============= 《恶毒姐姐重生了》 作者:宋家桃花   文案:   在他人眼中,阮妤是个空有美貌、鸠占鹊巢还一肚子坏水的恶毒姐姐。   可事实是——   柔弱的真千金是白莲花,表面上姐姐长姐姐短,私下却坏事做尽让她背尽黑锅,以至于前世快死的时候都无人探望,只有她的小古板前夫在她死前送了她一程。   一朝重生。   她回到自己人生命运的转折点。   女子哭哭啼啼,诉说着多年的委屈,让阮家人揉碎了心肠,而她这个假千金的处境自然变得尴尬起来。   想起前世最后的处境。   阮妤毫不犹豫收拾包袱走人,这个官家小姐,她不当了!   回到自己原本的家,爹娘虽然不够富贵,待她却格外好,哥哥更是不必说,可最让她高兴的是,她的前夫就住在她隔壁。   前世权倾朝野的霍大人,如今还是一个连油灯都用不起的小可怜,她连着送了一个月关怀,霍青行终于坐不住了,一日,他拧眉拦住她的去路,“你为什么要帮我?”   阮妤眨眨眼,“你没看出我喜欢你吗?”   美食有,日常有,不宅斗,本质还是一本小甜文   weibo@晋江宋家桃花,抽奖、开文更新都在这   内容标签: 种田文 重生 甜文 姐弟恋   搜索关键字:主角:阮妤;霍青行 ┃ 配角:接档《我家小竹马》、《哥哥总坏我姻缘》 ┃ 其它:已完结《回到夫君少年时》   一句话简介:美娇娘重生后的美好生活。   立意:既然可以重来,自然要创造美好的生活,成就最好的自己。 ============= 第1章   “咳,咳咳……”   位于大魏最北的凌安城,纵使已是开春的季节,也没几分暖意。   天已经亮了,透过糊着白纱的轩窗,白茫茫的一片,也没太阳,瞧不出是个什么时辰,也不清楚是个什么天气,只能感觉出很冷。   明明门窗紧闭,屋子里也点着炭火,但还是阴冷得不行,那一丝丝不知道打哪里来的冷意无孔不入,专往人心肺里钻,让人手脚冰凉的同时,牙齿也冷得直打颤。   阮妤就是在这样的冷意中醒来的。   她像初生的婴孩一般蜷缩在被子里,仿佛这样可以让身体不那么冰凉,可还是没用,她双手环抱着肩膀,两只脚背叠加着,似乎想再忍耐一会,最后还是轻轻叹了口气,睁开了眼。   头顶床帐上的兰花是她去年春日绣下的。   栩栩如生。   她就这样盯着床帐看了一会,而后才从被子里伸出手把放在枕边的冬衣拿过来套在了身上,倒也没再赖着,起身靠坐在床上,头还是疼,身体也不舒服,腰酸背痛,最难受的还是喉咙,昨儿夜里又咳了一夜,冒着火辣辣的疼,许是屋子里的炭火烧得太旺,她这会喉咙不仅疼,还很干,拿过放在一旁的杯子,里面已经没有水了,想起身下床,头又是一阵晕眩,只能无奈地靠了回去。   脊背靠在床板上的时候,看着那轩窗外的白光,也不知怎的,突然失笑一声。   她这身子骨还真是越来越糟糕了。   阿清端着药推门进来,见她已经醒来,有些圆憨的小脸上霎时迸出一道笑容,“您醒了!”   像喜鹊一般的声音给这寂冷的屋子也添了几分春意。   阮妤顺着声音抬起头。   她生得很是好看,鹅蛋脸,柳叶眉,眼睛乌黑透亮,嘴唇……许是沾染了病气,但也能瞧出她的唇形很好看。   这样一张暖玉春水养出来的脸,即使沾了岁月的洗尘也不曾蒙尘,反而因为年岁更添了一些少时不曾有的悠然娴静,如明珠一般。   她看着人弯起嘴角,“早。”   声音有些哑。   阿清今年十三岁,是阮妤来凌安城的那一年捡到的,捡到她的时候,她才十岁,瘦骨伶仃,大冷的冬日只着一件破旧的单衣,露出的脚踝和手臂全是被鞭子抽过的伤痕。   阮妤见她可怜,给她擦了药买了衣裳还留下银子才走。   那日小姑娘跟了她一路也没什么表示,哪想到几日之后竟然到了她店门前,跟个可怜巴巴的小狗似的蹲在外头,任人赶也不肯走,直到她出去,她立刻抬起乌黑的眼睛望着她。   她拉着她的袖子说,“我能干活,你留下我好不好,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我已经用你给我的钱还给我爹娘了,他们已经和我划清界限了。”   阮妤哪里缺什么干活的人,何况一个小孩又能干多少活?可她还是把她留了下来。   不为别的。   只因她实在太孤独了。   她想要找个人陪着她,无论是谁都好,只要……别再留她一个人。   阿清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是瞧见她乌黑的发丝被风一卷才想起门还没关,连忙掩上身后的门,小心翼翼端着手里的药朝人走过去,一路都没洒出一滴,这才笑着抬起头,目光扫见她苍白的脸又急了起来,小小的年纪跟老妈子似的絮叨着,“您昨儿夜里睡得怎么样,喉咙还难受吗?要不要请许大夫过来看看?”   说完见阮妤只是笑看着她又耷拉下眉毛,“您怎么都不说话。”   阮妤这才笑道:“我说了,你又不爱听。”   果然刚说完,小姑娘就瘪起嘴巴,“那您就不能好好吃药吗?许大夫说了……”看着床上笑望着她的娴静女子,后头的话又说不下去了,低着头,情绪也没那么高涨了,眼泪突然跟断了线的珍珠似的,吧嗒吧嗒往下掉,有一滴掉进药碗里溅起水花,她才回过神,连忙止住眼泪,把药碗放到一旁,又抬起脸殷殷切切望着她,“您吃药,好不好?”   阮妤看着她,半晌,叹了口气。   她抬手,“过来。”   小姑娘就如归巢的雀儿一般扑进她的怀里。   阮妤任她抱着,手放在她的头顶抚着她的头发,她没说吃不吃药的事,而是和人交待道:“店里的李婶夫妇都是实诚人,等我走后,他们会照顾你。”   “我梳妆台那边的小木盒里还有不少银票,是留给你做嫁妆的。”   “您不许说这些!我不听!”少女捂着耳朵,哭着打断她的话,本就通红的眼睛此时更是水气弥漫,她仰头看着阮妤,眼泪就跟抹不尽似的,越擦越多,“我不听,您不许说,不许说……”   可阮妤多绝情一个人啊。   她只是目光温和地望着她,却没有如她期愿的那样说出那些话。   她在这世上已没有什么留念的人和事,死于她而言并不可怕,活着不知道做什么,日复一日这样过着,死亡反而成了一种解脱……魂飞魄散也好,去往生也罢,总比这样空荡荡留在这世上要好。   阿清好似也清楚了她的绝情,看了她好一会,最后哑着声,问她,“这世上就没有让您能留下的人了吗?”   说完见她仍眉目温和的笑着,到底是擦干净眼泪坐了起来,最终还是没忍住看着她说了一句,“您真狠心。”   阮妤笑笑。   是狠心。   有时候她也在想,当初为什么要选择那条路。   如果从一开始,在知晓自己的身世后,没有因为他们的三言两语而留下来,那她的这一生是不是就不会这样了?阮云舒不会把她视作眼中钉,疼爱她的祖母也就不会因她而死,而她的那些家人也不会对她感到失望,以至于……把她逼得疯魔,逼得癫狂,最后连她自己都不认识自己。   “霍大人呢?”阿清像是突然想到什么,眼中重新拾起希望,她抓住阮妤的胳膊,着急地说,“您和霍大人不是很好吗?他走之前还让我好好照顾您,您和他……”   阮妤似是才想起霍青行,轻轻“啊”了一声。   看着阿清希冀的眉目又笑了,她抬手抚着她的头,慢声细语又温柔无比,“我和他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和他……”她看着轩窗外的白光,较起醒来时好似要亮了一些。   她就这样靠在床上,看着那茫茫白光,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和霍青行本该是这世上最亲密的人。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成婚那日,喜娘说的话还在耳边萦绕,可他们两人谁也没做到,倒也没什么好怪的,他们这一场婚姻原本就源于一场阴谋和陷害,以至于成婚成得不明不白,婚后也没什么感情。   可这感情的事谁又说得清楚?   更何况若真要怪,在这件事上,她和霍青行各占一半,都有过错。   早些年的时候,她听旁人说他喜欢那位首辅家的小姐,索性就和人提了和离,霍青行那天只是看着她问了一句“你想清楚了吗?”见她点头,沉默许久便应了“好”。   至于凌安城的这几年——   两人的重逢虽然让他们双方多了解了一些彼此,但这一份了解还是太迟了,她早前听说他跟徐之恒已经扶持新皇登基,想必不用多久,亦或是如今,他就已经位极人臣了,他以后会有更多的如那位首辅小姐一样温柔的女人。   而她很快就会消亡于这尘世间。   *   三春月,万物复苏,经历了一场动荡的长安城在低迷了一段时日后又变得和从前一样了,熙熙攘攘,歌舞升平。   早朝刚结束,霍青行一身绯衣官袍,手拿玉笏,鹤立长身,独自一人从太极宫出来。   众人瞧见他的身影,纷纷避让到一旁,请他先行。   有躬身称他“霍相”的,亦有脸色苍白,低着头不敢多言的……上一任天子李泓登基的时候,霍青行无故被贬,他一介白衣出身,无名无户,偏受了天子和庄相青眼成为当朝新贵,众人表面上奉承他,私底下却嫉妒不已,以至于他落魄的时候,有不少人都落井下石,拿莫须有的脏水往他身上泼。   那个时候谁也没想到这被贬凌安城的罪臣居然还能回来,甚至还以不足三十的年纪登上了内阁首辅的位置。   如今他位极人臣,那些曾经害过他的人哪个不是战战兢兢,夜不能寐?   生怕他要清算旧账。   可霍青行却目不斜视,径直朝城门口走去。   他的神色很平淡,像一汪砸进小石也不会泛起涟漪的湖泊,曾有人以“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来形容过他的脾性,无论是当初被贬,还是如今受封,霍青行的情绪好似从来不曾有所波动,甚至有官僚私下猜他是不是面瘫,要不然一个人怎么能一点情绪都没有?   走到城门口要上马车的时候,霍青行看到了徐之恒的身影,他驻足喊人,“徐大人。”   “霍大人。”徐之恒颌首回礼。   两人虽然同为新皇的左膀右臂,又有旧日渊源,感情却并不深厚。   霍青行驻足也不过是打个招呼,如今礼既见过,倒也没什么好交谈的了,他朝人点了点头便不再多言,刚要登上马车,身后便又传来徐之恒的声音,“我听陛下说,霍大人请了长假。”   霍青行握着布帘的手一顿,回首看人,男人神色沉默,深邃的目光却一直望着他,他也没有隐瞒,点头应是。   徐之恒抿唇又问,“霍大人要去凌安城?”   “是。”霍青行再颌首。   徐之恒看着他沉默许久才再度开口,声音较起先前却凌厉了许多,“霍大人当真以为她肯再接受你?我们都清楚她的脾性,她决定了的事,谁也改变不了。”   他不行,霍青行自然也不行。   “我没这样想。”   “那你……”徐之恒蹙眉不解。   霍青行这会倒不似先前那般言简意赅,而是温声说道:“我知她脾性,也知我们之间误解颇多,但以后的日子还很长,我日日守着她,她总有一日会明白我的心意。”   日日……   徐之恒一怔,突然想起昨夜进宫见陛下时,他看着桌上的奏折叹气,心中不由想到什么,他瞳孔微缩,惊道:“你……”   霍青行却不再多言,只是又朝他点了点头,上了马车。   徐之恒也没再喊人。   他沉默地看着霍青行离开的方向,而后把目光转向凌安城的方向。   他想起许多年前的一桩往事。   他和阿妤算得上是青梅竹马,加上姑奶奶的撮合,谁都以为他们长大后是要成婚的,可惜后来阿妤出了那样的事,他们俩的婚事也就耽搁下来,再后来,姑奶奶去世,不知道哪里传出他要和阮云舒成亲的消息,他还没来得及和她解释,阮云舒就中了毒。   所有人都说是阿妤害的。   -“徐之恒,你也这样想吗?”   -“阿妤……”   -“徐之恒,你听清楚了,我没这么做,我也不屑这么做!”   他至今还记得那个少女站在他面前,仰着头,即便眼眶通红也硬撑着不肯落泪的模样。   后来的这些年,他曾不止一次想,若是那日他义无反顾地站在她身边,在她问他的时候握住她的手和她说“我信你”,那么他们之间是不是就不会落到这样的田地?   落日余晖拉长了他的身影。   身后传来不少官员的声音,搅碎了他旧日的记忆,徐之恒涣散的目光重新聚拢,他垂眸看着握着缰绳的手,当初他没有抓住她的手,如今也没这个脸再去找她,胸口似有什么东西在发胀,让他难受得竟然连吐息都变得困难。   或许,   他看着马车离开的方向,霍青行能行。   ……   霍青行到家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还是从前那座宅子。   新帝登基后要重新赐他屋宅,他没要,依旧住在当初和阿妤住过的那座宅子里,二进的屋宅不算大也不算小,只是年岁有些久远,加上好些年不曾有人居住缺了些生气。   他近来请了工匠过来翻新,又在他和阿妤的院子里重新栽了她喜欢的桃树。   不过他想,阿妤大抵是不肯回来的。   倒也没事。   就如徐之恒所问,他的确向陛下请了一个不短的假期。   倘若阿妤肯随他回来,那自然最好,倘若她不肯,他便陪她留在凌安城,昨夜陛下大骂他糊涂,放着好好的首辅不做,要跑到那凌安城去。   他却只是笑笑。   他自问这辈子已不愧天地,不愧君亲,唯一所愧不过阿妤一人,如今天下太平,朝中也有不少能臣,他在或不在都不会改变什么。   刚想提步进屋,外头却突然跌跌撞撞跑进来一个人,是他早先时候派去保护阿妤的人。   “大人!”   承安气喘吁吁跪在他的身后,神色凝重,“夫人她,快不行了。”   手中的乌纱掉落在地,一向稳重的霍大人竟在这艳阳晚霞中神色苍白,他低眉看着跪在自己跟前的男人,声音沙哑,早不复从前那副沉稳的模样,“你说,什么?”   ……   三月下旬,官道。   领头的那人一身青衣,身上披着的墨色披风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而他脸色难看的仿佛下一刻就会从马上摔落,身边承安不禁劝道:“大人,您已经不眠不休好几天了,这样下去,就算您受得了,疾风也受不了。”   霍青行闻言,这才低头看了一眼胯下的马匹。   他拉紧缰绳。   就在承安以为他要暂作歇息的时候却听到身侧男人哑声道:“下来。”   他一路不曾换马。   承安等人却是在中途换过马匹的。   承安一愣,霍青行却已经率先下马,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忙下了马,等他想再开口的时候,男人已经翻身上马,“照顾好它。”霍青行这话说完,高扬马鞭,马蹄扬起地上黄沙,继续往前赶去。   “大人!”   承安高喊一声,无人应答。   身后侍从也都没了主意,纷纷问他,“老大,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   承安咬咬牙,想上马,但大人这匹马一向认主,除了夫人和大人,其余人都无法靠近,他只能叹道:“你们跟着大人,我随后就来。”   “是!”   三日后。   霍青行终于抵达凌安城。   连着多日不眠不休,纵使是心性坚韧的霍青行如今也有些神思飘忽,他咬了咬牙,继续往阮妤的屋宅赶,刚到那就看到李婶夫妇抹着眼泪从里头出来。   两人见到他俱是一愣,似是辨认了许久,才犹豫喊人,“霍大人?”又近了一步,确认无误,李婶惊呼道:“真是您!您,您怎么成这幅样子了?”   霍青行却没作解释,刚想问阮妤如何了,突然听到里头传来阿清的一声哭喊,“主子!”   霍青行心下一震,他脸色苍白,立刻翻身下马,抬脚要跨门槛的时候,他竟有些使不上力,手扶住漆红的大门才不至于摔倒。   “大人,您没事吧?”身后李伯抬手扶他。   霍青行摆摆手,没说话,他跌跌撞撞往里走,一路到阮妤的房门前才停下,手放在门上,却有些不敢推门,等到里头又传来一阵哭声,他才推开门,漏进去的风打得屋中床帐幡动不止,而他看着床上躺着的女子闭着眼睛,嘴角却挂着一道似解脱般的笑容。   ……   阮妤以为人死灯灭。   她这一死,自然连魂魄都该消散了。   可她没想到死后居然还能看到霍青行,她看着霍青行从外头走来,看着一向波澜不惊的男人居然神色悲伤地看着她……   她也不知怎得,突然想起霍青行离开凌安城的那一日,他们之间的一桩对话。   “你这一走,怕是不会再回来了。”那日,她听到霍青行的辞别,稍稍一错神便笑着在灯下晃起酒杯,等离开这,扶持新皇登基,他就是有从龙之功的霍大人,从此高官厚禄,哪里还会来这苦寒之地?   可男人看着她,却只是说了一个字,“回。”   声音虽轻,却掷地有声,她愣了愣,也没当一回事,只笑,“行啊,那等你回来,我再替你温一壶酒。”   旧日的话还犹在耳旁。   阮妤看着霍青行的身影,失神般地笑了笑。   她看着霍青行屈膝跪在她的床前,她想朝人走过去,想和他说没什么好伤心的,想和他说,她的酒,他是喝不到了,不过以后他娶夫人的时候,若有机会可以在她坟前倒杯清酒,她若泉下有知必定会为他高兴。   她还想说……   想说,霍青行,以后别总是把话闷在肚子里了,没有人是你肚子里的蛔虫,你总是不说,再深的情意也会被磨灭。   可她还来不及说,甚至伸出去的手都没碰到他,就化作一道白光,烟消云散了。   ……   “她走前,可曾留下什么话。”男人低哑的嗓音在屋中响起。   阿清抹了一把眼泪,摇了摇头,能交待的,主子早前就交待过了,今日主子只是让她给她梳了发化了妆又去外头走了一圈,甚至还心情很好地买了一套好看的新衣,然后就穿着新衣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   眼泪止不住往下掉。   见温润沉默的男人握着主子的手不曾回头,怕人瞧不见又低声说,“……没。”   “一个字都没有吗?”男人喃喃一句,半晌似哭似笑一般笑了一声,阿清转头看他竟发现一向神色寡淡的男人握着主子的手红了眼。   午后阳光正好。   覆着白纱的轩窗外折射进春日的光。   她看到男人整个人笼罩在那白光之中,看到他微垂的眼角流下一滴晶莹剔透的眼泪砸在那如玉的手上,听他用嘶哑的声音说,“阿妤,是我来晚了。” 第2章   阮妤是被一阵哭声吵醒的。   难不成自己竟没死,又被救回来了?她心中觉得好笑,不合时宜地想到一句“还真是祸害遗千年”,想活的活不了,想死的死不了……耳边哭声还没断,甚至愈演愈烈,她抬手揉了揉自己的额头,有些疼,也不愿睁眼,就这么直条条的躺着。   “行了,别哭了。”耳边又响起一道女子的声音,是在训斥那啼哭的女子,“姑娘昨儿夜里本就没怎么睡好,好不容易眯上一会,你就别吵她了。”   姑娘?   阮妤一怔,指腹搓揉眉心的动作也跟着一顿,她有多久没听到这个称呼了?不等她睁眼,又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带着哭音,应该是先前啼哭的人,“我不吵姑娘,回头也有人来吵,你没瞧见外头高高兴兴的,说是那人已经被接进府了。”说着又咬牙切齿带着一些气音,“上头还没发话呢,底下那些见风使舵的就敢给咱们脸色看了,我刚刚给姑娘去拿早膳,这个推脱那个推脱,可不就是仗着老夫人不在家,欺负咱们姑娘没人做主吗!”   余后屋子里一阵沉默。   阮妤却再也躺不下去了,她睁眼起身,伸手拉开床帐,目光与两个听到声响回身的女子一撞,瞳孔微缩,嘴里喃喃喊出两个名字,“红玉,白竹?”   语调怪异,脸上也是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   可两个丫鬟却没发现她的不对,见她醒来连忙迎了过来,端茶递水,嘘寒问暖,穿着一身绿色比甲、神色稳重的是白竹,这会一边替她披上外衣,一边柔声说,“姑娘别想太多了,今早奴婢已经找人给老夫人送去信了,您就等老夫人回来给您做主。”   另一个穿桃红色的也说,“是啊,姑娘您就好好待在府里,看他们谁敢找您麻烦!”   这幅和旧日记忆里一模一样的场景让一向沉稳的阮妤也有些晃神错愕,怎么……会这样?她手里握着红玉递过来的茶水,杯盏余温缠绕在指尖,看着面前两个目露担忧的丫鬟,好一会,她才哑声问道:“阮云舒进府了?”   “您都听到了?”   白竹神色微变,忍不住瞪了红玉一眼才回道:“刚进府不久,孟大家的去接的。”   红玉怕她忌惮,忙道:“奴婢去瞧过了,小门小户出来的,带着的丫鬟也是个胆小怕事的,这样的人哪里比得过您?您……”还想再说却被白竹拉了下胳膊,后知后觉想到她先前说的“小门小户”是姑娘原本的家,一时脸色苍白,声音也变得磕巴起来:“姑娘,我不是……”   阮妤摇了摇头,哑声吩咐,“替我布置早膳吧。”   这事太过荒谬,她还得一个人好好捋捋,两个丫鬟却不疑有他,轻轻应了一声就出去了,等她们走后,阮妤抬头看向四周,这的确是她闺时的屋子。   手中茶盏搁于一侧,她抬手捏了下自己的胳膊。   疼。   她皱起眉。   眼前的一切是那样的真实。   难不成是上天怜她,给了她一个从头再来的机会?阮妤想到这,眉目便敛了下来,上一世她所有的祸根都来源于今日的选择,以至于后来一步错,步步错。   ……   东院来人的时候,阮妤已经洗漱完,也吃过早膳了,这会正坐在椅子上喝茶,看到来人,神色淡淡又语气从容地喊人一声,“盛嬷嬷。”   来人是她“母亲”的奶娘。   似乎没想到这个时候她居然还会这么从容,盛嬷嬷稍稍一错神才弯腰喊,“大姑娘。”又恭声说道,“夫人请您过去。”   阮妤抿唇,又喝了口茶,才说:“走吧。”   红玉、白竹要跟着,被她留了下来,另做吩咐,而她也不等人开路,自行往外走去,十多年没回来的地,如今再看竟也如昨日一般,她一路穿花拂柳,碰上不少人,且不论那些奴仆心底是怎么想的,面上都是一派恭恭敬敬的模样。   仍如往常一般,喊她“大小姐”。   快到东院的时候。   错后一步的盛嬷嬷看着眼前这个身线挺直的女子,到底没忍住,低声说了一句,“大姑娘,昨夜夫人和老奴说了一句话。”   “嗯?”   阮妤侧眸。   盛嬷嬷看着她这张明艳的面容,想到昨儿夜里她屋中一夜不曾熄灯的情形,心又软了半截,柔声把后头的话补全了,“夫人说,您永远是咱们府里的大小姐,谁来了都不会变。”   这话倒是耳熟。   前世也有许多人和她说过。   盛嬷嬷说过,徐氏说过,祖母也说过……事实也的确是这样的,阮云舒刚进府的这一天,徐氏就表了态,她那会满心错乱,又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什么模样,他们这么一说,她自然就留了下来。   后来呢?   后来她满心感激,尽职尽责做好阮家大小姐该做的事,把自己会的全交给阮云舒,带着阮云舒打进江陵府贵女们的圈子,让她从一个市井之女成为人人称颂的阮家二小姐。   然后……   阮云舒就伸出她的利爪,把她一步步拖入无间深渊。   那个时候她恨过、怨过,怪责过许多人,可这些怨恨的情绪早在前世就被她忘得一干二净,更遑论现在了。阮妤笑笑,轻轻应了一声,也没说旁的,继续往前走。   盛嬷嬷总觉得今日大小姐看着与往日不同。   可还不等她细想就听到屋子里传来一阵哭声,那是夫人抱着回家的二小姐在哭,从帘子里传来的迭声“我儿受苦了”让她脸色微变,忍不住朝阮妤的方向看过去。   府中谁不知道夫人和大小姐的感情很淡?   当初大小姐刚出生的时候,正好赶上夫人知晓老爷外头有人,她九死一生才把大小姐生下来,还来不及感受夫妻浓情蜜意就听说了这桩事,一夕间,十月怀胎生下的大小姐成了她这桩感情中的耻辱见证,她不肯抱大小姐也不肯见她,老夫人看不过去索性把大小姐抱到了膝下养着。   直到小少爷出生,夫人终于察觉出自己的不对。   可那个时候,大小姐已经通事晓理了,虽然还是每日会来夫人跟前请安,奶声奶气喊“母亲”,但无论夫人怎么弥补,母女间的情分还是回不去了。   刚刚才拿话安慰大小姐,如今却让人撞见这么一幕,也不知道大小姐会怎么想?她有心想劝一劝,但身边的阮妤却好似没听到一般,仍是那副从容淡定,甚至有些漠不关心的模样。   “传话吧。”她看着门前两个也一样面露尴尬的丫鬟说。   丫鬟轻轻“啊”了一声,等反应过来,瞧见阮妤寡淡的眉眼朝她们看过来才回过神,忙应了一声,打了帘子往里头传话。   等阮妤进去的时候,徐氏已经没再哭了,甚至不知道出于什么缘故,没抱着阮云舒,但还是把人留在了身边,握着一方帕子擦着眼角的泪,见人进来就说,“你来了,先坐吧。”   阮妤点点头。   她刚坐下就瞧见一道目光,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的,但她还是抬起眼帘看了过去,坐在徐氏身边的那个女子一身素白的衣裳,打扮得很是朴素,全身上下只有一支银钗,模样清秀,眉眼与徐氏生得有几分相像,很久没有瞧见这样怯弱可怜的阮云舒了,阮妤一时竟觉得有些有趣,索性便这样看着人。   倒是阮云舒似乎没想到她会发觉,立刻低下了头,手不自觉抓住了徐氏的袖子,瑟缩着肩膀,看着有些不安。   “怎么了?”徐氏冷不丁被人抓住,看了眼阮云舒,又朝底下的阮妤看过去,见她神色淡然,甚至还因为阮云舒的这番动作挑了挑眉,一副好笑的模样……想过许多她会流露的表情,却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幅样子。   徐氏看着她这样的表情,心里就有些不大舒服。   她最不喜欢的就是阮妤这幅模样,永远都是这样!就算喊着母亲也没有一点母女之情,其他人家的女儿对母亲哪个不是百般依缠,就算她从前有不对的地方,但这些年她也在尽力改了!   难不成还得要她跪下跟她认错不成!   徐氏的胸口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堵着,连带着看阮妤的目光也变得复杂起来,倘若阮妤对谁都是这幅模样也就罢了,可她明明见过她跟她祖母亲昵卖乖的模样!想到每次去荣寿堂,她都会歪在老夫人的怀里笑着喊祖母,可每当她进去,她就会规规矩矩站起来低着头喊“母亲”,她这心里就难受极了。   阮云舒迟迟不见身边人说话,抬头瞧见徐氏这幅表情,心底突然一阵恐慌。   来前她就打听过了,知道阮妤在阮家的地位很高,一向严苛的老夫人只对她温声细语,底下的奴仆对她又敬又怕,十三岁就开始管家,这些年从来不曾有过一桩差错,江陵府的小姐们都以她为尊……她想到那个来接她的妇人温声和她说“小姐别怕,咱们家的大姑娘最是温和好说话不过,等您进了府就让她带着您。”   她又想到徐氏先前抱着她说,“小舒乖,你大姐虽然不爱说话,但对弟弟妹妹一向是最好的,有她教你,你很快就能打入她们的圈子。”   她那个时候虽然觉得不舒服,但也没别的表示。   可现在——   她却觉得害怕!   这个女人的气势太过强烈。   明明也没怎么打扮,只是很简单的一身衣裳,可她坐在那,抬着云淡风轻的脸,就给人一种九天神女的感觉,她在她的面前连尘埃都算不上,只想弯腰低头,把自己都藏起来。如果让阮妤留在府中,谁都不会注意到她!   抓着徐氏袖子的手又用了些力,她不敢去看阮妤,只能怯生生地喊“阿娘……”   徐氏终于回过神,看着身边怯弱的女子,到底是血脉相连,又怜她遭遇,她弯了眼眸,一边轻拍她的手安抚她的不安,一边和阮妤说道:“今天让你过来是有两桩事要说。”   “当初故意把你们抱换的奴仆已经被我遣送进大牢。”   “嗯。”   阮妤点头,没其他表示。   那故意抱换的奴仆也是徐氏的丫鬟,当初徐氏孕期脾气大,少不得发作下人,有次徐氏去乡下保胎,回程的时候不巧碰上下雨便在破庙避雨,偏她亲生母亲也在那躲雨,两人都怀着孕又都在那夜发作,那丫鬟恨徐氏欺她打她就想了这么个法子……也是她如今年迈多病,又总被噩梦缠身,这才在不久前道出这桩事。   “还有一件事——”   徐氏看了眼阮妤,又握住阮云舒的手,说,“这是云舒,以后她会是府里的二小姐,你爹娘那边我也会着人送些东西过去,以后你们姐妹俩守望相助,好好照顾彼此。”   阮妤想起前世这日的情形。   那次她是怎么回答的呢?她在一阵兵荒马乱后被阮云舒握着手,她喊她“阿姐”,她说“阿妤姐姐,以后我们就是姐妹了,我们一起好好照顾爹娘,照顾祖母,好不好?”   她看着她如秋水剪瞳般的眼睛,一阵失神后,轻轻应了好。   可如今——   她抬眼看向阮云舒,不知道出于什么缘故,今日她低着头,似乎是怕她争抢一般,正死死握着徐氏的手,她突然觉得挺没意思的,笑了笑,她看着徐氏说,“不用了。”   徐氏不解,皱起眉,声音也低了下去,“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阮妤抬手抚了下裙摆,脸上依旧挂着恰到好处的笑,慢条斯理道:“她回了家,我自然也该回我的家。”   话音刚落,徐氏突然就变了脸色,她猛地抽出被阮云舒握着的手,重重拍了下桌子,指着阮妤说,“阮妤,你到底想怎么样!你要回家,你回哪个家!你知道你亲生爹娘是做什么的吗?知道他们什么脾性吗?乡野匹夫,无知妇人,你一个知府小姐锦衣玉食长大,你回去,你待得惯吗?!”   到底顾念着事发突然,她又软了语气,“好了,别再闹脾气了,你和云舒都是我的孩子,我不会厚此薄彼。”   “你只要……”   “夫人。”阮妤打断她的话。   徐氏愣愣看着她,声音错愕,“你喊我什么?”   阮妤却没答,只是在她的注视下站了起来,她眉目平静,声音却有些沉,“我从不闹脾气,先前与您说的话便是我的心里话,您的孩子有爹娘,我也有,无论他们什么样,都是我的亲生爹娘。”   阮妤看着徐氏熟悉的脸……   她从前恨过她,起初恨她为什么同为儿女,她要这样待她,后来恨她为什么相伴十多年,她却不信她,可岁月翩跹,恨意消散,如今她对她既无爱也无恨。阮妤垂下眼帘,朝人盈盈一福,语气温和,“多谢您这些年的教养,望您此后福体安康、长寿延绵。”   屋中一阵静默,就连阮云舒也抬了头,错愕地看着阮妤……阮妤却没理会她的意思,她说完便想走了,只是想到先前在门外听到的那番话,驻足脚步看着阮云舒问了一句,“阮云舒,你这些年过得如何?”   阮云舒一怔,似是没想到会被人点名,迎着她清明的目光张口想答,但想到刚才和徐氏的那番哭诉突然又卡了壳。   阮妤笑笑,似是猜到她不会作答,自顾自说道:“应该挺不错的吧。”   她看着阮云舒白净到没有一丝痕迹的手指,见她苍白着脸把手往身后藏,又见徐氏拧着眉低头看向阮云舒,便不再多言,转身往外走去。 第3章   阮妤走后,徐氏就大发了一通脾气。   她是家中嫡女,从小锦衣玉食长大,嫁到阮家后因为老夫人不是她的正经婆婆,没给她立过什么规矩,虽说夫妻不睦,但自打她想通后,也就没再把她夫君当一回事,操持着后院,管得妾氏、庶女一个个听话的不行……也因此,她的脾气十分大。   阮云舒已经被人请了出去,其余婆子、丫鬟也都退下了,只留盛嬷嬷在她跟前看着。   桌上那套定窑白瓷茶盏已成了碎片,什么瓜果糕点也都掉了一地,徐氏手撑着桌角,胸口仍在不住起伏,哪还有一点平日那副贵妇人的模样?她一边任由盛嬷嬷抚背匀呼吸,一边气道:“我看她就是生来跟我讨债的!”   这是她从前的口头禅。   每每在阮妤这边得不到宽慰,她都会这样咬牙切齿又心酸无比地说一句,可今日这话说完,她自己反而先卡壳了,脸色一会青一会白。   盛嬷嬷知道她在想什么,放柔嗓音劝道:“大小姐到底也才十六,突然碰到这样的事,难保会想不开,回头老奴去劝劝,她肯定能改变心意的。”   “劝什么!”   徐氏还是怒火未消,“她要回就让她回!我就不信她养尊处优那么多年,回到那下乡里的地方能习惯!”想着这恐怕只是阿妤的气话,她倒也没那么生气了,推开盛嬷嬷的手,淡淡吩咐道:“你也不用去劝,她是什么脾气,你不知道?她既铁了心且由她闹一通,回头等她想明白了自然会乖乖回来。”   “这……”   盛嬷嬷有些犹豫,但也知晓夫人是想借此好好消磨下大小姐的脾气,便不敢再劝,只道:“那二小姐那边怎么安排?”   听她说起阮云舒,徐氏却皱了眉。   虽说这是她的嫡亲女儿,她心中也是格外怜惜她这些年的境遇,要不然也不会一得知这个消息就火急火燎派了人去青山镇,可想到先前她在自己这边诉说阮氏夫妇如何不好……那会她满心气愤,可后来听阿妤一说也发觉出不对劲了,那阮氏夫妇虽说开着一家酒楼,却是不赚钱的,可即便如此,云舒身边还有个贴身丫鬟照顾,那双手更是白净细嫩的不行。   又想到后来阿妤走后,云舒拉着自己的袖子一脸惶恐不安。   徐氏轻轻叹了口气,心里哪还有不明白的,低声道:“到底是外头那些门户养出来的,回头你找个教养嬷嬷好好教教她,就让她先住在……”   原本是想让她住在自己这,但到底心里存了个疙瘩,改了口,“惠兰斋吧。”   盛嬷嬷轻轻应了是,又怕人回头磕着绊着,弯腰去捡破碎的茶盏。   屋子里突然变得安静起来,她们谁也没想到阮云舒这会就站在外头。   阮云舒自知先前那番话让徐氏不喜,便趁着丫鬟们不注意来这偷听,这会听到里头那寡淡的话语,本就苍白的小脸此时更是连一丝血色都没有,她轻轻咬了下贝齿,待听到里头传来的脚步声,连忙敛了表情回到隔壁屋子坐着。   盛嬷嬷进来瞧见她怯生生一个人,身后的丫鬟也是一副胆小怕事的模样,许是不安,见她进来,那清秀羸弱的小姑娘立刻就站了起来,语气仓惶地喊她,“嬷嬷。”   看着这张和夫人年轻时颇为相似的面貌,盛嬷嬷心里不禁有些软,轻轻哎了一声,又把夫人交待的那些话同人说了一遭,自是温声细语。   阮云舒哪里敢反驳?   她低着头,轻轻应了好,只是等人说完才又咬着唇,犹豫地看着盛嬷嬷,轻声说道:“嬷嬷,我想去见见阿妤姐姐,阿妤姐姐是因为我的缘故才离家,我想去和她聊下,看能不能把她劝下来。”   “这……”   盛嬷嬷看着她,到底还是舍不得大小姐这样离开,又盼着她们姐妹能和睦,便应了。   ……   阮妤回到自己屋子就交待了这件事。   底下的丫鬟们自是不敢置信,红玉更是以为她受了委屈又哭闹起来,最后还是白竹稳重些把人劝下,又把其余下人都打发出去,才和阮妤说道:“姑娘既然要回去,那奴婢就跟着您一道走。”   红玉闻言也立刻抹了眼泪,道:“奴婢也去!”   从小陪着她一道长大的丫鬟,又是祖母亲赐,自是有情分在的,更何况这两个丫鬟前世都是为了保护她去世,阮妤心中对她们既愧又怜,可她家里是个什么状况还不得知,更何况她们的身契还在阮府,哪里是说走就能走的?   “你们先待在府中。”   “姑娘……”两人皱了眉。   阮妤仍笑着安抚道:“我家里不比这,我知你们不介意,但我爹娘那总得说一声,更何况祖母也还没回来……”见她们虽皱着眉,但也没再开口,便又说道:“我已喊了岁秋过来,回头你们便先去祖母那伺候。”   话音刚落,外头便有人传“姑娘,岁秋姑娘来了”。   阮妤让人进来。   白竹红着眼眶说,“奴婢给您去整理东西。”   阮妤点头,又吩咐,“带几身普通家常的即可。”   等两人应声去收拾,她便亲自去外头接待了岁秋,她特地把人喊过来除了吩咐人好生照顾祖母之外,还有一件要紧事……前世祖母在阮云舒进府后没两年就去世了,那个时候所有人都以为祖母是年迈逝世。   可就在几年后,她撞上祖母身边的二等丫鬟桂枝。   那个时候桂枝穿金戴银,一副富家太太的模样,她心里觉得奇怪便着人查了一番,便查出她跟阮云舒来往颇密,别人都当阮云舒是菩萨心肠,可她知晓这个女人就是豺狼虎豹,她心中起疑,索性把桂枝绑了,细细拷问一番,便让她知晓了这桩秘辛!   原来祖母当年逝世根本不是因为身体缘故,而是有人暗中下手!   阮云舒那会在阮家已站稳脚跟,偏偏因为祖母疼爱她的缘故让她始终都矮她一截,索性便想出这样的狠毒法子,后来她虽然用同样的法子让阮云舒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但祖母却已经回不来了,如今既然能从头再来,她怎么能让这样的祸根再留在这个世上?   想要一个人离开,于阮妤而言并不是多难的事。   她只跟岁秋提了一句“桂枝家底不干净”,又让人回头把祖母院子的人都查一遍,但凡有不知根底的都打发出去。她操持后院这么多年,岁秋自是不会多疑,两人又说了会话,外头便有人传“二小姐来了”,听到这个称呼,岁秋眉心微跳,刚想劝慰阮妤几句,就听座上人已柔声开了口,“你先回去吧,回头我就要走了,你不必来送,等祖母回来且替我告一声罪,日后有机会我再来给她磕头。”   岁秋不忍,眼眶也红了起来。   但她一向操持荣寿堂的事,心性非常,也没在这当口说什么,只是心里却打定主意,等老夫人一回来就去把大小姐接回家,有老夫人给大小姐撑腰做主,看府里哪个没眼色的敢看低大小姐!   因为想起这件往事,等阮云舒被人请进来的时候,阮妤看着她的目光就不似先前那般和善。   至少在阮云舒的角度,她总觉得现在看着她的阮妤比先前那个还要让她害怕。   她就坐在椅子上,明明也就十六岁的年纪,抿着红唇,神色淡淡,却让她感觉出了在徐氏身上都感受不到的威严……脸上的笑突然就有些维持不住了,甚至连话都不知道怎么说。   阮妤知道她所为何来,却不愿搭理她这一份虚伪的情意。   见她没开口,她也懒得搭理人,她希望她这次离开,阮云舒能好好做人,别再去做那些事……要不然,她前世能让阮云舒丢尽脸面,被人唾弃,如今一样可以。   正逢白竹过来,“姑娘,东西都准备好了。”   阮妤点点头,直接站了起来,路过阮云舒的时候,袖子突然被人拉住了。   脚步一顿,阮妤垂眸去看握着她袖子的那只手,然后一点点抬眸,最后,不带丝毫情绪的眼睛落在阮云舒的脸上,她也不说话,就这样看着人,却看得阮云舒苍白了一张脸,别说再抓着她的袖子了,就连步子都忍不住往后倒退。   阮妤觉得好笑。   不过也能看出这位一向爱伪装的小白花此时是真的畏惧,她没搭理人,朝白竹点头就提步往外走去。   接连被阮妤落了脸面,阮云舒脸色一会青一会白,眼见她已经走了出去,竟跟着跑了出去,当着满院子奴仆的面,站在她身后,红着眼眶喊她,“阿姐,你,你要是真的不喜欢我,我便回去。”   她说着还上前重新抓住了阮妤的袖子,仰着头,道:“如果因为我而让阿姐离开,那我宁可不回来。”   红玉气得当场就横了眉,就连一向稳重的白竹也抿起唇。   院子里奴仆互相对视,阮妤看着那熟悉可怜的脸,倒是颇为怀念的露出一道笑,“是吗?”   阮云舒似是没想到她竟会是这样的反应,一时错愕呆站在她面前。   阮妤也没遮掩,仍垂眼笑着,她模样生得好,只是从前温柔端庄惯了,受人夸赞更多的还是她的脾性和处事方式,可今日她眉如远山,眼含秋波,竟给人一种超乎年龄的风情,十分摄人心魂。   “你说的是真的吗?”   她笑着,抬手抚向她的脸,离人又近了一些,尾音勾长,轻轻嗯了一声,“我留下,你离开?”   阮云舒一下子就说不出话来了,她呆站着,红唇微张,却怎么吐都吐不出一个字。   周遭奴仆的眼神一下子就变了。   她苍白着脸,却不敢真的说出那个“是”,她好不容易才能回到这个家,她怎么,怎么能离开?!   阮妤笑了笑,轻飘飘扯回自己的袖子,没再看她一眼,“走吧。”   而后也不再搭理阮云舒,继续往外走,刚走到影壁处便瞧见桂枝被人压着出来,她哭着叫着挣扎着,但押解她的婆子手胖腰粗,她哪里挣脱得开?边走边还啐道:“你个不要脸的蹄子,老夫人待你这样好,你竟敢偷拿她的东西,还学了外头那些不三不四的招数和人去赌!”   ……   “这是怎么了?”白竹楞道。   阮妤心中感叹岁秋动作快,也终于放下心,有她在祖母身边,想必祖母这辈子肯定能长寿。   *   徐氏虽然恼怒她不听话,但马车却布置得很舒服,后头还跟着好几辆马车,全是感激阮氏夫妇的谢礼,阮妤也没推辞,只是没让白竹她们跟着,自己上了马车。   熟悉的奴仆都站在外头,盛嬷嬷也站在马车旁,想开口劝阻,但想起徐氏的交待忙又闭紧嘴巴。   阮妤扫过外头一众人,见她们虽然神色难受,却不见多少悲伤,好似她只是想不开,离开几日就会熬不住回来,她也懒得多说,垂眸笑着把这些熟悉的人一个个看了一遭,最后朝她们挥挥手,“好了,回去吧。”   又同车夫说了一声,便正式启程了。   等马车往外驶去的时候,她仍握着车帘看着外头,眼见这熟悉的屋宅离她越来越远,最后缩小成一个巴掌大小的样子,然后一点点消失在她的眼前。   她不知道在想什么,托着下巴看着外头,目光涣散,直到秋风拂脸,她失笑一声,落下手中车帘。   ……   青山镇与江陵府相距并不远,没过一个时辰便到了。   前世她第一次来这便是她爹去世的时候。   她阿娘也因为突然丧夫又无儿女在身边,身子一下子就不好了,她在这陪着她阿娘走完人生最后一段路……她这次回来,除了不想再和阮云舒争那些不属于她的东西,也是想阻止那一场让她父亲丧命的泥石流。   “大小姐,到了。”外头响起车夫的声音。   阮妤轻轻嗯了一声,她掀起车帘走了下去,还是熟悉的宅子,只是门户紧闭。   不等车夫上前,她开口,“我来吧。”   “是。”   她握着铜环,轻敲大门,很快里头就传来一道妇人沙哑的嗓音,“谁啊?”然后脚步声越来越近,门栓落下,门被人打开,她看到熟悉的妇人站在门后。   妇人看着她,神色从一开始的怔楞变得不敢置信,最后竟捂着嘴,眼眶也因为太过激动倏然变红。   阮妤却笑着。   她说,“阿娘,我回来了。”   穿越两世,她这一次提前回来了。   “快,快进来。”阮母想去拉她的手,又见她眉目如画,如画像上的神仙妃子一般,手突然就不敢伸过去了,悬在半空,整个人也有些不知所措,还是阮妤笑着握住她的手,柔声说,“阿娘带我进去吧。”   “哎,哎!”   阮母脸上抹开笑,紧紧回握住她的手携人走了进去。   就在阮妤走进院子的时候,她隔壁的屋子也迎来一个人,那人一身青衣,墨发高束,如寒冬修竹清逸挺拔,他手里握着几本书,正放学归来,看到隔壁这般动静也只是不带情绪的看了一眼,并不似周遭其余人那般感兴趣,而后越过众人,自顾自推门走进自家院子。 第4章   阮妤被阮母牵着走了进去,虽说这地方她前世也来过,但到底没住多长时间,何况那个时候因为父亲突然的逝世以及母亲过重的病情,她每日都沉浸于悲伤之中,哪有什么闲情雅致好生赏看?   如今倒是有时间也有心情了。   目光往四周看去。   白墙黑瓦,枝叶繁茂,墙边还有几株橘子树。   如今正值时节,那金灿灿的橘子坠了一树,都快把那树枝给压断了。   廊下的大红灯笼也随风拂动着。   阮妤看过去,发现那底下坠着的穗子都缠绕在了一起。   她也不知道怎么了,明明都是些再寻常不过的东西,可她看着就是忍不住想笑,她觉得今日的风是那么舒服,墙边的花是那么好看,就连那一砖一瓦都十分顺眼……她前世活了那么多年,从不甘愤恨到跟自己和解,也报了仇了了恨,可她这颗心始终都不曾真正快活过。   她就像是背着一个沉甸甸的包袱。   无论去哪,去做什么,都没法做到真正的开心。   “怎么了?”阮母见她看着四周,有些担心她嫌弃这里小,脸上才扬起的笑容又变得有些不知所措,手心里都冒出汗,就连说话也变得磕巴起来,“你,从前没来过这样的地方吧?是不是太小了一些?”   阮妤瞧见她的表情便猜到她在想什么了,笑了笑,她主动挽住阮母的胳膊,见人身子僵硬也不曾松开,带着些亲昵的语调柔声道:“不小,正好。”   “我就是看着那橘子金灿灿的,也不知道甜不甜。”   “甜!”阮母松了口气,脸上又重新扬起笑容,因为阮妤的亲近,甚至连眉眼都变得温和起来,“那是你爹几年前种下的,你哥还有……”嘴边一个名字刚要冒出来,却又突兀地停下。   她的神色突然变得有些恍然。   知道云舒不是自己的孩子也才不到两日的功夫。   知府家的下人跑到她家说了这桩事,言之凿凿,她连质疑反驳的机会都没有,来的婆子就发了话,说是“明日夫人就会派人来接姑娘回府,请姑娘好生准备下”。   也没说阿妤回不回来的事。   她昨儿夜里哭了一宿,今早起来头还昏沉沉的,看着云舒屋子里没有熄灭的蜡烛,以为她是突然知道这样的事害怕不安,想着去陪人说说话,却发现她居然连东西都收拾好了。   虽说她回自己的家是理所当然的事,更何况她亲生父母还是那样的身份,她回了那就是高高在上的知府小姐,但十六年的养育,说走就走,没有一丝留恋,阮母心里说一点都不难受是不可能的。   好在她的阿妤回来了。   她原本还以为自己以后膝下连一个女儿都没了。   不忍阿妤难受,阮母看着她,重新笑着说,“你哥他每次都能吃十多个,隔壁那些小孩也时常来家里摘,回头我给你摘几个尝尝鲜。”   阮妤自然不会说不好。   母女俩笑着进了堂间,这里到底不比江陵府的阮家,亭台水榭、楼阁耸立,吃饭、见客都是不同的地方,甚至就连见客也分好几处地方,那差不多门户的来家里做客得请去花厅,好生吃茶说话,若是见外头的掌柜和管事就得去外院的堂间,若是亲戚和来往颇密的朋友又是不一样的地方……而她亲生爹娘这,满打满算也就是个一进院,三间正房,一间耳房,还有间厨房和平日吃饭待客的堂间。   不过家里虽然小,布置得却很是干净。   那堂间的白墙上还挂着几幅字画,看笔墨和落款,是她爹写的。   她扫了一眼,最后目光落在那桌子上。   桌上摆着两三道菜,看样子应该是午间吃剩的,只是那饭菜都没动几筷子,又看了一眼阮母,她娘正在给她倒茶,刚倒出一些又哎呦一声,“哎,茶都冷了,我去厨房给你重新沏一壶。”   刚要走又不知她喜好,忙又停下,回首问她,“你喜欢喝茶还是喝水,还是……”   阮妤见她忙里忙外的样子,话语间全是掩不住的高兴,眼下却是一片青黑,想来从知晓这件事,她就没怎么睡好了,心里长叹一口气。   她知道家里的条件,虽说开着一间酒楼,但那是祖上留下来的产业,传到她爹这一代早就没落了,她爹又是个书呆子,整日只喜欢教书,可即便是这样的条件下,家里还给阮云舒请了个丫鬟贴身照顾,她倒是没什么好吃心的,只是想到阮云舒说走就走一点都不留恋,转头还在徐氏面前说那样的话,摇了摇头,她希望以后他们两家人还是不要见面了,要不然让她爹娘知晓他们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在背后这样说他们,还不知道得多伤心。   抬手握住她娘的胳膊,阮妤心底一片柔软,声音也很是温和,“阿娘不必忙,我这会不渴,您陪我说说话吧。”   正逢几个下人进来,请示外头的东西怎么安置。   阮妤见阮母怔愣,便同她说,“都是阮家给您和爹的东西,说是你们照顾阮云舒辛苦。”   阮母刚刚也瞧见了那些东西,本以为是阿妤带来自用的,便也没说,如今听闻是阮家的谢礼,立刻就皱了眉,“不用谢礼,我们是照顾了云舒,但你这些年也受他们照顾,让他们拿回去吧。”   虽说当初没有阮家那奴仆的事,她的阿妤也不会跟他们分开。   但不管怎么说,阿妤这些年过得的确不差,如今她们一个走一个回,她没送过去什么,自然也不会要他们的东西。   阮妤见她态度坚决,也就没劝。   这些东西是阮家给的,她爹娘要,便留下,不要,那就全拿回去……她不会去干涉他们的决定。   “拿回去吧。”她看着人,发了话。   “大小姐……”   “拿回去。”阮妤脸上挂着笑,语气却很平淡,她在家中一向说一不二,底下的人自然不敢质疑她的决定,轻轻应了一声,刚要离开,又听人说,“以后见到不必这样称呼,我不是你们的大小姐,你们的大小姐已经归家了。”   话音刚落,阮母和那几个下人便都看了过来。   阮妤却不再多言,那几个下人相互对视一眼,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低头又朝她告了礼,这才往外退去。   等他们走后。   阮妤看着神色还有些怔忡的阮母,笑了笑,握着她的手摇了摇,问她,“阿娘,阿爹在哪?”   阮母一副还没回过神的模样,讷讷道:“你爹还在书院,估计还得过会才回家。”想到阿妤先前那番话,突然又激动地站了起来,她本来还不敢确定也不敢过问,生怕自己黄粱一梦,转瞬就醒,如今,如今——   她看着阿妤,想到她先前说的话。   阿妤的意思是,是从此就留在家中吧?!   呼吸突然变得急促起来,两日不曾歇息好的面容也因为得了阿妤的准话,变得红光满面起来,想着把这个好消息立刻说给孩子他爹去,阮母火急火燎道:“我现在就去喊你阿爹回来,他要是知道你回来肯定高兴!”刚往外头走出几步又想到自己居然留阿妤一个人在家,忙又止了步子回过头,气喘吁吁道:“阿妤,你在这坐会,我去去就回来。”   说着匆匆跑了出去,打算喊个相识的人去书院传话,让孩子他爹早先回来。   阮妤看着她风风火火的模样,手托着下巴,眉眼也忍不住弯了起来,前世她对阿娘唯一的印象就是苍白,病弱……如今能见到这样健康有活力的阿娘,她怎么会不高兴?   ……   霍青行刚走到门外就听到阮先生家门前几个脸生的下人在说话。“这,咱们就这样回去了吗?”一个车夫看了眼里头,又看了眼那几车礼品,犹豫道,“这可是盛嬷嬷亲自交待的,咱们就这样回去,夫人能高兴吗?”   “可大小姐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另一个车夫语气为难。   其余车夫一听这话果然沉默下来,又过了一会才有人小声说,“府里不是说大小姐只是回来住几日,过些日子肯定就受不住要回去吗?怎么我看大小姐今天的意思是以后都不回去了?”   “罢了罢了,我们还是先回去吧,到底怎么样还是交给夫人去处理吧。”说话的是这群车夫里的领头人物,姓车,他说着就要上马车,余光却瞥见隔壁门前一个提着一篮子柿子的少年,那少年就站在那,穿着一身朴素到再朴素不过的青衣,凤眼黑眸,身形挺拔修长,见他看过去就抬起一双没有什么情绪的眼,他看着看着也不知怎的竟神色一怔。   那少年却没理会他们,径直走了过来。   因为道路狭窄,马车和人又都挤在一道,他过不去,索性便停下步子,看着车大,“麻烦让让。”语气客气,声音和表情却很淡漠。   车大愣愣让开。   “多谢。”霍青行朝人点了点头。   其余已经上了马车的车夫见车大迟迟不动,忙喊人,“大哥,怎么了?”   车大这才回过神,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先前竟一直屏着呼吸,他连忙摆摆手,说了句“没事”,上马车的时候还是没忍住朝那少年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这样的破落地方居然还有这样的少年,瞧着竟比大小姐的未婚夫还要让人觉得贵气和心惊。   ……   马车刚离开,阮母就出来了。   这里左邻右舍的感情都很好,见阮母出来,刚刚惧于那些车夫的人这会纷纷围了过来问,“庭之他娘,你家姑娘回来了?这就是……”市井人家对官家小姐有天生的畏惧,他们不由压低声音,“城里知府家的那位吧?”   小镇上哪有什么秘密?   昨日阮家门前突然来了一辆马车,还走下几个富贵的妇人,今早阮家那个小女就进了城,说是去城里当小姐了,他们盘算了下也就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了,怪不得那阮家小女长得跟阮家夫妇一点都不像……原本还以为阮家以后没女儿了,哪想到刚刚突然来了个仙女一样的小姐。   这会众人一边说,一边踮起脚扬长脖子往里头看,可到底离得太远,瞧不真切。   阮母心里高兴,嘴角也忍不住抿开一抹笑,有心想说几句,但又怕自家城里来的姑娘不喜欢这市井的做派,轻咳一声挡住了门,“回来了,等过几天带她见你们,今天就不招待你们了。”   旁人见她这般,撇了撇嘴,到底还是先回去了。   阮母见他们离开,这才又招来一个在旁边玩的小孩,“小虎子过来,你替婶子跑一趟,跟你叔说下,让他快点回来。”说着还从腰间拿出几文钱给他。   那机灵的小孩拿到钱立马脆生生笑道:“婶子您等着。”   说着就往不远处的书斋跑去。   阮母想回去陪她家姑娘说话,刚要进去就瞧见霍青行的身影,笑着喊住人,“小行。”   霍青行顿足,朝人点头,“婶子。”   阮母笑哎一声,看了一眼他手里端着一盘连油水都没有的炒青菜,皱了皱眉,“你二婶就给你们兄妹吃这个?”又见他手里还提着一只空篮子,就知道他是给人送柿子去了。   谁不知道霍家院子里那几株柿子树最甜不过。   心里气他二婶是个铁公鸡,看着人模人样,还总是标榜自己多疼这对苦命的兄妹,实则他们这里的人谁不知道她的做派,也就这对兄妹实诚,从不说人坏话。   叹了口气,又软声道:“今天婶子做菜,你和你妹妹来我家吃吧。”   霍青行温声婉拒了,“不用,您和先生吃吧。”   阮母还想劝,但想到今天自家姑娘第一天登门,到底还是作罢,只说,“那行,等过几日再请你们兄妹上门。”   她满脸高兴,霍青行想到先前那几个车夫说的话,目光往她身后看了一眼,他是见过那位知府小姐的,上回去江陵府的时候,他被同窗拉着过去便瞧见她在那施粥,他还记得那日她坠着一对宝石耳坠,穿着一身石榴红的短衫,底下那条裙子上还撒着金片,身后簇拥着十几个丫鬟、婆子,那样的富贵小姐又怎么可能习惯这样的市井地方?阮婶这高兴还是太早了。但他并不爱说这些闲话,也就只是朝人点了点头,等人进去后也就回去了。 第5章   “哥。”   院子里,一个穿着蓝衫白底的少女正在廊下做衣裳,看见霍青行进来,她笑着抬起头和人打招呼,见他手里端着的那盘菜,她既不意外也不生气,只是弯着杏眼问,“隔壁好热闹,是城里那位阮小姐来了吗?”   “嗯。”   霍青行点点头,他对这个话题显然不感兴趣,见她衣衫单薄还坐在迎风口,皱眉道:“这里风大,你身体不好,进去吧。”又看着她手里的衣裳说,“我衣裳多,你不必为我准备。”   “哥哥的衣裳都是前些年的了,没几个月就要过年了,哥哥总得置办一身见客的衣裳。”与霍青行的冷清淡漠不同,霍如想说话细声细语的,很是温柔。   “只是我手艺不好。”   她说完又叹了气,声音也跟着低了下去,“若不是因为我的身体,哥哥也不必处处节省……”她始终觉得自己和家里亏欠哥哥良多,先是因为爹娘的病把家里拖垮了,后来因为丁忧连带着哥哥的科考都延误了,如今她又是这样一个多病羸弱的身体,害得本就不算富裕的家庭更是雪上加霜,哥哥平日一有空就去镇上摆摊给人写信卖字画,把赚来的钱全用到她的身体上,自己却省吃俭用,衣裳都洗旧了也不肯买新的。   要是没摊上他们这一家,哥哥恐怕早就登科折桂,直上青云了。   “我没事。”霍青行一贯是个少言寡语的脾性,无论对谁都是这幅态度,但看着霍如想神色愧疚,还是软了神色和语气,“你做的就很好,只是这会天快黑了,别伤了眼睛,左右离过年也还有几个月。”   霍如想这才重拾笑颜,笑着“哎”了一声。   她把手里的衣裳小心放进绣篓里,又去接他手里的篮子,“哥哥先去吃饭吧,我已经把饭菜热好了。”   霍青行点头。   兄妹俩一道朝堂间走去,霍家清贫,蜡烛都没点几盏,兄妹俩又都是一样的内敛性子,就连吃饭的时候都没什么声响。   而与此截然不同的却是隔壁阮家。   阮父还没回来。   阮母正带着阮妤去看她的房间。   家里就三间正房,一间阮父阮母住,一间阮庭之住,空下的那间自然是离开的阮云舒住过的,阮母一路走来兴冲冲,却忘记自己根本没想过阮妤会回来,也因此阮云舒住过的房间根本就还没来得及收拾,如今里头全是阮云舒从前用过的东西……阮母站在门口,看着里头的布置,神色骤然变得僵硬起来,扭头去看阮妤,生怕她介意,刚要说话,阮妤却已经笑着迈进屋子,她如闲庭信步一般把屋子打量了一圈,而后满意地点了点头,回过身,笑着和阮母说道:“这里很好。”   阮云舒的房间算得上是阮家位置最好的一处地方了。   不仅朝阳还很大,窗对着院子,推开窗就能瞧见院子里那几株橘子树,甚至还能瞧见隔壁院落延伸出来的几个柿子,被绿叶和枝条簇拥着,瞧着很是憨喜可爱。   她很满意,见阮母还是一脸紧张的模样,笑问道:“阿娘,家里还有新的被子吗?”   阮母忙道:“有,有的!”   她说完就立刻去里头的橱柜里拿了新的床帐和被子,还有如枕头这样的物件,这么多物件堆积在一起都快把她的脸挡起来了,见阮妤要来帮忙,她却忙让开一步,“你站着就好,阿娘马上就给你弄好。”   以前家里有丫鬟。   她从未让云舒动过手,如今自然更加舍不得让阿妤动手。   阮妤却笑着从她手里接了枕头和被子,把人的视线弄开阔了,一边坐在床边套枕头,一边看着阮母一副还想张口的模样,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阿娘可别再拿我当大小姐了,以后这里就您和阿爹的女儿,没知府家的小姐。”   “您总这样,我都不敢和您亲近了。”   阮母一听这话果然不再开口。   母女俩一起把床上的东西换了一圈。   做这些事的时候,阮母一直在悄悄打量着阮妤,见她神色平静,没有半点不适,心里却更加疼惜了,阿妤从前哪里做过这些?心里不禁决定,回头还是再找个丫鬟。   他家虽然比不过知府家,但能给的,他们会尽量给,断不能让阿妤受了委屈。   面上却没露出什么端倪,还和人笑着说起话来,“你晚上想吃什么?”她其实还不大适应这样如聊日常一般和阿妤说话,这倒不是因为她不爱阿妤。   自己肚子里掉下来的血肉,她怎么可能不爱?即使十多年没见,但骨子里的血缘却是牵系着的。   她只是没想到她的阿妤会真的回来,会这么快适应这样的生活,会喊她“阿娘”,眼中又没忍住盈起了水花,只是比起这两日动不动就落下的眼泪,此时的眼泪却带着欣喜和幸福。没让阿妤瞧见,趁着人低头掖被角的时候,悄悄擦掉,笑着说,“阿娘给你做。”   ……   收拾完房间,阮妤就跟阮母一起去了厨房。   阮母起初还不肯,见阮妤态度坚决也就由着她去了,只是不肯让她近灶台,阮妤有些无奈的笑笑,却也没坚持,虽说她对灶台可能比她阿娘还要熟悉,毕竟前世后来的那么多年,她就是以开食肆为生的。   不过今日还是算了。   等烧好饭,阮妤陪着阮母把菜端出去,路上阮母还在嘟囔,“你爹也不知道在做什么,这么慢。”阮妤刚要笑回一句,就听到外头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连带着一道沙哑和焦急的男声,“阿芝,你说阿妤回来了?这是真的吗?”   阮妤回头看去,瞧见一个中年男人正快步从院子走来,男人一身蓝色长衫,虽然已经有些年纪了,但也能瞧出他的眉眼和轮廓是那种美男子才有的模样。   兼之那一身书香风骨让他看起来和这个小镇上的男人十分不同。   前世她爹命丧泥石,找到的时候已经满身伤痕、血肉模糊,怕他灵体不安,阮家很快就给人入了土,她回家的时候只看到灵台上放着的牌位,此时乍然瞧见,阮妤原本还以为自己会觉得陌生,但血缘这东西真是好,她这样瞧着,居然一点都不觉得生疏,甚至在男人的注视下,笑着弯起眼眸,脆生生喊了一声,“阿爹。”   阮父听到这个称呼,眼眶倏然就红了。   可他到底不比阮母那般外放,纵使心绪难抑,也只是哑着声“哎”了一声,而后竟不知该说什么,只是看着人喃喃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因为压抑着情绪,阮父的面皮紧绷着,看起来倒是有些严肃。   阮母全不管今天下午自己的囧样,当着阮妤的面,笑嗤道:“你爹就这么个性子,不用理他,咱们自己吃饭去。”   她一边说,一边挽着阮妤的胳膊坐到椅子上,也不管阮父,继续拆他的台,“昨天你爹知道这事也一夜没睡好,跟我聊了一晚上,今天连去教书都耽误了,现在倒是扮深沉了。”   “阿芝!”阮父当着自己女儿的面,有些臊。   “怎么?我哪里说错了,你以前就算雪压过小腿,教书都没迟到过。”阮母瞥他一眼,继续拆台。   阮父张口想辩,扫见妻女含笑的脸,又摇了摇头,似是无奈,最终却也没忍住笑了起来。   “阿爹,吃饭吧。”阮妤笑着招呼人。   等人应声过来,她才又问,“哥哥呢?怎么没瞧见他?”   本来还以为哥哥是有事耽误了才会这么晚还没回来,但她现在才发现桌子上就只有三套餐具,爹娘也没主动说起,难不成哥哥是出远门了?   话音刚落,阮妤就发觉身侧父母的脸色都变得有些不大好看,尤其是阮父紧绷着一张脸,一副想落筷说些什么,最后却只是抿起唇,说道:“吃饭吧。”   阮母看着倒是有些难受,却也没多说什么,只是一边给她夹菜,一边说,“先吃饭吧。”   阮妤前世和自己这位哥哥的接触并不多。   她来青山镇的时候,哥哥不在家,还是等阿娘没了,他才回来……他在爹娘坟前跪了三天三夜,后来只和她说了一句“好好照顾自己”就离开了,再后来,她跟霍青行和离,哥哥倒是出现过一次,给了她不少银子,又问她要不要跟他一起走,阮妤那会感情淡漠,和他又没什么来往,自然拒了。   如今想想,前世爹娘离开的时候,阮家的亲戚全在骂哥哥不孝,说都是他害死爹娘的。   哥哥也没辩解。   她心中疑窦万千,但也知晓爹娘这会明显是不肯与她说,还是等明日爹爹不在的时候,再问阿娘好了。   ……   等吃完晚膳。   阮母拒绝阮妤一起洗碗,阮父又被人请了出去,堂间就剩下她一个人,阮妤也不知道做什么,索性便在院子里慢慢走着消食,刚走到墙边的橘子树下,想踮起脚尖摘个橘子尝尝,却听到一声很轻的喵叫。   嗯?   这里怎么会有猫?   她低头去看,果然在橘子树边瞧见一只黑白相间的小奶猫。   奶猫看着还很小的样子,叫起声来也不响,喵喵喵的,像是从喉咙底发出的,看着有些怕人,缩在草丛里动也不敢动,身形却保持着警惕,一副随时都会跑的模样。   阮妤见它看着很干净,不像是野猫的模样,便小心翼翼蹲下身子。   “小东西,你是怎么进来的?”她声音温和,带着一些笑音,也没有直接靠近,而是蹲在一个不会让它觉得危险的位置,伸出手,等着它自己过来。   “喵。”奶猫看着她,似乎有些犹豫,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小心翼翼迈出一步,试探性地把头伸到阮妤的手指前,发觉没有危险,便伸出舌头轻轻舔了舔她的手指。   阮妤被它舔得有些痒,但也没收回手,刚想把它抱起来去喂点食物和水就听到隔壁院子传来一道清冷低沉的男声,“请问,你有看见一只小奶猫吗?”   动作一顿。   阮妤抬头朝隔壁看去,眼神难得有些困惑,这声音,怎么听着那么像霍青行? 第6章   霍青行迟迟不曾听人出声,犹豫了下,还是开了口,“你好?”   声音刚落,阮妤面前的小奶猫就像是感知到了什么似的,立刻转过身,朝隔壁“喵喵”叫了起来……这急切的声音也总算是让阮妤回过神了。   心中嗤笑自己真是幻听了,竟把一个不认识的人当做霍青行。   霍青行怎么会在这?她摇头笑笑,看着面前小奶猫的那副激动样,就好似急着回到自己母亲的怀抱一般,回想起先前砸入耳中如清冷玉石般的声音,联想那人抱着小奶猫的模样,总觉得有些说不出的诡异。   不过毕竟是人家的猫,她拍了拍裙子,站起身,回道:“在我这。”   看了下围墙的高度,阮妤又问,“我给你送过去?”   隔壁的男人似是沉吟了一会,刚要开口便听到阮父的声音,“阿妤,怎么了?”   “没。”阮妤笑着回过头,又指着面前的小奶猫,和阮父说,“隔壁家的小猫掉进我们家来了,我正想着给他送过去。”   说话间,阮父已到了身边,隔壁院子的男人也似是察觉到了,朝这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先生。”   阮妤眉尖微跳,这居然还是她爹的学生?   不过想想也没什么好奇怪的,青山镇的读书人并不多,但凡科考过得过名次的全都跑到外头去了,哪里会留在这样的小地方?也是她爹实诚,总觉得这里教资太差,又不忍那些孩子没书念,亦或是每天要跑到隔壁的留兰镇去读书,索性便留在这置办了学堂,他是个敦厚性子,这么多年都留在青山镇,几乎从这出去的学子都得称他一声“先生”。   阮父一向是很喜欢自己这个学生的,这会便笑着应了一声。   他倒是舍不得自己的女儿干这样的活,便同阮妤说了一声,“外面风大,我送过去就好。”说着就把地上的小奶猫捞了起来,小猫起初还不安地炸了下毛,整个身体也呈弓形,被阮父轻轻拍了下脊背安抚下来才乖乖地靠了过去。   阮妤可有可无,朝阮父点了点头,说了“好”。   院子不大,没一会功夫,她就听到外头两人在说话,一个声音浑厚一个声音清润,夹杂着奶猫的喵喵叫声,她没什么兴致去听,索性摘了个橘子靠坐在墙边的石椅上,慢悠悠地剥,慢悠悠地吃,头顶今晚的月亮不错,不是满月,但也足够照亮她眼前这一片天地了。   没想到自己能有这样的经历。   忙碌的时候没时间去想,这样空下来倒是又生出一些不敢置信了,莫不是小说真来源于生活?她从前看那些志异怪谈的小说、话本总是嗤之以鼻,觉得荒谬,如今自己经历了这么一遭,倒是生出一些敬意了。   就是不知道以后要做什么?   就待在青山镇?还是……   头顶突然砸下一个金灿灿的东西,把脚下的一地落叶都溅了开来。   阮妤轻轻“唔”了一声,从涣散的思绪中抽回神,垂眸去看便瞧见脚边的柿子,又朝头顶看了一眼,果然瞧见隔壁院子延伸出来的枝条一晃一晃的,夜下的镇上还算安静,她能清晰地听到隔壁传来的脚步声以及不同先前同她说话时的温柔嗓音,像是在安抚那只小奶猫,声音带着慢条斯理的温柔,让人听着竟如置身于春日一般。   稍稍晃了下神,察觉脚步要远去了,阮妤喊住人,“哎。”   脚步声戛然而止,只有小猫咪轻轻叫着,男人又低声安抚了下,这才回道:“有事?”声音又变回最初的淡漠了。   “唔。”阮妤弯腰捡起脚边的柿子,对着墙壁那边的人说,“你家的柿子,落我脚边了。”   似是没想到居然会是这么个理由,霍青行沉默了一会才说,“给你吧。”说完,他也未再多言,继续抱着怀里的小奶猫往前走。   阮妤也没再喊人,低头看着手里的柿子,听阮父在身后问,“阿妤,怎么还不进去?”   她笑笑,把柿子握在手中,应了一声,“这就进去。”   ……   青山镇的夜很安静。   月亮当空,万籁俱寂,时而还有桂花香飘过,一派怡然悠闲。   可江陵府的阮家此时却像是头顶堆积着乌云似的,让人觉得压抑极了。   徐氏夜里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自然是因为那几个车夫的回话,车大怕主子得罪,哪里敢欺瞒?把阮妤说的那些话一五一十全交待了个清楚,徐氏听完气得又砸碎了一套刚从库房里拿出来的青花瓷茶盏,就连晚饭都没怎么吃,坐在屋子里生闷气。   这事闹得很大。   府里的下人也都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想到车大表述的那句“我不是你们的大小姐,你们大小姐已经回去了”,众人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大小姐这次是真的去意已决,本来还以为她只是回家住上几日,如今却是全然不一样的结果,府中上下自是议论纷纷。   荣寿堂那边倒还好,有岁秋看着也不敢乱传什么话,至于其他人那边却是口无遮拦了……阮云舒住得惠兰斋这,也有不少人在说这事。   她院子里的下人都是午间盛嬷嬷亲自给她挑的。   都是出挑的下人,但到底感情不深,当着阮云舒的面恭恭敬敬,私下却都围在一起说闲话。   “大小姐是真不回来了?”   “谁知道呢?我听说夫人今日发了好大的火,还说她既然不肯回来,以后就别踏进阮家的门,还说明日就要请宗族的人过来把大小姐的名字划掉。”   “这……那咱们以后到底怎么叫啊?”   众人一阵沉默,又有人小声问,“难不成以后里头那位真要成咱们府的大小姐?这……看着也太小家子气了,哪比得上从前那位大小姐?”   “谁说不是?你们是不知道,今天我伺候她吃饭,她居然还站起来要端菜,我奉上去的第一盏茶是让她漱口的,她倒好,喝了好几口,还说味道不错。”那人满脸讥嘲,嗤笑道,“真是的,她这样若出去做客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到时候,咱们阮家可真要成了别人的笑柄了!”   “嘘,里头那位到底是夫人的亲生女儿。”有个年长的说了一句,又看了一眼那灯火通明的屋子,摇摇头,“都散了吧。”   她们走后,一个瘦弱的丫鬟便跑回了屋子。   阮云舒正坐在床上做香囊,瞧见自己的贴身丫鬟莺儿进来,忙放下手里的东西,急问道:“她们都说了什么?”   她本意是让莺儿去打听外头那些人对阮妤不回来有什么想法,还有母亲现在怎么样了,可莺儿是市井里的实诚人,问什么就说什么,把外头那几个丫鬟说的话一五一十都和人说了一遭,见阮云舒脸色苍白便走过去,很不高兴的撇嘴道:“姑娘,她们一点都不好,咱们还是回去吧。”   “还是青山镇好,老爷夫人也好,比这里的人好多了。”   “姑娘,咱们回去吧。”   说完见阮云舒不开口便去扯她的袖子,和从前一样,只是还没晃一下就听人厉声斥道:“闭嘴!”   手停在半空,莺儿怔怔地看着阮云舒,似是没想到阮云舒居然会吼她,眼睛瞪得大大的,一脸不知所措的模样。   阮云舒也反应过来了,脸一白,解释道:“莺儿,我不是……”她想去拉她的手,可莺儿却有些害怕地瑟缩了下肩膀,还倒退了一步,从前亲密无间的主仆俩第一次生了嫌隙,阮云舒心里焦急,但此时也没心情哄她,只能精疲力尽地说,“罢了,你先下去吧。”   莺儿迟疑地看了眼阮云舒,还是应声告退了。   等她走后,阮云舒沉默地坐在床上,屋中灯火通明,可她心里却一片阴霾,如雷雨之前的阴天一般,卷翘的睫毛在白玉般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外头风吹枝叶,而她放在床边的手一点点握紧。   锋利的指甲压着血肉,她却好似感觉不到疼。   她第一次这样恨一个人,虽然阮妤根本没有做错什么,如果不是因为母亲,他们两家根本不会抱错,甚至于,她还享受了阮父阮母十多年的疼爱……可她就是恨她!   凭什么阮妤从小就能锦衣玉食,凭什么她能和别人品茶赏花,走哪都被人簇拥着!   明明……   明明这一切都应该是她的!   她才是阮家的大小姐,她才应该是金尊玉贵的知府小姐!   平日温柔如秋水剪瞳般的眼睛划出一道锐利的光芒,阮云舒目光晦暗,紧咬着银牙,她既然回来了就绝不会离开!阮妤能做到的,她也能做到!不,她会比她做得更好!   ……   翌日。   徐氏经历了一晚上的休整,总算是缓过来了。   她对阮妤的感情其实很复杂,五岁前不管不顾,权当作没这个人,那会阮妤还想讨她欢心给她摘花拿吃的,奶声奶气喊“阿娘”,可她只是冷冰冰地看着她,甚至还有一回把人推倒了,现在阮妤胳膊上还留着一块爱心大小的疤痕,就是她造成的。   后来她想关心人了,阮妤却不要了。   这十多年,她们母女从未说过一次体己话。按理说,现在这样的状况,云舒回来,阮妤离开是最好不过的事了,但她心里就是有个疙瘩,这个疙瘩太大,就连自己的亲生女儿也没法解开。   脸色还是不大好。   但也没再像昨天那样阴沉了。   盛嬷嬷刚要给她布置早膳,外头就有人传,“大小姐来请安了。”   乍然听到这么个称呼,徐氏本来还有些萎靡不振的脸一下子就来了精神,脊背挺直,眼睛发亮,声音都带了几分急切和欣喜,“快传!”   可帘子拉起,看到进来的是阮云舒,徐氏的笑一下子就僵在了脸上。   阮云舒却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请了安便温声细语喊她,“母亲。”   徐氏回过神,到底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她也是疼惜的,把失落藏于心中,她笑着和人说,“快起来。”亲昵地把人拉到自己身边坐下,柔声,“怎么起那么早。”又让盛嬷嬷再备一份碗筷。   “我听说阿娘昨夜没睡好。”   盛嬷嬷刚端来碗筷就听到这么一句,脚步一顿,朝徐氏看去,果然见她脸色难看。她皱了皱眉,但又觉得自己是多心了……阮云舒仍是那副温柔的模样,一边说,一边从腰间拿出一只香囊,同人说,“这是我给阿娘准备的香囊,您回头放在枕头边就能睡个安稳觉了。”   徐氏难看的脸色在瞧见这只香囊时重新缓和下来,她感慨道:“还是云舒贴心。”   她说着接过香囊,刚想拿到鼻下嗅下里头放着什么,却突然觉得鼻子很痒,然后就打起了喷嚏,一个接着一个,怎么都停不下来,盛嬷嬷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她接过那香囊一闻,肃起一张脸,转头质问阮云舒,“姑娘,您在里头放了什么?”   徐氏还在不住打喷嚏,脸色都涨红了。   阮云舒不明白这是怎么了,讷讷起身,“就,就是些安神的冰片和槐花啊。”   话音刚落就见徐氏翻了眼白晕了过去。 第7章   徐氏晕倒是大事。   幸好有盛嬷嬷在,她经验老道,又是请大夫,又是着人开窗通风。   屋中奴仆进进出出,阮云舒却呆站在一旁不知道该做什么,她脸色惨白,至今还不明白母亲这是怎么回事,但显然……母亲晕倒与她脱不了干系。   目光不由朝圆桌看去。   她熬了一个晚上绣出来的香囊,这会就被人随手丢在桌子上,甚至因为刚才丢得匆忙还沾上了菜汤的污秽。正在收拾东西的几个丫鬟没注意到她,低声说道:“听说是那位送的香囊里放了槐花,夫人才会晕过去。”   “这……她不知道夫人槐花过敏吗?”   “怕是不知道吧,不然怎么会一大清早就巴巴送过来,我刚才可瞧见了,她眼下一片青黑,怕是熬了一晚上绣出来的。”   “心意倒是不错,但也实在太过急于求成了,便是不知道也该问一声底下的人,现在出了这样的事,她是小姐自然不会挨罚,却可怜了荷香她们。”   “谁说不是呢?我看等夫人醒来就要发作了。”   阮云舒听着这些话,脸色变得更加苍白,身子也有些站不稳,袖下的手指紧紧握着,面上惶恐不安。   ……   大夫已经看过,说无大碍,休息下就好了。   盛嬷嬷一边带人出去,一边听人说,“还好这次只是闻了一下,若是时间长些,便是猝死也是有的。夫人的身体,嬷嬷最是清楚不过,怎么还会让这样的东西送到跟前?”   余光瞥见阮云舒待站的身影和苍白的脸色,盛嬷嬷心里叹了口气,没跟大夫说什么,只是道一声“辛苦”,又着人给了赏钱,请人出去,这才朝阮云舒走去。   “嬷嬷……”   阮云舒小脸没有一丝血色,眼睛也跟失了光亮似的,看着人过来,喃喃道:“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母亲会这样。”   盛嬷嬷柔声宽慰道:“夫人没事。”   想到自己先前那番反应,又说,“先前老奴也是着急了,没吓着您吧?”   阮云舒忙摇头,眼泪却忍不住啪嗒啪嗒往下掉,她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实在不安,又怕人不喜欢,一边擦一边说,“没吓着,本来就是我不对。”她看了一眼里头,小声说,“嬷嬷,我想进去和母亲道歉。”   盛嬷嬷迟疑道:“夫人还没醒,姑娘不如先回去,等夫人醒了,我再派人去喊您?”   见她还是一副惊慌不定的模样,她抬手轻轻拍了下阮云舒的手背,柔声宽慰道:“您是夫人的亲生女儿,夫人不会生您气的。”   阮云舒心里还是不安。   但也知晓没办法留在这,只好勉强朝人露了个笑,谢过人,由人安排着丫鬟送她回去。   等她走后——   盛嬷嬷看着她的背影摇了摇头。   正逢徐氏醒来,在里头喊她,她连忙打了帘子进去,又是给人喂水,又是给人擦额头上的虚汗,见她气息还有些虚弱,担忧道:“您没事吧?”   徐氏摇了摇头。   盛嬷嬷松了口气,又说,“姑娘很担心,还说要来给您道歉……”又斟酌道:“姑娘也是刚回来不知情,老奴看她眼下都是青色,怕是熬夜给您赶出来的。”   徐氏抿着唇,想到自己刚才心跳加速,呼吸急促,差点就要死过去的情形,脸上阴郁未平,半晌才厉声道:“她院子里那些下人都是做什么吃的,回头全都送去打罚一顿!”   盛嬷嬷知道她的脾气,没劝,应声后又问,“那姑娘那?”   到底是自己的女儿,又是刚回来,徐氏舍不得责骂,但经历这样的事,她这一时半会是真的不想见她了,也懒得开口,摇了摇头。   盛嬷嬷轻轻叹了口气,刚要出去,似月就进来了,她皱眉斥人,“夫人在休息,你进来做什么?”   似月给人请了安,又看了眼闭目的徐氏,低声说,“几个庄子里的管事还有铺子里的掌柜来了,夫人原本说好今日要跟他们对账的。”   这是大事。   盛嬷嬷不好决断,只好看向徐氏,“夫人。”   徐氏心里烦躁,她虽然已经没事了,但到底余悸未消,心脏还在不住跳着,原本这样的时候,她若没空,只管喊阿妤过去便是,但如今——   她内心烦乱不已,到底还是坐了起来,压着那股子头晕的劲,咬牙道:“给我更衣。”   等处理完对账的事,徐氏已精疲力尽,正想回去歇息,阮东山却来了。   阮东山今年四十不到,虽然没什么本事,脸却长得不错,要不然徐氏当初也不会非要嫁过来。   夫妻俩同在一个屋檐下却有大半个月没见面了,就连之前换女儿一事,他也没过问,只是说了声忙,让她自己处理……这会猛地瞧见人,徐氏一副随时准备战斗的模样,挺直脊背,嗤笑道:“哟,这是什么风把咱们的大忙人刮来了。”   阮东山跟徐氏没什么感情,这会听她冷言冷语,更没什么好气,“给安庆侯府的礼物呢?”   礼物?   徐氏一愣,才想起这事。   她这几日因为偷换女儿的事忙得不行,哪里还记得这事?原本也不是多大的事,但她一向要强,尤其是在阮东山的面前,想到自己若是露了怯,这混账肯定又要指责她一点事都打理不好。   本来就不好的心情此时更是降到低谷。   刚想随便扯个话,似月就走了进来,手里还捧着一个礼盒。   徐氏眉心微跳,心却平静下来,挑了挑眉,她冷嘲热讽地看着阮东山。   阮东山也没理会她,朝身后长随抬了抬下巴就往外走,没在阮东山的跟前丢脸,徐氏的心情舒坦了不少,连对底下人也和颜悦色起来,“这次你做得不错。”   似月不敢揽这个功,实话实说,“这是大……”想到夫人昨天的交待,她忙又吞了回去,改口道,“这是阮小姐前日吩咐人准备的,刚刚白竹送过来的。”   徐氏一听这话就愣住了。   *   阮妤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梦中,徐氏阴沉着一张脸,当着大庭广众指着她骂道:“我没你这样的女儿!你就是这样待云舒的?我把她交到你的手上,你都做了什么!给我出去跪着!”   “阮妤,你真让我失望。”   “要是当初没留你在家里就好了。”   ……   阮妤像是一个局外人,冷眼旁观,她看着自己受罚,看着自己衣衫单薄跪在石阶上,看着自己被人讥嘲……明明都是她,阮妤却生不出什么怜惜,只是觉得可怜。   真可怜啊。   明明什么都没做,明明用尽自己所有的努力去照顾阮云舒了……可只要阮云舒出一丁点事,她所有的好都会被忽略,旁人只会记住她的不好。   好笑的是,就连这些不好也不是真的。   阮妤就是从这样的梦境中醒来的,她的心情并没有什么起伏波动,但还是感觉到了脸颊上的冰凉水意。   指腹轻轻抹过。   看到上头流连的水珠,她还是没忍住嗤笑一声。   “阿妤,醒了嘛?”外头传来阮母的声音。   阮妤轻轻应了一声,她丢开梦中的一切,披衣起来。   门被打开,阮母走了进来,她手里端着一碗面条,笑着说,“还以为你要再睡一会,给你做了一碗小排面,还窝了个鸡蛋,你先尝尝看。”又说,“先吃一点垫垫肚子,马上就要吃午饭了。”   阮妤倒是没想到自己一觉能睡到快吃午饭的时间,愣了下,又笑了起来,“好。”   阮母把面条放在桌上,余光瞥见茶壶边的柿子,奇怪道:“这哪来的?”   阮妤正准备洗脸,闻言看了一眼,笑道:“隔壁掉的。”   阮母哦一声,又笑道:“你要喜欢,回头我给你去摘点。”   阮妤并不贪口舌之欲,虽然前世她与吃为伍,“不用,我也不是很喜欢,家里的橘子就很好。”没必要特地去跑一趟。   “那行。”阮母想着午间多烧几个菜,早些去准备,让人洗完脸慢慢吃就先出去了。   可阮妤胃口原本就小,一碗面下肚,哪里还吃得下午饭?阮母也怕她撑着,没有劝她,只说,“那你回头饿了记得和我说,我给你再热热。”   阮妤笑着应好,见阮母正在装食盒,想了想,问道:“这是给阿爹的吗?”   “是啊,你爹吃不惯外面的东西,每天中午我都会做好给他送过去。”阮母边说边把盖子盖好,刚想让人在家里休息会,就听阮妤说道,“我去吧。”   “什么?”阮母一怔。   阮妤笑着重复了一遍,“我去吧,正好我也去外头逛逛。”   “这……”阮母却有些犹豫,这里不比江陵府,住的都是一些没什么文化的,她怕那些人冲撞了阿妤,更怕阿妤嫌弃这里的破落……但也不可能让阿妤一辈子不出去,阮母沉吟一瞬还是同意了,“那我找个人带你过去。”   阮妤其实是认路的。   前世阿爹走后,她时常陪着阿娘去书院,但也没推却。   给她带路的就是昨天去喊阮父的小虎子,陡然间瞧见这么一个神仙般的姑娘,小孩的脸一下子就红了,也不似从前那般皮了,低着头,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后脑勺,结巴道:“你,你跟我来吧。”   阮妤笑着和他道了谢,又和阮母道了别,看到四周打量她的左邻右舍也笑着朝他们点了头。   小虎子年纪不大,人却很机灵,阮妤把食盒里的橘子给了人一个,小孩就没那么怕生了,还笑着给她介绍起青山镇哪里好玩,“阮小姐,前面就是书院了!”   他指着一处地方和阮妤说。   阮妤点点头,又和人说,“我不是什么阮小姐,你若不介意,喊我姐姐就好。”   小虎子从前觉得阮婶家的云舒姐姐就是天仙了,可今天看到阮妤才发现以前的自己还是太小了!虽然两个阮家姐姐长得都好看,但他还是更喜欢眼前这个阮家姐姐,也说不出缘故,就是觉得她很亲切,让人忍不住就对她生出好感。   “哎,霍青行,好歹同窗一场,怎么见到我都不打招呼?”   阮妤听到这个声音,脚步一顿,神色也变得怔忡起来……霍青行?是同名同姓还是?她循声看去,便瞧见不远处几个少年拦着一个青衣少年。   被拦住的少年背对着她,身形如雪中修竹一般。   离得不算远,她能清晰听到那几个少年正讥嘲道:“常兄真是厚赞他了,他这样的人怎么配跟您做同窗呢?”   “就是,您是举人老爷,这姓霍的可什么都不是。”   “哎,霍青行,今天常兄请客,你怎么不来?你是不是看不起常兄啊!”   ……   一群人说了半天,阮妤也没听那个青衣少年开口,倒是身边小虎子红着一张脸,愤愤道:“又是这群人欺负霍哥哥!我去帮他!”说着就撸起袖子冲了过去。   阮妤阻拦不及,只能无奈跟过去,还没靠近就听那个青衣少年终于舍得开口了,“让让。”   简简单单两个字却愣是让对面一群人黑了脸。   阮妤也终于辨别出这个声音了。   这不就是昨晚隔壁那人的声音吗?一样的声音,一样的名字,阮妤就算再难以置信也不得不相信,这人真是她的前夫霍青行了……目光复杂地看着少年的身影,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少年时的霍青行。对面有人不满霍青行的态度,撸起胳膊,喝道:“霍青行,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阮妤看着忍不住轻轻啧了一声,又打量了下两人的块头。   这一拳下去,她这小古板前夫肯定得倒,她无奈摇了摇头,不等那人拳头落下就笑眯眯走过去,“这是……在打架呢?” 第8章   听到声响的男人停下动作,循着声音望了过去。   曝露在眼前的是一个身穿黄袄绿裙的年轻女子,她柳眉杏眼,鹅蛋脸,皮肤很白,站在太阳底下仿佛会发光一般,头发随意用红绳扎成一股绑着垂落在右肩,齐刘海,耳垂上坠着一对丁香花样式的耳环,手里提着个食盒,这会正笑盈盈地望着他们。   青山镇就这么点大,别说人了,就是谁家有几只鸡几头猪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可这个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年轻少女却让人有些分辨不出,他们都是今日刚从外头回来,不知道阮妤是谁。   霍青行倒是听出了她是谁。   他并不关心阮妤的出现,只是有些好奇她的询问,但这一丝好奇还不至于让他回头,他放下了袖中原本绷起的两根手指,而后把目光放在跑到自己身边维护他的小虎子身上,见他小脸紧绷,抬手摸了摸他的头,让他不必担心。   原本闹哄哄的场景就这样静默了下来。   还抬着胳膊要揍人的男人看着阮妤,神色有些微怔。   今天是给常安接风洗尘。   他们都曾是书斋的学生,和霍青行是同窗,只不过他们两年前就参加了科考,而常安就是他们之中,也是青山镇这几年唯一一个夺得“举人”的学子,当初常安在书院被霍青行压得抬不起头,现在常安回来,他们知道他跟霍青行积怨已深,自然乐得帮他好好消磨霍青行一顿。   对于突然出现的阮妤,他虽然惊艳于阮妤的美貌,但这个时候,最重要的还是在常安面前卖一份脸面更重要。   毕竟他可听说了,他们的县老爷可是很看好常安的,等回头常安进了县衙,那就是当官的了!   所以高大魁梧的男子看着阮妤不仅没放下胳膊,还朝她露出一副凶相的脸,“小姑娘家家到一边去,不然可别怪我拳头无眼啊!”   “你!”   小虎子一听他这样跟阮家姐姐说话,气得握紧拳头,刚想揭露阮家姐姐的身份就听身后女子又笑盈盈地问道:“啊,我要不去,你待如何?”   大概是没见过这样不怕人的姑娘,那握拳头的高大男人还真有些不知道怎么办了。   他虽然混蛋,但也没打过女人啊……   尤其这个漂亮女人还笑眯眯地又朝他们迈了几步,直到走到霍青行的身边才停下,歪着头,看着他笑问道,“嗯,怎么不说话了?”   霍青行在察觉到阮妤走过来的时候就皱了眉,他一向不喜欢和人离得太近,便是妹妹如想平日也跟他保持着一定距离,可这个昨日才回来的阮家小姐此时就站在他身边,风吹过,两人的衣摆叠在了一起,他甚至还能闻见她身上的香味。   不是浓郁的脂粉香,是很好闻的花香。   他皱了皱眉,想离人远些,但看着邱勇的拳头还是忍住了。   “怎么回事?”邱勇块头大,常安被挡在身后没瞧见外头的状况,只听到了一个好听的女声,他面露不满,倒也无需说什么,他身边那些人看着他的脸色就开始纷纷斥责起邱勇,“这点小事都做不好,邱勇你干什么吃的!”   说着就把面前的邱勇推开,给常安让了一条路。   替常安开路的两个人,不比邱勇高大,原本想呵斥的话在看到阮妤的脸时停了下来,但到底有邱勇的前车之鉴,两人轻咳一声还是斥道:“你知道我们身后这位是谁吗?敢跟我们作对?”   阮妤看着他们摇摇头,十分坦白,“不知道啊,他是?”   “就知道你不知道!”一个瘦得跟猴似的男人笑着抬起下巴,一副与有荣焉的高傲模样,一边替常安让开路,一边介绍道:“这是常安常举人!”   “这可是咱们青山镇这几年唯一出过的举人老爷,咱们县老爷都得卖他几分脸面!”   常安在外人面前都是一副风轻云淡的君子模样,闻言抚了抚衣摆,刚想说几句场面话,目光在跟阮妤撞上的时候却是一怔,笑容僵硬在脸上,他面前那个瘦下的男人还在叭叭说着,他却突然推开他,大步往前,却在快走到阮妤面前的时候停住,诚惶诚恐道:“阮,阮小姐?”   阮妤看着眼前这个脸上满是痘痘的男人,轻轻“唔”了一声,她自然不会认为这一声“阮小姐”称呼的是青山镇的阮妤,“你认识我?”   常安这会哪里还有先前的高傲,躬着身子,腆着脸笑,“前几日常某曾跟着其余几名学子去阮家,有幸见过您一面。”   “哦……”   前几日的事对阮妤而言却是跨度了许多年。   何况这样一个不出众的学子自然无法让她印象深刻,她倒是奇怪依照霍青行的学识,前次科考居然没进?不过这样想起来,她倒还记起了一件事,上一世霍青行好似并不是通过科考入仕的,而是通过庄首辅和陛下的举荐,也是因为这个缘故,霍青行进入内阁的时候,曾有不少人在私下唾骂他。   唔。   她想着这事。   落入旁人的眼,就变成不想搭理人了。   常安自从当上举人后就越来越目中无人了,但他的目中无人只针对青山镇的人,到了外头,他比谁都聪明,这会被阮妤无视,他不仅不生气,反而还变得越来越恭敬,仍保持行礼的动作问人,“阮小姐怎么在这?”   阮妤回神看了一眼常安,语气很淡,“我来给我爹送饭。”   “啊?知府大人在这吗?”常安一愣。   话音刚落,他的脑中突然想起镇上人传的话,“阮先生家的姑娘去城里做小姐了……”那个时候他没当一回事,可如今对上阮妤的话,难不成?他一副震惊的模样,阮妤却懒得和他说道什么,只看着人问,“还有事?”   她现在有满肚子的疑问。   霍青行怎么会在这?他为什么没参加之前的科考?还有……   常安还处于自己的震惊中,没反应过来,身子倒顺势让到一旁,讷讷答道:“没,没了。”   阮妤也就没再看人,看了一眼身边的霍青行,见他依旧是很平淡的脸,先前那场闹剧并不能引起他心中的波澜,见阮妤看过来,他也只是垂下狭长冷淡的凤眸看着她。   而后不等阮妤开口,就拍了拍小虎子的头,径直往前走去。   还是这个死样子。   阮妤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跟前世刚认识他的时候一模一样,她没有立刻跟上去,而是弯下腰身和小虎子说,“你自己回去,没事吧?”   “没事!”   小虎子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心里感慨阮家姐姐果然厉害,就连一向目中无人的常安都对她毕恭毕敬!   阮妤闻言也就没再多言,笑着摸了摸他的头,而后直接无视常安等人跟着霍青行进去。   她走后——   邱勇等人自是看向常安。   刚刚那么一会,他们也清楚阮妤的身份了,刚才那个瘦小的男人看着常安奇怪道:“常兄,这女人又不是以前的知府小姐了,你干嘛对她这么客气?”   常安没好气道:“你懂什么?”   他看着阮妤的身影,压低声音,“就算她不是知府家的小姐也不是我们能开罪起的,她那未婚夫……”想到那人的身份忙又摇了摇头,叮嘱他们,“今天的事不许说出去!”   旁人自然连忙称是。   又过了一会才有人小声问,“那……霍青行那边?”   常安听到这个名字立刻皱了眉,面上流露出一丝厌恶,但想到阮妤先前的维护还是咬牙道:“先不动他。”   他们说着就离开了这,并未发现躲在一旁偷听他们说话的小虎子。   小虎子本来是想看看他们还要想什么法子对付霍哥哥,没想到居然还有其他收获,此时回想起先前常安说的话,不由喃喃道:“阮姐姐居然有未婚夫了吗?”   ……   霍青行刚要走进书斋,就听到身后阮妤点名指姓,喊道:“喂,霍青行。”   脚下步子顿住,他回头看人,身后少女大概是一路小跑过来的,脸上露出一些绯色,倒是比先前还要活色生香……他负着手,低着头,点漆般的眼眸落在阮妤的身上,语气是一如既往的冷淡,“何事?”   好不容易追上,阮妤呼吸有些急促。   听到这话倒是有些气笑了,她在他面前仰起头,“我帮了你,你就这样报答我?”   帮他?   霍青行看着她沉默一瞬,开口,“多谢。”   他说完就要走,可阮妤哪里会让他这样离开,见他转身就扯住了他的袖子,男人身形僵硬停在原地,而后一点点转身,最后那双点漆的凤目落在她的身上,抿着唇,脸上虽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但就是能让人发现他的不喜。   阮妤却不怕他。   仍是笑盈盈的模样,刚要开口就听到不远处传来阮父的声音,“阿妤?”   阮妤看过去,刚一松懈,霍青行就转身离开了,看着他离去的身影,又看了一眼悬在半空微微蜷起的手指,她不由失笑一声,目光朝霍青行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她抿着唇收回手,掩掉情绪朝阮父走去。 第9章   阮父刚和霍青行打完招呼,这会看着已经走到跟前的女儿,奇怪道:“阿妤,你刚刚和小行在说什么?”说完眼中又露出一丝疑惑,他刚刚虽然离得远,看不清两人在说什么,也没瞧见阮妤握住袖子的手。   但那个角度,两人明显离得很近。   想到小行一向不喜欢和人亲近,他看了眼霍青行离开的方向,又问,“你和小行认识吗?”   认识吗?   自然是认识的。   同床共枕那么多年,和离后又在凌安城遇见,闹过骂过恨过最后又和解,她曾见过他最风光的时候,也曾陪他经历最失意的那几年,而他呢?他也曾见过她最癫狂的时候……   可如今——   她笑笑,主动挽住阮父的胳膊,“不认识,只是刚才在外头撞见,我问他您在哪罢了。”   是这样吗?   阮父想起霍青行先前紧抿的嘴唇,怎么看都不像是没事的样子,不过阿妤都这样说了,他自然不会多问。尤其,他的目光落在被她挽住的胳膊上,身子都不住僵硬起来……阮父性子传统,平日无论是对妻子还是对儿女都不会太过外露自己的爱意,对他而言,爱不爱的只要放在心里就好,有钱就给妻儿花,有什么就多做,担好一家之主的身份,护好自己的妻儿,至于这样的动作实在是从未做过。   阮妤察觉到他僵硬的身形却未松手。   她心里总觉得愧对父亲,如果上辈子,她没有留在阮家,而是选择回家,是不是爹娘就不会有那样的结果?这辈子能重来,她最想做的就是好好弥补爹娘。   她想对他们再好些,再亲近些,让他们知道她是爱他们的。   即使她也不是那种特别喜欢外露自己情绪的人。   她小时候不得徐氏喜欢,至于阮老爷就更不用说了,那个寡情薄意的男人除了惦念他死去的青梅,完全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也因此……阮东山越不在意她,徐氏就越恨她。   恨她什么呢?   恨她的存在让她的一切都变成耻辱,也恨她自己瞎了眼嫁错郎,从此囚在那座牢笼怎么挣都挣不脱。   阮妤不知道其他孩子是不是和她一样。   可她就是那种你若是不喜欢我,我会耗尽自己所有的努力来博得你的喜欢,如果这样还是没有用,那我就会掉头离开,走得远远的……她从小就是在这样的处境中长大的,以至于越大对感情一事也就越来越淡漠。   对徐之恒如此。   对霍青行亦如此。   面对不相信自己的徐之恒,她可以收起所有的信任,面对另有心上人的霍青行,她也可以说离开就离开。   “阿妤?”阮父已经从先前的僵硬中回过神了,虽然还是有些别扭,但也不至于走得同手同脚,这会看到身边小女垂着眼帘,不知道在想什么,他低头询问,“在想什么?”   “没什么。”阮妤笑着抬起头。   她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尤其是如今这种发自内心的笑,柳眉弯弯、杏眼盈盈,那水汪汪的眼睛里好似盛了春三月,她就这样挽着阮父的胳膊往前走。   这辈子她不想再找什么男人了,她只想好好照顾爹娘,照顾祖母。   至于霍青行——   想到他如今这副小可怜的模样。   他们虽然做不成夫妻,做朋友倒是不错,毕竟这家伙上辈子还知道在她死前来看她。   “对了,阿爹,”阮妤说起先前的见闻,“我刚刚在外头看到一个姓常的男子领着人在欺负霍青行,他们从前是同窗吗?”   “常安?”   阮父皱起眉,脸色也变得不大好看。   按理说常安作为自己的学生能成为举人,他是该高兴的,但常安此人心浮气躁,若是为官指不定会变成什么样,这会听阿妤说起这事,他便皱起眉,叹道:“他们以前的确是同窗。”   “只是前两年常安在乡试中考取名次,便离开了书斋。”   “那霍青行……”阮妤皱眉,她虽然不知道前世霍青行为何没参加科考,但绝对不可能是因为他的水平不够。   “小行他……”阮父长叹一口气,“他是被他家里给耽误了啊。”   阮妤心下骤然一紧,声音也不自觉提了起来,“怎么回事?”   ……   “小行家原本条件不错,可他爹娘身子不好,家里的积蓄早些年就败光了。”   “前两年,他爹娘先后去世,小行也是因此耽搁了科考……要不然以他的本事,别说举人,就是去长安考一个进士老爷也是可以的。”   隔着月亮门的那间屋子,书斋的学生们正在那读书。   而阮妤的目光却好似屏蔽了众人,单独落在霍青行的身上,那个男人坐在这稍显窄小和昏暗的室内依旧像一根永不弯曲的修竹,他挺拔、不屈,即使身处逆境也傲骨凛然。   回想起阿爹先前的话,阮妤的心里不知为何竟有些说不出道不明的心疼。   她跟霍青行夫妻多载,却从未打听过他的身世。她只知道他爹娘早逝,家中没什么根基,除了一个妹妹也没别的亲人,更多的……亦或是没必要,亦或是不想,她不曾过问,霍青行也就不曾与她说。   白嫩的手指握着月亮门边一节破土而出的细小竹子,指甲没有意识的在那青嫩的竹节上划出一道又一道痕迹,她就这样看着不远处的霍青行,许久才离开。   她走后。   屋中的霍青行却像是感知到什么,他透过那月亮门看着阮妤离开的身影,长眉微蹙,但也只是一瞬便收回了目光。   等到下课。   阮父喊住他,正好他也有事要找阮父,两人便去了外头说话。   “小行,常安是不是又来找你麻烦了?”阮父刚才从阮妤口中知晓此事便一直放心不下,这不,刚下课就把人喊出来了。知道霍青行的性子,他皱眉,续说,“他要是再找你麻烦,你一定要和我说,我好歹也做过他的先生,他总要卖我点脸面。”   霍青行倒是没想到阮先生找他是因为这事。   想到先前月亮门边的那道身影,他抿了抿唇,心中闪过一抹怪异的情绪,她跟先生说这个是想让先生替他做主?心中不明阮妤为何那么做,却也未多言,实则无论是常安还是邱勇,他从来就没有放在心上,便是今日没有阮妤,他也能自己解决……但先生的好意,他依旧感激。他从小到大受过的好并不多,也因此一点点好就会被他放在心上,想方设法去报答。   这会他便低着头,温声回道:“我没事,先生不必担心。”   “你这孩子便是有事也从来都是自己担着。”阮父感慨一句,但也知晓他的脾性,没多说。   心里却想着回头还是和县老爷去说一声。   他跟县老爷从前是同窗也是好友,常安要去知县当师爷的事,他今早在常安来书院的时候就知晓了,他的脸面,常安不肯卖,知县老爷的脸面,他却是得忌惮的。   “对了,你刚刚找我,可是有事要说?”阮父又问。   霍青行点头,这事他其实早就想和先生说了,书院能教的,他都会了,与其在这再浪费一年多的时间,倒不如趁这段时间他去外头当个西席,如想的身体不好,何况她年纪也不小了,没几年也要成婚嫁人了,他做兄长的,总得给人置办些嫁妆。   “前些日子有人帮我介绍了一个差事,让我去给一户人家的幼子做西席先生,我……”   “不行!”阮父不等人说完就竖起眉,他沉着脸,面容十分严肃,“你现在最重要的任务就是上学,好好准备明年的科考。”   “先生……”   霍青行有些无奈,还想再说,但一向好说话的男人此时却一副没得商量的模样,仍沉着声说道:“你若缺钱便与我说,但是离开书院的事,你想都别想!你若还当我是你的先生就听我的话,要不你以后都别叫我先生了!”   阮父在学生上学这件事上一向执拗。   霍青行是聪明也厉害,但离开书院跑到外头,整日奔波算计钱财,哪还有心思读书?他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他绝不可能让他这样荒废自己的人生!   “是哪户人家,你答应没?若是答应了趁早去和人家说清楚,要不然我和你一道去!”   他都这样说了,霍青行哪里还敢再说离开?生怕回头阮父真要跟着自己去,他只好回,“我还没有答应。”   罢了。   先生的身体本就不好,他还是别气他了,这一年,他就再画些画,写些话本吧。何况如今书院没什么人,他在也能帮衬先生一些。 第10章   回到家,阮母已经吃完午饭了,正跟几个相熟的妇人在院子里晒太阳吃瓜子,也聊聊闲话和家常。看到阮妤进来,她立刻拍了拍手上的瓜子屑迎了过去,一脸关切地问道:“怎么样?没出什么事吧?”   “我刚听虎子说你碰到常安、邱勇那群人了?他们没欺负你吧?”   “没。”   这还真是她头一回听人问有没有人欺负她,阮妤心中觉得好笑,面上也扬起笑脸,安抚道:“我跟他们又没什么仇,怎么会欺负我?”   “那可不好说,邱勇那些人以前就偷鸡摸狗,那个常安看着倒是人模狗样,但心肠也黑着呢,尤其是如今当了举人就更不成样子了,整日狐假虎威,看着就碍人眼。”一个穿着红花上衫的妇人接过话。   另有一个穿着蓝花布的妇人也说,“可不是,要我说还是霍家那孩子命不好,这么好的才学偏碰上这样的事,老霍和他媳妇要是没去,他早就做官了,如今哪里还有常安说话的地?”   “嘘!”   那穿红花的妇人连忙扯了一把蓝花布,指着隔壁,小声道:“可别让霍家小丫头听见,她原本就觉得自己拖累了她哥,要听咱们这样说又得吃心了。”   声音骤然停了下来,只留几声叹息。   那两个妇人没了说话的劲道,又见阮家母女站在一旁,想着她们还有话要说,也就告了辞。   等他们走后,阮妤看着隔壁墙壁延伸出来的那几根柿子枝条,枝繁叶茂,她想了想,开口问,“阿娘,咱们家里有多余的篮子吗?”   “有啊,你要做什么?”阮母看她。   阮妤笑,“我想吃隔壁的柿子了,想拿橘子去换。”   “早上还说不要。”阮母笑嗔一句,又道,“等着,我给你去拿。”   没一会功夫,她就提着个篮子和剪子出来,没让阮妤动手,自己摘了十几个又大又黄的橘子,等放了满满一篮子才递给阮妤,问她,“真不用我陪你去?”   “不用。”   阮妤笑着拒绝,“就这几步的距离,何况霍家妹妹和我年纪差不多,保不准还能说几句闲话聊聊天呢。”   阮母就怕她一个人待着无聊,可这青山镇跟阿妤差不多年纪的不是都帮着家里干活就是已经嫁人了,和阿妤不是一路人,倒是老霍家的姑娘虽然身子骨不好,但也从小跟着小行读书写字,算是他们青山镇少有会读书写字的姑娘了。   她一向喜欢如想那孩子,自然乐得她们来往,也就没说别的,目光含笑看着人往外走。   ……   门被敲响的时候,霍如想正在给霍青行做衣裳,她不爱跟外人来往,平日很少有人会在这个时候过来,除了她婶子,但她婶子敲门跟砸门似的,这个敲门声却不疾不徐很是温柔。   会是谁呢?   握着衣裳的手收紧,霍如想抿紧粉嫩的嘴唇,见外头门声还未断,这才犹豫着站起身,扬起不算响亮的声音问道:“谁呀?”   阮妤听到熟悉的细弱女声笑了起来,“霍家妹妹,我是隔壁阮家的,给你送些东西过来。”   阮家那位城里来的小姐?霍如想一怔,但刚刚提着的心暂时落了下去,她怕人等急了,不敢耽搁,把手里的东西一放就走了过去,门闩被打开,看到站在外头的黄衣女子,午后阳光正好,沐浴在阳光中的女子眉目温柔,正笑盈盈地望着她。还是第一回 见到这位阮家小姐,没有想象中的骄纵,脾气好的竟不似官家小姐。   她还以为所有官家小姐都跟知县家的那位小姐一样呢。   “霍家妹妹。”阮妤见她看着她的目光微愣,弯起眼眸,又喊了她一声,见她抬头还是一脸迷惘的模样,笑问道:“不请我进去吗?”   霍如想轻轻啊了一声,等回神,脸一下子就红了起来,惊慌失措地让开身子,“快,快进。”   阮妤笑着迈进屋子,目光向四周扫去。   霍家的格局和阮家一样,都是三间正房一间耳房,按照这个格局,阮、霍两家也的确算得上是青山镇不错的门户了……院子比阮家布置得还要好,墙角摆着不少被人打理得很好的花盆,看着十分有朝气。   阮妤想了下霍青行那个死性子,那人连茅屋都睡得下,这精致的院子肯定不会是他打理的。   “阮家姐姐……”霍如想已关好门,她没有什么差不多年纪的朋友,也不知道怎么和阮妤这样城里来的小姐相处,这会站在人身后,见她目视四周,更为尴尬,红脸道:“家里简陋,你别介意。”   “怎么会?”阮妤笑着回过头,“你的院子布置得很好看,那墙角摆着的花更是十分鲜活,看着就让人心情愉快。”   她说得十分真诚,霍如想看着她的脸,不知怎么心下就一松,脸上也跟着扬起笑,或许是因为阮妤的好说话,也或许是因为她夸赞了她的花,她虽然还有些怕生但也没先前那么不安了,扬起一抹腼腆的笑和人说,“阮家姐姐去那边坐吧,我正好煮了花茶。”   阮妤自然没有不答应的。   南方的秋天已经有些凉意了,加之这里不似长安有暖气,除了富贵人家爱在屋子里点炭火之外,其余人都是宁可窝在院子里晒太阳的,也不肯进屋去的,霍如想本来记挂着阮妤的身份,怕在外头失礼,还想请人进去坐,倒是阮妤笑着表示在外面就好。   这会霍如想去里头拿凳子端茶,阮妤就坐在外头继续看向四周。   离堂间不远处的那间屋子正好开着窗,从她的角度看过去能扫见半个室内,长桌上摆着不少东西,但被人收拾得十分干净,一本本的书,一支支的笔全都排列得十分整齐,旁边的高几上放着一支细口高瓶,白瓷面,无画,只提了几个字,瞧不真切写了什么,只瞧见里头插了几枝桂花,有风拂过,她竟还能闻见一股子清新的桂花香。   再往里头看是一架屏风——   “阮家姐姐。”霍如想出来了,手里端着果盘和茶点,还是原先那副腼腆的模样,“家里没什么吃的,只有我昨天做的一些桂花糕,你别介意。”   阮妤收回目光回过头,闻声笑道:“我还以为是哪里传来的桂花香,原来是你做了糕点。”她坐在霍如想身边,接过她递来的桂花糕尝了一口,她前世和霍青行成婚,虽说夫妻关系不好,但跟霍如想却相处得不错。   她自己没什么特别亲近的弟弟妹妹,便把霍如想当作自己的妹妹。   她跟霍青行和离的时候,也是霍如想过来劝他们,与她说了许多话,还跟她保证霍青行没有喜欢那位庄家小姐,让她相信霍青行,可那个时候她心意已决,岂会被她一言一语所左右?   如今再见——   比起前世认识时已是妇人的霍如想,如今的她虽然柔弱稚嫩,但也怀揣着年少时该有的天真和鲜活。   或许是因为又想起了从前的事,阮妤的目光变得有些惘然。   “阮家姐姐?”霍如想说了几句也未见她开口,拿手轻轻晃了晃,等阮妤眨了眨眼,笑问“怎么了”,她才柔声问,“就是想问糕点腻不腻,要不要再加些茶。”   阮妤摇头:“不腻,正好。”   霍如想是不大会说话的,她从小身体就弱,又被爹娘哥哥保护得不像是镇上长大的姑娘,平日其余人并不爱跟她往来,唯一往来的云舒姐姐也不是会说话的人,两人待在一起最多就是做刺绣……可阮妤经历丰富,对她而言,只有想说和不想说,她若想,就不会让场子冷下来。   这会由她主导着,不仅没让场面尴尬,还让一向不爱说话的霍如想也说了许多话。   阮妤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过来,大概是知晓霍青行少年时的境遇,想来他生活的地方看一看……看一看他的过往,他的家人是什么样的。   两人相谈甚欢,直到黄昏,霍如想记起要做饭,两人才散场。   走的时候,阮妤倒是摘了不少柿子,她虽然不是很喜欢吃柿子,但还得给阿娘交待呢,又和霍如想说了空了再聊,她才提步离开。   ……   等到霍青行回来的时候,阮妤刚离开不久。   看到廊下摆着的两把椅子和两只茶盏,霍青行脚步一顿,把手里的东西放下,他往厨房走去,见霍如想还在忙,他一边挽起袖子帮忙,一边问,“今日有人来过了?”   霍如想听到声音在烟火气中转过头,她的脸颊不知道是因为热气还是因为下午的交谈,显出从前没有的朝气蓬勃,看到霍青行就笑喊道:“哥,你回来了!”   霍家就两兄妹,霍青行比霍如想还要早进厨房,自然也不讲究什么君子远庖厨,少见妹妹这幅模样,他心中倒是更为好奇今日来家里的人了。   还想再问便听霍如想已开口答道:“刚刚阮家姐姐来过了,还带了橘子过来,哥哥回头尝尝看,可甜了。”   霍青行正在抬水,闻言,手上动作一顿。   又是她?   霍如想不知他在想什么,笑着说起阮妤,“阮家姐姐的脾气真好,性子也温柔,一点都不介意我不会说话,陪我坐了一下午,还教了我不少花样呢。”   脾气好,性子温柔?   霍青行想起今日在他身后喊他“喂”,不顾大庭广众、男女大防扯他袖子的人……沉默了。   ……   阮妤不知道霍青行已经回来了,不过刚回家就看到她阿爹和阿娘正在说话,“小行那孩子今天又和我提了要离开书院的事。”   “这孩子……”阮母正在摆碗筷,闻言轻叹一声,“他怕是觉得你今年没收他束脩,心里不自在,加上如想年纪也大了。”说完又紧张问,“你没答应吧?”   阮父忙道:“当然没,他是个好苗子,以后必定能高中,怎么能因为如今不济就把以后都给耽误了?”   阮母这才放心,喃喃说了句“那就好”,还想再说什么,瞧见院子里的阮妤,重新扬起笑脸,“回来了?刚想去喊你,吃饭了。”   阮父也笑着看向她。   阮妤脆生生笑应一声,继续往屋子里走,心里却不住想着,她知道霍青行家境不好,但也没想到差到这种地步,连读书的束脩都交不上,所以他这是打算离开书院去外面挣钱吗?可她明明记得成婚的时候,那人给了不薄于徐之恒的聘礼啊,后来甚至在长安买了一座宅子,难不成是后面那几年,他还有其他境遇不成?她心中疑问未解,但也不曾露于面上,把手里的篮子放到一旁,瞧见阮母拿了个空盘子正在往上头夹菜,都是些虾啊、肉之类的,她心下微动,不着痕迹地问,“阿娘这是给谁的?”   “给你霍家兄妹的,他们日子清贫,以前就是靠咱们左邻右舍帮着过来的。”阮母一边夹一边又说起霍家那扒皮的二婶,“要不然就靠他那个扒皮的二婶,这兄妹俩还不知道活成什么样呢。”   果然是。   见阮母要往外走,她忙道:“我去吧。”话落,夫妻俩全朝她看了过来,阮妤却没有一丝不自在,大大方方笑着,“我想起我有个香囊落在霍妹妹那了,正好过去找下。”   “要不我陪你一道去?”   “不用,你们先吃。”阮妤从阮母手中接过盘子,招呼了一声,就往外头走。   阮母笑看着她离开,转身的时候发觉自家男人看着阿妤的目光有些怪,她奇道:“怎么了?”   阮父回过神,摇了摇头,“没事。”   心里却忍不住想,他怎么觉得阿妤好似对霍家兄妹十分上心? 第11章   霍青行刚从厨房出来就听到一阵轻轻的喵叫声,奶猫声音细,若是不细听的话还真不容易听见,他看了一会便在墙角的草丛中发现了一只朝他蹒跚而来的小奶猫。   这只奶猫并不是他养的,只是有一回晚上他在院中散步,听到外头有猫叫声,去外头看了一眼便发现这只被大猫遗弃在门外的小猫。   那会小猫才出生不久,瘦得还没他手掌大,眼睛也睁不太开,身形蜷缩在一起,看见他怕得不行又跑不掉,只能把自己缩得越来越小,试图藏起来。   秋日夜寒,霍青行怕它这样待在外头,连一晚上都熬不过去,便把它小心翼翼带回家中,又去王伯那讨要了一碗羊奶,细细喂它喝下。   后来——   小猫就在霍家待下了。   但它也不是无时无刻都在,霍青行发现它每日都会出去一趟,有时候早些回来,有时候晚些回来,最初的时候他担心小猫受欺负便偷偷跟在它身后,发现它专往猫堆里去,不厌其烦地在一个个猫堆里找。   猜到它在找谁后,霍青行就没跟着它了。   这会小猫已经到他脚边,仰着头轻轻喵叫着,霍青行蹲下身子,抚了抚它的毛,柔声问,“又去找你阿娘了?”落日余晖,他的眉目是那样的温柔,说出来的话却带着几分瑟萧的叹息,“何必呢?既然都把你丢掉了,你又何必再去找?”   他说起这番话的时候,神情有些惘然。   可小猫哪里听得懂他的话,只是感受到他的情绪不佳便伸出舌头轻轻舔了舔他的手心,像是在安抚他一般。   霍青行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看着小猫担忧的目光,笑着又抚了抚它的头,不远处霍如想喊他吃饭,他应了一声便把小猫捞到自己怀里,正想提步去堂间,外头就传来一阵敲门声。   “哥哥,谁呀?”霍如想拿着筷子出来。   霍青行也不知道,说了句“我去开门”便抱着奶猫过去了。   门从里头被打开的时候,阮妤看见霍青行一身青衣,怀里揣着一只小奶猫,一人一猫都在看她,只是猫的目光纯粹又清亮,人嘛……在起初的微忡后,男人的脸很快又变得和平日一样了,漠不关心又事不关己。   无视她手里端着的菜,垂着眼眸,问她,“有事?”   啧。   现在的霍青行真是比后来的霍青行还惹人厌啊,看得让人真想揍他一顿。   阮妤舌尖舔了舔牙齿,勉强把这股子不爽压到喉咙里,面对霍如想,她能温声细语,但面对霍青行,她的前夫,她实在扮不出贤惠温柔的模样,即使她先前还在心里怜惜他的境遇。   “没看见我手里端着的东西吗?”阮妤一点都不在乎他的脸色,挑眉,呛了一句。   霍青行果然被她呛到了,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女子,和记忆中那个在善行斋前施粥的那个女子判若两人,又想起先前如想还夸她是她见过的最温柔,脾气最好的人,他愈发沉默了……但他做不出回呛的举动,看着她手里端着的菜,目光柔和了一瞬,声音却还是先前那副模样,“不用了,你拿回去吧。”   阮妤笑眯眯地说道:“这你得跟我阿娘去说。”   话音刚落,面前的男人就抿起嘴唇,垂下漆黑的瞳仁望着她。   天上余晖犹在,阮妤能看到他清冷华丽的眼中映了满天晚霞还有……她,许久不曾这样近距离地在他眼中看到自己的身影了,阮妤稍稍怔了下,但也只是一下,她便收回眼眸说,“你若不去说,那我就进去了。”   说完也未曾听到霍青行的回答,她便如她所说的那般,径直往里头走。   恰好霍如想出来,看到她,脸上的不安立刻化成笑,惊喜道:“阮姐姐,你怎么来了?”   跟在她身后的霍青行就见她跟变脸似的,立刻温柔笑道:“我阿娘让我给你们拿了点菜。”   霍如想知道她的脾气,也没跟她客气,笑着谢过她,又从桌上拿了一些刚刚热好的肉包子给人装了起来,“这都是我自己包的,姐姐尝尝。”   阮妤看着桌子上几道素菜和一盘肉包子,这会给了她六个就只剩下四个了。   但想起兄妹的脾性,她到底还是没有拒绝,笑着接过,刚要离开就听霍如想说,“哥哥,你送送阮姐姐。”   “不用……”   阮妤刚要拒绝,就听霍青行已经开口,“走吧。”   唔。   行吧。   阮妤没再拒绝,和霍如想打了声招呼就往外走。   虽说送她出去,但霍青行离她快有两尺的距离,中间几乎能再隔两个小虎子,不过她也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的,霍青行这人一向不喜欢和人离得很近,对待外人尤其是女子都是隔着非常安全的距离,前世要不是他们是夫妻,估计对她也是这个样子……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当她看到他跟那位庄家小姐走得很近的时候,她才会确定霍青行是真的喜欢她。   “到了。”   耳边传来霍青行的声音。   阮妤抬头看了一眼,的确已经到家门前了,她朝人笑笑,神色不似先前那般开阔,“走了。”随口打了个招呼,她也没再搭理霍青行,径直往屋中走去。   霍青行看着她离开的身影,想起她先前脸上的笑,总觉得她刚刚的那抹笑容带着一些莫名悲伤的情绪。   但这与他又有什么关系?   刚要提步离开就听到里头传来的声音,说话的女人声音尖锐,听着像是阮家二房的声音……想到阮庭之,又想到近来先生脸上的愁苦,他脚下步子一顿,沉默许久才转身离开。   ……   阮妤也是进了院子才发现家里来人了。   来人,她倒是也认识,穿着棉衫,戴着金银的那个女人,她得喊二婶,至于那一大一小,一个是她堂兄阮卓白,一个是她堂弟阮睿广。   阮妤前世和他们接触不深,算不上喜欢,也算不上讨厌。   “哟,这就是我大侄女吧!长得可真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啊!”阮陈氏瞧见阮妤进来,立刻迎了过来,嘴上夸她好看,眼睛却滴溜溜把人看了一圈,见她虽然身上没戴什么金银物件,但衣裳的布料一看就价值不菲。   又想到昨天跟着她一道来的还有七八辆马车。   这知府家送来的东西怎么可能差?她眼睛往四周乱飘,想着回头就让小睿多来几趟,看看能不能捞些东西回去,不过现在最主要的还是卓白的事。   她笑挽着阮妤的胳膊,不等阮母介绍就自报家门,“大侄女,我是你二婶,这是你堂兄,这是你堂弟。”   “三妹妹。”阮卓白今年不足十八,相貌俊秀,身量也算修长,说起话来也算是知书达理,这会便给阮妤做了个拱手礼,可阮睿广年纪小,脾气大,看到阮妤腰间挂着的那只荷包居然有颗小拇指大的明珠,立刻眼神放光走了过来,指着阮妤腰上的荷包说,“我要这个,给我!”   “你这孩子!”阮陈氏拍了下自家小儿子的头,但也没阻拦,只是笑看着阮妤。   阮家大房是实诚人,尤其阮父就一个弟弟,平时有什么好东西都会想着弟弟一家,也因此从前阮陈氏他们过来打秋风,他都会让庭之把东西让出去,但阿妤不一样,他们好不容易盼回来的女儿,哪里舍得让她不高兴?这会瞧见这幅模样,不由有些尴尬,阮母更是站了起来,面露急色,刚要劝说就被阮妤握住了手。   阮妤笑着弯下腰,声音温柔,询问阮睿广,“你喜欢这个?”   阮睿广今年才六岁,被阮陈氏宠得不成样子,他仗着年纪小从来都是想什么就一定要得到,这会虽然有些惊艳自己这个城里来的堂姐的相貌,但还是骄傲地抬起下巴,一副我要东西是看得起你,哼道:“你管我喜不喜欢,我就要,给我。”   阮妤见过不少熊孩子也管过不少熊孩子。   就阮家,她那个弟弟,从小就没少被她管教,这会面对眼前这个熊孩子,阮妤既不生气也不恼,仍是笑眯眯地望着他,红唇微张,看着温柔无比,偏吐出来的话却好似能气死人,“你要,我就得给你?”   这要是搁从前,一颗珠子,给就给了。   但她不喜欢她这二婶一家的做派,也不想助长这种歪风,她可看出来她二婶刚才往她身上还有屋子里四处乱瞟的动作了。   对于这样的人,只要开了头,就很难收尾了。   大概是第一次被人拒绝,阮睿广的脸上露出一丝惊愕,等反应过来,刚要叫嚣就被阮卓白按捺住了。他不怕他爹,不怕他娘,就怕自己这个哥哥……刚刚还熊得不行的小孩,这会跑到他娘身后,不高兴地瞪着阮妤。   “二妹,抱歉,小睿年纪小不懂事,你不要和他计较。”阮卓白说得风度翩翩,可落入阮妤的耳中却让她忍不住挑起柳眉。   她这个堂兄不简单呢。   不过这就是一件小事,她也懒得说道,朝几人点了点头就去一旁洗手……阮陈氏没想到这个城里里的小姐这般小气,心里啐了一句,面上倒还是那副笑脸,挽着阮母的胳膊说,“大嫂,上回说的事,你和大哥想得怎么样了?族里的长辈都同意了,就等你们夫妻开口了。”   她说着又叹了口气,“现在金香楼没人,大哥管着书院,庭之又不知道跑哪里去了,老祖宗定下的规矩,咱们做小辈的也不能改……我也舍不得我家卓白啊。”   “可这也是为了咱们两家着想啊,这金香楼总不能一直没人管吧。”   “要我说还是庭之不好,非要跑出去。”   阮妤虽然背着身在洗手,但他们说的话却一点都没漏下,只是越往下听,眉头就拢得越深,金香楼,哥哥?怎么回事?又跟阮卓白有什么关系?   阮父沉默着没开口。   阮母也明显心情不佳,“这事我们还得再商量下,你们先回去吧。”   阮陈氏还要再说,阮卓白不着痕迹地拉了下她的袖子,阮陈氏这才住嘴,“那行,那我们就先走了,你们先吃饭。”说着又跟阮妤打了个招呼,“大侄女,我们走了,回头到我们家来玩啊。”   阮妤点了头,见阮卓白又朝他们行礼才离开。   她目视着他们一行三人离去的身影,直到夜色把他们吞没,这才转身问阮父阮母,“阿爹阿娘,他们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金香楼和哥哥又是怎么了?” 第12章   夜色下的阮家灯火通明,可这本该属于一家三口享用晚膳的温馨时刻却静得有些诡异,不知道过了多久,阮妤才讷讷问道:“所以您的意思,是要过继?”   阮母看了一眼阮父,见他沉默不语又低头抹泪,过了好一会才低声说,“阮家祖上有规定,金香楼只能交由大房来处理,从前是你谭家叔叔帮你父亲操持,可上个月,你谭叔叔病逝,现在金香楼无人主事,你爹他……又得教导他那批学生。”   声音渐渐消失,但也足够阮妤听明白这桩事了。   他爹的好友,也就是他祖父的义子谭耀原本替爹爹打理金香楼,也因此能让爹爹可以开书斋教书育人,可就在上个月,谭叔叔病逝,哥哥又不愿意接手金香楼,索性离家出走,造就如今这个局面……现在的情况,要么哥哥回来接手金香楼,可问题是谁都不知道哥哥去了哪里。   要么爹爹把书斋交给别人,自己去打理金香楼。但这个显然不现实,她爹就连病中都放心不下他那群学生,又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选择离开?   还有一个就是过继族中适龄的孩子,比如她堂兄阮卓白。   这是前世的阮妤不知道的事,但她的确想起一件事……   前世爹娘先后离世,哥哥回来的时候就被她二婶斥骂,说他不孝,还伙同族人让她哥哥在一张契约上按了手印,让他放弃接管金香楼……那个时候她并不知道金香楼的重要性,只听说最后是堂兄阮卓白接手了。   不过很久以后,金香楼还是回到了哥哥的手中。   至于这其中发生了什么,那个时候她已远在长安,并不知晓,只知道哥哥后来重振金香楼的名声,让它如从前一样,开遍整个大魏。   先不说哥哥去哪了,也不管金香楼归属的事,光看她爹娘的样子,就是不想过继的。   她索性直接开口询问,“阿爹,阿娘,你们心中是怎么想的?”   “我们……”阮母看着阮妤,沉默一瞬还是说道:“我们当然不想过继,我跟你爹又不是没孩子,做什么去过继人家的孩子?你堂兄是不错,我们也是真的喜欢他,但这种喜欢跟自家孩子还是不一样的。”   想到以前叫她“大伯母”的人要改叫“娘”,她这心里就别扭极了,而且她也不想让庭之回来看到这副局面伤心。   “爹爹呢?”阮妤又看向阮父。   阮父摇了摇头,沉声,“我自然也不希望。”   既然爹娘都不希望,这事就简单多了,阮妤重新笑起来,“那简单,我来接手就是了。”正好她也不知道做什么,管理酒楼算是她的老本行,要是哥哥以后回来想接手,她再还给他便是。   “你?”阮父、阮母愣住了。   阮妤挑眉,笑得坦然又自信,“怎么了,阿爹、阿娘不相信我?我以前管理铺子、庄子,还有下面的奴仆,起码也有百来号人,还是……”她稍稍一顿,看向阮父,仍笑着,“还是阿爹觉得女人管不了酒楼?”   “当然不是!”阮父立刻反驳。   他虽然本性传统,却并不愚昧,加之年少在外进学,要比留在青山镇的人有眼界多了,在青山镇,大部分女人的一生就是出生长大到适龄年纪成亲嫁人然后生儿育女,可在青山镇以外还有许多女人过着不一样的人生,当初他进京科考的客栈就是一位妇人开的,旁边的茶摊、早饭铺也都是女人开的,便是阮家祖上也曾有过女人当家做主。   既如此,他又怎会觉得女人打理不了酒楼?   他只是……太惊讶了。   “阿妤,我知道你以前在阮家有打理铺子和管教下人的经验,可打理酒楼并不轻松。”阮母先张了口,对她而言,打理酒楼什么的实在太累了,她怎么舍得让阿妤吃苦?“而且如今留在金香楼的都是跟着你祖父的老人了,他们可不似寻常下人,你要打理金香楼不仅得会管账管人,还得让他们信服你。”   谭耀是阮家的义子,对于阮家而言也算是半个家人了,可即便如此,当初他替老爷管理酒楼的时候也没少被人刁难。   也是后来手艺出师了,这才被金香楼的那些老人接纳。   阮父也跟着叹了一句,“老一辈的人认死理,要是他们不认可你,就不会服你,之前你谭叔叔进金香楼是先做学徒,后来出师了得到认可,他们才肯听他的话。”   阮妤听明白了,这是要从厨艺上征服他们。   “这简单。”她在满室烛火下扬起笑脸,眉眼疏阔,唇角微翘,“我给阿爹阿娘做几道菜,你们尝了再说?”正好聊了这么久,桌上的菜也凉了。   她一向是说做就做的性子,当即就收拾好菜肴往厨房走。   “阿妤……”阮母起身想阻拦,却被阮父拦住了。   “你做什么?”她皱眉回头。   阮父望着阮妤的身影,那个身影明明看起来那么瘦弱,风大些就能把她吹倒,可她迈出去的步子却是那样坚定,好似山海风暴也无法阻拦她前行的道路。   “你还记得你知道阿妤才是咱们女儿的时候,说的那句话吗?”   他突然的发问让阮母愣了一下。好一会,阮母才回过神,她想起那日知晓此事后,她扑在阮父怀里,哭得心肠都要碎了,她还记得那日她说,“要是阿妤愿意回来,她要什么我都给她,她想做什么我都同意,只要她肯回来。”   她神色怔怔,看向阮父。   阮父知她是想起来了,便又叹了口气,看着阮妤离去的方向,那里早已没有她的身影,可他却好似仍旧能瞧见那个少女一往无前的身影,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开口,“她既然想做,就让她去吧。”   “可是屠叔他们……”   “他们从小看着我长大,总得卖我几分脸面,有我们给阿妤撑腰,他们也不会做得太过分。何况阿妤也不是柔弱的性子,她想去,就去,若她觉得累了,不想做了,不还有我们给她做依靠?”他眉目温和地看向自己的妻子,见妻子双目通红,泛起泪水,笑着抬手给人擦了擦,“我们的阿妤不是养在闺中的雀儿。”   阮母虽然只跟阮妤相处了两天不到的日子,但也清楚阮父这话说得不错。   阿妤的确不是什么柔弱的性子。   若她柔弱,不可能事情发生到现在,还能如此坦然从容地面对生活。   罢了。   既然阿妤要做直击长空的雄鹰,他们就做守护雄鹰的人,若是有一天雄鹰累了,还是能回到他们怀中,他们依旧会疼她、宠她、护着她。   夫妻俩在外头平复心情。   阮妤已经进了厨房,她把托盘上的菜放到一口锅里热着,然后巡视厨房,想着做个什么菜比较好,既是自己家里吃,还是做些家常的便好,正好篮子里还有半只洗干净的鸡,她想了想,决定就做个三杯鸡好了。   她这一手厨艺自然不是靠自学,而是前世和霍青行和离后碰到一位老人家跟他学的。   老人家是御厨出身,年纪大了又无儿无女索性就四处流浪,阮妤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是在一个小镇,老人点了一桌子菜,然后一道道评价,把店家气得不行,直接钱也没收就把人赶了出去。   小二觉得老人耽误了他们的生意,下手没轻没重,老人被他们推在地上,脚都崴了。   他倒是也不气,只是摇摇头,一瘸一拐打算离开。   阮妤看不过去,带着人去看了大夫,见他衣衫褴褛又给了钱,她并不是多管闲事的人,可那天看着老人,也不知怎得竟想到自己的祖母,忍不住就劝了一句,“老人家,您以后别这样了,店家开门做生意,您若是觉得不好吃,离开便是,何必惹人生气,若碰到再凶悍些的,您这命还要不要了?”   “小姑娘这话说得不对,既然开了酒楼打了招牌,自然要让客人满意,做菜的人要是连这点本事都没有,那有什么资格拿起那把刀?”   阮妤从前做知府小姐,做官家太太,也进过宫吃过宫宴,自然有鉴赏能力,但也知晓处于什么环境该怎么调解,一个小镇上的厨师又何必对他吹毛求疵?   可老人却与他说,任何一个厨师,当他拿起那把刀的时候就应该心怀敬意,将士的使命是保家卫国,大夫的使命是救死扶伤,学子的使命是登科折桂,农夫的使命是种出好吃的粮食和蔬果,厨师自然也该有他的使命。   后来他问她,“小姑娘,你有什么追求吗?”   那个时候她了无生趣,别说追求了,就连活下去的意思都没有,要不是她怕疼,又怕死得太难看,恐怕早就从世上消失了。“既然没有,就跟着老头子吧,老头子别的不说,一张嘴可是没人能比,咱们走到哪,吃到哪,你看如何?”   后来她就跟着老人踏上旅程。   他们去了许多地方,也让她的心胸开阔了许多,老人教会她吃,又教会她做,在到达凌安城的时候,他们吃到了一桌当地夫妇做的菜,一致把它排为这一路最好吃的菜肴第一位。   可惜吃完那顿饭,老人就离世了。   老人离开的时候和她说了一句话,他说,“不知道怎么活,就让活不下去的人活下去吧,这世上不是只有大夫才能救死扶伤,一个好的厨师也可以。”   她并不觉得厨师有这样的本事。   但也的确如老头所愿,留在凌安城开了一家食肆,后来她见过许多人,也见过许多故事……只是没有一个故事是属于她的。   ……   热气扑面。   阮妤笑着从过往的记忆中抽出思绪,锅里的三杯鸡因为加了冰糖油亮逼人,她轻轻嗅了下,鼻下全是香味……她把菜盛进一个白瓷盘里,又拿起帕子把盘子边缘的油污擦掉。   做这个动作的时候,她怔了一下。   前世和霍青行相逢后,男人不时就会来她那边帮忙,其实店里人手多,哪里需要他?何况霍青行那会虽然被贬却还有官身,怎么看也不该是做这样事的人。   男人却执拗得很,只要来了店里必定守在她身旁,他那手好看得很,却切不好菜,阮妤嫌他糟蹋菜肴便只让人端菜,可即使如此,男人也高兴,只是每次端菜的时候都会把那盘子边缘擦得干干净净。   久而久之,阮妤竟也习惯了。   看着眼前还冒着热气的三杯鸡,阮妤微垂的长睫颤了颤,不知是感慨还是什么,最后化作唇边一个笑,她把这道菜和其余菜放在一道,笑着把菜端出去,看到坐在餐桌旁的夫妻,眼中暖意愈深,她一步步踩碎黑夜踏入光明,见他们回头,扬起唇角冲他们笑道:“阿爹阿娘,菜来了。” 第13章   阮父阮母这会已经收拾好心情了,听到阮妤的声音,忙回头去看,还没瞧见菜就先闻到一股浓郁的香味,也不知道是过了时间没吃饭,还是这道菜当真美味,两人只是这么一闻,肚子就先敲起了锣鼓。   声音虽然不算十分响亮,但在这原本安静的室内也足够让人听清了。   这还是阮父第一次这样失态,作为一个读书人以及一家之主的脸皮骤然就红了起来,轻咳一声背过身没说话。阮母倒是不觉得有什么,一边凑过去帮忙,一边去看那道白瓷盘里的菜——   “这,是鸡肉?”她看着那道菜,神色有些惊讶。   青山镇这边的人家做鸡肉,不是白切就是醉鸡,或是随便切块混着酱油一炒,但像这道菜……底下铺着切成条的洋葱,鸡肉也被去了骨头只留肉,切得只有大拇指盖这般大小,油亮逼人、色香俱全。   别说阮母了,就连曾去过长安的阮父都是头一次见。   阮妤笑着接过话,“是鸡肉,叫三杯鸡。”   母女俩在布菜,阮父也没闲着,分碗筷盛饭,闻言他倒是说了一句,“三杯鸡?这名字听着倒是稀奇。”   阮母也觉得稀罕,“怎么叫这个名?”   这是阮妤前世跟着老人路过江西时吃过的菜,那个时候她也奇怪这个名字,还问老人难不成是盛了三杯子的鸡肉做的,老人笑而不语,是掌柜走过来说,“这鸡肉我们为了入味,就放一杯米酒、一杯猪油、一杯酱油,滴水不沾,故取了这么个名字。”   不放一点水的鸡肉的确入口香软,又因为加了冰糖还带了甜味。   不过这道菜想做得好吃还是得用三黄鸡,或者直接取鸡大腿,那边的肉最嫩也最入口。   “你们先尝尝。”阮妤解释一番后,把这道菜放在两人面前。   阮父阮母只当是阮家从前有江西的厨子,也没多问。   最开始阮妤去厨房做菜的时候,他们是不看好的,阿妤再能干从前也只是知府小姐,出行做什么都有下人伺候,即便进过厨房只怕也只是能做些寻常入口的,可在瞧见这道菜的时候,两人便改变了印象,这会等人开了口立刻握起筷子去吃。   做三杯鸡除了材料之外,火候也很重要,时间太短,鸡肉太嫩,时间长,鸡肉又太柴,都算不得好,阮妤算得上是老手了,火候把握得很好,甚至这会鸡肉还在盘子里滋滋滋发出声响呢。   她自己不饿,也不着急吃,就坐在椅子上托着下巴看着阮父阮母,等他们吃完一口才笑着问,“怎么样?”   “好吃!”阮母刚才吃得太快,都有些烫到舌头了,这会说话就有些大嘴巴,阮妤忙递过去一盏温水,笑容无奈地说道:“您慢点吃。”   阮母笑了下,也不臊,等喝了口茶把那股子冒火的热气退下,才又双眼明亮地看着阮妤说,“真好吃,这还是我第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鸡肉。”   以前她觉得屠师傅他们做的菜已经够好吃了,但比起阿妤这道菜还是差了一些。   阮妤笑了下,又去看阮父。   阮父虽然没有阮母这般急不可耐,但比起以前细嚼慢咽还是快了很多,甚至在阮妤看过来的时候正准备再夹一筷子,陡然撞见阮妤的目光,他手里动作一顿,脸也跟着臊了下,轻咳一声先收回筷子,端坐身姿,也未多言,只道:“我跟你阿娘商量过了,你若想去就去吧。”   “对,你想去就去,要是觉得累了,咱们就不干。”阮母也跟着放下筷子,抬手去抚阮妤的头,神色温柔,“你不用把这个当作你的压力,只要你喜欢就好,别的有我们呢。”   有多久没有人和她说这样的话了?不必当作压力,只要你喜欢。   即使他们以为她只是觉得好玩,但还是愿意如她所愿答应她任何要求……阮妤当然不会天真地以为一道菜就把爹娘收服了,想必在她进厨房的时候,两人就已经商量好了。   她那颗平日藏裹在荆棘丛里的心脏好似一点点软了下来,荆棘化为软软的草,心脏扑通扑通跳跃着,她看着他们,眼睛忽然有些热。   不愿让他们瞧见自己的眼泪。   阮妤眨了眨眼,笑着弯起眼眸,也不说多余的话,给阮父阮母各自夹了一筷子,柔声说,“吃饭吧。”   “你也吃。”阮父阮母也笑着给她夹了一筷子。   阮妤看着米饭上的两块鸡肉,油水混着米饭,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她其实食欲并不强,对她而言,吃什么都是吃,即使从前有不少人夸赞她的厨艺了得,她也没觉得有多好……不过今天,她倒是的确有点饿了,不是生理上的饿,是从心底生出的饿。   阮妤垂着眼眸夹起碗里的鸡肉放进嘴巴里,在感受到那个味道的时候,她的长睫微颤,喃喃道:“……好吃。”   “你这孩子。”   阮母没察觉到她的不对劲,笑嗔一句,也跟着吃了起来。   阮父怕她吃完,也不顾体面了,夹了好几筷进碗里,嘴里还说着,“你慢点吃。”   “你让我慢点,你自己怎么不慢?哎呀,你怎么夹这么多!阮文翰,你给我吃慢点,你再夹,明日别想我给你送饭!”   而阮妤——   她看着眼前的景象,感受着鸡肉在唇齿间化开的模样,忽然想起老人离世前和她说的另外一段话。   -“丫头,知道为什么我们都认为这顿饭是我们这一路吃过最好吃的吗?”   -“为什么?”   -“我们这一路山珍海味吃过,乡野小菜也吃过,可没有一顿饭是像这样一家三口做出来的,其实这世上的美食并不在于食材的珍贵,而在于用心和用情,你若用了心添了情,野菜都能变成美味。”   那个时候阮妤并不懂老人的话,如今却好似懂了。她笑了笑,浓密长睫下掉的眼泪坠进眼前的碗中,在还冒着热气的鸡肉上溅开一滴汁水,她没让阮父阮母发现,又眨了下眼把泪意逼退也端起碗筷吃了起来。   阮妤今晚吃得很是满足。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吃过一顿饱饭了。   阮父阮母也是,甚至在那盘鸡肉和洋葱都吃完后,还用汁水裹着米饭和包子吃了个干干净净,那白瓷盘放在桌子上就像是没被人盛过东西似的。   吃包子的时候,阮母从阮妤口中知晓霍家兄妹在只有十个包子的情况下还分了他们六个,不由感慨道:“他们兄妹就是这样,别人对他们好一点就要想方设法来报答。”   阮妤听到这话,不由想起前世的霍青行。   那个男人的确就是这么个脾性,虽然不爱说话,看着也格外冷漠,可但凡帮过他的人,他都百倍千倍还回去……想到他们兄妹如今的处境,她想了下,开了口,“以后我们准备晚饭的时候也给他们准备进去吧。”   “啊?”阮母看向阮妤。   阮妤笑道:“反正都得吃,多加两个人的量也不难,我若是有空就我来做。”   阮母只是惊讶,哪里舍得让自己的女儿做?何况他们从前就时常给霍家送菜,只是自从霍青行长大后就不大肯接受他们的好意,偶尔没办法拿一次,回头也得想法子还回来,她叹道:“就是怕他们不肯。”   阮妤却不担心,扬唇笑道:“他会接受的。”   *   翌日。   阮家二房一大清早就得了阮父他们送过去的话,让他们吃完早饭过去一趟。   这会阮陈氏急急忙忙给自己挑拣衣裳换着,看到在一旁逗鸟的阮宏远又气得冒了火气,一边给自己系扣子,一边骂道:“你哥都来口信了,你还杵着做什么,还不去换衣裳?”   阮宏远今年四十不到,面白体胖,八字胡,穿着一身宝蓝色福字锦衣,看着比清瘦的阮父要老相许多,闻言背过身,继续翘着腿逗自己的鸟,懒懒道:“不去。”   “你!”阮陈氏还要再骂,阮卓白就进来了,他给两人请了安,又看了眼阮宏远,温声问,“爹,您真不去?”   阮宏远是有些怕自己这个长子的,但他还要脸,做不出这种上赶着卖儿子的活计,这会看着阮卓白温和的目光瑟缩下肩膀,鸟也不敢逗了,只是低着头闷着声音劝道:“卓白,你就非要这么做吗?”   “咱们一家这样过不也挺好的?”   他自己是个没本事的,也没觉得祖上定的规矩有什么不好,反正他大哥有一百钱就会分他五十钱,什么都不用做还能拿钱,有什么不好的?所以他就很奇怪自己这个儿子为什么要上赶着给人家当儿子,虽然以后赚了钱还是会给他花,但何必呢?   混日子不是挺好的?   阮卓白眼中闪过一丝嫌恶,却没让人瞧见,他一向擅长伪装,这会心中再厌恶自己这个爹,也不会露于面上,闻言依旧是温声说道:“爹,大哥不肯接手,大伯又要管书院,我也是为了我们阮家着想。”   阮宏远撇了撇嘴,他又不是不知道自己这个儿子,阮庭之离开可跟他儿子脱不了干系。不过他也不敢说,只能闷着嗓子撂下一句,“那你们自己去吧。”说完就提着鸟笼走了出去。   “姓阮的,你要敢走——”阮陈氏追出去,还想再骂就被阮卓白拉住了胳膊,“好了,他既然不肯去,就阿娘和我去吧。”   反正他也没指望过自己这个爹。   自然——   他也看不起他娘。   垂眸看了眼身边妇人的打扮,阮卓白心中不喜,又听她嘀嘀咕咕嘴里骂得全是不入流的话,更是厌恶,他忍耐得抿起唇,丢了句,“走了。”便提步往外走去。   “哎,卓白,等等我啊。”阮陈氏骂骂咧咧,看着阮卓白离开,这才火急火燎跟上去。 第14章   阮陈氏今日穿了一身青色锦衣,簪金佩银,青色显嫩,可阮陈氏皮肤粗糙还有些发黄,穿着这么一身青色,不仅不显年轻,反而还让本就发黄的脸色越发衬出几分黑来,她自己是浑然不觉的,一路走得喜上眉梢,浑像马上就要当富家太太去。   刚出家门的时候就碰上在外头说闲话嗑瓜子的左邻右舍。   看见他们母子出来,互相使了个眼色,有人笑问道:“阮太太今天打扮得这么好看要做什么去呀?”   阮陈氏一贯喜欢别人这么称呼她。   她出身不好,祖上几代都是贫农,要不是当初她爹救了她公公,她也嫁不到阮家来。刚嫁进阮家的时候,她别提有多高兴了,即使阮家如今落魄了,但好歹祖上也是出过御厨的,甚至早些年金香楼还开遍整个大魏,就算如今阮家就剩下这么一家金香楼,那也是她做姑娘时路过只能站在外头不敢进去的地方。   可她哪里想到,她嫁得阮宏远是个没出息的。   不管她怎么说怎么劝,他就是一点都没有上进的意思,美名其曰这是祖上定下的规矩,实际就是他自己没本事,整天提着个鸟笼出门晃悠,她看着就来气!   好在她儿子有本事。   正好阮卓白在朝左邻右舍问好,她看着他儿子这个风度翩翩的样子就感觉自己的脊背都挺直了,她丈夫没本事,可她儿子行啊!等卓白接管金香楼之后,以卓白的本事肯定能越开越大,到时候,她可就是出行都有轿夫、仆妇伺候的富太太了,她心里想着这些,面上喜气更浓,也懒得搭理自己这些左邻右舍,抬着下巴,懒洋洋地随口说了句“有事”就拉着卓白走了。   母子俩刚离开,先前还挂着笑的几个妇人呸一声,“还以为我们不知道呢,也真是活得久了,什么事都能瞧见,卖儿子都能这么高兴还真是头一次瞧见!”   阮家二房要过继儿子给大房的事在他们这可不是什么秘密。   “不过你还别说,要真等她儿子继承了那座酒楼,这阮陈氏日后的福气还多着呢。”毕竟这么大的孩子,就算过继到大房,自己的亲生爹娘也不可能忘掉。   “这阮家大房能同意吗?”   “不同意能有什么办法?他们儿子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阮先生又不肯离开书斋,总得有人去管啊,我可听说了,这阮陈氏都打算好了,要是今天再不给定下,就要喊族里的人过去了。”   众人一听这话纷纷摇头,半晌又叹道:“都是姓阮的,怎么这两房差别这么大。”一个事事为别人考虑,这么多年教书育人,从不收多余的钱,甚至还自己赔进去不少钱,一个整日走鸟斗鸡,娶得媳妇爱算计不说,还眼高于顶,天天想着做富太太。“不过这阮陈氏的儿子倒是个不错的,由他接管,倒也说得过去。”   也有人感慨了这么一句。   众人对阮卓白是没意见的,加上这到底是阮家的私事,各自说了几句也就没再说这事了。   ……   阮家二房和大房的距离并不算远,但也得走一程子路。   母子俩约莫走了快一刻钟才到,阮家门前也站着不少人,镇子小,一有点风吹草动各家各户都知道,今天一大早阮家大房派人去二房传话,加上这几天阮陈氏总是带着儿子上门,是个人都知道为了什么事了,这会看到阮陈氏和阮卓白过来纷纷看向他们。   阮陈氏这会可不敢像刚刚那样表现了,脸上的表情都收敛了不少,也没跟外头的人搭话,带着阮卓白往里头走。   而此时,隔壁霍家。   霍如想有些奇怪地看着站在院子里的霍青行。   以前这个时候,哥哥早就去书院了,今天却一直都没动身,以为他是有事,她开口询问,“哥哥是有什么还没做完吗?”   霍青行站在一棵柿子树下,闻言转身和霍如想说,“书院太吵,我在家里默会书再走。”   学习上的事,霍如想不懂,她也没起疑,点了点头,拿起膝盖上的绣篓说了句,“那哥哥先默,我不打扰哥哥了。”   霍青行看她又在做衣裳,皱了皱眉,知劝不动,只能说,“别一直做,仔细伤了眼睛。”   “哎。”霍如想笑着应了一声,便抱着绣篓离开了。   霍青行目送她离开,又转身看向隔壁院子,他一个人安静地闭目站在树下,待听到隔壁传来一道温和谦逊的男声,这才睁开眼。   *   阮卓白恭恭敬敬向阮父阮母问了安,又看向端坐在另一侧的阮妤,温和道:“三妹妹。”   阮妤也回了礼,喊了声,“二婶,堂哥。”   见到这样的场合,阮妤居然也坐在这,阮陈氏心里是不大喜欢的,姑娘家待在屋子里做做刺绣就好,这样的场合哪里用得着她?在就在吧,一点眼力见都没有,她都站了半天了也不知道给她倒杯茶,但也知晓她大哥大嫂现在正可劲疼着她这侄女,她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上去触霉头,笑着应了一声就看向阮父阮母,一副不知道为什么来的模样,“大哥,大嫂,你们这么早叫我们过来是有什么事?”   “先坐吧。”阮父开了口。   等两人坐下便开门见山道:“谭耀离开也有些日子了,金香楼现在虽然有屠叔他们管着,但也不能一直这样……我今天叫你们过来,就是为了金香楼的事。”   阮陈氏和阮卓白来时就猜到了,但真的听阮父这么说,两人的表情还是立刻就起了变化。   阮陈氏一副马上要做富家太太的模样,眼睛都放亮了。   阮卓白虽然要稳一些,但他到底也才十七,想到自己马上期待已久的事就要成真了,端坐的脊背都挺直了,抿着唇,强行压抑着内心的喜气,双手握拳放在膝盖上,就等着阮父说完就起身改口。   他从小就聪慧。   读书学习都要比别人快,也因此要比别人更早熟一些。   可是越早熟,他就越发不忿,凭什么阮庭之什么都不做就能享有他想要的一切!众人的注视和目光,还有未来金香楼继承人的身份……所有他努力争取想要的,阮庭之只凭借着一个长房嫡子的身份就能轻轻松松得到。   他没办法像他那个愚蠢的父亲一样认命。   可祖宗规矩大过天,就算他再不情愿,也没办法和祖上定的规矩对抗。   好在——   阮庭之并不喜欢这一切。   他的好堂兄肆意不羁,一心想上战场保家卫国,已经不止一次和大伯发生争执了,从前有谭耀当挡箭牌,大伯也就没拘束他,可谭耀死后,父子俩又重新争执起来,他知道阮庭之的脾性,知他最是不受拘束,所以他就和他说了许多话,他说“徐家军现在就在江陵府招募,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说“堂兄要想清楚,你这次不走,以后就再也走不掉了,难道堂兄想一辈子困在这座小镇?做自己不想做的事?”……他的堂兄果然犹豫了,等他承诺他会替他照顾好大伯大伯母的时候,他就义无反顾离开了。   他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   阮庭之不想要受拘束,那就由他来!等他接管金香楼必定能让它发扬光大,自然……他也会如他所承诺的那样,照顾好大伯大伯母,哦,不,以后就是他的爹娘了。   相比生养自己的那对蠢货,他自然更喜欢从小儒雅温和的大伯以及说话温声细语的大伯母。   阮父阮母并不知道他们的内心活动,倒是阮妤闲来无事又仗着他们的注意力不在自己这,索性十分没坐相地托着下巴观察着两人的表情,她从前开食肆的时候,没事做就喜欢观察人,这会看着母子俩这幅强行压抑却又按捺不住的表情,心里是有些不大舒服的。   过继可是大事。   若阮卓白真过继了,就算以后他再想偏疼阮陈氏他们,名义上还是只能叫他们二叔、二婶,可在这样的情况下,这对母子居然还能如此激动兴奋,实在是让人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她原本对他们并没有什么意见,如今却生出一些不齿。   又见阮卓白那副随时都准备起身的模样,摇了摇头,抚着自己的衣摆端坐好。   可惜了——   今天,他们注定要失望而归了。   ……   “我跟阿芝商量好了,决定把金香楼交给……”阿妤两字还未落下,阮卓白就已经站了起来,他低头躬身,强行压抑着内心的激动,勉强稳着声音说,“卓白给爹娘请安。”   他这话和阮父口中的“阿妤”两字同时落下。   明明轻得如尘埃,但落入阮陈氏母子的耳中却像是惊雷,室内骤然变得安静下来,阮卓白似不敢置信,身形僵硬地站在原地,好一会,他才像是反应过来,一点点抬起身子,然后是头,最后是眼睛……落在阮父身上。   从前面目温和的阮父此时却拧着眉望着他,阮母也一样,两人都没想到阮卓白会是这么个反应,心里不禁有些说不出的别扭。   阮陈氏也从先前的怔忡中回过神了,她没阮卓白那么能忍,当场就坐不住了,“大哥,大嫂,你们说什么?!”   交给一个黄毛丫头?   她是聋了还是幻听了?!   闲坐了半天的阮妤这才站起来,她仍是那副闲适从容的温和模样,看着阮陈氏的震惊和阮卓白的沉默,笑盈盈地接过话,“二婶,我爹娘打算把金香楼交给我,您是有什么意见吗?”   意见?!   她当然有!   阮陈氏看着阮妤这张笑脸,额头上青筋爆跳,发作道:“大哥,大嫂!我们一家一直敬慕着你们,可你们现在算什么意思?金香楼交给别人也不肯交给卓白!祖上虽然定了规矩,但金香楼也不是你们一家人的,你们要这样,那咱们就让族人都过来评评理!”   阮父阮母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阮陈氏,又听她字字句句皆是诛心的话,脸色不由变得难看起来。   阮母刚要说话,阮妤就已经开了口,“二婶觉得我爹娘是有哪里不公吗?”   阮陈氏刚要回话,却撞见一张清凌凌的小脸,阮妤平日笑着的时候就跟普通姑娘没什么差别,并不会给人一种压迫感,可当她掩起笑容,抿起唇,变得严肃的时候就会让人心生畏惧……阮陈氏是个不依不饶的性子,从小就跟人对骂惯了,卖菜的那些婆子都吵不过她,但此时看着阮妤这幅模样,她竟有些发憷,嘴巴张开也吐不出一个字。   她只能听到少女好听又冷清的声音在屋中蔓延开来,“祖上规矩,金香楼只能由阮家长房接手,我既是阮家长女,自然也有接手的资格。”   她平日懒懒散散好说话,但若真要不依不饶起来,照样能逼得人无话可说。   眼见母子俩脸色难看,她继续说,“倒是我觉得奇怪,我兄长和我都还在,为何二婶如此急迫要把堂兄过继给我爹娘?”   阮陈氏脸色大变,原本沾了怒火的话顿时变得结巴起来,“我,我……”顶着阮父阮母也变得严峻的目光,她咬牙道:“你一个小姑娘懂什么?我是为了我们阮家着想!”   “哦?”   阮妤笑道:“可二婶口中的小姑娘曾管过二十多家铺子,十几个庄园,甚至还操持过江陵府不下几十场的宴会,管束过百来个下人,就连江陵府每年一次善济坊的布施也都由我带领操持。”   “请问二婶是觉得我不配,还是觉得身为女子者不配?”   阮陈氏被她逼得节节败退,此时竟不等阮卓白阻拦就脱口而出,“我就没见过女人管酒楼的,你一个姑娘家家安安心心待在家里绣花写字,跑到外头抛头露面,你可想过会给咱们阮家蒙羞!”她虽然身为女人却看不起女人,这话说得不假思索,待撞见阮妤含笑的目光才觉出几分怪异,还不等她觉出味来,阮父和阮卓白便都出了声。   “母亲!”阮卓白阻拦不及,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阮父却是第一次脸色阴沉,声音含怒道:“够了!”   他自幼读书,后来教书,无论何时都是一派温和内敛的模样,这还是他第一次发这样大的脾气,别说阮陈氏了,就连阮卓白也变了脸,他立刻跪了下去,“大伯,我娘不是有意的,您别和她计较!”   若放在从前,阮父必定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今日他看着脸色惨白一副受到惊吓的阮陈氏,冷声道:“我阮家先祖就有女子当过家!”   “还有——”他看着摇摇欲坠的阮陈氏,声音愈冷,“你口中的别人是我的女儿,她比谁都有资格!” 第15章   霍家和阮家离得很近,尤其是他现在站着的这个位置,很容易就能听到阮家人在堂间说的话……君子不听隔墙言,可今日,他却不得不当一回小人了。   今早先生过来和他说他要晚些时候去书斋,若他去得早就替他管一下。   如今青山镇和他差不多年纪的都已经经历过一次乡试,除了在乡试取得名次的常安,其余人都出去务工了,留下来的那些年纪都要比他小。   平时若阮先生有事,他也会帮着授课,他在书斋十分有威信,比他年幼的同窗也都愿意听他的话,若是放在往常,他必定会应承先生的话,可当他发觉先生还派人去阮家二房传话,便清楚先生今日是为什么耽搁了。   阮家二房要过继的事,他也早有耳闻。   他并不喜欢多管闲事,但先生一家于他有恩,他没办法坐视不管,所以他留在这,就是想看下结果如何。   他和阮卓白同过窗,知道这人性子并不如表面看起来这般温和,当初他劝说阮庭之的时候,他也听到了。以阮庭之那个憨莽的性子,自是不会多想,只怕还会认为阮卓白处处为他着想,是个好弟弟,可他却看见了那日阮卓白眼中闪耀的异色。   霍青行又想起阮庭之离开时的场景。   ……   半个月前。   霍青行站在阮家门前,负着手仰着头望着月,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他并未回头,直到听到阮庭之压低声响的一句“你怎么在这”,他才侧过头。   他脸上表情是一如既往的淡漠,看着背着包袱的阮庭之,他也没有劝说,只是问他,“非走不可?”   阮庭之愣了下,似是没想到他会知晓,但也只是一会就笑了起来,“当然!忠义王可是我最崇拜的人,他的军队招人,我岂有不去的道理?再说——”   他耸了耸肩,“我既不喜欢读书也不喜欢管酒楼,与其待在家里气我家老头还不如跑出去。”   霍青行闻言便沉默了。   阮庭之知道他的性子,也没多说,想着要是再不走,等他爹娘发现,他就走不了了,连忙转身关上门,然后又从一旁的巷子里拉出一匹早就准备好了的马,刚要离开,看着仍旧站在月色下的霍青行,轻声喊道:“哎,霍青行!”   霍青行抬眸。   阮庭之轻咳一声,小声道:“拜托你个事,等我走了,你帮我照顾下我爹娘呗,虽然老头脾气挺糟糕的,人也很犟,不过还是蛮听你这个好学生的话的。”他说着好像也觉得自己这话委实是有些麻烦人了,挠了挠头,“二弟也说帮我了,不过你心细,有你在,我更放心些。”   生怕他拒绝,阮庭之又说,“我也不让你白帮忙!”   “等我下次回来,给你带好酒,好吃的……”见霍青行神色淡淡,阮庭之默了默,“算了,你这个人好像也没什么特别喜欢的。”   他绞尽脑汁想了半天,突然拍腿道:“我给你找个漂亮媳妇吧!”他觉得自己这个想法实在太妙了,双目骤然放亮,想扬声又怕吵醒人,强行暗压下来,喜滋滋地自己拍了板,“就这么说定了,你给我照顾爹娘,我给你找媳妇去。”   霍青行并不想理会他,只是看着他问,“什么时候回来?”   阮庭之只当他同意了,顿时喜上眉梢,声音也带了些意气风发,“当然是等功成名就!等我带着功勋回来,让我家老头子看看!嘿,先不说了,走了啊,下次回来再找你喝酒!”   他说着就策马离开。   霍青行也未阻拦,只是目送他离开才转进自家院子。   ……   知道阮家二房的打算,他想过和先生通个气,但一来先生一向疼爱自己这个侄子,恐不会信,二来他也担心先生的身子……所以他才一直按而不发。   若今日阮卓白真的过继给先生,他便要同阮卓白好好聊一次了。倘若阮卓白只想要金香楼,他不会多言,可若他想要的不止于此,那他却不能放任他行之……可霍青行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个结果,想到刚才听到的那席话,耳边似乎还有女子清冷的声音在萦绕,“请问二婶是觉得我不配,还是觉得身为女子者不配?”   这声音十分动人,比他曾听过的任何乐器都要好听。   可这声音也十分凛然,明明只是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好似裹藏着千军万马的锋芒,让人不小心就会坠入她布置的陷阱。   显然。   阮陈氏就坠入了。   这会他听着隔壁屋子阮卓白的恳求,不知怎得,嘴角竟忍不住向上翘了一下,虽然只是转瞬即逝的一下,但凝固于他身上一早上的气场也终于如破冰一般,消融干净。   他已听不到少女的声音了,可眼前却好似能描绘出属于她的画面,加上昨日,他一共见了阮妤有三回。 第一回 是在善济坊前,她一身锦衣华服、奴仆簇拥,正领着人在布粥,耳边同窗与他说“瞧见没,这就是知府家的千金,也不知谁有幸能娶到她?”   他听着那些人感恩戴德,也就掀起眼帘看了一眼。   少女是很美,可那种美更像是美人如花隔云端,美则美矣,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束缚着、压抑着,让人隔着云雾看一遭,并不会被他记入心中。 第二回 是在书斋面前,少女褪去从前端庄的打扮,但还是能瞧出与别人的不同,她好似不知道怕字怎么写,笑盈盈的走来,说着张口能气死人的话,还一点都不知道男女大防拉住他的袖子。 第三回 ……   “喵。”   小奶猫朝他走来。   霍青行眼前的画面被这道猫叫声搅碎,如烟雾一般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耳旁却好似还残留着少女俏皮又跳脱的一句“这你得跟我阿娘去说”……没想到自己居然会把这些片段记得那么深刻,他站在原地难得失了下神,半晌才摇了摇头,垂眸看着抓着自己衣摆的小奶猫,霍青行弯下腰摸了摸它的头,而后起身朝屋子里走去。   霍如想还在做衣裳,见他进来,立刻站了起来,“哥哥要走了?”   “嗯。”霍青行点了点头,离开的时候又叮嘱,“中午不想吃就去王伯那边买点馄饨吃,别饿着,钱都在厨房的储罐里。”   霍如想笑着应好,见霍青行出门的步伐,有些疑惑地歪了头,她总觉得哥哥看着比早上轻快了不少。   ……   霍青行出门的时候,站在阮家门前的一群人正在说道阮卓白母子,“这……看着脸色不大好,看来是阮先生没同意?”   “肯定没啊,你没看见这对母子的脸都难看到什么地步了?”有人接过话,“没同意才好啊,要不然真过继了,这阮陈氏的尾巴不得翘到天上去?她觊觎阮家这间酒楼可不是一天两天了。等她儿子接手了,别说什么他以后是阮家大房的孩子,自己的亲娘,他难道还会不管?再说阮家大房都是好脾气的,就算他真去贴补也肯定不会说什么。”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卓白那孩子的脸色这么难看,别说,看着还挺吓人的。”   “不过这阮先生没同意的话,那酒楼由谁来管啊?庭之那孩子也不在,他看着也不像是要从书斋离开的样子,难不成……”说话的妇人突然顿住了,半晌才喃喃吐出刚才心底生出的那个念头,“是要交给他那个城里来的女儿?”   “这,不是吧?她一个小姑娘家家的能管得了吗?”   众人惧是一脸不敢置信的模样,在这嘀嘀咕咕,看到出来的霍青行倒是停了话,笑着和人打起招呼,“小行去书斋啊?”   “是。”   霍青行停下脚步,喊了几声“婶子”。   “虎子一直惦记着你给他布置的功课,你晚上要有空就来婶子家一趟。”一个穿着暗红色布衣的妇人看着他笑说道。   霍青行自是应了好,又朝众人点了点头才继续往前走,没走几步便又听到身后的妇人们重新说道起阮家的事,大多都是在说阮先生的女儿,听着她们言语之间的质疑、不信,他脚下步子不停,心中却生出一个念头:如果是她的话,或许可以。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肯定。   明明满打满算也就和她接触过两次,可他……希望如此。   ……   阮卓白母子走后。   阮父阮母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尤其是阮父,更是沉默地端坐在椅子上。   阮妤看着她爹的模样,心里不禁叹了口气,她不信她爹真看不出阮家二房的打算,不过就算真看出了,想必他也不会说什么,毕竟对他而言,那些都是他的血亲。   若是没有那个规矩,恐怕他会选择直接把酒楼拱手让人。   阮妤倒是也不贪这一座酒楼,她要是想开,自己也有法子开,便是钱不够问爹娘过渡下也是可以的,但她不愿阮卓白过继到自己家,虽然只是接触了两回,可她不喜欢阮卓白这个人……这人看着温和无害,但她记得刚才在她爹问阮卓白“你有什么意见”的时候,男人低头攥手,口中说“没有”,眼中却闪过暗芒的模样。   年纪越大,她就越不喜欢和这些猜不透心思的人来往。她喜欢一切简单直白的人,可以一眼就瞧见他的喜怒哀乐,要和阮卓白这样的人朝夕相处,那可实在是太累了。   就是不知道前世没有她,也没有哥哥,爹爹为什么还是如此坚持没有过继阮卓白?   是因为不想让哥哥回来后伤心吗?想到哥哥,阮妤觉得还是得抽时间好好跟爹娘聊聊,不过现在——她看着还端坐在椅子上的男人,轻声提醒,“爹爹,您该去书斋了。”   阮父听到“书斋”两字果然醒过神来,“……好。”   出口的时候才发现嗓音有些哑,他又咳了一声,和阮母说,“把我的袋子给我。”   等接过阮母递给他的袋子,他才起身。   阮妤陪着他出去。   外头的人这会已经没在说她家的事了,而是在说霍青行,“小行这孩子今年也十六了,按理也到了该成婚的年纪了,也不知道他二婶是个什么打算。”   “指望他那个二婶?倒还不如咱们邻里邻亲的帮着看些……”有人撇了撇嘴,又叹了口气,“小行这孩子长得俊脾气也好,就是不爱说话。”   阮妤挑了挑眉,她倒是没想到会听到这么一遭话,看来霍青行很受这些邻亲的喜欢啊,要不然也不会帮他介绍亲事了……不过,他这么一条泥沼中的龙总有一日要飞上云霄,怎么可能娶这里的姑娘?而且这一世没有她的掺和,估计他也能和他的首辅小姐琴瑟和鸣了。   看在霍青行前世多加照顾她的份上,她倒是愿意帮他一把。 第16章   阮陈氏的左邻右舍还在门口嗑瓜子说闲话,远远瞧见母子俩过来,奇怪地嘀咕一句“怎么这么快回来了”,他们这会离得远,没瞧见这对母子难看的脸色,还笑着喊了一声,“阮太太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本来都准备好听这位阮陈氏秀优越感了。   毕竟这事,无论是对阮家二房而言,还是对他们而言,都是板上钉钉的事。   哪想到等母子俩离得近了,众人竟瞧见他们脸上如出一辙的难看脸色,母子俩阴沉着脸往自己家走,别说阮陈氏了,就连一向待人温和的阮卓白也没跟他们打招呼,而是低着头,沉着脸,抬脚进了自己家的屋子。   门开门合,阮卓白很快就消失在众人眼前。   众人心里奇怪,连瓜子都不嗑了,低声道:“怎么回事啊?难不成没成?”   阮陈氏本来在阮家大房受了那么一顿瓜落,心里就不舒服,这会听到身后那些长舌妇嘀嘀咕咕说个不停,立刻拉下脸转身骂道:“看看看,看什么看!”   “有你们什么事!”   她说完就怒目横眉地进了屋,门被她摔得发出剧烈的响声,一晃一晃的,给人一种很快就要塌下来的感觉。   外头的妇人们被她唬了一跳,等回过神,捂着胸口“哎呦哎呦”叫唤起来,她们也不是什么能忍的性子,当即叉腰扬声骂了起来,不过阮家的门已经关上了,也没有人出来理会她们。   “看样子是没成。”   “活该她没成,就她这个性子,要真成了还不得上天去?”   众人骂骂咧咧说完后又互相对视了下,一起凑到阮家门前听墙角。   院子里这会就阮陈氏的小儿子阮睿广,他正骑着他的小木马在院子里晃啊晃,刚刚看到阮卓白难看的脸色,他一句“哥”都不敢吐出,现在看到阮陈氏一进来,倒是立刻跑了过去,他从小被阮陈氏惯坏了,也不叫娘,就扯着衣摆嚷,“我的珍珠呢,我的糖葫芦呢,我的小老虎呢?”   阮陈氏每次看到阮睿广就会和他说,等你哥哥接手了金香楼,你想要什么都有。他虽然年纪小但也知道今天哥哥跟娘做什么去,这会见人回来,自然张口就嚷着要起了东西。   阮陈氏平日纵着他,但她今日正十分不爽,哪有空搭理他?说了句“没有”,本来想绕过他去问问阮卓白怎么办,可阮睿广皮得很,不仅不听,还拿出了自己的杀手锏,直接往地上一躺,哭着叫嚷起来。   以前他只要用这一招,阮陈氏就什么都给他了,就算她没有,也会去找阮家大房要。   可今天阮陈氏不仅没有跟以前似的把他拉起来喊“乖宝”,还抬起手往他屁股上狠狠打了几巴掌。   阮睿广起初是假哭,等察觉到屁股上火辣辣的疼,倒是真的哭起来了,撕心裂肺的,把在屋子里逗鸟的阮宏远都逼得走了出来,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本来气冲冲的脸在看到外头的画面时一愣,虽然阮陈氏脾气不好,但打儿子还是头一回,出口的火气也没了,他皱眉问,“怎么回事?”   阮陈氏看到他,一下子所有的火气都有了宣泄的对象,也不管阮睿广了,直接走上去去打阮宏远,边打边骂,“都是你,要是你今天跟我们去,你大哥能这样对我们?”   “你个不中用的,你自己没本事也就算了,还害苦了卓白!现在好了,你哥要把酒楼给他那个女儿,我们可怎么办啊!”   她手里没轻没重,指甲又长,有好几下打到了阮宏远的脸上,阮宏远白胖的脸上当即就出现几条红痕,手一摸居然还有血,他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当场就跟阮陈氏扭打起来。   虽然惊讶他大哥的决定,但他一向没什么抱负,给谁他都无所谓——   “你冲我撒什么火,那酒楼本来就是我大哥的,他要给谁就给谁,你不服你自己去建一个给你儿子开啊!”   两人从成婚初还算过了一阵蜜里调油的日子,阮陈氏虽然出身不好但年轻时的相貌还算不错,最开始刚嫁进阮家的时候也伏小做低过一段日子,可后来发现阮宏远就是扶不上墙的烂泥也就不愿意伪装了,从那之后,这对夫妻就没少争执。   阮睿广显然也习惯了自己爹娘争执,他也没去管,依旧在地上撒着泼,所有的哭闹争吵终止于阮卓白的一声暴喝——   “够了!”   阮陈氏夫妇还有阮睿广全都停下了动作朝声音来源处看去,不远处的阮卓白一身蓝色锦衣,他此时再不复平日的温和,全身散发着寒气,眼中更是带着极度的厌恶……见三人不敢再说,他才重新转身回了自己房间。   “卓白,你先别担心,我……”阮陈氏追过去,可还没等她进门,门就当着她的面关上了。   阮宏远刚刚被自己的儿子训了一通,正有些不高兴,见阮陈氏吃瘪倒是笑了起来,“早跟你们说了别去肖想不是自己的东西。”到底是怕自己的儿子听见,他轻哼一声也回了自己房间,没去搭理外头的阮陈氏和小儿子。   ……   “哦呦。”偷听的几个人见里头散了场,心有余悸般拍了拍胸口,“吓死人嘞,这阮陈氏家的大儿子平时看着脾气那么好,没想到关上门居然是这副样子。”一群人嘀嘀咕咕回去,“不过阮先生怎么把酒楼交给他女儿了?这姑娘家能管好吗?”   “这要是管不好,恐怕阮家二房还有的闹呢。”   外头还在说这事,而屋子里的阮卓白仍沉着一张脸,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外放情绪的时候了,伴随着年纪的增长,他就越清楚如何才能更受人喜欢,阮庭之顽劣胡闹,他就伪装成一副温和懂事的模样,只要他表现得越谦逊,大伯他们就会越发对阮庭之不满。   可为什么!!!   为什么他好不容易才把阮庭之弄走,大伯却还是不肯过继他!   地上全是残片,而被他紧紧捏在手中仅剩的一只茶盏最终也难逃厄运,白瓷破碎,阮卓白紧握的拳头重重砸在桌上,回想起今日大伯的那些话,他胸腔中蓬勃的怒气仿佛熊熊烈火,无穷无尽。   还有阮妤——   对这个城里来的堂妹,他起初并无敌意,甚至还想过等他过继到大伯家,他会好好做一个兄长照顾她,毕竟比起这青山镇的许多人,她是少数有资格能让他青眼有加的人。   可现在这个人,这个女人居然抢了属于他的位置!   怒火仿佛燃烧得更加猛烈了,阮卓白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原本是想好好孝顺大伯、大伯母,可如今……想到自己在金香楼的布置,幸好他早就做了安排。   明日,他就等着看阮妤被打脸!   他会用现实告诉阮妤,不是有大伯撑腰就有用!他辛苦筹谋了这么久的东西,谁也抢不走!   还有大伯……   他眼中闪过晦暗,薄唇也紧紧抿了起来。   ……   阮妤并不知道阮卓白在想什么,就算她知道,恐怕也不会放在心上。   她今日委实算是过得非常充实了,中午给她爹送了饭,回来睡了个午觉又跟她娘收拾了下屋子,差不多把属于阮云舒的痕迹都消除了,不过这样的话,屋子骤然也就变得空荡了许多。   看着这空荡荡的屋子,阮母不免眼眶泛红,看着阮妤露出一副心疼的模样。   阮妤见她这样就没招,扶着她去外头晒太阳,边走边说,“等以后一点点置办就好了。”   阮母抹了下眼角,点了点头,“那我先给你找个丫鬟?”   阮妤一愣,又笑起来,“好端端的,请什么丫鬟?我们家又不需要人伺候。”   阮母皱眉,“可你以前出门都有丫鬟伺候。”   “您也说是以前了,我现在这样过得挺自在的。”她早就习惯一个人操持事务了,根本没想过再找什么丫鬟伺候自己,就连红玉、白竹,她也是打算日后等祖母回来,把她们的身契还回去,让她们过自己的生活去。   不过马上冬天了,她舍不得她娘大冷天洗衣裳便提议道:“请个婆子洗衣服倒是不错。”   “请什么婆子?”阮母立刻拒绝了,“就几件衣裳,再说我每天都是和你王婶她们一起去溪边洗,这要是以后换个脸生的婆子还不知道怎么说我呢。”   行吧。   阮妤笑得有些无奈,她知道妇人们凑在一起洗衣服说八卦也是培养感情的一种方式,她也不好剥夺她娘的爱好,只能回头给人买点好的护手的珍珠膏了,“那您也别给我找丫鬟了,我不要。”   “真不要?”阮母还是想再坚持下。   阮妤笑着垂眸摇头,“不要。”   “好吧。”   阮母叹了口气,还是答应了。   母女俩边说边往外走,刚到院子就听到外头传来几道妇人的声音,“庭之他娘在不在啊?”   阮妤听着这熟悉的声音,记起是昨日那个穿着红色上衫的妇人,也就是她娘常挂在嘴边的王婶,她要是没记错的话,这位王婶还是虎子她娘。   镇子上的人没什么忌讳,听阮母应了一声就笑呵呵推门进来了。   三、四个妇人,手里不是拿着瓜子蜜饯就是拿着橘子花生什么的,反正每个人手里都握着点聊天必备的东西,看到阮妤也在,几个妇人倒是都停下了脚步。   阮家位置好,院子也大,她们平时都喜欢这个点过来聊聊天,不过阮家这个小女是城里来的,也不知道人欢不欢迎……阮母也在犹豫着,要不要让她们今天先回去。   阮妤却已经笑着招呼道:“几位婶婶来得正好,我阿娘刚还和我说起你们呢。”   她没有一点架子,弯着眼眸,“你们先坐,我去给你们倒茶。”   阮母要帮忙,阮妤没让,自顾自往厨房走。王婶等人这才进来,站在阮母身边看着阮妤离开的方向,等瞧不见了才低声说,“小妤看着一点都不像知府家的千金。”   她们本来还以为会来一个娇小姐,不过要真是娇小姐,恐怕也不会来这样的地方了。   众人不由拿阮云舒做对比,“比你之前那个有良心多了。”她们可没忘记那天一大早,阮云舒就带着丫鬟离开的情形。   阮母本来脸上还挂着笑,听到这句,笑意一顿,不过到底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她也不愿意去说什么,便招呼她们,“先坐吧。”   等阮妤泡完茶出来的时候,妇人们的话题已经从“金香楼的归属权”变成“给霍青行找一个什么样的姑娘”……听到是关于霍青行的,她脚下的步子慢了下来。   “小行那孩子跟个闷葫芦似的,找姑娘可不能跟他一样,要不然以后家里可一点声音都没了。”   “人得温柔一些,尤其是家里不能有那些杂七杂八的,小行他们兄妹过得够苦了,要再娶个厉害泼辣的,以后可咋整?”   ……   众人嘀嘀咕咕的,全是关心的话。   阮妤脸上扬起一抹温和的笑,笑着走过去。   “哟,这是什么茶,这么香?”王婶先闻见味,看了过去,其余妇人也跟着看过去,“闻着倒是有点像橘子的味道。”   阮母上前帮忙。   阮妤笑着说,“是橘子,我用冰糖混着橘子皮和橘肉煮开的,婶子们尝尝。”她笑着给每人倒了一盏。   那群妇人平日里做惯粗活,这会却不禁把手放在衣摆上擦了擦,“到底是城里来的姑娘,做茶都有这么多花样。”边说边小心翼翼接过喝了一口,明明平日吃惯的橘子,这样吃起来倒是有种与众不同的味道。   茶也苦涩,妇人们并不喜欢,可这果茶清爽酸甜,让人喝了还想喝。   阮妤熬了不少,见她们喜欢便笑,“里头还有。”   她说完便打算把场子让给阮母她们,自己去霍家陪霍如想说话,刚要走,就听有人说道:“哎呀,我们问下小妤不就行了?”   “嗯?”   阮妤停步,笑着回头,“问什么?”   “我们在给你霍家哥哥相看对象,可这青山镇也没什么出挑的姑娘,你那……”那绿衫妇人姓崔,还没说完就被王婶拉住了袖子,“你真是喝傻了,小妤以前认识的是什么人?她们能嫁过来?”   王婶说完又和阮妤告罪,“小妤别多心,你崔婶就是糊涂了。”   崔婶胖乎乎的,被人说了也不气,“哎哎哎,是我糊涂了。”   阮妤看着这些真心为霍青行考虑的人,心里有些软,声音也越发柔了,“没事,婶婶们是好心,不过——”想到自己早间的打算,她笑道,“霍青行如今年纪也不大,与其现在替他操持,倒不如等他明年科考结束再替他相看?等他登科折桂,便是首辅家的小姐都能娶。”   她说完见众人微怔的模样也未多说,笑着福了福,又和阮母说,“阿娘,我去找霍妹妹。”   阮母忙应了一声。   阮妤走后,其余妇人才醒过神,直接忽略了刚才阮妤直呼其名,“也是,现在小行没功名,娶得不上不下,倒不如等他科考结束。”   “不过小妤真爱开玩笑,首辅家的小姐怎么可能嫁给小行?”就算她们再觉得小行多好,也顶多觉得他能跟常安一样考个举人,要是再厉害些,可能考个进士。   这外头厉害的学子多着呢,小行又能排第几,更别说娶首辅小姐了。   王婶看着阮妤离开的方向,沉吟道:“其实——”   “什么?”阮母看她。   王婶听到她的声音倒是立刻回过神,忙道:“没什么。”她就是觉得小妤跟小行那孩子挺般配的,不过有可能吗? 第17章   霍青行下学回家的时候,霍如想刚把菜做好,看到霍青行,她一边布菜一边笑着喊人,“哥哥回来了。”   “嗯。”霍青行点点头,他把手里的书放到一旁的架子上,走上前帮忙盛饭,看到桌上放着的一只陌生茶壶,随口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午后阮家姐姐送来的橘子茶,我尝着不错就给哥哥留了点。”霍如想今日又和阮妤聊了一下午,如今已十分喜欢这个城里来的大姐姐了,弯着眼眸,边说边夸,“阮姐姐真厉害,她今日还教了我许多好看的花样和针法,回头我给哥哥的衣裳换个针法试试看。”   这些东西,霍青行并不懂。   不过见霍如想高兴,他也没说什么,只是心中到底有些惊讶。他这妹妹一向是有些胆小怕生的,便是从前那位阮小姐,跟如想算得上是一起长大,平日也是有来有往,但即便如此,如想也从来没有这样张口闭口把人挂在嘴上。   不由又想起今日早间的事。   耳边刚回响起少女清亮的声音,外头木门就被敲响了,记忆中的声音和外头的女声合并起来,是阮妤在喊,“霍家妹妹。”   霍青行手上的动作一顿,往旁边看却没瞧见如想的身影,估计是去厨房了,他抿着唇,抬眼朝外头看,沉吟了一会才放下手上的东西往外头走。   门被打开。   阮妤脸上还挂着温和的笑,嘴边一句“霍妹妹”刚出口就瞧见一道青色的身影。   来人很高,她只到他的胸口,得仰头才能看见他的脸,阮妤皱了皱眉,心里腹诽一句“长这么高做什么”,往后退了一步,这才抬起清亮的杏仁眼朝来人看,“霍妹妹呢?”   “在厨房。”   霍青行的声音跟他的脸一样,明明长得挺好看的人,但过于刻板死寂,就挺不招人待见的。小姑娘怕他,阮妤就是单纯不喜欢……虽然就算加上她上辈子的经历,眼前这个男人也是她见过最好看的人了,但就这性子,她可一点都不想再跟他过日子,她也懒得搭理他这个死样子,把手里的菜递给他,见他不为所动还皱起眉便有些不高兴了,扬着下巴,挑起柳眉,很不高兴地说,“拿着呀。”   “不用,家里的菜够了。”霍青行看了一眼,照例是婉拒的话。   阮妤却不管他。   认识十多年,同床共枕也有好几年,她跟这个男人已经熟得不能再熟了,见他不肯拿,直接扯过他的手把手里的菜放在他手上,男人的手不似他的脸那么冰冷,反而还十分滚烫,阮妤想起以前两人睡一张床的时候,只要男人在,就连暖手炉也不用了,稍稍一顿后,阮妤把菜放到他手中就收回了手,见刚才还一脸淡漠的男人此时瞳孔微张,身形紧绷,整个人都处于极大的震惊中,她哼笑一声,“早这样不就行了,非得我动手。”说完还十分自然地吩咐他,“回头记得把我家茶壶和盘子还回来。”   她说完这句就转身离开了,没有一点留恋的样子。   徒留霍青行呆站在原地,目光还怔怔地落在自己先前被人拉扯的手上,他从小就不太跟人有太过近距离的接触,爹娘虽然爱护他但与他始终隔着一层屏障,如想与他又有男女大防,就算是从小长大的阮庭之虽然爱动手动脚一点,但只要他眼神看过去,他也就缩回去了。   这还是第一次……   他知晓事理后和人肌肤相触,虽然只是一会,但也足够让他震惊了,身后响起如想的声音,霍青行连忙敛起所有情绪。   “哥哥,你怎么了?”霍如想喊了一声没见他回,就走了过来,她并未发现他的异常,目光扫见他手里的菜,倒是轻轻咦了一声,油亮逼人的鸡肉和扑面而来的香气勾得她胃里的馋虫都起来了,她几乎是毫无疑问地问道:“是阮姐姐送过来的吗?”   “……嗯。”   霍青行这会已经又恢复成从前的模样了,即使他的眉还拧得仿佛能夹死一只苍蝇,握着盘子的手也绷得很紧,但也不会让旁人瞧出端倪,他又看了一眼阮家,那里早就瞧不见阮妤的身影了,抿了抿唇,放弃把菜还回去,无奈开口,“进去吧。”   即使霍家兄妹受过不少人的接济,但这道菜俨然超出两兄妹可以心安理得接受的范围内了。   虽然从前那些他们也都想法子还回去了。   饭桌,看着沉默不语的霍青行,霍如想也不敢动筷子,小声说,“哥哥,要不我们还回去吧?”虽然她很想吃,但她并不想哥哥难做。   霍青行轻轻叹了口气,“吃吧。”   这样再送回去反倒惹先生他们不高兴,“我明日去城里,给先生他们买些礼物送过去好了。”见如想还是犹豫不敢动筷子,他自己先夹了一筷子,入口的时候,他神色微怔。   这新鲜的菜系和完全不同于以前的口味,他很容易就能分辨出这不是师母做的。霍如想显然也分辨出来了,她惊讶道:“这是阮姐姐做的吗?”   霍青行垂下眼眸,遮住自己先前的失态,淡淡说,“可能吧。”   霍如想吃了一筷子倒是不纠结了,何况这道菜实在太好吃了,她一边吃一边弯着月牙似的眼睛说,“阮姐姐真厉害。”好似除了厉害,她已经找不出可以夸赞人的话了,又想起今日外头那些婶婶讨论的话,她以前是不会在吃饭的时候和哥哥聊天的,今日却有些忍不住,“哥哥,你听说阮姐姐接手金香楼的事了吗?”   “嗯。”   “那你说……阮姐姐会成功吗?外面的婶婶们都觉得她肯定会被奚落会失败的,我,我有些担心她。”霍如想蹙着眉,面露担忧。   霍青行沉默一瞬,而后抬起头,十分肯定地应道:“会。”   他除了自身之外,很少对外来的事和人有这般果断的时候,很多时候,他都会选择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不去参与也不去讨论,所以那次阮庭之说要离开,他也没有多加阻拦和劝告,他只尽自己能说能做的,说了做了还是不行,那就不是他能管的事了。   他一直都是这样一个人。   但今日不知为何,竟如此肯定地阐述了他的想法,即使这个人,他只有几面之缘。   可他就是如此相信,她可以。   霍如想倒未多想,不过哥哥说了可以,她倒是也不担心了,反而有些羡慕地说,“阮姐姐这样真好,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   “你也可以。”霍青行看着她说。   “什么?”   霍如想神情错愕。   堂间烛火不明不暗,暖色光芒在霍青行寡淡的脸上铺展开,竟让他看起来比平时温和了许多,他放下手中筷子,一字一板地和人说,“你也可以去做你想做的,无论什么,只要你想。”   这是霍如想第一次听到哥哥与自己说这样的话,怔愣了好一会,她才喃喃问道:“我,可以吗?”   霍青行颌首,“可以。”   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阮妤的出现以及她迥异于旁人的做法让他也改变了和家人相处的方式,他主动问霍如想,“你有什么想要做的吗?”   霍如想想了好一会,摇摇头,脸上却不见失落和茫然,而是扬着从前很少瞧见的开朗笑容,“现在还没有,以后要是有,我再和哥哥说。”   霍青行点点头,这才重新握起筷子,“先吃饭。”   “好!”   霍如想雀跃应道,这是她第一次跟哥哥敞开心扉,虽然她一直敬爱哥哥,但从前从来不敢和他说这些话,今日起了头倒是有不一样的结果,这让她很高兴,想了想,她捡了一筷子鸡肉到霍青行的碗里。   霍青行看着碗里的鸡肉动作一顿,过了一会,他也给人夹了一筷子。   ……   阮家也在吃饭。   今天的三杯鸡还是阮妤做的,原本阮妤想换道菜,可阮母表示她爹昨晚做梦还在跟她抢这道菜,早上起床的时候还埋怨她,“你昨夜比我吃得多也就算了,梦里还要跟我抢”,她听了之后笑得乐不可支,晚上自然便满足人又做了一回。   吃了两餐,阮父总算是满足了,平日一副夫子周正模样的人,这会笑捋着自己的胡须,一脸餍足。   阮妤见他总算不似白日那般,便笑道:“爹爹若喜欢,等回头哥哥回来,我再给你做,近来可不能再吃了,一样的菜连着吃总要腻的。”   她如闲话家常一般,阮父脸上的笑却僵住了。   阮母原本正打算收拾碗筷,听到这话也停下了,她目光担忧地朝阮父看了一眼,又看了眼阮妤,见她笑盈盈的,张口想说些什么又闭上了。   阮妤就当做没瞧见他们的失态,托着下巴继续说,“我从小就羡慕别人有哥哥,我在江陵府有几个玩得不错的朋友,她们无论碰到什么事都有哥哥替她们撑腰,那个时候我就想,我要是有哥哥该多好。”   这是她第一次提起自己的事,阮父阮母不管先前是什么心情,这会都把目光放在她身上。阮父更是皱眉问道:“阮大人阮夫人,还有其他少爷小姐对你不好吗?”   他们知道换孩子的事后去打听过阿妤这些年的境况,外头的人都说知府家的老爷夫人很是恩爱,底下的小辈也很是和睦,尤其是阿妤更是江陵府拔尖的人物,可如今听阿妤话语中的艳羡,竟……并非如此吗?   阮妤笑笑。   不好吗?倒也说不上什么好不好的,她底下就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弟弟阮靖弛是徐氏亲自教养长大的,性子不羁,和她的关系,怎么说呢,谈不上什么好坏,反正她不喜欢他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他也不喜欢她总是管教他。   至于妹妹阮微月是庶女出身,姨娘教养长大,跟她就更加谈不上关系好了。   不过这些事也没必要让爹娘知晓,她只说了一句,“我从小是由祖母教养长大的,和其余人有些生分。”   但这一句也就够了。   阮父阮母纷纷皱眉,还欲再说,阮妤却已经笑着一手挽了一个,“能回来见到爹娘,我很高兴,爹爹也别再生哥哥的气了,您若真生气,等回来我替您教训他。”   “你哪里打得过那个混小子。”阮父嘴上这样说,但到底也不似早些时候那样生气了,到底是自己的孩子,还能打死吗?又看着阮妤笑盈盈的眉眼,他抬手,有些不大习惯地摸了摸她的头,“以后我们护着你。”   阮母看着父女俩,眼眶泛红,她擦了下眼角,也把手覆在阮妤的头顶,轻轻揉了揉,跟着说,“对,以后我们护着你,谁也不能欺负你。”   阮妤早过了被人欺负要找家人哭诉的年纪了,可听着这番话还是有些动容。   她眨了眨有些湿润的睫毛,笑着应好。   ……   吃完晚膳,阮妤照常在院子里散起步,没走一会,她就听见隔壁也响起一阵不轻不重的脚步声,两人似都有所察,脚步都顿了下,知道隔壁的是谁,她看着那高高的院墙笑了笑,而后也没理会人,照旧沿着围墙走了起来。   等她开始走,隔壁的脚步声也重新响了起来。   不远处还能传来小孩的哭声和玩闹声,而这处却只有两人的脚步声,阮妤以为那个闷葫芦是肯定不会说话的,没想到她走了一圈后,倒是听霍青行低声说,“那个盘子和茶壶……我明日再给你。”   阮妤挑了挑眉。   明明说个哦,应个好就能解决的事,她偏要逗人,“为什么?”   霍青行明显没想到她会这么问,沉默了一会才说,“如想在包馄饨,明早给你们送过来。”   “哦……”阮妤走累了,索性踮起脚尖摘了个橘子,然后就倚着石桌坐着,一边剥一边问,“怎么样?”   “什么?”   “菜呀。”阮妤吃了一瓣橘子,她爹这棵橘子树种得真不错,橘子都挺甜,她把籽吐到一旁的石桌上,拿帕子垫着,又问,“味道怎么样?”   隔壁似是又沉默了一会才吐出一个字,“可。”   啧。   阮妤觉得跟霍青行聊天真容易来气,每次你问一大串,他就给你来一两个字,一点都没有聊天的乐趣,不过要是哪一天这人突然给你一句话蹦出十多个字也挺吓人的,她在这自娱自乐笑着,吃够了笑够了,就不怎么想搭理人了,拍了拍手站了起来,要走的时候,她想起那天掉在自己脚边的柿子,突然喊了一声,“喂。”   “嗯?”   “接着!”   伴随着阮妤这一声,霍青行看到从天而降的一个橘子,他立刻伸手接住,皱着眉刚要询问,就听到隔壁传来少女笑盈盈的一句,“那天柿子的还礼。”   这话说完,阮妤便提步离开了。   霍青行能听见她轻快的脚步,若是细听的话,还能听见她哼唱着一首江南歌谣。他就听着这脚步声和哼唱声,直到听不见了,这才收回眼眸,把目光落在手中的橘子上。   似是有些无奈。   他摇了摇头,却也没把手中橘子丢下,一边握着橘子,一边捞起也散完步的小奶猫,抬脚往自己屋子走。   ……   翌日。   阮妤一家人就登上了去金香楼的马车。   而霍青行把昨夜连夜写完的话本合成一册,又从橱柜里拿了一些银子也准备离开,要走的时候,他看到放在窗边桌子上的橘子,想到昨夜的事,他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站了一会才关上门出去。 第18章   江陵又称荆州,早年曾担任过几任君王的国都,即使很久以前国都便迁到了长安,但历史遗留下来的痕迹还是有的,南临长江,北依汉水,西控巴蜀,南通湘粤……荆州底下又有八府四十余县。   江陵府作为荆州的中心府,算得上是荆州最地广物博的一个府了,阮妤三人从青山镇出发到金香楼得乘坐半个时辰的马车。   阮父平日都是书斋、家里两点一线,很少出门,以前酒楼有什么事,谭耀都会直接来家里说,年里年节酒楼的账也都会拿到家里来,要不是今天要来给阿妤撑腰,他也懒得出来,阮母倒是不时就会过来一趟,这里人多摊子多,竞争也大,物价要比他们那边便宜许多,她就每个月都会跟王婶她们一起过来采买,眼见快到了便招呼阮妤往外头看,还跟她介绍起这里有什么好玩的地方……虽说都在江陵府,但阮妤从前去得大多都是东门、鼓楼那块地方,很少会来这里。   想想也挺有意思的。   左右也就一个时辰的路程,可在同一片土地上生活了十多年,竟没有一次擦肩而过的机会,若不是那个仆妇说出这桩事,恐怕她这辈子都不会知道自己的父母另有其人。   “阿妤,快看,那就是金香楼!”阮母指着前边兴高采烈地和阮妤说。   阮妤忙抬眼看去,入目是一座三层楼高的酒楼,在普遍都是一层、两层的建筑下,金香楼很是醒目,至少她这样看过去,第一眼就瞧见了它,它的建筑风格和周围其余建筑倒是差不多,黑瓦片、翘角檐,外头挂着大红灯笼,可门前挂着的牌匾却不叫金香楼,而是用金漆刻着“天下第一楼”五个大字。   阮妤虽然前世没怎么接触过自己家这个产业,但也知晓它的辉煌事迹,在大魏还不是李姓天下的时候,金香楼就已经在了,那个时候国都还在荆州,金香楼作为天子脚下的酒楼,每日迎来送往,甚至还接待过外邦使臣,后来天下改换李姓,国都也迁到了长安,可金香楼还是金香楼,不仅没有因为失去了天子脚下的地位而落败,甚至还开创了又一个繁华,在百年以前,金香楼开遍了整个大魏,甚至还被天子邀进宫中操持外邦宴会,得天子亲赐“天下第一楼”的牌匾……可惜白驹过隙,到阮父这一代只剩下青山镇的祖宗基业以及这一座还挂着“天下第一楼”的金香楼。   阮父似乎也想起了这些陈年往事,看着那块牌匾感叹道:“你祖父在的时候总希望我能把金香楼发扬光大,可惜……”   马车还未停下,阮妤闻言看了眼阮父,说出心中的疑问,“既然爹爹不喜欢,祖父又为什么不交给二叔?”虽然她不喜欢阮卓白一家,但也的确挺好奇的,为什么阮家有这样的规矩。   如果没有这个规矩,也就不用谈什么过继不过继的了。   阮父闻言却是沉默了一会才说,“阮家当年就是因为兄弟阋墙才落败的。”   阮妤懂了。   因为兄弟反目导致阮家落败,所以后来的先辈们索性直接规定好继承权,省得再出现这样的事,看着阮父悲伤的脸,阮妤笑着握住他的手,“祖父的要求,女儿来完成好了。”   阮父一怔,看着阮妤明媚的笑脸也没当真,只是心里的那些感伤倒是因为这趣言散了个干净。他笑呵呵应了一声,听车夫说了一声“到了”便率先走出马车,又扶着妻女走下。   ……   不同于外面这块门匾的霸气和繁华,金香楼的内部可谓是凄凉得很,都快到饭点了,居然连一个客人的影子都瞧不见,好在管理得还算不错,即使没有人,每个人也都在自己的岗位上。   看到进来的三人,在柜台后的小二起初还以为自己瞧错了,揉了揉眼睛又伸长脖子,确定没眼花这才往里头喊,“屠师傅,东家来了!”边说边迎了过来,给他们请安,目光落在阮妤身上时又是一愣,显然不清楚她的身份。   阮父点头间,里头就鱼贯而出好些人,领头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虽然眉毛都白了,一双眼睛却很是明亮,走起路来的步子也很是稳重,若在战场,必定是个老当益壮的将军。   阮父对他很是恭敬,见到他就立刻朝人拱手一礼,口中喊道:“屠叔。”   阮母也一样见了礼。   屠荣看似威严不好说话,却十分守规矩,不肯应两人的礼,侧身避让开才皱着眉说,“你今天不来,我也得派人去找你……”小二过来上茶,他请三人入座,才又问,“我听说大少爷离家出走了?”   阮父一听这话,脸色就变得难看起来,好一会才点头。   “这孩子……”屠荣显然也有些无奈,但当务之急还是金香楼,“那你现在是怎么想的?真要过继?”   “您先坐。”阮父亲自给人倒茶。   屠荣一向讲究尊卑,自是不肯,阮妤便起身笑道:“屠爷爷您先坐吧。”   “这是?”屠荣看着阮妤面露惊讶,想到早先时候打听的事又看向阮父,“这……就是那个孩子?”   “是。”阮父这才重新笑起来,他目光温和地看了眼阮妤又和屠荣说,“您先坐,我今日也是为了金香楼的事来的。”   屠荣知道阮妤从前的身份,这会看着她明媚的笑脸不由感慨道:“回来就好。”见父女俩都看着他,尤其是阮妤,一副他若不坐,她也不坐的模样,他也不好再推托,只能坐下,等阮妤跟着坐下,他接过阮父递来的茶,开口,“你先说。”   “我打算把金香楼交给阿妤。”   “阿妤?”屠荣一愣,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是阮妤,立刻皱起眉,他脾气大,只当阮父是在开玩笑,当场就想站起来,但又不好让父女难堪,勉强压抑着脾气,沉声说,“这不是小事!”   “屠叔,我虽然很少管金香楼的事,但这是我祖上留下来的基业,我比谁都希望它好。”阮父知屠荣心中所想也跟着沉下声,见他眉目稍有缓和,继续说,“阿妤是我的女儿,她有资格也有能力担任这个位置。”   屠荣沉默,阮家的确没有女子不能打理家业的规矩,甚至早年阮家也有女子管过家业的情况,但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闺阁女儿怎么可能打理得好?   他身后那些人也都听见了两人的话,这会正窃窃私语着,虽说是私语,但声音也没有放得很轻,至少够阮妤等人听见,言谈之间都是阮妤一个小姑娘没能力……屠荣显然也听见了,沉默很久才看着阮父说,“这是你家的产业,你想给谁就给谁,但是金香楼的规矩,你也知道,要是她过不了关,就算有你撑腰也没用。”   阮父这才皱起眉,有些担忧地看向阮妤。   虽说阿妤的菜做得是不错,但他们也只吃过一道,要是……   阮妤来前就从爹娘口中知晓自己会面临的情况了,这会便笑盈盈站起来,看着屠荣说,“我知道金香楼的规矩,也已经做好准备了,屠爷爷考我便是。”   或许是因为阮妤的从容和坦然,屠荣竟恍惚了下,过了好一会,他才看着她说,“你既然都知道了,我也不多说……”他朝身后一群人看去,最后目光落在一个年轻厨师身上,这是他前几年收的徒弟,“阿松,你跟小姐去比。”   “我?”郑松惊讶地指着自己鼻子。   其余人一听这话纷纷唏嘘起来,有个三十多岁的厨子当场皱眉道:“屠师傅,您这样是不是不太公平?咱们金香楼的规矩可是要跟大师傅比,您拿一个学徒……”他还欲再说,可看着屠荣威严的面容又有些畏惧地低下头。   但他起了这个头,除了郑松之外的人自然也都议论纷纷起来。屠荣皱着眉想说几句,就听阮妤笑着问那个先前说话的厨子:“这位师傅姓什么?”   “我?”张平抬头,见阮妤点头,便自报了家门。   阮妤笑着喊了一声“张师傅”,又问,“张师傅应该是大师傅吧?”   张平立刻扬起头,骄傲道:“当然!”   “既如此——”阮妤笑了下,“那我便跟张师傅比吧,这样是不是就公平了?”   阮父阮母着急喊道:“阿妤!”   屠荣也跟着皱起眉,目光复杂地看着他,“你想好了?”见阮妤点头,又抿了下唇,这才看向张平,“既如此,你就跟小姐比吧。”   他并不认为阮妤能赢,出自己的徒弟也只是为了不让她输得太难看。不过现在,看着少女从始至终都温柔坚定的笑脸,竟有些……期待了。   张平自然应好,阮妤看着担忧的阮父阮母,笑着说了句“别担心”又看向屠荣,“屠师傅,我还有个要求。”   “什么?”   ……   霍青行跟如晦斋的老板已经有过一段时间的合作了,他写的那几本书销量都不错,如晦斋的老板想跟他签订一个长期邀约,但写书对他而言只是一个短时间的过渡,他并没有要长期做下去的意思。   “霍先生真不考虑?”即便已经被人拒绝了许多回,但杜文还是想再争取一回。   霍青行婉拒道:“我还得准备科考,恐怕之后没什么时间。”这却是托辞了,科考的知识于他早就了然于胸。   但显然这个回答对杜文也足够了,学子最重要的自然是科考,他虽然惋惜但也未再多劝,只是恳切道:“那后续的内容还得劳烦霍先生尽快写出来交给在下。”如今“东光君”的名声已经传出去,怕有人找上霍青行要后面的内容,他忙又说,“后面几册的价格我会给霍先生多翻两番,霍先生可千万不能给别人。”   霍青行点头,他婉拒杜文送他出门,自行往外走。   这会正值饭点,本想随便找个地方吃个午饭,再去买东西就看见一群人一窝蜂地往前跑,他并没有什么兴趣,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倒是送他出去的小厮一脸激动地说,“听说是金香楼有人在比试,大家都去看热闹了。”   金香楼三个字终于让霍青行的神色有了一瞬的变化,他望着金香楼的方向,沉吟一会也提步走了过去。 第19章   霍青行到金香楼的时候, 那边已经人满为患了,他身量高,越过乌泱泱的人群能瞧见里头的光景, 一楼大厅现在全是人,能坐的地方全被占光了,没位置的人就只能站在一旁。   而中间原本应该摆放桌椅的地方,这会却摆着做饭的物件,一模一样的东西摆了两份,是过会比赛要用的东西。   “哟, 这里怎么了,怎么这么多人?”有不知情的人被这里的壮观吸引过来, 站在霍青行的身后询问。   霍青行身边那个褐衣汉子回过头,热心解答道:“说是金香楼的新东家要跟他们的大师傅比赛,热闹着呢。”   “这新东家还要跟厨子比赛?”有人面露诧异。   “这位先生估计是外来的吧。”听人应了是,褐衣汉子又笑起来,“那就对了,这金香楼的规矩就是这样,如果里头的厨子不服你, 你就得跟他们比试,赢了他们才能得到他们的认可。”   那人一听这话更是讶异了,“居然还有这样的规矩?”又看了眼外头悬挂的招牌,“天下第一楼, 名字倒是响亮, 可我怎么以前没听过?”   “这都是以前的事了, 唉……”褐衣汉子也跟着看了一眼那块招牌,叹息道:“以前说起咱们江陵府的金香楼谁不知道?可惜这些年金香楼自己不济,又新起来了不少酒楼, 要不是今天有比赛,大家被吸引过来,估计里头连个人影都瞧不见。”   周遭声音不曾间断。   而霍青行一身青衣,负手而立在这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听着周遭或是感慨或是新奇的话,连眉都不曾挑一下,他就这样站着,如雪松,如修竹……目光一眨不眨地望着里头。   直到听到身边的褐衣汉子似感慨般说了一句,“也不知道以后能不能瞧见金香楼的盛举了。”   他是本地人,也有些岁数了。   在他还小的时候,金香楼虽然已不复早年盛举,但到底还算得上是江陵府的招牌,他至今还记得被爹娘带出来逛街,金香楼人满为患的样子,进进出出的人都说里头的菜好吃,他就嗦着他的糖葫芦扒着门往里头看,想着以后等他有钱了一定要进去大吃一顿!哪想到等他长大了能赚钱了,这江陵府的招牌就落魄了……现在无论是本地人还是外来人,只知道那珍馐斋,满味楼,哪里还知道这金香楼?   霍青行听着这汉子的话也轻轻抿起了唇。   能吗?   他望着里头,灶台前还没有人,他也没有瞧见比赛者的身影,周遭喧嚣未停,直到他听到前端传来诧异的声音,“这金香楼的新东家竟是个女的?”   浓密的长睫轻轻动了下,他看着一道青绿色的身影从后厨方向走了出来。   少女穿着一身青绿窄袖衫,海棠百迭裙,头发用绣着祥云样式的绿绸绑成一根麻花辫垂在右肩上,她手上脖子上没有多余的装饰,只有耳垂上坠着一对金桂花样式的耳坠。   清新脱俗。   听见外头的唏嘘哗然,她不曾露一丝异色,粉唇微翘,眉眼盈水,仍是从前那副从容模样。   不知道为什么,在瞧见阮妤的时候,霍青行先前残留在心中的疑问竟好似有了解答,紧抿的薄唇微微松动了一些,他仍负手立于人群中,看着阮妤,轻轻说了一个字,“能。”   嗯?   褐衣汉子有些矮,听到里头的哗然刚想踮起脚看一看就听到身边的响声,像是在回答他刚才的话,他循声看去,瞧见身边站着一个辨不清是少年还是青年的男子,穿着一身洗旧了的青衣,头发用木簪束着,能瞧出他的处境应该很窘迫,偏偏身上却有着一股子仿佛与生俱来的贵气,而更令他心惊的还是男子的相貌,冷白色的皮肤,漆黑睫毛下的凤眼冷淡而锐利,似乎是瞧见了他的注视,青衣男子朝他看过来。   褐衣汉子看着露出全部面貌的俊美男子,心下一惊,竟有些不敢与他对视,忙回过头,也不敢再去分辨刚才说那句话的人是谁了。   霍青行见他转过头也就收回目光继续往里头看。   ……   而此时的大厅。   阮父阮母都在椅子上坐着,他们离得远看不清现在是什么情况,只能皱着眉扬长脖子望着阮妤,而作为裁判的屠荣见两人出来便上前查看他们准备的食材,在瞧见那箩筐里被清洗干净的大闸蟹时,他皱了皱眉,抬起锐利的眼睛看向张平,沉声,“这是你选的?”   他鹰眼勾鼻,本来就生得有些凶相,更何况在金香楼说一不二几十年,底下的人都十分怕他。   即使是一向心高气傲的张平也一样。   被屠荣这样看着,张平底气都少了大半,哪里还有先前在后厨那副心高气傲的模样?忙低声辩道:“不是我……”见屠荣紧锁的眉头不仅未松,反而还拢得更加厉害了,他额头也渐渐冒出一些细密的冷汗,垂在两侧的手也有些微微颤抖起来。   就在他快被屠荣的威压抬不起头的时候,耳边却响起了一声清脆带着笑音的女声,“屠师傅,是我决定的。”   “你?”   屠荣一顿,他把视线转到眼前这名笑盈盈的少女身上,一双花白的眉皱得更深了,怕旁人听见,他的声音放低了一些,“你知不知道张平最擅长的就是蟹?现在还没到比赛的时间,你还可以换。”   到底是他师父的孙女,他也不愿太过为难她。   张平见身上那股威压消失,心下刚刚松了一口气,一听这话就抿起了唇,有些不高兴地想张口,但看见屠荣阴沉的脸又住嘴了。   算了。   现在开口反而让屠荣不高兴,而且他刚刚的确使了点诈。   谁能想到这个女人这么蠢,他随口说了一句用蟹,她就应了?不过他可没有逼她,郑松也提醒过她,是她自己非要跟他比,他有什么办法?   不过就算不用蟹,他也能赢,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家小姐,估计做饭都有婆子丫鬟伺候,自己把菜倒进锅里再盛起来就当是自己做的了。   估计待会连菜都不会切吧。   他在这边暗自嗤笑着,旁边的阮妤却仍是温和的模样,笑着和屠荣说,“没事,就用这个好了。”见屠荣还要张口,她又压低声音,似是撒娇一般,笑着说了一句,“这么多人看着呢,屠爷爷总不能让我临阵当逃兵吧。”   自从说比赛之后,她就一直用“屠师傅”称呼他,这会压低声响的一句“屠爷爷”却让屠荣心里蓦地一软。   原本威严的老人这会目光无奈地看着她,到底也没再劝,既然都是输,还是输得体面些好……他回到座位,抬了抬手,作为发言人的郑松忙上前一步,清了清嗓子说了比赛规则后,又笑着说,“两位参赛者需要在半个时辰内做完,完成后,会由我们的掌厨以及四位我们金香楼的老主顾一起品尝打分,至于其余围观的人,回头我们也会附赠一张小票,下回来用餐的时候只要提供这张小票都能享有优惠。”   这就是刚才阮妤向屠荣提的要求。   从前金香楼比赛都是内部决断,只要屠荣说可以,众人就会认可……当然,大家认可还是因为相信屠荣的为人,他在金香楼几十年,俨然把这个地方当成自己的家,而且他性格孤僻为人死板还无儿无女,别人想买通他是不可能的。   刚刚阮妤提出要去请几位老主顾一起评选的时候,众人都有些惊讶,更不用说阮妤还大张旗鼓闹得满城都知道。   金香楼的这些人没有人相信她能赢,就算是他们这里最差的学徒跟她比都不可能输,更何况是仅次于屠荣的张平?要只有屠荣还能勉强给她留点脸面,可拉上外头的人,他们可不会管她姓不姓阮……屠荣也隐晦表达了这个意思。   可阮妤虽然笑盈盈的,态度却很坚决,屠荣没办法只好依她的意思请人去喊。   好在金香楼虽然如今落魄了,但还是有些老主顾念着旧情时常光顾,花了些时间找了几个相熟的,又请了几个能言善道的小二在外头宣传了一圈便造就如今这个情况了。   ……   郑松上前敲了下锣鼓,比赛正式开始。   张平有自己的学徒,这会伸手由学徒替他套上袖套围上围裙,做这些事的时候,他分神看了眼阮妤……身边的少女长得是真好看,就那样一身绿衫白裙站在那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她并未要求别人帮忙,而是自己做着这些事,几个很寻常的动作,都能让人觉得赏心悦目。   大概是个人都喜欢美好的事物和人,刚刚看到阮妤出现,底下的人还一阵哗然,但此刻看着她的容貌和笑颜,纵使心里再怎么觉得她不可能赢,他们还是给予了一定的尊重,并未出声。   甚至大家都有些沉浸在她的一举一动中。   本来觉得站着累想离开的一群人此刻竟然都安安静静留了下来,甚至还有越来越多的人在知晓金香楼要比赛的新东家是女人的时候都赶了过来,现在围在外头,看不到的就问看得到的,还有附近的人拿来凳子站在上头看。   霍青行看着附近拥挤的人,皱了皱眉。他怕回头这里人多闹出事,喊着“借过”走了出去,而后招手喊来一个小乞儿。   “公子,怎么了?”机灵的小乞儿仰着头问霍青行。   霍青行并未嫌弃他身上的脏污,蹲在小乞儿的面前,从荷包里拿出十多个铜板,看了眼跟在他身边的小女孩又拿出七八个铜板,一定递给他,而后温声和他说,“劳烦你们帮我去县衙找下应捕快,请他喊些人来这里帮忙,他若问起便说我姓霍。”   小乞儿拿到铜板立刻喜笑颜开,说了声“好”就拉着小女孩往县衙那边跑了。   霍青行目光温和地目送着他们离开,瞧不见了才转身朝身后看,出来后再想进去是不可能了,看着这乌压压的一群人,他其实并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也不喜欢那种挤在一起的感觉……可他站在原地沉默了一会,还是没有选择离开,而是选择站在一旁静静地等待结果。   比赛已经开始。   张平作为金香楼的第二把手,自然是有他的真材实料在的。   学徒已经离开,他从箩筐里拿了十几只蟹先放到已经煮开水的锅里蒸着,又着手开始准备需要用到的工具。坐在屠荣身边的几个人都是金香楼的老主顾,差不多都是五、六十岁的年纪,也算是见证过金香楼的繁华落魄,这会有人看着张平准备的工具和材料,笑着点点头,“看来张师傅今天是打算做他最擅长的秃黄油,咱们这些老家伙算是有口福了。”   秃黄油是用清蒸好的蟹,取蟹黄蟹膏,然后在锅里放进猪油,融化后加入蟹黄蟹膏,熬制一会再加入蟹肉用锅铲捣碎,这样做出来的秃黄油可以单吃,也可以拌菜,但最精致的吃法还是配上一碗米饭,再配一壶解腻的茶。   秋日的大闸蟹本就昂贵,更何况是这样费时费力做出来还只有一小碟子的秃黄油,寻常人家很少吃得起。   所以这会看着张平的做法,大家都有点眼馋口馋。   屠荣听着耳边这番话,虽然没搭腔,但神情也变得凝重起来。张平早些年在长安的酒楼做学徒,最擅长的就是一些精细繁琐昂贵的菜,这道秃黄油更是他的拿手绝活……张平居然会拿这样的绝活和人比?   他皱了皱眉,压下心里的奇怪,又把目光移到阮妤那边。   少女还是那副不疾不徐的样子,甚至是有些慢吞吞的。她先是把箩筐里的大闸蟹扔到沸腾开了的锅里蒸着,又开始清洗虾、鸡爪,还有土豆……她这是准备做什么?即使是见多识广的屠荣此刻看着少女这堆食材也有些愣住了。   他身边几个老主顾这会也把目光落在了阮妤身上,和屠荣一样,他们也十分惊诧,“她这是要做什么?”   一般用蟹做菜,最简单的就是清蒸。   清蒸之后,再用八大件敲剪慢慢品尝蟹最原始的味道,也有繁琐的,像张平这样做成秃黄油的,或者腌制作醉蟹,或者做粥……但看阮妤的样子,这些材料也不像是做粥啊。   因为惊讶,原本放在张平身上的目光全都被阮妤吸引走了。众人看着少女把清蒸好的蟹取上来,清洗干净后对半切开,又往锅里炖鸡爪,等鸡爪炖得差不多了再煮虾,食材全都捞起来之后又清洗锅,开始往里头放油、姜片、蒜、辣椒爆炒,顷刻间,霸道的辣椒香和蒜香就在屋中铺展开来,一下子就盖过了张平那边的蟹香,就连张平也忍不住被吸引了目光。   被众人注视着的少女站在烟火气中。   袅袅白烟让她恍如置身于仙境,可这个仙境中的女子却不是食风饮露,朝夕起舞,而是拿着锅铲在噼里啪啦的爆炒声中放入炖好的鸡爪和土豆,以及煮过的虾和对半切开的蟹。   “这……”   屠荣身边的人愣愣看着阮妤,“这是打算做大乱炖吗?”他们还是第一次在酒楼见到这样的做法,现在只要家境还不错的人家都不会做这样的菜了吧?这阮小姐到底知不知道现在是在比赛啊,还关系着她能不能进金香楼。   围观的一群人在心底腹诽着。   不过不管如何,他们的确被阮妤勾起了兴趣,尤其这道不知名的菜还这么香。   周遭议论纷纷,可阮妤却一点都没有被干扰到,仍十分有序地按着自己的步骤往里头放水放冰糖,甚至还放了一碗调好的芡汁,然后盖上了锅盖。   还未到时间,张平那边已经结束了,而阮妤这边还闷着锅盖,就在众人的等待中,那锅里的香味越飘越远,别说附近的那些人了,就连门口站着的那些人也都被这股浓郁的香味勾得起了馋虫。   这会正是饭点,很多来围观的人都是没吃过饭的,本来还不觉得有什么,现在倒是一个个全都饥肠辘辘起来。   “这是在做什么?怎么那么香?”   “哎,有没有看得见的说说啊,香死我了!”   “看得见,但不知道啊,就看到那女东家往锅里放了一堆材料,不行了,这味道也太香了,我现在香得能吃下三碗饭。”   ……   站在一旁闭目等待的霍青行听到这番话,一向平淡的眉眼竟也忍不住显出几分笑意,他没猜错,她……果然赢了。   “青行!”   不远处传来一道青年的声音。   霍青行敛了神情循声看去,便见一个穿着捕快服饰手拿佩刀的男人领着一群捕快走了过来,“怎么回事?”应天晖看着这边的阵仗,皱了皱眉,“你突然让人喊我过来,出了什么事?”   “现在还未出事。”霍青行朝人点头。   “里头在做什么,怎么那么热闹?”应天晖皱着眉,刚想喊属下过去赶人,就听霍青行说了一句,“这是阮先生家的酒楼,今日正在比赛。”   应天晖和霍青行从小认识,自然知晓他口中的阮先生是谁,本来要驱赶的吩咐变成让人去防护,把属下分派过去后才神色奇怪地看了眼霍青行,所以他让人喊他过来是为了治安?他记忆中的霍青行可不是多管闲事的人,刚想说话就听里头传来一声,“开了开了!”   什么开了?   他也被勾起了兴趣。   ……   里头显然比外头还要热闹,要不是有人看着,只怕这会要一窝蜂围过去了,就连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屠荣以及几个富绅出身的老主顾这会也都有些翘首以盼,郑松上前各取了五份请屠荣等人品尝。   张平好精致,每只碟子上除了秃黄油和米饭之外还用萝卜雕了精致的花,众人虽然先前被阮妤做的菜吸引了注意,但此刻看到张平的菜时也都情不自禁点了点头。   到底是金香楼的大厨师。   张平见他们已经开始品尝,倒也不担心结果。   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少女,见她已经解掉围裙和袖套,这会正低头在净手,慢条斯理地哪里像是在参加比赛,倒像是闺阁中的小姐梳洗妆容准备见客。   他皱了皱眉,想起她刚才做的那道菜,又腹诽一句“故弄玄虚”。   果然是不会做菜的人,香是香了点,也的确吸引人的眼球,但正经酒楼正经厨师谁会做这样的大乱炖?实在是——   丢人现眼!   也不知道待会输了会不会哭鼻子?   他心中嗤笑,听到那边已经尝完他的菜开始点评了,便收回目光直视前方。   每人十分,一共五十分,郑松统计完之后笑着说,“张师傅,秃黄油,一共得四十六分。”   这个得分算是很高了,张平很满意这个结果,甚至都已经准备好迎接众人的掌声了,他在这边不疾不徐地解着围裙,净着手。   屠荣等人那边也已经漱了口,开始品尝阮妤的菜了。   阮妤的菜是用小碗装着,相比张平的精致,她的菜就有些没那么讲究了,白瓷碗里的菜都炖烂了,味道倒是很香,就是不知道吃起来怎么样,要从色香味三方面比试,这个卖相就已经输了……屠荣当了几十年厨师也是第一次品尝这样乱炖出来的菜,不过毕竟是自己师父的孙女,不管好吃不好吃,他还是拿到就开始品尝了。   他第一筷吃的是鸡爪,本来不抱有期待的菜在入口的时候却让他愣住了。   身边四人也是一样的表情,他们都未说话,互相对视了一眼,居然不约而同地继续就着米饭吃了起来……   “怎么样啊?”   “这刚刚第一道菜还一直在说,怎么现在连说都不说了?”   周遭全是这样话,坐在一旁的阮父阮母紧张地手都握在了一起,就连站在一旁的郑松也紧张地手心冒汗,他心里是盼着阮小姐能赢的,刚刚在后厨和阮小姐相处的一小会让他立刻就喜欢上这位好脾气的东家了,他还是第一次跟这样好相貌好脾气的姑娘相处呢。   “师父……”   见屠荣神色严肃,手上动作却未停,他心里不禁更紧张了,不由轻轻喊了人一声。   屠荣听到声响倒是反应过来,第一次这样失态,他轻轻咳了一声,看了眼碗里还剩下的一些菜,又看了看身边四个人,他们都还在低头吃东西,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屠荣只好拿过帕子擦了下嘴巴,吩咐,“去请他们过来。”   “哎。”   郑松应了一声就往那边跑,“阮小姐,张师傅,师父请你们过去。”   张平高傲地点了点头,率先往那边走。   阮妤还在用随身携带的珍珠膏匀手,闻言,笑着应了声好,等把东西装回去才跟着张平的步子往那边走。   张平到那的时候,几个老主顾还在吃阮妤的菜,连头都没抬,屠荣倒是没再吃,不过目光也一直落在那白瓷碗里,怎么回事?他心下闪过一丝异样,刚刚还信心十足的人此刻居然有些害怕起来。   都是做菜的,自然知晓一道菜好不好就是看客人有没有吃完。   而此时——   属于他的那五份,除了一向很喜欢吃秃黄油的老王先生吃得十分干净,其余人都还剩着一些,而属于阮妤的这五份……除去屠荣还未吃完,其余四人居然都吃了个干干净净,甚至还把白瓷碗里的汤汁倒进米饭混着吃。   怎么,怎么会这样?张平的脸色开始变得苍白起来。   “屠师傅。”阮妤也走到跟前了,她没有注意到张平的失态,笑着朝屠荣打了个招呼,又和其余几个已经吃完的老主顾福了福。   屠荣颌首,问她,“你这道菜叫什么。”   阮妤想了想,“没什么正经名字,要真取,就叫蟹煲吧。”她也是第一次做这道菜。   “蟹煲……”   屠荣旁边一个戴着幞头的中年男人喃喃道:“这名字虽寻常倒也合理。”又问阮妤,“你怎么想到做这样的菜?”   阮妤仍是眉目含笑的模样,被众人看着也不怵,闻言先看了一眼张平,见他脸色苍白,温声说,“我知道张师傅的秃黄油是一绝,就算做其他的,我肯定也比不过,便讨了个巧。”   她这话算得上是十分自谦了。   张平原本跟个落败的公鸡一样目光呆滞,此刻却神情惊愕地看着她,似是没想到她居然会在这个时候说这样的话。   阮妤却没看他,仍笑着看向那几位老主顾,柔声询问,“几位先生吃得如何?”   “我还是第一次吃这样的菜。”王老先生笑道,“好吃得很,就是太少了一些,丫头,你快让人再给我们拿些过来,或是让人再做点,我得打包带回去给我家人尝尝。”   “也给我一份。”   其余几人也纷纷说道,就连那些没尝到味道的人听到他们的话也纷纷嚷起来,“我也要,我也要!”   “我不打包,就在这吃!”   屠荣看着这许久不曾瞧见的景象,竟也有些呆住了,倒是阮妤笑着和众人说道:“实在不好意思,今天店里的蟹不够了,怕是做不出来,等过些日子店里的蟹充足了,大家再来品尝可好?”   “今天锅里还剩一些,回头在店里用餐的客人,我会让小二每张桌送上一小碟子,大家可以先尝尝鲜。”   众人虽然遗憾,但想到今日能尝个鲜倒也不错。   纵使还未评分,但阮妤已经完全控起了场面,这会又笑着和众人说道:“大家看了这么久也累了,要是愿意留在店里吃饭的就让小二带你们入座,今日用餐的都可以享有优惠,回头离开了我还会让人附赠小票,下回你们拿着小票过来依旧能享有优惠。”   众人看了这么久又闻了那么久的香味本来就饿得不行,这会闻言纷纷要留下吃饭,一楼坐不下就去二楼包厢,边走边还说,“记得给我们桌先拿一份蟹煲。”   “我们也是!饿死了,先来米饭和蟹煲,让我尝个汁水也好!刚才看王老先生他们吃,可没把我馋死!”   很快,人群慢慢朝四周散开,而后更多的人走了进来,店里的小二忙得晕头转向,本来在围观的厨子们看着这番阵仗也有些没回过神。   王老先生和屠荣认识几十年了,这会看着不远处笑盈盈帮忙招呼的少女,笑着和屠荣说,“看来你们这回是来了个好东家啊。”   向来严肃的屠荣此时看着阮妤的方向,眉目竟也有顷刻的柔和,只是很快,他又敛了笑,低斥起郑松等人,“还杵着做什么?没看到这么多人,还不进去做饭?”   郑松等人连忙往后厨走。   看着还呆站着的张平,屠荣皱了皱眉,也没在这个时候说什么,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先进去。”   纵使没有评分,张平也知道自己输了。   他此刻哪里还有先前的傲气?低着头,讷讷应了个好就跟行尸走肉一般往里头走。   屠荣看着他的背影皱了皱眉。   “屠叔,怎么样?”阮父阮母走了过来。   屠荣看了他们一眼,又看着阮妤的方向:“刚才是我小看她了。”   阮妤似是察觉到什么,转过身,待看到阮父阮母,眼中的笑意又深了一些,走过来喊人,“爹,娘!”   “哎。”   阮母悬了一上午的心这会终于尘埃落定,她没那么多心思问输赢,在她眼里,她家阿妤就是最好的,握着她的手,不住问,“累不累,饿不饿?”   阮妤笑道:“不累,饿倒是有点,咱们今天就在这吃饭吧。”   阮父阮母自然全由着她。   “你们先坐,我进去看看。”屠荣招呼了一声,就往后厨走。   ……   张平站在后厨口,正在问郑松要蟹煲。   郑松目露无奈,“张师傅,刚才东家说了这是给客人的。”   可张平就跟疯魔了似的,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这道菜,好似不给他,就不让人出去了。   “给他。”   郑松听到熟悉的声音忙抬起头,看见屠荣,惊讶喊道:“师父?”不过有屠荣开口,他倒是也没再坚持,分出一点给张平,其实他自己也想吃,不过……看着越来越少的蟹煲,郑松咬了咬牙,还是算了。   郑松分好后就离开了。   张平因为有长安的经历,总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平时做事吃东西也很讲究,可现在他居然连筷子都不用,直接用手抓着吃,菜已经有些凉了,可他在舌尖尝到那个味道的时候还是呆住了。   愣愣站在原地。   屠荣也没问他有什么想法,只是看着他,沉声,“清醒了就进来。”路过他的时候,他脚步一顿,头也不回说了一句,“以后金香楼的东家只有小姐,不管你心里存着什么想法,你要还想留下来就断了那些不该有的念头。”   张平心下惊震不已,猛地回头却只瞧见已经提步离开的屠荣。他在原地站了半晌,又看了一眼手里蟹煲,还是咬牙进去了。   ……   门前围观的人不是已经离开,就是已经入座了,应天晖抱着刀站在外头,看着阮妤和一群比她年纪大几轮的人说话也不见丝毫惊慌,便和身边的霍青行说道:“这小姑娘真厉害,她是谁啊?”   阮家的姑娘,他也见过,和如今这个可不像。   霍青行并未搭话,他看着被阮父带着和几个老先生说话的阮妤,收回目光,“走吧,请你吃饭。”   应天晖疑惑道:“这里不就是酒楼?你要请我吃饭,做什么舍近求远?”   霍青行皱眉,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想让阮妤瞧见他在这,可偏偏……“霍青行?”熟悉的女声传入耳中,他负在身后的手一握,抬眼看去果然瞧见阮妤的身影。   她就站在他身前,目光奇怪地看着他,“你怎么在这?”   “阿妤,怎么了?”阮父阮母也跟着走了出来,他们刚才正跟王老先生他们说话,阿妤也不知道看到了什么突然走了出来,他们怕出事自然忙跟了出来。   这会看着站在外头的霍青行和应天晖,也有些惊讶,“小行,小晖,你们怎么在这?”   “阮先生好,阮家婶婶好。”应天晖笑着和他们打了招呼,刚想说霍青行找他过来的事就听身边男人淡淡说了句,“路过。”   嗯?   应天晖目光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过也没揭穿他,笑着说了句,“我带着兄弟们巡逻,正好看到这里人多,怕出事就过来看看。”   阮妤也没想到今天会来这么多人,这会听人说起,连忙歉声道:“是我没想周全,多亏几位捕快大哥帮忙。”只是路过,真有这么巧吗?   而且捕快路过,和霍青行有什么关系?他怎么也在这?   阮妤仍旧看着霍青行,神色奇怪。   应天晖虽然还在猜测她的身份,但也不会露于表面,闻言爽朗一笑,“没事,本来就是我们该做的。”   阮妤见霍青行那张冷淡的脸又听应天晖这番话便收回思绪,又朝人道了谢。   “小行,小晖,你们都还没吃饭吧?正好我们也没,一起吃吧。”阮父招呼两人。   应天晖自然应好,他刚刚被霍青行喊来,饭都没吃几口,现在早饿得不行了。霍青行抿了抿唇,到底没有反驳……一群人提步进去,霍青行落在最后,要进去的时候,他似是察觉到什么,转身朝身后去看,便见一个身影走进一条巷子,虽然很快,但他还是瞧见了那人的脸。   阮卓白。   “怎么了?”阮妤未见他跟上,停下步子,侧身问他。   似是没想到她会在这等他,霍青行怔了怔,回眸看她,见她水盈盈的双目此刻正望着他,他目光微滞,好一会,他才摇头说,“没事,进去吧。”   “嗯。”   阮妤也未多想。 第20章   金香楼的生意难得这样好, 三层楼全坐满了,甚至楼下还有人拼桌,好在阮妤他们有自己的厢房, 要不然真是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不过就算有坐的地方,菜也没法立刻上。   这些年金香楼的生意越来越差,厨子和跑腿的小二也都相继减少了许多。   阮妤他们在厢房坐了一会也没等到小二进来,桌子上就一盘瓜子一盘橘子,没有茶水,光吃瓜子太干了, 阮母想下楼去拿壶茶水,阮妤便起身说, “阿娘,我去吧。”   她说着就往外头走。   刚到走廊就看到小跑过来的小二,看到阮妤,他连忙弯腰道歉,“抱歉东家,今天人实在太多了。”   “没事。”阮妤笑着宽慰一句,见他后背衣裳都湿了, 接过茶水说,“我们这边不用招待,你去别的地方就好。”   “哎。”小二脆声应了一声。   抹了一把汗刚要离开又听阮妤询问,“还忙得过来吗?”   听到这话, 小二倒是立刻笑着回道:“您放心, 有屠师傅在底下看着呢, 乱不了。”   阮妤先前和屠荣相处了一会,也看出这位老人家的本事了,心下稍安, 见小二红扑扑的脸又温声说了一句,“你们今天辛苦些,回头我给你们提月钱。”   小二一听这话眼睛一下子就放亮了,腰也不累了,腿也不酸了,迭声喊了几句“谢谢东家”然后也没等阮妤发话就往楼下跑,一副干劲十足的样子。   “慢点跑。”阮妤看着他的背影,提醒人,听他头也不回“哎”了一声,脚步却还是没有放慢,她笑得有些无奈,刚想转身进去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你怎么出来了?”看着出现在身后的霍青行,阮妤有些讶异地挑了下眉。   霍青行却没回答她的话,只是朝她伸出手,“给我吧。”声音和脸还是从前那副样子。   “噢。”   阮妤也没多想。   她跟霍青行相处多年,早就知晓这个外表冷漠的男人其实挺会照顾人的,当初在凌安城,她每次咳几声,男人就会给她熬梨汤,她嫌药苦,他就会提前给她准备好蜜饯。其实就算他们还没分开的那些年,他也总是这样默默做着一些事,即使他们之间没有爱情,他也会给她应有的权利,不让府中的奴仆轻慢她,就连当初她去徐家教训阮云舒,所有人都以为她疯了,这个男人也始终站在她身前,替她阻挡那些流言蜚语……想起这些事,阮妤眉眼也柔和了一些,她十分自然地把手里的托盘递给他,温声,“进去吧。”说完她便和人一道朝厢房走去。   还没进去就听到里头传来一阵笑语声,是她爹娘和应天晖在聊家常。   应天晖是个特别会聊天的人,还很擅长哄长辈开心,这会里头正在聊亘古不变的话题——找对象。阮妤听她娘问道,“我记得小晖你今年快二十了?怎么还没娶媳妇啊?”   “这不是正等着婶子你给我介绍吗?”应天晖一双桃花眼,一边剥着橘子一边笑着说,“婶子要是有合适的姑娘可得给我留意着。”   阮母正是爱操心的年纪,一听这话哪有不应的道理?里头气氛十分和睦,阮妤脸上也不禁挂起笑,刚要提步进屋就听到她娘又开口了,“说起来,前几天我和你王婶她们也在给小行相看呢,本来都决定好找几个合适的姑娘让他们见一见了。”   “哦?”   应天晖一听这话,比自己还操心,本来还懒散坐着的人立刻坐直了,把剥好的橘子各分了一半给阮父阮母,一脸感兴趣的模样,“然后呢?”   阮母叹道:“没相看成。”   应天晖一脸遗憾,“怎么没成啊?”他还等着看霍青行的笑话呢。   里头说起这些话的时候,霍青行的脸上一点变化都没有,还是跟块木头似的,好似他们说的人并不是他。阮妤倒是笑盈盈地站在他身边,觉得挺有意思的,直到里头又传来她娘的一句——   “还不是我家阿妤,她说现在给人相看,还不如等小行高中后再相看,等到那个时候什么姑娘娶不到,就算首辅千金也能娶。”   阮妤听着这话,脸上的笑顿时一僵。   她本来也没觉得有什么,可偏偏身边这位刚才听人说相亲都没怎么样的男人,此刻听着这番话竟低头看着她,余光看过去还能瞧见他微微蹙着眉,她被人这样看着,一下子就生出一种背后说人坏话还被正主抓包的感觉。   天晓得她活了两辈子也从来没在背后说过人坏话。   里头说话声还未间断,这会是她爹开口了,言语之间一副欣慰样,“还是阿妤懂事,就让你们别操心小行的事,他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读书,你们这群女人天天要给人相看这个相看那个,耽误了功课怎么办。”   “读书读书,你就知道读书,先成家后立业知不知道?”   “你……”   夫妻俩又在里头斗起嘴,而站在外头的阮妤顶着霍青行的目光,见他还没有要收回目光的样子,难得有些恼羞成怒地抬起头,瞪他,“看什么看?”   说完直接抢过霍青行手里的托盘,率先推门走了进去,徒留一个字都没说过的霍青行站在她身后一言难尽地看着她,到最后还是默默地收回手,关上门,跟着人的步子慢吞吞进了屋。   “阿妤回来了。”阮母见到她回来,立刻结束跟阮父的争吵,瞧见阮妤的脸又讶异道:“你的脸怎么了?”   “怎么了?”阮妤一脸怔忡,把托盘放在桌子上,抬手摸了摸,一脸滚烫,她娘担心她生病已经凑到她身边,着急道:“是不是刚刚比赛累着了?有没有哪里难受?要不要请大夫。”   知道原因的霍青行看了她一眼没说话,低头举起托盘上的茶壶给屋子里的人倒茶。   阮妤自然也知晓原因,忙宽慰起一脸担忧的阮父阮母,心里也有些无奈,还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居然还闹到脸红了,以前给霍青行介绍姑娘,她都做过,现在不过是帮着阻拦一把,再说她又没说错,等他高中什么样的姑娘没有?想起霍青行刚才的目光,她又忍不住暗自咬牙,早知道还不如不管这事,就让那些婶婶们给他介绍,每天介绍一个,烦死他才好。   “没事,就是屋子里太热。”   “真没事?”阮母还是有些不放心。   阮妤笑着摇了摇头,等两人安心坐下,她刚想倒茶,却发现身边那个一声不吭的男人已经把茶都倒好了,伸出去的手悬在半空,她垂眸看了一眼霍青行,又继续回头看着阮父阮母说,“爹,娘,你们先坐会,我去楼下看看。”   知道她做什么去,阮母也开了口,“我跟你一起去吧,今天这么忙,还是我来给你们烧几道菜好了。”她说着就要起身,阮妤却眉眼含笑地按着人肩膀,“你们坐着就好,我也就是去看看。”   见阮母还是一脸不肯的模样,她笑着拿出杀手锏,“您就算下去,屠师傅肯让您干活吗?”   显然屠师傅这个杀手锏实在好用,阮母想起那个都快能做她爹的人却总是恭敬喊她“夫人”,一下子就不知道说什么了。   阮妤又跟应天晖打了一声招呼,然后直接忽视霍青行朝楼下走。   楼下还很热闹,吃到蟹煲的人这会都在点评这道菜,送菜端水的小二们瞧见她倒是立刻停下步子,全都站直,恭恭敬敬喊她“东家”,阵仗大得一下子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阮妤看着他们这热情样就知道提月钱的事,他们都知道了。   她笑容无奈,让他们先忙,刚要去后厨就被人喊住了,一个胖乎乎的男人看着她说,“阮老板,这蟹煲真好吃,你们店里可一定要上这道菜啊。”   其余客人本来还有些不大敢跟她搭话。   阮妤身上有一种很奇妙的气质,她虽然打扮得十分普通,看起来也是一副温和的好脾气模样,但要是不说话的时候,还挺让人不敢随意同她搭话的,就像是出门游玩的世家千金,令人只能远观,这会听她笑吟吟应了好才松了口气,纷纷和她说起话来,阮妤也都一一笑着回答,又请他们好坐。   后厨还很忙,好在有屠荣看着,也都井然有序,没出什么纰漏。   看到她进来,郑松等人立刻喊道,“东家!”张平听到声音也朝她这边看了一眼,但也只是一眼就收回了目光,继续低着头做菜,屠荣倒是皱着眉过来了,“你下来做什么?”   “饿了,来做些吃的。”阮妤笑道。   她边说边看了眼食材,打算随便烧几道家常菜好了,折腾了一上午,她的确是饿了。   屠荣拧着眉,但也知晓现在这个情况实在分不出人手给她,见她已经撸起袖子准备洗菜了,刚要离开,想起一事又问,“我刚才听外头的人说你要给他们提月钱?”   他说起这个的时候,其余人虽然手上动作未停,耳朵却都竖了起来。   “是啊。”   阮妤笑吟吟应一声。   见屠荣皱着眉,严肃的神情让他看起来比平时更凶了,阮妤却不怕他,继续弯着月牙似的眼睛笑着说,“大家今天都辛苦了,以后肯定也会越来越忙,这都是大家应得的。”   屠荣看着她张了张口,到底也没再说,沉着一张脸回到自己的地方继续做菜了。   郑松等他师父走后才悄悄过来,他是学徒,平时只能弄弄配菜,还轮不到他给客人做菜,这会他红着脸,小声问,“东家,有什么要帮忙的吗?我这暂时没什么事。”   阮妤挺喜欢这个少年的,刚刚就是他提醒她张平最擅长的是蟹,还让她换一样比……这会她看着少年红扑扑的脸,笑着摇摇头,“谢谢,不用。”见他一脸遗憾,想了想,又说,“要不你去帮我把里头的橘子拿出来?”   她刚才看到后厨有一箩筐橘子,估计放的时间有些久了,再不吃就不好吃了。   郑松一听这话立刻应好,也不管她要做什么,转身就往里头跑。   ……   两刻钟后。   阮妤端着托盘走了出去,还在吃饭的人闻到香味,拿鼻子嗅了嗅,奇怪道:“好像是橘子的味道?可这橘子味道怎么这么浓?”   刚刚跟阮妤搭过话的人觉得她脾气好,没架子,这会便直接开口问她,“阮老板做了什么呀?这么香。”   小二上前接过她手里的托盘,阮妤向他道了一声谢,而后跟问话的人说,“做了点橘子茶,今天店里人多,招待不周,后厨已经在准备了,回头每张桌都能免费得一壶橘子茶。”   众人不知道这橘子茶是什么东西,但是免费的东西,闻着又那么香,自然十分高兴,阮妤上楼的时候,底下还有一堆人在说她的好。   小二帮阮妤把东西送进厢房,阮母看她进来又是一阵心疼。   阮妤却还是那副笑吟吟的模样,笑着说,“先吃饭吧。”然后把几杯橘子茶分了。   “这橘子还能做茶?”应天晖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做法,十分惊讶,尝了一口,双目都跟着睁大一些,赞道,“好喝还解腻,不错。”   阮妤挺喜欢应天晖的直白和爽朗,一边接过阮母递给她的米饭,一边笑着和应天晖说,“应捕快喜欢,待会下去的时候让人给你再打包一份好了,蟹煲没了,这茶倒是不缺。”   应天晖现在也已经知晓她的身份了,虽然心里惊诧,但这是别人家的私事,他自然不会过问,闻言也只是笑道:“那我可就却之不恭了。”   又说,“我是阮叔阮婶看着长大的,你要不介意就喊我一声大哥。”   阮母正在给她夹菜,闻言也笑着说,“小晖,小行还有你哥哥都是一道长大的,小晖比他们大几岁,以前我跟你爹没时间,都是他帮忙看着你哥那个淘气鬼。”   自打那日说开后,如今阮母提起阮庭之也不怕阮父不高兴了。   阮妤自然从善如流,笑着喊了一声,“应大哥。”   一直不曾说话的霍青行听到这一声“应大哥”终于有了反应,他握着茶盏的手微收,轻轻抿了下嘴,但也只是如此,直到喝了一口盏中的橘子茶,他的神情才微微一变。   这杯橘子茶怎么和他昨天喝的那杯不一样?没那么甜,却正好符合他的口味……   他一向不太喜欢很甜的东西,昨天如想给他留下的橘子茶好喝是好喝,但他觉得甜也只是喝了小半杯,可今天这一杯……他不禁抬起头看向坐在对面的阮妤。   清丽的少女像是饿坏了,这会正低头吃着饭,没有看他,倒是身边的应天晖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不过是杯茶罢了,何况她又如何知晓他的口味?霍青行收回目光,继续低头吃饭,等吃完,他才捧着那杯橘子茶一口一口慢慢喝完了。   ……   等吃完午膳。   应天晖就准备离开了,他还有公务在身,不能一直待在这。阮妤让人给他打包了一份橘子茶,而后让阮父阮母等她一会,她去和屠荣说一声再走。   霍青行送应天晖出去,没走几步就听人问,“你跟这位阮姑娘没什么事吧?”他总觉得这两人怪怪的,尤其是刚刚那位阮姑娘莫名其妙红了脸,心中闪过一个念头,他双目微睁,侧头看了一眼霍青行又半眯了眼,压着嗓音问道:“你不会……”   话音刚落就瞥见身边男人冰冷的目光,还未脱口而出的话顿时卡在喉咙口,他被人看得忍不住轻咳一声,本来凑过去的身子也端正了一些,吐槽道:“行了行了,就你这木头样子,我真是喝醉了才会问你这样的话。”   “这样的话,你和我说说就算了,她那边别胡乱说。”霍青行看了一眼身后走出来的女子,拧着眉压低嗓音嘱咐人。   看着身边少年严肃的脸,应天晖摇头失笑,“行了,知道了,我虽然是爱玩了些,但也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他也瞧见了走出来的阮妤,不过阮妤是真忙,即使这会已过了饭点,但她一路走来还是有不少人与她搭话,她也不怕生,笑着和他们寒暄,而后温文有礼地告辞。他收回目光,和霍青行笑道:“不过我看人姑娘比你大方多了,就算我真提,估计她也会笑着和我说没有,也就你……一点玩笑都开不得。”   霍青行看着他,仍拧着眉,沉声说,“她再大方,也是女孩子,不该跟她开这样的玩笑,何况婚姻大事,原本就不该拿来开玩笑。”   应天晖有些无奈地看着霍青行,最后还是自己投了降,应承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说说你,怎么从小就这个样子?”   后头半句话,他说得十分无奈。   虽说他要长霍青行四岁,旁人也总觉得是他照顾霍青行,实际……他别说照顾霍青行了,有时候还有被这个比他小四岁的臭小子训斥。   小时候他带着阮庭之爬树抓鱼,霍青行就一个人安安静静坐在一边看书,也不理他们,可要是他带着阮庭之去偷别人家的枣子,去逗人家的狗,抓人家的鸡,他铁定敛着眉抿着唇背着手看着他,挺小的一个孩子,长得钟灵毓秀,偏偏那样看着人的时候还挺让人发怵的。   他每次被霍青行那样的目光看着就什么坏事都不敢做了,如今虽然长大了,但他还是扛不住霍青行那样的目光。   不过他喜欢和霍青行做朋友也正是因为他的性子。   无论处于什么位置,都有自己坚持的东西,这个看似冷冰冰的男人,其实心里比谁都要热。   应天晖笑了笑,余光瞥见酒楼出来的女子,拍了拍霍青行的肩膀,“走了。”   “嗯。”   应天晖又和阮父阮母打了一声招呼,而后离开了金香楼。   阮妤出来的时候,应天晖已经离开了,她看了眼那个身影便和阮父阮母打招呼,“阿爹,阿娘,我们也走吧。”说话的时候,她又看了一眼站在门外的霍青行,挑了下眉,他怎么还在?   霍青行看了她一眼,转过头没说话,倒是阮母笑道:“我跟你爹还要去买点东西,正好小行也要买,就一起去了,回头咱们还可以一起回家。”   阮妤不置可否,点了点头,挽着她娘的胳膊往前走。   街上熙熙攘攘,她跟她爹她娘还有霍青行走在路上,这还是阮妤第一次这样逛街,她以前从未和徐氏一起逛过街,和祖母倒是一起出来过,但也都是乘着马车,前呼后拥,别说这样走在街上了,就算是去那些铺子也都有人提前清场。   后来离开长安倒是没有再前呼后拥,但也没有了逛街的兴致。   因此如今这一份从未有过的感受让她既喜欢又新奇,等走到一处卖布匹的屋子,阮母笑着停下步子,“走,进去给你们挑几匹布,回头我给你们做衣裳。”   阮妤自然随她。   走进布店。   阮母也没松开阮妤的手,拉着给她试了好几个颜色,她总觉得亏欠了阮妤,现在看到什么都想给她买,加上阮妤皮肤白,什么颜色都压得住,要不是阮妤拦着,估计她要每种颜色都给她来一匹了。   等给阮妤挑完,阮母又给阮父和不知道跑到哪里去的阮庭之挑了几匹,看到一直站在一旁等着他们的霍青行,又笑着朝人招手,“小行,你过来,你看看喜欢什么颜色,婶子也给你挑一匹。”   霍青行想也没想就拒绝了,“不用了,婶子,我有。”   阮母还要坚持,阮妤就笑着挽住她的手,她歪靠在阮母的肩上,笑道:“阿娘,人家不要你就别给了,再说这么多衣裳您做得过来吗?”她知道霍青行的性子,绝不肯平白受人家的好,倘若真没办法拒绝,回头必定会加倍还回去,可如今这个小可怜自己都过得苦巴巴的,要再加倍还回来,岂不是给人造成更大的负担?   对他好是一回事。   但也得分清楚,不能一味地按照自己的想法对他好,要不然只会让人更辛苦。   阮母听了她的话倒是也不好再坚持了。   霍青行也终于松了一口气,又看了一眼歪靠在阮母肩上的女子,少女柳眉杏眼,容貌清丽,再不复当年初见时的端庄,却更给人一种生气,那个如隔云端的女子好似走下凡尘活出些真样了,他看着看着竟有些失神,直到耳边传来一句,“你要买什么?”   他循声看去。   少女站在他面前,仰着头,见他垂眸,又说,“走吧,我陪你去买。”她也有话要同他说。 第21章   和阮父阮母说了一声, 阮妤和霍青行就走出了布店。对阮母而言,霍青行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人品什么没得说, 有他陪着阿妤,她自然放心,她这边选好布匹便打算跟掌柜讲价格了,刚要过去就瞧见阮父一眨不眨看着外头。   “干什么呢?”她喊了阮父一声,也跟人一样往外头看,但也没瞧见什么稀罕东西。   阮父还是没收回目光, 他看着两人离开,直到两人的身影逐渐消失在人群中, 他才收回目光,低声问阮母,“你有没有觉得阿妤和小行相处得有点,过于自然了?”   上次在书斋,他就觉得奇怪了。   后来给小行兄妹送菜,还有刚刚走过去和小行说话……阮父回想刚才两人站在一起的模样,不仅融洽还十分登对, 好像这两人本来就该如此,可明明阿妤回来也才几日,和小行相处更是没几回,他怎么会有这样的感受呢?   阮母没他那么多想法, 这会还皱着眉, 一脸奇怪地看着阮父, “处得自然不好吗?一个是你女儿,一个是你学生,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难不成还得别别扭扭才好?”又看着阮父沉吟的神情,她心下突然一个咯噔,忙道:“你不会是想把阿妤许配给小行吧?”当初云舒还在家的时候,阮父就动过这个念头,可惜云舒十分怕小行,小行也没这个意思。   没想到现在阿妤回来了,他又起这个心思了!   阮母气得脸色苍白,握着布匹的手都颤抖起来了,她是喜欢霍青行,但自己的女儿才回来,她看都没看够,哪里舍得她嫁人?也不管还在外头,阮母直接上手去拧阮父的胳膊,到底还顾忌着脸面,没弄得太难看,但压低的声音已经显出她的不高兴了,“我警告你,阿妤的亲事,我跟你谁都别插手!”   “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嫁给谁就嫁给谁,就算不嫁人,我也一辈子养着她!”   “我知道你喜欢小行,我也喜欢这孩子,但你要是给我胡乱做主,看我不收拾你!”她爹是猎户,十里八乡都有名的人物,她从记事起还没学会握绣花针就已经会握她爹做的弓箭了,也就是后来嫁人了,脾气才收敛了。   但即使如此,早些年刚嫁给阮父的时候,她也没少动粗。   外头的人都说她脾气好,性子温,由着她那妯娌爬到头上来,实则是她懒得计较,就一些不值钱的玩意给就给了,不过要真牵扯到她的底线,她可不会去管谁的脸面!   谁的脸面都没她女儿重要!   阮父跟她相处快二十年了,自然知晓她的脾性。   以前刚成婚的时候,他没少被阮母拧胳膊扯头发,可他自幼饱读圣贤书,别说打架了,连骂人都不会,顶多气极的时候,指着人颤声说句“你这妇人”,然后闹个冷战,可最后要是阮母没给他做饭没给他洗衣服,他还得厚着脸皮去求饶。   这会被人大庭广众扯胳膊,他也不气,就是有些臊,尤其是瞧见掌柜看过来的眼神,顶着一张红脸压着嗓音说,“还在外头呢,你好歹给我留点面子。”   见她还瞪着他,又叹道:“谁说我打这个主意了,我就是……”想了想到底没再说,低声下气保证道,“行了,我就算再喜欢小行,也不可能枉顾阿妤的想法。”   阮母听他保证,心里那团气才算是散了。   没好气地瞪了阮父一眼,“刚刚吃饭的时候还说我操闲心,你自己不也是?”说完也不等人开口,直接警告道,“我可警告过你了,别跟阿妤胡乱说什么,要是让我知道,看我——”   她说着又狠狠拧了下他的胳膊,见他吃痛低呼“知道了”,这才哼一声,抱着布匹去讲价。   闹了这么一场的结果倒是讨价的时候变得非常轻松,比她预想的还便宜了一些,阮母心情好起来,打算再去给阮妤买点女儿家用的东西,什么簪子什么耳环什么手镯,还有头绳,别人有的,她家阿妤都得有!   ……   阮妤并不知晓她爹娘还闹了这一场,走出布店,她就问霍青行,“想买什么?”   霍青行这次出来主要是为了那几本书,然后就是给如想买点东西,过阵子就是她的生辰了,这会听人询问也就实话实话,“给如想买点首饰。”   阮妤看了他一眼,少年一身青衣洗得都快发白了,自己连匹布都舍不得买,倒是舍得给妹妹买首饰打扮,不过这人一向如此,她笑了笑,本想带人去首饰铺子,但想到那些铺子里的价格又停下步子,现在的霍青行可不是日后那位大魏新贵,那铺子里的东西,他如今哪里买的起?想到这,阮妤便说,“我刚刚看到有个摊子的首饰不错,走吧,我们去那挑。”   她说着就提步往前。   霍青行跟在她身边,这会街上行人不算多但也不算少,看着阮妤的身影还有周遭的人群,霍青行皱了皱眉,他原本离人是有些距离的,但这会犹豫一瞬还是往阮妤那边靠近一些,默默替她挡开人群。   阮妤没注意到他的动作,目视前方,张口说,“相亲的事,不好意思啊。”   “什么?”   霍青行低头看她,有些不明白她的意思。   阮妤也是刚才看她娘的举动还有霍青行的神情才反应过来,虽说她知晓他上辈子的事,但谁也不能保证在他们还没认识的那几年,霍青行究竟有没有其他喜欢的人?   或许人家有呢?   再说了,等他日后高中,封侯拜相,娇妻美妾,不也正常?   阮妤倒是没什么好吃心的,就算他们有过那一段也早就过去了,而且她也反应过来自己那样做不合适了,好不好的,要不要的,应该是霍青行自己做主决断才好,而不是由她这个陌生人去阻拦那些事。   所有不让人喜欢的“为你好”,不仅无用还让人厌烦。   霍青行倒是没想到她居然会和他提起这件事,呆了一呆,才说,“没事,而且……我也的确不喜欢。”他十分感激那些婶婶们的好意,但这些好意有时候却会成为他的负担。   他对感情之事一向淡薄,也没有打算在这个年纪娶妻生子。   阮妤那番话是帮了他。   只是他不明白她为何帮他,还如此笃定他能高中。   垂眸看了她一眼。   张口想问,但瞧见阮妤有抬头的迹象,他却率先收回了目光。   “你不介意就好。”阮妤把事情说清楚了,心里也轻松了许多,她松了口气,脸上的笑也多了一些,瞧见那摊子就在不远处,便也不再提这事,“走吧,给如想挑首饰去。”   “如想喜欢什么呀?”阮妤边挑边问, “簪子,耳环?还是镯子?”   霍青行拧着眉,他对这些并不了解,以前也都是店家说什么就买什么,这会听阮妤询问便低头看了一眼,“簪子吧。”   “木簪还是玉簪?”阮妤又问。   霍青行见她各挑了一根又沉默了,似乎在想霍如想的喜好。   阮妤大概也想到他并不擅长这些东西了,颇为无语地回头看了他一眼,“你这做哥哥的,真是一点都不知道妹妹的喜好。”而后也没搭理他,自顾自给霍如想搭配起来,“如想年纪小,木簪压不住,还是买玉簪子吧。”   “这根粉色的就不错。”   “再配一对同色的耳环好了。”   这玉不是那种很名贵的玉,是近些年才流行起来的,但对于霍如想这个年纪的人而言,好看适合才是最主要的,她挑完就问霍青行,“怎么样?”   霍青行只看了一眼便掏出钱袋问店家,“多少?”   阮妤看得目瞪口呆,不等霍青行从荷包里掏出钱就立刻握住他的手,“你是不是傻?”她一言难尽地看着霍青行,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动作让人身形紧绷,也不顾身后店家还看着,压着嗓音说他,“这摊子上的东西,你不讲价格就直接给?”   会过日子吗?   她都知道摊子上的东西,店家都会狮子大开口,她虽然没砍过,但她上辈子时常听阿清和她炫耀,次数多了,自然就记下了。   知道霍青行靠不住,阮妤瞪了他一眼,自己转身同店家讲价,“婆婆,你这簪子和耳环便宜点呗。”   伸手不打笑脸人,阮妤笑得十分明媚。   那店家是个老婆婆,刚才就瞧见两人的动作了,这会听小姑娘讲价倒也不生气,觉得这小两口挺有意思的,小伙子一声不吭就知道掏钱,小娘子看着跟画像里的仙女似的,一看就没讨过价,偏偏还装得有模有样,她忍着笑问道:“小娘子想便宜多少呀?”   这倒是把阮妤给问住了,她也不清楚这外头摊子上的簪子和耳环要多少价格,正好隔壁摊子也有人买东西,差不多的样式付了一两银子,她便也跟着开口,“一两银子可以吗?”   说完瞧见那老婆婆不说话就看着她,第一次讨价还价的阮妤心里不禁有些打起鼓。   难不成是说太便宜了?身前是老婆婆,身后是刚刚被她训斥不会过日子的霍青行,阮妤踌躇着要不要再加点,就听老婆婆笑道,“小姑娘第一次来摊上买东西吧?”   阮妤不好意思应了个是。   老婆婆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而后边说边给他们包装,“看你们两个俊,我就不多收你们钱了,一两就一两吧。”   阮妤松气之余,心里也有些高兴,这还是她头一次砍价呢。   她杏眼弯弯,十分自然地转头,从霍青行的荷包里拿了一两银子给老婆婆,见她伸出来的手却又顿住了,那手一看就是经过多年劳作,饱经风霜的,刚刚因为砍了价格还挺高兴的阮妤这会突然又变得沉默起来,从老婆婆手里接过包装好的首饰,又把手里的银子递给人,她做这些动作的时候一句话都不曾说。   “走吧。”   霍青行这会也已经回过神了。   虽说他的身形和神情还有些不大自然,但还是从阮妤的手中接过盒子。   阮妤点了点头,走了几步又突然说了一句,“等下。”她说完也没管霍青行,重新回到摊子,随手拿了一根簪子,笑着递了一两银子给老婆婆,而后也没让人包装,直接拿了那根簪子就走。   霍青行一直在等她,自然瞧见了她跟老婆婆的这番互动,也瞧见了老婆婆脸上的怔忡以及阮妤脸上的笑容。   “走吧。”   阮妤已经走到霍青行的身边了,不复先前的沉默,此时她弯着眼眸,看起来很是高兴。   霍青行低头看着她,似是不解她这番行为。   阮妤也觉得自己这反反复复蛮奇怪的,轻咳一声,解释道:“外头摊子上的价格喊得高,一般买东西肯定得讲价格啊,不过那老婆婆看着年纪挺大了,估计生活也不容易,所以……”   所以她就又舍不得让人吃亏了,巴巴跑回去强买强卖了一根簪子,丢了钱就跑。   “不过这簪子的确挺好看的。”阮妤说着,随手拿着簪子绕着那麻花辫转了一圈,把先前散在右肩的头发盘了起来,“怎么样?”   她买得这根簪子和给霍如想买的是同款式,只是颜色不同,霍如想的是粉色,她的是青色。   霍青行看着眼前的少女,此时恰有秋风拂过,他看着她原本的刘海分散到两边,看着她垂在肩上的绿绸跟着风一晃一晃的,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目光微闪,忙侧头避开她的注视,哑声说,“……好看。”   “看都没看。”阮妤嘟囔一声,不过也知道他就是这么个人,问他等于白问。   没再说这事,边走边说人,“你以后买东西别一上去就给钱,记得讲下价格,不然人家看你出手大方,不宰你宰谁?”她自己砍个价都会心疼人,怕砍得太多会不会让人亏本,这会说起来却头头是道,“还有给如想买东西也别人家说什么就买什么,她现在戴得那根翡翠簪子也是你买的吧?她才多大啊,戴什么翡翠,俗气死了,就那样的簪子,你都能给她弄一整副这样的头面了,好看还符合她的年纪。”   “嗯。”   阮妤听他应声,却还是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应得那么快有什么用?懒得跟人说了,“走吧,估计我爹娘也差不多好了。”   霍青行跟在她身后,依旧不动声色地替她挡开人群,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看向她髻上的簪子,他那一声好看并非是随口一说,她戴这根簪子的确很好看。   她皮肤原本就白,这青色不仅衬得她皮肤越发雪白,还有股模糊年龄的风情。   心脏又没忍住轻轻跳了下。   霍青行忙垂下眼,略过了一会,他重新抬头,再次看向阮妤的时候,他已经没了先前的悸动,回想她今日的行为和她先前说得那番话,他才轻轻抿了下唇,脸上有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柔和。   脑海中那个如隔云端的身影好似已经逐渐消失不见了。   现在在他眼前的,只是青山镇的阮妤,一个买东西会讨价还价,但看到人家辛苦又会主动多给钱的人。   到布店的时候,阮父阮母已经回来了,大包小包拎了一堆,霍青行没等人开口就走上前接过不少。   阮母虽说先前和阮父闹了一顿,但对霍青行却还是从前那副样子,并没有把气撒到他身上,还笑着问他们买了什么,知道是去给霍如想买首饰便笑着挽过阮妤的手,“我也给你挑了不少,回头你到家试试看。”   阮妤笑着应好。   ……   等采购完,一行人便朝金香楼走。   这会已经过了饭点了,刚才闹哄哄的酒楼此时总算没那么忙碌了,小二帮着去喊马车,阮妤就去后厨找屠荣,打算拿账本回去看下,出门的时候只有霍青行在等她。   她抱着账本,拧眉问,“我爹娘呢?”   霍青行看着她,“他们说有东西落下了,回去拿了,让我们先在酒楼等下。”   行吧。   “那进去坐吧。”阮妤说了一声就先进了酒楼。   霍青行跟在她身后。   这会酒楼没什么人,小二替他们上了茶点,阮妤正坐在靠窗的位置翻看账本,看了一眼桌上的茶水才笑着问,“橘子茶没了?”   “没了。”   小二笑道:“都抢光了,有些人还掏钱打包回去了。”   “就几个橘子,怎么还抢起来了。”阮妤笑得有些无奈。   “东家不知道,这人啊就是贪新鲜的,就说您今天做得蟹煲,可不是把人都吸引过来了?您都不知道,咱们金香楼还是第一次这样热闹。”小二长得机灵,说话也机灵,他一边给两人倒茶一边笑盈盈地说着话。   阮妤笑着问了他的名字,得了回答便让人先下去了。   心中倒也感慨,那位不曾见过面的谭叔叔虽然没能让金香楼起死回生,但在管理这方面,他的确算得上是很优秀了,一个不怎么营业的酒楼,碰到今天这样的紧急情况居然一点纰漏都没出。   “在看什么?”阮妤抬头的时候瞧见身边的霍青行正皱着眉盯着一处地方。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便瞧见远处的巷子里有两个人面对面站着,虽然隔得远,但也能够瞧清两人的身影,赫然就是阮卓白和张平。   她挑了下眉,脸上却没有多少讶异,甚至只是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捏了一块糕点慢悠悠地吃起了。   “你不惊讶?”霍青行自然瞧见她发觉了,此时见她既不生气也不惊讶,反倒皱了眉。   阮妤把口中的糕点吞咽下去才语气懒懒地答了一句,“惊讶啊。”   霍青行看着她:“……”   他并不觉得她现在是惊讶的样子。   阮妤也没搭理他,把糕点都吃完了,又拿出一块帕子慢条斯理地擦着嘴,而后才看着霍青行微拧的眉宇,笑道:“我是挺惊讶的,我开始以为张平只是单纯骄傲看不起人,没想到后面还有这么一层缘故。”   她其实早在比赛之前就察觉到张平对她若隐若现的敌意了。   不过那个时候她单纯以为这位长安来的大厨只是看不起她这个空降的东家罢了。   唔。   没想到啊。   她托着下巴看着窗外,阮卓白和张平站得位置很是隐蔽,至少对他们而言他们站着的地方很难被人发觉,可偏偏不巧,她跟霍青行坐着的这个位置正好是个死角,别人瞧不见他们,他们却是很容易瞧清外头的状况。   两人不知道在说什么。   阮卓白阴沉着一张脸,张平的脸色也不好看,到最后直接不欢而散。   阮妤看着张平沉着脸离开,看着她那平日温文有礼的堂兄此时狠狠踹了下墙面,她看着看着,没忍住轻轻啧了一声,也懒得再去看阮卓白那副样子,低头握起茶盏慢慢喝着。   霍青行并非多管闲事的人,但此刻,他却没忍住发问,“你打算怎么做?”   阮妤上辈子习惯和他商讨事情了,这会倒也不觉得突兀,轻轻唔了一声,“他们不都闹崩了吗?”见霍青行仍蹙着眉,她轻笑起来,“好啦,我知道怎么处理。”   “张平要之后不闹事,留着他也无所谓。”   “他若是有别的想法——”阮妤说话慢悠悠的,就好似在跟人讨论今天那盆花比较香似的,只是声音比脸要冷,“我这自然也容不下他。”   话音刚落。   张平迈进金香楼,他的脸色十分难看,并未察觉到阮妤回来了,沉着一张脸要往后厨走的时候却听到一道清亮的女声,“张师傅回来啦?”   脚步骤然一顿。   他循声看去,待瞧见窗边安坐的女子时,神色微变。   阮妤却跟个没事人一样,脸上挂着笑,杏眼也弯。   张平到底做了亏心事,这会不敢看人,应了一声就往后厨走。   阮妤见他离开也就笑眯眯收回了眼,瞧见身边霍青行还看着她,挑眉问,“看什么?”   霍青行没说话,正好阮父阮母回来了,在外头喊他们,他就站了起来,要出去的时候才又提醒道:“阮卓白这人不简单,小心点。”   阮妤早在初见那日就知晓自己这位堂兄不简单了。   不过——   她看着霍青行的身影半眯了下眼,跟在人身边也压着嗓音问,“你是不是知道我哥去哪了?”   霍青行脚步一顿,有些诧异地看了一眼阮妤,似乎没想到她会这样问。   阮妤原本只是猜测,此时看着霍青行这幅模样,便肯定了,“你果然知道。”   这事,阮庭之并未让他保密,只是从前无人问他,他也就没说,如今阮妤既问起,他也没隐瞒,“忠义王。”   “什么?”   “他去忠义王的军队了。” 第22章   因为霍青行这一句, 阮妤回程路上一直在想这事。   这位忠义王姓徐名长咎,是大魏如今仅剩的一位异姓王,按照辈分, 她得称呼他一声表伯父……自然,这也是从前的事了。她的祖母出生徐家,这位忠义王便是她祖母的嫡亲侄子,虽说徐家在长安,他们在江陵府,不能时常来往, 但阮妤偶尔还是会陪祖母去长安住上一段日子,对这徐家自然不算陌生。   更何况, 若是没有前世那些事,她原本是该嫁给徐之恒,若是如此的话,她倒是得称呼这位忠义王一声公公了。   没想到哥哥居然是去投军,还投了忠义王的军队。   不过如果是这位忠义王的军队,她倒是不担心,忠义王为人克己, 他的军队也是大魏军队中纪律最严明的一支,哥哥在那至少不会被人肆意欺负。   阮母见她自从上了马车就没说过一句话,不由询问道:“阿妤,在想什么?”   坐在对面的两个男人原本在说话, 这会也都把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阮妤敛下思绪, 笑着抬起眼, “没,就是在想酒楼的事。”既然哥哥说了等功成名就再回来告诉爹娘,那她还是先别跟爹娘说了。   只要知道他是安全的就好了。   而且前世他在不知道爹娘出事的情况下也回来了, 想必用不了多久,他也该回来一趟了。   到那时。   看他怎么选吧。   阮母并未多想,只是劝道:“你也不要太辛苦,有什么事交给你屠爷爷他们去做就好。”   阮父也跟着点头,“对,你屠爷爷在金香楼几十年了,你有什么不懂的就问他。”   阮妤自然应好。   余光瞥见对面的霍青行,他这一路,除去偶尔回答她爹娘的话,一直安安静静坐在那,像个隐形人,可这个隐形人委实好看,风拂过他的长发,傍晚的余晖透过半卷的车帘照在他的身上,让他原本那双淡漠的凤眸也倒映出几分琉璃光辉。   这张脸,的确吸引人。   即使看了两辈子,阮妤也这样认为。   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霍青行抬起眼帘朝她看来,见她没有一点避讳的样子,轻轻拧了下眉,最后还是自己先侧过头避开了她的注视。   阮妤挑了下眉,也跟着收回了目光,往车窗外的大好秋色看去。   没一会就到家了,阮父阮母先走下马车,这会正是饭点,平常在外头嗑瓜子聊天的人也都回去做饭了,霍青行帮他们把东西送进了家门,要离开的时候,他喊住要进屋的阮妤,“等下。”   “嗯?”阮妤停步,见他手里提着一个包装十分精致的礼盒,她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六宝斋的糕点,价格不算便宜,刚刚她看到霍青行进去买了不少,还以为他是要送给什么重要的故交亲朋,如今……她看着男人一步步朝她走来,最后十分恪守规矩地站在离她一步距离的样子朝她伸出手。   “给我的?”她问男人。   霍青行轻轻嗯了一声,难得解释了一句,“昨天菜的谢礼。”   早知道他是什么脾性的人了,但阮妤还是没忍住笑出声,她并未接过,而是抱着手看着他,笑盈盈地问,“一道菜就换一盒六宝斋的糕点,霍青行,你会不会算账?”   男人也不说话,就敛着眉看着她,薄唇是一贯微抿的样子,提着礼盒的手也依旧悬在半空,没有收回。   阮妤看着他,即使眼前的少年比起那个与她相伴多年的男人要年少许多,但两人身上的气质却已经十分相似了,一样的沉稳,一样的内敛,一样的……固执。   想起从前那个劝她吃药的男人。   阮妤也不知怎的,心里蓦地一软,声音也跟着柔和了一些,“我家里有,你拿回去和如想吃吧。”   她和她爹娘都不贪这口吃的。   霍青行却还是那副固执模样,好似她不收,他就不走了,仍保持那个动作,说,“如想的,我已经买了,这是给你们的。”   阮妤看着他,目光无奈。   罢了。   她败下阵。   既然都买了,收就收吧,何况之后她还得给人送菜,这次不收,恐怕男人也不会收她家的菜了,不过……她看着人,“我收下也行,不过你这礼盒贵得很,一道菜可不够抵的,回头我给你家送菜,你可不能拒绝。”   见男人长眉又拧了起来。   她却不给他拒绝的机会,仍抱着手,看着他,一副没得商量的模样,“你要是不同意,这东西,我可不敢收。”   霍青行第一次处理这样的情况,以前他说不用或是开口拒绝,别人也不会太过坚持,拒绝的次数多了,那些人也就不会再来找他了,可偏偏眼前这个人,她既不畏惧他的淡漠也不理会他的拒绝,随心所欲,想到什么就做什么。   即使只跟她相处过几回。   但他也已经看出她温和外表下的果断,他相信,倘若他出口拒绝,那她肯定是不会收他这个糕点的。   阮妤看着紧皱着眉的男人,他现在倒是不知道避讳了,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她,似乎想用这个法子让她妥协,可阮妤是什么人,怎么可能会因为他的沉默就改变想法?不过她也没为难他非要他说出那个好,毕竟让这个男人同意本就是比登天还难的事,她松开环抱的手,笑吟吟说,“其实你就算不同意,以后该送我还是会送的,所以你也不用这么纠结。”   说完见男人原本微蹙的眉宇拧得越发厉害了。   她却心情很好的接过礼盒,“好了,东西我收了,你回去吧。”   正好阮母收拾完东西在里头喊她,“阿妤,外头风大,快进来。”她笑着应了一声,抬脚要离开的时候还在叮嘱人,“回头记得给我开门,你要不开,这东西……”她半侧着头,说完,笑眯眯地晃了晃手里的礼盒,半威胁道:“我直接扔你家院子里去。”   “怎么在外面这么久?”霍青行站在院子里听着里头传来阮母的声音,“咦,你这提的是什么?六宝斋的?这不是小行买的吗?”   “是啊,他说不好意思吃咱们家的菜,孝敬你们的。”   “这孩子!”   “那菜才值多少钱,你也是,怎么就收了?不行,我得给他还回去。”   “好啦,阿娘,人家都送了,您这样拿回去岂不是让人家难做,还不如您晚上多烧几道好菜,我给他们送过去……”后头的声音越来越远,但他还是能听见她的笑音,“我今天想吃糖醋排骨还有蛋蒸肉,好饿呀。”   霍青行也不知道站了多久才转身离开。   回到家。   霍如想已经烧好饭在廊下等他了,看到他回来,立刻放下手里的针线活,笑着站起身,“哥哥回来了。”   “嗯。”霍青行把手里的东西递给她。   “这是什么?”霍如想有些诧异地接过盒子,瞧见那包装袋上刻着六宝斋的印章,登时愣住了,她一向喜欢吃这家的糕点,从前爹爹在县衙的时候每回回家都会给她带些过来,可惜后来家里情况不好,她也很久没有吃到了。   这会看着礼盒,她脸上不禁扬起明媚的笑,但想到这个价格,不由又蹙起柳眉,低声说,“哥哥怎么买这么贵的糕点。”   哥哥赚钱不容易,她舍不得。   霍青行弯腰替她拿起绣篓,边走边宽慰道:“没事,吃吧。”   家里早些年欠了不少外债,条件是不好,不过如今那些外债,他都已经还清了,这次的话本卖得不错,后续两册还能多提几倍的价格,还有之前有人约的几幅画,合计起来也算是一笔不小的财富了。   “你若喜欢,下回我再给你买。”   霍如想哪里肯,跟在人身后摇摇头,想着他瞧不见又说,“不用,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而且这糕点吃多了怪腻的。”买都买了,而且她也的确喜欢,便又笑道,“正好我今天按着阮姐姐教的法子做了橘子茶,回头夜里哥哥看书的时候,正好配橘子茶吃糕点。”   想到今天那杯十分符合他口味的橘子茶,霍青行失神了一瞬才应好。   霍如想跟着人进屋,把手里的东西放到桌子上,“对了哥哥,你今天去金香楼看了吗,怎么样,阮姐姐顺利吗?”   她担心了一天了,就是怕她不顺利。   霍青行想到今天金香楼的热闹样,岂止是顺利?只怕这阵子金香楼的议论都不会断了。   “顺利。”他说。   “我就知道阮姐姐一定行的!”霍如想笑着松了口气,总算有心情去拆第二个盒子,待看到里头的粉玉簪子还有同色耳环,又是一惊,她看了看霍青行,又看了看手里的盒子。   霍青行正在给自己倒茶,刚喝了一口就瞧见了霍如想的目光,“怎么了?”又看了一眼她手里的盒子,微微蹙眉,“不喜欢?”   霍如想忙道:“喜欢!”   她握着那只盒子,笑得十分明媚,“我很喜欢。”   就是看着一点都不像是哥哥给她挑的,她哥哥每次给她挑的那些都是既贵又不好看,偏偏她又不好明说,每回说贵让他以后别再买了,哥哥还以为她是舍不得,回头照旧,她又怕哥哥伤心,只能整日戴着。   这次……莫不是碰到好店家了?   霍青行见她笑容的确要比从前明媚许多,便知晓阮妤挑得的确更合她的意,“你喜欢就好。”说完又沉吟了一会,看着霍如想说,“你以后要是不喜欢记得和我说。”   “嗯?”   霍如想一怔。   霍青行看着她继续说,“我不知道哪些你喜欢,哪些你不喜欢,所以以后要是有不喜欢的,你直接和我说。”   霍如想这才反应过来,但她还是有些呆怔,似乎没想到哥哥居然会和她说这样的话。她不知道别人家的兄妹是怎么样的,但她跟哥哥,虽然她很清楚哥哥爱护她,但也感觉出哥哥与她,不,不只是她,就算是爹娘还活着的时候,哥哥也没有和他们太过亲近。   别人家的小孩会哭会闹会撒娇,就像隔壁的庭之哥哥,不高兴的时候还会张嘴骂阮先生“老头”。   可哥哥从来不会这样。   从她记事起,哥哥就一直是这样的性子,安静,独来独往,温和有礼却又生疏,她小时候都差点以为哥哥不是爹娘生的。   她不清楚是什么改变了哥哥,但她喜欢现在的哥哥!   “好。”霍如想弯着眼眸,笑着答应,“以后碰到不喜欢的,我会跟哥哥说的。”   霍青行不知道她内心想的那些,见她答应便点了点头,他出去一天,打算先洗漱再吃饭,“你先吃,我去洗漱下。”   霍如想也不饿,摇摇头,“我等哥哥一起吃。”反正饭菜都在锅里热着,也不怕冷。   霍青行也没说别的。   等霍青行去洗漱,霍如想便在堂间收拾东西,约莫过了两刻钟,她掂量着哥哥应该快洗好了,刚想去把锅里热着的饭菜端出来就听见了一阵敲门声,以及一声清脆的“霍家妹妹”。   知道是阮妤来了,她立刻小跑出去。   打开门,霍如想脸上挂着笑,刚想喊一声阮姐姐就瞧见了她髻上的那只簪子,这簪子……她呆了一呆,倏然反应过来,原来哥哥今天不是碰到好掌柜了,而是和阮姐姐一起去逛街了!   “怎么了?”阮妤见她一眨不眨盯着自己看,不由好笑地问她,“我脸上有什么脏东西吗?”   “没,没有!”霍如想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张口想问,但又觉得太过唐突,只能看着她手里的菜,微微蹙起眉,“姐姐怎么又送菜来了?家里都有的,实在不用。”   阮妤逗她,“你哥哥跟我做了买卖,你不知道?”   “啊?”   霍如想愣了下,“什么买卖?”   阮妤却没说,只是笑盈盈地把手里的菜放到她手上,还抬手摸了摸她的头,“自己问你哥哥去。”秋日的天黑得格外早,这会才刚过申时,天上的亮光就被黑夜取代了,这里的人家没有在门口点灯笼的习惯,好在有几颗星子照着,还算能瞧得清路,不过晚风吹得人脸皮发冷,阮妤一向怕冷,也记着霍如想体弱,轻轻拍了拍她的胳膊,怕她着凉,“快进去,我也回去了。”   她说完就离开,丝毫不关心霍青行在做什么。   霍如想端着盘子看着她离开的身影,想着阮妤的话,摸不着头脑地关上门进了屋。   屋中。   霍青行已经洗漱完了,也已经把饭菜都端出来了。   他换了一身衣裳,依旧是青色外衣,能瞧见里头的白色中衣,因为洗过澡,他的发尾有些湿润,这会就披在身后,听到声响,他回头,灯火照出他的脸。   看到她手里端着的菜,霍青行目光微顿,却也没有多说,淡淡吐出三个字,“吃饭了。”   霍如想轻轻应了一声好,吃饭的时候到底没忍住,握着筷子,抬起头,小声问,“哥哥,阮姐姐说和你做了买卖,什么买卖呀?”   霍青行吃饭的动作一顿,却没有回答她,只是抿了抿唇,“没什么,吃吧。”   要放在以前,霍如想肯定是不敢多问的。   不过现在——   她偷偷看了眼哥哥的脸,觉得哥哥好像也没有生气,鼓起勇气问道:“那哥哥今天是和阮姐姐一起去逛街了吗?我看到阮姐姐戴的簪子和我的一样。”   “嗯。”   果然!   霍如想眼神放光,还想再问,就瞧见对面的男人抬起头,少年模样清贵,瞳仁漆黑,只是这样看着她就立刻打消了她再想说话的念头,她连忙低头扒饭。   霍青行看着她这副模样目露无奈。   他一向聪慧,哪里会猜不到她想问的?其实就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居然会对一个只有几面之缘的人如此无可奈何,那个人……好像天生就有让人无法拒绝的魔力。   霍青行又想起今日她站在长街上,周围人来人往,而她抬头朝他盈盈一笑。   他至今还能回想起那个时候心脏跳动发出的砰砰声,那是他从小到大,第一次有这样的感受。   ……   夜里。   阮妤洗漱完坐在窗边的桌下。   她手里握着一本账册,这是她今天从金香楼拿回来的,上头标注着这些年金香楼的收支,越看,她的眉就拧得越厉害。她知道金香楼不怎么盈利,要不然她爹娘也不会坐拥这么一间酒楼还住在这样的小地方。   但这也太不盈利了一点了。   今天她趁着店里不忙的时候看过酒楼的菜单。   谭叔叔在管理这方面的确不错,所以即使在他走后,酒楼的人也都坚守着自己的岗位,没有因为突然的忙碌而变得慌乱。不过菜谱这块就有很大的问题了,金香楼以前因为名声大,制定的菜单都是针对有身份的贵人……就算后来落魄了,也没想过自折身价,而是去请其他更优秀的厨师。   张平就是其中一位。   因为在长安待过的经历,加上张平那一手现在正流行的精致菜系,金香楼也的确又吸引过一些人。可张平做的那些菜都是精而细,价格昂贵还不抗饱,平时偶尔吃一顿尝尝鲜还好,要每天吃,谁扛得住?   就算荷包扛得住,嘴巴也扛不住。   阮妤想了下,要是有人每天给她吃秃黄油,她不仅不会觉得好吃,还会觉得腻,倒还不如给她吃个简单的白粥。   合上账本。   阮妤闭目靠在身后的椅背上,细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桌面。   现在江陵府比较有名气的酒楼,一个是珍馐斋,一个是满味坊,这两个都非常有标志性。   珍馐斋就针对那些非富即贵有身份的人,和金香楼走得是同一个路子,但人家跟他们不一样,不是以菜夺名,而是以场地引人,专门开辟出来的园子,亭台水榭,九曲长廊,每天还有唱戏唱曲的人,都是请的名角,里头无论是盆栽树木还是摆着的字画古董都十分昂贵,说是吃饭的地方,倒不如说是赏景的地方。珍馐斋每年还会举办不同类型的展览,吸引无数不同的名流人士,因为这个缘故,珍馐斋就算定价再高也有的是人要去,加上那里还需要预约,若是没有预约,凭你身份再高都进不去……从前阮妤还是知府小姐的时候,她那个圈子每次要举办宴会,大家就会争着去那办,好似在那办个宴会格外有面似的。   阮妤也因此曾去过几回。   至于满味坊,这个就比较大众了,价格便宜,主要针对普通百姓,阮妤没去过,但也听过它的名字,别说荆州了,就江陵府都有三、四家。   而金香楼夹在两者之间,走精细,比不过珍馐斋,偏偏又碍着早年留下来的名声不肯弯下身躯去迎合别人,以至于落到如今这个局面了。   她揉了揉眉心,站起身。   这个点,阮父阮母已经回屋歇息了,她想得头痛,索性披了件外衣往外头走,打算吹吹风醒醒神,再想想之后金香楼怎么弄比较好,她其实没什么太大的抱负,甚至在醒来后都是走一步看一步,但既然管了,就得管好,和她爹说出去的豪言壮志,也不是哄人玩的。   不过现在还把眼前这一亩三分地管好吧。   阮妤无奈笑笑,依旧沿着墙边慢慢走着,没走几步就发觉隔壁也有人在走,这个点,霍如想的身体自然是扛不住的,她脚步一顿,轻轻喊了一声,“霍青行?”   青山镇的人睡得都比较早。   以前天气热,吃完晚饭还会聚集在一起说话聊天,现在天冷了,大多吃完晚饭都是回房歇息。   霍青行也没想到阮妤会在这个时候出现。   他一向有睡前散步的习惯,散步的时候放空自己,什么都不想,回头也更容易入睡。察觉到阮妤出来的时候,他正打算走,此时被人喊住,或许是因为她直呼其名太过自然,他是隔了一会才回答,“嗯。”   阮妤原本脑子乱糟糟的,都快炸了,听到他的声音倒是突然就平静了下来。她拢了下身上的衣裳,坐在椅子上,“有事吗?没事的话,陪我聊会?”   霍青行知道自己该拒绝。   即使这里民风淳朴,没那么多讲究,但被人瞧见一男一女夜下私话也不是什么好事,而且……他也想离她远些。可或许是察觉到她今晚的状态不对,他沉默一瞬,还是开了口,“聊什么?”   唔。   聊什么啊?   这倒是把阮妤难住了。   她原本也只是听到他的声音才随口一说,也不是非要他陪着,不过……她托着下巴,歪着头,看着那面墙,“你觉得酒楼是什么地方?”   这话说出来,阮妤自己先笑了,这算什么问题。   刚想换个话题,就听隔壁男人说道:“吃饭的地方。”依旧是那独特的低沉嗓音。   阮妤觉得他这个回答比她问的还含糊,扯唇轻笑,刚想说人几句,就听到隔壁又传来男人的声音,“家人享乐,旅人仰慕,好食者贪恋,饥饿者饱腹。”   原本还懒散坐着的人听着这番话,脸上玩笑的神情一点点收起。   她低声重复霍青行的话,须臾,原本堆积在脑中的那些杂乱思绪竟仿佛被一双手一点点安抚下来,她突然站起来,是啊,酒楼不就是个吃饭的地方吗?只要好吃,让人贪恋怀念,不就可以了吗?   与其去想怎么让金香楼重振名声,倒不如去想怎么做出更多更好吃的菜。   而这正是她擅长之处。   她前世和老人走了这么多地方,吃过那么多菜,还得老人的真传,想要创新,吸引人,简直轻而易举!想到自己烦了一晚上的事居然被霍青行三言两语就说通了,阮妤眼睛放光,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   她笑着和人说,“我知道了。”又道了一句,“多谢。”   男人却没有一点邀功的迹象,仍淡淡道:“不用。”   夜里风大,阮妤刚刚想着事倒是没发觉,这会整个人放松下来便觉得这风有些冷了,她又拢了下衣裳,和人告辞,“好了,我要去睡了,晚安了。”   想到后来男人的身体,她又拧眉劝道:“你也早些睡吧,这么冷的天,你也不怕冷,回头得了伤寒又得吃药。”   她的语气熟稔,仿佛家常一般,霍青行却听得一怔。   “阿妤,你在院子里做什么?”是阮母出来了。   阮妤忙应了一声“这就回去了”,说着又压低嗓音和霍青行说道:“快进去,知道没?”而后也不等他回答就自顾自离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人:我送礼是希望你不要……   阮姐:嗯?   大人:……没事 第23章   第二天一大早, 霍青行去了书斋,阮妤在阮父阮母的陪同下去了阮家祠堂,他们一家人此去, 一来是为了给阮妤上族谱,二来自然是为了金香楼的事。   ……   阮家早些年在青山镇算得上是大族。   可岁月翩跹,如今离家的离家,搬走的搬走,还留在青山镇的也没多少人了。   到那的时候,阮家二房还有几个生面孔的族人都已经到了, 坐在最上头的是阮家这一任的族长。   阮家上一任族长是阮妤的祖父,按理这一任该交到阮父手中, 可阮父一心操持他的书斋,连金香楼都顾不上,更别提族中的事了……因此如今阮家的族长是阮父的堂叔,按辈分,阮妤要称他一声叔公。   “大哥大嫂。”   “大伯父大伯母。”   阮父阮母一进去,屋子里的人就向他们问了好。   阮父点点头,先朝上座的男人躬身问了安, 然后又让阮母带着阮妤见过阮家族人。   阮妤上辈子虽然也见过他们,但到底没怎么相处过,别说感情了,就连对应的称呼都喊不出来, 这会被她娘领着见人, 一张张脸看过去, 笑容甜甜的都喊了一遍。   她身边一个三十多岁,中短身材,穿着花色短袄的妇人是她的三堂婶。   这会她三堂婶笑着握住她的手, 嘴上不住夸道:“早就听说你回来了,一直想着登门看看,如今可算是瞧见了。”又转头和阮母说,“大嫂可真有福气,阿妤懂事又厉害,我听说昨天在金香楼把屠师傅那群人都收服了,还弄出一个蟹,蟹煲是吧?哎呦,我这做婶婶的真是听着脸上都有光啊。”   她一边说着话,一边朝阮陈氏那边不动声色地掠了一眼,果然瞧见一张咬牙切齿的脸。   心中不禁冷笑出声。   她跟阮陈氏一向不对付,没想到这阮陈氏前几日居然趁着她不在家的时候上门撺掇她家那口子逼着大房过继阮卓白,要不是她发现及时,估计她家那口子还真被哄骗成了!想想她就来气,就阮陈氏那比针眼还小的心眼,就算真让她家卓白得到金香楼的继承权,以后也没他们的好处!   还平白得罪了大房。   她自己就是当娘的,又不是没孩子,被人逼着过继,心里能爽快到哪里去?   何况他们原本就是旁支,本来也沾不上金香楼的边,是阮父觉得他们不容易,这才每年从金香楼的盈利中提出一部分给他们,她自己没读过什么书,但也知道做人不能忘本。   所以这几日她拘着她家那口子不让出门,自己也每天待在家里,就想着要是阮陈氏再上门,她就直接拿扫帚赶人!   她没这么长的手,管不到这事,也懒得管,原本是想着由大房、二房自己决断,他们不管也不问,没想到突然跳出来一个阮家的闺女,说是早些年抱错了,现在抱错的那个已经回去了,城里的那个也回来了,更没想到她大哥大嫂居然把金香楼交给了她。   她家跟阮家二房相隔不远。   前天阮陈氏回来的时候可没少说大房的坏话,阴阳怪气的,就差明着说大房不厚道了,不过今天……她看着阮陈氏阴沉的脸,笑得更加爽快了,“阿妤啊,那蟹煲什么时候上啊,昨天听他们说的我就馋得直流口水。”   阮妤自然也瞧见了阮陈氏的脸,没去管,仍温声笑道:“得过几日,不过婶婶若喜欢,倒也不用去金香楼,回头来家里,我做给您吃就好。”   “这感情好呀!”三堂婶眼睛发亮,原本是想借人气气阮陈氏,这会倒是对阮妤真有了几分喜欢,笑道,“我有个闺女和你差不多年纪,回头我带她一起来,你们姐妹好好聊聊。”   阮妤自然应好。   她们这里笑着寒暄,阮陈氏那边的脸就十分不好看了,自打前天起,她心里这口气就没下去过,大儿子不理她,小儿子成天吵着要这个要那个,阮宏远就更不用说了,家里就算天塌了都跟他没关系!她本来还想着要是阮妤没能收服金香楼的那群人,她就今天在祠堂闹一场,就算祖宗规矩又怎么样,可不能让大房一家人说了算!   等真的利益挂钩了,她就不信那群人不倒戈。   谁想到阮妤居然真这么有本事,不仅把人都收服了,还弄出个蟹煲,听说昨天金香楼的生意好得不得了,都快赶上以前小半年的盈利了!   她心里又气又酸,却也没办法再反对了。   “差不多了,跟你爹进去吧。”阮母掂量着时间,和阮妤说了一句。   阮妤点点头,又和几个婶婶作别就跟着阮父等人往里头的祠堂走,她刚进去,阮陈氏看着被一群妇人簇拥着说笑的阮母,酸溜溜道:“阿妤今年也十六了,大嫂还是注意点,那酒楼进进出出什么人都有,这女人啊,最重要的还是成亲嫁人。”   要放到以前,阮母肯定是不会搭理阮陈氏的,如今——   她眼眸微眯,抿着唇转头朝阮陈氏看去。   阮陈氏被人看得脸色一僵,好一会才干笑道:“嫂嫂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没什么。”   阮母看着她,语气淡淡,“我女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跟她爹都没说什么,倒也用不着旁人操这等子闲心。”她不是耳聋眼瞎,也不是没听到阮陈氏在外头散播的话,以前不说不做是舍不得阮父为难,也是不愿让两家人面上难堪,不过如今……阮陈氏要再胡乱说道牵扯到阿妤,她可不会随便纵着了!   这还是阮母第一次这样冷着脸说话。   阮陈氏脸色苍白,其余妇人显然也有些惊讶,心里倒也明白里头那位要上族谱的少女在阮家大房心中的地位了。   ……   阮妤上完族谱出来。   她爹被叔公留下说话,她刚想去找她娘,就看到了站在外头的阮卓白。   阮卓白一身白衣站在葱葱郁郁的桐树下,这会没什么日头,他整个人被树荫照得有些阴郁,不过在发觉阮妤出来的时候,他就笑着抬起脸,露出那副温文有礼的模样,“三妹。”   阮妤想起昨天在阴暗巷子里,双目喷火踹墙的男人,轻轻唔了一声。   装得还挺有模有样的。   倒是和阮云舒那朵小白莲如出一辙。   以前刚发现阮云舒真面目的时候,阮妤会生气会愤怒还会跑去质问她,如今……她笑盈盈地看着阮卓白,一脸乖巧的模样,“二哥。”   演戏这玩意。   她只是不屑,不是不会,真要装模作样起来,谁赢谁输还不一定呢。   阮卓白点点头,从树荫中走出来,柔声问,“三妹过会是要去金香楼吗?”   阮妤笑道:“是啊,昨天和屠师傅说好了。”   “屠师傅一向严苛,不过三妹既然已经收服他了,想必日后也不会有人再为难你。”阮卓白说话的时候,脸上一直挂着温和的笑容,“我也听说昨天金香楼的盛举了,三妹真厉害,可惜我昨日有事无福瞧见。”   感慨一番后又颇为奇怪道:“不过三妹从前是知府千金,怎么还会做菜?难不成是知府家待你不好吗?”   他微微蹙眉,露出一副兄长关怀的模样。   阮妤却知道他这是起了疑心来打探她了,她也不惧,一副唉声叹气的模样,“二哥不知道我们女儿家的不容易,我们啊又得管家记账,又得学各种技艺,别说做菜了,什么琴棋书画,针线绣活,哪样不得学,我又是个要强的,不肯落后于人,自然每样都要学个拔尖。”   “二哥也差不多年纪要娶妻了,日后嫂嫂进门,你可得多体恤些!”她好似真把阮卓白当成自己的哥哥,“不然我这做妹妹的可是要同你生气的!”   她一副少女娇憨的模样,却让阮卓白无话可说。   正好阮父说完话出来,瞧见他们兄妹站在那,笑着走过来,“在聊什么?”   “爹!”   阮妤转头,看着阮父睁眼说瞎话,“在说二哥的婚事呢。”   “哦?”阮父有些惊讶,又看了一眼阮卓白,笑着捋起胡须,“说起来卓白也是到年纪娶妻生子了。”他说话的时候,瞧见阮宏远拎着鸟笼过来,不比面对晚辈时的温和,看着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弟弟,他立刻竖起眉,冷声道:“阮宏远,你每天除了你那几只鸟,还能做点正事吗?你儿子都到年纪该娶妻了,你这个做爹的能不能像点样子!”   莫名其妙被阮父骂了一通的阮宏远一脸呆怔。   阮父看着他这副模样更是摇头叹气,“罢了,回头我让你伯母帮你看着些。”   阮卓白脸色也有些僵硬,勉强笑道:“大伯,我还不想娶妻。”   可阮父只当他年少皮薄,大手一挥手,发了话,“好了,我会让你大伯母好好帮你相看的。”他说完就侧头和阮妤说,“走吧,你娘还在等着我们。”   阮妤自然应好,走得时候还弯着眼睛和两人打招呼,“二叔,二哥再见。”   阮宏远愣愣应声,目送父女俩走后才凑到阮卓白身边,小声问,“卓白,你想娶媳妇了?”话音刚落就被人狠狠一瞪,他被吓得倒退了一步,瞧见阮卓白拂袖离开的身影,他摸了摸鼻子,小声哼道:“想女人冲我撒什么火。”然后又事不关己拎着他的鸟笼哼着歌走了。   ……   从祠堂离开后。   阮父去书斋,阮妤也准备去金香楼了,她娘不放心,叫来马车还问她“要不要和她一道去”,阮妤也不知怎得,突然想起阮靖驰最初去上学,徐氏不放心要陪着人去的情形,她自己是没这个体验的,她最开始上学的时候,徐氏根本不管她,后来徐氏有这个意思了,她也早就习惯独自一人做那些事了。   不同于阮靖驰从小被徐氏悉心照料着长大,样样都由徐氏操持。   祖母虽然疼爱她,但祖母年纪大,夜里觉轻,身边是不能有人打扰的,所以阮妤从记事起就是自己一个人睡,她那会大概也知道自己不得父母喜欢,就特别怕麻烦人,生怕会被人赶走,每天丫鬟婆子进门伺候的时候,她就已经穿好衣服穿好鞋子坐在床上等她们了。   浓密的长睫轻轻扇动了一下,阮妤笑着眨了下眼,看着目露担忧的妇人,无奈笑道:“阿娘,我是去做事,再说有屠爷爷看着呢,不会有事的。”   “那你别太忙,有事交给他们去做,早点回来。”阮母没办法,只好嘱咐道。   阮妤自是应了,又和她娘说了几句,这才动身,半个时辰后,马车在金香楼门前停下,不比昨日荒凉,今天还没到饭点,金香楼已经有客人了,有几个是昨日来过的,认得她,见她进来就笑着和她打招呼,“阮老板来了。”又问她,“今天有蟹煲吗?昨天就吃了点,我今天特地早早过来,想着回头给我家人也带一份,让他们尝尝鲜。”   阮妤笑着和人问了好,喊来昨天给她和霍青行送茶的那位名叫阿福的小二,“今天有蟹吗?”   阿福十分机灵,忙答道:“有!屠师傅特地让人买了不少。”   阮妤点点头,和问话的男人说,“既然有,回头我让人做几份,不过这蟹煲得热的时候才好吃,回头还是带家人过来吃比较好。”   男人浓眉大眼,长得十分魁梧,这会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嘿嘿笑道:“这不是我家夫人不信我说的,我就想着先带回去让她尝尝看。”他说着又叹了口气,“她现在刚有身子,胃口差得很,吃什么都吐,人都瘦了一圈,我最近每天出门,就是来看看有什么好吃的给她带一些。”   阮妤见他长得一脸凶相,说起妻子的时候却眉眼含笑,连语气都柔和了不少,心里也不禁有些软,笑着说了一句“恭喜”又和人说,“贵夫人怀孕的话还是别吃蟹了,这东西比较寒,回头我给你做一道酸汤鱼,你带回去让夫人尝尝看?”   “好啊,要是我家夫人肯吃,阮老板就是我们家的活菩萨,以后我日日叫人来光顾!”   阮妤笑笑,未说别的,让阿福好好招待就去了后厨。   后厨人不少,除了屠荣、郑松,张平之外,还有三四个年纪不等的厨师,看到她进来,除了屠荣和张平,纷纷喊她,“东家。”   昨天阮妤那一手让金香楼赚了不少,也让他们彻底心服口服。   尤其是郑松,他昨天被阮妤亲自教导做橘子茶,也不怕她了,这会笑着和她说话,“东家可来了,今天都有好几拨人来问咱们的蟹煲了。”   阮妤笑着点点头,“我刚瞧见了。”   她说着从一旁扯来一块干净的布,一边围在腰上,一边和郑松说,“帮我去洗一盆蟹。”本来是想找屠师傅先说酒楼的事,但如今有人点菜,自然还是客人比较重要。   屠荣见她要做菜,吩咐其余人,“你们都出去。”   除了还在洗大闸蟹的郑松,其余人都没有异议往外走,就连张平也没反对,阮妤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倒也明白是个什么情况了,现在的厨师分不少流派,除去对磕过头敬过茶的徒弟,其余人那边那边都是藏着私的,生怕旁人偷了自己的家学去。   就跟她们成亲嫁人一样,有时候陪嫁几个菜谱单子都跟宝贝似的藏在压箱底。   金香楼这边的厨师也是各有分工,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和拿手的菜,客人点单的时候,他们也都会按照擅长的做。   昨天她和张平虽说是当众比赛,但控制的量和火候都是有讲究的,而且对金香楼的人而言,蟹煲这道菜就是她的独创,她若不开口,就算有人瞧见了会做也不敢做。   不过对阮妤而言,却没那么多讲究。   她和老头也没拜师也没敬茶,老头照样倾囊相授,而且阮妤一直觉得就算是一样的菜,不同的厨师做出来也是不一样的,要不然前世为什么他们会被一席家常菜吸引?再说金香楼是她家的酒楼,谁做不都一样?她自己虽说管着酒楼,但不可能什么菜都自己做,要真这样,她还不累死?   她看着众人出去,忙喊住人,“不用出去。”   众人止步看向她,目露疑惑,走在最后的屠荣皱着眉看着她。   阮妤看着他们笑道:“我今天过来就是教你们做菜,要不然店里人一多,全都由我来做,我哪里忙得过来?”   屠荣想了想,倒也是这个理。   他沉吟一瞬,最后还是转头冲那些人说,“想留下的过去给东家磕头敬茶。”   这就是要让他们认阮妤做师父了,厨师这一行看似流派多,人也散,但归根究底,无论什么行业都讲究一个诚信,认了师父,若是回头做出欺师的事情,那可不止是逐出师门那么简单!   郑松刚洗完大闸蟹回来,一听这话,眼睛一亮,可想到屠荣,不禁又打起鼓,“师父,那我……”   屠荣看他一眼,没说话,只是把目光放在其余人身上,见他们面露踌躇,尤其是张平更是拧着眉,他轻哼一声,“不想学就出去。”   他自己说完率先走过去倒茶,头发花白的老人走起路来四平八稳,倒完茶就朝阮妤走,郑松一惊,师父居然也要学?那他……?   屠荣路过郑松边上的时候还绷着脸,冷哼道:“还不去倒茶!”   郑松闻言,顿时喜上眉梢,忙把手里的箩筐一放,仔仔细细擦干净手,然后也跟屠荣一样倒了一盏茶朝阮妤走去。   其余人见他们师徒都倒了茶,心里的那些犹豫也都散了。   就像有些人看到一些大家的墨宝移不动步子,他们看到新鲜的菜式自然也想学,生怕耽搁了学不到,纷纷跑过去倒茶,最后留下的张平咬着牙,目光微闪,似乎还在犹豫。   阮妤被他们这个阵仗吓了一跳。   看着眼前这群除了郑松之外普遍要比她大一轮,还有这位能当她爷爷的屠师傅,要他们给她磕头,她哪里受得起?而且她也不兴这套。   不等屠荣等人下跪,她连忙阻拦,“不用!”   屠荣端着茶,皱眉看她,其余人也都看着她,目露不解。   阮妤躲过这一拜,松了口气,说,“我不讲究这个,你们想学就留下,不用给我磕头敬茶。”见屠荣皱眉,她又放温语调,“你们都是金香楼的老人了,这些年金香楼盈利少,你们都没走,我心中感激你们,又岂会不信你们?”   这话刚落,屋中的气氛就好似变了。   屠荣原本紧蹙的眉也松开一些,他看了一眼阮妤,见她仍是那副笑盈盈的样子,又看了一眼身边,郑松等人都目露动容,就连落在后头的张平脸上也挂着错愕,慢慢地,他的眼中也带了一些复杂的情绪,最后一步步走了过来。   短暂的沉默后,屠荣收回目光,再度看向阮妤的时候,眼中也泛起一些无人察觉的柔意,声音却还是一如既往的刻板。   “既然东家都这样说了,你们就过来学吧,东家信你们才这样照顾你们,但要是让我知道谁吃里扒外,学会东西就往外头传……”他冷哼一声,没说完,但也表达了他的态度。   屠荣在金香楼声誉高自然不仅仅是因为他年岁大,待得时间长,还有一个原因——他是如今阮家御八宝的唯一传人。   御八宝带了一个御字,自然是皇家的东西。   这是当年阮家先祖得圣祖爷恩赐传下来的,也是金香楼的招牌菜,旁人对他自然是又敬又慕。   ……   阮妤把步骤教完,自己先做了一遍,让郑松把这道菜给刚才那位大汉送过去,而后又亲自监督他们做蟹煲。不管是恃才傲物的张平还是一向严肃刻板的屠荣,这会都做得十分认真……阮妤让他们上菜前都先自己尝一遍,觉得可以了再上。   等店里到了饭点,忙碌起来,阮妤就没再做这道菜,而是估量着时间又给先前那位大汉做了一道酸汤鱼。   她做这道菜的时候也没藏私,和给她打下手的郑松说,“先把黑鱼切片,等锅热了之后倒油,再把姜片蒜瓣这些配料扔下去,差不多了就放鱼片下去,倒温水,放酸菜,有酸萝卜的话就再放点酸萝卜。”   阮妤早在昨天就发现郑松这孩子挺聪明的,一直不出师的原因,大概还是因为屠师傅太严肃了,所以她在教他的时候特别耐心,若是发觉他拧着眉便会主动问他哪里不清楚,这样做了一遍,让他上手的时候居然一点差错都没有,等两锅鱼汤做出来,她笑着让人先用陶锅打包了一份给外头那位大汉送出去。   郑松小心翼翼给人送出去。   等他回来后,阮妤又朝他招了招手。   “东家,怎么了?”郑松今天第一次上手做主菜,兴奋的不行,这会眼睛都闪着光,听阮妤压低声音吩咐一句却立刻变了脸,忙苍白着一张脸,摆手,“不,不行。”   “什么不行?”屠荣走过来,见他这副做派又皱眉训斥,“站没站相!”   郑松见到他,脸色霎时就变了,刚刚还挺活跃的人,现在连话都不敢说了,小心翼翼站在一旁。   阮妤看着摇头,转过头和屠荣说,“屠爷爷尝尝这两锅鱼汤。”   这是刚才她特地剩下来的。   屠荣点点头,没说话,拿起筷子尝了下。   “屠爷爷觉得哪一锅好吃?”阮妤笑着问。   她说话的时候,郑松偷偷抬起头看着屠荣,两侧的手紧握成拳,嘴唇紧抿,一脸紧张,屠荣没察觉到他的异样,放下筷子,看着阮妤,言简意赅,“都不错。”   阮妤笑着看了一眼身边的郑松,见他似不敢置信,眼睛都红了一圈,便继续转过头,指着那两锅鱼汤和屠荣笑说,“这一锅是我做的,这一锅是郑松做的,刚刚我让郑松打包了他这一锅。”   屠荣本来还以为都是阮妤做的,听到这话不由怔了下,看了一眼郑松,见他眼圈微红,不由又皱起眉,想说什么,却听阮妤说,“这会不忙,屠爷爷和我上去一趟?”   这就是要说酒楼的事了,屠荣自然不会反对。   两人刚要出去,阿福匆匆跑了进来,看着阮妤说,“东家,刚刚郑松拿出去的鱼汤被人瞧见了,其他客人也要。”   阮妤点点头,看了眼郑松,温声问他,“我有事,你掌厨,可以吗?”   郑松一怔,呆呆地看着阮妤,而后又把目光看向屠荣,似乎在征询他的意见。   屠荣不喜欢他这小心翼翼的样子,拧着眉,斥道:“看我做什么?你会做就做。”见他还是一脸呆傻的样子,又沉声,“会不会做!”   他声音洪亮,吓得郑松立刻站直了身子,结巴道:“会,会做。”   屠荣喝道:“大点声!”   郑松到底还年轻,此时也被激出了血性,咬牙吼道:“会!”   阮妤笑看着他们师徒,大约觉得挺有意思,站在一旁没插话。   倒是郑松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刚刚居然吼了自己的师父了,忙要说话,却见屠荣已经转头往外走,伴随着沉重踏实的脚步声,是屠荣一贯的冷声,“把脸擦干净,多大的人了还哭,丢人。”   阮妤笑着拍了拍郑松的肩膀,也跟了过去。   他们走后。   郑松呆站了好一会,而后抹了一把脸,忙去做菜了。   不远处,张平的徒弟看着阮妤离开的方向,小声说,“东家真好啊。”他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不藏私的东家呢。   张平抿着唇没说话,目光却也放在阮妤离开的身影上,好一会,他才收回目光,轻轻嗯了一声。 第24章   从后厨出来, 先前被隔绝的喧闹一下子冲入两人的眼中,除了昨日,屠荣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后厨, 乍然瞧见这幅画面不由有些失神。   虽说今天后厨忙碌,但不是真的瞧见是掀不起什么感觉的。   而此时——   他看着围坐着的人,有独自一人来吃饭的,有结伴同行的,也有一家三口,甚至还有不少眼熟的老主顾……久违的嬉闹喧哗砸入他的耳中, 让一往无前的人也在此刻驻足下来。   有多久没有看到这样的景象了?屠荣已经记不清了。   他只记得很多时候,后厨都是冷冷清清的样子, 他教完徒弟偶尔出来走一圈,也只能瞧见零零散散几个人,来得最多的还是金香楼一些有身份的老主顾,他们说吃来吃去还是金香楼的菜合胃口。   可合胃口有么么用?   老人只有那一些,新人根本不知道金香楼从前的繁华。   他有时候瞧见有人路过金香楼的时候,看一眼外头的招牌嗤笑着说“这家店真是好大的威风,取这样的名字, 人倒是没几个,现在这些名不副实的店真是越来越多了”,他那个时候听得火冒三丈,当场就想上前理论, 最终却只能颓败地停下脚步, 回头看着身后那块从小看到大的招牌, 周遭的喧闹衬得金香楼越发寂寥,这间从前江陵府最繁华的酒楼就像一个迟暮的将军孤独地握着他手中的剑,牵着他的老马坐落在一望无际的黄沙中。   无人知晓他的辉煌, 也无人愿意听他的事迹。   他就像是被岁月的黄沙一点点掩埋起来,直到消失于这世间。   屠荣本以为直到他死都看不见从前那番景象了,可是……可是!他居然又看见了,即使比不过从前,但也比先前好多了,一向严肃刻板惯了的老人此刻竟有些抑制不住,他的手和身体都因为心中的激动在颤抖。   阮妤好似瞧见了他的感慨。   她没有说话,只是陪着他站着,陪着他看着,而后才轻轻喊他:“屠爷爷。”   屠荣回过神,他的眼睛还泛着一些水光,低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少女,见她眉眼含笑,温声说,“上去吧。”他点点头,哑着嗓音应了一声好。   ……   上了楼。   阮妤亲自给屠荣倒了一盏茶,而后和人说,“我今天是有件事想跟屠爷爷商量下。”   屠荣看着她,“你说。”   阮妤就把自己的打算和人说了一遭,看着老人越拧越紧的眉,她并没有继续往下说,而是问他,“若是没有昨天那场比赛,屠爷爷会让我在菜单上加蟹煲吗?”   屠荣想也没想就直接道:“不会。”   别说不会加入菜单提供给客人,恐怕就是让他试吃,他都不肯……他会拧着眉训斥她,觉得她是在玩闹,然后告诉阮父让他重新挑选新的东家。   阮妤似乎早就想到了,笑了下,又朝窗外看去,“屠爷爷觉得今天的酒楼如何?”   屠荣顺着她的目光往下看,即使已经过了饭点,楼下人还很多,他们点评着从昨日起就心心念念的蟹煲以及今日新出的酸汤鱼,整座酒楼都弥漫着酸汤和蟹香,他抿了抿唇,“热闹。”   “那屠爷爷有多久没看到这样的热闹了?”阮妤笑着回头。   看着老人瞪过来锐利的双目,她却不怕,仍笑盈盈地看着他,最后还是屠荣先败下阵,握着茶盏抿唇,“很久。”   “是啊,很久了。”阮妤敛起脸上的笑,声音也变得严肃起来,“我看了账本,自从张师傅来到金香楼后,金香楼的确起来过一阵子,但很快又销声匿迹。”   屠荣握着茶盏的手骤然收紧,苍老的手背上青筋直跳。   他看着阮妤张口想辩,却发现根本无从辩解,最后也只能闭上眼睛,如落败的将军低下头颅,喃喃,“或许……属于金香楼的时代真的已经过去了。”就如王朝更迭,永远会有新的事物取代旧的事物,而金香楼也注定成为过去。   “没有。”   就在老人感慨的时候,耳中却清晰地砸入两个字。   屠荣睁眼,“么么?”   少女明媚的双目含着笑,“王朝会更迭,许多文化也会更替,但好吃的食物永远不会过时。”   “我昨天问过一个朋友。”见老人一直看着她,阮妤一边握着茶盏一边继续说,“我问他酒楼是什么?他和我说酒楼就是吃饭的地方……”想到昨天霍青行说起这番话,她不知怎得竟有些忍俊不禁,素手轻晃白瓷盏,她微微抬头,边晃边说,“我开始觉得他这回答真是糊弄人,可后来想想,酒楼不就是吃饭的地方?”   “屠爷爷。”   阮妤喊他,“我们没必要守着从前那些名声,觉得只有精致美观的食物才能吸引人。我问过爹爹,在金香楼的名声还没那么大的时候,其实也不过就是一个小食店,那个时候,可没那么多讲究。”也是后来阮家出了一个御厨,带来了许多皇室的文化,以至于做的菜都开始往精细美观那方面去。   她没有觉得这样不好。   但时代在变化,新的元素越来越多,若是金香楼一直秉持着这样的观念,那属于金香楼的时代就真的过去了。   “您看底下那些人,他们最开始也像您一样,觉得酒楼居然弄一份大杂烩一样的东西简直不可思议,可现在怎么样呢?他们不仅自己早早过来排位置等着吃,还说要打包给家人带过去。”   她说完放下手中的茶盏,没再开口。   屠荣也没说话,他脸上的神情从最初的呆滞变得复杂,最后一点点收起来,恢复成从前的面貌,过了许久,他才看着阮妤说,“你具体打算怎么做?”   阮妤知道他这是被说动了,笑起来,把先前粗略说过的想法又细化了下。   这一回,屠荣没有皱眉,一直安静听着,直到阮妤说完,他才沉声,“你才是金香楼的东家,你要做我不会阻拦,但是——”他的声音突然又变得严肃起来,“金香楼原本的菜都得留着。”   “当然。”阮妤没有丝毫犹豫,她眼眸含温,“那是我祖上传下来的,我怎么可能会摒弃?就像张师傅他们的那些,我也会保留。”   屠荣听到这话便安心了,喝了口茶,看着对面的少女,心下微动,不由开口,“你要有时间,跟我把御八宝学了。”这是阮家的立足之本,他从小跟着师父学这个,谭耀走后,就只有他一个人会这个了。   本来是打算等郑松出师后,带他回阮家祖宅,让他给师父磕头后再教。   可如今——   还有谁比她更合适?   屠荣握着茶盏的手都变得滚烫起来,就连那颗心都好似变得火热了,伴随着砰砰砰的心跳,他一瞬不瞬地看着眼前的少女。   或许……   或许在这个少女的带领下,他真的能看到金香楼再起来的一天!   阮妤一怔,反应过来笑道:“和您学可以,但我可不做您的传人。”   屠荣皱眉,“为何?”想了下少女的厨艺,又似乎了然,“是不是你的师父不同意你拜其他人为师?也没事,这本来就是你阮家的菜,你不认我做师父也可以。”   “不是这个原因。”阮妤笑,“我只是觉得郑松比我更适合。”   “他?”屠荣本来想反驳,但想到今天那孩子做得那道菜又止了声,好一会才看着阮妤沉沉说了一句,“他到底不姓阮。”   “您也不姓阮。”阮妤笑着给人重新续了茶,“可祖父依旧很信任您。”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让屠荣无话可说,他看了少女好一会才说,“那孩子还算实诚。”要不然他也不会一直把人留在身边,亲自教导。   “他很聪明,您若耐心些,他早就出师了。”阮妤笑看着他,一点都不害怕这位老人的威严。   平时哪里有人敢这样和屠荣说话?别说金香楼的人了,就连阮父对他都是客客气气的,如今被这个比他小几轮的少女说,他猛地瞪大眼睛,可少女始终笑盈盈的看着他,屠荣吹胡须瞪眼,最后还是别过头。   想到刚刚底下的事,又皱眉道:“你别把人心想得太好。”   阮妤知道他说得是什么事,笑吟吟道,“您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屠荣显然不相信她的话,仍皱着眉,但也不知道该怎么和这个丫头说,就像这丫头说的,总不能以后新菜都由她做?罢了,小丫头不懂人心险恶,就由他替她看着,那些人要真敢做出背主的事,他自然也有法子让他们混不下去!   不过很快——   他就明白阮妤说的“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他走后,阮妤又在楼上待了快有一个时辰,这一个时辰,她让人送了笔墨纸砚就没再下楼,等她下楼的时候,早过了饭点,金香楼也只有几个客人还在用饭,她把人都聚集起来,笑着和他们说,“我初来乍到,昨天和大家笼统见了个面,也不知道大家叫什么。”   郑松机灵,立刻把后厨的这些人给阮妤介绍了一遍,外头跑腿的小二就由阿福说了……阮妤点点头,又说,“酒楼这两日比较忙,我知道大家辛苦,所以刚刚起草了一个契约。”   她说着让人分发下去。   众人不清楚这是什么,看的时候,阮妤就笑着解释道:“以后酒楼会更忙,从这个月起,大家的月钱都会多一番,每到佳节年底比较忙的时候还会另有赏钱。”   有不识字的听到这番话不由两眼放光,屠荣却狠狠拧起眉,想开口但看着少女的脸又死死压抑着自己的脾气,但脸上的肌肉却一直鼓动着。   “不过——”阮妤突然话锋一转,“大家签契约都有年效,三年一签。”   她说话的时候一直在观察他们的神情,见他们此时神情微滞,似是不解,又温声说,“我没管过事,第一次难免有些害怕,便仗着年幼先兵后礼了。”   “我知道谭叔叔以前没跟大家签过契约,大家与金香楼也只有雇佣关系,随时都能离开。”   “如今我给大家选择,要是不愿签契约的,也没问题,我照旧给大家多一番的月钱,大家日后想离开前提前一段时日告知我就好。若是肯签的,日后我们就不止是雇佣,每年的盈利我都会分出一部分给大家做分红,倘若大家的新菜式得客人喜欢的,每点一份,得到的盈利我都会抽出一成给他。”   她自然知道人心难测。   前世她就是因为太过轻信才会被人一步步推入深渊。   如今重来,她又岂会再犯?她看了账本也问了屠荣,知道金香楼留下来的这些人都是靠谭叔叔维系着,就连心高气傲的张平都对谭叔叔十分尊敬,她固然感慨,却不会效仿。   她没这么好的心肠,自问也没这么大的本事,做不到为了请人三顾茅庐,还事事体贴样样关切。   对她而言——   么么都没有一纸契约更加可靠。   她会相信他们,也会把自己所会的毫无保留地交出去,但前提,她得有这个保障。   家里的奴仆丫鬟有身契,很多甚至都是死契,所以主子们做事不必忌惮丫鬟说出去,酒楼雇佣无死契一说,但签了契约回头交于县衙公正,一样有效力。   人心易变,利益却不会。   有张有弛,才能稳固人心。   听到后话,许多人都有些犹豫起来。   其实这里很多人在谭耀死后就想过要离开了,若不是阮妤的出现,加上这两日金香楼的红火让他们心动,恐怕他们早就卷包袱离开了……现在离开倒是不想离开了。   但签契约,这?   大家都没签过这玩意。   这会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不知道怎么办。   刚刚还生阮妤气的屠荣此时却惊讶地看着阮妤,惊讶过后,脸上却浮现了一抹笑。他还以为她是只容易相信人的小白兔,原来竟是他看走眼了,这哪里是小白兔,根本就是一只小狐狸……摇了摇头,心中却十分感慨,看来就算哪一日他真的离开了,也不怕金香楼后继无人了。   只不过离开之前,御八宝还是得传出去,这样才不负师父所托,他敛了神情,率先问,“哪里签字?”   阮妤似乎早就猜到他会第一个出来,温声笑,“末尾签上名字按手印就好。”   屠荣点头,还是那副严肃模样,拿着契约走到一旁……郑松自然也跟了过去。   可让阮妤没想到的,第三个动身的居然会是张平,她看着张平冷着一张脸跟在郑松身后,签完字按完手印就冷冰冰地问她,“还有事没?没事我进去了。”   阮妤呆了呆,须臾才笑着摇头,“没事了。”   张平转身离开。   其余人瞧见他都签字了,自然也没了犹豫,蜂拥而上,阿福在一旁给自己鼓气,“反正我就是个跑堂的,去哪里都一样,这里还有赏钱还有分红。”   说完还眨巴着眼睛问阮妤,“东家,真的有赏钱吗?”   阮妤笑道:“当然,这契约你们一份我一份,回头都会拿去公正,我若不给,你们可以拿了契约去衙门告我。”   “不不不,我相信东家。”阿福红了脸,签字的动作倒是没再犹豫。   其余人得了保证自然也不再担心,尤其是那些厨师,知道自己想的新菜式若是卖得好还能另有分红,这会纷纷说道:“我得去想想有么么新菜色。”   阮妤等他们签完字,收起来,又喊住郑松。   “东家。”郑松跑过来。   阮妤看着他笑,“你有空吗?帮我去做个事。”   郑松忙应道:“有!”就算没有,给东家做事,他怎么也要挤出时间来。   阮妤看着他红扑扑的脸,好笑摇头,把刚才画的一张纸递给他,“你拿着这个去找个信得过的师傅,让他先做个样品出来,要是好的话,我们再找他定制。”   “这是什么?”郑松接过纸,发现纸上画着一口铜锅,比他以往见到的都要小,而且底下还托着个镂空的托体,铜锅中间还有一个上小下大的圆筒。   他还没见过这样的东西,一时有些愣住了。   阮妤看着他,暂时也未解释,只是笑问道:“能办好吗?”   “能!”   郑松立刻应道。   他小心翼翼把纸收好,生怕旁人瞧见忙揣进怀里和阮妤保证道:“东家放心,我有个叔叔就是做这些东西的,我现在就去把这个交给他,不会有别人知道的。”   虽然不清楚是什么,但他也知道这东西肯定和酒楼有关,自然怕别人学去。   阮妤笑笑,倒是也不用这么小心,反正这东西做出来,肯定有的是人学……而且这东西也不是她原创,只不过是占了两辈子的光,比别人投个巧罢了。   不过看着少年一脸认真,她也没说么么,笑着点了点头,“麻烦你了。”   郑松已经不是第一次被她道谢了,但还是忍不住脸红,摆着手说,“不,不麻烦,都是我应该做的。”他不敢看阮妤,低着头,又怕耽误事,“东家,那我先出去找我叔叔。”   阮妤点头,目送他离开才上楼,一边把东西收起来,一边握着笔想事情,想到什么就写下来。   人都喜欢新鲜的东西。   所以现在才会有那么多人对刚刚出来的蟹煲趋之若鹜。   可她并不认为光靠这个蟹煲就能留住客人,人都是喜新厌旧的,所以得想更多的菜式,好在她别的不会,脑子里的菜色却有不少,蟹煲,虾煲,三鲜煲,鱼头煲……这些食材都不特殊,而且也正好适合这个季节。   阮妤把想到的菜一样样写下来,打算挑个时间和屠师傅他们说。   新菜式有了。   铜火锅也交给郑松去做了,秋日做煲,冬日做火锅,现在就是宣传的事了。大家对新鲜的东西估计都是既好奇又不敢轻易尝试,蟹煲和酸汤鱼都是因为机缘巧合大家碰见了,但其余新鲜的菜式呢?   阮妤想了下,倒是想起前世霍青行与她说的,可以把菜画到纸上做成一个本子,这样简单直白,大家也更容易接受。   不过前世霍青行还没动笔操作,就做他的大事去了。   她自己那会也懒,便拖着没做。   如今——   她起身想喊人去准备颜料,走到门口的时候却又留了下来。   她自己画画是不错,却还是比不过霍青行,而且小可怜现在都沦落到给人写信卖字画了,倒不如她帮他一把。给钱什么,他肯定不肯要,不过找他干活么么的,就方便多了。   阮妤想到这就笑了起来,也不急着画了,把桌上的东西收拾了下就下楼和屠师傅等人去交待事务。   ……   这天霍青行回到家,就发现家里来了个不速之客。   他还没走进堂间就听到里头传来的笑语声,脚步微顿,倒也猜到是谁坐在里面了,除了隔壁那位阮小姐,他也没见如想和谁相处得这么融洽过。   不清楚她过来做么么,但总归与他没什么干系。   他原本要进去的步子就停在了门口,刚想转道先回屋,等阮妤走了之后再来,霍如想却已经瞧见了他,笑着起身喊道:“哥哥,你回来了!”   原本要迈出去的步子停了下来。   霍青行瞧见那个背对着他的身影回过头,容貌清绝的少女今日穿着一身鹅黄色的竖领盘扣长衫,露出一角白色绣海棠花的裙子,梳着百合髻,簪了花,听见霍如想的话,她并未起身,只侧过头,看向他。   “回来了。”她语气如常和他打招呼。   霍青行却轻轻蹙起眉,他总觉得阮妤对他的态度太自然了,自然到仿佛他们曾经相处过许多年,可怎么可能呢?他心中藏着疑窦,却没有露于面上,点漆般的凤眸在她身上掠过便收了回来,“你们坐。”   依旧没有进去的意思。   “哥哥!”霍如想喊住他,“阮姐姐是来找你的,她等你好久了。”   找他?   霍青行循声看向阮妤,长眉微蹙,步子倒是没再往外迈。   霍如想笑着说,“你们先坐,我去准备晚膳。”她说着就直接离开了这,只留下门里门外的两个人。   阮妤没有起身的意思,就算在别人家也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见霍青行还站在外头,挑起柳眉,“还不进来?”   她习惯了,也不觉得这样和人说话有么么不对。   霍青行看着她默了默,还是提步走了进去,这会天还没全黑,落日余晖透过半开的门照进来,拉长了他颀长的身影,他站在桌子的另一端,并未坐下,低头看她,“么么事?”   依旧是平淡的语气,好似天生就不会起伏。   阮妤看着这张熟悉的脸,沉默了。她其实平时脾气挺好的,做事也慢条斯理的,很少有么么能让她情绪起伏的人和东西,尤其是多活了一辈子,性子比起以前更加沉静了,但每次看着霍青行这张脸,听着他开口,就总觉得不快点说完会被他气死。这会她低头捏了捏眉心,有种眼不见心不烦的感觉,有气无力问,“你么么时候有空,帮我个忙。”   仿佛猜到他下一句要说“么么忙”,她立刻抬头,先人一步开口,“我听如想说你画画不错,帮我画几张画。”见他薄唇微张,阮妤眉心一跳,又快他一步,说道:“不许问什么画,也不许拒绝。”   霍青行:“……”看了她好一会,才说,“后天。”   这回轮到阮妤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了,拧着眉,“么么?”   霍青行看着她,补全,“后天有空。” 第25章   过了一日。   便到了霍青行休憩的日子。   阮妤吃过早膳, 拜别父母,门口就已经有马车等着了。   这马车是阮母特地给她安排的,她不放心别人, 便在青山镇找了个熟人,每天负责接送。车夫姓孙,因为在家排行第一,别人便称他一声孙大,看到她出来,孙大忙把手里的包子往嘴里一塞, 然后把手往衣服上一抹,跳下马车和她打招呼, “阮小姐早。”   阮妤冲人点点头,温声喊道:“孙师傅。”上马车的时候,她回头同人说,“劳烦孙师傅帮我去霍家喊下人,我前日同他约好了。”   “霍家?”   孙大一怔,“小行吗?”待阮妤点头,他露出一副奇怪的表情, 挠头吞吐道:“可我一大早就见他出门了啊。”   出门了?这下倒是轮到阮妤愣住了,她扶着车门看了眼霍家的方向,不知是好笑还是无奈,最终却只是摇头, 收回眼, “罢了, 我们走吧。”   她自然不会认为霍青行是放了她的鸽子。   那个男人一向言出必行,答应了就绝不可能反悔,便是真有别的事也会提前同她说一声, 想必他一大早出门是去金香楼等她了……原因嘛,自然是不想让旁人瞧见他们两个同坐一辆马车。   这人还真是打小就这么古板。   阮妤撇了撇嘴,也懒得管他,马车前行的时候,索性闭目养神起来。   自打接管金香楼之后,她就忙得脚不沾地,在酒楼得教人做菜,回到家还得想事情,不过身体虽然累,心里倒是挺满足的,活了两辈子,她已经很久没有这种充实的感觉了。   她很喜欢,也很享受。   ……   等马车到金香楼,她和孙大说了一声就提步进了酒楼。   金香楼不提供早点,因此这个点店里也没什么人,屠荣等人都在后厨,阿福和几个跑堂拿着抹布哼着歌在打扫卫生,看到阮妤进来,全都停下动作,恭恭敬敬喊她,“东家。”   阮妤点点头,往四周看了眼,没瞧见霍青行的身影。   难不成这人还没到?   阿福机灵,见她蹙眉就立刻跑了过来,笑着说,“东家,上回和您喝茶的那个客人来了,他说和您有约,我就请他去三楼小坐了。”   三楼有个房间如今成了她专门办公的地方,平时她找人说话都是在那,阿福就是把人请到了那。   知道霍青行已经来了。   阮妤放下心,又问了一句,“郑松来了吗?”   “小松哥一大早就来了,不过刚刚又跑出去了。”阿福说。   阮妤想了下,估计是她上回让人去定制的东西好了,便交待人,“回头他来了,让他来三楼找我。”她说完便径直上了楼,她的办公间是在拐角处,远离其余包厢,很是僻静。   推开门,霍青行果然已经在了,原本想同人打声招呼,可在看到窗边那位手撑额头闭目休憩的男人时,阮妤刚刚才张开的红唇就又闭上了。   屋子里的几扇窗都开着。   这会旭日刚刚升起,日头还不算太耀眼,微红的朝阳毫不吝啬地照进室内,给冷僻的室内也染了一层暖日的光芒。   男人也被笼罩在这朝阳之中。   他依旧着一身青衣靠坐在椅子上,侧着头,低着眼,根根分明的睫毛此时乖顺地垂落着,在苍白俊美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不比清醒时的清冷疏离,此时的他多了一些平日很难窥见的羸弱可怜。   微微紧抿的薄唇和时不时紧蹙的眉宇好似在宣告着他正处于一个不好的梦境中。   阮妤没有进去,就抱着手靠站在门边看着霍青行。   十六岁的霍青行就已经长得很高了,平时她跟他面对面站着的时候,只到他的肩膀,得抬头看他,如今倒是能低头看他了。   很久没有瞧见昏睡的霍青行了,从她这个角度看过去,甚至能看见他眼下的青黑。   阮妤看着看着就忍不住皱起眉,这人一天到晚在忙什么?学业?还是生计?反正她每天晚上熄灯的时候都能瞧见隔壁院子照出来的光。   偶尔她睡得早,半夜起来的时候,那光也不曾熄灭。   这么困,早上还不知道等她一起来,非要自己一大早自己出门,她不知怎的,心里突然生出一种很久没有出现的烦躁情绪。   身后传来一阵“哒哒哒”的脚步声,原本陷入沉睡的男人被这个声音惊醒,浓密卷翘的睫毛一颤一颤,最终在阮妤的注视下,慢慢睁开了眼,霍青行刚刚醒来的时候还有点迷茫,那双一向淡漠的凤眼也不似平时那般清醒,瞧见站在门口的阮妤,他甚至还有些不知身处梦境还是现实,不过很快,清醒便取代了迷茫,当男人起身时,他脸上的表情一敛而尽,很快又变成平日那个清冷疏离的人。   “早。”   他和人打招呼。   阮妤却没搭理他,平时见人三分笑的杏眼此时也一点情绪都没有,不带波澜地看了他一眼就收回目光,径直进了屋。   霍青行自然也瞧出了她不同于往日的情绪,他长眉微蹙,不明白她是怎么了,他并非是多话的人,若是别人,他不会多嘴问一句,可看着这样的阮妤,竟有些忍不住想问一问,薄唇微张,不等他出口询问,身后就传来一道清亮的男声,“东家!”   郑松跑了进来。   他怀里捧着一个用布包着的物件,进屋才瞧见还有人,呆了呆,讷讷朝霍青行点了点头,又看向阮妤,笑着跑过去,语气夹杂着兴奋,“东家,好了,您看看!”   “怎么跑这么急?”阮妤面对郑松时是完全不一样的态度,看着满面通红的少年,她替人倒了一盏温水,温声,“坐下,慢慢说。”   说话的时候又看了一眼仍站在原地的霍青行。   男人此时背对着窗子,逆着光,有些瞧不清他的脸,只能瞧见一个形影单只的身影,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竟觉得这样的霍青行看着有些孤寂得可怜,她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何况她自己也说不清刚刚那股莫名的烦躁是因为什么?因为霍青行不好好照顾自己?还是因为别的?   她不知道。   但其实霍青行这样做并没有错。   他们无亲无故,又都已成年,上回爹娘在倒也罢了,若只有他们两人同坐一辆马车,被人瞧见,指不定传出什么话,霍青行这样做,也不过是为她的名声着想。   想清楚了,她看着人的目光也没有原先的冷凝了,“过来坐。”说完也给人倒了一盏茶。   霍青行看了她一眼,抿着唇把未说出口的话吞回肚子,走过来坐在阮妤对面。   郑松却不敢坐。   只摆手,结巴道:“不,不用,我站着就好。”   阮妤也未强求,目光落在那被布匹包着的物件上,问人,“做好了?”   “哎!”   郑松眼睛闪着光,想打开的时候,又看了霍青行一眼,不知道这位公子是什么人,他一时有些犹豫……他从叔叔那边拿到后包了好几层布就是怕别人瞧见,还千叮咛万嘱咐让叔叔守口如瓶,刚刚在楼下阿福拉着他要看,他都不肯。   “无妨。”   阮妤知他心中所想,言简意赅,“他是我朋友。”   她说得寻常,霍青行喝茶的动作却一顿,他略带诧异的目光落在阮妤的身上,少女却没看他,只是看着桌上那个物件。   郑松听她这么解释,自然也就没再犹豫,揭开布后看着阮妤小心翼翼问,“东家,您看看,是不是您要的?”   “稍等。”   阮妤说完之后便低头仔细去看眼前的物件,一体式的铜火锅,最底下是圆盘的锅托,中间是镂空的支撑,上头圆柱和锅胆相连,和她前世见到的几乎算是一模一样了。   她点点头,十分满意,面上露出笑,“就是这样,你回头让你叔叔先做三十只。”估计了下时间,她问人,“十天够吗?”   郑松也不清楚需要多久,但也瞧出东家很急,想了想便说,“我现在就去和叔叔说,让他加急下。”   阮妤冲他笑道:“帮我和你叔叔说声辛苦,等回头东西弄出来,我会多给一半的钱做他的辛苦钱。”她现在急着用这东西,自然不会说什么客气话。   郑松想说不用辛苦钱,但想到婶婶的脾气,犹豫了下还是应了好。   阮妤又让人把这个铜火锅拿下楼去,让屠师傅他们按照这两日她教的把菜码在上头,等郑松应声离开后,她才看向对面那个自始至终都未说过一句话的霍青行,“有什么要问的?”   “你让我来,是画菜?”霍青行看着她问。   阮妤挑眉,似是没想到他这么快就猜着了,也没瞒他,“是画菜,回头等他们做好菜,端上来,你帮我画一幅,画好后我就让人放在门口做宣传。”   现在大家宣传都是靠口口相传,几乎还没有人用这样的办法。   但再过些年,这东西就会流行起来了,阮妤记得她后来住在长安,那些首饰、成衣铺子都会把当季流行的东西登记造册送往一些贵人府邸,只要把看中的东西告知奴仆,让他们去买就好了,连出门都不用。   不过酒楼的话,至少在她离世前,还无人用这样的法子。   想用的那个人,如今就坐在她面前,阮妤想到这又看了一眼霍青行,比起三十岁成熟温润的霍青行,眼前的少年纵使平日表现得再沉稳也不过是个才十六岁的少年。   和郑松一样的年纪。   想到自己刚刚居然和他置气。   阮妤摇摇头,垂下眼眸,也捧一盏茶,心中嗤笑自己还真是越活越过去了。   霍青行倒是没想到阮妤居然会想出这样的法子,惊讶之余,心中不由生出一抹欣赏。   阮妤未瞧见他眼中的欣赏,她正低头品茶,突然听到楼下传来一阵叫卖声,是摊贩在叫卖早餐,她循声往窗外看了一眼,瞧见楼下的长街上摆满了食肆摊子,有卖馄饨包子的,也有什么麻球豆浆……随风一打,那股子香气就直往上头飘。   她来前已经吃过早点。   她娘亲自下的面条,用昨夜剩下来的小排做浇头,怕她饿,还码了好多菜,她吃了满满一大碗,这会自然不饿,但闻到这股子香气就挺想再吃些的,人就是这样,就算家里吃了,走出来看一看还是忍不住想吃些东西,她看了眼对面的男人,“吃过没?”   霍青行一怔,好一会才点头,“吃过了。”刚刚在楼下,他买了两个包子填了肚子。   阮妤看了他一眼,没理他,径直走出门去,冲楼下阿福喊了一声,让他去外头的摊贩那边再买两碗馄饨,一碗不要加葱,又要了一屉小笼包,打算尝个鲜。   进屋的时候,霍青行正神色复杂地看着她,显然是听到了刚才她叫了两碗。   但也没有开口。   似乎已经清楚了她的脾性,无论他说什么,只要她想做,就无人能改变她的决定。   索性就不说了。   阮妤也没有理会他的意思,反正这男人就是一棍子下去也打不出一个声来,和他说话简直遭罪,爱吃不吃,反正她买她的,重新坐回到椅子上,她把前些日子签好的契约重新拿出来合计了下,打算回头跑一趟衙门。   想到应天晖,她抬眼看霍青行,问他,“应大哥今天当值吗?”   听到应大哥这个称呼时,霍青行点漆般的凤目落在她身上,见她眼中没有丝毫别的情绪,又抿了下唇,收回目光,答,“当值。”   “行。”阮妤点点头,把手里的东西放到一旁,打算待会就去。   没一会阿福就端着托盘上来了,阮妤看他跑得极快,好似后头有人在追似的,不由好笑道:“怎么跑这么快?”   阿福一边动作极快地给两人布置,一边小声说,“刚刚屠师傅瞧见了。”   阮妤愣了下,倒也明白过来他为什么跑这么快了,估计是屠师傅觉得自己放着酒楼的东西不吃,非要去吃外头的东西,生气了。她好笑,“他下次训你,你就说咱们酒楼又没早点……”这话刚说完,她自己就停住了,对啊,为什么金香楼不弄早点呢?   她想事情的时候特别沉浸,几乎不会感知到外界的情况。   阿福见她突然拧起眉,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刚要出声喊她,就见那个青衣男人朝他摇摇头,让他先下去。阿福不明所以但还是点点头,等他走后,霍青行也未说话,他沉默地,安静地看着阮妤,见她仍拧着眉似乎在思考什么问题,也没打扰她,把阿福摆放的早膳重新摆得整齐了一些,又拿帕子把两份餐具擦了干净。   “你说——”   阮妤托着下巴,突然开口,语气却有些犹豫,“金香楼也弄早点如何?”   霍青行擦拭餐具的动作一顿,他抬头,见阮妤脸上还有些犹豫,双眼却十分明亮,回她,“为什么不可以?”   唔。   是啊。   为什么不可以呢?   大概是很多人都认为酒楼是吃正餐的地方?现在也几乎没有酒楼有提供早点的习惯,可能觉得早点卖不了几个钱,浪费时间人力还赚不了多少钱,所以索性就不做了。   前世她开得那家食肆是有的,原因嘛还是因为眼前这个男人。   那个时候男人一日三餐都在她店里解决,她那会无事,反正一天到晚就待在食肆,他来了,就随便做点吃的给他,后来有客人瞧见了,便也跟着要,凌安城不大,出门觅食的人也少。   她也无所谓。   有人来了,就提供,没人来就歇着……既然从前可以从早提供到晚,如今人力、物力、场地都有,为什么不这么做呢?   阮妤沉吟一会,起身踱步走到窗边,低头去看底下窗外的长街,因为天气冷,其实出门的人并不多,那些早点摊虽然也有桌椅,但这么冷的天谁愿意在冷风中吃东西?秋天就已经是这样了,到冬日就更加不用说了。   “你说,”阮妤收回目光,回头看着霍青行问,“我找他们,让他们把早点提供给金香楼如何?”   这会朝日已经高高升起,阳光在她身上铺展开来,她整个人都被笼罩在这金灿灿的阳光之中,阮妤今日穿了一身绣如意纹的杏色交领长袄,底下一条秋香绿色妆花马面裙,头发也没全盘起来,而是只用绿色的绸带挽了半束,其余都披在身后,耳垂上缀着一对珍珠耳环,整个人看起来既端庄又清丽。   即使霍青行再木讷,也不得不承认阮妤是他见过人中最好看的那一个。   她的美不仅仅是因为这张脸,更多的还是源于她身上的气质,超乎年纪的沉稳,不同于其他女子的娇憨、羞赧,眼前这个女子好似从来不知道脸红是何物,无论做什么事都气定神闲,果断、谋算……却奇异地吸引着他。   “嗯?”阮妤没等到他的回答,微微蹙眉,“不好吗?”   霍青行终于回过神,他心跳微错,连忙垂下眼帘,遮挡住里头的惊慌,须臾才沉声问她,“为何?”   声音竟有些哑了。   好在阮妤并未太过关注,闻言也只是又朝底下看了一眼,街上有不少摊贩,有老人有女人,有些甚至还带着小孩……阮妤自问自己不是多良善的人,但也不想做什么赶尽杀绝的事。   赚钱的法子有许多,没必要因为自己赚了钱,就让别人活不下去了。   可她并不愿阐述得多矫情,就靠着窗,垂下那双不带波澜起伏的杏眼,语气淡淡道:“术业有专攻,我后厨里的那些师傅也不一定会做早点,与其请人倒不如和他们合作。”   错乱的心跳已经重新归于平静。   可霍青行的目光却好似移不开了似的,一瞬不瞬看着窗边少女的背影,每和她相处一回,就好似对她又多了一份了解……喜欢讨价还价,却会因为看到老人苍老的手又偷偷回去给人送银子,明明可以不去管别人的死活,毕竟这世道原本就这么残忍,不进则退,却还是会用她的法子为他们着想。   心里突然有些软,像盛了一汪柔软的暖春水。   霍青行看着她的身影,一向紧抿的唇角此时微微翘了起来,好一会才轻轻“嗯”了一声,“可以。”察觉她要回头的时候又敛下眼眸,把擦拭干净的筷子放到她那边,“吃饭吧。”   阮妤挑了挑眉,似是没想到他会肯定她的想法,见他低着头,倒也嗯了一声,首先自然要尝尝这些早点的味道,要是味道不行,她也没那么烂好心。   吃饭的时候,她看着坐在对面安安静静吃着的男人,突然想到什么,停下筷子,奇怪道:“你今天怎么不拒绝了?”她说怎么觉得少了什么呢,原来是这个啊,她也不知怎的,突然好兴致地笑着问,“霍先生这次不给钱啦?”   霍青行正低头吃馄饨,听到这话动作一顿,他抬头,依旧是那张平静的脸,一点情绪都没有,闻言也只是薄唇微张,淡淡问,“我给,你要吗?”   阮妤:“……”   脸上的笑意一僵,好一会才哼出声,“干嘛不要?”她说着朝人伸出手,一脸冷漠,“给钱。”   本以为能瞧见小古板掏荷包,哪想到男人只是看了她一眼就低下头,依旧不动如山地坐着,别说掏荷包了,甚至还在她的注视下夹了一个小笼吃起来,含糊道:“报酬。”   阮妤没听清,“什么?”   “画画的报酬。”霍青行看了她一眼,继续吃手里的小笼。   这回倒是听清了,但阮妤微微睁大眼睛,显然有些惊讶他今天的表现,这人吃错药了?居然不拒绝了?还是觉得拒绝没用,索性直接懒得反驳了?   霍青行其实内心也不似表面显露得这般沉稳。   他第一次这样做,显然连他自己都有些出乎意料,又被人这样直直看着,轻咳一声,抿了下唇,他抬头,淡漠疏离的凤眸重新看了她一眼,声音也如从前一般,“还不吃?”   阮妤瞧了一会,也没瞧出什么不一样的,姑且便当做这人是被迫了,说了声“吃了。”也没再看他,低头吃起了早点。   本来只是尝个新鲜,没想到这几样早点竟然味道还真的挺不错,她记下来,打算回头找屠师傅他们商量下,找人去问问这些店家,他们若同意,便签个契约,若不同意,她也无所谓。   她一边想着这事,一边低头吃着,倒是没有注意到对面的霍青行在她低头之后,紧绷的身形才慢慢放松下来。 第26章   吃完早点, 阿福端着铜火锅上来了。   铜火锅的圆柱里加了木炭,刚刚出锅的蟹煲被十分精致地码在锅胆里,呲呲呲的, 还在冒着热气,阮妤正低头记账,听到声音,抬头看了一眼那码法便笑着搁下手中的笔,问道:“这是张师傅做的?”   “您怎么知道?”阿福惊得瞪大眼睛,难不成东家有千里眼不成?   阮妤自然没有千里眼, 不过是因为心细加体察入微罢了,她这几日和张平相处下来发现这人虽然恃才傲物了一些, 做菜却是没得挑,也怪不得谭耀叔叔这样费尽心思把人请过来,至于人品,虽然脾气傲嘴巴毒,和人相处得也不算很好,但也不像是那种会背主的。   就算真背主,她也不怕。   契约上白纸黑字签着, 若在契约规定内做出不利于金香楼的事,她可是能把人送去见官的。   阮妤弯着那双如秋水般的眉眼,“辛苦了,放下吧。”又和人交待, “昨天我交给屠师傅他们的那些菜, 也让他们各烧一锅出来, 待会拿上来。”   阿福哎了一声,放下东西就出去了。   阮妤看着门被关上,刚想和霍青行说“可以开始了”, 男人却已经动笔了。   霍青行低着头,因为作画的缘故,袖子微微卷起一些,如云缎一般的墨发披散在身后,他把先前为他准备的颜料一一放好,而后握着一根狼毫,垂眸看着那铜火锅。   阮妤笑了下,也没去打扰他,重新握起毛笔继续算她的账。   这会阳光正好,两人面对面坐着,一个手握账本,偶尔提笔记一下东西,时不时蹙一下眉,一个低头作画,清贵俊美的脸上始终是一如既往的平静表情……屋子里静悄悄的,谁也没和谁说话,只有楼下不时传来几声叫卖。   ……   “好了。”   不知过了多久,霍青行放下狼毫,开了口。   话音落下却未听见回音,抬眼看去,竟发现对面手握账本的少女不知何时睡着了,她右手枕在桌子上,左手还拿着毛笔,微微侧着脸,毛笔搭在桌子上,那被笔尖触及的地方已经有一块干涸的墨汁,可见她睡着有一阵功夫了。   比起清醒时的阮妤,此时昏睡的她总算显出一些这个年纪才有的娇态了。   她皮肤白,脸盘不圆也不尖,不似现在女子们流行的瘦削身材,她的体态正好,既不过分丰腴也不会瘦得好似风吹过就会倒,头发如墨缎,嘴唇是非常健康的红润……只是不清楚她做了什么梦,竟让那双平日笑吟吟的远山眉也带了一些褶皱,添了一些愁。   让人看着忍不住想伸手去帮她抚平。   等霍青行察觉到自己竟产生这个念头的时候,手已经伸在了半空,身后传来“哒哒哒”的脚步声,原本昏睡的少女颤了颤睫毛,睁开眼,看着眼前悬在半空的手,阮妤眨了眨眼,因为刚刚睡醒,她的声音有些喑哑,“怎么了?”   霍青行看着她哑声,好一会才收回手,轻声说,“……你睡着了。”   “所以?”阮妤挑眉,她才醒,神智还不算太清楚,而且刚刚窗子开着,她睡着的时候没觉得什么,这会倒是有些头疼,索性还是保持这样的姿势没起来。   “笔。”   霍青行言简意赅,神情也十分从容,好似刚刚在看见那双杏眼睁开时,指尖微颤的人不是他,他一向有这个本事,只要不想让人窥见自己的内心,就有法子去隐藏。   阮妤轻轻唔了一声,侧头看了一眼,果然瞧见被她握着的毛笔。   她也没多想,随手把手中的毛笔放到笔架上,听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知道是阿福送菜过来了,一边把账本一合,一边揉着眉心解释,“昨天睡太晚了,刚有点困。”   又去看他,“画好了?”   “嗯。”   霍青行把手藏于袖中,“你看看。”   阮妤颌首,拿过已经被风吹干的画看起来,早就知道霍青行作得一手好画,从前就有不少人上门求画,她看着纸上那个铜火锅栩栩如生,好似不是被人画出来的,而是真物。   她在看画的时候。   霍青行却起身站了起来,他没有忘记刚刚阮妤醒来时微拧的眉心,把窗合上,阿福也在外头敲起了门。   阮妤应了一声,让人进来,阿福的托盘上堆满了小碗,里头是各式各样的菜,全是昨日阮妤交给他们的,还有一些是他们新想出来的,统共有个十来份,自打她上回说了新菜得客人喜欢另有分红之外,后厨的那些师傅就卯了劲想新菜色,她看着笑了下,刚想招呼霍青行过来,和他说怎么画,就瞧见他在关窗。   她也没多想,只当他冷了,和阿福吩咐,“再要两碗米饭。”   阿福一愣,“米饭也要画吗?”   阮妤笑起来,“不是,是我饿了。”她估计这会也快到吃饭的点了,隐约能听到楼下传来的喧闹声。   “哦哦哦,”阿福红了脸,有些不好意思,“我这就去。”   阮妤想了下,说了声“先等下”,问关好窗走过来的霍青行,“先吃还是先画?”   霍青行看她,“你饿了?”   阮妤的确是有些饿了,点点头,说来也奇怪,前世她一天也吃不了多少东西,如今只要干一点活就容易饿,不过也没饿到那种程度,她和人说,“你要不饿,就画完再吃。”   “不用,”霍青行回了座位,“先吃吧,”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我也饿了。”他其实并不饿。   “那行。”阮妤却信了,她收回目光,和阿福说,“那就先上饭,回头再给我打包一份蟹煲,我得给人送出去。”   阿福应声下去,出门的时候看到东家和那位青衣客人低头说着话,两人都侧着脸,都是东家在说,那客人听着,一句反驳的话都没有,瞧着竟跟神仙眷侣似的……他挠了挠头,压下这抹奇异的想法,关上门走出去。   下楼的时候,一楼已经坐满人了,还有不少人被请到包厢。   路过之处全是要吃蟹煲的。   他也不知怎得,看到这幅画面竟不由挺直脊背,好似与有荣焉一般,直到走到后厨听到屠师傅的训斥声才吐了吐舌头,生怕挨训又躬下身,盛了两碗饭又和郑松提了一句东家的吩咐。   他跟郑松年纪相仿,感情也一向要好,想到刚刚屠师傅的斥骂,小声说,“屠师傅要再骂你,你就和东家去说,东家脾气好,肯定会帮你的。”   “啊?”   郑松一脸怔忡,目光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师父没骂我呀。”   这下轮到阿福呆住了。   郑松却笑着,“我师父现在对我可好了,他还夸我了,还让我给客人做菜了。”说好间,屠荣冷肃的声音传过来,“你还杵着干什么?还不过来做菜?十六号客人要蟹煲!”   他连忙应了一声,笑容满面地颠颠跑过去。   阿福挠了挠头,嘀咕了一声“真奇怪”才端着米饭走了出去。   ……   楼上。   阮妤和霍青行说,“其余几个菜式不用画这么大,你就画在蟹煲的旁边,让大家知道有这个菜就好。”现在还是吃蟹的季节,自然是蟹煲作为主打。   等天气冷了可以再换。   霍青行颌首,“知道了。”   等阿福上了饭,两人就就着这满桌子的菜吃起来,阮妤边吃边和他说,“回头等天冷了,这锅还能用于吃火锅,把锅胆里倒满水,菜往里头一涮就可以吃了,不过最好吃的还是羊肉,把羊肉切成薄薄的一片,往水里停留一会就直接能吃了。”   从前在凌安城的时候,她跟霍青行没少吃火锅。   那边天寒地冻,最适合吃火锅了,相比那边流行的驴肉火锅,她却吃不惯那股子味道,索性学着老人的法子自创了不少火锅,想到那股美味,她不由笑起来,“还能拌上不同的酱料,放醋放酱油,或是弄个辣碟子,要是做个番茄锅还能弄一份芹菜末牛肉粒,把锅底往上头一浇,混着吃。”   “番茄?”   霍青行一直安安静静倾听着,此时听到这番话却不禁蹙眉,“那是什么?”   阮妤愣了下,这才想起如今番茄很少,还都是从海外传过来的,价格昂贵,寻常人别说吃了,估计见都没见过,她也是和老人在旅途中知道这个东西,最开始没见过,她都不敢碰,老人见多识广,直接生吃,后头还给她用番茄做了不少菜,到凌安城的时候,她碰巧遇上一个农户,他家里倒是种了不少。   那农户也是机缘巧合捡到的种子,自己种了却不敢吃,别人也不知道那是什么,自然不敢轻易尝试,她那会当即就买了一堆回去,后来还时常让人供货。   这会她笑了下,和人解释,“就是个蔬菜。”   想了想,她拿过画笔在空闲的纸上画了个样子,“就长这样,上面的叶子是绿色,果子是红色,不过现在应该只能从海外购买。”她放下笔,语气遗憾。   霍青行低头看着那纸上的番茄,看了一会才抬头问她,“你很需要?”   嗯?   阮妤眨了下眼,不明白他的意思。   霍青行解释道:“我大概见过你说的这个……番茄,不确定是不是,你若需要,回头我找给你看看。”   阮妤惊讶道:“真的?”   霍青行想了下她的形容以及她画出来的形状,应该八九不离十,看着她微微睁大的眼睛,这幅难得清醒时显露出来的娇憨模样让他的心不禁又微微跳了一下,他错开眼,轻轻嗯一声,“我在泽安家看到过,应该就是你说的这个。”   “泽安?”   “就是应天晖。”霍青行解释,又说,“你回头不是要去衙门吗?我和你一道去,正好问下。”   “好。”   阮妤弯着眼眸,笑得很开心,她挺喜欢吃番茄的,要是真的有番茄,那能做的菜可就太多了,她边吃边招呼人,“快点吃,我们画完就去。”她本来是想自己去的。   霍青行如今已经习惯她的熟稔了,倒是对自己今日的话多有些陌生。   他皱了皱眉,敛下思绪,须臾,轻轻嗯了一声。   ……   吃完画完,阿福也把东西打包好拿上来了。   阮妤交代他把霍青行画的这幅画放好,回头把定制好的木架子到了就挂在上头,阿福十分小心翼翼地捧着,就跟揣了个稀世珍宝似的,阮妤看得好笑,一边系披风一边说,“不用这样紧张。”   阿福还是很小心地捧着,小声说,“公子画得太真了,我还以为捧着菜呢。”   阮妤笑了下,看一眼身边的霍青行,比她高一个头的男人不知是习惯了别人的夸赞,还是没听到,仍是那副寡淡的死样子,她撇撇嘴也懒得说道,转头和阿福吩咐,“帮我去喊辆马车,我要出去一趟。”   阿福哎一声,捧着画下楼。   阮妤想去拿打包的食盒,但才伸出手,男人就已经提了起来,“走吧。”   阮妤挑了下眉,也没反对,轻轻嗯了一声,拿过那沓子契约就和人一道下了楼,这个点,楼里人还很多……霍青行看着这幅热闹景象,不禁低头看了眼身边的少女,可披着烟青色披风的少女却目不斜视,好似这里本来就该这样。   他抿了下唇,眼中也泛起一片柔和。   只是这抹柔和藏得太好了,或许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   两人走到门外,马车已经叫好,想到早间男人的行为,阮妤停下脚步,转头看他,笑着问,“霍先生这次还是打算自己再叫一辆马车吗?”   霍青行想起早间她进屋时的模样,终于明白她是因为什么生气了。   他原本的确是这么打算的,此刻……   他看着少女如流光溢彩般的眼眸,轻轻抿了下唇,没有回应她的话,只是说,“你先上去。”   嗯?   阮妤颇为意外地看了他一眼,现在倒是肯了?她也没说话,顺着他的话上了马车,外面喊得马车自然不比她从前坐得那些,但也足够坐两个人,以为男人要上来,她也就没落下那块车帘,握在手上看着人。   可她瞧见了什么?   青衣男人把食盒放进来,自己却和车夫一道坐在了车辕上,语气淡淡和车夫说,“走吧,去县衙。”   马车往前启程。   似乎察觉到身后车帘还没落下,霍青行回头看她,“风大,帘子放下吧。”   倒还知道风大呢,阮妤也说不出是该气还是该笑,到底只是瞥了人一眼,落下了车帘。   霍青行看着那随风拂动的车帘,微微蹙眉,不明白她为什么看起来还是不高兴?他自幼就擅长察言观色,很能看透别人的情绪,可偏偏马车里的那个人,他却怎么看都看不透……每当以为自己明白了,最后的结果却好似仍旧不对。   他抿唇沉默了一会,看着依旧乱动的车帘,还是伸手细细替人盖实了,省得风漏进去。   ……   到县衙。   也是巧了,正好碰到应天晖要出门吃饭,要是早一刻晚一刻,估计都碰不上了,应天晖也有些诧异,看着一前一后出现的阮妤和霍青行,小半天才回过神,笑问道:“你们怎么来了?”   阮妤率先笑道:“请应大哥帮个忙。”   她说明来意,又从霍青行手中接过食盒,“刚刚出炉的蟹煲,份量挺多,应大哥可以和同僚一道吃。”   应天晖很喜欢阮妤的直爽,这是他在其他女子身上没见过的,这会笑着接过食盒,冲人说,“还是妹子晓得我,我本来还想着哪天有空了过去吃,没想到你这就送来了。”   他把食盒交给自己的手下,让他们先拿进去,又和阮妤说,“不过这会大人不在,妹子若放心我,就把东西交给我,回头好了我再吩咐人给你送过去。”   阮妤自然没有不放心的,把东西递给人又笑着谢过。   原本还想问下番茄的事,霍青行便开口了,“你先上马车吧。”   阮妤便也没再说什么,冲应天晖点点头,又说了一句“应大哥何时有空来店里吃饭”,这才上了马车。霍青行一直目送着阮妤离开,等车帘落下才回头,见身侧穿着捕快服饰的男人抱着刀噙着笑睨着他,不由微微蹙眉。   应天晖轻咳一声,笑盈盈问,“你今天怎么回事,跟阮妹子一起过来?”话语之间充斥着满满的八卦。   霍青行却懒得理会他,直接问道:“天佑照料的那片红果子还在吗?”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应天晖挑眉,听人说了句“有用”也没问的,“应该在吧。”   他不大管家里的事,而且那是他弟弟的宝贝东西,平时碰都不让人碰,有次他娘觉得占地方想连根拔了,他弟弟直接就跟疯了似的大吵大闹,吓得他们一家人谁也不敢再打那块地的主意了。   反正家里地多,加上天佑的身体状况,给他找点事情做,总是好的。   “你要用?”应天晖抱着刀问他。   “不是我。”霍青行摇头。   嗯?   应天晖微怔,目光朝那辆马车看去,了然,“阮妹子要用?”他嘴巴闲不住,想到刚才两人相处的情形,心里就跟被几只蚂蚁爬过似的,痒得不行,可偏偏霍青行又是个闷葫芦,他若不想说,他再想知道也没用。   又有上次他的警告也不敢随意打听了。   只能说,“她要用,你回头去问问天佑好了,他一向听你的话,他要肯,直接拿去便是,那东西长着也不知道干什么用。”有次他生吃了下,那股子味道,他实在接受不了。   霍青行点点头,说了声“走了”,想到什么又留步,看着人说,“他有哥哥。”   “嗯?”   应天晖显然没反应过来,等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不由失笑出声,“你这话说的,我可是阮叔阮婶亲自认证过的,而且人家阮妹子都没说什么,你着什么急啊?”   “说起来她喊你什么?”他想了想,好像只听到阮妤喊他霍青行,应天晖拿手肘去撞霍青行,压着声问他,“说说啊,叫什么?霍哥哥?不过我记得你们好像都十六,你大还她大啊?”   霍青行哪里知道?   他只知道阮妤不是叫他霍青行,就是霍先生,他都不知道这个霍先生的称谓怎么来的……但他自然不会告知应天晖,连理都没理他,只是看了他一眼就向马车走去,站在马车旁,他抬手轻轻敲了下马车,车帘很快被人从里头掀起,阮妤探出身,问他,“怎么样?”   霍青行还不确定,低声说,“我去一趟。”   “在哪呀?我和你一道去。”左右下午,她也没什么事了。   霍青行却有些犹豫,应天佑的身体状况不适合见外人,而且他也怕吓到阮妤,抿了下唇,拒绝了,“在留兰镇,我自己去就好。”   阮妤并不是要一探到底的人,见他似乎有难言之隐也就没有多问,不过听到留兰镇微微一顿,问他,“留兰镇?”见人颌首又开口,“那一起去吧,我去那也有事。”   昨晚吃饭的时候,她爹娘一直在念叨着谭耀叔叔一家。   谭叔叔还有一双儿女还活在世上。   阮妤前世没和他们相处过,也不认识他们,但不管出于家里的私情还是感谢谭叔叔这些年为金香楼的付出,她都应该去一趟,而且小古板一来一回,车钱也要不少了,虽说她可以通过别的法子,比如在画画上多加一些酬劳,但这人犟得很,谁知道肯不肯多收?   她也没管霍青行同不同意,直接同车夫说,“师傅,先去一趟六宝斋,然后去一趟留兰镇。”   既然要去,总得买些见面礼。   霍青行见她都已经决定好了,也就没再多说,刚想跳上车辕,身后就传来一道淡淡的女声,“给你买披风,还是进来,自己选。”   霍青行回头看她,皱着眉,不解她的意思。   阮妤双手抱胸靠着马车坐着,微微仰着的下巴却一点都不让人觉得倨傲,只不过嘴角噙着的笑却让人感觉不到她的笑意,冷飕飕的,比外头的风还要来得寒冷,“你今天是来替我干活的,要是回头生病了,霍先生是想让我挨我爹娘的骂吗?”刚才就这么一程路也就算了,但去留兰镇可比回家还要远,而且现在是秋日,一到傍晚,天就阴冷得很。   霍青行沉默地看着她,他想说他的身体没这么差,不至于被风一吹就病倒,而且阮先生和阮婶一向疼爱她,又岂会骂她?可看着阮妤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到底还是选择闭嘴,弯腰走了进去,坐在阮妤的对面,原本是想把帘子拉着,但想到这样让人瞧见,更加引人注意了。   遂又作罢。   阮妤看着他这幅样子,鼻子笑哼出一声,冲车夫发了话,“师傅,先去六宝斋。”   那车夫显然也看出她才是有话语权的那个,高高应了一声“是”,马鞭一扬,就往六宝斋那边去。 第27章   从六宝斋出来后, 马车就往留兰镇的方向去了。   阮妤虽然把霍青行叫了上来,但两人也没说什么话,一人占着一边, 谁也没搭理谁……她这几日有些没歇息好,索性等马车启程后就直接靠着马车睡着了。   霍青行见她闭上眼睛,很快就有均匀的呼吸声传出来,便让车夫赶慢些,他倒是不困,但今日出门并未带书, 闲来无事,索性也闭目养神起来。   ……   不知道过了多久, 阮妤被一阵说话声吵醒,她刚刚醒来,还不算太清醒,指尖轻轻揉着眉心,察觉到马车停下,也没睁眼,问霍青行, “到了?”   “还没,我先下车。”霍青行犹豫了下,看了眼阮妤的侧脸,到底还是开了口, 多说了一句, “前面就是应家, 回头我问好后仍在这等你。”   阮妤睁开眼,看了眼他指的方向,又看了眼霍青行。   对面的少年微微抿唇, 神情还是一如既往的清肃,浓密的睫毛低垂,并未把目光放在她身上,放在膝盖上的手却微微握着。   哪里会不清楚他这番决定是因为什么?这里还处于村外,没人,可到应家那边就有不少人了,不过阮妤还是有些诧异,这人如今居然知道先同她说一声了?柳眉微挑,倒也没为难他,轻轻嗯一声,“去吧。”又说,“不急,我若先办完就在这等你。”   她原本也只是担心他的身体,并非故意为难他。   “好。”   霍青行点头下了马车,看着马车启程往前的时候,不知为何竟松了一口气。他先前还真怕她不同意,若是她不同意,那他……   等这个念头从心中浮现,他又几不可闻地皱了下眉。   “霍大哥?”不远处一个穿着桃红衫的少女提着菜篮子歪着头看着他,等瞧见霍青行抬起头,发现果真是他的时候,立刻和同伴作别,笑吟吟跑了过来,“真是你!”   “我刚刚还怕我认错了呢!”   少女笑容明媚,明亮的眼睛一眨不眨望着他,“霍大哥今天怎么有空来?”   霍青行看着朝他跑来的应悦,敛了脸上的一干表情,又恢复成从前那副模样,朝人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你二哥呢?”   应悦听到这个称呼,脸上的笑容顿时一僵,撇嘴道:“霍大哥找他干嘛呀?”话语里尽是嫌弃,察觉到男人望过来的漆黑瞳仁一点情绪都没有,才勉强扯出一点笑,嘟囔道:“还能在哪,不是在他的菜园子里,就是在院子里玩泥巴,脏死了。”   她最讨厌二哥了!   因为二哥,她从小就没少被人羞辱,什么傻子的妹妹也是傻子,我们才不跟傻子玩呢,她小时候还被人扔过石头和泥巴,也是年纪大了,大家知晓事理了,她才交了一些朋友,要不然她到现在还连个手帕交都没有!偏偏霍大哥最疼她二哥,每回来都会陪他玩,比陪她的时间还要多。   不过霍大哥能来,她就很开心啦!   应悦脸上重新扬起笑脸,“霍大哥快跟我来,爹娘要是知道你来了,肯定高兴!”说完就要去扯霍青行的袖子,察觉到身边男人微蹙的眉和侧开的身子又吐了吐舌头,假装才记起来,“忘了,你不喜欢别人碰你。”   她也不生气。   反正霍大哥一向如此,对谁都一样!   这样才好呀,等成了亲,也不用担心霍大哥跟村子里那些男人一样,有了钱就花心!想到这,她脸上突然有些羞,她喜欢霍大哥已经好多年了,而且她现在已经十四了,等再过两年就可以嫁人了!她倒是不担心霍大哥会娶别人,霍大哥估计从小到大说过话的女人一只手都能数过来,而且他爹跟霍大哥的爹爹是兄弟,她哥哥跟霍大哥又是朋友!   应悦脸上满是笑脸,提着篮子就要带霍青行往前走,转头的时候却发现身边男人脸色一僵。   “怎么了?”   应悦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却只瞧见一辆越行越远的马车以及一只正要收回的手,那手在阳光的铺盖下,白得仿佛普照寺里供奉的白玉菩萨,五指纤细修长,一看就出身良好。她心里突地一顿,有种突如其来的恐慌在心底萦绕,她勉强压着这股子心慌,回头去看霍青行,犹豫道:“霍大哥,你认识她吗?”   “嗯。”霍青行没有否认,想到先前女子的笑脸以及微挑的柳眉又皱了眉,他揉了揉眉心,不等应悦再问,就径直朝应家走,“走吧。”   ……   阮妤也没想到霍青行的行情居然这样好。   她刚刚正和车夫说着话,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道清亮的“霍大哥”便掀了车帘看过去,然后就瞧见了霍青行和一个红衣少女,那少女虽然是侧身站着,但也能瞧见她的娇态和眼中盛着的两汪数不尽的欢喜意。   一个娇小爱笑,一个颀长清贵。   还挺般配。   阮妤笑了笑,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问车夫,“师傅刚刚说应家二儿子怎么了?”他们刚才正说起应家呢。   车夫显然常跑留兰镇,对这里很熟,听她询问就压着嗓音说,“这应家的二儿子是个可怜的,小时候淋雨发了高烧,醒来后就变傻了,现在都十五了,心智还跟个小孩似的。”   “喏。”   他指着一处地方,“这就是应家,那在院子里玩泥巴的就是他家二儿子。”   阮妤看过去,果然在院子里瞧见一个少年,那少年穿着一身已经看不出白的衣裳,一个人乐呵呵蹲在地上玩泥巴,她皱了皱眉,忽然明白刚刚霍青行为什么拒绝她一道过来了,心底叹了口气,她落下手中车帘,和车夫说,“走吧,先去谭家。”   “哎。”   马车继续往前赶,谭家傍山而居,位处偏僻,和留兰镇其余人家离得有些远,车夫把马车停在门口,阮妤提着食盒走了下去,“你就在这等我,我待会就出来。”   等车夫应了好,阮妤便独自一人去敲门,门虚开着没有掩实,一推就能开,她没有立刻进去,而是站在门口朝里头喊,“谭家妹妹在吗?”   等了一会也没听到声音,阮妤不清楚人在不在,想着进去看看,若是在,正好,若是不在,就把买的东西留下,再留下个信,告知一声,回头再找时间和她娘一道来探望。   阮妤推门进去。   谭家不比她家,虽然占地大,屋子却很旧,院子收拾得倒是干净。她听她阿娘说,谭叔叔和妻子从小相识,因为妻子脸上有红斑,村子里的人嫌弃她,他索性就带着一家人在山脚居住,后来谭婶去世后,他也没再找人,自己养着一双儿女,平时一家人和留兰镇的人都不怎么往来。   想来这院子应该是由那位未谋面的谭姑娘打理的。   阮妤闲庭信步似的看过去,她在这站了一会了也没听到声音,估计谭家姐弟是不在了,刚想把东西放到开着门的堂间,留信离开,她却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后屋传出来。   后屋是用来居住的地方。   她拧着眉在原地站了一会,还是提着东西走了过去。   刚到那就瞧见一个穿着蓝布长衫的男人抱着一个昏迷的小孩走了出来,那男人生得还算清俊,一看就个是读书人,只是现在这个读书人神色挣扎,原本清俊腼腆的脸也有些懊悔,眼眶微红,下颌微收……他一步三回头走着,待看到出现的阮妤,脚步一顿,惊道:“你是谁?!”   想到里头发生的事,脸色霎时又是一变。   阮妤也皱着眉,她没回答男人的话,只是看着他怀里的小孩,看年纪应该是谭叔叔的小儿子谭善,“他怎么了?”她边说边朝人走过去,离得近了,才发现那紧闭的屋内还有声音传出来,“走开,别碰我……”   “走开!”   女子声音虽然虚弱,但还是传到了阮妤的耳中。   阮妤的神情立刻就变了,不等她往前,又听到一道男声,“你未婚夫都把你卖给我了,你还挣扎什么?好了,让爷好好疼疼你,等你尝惯了这个滋味就知道这个妙处了,日后有得是你缠着爷的时候,小可怜的,啧,早知道许巍有个未婚妻,没想到居然长得这么好看!不枉小爷我花了这么多钱给那个废物……”   未婚夫?   阮妤不敢置信地把头转向那个蓝衫男人。   她知道谭柔是有未婚夫的,听说还是表兄妹,青梅竹马长大,她娘每回说起谭家兄妹都会感慨一句,“好在你谭妹妹那个表哥不错,要不然就他们姐弟,以后可怎么办啊。”   所以这就是那个所谓对谭柔好的表哥?   现在这个混账东西是把自己的未婚妻卖给别人了?   阮妤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愤怒是什么滋味了,她自醒来后做什么都是云淡风轻的模样,偶尔产生一点情绪也很快被自己化解了,可此时——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红唇紧抿,气得指尖都在发颤,心中更是燃起了熊熊烈火。   “滚开!”她厉声喝道。   *   “霍大哥,你,你和那个人是什么关系啊?”应悦是个藏不住的性子,想到那只手,想到霍青行刚才的表情,心里就慌得不行,也不管霍青行会不会不高兴了,她跟在身边追问道,“你们是一起来的吗?”   还想再问,看到男人睨过来的那双眼一点情绪都没有。   应悦微张的红唇卡住,本来还想问的话也跟着被卡在了喉咙里,原本以为男人是不会回答她了,却见他长眉微拧,一会后竟语调怪异地吐出两个字,“……朋友。”   她说,他们是朋友。   朋友?   应悦一怔,等她想再多问几句的时候却瞧见霍青行已经迈步进了自己家。   “天佑。”霍青行看着地上的少年,温声喊人。   原本在地上玩泥巴的人听到声音抬起头,眼睛一眨一眨地,似乎有些迷茫,待看到霍青行的脸,立刻把泥巴一甩,蹦了起来,“霍哥哥!”他朝霍青行跑过去,还混着泥巴的手抓着霍青行干净的袖子,蹦蹦跳跳笑着,“霍哥哥你好久没来看佑佑了,佑佑都想你了!”   “哎!”   应悦一看到她二哥的手,也顾不上去问那个女人是什么身份了,气鼓鼓地看着应天佑,骂道:“放手!你都把霍大哥的衣服弄脏了!”说着就要去扯应天佑的手。   可应天佑人高马大还特别灵活,直接躲到霍青行身后,还朝人吐舌头,“抓不到抓不到。”   应悦被他气得不行,还想去抓却被霍青行阻止,“无妨,就是件衣裳,回头洗下就好了。”说着又从怀中掏出一小包糖果,转头递给应天佑,温声说,“你喜欢的。”   “啊!”   应天佑一看到糖果立刻松开了手,伸手就要去抓,可霍青行却笑着握住他的手,低眉问他,“先要做什么?”   “糖!”应天佑不管,踮起脚去抓糖。   “嗯?”霍青行看着他,仍是含笑的眉眼,却让人不容置喙,“先做什么?”   应天佑看着眼前熟悉的男人,看了看油纸包,又看了看霍青行,好一会,嘟起嘴巴,收回手放在身子两侧,跟被训话的小孩似的,弱弱道:“要先洗手。”   “乖。”   霍青行轻轻拍了拍他的头,带着人去洗手。   站在一旁的应悦看着两人的互动酸得不行,凭什么霍大哥对小傻子这么好,对她却始终冷冰冰的,一个笑脸都不露,气死她了!   霍青行陪着应天佑洗干净手,才问应悦,“应叔应婶呢?”   应悦见他回头,立刻收起脸上的酸意,笑着答,“二叔生病了,爹娘他们过去探望了,不过估计晚饭前就能回来了!霍大哥今天留下吃晚饭吧。”   霍青行刚想说不用,就听到外头走过两个年轻人低声说道:“我刚刚看到许巍带着杜辉往山脚那边去了。”   “山脚?那里有什么?”   “你说有什么?”   “谭家?”   “我昨天在书斋听杜辉和许巍说……”后头的话压着没让人听见,“我看许巍是动心了。”   “这,这不是畜生吗!”   “许巍家里穷,谭家又没多少钱,他要读书,要上京科考可得花不少银子,再说杜辉那样的人也不过是玩玩罢了,岂会当真?有了钱又有媳妇,许巍有什么好不满意的?”   “这……”另一个年轻人显然还是无法认同,摇头,“这实在令人不齿!”   两人说着就要路过应家,却听到一道低沉的男声,“你们在说什么?”   说话的两人是留兰镇书斋的学子,因为两个镇相距不远,平常两个书斋也会有互动,这会看到出现在应家的霍青行,都惊道:“霍兄?”   他们都很崇拜霍青行,朝人拱手一礼,想起先前说的话又有些犹豫,对视一眼才小声说,“我们刚刚看到许巍带着杜辉去谭家了,恐怕……对谭家姑娘不利。”   这“不利”两字说得十分含蓄了。   想到去谭家的阮妤,霍青行的脸色当即就变了,他抬脚往外走。   “霍大哥!”   身后传来应悦的声音。   霍青行头也不回,吩咐,“找人去把你大哥喊回来。”而后又朝两个呆住的学子拱了拱手,道一声“多谢”就快步往山脚方向走。   “哎,霍大哥!”应悦追出来,却看到小跑着离开的霍青行,想追上去又记起他的叮嘱,只能愤愤留下。   那两个学子也一脸呆滞地看着霍青行跑开的身影,喃喃道:“霍兄这是怎么了?我还是第一次看到霍兄这样。难不成霍兄竟是喜欢那位谭家姑娘?”   应悦一听这话就直接气得喷火了,她俏眉倒竖,叉腰骂道:“喜欢个屁!滚滚滚,离我家远点!”   都怪他们乱说,害霍大哥跑掉!   ……   谭家。   许巍听着那一声“滚开”脸色微变。   他没想到一向没人来的谭家今天居然会来人,还是个陌生面孔,心里一时又慌又怕,依旧挡在阮妤面前,“你,你不能进去。”   他显然是慌了,连说话都说不清楚。   阮妤冷冷看他一眼,她前世做姑娘的时候整日待在闺阁,后来和老人跋山涉水,倒是跟着人练了一套家学,没办法跟那些舞刀弄枪的人比,但对付个没什么本事的小贼还是可以的。   她把手里的东西扔到一旁,上前抢过他怀里的谭善,在他还怔楞的时候直接抬脚踹人。   许巍一向体弱,加上此时心神慌张竟连个反击都没有,直接被踹到了地上。   阮妤也没搭理他,一边抱着谭善往前走,一边去拍小孩的脸,可小孩估计是被人喂了什么药物,怎么拍都不见醒!她咬了咬牙,把人先放到一旁,听到身后反应过来的许巍冲里头喊道:“杜公子,有人来了!”   她啐骂一句“混账”,往四处搜寻了一遍,瞧见一根木棒,随手拿起就直接踹开了门。   半扇门轰然倒下。   杜辉被吓了一跳,慌慌张张起身,嘴里骂骂咧咧道:“废物,我不是让你守在外头!”待看到门外手拿木棒的阮妤时,呆愣之后却笑了起来,“哟,我今天哪来这么好的运气,床上一个美人,居然又来了个美人!”   他原本还有些怕,可瞧见这么个美娇娘,心里就只剩一团旺盛的性欲了。   边笑边朝阮妤走过去,一点都不怕她手里还握着的木棒,放柔嗓音笑道:“小娘子是哪里人啊?我怎么从来没见过啊?哎呦,你看看这木棒多扎手,乖,把木棒给本公子,让本公子好生揉揉你的手。”   话音刚落,就见阮妤直接一棒子朝他的头上砸下来,一点都没留手。   有多大力就使了多大力。   杜辉呆站在原地,似乎还没反应过来,直到鲜血从额头流下来,他抹了一把额头,看着指尖上的鲜血,尖叫出声,“你!”眼睛瞪大,手捂着额头,厉声道:“你知道我是谁吗,你居然敢跟我动手!”   阮妤连回都懒得回他,手里的木棒一下,一下跟雨点似的往人身上砸去。   杜辉起初还能躲,到后来直接被人打得倒在了地上,屋子就这么点大,他先前又喝了酒用了药,现在一点力气都使不上,就连叫喊声也从高到低,直到瞧见在门口呆看着这幅画面的许巍,才气得重新嚷道:“你个废物还不快来救我!”   见许巍不动,杜辉骂道:“你以为这件事传出去,你还能科考吗?现在给我解决了这个女人,我给你一百两黄金!”   许巍听到这话,神色微变。   他看着阮妤,脸上似是闪过挣扎,最后还是咬牙一步步走了进来……阮妤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手里的木棒依旧毫不留情地往人身上打,脸,肚子,肩膀,哪里疼打哪里。   杜辉平日锦衣玉食,长得也还算不错,此时却被打得血脸模糊,咬牙切齿地喊道:“疯女人,住手!快给我住手!你知道小爷是谁吗?等小爷出去后,小爷要你好看!”   “是吗?”   阮妤嗤声,“要我好看?不如我先送你去见阎王?”   阎王?   杜辉被吓得瞪大眼睛,看着阮妤面上的冷笑,惊吓之下竟然倒头晕了过去。   看着被打昏过去的杜辉,阮妤嗤笑一声,她没再动手,而是在听到身后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时,回过头,杜辉脸上的鲜血先前溅起落在她脸上,那张裹着冰霜的脸因为这几滴鲜血让她犹如黄泉归来的修罗一般,她也没出声,就这样冷冷抬着一双眼看着许巍,却让原本下定决心的许巍吓得停下步子,甚至在看到阮妤起身的那刹那,跌跌撞撞往后倒退,最后碰到桌子直接瘫倒在地。   看了一眼毫无声息的杜辉,又看着站起身的阮妤,他怕得连尖叫都不敢,哑着嗓音低声道:“你,你别过来。”   看着许巍。   阮妤眼中闪过厌恶,“废物。”   比起杜辉,这个男人更加令人恶心。   正好赶车的车夫听到声音跑进来,在看到这幅画面时吓得低叫出声,好一会,才小声问阮妤,“贵,贵人,没事吧?”   阮妤把手里的木棒扔到一旁,随手拿帕子揩脸上的鲜血,淡淡吩咐,“把这两个畜生带出去绑了。”又看了一眼身后的床,皱眉,“你也出去。”   那车夫也是六神无主,听了吩咐就哦哦去办事。   屋子里两个男人一个昏迷一个失魂落魄,根本没有反抗的能力,等车夫把两人带出去之后,阮妤才走到床边,床上女子睁着眼,脸上布满着泪痕,明明醒着却跟失去了所有的神智一般。   阮妤仔细检查了下,轻轻松了口气。   还好……   没有到无法挽回的地步。   只是看着少女这副模样,她心中那股子很久没有出现过的戾气又升了起来,她压抑着脾气想替人把裸露的肩膀遮盖下,可刚刚握住她的衣裳,原本没有动静的少女长睫微颤,突然又挣扎起来,一边挣扎,一边呢喃道:“不要……”   阮妤立刻出声安慰,“别怕,我是你阮家姐姐,已经没事了。”   许是她的声音太过柔和。   谭柔呆呆看着她,虽然没说话,但也未再挣扎。   阮妤便替她把衣服穿好,又替她盖好被子,“乖,你先待在这。”没听到回音,她又在床边坐了一会,而后才起身往外走,推门出去的时候,看到从昏迷中醒来的杜辉,她先前还挂在脸上的笑脸一下子收了个干干净净。   “你,你别过来!”   杜辉现在看着貌美的阮妤,哪里还有一点先前要玩弄的心情,他害怕得想逃想躲,可他浑身都被绑着,只能眼睁睁看着阮妤合上门朝他走来,恐惧袭上心头,他自知逃不掉,只能哭着求饶起来,“你,你别杀我,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我家有很多钱,你想要多少,我让我爹给你。”   可无论他怎么说,阮妤始终没说过一句话。   她只是站在他面前目光冰冷地看着他,而后朝车夫伸手,“马鞭。”   “啊?”   车夫一怔,看了眼手里紧握的马鞭,这是刚才他在外头听到惨叫声拿来当防护工具的,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车夫哪里敢反驳,忙递了过去,退到一旁。   阮妤手握马鞭,在手里掂了掂,突然扬起一鞭子。   鞭子甩到地上沾起不少灰尘,杜辉和许巍被迎面的灰尘弄得不住咳嗽,只是很快,他们的咳嗽声就戛然而止,继而变成嘶厉的惨叫,一下,一下……   那鞭子就跟灵蛇一般,专往人痛处打。   看着最开始还在惨叫的两个人此时却连声音都变得微弱了,惨白着一张脸的车夫怕出人命,不由小声劝道:“贵,贵人,别,别打了,再打就出事了。”   “怕什么?”阮妤满面冷霜,嘴里却嗤声笑道:“死不了人。”   她还不至于为两个畜生背牢狱之灾。   ……   霍青行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幅画面,清丽美貌的少女如罗刹一般手持鞭子不住鞭打着两个昏过去的人,站在一旁的车颤颤巍巍,抖着退,似乎想逃,他皱了皱眉,扶住要倒下的车夫让人去外头候着,而后在下一鞭子要打下去的时候握住阮妤的手。   “放开。”阮妤侧头看他,眼中依旧没有一点情绪。   霍青行没有松开她的手,他看着阮妤漆黑的瞳仁落在自己身上,看着那里头冷冰冰的一点情绪都没有,可他却没有生出一丝畏惧,反而……生出一丝莫名的心疼。   他就这样握着她的手,迎着她的目光,轻声说,“好了,阿妤。” 第28章   阮妤不是第一次听到霍青行说这样的话。   前世在她知晓祖母身故的原因时, 她也曾这样手握马鞭闯到忠义王府,在众目睽睽之下拿着鞭子抽打着阮云舒,那个时候, 霍青行也是像今天这样握着她的手,轻声说,“好了,阿妤。”   心中的戾气好似被一只温柔的大手慢慢抚平,她原本脸上的冷凝逐渐恢复如常,又过了一会, 她看着霍青行,说, “好了,松手吧。”   霍青行似乎也感觉出她的情绪已经恢复如常了,松开手,待瞧见阮妤扔掉马鞭露出的那只布满血痕的手时又紧皱起眉,他伸手似是想重新握住,但刚刚是情势危急,若不出手, 保不准杜辉二人的性命当真保不住了,而如今,他的手悬在半空,到底没有再迈出一步, 负在身后紧握着, 拧着眉看着她, 沉声,“你的手……”   “嗯?”   阮妤好似还未发觉,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才瞧见自己右手心全是被倒刺弄出来的血痕, 加上刚才又是拿木棒打人又是拿马鞭抽人,用了太多力气显得有些红肿。   “哦。”   她没当一回事,语气淡淡,“没事。”边说边随手拿手帕包扎了一下,而后才问霍青行,“你怎么突然来了?”   霍青行见她这副模样,原先就皱起的眉拧得更加厉害了,她从前不是锦衣玉食的知府千金吗?究竟是什么样的经历才会让她在面对自己伤痕累累的手时还这样平静?见她往前走,他一步不落跟在人身后,目光始终放在她手上,“刚听到两个学子在议论许巍和杜辉,怕出事,过来看看。”   阮妤走到谭善身边,拿手探了探他的鼻息,身体一切都正常,就是醒不来,又想到里头一看就没什么力气的谭柔,她眼中阴郁又浓了起来,也不知道这两畜生到底下了多少份量的药,又听到霍青行这话,柳眉也跟着蹙了起来,她转头,“还有谁知道?”   霍青行知她担心什么,看着她,低声说,“放心,刚刚只有我听见。”那句不利的话,应悦还在里头,自是没听见,“而且他们碍于杜辉的面也不敢乱传。”   阮妤稍稍放下心,想起刚刚杜辉的话,又问他,“他是什么身份?”   “杜家经商,和当地知县关系不错。”霍青行薄唇微张,言简意赅。   原来是官商勾结,怪不得这姓杜的胆子这么大!强奸都敢做出这种混账事!阮妤轻扯红唇,勾勒出一丝冷笑,但这样的话,去县衙找人显然是没有用的,她如今也不是知府千金可以以势压人了,心里盘算着要不要找以前的好友,便听霍青行说道:“我已经派人去找泽安了。”   应天晖分处不同县衙,虽然这里不是他的管辖范围,但他身为捕快,又是留兰镇的人,由他出面拿人倒也不为过。   阮妤神色微怔,显然没想到霍青行居然连这个都已经安排好了,她还蹲在地上,仰头看着人,此时日头微偏,落日余晖把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少年处于光影之中,那熟悉的眉眼慢慢和前世那个温润的男人重叠。   那个男人也是这样,无论是下棋还是做事,都是走一步看三步。   运筹帷幄,算无遗策。   阮妤心里突然变得很平静,还有些放松戒备后的柔软,直到听到房中传来动静,她脸色微变,立刻站了起来,嘱咐道:“你帮我照顾下谭善,我进去看看。”然后也不等霍青行回答就径直朝屋中走去。   ……   屋中。   谭柔已经清醒了,可她浑身没什么力气,起来的时候还不小心拂落了床边案几上的茶盏,自己也跟着摔倒在地上。   “没事吧?”听到身后传来的响声,谭柔勉强回过头,瞧见一个清丽美貌的少女朝她走来,她睫毛微颤,想到刚刚少女说的话,低声说,“你说你是阮家姐姐,可我没见过你。”   她记忆中的阮家小姐是阮云舒,和眼前的女人截然不同。   而她也不认识第二个阮家小姐。   “这话说来话长。”阮妤弯腰把人重新扶回到床上,听她嗓音喑哑,想给她倒一盏茶,就听谭柔低声说,“那茶被下了药。”   果然。   阮妤眼底微沉,没再碰那壶水,而是拿了一个橘子,边剥边说,“你原来认识的那位阮家小姐已经回她自己的家了。”   “什么?”谭柔一怔,没反应过来,接过阮妤递来的橘瓣,才讷讷问,“所以你……才是阮婶的亲生女儿。”   阮妤点头,看着人笑道:“我这事,回头你可以慢慢捋,我现在问你……”她声音低下去,神色也变得严肃起来,“两只畜生被我绑在外头,你想怎么处置?”   ……   而此时,门外。   杜辉悠悠转醒,发觉自己竟还被绑着,那个疯婆子又不知道做什么去了,生怕回头还有更恐怖的东西等着他,他立刻奋力挣扎起来,心里又懊悔自己今天出来为了好好享乐没带人,要不然哪里轮得到那个疯婆子这样对他!   嘴里一边骂着疯婆子,一边死命挣扎,希望能趁着阮妤还没回来逃出去。   余光瞥见走过来的人影先是一顿,继而喜笑颜开,“霍兄!你怎么在这?”怕疯婆子听到,他压低声音求救道:“快,霍兄帮我下,我被一个疯婆子困住,现在出不来。”   他脱困急切,没有注意到自己说“疯婆子”的时候,霍青行停留在他身上的目光有了变化。   霍青行刚安顿好谭善,又让车夫去附近的医馆去买药,回来的时候就看到杜辉醒来了,此时听他呼救,他并未理会,只是看了一眼那紧闭的房门,便沉默的守在外头。   “霍兄你做什么?快点啊,那疯婆子凶得很!等她回来就完了!”杜辉说着大概也想起自己以前总和常安针对霍青行了,轻咳一声,解释道:“我知道霍兄不喜欢我,但我一向是把霍兄当知己好友的!”   “当初是常安总在我面前说霍兄的坏话,我这才……”   话未说完,就见眼前那个挺拔的身影微微侧过头,点漆的凤目落在他身上,声音好似裹挟冬日冰霜一般,“你可知道大魏律例,奸污少女者该判什么罪?”   杜辉神色微变,还欲开口,就听到那扇紧闭的房门被人推开,那个令他恐惧甚至绝望的身影走了出来。   “你……”   看着重新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阮妤,她明明穿着锦衣华服,像是倚着凭栏团扇轻打的大家小姐,可在杜辉的眼中,这个女人就是修罗就是恶鬼,他想后退,可身体被人紧紧绑在柱子上,别说后退了,他连反抗挣扎的能力都没有。   阮妤却没搭理他,只是看着身边的谭柔,见她在看见杜辉时,神情微变,轻轻握住她的手。   示以安慰。   “……没事。”谭柔朝她露出一个笑,紧跟着深深吸了一口气,待气息平复后又重新看向前方。   她并未理会杜辉,而是看向那个还处于昏睡中的许巍,他脸上虽然没有血,身上却有不少,眉心微蹙着,不知道是在做噩梦,还是处于无尽的疼痛之中。   谭柔没有上前。   她只是站在原地,看着许巍——   这个熟悉的男人,是她的青梅竹马,是她的表兄,亦是她的未婚夫。   她曾如此爱慕他,眷恋他,信任他。   尤其是在父亲去世后,她更是被余生的寄托都交付给他!   她知道他的抱负,知道他一心求取功名,想为社稷为苍生立心立民,所以她做女红做刺绣,每晚熬到蜡烛快灭了才睡,就是想多卖些绣品给他做明年上京科考的盘缠。   可她等到了什么?   她等到了一杯下了药的茶以及一个下流肮脏的男人!   想到刚才的处境,想到她苦苦恳求许巍带她走,男人却头也不回地离开,明明天上还有太阳,气温也不算太冷,可谭柔却仿佛处于冰天雪地之中,冷得全身都在发颤了。   “我带你进去?”阮妤见她这般忙伸手扶住,低声劝说。   “不用。”   谭柔摇摇头,她面色苍白,脸上却还是带着从前的温柔笑容,柔声说,“劳烦姐姐替我倒一盏茶。”   阮妤点头,刚要进屋就听到身旁的霍青行说,“我去吧。”   男人说完就提步走了进去,没一会功夫,他就端着茶走了出来。   谭柔接过,朝人道了一声谢,而后一步步走向许巍,茶水尽数泼在男人的脸上,许巍还没醒来,身边的杜辉就被吓得尖叫出声,他是当真被阮妤吓破了胆,现在一点风吹草动就怕得不行。   “闭嘴!”   阮妤知道谭柔有话要和许巍说,朝杜辉喝道:“再吵就把你宰了。”   杜辉一听这话立刻闭紧嘴巴,脸色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因为恐惧牙齿忍不住打起颤,他怕真如阮妤所说,忙咬紧牙齿,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   他身旁的许巍也终于被这盏冷茶泼醒了,他刚刚醒来,还有些茫然,看着眼前的谭柔,他喊人,“阿柔?”说话的时候发觉自己浑身被人绑着,一愣,“我怎么……”   余光瞥见杜辉和阮妤就什么都想起来了。   脸色霎时变得惨白,他向谭柔求饶,“阿柔,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是我猪油蒙了心,是我糊涂,你原谅我好不好!”他说着想朝人身边凑过去,可他和杜辉一起被绑在柱子上,怎么过得去?但他还是奋力想离人近一些,好似这样谭柔就会原谅他了。   “表哥。”   谭柔喊人,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模样。   她穿着一身嫩黄色的长袄,身形如弱柳扶风一般,可在这落日将下的傍晚却没有一丝怯弱之感,她就这样站在原地,微微低眉看着许巍,看着他奋力挣扎,看着他一身鲜血,而后在他微怔的注视下,轻声说,“我有话想问表哥。”   “你说!”别说问了,就算打他,他也认了!   “表哥可想过,我若今日当真遭人奸污,日后该怎么办?”谭柔问他。   许巍脸色微变,在谭柔温柔的注视下,勉强露出一个笑,“阿柔,都已经过去了。”   “可我想知道。”谭柔看着他,嗓音温和,语气却不容置喙。   许巍似乎也看出她的坚决了,犹豫一番低声说,“杜辉和我说了,他只是,只是……”那话太难以启齿,他甚至不敢去看谭柔的眼睛,只能低着头,“只是对你有意思,没有要做别的。”   “畜生!”阮妤在一旁咬牙斥骂。   许巍听到她的声音,脸色又是一变,阮妤带给他的恐惧实在是太深刻了,他甚至不敢去看她,只能看着谭柔,“阿柔!”   他因为挣扎用了太多的力气,此时脸庞通红,“你信我,我从来,从来就没想过放弃你!就算,就算你真的被,被玷污了,你也会是我的妻子,我唯一的妻子!”   “我们还是会像从前设想的那样!”   “我会努力考取功名,会娶你回家,会让你过上幸福的日子,我们会生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似乎想起从前两人灯下诉说这段话时的情景,许巍说着说着竟忍不住流下眼泪。   他是真的后悔了!   他是怎么被猪油蒙了心,居然听了杜辉的话,做出这样的事!   她是他的阿柔啊……   是他,是他从小就爱慕着的表妹,是他要相伴一生的人!许巍眼眶通红,声音也带了一些颤音,他看着眼前的女子,痛哭道:“阿柔,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们从头开始好不好?”   说话间。   应天晖从外头走了进来,他来得匆忙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刚刚听外头车夫结结巴巴吐出的话,勉强算是明白了一点情况,这会看着院子里的人,微微皱眉,“怎么回事?”   阮妤刚要说话,谭柔却握住她的手,温声说:“我来说吧。”   她最后看了一眼面前那个还在流着眼泪的男人,而后转身朝应天晖盈盈一福,“应捕快,这两人合伙想奸污我,请捕快大人带他们回衙门。”   “阿柔!”   刚刚还痛哭流涕的许巍在听到这句话时,脸色霎时又变了,他似不敢置信,重新奋力挣扎起来,“阿柔,我不能见官,我不能去衙门,我要是去了衙门,这辈子就毁了!”   他的科举梦,他的位极人臣全都会毁于一旦!   他不住祈求,“阿柔,你想想我们的从前!”见面前女人一点变化都没有,他突然又发了狠,“你难道忘记姨母死前说的话了吗?她让我们两个好好在一起!”   “而且我是许家唯一一条血脉了,如果我出事了,你日后怎么去向姨母交待!”   阮妤听得这番话,心里那股火气又迎上心头,这个混账东西到现在还想逼迫谭柔!她刚要说话又被谭柔阻拦住。   谭柔一边握着她的手,一边重新低眉去看许巍,这个原本也算得上是清俊的男人此刻就像是个无能之辈只能拼命咆哮,不住恳求,连最后一丝体面都没了……她突然就有些累了。   “许巍。”   她第一次直呼他的姓名。   这个第一次让原本还在不住喊话的男人也愣住了,他看着谭柔,听她说,“你说的没错,阿娘让我们两个好好在一起。”说着说着,她又笑了,“你放心,你若出事,我便替你守寡,我永远是你许家的人。”   “这样——”   谭柔看着男人不敢置信的神情,轻笑道:“你满意了吗?”而后她就像是倦了一般,连看都不愿看他,紧紧握着阮妤的手,指节轻颤,低声说,“阮姐姐,我想进去了。”   阮妤忙点头,看了眼霍青行。   霍青行轻声安抚,“去吧,这里有我。”   阮妤便放下心,扶着谭柔进屋,把外头的事交给了霍青行。   门开门合。   阮妤带着谭柔走进屋中。   相比还处于震惊之中的许巍,杜辉看起来就自在许多了,见官有什么好怕的?他爹每年供奉了这么多银子,不就是保他一家老小平安?看着阮妤离开的身影,他眼中闪过阴鸷。   等回头他出去,一定得想法子整死这个女人!   霍青行看着他眼中的晦暗,皱了皱眉,和应天晖走到一旁说话。   ……   屋中。   谭柔自从进来后就没再说过话。   阮妤坐在她身边,看着沉默的她也没开口,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被最信任的人背叛是什么滋味……前世她也曾遭遇这样的事,当然,她比谭柔要好一些。   谭柔是直接被心爱之人下药。   她呢?   是被阮云舒骗到湖边。   想来也是好笑,那样一个温温柔柔的小姑娘,看起来不知世事,纯洁得跟张白纸似的,可真要害起人来,手段花样居然一个都不少,她把她骗到湖边,自己却不出现,让人推她下水,还给她安排了一个“好夫君”。   如果不是霍青行偶然路过救了她,估计那会她就要嫁给那个阮云舒替她千挑万选的“好夫君”了。   “让姐姐看笑话了。”谭柔终于从自己的沉浸中醒过神了,看着身边的阮妤,言语之间又带了谢意,“今日若不是姐姐,只怕我现在……”   阮妤握住她的手,没让她继续这个话题,“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谭柔一怔,以后吗?她从前设想的以后都是和许巍有关,陪着许巍读书,陪着许巍科考,等着他功成名就然后嫁给他,然后一起照料小善……小善!她脸色一变,立刻站了起来。   “怎么了?”阮妤以为出了什么事,忙跟着站了起来。   先前面对杜辉和许巍都还算得上冷静的少女此时却面露仓惶,紧紧握着阮妤的手,眼眶通红,语气惊慌,“姐姐,我没看见小善,他……”   阮妤忙安抚道:“放心,小善被人喂了药,现在还没醒,我交给朋友去照顾了,就刚刚你在外头看到的那个。”   知道谭善没事,谭柔这才放下心。   她被阮妤重新扶着坐回到椅子上,过了一会才小声答:“我也不知道以后要做什么,我现在只想好好照顾小善,陪着他长大。”至于别的,她不知道,也不愿想。   “那就过来帮我吧。”   “什么?”谭柔抬起头,愣愣看着她。   阮妤脸上挂着温和到能安抚人心的笑容,她握着谭柔的手,“我刚刚才接管金香楼,正缺人帮忙,我看你会读书写字,便来金香楼帮我吧。”   许是阮妤的声音太过温柔,谭柔看着看着,竟不自觉点了下头,“……好。”   她也是该找点事情做。   而且小善还小,照顾他长大还要花不少钱,她也该赚点钱。   阮妤见她同意,笑得便更加明媚了,想起先前霍青行说的又抿了下唇,“我听霍青行说杜家有些本事,你一个人住在这我不放心,你今天就收拾东西带着小善和我一起回家。”   “可是……”谭柔有些为难,“这会不会太打扰了?”   “不会。”阮妤笑道:“我爹娘一直记挂着你,若是让他们知道你出了事我还没带你回家,铁定是要说我的。而且我哥哥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我整日又在金香楼,有小善陪着他们也热闹。”   “而且你日后和我去金香楼做事,小善该怎么办?就算日后读书上学,留兰镇有杜家人,你能放心?”   谭善就是她的软肋。   谭柔一听这话,果然没再犹豫,沉吟一瞬后就开了口,“多谢姐姐。”先离开这,等日后她赚到钱了再搬出去好了。   ……   阮妤见她同意便安下心,又陪着她开始收拾细软。   两人收拾东西的时候,谭善终于醒了,他昏迷之前就看到杜辉抱着姐姐上了床,小孩才六岁,却很聪明也很懂事,一醒来就白着小脸跌跌撞撞往谭柔的屋子跑。   阮妤把屋子让给了姐弟俩,关上门走了出去。   外面已经没有杜辉许巍以及应天晖的身影了,霍青行倒是刚从外头进来,他手里握着一瓶药,看到阮妤不自觉想藏到身后,犹豫了一下才没这样做。   阮妤没瞧见他的动作,袖手站在院子里,听到脚步声,原本望着天的人把目光落在他身上,“他们人呢?”   “带去县衙了。”霍青行边向阮妤走,边又补充道:“是泽安那边的衙门。”   阮妤放下心,和他说,“待会谭柔会跟我们一起回家。”她习惯了,也不觉得这样的话有什么不对。   霍青行听到“一起回家”四个字,寡淡的神情却微微错愕了下,待见到阮妤平静的神情又低下头,压着心里的微悸轻轻嗯了一声,而后把手上紧握着的药递给她。   “什么?”阮妤微怔。   “手。”   “嗯?”   阮妤看了下自己的手,手帕被鲜血覆盖,失去了原本的颜色,而眼前少年抿唇低声,“受伤了。” 第29章   夜幕降临。   留兰镇的杜家也到了用晚膳的时间, 杜老爷进来的时候,杜夫人和其他儿女都已经入座了,看到他, 纷纷起身,“老爷(爹)。”   “嗯。”   杜老爷点点头,扫了一眼众人,眉头立刻锁了起来,“杜辉呢?”他年有四十五,身高体胖, 穿着一身紫衣锦服,腰上束着的玉带显得腰身越发粗, 杜老爷年少经商,平日在外头都是笑脸迎人,可在家人面前却喜欢摆一副家主气概,走起路来声音发沉,“他又去哪里鬼混了!”   杜夫人年四十,容长脸,打扮穿戴都十分贵气, 一听这话忙道,一边扶着人入座,一边接过丫鬟的帕子,亲自服侍人擦手, 嘴里说道:“哪里就是去鬼混了, 说是和上届的几个同窗故友去见面了, 这不马上又要乡试了,他这也是去跟人讨讨经,回头去考试的时候也能容易些。”   杜老爷一听这话, 脸上的阴沉终于散开一些。   他一向敬慕读书人,可惜他自己没什么读书的天分,便只能将希望寄托给自己的儿子们,可偏偏他女儿有个七、八个,儿子却只有两个,一个到了读书的年纪却不肯好好进学,整日就知道跟一群狐朋狗友鬼混,另一个才七岁……如今听说杜辉肯上进了,他心里自然高兴。   刚要入座,身旁一个七岁的小孩却嘟囔起来,“六哥才不是去和同窗见面了,他是去找乐子了!”   杜夫人一听这话,脸色一变,立刻抬手去拍他的胳膊,“你这孩子瞎说什么!”察觉到身旁瞪过来的阴沉目光,脸色一白,声音也变得怯懦起来,“老爷……”   “哼!”   杜老爷摔了手中刚接过的筷子,喝道:“去把那个逆子给我找回来!”   “老爷……”杜夫人还想劝说,见杜老爷阴沉着一张脸坐在那,也不敢再开口,转头叫来丫鬟,小声道:“快去让辉儿的书童把人找回来。”   话音刚落,外头就传来一道匆匆忙忙的脚步声,伴随着急切的声音,“老爷,夫人,不好了!少爷出事了!”   正是杜辉的书童容四。   容四跑得衣裳头发都乱了,脸也惨白得不行,一进屋子就跪在地上,张口就是一句,“老爷,夫人,少,少爷被人带到县衙去了!”   “什么!”   杜老爷一惊,皱眉沉声,“怎么回事?”   杜夫人听到“县衙”二字更是身子微晃,要不是有人扶着只怕就要站不住了,她手扶着女儿的胳膊,见他吞吞吐吐,发了戾气,“还不快说!辉儿到底怎么了,怎么会去县衙!”   容四也不敢隐瞒,白着小脸把外头发生的事说了一遭,“……就是这样,少爷现在被那应捕快带到隔壁县衙去了。”   “这个混账东西!”   杜老爷听完后,气得当场拍桌起身,他力气大,一向以结实稳固出名的红木圆桌竟被他拍得出现一条裂痕,上头摆着的那些精致美味的菜肴更是摇摇晃晃全都散了出来。   杜家的一众未出嫁的女儿都被吓得白了脸站在一旁,小孩更是直接被吓得哭出声,杜老爷本就心烦意乱,见此更是直接骂道:“哭哭哭,哭什么哭!”   “呜……”   小孩抽噎着停不下来,被杜夫人捂住嘴。   “老爷!”杜夫人红着眼眶看着他,哭道:“您可不能不管辉儿啊!”   “你儿子做出这样的混账事,你还有脸哭!”杜老爷越想越气,也不顾丫鬟婆子都还在这,出口大骂,“都是你惯出来的好儿子,平日去烟花之地也就算了,现在居然还敢跑去奸污良家女!他是真觉得咱们杜家是皇室宗亲,由着他胡作非为也没事吗!”   杜夫人被骂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又忍不住张嘴道:“不是都说了还有那个许巍吗,保不准就是他们想出来的法子,故意套辉儿入……入局呢。”   后头三个字被杜老爷瞪得越来越轻。   杜夫人是有些怕他的,但想到自己的儿子又咬了牙,红眼道:“反正辉儿不能出事,你就算不为了我,也为杜家的列祖列宗想想!我们家可就辉儿和宗儿两个儿子,难不成你当真想看着自己儿子去死!”   杜老爷当然不愿意。   他冷冷看了一眼杜夫人,又扫了这乌泱泱的一屋子,气得直接走了出去,到外头,他喊来心腹李邱,“你去县衙走一趟。”   李邱刚刚也听到了里头说的话,点头应是后,问,“去哪个县衙?”   杜老爷沉吟一会,“去找邢鸿运。”   那就还是他们自己这个了。   “你去和他说,林泰然不顾他的脸面喊了自己手下来留兰镇抓人,现在还直接把人送到了自己县衙。”杜老爷说完又叮嘱一句,“这次事情不一样,多拿些银票。”   李邱应声离开。   ……   县衙府。   李邱还没到的时候,邢鸿运就已经知晓了此事,他跟林泰然是同一年的进士,又被一道分派到荆州,按理说关系应该是不错的,但林泰然这些年处处压他一头,又因为和首辅庄黎交好,很快就要被调遣回京。   他心里本就愤愤不平。   从手下听说此事,更是气得拍了桌子,张口骂道:“姓林的现在是越来越不把我放在眼里了!我的地盘,他都敢不问我的意见直接拿人了!”   正好听说杜家来人,他冷笑一声,“让他进来!”   “等下!”常安拦了要去传话的人。   “怎么回事?”邢鸿运目光不善地看向自己这位新师爷。   常安忙朝人拱手,“大人,卑职有话要同您说。”   邢鸿运皱眉,“说。”   “大人可知晓那位鞭打杜辉又报官的女人是谁?”常安低声询问。   邢鸿运刚才听人说得仔仔细细,这会撇嘴道:“不就是个教书匠的女儿。”似是想起来,他半眯眼睛,“哦,我记起来了,这教书匠好像就是你的恩师,怎么,你现在是要为你的恩师说话?”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带嘲讽,显然不信自己这位师爷是个尊师重道的人。   常安听人语气讥讽,倒也没有脸红,仍躬身道:“大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位阮家女的确是我恩师的女儿,但她不久前才被认回来。”他说到这微微一顿,“她先前的身份,您应该也知道。”   邢鸿运皱眉,“谁?”   “阮知府。”常安低声吐出三个字。   “阮东山?”邢鸿运一怔,是了,他前几日的确听说阮东山家出了这么一桩事,他那会还当做笑谈和他的夫人、小妾说起,“便是阮东山的女儿又如何?她现在可不是知府千金了。”   “卑职有幸曾去阮家做过客,不瞒大人,这位阮家女从前在阮家就颇有名望,而且很受她家老祖宗的喜爱。如今阮家老祖宗不在江陵府,若是等她回来了,事情如何还不一定呢。”   “而且——”   常安低声,“您忘了还有忠义王府吗?”   邢鸿运一听这话,脸色果然一变,谁不知道阮家那位老祖宗出自忠义王府,而且忠义王一向敬爱自己这位姑母,要不然以阮东山那点本事,值得他们这群人如此捧着吗?   还不是看在徐家的面子上。   不过要真是这样,这事还真不好管了,邢鸿运锁着眉,半晌问常安,“那你说怎么办?”   “既然是那边抓得,您让他们去找那边不就成了?”常安笑道,“反正您两边都不沾,谁也不得罪。”   邢鸿运听完这席话,头一次认认真真看了眼自己这位新师爷,过了一会才颌首,“既然如此,这事就交给你了。”又笑着夸道,“今天多亏有你,要不然我还真不知道我会得罪谁。”   常安面上一喜,又强忍着不露于面上,仍低着头,恭声,“卑职和大人是一条船上的人,自然要为大人考虑。”   邢鸿运笑,“不错,日后若有事,你也要像今日这样知无不言。”听人应声出去后,笑脸一下子就拉了下去。   身侧心腹低声,“大人不喜欢常师爷?”   “太聪明了。”邢鸿运看着常安步入黑夜中的身影,语气淡淡,“这样的人让他当个马前卒还可以,当心腹……”他嗤一声,“什么时候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你可别忘了,他这个师爷的位置可还是杜家出钱保的呢。”   ……   常安刚出院子的时候还微微弓着身,露出一副谦卑模样,但到了外头,身形一下子就站得笔直了,几个衙役看到他忙拱手喊道:“常师爷。”   “嗯。”常安目不斜视,语气淡淡,看到站在外头的李邱,脸上也没露出什么表情,就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看着男人。   “常安?”李邱看着来人一怔。   常安家境一般,以前一直跟在他家少爷身边被他驱使,也是后来科考得名才被他家老爷看中,所以在常安没进林泰然那边的衙门时,老爷又是花钱又是请客,把人送进了这边的县衙。   这会看到他,李邱也没发觉他今日的不同,只当是碰到自己人,更方便做事了,急道:“你来得正好,快带我去见大人,少爷出事了!”   说着就要往里。   但还没向上走一步就被常安拦住了,李邱皱眉,抬头,“你什么意思?”   常安仍旧垂着一双不咸不淡的眼看着他,“大人有事,让我来通知你,杜辉现在在林知县那,他管不了,你们要找人就去找林知县。”   李邱听着这冷冰冰的声,看着眼前这张一点表情都没有的脸,终于察觉出这个从前在他们面前卑躬屈膝,被他家少爷当做狗一样的人不一样了!他心里又气又急,咬着牙,“常安,你别忘记,你这位置还是老爷保的呢!”   “所以?”常安挑眉。   看着李邱脸一阵白一阵红,常安笑出声,“看在从前你们多加照顾我的份上,我就卖你们一个消息,别去找那位阮家女的麻烦,你们啊,可得罪不起她。”   说完也不管李邱是何反应,径直走了进去。   李邱站在原地看了他半天,最终还是咬着牙离开了。   “师爷。”衙役和常安禀道,“人已经走了。”   “嗯。”   常安回头看着李邱在黑夜中快马加鞭离开的身影,轻嗤一声,他的师爷位置是杜家保的,那又如何?他可没忘记自己以前是怎么被杜辉当成狗一样驱使!   杜辉出事,他可再高兴不过了。   而且能给阮妤卖一个脸面,等日后她当上世子妃……什么杜家,什么邢鸿运都得跪在他面前!   常安越想,脸上的笑就越发猖狂,转身进屋的时候才收敛起来。   ……   青山镇,阮家。   阮妤一行人早就已经到了,阮父、阮母知晓这桩事自是气得破口大骂,阮母更是抱着谭柔大哭了一场。   这会夜幕高升,阮妤站在门外,袖手看着头顶的天空,星子与月亮把这漆黑的夜照出一片清明,晚风有些大,吹得她衣袖和青丝不住飞舞,可她却没有进屋的意思。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她回头,看着阮母抹着眼泪从谭柔姐弟的屋子里出来,抽手走了过去。   “睡了?”阮妤看了一眼身后烛火明显暗下去的屋子,扶着阮母的胳膊,压低声音询问。   阮母点点头,她刚才陪着谭柔大哭了一场,现在眼睛红肿,声音也哑,“刚刚睡着。这个苦命孩子刚刚还在安慰我……”越想越难过,她红着眼哭道,“她打小就是个苦命孩子,她娘身体就不好,生了小善后就没了,你谭叔叔又为了咱们家的事整日早出晚归。”   “我原本还想着她那表哥是个良善不错的,哪想到——”   想到刚才阿妤说的事,她又气得浑身颤抖起来,又怕吵醒谭柔,只能压着嗓音骂道:“这个畜生,老天爷怎么不劈死他!”说着又忍不住握着阮妤的手,庆幸道:“幸好你今天去了,要不然,我跟你爹哪来的脸以后去见你谭叔叔。”   阮母说着又忍不住掉起眼泪。   阮妤一边握着帕子替人擦掉脸上的泪,一边扶着人回屋,柔声说,“谭妹妹吉人天相,必有后福,以后就让她住咱们家,您和爹多照顾一些,也算对得起谭叔叔这些年替咱们家忙前忙后了。”   阮母点头应好,又说,“幸亏先前听你的话没买丫鬟。”   要不然家里住的屋子也不够。   阮妤笑笑,把人送回屋,让人早些睡,自己却没有立刻回屋睡觉……经历了这样一天,其实她的内心远没有表现得这么平静,或许是又想起了前世那些被她遗忘在岁月中的事。   她沉默地走在院子里。   这会已经很晚了,周遭的邻居几乎都已经睡了,阮家也就她一个人还醒着,她就这样沿着墙一步步走着,直到听到隔壁传来的脚步声,一顿,出声,“还没睡?”   霍青行早在她出现的时候就听到她的脚步声了。   如今再听到她如家常一般的询问,他已经没有那么不习惯了,闻言也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听着她沉重的脚步声,他抿了抿唇,犹豫了会才低声问,“你怎么了?”   “嗯?”   阮妤没想到他会主动开口,诧异之余又有些好笑,“什么怎么了?”   霍青行驻足又沉默了一会,“你的脚步声听起来很沉重。”上次夜里她刚出现的时候也是这样,后来问了他酒楼的事,那么今天是因为谭柔吗?   可他总觉得不止。   她拿着鞭子在抽打杜辉二人的时候,眼中那浓浓的厌恶和冰冷,并不像是只为了谭柔。   难道……   他心下骤然一紧,但很快他又把这个荒谬的念头赶走了,怎么可能呢?以她从前的地位和手段,怎么会让自己处于那样的危险之境?   阮妤惊讶他的细心,半晌又笑了起来,“没事。”   好似每次和霍青行聊一会,她的心情就会变得平静许多,刚刚还戾气横生,烦躁不已,现在居然又变得心如止水起来,她停下脚步没再乱走,坐到了那石凳上。   她娘知道她夜里有散步的习惯,前些日子已经给每张石凳包了厚实的软垫。   “就是在想那两个畜生。”阮妤靠着石桌,侧着头去看那头顶的月亮,“你说他们能得到应有的惩罚吗?”她似乎已经习惯了霍青行的沉默,这会便自说自话,“许巍无亲无故应该可以,至于杜辉……”   她眼中生出一抹暗色,声音也跟着沉了下去,“不知道会不会被他逃脱。”   她从小就看得多,太知道背后有人是什么滋味了。   可要是让杜辉逃脱——   以他的性子,只怕不仅会找谭柔的麻烦,还会找上金香楼,金香楼那边由她把控着,倒也无需怕这个混账,可谭柔……想到今日她面无人色的模样,她很担心碰到杜辉,谭柔会再度崩溃。   “刚刚我娘说,为什么老天不劈死他们。”   阮妤笑笑,脸上却冷冰冰的,一丝笑意都没有,扯唇讥道:“要是真这么简单,这世道也就不会这么艰辛了。”她说完就站起身,是打算回屋睡觉了。   隔壁却传来一道很轻的声音,“不会。”   “什么?”阮妤脚步停下。   霍青行负手看着那扇墙壁,“林知县是个好官,他不会让杜辉逃脱的。”   “林知县?”   阮妤想了下,“林泰然吗?”   听人应了是,她沉吟,“如果是他的话,倒是能够让人放心一些了。”毕竟前世这位林知县就一直是个清廉的好官。她心中稍安,瞥见自己手上的伤,又说,“今天多谢你了。”   如果不是霍青行,事情恐怕不会进展得那么顺利。   她笑着弯起杏眼,“想要我怎么谢你?”   可隔壁的小古板还是那副一本正经的模样,“不用。”   阮妤早知道他的脾性了,撇撇嘴,打算还是回头自己看中东西买给他好了,这次事出有因,他也没法拒绝了,不过……好像今日他一直也没怎么拒绝?   不知道小古板是怎么了,不过她也懒得去想,忙碌了一天,又因为和霍青行说了一会话,倒是觉得有些困了,掩唇打了个呵欠,泪花都迸出来了,“困了,去睡了,你也早点睡。”   说完,她就提步离开了。   “好。”霍青行的声音飘散在夜空里,他听着阮妤的脚步声越走越远,又站了一会,他转身回屋。   他没有立刻入睡,而是坐到了书桌前。   霍青行从小就喜欢自己收拾,每件东西该怎么摆放都不能有一丝错乱,就像现在,他的书桌,书必定是摆在右边,随手可以拿到之处,几沓书看过去必定是一样的高度,不能一边高一边低,笔架上悬着的笔都得仔细清洁干净,连一丝浮毛都瞧不见,洗笔缸里的水用完必定要更换成新的……可在这样分门别类十分整齐的书桌上却有一个表皮开始发皱的橘子。   这个橘子本不该出现在这,却已被人放在这许多天了。   甚至一直没有丢弃的念头。   霍青行垂眸看着那个橘子,屋中烛火并不算明亮,却能照清他鲜少露于人前的柔和脸庞,他就这样看着,指腹轻轻在那表皮都发皱了的橘子上绕了一圈,然后收回目光,提笔铺纸,敛下神情用左手写字。   ……   翌日清晨。   天还蒙蒙亮的时候,杜家却已经闹起来了。   昨天李邱带来了常安的消息把杜老爷杜夫人气得不行,杜夫人哭了一夜,杜老爷却是沉默了一夜……到底是自己的儿子,杜老爷就算再气也不能不管,便想着第二天收拾钱财去隔壁县衙。   还没动身,外头就有人拿进来一封信。   杜老爷接过后在一旁看起来,杜夫人却在旁边嚷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看信!”说着又忍不住哭起来,“辉儿在牢里待了一晚上肯定又冷又怕,我可怜的儿啊!”   说了半天也未听到回音,转头去看杜老爷,却瞧见一张惨白到没有血色的脸。   杜夫人吓了一跳,连哭声都戛然而止了。   她跟杜老爷几十年夫妻,还是头一次看见杜老爷这样,“你,你怎么了?”   杜老爷却没理他,而是紧紧握着那张纸,半晌,沉声吩咐,“去把容四叫过来。”   下人应声去做事。   很快,容四就被叫了过来。   “老爷,夫人。”容四一晚上没睡,这会小脸也没什么血色,尤其是看到阴沉着一张脸的杜老爷更是吓得身子都打起颤,“老,老爷,怎么了?”   “这张纸上的话是不是你家少爷说过的?”杜老爷把手中的纸扔给容四。   容四呆呆接过,待看到上面的话,脸色骤然也是一变。   “是不是!”杜老爷沉声喝道。   “是,是……”容四吓得额头都冒起汗了,结结巴巴说道:“少爷的确说过,但,但少爷说这话的时候是喝醉的时候,做不得真的啊!”   “而且,而且那个时候也没其他人听到。”   “没有其他人听到,我怎么会收到这封信!”杜老爷气得胸腔不住起伏,最后咬牙闭目,摆手,“你先下去。”   容四忙放下纸,跌跌撞撞跑出去。   杜夫人还是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到底怎么了?”她弯腰捡起那张纸,待看到上面的内容时也立刻变了脸,刚要回头就被杜老爷拿茶盏狠狠砸了下额头。   他力道大得很,杜夫人被砸得眼冒金星,不住倒退,最后摔倒在地。   “你教出来的好儿子!”杜老爷看着额头已经冒出鲜血的老妻,仍阴沉着一张脸,起身喝骂道:“平时风花雪月也就算了,现在居然连天家的事都敢妄论!混账东西,我没他这样的儿子!”   他虽然儿子少但也不是没儿子,好生培养阿宗或者再生几个儿子,也比被这个小畜生牵连,最后落到一个全家获罪来得好!   他说着就提步往外走。   杜夫人刚才两耳嗡嗡,此时见杜老爷要走,立刻爬过去,抓着他的腿哭道:“老爷,你不能这样啊,辉儿是我们的亲生儿子,我们要是不帮他,他就真的完了!”   “流放还是掉头。”杜老爷冷眼看着她,“你想要哪个?”   杜夫人脸色一变。   “想想你的女儿,想想你的宗儿。”杜老爷见她紧握裤脚的手一点点松开,就知道她想通了,他也没再多说,提步往外走,快到门口的时候又说了一句,“容四不能留了。”   “还有——”   他阴鸷的目光落在杜夫人的身上,冷声,“你要是胡乱行事害了我们杜家,就滚回你的娘家去!”   见杜夫人吓得眼睛都睁大了,杜老爷却没有一丝心软留情,打了帘子就走了出去,他现在要去查这封信的主人究竟是谁!他绝不能留下这样的祸端! 第30章   阮妤并不知道杜家发生了什么。   她昨夜睡得有些迟, 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白了,洗漱完出去的时候,堂间倒是十分热闹, 她娘正在招待谭柔姐弟吃早膳,谭柔姐弟许是不好意思都在抢着干活。   阮妤看着那满满一桌子早膳,以及她娘的热情样,脸上不禁浮现出笑容。   “阮姐姐醒了!”坐在椅子上的谭善先发现她的身影,笑着从椅子上蹦下来跑到她面前来牵她的手,明净的小脸上挂着笑, 眼睛也弯弯的,和她打招呼, “阮姐姐早。”   到底是小孩,昨天来的路上还红着眼眶,今天就把事情都抛到脑后了,阮妤笑着摸了摸他的头,也说了声“早”,抬头瞧见谭柔站在桌边。   谭柔今天换了一身丁香色的长衫,露出一角白裙, 因为还在孝期,她头上只簪了一朵素净的绢花,见阮妤抬头,也弯了眼眸, “早。”   “早。”阮妤也弯了眼。   “好了好了, 别打招呼了, 快过来吃饭了。”阮母在一旁笑着插话。   阮妤笑牵着谭善走过去。   吃早膳的时候,阮母已经着人去请孙大了,她这刚吃完, 孙大也已经在门口等着了,阮妤拿着帕子抿了下嘴唇,趁着谭柔姐弟拿碗筷回厨房,压着嗓音和阮母说,“阿娘这几日尽量别出门,尤其是小善,您仔细看着一些。”   她怕杜家找人来报复。   阮母自是知晓她的担忧,敛了表情,点点头,“我知道,我和你爹不会有事的,这里进进出出,来个外人谁都看得见。倒是你……”她担忧地握住阮妤的手,“你自己要小心。”   “您放心,我省得。”阮妤脸上仍挂着温和的笑,又说了几句,起身,“我先走了。”刚要往外头走,谭柔就急急忙忙出来了,“阮姐姐,等等我。”   阮妤停下步子,回头看她,见她小跑过来忙伸手扶住她的胳膊,柔声,“慢些。”又问,“不多休息一天?”   谭柔摇头。   她刚刚跑得急,这会还有些气喘吁吁的,等呼吸变得均匀才看着阮妤说,“我已经休息得够久了,不想再休息了。”   少女体态纤细,形容婉约,一看就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姑娘,可此时她说这番话的神情却十分坚定,让阮妤看着也不禁微微错愕了一下,等回过神,她笑着握住她的手,说,“行,那就走吧。”   ……   金香楼还是和从前一样。   阮妤带着谭柔进去,又和众人打了一声招呼,表示以后谭柔也会留在酒楼,有什么事同她说也是一样的。   她这些日子已经彻底掌控了金香楼,里里外外都听她的话,即使张平也一样,她带人来,他们自是不会反对,尤其谭柔还是谭耀的女儿,从前也来过这,见到她出现,大家不仅没有异议,反而还都笑着和人打招呼,就连一向严苛的屠荣也朝她露了笑。   差不多带着谭柔把人认了个全,阮妤让她先上三楼,而后和屠荣走到一旁,低声嘱咐,“这几天注意一些。”   “怎么了?”屠荣见她神情严肃,也跟着压低嗓音,“出了什么事?”   “先前得罪个人,怕他家人回头来报复。”阮妤没把谭柔牵扯进来,神色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又见屠荣眉头紧锁,不由笑了起来,“不一定真的会出事,只不过您这些日子还是多顾着些,免得有心之人过来闹事。”   尤其如今金香楼的招牌已经打出去了,恐怕惹了别人的眼,未雨绸缪多准备总是好的。   “嗯。”屠荣沉声保证,“你放心,金香楼这么多年在吃的上面也没闹出过什么事,要是真有人瞎了眼过来闹,我们也不怕。”   阮妤自是相信他的能力,笑着没再多说,等人进去后,刚要上楼,阿福又巴巴跑来了,“东家。”   “嗯?”阮妤一脚已经踩在了阶梯上,手扶着红木扶梯,回头看他,“怎么了?”   “您昨天吩咐的话,我已经去找人问过了,不过暂时还没有人给回信。”说到最后,他还有些沮丧,嘟囔道,“这群人真不识抬举,您给他们方便,他们还不要!”   阮妤昨天让阿福挑个时间去问下那些早点摊贩,没想到这小孩居然这么快就做好了,看着他气鼓鼓的脸,不由又有些好笑,“这事从前没人做过,他们有所考量也是正常的。”   自打金香楼的生意变得红火起来,阿福就彻底把阮妤奉若神明了,东家又会做菜,头脑又厉害,不是神仙是什么?所以他才会觉得外头那些人不识抬举,明明跟着东家可以吃香喝辣!   不过东家这样说也对,他扁了下嘴巴,又问,“东家,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阮妤越过他往门口看,沉吟一会说,“等到今天傍晚吧,傍晚的时候把招牌打出去,不管有没有人来,明早金香楼都开始提供早点。”   她能做的,都做了。   旁人若不肯,她自然也不会按着他们的头做事,左右金香楼也不是不会做,便是真不会也可以请人过来,她那样打算也只是为了两边都方便罢了。   和阿福交待完,阮妤便上楼了。   谭柔一直规规矩矩坐在椅子上,一点东西都不敢碰,瞧见她进屋立刻就站了起来,“阮姐姐。”这声称呼刚出来,想到底下人的喊法,又改口,“东家。”   阮妤看着局促的谭柔,笑道:“先前怎么叫,如今还怎么叫。”   谭柔看着她脸上的笑,犹豫了下,还是轻声喊道:“阮姐姐。”看着阮妤坐到椅子上,她跟过去,有些急迫地问,“我要做什么?”   阮妤清楚她的急迫是因为什么。   发生那样的事,只能带着弟弟离开搬到她家,但她心里肯定是不安的,所以才会急着做事想证明自己,也想用忙碌去麻痹自己……阮妤心生怜惜,但也从昨日谭柔的表现知晓眼前这位少女并不需要那些所谓的怜爱。   想了下。   阮妤从一旁抽出宣纸,递给她,“你写一张告示,就说明日金香楼开始出售早点,卯时起,巳时结束。”   等人应声到一旁去写字,阮妤也开始操持自己的事务。她习惯把每天要做的事记到一个本子上,这样也可以方便之后查看,看了下昨日记的……早点的事阿福已经去说过了,还不确定会不会有人来;铜火锅也已经让郑松去办了,刚才在楼下的时候,他也说了,七天内就能把要的那批锅弄出来,这样的话七天后金香楼就能开始正式上新菜了,正好到那时,大闸蟹也没那么好吃了,蟹煲的劲头也过去了。   想到蟹煲就想起霍青行昨天画得那张画,又想起两人原本要去留兰镇办的事——   番茄。   其实如今已经知晓这番茄是应家的,她自己找人过去,或是自己过去也可以,毕竟霍青行还得忙学业,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抽出时间。   可阮妤也不知道怎么了,就觉得这事越过他不好。   也罢。   反正这东西也不急在一时,回头问下霍青行,等他什么时候有空再说好了。   “阮姐姐。”耳边传来谭柔的声音,“你看这样好吗?”   阮妤循声看去,见那白纸黑字倒是颇为诧异,她知道谭柔会写字,昨天在她房中就瞧见不少书,但她没想到谭柔的字竟写得这样好,一手标准的簪花小楷,柔美清丽。   她自己也会写,从前闺阁时一手簪花小楷也颇得旁人称赞,可她自己是不大喜欢的,只不过是想当好知府千金罢了,她自己更喜欢草书、行书,喜欢那种肆意风流、落拓不羁。   “不好吗?”谭柔见她迟迟不说话,只当自己写得不好,忙道:“那我再重新写一张。”   还未动作就被阮妤拦住了,阮妤看着她笑,“是字太好让我失了神。”她笑着夸赞一句,又让人下楼去交给阿福,等谭柔应声下楼,她自己也开始提笔写下今日要做的事。   她在楼中做事的时候,外头的摊贩也在讨论昨日阿福说得那些话。   一个卖饼的老伯见这会没什么生意,就问起身边其余几个摊贩,“哎,你们是怎么想的?”他边说边瞅了一眼不远处的金香楼,“真要答应他们?”   他旁边是一个卖包子的小年轻,一听这话当即摇头,“我才不答应,谁知道他们打得是什么主意?”他边说边哼一声,“从来就没听过酒楼办早点的,以后会不会有人都不知道,怕是掂量着咱们生意太好,怕我们抢了他们的客人。再说,他们能这么好心?”   “可我看昨天那个小哥说得挺好的。”   老伯左手边是一个妇人,旁边还跟着一个三、四岁的女童,她是既卖馄饨也卖小笼,昨天阮妤和霍青行吃得就是她家的,这会她刚忙好,一边手脚勤快地清洗碗筷,一边小声说道:“这天气越来越冷,来卖早点的客人也越来越少,而且酒楼烧着炭火,坐着也舒服,等他们真做起来了,咱们的生意怕是更不好做了。”   “不好做也不能让这些黑心的商人骗了咱们!”那小年轻说着摔了手里的布巾,又去看那妇人,皱起眉,“你是不是收了人家什么好处,现在才这么替他们说好话!”   “我没,没有!”年轻妇人烧红了脸。   可那小年轻显然不信,半眯着眼,“昨天你和那个金香楼的人说得时间最长,肯定是你收了他们的好处!”这里动静越来越大,其余人都看了过来。   年轻妇人本来就是个腼腆胆小的,说又说不过,没一会就红了眼眶。   最后还是那个老伯说道:“好了,都少说两句。”   他年纪大,又有威名,小年轻撇了撇嘴没再说,年轻妇人也低头抹泪。老伯看着年轻妇人又看着努力在椅子上踮起脚给妇人擦眼泪的小孩,轻叹一声,“兴安家的,你想应下来?”   年轻妇人犹豫了下,还是点了点头,“我觉得金香楼开得条件不错。”   金香楼昨日那位小哥说得是他们自己也能卖,只不过若是店里有人需要便会直接问他们要,然后他们再分成……天气太冷了,现在还没到冬天就已经没多少人了,等以后再冷一些,怕是连人影都瞧不见了。   她家不比别人家。   孩子他爹自从伤了脚就没法再干活了,他们一家三口就靠这早点钱,要是真卖不出去,他们只能去喝西北风。   她本来也想劝说老伯的,但看了看旁边虎视眈眈盯着她的小年轻,犹豫了下还是没开口,朝老伯低声说,“抱歉,陈伯,我得过去一趟。”   她说话的时候一直紧紧握着身边女孩的手。   陈伯听到这话就笑道:“你和我道什么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你想去就去。”说着又看了眼四周,“正好这会没什么人呢,你现在去吧,我给你看着。”   年轻妇人忙朝她道了谢,而后牵着女孩往金香楼走,路过包子摊的时候听到小年轻鼻子里发出的哼声。她脚步微顿,但也只是一个呼吸的光景,她就继续紧紧握着女孩的手往前走。   “我就不信她没收好处。”边说边拿着布巾重重拍打着摊子。   “小义,”陈伯皱眉,低斥道:“兴安家的不容易,而且她那个性子也做不出这样的事,你以后别再说这样的话了。”   王义扁了扁嘴,拍打的动作轻了下去,嘟囔道:“等她吃了亏,别找我们来哭。”   阿福领着母女二人上楼的时候,阮妤正在教谭柔看账本。   谭柔原本是不肯的,账本是一个酒楼的重中之重,她一个初来乍到的人怎么能管这样的要事?可阮妤却说,从前就是谭叔操持金香楼,爹娘信他,我亦信你……她心中感动,拒绝的话就再说不出口了。   这会她坐在椅子上,认认真真听阮妤说着。   “东家。”门被敲响,外头传来阿福的声音。   “进。”阮妤应了一声,又把账本交给谭柔,让她自己去一旁看,看到阿福领着人进来,她细细认了一下,便认出是昨天卖馄饨的那对母女了。   “东家,这是王曹氏。”阿福介绍道。   阮妤点点头,“知道了,你先下去吧。”等人走后,她看着局促不安的母女俩,起身走到一旁待客的地方,又伸手朝那对母女做了个“请”的手势,柔声说,“坐吧。”   王曹氏忙摆手,结巴道:“不,不用。”   “王夫人。”阮妤端坐在椅子上,弯着眼眸笑道:“我们是谈生意,你不坐,我们怎么谈?”   王曹氏还是头一次被人这样称呼,呆了一呆,又看着不远处那位长得跟仙女似的黄衣女子,犹豫了下,还是牵着女孩的手走过去,把女孩放到椅子上,自己却只是坐了小半边的椅子,阮妤递过来的茶也不敢喝,见女孩伸手去抓桌子上的精致糕点忙要去拍她的手阻拦,只是还没动作就见阮妤笑着把糕点移到了女孩面前,还弯着眼睛柔声说,“吃吧。”   小女孩虽然馋,但还是看了看身边的妇人。   王曹氏犹豫许久还是点了点头,“……吃吧。”   女孩这才吃起来。   “挺乖的,几岁了。”阮妤看着小口小口吃着糕点的女孩,闲话家常。   “过了年就五岁了。”王曹氏说起自己的女儿,刚才还怯懦的脸上也浮现出一抹慈爱的笑,她一边抚着她的头,一边低声说,“我家郎君怕我一个人忙不过来,就让她陪着我。”   王曹氏从前说起这些,旁人都会问一句“那你丈夫呢”,可今日对面的少女却一个字都没有问,只是垂着眼眸,笑看着她。可她看着那张温柔的脸庞,竟不由自主地低声说完,“我家郎君原本是个猎户,前些年上山打猎的时候被老虎啃伤腿,现在没法出门。”   “那你一定很爱他。”阮妤看着她说。   王曹氏一怔,抬起头呆呆地看着阮妤,半晌在那双温柔眼眸的注视下竟也不由自主地弯起嘴角,露出羞怯的神情,“是,我很爱他,他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   她娘家人当初想把她卖到商户家做小妾,是郎君花了大钱娶她回家。   这些年他们一直都过得很好,即使家里没什么钱,但郎君很爱她,若是狩猎换了钱一定会给她买簪子买衣裳,所以即便如今他出事了,即便许多人都说你还年轻,还有很多机会,她也不肯走。   阮妤看着她面上幸福的笑容,眼底也染了一抹笑意。   家常话说完了,就该说起正事了,阮妤昨日就拟了契约,这会找出来递给人,想了想,问了一句,“认字吗?”   王曹氏红着脸摇摇头,“我就跟郎君学了自己的名字。”   “无妨。”阮妤温声,“我先同你说下,你回头拿了契约再找个认字的人看看,确定没有问题再签。昨天我们跑堂应该也和你说过了,我们提供场地,你提供早点,我们这有需要就会派人去问你拿,六四分,你六,我们四。”   这些——   王曹氏昨日已经知晓了,她也和郎君商量过了,这会便点点头,“不用去找人看了,我相信阮老板。”   阮妤好笑道:“不觉得吃亏?”   王曹氏摇摇头,“现在生意难做,要是金香楼卖得好,我拿得钱也多。”而且要是金香楼卖不出去,她也没亏损,不过就是给自己又多留了一条路罢了,她没再想,抬头问人,“在哪里按手印?”   阮妤笑着把印泥递给人,指了一处地方,又说,“王夫人这么信任我?”   王曹氏脸一红,其实没见到阮妤之前,她是有些担心的,也想着先拿了契约给她家郎君再看看,但和阮妤相处了这么一会,她就觉得眼前这个比她小许多的少女是值得信任的。   点点头,她的声音很轻,“阮老板值得让人信任。”   阮妤挑眉,等人按完手印,一份交给她,一份自己拿好,“明天就开始,王夫人记得今晚回去多准备些东西,你的馄饨和小笼都很好吃。”   王曹氏哎一声。   她小心翼翼藏好纸,她现在的摊子还由人照顾着,也不敢多呆,刚要下楼就听阮妤说道“等下”,阮妤把桌上剩余的糕点用帕子包起来然后弯腰递给女孩,“拿去吃吧。”   “这,这不行!”王曹氏不肯收。   阮妤却笑道:“就几块糕点,拿去吧,我也不爱吃这些。”   看着阮妤脸上的笑,又看了眼拉着她衣角的女孩,王曹氏犹豫一番只能低声说,“谢谢阮老板。”又拉着小孩的手,“快谢谢阮姐姐。”   小孩笑得很甜,“谢谢阮姐姐。”   “不用谢啊。”阮妤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想了想叮嘱一句,“喜欢吃也不能多吃,回头撑着就不好了。”   “不吃了,”   小女孩一手抓着王曹氏的手,一手抓着糕点,小声道:“要给阿爹阿娘吃。”   阮妤愣了下,又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抬头的时候发现王曹氏的眼睛都红了,目送母女俩离开,身后谭柔才开口,“阮姐姐,我看好了。”   “好。”阮妤收回目光,笑着走过去继续和谭柔说话。   ……   这天中午,金香楼就挂出了两块招牌,一块是明日起正式提供早点,还有一块就是七日后开始提供各式菜煲。众人对这两块招牌十分感兴趣,尤其是那块画着菜煲的画,有人关注那新鲜没吃过的菜煲,有人关注那栩栩如生的画。   阮妤下楼的时候,差不多过了饭点了,不过还是有不少人,她原本想招呼阿福空的时候去县衙跑一趟打听下杜辉和许巍的情况,走过去的时候却听到几个学子正兴致勃勃看着那幅画,嘴里嘟囔道:“我怎么觉得这画风和字迹十分眼熟。”   “倒有些像如是散人。”   “怎么会?如是散人不是一向只画山水的吗?而且他之前连珍馐斋举办的画展都不肯参加,又怎么会来给酒楼画这样的画?”   如是散人?   阮妤脚步一顿,笑着在他们身后问道:“你们说的如是散人是谁?”   突然听到女子的声音,刚刚还在说话的一群人忙回头看去,待瞧见身后那位穿着黄衫的貌美少女纷纷红了脸,倒也有认识她的,红着脸喊了一声,“阮老板。”   而后才说,“是一位新出来的画师。”   其余人也纷纷说道:“他画的山水画被文大家夸赞过,而且之前珍馐斋办画展的时候还想请他过去。”   阮妤从前闺中爱字画,自然也知晓这位文大家是何许人也,当世画界也有许多流派,这位文大家就是其中的翘楚,她心中微讶,兴趣愈浓,问道:“然后呢?”   “没然后了,那天画展结束,他也没出现。”那些人摇摇头,一脸可惜的模样,“谁也不知道这位如是散人是何许人也,倒是有人跑去问最初收如是散人画卷的地方,可那掌柜也不清楚。”   说着又不由询问起阮妤,“阮老板,这幅画是谁画的?”   他们双目明亮,神情激动。   阮妤眨了下眼,她知道霍青行的确画得一手山水画,但也不清楚他们要找的如是散人是不是他,便真是他,霍青行既然不肯让旁人知晓,她自然也不会透露,便笑道:“是我一个朋友。”   “啊……”   有人叹道:“那应该不是。”   阮妤挑眉笑道,“这是什么话?”   说话的学子脸一红,摆手道:“不是说阮老板的意思,是大家都猜测这位如是散人有些年纪了。”   “嗯?”阮妤一怔,“为何?”   其中一个学子低声说,“他的字画都太过苍凉,不像是年轻人。” 第31章   学子们已经离开了。   阮妤却沉默地站在那张画像前, 苍凉吗?或许是早就看惯了霍青行的字画,她先前并没有这么深刻地感受,可此时因为旁人的这番点拨, 再看向这张画像时,倒真觉出几分沧桑之态。   都说以字比人。   而霍青行的字就像是一片荒芜干涸的土壤,没有一丝朝气。   明明也才十六,正是最该朝气蓬勃的年纪,那人到底为什么会这样?阮妤不知为何,平静的心弦好似被人拨乱, 她抿着唇,袖下的十指也不由自主地轻轻握了起来。   她好似……从来就没有了解过他。   即使两人同床共枕, 即使相识这么多年,但她好像从来就没有试着去了解过他。   ……   “东家,这里是迎风口,您怎么站在这?”阿福忙碌好过来,转身就瞧见了阮妤,瞧见她紧抿的唇以及有些沉默的脸,阿福心下一个咯噔, 他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东家呢。   平日东家总是笑盈盈的,今日却……   还想再问,先前失神的少女却已经收起思绪,她收回目光, 看着阿福笑, “没事。”又恢复成从前那副模样了。   刚想喊人去一趟县衙, 门口就进来一个人,笑着打断了她的话,“阮小姐。”   阮妤循声看去, 便瞧见常安走了进来,他的态度十分恭敬,走到她面前还朝她拱手作了个揖,然后才抬头笑道:“早听说金香楼经阮小姐打理后生意很是红火,今日一看果然不假。”   对于这位所谓的举人老爷,阮妤既不喜欢也不讨厌。   来者是客。   她朝人点了点头,语气倒也温和,“现在人不多,常公子要用餐就进去吧。”说着看向阿福,“领常公子进去。”   阿福忙笑应一声,躬身转头请人,“常公子,里面请。”   常安却没有立刻进去,而是看着阮妤问,“阮小姐,杜家人没来找你的麻烦吧?”   阮妤原本想喊其他人去县衙,听到这话,脚步一顿,她看着常安,沉默一瞬后对阿福说,“你先去招待其他客人。”而后亲自领着常安往里头走。   这会酒楼已经没什么客人了,零零散散几桌人,阮妤边走边问,“常公子这话何意?”   常安也没瞒她,实话实说,“不瞒阮小姐,我现在在县衙任师爷一职,昨日杜老爷遣人来找我们家大人想要让邢知县出马……”他说这话的时候一直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阮妤,见她神情自若,并没有半点波动便又继续往下说,“不过我家大人已经拒绝他了。”   阮妤本以为常安过来是吃饭,如今看来——   她请人入座,而后看着常安说,“想来这其中应该有常公子的功劳吧。”   常安看着眼前那张笑脸,心里竟不由自主地咯噔一下,倒算不上惊慌,只是没想到这位阮小姐这么快就看破他的意图了。不过这样也好,他特地跑这么一趟,不就是想让阮妤知晓他做了什么吗?笑着接过跑堂递来的茶,“这是我应该做的,阮小姐的父亲是我的恩师,我能有今天也全仰仗老师,如今阮小姐有难,我怎能不帮?”   他絮絮叨叨说完,见对面少女面上笑盈盈的却不接话,心里一时也不清楚她在想什么便又放下茶盏,低声说,“阮小姐,这位杜老爷一向睚眦必报,你要小心啊。”   这话倒是说得十分诚恳。   阮妤多看了他一眼,而后面色如常地点了点头,“多谢常公子今日特地跑这一趟了。”她没有多加攀谈的意思,招来阿福交代,“回头常公子吃了什么都记在我账上。”   阿福应是。   阮妤便又看了一眼常安,“我还有事,便不招待常公子了。”   常安哪里敢让她招待?忙起身拱手,等人走后,面对阿福便又是另一个态度了,刚刚还温温和和的人,这会面对这些跑堂小二,眼睛能飞到天上去,“把你们金香楼的招牌拿上来吧。”   说话间,目光瞥见门口的告示,待见到那熟悉的笔迹时,神色一怔,“那是谁画的?”   阿福正在心里吐槽常安当面一套背面一套,听到这话,哦一声,“这是我们东家的朋友画的。”他把朋友两字尤其着重了说,心里腹诽不已,霍公子那样的人品才是我们东家的朋友,才不是你这样的!   哼!   常安没察觉到他在想什么,而是沉默地看着那副画像。   和霍青行同窗多年,他自然知晓这幅画像出自谁的手笔,朋友……这该死的霍青行难不成已经知晓阮妤的背景,打算攀上这根高枝,乘风而上?   他还真是小看他了!   不过要真是这样的话,他以后见到霍青行就不能像以前那样了,要不然得罪了阮妤可不好。   他在这里脸一阵青一阵白。   阿福撇撇嘴,也懒得理人,转身往里头走,嘴里还嘟囔着“真是讨人厌的家伙”。   ……   阮妤不知道常安是什么时候走的,她等酒楼空的时候让阿福跑了一趟县衙,等阿福回来,她也没瞒着谭柔,直接把人喊到了三楼。   “怎么样?”她看着阿福询问。   阿福为人机灵,刚刚去县衙按着阮妤的吩咐找了应天晖,就连说的话也全是阮妤交的,虽然不清楚到底是怎么了,不过听人询问还是忙回道:“应捕快说那两人现在就在大牢里,按大魏条律,过几日就会被发配到凉州。”   阮妤看一眼身边的谭柔,见她红唇紧抿,手也紧紧握着。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把手放在了谭柔的手上,轻轻一握,等人回神,这才继续问阿福,“就没有人上县衙求情?”   阿福摇头,“小的问了,应捕快说从昨晚到今天没有人上门。”   怎么会这样?   阮妤皱起柳眉,她先前打听过,杜家就两个儿子,而且杜老爷喜欢读书人,如今科考在即,杜辉这个长子明显是被寄予了厚望,再说那位杜夫人更是出了名的“疼儿子”,可以说杜辉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全因这位杜夫人的纵容。   现在儿子出事了,杜家人居然一点表示都没有?这显然很说不过去了。   “东家?”阿福低声喊她。   阮妤回过神,笑着抬起头,“好了,我知道了,你辛苦了,先下去吧。”   等阿福应声离开后,谭柔反握住她的手,哑着嗓音喊她,“阮姐姐。”   阮妤见她面色苍白,显然是在害怕,她压下心中的那点疑惑,笑着安抚道:“别怕,既然林知县都这么说了,这事就算定下了。”她边说边又抬手,抚了抚她的头,动作温柔,声音却沉,像是在保证、承诺什么,“放心,以后不会有人再欺负你了。”   谭柔听到这话一下子就红了眼眶。   她紧紧握着阮妤的手,低着头,不知道沉默了多久才抬起头,看着阮妤轻声说,“他们流放那日,我想亲自去看看。”   阮妤点头,“好,等我打听好日子,陪你一道去。”   有了阮妤的话,谭柔起伏不安的心终于变得平静下来,她松开先前紧握的手,待瞧见那只本该洁白如玉的手心还有不少细小的痕迹,尤其因为先前她没控制好力道又冒出一些血丝,她立刻变了脸,“阮姐姐,你的手……我去买药!”   她说着就站起身。   阮妤看一眼手心,倒是没放在心上,笑着喊住她,“没事,就一点小伤,而且……”她似是停顿了下,看了下自己的荷包,好一会才说,“我带了药。”   昨天霍青行买给她的药,她也不知出于什么缘故竟一直随身带着。   谭柔听到有药才重新坐下,让阮妤把药粉拿出来,又细细替她匀好,重新包扎后,抿着唇,红着眼眶说,“都是因为我。”   又连累阮姐姐受了伤,金香楼也可能遭人报复。   阮妤看着她一脸自责的模样,手搭在桌子上,歪着头笑道:“所以这些日子你得多操劳些,什么写写画画的我可全都交给你了。”   谭柔一听这话倒是立刻抹干净眼泪,朝阮妤郑重保证,“阮姐姐放心,我会努力做事的,你有什么要做的就和我说。”   阮妤笑着点头。   等安抚好谭柔,她才下楼,交待阿福等人这些日子小心些。   她总觉得杜家不对劲。   这天晚上回家,阮妤原本想找霍青行问下番茄的事,还有如是散人的事。但这晚,霍青行很晚才回来,至少在阮妤入睡的时候,隔壁那间熟悉的屋子也没亮起烛火。   第二日阮妤醒来,霍青行又去书斋了。   她也就暂且把这事放下,和谭柔动身去金香楼了。   *   而此时金香楼门前。   王曹氏早早摆起了摊,因为阮妤的吩咐,她今日特地准备了比平日要多一倍的东西,可她心里紧张,这会站在摊子后显然有些坐立不安。   旁边卖包子的王义一看到她这幅样子就讥笑道:“你还真相信他们的话啊?”   说着看了一眼王曹氏的摊子,轻轻啧一声,“别回头拿来的东西全都还得带回去,也亏得现在天气冷,这东西放几日也没事,要是天气热,你这可是吃了大亏啊。”   陈伯见王曹氏低了头,忙转头去斥王义,“好了,少说一句。”   王义撇撇嘴,还想再说却瞧见不少人往金香楼那边走,清晨的寒风挟来他们的话,“哎,金香楼今天是不是有早点啊?”   “昨天告示不都出来了吗?而且你看门都开了。”   “那快进去啊,这外头可真冷!”一群人说着就缩着头走进了金香楼,“之前就想着金香楼要是能有早点就好了,现在天气越来越冷,外头买的没一会就冷了。”   王义还未吐出的话顿时卡在喉咙里,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阿福就走了出来,他笑盈盈地跑到王曹氏的摊子前,嗓音饱满又热情,“哎,曹姐,先来五碗馄饨五屉小笼。”   王曹氏也是一副没回过神的样子,等阿福又喊了一声,这才连忙应道:“好好好,我这就准备。”   阿福笑着“哎”一声,“你好了让人来喊一声,回头我让人过来拿。”等人应声后,他大摇大摆路过王义的包子摊,看着他一脸呆怔的模样,重重哼一声。   别以为他不知道这个姓王在背地里说他们坏话!   活该!   还当东家是骗着他们玩呢,现在好了吧,让他哭都没地方去哭!阿福越想越高兴,走起路来都昂首挺胸。   王义自然也听见了阿福的哼声,他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好一会才咬牙道:“神气什么,也就五碗!”可等到早点结束,看着王曹氏那满满一盆子的铜钱,还有那空得不能再空的摊子,他彻底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脸也青白青白的。   王曹氏也没想到金香楼的生意竟然会这么好,这还只是她这里的馄饨和小笼,不算金香楼自己提供的那些,可即便是这样,刚刚也差点不够!幸亏她自己昨晚为了以防万一多准备了一盆肉馅,刚刚又百忙之中让陈伯帮着包了一些馄饨和小笼,这才没耽误人家的生意。   眼前这一盆铜钱是她以前一个月都赚不到的数额。   她看着看着,眼里就忍不住盈起了泪水,听到身边陈伯感慨,“没想到金香楼的生意竟然真这么好。”   她才回过神。   抹了下眼泪,王曹氏笑着和陈伯说,“陈伯,你要不也去和阮老板说一声,你这的饼不是卖得也挺好的?”昨天不敢说的话,今天说起来有底气多了。   陈伯面露犹豫,“这,这合适吗?”   昨天不相信人家,今天看人家生意好又腆着脸过去。   要是换做其他东家,王曹氏肯定也不好劝,但想到阮妤那张温柔含笑的脸庞,她还是鼓动道:“阮老板人很好的,只要您做的饼合她的口味,她肯定会答应的。”   “这……”陈伯还是有些犹豫。   王曹氏想了下,“要不我陪着您去?”她跟陈伯一起摆摊也有大半年了,一直都很感激陈伯的照顾,见他面露踌躇又劝道:“陈伯,马上天气越来越冷,生意就更加不好做了。”   陈伯一听这话,眼神闪了闪。   今天这条街就王曹氏的早点都卖完了,他们的几乎都剩了大半,现在就这样了,以后可更不容易了,想到这,他没再犹豫,咬了咬牙,“行,我就腆着老脸跑一趟了。”   王曹氏笑牵着女孩的手陪陈伯过去,路过王义的时候,她看着低头收拾东西紧抿着嘴唇的倔强青年,犹豫了下,主动询问,“王义,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   王义以为王曹氏是故意看他笑话,刚要骂人,王曹氏身边的女孩就笑吟吟地走到他身边,仰着头,牵着他的手一晃一晃的,“小义哥哥,我们一起去吧,阮姐姐人很好的,昨天还给我吃了好多糕点。”   心里的火气在面对小女孩的时候顿时就发不出了。   王曹氏也没去管,笑盈盈地看着,她虽然怕王义,但也很感激他,当初她刚出来谋生,什么都不懂,被其他人挤兑欺负的时候就是王义帮她的,虽然这个青年总是一脸戾气的样子,可对她的女儿却很好,有时候她有事得走开,也都是王义帮她看着女儿。现在既然能赚钱,她自然希望大家能一起赚。   王义被小女孩牵着手。   对面是含笑看着他的王曹氏和陈伯,他犹豫了好一会才干巴巴地说道:“……走吧。”   王曹氏带着人过来的时候,阮妤和谭柔正在算账,她们也没想到营业早点的成效居然十分不错,不过也还是有些弊端的……阮妤站在桌子旁,低头看着提笔书写的谭柔,“今天馄饨和小笼不错,面也还可以,不过种类还是太少了。”   “而且咱们的面定价高,不一定所有人都消费得起。”谭柔低声补充。   毕竟早点不如正餐。   阮妤点头,“还是种类太少的缘故,面点这个我倒是能想法子。”她自己会不少,而且屠师傅他们也发觉了,估计回头就会改进……   “要不——”谭柔抬头,“我们再招些人?”   招人倒也是个法子,阮妤刚要颌首,让人写个招人的告示,外头就传来阿福不甘不愿的声音,“东家,曹姐来了。”   “进来吧。”   门被人从外头推开,王曹氏领着女孩进来了。   “王夫人怎么过来了?”阮妤笑着迎过去,还没走到桌旁,王曹氏就领着女孩千恩万谢起来,她笑着拦了一把,“这原本就是你自己做得好,你若做得不好吃,客人也是不会买账的。”   “不管怎么样,都得感谢阮老板,说出来不怕您笑话,我已经很久没看过这么多钱了!”王曹氏脸上的笑藏也藏不住。   阮妤仍是那副温和模样,请两人入座又倒了茶,而后才问,“王夫人看着像是还有别的话要说?”   刚刚在底下还在不住给人鼓气,可真看到阮妤又有些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了,虽然这位阮老板看着温温柔柔的,但这份温柔背后好似还隔着一层屏障,让人有些不敢太过亲近,她犹豫着,倒是身边的女孩仰着头说,“阿娘是来替陈伯伯和小义哥哥他们说话的。”   “嗯?”阮妤听着这句童言没反应过来,联想起刚才阿福不甘不愿的声音,倒是猜到了一些,“是其他早点摊的店家吗?”   “……是。”   王曹氏听她主动询问也没再犹豫,放在桌子底下的手指紧紧攥着衣裳,压着心里的紧张,小声说道:“阮老板,陈伯是卖饼的,王义是卖包子和豆浆的,他们做得都不错!”   “他们,他们也只是以前没听过这样的事,这才不敢贸然行事。”   “但他们刚刚已经后悔了!”   她自己说起来也蛮尴尬的,尤其是看着阮妤那双纯粹干净得仿佛能够看透一切的眼睛,更是臊得不行,但想到陈伯和王义还是鼓起勇气说,“希望阮老板能再给他们一个机会。”   阮妤倒也不是没猜到王曹氏生意好后,其余人会找上门,但她的确没想到这事居然会是由王曹氏主动来和她说的。   她看着人沉吟一会,问道:“王夫人可知道,要是种类多了之后,你的生意会受影响?”   王曹氏没想到阮妤开口居然说的是这个,她稍稍一怔后又笑起来,“就算没有他们,以后阮老板这种类肯定也会越来越多的,而且钱原本就是赚不完的。”   “我能托阮老板的福赚这么多已经很满足了。”   阮妤笑了下,没再多问,只道:“其实王夫人今日不来,我也是想托人去问你有没有合适的会做早点的人,如今这样倒是更方便了。”   “不过他们合不合适还得看他们做得早点如何。”她说完喊了一声谭柔,“阿柔,你陪着王夫人下楼去看看,试下早点如何,要是好的话就和他们签下契约。”   谭柔现在也不似昨日刚来时那般手足无措了,今天听到这番话,她只是轻轻应了一声。   而后走到王曹氏身边,温声说,“王夫人,你带路吧。”   王曹氏没想到这事居然这么轻易地就解决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她轻轻哎了一声,看着谭柔又去看阮妤,“阮老板谢谢你,真的,太感谢你了。”   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好人。   她没读过书,也不知道该怎么夸人,不由道:“您就是救世救难的观音菩萨。”   阮妤还是第一次被人这样夸赞,忍不住失笑出声,“我可不是观音大士,我啊……”想起上辈子那些人对她的评价,恶毒、狠辣、薄情,她笑着摇摇头,“下去吧。”   有了陈伯的饼和王义的包子、豆浆,早饭的种类就又丰富了不少,而且有了这个开端,午后还有不少店家上门,阮妤也都让谭柔细细挑选了,若是好的就留下选用。   这样忙碌到傍晚,阮妤和谭柔登上回家的马车。   看到已经回来的父亲,阮妤就想起了隔壁的霍青行,见阮母要往隔壁送菜,她笑着接过手。自打她接管金香楼之后,虽说家里每天还是会往隔壁送菜,但她自己已不大管,今日倒是有话要去问人。   谭善知道是要往隔壁送菜,忙自告奋勇,“阮姐姐,我去吧!”   他人小却机灵,知道自己如今和姐姐是借住,就总想帮着做些事情。   阮妤笑着弯腰摸了摸他的头,“你先吃,我去去就回来。”她说着就往外走。   谭善还想追出去却被谭柔握住手。   “阿姐?”   他奇怪地看着自家姐姐,不是阿姐让他空的时候多做事的吗?   谭柔看着阮妤离开的身影,垂下眼睫和谭善说,“隔壁不用去。”   “为什么啊?”   谭善皱起鼻子,不明白。   谭柔却不再说,只是笑着摸了摸他的头。   ……   而此时,隔壁屋子。   霍青行刚踏进屋子就看到了应悦。   应悦今天是跟着她娘来青山镇的姑姑家做客的,做完客,趁着她娘在和那些相识的妇人说话,她自己就摸到了霍家,一来是想看看霍青行在不在,二来……她是想问霍如想知不知道那个马车女人的事。   她一直记着那个马车女人的手以及霍大哥说的“朋友”。   男女之间还能做朋友吗?   更不用说还是霍大哥那样的性子!   她打小就没见霍大哥和哪个女人走近过,就连她也是因为阿爹和哥哥的缘故,要不然恐怕霍大哥也不会多看她一眼。   可那天——   霍大哥在说起那个女人的时候,她察觉到他脸上的表情要比平日柔和许多!   应悦心里急得不行,已经两晚上没睡好了,原本是想问问哥哥,但哥哥这两日也不知道在忙什么,住在县衙都没回来,正好今天跟阿娘过来,她就想着打听一番,看看那个女人究竟是谁,没想到坐下还没一刻,霍青行就回来了。   “哥!”   霍如想先看到他,笑着站起身。   应悦虽然还没开口问,但看到霍青行,眼睛也立刻弯了起来,跟着霍如想站起身,站在屋檐下,笑吟吟地喊道:“霍大哥。”   不清楚应悦怎么会在这,霍青行也没有多问的意思,他点点头,还是平日那副淡漠疏离的样子,刚想回屋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女声,“我,是不是打扰了什么?”   女声尾音微扬,带着笑意。   霍青行平静的心骤然一跳,侧身回头,果然瞧见阮妤的身影。   清丽眉毛的少女着一身黄衫站在门外,落日余晖尽数铺在她的身上,而她柳眉轻挑,脸上噙着一抹玩笑,正看着他。   作者有话要说:  阮姐:我是不是打扰什么?   大人:……我没有 第32章   应悦一看到这个身影, 圆滚滚的眼睛一下子就睁大了,她虽然上次没有见到马车女人的模样,但——她的目光落在阮妤端着菜肴的手上, 十指纤细修长,白得跟玉似的。   就是这双手!   呼吸一下子屏住,她不由自主地握住霍如想的胳膊,压着嗓音问,“她是谁?”   她怎么不知道霍大哥还有这样一个邻居!   难不成是外头刚搬进来的?   啊!   太不要脸了!   这个臭女人居然还特地过来给霍大哥送菜,气死她了!   霍如想看到阮妤过来也高兴地不行, 她没有察觉到应悦的异样,笑着和阮妤打招呼, “阮姐姐,你来了!”见阮妤点头,才跟应悦说起来,“这是隔壁的阮姐姐。”   “隔壁?”   应悦蹙眉,隔壁不是阮云舒吗?她虽然和阮云舒不熟,但以前也是见过的啊。最开始看到阮云舒的时候,她也挺担心的, 毕竟阮云舒长得柔柔弱弱,娇娇怯怯,还会读书写字,和她们这些镇上的女孩不一样, 正是很多男人都会喜欢的那种类型, 可后来见霍大哥对阮云舒那样冷淡, 她就放心了。   她就知道霍大哥和其他男人不一样!   可现在怎么又冒出一个阮小姐了?而且长得比阮云舒还要好看!   脑中突然想起刚才姑姑和阿娘的对话,好像的确有说起阮家的事,不过她那会一心就想来霍家, 哪有心思去细听?这会想起来才讷讷问道:“是江陵府来的那个?”   霍如想点头,却没多说。   这是别人家的事,而且还跟阮姐姐有关,她不想多说……即使她和应悦关系挺好的,但也不想说别人的私事。   “阿悦,阿悦!”巷子里传来一道洪亮的妇人声,很快一个干练的妇人出现在霍家门前,看到霍青行和站在门外的阮妤微微一怔后笑着和霍青行打起招呼,“小行回来了。”   “婶婶。”霍青行颌首,和人打招呼。   “哎。”应母笑着应了一声,越过两人去看里头的应悦,见她还杵在那不动,立刻拉下脸喊人,“你还站在那干嘛?走了,回家了!”   应悦不想回去。   她心里还有无数个疑问要问,但也知道拗不过她娘,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走过来,走到阮妤身边的时候没忍住又多看了她几眼,越看,她就越伤心。   长得比她好,身材也比她好,身上穿的戴的都比她好!   “小行,我们先回去了,什么时候有空就来婶子家做客啊。”应母笑着和霍青行说了一声,又和霍如想打了招呼就拉着应悦走了,拉着人出门的时候,不住数落道:“就知道往霍家跑,你姑姑好久没见你,也不知道多和她说会话!”   应悦哪有心情回她,转头的时候正好看见霍青行从阮妤手中接过菜,她的眼睛立刻瞪得更大了!   难不成霍大哥真被这个城里来的女人吸引了?!   不仅不拒绝,还亲手接过了菜!   ……   霍青行接过菜,发现阮妤并没有要走的意思,掀起眼帘看过去,又瞧见那张笑吟吟的脸。她一向爱笑,平日见到谁都是一副笑脸,可今天的笑脸却与平日不同,倒是同那日瞧见他和应悦站在一起时一样。   就好似瞧见了什么大秘密。   他抿了下唇,犹豫了下,还是开了口,“我跟她没什么。”   他的声音低沉,恰如玉石轻击一般,“她是泽安的妹妹,于我而言,和如想一样。”   说完瞧见阮妤脸上惊讶的神情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都说了什么,平日做什么都十分淡定的人此时不禁红了耳根,他侧过头,似是在隐藏什么,握着盘子的手也收紧了一些。   好在他一向擅长伪装,纵使心中再是慌乱,先前也稍有失态。   但也只是一瞬的光景,霍青行便又恢复如常了,他垂下眼帘,遮掩住眼中的情绪,回头问她,“还有事?”   阮妤的确有些惊讶霍青行的反应,不过想了想他的年纪,被她这样看着,估计是害羞了,就像她那个弟弟,平日做事做人再嚣张,可被家里人问起是不是喜欢哪家姑娘的时候也能红成猴子屁股。   霍青行再淡定,也不过十六,会害羞,很正常。   会害羞才好啊。   她还真怕他跟他那一手字画一样,荒芜地跟个年迈沧桑的老头似的。   “有啊。”阮妤笑着应道。   瞧见霍青行看过来的眼,漆黑的瞳仁,不带半点情绪的眼睛,似乎是在无声地问她“什么事”,她轻轻啧了一声,突然有些怀念刚才会红耳根的霍青行,那样的霍青行可比眼前的霍青行可爱多了。   可惜了。   阮妤今天过来找霍青行,一来是想问问如是散人的事,二来是想问问番茄。   不过这会,她又不打算问如是散人的事了,不管那人是不是霍青行,既然他不想让别人知道总有他的理由,而且她跟他也还没到可以共享秘密的地步,还是算了。   “番茄的事,你之前问了吗?”阮妤问道。   霍青行那日原本是想问的,可后来发生那样的事,自是耽搁了,如今他看着阮妤,低声说,“我明日放学后会去一趟留兰镇。”   等霍青行放学,天都快黑了。   而且留兰镇和青山镇虽然相邻,但一来一回也要不少时间,阮妤沉吟了下,“你休息那天可有别的事?”她知道书斋上六天可以休一天,上次休息的日子已经被她占用了,那么还要四天才轮到霍青行休息。   “你要是那天有空,我和你一起去。”不等霍青行拒绝,她又添了一句,“你也不清楚那东西到底是不是,省得一来一回麻烦。”   说完微微一顿,“你要有事就算了,等你……”   “没事。”霍青行接过她的话,“就我休息那天吧,我们一起去。”   “行。”   事情解决了,阮妤也就没再多说,看了眼他手里的菜,“快进去吧,回头冷了还得再热。”她说着就想和霍如想打个招呼离开,哪想到小姑娘早就不在原本站着的位置了,她也没多想,往外头走,快跨出门外的时候,突然想起一事又停下步子,回头问他,“你昨晚做什么去了,我看你屋子一直黑着。”   而且也没散步。   她现在算是知道了,每晚睡前散步是霍青行每日的习惯,反正她只要出来散步,几乎每回都能碰上霍青行。   她说得语气寻常,并没有发觉自己这话说得多让人遐想,哪有女子会关注男子的起居?   还主动询问对方做什么去。   霍青行许是因为和阮妤相处惯了,知道她的脾性和为人,也清楚她问这话就只是单纯询问并没有过多的意思,所以即使心脏还是因为她的话轻轻漏了一拍,但也不会想太多,只是看着她清亮的眼睛,低声说,“有事。”   说完又轻轻补了一句,“不是什么大事。”   阮妤点头,想到杜家又叮嘱一句,“要是回头有人为难你,记得和我说。”   听人应了好,她这才抬脚离开。   霍青行却是目送她离开,等瞧不见身影了才关上门回屋。   ……   夜幕升起。   今日无星无月,大地被黑暗覆盖。   杜家倒是照旧灯火通明,只是从前熙熙攘攘的一个家今日却没什么声响,家里发生了这样大的事,别说底下的奴仆了就连杜家的主子们都不敢说什么话。   吃饭的时候,杜夫人也没出来,躺在屋子里,打发人过来说了句“吃不下”。   杜老爷一听这话,脸色更是铁青,低声骂道:“不想吃就别吃!”他说完自顾握起碗筷吃饭,和一众儿女沉声道,“吃饭。”   杜家几个女儿相互对视一眼也不敢说话,低头吃起饭。   杜宗年纪小,虽然害怕杜老爷铁青的脸,但还是小声问道:“爹爹,哥哥怎么还没回家?”他虽然不喜欢杜辉,但毕竟是自己的哥哥。   杜老爷一听这话,本就铁青的脸更是黑得不成样子,他看着杜宗冷声道:“你以后没哥哥了。”   这是什么意思?   不仅杜宗呆住了,就连其他几位杜家小姐也都愣住了。   杜老爷既然开了口,索性放下碗筷继续说完,“你们听好了,以后我们家没杜辉这个人,他是生是死都跟家里没什么关系,你们要是背着我跟你们娘去做什么,就别怪我不念父子情意!”   他这两天派了无数人出去打听,也没找到写字条的那个人是谁。   敌在暗,他在明。   他完全不清楚那人究竟想做什么!   唯一清楚的是那人不喜欢杜辉,所以才会在这个关头来警告他。   就算他原本对杜辉还有几分父子之情,如今也没了,与其因为杜辉得罪那个暗地里的人逼着那人公之于众,倒不如不要这个儿子,商人逐利,他本就凉薄,何况他又不是没儿女了。   就算阿宗不行,他也能再生儿子,就算生不出儿子,他也能相看许多有本事的女婿!   “听到没!”杜老爷看着饭桌上的一众人,低声喝道。   杜家重儿轻女,杜家几位小姐本就没什么话语权,此时听到杜老爷的低喝,哪里敢反驳?忙低低应了一声。杜宗小嘴一撇想哭,立刻被他身后的奶娘拉住了袖子。   杜老爷看着这么一群人也实在吃不下去,索性起身拂袖离开了,走到外面喊来李邱,“容四怎么样?”   李邱忙道:“您放心,昨日夫人就已经派人解决了容四。”   杜老爷嗯一声,他倒是也没把容四放在心上,区区一个书童,要是连这个都解决不了,她这个当家夫人也没必要再当了!他负手站在庭院中,满园灯笼铺照出一个恍如白昼的光景。   他沉声嘱咐,“字条的事,你再着人去打探下,那天早上究竟有谁来过。”   李邱忙应了一声,想了想又问,“小的今天去打听过,再过几日少爷就要被发配凉州了,我们真的……什么都不做吗?”   杜老爷沉默了一会才开口,“拿银子打点下,让他路上好受些。”   到底是自己的儿子。   不过他能做得也就止步于此了。   “那……阮家还有那位谭耀的女儿?”李邱又问。   听到这句,杜老爷的脸倒是又黑了一些,短暂地沉默后,他咬牙道:“先不管他们。”   前夜常安让李邱带来的话让他心中起了疑,昨日他就派人去打听了一番这位阮家女的情况,越打听,他就越心惊!没想到这位阮家女居然有这样的身份,但最让他害怕的是——   “字条那个,你派人暗中打探下和阮家女有没有关联。”如果真是阮家女做的,那他……还有整个杜家就真的完了。   李邱也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忙应了一声。   ……   夜里。   有一个瘦小的身影背着一个包袱偷偷离开留兰镇往城门口去,这人正是杜老爷和李邱以为死了的容四。   容四穿着一身灰色夹袄走在一条没什么人走得夹道上,他以前跟着杜辉没少作威作福,见到谁都是仰着头一脸神气的样子,如今却边走边掉眼泪。   脑中又回想起昨日的事。   昨天他见完老爷和夫人出去就怕得不行。   少爷平时被人捧得太高,口无遮拦惯了,他一直觉得自己有天赋,等来日科考必定能登科折桂,那天喝完酒就拉着他说起天家的事,还说以后要为谁效力。   他怕得不行,让人别说了,还挨了几个耳刮子。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那天的话居然会被人听到,还写了字条传到老爷面前……那可是天家啊,乱论皇嗣和东宫之主可是要灭九族的大罪。   他总觉得自己会出事,心里却总留着一丝希望。   他从四岁起就被卖进了杜家,成为杜辉的书童,十多年来一直没有过二心。   可昨天晚上,当他喝了夫人身边丫鬟送来的汤茶后就知道自己还是没躲过去,那丫鬟和他是同乡,一直和他交好,他提了一天的警惕在她面前完全放松下来,他记得晕倒前丫鬟愧疚通红的双眼,可他什么都说不出,晕得不省人事。   等他再醒来的时候身上全是黄土。   他被人用麻绳绑着身体,还用帕子捂着嘴,眼睁睁看着那黄土一抔一抔往他身上倒,他拼死挣扎但什么用都没有,他的呼吸越来越困难,神智也越来越不清楚。   他听到那两个埋他的人说道:   “他不是少爷最信任的书童吗,怎么会落到这样的下场?”   “再信任也不过是个下人,得罪人做错事,不就这个下场?不过他也是活该,以前跟着少爷可没少给咱们兄弟气受!”   他想说他没得罪人也没做错事,可他什么都说不出。   他就躺在那黄土堆里,从依稀透露出来的缝隙看着头顶耀眼璀璨的星空,他以为那就是他这辈子看到的最后风景了,直到有人把他从黄土中救出来。   ……   容四看着黑夜中青年挺拔如修竹的身影,睁着眼睛,不敢置信地问,“你,你为什么要救我?”他知道这个男人是谁,隔壁青山镇的霍青行,从前常安和少爷没少喊人欺负他。   就连他也没少跟着讥嘲他。   一个清贫的穷书生,身上穿得衣裳比他一个书童还破,真是丢人。   没想到霍青行会救他,他又惊又怕。   可少年却没理会他,垂下浓密的眼睫看了他一眼,许是见他无事便打算离开了。   “你,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容四踉踉跄跄跟在少年的身后,跟了几步,突然又哭了起来,“谢谢,谢谢……抱歉。”他像是神志不清,说得也是颠三倒四,又是道歉又是道谢。   少年似乎是轻轻叹了一口气,转身看他,“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   容四抬着一双泪眼,讷讷道:“去哪?”   “去想去的地方。”少年漆黑的眼睛倒映着漫天星子,他低头,风拂过他的衣袍,明明还是那样清贫的一身打扮,却让他觉出几分与生俱来的贵气,“若是没有,就随处走,这里已经不是你能待的地方了。”   他说完便没再看容四一眼,提步离开。   容四跟了几步没跟上,终于蹲在地上哭了起来,等哭完,他抹干净眼泪离开了那边。他没有当天就离开,而是在一个破旧的寺庙又藏了一天,确定没有人发现他,这才在今夜趁着天黑离开了留兰镇。   ……   此时。   看着即将走到的城门口。   容四看了一眼身后,那黑寂的小道依旧一个人都没有,他来到留兰镇的那一天是坐着一辆马车,里面全都是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小孩,有些是被拐卖来的,有些是被爹娘卖掉的,他好一些,是他主动要求爹娘把他卖掉的,为得就是家里的弟弟妹妹能好过些。   他记得那天他穿着他娘给他新做的一身冬衣,怀里还揣着一个他娘做的干菜肉饼。   而现在——   他只身一人,包袱里只有几身破旧的衣裳,是他在破庙里捡的,他身上的钱早就被埋他的人收走了。   他会在这等到天明,然后离开这,他不知道自己要去什么地方,他爹娘已经死了,弟弟妹妹也都成家了,就算他记得家乡在哪,他也回不去了。   “去想的地方。”   “若是没有,就随处走。”   脑海中又想起少年清冷的嗓音,容四抹抹眼泪,继续转过头往城门口去,他的心里依旧和十多年前一样,惴惴不安,不知道前路等待他的会是什么。   可他知道。   这一次,他要为自己而活。   *   金香楼的生意如今是越来越红火了,打出去的广告得到的成效很好,现在几乎每天都有人过来问什么时候才能上新的菜煲,蟹煲吃了几天都有些吃腻了,都想尝尝新的菜。早点的生意也越来越好,因为种类多,价钱实惠,又有暖气,比起那些外面的早点摊子和其他小的食肆店,这里不仅能享用到一样的美食,而且价钱还一样,地方也热,坐得很舒服。   所以现在越来越多的人都喜欢往金香楼这边跑。   ……   又过了几天。   就到了杜辉和许巍流放的日子。   虽然不清楚这两人究竟犯了什么事,但金香楼的人隐约也猜出和谭柔有关,其中有人就是留兰镇的,知道那天杜辉和许巍是从谭柔家被带出来的,出来的时候全身血肉模糊,后来谭柔就带着弟弟去了东家家里。   就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猜也能猜到一些。   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阮妤和谭柔刚刚踏进金香楼,就听到楼里几个跑堂小声说道:“我估计是那两个畜生欺负了谭小姐,所以东家才把他们兄妹带回家。”   “肯定是了,要不然谭小姐的未婚夫出事,她居然连伤心都不伤心。”   “这两个该死的畜生!”   ……   阮妤听得眉头微皱,刚要出声阻拦,谭柔就握住了她的手……最开始听到杜辉和许巍两个名字都会变脸的人,如今居然已经可以十分坦然的面对了,她笑着朝阮妤摇了摇头,温声,“阮姐姐,没事。”   她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原先说话的人听到声音都回过头,看到站在身后的阮妤和谭柔纷纷变了脸,“……东家,谭小姐。”   阮妤没应。   谭柔倒是笑道:“早啊。”   “早,早……”稀稀拉拉的喊早声在楼中响起。   谭柔笑着说道:“你们刚刚猜得没错,那两人的确是想欺负我,幸亏阮姐姐来得及时。”她说得坦然倒让他们有些愕然,最后还是阿福先咬牙切齿道:“那两个畜生,等回头他们路过咱们这,看我不拿臭鸡蛋打他们!”   “我也要我也要,反正咱们酒楼别的没有,剩菜剩饭多的是!黑了心肠的狗东西,丧天良的事都做得出来!”   酒楼里全是打抱不平的声音。   阮妤脸上的淡漠也终于散开一些,她看了谭柔一眼,和众人说,“好了,不用把精力浪费在那两个畜生身上,今天既然大家都说开了,以后就别再乱传什么了。”   阿福等人都红了脸,点点头,应了是。   阮妤也没有多说,掂量着时间和谭柔往外走。   ……   街上。   几个官差押着两个戴着手铐脚镣的犯人往前走,路上行人不知道两人做了什么事都在围观,也有认识两人的在窃窃私语。   杜辉至今还不敢相信他的家人真的就这么放弃他了!   他们居然连求情都没来求!   往四周看,都是陌生的脸,根本没有他的家人。   “不,不可能!”他嘴里喃喃道,似乎不敢相信这就是他的结局,他拼了命想往前跑,他不要去凉州,不要被流放!他是杜家长子,他还有美好的未来,他不信他的命运是这样的!   他爹娘肯定会来救他!   可他刚刚跑出一步就被官差手里的鞭子狠狠打在了地上!   他也是打过人的。   家里那些下人谁惹他不开心,他就会拿马鞭狠狠抽打在他们的身上,还有那些女人,他就喜欢看鞭子打得他们皮开肉绽的样子,看着他们拼命求饶是他最大的乐趣……可现在自己被打着,他才知道有多疼!   他拼命求饶,可官差根本没有理他,最后还是身边一个官差压着嗓音说了几句,抽打他的官差才停下来,一边收起鞭子一边啐他,“老实点!”   相比杜辉,他旁边的许巍倒是沉默多了。   许巍蓬头散发,一步步走着,此时的他早没了从前的清俊模样,也不复最初被应天晖带走时的癫狂样……这几日的牢狱生活让他终于明白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他居然,居然——   会做出这样的事!   那是他的阿柔啊,是他从小呵护疼爱长大的阿柔,是他许了誓言要相伴一生的人啊!他怎么会,怎么会因为杜辉几句话,因为那一点钱,就做出这样的事!   他后悔了,可后悔已经没什么用了。   他知道他的这一生都将与他所求无缘,他心心念念的功名,心心念念的阿柔都不再属于他,他会活在极度的懊悔、痛苦之中,用余后的一生去忏悔。   余光瞥见不远处的人影,他先是一怔,继而反应突然大了起来。   他想朝她那边跑,最终步子却生生顿住,然后就像是怕被她看到一样,转过头,拼命往前跑……可他的结局也如杜辉一样,还没跑出一步,鞭子就落在了他的身上。   官差一边打,一边骂,“今天一个两个都怎么回事,让你们老实点,听到没!”   许巍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他只是拼命埋着头,不想让谭柔看见。   远处围观了这一切的谭柔看到这样的许巍,并没有引起什么波澜,她只是平静地看着,而后转头看向阮妤,柔声说,“姐姐,我们走吧。”   “嗯。”   阮妤点头,想了想,又说了一句,“你要是心中还恨他们,我就让人去打点下官差。”   “不用了。”   谭柔笑着拒绝了,“我跟他已经没什么关系了,以后他如何都与我无关了。”无论是那个疼她呵护她的许巍,还是最后那个把她送到杜辉床上的许巍,都与她没有关系了。   “其实——”   她笑着,头顶是难得的好晴日,碧海蓝天,“我还挺感激现在就看清了他的面目,若是再迟些,那我该多惨。”   阮妤沉默着没有说话。   她不知道前世的谭柔是什么样的结局,是不是被杜辉糟蹋了,是不是受许巍的胁迫为了谭善活了下来,她只知道前世她的生命中,从来就没有谭柔这个人。   她看着身边这个温柔的少女,抬起手,轻轻抚了下她的头,“走吧,我们回去。”   “好。”   谭柔笑着应道。   而远处匍匐在地上的许巍看到她离开的身影,终于哭出了声。 第33章   没几天就到了菜煲上市的时间。   早些时候门口贴出去的告示以及那个从来没有人见过的铜器让众人又新奇又期待, 到菜煲上市的那日,金香楼几乎还没到饭点就迎来了一群人,到饭点那会, 楼中更是全部坐满,外头甚至还排起了长队。   对于这样的盛况——   珍馐斋也终于注意到了这家死而复生的金香楼。   ……   宁家老宅。   刚到饭点,小厮就递来了外头的消息,听到金香楼这样的盛况,在座的宁家众人互相对望了一眼,最后看向坐在主位的宁家老太爷。   老太爷今年七十有二, 鹤发白须,精神气却还十足。   他如今早不管事, 在家里写字作画如闲云野鹤一般,但显然,他依旧是宁家最有话语权的那位,就连如今珍馐斋的掌权人,宁家二爷也得听他的话。   “爹,您怎么看?”宁二爷在一旁恭谦问道。   宁老太爷捋了一把长须,沉吟一会才道:“没想到金香楼居然到了如今还能有这样的一天。”他见过金香楼的盛况, 甚至与故去的阮老太爷还有些交情,看着当初大魏皆知的酒楼走向落寞,虽然也曾因为少了竞争对手而感到庆幸,但终究还是有些遗憾的。   尤其人到了这个年纪, 对这些虚名看得就更加淡了。“他们和我们走的不是一个路线, 不必挂怀。”   这就是让他们不用管了。   相比金香楼, 他更关心的还是宁宥,他的长孙,他皱眉问身后随侍, “宥儿呢?为什么现在还没出来?”   随侍看了一眼旁边的宁二爷,见他依旧恭恭敬敬垂着头坐在一旁,犹豫一会才轻声说,“少爷好像又去楚楼了。”   楚楼,江陵府最大的青楼。   宁老太爷一听这话,果然气得拍了桌子,怒斥道:“这个混账!”   宁二爷见此,又是抚背又是递茶,嘴里温声劝道:“宥儿还小,贪玩一些也正常。”   “贪玩!”   宁老太爷火气未散,涨红着脸骂道:“他十三岁那年就做出这样的混账事,我原本还以为当年那一顿家法能让他听话一些,没想到他如今是变本加厉!”说完又红了眼眶,“他爹在他这个年纪早就能打理产业了,他呢?这让我以后怎么把宁家交给他。”   旁边的宁二爷一听这话,温和谦逊的脸上闪过一丝阴鸷,但也只是一瞬,他便又笑道:“宥儿还小,回头您和他好好说,他肯定是听的。”   “再不然,不还有我在一旁辅助他吗?”   宁老太爷长叹一口气又摇摇头,连用饭的心情都没了,让随侍扶着自己回房,等他走后,其余宁家众人纷纷道:“爹真是越老越糊涂了,二哥管家管产业管得挺好的,非要把咱们家交给那小子。”   “那小子除了喝酒睡女人还会做什么?”   “就是就是,也不知道爹是怎么想的?”   屋子里闹闹哄哄,全是夸宁二爷贬宁宥,宁二爷等他们说了一会才出声阻拦,“好了,爹自是有他的考量,而且咱们家原本就有这个规定。”他说得温和无私,可等他吃完饭出去的时候,立刻拉下脸,压着嗓音骂道:“我为宁家辛辛苦苦几十年,那个老东西居然还记着他那个孙子!”   事关老太爷,身后长随自是不敢随意搭话。   好在宁二爷也只是气急败坏了这么一会,很快又沉声问道:“宁宥那小子真在楚楼?”   “是,小的亲自派人去查过,点的还是楼中那位云烟姑娘。”长随恭声回道。   宁二爷负手站在庭院中,目光望向远处,嗓音阴沉,“他要真这么纨绔风流,我倒是还能留他一条命,保他富贵。”   长随心下暗惊,“您的意思是……觉得大少爷在做戏?”   “谁知道呢?”宁二爷嗤道:“毕竟他从前可是咱们宁家孙辈中最出色的那一位,比起我那早死的大哥都不遑多让。”   ……   楚楼最好的厢房中,一个穿着黑色金纹长袍的男人靠坐在长榻上,他侧着身,支着一条腿,双目微合,伴随着屋中琴女的歌声有一下没一下地在几上轻点着。   琴女一曲完毕,见榻上男人依旧不曾睁眼,嘟起嘴唇,扭腰倚了过去,“宁公子怎么都不理奴家。”   男人生得极为秾丽,薄唇,长眉,五官深邃而优越。   听到声音,他睁开眼,手依旧放在几上不曾去揽人,一双无情亦显风流意的桃花眼就这样微微低垂看着人,刚刚还在撒娇埋怨的女人顿时就什么抱怨都吐不出来了,妩媚的双目只余痴望贪恋。   宁宥这才笑起来。   他握着女人的下巴,比旁人稍显喑哑的嗓音本就勾人,更不用说此时还伴随着低笑,“爷整日都宿在你这,你还想如何,嗯?”   琴女是楼中最火的云烟姑娘。   她幼时便堕入风尘,善舞善琴,还足够聪慧,在其他女孩每日想着偷跑的时候,她已经开始跟着楼中的先生学习生存的技能,她用足够的本钱为自己争取到一个说话的权力。   待价而沽,让人看得到得不到,也让她不至于被千人骑万人枕。   在没有碰到宁宥之前,她从来没有想过为自己赎身,伺候一个男人和伺候多个尊贵的男人于她而言并没有什么不同,可在碰到宁宥之后,她竟然也和那些愚蠢的女人一样,想从一而终。   看着眼前这个风流秾丽的男人,云烟有那么一刹那想脱口而出“让奴家永远跟着爷吧。”   但也只是一刹那,她就抹掉了这个贪念。   她太聪明了,聪明到早就看透这个男人的薄情,云烟笑笑,把自己的玉臂挂到了男人的脖子上,含着盈盈笑,娇声道:“自然是想让爷再多疼疼奴家呀。”   宁宥笑笑,把手中酒盏奉到她唇边,等她一口口饮尽,俯身品尝她唇角流下的酒水,并未回应她的话,抬头的时候招来小厮问道:“近来城中有什么趣事。”   小厮机灵,立刻弯眉笑道:“倒还真有一件趣事,宁公子可听说过那家金香楼?”见人不咸不淡点了头才又笑道,“也是神了,这金香楼之前瞧着都快关门了,没想到如今换了个东家,这生意竟然越来越红火了!”   “说是今天还上了个新煲,门口都排起了长队。”   “哦?”宁宥低头咬过云烟递来的橘瓣,在几上轻点的长指微顿,半晌,笑道:“这倒的确是件趣事。”他说完垂眸看向云烟,长指抬起她的下巴,“爷带你去瞧瞧?”   这话虽是疑问,却并不容人拒绝。   云烟自是柔声笑道:“早听说如今金香楼几款新菜式不错,奴家早就馋了。”她说着起身服侍男人穿戴好,转头吩咐小厮,“还不快去准备马车?”   ……   两刻钟后,金香楼。   阮妤和谭柔从三楼缓步下楼,这会已过了饭点,但楼中依旧有不少人……阮妤还未到楼下就听到底下传来,“这就是楚楼那位云烟姑娘,长得可真美。”   “当然美了,不然怎么做花魁?”   “那她旁边那位就是宁家那位大少爷?”   “不是说云烟姑娘被宁家那位大少爷包下来了吗?不过珍馐斋的人怎么跑到金香楼来了?”   ……   底下议论纷纷。   阮妤垂眸,恰好瞧见刚刚步上二楼的一男一女,女人穿着一身薄衫,露出玲珑身段,流云髻上斜插价值不菲的玉石簪子,挽着男人胳膊,容颜妩媚。至于男人,男人穿着用金线绣祥云纹的黑色锦服,头发用青玉冠而束,眉眼秾丽,容色风流,修长的手指随意搭在女人的腰肢上……竟还是个认识的。   宁宥也看到了阮妤,他似乎并不错愕,只是停下脚步看着她笑,“阮小姐。”称呼刚吐出,目光在她身上微微定了一下,方笑道,“我怎么忘了,如今该称呼一声阮老板了。”   宁家富有,与阮家也偶有往来。   她从前时常替徐氏操持宴会,出席走动,自然也认识这位宁家的大公子。   宁宥少时富有才名,是江陵府出了名的神童,阮妤还记得十三岁之前的宁宥谦逊温润,如一块温和的玉石,被宁家给予厚望,可十三岁那年,就在宁老太爷的宴会上,他却跟宁家大爷,他父亲的小妾鬼混在一起。   宁老太爷当场晕倒。   宁家大爷也连吐了几口鲜血,没几日就身故了。   而宁宥也彻底从天之骄子变得令人唾弃。   再后来,阮妤就没在什么宴席上见过他了,他的事情倒是听了不少,什么沉迷烟花之地,什么为花魁一掷千金,什么终日醉生梦死,无其父之风。   如今再见这位老朋友,她的神情既不生疏也不热忱,只是平平淡淡的一颌首,“宁公子。”说着对身后领路的阿福,“带宁公子上楼吧。”   楼梯狭窄。   宁宥揽着云烟,又看了阮妤一眼,才笑着避让了身子,“阮老板先请。”   阮妤倒也没同他客气,点了点头,便领着谭柔往楼下走,嘱咐道,“我明日要出去一趟,你一个人没事吧?”   谭柔笑道:“姐姐放心,我可以的。”   “好。”   ……   等到翌日。   阮妤便和霍青行踏上了去留兰镇的马车。   这次赶车的是孙大。   如今金香楼的生意越做越大,青山镇的人对她是又惊讶又敬慕,尤其前几日阮妤还在青山镇请了几个手脚勤快的妇人帮着洗盘子什么,他们对她便越发崇拜了,从前说着女人能干出什么花样的那些人现在一个个都闭上了嘴,阮陈氏更是很久没有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了。   这次听说他们两人是去找一种叫“番茄”的蔬菜,自然不会对他们同坐一辆马车抱有其他看法,刚刚出门的时候,那些婶子们还叮嘱霍青行要多照顾阮妤呢。   马车里堆着不少东西。   霍青行看了一眼,忍不住问阮妤,“这是什么?”   阮妤头也没抬,随口道:“礼物啊。”她手里正在剥一个橘子,剥完后,十分自然地递了一半给霍青行,尝了一口,酸甜正好,她满意地点点头,咬着橘子,语气含糊道:“我第一次登门,不得拿些礼物?”   “再说应大哥先前还帮了我不少忙,我不得感谢人下?”   霍青行一听这个称呼就不再说话,握着那一半橘子抿着唇慢慢吃着,等吃完,拿过今日随手带出门的书,低头看了起来。   “看什么?”阮妤凑过去看了一眼,待瞧见上头密密麻麻的一片字,“《水经注》?”   “嗯。”霍青行看了她一眼,“你要看?”   阮妤闻言倒是多看了他一眼,时下虽然对女子宽容了许多,也开始容许女子跟着读书,但对于很多男子而言,女子读书顶多就是让她看个女戒女则,再多也只是让学个论语一类,最好就是只会认个字能管家能打理内院就好了,很少会有像霍青行这样拿着一本丰富的地理要书问一个女人要不要看的。   不过他一向就是这样啊。   阮妤笑了笑,重新坐了回去,“不了,我坐马车容易晕。”带橘子、蜜饯什么的也就是怕自己坐得不舒服。   怪不得上回她一上马车就睡了。   “我先睡会,到了喊我。”阮妤掩唇打了个呵欠,在临睡前又叮嘱人,“你今天别再跟之前似的到村外就下了。”许是觉得挺有意思的,她勉强压着睡意,睁眼笑道,“左右谁都知道我们今天是一起出门的了。”   霍青行看着她因为打过哈欠而显得比平日还要水盈盈的双眼,那里头澄澈得比他从前看过最清澈的湖水还要干净,他沉默了好一会,才轻轻嗯了一声。   又见她已经困得跟小鸡啄米似的,放轻声音说,“睡吧。”   “嗯。”阮妤点点头,她倒是说睡就睡,刚闭上眼睛,均匀的吐息声就传出来了。   霍青行把两边夹窗重新关了严实,省得风透进来,而后才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继续翻看起手中书,可今日孙大赶得这条路实在崎岖,时不时马车就会颠簸一下,阮妤虽睡得沉,但还是因为额头不时和车璧相触而发出低低的呼声,眉头都锁了起来。   就在她的额头再一次要跟车璧相碰的时候,突然伸出来一只手放在了她的脑后。   原本还因为不舒服皱起眉的人,这会紧皱的眉宇慢慢放松,似乎是觉得舒服,阮妤还拿头蹭了蹭那宽厚的掌心,原本面无表情的霍青行此时因为她的这番动作身形僵硬,慢慢地,耳后根和脸都红了起来,他看着如小猫般侧靠在他掌心的少女,因为先前的动作,她有小半张脸都贴在了他的手心,冷热交加,冷是她的,热是自己的,霍青行红着脸想收回自己的手,但回想起先前她紧皱的眉宇又抿着唇没有动作。   阮妤这一觉睡得十分舒坦,就是太舒坦了。   她睁开眼,看着对面睡前是什么模样,如今还是什么模样,低头看书的霍青行,哑着嗓音问,“你不困吗?”   “不困。”霍青行头也没抬,翻着书页,若是阮妤细察的话就会发觉那本书根本就没翻几页,而那只翻动书页的手也不似从前那般灵活,而是呈现微微蜷起有些僵硬的模样。   他刚刚用自己的手替她支撑了一路,见她眼皮微动快醒时才连忙收回。   生怕她察觉。   马车外头孙大笑着喊道:“阮小姐,小行,快到了。”   阮妤轻轻应了一声。   没一会马车停下,阮妤推开车窗,刚要拎着东西下去,霍青行就已经合上书拿着那些东西下车了。   停在半空的手落空,看着站在马车旁等着她的霍青行,阮妤又是好笑又是无奈,也没说话,她扶着马车走了下去,而后跟着霍青行走进应家。   “我来拿点吧。”她开口。   霍青行似是想了下,把份量较轻的那一包递给她。   也是这个时候,阮妤才注意到他五指微红略显僵硬的手,她愣道:“你的手……”想起自己刚才路上做的梦,不可思议地抬起头,看着身旁的霍青行,“你……”   “嗯?”   霍青行侧头看她。   而后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眼自己的手,语气平平解释道:“刚刚半路睡了一会,压到了。”   是这样吗?   阮妤微微蹙眉,还想再说,里头却传来妇人的声音,“小行?”   霍青行便没再说这事,转头和人语气如常地打招呼,“婶子。”   应母笑着哎了一声,抱着喂鸡的箩筐走过来,“怎么这个时候来了?”又看了眼阮妤,“这是?”其实那日在霍家门前看到后,她就打听过了,但毕竟没正式见过面,而且也不清楚她来做什么。   “应家婶婶好。”阮妤笑着自报姓名,又把手里的东西递给她。   “哎,你们这来就来,怎么还带这么多东西。”应母皱起眉,不肯收。   “婶子收下吧。”霍青行帮着说了一句。   还没见到过这样的霍青行,应母似乎微微愣了下,听阮妤说是给应天晖的谢礼,这才勉为其难收下了,又请两人进去坐,倒茶,拾掇出一盘干果蜜饯的八宝盒给他们当解乏的东西。   霍青行主动上前帮忙,嘴里问道:“天佑呢?”   “估计又跑到外头去玩了。”知道他们关系好,应母笑道,“他要是知道你来了,肯定高兴,今天留下来吃午饭?”   霍青行闻言看了一眼阮妤,见她笑着点头,便轻轻嗯了一声。   阮妤虽然是为番茄来的,却不急在这时,和应母闲话家常聊着天,过了一会外头传来一阵吵嚷声,“我让你别去别去,你为什么非要去!”   “疼!”   “你还知道疼,都是因为你,要不是你,我怎么会变成这样!都怪你!”   ……   应母一听到这话,立刻变了脸,都顾不上和他们说一声就立刻往外走,阮妤和霍青行对视一眼也跟着起身,刚走到外头就看到应悦和应天佑在院子里拉拽着。   两人身上全是泥土,还有不少红印,像是被人用石子打出来的。   应母一向心疼自己这个可怜的二儿子,一看到应悦死命拽着应天佑,立刻急道:“应悦,你在做什么!他是你哥,你没看到他快哭了吗,你快放开他!”   “哭哭哭,就知道哭,我才没这样的二哥!”   应悦红着眼眶,说得更凶了,她转头想跑回自己的房间,余光瞥见站在堂间前微微蹙着眉的霍青行,本来涨红的脸变得苍白,然后突然抹着眼泪往后院跑。   应母本来还想喊住她,瞧见一旁哭个不停的应天佑,只好先过去哄人,“好了,佑佑不哭了。”   霍青行也走了过去。   应天佑小孩心性,刚刚还哭哭嚷嚷,看到霍青行又立刻高兴起来,笑着拽着他的袖子喊他,“霍哥哥霍哥哥!”   霍青行抬手摸了摸他的头,见他突然往自己怀里一钻,又偷偷伸出头往身后看,知道是谁来了,他温声说,“别怕,这是我朋友。”   “啊?”   应天佑眨了眨眼,轻声说道:“霍哥哥是佑佑的朋友,那霍哥哥的朋友不就是佑佑的朋友?”他这样一想,一下子就不怕了,走过去要抓阮妤的袖子。   “小心!”   应母和霍青行纷纷变了脸。   应天佑虽然不清楚是怎么了,但还是被吓得停住了步子,他可怜巴巴站在霍青行和阮妤中间,一下子看看霍青行,一下子看看阮妤,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阮妤倒是一点都不怕,她笑着伸手,想摸摸他的头,才发现应天佑虽然心性和小孩一样,身量却一点都不矮,只好放弃改为握住他的手,“你是叫佑佑吗?”   “是啊!”   应天佑双眼明亮,还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我是佑佑啊!”   霍青行看着阮妤眉眼温和地和应天佑说话,原先拽着应天佑的手也慢慢松开,目光柔和地站在一旁看着他们。   应母却是感慨道:“阮小姐,真是让你看笑话了,我这两个孩子……”她越说,叹息声就越无奈,“本来还指望他们兄妹能互相扶持,可……”   阮妤想起刚刚应悦身上明显要比应天佑多许多的泥巴和红印,想了想,看着应母说,“或许事情不如您想的这样。”   “嗯?”应母一怔。   阮妤笑着看向应天佑,问他,“刚刚发生了什么,佑佑可以说给姐姐听吗?”   应天佑掰着手指,眨着眼,“刚刚有人欺负佑佑,还拿泥巴和石子打佑佑,骂佑佑是傻子,三妹就跑出来帮我打他们了,不过他们人太多了,我和三妹打不过。”   应母一听这话彻底变了脸,她似是不敢置信,“这……”   等霍青行领着应天佑去房中换衣裳,阮妤看着还呆站在原地的应母,温声说,“我想,您的女儿现在应该很需要你。”   应母红了眼眶,擦着眼泪和阮妤说,“我先失陪下,阮小姐。”   阮妤笑笑,“您请便。”   很快院子里就只剩下阮妤一个人,她神色自在地沿着墙边慢慢走着,闲庭信步一般低头赏着墙边几朵野花。   “你干嘛帮我?”不知道过了多久,身后才传来一道别扭至极的女声。   阮妤回头,看着一脸别扭的应悦,笑道:“我没有帮你。”   “那你……”应悦皱着眉,看着阮妤这张脸又不高兴地撇过头,“算了,反正我也不是为了他。”她低低呢喃一句,突然又转过头看着阮妤说,“你别以为你帮了我,我就会感激你!”   “我告诉你,我才不会因为你这样,就把霍大哥让给你!”   “大不了我们公平竞争。”   作者有话要说:  阮姐疑惑.jpg 第34章   阮妤没有注意到她跟应悦说话的时候, 拐角处有两个人的步子停了下来。   “霍哥哥……”应天佑不明白霍青行为什么突然停下脚步,可他一向听霍青行的话,被人拉住胳膊, 自然也跟着停了下来。看了看不远处的两个人,他眼睛一眨一眨,顿时明白过来霍哥哥这是要偷听三妹和阮姐姐说话。   他以前也喜欢偷听阿爹阿娘说话呢。   没想到霍哥哥居然也会偷听,应天佑顿时就跟偷了腥的小猫似的,拿手捂住嘴巴,趴在墙上, 偷偷露出一只耳朵,好似这样就能更清楚地听到她们的谈话了。   霍青行没有注意到应天佑的动作, 他刚刚突然停下脚步全是本能使然,耳旁似乎还环绕着应悦的那几句话——   “你别以为你帮了我,我就会感激你!”   “我告诉你,我才不会因为你这样,就把霍大哥让给你!”   “大不了我们公平竞争。”   ……   等想到自己如今在做什么,他突然狠狠拧了下眉。   他是在干什么?无意听到也就罢了,如今明知道她们是在交谈, 居然还不离开?霍青行虽从未承认自己是个君子,但也不愿做背后偷听旁人讲话的小人,可当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那位穿着杏色长袄,弯眉杏眼的女子身上, 脚步就好似被粘住了一般。   她似乎也愣住了。   像是没想到应悦居然会问这样的问题。   但她的怔忡也只是一瞬间, 很快又笑了起来, “你在胡说什么?”   应悦看着她,皱起秀眉,“你不喜欢霍大哥吗?”   “霍哥哥, 喜欢是什么呀?”应天佑听到这句,疑惑地歪过头,特别小声地问他,“是像佑佑对爹娘大哥三妹和霍哥哥这样的喜欢吗?”   霍青行抿着唇没有回答,心脏却一跳一跳的,仿佛即将要从喉咙口跳出,他的目光一眨未眨,藏在袖子里的手一点点,一点点慢慢握住。   看着不远处的少女微微张开红唇,他的心脏顿时跳得更加厉害了。   扑通,扑通——   可是还没等到阮妤开口,院子里便又响起应母的声音,“你们怎么站在那?”   “呀,阿娘来了!”应天佑瞧见从后院拐出来的应母忙缩回了小脑袋,躲到了霍青行的身后。   “阿娘。”   “应伯母。”   阮妤二人起身和应母打招呼。   应母很喜欢阮妤,看着她就笑着喊道:“阮小姐。”又招呼人,“外头冷,还是进屋说话吧。”   阮妤却问,“霍青行呢?”   听到这一声熟稔的称呼,应母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而后才笑道:“估计是和天佑去后面的菜棚了。”   阮妤今日原本就是为番茄而来,听说霍青行和应天佑去菜棚,便问,“我可以过去看看吗?”   “当然可以,”应母笑着给人指路。   应悦在一旁自告奋勇,“我带她去!”说完就要拉着阮妤往那边去,但还没迈出一步就被应母拉住了,“你去做什么?进屋跟我做饭。”   “娘!”   应悦不满。   可应母笑盈盈的,就是不松手,只对阮妤说,“阮小姐过去吧,等吃饭,我再来喊你们。”   阮妤笑着朝她点了下头,然后朝应母所指方向走去。   等她走后,应悦撅着嘴,不高兴地甩开应母的手,一边揉着胳膊一边说,“阿娘,你做什么!干嘛不让我过去!”   “你过去做什么?”应母斜睨她一眼。   应悦一顿,不自然地说道:“人家是客人,我陪客人不行啊?你以前不是还说我没眼力见吗?现在又拦着我。”   “你是要陪客人还是去找小行?”   突然被人揭穿心思,应悦小脸一红,小半天才嘟囔道:“就算我去找霍大哥又如何?霍大哥好不容易才来一次,我还不能和他说说话了?”   她脸上写满了女儿情意。   应母看着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明知故问,“你喜欢小行?”   应悦心下一惊,抬头看应母,见应母直直望着她,平日又能叉腰骂街又能帮应天佑打架的少女此时脸红成猴屁股,眼睛闪躲,头也扭到了一旁,声音又轻又娇,“阿娘,你干嘛呀?”   带着十足的羞赧和少女心思。   应母见她这般,心里却越发无奈,声音也低了下去,“那你可曾想过小行喜不喜欢你?”   应悦原本正低头绞着手指,听到这话,动作一顿,但很快,她又笑着抬起头,“霍大哥一心就是读书和考取功名,怎么会想这样的事?但从小到大,霍大哥身边也没其他人,他要是娶妻……”   话音未落,应母便打断了他的话,“他不喜欢。”   “什么?”应悦脸上的笑僵住。   应母心中怜惜不已,但还是忍着心疼和她说道:“你以为小行为什么如今来咱们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了?我跟你爹早就问过他了,他说你对他而言就像如想。”   “不,不可能……”   应悦苍白着一张脸,嘴上否认着,步子也不住往后退。   应母想把人抱到怀里安慰一番,可应悦倒退着,突然咬着牙说了一句“我不信,我要亲自去问他!”说着就往后头的菜棚跑去。   正逢应父干完农活进来,看到这副画面,皱了皱眉,“怎么回事?”   应母停下要追的步子,回头和他说了这事。   应父沉默了下,叹道:“让她去吧,问清楚了就能死心了。”而后又问应母,“你今天怎么突然和她说起这个?”   应母犹豫了下,轻声说,“小行今天带了个姑娘过来。”见应父微微瞪大的眼睛,又压着嗓音说完,“我看小行对她有些不同。”   ……   阮妤拐过小道,瞧见了不远处的菜棚。   说是菜棚其实也就是比其他菜园子多摆了几根支柱,又在上头铺了布,远远看着倒像是个小屋,阮妤还没进去就听到里头传来应天佑和霍青行的声音。   温润低沉的男声温声细语,不时会附和那个稍显跳脱的男声。   比起平时一棍子打不出一句话来的模样,面对应天佑,他有着鲜少示人的温柔耐心。   阮妤脸上不由自主地扬起一道笑,她没有立刻进去,而是轻轻拉了拉外头的布帘,柔声问,“佑佑,我可以进来吗?”   “呀,是阮姐姐来了!”里头传来应天佑的声音,很快又响起一阵脚步声,然后帘子被人从里头掀了起来,应天佑乐观天真的脸曝露在阮妤的面前。   “阮姐姐快进来!”应天佑拉着阮妤进去。   他人高力气大,阮妤一时没注意,被人拽得趔趄了下。   “小心。”霍青行扶住她的胳膊,没让她摔倒。   应天佑也注意到了,连忙松开手,手足无措地看着阮妤,“阮姐姐,你没事吧?”   “没事。”阮妤笑笑,她这会已经站稳了,目光落在那只刚刚从自己胳膊上收回的手上,又和霍青行道了一声谢,这才看向应天佑,见他还有些不安,遂笑道:“我听说佑佑种菜可厉害了?能不能带我看看?”   “当然可以!”   应天佑说着又要去拉她的手,想到刚才的情况又停在半空,最后还是阮妤笑着握住他的手,应天佑才眉开眼笑带着她四处转了起来,“这是小红,这是小白,这是小绿,这是小紫。”   阮妤听着这如童言一般的话语,不由弯了眼睛。   她顺着应天佑介绍的看过去,果然瞧见一簇红色的果子,和她后来见到的番茄一模一样,又看了看她说的小白发现是白萝卜,至于小紫……阮妤杏眸微睁,似是有些不敢置信。   这小紫居然是她后来才瞧见过的茄子。   茄子又名落苏,昆仑紫瓜,也是和番茄一样来源于海外,如今在大魏很难瞧见。又扫了一眼其余地方,还种了不少蔬菜和辣椒,这倒都是些普通的了。   不对。   阮妤微微蹙眉,她来前倒是忘记了,可如今回想起来才记得当初凌安城那位老翁说这番茄一般都是在六月至八月成熟,可如今已是十月,怎么这番茄竟还生得这么好?   “怎么了?”霍青行见她微微蹙眉,低声询问。   “我记得番茄成熟期是在六月到八月,怎么现在还有?”阮妤倒也没隐瞒,和他说了。   霍青行闻言也跟着皱了眉,他低着眉眼看着阮妤,说的却是,“我在去年冬日也曾在这瞧见过。”   “什么?”阮妤一怔。   霍青行想了下,和她说,“我曾在古籍中瞧见过,说是温度过高可以更好地培育蔬菜。”这只是他曾经看书时的随意一瞥,并未放在心上,如今与现下情况相合倒是有些相契了。   看着阮妤因为惊讶而显得有些娇憨的巴掌小脸,他眼中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柔和,“小佑怕他的朋友们冷,时常会给他们加衣裳,有时候还会在这点炭盆。”   阮妤想到刚才一扫而过的角落旁有些黑色的灰烬,刚刚还不明白是什么,如今却是明白了。   她转头,看着蹲在一旁和那些蔬菜说话的应天佑,竟有些不知是该不可思议还是什么了,难道这就是老天拿走了什么,就会给予什么吗?她看着看着,也不由弯起嘴角笑了起来。   如果应天佑真在种地上有天赋的话,那之后倒是可以请人帮忙种些其他稀有的东西了。   例如现在也很难瞧见的西瓜?   霍青行看着身边弯着眼眸看着应天佑的阮妤,不由又想起刚才她和应悦那一场未尽的对话,心跳好似还是有些难以控制,如果刚才应婶没有出现的话,她……会说什么?   他从小到大好似就没有对什么有过贪念和期待。   可如今——   他竟有些想知道她的答案。   帘子被人掀起,应悦站在外头,看着里头这副十分和谐的景象,微微皱起眉,最后把目光落在那个挺拔的身影上,她刚刚哭了一场,声音还有些哑,“霍大哥。”   三人循声看过去。   应悦看了眼阮妤那张因为昏暗而更显如玉姣美的脸庞,轻轻咬了下唇,转过视线继续看着沉默望着她的霍青行说,“我有话要问你,你能出来吗?”   霍青行沉吟了下,转头和阮妤说,“我出去一趟。”   “嗯。”阮妤点头。   两人一个说的寻常,一个应的寻常,可落在应悦的眼中,却让她原本就苍白的脸更是没有一丝血色,直到霍青行走到面前,熟悉的嗓音传入耳中,她才神色讷讷地放下布帘跟着霍青行走了出去。   “霍哥哥去做什么呀?”应天佑奇怪地看着外头。   回想应悦那双通红的眼眶,阮妤收回目光,弯腰揉了揉应天佑的头,没回答他的话,而是问道:“佑佑可以把你的小红小紫卖给姐姐吗?”   应天佑脆生生应道:“可以呀。”   没想到这么容易,阮妤微微一怔,应天佑看着她失神的双目,笑着弯起眼睛,“刚刚霍哥哥就和我说了,虽然我也舍不得小红他们,但还是阮姐姐更重要啦。”   怪不得霍青行这样喜欢他。   比起那些心思复杂的成年人,这样一个拥有小孩心智的人可以让她没有一丝防备地去相处。   她抬手又摸了摸应天佑的头,见他一眨不眨望着她,似乎有什么话要问,笑道:“怎么这样看着我,是有什么话要与我说吗?”   应天佑的确有话要问她。   但是霍哥哥刚才让他保证不许把之前他们偷听的事说出去,这还是霍哥哥第一次让他保证呢,他就算再想知道也不能把霍哥哥供出去!这样一想,应天佑忙晃了晃脑袋,“没有没有,佑佑没什么要问的。”   不过现在三妹和霍哥哥在说什么?   应天佑眨了眨眼,露出一副机灵狡黠的样子,“我去看看霍哥哥他们在说什么!”   “小佑。”   阮妤一时没看住,应天佑就已经一溜烟跑了过去,怕回头外面那两位发现他偷听面露难堪,她无奈地跟过去,刚要哄应天佑离开就听到他轻轻咦了一声,“三妹怎么哭了?”   阮妤顺着他掀起的那角布帘看过去,果然瞧见应悦满面泪水。   少女红着眼眶,仰头看着身前的青衣少年,梨花带雨的模样竟比平时还要好看许多,可她这动人模样却没有让青衣少年有一丝动容,他仍是从前那副清贵疏离的样子。   应悦似乎也终于知晓了他的心意,不知道又说了什么竟让眼前少年的神色微微一变。   又过了一会——   应悦就哭着跑开了。   “哎,三妹!”应天佑瞧见应悦哭着跑掉,忙掀起布帘跟了出去。   他动作太快,阮妤根本就没来得及阻拦,只够握住那块要掉下来的布帘,然后……她就瞧见一束目光,心下一个咯噔,阮妤抬头看了过去,果然瞧见霍青行正看着她。   似乎没想到她会偷听,他长眉微蹙,虽未说话,但也足以让阮妤觉得尴尬了。   应天佑已经跟着应悦跑掉了,这里只剩下她跟霍青行,都被人瞧见了,再躲着也不是个办法,阮妤轻轻咳了一声,提步走了出去。   走到霍青行身边,她还是低声解释了一句,“我怕小佑打扰你们……”   明明是事实的话,可这会怎么说怎么心虚,碰到自己的前夫拒绝心仪他的女孩是什么感受,她以前还觉得应该会挺有趣的,可如今……真是尴尬的不行。   “走吧。”霍青行看出了她的难堪,收回目光,开了口。   他率先提步往外走。   阮妤自是连忙跟了上去。   走了几步,她想到应悦那副可怜模样,又忍不住开口,“小姑娘挺喜欢你的,你就这样伤人家的心?”   “总比以后再伤她好。”霍青行头也没回,低声说道:“何况她如今还小,恐怕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喜欢。”   阮妤挑眉,看着身边这个少年老成的男人,不由问道:“你知道?”   霍青行低头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收回目光的时候,才说,“走吧。”   阮妤倒也没去追问。   只是想到霍青行先前那变化了一瞬的脸庞,有些好奇,“她最后和你说了什么?”重生之后,她还是第一次看见那样的霍青行呢,应悦到底说了什么才让这个男人露出那样的神色?她实在太好奇了。   看着身边男人这次居然连脚步都停了下来,阮妤更是好奇了,她凑到人身边,抬着脸仰着头,眼中闪烁着八卦的光芒,“说说呀,她说了什么呀?”   霍青行抿着唇看着她,看着阮妤神采飞扬的目光,他突然知道心中那个疑问的回答是什么了。   他便是再傻也知道若是真的喜欢,绝对不会像阮妤这样。   他看着阮妤,薄唇又抿紧了一些。   “没什么。”他转过头,目视前方,重新抬起步子。   “哎。”阮妤喊了一声,也没见他停下脚步,轻轻嘟囔一句“小气”才跟过去,这才发现男人这次脚步迈得极大,他本就人高腿长,一步可以抵她两步,平时两人一道走,她也没觉得如何,今天这样就有些让人觉得吃力了。   不过他这样的步伐也没迈出几步,很快他又恢复如常,甚至为了迁就她的步子特地在前面等她。   余光瞥见身后跟过来的杏衣少女,霍青行轻轻叹了口气。   脑海中回想起应悦先前那番让他失神的话,“那……霍大哥,你喜欢阮小姐吗?”   喜欢吗?   那个时候他还没来得及回答,应悦就跑掉了。   而今——   看着越来越近的少女,霍青行的眼中不由闪过一丝迷茫。   ……   出了这样的事,两人自然不好留下来吃饭,应父应母想到跑到房里哭得不行的小女儿也没坚持。   临走前,应母送他们出去,阮妤边走边和应母说了应天晖菜棚的事,想和人定个长期合作的契约……应母一脸惊讶,显然没想到那个被他们一家嫌弃得不行的东西居然还能卖钱。   反应过来,她自是不肯收钱,觉得就几个没人吃的果子,要什么钱?   可阮妤十分坚持,霍青行也帮着说了几句,她也只好答应了。   ……   这天之后。   金香楼的菜单中又出现了几道以前没吃过的菜肴,什么番茄炒蛋、糖拌番茄、番茄牛肉还有焖烧茄子……照旧是由霍青行提笔作画在门口挂了告示。   阮妤又请人画了小图做了小册子,这样也方便一些没来过的人翻阅。   许是因为金香楼已经给了人太多惊喜意外,又许是因为霍青行的那些画实在太诱人了,那些客人虽然对这些菜陌生,但还是有不少人点。   吃完后自是纷纷夸赞不已。   金香楼也因为这些新菜式在城中广泛传播起来,甚至名声还传到了江陵府那边的几乎富贵人家里去。   *   时日过得很快。   没几日就步入了十一月,天气一下子就冷得不行。   这天阮父休息在家,一向忙碌的阮妤居然也难得在家休息,前几天连着下了几场暴雨,今天天气竟还算不错,这会天上有太阳,父女俩就坐在廊下一边晒着太阳一边下棋。   阮母端着两碗芝麻元宵出来,瞧见这副画面,眼睛也跟着弯了起来。自打阿妤回来后,他们一家三口还没这样悠悠闲闲的团聚过呢,不是做爹的书斋有事,就是做女儿的要去操持酒楼的事。   今天倒是都赶上了。   她笑着走过去,“来,吃点东西。”   阮父一看到那碗汤圆就皱了眉,“都快吃午膳了,你又做这些东西,待会还吃不吃饭了。”   阮母一听这话,立刻竖起眉,没好气道:“你爱吃不吃!”说着就把阮妤那碗递给她,阮父那碗就自己拿着。   见她生气,阮父倒是立刻就怂了,哎了一声,“瞧你,孩子面前还这么小性,说一句就跟我急。”他看坐在对面的女儿低头吃着香,又闻到那股子浓浓的芝麻香味,一下子馋得不行,腆着脸朝人伸出手,十分坦然的认错,“好了,阿芝,我知道错了。”   “哼。”   阮母脸上还是不满,倒还是把汤碗给了人。   阮妤看着父母这副模样,脸上也不禁流露出一抹笑,她一边吃着汤圆,一边问阮母,“小善呢?”   “小行休息的时候会给左邻右舍几个孩子讲课,我让小善也过去了。”   原来是这样。   阮妤想了下,和阮母说,“回头要不让他们来我们家教书吧,我们这院子大,要是下雨刮风的话还能去堂间。”他们堂间后头还有个书房,挺大的。   阮父一向喜欢读书的小孩,一听这话,第一个赞同,吃着汤圆含糊道:“这感情好,他们先前在小虎子家读书,我上次进去看过,实在太小了一些,而且也没内室,现在还好,要是再冷些,孩子们可受不住。”   阮母也没什么意见,“行啊,反正我也没什么事,他们要过来,我还能给他们准备些点心。不过就是得收拾下,东西也得搬下,不然桌椅不够用。”   “回头我和小行去说一声,再找几个人帮着搬下,很快就能解决了。”阮母是个急性子,决定了就要去做,当即站了起来,“那我和小虎子他娘说一声。”说着就径直往外走去。   “哎,你慢点。”   阮父看着已经拐出门的人,直摇头,“你娘这人……”语气无奈,脸上却挂着藏不住的笑。   阮妤也跟着笑,她已经吃完了,放下汤碗,拿起帕子抿唇的时候,又看着阮父说,“那今天爹爹可不能出去了,不然我们这活可干不完。”   阮父原本今天是受人邀约,午后要去一趟邻镇,他一个好友买了一张徐大家的画,想让他去看看是不是真的……不过看着阮妤望着他的眉眼,他犹豫了下还是点了点头,“行,先把几个孩子的事处理好。”   看画,以后也能看。   “我让人去跑个腿和你陈伯父说一声。”阮父一向讲诚信,今日不去,但还是得托人去告知一声。   阮妤点点头,等人放下碗筷起身的时候又叮嘱一句,“爹爹让人去传话的时候记得别走那条小道,前几天刚下了暴雨,别回头出现石流害了人家。”   “啊。”   阮父脚步一顿,“不会这么严重吧。”   “爹爹。”阮妤端坐在圆墩上,脸上虽挂着笑,语气却不容置喙。   阮父也就没再反驳,点点头,“行,我和他说一声。”小心驶得万年船,要真出了什么事可是害了人家。   看着阮父往外走,阮妤这才算是彻底松了一口气,她今日借口留在家里,又让阿爹阿娘忙这忙那,为得就是怕前世的悲剧重演……这几日她一直提心吊胆,如今总算是可以安心了。   ……   霍青行过来的时候就看见阮妤站在廊下望着头顶的天空笑。   看过阮妤许多样式的笑,还是第一次瞧见她这样放松的模样,他心中隐隐觉得今天的阮妤有些不同,仿佛有什么积压在心中的事消散了,所以才会整个人从里到外透出一股子轻松。   阮妤也看到了霍青行,她收回目光,笑着和人打招呼,“来了。”   听到她的声音,霍青行浓密的长睫在空中微微颤了一下,他低头,避开她的目光,轻轻嗯了一声,而后抱着手里一摞书往里头走。   他身后跟着不少人,七、八个小萝卜头也跟他似的一个个抱着东西,力气大的拿着小板凳,力气小的就抱着书,小善和小虎子走在最前面,他们俩和阮妤的关系最好,看到她立刻脆生生喊“阮姐姐”。   其余小萝卜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跟着一起喊。   还是第一次被这么多小萝卜头称呼,阮妤笑了笑,又看到被他们围着的霍青行,眼中的笑意就更深了。   她笑着走过去朝他们打招呼。   阮父阮母还没回来估计在帮忙搬东西,她也不愿闲着,朝霍青行伸手,“给我吧。”   霍青行却不肯给,看着她,轻声说,“不用。”   阮妤没把手收回,目光含笑地望着他,“那你是要我拿书,还是过去搬桌椅?”见男人好看的长眉轻轻拧了起来,又笑道,“给我吧,别耽误时间,你不还得给他们讲课?”   霍青行听到这话,这才没再坚持,把手里的书递给她。   曝露在半空中的两双手都是一样的修长白皙,只是一个稍显润和,一个指骨更分明些,两人交替动作的时候,霍青行的指尖不小心触及到阮妤的手背,他心下顿时一跳,差点没能把手里的书握住。   阮妤倒是没他这般反应。   书挺多,大概霍青行也不想耽误时间,拿了很多,不过还不至于拿不动,阮妤把这一摞书抱在怀里,笑着招呼小萝卜头们,“走吧,我带你们先进去看看上课的地方。”   “好哎!”小虎子性格最外放,一听这话立刻笑着蹦了起来,“我们有新课堂啦!”   霍青行没跟过去,他目送着谭善和小虎他们簇拥着阮妤往里走,听着阮妤温声细语和他们说着话,眼中情不自禁地化开一抹柔和,就连一向紧抿的嘴角也忍不住轻轻翘了起来。   转头的时候瞧见霍如想从门外进来,脸上的笑一时收敛不及,看到她微微呆怔的双目,霍青行故作镇定,低着头,轻咳一声,才问,“你怎么来了?”   “啊?”   霍如想似是还没反应过来,讷讷道:“阮婶让我过来帮忙。”   “嗯。”霍青行颌首,“进去吧,我去搬东西。”他说完便径直往外走,若是细察的话便会发现他的步子要比平时快许多,似乎在躲避什么。   等到霍青行离开,霍如想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刚刚——   哥哥,是在笑吗?! 第35章 (一更)   “如想?”   阮妤把书放好出来的时候就看到霍如想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外头, 她微微低着头,依稀能瞧见那双微微拧起的柳眉,似是在想什么要紧的难事, 阮妤笑着走过去,柔声问道:“怎么了?”   听到她的声音,霍如想顿时回过神,看着眼前这张姣美柔和的脸庞,又想到自己刚刚瞧见的事,心脏顿时狂跳起来。   就像是发现了一个什么惊天的大秘密。   “是出了什么事吗?”   阮妤见她迟迟不说话, 只当是出了什么大事,原本弯着的眉眼也变得严肃起来。   “啊, 没,没事。”霍如想忙摇头,嗓音轻轻地说道,“我刚刚就是在想事,不是什么要紧事。”说话的时候,她一直偷偷看着阮妤,心里有无数个疑问要问, 但又不敢问出口。   阮妤倒是没多想,见她说没事便放下心,笑道:“你先进去吧,小虎他们都在里面, 你去看着一些。”   霍如想应了好却迟迟没有进去, 而是目送着阮妤的身影离开, 心里还在想着刚才那件事。   怪不得哥哥这阵子的心情这么好!   说话也变多了,人也变得温和了许多,原来都是因为阮姐姐的缘故啊?虽然她之前也看出一点点哥哥对阮姐姐的不同了!毕竟平日哥哥总是沉默寡言, 对谁都是一副疏离样子,只有面对阮姐姐的时候,哥哥和平常不一样,还是第一次看见哥哥对一个女孩子这样特别,而且还是她最最喜欢的阮姐姐,霍如想的心里十分高兴。   不过哥哥那个木头性子,就算喜欢一个人也绝对不会主动,霍如想想到这又皱起了眉头。   要不……她帮帮哥哥?   霍如想的眼中刚刚迸发出两道光芒就又湮灭了下去,不行不行,哥哥要是知道肯定会不高兴的,还是回头先问问哥哥好了。   要是哥哥真喜欢阮姐姐,那她,再想想法子?   想清楚了,霍如想也就不纠结了,笑盈盈地收回目光往堂间走。   等到阮妤和霍青行回来的时候,霍如想已经引导着小萝卜头们把自己的书和小板凳放好,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她忙回头看去,便瞧见一道进屋的两人,男的挺拔,女的柔美,竟是说不出的璧人模样。   甚至比她看过的任何一对新婚夫妻还像夫妻。   阮妤没有瞧见霍如想的目光,笑吟吟地转头招呼几个帮忙搬桌椅的人,“劳烦把东西搬到里面就好了,辛苦你们了。”   “不辛苦不辛苦。”   “这有什么,我家小孩能到阮先生家来上课是我们该道谢才是。”   ……   阮妤手里一点东西都没有,还在同他们说笑。   而她身边抱着一摞书的清贵男人却皱着眉朝一直看着他们的霍如想看去,瞧见少女惊慌失措收回的目光,他微微拧起长眉,心中也有些无奈。   “怎么了?”阮妤招呼完,一回头就看到霍青行皱着眉。   霍青行听到声音顿时敛起思绪,低头看了她一眼,“……没事。”心中稍稍有些庆幸,好在如想不是多嘴之人,只是自己这个心思,看着身前这个笑容满面的少女,她根本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若是她知道的话……霍青行轻轻抿起唇,好一会才垂下眼帘,握着书的十指却不由自主地握紧一些。   阮妤看了他一眼,她总觉得这对兄妹今天奇奇怪怪的。   不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她也没去多问,看那几位汉子帮着搬完东西便笑着送他们出去。等她回来的时候,霍如想已经不在屋子里了,霍青行还在收拾书,她往四周看了一眼,问他,“如想呢?”   霍青行低声说,“去帮阮婶的忙了。”   阮妤点点头,也就没有多问,本想一道去厨房帮忙,可瞧见这么一群小萝卜头端正着身子乖乖坐在板凳上,还挺有意思的,而且她也挺想看看霍青行教书是什么样子的。   虽说“先生”这个称呼,她已喊了许多回,但这的确是她头一次看人教书呢。   为着这一份头一次,阮妤也舍不得离开了,她随便找了把椅子坐在角落处,抱着手,仿佛旁听一般,见最前面的男人皱着眉看向她,她却笑盈盈地弯起柳眉,“怎么,霍先生不让旁听呀。”   她这话刚落,霍青行还未说话,小萝卜头们就低低议论起来。   “阮姐姐叫霍哥哥先生呢。”   “跟阮先生一样呢。”   “霍哥哥教我们读书,那我们也要跟阮姐姐一样叫霍哥哥先生!”   “可阮姐姐为什么要叫先生呀?”   ……   阮妤听到疑问,弯了杏眼,她歪着头,眉眼含笑,“因为我现在和你们一样都是霍先生的学生呀。”看小萝卜头们煞有其事地点点头,她又笑着转头去看霍青行。   站在讲台的男人,一身青衣,墨发半披在身后,头上只有一根祥云木簪。   她就这样弯着眼眸看着他,“霍先生给不给听呀?”   此时阳光正好,透过漏窗打进屋中,而倚墙坐着的少女仿佛独得上天恩宠,尽数沐浴在这阳光之下。她今日也穿了一身绿衫白裙,头发随意用红绳扎成一股麻花辫,弯眉杏眼的模样,让霍青行本就不算平静的心更是砰砰砰跳动起来。   他几乎算是逃避一般躲开了阮妤的视线。   而后仿佛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心情,故作镇定低头整理教案,好一会才用冷淡的话慢慢说,“你要留下就留下吧。”   平时面对什么都能波澜不惊的霍青行,今日却因为多了一位旁听生迟迟都未能如常讲课,直到底下小萝卜头们低低说了一句“霍哥哥怎么还不讲课呀?”   他才轻咳一声,握起手中的书就着先前没能讲完的继续往后念。   谭善坐的离阮妤最近,他以为阮妤是真的想听课,特别好心地把手里的书往她那边推了一半,压着嗓音小声说道:“阮姐姐,我们一起看,霍哥哥讲课超厉害的,比我爹爹都要厉害。”   阮妤一怔。   她原本就是抱着好玩的心态才会留下来,可此时看着眼前这张认真的小脸以及身边那些严肃认真的孩子们,玩笑的心思倒是也慢慢收了起来。   她笑着揉了揉谭善的头,声音温和,“好。”   等他红了脸又抬头看向站在正前面的霍青行,少年垂着眉眼被笼罩在阳光之中,她这样望过去有些看不清他的眉眼,但能听到他如玉一般温润的嗓音,让人不自觉便沉浸其中。   她听着听着竟然也真的被带入进去,认认真真听讲起来。   霍青行一直注意着没有往阮妤那边看,为的就是怕自己心绪失措被人瞧见,直到上午的课结束,他才轻轻松了一口气。   “啊,饿死了!”小虎子第一个嚷道,他最怕饿,每次上完课都是第一个起来要吃东西,“快快快,回家吃饭,我娘今天给我炸了鸡腿。”   原本只有读书声的堂间一下子熙熙攘攘起来,全都是在说中午吃什么,不过小孩闹归闹,却也十分懂礼貌,要走的时候还跟阮妤和霍青行打了招呼,这才往外头跑。   “慢些跑,别摔着。”阮妤在身后叮嘱道。   小萝卜头们头也不回哎一声,继续向外头跑去。   “这些孩子……”阮妤看着摇摇头。   谭善乖乖地把桌子上的东西收拾好,这才走过来,先跟他们俩打完招呼,然后才看着阮妤说道:“阮姐姐,我去找阮婶。”   “去吧。”阮妤笑着应道。   谭善这才往外头走,他应该是这群孩子里最小的一个,却也是最懂规矩的那个。   阮妤脸上的笑在谭善走后慢慢消散下去。   此时没有旁人,霍青行才敢把目光落在她的身上,见刚刚还巧笑倩兮的人此时抿着唇,神情淡漠,不由问道:“怎么了?”   “我听阿娘说过,小善从前性格十分活泼。”阮妤轻声说。   霍青行便明白她是为什么而变成这样了,他沉默了一会才看着阮妤轻声安慰道:“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或许这对他而言也是一种历练。”   “他读书很好,也很认真,日后必定会有一番成就。”   阮妤听着这一番不算安慰的安慰,轻轻眨了下眼,侧头去看霍青行,见少年仍是从前那副严肃认真的模样,她不由好笑道:“霍先生这是在安慰我吗?”   霍青行总觉得她喊“霍先生”的时候要比别人带几分调笑的意味,他抿着唇看了她一眼,而后收回目光继续整理东西。   阮妤从前不喜欢他的沉默寡言,不喜欢他的古板严肃,可也不知道为什么,看着比前世年轻许多的霍青行露出这副模样,她却总爱逗她,这会见霍青行不答,她笑着凑过去,手撑在桌子上,仰着头看他,“霍先生怎么不说话了?”   霍青行仍抿着唇没开口,可收拾东西的手却不由自主在袖子底下紧捏成拳。   他能闻见她身上的馨香,甚至能感受到她打在脸畔的温热呼吸,他挺直着脊背,心脏却跳得比任何时候还要快。   他突然庆幸,庆幸这个时候外头都是说话声,要不然她准能察觉到他的异样了。   脑中又闪过一个念头。   若是——   若是她察觉会怎么样?   会离他而去?会和他保持距离?还是……   “好啦,不闹你了。”阮妤逗他逗够了,重新站好,说起正事,“杜辉和许巍已经被发配凉州了,我让人跟着打探过,发现路上并没有什么意外。”   她本来还以为杜家之前什么动作都没有,是想半路劫走杜辉。   现在看来,她又想错了?   “我总觉得杜家不对劲。”她拧着眉,说出自己的想法。   她从未和其余人说起过,爹娘那边是不能说的,他们年纪大了,若知晓肯定得担心,谭柔那边更是不能说,她虽然表面看着坚强,也好像已经把这事抛之脑后了,但偶尔,她睡得迟出门路过谭柔屋子的时候,能听见那压抑的哭声。   只有霍青行。   不知道是出于前世的习惯还是别的缘故,什么难事,或者让她不安的事,她都愿意同他说,即使不能给她一个解决方法,但只要和他说一遭,她都能变得安心不少。   霍青行听她说起正事,心里的那些思绪也都掩了下去,神情也变得认真起来。   “你说,”阮妤没有注意到他的思绪,蹙着眉,“他们到底在想什么?”   “或许他们只是单纯地放弃了杜辉。”霍青行低声说,“杜父为商重利,应该是在取舍之间想出了最好的法子。”   “是这样吗?”阮妤微微皱眉,总觉得还是有些不大对劲。   “有人来金香楼闹事吗?”霍青行问她。   “这倒没有。”阮妤摇头,她起初还很紧张,一直让人严守以待,可过去这么久,杜辉和许巍都流放好几天了,金香楼也没出什么事。   霍青行想了想,还是轻声叮嘱道:“还是多注意些,吃饭的地方最容易出事。”   阮妤点头,“放心,我知道怎么做。”   不过经霍青行这么一说,她虽然心中疑惑仍旧未解,但也没这么担忧了,刚想和人说出去吃饭,帘子就被人打了起来,是阮母过来喊他们吃饭了,又瞧见两个人并肩站着,好笑道:“在聊什么,喊了你们几声都没听见。”   阮妤自然不会和她说心中担忧的那些事,笑着去挽阮母的胳膊,随口捏了个话,“在跟霍先生讨教书里的东西呢。”   阮母一听她这个称呼就好笑出声,“怎么这样喊人。”   目光看向默默跟在她们身后的霍青行,阮母想了想,突然说,“小行大,还是你大?你是六月生的,小行呢?”   阮妤含着笑,跟阮母一样,回头去看霍青行。   她自然知道谁大。   霍青行看着倚在阮母身上含笑回望他的少女,薄薄的嘴唇紧紧抿着,好一会才低声和阮母说,“十二月。”   “呀。”阮母似是有些惊讶,“这我还以为是小行大呢。”毕竟霍青行一直都是那样从容冷静的一个人,明明比她家那个小混账要小几岁,但做事却靠谱许多,也怪不得她之前总觉得小行要比阿妤大,“之前还让你叫霍大哥,可亏得没闹出笑话。”   阮母抚着阮妤的手说。   阮妤笑笑,目光看向身后,发现一向少年老成的人此时却颇有些郁卒的模样,眼中笑意愈深,趁着阮母过去摆菜,她特地落后一步看着霍青行说,“霍青行,叫姐姐。”   她尾音上扬,自带几分调笑意味。   霍青行低头沉默地看着她,见少女眼眸弯弯,他撇过头,没去看她,嗓音沉沉地拒绝,“不要。” 第36章 (二更)   走到外边的堂间, 就听阮父在问阮母,“你和阿妤在说什么?”   阮母笑道:“没什么。”看了看也一脸疑惑望着她的霍如想,这才笑着补充完, “就是在说阿妤和小行的年纪,我之前还总让阿妤喊小行叫哥哥,没想到竟然还是我们阿妤比小行大半年。”   霍如想闻言看了眼跟在阮母身后出来的两个人,阿妤姐姐依旧笑盈盈的,边走边问道:“阿娘和如想做了什么好吃的呀?”   至于她哥哥——   霍如想还真是头一次在她哥哥脸上看到这样几乎算是郁卒的表情了,想到这是因为什么缘故, 她没忍住,噗嗤笑出声, 瞧见众人朝她看过来,有些害羞地垂下眼,攥着袖子,红着小脸小声道:“我,我就是觉得阿妤姐姐比哥哥看着小多了。”   “哈哈哈。”   阮父听到这话,爽朗一笑,“小行打小就是这副老成样, 不过男孩子就得这样,靠谱!比我家那个混蛋小子好多了!”如今再说起阮庭之,他心里已是气愤少,感叹多了。   儿行千里母担忧, 做父亲的, 也是一样的。   也不知道那小混账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这么久也不知道寄封信回家。   因为说起阮庭之,堂间的气氛变得有些低迷,就连还不大懂事的谭善都没有说话, 霍青行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凝重起来,最后还是阮妤笑着说道:“哥哥不会有事的。”   前世她跟哥哥虽然没什么往来,但一年几封的书信中也知晓他一直都活得好好的,至少在她死前,哥哥一直都很好。   “哎。”   阮母也抹了一把微红的眼眶,笑着说,“小时候有个云游的和尚给他算过命,说他福气好着呢。不过这臭小子这么久都不知道回家来,等他回来,看我不好好打他一顿!”   “你哪次真打过他了?每次我要动家法,你都拦在前面。”阮父毫不留情地揭穿她。   阮母刚要发作,看到一屋子小辈又按捺住,瞪了阮父一眼,然后特别小心眼地只给阮父盛了半碗饭,见他目瞪口呆的模样,这才笑眯眯地看向阮妤等人,“来来来,吃饭吃饭,家里好久没这么热闹了。”   乡里之间没那么多讲究。   因为是圆桌的缘故,阮妤和霍青行又来得最晚,便挨着坐在一道。   霍如想就坐在他们对面,她注意到哥哥坐下时脸上克制的表情,也注意到他一直小心翼翼没让两人离得太近,可即便如此,她也还是发现了今天哥哥的脸上有着鲜少示人的柔和。   即使细微到令人不可捕捉,但也足够让她惊讶了。   哥哥果然是喜欢阮姐姐的。   她心中如是想道。   察觉到哥哥望过来的目光,微微蹙起的眉宇和轻轻抿起的薄唇,似乎带着一些无声的警告,霍如想忙垂下眼,但嘴角还是没忍住偷偷翘起一些。   她真希望哥哥能和阮姐姐在一起。   ……   吃完午膳。   霍青行和阮父到书房下棋。   阮妤和霍如想还有谭善就陪着阮母把东西拿进后厨,本想留下洗碗,但还没碰到水就被阮母赶了出去,霍如想和谭善还有些不自在,阮妤倒是笑着带他们出去晒太阳了。   廊下摆着几把椅子,阮妤随便挑了一把坐着,又拉着霍如想,“好啦,坐吧。”   谭善没坐,站在阮妤面前,“阮姐姐,我想去找小虎子。”他来了几天,已经和小虎子建立了很深刻的友谊。   平时只要有时间就会去找他玩。   阮妤自然乐得看他们玩闹,笑着点点头,又拿了一把蜜饯果子放到他手上,“拿过去吃吧。”等人哎一声,揣着一手吃的小心翼翼往外头跑,这才笑着收回目光。   “平时在家无不无聊?”阮妤把放果子的碟子往霍如想那边一推,自己拿起一粒前几日她娘买的桂圆,边剥边闲话问道。   霍如想摇摇头,抿着嘴唇笑着说,“习惯了。”   她吃东西很斯文,说话也细声细语的,十分惹人怜爱。   阮妤因为上辈子的事,一直把她当作妹妹一样看待,只是想起霍如想上一世的结局,眼中不由闪过一道晦暗,指尖轻点果盘,她掩下眼中那抹情绪,扬起一抹笑,问霍如想,“如想有喜欢的人吗?”   霍如想原本在吃桂圆,听到这话顿时愣住了,好一会才红着脸,“阮姐姐,你,你怎么突然问这样的话?”   她还是第一次被人问这样的话呢。   阮妤看着她脸上那明显的酡红,心下一沉,脸上倒是没什么异样,仍笑道:“这有什么不能问的,左右这里也没旁人。”她笑着凑过去,“说说看,我们的小如想喜欢谁呀?”   霍如想羞得不行,但也知晓阮妤没有恶意,犹豫了下,看了眼四周才小声道:“我和表哥有婚约。”   虽然是父母之命,但她也的确喜欢表哥。   果然是季知行。   阮妤心中早就知晓了这个答案,自然不意外,前世霍如想就是嫁给了季知行,她年里年节的时候也见过那个男人几回……这个季知行对如想也的确算是不错。   体贴入微,敦厚老实。   可偏偏这个男人有个所谓的青梅竹马,最后甚至还把那个女人接到了自己家。   说她无家可归,只好暂住。   这一住便是大半年。   虽然季知行并未有逾越的地方,也一直忠诚地爱慕着如想,可不能否认,那个女人的存在让如想受尽了委屈,而每当如想和季知行说起他那位青梅竹马,季知行总是一副“月娘身世可怜,我们该体谅她些”,因为这个,如想不知和她哭过多少回,最后就连孩子也是因为那个女人的缘故没了。   即使后来霍青行逼着季知行和如想分开,但如想也没有办法变成从前那副天真快活的模样了。   “哦,表哥啊。”   阮妤压下心中的厌恶,看着霍如想柔声说,“那可有说过何时成婚?”   霍如想一听这话,脸就愈发红了,她双手绕着自己的帕子,低着头,停顿了好久才小声说,“估计得等我及笄之后吧。”   阮妤看着她满面娇羞,温柔的手轻轻抚着霍如想的头。   上辈子她插手太迟,才导致霍如想有那样的结局,这辈子……要是季知行乖乖把他那个青梅竹马解决掉也就罢了,若不然,如想又何必嫁给这样的人受气?   “在聊什么?”霍青行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出来,站在两人身后,垂着眼问。   霍如想一听到这个声音,立刻站了起来,结巴道:“哥,哥哥。”她从来没和哥哥讨论过自己的婚事,也不知道哥哥究竟听到了多少,她小脸通红,都不敢看人了,低着头说,“我,我先回去。”   说完就往外头跑。   阮妤想喊住人,没喊住,只好扬起声音说,“待会记得过来,我教你做点心。”听人头也不回应了一声“好”,没好气地转过头去看霍青行,“你走路都没声音的吗?”   霍青行看着她沉默一瞬,才说,“抱歉。”   他这歉道得那么直接,倒是让阮妤满腹的抱怨说不出来了,最后只能默默看了男人一眼,站起来去找她阿娘了。   她走后,阮父也出来了,看着霍青行望着一处,好奇道:“在看什么?”   霍青行一听到这个声音立刻收回目光,浓密的睫毛在半空一颤一颤,声音也因为压制而有些异样,“没什么。”   可阮父又岂会察觉到这些小异样,他看着霍青行刚要再说什么,先前让去传话的人就回来了,他连忙和霍青行说了一声就走了出去,等再回来的时候,脸色却有些凝重。   “先生,怎么了?”霍青行看着阮父问。   阮父似是还有些惊疑未定,好一会才哑着嗓音说,“青山镇出去的那条山路刚才发生滑坡,幸亏阿妤今早提醒我了,要不然我这……我这岂不是害了人家。”   又想到今天自己原本也要出门,而他贪图方便肯定会选择这条近路,心下一时又是庆幸又是震惊,后背都冒出了一层汗。他顾不上和霍青行细说,往后厨走,“我得去和阿妤说一声。”   说着就离开了这。   霍青行倒是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就往堂间里头走,打算再把下午准备的课看一遍。   ……   午后。   阮妤没再去听霍青行讲课,而是非常有闲情雅致地教霍如想做糕点。   今天家里人多,阮母怕她们两个小姑娘做的糕点不够吃,就在一旁准备炒面的材料,她娘一手炒面做得非常入味,放的是今早刚买的梅花肉,切成小拇指大小的细条,再糊个鸡蛋薄冰切成鸡丝状态,还放了前些日子王婶家送来的冬笋,面也是自己和的,再放一把韭菜和葱,混着炒起来香得不得了。   有时候阮妤夜里饿,她娘就给她做这个。   至于另一边——   阮妤和霍如想低头为枣泥酥做准备,做枣泥酥最麻烦的就是准备枣泥了,得用尖刀先把上好的金丝小枣去核后清洗干净,然后拿到锅里蒸两刻钟,等冷却之后再用手掌大小的木勺一下一下去碾,要是想吃得细致一点就得把外头的红枣碎皮全都摘掉。   这还只是第一步。   为了去掉枣泥里的水分,还得先拿到锅里清炒下,把里头的水分全都煸出来。   “原本还得加糖,不过这枣子我刚刚尝过已经够甜了,就不加了。”阮妤边把枣泥盛出来,边和霍如想说。   霍如想原本还因为中午的事有些尴尬,刚才进来的时候也一直羞涩着不说话,可此时看着阮妤细致地做着糕点,顿时也变得认真起来,而后更是自告奋勇去揉面团,等面团揉好,她先看着阮妤给她示范把枣泥放到捏好的面团里,再把她放到梅花形状的模具里压平,而后自己也跟着试了下。   她手巧,做得不遑多让,阮妤倚在一旁笑夸道:“如想做得真好看。”   霍如想一向害羞,听到这话,小脸顿时又红了起来,但又压抑不住心里的雀跃,抿着小嘴小声道:“是阮姐姐教得好。”又忍不住抬头看着阮妤说,“阮姐姐真厉害,什么都会。”   会刺绣,会做菜,还会做生意,还长得漂亮,人也温柔。   霍如想越想就越愁,阮姐姐这样好,真的会看上哥哥吗?   阮母听到这番话也颇有些与有荣焉,“这孩子就是爱拼命,什么都要拔尖,也不知道从前吃了多少苦才会这么多。”最后一句,她说得格外轻,语气还有些难受和感伤。   阮妤忙笑着转头去安慰,“都是从前的事了,而且会的多也挺好的呀。”   总比什么都不会被赶出家门来的强。   怕她娘难过,她又笑道:“阿娘做的面条真香,回头我要多吃一碗。”   阮母这才破涕为笑,“好,我做了很多,够你吃的了。”   ……   等阮母的炒面做好,再一碗碗分好,阮妤这边的枣泥酥也出锅了,趁着表皮还热着,她忙又在上头撒了一把芝麻,顿时芝麻香混着枣泥香在屋子里蔓延开来。   霍如想等糕点摆完盘,轻声说,“我去送吧。”   阮妤自然应好,让人把属于霍青行他们的那部分拿过去,叮嘱道:“有些重,小心些。”   霍如想严肃着小脸点点头。   等她走后,阮妤把阮父那部分也放到了托盘上,同阮母笑道:“我给爹拿过去。”因为中午那一场意外,她爹估计现在还惊疑未定呢。   “行。”   阮母笑道:“我去找你王婶她们说话。”顺便也带给她们尝尝。   阮妤应好,端着托盘走了出去,而此时的堂间,霍如想也刚把东西送到,小萝卜头们一看到还有点心吃,顿时喜笑颜开,不过他们还是很守规矩的,就连一向好吃的小虎子也规规矩矩坐着,就是眼睛总是忍不住往点心那边瞟。   霍青行无奈合书,开了口,“先吃吧。”   他一发话,小萝卜头们立刻就起来了,跑到霍如想那边拿起自己的那一份,霍如想等分好后,把剩余的给霍青行拿了过去。   “不用。”霍青行拒绝。   他一向没有吃点心的习惯。   霍如想却看着他笑,“哥哥可以不吃面,但这糕点可是阮姐姐亲手做的,你也不吃吗?”   明知道她是在故意调笑,可霍青行沉默一瞬,还是没忍住朝那形状好看的枣泥酥看过去,“……留下吧。”   霍如想顿时笑着应好,把盘子放在外头,原本还想和人说几句,但想到这一屋子的人,打算还是等回家了,再和哥哥说!“那我先出去。”   “嗯。”   霍如想走后,霍青行就看着那一盘糕点,闻着这股子浓郁的枣泥香,他抬手拣起一块糕点,甫一入口就是浓郁的枣泥味,不算过分的甜正好适合他的口味,他垂着眉眼又尝了一口。   他吃得慢条斯理。   底下小萝卜头们就吃得非常热闹了。   “这个是阮婶婶做的还是阮姐姐做的呀?”小虎子边吃边问。   谭善轻声说,“糕点肯定是阮姐姐做的,也只有阮姐姐才会做这样精致的糕点。”他从前也就吃过爹爹从外头带来的糕点,没忍住又吃了两口,他嘴巴鼓鼓地说道:“也不知道以后阮姐姐会嫁给谁?”   小虎子也鼓着嘴说,“你不知道吗,阮姐姐有未婚夫了。”   他的声音含糊,其他人离得远没听见,可霍青行却听得十分仔细,脸上那姑且能算作柔和的笑僵住,手里那半块糕点更是掉在了地上,她,竟有未婚夫了吗? 第37章 (一更)   “霍哥哥, 你找我出来做什么?”小虎子眨巴着眼睛,仰着头看着霍青行,不明白为什么霍哥哥单独把他拎出来了, 难道是刚刚上课的时候,他开小差被霍哥哥看到了吗?   还是他刚刚吃点心吃太多了?   小虎子心里忐忑不已,站在一旁的霍青行却没有立刻说话。   他们现在是在堂间外,隔着一块布帘,里面依旧是藏不住的欢声笑语,全都在夸阮婶婶家的点心做得真好吃, 面条好吃,没吃过的枣泥酥也好吃……而布帘外的这处地方却十分安静。   霍青行负手看着漏窗外的风景, 那几株靠墙的橘子树依旧盛开,金灿灿的果子掂得枝条一颤一颤的,风吹过,更为猛烈,一副要被压断腰的模样,而廊下的父女俩正在对弈,少女还是那一身绿衫白裙, 一手握着白子,一手托着下巴,正聚精会神地看着棋盘。   而他,就这样看着她。   最初知晓她有未婚夫时的震惊好似已经有些淡化了, 可他依旧想问一问小虎子, 确定其中的真假。长睫微垂, 他终于舍得垂下眼帘,朝身旁的小虎子看去,“你怎么知道她有未婚夫了?”   “啊?”   小虎子张大嘴巴, 一脸惊讶。   他怎么也没想到霍哥哥把他叫出来居然是因为这个,倒也没起疑,实话实说,“上次阮姐姐在书斋帮你那回,我听常安说的,唔,好像听常安的意思,阮姐姐这个未婚夫还是个很厉害的人物。”   常安?   霍青行长眉微蹙,他的确听容四说起过,这次杜家出事,常安不仅没帮忙还警告他们说是不要去招惹阮家人,他原本还以为是因为阮妤曾经那个身份。   可如今想想,自打阮妤回来后,她从前那个家也没有什么消息,常安一向精明,又岂会只因为这个?   原来背后竟然还有这一层。   “霍哥哥,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小虎子还是有些惊讶。   “无事。”霍青行神色如常,他压下思绪又看着人叮嘱,“这是别人的私事,日后不可再往外传。”   小虎子一听这话忙点头,“我以前没和其他人说起过,刚刚就是……不小心才说出来的。”看了看霍哥哥今日格外冷淡的脸,他也有些害怕,忙保证道,“我以后再也不和别人说了,谭善那,我也会和他说的!”   “嗯。”   霍青行颌首,“进去吧。”   “哎!”小虎子应了一声就往里头走,走了几步发现霍哥哥还站在刚刚那个位置,背着身,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他挠了挠头,总觉得霍哥哥现在和刚才不大一样。   走进去之后,谭善忙问道:“霍哥哥叫你出去干嘛?”   小虎子把霍青行刚才和他说的话说了一遍,谭善点点头,也保证不会说给别人,不过他还是觉得奇怪,阮姐姐从来没说起过她那个未婚夫呀?   霍青行垂着眉眼看着漏窗外的父女俩。   绿衣少女像是又输了一局,这会正皱着眉,颇为苦恼地望着眼前的棋局,似是在想自己到底输在哪一步了……霍青行觉得自己真是疯了,只要阮妤在,他的目光就好似移不开一般。   她笑着的样子让他心动,苦恼的样子也让他心动。   就连先前娇叱他的模样也让他忘不掉。   应悦那日的问题,他想了几日,说是不知,其实心中早已有答案了,如果不是喜欢,他又岂会总是忍不住偷看她?又岂会一次次违背自己的心意应承她?又岂会……   可那又有什么用?   他本就看明白了阮妤对他没有一丝男女之情,要不然她不会每次碰到他和别的女人在一起露出那样玩笑八卦的眼神,他只是没想到,她竟然早早就有了未婚夫。   那个未婚夫恐怕还十分有权势,若不然也不至于让常安如此忌惮和小心。   “不行不行,再下一局!”外头传来少女不服输的声音。   霍青行抿着唇最后看了她一眼,而后垂下眼帘,抬脚往里间走去。   “怎么了?”阮父正在收棋,抬头见阮妤望着一处地方,不由也好奇看过去,可那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阮妤眨了下眼,她刚刚抬头的时候好似感觉到有人在看她,但怎么可能?这个点,霍青行应该还在教书呢。笑了笑,她也跟着垂下眼,“看错了。”   ……   阮妤和阮父又手谈了两局,毫无意外,又输得十分惨烈。   她琴棋书画,棋是最薄弱的,不过相较霍青行,她在阮父手上苟活的时间还是长了不少。又一局输了之后,阮妤把棋子一推,“不下了。”   “哎——”   阮父兴趣正浓,一听这话忙道:“怎么就不下了,再下一局再下一局!”只当阮妤是输得不高兴,又哄道,“大不了爹爹让你三子,不,五子。”   阮妤笑哼道:“您让十子,我也不下了。”   她指了指头顶的天,“这天再过会可就黑了,您是要我陪您下棋呢,还是我去做菜呢?”   阮父果然犹豫起来,看了看棋局又看了看阮妤,“还是做三杯鸡吗?”虽然这阵子阮母也做过几次,但他总觉得味道没阿妤做的好吃。   阮妤没想到她爹居然还念着那口味道,不由笑出声,“今天不做三杯鸡,给您换个新菜。”又笑着补充一句,“金香楼可都还没有呢。”   原本还犹豫的人一听这句顿时下了决定,“那你快去吧!”   下棋什么时候不能下,新菜可一定要尝尝!   阮妤笑着摇摇头,也没说别的,往后厨走,她这阵子因为处理酒楼的事每天都是早出晚归,算时间也很久没有给爹娘好好做一顿了,今天难得有空,自然想给爹娘做几道好菜尝尝。   而且今天解决了一个心头隐患,她也高兴。   看了眼屋中的食材,又想了下今晚用饭的人数,谭柔谭善兄妹,她跟爹娘三人,还有霍青行兄妹……七个人的话起码得做个四菜一汤才够。   事情虽然多,但阮妤做事一向有章法,倒也从容不迫。   她挽起两节袖子,先把米淘洗干净,然后挑了青豆玉米放到里头,又加了一点盐和酱油,然后又从挂着的篮子里取出一块咸肉和一根腊肠,咸肉先放到一旁,腊肠切成薄片放在盘子里,打算等回头饭快好的时候码在上头。   刚刚烧水的炭炉还未灭,她又往里头加了新炭。   趁着这段时间,她又把刚才的咸肉切了一半,咸肉切得要比腊肠厚实一些,放进砂锅里,再找来刚才炒面剩下的梅花肉,也跟咸肉一样切成块状,先往锅里煮下再清洗掉上头的肉沫,然后一道放进砂锅里,竹笋斜切,再加入自己包的葱结和百叶结,加入适量的水就往炭炉上一放,熬个一个时辰差不多。   这是当初老先生教她的,说是叫腌笃鲜,是徽州菜。   最适合下饭吃。   就连她从前不怎么贪口舌之欲,每次吃这道菜,也能吃下满满一碗饭。   霍青行也喜欢吃。   不过——   阮妤想了下,好像就没他不喜欢吃的菜,那个男人一向是不挑剔的,除了过甜的东西,也不知道今天那道枣泥酥合不合他的口味。   她边想,边继续手里的活。   饭跟汤都解决了。   剩下的倒是方便许多,两道素菜两道荤菜。   素菜做的是番茄炒蛋和鱼香茄子煲,荤菜做的是红烧肉和香菜牛肉,牛肉切成条,加入酱油和一小撮糖搅拌好,再加入磨好的孜然和花椒粉,等它腌制的时候再切姜丝和辣椒蒜末。   香菜是家里自己种的。   她以前不喜欢这东西,总觉得吃着有味道,后来也不知怎么就习惯了,演变到后来吃个粉啊面条的都得加一下把才好。   阮母进来的时候,厨房内烟雾缭绕,阮妤正在做最后一道菜,她挥了挥眼前的热气,看着在灶台前忙活的阮妤说,嗔道:“怎么做菜也不叫我?”她是舍不得女儿操劳的,又看了眼,问她,“还有什么要做?”   阮妤笑着回头,“差不多都好了。”   想了想又说,“阿娘帮我打两个鸡蛋,小善太瘦了,给他补补。”正好饭也快好了,她得放腊肠,一起蒸下。   阮母哎一声,她手脚麻利,很快就打好了一碗鸡蛋羹,阮妤的腊肠片也在那已经成型的米饭上码好了……看着这一锅米饭,阮母一愣,“这是饭?”   “是啊。”   阮妤笑着放好架子,又把鸡蛋羹放里头,怕别的菜回头凉了,也一道放在里头蒸着,全都干完后才一边擦手一边和阮母说,“偶尔吃一顿不一样的嘛。”   阮母一向依她,自然由得她来。   伸手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笑嗔道:“就你点子多。”   又说,“你先去换身衣裳洗个脸,你谭家妹妹估计还要一会才回来。”   阮妤也觉得身上全是油烟气不舒服,便应了好出去了,等她换好衣裳出来的时候,堂间的小萝卜头们已经下课了,谭柔也已经回来了,正和谭善一起摆碗筷,就是不见霍家兄妹。   她一边进去一边问,“霍家兄妹呢?”   答话的是端着腌笃鲜过来的阮母,“我刚去喊过了,小行说有事,如想一个人也不好意思过来吃,我已经把他们的菜装出来了,回头我拿过去吧。”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不过也知道这兄妹俩的性子,她想了想便说,“我去送吧。”   阮母也没拒绝,把东西摆好后,把一个托盘递给她,阮妤便拿着菜到了一旁的霍家,以前她每次来都是霍青行开的,可今日替她开门的却是霍如想。 第38章 (二更)   看到出现在眼前的霍如想, 阮妤稍稍怔了下,似乎是习惯了霍青行来开门,陡然瞧见霍如想, 她还有些没反应过来。不过很快,她就又笑了起来,低着柳眉问霍如想,“你哥哥呢?”边说边看了眼她身后的院子,发现也没有霍青行的身影。   静悄悄的,仿佛根本没有其他人的存在。   “我哥哥……”霍如想想到之前哥哥的交待, 犹豫了下,低着头轻声说, “他有点事要处理,在自己房中。”   和她娘说的一样。   阮妤便只当霍青行是真有要事要处理,笑着把手里的饭菜递给她,和她说,“今天这些菜都是我做的,这道腌笃鲜你和你哥哥一定要尝尝,特别下饭, 要是喜欢吃,回头我把方法告诉你,你下次想吃了就能自己做了。”   见霍如想低低应好。   她虽然觉得霍如想有些怪怪的,但也没多想, 笑着留了一句“那我先回去了”就让人快进屋, 别冻着, 而后便头也不回离开了霍家。   霍如想目送她离开,等瞧见阮妤进了家门,这才关上门往里走。   把手里的托盘放到桌子上, 她朝霍青行的屋子走去,门窗紧闭的屋子一点声音都没有,也没点蜡烛,知道哥哥不喜欢别人进他的房间,她站在外头,轻轻叩了下门,说,“哥哥,阮姐姐送了饭菜过来。”   “嗯。”   里头传来霍青行的声音,一如旧日,无波无澜,但霍如想还是察觉出了些许不同,就像是在压抑着什么。   她微微蹙眉,回想刚刚哥哥回来时就有些不大对劲,握着一摞书,看着比平时还要沉默,一回来就要进房间,听她说起阮姐姐,沉默一瞬开了口,“我和她没有关系,从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你不要多想,更不要让旁人察觉你的想法。”   然后又说,“以后我会很忙,若是她再来,只说我有事。”   再后来就头也不回进了自己的房间,还说傍晚吃多了,连晚饭都不肯吃了。   霍如想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了,明明先前去送点心的时候还好好的,她那会还想着等哥哥回到家一定要好好和他说说,要是喜欢一个姑娘,一定要主动追求,尤其是像阮姐姐这样优秀的女孩子,要是迟了,保不准就成了别人的妻子。   可这些话都还没说出呢,就听到哥哥那番疏离淡漠的话。   这才多长时间呀?   统共也就不到两个时辰的时间吧,怎么突然就变成这副样子?   她才不信哥哥那句“没有关系”,要是他不喜欢阮姐姐又怎么会为了阮姐姐奔前走后?又怎么会露出那样柔和的笑容?更加不会在听到枣泥酥是阮姐姐做的时候让她留下。   这其中肯定发生了什么……   但霍如想一来不知道原因,二来,她也习惯了去听哥哥的话。   哥哥那般叮嘱,就是怕阮姐姐知晓他的心意,她自然也不敢违背哥哥的意思。犹豫了下,她只好说,“哥哥,今天那些菜都是阮姐姐做的,尤其是那道腌笃鲜,她特别叮嘱让我们多吃些。”   “不用了。”   霍青行的声音温和,却也不容置喙,“你去吃吧,我不饿。”   霍如想张了张嘴,满腹的话看着这紧闭的门也说不出来了,她只能轻轻应了一声好,“那我先去吃了,回头我把饭菜热在锅里,哥哥饿了就去厨房。”   “好。”   霍如想一步三回头走向堂间,身后的屋子一直紧闭着。   霍青行坐在书桌前,十一月的夜黑得格外早,屋中没有点灯,虽然还不至于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但也的确算得上是非常昏暗了。他阖目静坐,轩窗外仅剩的一点亮光投在他清贵俊美的脸上,以鼻梁为界限,一半橘黄,一半昏暗。   他知道如想的欲言又止,但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就这样静坐在椅子上,直到落日余晖全部被黑夜掩盖,直到脸上最后一丝光亮也彻底消失,他这才睁开眼,看着桌子上那个皱得不成样子的橘子,轻轻叹息一声。   等他推开门出去的时候,外头早已是一片寂静。   鸟儿归巢,人们也都回屋入睡了,抬眼望去,就连隔壁的光亮似是黯淡了许多,他依稀能听到隔壁传来的脚步声,如闲庭信步般慢慢走着,知道那是谁的脚步声,他没有像从前那般过去,而是站在屋檐下,袖手闭目。   直到连那串脚步声也慢慢消失,直到隔壁最后一点光亮也湮灭。   霍青行这才睁开眼,他望着隔壁的院落,不知道看了多久才收回视线,而后独行在这月色之下,比起之前长大许多的小猫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拐了出来,头埋在他的脚上蹭了蹭,然后仰起脸喵了一声。   他垂眸看了有一会,而后弯腰把它捞在自己怀中。   小猫白色的毛发不知道去哪里滚了一圈,黏了不少泥土,霍青行伸出长指轻柔地替他擦拭着,或许是他的动作太温柔了,小猫舒服地在他怀里翻了个身子。   霍青行没有理会那被泥土弄脏的袖子,轻声问,“饿了吗?”   “喵。”   “走吧,带你去吃东西。”他说着抱着小猫去了厨房,地上放着两只碗,里面有霍如想为小猫准备的食物和水,只是过了太久,饭菜早就凉了。   霍青行把小猫放到地上,又把那碗饭菜端起来扔掉,打算给他换个热乎的。   打开锅盖,美味的菜肴立刻曝露在他的眼前,四菜一汤,一看就是出自那人的手笔,他握着锅盖的手微微收紧,薄唇也轻轻抿了起来……小猫不知道他怎么了,他已经闻见菜香了,这会饿得又喵喵叫了起来。   倒是让霍青行醒过神。   他低低说了一句“等下”,而后替人换了干净热乎的饭菜,拿到原本的位置上,刚刚放下,饿得饥肠辘辘的小猫就立刻扑了过来,霍青行蹲在一旁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抬手摸了摸他的头,看了一会才起身。   他一向没什么口腹之欲,这会也的确不饿。   可看着还冒着热气的那些饭菜,霍青行沉默了一会,还是没有立刻离开,他把饭菜放回到桌子上,而后一点点,一点点慢慢品尝……月色从覆着白纱的窗子打进屋中,越发显出屋中那个静坐之人的孤寂。   *   阮妤并未发觉霍青行有什么不对劲,她这阵子忙得脚不沾地,每天吃饭都是在楼里吃的,每次回去天都黑了,别说和霍青行碰面了,就连每天晚上的散步都取消了。   ……   现在金香楼的生意是越来越好了,甚至远远超过了珍馐斋和满味坊,从前有人路过看到外面的那块牌匾指不定要怎么讥笑,说这样一个酒楼居然还叫天下第一楼,可如今再也没有人对此有异议了,甚至有很多人都把金香楼标榜为江陵府最让人意想不到的酒楼,若是有远来的人来这游玩,问起哪家酒楼的菜最好吃,旁人一定会建议来金香楼。   生意太好的结果就是人手不够。   阮妤这阵子就是在忙招人的事,对她而言,招人做菜要好是必须,但最主要的还是人品,要是人品不行,手脚不干净,或者背景不干净,就算是皇宫里出来的御厨,她都不要。所以每天过来应聘的人,她都会亲自面看,再请应天晖帮着查下,仔细确定没什么问题才会让他们签订契约录用。   然后就是准备之后的新菜式——   菜煲已经上了有一段时间了,因为每次都有重新创新的菜式,例如之前上了茄子,楼中便又多了一个鱼香茄子煲,多了番茄,就又多了番茄土豆牛肉煲……所以它的反响依旧十分热烈。   但阮妤觉得这天气越来越冷,火锅也该准备起来了。   所以她这几天除了招人就是教屠师傅等人怎么配置火锅,其实火锅的做法十分方便,根本不需要自己怎么操作,只要把菜单给客人,问他要什么配菜,然后清洗干净切好拿给客人就好了。   当然,锅底是要他们准备的。   阮妤按照自己的口味,弄了番茄锅,清汤锅,鸡汤锅,骨头锅还有三鲜锅底……她自己是不大能吃辣的,加上这边的人大多也不能吃辣,但其中有个蜀地过来的师傅总觉得吃得不是很得劲,犹豫了很久还是跑过来和阮妤申请自己熬了个麻油锅底,还放了藤椒,做好的时候,底下的人过来请她跟谭柔下去。   其余人还没动作,请她先吃。   阮妤虽然不怎么能吃辣,但从前跟着老先生跑了那么多地方,自然也是吃过的,看着这锅红油,她倒是也没拒绝,接过郑松递来的筷子夹了一块牛肉片往里头搅拌了一会,等到肉片煮沸,她拿碗接着尝了下。   “东家,怎么样?”熬锅底的陈师傅一脸紧张地看着她。   阮妤也不知道是辣还是麻,一时有些说不出来话,接过谭柔递来的水喝了一口,这才勉强压下那股子劲,吐声,“很不错。”又招呼他们,“你们也尝尝看。”   她这话说完,其余人纷纷一拥而上,有的辣得直吐舌头,有的倒是很喜欢这个味道,直呼过瘾。   而且这个辣锅吃一口就能出一头汗,特别适合天气冷的时候吃。   阮妤握着茶杯站在一旁,看着眼前这群人,就连张平和屠师傅也都凑在里头吃着火锅,她的脸上满是笑容,又看了眼身边的谭柔,低声问她,“你怎么不去?”   “我不喜欢太辣的东西。”谭柔轻声说。   阮妤点点头,“回头给陈师傅准备个红包。”   这是她早就定下的规矩,只要楼中师傅做的菜一经录用,都会有额外的红包。   谭柔点点头,记下了,两人把后厨留给屠师傅等人,往外头走,这会虽然不是饭点,但也有人在外头用饭,看到她们出来,有认识阮妤的,立刻问,“阮老板,里头在做什么新菜呀,香得我鼻子都要掉了。”   阮妤笑道:“过几天就上了,等上了,你可一定要来吃啊。”   “那必须的!”那人笑着说,“现在我可是把金香楼当自己家了,隔天不来吃一次就浑身难受。”那客人显然是熟客了,说完又道,“不过阮老板可要注意啊,你家菜煲上了之后,外头可有不少店有样学样了。”   阮妤笑着朝人道了一声谢,又让阿福给他上盏好酒配醉蟹,而后继续朝三楼走。   “阮姐姐,你不担心吗?”谭柔跟在身后问。   知道她问的是什么,阮妤笑着停下步子,回头看她,“这菜原本就不是我们独有的,他们想做就做吧。”她早就猜到会有这么一天了,她也不担心别人有样学样夺走金香楼的客人,只要他们做得足够好吃总能留住人的。   “你回头让郑松去问下他叔叔,之前定制的锅好了吗?还有要是他叔叔有时间的话,我想亲自拜访下。”   头一次让做了三十只后,不大够用,阮妤便又让人做了二十只。   而且她也有个想法,就像有的人喜欢吃辣,有的人喜欢吃清淡的,那要是口味不同的一起过来,点两只总不大合适,毕竟火锅就是要一起吃才舒服,她就想着去问问,看有没有办法让这个铜锅一分为二,那之后他们就可以一边放清淡的锅底,一边放辣的,这样也能符合口味不同的朋友。   谭柔应好,“我待会就去问他。”   阮妤点点头,上楼的时候扫见楼下门口摆着的告示又抿了下唇,看来又得去找小古板帮忙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奉上啦。   火锅上线,而我今天吃了麻辣香锅!   大人:不要理我,让我寂寞。   阮姐:哦,好的   大人:……qaq 第39章 (一更)   阮妤这天回去得有些早, 乘着马车还没到家的时候,就看到了在前边走着的霍青行,挺拔清俊的少年手里抱着几本书, 走得不疾不徐,阮妤想了下,转头和谭柔说,“我先下车。”   谭柔自然也瞧见了外头的霍青行,她眉目温煦地点点头,等阮妤下车后, 目送着她朝那个少年走去,这才放下车帘, 柔声和孙大说,“孙师傅,走吧。”   “哎——”   孙大应了一声,手里的马鞭高高一扬,继续往前赶,等离得远了,笑着和谭柔说, “估计阮小姐又要给小行介绍生意了,”又说,“自打阮小姐来了咱们青山镇,咱们这边可真是不一样了。”   他自己成了阮家的专用车夫, 比起以前接散客要多赚不少。   最主要的是阮小姐脾气好, 也不用像以前似的, 总担心碰到那些脾气不好的客人,钱没赚多少还遭罪受。   镇上还有不少小年轻被喊去当跑堂,听说每个月光月钱就有二两银子, 年里年节还有封红,女人也去了不少,擦洗盘子之类的,他家婆娘也去了,每次回来都要跟他说阮小姐的好话,什么有新菜他们都会第一个尝,有时候还能带些酒楼剩下的菜,说是阮小姐说的,他家那个小子这阵子可胖了不少。   孙大心中感激阮妤,自然说的全是她的好话,“听说现在金香楼外头那条早饭摊都被阮小姐承包了,其中有个认识的阿叔,最近碰到我也在说阮小姐的好话,说是因为阮小姐,他这个月赚了不少,以前天气一冷就没什么人,现在不怕了。要是能再多赚些,估计他家小儿子就能早些娶媳妇了。”   谭柔一直温温和和听着孙大说话,偶尔便应上一句,心里却知道,阮姐姐对那位霍公子是不一样的。   车帘随着颠簸在半空翻动,她看到在身后并肩站着的两个人,因为隔得远看不清他们的面貌,但也能察觉出他们的相配,谭柔笑了下,收回目光继续静坐着回家。   ……   霍青行早在阮妤下马车的时候就察觉到了。   原本安安静静走着的人在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时,脚步就像是被粘在了地上似的,别说走了,根本连动都动不了。自打那日从阮家离开后,他已经有好一阵子没见到阮妤了,本以为这些日子的静思足以让他在面对阮妤时恢复成从前的模样,他以为自己成功了,哪想到只是看着那道朝他走来的身影,看到她脸上如旧的笑容,他就心跳如鼓、溃不成军。   霍青行收回目光,薄唇下抿,抱着书本的手又不由自主地收紧一些。   阮妤却没有发现他的不同,仍旧神色如常地和他打招呼,“真巧,居然在这碰到你。”   “嗯。”霍青行应一声,没看她,脚下步子这会倒是终于可以重新提起来了,他紧紧抱着手里那几本书,似乎这样的力道可以让他保持足够的清醒。   他知道阮妤没有错。   她只是天生喜欢帮助人,对她而言,他跟那个卖首饰的老奶奶还有门口摆摊卖早点的人并没有什么不同,或许是阮先生和她说了什么,所以她也就顺其自然在自己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帮了他。   从始至终,这都是他自己一个人的事,是他不小心对她动了心。   她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他自然不会怪她,他只是想离她远些,再远些,他第一次喜欢一个人,不知道怎么样才能消磨掉这些不该有的情愫,或许保持相应的距离会让他一点点忘记这些感觉。   他想,这应该不是很难的事。   他从小对感情一事就看得很淡,从不强求不属于他的东西,他这次也只是不小心喜欢上了一个人,再过些日子就会好了。他希望能恢复到从前的样子,若是能神色自如地和她做朋友自然最好不过,毕竟她什么都不知情,若是不能,他也希望能和她保持应有的体面,至少不要让她发觉他的心思。   他们是邻居。   尤其如今小虎子他们的学堂又搬到了阮家,低头不见抬头见,他不希望因为他的一己私欲让她不自在。   虽然他也不清楚她还会在青山镇待多久。   她总是要嫁人的,恐怕用不了多久,她那位未婚夫就会带她离开了……到那个时候,阮婶阮先生怎么办?金香楼怎么办?金香楼还能交给其他人打理,他知道她现在就在培养那位谭姑娘,可阮婶他们呢,他们在这待了几十年,怕是不会适应外面的生活,人生地不熟,去哪里都不方便。   “在想什么?”阮妤早就习惯了他的沉默,自然不会因为小古板今日不说话就觉得如何,她只是看到了他微微蹙起的眉,似乎在思考什么非常严峻的问题。   所以才出声询问。   霍青行听到她的声音才骤然醒来,想到自己刚才思考的那些问题,少年长眉紧蹙,本就轻抿的下唇也抿得更加厉害了,他抱着书,声音有些发紧,“……没什么。”   而后突然大步往前迈了几步,像是在发泄着内心这些不该有的情绪。   看着刚刚还好端端的人突然快走起来,阮妤愣了下,等反应过来,忙追过去喊住人,“霍青行,你做什么?等等我!”   好在少年只是快走了几步,很快就停了下来,阮妤追了几步也就追上了,可她很久不曾这样快走过了,这会不免有些气喘吁吁,一边匀着呼吸,一边抬眼去看霍青行,皱着柳眉问,“你怎么了,突然跑这么快?”   因为刚才那一顿小跑,阮妤白皙的脸上添了两抹红晕,红唇微张,杏眸水亮,竟比平时还要好看许多。霍青行看着眼眸一沉,心跳也顿时快了许多,只是从前让他疑惑的砰砰声,如今却让他痛苦不已,他连忙别过头,压着嗓音说,“刚刚突然想起一些事,抱歉。”   “那你好歹也和我说一声,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阮妤这么说了一句,却也没太放在心上,等气息匀好了便又神色如常地和他说,“走吧,回家。”   “嗯。”   两人继续往前走,走了几步,阮妤突然轻轻咦了一声,停下脚步说,“那个,不是你家那只小猫咪吗?”   不远处有不少野猫,那只黑白相间的猫在那群三花猫中非常显目,跟那些懒洋洋摊着肚皮晒着太阳的野猫不同,那只小猫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他在找什么?”阮妤好奇道。   霍青行也瞧见了,闻言也只是淡淡答道:“找他的母亲。”   “嗯?”没想到竟是这么个回答,阮妤眨了眨眼,显然有些错愕,她抬头看他,“他的母亲呢?”   霍青行余光瞥见她的脸又立刻收回,垂着眼低声说,“不知,我捡到他的那日,就只有他。”说完便迈步往前,朝家的方向走。   虽知万物有灵,但阮妤还是第一次瞧见这样的事,心中不由有些感慨,一边跟着霍青行往前走,一边又问,“他叫什么?”   “我没给他取名。”   “为什么?”阮妤奇怪道,“你不是养着他吗?”   霍青行沉默了一下,才说,“他总要离开的。”   这是什么说法?   阮妤皱了眉,突然想起当日那几名学子说的话,还真是不假,这小古板还真是沧桑的不行!有心想说什么,但看着他沉默的脸又作罢,毕竟这是他的私事,她也不好随意插手,便说起正事,“马上要上火锅了,你什么时候有空过来帮我画下。”   霍青行听到这话倒是没有立刻说话。   他原本是想着等排解好自己的情绪再和她相处,但显然,他现在还没有办法神色自若地见她。再过会就要到家了,霍青行停下步子,低声说,“我后面一阵子会很忙,估计没什么时间,你若是需要,我认识一个朋友画画也不错,他就住在金香楼附近,过去也方便。”   顿了顿,他看着神色略微有些错愕的阮妤,握着书本的手越发紧了,侧过头,霍青行的目光不知道落在什么地方,好一会才又问,“你需要吗?”   “那你什么时候有空?”阮妤皱了皱眉,“迟些时候也没事,而且我还不欠你一顿火锅吗?”她说着又笑起来,“跟你说啊,今天酒楼有个师傅熬了个辣汤锅底,我尝了下,辣得我舌头都要麻了,不过还挺好吃,也很驱寒。”   “你要喜欢,回头我们就弄两个锅底,正好我让郑松他叔叔弄了个新铜锅,可以一分为二。”   她说得自然,可霍青行却听得越来越沉默。   他沉默地看着阮妤,有那么一刹那,心中仿佛生出一个恶鬼在低啸,他想和她说清楚,想告诉她自己那些心思,或许这样她就会知道他的逃避是因为什么了。可霍青行说不出,比起阮妤有未婚夫不喜欢自己,和她相顾无言或者成为陌人更加让他难以接受。   他只能收回目光,低声说,“抱歉,最近实在没办法。”   “行吧。”阮妤皱了皱眉,真有事,她也不能强求人家,毕竟小古板明年就要科考了,虽然不清楚上辈子他是因为什么缘故才考不上,但这辈子她是真的希望他能登科折桂,不要有丝毫意外。   “那你什么有空过来吃火锅。”她又说。   没时间画画,但吃火锅的时间还是有的吧,她记得他挺喜欢吃火锅的。   少女眉眼含笑,声音温煦,霍青行却觉得嘴里苦涩不已,就像是吃了黄连,他依旧没看她,没抱书垂在袖子里的那只手紧紧握着,握得手指都发白了,可他却好似感觉不到疼痛,哑声说,“我不喜欢火锅,你找其他人吃吧。”   原本还言笑晏晏的阮妤听到这话眼眸半眯,不喜欢?   那当初是哪个狗东西每天跑她那边来吃火锅的?刚刚还没觉得有什么,这会阮妤终于察觉出一抹不对劲了,她抱着手眯着眼看着眼前的霍青行,见他低眉沉默,是了,刚刚就觉得哪里不对劲,虽然霍青行平时话是少,但这些日子偶尔也会主动和她说话了,可今天……小古板不仅没有主动和她说话,就连看都不看她。   甚至于就连距离也比从前远了不少。   她不动声色朝人靠过去,果然,刚刚凑过去一些,那个男人就皱着眉退后,似乎是在抗拒着什么。   好啊!   什么没时间都是骗人的鬼话吧。   “你是不是最近听了什么闲话?”阮妤拧着眉问他。   她在青山镇就和霍青行走得近了一些,有时候同进同出的,难免那些人看到不会传什么难听的话,虽然大部分人都知道她找霍青行是有事,但总也有些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例如她那位好二婶。   有一回她和谭柔回来就听到她二婶在背后说“厉害有什么用,整天在外头和一群男人厮混,看以后哪家要她!”   “我要是做她婆婆,羞都要羞死了。”   她平日都是早出晚归,那些人也碍着跟她不熟,不敢往她跟前乱传什么闲话,可霍青行不一样,这人看着冷冰冰的不好接近,其实脾气挺好的,估计就算听到那些人说这些话也不会去说他们什么……当初这个男人不就是因为闲话才一直恪守君子本分吗?连一起坐个马车都不肯。   虽然不清楚这次是因为什么才让他变成这副样子,但阮妤总归还是有些能理解的,想清楚了,她心里的那堆火气也就消退了一些,松开手,看着他温声说,“你何必在乎他们说什么,我和你清清白白,问心无愧,管他们做什么。”   见少年抿着薄唇,依旧不言不语。   阮妤也有些恼了,她也跟着抿了红唇,拧着眉问他,“我再问你,你真没时间不肯画不喜欢吃?”   霍青行自然也听出了她的不高兴,他张了张口,可看着眼前这张明媚的脸,终究还是别过头,半晌轻轻吐出两个字,“……抱歉。”   这个混蛋!   阮妤被他气得都想骂人了。   不来就不来!   她又不是就缺他一个,她还不想请他吃呢!   阮妤气鼓鼓瞪了他一眼,然后二话不说就抬步往前走,一点也没有搭理或者等人的意思,走了一会发觉身后男人没有跟上来,她又转过头,看着霍青行喊道:“喂,霍青行。”   落日余晖下,少年抬起脸庞,他漆黑的瞳仁直直落在对面少女的身上,并未说话。   似乎又想起从前的不爽,阮妤抱手看他,沉着小脸,一字一顿地说,“那就劳烦霍先生去跟你的朋友说一声了!”说完她也没等人回应就抬脚离开了。   而她身后的少年一直看着她,直到看不到她的身影了,才垂下眼。   作者有话要说:  阮姐:我们问心无愧,怕什么!   大人:……可我问心有愧。   阮姐:……妈的,气死,狗东西,再见 第40章 (二更)   阮妤一路沉着脸, 直到走到家门前才好了一些,门开着,能听到里面传来的欢声笑语, 自打谭柔姐弟来到家里后,家里的笑声便多了不少。   她揉了揉自己被气得有些僵硬的脸,等到面部表情逐渐缓解了,这才抬脚往里头走。   “回来啦。”   阮母正在盛饭,一看到她回来,立刻笑道, “刚还在说你呢。”   阮妤笑着走过去,神色如常, 全然看不出刚才被霍青行气得怒上心头的模样,接过谭柔递过来的帕子擦了下手,笑问道:“说我什么?”   “说你和小行在聊什么,这么迟还不回来。”阮母笑着说。   阮妤一听到这个名字,脸上的笑就僵了一下,不过也就一闪而过的光景,她就又恢复如常了, 随手把帕子放回到一旁的脸盆里,“就随便聊了下。”说着就坐到了椅子上。   桌上还有一只托盘,里头放着给霍家兄妹的菜。   自打阮妤上回说过后,阮母每次都会多做一些, 若是阮妤回来得早, 都是她给隔壁送过去, 阮家人也都习惯了,但显然……今天阮妤没有要送过去的意思,坐下就握起筷子, 打算吃饭了。   坐在她身旁的谭柔略带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阮母也有些诧异,但也只当她是累了,笑着刚要给霍家兄妹过去,谭善就被谭柔拉了拉袖子,小谭善虽然还小,但已经很懂事了,一看这样忙站了起来,自告奋勇,“婶婶,我去吧。”   阮母有些犹豫,“这个很重,你能拿吗?”   “能!”   谭善鼓着小脸,还拍了拍自己的胳膊,“我力气可大了。”   谭柔也在一旁笑帮道:“婶婶就让他去吧,他年纪小坐不住,多跑跑也好。”   姐弟俩都这么说了,阮母也就没再有什么意见,只是笑着叮嘱道:“那你小心些。”   “哎!”   谭善应了一声就端起托盘往外头走。   从始至终,阮妤都没说过一句话,吃着她娘做的腌笃鲜,好似这些事都与她没什么关系。   ……   谭善刚握着托盘走了出去就看到了慢慢往这边走过来的霍青行,他连忙站住,仰着小脸,笑喊道:“霍哥哥!”   霍青行循声看去就瞧见了站在路边的谭善,又看了眼他手里握着的东西,他抱着书的手指一紧,薄唇也跟着抿紧了一些,他敛了思绪走过去,看着仍旧笑盈盈看着他的谭善,他朝人伸手,“我来拿吧,重。”   谭善却摇头,“霍哥哥还拿着书呢,会脏的!”   现在书可贵了,可不能弄脏!“我帮霍哥哥拿进去吧,反正也没几步路。”   小孩很执拗,霍青行没办法,只好同人道了一声谢,路过阮家的时候能听见里头传来的笑语声,这其中也有阮妤的……刚刚还气汹汹的少女此时好似又恢复到了原本的模样。   霍青行轻轻抿了下唇,又低下头。   这样也好,至少她没有因为他而败坏兴致。   抬脚走到自己家门前,霍青行叩了叩门,很快霍如想就出来了,看到跟在霍青行身边的谭善以及他手里握着的托盘,她呆了一下,反应过来立刻去拿,接过后柔声问他,“今天怎么是你过来?”   谭善笑道:“我有空就我过来啦!”   任务完成了,他也没再逗留,笑着和他们打了一声招呼就挥手跑开了。   霍如想端着托盘,看着眼前这个比从前更为沉默的哥哥,低声喊他,“……哥哥。”   “进去吧。”霍青行轻轻说了一声,就关上门进去了。   霍如想看着霍青行离开的身影,沉默地跟过去,她总觉得家里好像又恢复成以前的样子了,以前家里就没什么说话声,哥哥少言寡语,她也不知道该跟哥哥说什么,每天除了晚上吃饭的时间,她跟哥哥即使在一个屋檐下也不怎么碰面。   可明明之前已经有些变化了。   她紧紧拧着眉,看着眼前那道挺拔孤寂的身影,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哥哥突然又变回这样了?霍如想想去问问阮姐姐,但想到哥哥那日的叮嘱又摇了摇头,若是让哥哥知道肯定会不高兴的。   要不——   她眼睛一亮,还是找应家哥哥吧!   应家哥哥和哥哥一向交好,又会聊天,保不准能问出什么呢,就算不能问出什么,和哥哥聊聊天也好啊,看着越来越沉默的哥哥,她真是担心死了!   *   吃完晚饭。   阮父去了书房,谭柔姐弟拿着碗筷进后厨,阮妤陪着阮母在堂间收拾。   “怎么了?”阮母总觉得女儿今天看起来怪怪的,平时饭桌上说话最多的就是她,今天却只是偶尔才说上一句,这会更是心事重重的模样,她停下手里的动作,看着阮妤问,“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想到什么,脸色又是一变,“杜家去酒楼找麻烦了?”   “没。”阮妤握着阮母的手安抚道:“酒楼一切都好。”   “那你是怎么了?”阮母皱着眉。   阮妤想了想,开口问阮母,“这阵子是不是有人在外头说我和霍青行的闲话?”   “小行?”阮母呆了一下,反应过来,立刻拉下脸,“那群吃饱了没事干的女人,肯定是觉得你上次请了别人没请她们,不高兴了!看我下次见到她们不撕烂她们的嘴!”   知道她娘的脾气,阮妤笑道:“我是无所谓,他们爱说什么就说什么,不过也不能因为我的缘故,让旁人吃了没必要的亏。”   她心里还是不高兴的,不过也知道人言可畏四个字,虽然觉得小古板一个男人比她一个女人还在乎这些名声让她很不爽,但怎么说也是因为她的缘故惹出来的事。   还是让她娘看着些吧。   她娘在青山镇一向有威名,有她出面,那些闲着没事干说闲话的人也能少一些。   “你放心,我明天就让你王婶她们帮着去看看,谁敢说,我就撕烂她们的嘴!”阮母还一脸生气,被阮妤哄了几句才见好。   等哄完她娘出去,阮妤就看到了走过来的谭柔,她正有事同她交待,看到谭柔就说,“你明天到酒楼后把霍青行的账算出来,回来后拿给他。”之前让人画画的钱,都还没给,本来是想着过年的时候一起给,不过如今看来也没以后了。   一想到这个,阮妤的心里气又起来了。   谭柔自然应好。   她原本还想说些什么,但看到阮妤今天明显不大对的神情,想了想,还是按捺住了。   ……   这天之后,阮妤就没再和霍青行见过面,说来也奇怪,都是邻居,以前随便出趟门都能见到的人,现在居然一次都碰不上,就连晚上散步,两人也没碰着。   也不知道是有人故意躲着,还是真的没这个缘分。   这天阮妤回来的比较晚,这阵子金香楼是越来越忙了,火锅还没上,但广告已经打了出去,阮妤打算等到十二月再正式出售,许是进入寒冬的缘故,天也越发冷了,她今日穿着一身秋香色的长袄,底下一条草绿色的长裙,外头还披着一件兜帽上围着一圈狐狸毛的斗篷,天已经很黑了,到了该睡觉的时间,可阮妤洗漱完却没有入睡的兴致。   她这阵子心情不畅快,晚上也睡不好觉。   与其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好,她索性打算去院子里走一会,刚走到院子那就瞧见了隔壁的光亮,以及轻微的脚步声,知道是谁,阮妤小脸一沉,当即就想走了。   但想想又停住了。   凭什么,这是她家,她走她的,关他什么事?   这样一想,阮妤不仅没走,还把步子踩得格外重,一脚一脚踩在掉落在地上的落叶上,生怕隔壁听不到似的。听得隔壁停下来的脚步声,她还觉得格外畅快,只是没一会,她又觉得自己这样实在无语。   都多大的人了,居然还跟人这样置气?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脚步慢了下去,却也没和霍青行说话,她走自己的路,走了两圈,心里逐渐平静了便想回去歇息了。可刚刚回身就听到外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人在撬门,因为撬不开还在轻声嘀咕。   阮妤一直都以为镇上民风淳朴,没想到居然还能让她碰上这种事。   身子一下子紧绷,她随手从旁边找了一根木棒握在手上,沉着小脸看着大门,嘴里叱道:“谁!”   “怎么了?”一直不曾说话的霍青行听到她的声音立刻低声问道,见阮妤没说话,而隔壁大门似是被人推开,他也顾不上别的,当即翻过墙去,握过阮妤手里的木棒护在她身前。 第41章   突然出现在眼前的身影以及手里落空的木棍让刚刚还凛然以对的阮妤不由目光呆滞地看着眼前人, 不算明亮的月色之下,她只能依稀看到一个少年的侧脸,往上看, 轮廓分明的脸清贵俊美,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似乎因为如今的状况,长眉也忍不住紧紧锁了起来。   往下看。   握着木棍的那只手,白皙,修长, 因为用力,指骨都微微凸了起来。   比起不知道怎么会跑到自己家里来的小毛贼, 眼前这个男人更让阮妤诧异,不是要保持距离吗?现在又是什么情况?   她在观察霍青行的时候,外头的小毛贼也终于成功地把门栓弄掉了,漆红木质有些年头的门栓掉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紧跟着木门被人小心翼翼打开,就在那个白色的身影在暗色中微微显露出来的时候,霍青行手里的木棍也朝人砸了过去。   “什么东西!”   那人看着朝自己飞过来的东西吓了一跳, 忙侧过头,他身手敏捷,可即使如此,那根木棍也让他的肩膀狠狠挨了一下, 那人似乎是个少年, 音色清亮, 此时哎呦一声,痛呼道:“靠,谁打我!”   霍青行在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就皱了眉, 只是先前皱眉是担忧,此时皱眉——   他深邃的目光落在门口那人身上,在瞧见熟悉的一袭白衣时,终于确定这个“小毛贼”是何人了。   阮妤听到那人的声音也察觉到不对劲了,一般偷鸡摸狗的小贼哪有这么嚣张,听到家里有人醒着还不跑,目光从霍青行的身上收回,而后越过眼前男人朝不远处看过去。   白衣少年背着一只蓝色包袱,低着头,看不到他的脸,只能瞧见他一边揉着自己的肩膀一边弯腰去捡刚才打到他的东西。   然后转头朝院子里看过来。   院子里没点灯,就堂间的门前点着两盏大红灯笼,但因为燃烧的时间太长,此时已趋向昏暗,再者就是头顶的月亮了,只是今日恰逢乌云闭月,那少年看了一会也只瞧见两个身影,一个高大一个娇小,隐约猜到是谁,他朝他们走了几步,离得近了,青衣少年的容貌也清楚地出现在他的眼前了。   他顿时气道:“霍哑巴,果然是你!”   想到自己肩膀上的疼痛,更气了,一边扔掉木棍,一边继续揉自己的肩膀,“你干嘛打我!”   少年就是几个月前离家出走的阮庭之。   阮庭之是个跳脱且不记仇的少年,虽然莫名其妙挨了一棍子,但大致也清楚是因为什么原因,想到自己离开前的交待,刚刚还气呼呼的少年又拍了拍霍青行的肩膀,他弯起眉眼,露出洁白牙齿的笑容,“好兄弟,就知道我没看错你。”   说完就去看被他挡在身后的少女。   虽然心里奇怪才隔了几个月,霍青行居然这么维护云舒了,但阮庭之也没多想,依旧探头朝他身后看,明亮的眼中含着璀璨明媚的笑,声音也扬得高高的,“小云舒,哥哥回来啦!想哥哥没!”   可笑容在看到他身后女子的时候,立刻僵住了。   他眨眨眼,又眨眨眼,确定自己没有眼花,伸过去的手忙收回,步子也往后退了一步,“你是谁?!”说着又连忙看向四周,似乎是在确定自己有没有跑错地方,别黑灯瞎火的跑到别人家去了,那就尴尬了,但一看墙边那几株老橘子树,还有那张熟悉的石桌,又松了口气,还好还好,自己没跑错地方。   不对啊,他没跑错,那这个女人是谁?!   难不成是他爹背着他娘在外面的私生女?阮庭之想到以前看的那些话本小说,倏然瞪大眼睛,看着阮妤的目光也顿时变得微妙起来。   就在他天马行空胡思乱想的时候,阮妤也从霍青行的身后迈出步子与他并肩而立,而后朝眼前那位不知道处于什么之中的白衣少年看过去。   她前世第一回 见阮庭之是在阿娘的葬礼上。   那个时候爹爹已经死了,她陪着阿娘度过人生之中最后几个日子,而后亲自替她操持丧仪,阮庭之就是在那个时候回来的,他显然是听说了这事,一脸落拓,跟失了魂魄似的踉踉跄跄走到阿娘的棺木前。   她那会还未和阮庭之相处过,又兼之知晓他是离家出走,自然对他亲近不起来。   再后来她回到阮家,他也被阮陈氏他们赶出了青山镇,她知道这事后,让人带了一些银钱给他,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都没有见过面,再见面的时候,她已经是别人眼中的恶女,霍青行的夫人,而他也成了一代豪商,许是知道她不喜欢他,他很少在她面前出现,不过年里年节,他都会托人送来一些礼品和银钱,记忆中她跟阮庭之的最后一次见面就是她和霍青行和离的时候了。   处于阮妤脑中,关于阮庭之的记忆。   那是一个从青年到中年都一直沉默寡言,眉眼含着悲伤懊悔的男人。   可眼前的男人,或许尚且还不能用男人去形容,明明比霍青行还要大上几岁,却显然没有他的成熟和稳重,他梳着高马尾,衣袖裤脚都用布带绑着,形容疏阔不羁,这会正抱着手臂用那双和她颇为相似的杏眼睨着她,仿佛她是过来破坏他们家庭的人。   阮妤看着看着就忍不住笑出来。   藏不住的噗嗤笑声在这寂静的夜色里响起,她的笑声清亮明媚,惹得院子里两个男人都看了过去。相比霍青行看着她时的失神,阮庭之虽然也怔忡了一瞬,但很快就回过神,继续抱着胳膊抬着下巴哼道:“你是谁?”   霍青行闻言便皱了眉,刚要解答就被阮妤拉住了袖子。   自打那日和她说了那番话之后,他跟阮妤就再没碰过面,别说平日了,就连他上回过来教书,她也不在,他画画的那些钱也是谭柔送过来的,他还以为他们以后再也不会说话了。   可如今——   他的身形僵硬,目光更是呆滞地落在那只握着他袖子的手上,沉寂许久的心脏却仿佛又活了过来。   但院子里其余两个人显然没注意到他的异样,阮妤拉他也不过是为了阻止他说话,如今见他未再开口便松开手,言笑晏晏地看着阮庭之,故意逗他,“我姓阮。”   这三个字砸入阮庭之的耳中,让本来还桀骜洒脱的少年立刻僵了脸。   果然!   老头子果然背着他跟他娘在外面乱搞了!   气死他了!   这要他面前站的是个小子,他这拳头早就抡上去了,偏偏是个姑娘,阮庭之就算再生气也不能对人姑娘做什么啊,只能憋着气,压着声说,“你什么时候来的?”   阮妤“啊”一声,“你等等,我想想。”说着果然歪了头细细想了起来,“大概快三个月了吧。”   霍青行轻轻补了一句,“八十六天。”   他的声音虽然轻,却足以让兄妹俩听到了,阮妤目光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阮庭之却一脸晴天霹雳的模样,八十六天!那不就是他离家还没几天,这个女人就登堂入室了吗?!   老头子太不要脸了!   估计就是趁着他不在家好把他的私生女带回来!一想到他娘和云舒,阮庭之这颗心立刻揪了起来,也不知道他不在的这些日子,娘和妹妹有没有受欺负!   阮妤见他脸一会青一会白,一会又红得不行,她故意继续逗道:“爹爹把金香楼也给了我呢。”   “什么?!”   阮庭之这会已经不能用晴天霹雳来形容了,他目光呆滞且震惊地看着眼前这个笑容明媚的少女,她生得杏眸弯眉,巴掌脸,带着一种让他说不出为什么的熟悉感直直看着他,老头子这个不要脸的居然把金香楼都给这个私生女了!   他虽然不要,但也不能给这个女人吧!   他气得捋起袖子,一副要去干架的模样,但还没走几步,在他们说话间就亮起烛火的几间屋子里就有人走出来了,阮父阮母披着衣裳走出来,因为是睡梦中醒来,声音还有些哑,“阿妤,怎么回事?你在和谁说话?”   说话的是阮母。   阮庭之听到这个声音,鼻子立刻一酸,也顾不得去起疑她那声熟稔亲昵的“阿妤”,高声喊道:“阿娘!”   阮母本来还睡眼惺忪,听到这个声音却像是僵住了一般,她的眼睛立刻睁大,目光有如实质一般朝声音来源处看过去,待看到那袭白色的身影时,身形微晃。   好在身边阮父扶了一把,她才不至于摔倒。   阮母的手紧紧握着阮父的胳膊,好一会才试探着喊他的名字,“……庭之?”   “哎!”   阮庭之抹了下眼眶,笑着走过去,抱住他娘。   “你个混小子,你跑到哪里去了!你知不知道,我跟你爹都快担心死你了!”阮母被他抱住的那刹那顿时爆发起来,一边哭一边拿手重重去拍阮庭之的胳膊,哭得惊天动地,还是阮父怕吵醒隔壁邻居,哑着嗓音说,“外头冷,进去再说。”   阮母点点头,可阮庭之看到阮父就气不打一处来,不仅没进去,还抱着胳膊重重哼了一声。   阮父本来因为儿子回来还有些感触,但看到这个混账小子这副模样也惹了火,平时对谁都温和有礼的阮先生这会冷着脸看阮庭之,“你哼什么!”   “你还有脸哼?”   “谁给你的胆子让你留一封信就离家出走?那么不喜欢待在这个家里就给我滚出去!”   阮庭之一听这话,不由有些心虚,但想到刚才的事,他立刻又站直身子,继续哼道:“你自己做出这样的事,还有脸说我?我跟你说,这就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说着又去看他娘,一副“有我在,你放心”的模样,“娘,你放心,我现在回来了,以后看谁敢欺负你!”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还特地挑衅般地看了一眼阮父。   阮父被他气得不行。   阮母却是一脸奇怪,“你在说什么?”什么欺负不欺负的?哪个没眼见的敢欺负她?   阮庭之继续握着阮母的手,言辞切切,“我知道你和妹妹这阵子受委屈了。”想到这么久了还没瞧见阮云舒,阮庭之不由有些奇怪地朝旁边看,远处是谭柔姐弟,乍然瞧到谭柔姐弟,他还有些奇怪,出于礼貌点了点头,继续往四处看,看了半天也没看到阮云舒,“娘,妹妹呢?”   “你妹妹不就在你身后?”阮母看着他皱起眉。   什么?后面?后面不是只有霍青行和那个女人吗?他心下一个咯噔,回头看,便瞧见阮妤正面带微笑地朝他走来,她弯着眉眼,翘起唇角,看着阮庭之诧异震惊的目光,笑吟吟地喊他,“哥哥。”   这是……什么情况?   阮母也终于想起他还不知道家里这几个月发生的事,她抹了一把眼泪,开了口,“事情说来话长,我们进屋再说。”说着就拉了还处于震惊之中的阮庭之进了堂间。   阮父跟在后头。   阮妤刚要跟过去,想起什么,回头看,正好瞧见霍青行离开的身影,乌云从月亮上移开,皎洁月色下,少年的身影被拉得很长,也透出一股别样的孤寂。   想到刚才男人义无反顾挡在她身前的样子,阮妤皱了皱眉,须臾又叹了口气,可冷寂了几日的目光终于在此刻变得柔和起来。   “阿妤?”阮父走了几步没看到阮妤,回头喊她。   “来了。”阮妤应了一声便进去了。   ……   “什么?”   阮庭之在听完阮母那番话之后,惊得当场就站了起来,他的目光一会看看阮母,一会又看看在一旁喝茶的阮妤,似乎还有些难以置信,平日清亮的声音也在此刻显得有些怪异,“所以云舒是那户人家的,她……才是我的亲妹妹?”   阮父没有说话,沉默着坐在一旁。   阮母眼眶还有些红,闻言才点了点头。   第一次碰到这样的事,就连他以前偷偷看的那些话本都没这么奇异的事,阮庭之一时不知道该说自己太过震惊还是难以置信,愣愣站在原地……在一旁静坐喝茶的阮妤看着他这副模样,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大概也能猜到阮庭之的想法,毕竟自己疼爱了十多年的妹妹突然换了人,搁谁也没法轻易接受。   她倒是也没有什么好吃心的。   若是阮庭之知晓这些事后什么反应都没有,这才让人觉得奇怪。   人情冷暖。   阮云舒毕竟在这个家住了十六年,岂会一点存在感都没有?她笑着放下茶盏,和阮父阮母说,“夜深了,我先回去歇息了。”   “好。”   阮父阮母点头,温声嘱咐,“你早些睡。”   阮妤又朝阮庭之点了点头,这才往外走。   外面寒风又起,明月又暗,大门已经被合上了,估计是谭柔姐弟做的,她便继续朝自己的屋子走去……哥哥回来了,那祖母她应该也从长安回到江陵府了吧?她记得上辈子,祖母知晓这事后就急急忙忙从长安回来了,不过这次看到自己这样离开阮家,也不知道祖母会怎么想,肯定是要训她了,她一向疼爱自己,估计又要觉得她受委屈了。   想到祖母,阮妤的目光又变得柔和了许多,等祖母回来后,挑个时间去看看她吧。   阮妤说回去歇息,但实则也没有立刻睡着,看了会书,想喝点水,但屋子里的水已经有些凉了,她提着水壶往外走就看到了蹲在外头的阮庭之,他还是来时那一身白衣,高高的马尾顺着垂落在肩膀上,手里拿着一根不知道从哪里折下的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听到开门声立刻回头。   手里树枝随手抛掉。   阮庭之起身看着她想说些什么,但看着阮妤那张脸又忍不住挠了挠头。   最后还是阮妤笑道:“怎么了?”   “啊,没事。”阮庭之脸有些红,眼睛也不敢跟她直视,低着头,脚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踢着地面,好一会才轻声说,“对,对不起啊,我刚刚……误会你了。”   “但你怎么不跟我解释下。”他忍不住小声嘟囔一句,“我差点以为老头子真做了对不起娘的事。”   阮妤是真没想到原来前世那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少年时居然是这个样子,她眼中含着笑,唇角也微微翘着,语气柔和,“我那会说了,你也不会信。”   这,倒也是……   他不仅不会信,估计还会觉得这个女人是个疯女人。   阮庭之没跟阮妤相处过,这会也不知道该和她说什么,刚刚和爹娘聊完后,爹娘就回屋睡觉了,可他却静不下心,在院子里散了一圈步,看到阮妤屋子里还亮着灯,就走了过来。   他没敲门,就蹲在外头。   想着要是她出来,就和她说声抱歉,要是不出来,就明天再说。   没想到她还真出来了。   但道歉道完了,其他话倒是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了,真想跑过去问问霍哑巴,怎么跟一个没相处过的妹妹相处,不过按照霍哑巴那个性子,估计也不知道。   阮妤见他五官都快皱到一起了,索性开口问他,“这次回来,还走吗?”她上次听霍青行说他去了忠义王的军队,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阮庭之没想到她会主动询问,微微一怔后才点点头,“我这次是请了假回来的,只能待三天。”   “我进了忠义王的军队,过几天就要跟着大军去清剿北羌了!”说起这事,他面上一扫先前纠结,双目明亮,重新变得意气风发起来。   北羌吗?   阮妤想起上一世忠义王也清剿了北羌。   北羌兵力弱,忠义王又擅长领兵作战,上一世收服得十分容易,阮妤放下心,但还是叮嘱了一句,“既是作战难免有死伤,哥哥在外还是多加注意,切记不可莽撞行事。”   怕阮庭之性子过于跳脱,去了战场也不怕死得横冲直撞,便又添了一句,“哥哥要记着,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我和爹娘,若你出事,我和爹娘必定伤心不已。”   阮庭之听到这话,脸上的笑容慢慢被严肃所取代。   他郑重点头,承诺道:“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保护好自己,不会让自己出事的。”或许是因为这一番话,再面对阮妤的时候,他也没有先前的不自在了,扬着笑脸继续说,“我还要挣功勋呢!以后当大官保护妹妹!”   刚刚爹娘和他说了许多事。   他娘更是和他叮嘱,让他好好护着妹妹,说妹妹以前在那个家过得并不快乐。   听到“妹妹”两个字,阮妤眼中闪过一刹那的惊讶,但很快,她又弯着杏眼笑了起来,“好啊。”   “那妹妹,你早点睡!”阮庭之笑着和她挥手,走了几步,想到什么又回头,犹豫着问道:“妹妹,你知道云舒她是什么时候离家的吗?”   刚刚他问了爹娘,爹娘却只是沉默,不肯说。   “我回来之前,她就已经走了。”阮妤说完,见少年脸色微白,心中却并不感到抱歉。   她是无所谓阮云舒在这个家的存在感,也不介怀哥哥和爹娘依旧记着她,但该让看清的一样都不能少,她可不希望以后家里为那个小白莲闹不愉快。   更不希望那个小白莲跑到爹娘和哥哥面前假惺惺地哭。   阮庭之低着头,沉默了一会才轻声说,“……我知道了。”虽然心里难受,但他还是努力扬起笑脸,朝阮妤挥手,“妹妹快睡吧,我也回去了。”   阮妤点头目送他离开,等他走后,这才朝后厨走去。   后厨和阮庭之的屋子比邻,本来还担心因为她刚刚那番话让哥哥不高兴,哪想到从后厨出来后就听到她哥正在逗小善,自打小善来到家里后就一直住在哥哥的屋子,如今哥哥回来了,他们俩自然是要一起住了。   “小鬼,这几天就是你占我的床啊。”屋中阮庭之看着谭善明知故问。   谭善记忆中的阮庭之还处于那个每年过年看到他都要从他手里抢糖的坏大个,所以这会他抱着自己的小枕头抿着唇站在一旁,什么话都不说。   “哟,小鬼,你居然不理我?知道这是谁的屋子吗?不理我,我可不让你睡啊!”   谭善一听这话立刻掉头就走。   阮庭之一看他这样倒是急了,立刻站了起来,“你去哪啊!家里就这几个房间,你不跟我睡,难道去睡厨房啊?”   “我去找霍哥哥。”谭善头也不回。   刚要开门就被阮庭之手疾眼快按住了门。   小孩不高兴地抬起头看他。   阮庭之却依旧嬉皮笑脸,知道他力气不够走不出去,又有心情逗人了,“你喜欢霍哑巴?”   “霍哥哥才不是哑巴!”对谭善而言,能教他读书写字的霍青行比起眼前这个只会欺负他的阮庭之好太多了!   阮庭之嗤道:“啧,那个小古板有什么好的,我跟你说那个小古板就连睡觉都是一板一眼,你跑去跟他睡也可以,不过你要是睡觉打呼磨牙,或者手脚乱放,你绝对会被他说的。”   谭善一听这话,眼睛瞪得大大的,好一会才抱着小枕头小声问,“真,真的吗?”   “当然!”   阮庭之应得毫不犹豫,“我跟你说他这个人毛病可多了。”   阮妤隔着门听到这些话,好笑不已,虽然哥哥这话夸大的成分不少,不过……她想起霍青行,那个男人睡觉的确蛮一板一眼的,笑了笑,她摇摇头,听着里头又传来“想好没,跟我睡,还是跟霍哑巴睡?”   “那,那我今天就跟你睡吧。”   阮妤眼中含笑,提着水壶往自己屋子走。 第42章   阮妤第二天没去金香楼, 而是打算留在家中好好陪家人一天,好在如今金香楼已经步入正轨,后厨有屠师傅看着, 楼里有谭柔管着,她就算不去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心情放松了。   她这天睡到自然醒。   等阮妤洗漱完出去的时候,阮母刚做好早膳,还没到堂间就听到里面传来的欢声笑语,“娘的厨艺越来越好了,馋死我了!”   “这是你妹妹教的, ”阮母还在摆碗筷,一转眼的功夫就见阮庭之伸手朝那鸡蛋煎饺伸出手打算偷吃, 她二话不说直接拿起筷子狠狠打了下他的手,堂间当即就响起了阮庭之的惨叫声,“娘,你做什么!”   “你妹妹还没来,叫你偷吃!”   “我就吃一个怎么了!”阮庭之抱着被打红的手很不高兴,又看了眼铁面无私的阮母,顿时嚷道, “娘都不疼我了,以前我睡到日上三竿,你还会把早饭端到我床边,现在我吃个煎饺都要打我!”   “我就是一颗没人疼的小白菜!”   他一向是个玩闹的性子, 又生得一张好嘴, 把本来还板着脸的阮母逗得不行, 忍不住笑出声,“多大的人了还撒娇,还给你端早饭到床边, 那都是你十岁以前的事了,你倒是记得牢。”   “那我不管,反正我长到七八十岁,我也是阿娘的好儿子!”   “你啊——”阮母伸手点点他的额头,又看了眼外头,“去看看你妹妹起床没?起床了,就去喊你爹过来吃饭。”   阮庭之哎一声,刚要出去,就看到从外头走进来的秋香色身影,看到阮妤,阮庭之的脸顿时烧了起来,想到自己刚才和阿娘撒娇的模样估计都被妹妹听见了,他不禁有些犯臊,站在一旁挠了挠头,和人打招呼,“妹妹早。”   阮妤眉目含笑看着人,“哥哥早。”又去看阮母,“阿娘早。”   “早早早。”   儿女都在,阮母眉眼之间的喜色藏也藏不住,“阿妤快洗个手过来吃饭。”又招呼阮庭之,“你快去喊你爹,一天到晚就知道待书房,再不出来就别吃饭了。”   阮庭之应了好,临走前又趁着他娘没看见,抓了一只香喷喷还冒着热气的煎饺塞到嘴里,边往外头跑边含糊道:“好吃!”   “这死孩子!”阮母看得又好笑又无奈。   阮妤脸上也有着掩不住的笑容,虽然没有和哥哥怎么相处过,但她喜欢这样朝气有活力的哥哥,目送着阮庭之往外走,等到那一晃一晃的高马尾消失在自己眼前,她才朝阮母走去,“小善呢?”   “阿柔带到城里去了,说是要给他添置一些东西。”阮母答道。   阮妤点点头,走到一旁去洗手,很快,阮父和阮庭之就过来了,一家四口围坐在一起,边吃早饭边说话。   阮庭之吃的最多,他很久没吃到家里的菜了,开始离开青山镇的时候,他一路马不停蹄,就怕赶不上,自然是风餐露宿,后来进了军营当新兵训练吃的也不行,在外头,他什么都不想,就想他娘做的饭菜,有时候做着梦都在流口水,现在终于得偿所愿,自然吃的狼吞虎咽。等吃完,看爹娘和妹妹也吃得差不多了,阮庭之放下碗筷擦了下嘴,打算宣布事情了,“爹娘,妹妹,我有件事和你们说。”   他这会神情认真,一扫先前玩笑模样。   阮母本来要收拾碗筷的动作也停了下来,“要说什么?”   阮父也看着他。   阮妤想起昨天他说的话倒是猜到他要说什么,她没开口,只是目光落在他身上,等着他的后话。   被三个人这样看着,阮庭之倒是又有些不好意思了,轻咳一声才又继续说道:“我进了忠义王的军队,马上就要跟着王爷去打北羌了!”忠义王是他的信仰,加入他的军队更是他从小到大的梦想,现在能如愿以偿,他就算再想掩饰,脸上也有着藏不住的笑容,此时日头高升,冬日的暖阳透过槅窗打进屋中,照在白衣少年的身上,少年梳着高马尾,浓眉大眼,咧嘴笑着。   和霍青行的笑容不同,霍青行纵使笑都只是轻轻抿一下唇,如小石击在湖泊泛起的一小圈涟漪,而阮庭之的笑就像是烈烈夏日里最明媚的太阳,真诚炙热,像个没有丝毫烦恼的少年郎,心中只有满怀喜悦和憧憬。   相较阮庭之的满怀喜悦,阮父阮母在他这话之后就变得沉默起来。   阮父不必说,就连刚刚还挂着笑的阮母此刻也没说话,阮庭之大概也知道自己这个话有些让人难以接受,他敛了笑,低声安抚阮母,“阿娘放心,我会保护好自己,不会让自己受伤的。”   阮母哪里放心得下?   那可是去打仗,战场上刀剑无眼,要是缺胳膊断腿,或者直接命都没了,那可怎么办?她红着眼,看着阮庭之哑声问,“非去不可吗?阿娘不需要你成龙,就希望你平平安安的。”   阮庭之自然知晓他娘的心思,可让他在这个小镇上从出生待到离世,到了年纪就娶妻生子,找个不怎么喜欢的活,或者跟他二叔一样成天逗鸟溜圈……他一想到那样的生活就头皮发麻。   他不想要这种从开始就望得到尽头的生活,更不希望自己临老遗憾后悔。   相比阮母的情绪波动那么大,阮父就显得沉默许多,他只是抿着唇坐着,等身旁的阮母确定改变不了阮庭之的心意,这才开口问他,“这就是你喜欢的事?”   从前他不是逼着阮庭之读书就是让他接管金香楼,这还是他第一次站在一个平等的视角问阮庭之这样的话。   阮庭之也似乎没想到,他还以为他爹一上来就是要动家法,他也想好了,就是真挨一顿家法,他也不会改变离开的心思,他这次回来也只是和他爹娘说一声,但无论他们同意不同意都左右不了他的脚步。   他原本正揽着阮母安慰着,此时看着阮父犹豫了下,才开口,“……是。”   阮父看着他,似乎是在确定他的决心,许久,他才收回目光,淡淡道:“你想去就去吧。”   竟是没有阻拦。   阮庭之一脸错愕,好一会才小心翼翼地问,“爹,你答应了啊?”   “怎么?”阮父看着他冷笑,“你盼着我不答应?”   阮庭之也觉得自己奇怪,跟他娘能好好说话,但跟他爹,要是不互相刺一句,他就难受,现在看着他爹这一脸冷笑的模样,原本还悬着的心彻底放回到了肚子里。   这才对嘛!   刚刚那么好声好气,他还以为他爹被人夺舍了。   “我看你就是欠打!”阮父看着他这副样子,吹胡子瞪眼。   阮庭之却仍旧笑嘻嘻的样子,“瞧您这话说的,合着我好似特意等着您打我一顿似的,而且——”他看了一眼对面的阮妤,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明媚了,“妹妹还在呢,您可别吓着她。”   “呸!”   “你还知道你妹妹呢,回来没几天就要走,有你这样的哥哥?”平时温文儒雅的阮父此时被人逼得都快爆粗了,见阮庭之还好死不死伸手过来揽他,直接骂道:“滚远点,看着你就烦。”   阮妤目光含笑看着她爹跟哥哥的互动,一双杏眼弯着,心里也涨涨的,能看到这样的哥哥和爹爹,真好。   这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阮母虽然难过,但也没有再阻拦,只是一直叮嘱人去了外头要好好照顾自己,别什么都不管跟人家拼命,刀剑无眼,最重要的就是保命……阮庭之自然一一应下,原本想和他们说下军营的事,外头就传来一道尖锐的女人声,“大哥大嫂,我听说庭之回来啦?”   这熟悉的声调,就算不去看也知道是谁来了。   阮母擦了下微红的眼眶,往外头看,瞧见阮陈氏正朝他们这边走来,身后还跟着阮卓白。自打上回阮父在这宣布把金香楼交给阮妤打理之后,阮家二房就没登过门,今天过来还是因为一大早就听到了阮庭之回来的消息……如今瞧见阮庭之果然坐在屋子里,阮陈氏立刻无视阮妤的打招呼,冲阮庭之笑道:“庭之,你可算是回来了,你这几个月都跑到哪里去了?”   “你说说你这孩子,放着家里不待,非要跑到外头去,你就不能替你爹娘想想?他们可就你一个儿子!”   她说得言辞关切,阮庭之却听得微微皱起眉。   他是不知道这几个月家里发生的事,也不清楚他们家跟二弟家闹了矛盾,只是听着“就你一个儿子”有些不大舒服,以前云舒在家的时候,二婶绝不会说这样的话。往对面看,妹妹打完招呼就又坐了回去,握着一盏茶慢慢喝着,似乎并不介怀阮陈氏的这番话,可他也不知怎的,心里突然升起一股无名火,他一向是个藏不住的性子,不高兴就全摆在脸上,这会浓眉微拧,同阮陈氏问完好后就开口说道:“二婶,就算我不在家也还有妹妹,妹妹比我细心也比我更会照顾爹娘,您多虑了。”   阮陈氏哪里想到阮庭之居然会这样说。   她知道阮庭之一向跟阮云舒要好,原本还以为他肯定不会接受阮妤这个从未见过的妹妹,今天过来也是为了故意刺他们一顿。现在金香楼由阮妤管着,每个月分出来的钱比以前多了不知道多少,族里和她家那口子成天夸阮妤能干,她也清楚这样的情况下,她家卓白是怎么也不可能接管金香楼了。   按理说有钱拿,她是该高兴的,头上这几根金簪就是刚买的,衣裳也是前几日新做的。   可只要想到原本这一切的荣耀掌声都该属于卓白,她原本真能做个富家太太由一堆婆子丫鬟伺候,她这口气就怎么都平不下去。   都怪这个阮妤!   既然金香楼拿不到了,那能让阮妤他们一家不高兴也是好的。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回来才一天的阮庭之居然这么坦然就接受了阮妤这个妹妹,还出声维护。笑容僵硬在脸上,平日巧舌如簧的阮陈氏这会竟有些说不出来话。   阮卓白看着脸色不大好看的大伯一家,心中暗斥阮陈氏没脑子,不会说话就别说,早知道就不跟她一起过来了。   可他实在太好奇阮庭之怎么突然回来了,所以早上起来见阮陈氏要过来,自然也就跟了过来。这会看阮陈氏讷讷无言,只好温声帮腔,“大哥,母亲也只是关心你,并没有别的意思。”   “对对对。”   阮陈氏反应过来,尴尬道:“我就是这个意思。”   许是因为上回事件,阮父阮母心里存了个疙瘩,也就不似以前那般迁就阮卓白一家了,此时阮母冷着脸没说话,阮父到底还是念着他那个弟弟和这个侄子,便说,“庭之刚回来,我今天还得去书斋,等后天休息了你们带上小睿和老二来家里吃饭。”   阮陈氏自然应好,但她还是想打听下阮庭之这几个月到底跑哪里去了,索性待着不走,继续问道:“庭之,你这几个月到底做什么去了?我怎么看你晒黑了不少?”   这回阮卓白并未阻拦阮陈氏,而是低着头,等着阮庭之的回答。   他清楚阮庭之的为人,他要做的事,别人是没法阻拦的,所以他这几个月离开肯定是去了忠义王的军队,如今回来……莫非是没进军营?想到这个可能,阮卓白的心中突然一阵滚烫。   他早就厌烦透了阮庭之处处高人一等的模样。   凭什么都是阮家的子嗣,阮庭之就可以随心所欲,肆意洒脱?他却只能小意奉承,做什么都要在乎别人的眼光?生怕说错做错惹来旁人的不喜?既然他已经得不到他想要的东西了,那么阮庭之也该和他一样成为一个无用的普通人!   他此来,就是为了亲眼看看阮庭之梦想被击碎的颓废模样!   阮卓白袖下双手紧握,薄唇也因为激动而紧抿着,他自以为自己这副模样无人瞧见,却不想早就被一直不动声色观察着他的阮妤看在眼中。   阮妤没有立刻说话,收回目光继续垂着眼喝盏中茶。   阮庭之倒是不清楚他们母子的心思,闻言也就实话实说,“哦,我跑去忠义王的军队了。”   “忠义王的军队?”阮陈氏一惊,忠义王是大魏的战神,名声大得就连她这样的妇人也知道,阮庭之居然去忠义王的军队了?她双眼睁大,但很快,又高兴起来。   要是进了忠义王的军队,阮庭之何必大晚上鬼鬼祟祟回来,肯定是没进!   她这样一想,连日来被阮家大房压着的那股憋屈劲也终于散去一些,嘴里倒是还十分虚伪地安慰道:“你说你这孩子,怎么跑这么远,这军队有什么好的,还好是没进,要不然你爹娘都得担心死了,你也别气馁,你妹妹这么会赚钱,你喜欢练武,就让她以后给你开个镖局什么的,或者开个练武行,收几个徒弟教他们也是好的。”   她到现在都不忘故意刺阮妤一下。   阮父阮母一听这话都皱了眉,阮庭之也是,他刚要说话,一直不曾说话的阮妤却突然开了口,“二婶原先不知道哥哥去做什么了吗?”   少女声音清亮还好听,众人不禁都朝她看了过去。   阮卓白看着少女脸上的疑惑,心下不禁一跳,虽然不清楚阮妤要说什么,但他总有一种她后面的话会对他不利的感觉。   和阮妤接触这几回。   这人一向很少说话,但每回开口总能让他下不来台……阮卓白想到这,心里不禁一阵紧张。   “你这是什么意思?”阮陈氏皱眉看她。   阮妤放下手中茶盏,又握着一方绣着兰花的帕子抿了抿嘴角,而后才看着阮陈氏一脸无辜地说,“啊,当初就是二哥和哥哥说了忠义王军队的事,也是他建议哥哥去追求梦想的呀,我还以为婶婶是知道的呢。”   她说完特地歪头去看站在阮陈氏身边那个因为她先前所说的话而白了脸的少年,“说起来,当初家里在找哥哥的时候,二哥为什么不同我们说一声呢?若不是这次哥哥同我说,我也不知道原来二哥是知情的呢。”   她说着又叹了口气,“那段时日,爹娘因为找不到哥哥都急坏了,若是二哥能告知哥哥的踪迹,想来我们也不会这样着急。”   静悄悄的屋子里,众人神色各异。   阮庭之是诧异,不明白妹妹这话是什么意思,他什么时候和她说过这事了?   阮陈氏是呆滞,她显然也不清楚这件事,目光诧异地看着阮卓白,瞧见他苍白的脸和发白的嘴唇,心里顿时就明白了,估计这事还真跟卓白脱不了干系!   这下完了!   她僵硬着脖子回头去看阮父阮母,果然瞧见他们不敢置信地望着卓白,然后脸一点点变沉,再变沉。她心下一个咯噔,刚要开口,阮父就已经冷声开口,“卓白,阿妤说的是不是真的?”   “大伯……”   阮卓白惨白着脸,嘴唇也在颤抖,“我……”他想说话,但看着阮父那双沉得如墨水一般的眼睛,一个字都说不出。   阮庭之倒是想帮他,可刚要张嘴就被阮妤轻轻踢了一下,虽然不清楚妹妹为什么要这样做,但阮庭之也不希望阮妤不高兴,犹豫了下还是住了嘴。   屋子里静得仿佛掉跟针都能听见。   而阮父看着眼前那个低着头说不出一个字的挺拔少年,心里突然生出一股说不出的失望。他不是不清楚卓白要什么,上回他那样急切改口已经显露了他的野心,可他没想到,原来他这一向温和谦逊的侄子早就布了一张网,知道庭之的性子和梦想,所以故意透露出这个消息给庭之,在他们急切找不到庭之的时候又跑到他们面前温声安慰,再撺掇族里人让他们过继。   他就一个亲弟弟,连带着弟弟生的两个孩子,他也视若亲子,甚至很多时候,他待卓白都要好于庭之。   为了一个酒楼,做出这些事,阮父说不难过是不可能的……被至亲之人这样对待,他就像是突然老了几岁,连一句话都说不出,许久才哑声说道:“你们回去吧,后天……也不用来了。”   “大哥……”   阮陈氏还要说,一直不曾说话的阮母却彻底拉下脸,也不顾妯娌之间的情分,直接出面赶人了,“我们还有事,你们可以走了。”   看了眼阮母,又看了眼阮父,都是黑沉沉的脸,阮陈氏就算脸皮再厚,这会也待不下去了,只能拉着阮卓白往外走。阮卓白此时三魂七魄好像全不在了,跟个木头人似的被阮陈氏拉着往外走。   “你这孩子怎么也不知道提前和我说一声?”   阮陈氏没忍住,说起阮卓白,“我要是知道,就不会问这样的话了。”   现在好了,不仅没刺到他们,她跟卓白还受了一顿瓜落,虽然她不喜欢阮妤一家,但现在他们的金钱要脉可都卡在他们手中,要是日后他们一气之下不给他们钱了,那可咋办!   钱就是阮陈氏的命,想到这个可能,她也顾不得阮卓白是她最疼的儿子,埋怨道:“你看看你这事办的!”   余光瞥见阮卓白阴沉的脸,阮陈氏心下一惊,到底是有些怕自己这个儿子的,她闭了嘴,又哄起人,“好了好了,我知道你一向要强,回头娘给你添置个铺子给你做生意,你那大哥一看就是个没用的,以后他们兄妹还有的闹呢,以后你们兄弟,肯定是你出人头地!”   话音刚落,巷子里就响起一阵马蹄声。   平时镇上就算有人骑马、坐马车,那也都是很慢的,可来人却很急,阮陈氏这会本来心情就不好,听到这个声音立刻骂道:“哪个要死的在这骑马,也不怕撞了人!”   其余人家听到声音也都纷纷探出头。   阮卓白往那边看了一眼,待瞧见那坐在高高马背上的是一个穿着软甲的将士,心下突然一个咯噔,身边阮陈氏在瞧见来人是个将士后也不敢骂了,而是怔怔看着前方,身后左邻右舍也都在猜测这位将士所为何来。   阮卓白没说话,他只是看着那匹马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马背上的男人左顾右盼,似乎还在看着外头的门号,他心中产生一个荒谬的念头,袖下的手指越握越紧,马背上的男人终于到了他们面前,他看了看门匾又看了看门号,翻身下马,问他,“请问,这里是阮千总的家吗?” 第43章   “千总, 什么千总?”   “他在说哪个阮千总呀?难不成是庭之?听着倒像是个官衔。”   身后妇人嘀嘀咕咕,声音却不敢太响,现在的人对当官的, 尤其是武将都有些天生的畏惧,就连一向泼辣的阮陈氏此时看着近在眼前的将士也惨白着脸,不敢吱声。   阮卓白也没有说话。   他却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不敢置信,阮庭之居然……居然真的当上官了!他自幼读书,虽志不在此, 但比起这些无知妇孺总归还是要懂一些的,千总是武官头衔, 虽然只有八品,但也能领导两百号人,不过三个月的时间,阮庭之不仅真的进了忠义王的军队,居然还当上了官,带上了兵!   怎么,会这样?   他脸色苍白, 牙根却紧咬着,宽袖里的手更是攥得紧紧的,仿佛不这样,他就要压抑不住心中的怒火了。   穿着软甲的年轻将士见周遭都在看他却未说话, 而眼前那位年轻男人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脸色阴沉双目喷火, 行军作战的人仿佛天生就对一些事物格外敏感,就像现在,看着这位素未谋面的年轻人, 他却已经生出一抹不喜。   刚想再问一下别人就听到院子里传来一道熟悉的男人声音,“蓟云?”   被唤作“蓟云”的男人立刻循声看去,待瞧见阮庭之的身影,刚刚还严肃着脸的年轻将士立刻笑起来,“大人!”他三步并作两步朝人走去,待看到跟在他身后的人,脚步又是一顿,十分有礼地朝他们拱手,“两位就是大人的父母吧。”   又看向阮妤,想到大人曾在军营说起过的妹妹,估计这位便是了。   只是没想到大人的妹妹竟这样好看,蓟云小麦色的脸庞透出一些红晕,朝人也拱手一礼,喊了一声“阮小姐”便站在一旁。   阮妤神色如常朝人回礼。   阮父阮母却是被吓了一跳。   他们还是第一次被将士行礼,等反应过来才问阮庭之,“这位是?”   阮庭之向他们介绍,“是我军营的兄弟,叫蓟云。”说完看向蓟云,“你怎么来了?”又扫了一眼外头的人,全都在往这边看,唯恐是要事,他道,“进去说吧。”   ……   他们进屋之后,外头的人却不减反增。   原本不知道的人也都被人喊了过来,说是阮家来了位将领,还说阮家那个调皮的小子现在当官了,虽然不清楚“千总”是个什么头衔,但“大人”两字,他们还是听得懂的。   没想到阮庭之离家三月,再回来居然就当官了,一群人咂舌不已,看着还呆站在阮家门前的阮陈氏母子,不由问道:“阮太太,你知道里面是怎么回事吗?”   “对啊对啊,你们可是一家人,这庭之什么时候当官啦?当的是什么官,厉害不厉害啊?”   阮陈氏哪里答得出?又见那群人一脸看好戏的表情,顿时骂道:“关你们什么事,嘴巴长在脸上,自己不会去问?”她骂骂咧咧一句,刚要喊阮卓白回家,却发现刚刚还站在身边的少年已经抬脚离开了。   “卓白,等等我!”她说着就推开众人往前面跑。   被阮陈氏推开的几个妇人不由啐道:“什么东西?我看这二房是越来越不行了。”   “那可不,现在阮家大房,女儿做生意,儿子当官,这以后怕是知县大人都得敬着他们呢。”   ……   外头吵吵嚷嚷,屋子里倒是安静。   阮妤端来新茶递给蓟云,又给阮父阮母他们续了茶。   “多谢阮小姐。”蓟云忙接过道谢,却还是不敢抬头看阮妤,只同身边的阮庭之说明来意,“我是奉少将军之命来通知大人,三天后大人直接去往荆州大营会合,届时,兵马会从那边出发。”   听到“少将军”三个字,阮妤喝茶的动作一顿,但也就一个呼吸的光景,她就又垂下眼喝起茶。   “怎么突然去荆州了?”阮庭之奇怪道,“之前不是说在江陵府集合吗?”   蓟云摇头,“这个属下不知。”   阮庭之也就没再多问,只道:“那这几天你就待在我家,回头我们一起去。”   “我还得去和其他几个邻近的弟兄说一声。”事发突然,蓟云因为是孤儿,不似阮庭之他们需要向家人汇报,这几日便一直待在军营,得了差事后他先来找了阮庭之,但还有一些营中兄弟也需要他去告知一声。   他说着就站了起来,“大人,我得走了。”   “这么急?”阮母跟着起来,“你辛苦这么一趟,好歹留在家中吃了午饭再走啊。”   “多谢伯母,但今日还有事,等日后若有机会,我再来叨扰。”蓟云憨笑道。   阮母还要再说。   阮庭之按住阮母的胳膊,“娘,他还有公务要忙,以后再说吧。”   既是公事,阮母便不好再说了,阮庭之看着蓟云,“走吧,我送你出去。”   两人往外走。   这会外头已经没什么人了,快走到外头的时候,蓟云驻足看向阮庭之,“大人就送到这吧。”说完,想起之前看到的那个年轻男人又提了一句,“我刚刚在外头瞧见一个穿着蓝色长衫的男人,大人可知道是谁?”   “蓝色长衫?”   阮庭之回想阮卓白穿得衣裳,道:“是我堂弟,怎么了?”   倒是没想到居然会是大人的堂弟,蓟云皱了皱眉,又犹豫了下才说,“我刚刚说起大人官衔之时,那人似有不满,大人还是小心一些。”   这话若是别人说,阮庭之绝不会信,但蓟云是他们这一支小队里六识最灵敏的,之前他们授命去剿一个土匪窝的时候也是他最先察觉到山里的异样。   而且他和卓白无冤无仇,这次更是第一次见面,又岂会平白无故污蔑卓白?   阮庭之眉头微锁,但看着蓟云担忧的脸庞还是露齿一笑,他抬手拍了拍蓟云的肩膀,“知道了,我会提防的。”目送蓟云走后,阮庭之这才敛了表情重新回屋,脚步刚迈进堂间,就发现屋子里三双目光,六只眼睛全看着他。   脚步一顿,阮庭之挠了挠头,颇有些不好意思,“干嘛这样看着我?”   阮父阮母仿佛还处于怔忡之中,未曾开口,阮妤倒是放下茶盏,转过头,笑吟吟地问,“哥哥何时当官了?”   “不是什么大官。”阮庭之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他性子好,为人赤忱又爱帮助人,底下的人都挺服气他的,他自己也不把别人当部下,都是当兄弟看待,所以也没觉得自己这个官衔有什么。   但看着阮妤一脸好奇的样子,还是开了口,“我刚进新兵营那会正好接到一个任务去山上剿匪,运气好,把那个土匪窝剿了,还找到不少赃物。”   阮妤却觉得不可能这么简单。   果然,阮庭之犹豫了下,又说,“那次剿匪回去的路上,我们碰到一伙人想刺杀忠义王,我就帮着挡了一下,后来就被提了上去。”这次声音放得格外轻,神情也有些严肃,“这是要事,爹娘,妹妹,你们千万不能传出去。”   阮父自然知晓其中的厉害,肃起脸,点了点头。   阮母却一脸担心地站起身,握着阮庭之上下查看,“你有没有事?你这孩子,忠义王身边这么多人,要你去帮什么忙?”   “没事没事,我一点事都没有。”阮庭之宽慰道,“我也就是挡了下,很快王爷身边的人就把那些人给制住了。”   “以后小心些,别总是强出头,你记着,爹娘不要你当什么大官!”阮母的眼眶还有些红。   阮庭之自然一一应了。   又说了几句,阮父也差不多时间去书斋了,他起身往外走,阮母抹了眼眶收拾东西去后厨,阮庭之看着阮妤,低声说,“妹妹,我有话和你说。”   知道他要说什么,阮妤点点头,“我们去外面说吧。”   兄妹俩一道往外走去。   说有话说的阮庭之却一直皱着眉,走了很久也没开口,最后还是阮妤笑着问道:“哥哥是想问我为什么要针对阮卓白吧?”   现在没人了,她连一声假意的二哥也不愿喊了。   阮庭之倒是没想到她会主动开口,愣了下,才点点头,“啊,是……”他停下脚步,看着阮妤犹豫道,“是不是二弟惹你不高兴了?还是二婶和小睿,要是他们说了你什么,你就和我说,我去同他们说!”   即使不知道是什么事,但阮庭之说的全是关心阮妤的话。   阮妤心下一暖,略弯的杏眼也闪着璀璨的笑意,她柔声,却没回答他的话,而是问道:“哥哥可信我?”   阮庭之一怔,反应过来立刻道:“自然!”   阮妤便说,“有些事,爹爹和娘亲不愿同你说,是怕你担心,但我想还是和哥哥说一声比较好。我刚回家没多久,二婶就带着阮卓白来我们家,想逼着爹娘过继他。”   “啊?”   阮庭之傻眼,“为什么过继?”   阮妤看着他,语气淡淡,“自然是为了金香楼。”见他神色微怔,似不敢置信,阮妤继续说,“金香楼一向有长房子嗣才能过继的规矩,爹爹一心打理书斋,哥哥走的时候难道就没想过会有那么一天吗?”   她语气并不重,甚至算得上是柔和,可阮庭之却听得有些无地自容。   他低着头,声音有些哑,“我没想到二弟他们会这样做,我……”他似是想解释,却发现言语苍白,最后只能羞愧得埋下头,“是我考虑不周。”   阮妤见朝气蓬勃的少年低下头,又温声说,“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让哥哥心怀愧疚,每个人都有追求梦想的权力,哥哥这样做,并没有什么不对。”   “我只是想让哥哥知道你眼中的那位好弟弟其实根本不如表面展现出来的那样温和,人心难测,□□后还是要多加提防,警惕才是。”   旁的话,她未再多说,但也足以让阮庭之沉思了。   无论是阮卓白还是阮云舒,她虽然懒得搭理他们,但也不会让他们用心机手段蒙骗了她的家人。   阮庭之沉默着,没有说话。   阮家这一辈没有多少子嗣,他跟阮卓白又是从小一起长大,感情自然不错,虽然小时候也会烦阮卓白的存在让他总是被阮父耳提面命拿来比较,但他从来不曾嫉恨过他。   在他眼中,他的堂弟优秀,聪明,温润,谦逊。   可今日——   他却听说了一个不一样的阮卓白。   先是蓟云的提醒,然后是阿妤的话,阮庭之抿着唇低着头,好一会才看着眼前的少女,低声说,“我知道了。”   阮妤见少年抿着嘴唇,神色似有落拓和难过,知他一时半会难以接受,也没多说这事,想起之前他的话才问道:“王爷的伤严重吗?”   这个话题跨度太大,阮庭之呆了一下才讷讷答道:“就是肩上中了一箭,不算严重。”说完又忍不住问,“妹妹认识王爷吗?”   阮妤倒是也没瞒他,笑道:“见过几回。”待瞧见他微微睁大的眼睛,又笑着说,“我从前那个身份,大概得喊他一声伯伯。”   阮庭之一听这话,眼睛倏然瞪大了。   阮妤笑笑,原本还想问下徐之恒,想想又作罢,“哥哥还有别的要问吗?”   阮庭之还处于呆怔之中,闻言摇了摇头,想到什么又点头道,“对了,妹妹,你是怎么知道当初是二弟说服我离开的?”这事,他从未和别人说起过。   “这个啊……”   阮妤歪着头,目光越过阮庭之看向隔壁的院子,抿唇笑道:“这哥哥就要去问霍青行了。”   哎?   这跟霍哑巴有什么关系?阮庭之有些惊讶。   ……   夜里。   阮妤亲自下厨为哥哥接风洗尘。   刚刚摆完晚膳,谭柔姐弟也回来了,手里拎着大包小包,就连谭善小小的手上也提了不少东西。阮母刚在摆筷,瞧见这个情形,呆了一下才迎过去,“怎么买了这么多东西?”   “很久没逛街了,就多买了一些。”谭柔温声细语。   阮母只当是他们姐弟添置了一些衣物,也没多说,转头想喊阮庭之过来帮忙,见他正翘着二郎腿十分没有坐相的在一旁啃苹果,顿时没好气道,“没瞧见你谭家妹妹拿了这么多东西,还不过来帮忙。”   “来了。”阮庭之在家里被差使惯了,倒也不介意,随手把苹果扔到篓子里,抬脚走到谭柔面前朝她伸手,“给我吧。”   “不用……”谭柔想拒绝,可阮庭之本就是个直来直去的性子,也不管她同意不同意,直接从她手上夺了过来,顺道把谭善手里的那些东西也拿了过来。   他平时在军营背着沙包绕着围场能跑几十圈,这点重量对他而言自然算不了什么。   但还是颇为惊讶,看着手里这些东西,“买了什么呀,这么多。”   谭柔以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唯一接触过的外男就是许巍。阮庭之,她虽然见过,但都是年节那会跟着她爹过来拜年,顶多就是当着一群长辈的面见一下,打一声招呼,绝不多说半句话。   如今被人这么接过,她有心想拿,但又不敢,只好亦步亦趋跟在阮庭之的身后,低声说,“就是随便买了一些。”   阮庭之皱了皱鼻子,看着她,“那你这随便还真是蛮随便的。”   话音刚落,就被阮母狠狠拍了下胳膊,“你谭家妹妹买什么买多少,关你什么事!要你操心!”   “那我不是担心她乱花钱吗……”他娘力道一向很大,阮庭之莫名挨了一下,十分委屈,“娘,你这力道也太大了,我这胳膊回头肯定得青了。”   说话间瞧见阮妤和阮父从外头走来,他一点也不臊地提着东西跑过去和阮妤告状,“妹妹,阿娘打我,你得帮我。”   阮妤扫了一眼屋中,大约也明白了是什么事,好笑道:“哥哥想要我怎么帮你?”   倒也不能让妹妹帮他打阿娘,阮庭之一下子就气馁了,摇摇头,无力道:“算了算了,我大人有大量,不和……”余光瞥见他娘凶狠的眼神,顿时怂得声音都压低了,“某些人计较。”   又怕他娘打他,直接躲到阮妤身后。   阮父看他这副样子就气得脸皮绷紧,骂道:“站没站相,坐没坐相!”   阮庭之才不管他,依旧躲在阮妤身后。   阮妤笑着摇头,帮他把东西提到一旁的空桌上,才又转头问谭柔,“阿柔买了什么东西?”   谭柔瞧见她才微微松了一口气,走过去说,“天气冷了,我给伯母买了一个兔毛手笼,平时伯母出门聊天的时候可以揣上。”她边说边从一旁的包装盒中拿出一个大红色,双面都绣着富贵牡丹的手笼递给阮母。   “你这孩子,”阮母一脸不赞同,“做什么这么破费?”   “不贵的。”谭柔抿嘴笑了下,又拿出一对石青色的护膝给阮父,柔声说,“我听伯母说伯父的膝盖受过伤,这个里面有绒,伯父日后出门教书的时候可以戴上,能御寒。”   阮父握着这对护膝,神色感慨,“当初你爹还在的时候,每回看到我也总提醒我要注意膝盖。”   说起谭耀,屋子里一阵沉默,就连一向跳脱的阮庭之这会也没再说话。阮妤到底没跟谭耀怎么相处过,相比这么一家子对谭耀的感情要淡些,见谭柔姐弟神色悲伤,笑着出来说话,“有没有我的呀?”   “有。”   谭柔眨了眨眼,把眼泪逼退,找出一个盒子,拿给阮妤,“我知道阮姐姐什么都不缺,便给姐姐编了一串如意千千结,希望姐姐万事都如你心意。”   阮妤接过那串络子,当场就和荷包一起系在了腰带上,红色的如意结和月白色的荷包十分相衬,她笑着抬头看向谭柔,声音温柔,“我很喜欢。”   顿了顿,又笑道:“我也希望你能事事如意,件件顺心。”   阮母走过来抱住两个女孩,脸上挂着笑,声音却带了一些哽咽,“都会好的。”   阮庭之不知道谭柔的事,今日问起阿娘时也只听她说谭家妹妹家里出了事,暂时就住在他们家了。他便以为是谭叔叔的事,家里来人,他也不介意,再说有人能陪着爹娘和妹妹,他也高兴……这会见她们三个人似有伤怀模样,轻咳一声,暖起局面,“吃饭啦吃饭啦,小善都快饿死了。”   莫名被拖出来的谭善,皱着眉看着阮庭之,嘴硬道:“……我不饿。”   话音刚落,屋子里就响起一阵咕噜噜的声音。   谭善先是一僵,紧跟着脸红成了猴屁股,阮庭之才不管他是不是小孩,直接哄笑道:“不是说不饿吗?”见小孩一副要哭的模样,直接带着人去洗手,“行啦,饿就说呗,这里又没外人,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阮母本来要训斥的话在听到这一句后,哼道:“算这小子还说了句人话。”   谭柔看着不远处的一大一小,眼中也有一些柔和,看了一眼旁边的盒子,犹豫了下还是打算待会再送。   吃完晚饭,阮庭之陪着他娘和妹妹收拾好,抬脚就往外头走,打算去隔壁找霍青行,刚走到院子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女声,“阮大哥,等下。”   脚步一顿。   阮庭之回头,看到朝他小跑过来的谭柔,“怎么了?”   谭柔跑得快,这会有些气喘吁吁,稍稍平静了一会才把手里的东西递给他,“这是给阮大哥的。”   “我也有礼物?”阮庭之一脸惊讶,紧跟着是惊喜,他立刻打开盒子一看,发现居然是一副鹿皮手套。   谭柔这会脸还有些红,气息也还不算特别平静,看着阮庭之微微诧异的神色,低着头说,“我不知道阮大哥喜欢什么,只听伯母说你喜欢骑马,冬日天寒,容易生疮,我便给阮大哥买了一副手套,平时阮大哥骑马的时候可以戴着。”   “哪有男人戴手套的啊,太娘了吧。”阮庭之抱着手套低声嘀咕,他的声音太轻,谭柔一时没听清,抬头问,“什么?”   “啊,没事……”阮庭之收起手套,他虽然觉得男人戴手套娘,但还是很感激人,“谢谢你的东西,我收下了。”   “不用。”谭柔摇摇头,她到底还不习惯和阮庭之说话,送完礼便朝人道,“那我先进去了。”想了想又问了一句,“阮大哥要出门吗?”   阮庭之说,“我去找霍青行。”   “那我让小善帮你把手套拿回房间吧。”谭柔提议道。   阮庭之也觉得拿着东西找人不方便,点点头递给她,目送她走后才朝隔壁走去。   谭柔拿着东西走到堂间前,就看到阮妤走了出来,看到她手里的东西,阮妤也没多问,只是看了眼院子,“哥哥呢?”   谭柔温声说,“去找霍公子了。”   阮妤点头,果然听见隔壁门声响起,没想到哥哥和霍青行居然是从小认识的朋友,只是前世这两人,她倒是没见他们怎么接触过,也可能是她没有花心思去关注他们,这才不知道这段旧情。   “阮姐姐,怎么了?”谭柔见她在灯火下的神情有些怅惘,不由开口问道。   阮妤回过神,同她笑道:“没事,我先回屋。”今天谭柔拿来的账本,她还没看。   谭柔应好,目送她走后,这才拿着东西去找谭善。   ……   而隔壁。   看着不请自来的阮庭之,霍青行并没有多说什么,只给人倒了一盏茶。   “没酒吗?”阮庭之一向不喜欢这些东西,长眉皱得紧,拿起来闻了下,还一股子苦涩味道,他一口都没碰直接放下,见幼时老友依旧是一副不近人情的模样,撇嘴道:“水也行。”   “自己倒。”霍青行手里握着一本书,闻言依旧语气淡淡,喝起被阮庭之嫌弃得不行的茶盏,眉头都不皱。   “也不怕苦死。”阮庭之撇撇嘴,低声吐槽一句,又看了一眼屋子,“如想呢?”   “房间里。”   “哦,后天我叫上泽安,你跟如想一起来我家吃饭。”见霍青行掀起眼睫朝他看来,似乎在问他原因,他也没掩饰,轻咳一声,抬起下巴,十分骄傲地说道:“大后天,我就要去荆州大营报到,再过一阵子,我就要跟着忠义王一起去打北羌了。”   他说起这些,一脸少年意气,话语之间也全是心愿得偿的满足感。   霍青行倒是没想到阮庭之真的做到了,他看了他一会,而后放下书,起身。   “你做什么去?”阮庭之握着水杯,看着他的身影一愣。   霍青行并未说话,只是走到一旁的橱柜里找出一小坛梅子酿,然后又重新洗了两只杯子。   “酒?”阮庭之一瞧见这坛子酒,眼睛发亮,哪里还肯喝这一点味道都没有的水,当即把水杯一撂,兴致勃勃地捋起袖子要去开坛,嘴里还嘟囔道:“那你刚刚还不肯给我。”   霍青行任他开坛倒酒,没说话。   “啧,真香。”阮庭之低头先嗅了一下,闻到一鼻子梅子香,弯着眼睛朝人一碰,“来来来,喝喝喝,我都好久没喝酒了。”   军营里是很难喝酒的,家里他又不敢喝,今天绝对要喝个饱!   霍青行平日很少喝酒,却不是不会,同人碰盏之后,说,“恭喜你得偿所愿。”   阮庭之骤然听人这么认真的一句,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挠了挠头,嘿嘿一笑,“我也没想到能进,你都不知道我还见了忠义王!他真的一点架子都没有!”   霍青行就听他边喝酒边说着军营里的事。   阮庭之说完,这才看向霍青行,问道:“说起来,霍哑巴,你有什么心愿吗?我好像都没听你说起过,”他说着又给自己倒了一盏,猜道:“你的心愿不会就是考功名吧?”   霍青行还是最初那一盏酒,闻言淡淡抿一口,说,“不是。”考取功名报效国家是他一定会做的事,算不得什么愿望。   阮庭之已经喝得有些醉眼惺忪了,看了下依旧神情淡淡的霍青行,啊一声,“霍哑巴,你别长这么大,连个想要的东西都没有吧。”   霍青行握着酒盏的手一顿。   暖色烛火下,他微微垂着眼睫,无人瞧见的漆黑瞳仁神情复杂,想要的东西,他没有,想要的人……却是有的。想到昨夜牵着自己袖子的那个人,霍青行平静的心绪又乱了,他突然仰头喝尽盏中酒,又给自己倒了一盏,指腹磨着杯壁上的花样,许久,他才在这暗黑的夜里,哑声说,“有的。”   若是阮庭之这会还醒着,必定会发现他的异样。   可惜他已经喝得不省人事了。   霍青行放下酒盏,刚想扶人回去,就听到门外传来三声石子敲击的声响。 第44章 (一更)   听到这个声响, 霍青行手上动作一顿,他低头看了眼阮庭之,少年两颊微红, 嘴巴一张一合不知道在嘟囔什么。   “阮庭之。”他低声喊人。   无人回应。   霍青行收回手找来一件披风盖在阮庭之的身上,而后抬脚往外走去。   此时早已是寂寂深夜,大多人家都已闭门灭烛,隔壁倒是还有光亮,只是也没听见什么声音,估计是给阮庭之留了照明的灯回去, 偶尔倒是能听到几声犬吠和猫叫,在这夜里此起彼伏地喊着。   刚要往外头走, 不知道窝在什么地方的小猫迈着步子朝他走来,最后停在他的脚边,仰起头发出轻轻的一声喵叫,似乎在问他做什么去。   霍青行便停下脚步,弯腰摸了摸他的小脑袋。   他的声音很低,也很温柔,“我要出去一趟, 你乖乖在家。”   小猫睁着圆滚滚的眼睛看着霍青行,而后像是听懂了一般继续往回走,霍青行目送他回到拐角处躺好,这才继续往外走。他一个人行走在这深夜之中, 两侧都是紧闭的门户, 他并未拿灯笼, 但头顶的月光也足以照清他身前的路了,他就这样一个人慢慢走着,直到走到一处空旷的地方才停下。   这是一块很大的草地, 环山绕水,四周并无其余人家,白天的时候小孩都喜欢来这边玩。   此时这空旷的草地却只有一个高大的身影。   那人穿着一身几乎与夜色相融的黑衣,头戴黑色帷帽,猿背蜂腰,即使手中并未握兵器,也能看出他是练武之人。他负手立于月光之下,头微微仰着,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才回头,目光触及身后男子的面貌,男人藏于帷帽中的那双眼睛微微一闪。   “先生。”霍青行看见他便拱手一礼。   “……起来吧。”男人的声音有些哑,也有些低,他掩去那几分失态,同人说,“马上就是你的生辰了,我过些日子要出趟远门,便提前把礼物给你送过来。”   说着把手里的盒子递给他。   霍青行看着那上好的黄花梨木锦盒叹了口气,“不过是个生辰,先生实在不必特地走这一趟。”但也清楚男人不会理会他这一番话,霍青行最终还是道了一声谢接了过来。   眼前这位不知名的先生是他幼时就认识的。   他教他读书教他写字还教他练武,每年到生辰的时候还会给他备一份礼物,年年如此,从不曾落下,起初霍青行以为这是一段机缘和偶遇,长大后倒是不这么想了,只是有些话,年幼无知时可以一问,长大了反倒问不出了。   两人都不是多话之人。   此时沉默对立,最后还是黑衣男人先开了口,“夜深,回去吧。”   “是。”霍青行垂下眼睫又朝他拱手一礼,转身要离开的时候倒是又看着黑衣男人说了一句,“冬日天寒,先生在外时要好好照顾自己。”   听到这关切之语,帷帽下面庞坚毅的男人也不禁泛起一丝柔和,他颌首,哑声,“好。”   而后目送挺拔清俊的少年从来时的路离开。   黑夜寂寂,乌鸦啼啼,男人站在原地,目光一眨不眨地看着霍青行离开的身影,他忽然想起幼时的霍青行,其实沉默寡言的少年也不是一直都这样,他小的时候也有活泼的一面,小小的包子脸,因为握笔时间太长手酸了还会撒娇说能不能休息一会,也会睁着圆滚滚的眼睛惊讶地问他怎么什么都会。   是什么时候起,他变成了这样呢?   大概是那次雨夜,他哭着跑到他别居的小屋,仰着苍白的小脸问他,“你是不是我的爹爹?我听到爹爹和娘亲的对话,我不是他们的孩子是不是?你才是我的爹爹是不是?”   那个时候,他只是无声沉默地看着他,最终还是在小孩希冀的目光下摇了摇头。   自此之后——   霍青行还是会跟着他学习,但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他变得沉默寡言,不再玩闹,很多时候都是一个人握着本书静静地坐着,后来就一点点变成了如今这副样子。   黑衣男人想到刚才那个沉默的少年,喉间有些苦涩,夜里风大,他手抵在唇边轻轻咳起来,牵到右肩的伤处又皱了皱眉,直到瞧不见那个少年的身影,男人这才翻身上马,寂静的青山镇远离长安的硝烟,有着他从未体验过的太平安乐。   就留在这吧。   永远都不要去踏足那个地方。   男人握着缰绳,目光注视着少年离开的方向,风起,他收回眼帘,轻轻踢了踢马肚,策马朝荆州的方向驶去。   *   谭善一觉醒来看着还空荡荡的半边床,犹豫了下还是趿了鞋子披了件衣裳往外跑,夜里风大,廊下的灯笼被风吹得一晃一晃的,投射出来外头院子里的树影就跟姐姐从前给他讲的故事里的妖魔鬼怪似的,一个个张牙舞爪,要抓小孩去吃了。   他低着头不敢往旁边看,紧握着胸前的衣裳一路往前跑。   本来想跑到姐姐那和她说一声,却撞到一个温暖的身体,谭善被撞得一时没站稳,差点就要往后摔去,好在阮妤眼疾手快抓住他的胳膊,“没事吧?”   “没,没事。”谭善站稳后摇摇头。   阮妤见他的确没有大碍,这才松开手,蹲在他身前问他,“这么晚,怎么还没睡?”   谭善没瞒她,急道:“阮姐姐,阮哥哥还没回来,我怕他出事。”   阮妤闻言也有些惊讶,她今天回房后就一直在看账本,以及想后续的新菜,这会还是渴了想去后厨看看有没有热水泡杯润喉的蜂蜜水喝。看了眼隔壁,见还有光亮,便放下心,和谭善说,“我知道了,我去隔壁看下,你先回房睡吧。”   又看了一眼他的脚。   许是出来的急,连袜子都没穿,可这冬日的风就跟刀子似的,阮妤见他双脚都被冻红了,怕他回头得了风寒,忙牵着他的手回屋,又给他找出来一个汤婆子灌了水,让他抱着睡,这才往外走。   刚走到隔壁,还没敲门,门就开了。   霍青行站在门后,看到站在外头的阮妤,显然也有些惊讶,他对她有见不得人的心思,前头又让她误会了那么一场,此时自然不敢直视她,别过头,低声问,“你怎么来了?”   阮妤原本想问哥哥的事,见他这副模样又有些被气笑了。   昨天听到她院子出事,翻墙的事都做得出来,如今又在这跟她装什么?她索性收回要敲门的手,抱胸站着,挑眉问,“那你又是做什么开门?”   “我……”   霍青行仍不敢看她,“阮庭之喝醉了,我想去同你们说一声,免得你们担心。”   阮妤没想到哥哥居然喝醉了,倒也没了逗他的心思,拧眉道:“我去看看。”说着就直接提步走了进去,堂间烛火还亮着,不过燃了一晚上也不算明亮了。   阮庭之就靠着桌子睡着。   他现在是真的睡着了,阮妤站在他身边轻轻推了下他的胳膊,低声喊他,“哥哥,醒醒,回家了。”   但无论她怎么喊,阮庭之都没有要醒来的迹象,还因为被吵得不舒服转了个头,嘟囔道:“别吵我,我马上就要当将军了。”   阮妤听着他这一番话,又好笑又无奈。   离她稍稍有些距离的霍青行见她柳眉微蹙,低声说道:“现在送他回去估计会惊醒先生和阮婶,”看着阮妤望过来的目光,他抿着唇垂下眼帘,轻声说,“今天就让他在这歇息吧。”   也只能这样了。   不然就算扶回去,小善一个小孩也照顾不好。   “走吧,我和你一起扶过去。”阮妤提议。   霍青行原本想说不用,可看着阮妤的脸,沉默一瞬还是点了点头,两个人一起合力把阮庭之搬到了他的屋子,这还是阮妤第一次踏足霍青行的房间,和她想象中一样,齐整干净,还有淡淡的茶叶香。   趁着霍青行把阮庭之放到床上,她走到一旁想绞一块帕子给哥哥擦擦脸,记起霍青行不喜欢和人共用东西,她回头问他,“有其他面巾吗?”   “稍等。”   霍青行替阮庭之盖好被子,又去后边的橱柜里找了一块干净的面巾递给她。   阮妤接过后同他道了一声谢,储水罐里的水还热着,她把面巾弄湿又绞干,而后走到床边给阮庭之擦了一回脸跟手,看着阮庭之不省人事的模样又皱眉,“你们到底喝了多少?怎么醉得这么厉害。”   “一小坛子。”霍青行站在她身旁,低声说,“我喝了一盏。”   “那你也不知道劝着一些?”阮妤皱着眉,侧头看他,见少年微抿薄唇低着头,背着光的身影被烛火拉得很长,原本还有些怪责的话就吐不出了,她抬手按了按眉心,把阮庭之的手放回到被子里,看着霍青行说,“今天就拜托你照顾了。”   霍青行轻轻嗯了一声,看着她又添了一句,“你放心。”   夜深了,阮妤也不好在这久待,把帕子重新洗干净放到架子上,和人说,“我先走了。”   霍青行说,“我送你出去。”   阮妤点头,要出去的时候,目光扫见桌子上一只黄花梨木的盒子,脚步一顿。   “怎么了?”霍青行站在门外,回头问她。   “没事。”阮妤摇摇头,真是糊涂了,以霍青行现在这个情况,怎么可能会是黄花梨木?估计是灯火昏暗,瞧错了吧。她没多想,更不会多问,走到外头,原本还想同人说几句,但见男人始终与她保持一定的距离,头也一直低着没看她,心里的那股子不高兴就又泛了起来,这个小古板真是气人!她心里气,脸上却冷,嗓音淡淡说了句“走了”就直接进了隔壁屋子。   霍青行察觉到她生气,原本就微抿的薄唇又抿紧一些,听到隔壁的关门声,他抬头看着这空荡荡的巷子,又站了许久才关门回屋。   阮庭之睡得很沉。   他看了一眼,见他睡得还算安稳,便只是在床边放了一只脸盆,免得他夜里想吐找不到东西,而后又去橱柜里抱了两条被子,铺在临窗的软榻上,打算今天就在这将就一晚。   一切弄完后,他才有心思去看那人给他的生辰礼。   黄花梨木的锦盒中放得是一张房契,位置处于江陵府的梨花巷,那边住着的人非富即贵,宅子自然也是寸土寸金……霍青行从前也猜测过男人的身份,如今却懒得猜了。   他每年送过来的东西,还有身上流露出来的气质又岂会是普通人?   只是男人不愿说,他也懒得问。   他早就过了非要一个答案的年纪了,不过他好像……也从来没有拥有过这样的时候。   打开临桌的一只木箱子,里面有许多东西,小孩爱玩的木剑,写的第一张字,还有用过的第一支笔,以及名贵的玉佩……好似随着他年纪的增长,那个男人给他的生辰礼也就越来越贵重了,似乎是在为他的以后做安排。   霍青行把手中的盒子一并放了进去,而后就倚着木箱垂着眼帘,目光似乎在看木箱里的东西,又似乎什么都没看。   月色下那张清贵俊美的脸没有一点表情,依旧沉寂淡漠。   直到目光扫见桌子暗处的一个荷包,他的神情才变得柔和一些,当初阮妤给他的那个橘子早在先前就已经被他吃掉了,剩下的橘子皮倒是日复一日经风吹日晒保存了下来。   他抬手握过那只荷包,打开后,指腹轻柔地抚着那些粗糙的橘子皮。   淡淡的橘子香在鼻间萦绕。   他柔和的眼中仿佛盛着满天星子,璀璨耀眼,只是想起什么,眼中的那些星星又一点点消失。   很久很久以前,他就知道自己不是爹娘的孩子。   起初他只是觉得奇怪,爹娘虽然疼爱他却总是对他有超乎寻常的恭敬,虽亲近却不亲密,不似隔壁阮庭之和阮先生的相处,也不似其余人家的相处。   只是那个时候,他也只是天真地以为爹娘不擅长表达。   直到如想出生。   他才发现原来爹娘也是能和其他孩子的爹娘一样的,只是那样的亲密从来没有给予过他。后来他听到爹娘的对话才知道自己并不是他们的孩子,他以为那个男人会是他的爹爹,可他也说不是。   霍青行似乎想起从前一个人抱着膝盖躲在无人地方哭泣的模样。   可这些对小青行而言天大的事,对如今的他而言只是非常普通寻常的一件小事,和吃饭读书一样小。他不怪爹娘,他们是这个世上对他最好的人,是他们让他平安健康地活了下来,他也不怪那个男人,无论他是不是他的亲生父亲,他都不怪。   他也没有要去探寻自己身世的想法。   他活在这个世上,他是霍青行,他有爹娘有妹妹有朋友有同窗也有教他读书写字的先生,如今……他心里还偷偷藏了一个人,一个让他会控制不了心跳的人。   这样就够了。   至于他的爹娘是谁,他又为何会被抛弃,这对他而言,并不重要。   就算这世上所有东西所有人都不属于他,那也没关系,就如对阮妤的心意,既然见不得光,那就偷偷藏着,不去打扰,即使她怪他讨厌他也没事,他只要静静地望着她就好了,眼中重新泛起一点笑意,虽浅却明媚。他就在这所有人都睡下的夜色中,握着那只荷包,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小心翼翼地把手中的橘子皮放进荷包中,然后一并把它放进了那只尘封他十六年岁月的珍贵盒子中。 第45章 (二更)   阮妤回到房间才发觉自己竟又被霍青行惹得起了脾气, 她自问担了上一世的经历,行事做派都算得上是沉稳,平时也很少能被什么激出性子, 偏偏每次碰上霍青行都跟变了个人似的,总能莫名其妙被他惹出一顿脾气。   上次是这样,这次还是这样。   抬手揉了揉眉心,她十分无奈地叹了口气,又坐了一会才洗漱睡觉。   等到第二天清晨,她看着灰蒙蒙的窗外, 捏了捏还有些疲乏的眉心,披着衣裳坐了起来。她是打算早起给哥哥开门, 省得回头爹娘看见他从外头出来多问,穿好衣裳往外走,就看见从外头走来的两个人,正是谭柔和哥哥,瞧见她,两人停下步子,谭柔神色自若地和她打招呼, “阮姐姐早。”   又说,“我去准备早膳。”   说完就朝他们点了点头往后厨走。   阮庭之却一脸不好意思地站在原地,看着阮妤挠了挠头,好一会才结结巴巴喊道:“妹妹早。”   “哥哥早。”   阮妤朝人点头, 神色如常, “哥哥昨晚睡得如何?”   阮庭之轻轻啊一声, 一时分不清阮妤是真的关怀还是话里有话,瞅了瞅她的脸也分辨不出,只好小心翼翼道:“还, 还好?”说着又忍不住嘟囔道,“就是霍哑巴的床板太硬了,屋子也冷,这人真不是人,大冷天的也不知道点个炭火,我早上在被窝里冻得牙齿都在打颤。”   阮妤倒是不知道霍青行没有点炭火的习惯,她自己是很怕冷的,冬日必须要点炭火,到了长安,那边有地龙便要好些,他们住在一起的那段日子,霍青行也从来没有因此发表过什么意见。   或许只是舍不得花钱买炭?毕竟好的银丝炭也挺贵的。   阮妤觉得这个倒是挺有可能,便又问,“昨天他跟你一道睡的?”   “当然不是,妹妹是不知道那个霍哑巴有多洁癖,别说跟别人睡一张床,就算跟别人碰下都要去洗手,”阮庭之边说边朝阮妤凑过去,嘴里继续说,“我都怀疑他以后娶妻,是不是都不……”   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话不好跟女孩子说,他忙住嘴,说起别的,“他昨天睡在软榻上。”   阮妤原本还在想阮庭之前面那半句话,听到后话又皱了眉,霍青行屋子里那张软榻小的不行,他人又高,估计昨天晚上只能蜷着腿睡,昨天还对他气恼得不行,今日却又忍不住担心他这样睡一晚上不舒服了。   直到阮庭之往她眼前晃了晃手,她才回过神。   “妹妹在想什么?”阮庭之诧异问。   “没什么。”阮妤收回目光,闻见他身上的淡淡酒香气又拧眉道,“你日后不可再像昨日那般喝得不省人事了,你是要去战场的人,绝对不能喝酒误事。”   她知道忠义王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喝酒误事的人。   阮庭之也没想到自己的酒量那么差,这会不免有些羞赧,“知道了,我也只在熟人面前喝酒,若是生人面前,我绝对不会多喝的。”   “熟人也不行。”   阮妤仍皱着眉,问他“哥哥可记得忠义王当年麾下第一大将宋义?”   阮庭之一向敬仰忠义王,自然对他的事了如指掌,更何况宋义也是大魏的一员猛将,可惜死的太早,这会听阮妤说起便点点头,“记得。”   阮妤沉声道:“当年宋义宋将军就是因为信任自己的好友多喝了几盏酒,被他趁机套取情报卖给西狄,那一次战役害得大魏折损不少将士,忠义王也差点没能从战场上回来,宋将军最后更是自刎谢罪。”   阮庭之听到这话,脸上的神情也慢慢变得严肃起来。   喝酒误事这样的话虽然一直都有人说,但阮庭之从前也没有太放在心上,他对自己还是很有把握的,不贪杯,更不会做到误事,但这世道最怕的就是人心难测和易变。   就像卓白。   他沉默了一瞬,最后郑重点头,看着阮妤保证道:“妹妹放心,我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阮妤虽然只跟阮庭之相处了两日,但也能看出哥哥是十分重诺的人,见他答应才放下心,她自然不担心霍青行,但其余人呢?阮卓白,阮云舒,这两个一样被他视做至亲的人?若是有一日,这两人使出诡计害他,那哥哥该怎么办?而且马上哥哥就要跟着忠义王远征北羌,山高路远,就算他出了事,她也没办法帮他。   “你们怎么起那么早?”阮母披着衣裳出来就看到了站在院子里的兄妹俩,不由惊讶地问道。   阮妤怕阮母察觉到哥哥身上的酒味,压着声音和阮庭之说了一句“哥哥先回房换身衣裳吧”,而后便朝阮母走去,扬起一抹乖巧温和的笑和阮母说道:“昨晚睡得早,今天起得也早。”   阮父阮母一向有早睡的习惯,自然不知道昨晚的事,阮妤扶着她去后厨,见哥哥一溜烟朝自己的房间溜过去,又问,“阿娘今天要去哪?”   昨晚阮母问她有没有时间,打算出去置办些东西。   “先去灵山寺给你哥哥祈个平安符,再去给你们买点东西。”最主要的还是平安符,阮母虽然没再阻拦阮庭之去战场,但到底还是不放心,就想着去灵山寺好好拜拜,求个平安符,心里多少也能慰藉一些。   阮妤自然应好。   ……   等一家人吃完早膳,阮父带着谭善去书斋,谭柔坐上去金香楼的马车,阮妤便又喊了一辆马车和哥哥、娘亲一道去往灵山寺。   灵山寺是在江陵府那边,她从前也常去,这里香火旺盛,斋菜也好吃,三个人在寺里吃完午膳才离开,而后又到街上去给阮庭之添置冬衣以及厚实的鞋袜。   阮妤原本是想去从前常买的店铺,后来想了想也没必要,索性随便找了一家店。   阮母是什么都想买,要不是阮庭之一直说“路上带不了那么多东西”,估计要给人添置个七八套才好。   这会阮庭之陪着阮母在一旁试衣裳,阮妤就坐在一旁歇息,余光扫见案上摆着的几块玉佩,被其中一块墨色玉佩吸引。那掌柜眼神尖得很,瞧见阮妤这个气派还有阮母那个买东西的作风就知道是有钱人家,这会见她盯着这边,连忙把一整盘玉佩都端到了人跟前。   “姑娘瞧瞧,这些可都是稀罕货,来店里还没多久呢。”   阮妤一向识货,自然知晓这些玉佩成色不错,她拿起那块墨色玉佩,通体泛黑的玉佩,也不知是天生如此还是后期打磨没做好,竟有一条纹路从底往上,蜿蜒成一段青竹的模样,倒有一段别样风趣。   掌柜倒是没想到这么多玉佩里,这位客人居然挑了这块玉佩,犹豫了一会才说,“不瞒客人,这墨色的玉佩十分罕见,可惜就是这么一条纹路坏了品质,客人若不介意,这玉佩我便便宜些卖给你。”   阮妤也不知道为何,看到这块玉佩的时候,脑中就闪过霍青行的身影。她没犹豫,递给人,“包起来吧。”   又在其中挑了三块,打算一块给阮父一块给阮庭之,还有一块给谭善。   掌柜没想到她这么大手笔,笑得嘴都合不拢了,又听人问有首饰吗,忙点头应道:“有有有,客人稍等,我这就给您去拿。”没一会就拿了一盒首饰过来,里面簪子、项链、耳环、戒指应有尽有,阮妤挑了两对珍珠耳环,打算一对给谭柔一对给如想,还有一只红玛瑙的镯子,打算给阮母,自己倒是没什么特别喜欢的,便只是随便挑了一对碧玺耳环打算搭前阵子阮母给她做得那身冬衣。   这么一顿挑完,阮母和阮庭之也挑完衣裳过来了。   “妹妹买了什么?”阮庭之被阮母拉着拭了十多套衣裳,精疲力尽,这会看到阮妤顿时跟找到了救星似的,躲了过去。   “买了些首饰。”怕阮母知道价钱舍不得,阮妤回头同阮母说,“阿娘,隔壁有间糕点铺子不错,您帮我去买点。”   阮母自然应好,让阮庭之陪着阮妤,自己往外头去。   等掌柜算完价钱,阮庭之双目圆睁,本来想付钱的动作也顿住了,他没想到这些东西居然这么贵,见阮妤掏钱便挠头羞愧道:“没想到最后还是妹妹付钱。”   阮妤知他在想什么,弯着杏眸笑道:“不是我的钱,是家里的钱。”   阮庭之一怔,须臾也跟着笑了起来,哎一声,他没让阮妤提东西,自己两手拎着,嘴里说,“等以后我当了大官,给妹妹买几个首饰铺子,妹妹想要什么就直接去店里拿。”   他说得信誓旦旦,全然不管一个首饰铺子需要多少钱,阮妤也只是笑着应道:“好啊,我等着哥哥做大官给我撑腰呢。”   兄妹俩往外走,阮母还在买糕点,两人便把东西先放到了马车上。   “妹妹,这里离你以前住的地方远吗?”阮庭之放好东西后,犹豫着低声问道。   阮妤猜到他想做什么,神色不改,笑着说,“坐马车的话大概一刻钟就够了,哥哥要去看看吗?”   阮庭之其实出口的时候就有些后悔了,他怎么能问妹妹这样的话?爹娘早就说过了妹妹以前在那个家过得不舒坦,让他少提起,何况就算妹妹心再宽,恐怕也不会希望听他说起云舒,却没想到她会这么坦然地回答,白衣少年郎看着言笑晏晏的阮妤不由有些傻眼。   阮妤看着他这副模样仍笑道:“哥哥不用介意,她和你有十六年的情谊,我明白的,就像祖母,便是我离开了阮家,我心里也依旧敬着她爱着她,等她回来,我也会去探望她的。”   她说得如此坦然,阮庭之心里的那些不安和犹豫倒是一点点消散了。   他脸上也重新扬起明媚的笑容。   最后在阮妤问“要不要去”的时候笑着摇了摇头,“算了,下次吧。”今天,他还是想好好陪阿娘和妹妹。   正逢阮母提着糕点过来问他们怎么不进去,她刚要回答,阮庭之却已经笑着走上前接过她手里的糕点,朗声道:“等阿娘一起回家呢。”   她也就笑着没再多说,三个人一起上了马车,没有发现他们刚刚离开,这间铺子又迎来了几位客人。   “云舒,你在看什么?”穿着一身大红锦服的妇人看着阮云舒望着一辆离去的马车,停下脚步询问。   “啊……”   阮云舒回过神,摇摇头,扶住徐氏的胳膊笑道:“没什么。”   估计是她看花眼了吧,怎么可能在这看到哥哥呢?也不知道哥哥有没有回家?她离家之前,哥哥就留信走了,她那个时候一心想回到自己的家,自然忽视了这一点,也没有去想经历了哥哥离开的爹娘能不能承担她也离开。   可如今在阮家待得时间越长,她就总是能梦到爹娘和哥哥,她梦到爹娘哥哥失望的眼神,每每梦到他们,她总会从梦中惊醒。   好在只是做梦。   爹娘和哥哥一向疼她,日后她寻个时间回去,他们肯定会体谅她的……而且她也不信阮妤会融入到自己家,她听府里的下人说起过阮妤的性子,知道她性子高傲,绝不肯轻易妥协,要不然也不会和母亲处成这个样子。   这样才好啊。   不然她总担心阮妤回了家就取代了她的位置。   徐氏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边走边和她说道:“你祖母和弟弟再过阵子就能到家了,今天你多置办些衣裳,回头好见他们。”   阮云舒听到她的声音便立刻回过神,柔声道:“母亲给我置办的东西够多了,我倒是听说这家店里来了一块墨玉和红玛瑙的镯子,正好适合您和弟弟。”   自打上回徐氏晕倒之后,阮云舒便从盛嬷嬷口中打听了府里人的喜好和忌讳。   果然徐氏一听这话,脸上的笑也变得柔和了许多,嘴里也不禁说,“我倒是无所谓,不过你弟弟一向是爱墨玉的,若是知晓你给他找了这么一块玉佩,肯定高兴。”   只是这笑还没维持多久,就从掌柜口中得知这两件东西都被卖出去了。   阮云舒一听这话,脸上的笑僵住,小脸也跟着白了下,显然是不敢置信的模样,“怎么就卖出去了?昨天不是还在的吗?我不是让你们留着吗?”   掌柜不认识她,但徐氏还是认识的,这会便含着歉意道:“店里的东西一向都卖得俏,小姐也没付钱,这东西自然不好留,不过也巧,这两件东西都是前不久才卖走。”说起那位贵客,他脸上的笑藏也藏不住,“那客人大方的很,价钱都没问就一口气买了上千两的东西。”   阮云舒听到这话倒抽一口凉气,似乎也没想到那人竟这般阔气。   但墨玉本就难寻,她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块,如今就被人买走,自然有些不高兴,而且这还是她拿来讨好那个素未谋面的弟弟的,她可听说了她那个弟弟是个混世魔王,又最得家里人的喜欢,若是不讨好他,恐怕她以后在府里也待不下去。还想再说,徐氏却冷着嗓子开了口,“行了,就两件小东西,把其他稀罕物件拿出来看看。”   掌柜忙应了一声。   阮云舒看着徐氏面露羞愧,“母亲,抱歉,是我没安排好。”   这也怪不得她。   徐氏自然不会多说,只是想起阮妤,若是她的话,必定会妥帖安排,绝对不会惹出这样的事……自她离家也快有三个月了,本以为她肯定待不住,没几日就跑回来了,哪想到这丫头居然这么倔,一次都没同家里联系过。   她心里又怄又气。   好几回想喊人去打听下她的情况又觉得丢了脸面,倒是至今也不知道她过得如何,不如……让人去打听下? 第46章   徐氏到家后就没再让阮云舒陪着, 而是喊来盛嬷嬷,让她去打听下阮妤的事。她说起这番话的时候,神色有些不大自然, 低着头,手里拨弄着刚刚才买的一个翠玉手镯,语气淡淡,“过阵子老夫人就要回来了,她一向宝贝那丫头,若是知晓她离开, 恐怕又要觉得我苛待那丫头了。”   这话说得好似是被迫去做。   可盛嬷嬷哪里会不晓得她?心里松了口气,脸上的笑意也明显浓郁了许多, 这几个月夫人生大小姐的气不肯让人去打听,更不准人私下说起,她是有心,但也不敢违背夫人的意思,如今夫人总算肯发话去打听大小姐的事了,她自然高兴。   大小姐离家三个月了,她打小过惯了好日子, 出行又都有丫鬟婆子伺候,如今回到那样的乡野之地哪里住得惯?   “奴婢马上就去。”说着又笑起来,“如今二小姐规矩也学得差不多了,等大小姐回来, 两个孩子一道在您膝下孝顺, 外头的人还不知道该怎么羡慕您呢。”   徐氏一听这话, 艳丽的红唇也忍不住微微上扬一些,带着很明显藏不住的高兴。   不过很快又压了下去,撇嘴道:“云舒, 我倒是不担心,那丫头的脾性,我可不敢指望她孝顺我。”话是这么说,但语气也没见生气,握起一旁丫鬟先前上的茶抿了一口,而后继续闲闲道,“过几日你亲自去青山镇把人接回来吧,阮家夫妇若舍得,便多给些银子,若舍不得,也准他们日后过来探望,总归他们也养了云舒十多年,咋们家也不好这般忘恩负义。”   她全然没考虑阮妤肯不肯回来。   在她眼中,放着大好的知府千金不当,跑到那种地方当个乡野之女是再蠢的蠢货都做不出来的事。   盛嬷嬷自然也不会觉得阮妤会不肯回来,就算再大的气和怨,这三个月也该撒完了,体会了人间疾苦,如今也能知晓这里的好了,她笑着应是,嘴里说,“回头我去打听完便让人去把大小姐的屋子重新收拾一遍,好在大小姐的贴身丫鬟都在,由着红玉、白竹操持,必定会让大小姐满意的。”   徐氏颌首,想了想,又说,“云舒那边,你回头让人送些东西过去。”   到底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徐氏近来和她相处得也很是不错,自然不希望阮妤的回来会让自己的亲生女儿吃心。   “哎。”盛嬷嬷笑道:“二小姐脾气好又体谅人,早些时候不还总同您说,让您把大小姐喊回来吗?如今知晓大小姐肯回来必定高兴。”   徐氏听她说起这个,便更加满意了,抬了抬下巴,“去吧。”   盛嬷嬷便告了一礼出去寻了个机灵的丫鬟往外头打听此事,又让人去收拾阮妤先前住的屋子,而后亲自捧了一些瓜果碟子进来陪徐氏说话,瞧见她新买的玉镯,不免讶异地问了一句,“您今日不是说二小姐给您看中了一个红玛瑙的手镯吗?”   听她说起这个,徐氏的脸色便有些不大好看,一边接过盛嬷嬷给她剥好的瓜子,一边沉声说,“被人先一步买走了。”   她一向喜欢红玛瑙,只是这物件极少。   今日听云舒说起的时候,她还挺高兴,哪想到居然会被人买走,偏偏还这么巧就先她一步,听说是一对兄妹给母亲买的,还说那做女儿的出手极其大方,行事说话也十分有派头,这样一想,她原本对云舒的满意便又打了个折扣,语气淡淡,“回头等阮妤回来,让她带着些云舒。”   虽说这几个月云舒规矩学得不错,但到底是外头养出来的,难免还是带着一股子小家子气。   盛嬷嬷自是应好,还要再说,外头就传来一阵脚步声,正是先前被她打发去外头的似月,没想到她回来这么快,“怎么这么快回来了?怎么样?”   徐氏听到这话也停下吃瓜子的动作,目光看向似月。   似月先前是一路跑回来的,脸还有些红,此时被两人这般盯着,想到刚才门房说得那番话,犹豫着要不要开口。   “你这是什么表情?”徐氏见不得别人吞吞吐吐,拧着眉,“到底打听了什么?难不成是阿妤出事了?”说到这的时候,她原本懒散的坐姿微微向前倾,柳眉紧蹙,神情带了一些紧张,语气也变得低沉了一些。   “不,不是。”似月忙道:“大小姐没出事,就,就是……”   “到底怎么了?”盛嬷嬷也皱了眉,“你跟着夫人这么多年,难不成不晓得夫人的性子?再这般吞吐就去外头捋了舌头再来回话”   似月见两人脸都沉着,自是不敢再瞒,把先前打听到的说了一遍,“奴婢刚去门房,原本是想找人跑一趟青山镇,没想到门房的下人前不久刚去过青山镇,他说大小姐自回家后就接手了家里的酒楼,这三个月,她一直在打理酒楼,那边的人如今都称,称大小姐为阮老板。”   徐氏当初知晓孩子被调换的事,自是让人去打听过阮家夫妇的情况,知道他们这间祖上传下来的酒楼从前生意是不错,还被赐了牌匾,如今却是非常不入流。   哪想到阮妤居然接手了这间酒楼!   她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脸一阵青,一阵红,最后狠狠拍了木桌,怒道:“自甘堕落!我从小教她养她,难道就是让她去做那不入流的生意!”   说完沉着脸往外迈了几步,似是要亲自去青山镇把人带回来。   但一想到阮妤宁可去接手酒楼和那些下九流的人为伍也不肯同她服软回来,徐氏紧咬银牙,心里那口气更是怎么都咽不下去,她站在原地,脚下的步子也迈不出去了,短暂地沉默后,她狠狠拂落桌上的果盘碟子,伴随着噼里啪啦的碎响声,她咬牙切齿道:“她既然那么喜欢那个地方就让她一辈子待在那,我就看看她能撑到几时!”   这一日的阮府注定又是不太平的一天。   府里的下人知道夫人因为离家的大小姐又发了好大一顿火,紧跟着所有人都知道大小姐接管了那个家的酒楼生意,有晓得详情的便说起如今那间金香楼的生意,还说近些日子他们这边刚刚流行起来的菜煲就是从那边流传过来的,还说这是大小姐独创的。   阮云舒知道这事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   虽说母亲没有怪她,但她自觉丢了脸面,加上没能买到哄阮靖驰高兴的墨玉,难受得不行,回到房间,她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哭了一场,勉强好受些才擦干净脸,喊了莺儿进来,本想着让她去同母亲说一声,她今晚不舒服不过去用膳了,就见莺儿脸上喜盈盈的。   “怎么了?”她哭了一场,声音还有些哑。   莺儿却未发觉,瞧见她就立刻兴冲冲地说道:“姑娘,您不知道咱们家的酒楼又起来了!”   酒楼?   阮云舒一怔。   她知道阮府有不少铺子,但没听说有酒楼呀,难道……她心下一动,果然听莺儿说道:“外头的人都说咱们家的酒楼现在生意好得不得了,连满味坊和珍馐斋都比不过!还说日进斗金都是有的!小姐,咱们有钱了!”   金香楼居然又起来了?   阮云舒一脸的不敢置信,想到哥哥和爹爹,哥哥是不喜欢这些生意的,为了这个,他都离家出走了,爹爹更是一天到晚守着书斋,难不成……她眼前浮现出一个身影,问道:“如今是堂哥在打理酒楼吗?”   若是堂哥倒也不错。   她从小和堂哥一起长大,关系很好。若如今真是堂哥打理金香楼,日后她倒是可以和他多往来,她在阮府的根基不深,加上没什么背景,有人能帮衬着总归是好的,她心里这般计较着,却见莺儿摇头道:“不是不是,是大小姐在打理,外头的人都说大小姐很厉害,还新创了许多菜肴……”她如数家珍一般报着那些菜名,说得口水都要流下来了,“大小姐可真厉害,这些菜我以前听都没听过。”   莺儿跟阮妤没什么仇怨,自然跟着府里的人这样喊她,加上她本身就是阮父阮母买的,便是回去了,也得喊阮妤一声大小姐。   她这边说得兴致勃勃,全然没有注意到阮云舒苍白的脸。   这会已经趋近黄昏,半开的槅窗外是红艳艳的落日,冬日太阳落得早,加上天气也冷,即使还有些阳光,可阮云舒却一点都感受不到这日头的温度,她只是觉得很冷,很冷,如坠冰窖一般。   金香楼是阮家的祖宗基业。   就算爹爹再不想管,也绝对不会交给一个不信任的人,可如今是阮妤管着酒楼,这代表着什么?想到自己近些日子做的梦,梦中除了爹娘哥哥的失望,还有被他们嘘寒问暖的阮妤,阮妤取代了她的位置,成了爹娘的好女儿,哥哥的好妹妹,在她惊慌失措退后的时候,阮妤就坐在他们中间笑盈盈地望着她。   阮云舒原本以为梦都是反的,可如今……手里的帕子掉落在地上,轻飘飘的一块帕子没什么份量,可她的心却彻底沉了下去,想到梦境中阮妤那张笑脸,她尖叫着起身,“不!”   *   阮府发生的这些事,阮妤一概不知。   她跟阮母还有哥哥从江陵府离开后就先去了一趟金香楼,等日落西山,一家人连带着谭柔才往家赶。   阮妤今天出去一天又爬了山,总觉得出了汗不舒服,加上隐隐约约闻到一股子寺庙里的香火味,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烧水沐浴洗漱,等她重新换了一身衣裳出来的时候,家里不见阮庭之的身影,本想去后厨,正好瞧见便谭柔从那边转出来,便问她,“阿柔,你看到哥哥没?”   谭柔手里端着碗筷,闻言停下脚步,犹豫了下和她说,“好像是去阮二爷家了。”   阮妤点点头,猜到哥哥估计是去找阮卓白了,倒也没说什么,哥哥和她不一样,她跟阮卓白既没感情也没交情,可哥哥与他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便是心里再不满也不可能说不认就不认这个兄弟,爹爹也如此。   不过她相信有她那番提醒,哥哥也不会像从前那般轻信阮卓白了。   “我去隔壁一趟。”她和谭柔说。   瞧见谭柔微微讶异的表情,好笑道:“怎么这样看我?”   谭柔没想到她会瞧见,脸颊微红,好一会才轻声说,“我还以为姐姐和霍公子以后都不会往来了。”毕竟这阵子阮姐姐连饭都不肯往隔壁送,上次的钱也是让她拿过去的,就连阮伯父阮伯母都察觉出不对劲了,小善也偷偷问她“霍哥哥和阮姐姐是不是吵架了”。   阮妤听到这话少见地沉默了一会,而后才低下头捏了捏眉心,有些无奈地吐出,“倒还不至于。”   她也就是气霍青行那个态度,不过气归气,那天霍青行翻墙来救她的举动还是该感激一番的,而且她才没那么小气,不至于和十六岁,比她还要小半年的霍青行生气!   “我去了。”她捏着手里的两只盒子和谭柔说,免得回头误了吃晚饭的时间。   谭柔自然应好,目送她离开,才把手里的碗筷端到堂间布置。   ……   阮妤拐出门就直接去了隔壁,门没敲几声,就有人来开门了。   看到许久没出现的阮妤,开门的霍如想怔了下,被阮妤拿手在眼前晃了晃才反应过来,她红着脸,又藏不住高兴和雀跃,仰着头脆生生地喊她,“阮姐姐!”   “这么高兴啊。”阮妤笑着垂下眼。   “姐姐快进来。”霍如想把门打开些,拉着她的胳膊让她进来,手都不肯松开,挽着她的胳膊,嘟着嘴巴说,“姐姐都好久没来了。”她跟阮妤熟稔了,说起后话,不免带了些撒娇的语气。   阮妤不好意思说她昨晚才来过,不过她来的那会,霍如想早就睡了。   轻咳一声,柔声说,“这阵子酒楼有点忙,忘记来看你了。”阮妤自然不会和她说是因为和霍青行赌气,任她拉着自己的胳膊,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又说,“我们两家离得这么近,你若想我了随时都可以来找我,便是我不在家,你也可以来,我爹娘一向喜欢你,就差拿你当女儿了。”   霍如想听着不禁红了小脸。   她这阵子看着日渐沉默的哥哥,哪里没想过去找阮姐姐?可她担心自己问了什么或者说了什么,让两人的关系更加不好,便一直忍着……好在阮姐姐现在主动跨出这一步了!   “姐姐是来找哥哥的吗?”她藏着心思,小心翼翼询问。   阮妤倒是没那么多想法,神色如常点点头,笑道:“找他,也找你。”   霍如想果断忽略了后一句话,就差高兴得直接蹦起来,压抑着心里的欢愉抿着小嘴说,“那我去给你喊哥哥过来。”虽然哥哥说过不让她在他面前提起阮姐姐,可这回是阮姐姐过来找哥哥,她就不信哥哥真能不出来!   阮妤还从未见过她这风风火火的样子,不免怔了下,反应过来拉住她的胳膊,好笑道:“不用这么急。”   她把手里的一只红木小盒子递给她,见她诧异的目光,笑吟吟道:“打开看看。”   霍如想乖乖接过打开,见里头放着一对珍珠耳环,一看就不便宜,她抬头,语气讷讷,“阮姐姐,这……”   “给你的。”阮妤笑道。   “不,不行,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她说着就要合上盖子还给阮妤。   阮妤握着她的胳膊,力道不大,脸上也挂着笑,语气却不容置喙,“拿着吧,这是我特地给你挑的,一共两对,你一对,阿柔一对。”   见霍如想的动作停下来,目光也落在她身上,阮妤便继续看着她,笑着说,“我没什么朋友,来到这就更不用说了,能在这认识你和阿柔是我没想到的事。”   她柳眉弯弯,杏眸清亮,“这是朋友之间的礼物,阿柔都收了,你总不会要拒绝我吧?”   霍如想一听这话,哪里还敢还她,她自己因为性子内敛和容易害羞的缘故,也没什么朋友,能被阮妤当做朋友让她很高兴。犹豫了下,她收起盒子没再还给她,紧紧地握在手中,而后咬着樱桃小嘴看着阮妤,小声说,“我没什么钱,买不起姐姐这样的礼物,回头我给姐姐绣个荷包,好不好?”   阮妤原本想说不用,看着小孩执着的目光,想了下,也就点点头。   “那姐姐你先进去坐会,我给你去喊哥哥。”霍如想说完就拿着盒子转身朝霍青行那边跑。   阮妤目送她离开,倒是没进堂间,而是站在院子里看着那几株早就没了柿子只剩光秃秃枝条的柿子树。   ……   霍青行坐在屋子里。   他早在阮妤被如想带进家的时候就察觉到了,只是碍着自己的心思没有出去,手里握着书,但已经许久都不曾翻看一页了,听到门外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以及紧随其后的敲门声,霍青行轻轻叹了口气,垂下眉眼。   等如想说完后,他到底还是放下手中的书,开了口,“知道了。”   他终究还是没办法真的对她做到视若无睹,即使已经不止一次告诉自己只要远远守着她看着她就好,可当她真的出现在自己面前,要他做什么的时候,他还是没法拒绝。   起身往外走,瞧见如想握着一只小盒子站在门外,眼眶有些红,“怎么了?”他微微蹙眉,低声询问。   霍如想却只是摇头,抹了下眼眶,看着他小声说,“哥哥,阮姐姐是个很好很优秀的人,你若是喜欢一定要把握住,不然你以后一定会后悔的。”她说完也不管霍青行是怎么想,直接往自己屋子跑,打算把外头的空间全留给他们。   霍青行抿着唇看着她离去的身影,而后又在原地站了好一会,这才抬脚朝外头走去。   落日余晖下,一个穿着鹅黄色竖领短袄的少女正背对着他站在柿子树下,她的头发全都盘起,露出脑后几股辫子,并未簪金戴银,只是在右侧夹了几朵白玉做得碎花,下巴微微扬起,露出脖子以下衣襟上下绣着的兔毛绒,风吹过,她耳朵上戴着的那对朱红色的碧玺耳环一晃一晃的。   她本就生得白皙,平日穿戴都比较素,如今这两点朱红仿佛人心口生出的朱砂痣,让人看着不禁目眩神移。   似乎是察觉到有人在看她,阮妤回过头,待瞧见站在院子里的少年郎,柳眉习惯性挑起,话语更是熟络,“怎么这么慢?”   霍青行在她回头的刹那就快速收回目光低下头,此时听到这熟稔的话语,他袖下双手紧捏成拳,抿了下干涩的唇才提步过去,站在阮妤身前,低声询问,“你找我什么事?”   阮妤本来挺心平气和的,可听着这话,顿时又有些恼了。   她面对霍如想和霍青行完全是两个态度,甚至可以把她的态度概括为面对其他人和面对霍青行是什么样子,这会也不知是气自己还是气霍青行,没好气地说,“没事我就不能来找你?”   想到这阵子他避他如蝎的模样,又觉得自己真是上赶着找罪受,亏她一看到这东西就巴巴给他买来想着给他当生辰礼物,合着人家根本就不想搭理她。   见他低头不语的模样,她当场就气得想掉头离开,但想到手里的东西,秉着买了不能浪费的习惯,她还是冷着脸朝人扔了过去,“拿着。”   说是扔,其实这个距离,跟给也差不多。   霍青行纵使被她弄得呆了一下,但还是立刻接住了那个盒子,光看盒子就能知晓里头的东西不便宜,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面前的阮妤,似乎是在无声地问她“这是什么意思”。   阮妤发现自己每回和霍青行相处就比较容易心烦气躁,他说话也气,不说话也气,就算这样看着她,她也气。   这会便沉着嗓子说道:“随便买的便宜货,你爱要不要。”说着就想转身离开了。   可还没走出就听到身后传来少年喑哑的声音,“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这会的阮妤脾气大得很,当场就拧着眉回过头,还未吐出话,就瞧见清隽的少年郎紧紧握着手中的木盒,目光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抿着薄唇问她:“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为什么这么帮我?”他第一次说这么多话,像是急切要一个答案,接而不断地问道,“阮妤,”他低声喊她,声音涩哑,“你到底想做什么?” 第47章 (一更)   此时余晖已散, 大地早被黑夜所覆盖。   而这一片漆黑的天地之下,少男少女遥遥相对,四周喧嚣未散, 不时传来人声和犬吠,倒显得此处越发静谧,霍青行整个人藏匿于黑夜之中,双手却紧紧攥着手中的木盒,目光更是一瞬不瞬地看着阮妤。   除了年幼时那次慌乱。   这是他长大后第一次那么急切地想要知道一个答案。   攥着木盒的手因为太过用力,手指都变得有些发白了, 骨节凸起,青色的筋脉在手背上流窜, 这样的力道其实是有些疼的,更何况他的掌心还贴着木盒的边角,可他却恍若未察,依旧执拗地看着阮妤。   给他送吃的。   怕他没钱让他帮忙画画,明明有许多许多选择,却只选择让他帮忙。   为了怕他得风寒,故意威胁他上马车。   如今还给他买东西……   难道这一切真的只是因为可怜他吗?会不会……也有其他的原因?明明不止一次告诉自己面对阮妤时要坦然自若、要守君子本分的霍青行, 此时却心跳如鼓,掺着那近乎卑微的希冀和渴望,使得那扑通扑通快速跳动的心脏仿佛即将要从喉咙口跳出来。   偏他一向有这个本事。   越是心慌不能自持的时候,面上就越是镇定, 所以曝露在阮妤面前的还是那张极其淡漠和疏离的脸。   阮妤这会心情本就不怎么爽利, 听到这话更是紧紧蹙起柳眉, 她原本想跟先前似的刺他一句,仿佛只有这样的针锋相对才能让她抒发自己心中的不满,可看着眼前这张寡淡的脸, 她的心下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她好似从未看过这个男人慌乱的模样。   她突然……很想看一看这个男人慌乱时会是什么样子。秉着这样的念头,阮妤原本要离开的步子重新拐了回来,“你说为什么?”   她边说边笑着朝他那边靠过去,脸上扬着极其明媚的笑容。   周遭的屋舍一个个都点起了灯,唯独霍家兄妹因无暇还未点灯,这样漆黑的夜色中,阮妤仰着小脸一步步朝霍青行走去,她的杏眼带着横波水意,仿佛盛着三月春水,饱满的红唇微微向上翘着,让那张本就温柔可亲的脸比平日还要多添几分柔软和妩媚。   平时两人便是面对面也隔着半臂的距离。   更不用说这阵子霍青行为了心中那见不得人的心思每每见到阮妤都离得远远的。   可此时因为阮妤的有意无意,两人却离得很近,近到彼此的呼吸都缠绕在一起,风吹过,阮妤甚至能闻到霍青行身上淡淡的竹叶香气,她本就是想逗他,看能不能窥见他的另一面,如今见他不知是呆住了还是怎么竟站在原地让她靠近,她心中逗意愈浓,不顾他僵硬的身体和紧绷的脸,又朝他凑过去一些,红唇微张,美目微抬,看着他低笑道:“霍青行,你是真傻还是假傻,难道你没看出……”她故意一顿,而后笑得越发明媚,“我喜欢你吗?”   刹那间——   如点点战鼓的心跳似乎戛然而止。   霍青行不敢置信的目光落在阮妤身上,紧握木盒的手更是又用了些力道,让人不得不怀疑,倘若他有内力的话,这手中的木盒是不是会在顷刻之间变成齑粉,他的瞳孔微缩,薄唇紧抿,而后先前戛然而止的心跳又扑通扑通响了起来。   她,喜欢……他?   霍青行第一个念头就是不敢置信,果然,他瞧见了阮妤那双盈盈杏眼中的玩笑意。   原本急速跳动的心脏又慢慢归于平静,紧握木盒的手也跟着松开一些,说不清是什么感受,许是因为他心中早就有一个答案,他竟然并未感到失望。   他只是有些生气,有些难过。   可在这两种情绪之外,他更多的是想抬手摸一下她的脸,想把她这样的笑容永远藏于心中,想……不顾一切做一回小人,紧紧抱住她让她把谎言成真。   思及这个念头。   霍青行心中又升起一抹对自己的厌恶。   因为这一层厌恶,他的长眉也紧紧皱了起来。   阮妤刚刚一眨不眨看着他,就是想看看另一面的霍青行,倒也的确如她所愿,先前少年不敢置信的脸庞还在她眼前徘徊,可那样的霍青行只出现了一瞬。   很快。   眼前这个古板的少年就又恢复成了原本的模样。   阮妤说不出是失望还是挫败,但她本意就是为了逗他,或许也早就习惯了他这副模样,短暂地不舒服后便又继续维持原本的距离,挑眉问他,“你不相信?”   抿唇皱眉的少年郎抱着手中木盒垂着漆黑深邃的凤目看着她,并未回答。   但阮妤已经看出了他眼中表达的意思,不信。   行吧。   阮妤也没指望他相信。   因为这番逗弄,她先前心中的不爽利已尽数散去,这会见他仍皱着长眉,又满怀兴致地笑问道:“霍青行,你是不是不高兴了?”   “没有。”霍青行微微抿着唇,说是没有,但语气却还是不可避免地泄出几分低沉。   他的确不高兴。   他不高兴她明明有未婚夫还这样跑来逗弄他。   他不高兴她明明对他没有一点意思,却还要对他这样好。   他不高兴他明明都已经在拼尽自己的努力逃避了,可她却还是没心没肺总是跑来招惹他,乱他心弦。   可他最不高兴的——   还是守不住自己的这颗心。   明明已经决定好远远守着她看着她就好,可只要享受一点点她给予的温暖,看着她这样的烂漫笑颜,即使在明知道她有未婚夫,她不喜欢自己,她只是单纯把他当作朋友的前提下,还是无法控制地沉溺于她给予的温柔之中。   这一份他鲜少得到过的温柔让他想彻头彻尾抛弃十多年的君子本分,想做个小人,做个不顾一切只要能在她身边有一席之地的小人。   “真没有?”   阮妤挑眉,见小古板还是那副神情又颇有些没意思的耸了耸肩,退后一步,认认真真说起话来,“好啦,不逗你了,这礼物是我特地给你买的,看到的时候就想到你了。”   “你不是生辰快到了吗,就给你做生辰礼物了。”怕人回头真随便找个地方扔了,又凶巴巴地说道:“这玉佩贵得很,你要真敢给我随便扔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墨玉价格本就比普通玉佩要高许多。   虽然因为这玉佩上的特殊纹路便宜了不少,但还是花了她不少钱,倘若霍青行真敢给她随便丢了,她以后就真不理他了。   阮妤在这说了半天也不曾见男人回答,抬头还是那副表情,以为他还要跟之前似的要和她保持距离,她顿时又有些不高兴起来:“喂,霍青行,你真不要就还给我。”   说完冷着脸朝他伸出手。   可让她意外地,霍青行不仅没有把盒子还给她,反而还藏到了自己身后。   阮妤一怔,“你做什么?”   霍青行漆黑深邃的凤眸落在阮妤的身上,看着这张脸,他心中闪过无数念头,好的,恶的,令他难过的,令他唾弃的……最终,他垂下长睫,这些无数个念头化作他心中一道无声的叹息。   等他再抬头的时候。   他的目光已不似从前那般躲闪避让,他低着眉,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在周遭那些喧闹声响的映衬下,看着阮妤低声说,“我要。”   窥见阮妤诧异的眼眸,霍青行微微抿唇,用夜色遮掩住自己那见不得人的心思,带着执拗,用低沉的嗓音喊她的名字,“阮妤。”   他说,“这是你给我的,我要。”   既然已经给了他,就是他的,他不会再让她把这个东西给旁人。   就像她给予的温暖,她给一点,他就要一点,他像一个卑微的乞儿贪恋一份温暖,又像匍匐的信徒乞一份怜爱。   少年音色本就低沉,更不必说此时比平日还要压低一分,似山间精怪惑人心智,让平日清明惯了的阮妤竟也忍不住稍稍失了一会神。   夜色沉沉。   星子和月亮一点点爬上天际。   可于这树荫之下,还是有些过于漆黑,也因此,眼前人的脸和眼睛反而成了阮妤眼中唯一的光亮,少年肤色如玉,眸中藏星,先前说起调戏逗弄的话也没有丝毫感觉的阮妤,此时被这样一双眼睛看着,心脏竟然情不自禁地砰砰跳了两下,她不由自主地往后倒退了一步,而后皱了皱眉,似乎是在奇怪自己这个反应。   等心跳恢复正常才开口,“你要就要,反正本来就是买给你的。”   虽然觉得霍青行今天奇奇怪怪的,可阮妤也没多想,东西给了人,她也没有再待下去的意思,临走前倒是又问了句,“后天哥哥就要走了,明天家里吃饭,你要来吗?”   “嗯。”   霍青行看着她,“来。”倒是没再拒绝。   阮妤被他此时这番爽快弄得怔了下,她还以为他又得纠结好一会呢,看了他一会也没看出什么异样,正逢隔壁阿娘在喊她,她忙应了一声,然后跟霍青行说了声“走了”就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了。 第48章 (二更)   霍青行站在原地目送阮妤离开。   即使已经瞧不见她的身影, 他也没有转身离开。   他闭着眼睛,听到她进了隔壁,听到隔壁传来的欢声笑语, 然后他在那嘈杂的声音中寻找着属于阮妤的声音,或许就连阮妤自己都不清楚,她若开心时,说话的尾调也会微微上扬,而她不开心的时候,声音就会变得低沉, 而此时她的声音微微上扬,即使隔得那么远, 都能让人察觉出她的好心情。   是因为家人团聚而那么高兴吗?会不会有一点点……同他有关?   霍青行心弦收紧。   无论是因为什么,他都高兴,甚至希冀着她能永远这样高兴。晚风带来阮妤的笑声,而他圆润细腻的指腹轻轻抚着身后那只木盒的表面,不紧不慢。   霍青行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亦或是什么都没想。   冬日的寒风拂过脸颊,吹得两只袖子也发出细微的响声, 较于前些日子看到阮妤时的纠结踌躇,他此时的心情竟有些诡异地沉静。   他就这样闭着眼睛站在院子里,周遭的喧闹好似都与他无关。   只有那个人的声音像一把微微上扬的钩子从始至终都牵动着他的心弦。   “哥哥?”霍如想点了廊下的灯走出来,看到霍青行还站在院子里, 又看了看一旁, 没有阮妤的身影, 便低声问,“阮姐姐走了吗?”   “嗯。”   霍青行回她,“走了。”   他说着收起手中木盒, 往回走,走到堂间门前的时候,霍如想喊住他,少女神情带着犹豫和踌躇,仰着头小心翼翼地问,“哥哥,你和阮姐姐……”   霍青行站住脚步,看着身前的少女,在隔壁欢声笑语的映衬下,沉默一瞬后低语,“是,我喜欢她。”   这是他第一次向旁人坦露自己的心扉。   看着眼前少女明显瞪大的眼睛,不知道是惊讶他竟然会说这样的话,还是不敢置信他会直言坦然自己的心扉,霍青行垂下眼帘,浓密卷翘的睫毛遮掩住他眼中的情绪,他用指腹轻轻抚着木盒表面……眼前好似又倒映出那人的身影。   想起那张笑颜,霍青行握着木盒的手指顿时又收紧一些。   这些日子,他拼尽所有的努力挣扎着想跳出来,想离她远些,想一切回到最初,最终却还是无法控制地沉溺于她的温柔之中。   她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一个笑,就让他所有的努力溃不成军。   那就这样吧。   他认输了。   有未婚夫也好,不喜欢自己也罢,喜欢上了就是喜欢上了,逃不掉也躲不掉,他也不想再抛掉这个来之不易的温暖了。   即使这一份温暖并不独属于他,即使她很有可能会收走这一份温暖。   可他——   还是认输了。   输就输吧,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人生短短几十年,相比只能远远看着她,如今的他更希望她能和自己多笑笑,即使是开玩笑,打趣他也没事,即使不喜欢他也没关系,即使以后终究要离他而去……他也认了。   他太贪恋这样一份来之不易的笑颜和温暖,没结果也好,贪一时欢愉也罢,只要如今他能时时瞧见她,陪着她,那就够了。   “哥哥,你……”霍如想的确是震惊了,倒不是震惊哥哥居然真的喜欢阮姐姐,而是震惊哥哥竟然会这样坦然直言自己的心意!   这可是哥哥第一次坦露自己的心扉!   她脸上不由自主地扬起一抹藏不住的笑容,圆滚滚的眼睛也在这夜色下化开盈盈笑意,要不是她一向内敛惯了,只怕这会就该跳起来了。   只是这样的笑意还没持续多久,就被霍青行的下一句话打断,“她不喜欢我。”   明媚的笑容僵在脸上,霍如想怔怔看着霍青行,反应过来忙道:“哥哥别多想,阮姐姐对你这样好,怎么可能对你一点意思都没有?”但想想阮姐姐好似的确对所有人都这样好,她不禁又犹豫了下,咬着嘴唇说,“就算如今没有,以后保不准也会有的,哥哥千万别这样就放弃!”   好不容易才等到哥哥明白自己的心意,她可不希望哥哥又像之前退缩。   她在这里急得不行,霍青行的神情却还是先前那副模样,并没有因为吐露了这个事实而变得低迷起来,霍如想一时也不清楚他是怎么想的,只能小心翼翼地问道:“哥哥,那你现在是怎么想的?”   霍青行听到这话,却什么都没说,他只是抬手摸了摸霍如想的头,在她诧异错愕的目光下,低声说,“先吃饭吧。”   而后率先迈步走进堂间。   ……   等吃完晚膳回到房间,霍青行看着手中那只木盒,他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但无论是什么,他都喜欢,这是她送给他的东西,是她亲自挑选给他的生辰礼物。   这就足够了。   说来也好笑,自从知晓自己并非爹娘所生后,他就未再期待过这个日子,更不会因为收到什么礼物而欢喜,可如今看着这只木盒,即使还未打开,他的心脏竟已不由自主地砰砰跳动起来。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木盒,微微晃动的烛火下能瞧见铺着红绸的盒子里放着一块墨玉。   那墨玉通体无其他纹路,只从底部往上延伸出一段青竹模样,倒有些天然去雕饰的姿态,他神色微怔,而后伸手在那墨玉上一寸一寸轻轻抚过。   应天晖推门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副画面。   他虚长霍青行几岁,自他有记忆开始,就几乎没见过自己这位老友的脸上有过什么表情,高兴是那样,不高兴也是那样,冷清古板的像块木头,可今日——   那个古板的少年却在月色下小心翼翼地把玉佩系到自己腰上,而后轻轻抚着玉佩表面,动作轻柔地仿佛在抚摸情人的脸,脸上甚至还有很少显露的温柔笑容。   惊讶和错愕在心中盘桓。   可他一向没个正行,手里抱着刀,倚在门上,嘴里笑道:“哟,好名贵的玉,我猜猜,这是阮妹子送的吧?”   他习惯了霍青行的脾性,原本也没指望他能回答,哪想到屋中的少年郎看他一眼后站直身子,竟轻轻嗯了一声,直接承认了他的话。   要进门的动作一顿,应天晖这次是真的目光诧异地看了一眼霍青行。   霍青行却未看他,转身朝桌子走,“你怎么来了?”边说边倒了两盏茶。   应天晖压下心里的讶异,抬脚进屋,走到桌边随手把佩刀往桌上一放,嘴里说道:“明天庭之不是请吃饭吗?”见霍青行狭长的凤眸睨过来,轻咳一声继续说,“这不如想妹子说你这阵子心情不好,让我过来开解开解,我想着今天正好有空就过来了。”   说完一顿,眼中泛起笑意,“不过我如今看你,倒像是自己排解好了?”   “嗯。”   霍青行低头喝茶,无视他眼中的调笑,语气淡淡,“没事了。”   应天晖看他这个样子,心里就跟被猫挠了一下似的,痒得不行,茶也不喝,凑过去,一脸八卦地询问,“你这阵子都经历了什么?跟哥哥说说看?”   他可实在是太好奇了。   霍青行手里握着茶盏,抬眸看他,“你很闲?”   啧。   就知道他是这个德行。   应天晖习惯了,倒也不觉得遗憾,双手撑在脑后,翘起脚,身子往后边的墙壁一靠,懒洋洋地笑问道:“那我什么时候改口叫弟妹?”   听到这话,霍青行却变得沉默起来。   “怎么了?”   应天晖察觉到不对,坐直身子,皱起眉。   霍青行没有立刻说话,他把手里的茶盏放在桌子上,垂下眼,指尖轻轻搭在杯缘上,过了好一会才说,“她有未婚夫。”   “什么?!”   应天晖神色震惊,他不敢置信地看着霍青行,而后突然沉下脸站起身,冷声道:“那丫头是什么意思?”说着就要往外走,还未往外迈出一步,又听到身后男人传来一句,“她只是拿我当朋友,也不知道我喜欢她。”   应天晖脚步一顿,皱着眉回头,“霍青行,你什么情况?”   “没什么情况,就是我喜欢上一个人,而那个人正好有未婚夫罢了。”霍青行神色如常,语气淡淡,仿佛这话说的并不是自己。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做?”   应天晖沉着脸,又看了眼霍青行,估计这货也不会主动跑人跟前去说,没好气地嗤笑道:“难不成你还想搞暗恋那套,陪在她身边什么都不说?做一个深情守护的陪伴者?”说完见他并未反对就知道自己猜对了,又好气又好笑,“霍青行,你可真行。”   “那你呢?”   霍青行看着他,“你说了,然后怎么样了?”   应天晖脸一僵,过了许久才无奈地抬手捏了捏眉心,重新坐了回去,有些憋屈地说道:“我跟你情况不一样。”   “没什么不一样的。”霍青行还是先前那副模样,垂着眼,看着腰间玉佩,“若是说了之后连陪在她身边的资格都没有,那还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说。”   他不希望自己最后变得和应天晖一样,连接近人陪伴人的资格都没有。   应天晖看着烛火下神色淡然的霍青行,张口想说些什么,最后却只是摇了摇头,屋子里一片沉默,两个人沉默对坐,原本受命来安慰霍青行的人此时自己也苦闷得不行,喝了口茶,苦涩一路从舌尖泛到喉间,他一贯喝不惯茶,如今更甚,放下茶盏问道:“有酒吗?”   “厨房。”   “我去拿。”   应天晖说完就起身往外走。   ……   阮庭之吃完饭过来绕圈的时候就看到霍青行和应天晖坐在屋顶上喝酒,他一看就顿时来了气,站在院子里,叉腰怒道:“好啊,你们两个居然背着我喝酒!”   看到阮庭之,原本正沉默喝酒的应天晖倒是立刻笑了起来,探身看向院子里,“哟,阮大人来了啊。”   他已经从霍青行这知道了阮庭之的情况。   阮庭之听到这一声调笑,啐一声,直接踩着梯子上了屋顶,看到瓦片上已经有好几个空酒坛了,更是气得不行,大骂道:“霍哑巴,你是人吗?我昨天巴巴问你讨酒喝,你才给我那么一坛子,今天倒是大方!”   霍青行平躺在屋顶,一手枕在脑后,一手握着一坛子酒。   他已经喝了不少,却并未见醉,甚至连双目也依旧清明,闻言也只是看着阮庭之淡淡一句,“就那么一坛子,你不也醉得不行。”   阮庭之被这话堵得眼睛都瞪大了,似乎没想到哑巴居然也有怼人的一天。   应天晖就坐在一边笑看着他们,见阮庭之被堵得说不出话,随手拿起一坛子酒递给他,笑道:“行了,喝酒吧。”   “哼。”   阮庭之拿起酒坛就坐到了一旁,刚想喝酒,想到今早和阮妤保证的,一顿,正好瞧见阮妤从堂间出来,他忙喊道:“妹妹!”   原本正闷声喝酒的霍青行听到这一声,动作一顿,他忙侧过头,循着声音看过去,正好看到阮妤抬头看过来。   屋檐下的灯火落在她皎洁的脸上,投射出温柔的橘黄色,似是没想到他们会在屋顶,少女神色微怔,反应过来才笑道:“怎么了?”   阮庭之没注意到身边老友的异样,朝阮妤晃了晃手里的酒坛,小心翼翼地打着商量,“妹妹,我今天能喝点酒吗?就一点点,绝不多喝!”   阮妤被他这可怜巴巴的模样弄得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她还不至于这样拦着他们兄弟叙旧,而且应天晖和霍青行都是可以信任的人,便笑道:“哥哥喝吧。”见他脸上扬起喜意,又柔声叮嘱道,“只是不能再像昨日那样喝醉了。”听人应了好,又朝和她打招呼的应天晖点了点头,喊了一声应大哥,而后看了眼躺在屋顶上的霍青行。   少年一身青衣,墨发如泄,正面对着她侧躺在屋顶上。   屋顶不算高,但因为没有遮挡,漫天月色都打在他的身上,平日冷清的少年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那双一贯疏离淡漠的凤眸也在此刻涌现出一丝从前没有过的风情,盈盈水意横斜,竟让阮妤看得又失了一回神。   等回过神,阮妤收回目光,又拧了下眉。   心里倒是有些讶异,没想到这小古板居然也会抱着酒坛睡在屋顶上,她还以为这样的事,他一辈子都不可能做,挑了下眉,却未多言,朝后厨走,打算给他们煮点醒酒汤,免得回头真喝醉了。   阮庭之等阮妤走后便喜滋滋地开了酒坛,听到身边应天晖调笑,“你倒是听你妹妹的话。”   他一边咬掉封红,一边啐一声,“你懂什么,我妹妹是关心我,而且她说喝酒伤身,你当我妹妹是你家小辣椒啊。”他说完,突然瞧见霍青行默默把手中的酒坛放到一旁,奇怪道:“霍哑巴,你干嘛?”   “没事。”   霍青行坐起身,抚了下并不算乱的衣摆,“突然不想喝了。” 第49章 (一更)   “我一来, 你就不喝?你是人吗?”阮庭之瞪大眼睛,气得不行。   不过他以前也没怎么见过霍哑巴喝酒,每次他们三个人见面, 霍哑巴要么就是喝茶,要么就是倒一杯酒从开始喝到结束,估计霍哑巴不会喝酒,阮庭之并不喜欢劝酒,这会虽然恼他不仗义,但也没多说, 转过头刚想喝酒,余光瞧见霍青行腰上挂着的那块玉佩, 轻轻咦了一声,他凑过去,握着他那块玉佩,嘟囔道:“你这玉佩,我怎么感觉在哪见过?”   霍青行神色微僵,抚衣摆的动作也跟着停了下来。   他低头看向阮庭之,见他神色严肃拧着眉, 但似乎想了半天也没记起来,便开口问,“哪?”   “记不清了。”   阮庭之想了半天也记不起来,摇摇头, “估计是我看错了吧。”   他一向心大, 很快就抛到脑后, 喝了口酒又高兴道:“我今天也得了块新玉,”说着一副拼命想掩藏但还是忍不住炫耀的举起腰间系着的玉佩给身边两位兄弟看,抬着下巴, 哼道:“喏,我妹妹买的,怎么样?好看吧?”   他腰间挂的正是阮妤今天给他买的一块羊脂玉佩,样式和成色也非常不错。   应天晖一看见这块玉佩,心下就是一紧,生怕霍青行不高兴,可清隽的少年郎神色如常,脸上一点变化都没有,只是看了一眼那块玉佩,而后便收回目光,拿起一片衣角小心翼翼地擦拭着玉佩表面先前被阮庭之握过的地方,没什么情绪的哦一声。   阮庭之哼一声,继续说,“我的玉佩肯定比你好!”   霍青行继续沉默,擦玉佩。   坐在一旁什么都没有的应天晖看着他们这小孩炫耀玩具似的较劲,颇有些无奈地揉了揉眉心,“还喝不喝酒了!”   阮庭之炫耀成功就把玉佩放了回去,喝起酒,他其实并不擅长喝酒,尤其这酒后劲还格外大,没一会,他就醉得开始说起胡话了,一边问应天晖什么时候讨媳妇,要喝喜酒,一边又说自己要去征战北羌,来日当大将军,然后也不知怎么了,突然想起当初离开前答应过霍青行的话,握着他的胳膊说道:“霍哑巴,我这次去得急,没给你找到合适的媳妇。”   “不过你放心,等我以后做了大官去了长安再给你找个好媳妇。”   说完,还摇头晃脑拍着霍青行的肩膀,“你这性子也只能靠我们这些兄弟帮忙了,要不然估计你得打一辈子光棍,应大哥,”他醉得稀里糊涂,头往没人的地方看,啊一声,“你说是不是?”   应天晖看着已经醉得找不着北的阮庭之,又看了眼坐在一旁清醒无比的霍青行,有些一言难尽,要是让阮庭之知道他眼中找不到媳妇的光棍兄弟早就对他妹子动了心思,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他摇摇头,又喝了一口酒,非常没心情地应道:“是是是。”   阮庭之听人应承更是高兴的不行。   霍青行任他拉着胳膊,没说话,手倒是记得扶一把阮庭之的胳膊,没让他摔下去。   “对了,霍哑巴,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我给你记着点,回头方便找。”阮庭之想到什么,继续抱着酒坛问。   应天晖本以为霍青行不会开口,没想到少年沉默一瞬竟真的开口说道:“我喜欢杏眼柳眉,鹅蛋脸,嘴唇不薄不厚,鼻子不大不小,不用太瘦,会做菜……”   他的声音很低,只够屋顶上的两个人听到。   应天晖一脸愕然地看着他,最后没忍住嗤笑一声,好家伙,这都差明说了,他也没去管,躺在一旁继续喝酒。   阮庭之倒是一脸迷糊地皱了皱眉,“我怎么感觉在哪见到过这样的姑娘?”仔细想想,眼前又是一团浆糊,摇摇头,继续问,“那性子呢?”   “性子……”   霍青行想起那人的脾性,温柔时可亲,生气时带刺,爱笑也爱挑眉,为人果断大度,真的做起事又杀伐果断,完全不似寻常姑娘……想起这些,他那张清冷的脸在皎洁月色的照映下仿佛蒙了一层模糊的温柔,侧头看向隔壁院子,目光定在那间暖色灯火的屋子,他这个角度正好对着阮妤的窗子,能瞧见一个对桌入座的身影,手里握着一本书,时不时提笔记一下。   他就看着那个身影,低声说,“什么都好。”   只要是她,无论什么,他都喜欢。   “那你还挺不挑的。”阮庭之嘟囔一句,还想再说什么,却一头睡了过去。   “睡着了?”应天晖没听见阮庭之的声音,问霍青行。   “嗯。”   “想好了?”应天晖又问他。   知道他说的是什么,霍青行沉默一瞬,又低低嗯了一声,“想好了。”   应天晖侧头看他,瞧见月色下少年沉默却坚定的脸庞,叹气之余到底还是付之一笑,“那就——”他坐起身,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加油吧。”   他知道霍青行的性子。   但凡决定的事,谁劝都没用,而且感情之事,原本也劝不了,倘若劝了真管用,他也不会耽误这些年了。   “先下去吧。”   他站起身率先走下阶梯,打算接着阮庭之一道下去。   霍青行等应天晖接过阮庭之,倒是头一回主动问了句,“你呢,什么打算?”   应天晖一顿,一向笑容满面的脸上此刻却变得有些沉默,好一会才哑声说,“没什么打算,就这样呗,反正她现在也没有成亲的意思,而且我也不信她真对我一点意思都没有!”   说起这个又有些咬牙切齿。   余光瞥见隔壁院落走出来的人影,又朝霍青行努了努嘴,“喏,你的心上人过来了。”   霍青行侧头看,果然瞧见阮妤披着斗篷,端着托盘走了出来,似乎正要来他这边。   应天晖提着阮庭之的胳膊,压着嗓音同霍青行说道:“既然真喜欢就别讲什么道德不道德的了,反正没成亲,最后怎么样谁也不知道。而且她那未婚夫是个什么人都不知道,要真喜欢,阮妹子来这边都三个月了,她那未婚夫怎么一点影子都不露?”   怕他真的跟块木头似的只知道守着,又非常操心的劝道:“该出手时记得出手,不然以后有你哭的时候。”   说着就拍了拍阮庭之。   阮庭之醉眼惺忪,嘟囔道:“干嘛?”   应天晖:“下去睡觉。”   “哦。”阮庭之点点头,被人扶着走了下去。   霍青行目送两人去了客间,听到外头响起的敲门声,犹豫了下,还是拿起旁边的酒坛又多灌了几口酒。   他第一次做这样的事,听着门外的敲门声,心一慌,手里的酒壶一时没握稳撒了一些在袖子上,喉间也不住咳嗽,怕外头的阮妤听到,他拼命压抑着咳嗽声踩着梯子下去,快到门口的时候,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拼命揉了揉脸,把脸颊弄得通红,然后踉跄着步子往外走。 第50章 (二更)   阮妤站在门外, 听到里头传来的脚步声便收回手,端着醒酒汤静候在外处,本以为开门的是如想, 没想到门被打开,出现在她眼前的居然是霍青行。   还是一个明显醉了的霍青行。   少年平日冷清的凤眸此时掺着盈盈水意,两颊处微微泛红,晚风吹过,他身上的梅子香就一点都藏不住地往她鼻间钻。   从来就没见过这样的霍青行。   阮妤当即就皱了眉,看着他, 沉声问,“你这是喝了多少?”   霍青行第一次装醉, 也是第一次骗人,根本不敢直视阮妤的眼睛,生怕她看穿他拙劣的谎言并且揭穿他,只能微微垂着眼睫,手扶着门,低着头,轻声说, “不多。”   他今日只用一根没有纹路的青色绸带绑着一束头发,其余尽数披在身后,此时晚风横斜,少年墨发在半空飞舞, 越发衬得那张脸皎洁如玉。   倒是要比平时多一些羸弱感。   阮妤也不禁被他这一份少见的美感所惑, 回过神又皱了眉, 醉了的人才会说自己喝得不多,而且要真喝得不多,他身上的酒味怎么会这么浓?这明显比那日哥哥身上的酒味还要浓一些。   阮妤看着他, 沉默一瞬开了口,“站过去一些。”   霍青行连一句反驳的话也没有,收回扶着门的手放在身子两侧,而后乖乖往旁边挪了挪。   阮妤等他让到旁边便抬脚进了院子,顺手把身后的门掩上,怕回头谁路过瞧见这副画面传出去,眼前这个小古板又要被外头那些妇人议论了,一应做完后,又看了一眼站在身边的霍青行,少年衣衫单薄,虽说喝醉了倒也乖,就那么乖乖站着,既不闹人,也不说话,可阮妤还是紧皱着眉,沉了声,“这么大的人也不知道照顾自己,就穿这么一身衣裳,不怕回头得了风寒?”说完又问他,“自己能走吗?我先送你回房间。”   霍青行本就没醉,自然能走。   可想到应天晖的那番话,他轻轻抿了下唇,袖下那双无人瞧见的手也因心中紧张紧紧握着,而后他一点点,一点点掀起那双浓密的眼睫看向阮妤,喑哑着嗓音说,“……能。”   说完也没看她,向前迈了一步。   可说话如常的少年走起路来,身子前倾,脚步趔趄,下一刻就要向地上扑去。   “小心!”阮妤眼疾手快忙扶住他,手里的托盘却没握稳,盛着醒酒汤的酒壶立时洒出一半,沾湿了她半截袖子。   霍青行本来还因为她的搀扶而心跳加速,此时看到这副画面,脸色却微微一白,心中生出无尽懊悔,袖下的手松开又握紧,他紧抿着薄唇,侧头看着身边少女,垂着眼睫,声音带了很明显的歉意,“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又说,“我自己能走。”   他想挣脱她的搀扶,让她先好好收拾下。   可阮妤却只当他这是醉话,没好气地冲他说道:“你能走什么走?谁让你喝这么多酒的?不会喝酒就别喝!”她平日对谁都是温声柔语,哪有这样尖锐生气的时候?   少年脸颊泛红,薄唇紧抿,似乎知道自己做错了事,这会正无措地低着头,双手都不自觉握在一起,见惯了清冷疏离的霍青行,也见惯了事事周全、沉稳老道的霍大人,此时见他这般模样,倒真有些少年样子了。   原本心里的火气顿时就有些撒不出去了。   她松开扶着他胳膊的手,轻轻揉了揉自己的眉心,语气无奈,“不是怪你。”又说了句,“等下。”   而后她也没理霍青行,自顾自端着手里的托盘往前走,待把东西放到石桌又把湿了半截的袖子用力绞了一下才重新转身朝霍青行走过去,等走到乖乖站在原地等着她的少年面前,阮妤没有犹豫地朝他伸手,“走吧,我先扶你回房。”   霍青行目光定定地看着那只朝他伸出来的手。   皎洁月色下,那手好似也铺了一层朦胧的月光,先前才平复下去的心跳又如战鼓一般重新响起,砰,砰,砰……霍青行突然喉间哑涩,放在身侧的手竟怎么都抬不起来,似乎是怕玷污了她。   他不知道别人喜欢上一个人是什么样子。   可他喜欢阮妤,是既想亲近她,又怕玷污了她。   因为这一份心思,他的手迟迟都没有抬起,最后还是阮妤等得不耐烦,皱眉道:“你想什么呢?”   说完直接上前扶住他的胳膊,扶着他朝房间走去,倒还记着阮卓白他们,问他,“我哥和应大哥呢?”   她的声音明明就在耳旁,可霍青行却好似听不到一般,他只听到震耳欲聋的心跳闹得耳朵轰鸣不已,仿佛冬日顽劣的幼童在身边放了一串响亮的爆竹。   噼里啪啦,让人短暂失聪。   霍青行微微蹙眉,不由自主地把手按在心口处,仿佛不按住,这颗心就要从中跳出来了。   “怎么了?”阮妤没听到他的声音,侧过头,看见他把手按在心口处又皱了眉,担忧道:“心脏不舒服?”   这次霍青行倒是听见了,他掩下自己的失措,收起手,哑声回她,“……没。”   阮妤看了他一眼,的确瞧不出什么异样便又目视前方扶着他向前走,又问了一遍阮庭之二人的情况。   “他们去客房睡了。”霍青行低声回道。   那看来今晚哥哥又不能回去睡了,阮妤有些无奈,这回来两天就醉了两天,也亏得爹娘不知道,想了想又同他说道:“等明天我哥醒了,你同他说下,别让他总喝酒。”   霍青行刚要应“好”,就又听身边少女嘀咕道:“我怎么忘了,你现在也是个醉鬼,我现在说的话,你能记住才怪了。”   本来要脱口而出的话立时卡在喉咙里,霍青行呼吸屏住,心脏狂跳,庆幸自己还好没开口。   可阮妤没听到他的声音却又皱了眉,她停下脚步,抬头看向身边少年,“霍青行。”她喊他的名字,带着怀疑和探究,问他,“你真的醉了吗?”   醉了的人这么乖吗?一点都不闹腾。   刚刚才松了口气的少年在听到这句话之后顿时又心跳加速起来,即使瞧不见,他也能察觉到那审视探究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霍青行从来就没做过这样的事,脸颊也在顷刻间变得滚烫起来,好在他一向镇定,纵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面上也不曾露出什么端倪,他原本低着头,让人看不清他的面貌,此时微微抬起眼睛,露出一双水意朦胧的凤眸。   虚无的目光也落在阮妤的身上,霍青行哑声问她,“什么?”   阮妤从前也见过不少醉鬼,开食肆的,难免会碰到各式各样喝醉酒的客人,那些客人喝醉酒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有些叽里咕噜又哭又笑,有些喜欢唱歌,甚至有些喝醉酒把衣服一脱就往外头跑,但也有些人喝醉酒和清醒时无异,不闹人也不哭笑,顶多就是想睡觉,或是怔怔发呆,或是变得很多话,因此看着这副模样的霍青行,她沉默看了一会倒是也没再起疑,说了句“没什么”便继续扶着他往前走,走了几步嘴里不禁又嘟囔道:“不会喝酒还喝这么多,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贪杯。”   霍青行见她未再起疑,无声地松了口气,他做了坏事正心跳不止,自然未注意到阮妤说的那句“以前”,不过便是真注意到了,恐怕他也不会多想。   两人继续朝霍青行的屋子走去。   没有注意到不远处一间没有点灯的客房,正有人在偷看他们。   应天晖刚才把阮庭之安顿好,本来也想随便洗漱下睡了,没想到刚躺下就听到一阵脚步声,他耳朵尖,一听就听出是两个人,这大晚上的,除了阮妹子和霍木头还有谁?   他立刻没了困意,合衣起来。   然后就瞧见了他眼中那块朽得不能再朽的木头装模作样骗人的情形。   他这边正咂舌感叹,躺在床上的阮庭之闭着眼睛嘟囔道:“渴,我要喝水。”说完也没见人给他倒水,索性睁开眼,迷迷糊糊站了起来。他虽然醉了,但还是有一丝清明的,看到有人站在门边偷偷开着一角看着外头,辨别了下认出是应天晖便踉踉跄跄过去,跟问道:“看什么呢?我也要看!”   应天晖听到这个声音被吓了一跳,怕阮妤听到立刻关上门,转身问阮庭之,“你怎么醒了?”   “干嘛啊?”阮庭之虽然酒意还浓,神智也不算清醒,可看热闹的心思却不改,“外面有什么好东西,我要看!”说着还往前又走了几步。   应天晖怎么可能让他看到?   要真让阮庭之看到外面那副场景,估计能直接气得酒都醒了,他连哄带骗拉着人往里头走,压着嗓音说,“没什么。”心里又忍不住腹诽,没想到那块木头平日看着古板,真做起事,还挺有模有样的。   他本来还真担心那傻小子什么都不做呢,会做总比不做好。   应天晖放下心,听阮庭之嘟囔问他“真没什么”,他也只是笑道,“没没没,你起来干什么?”   阮庭之见没好戏看,又晃了晃脑袋,奇怪道,“对啊,我起来做什么来着?”想了半天才想起来,“哦,我要喝水!”   应天晖看他踉踉跄跄的,怕他摔倒,忙道:“行了行了,你上床躺着,我给你倒。”总不能假醉酒的有人照顾,这真醉酒的倒没人照顾了。   而且他怕阮庭之闹起来,把阮妤喊过来。   ……   “你听到什么声音没?”   阮妤隐隐约约听到一阵细微的声响,但很快又没了。   霍青行这次学乖了,闭口不谈,只是垂着一双朦朦胧胧的眼睛迷迷糊糊地看着阮妤。   阮妤一看他这副模样就知道这人什么都答不出,看了眼身后,霍如想的房间在后院,外头的应该是客房,估计是哥哥和应天晖的响声吧,要只有哥哥也就罢了,可还有应天晖在,她自然不好随意过去,站在原地听了一会也没再响起别的声音便继续扶着霍青行往他屋子走。   刚刚霍青行三人在屋顶喝酒,下来后也没回房,屋子里自然还未点烛火。   好在今晚月色还不错,阮妤推开门在原地站了一会,待能瞧清屋内的布局便扶着霍青行先上了床,往四周摸索了下,也没瞧见火折子的踪影便问霍青行,“火折子呢?”   霍青行此时隐于黑夜之中,倒也不怕阮妤瞧见端倪,闻言似是迟疑了一会,才伸手指了一处地方。   阮妤顺着他指的方向走过去,在圆桌上摸索了一会倒是真让她找到了火折子的踪影,她打开火折子靠近蜡烛,很快漆黑的屋子就变得明亮起来。   屋子里亮了,她也没回头,上次来过一趟,这里大致是个布局,她已经清楚了。   先走到架子前,倒了清水,又拿起一旁的储水壶,打开感受了下,水还热着,阮妤便挽起袖子绞湿了帕子。   她做这些事的时候。   坐在床上的霍青行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先前跳动不已的心脏经由这一路已经变得平缓起来,可他心脏滚烫,像是在冰天雪地里藏了一束炙热的火把,目光注视着那人忙碌的身影,霍青行藏于暗处的凤眸十分柔和,一贯向下抿着的唇角也情不自禁地微微翘起一些……直到少女转身,刚刚还双目清明的少年郎心下一紧,立刻又佯装成那副醉眼朦胧的模样,呆呆地看着阮妤朝他越走越近,俨然一副醉了的模样。   阮妤果真没怀疑,见他目光一路跟随自己,也只是啐道:“看我做什么?自己擦!”   霍青行装醉也不过是想离她近一些,但要她给自己擦脸这样的事,即使是在醉的时候,他也做不出来,他只是维持着自己还醉着的情形像是反应慢一拍似的看着她,而后慢吞吞伸出手,省得动作快了被她看穿,可阮妤见他这副慢吞吞的模样却有些不耐烦,嘟囔一句“算了”,不等霍青行反应过来,她突然向前半倾。   而后温暖的帕子覆在自己脸上。   霍青行感受到脸上的热度以及那人喷洒在耳边的气息,身形骤然变得僵硬起来,他浓密卷翘的睫毛一颤一颤,目光更是呆滞地看着阮妤,月光下的少女却没看他,她板着一张清丽的俏脸,垂着眼,一副心情非常不好的模样,手上动作却十分轻柔……被喜欢之人这样对待,霍青行甚至忘记了自己还在装醉,就这样仰着头一眨不眨地看着阮妤。   好在阮妤也未多想。   只是被他这样看着,不知怎的,心里竟泛起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她手上动作一顿,好一会才避开他漆黑的瞳仁没好气地说道:“看我做什么?要不是你醉了,我才不会给你擦。”   话语之间全是不耐烦的语气,手上动作却像是怕弄疼他依旧保持着该有的轻柔。   擦干净霍青行的脸和手,阮妤又弯腰替他脱鞋,她既不嫌弃也不觉得别扭,从前在凌安城的时候,她也曾这样照顾过生病的霍青行。   当然,她自己也没少被霍青行照顾。   这样蹲着的角度正好让她可以看见霍青行腰上挂着的玉佩,墨色的玉佩压在那片青色的衣衫上,玉佩表面天然雕饰的一段青竹正好和他衣衫上的竹叶纹相对,竟是说不出的般配。   本来还担心这人为了避讳连玉佩都不肯戴,没想到如今竟已被他佩在了腰上,阮妤神色稍霁,唇角也不自觉翘起一些。   她抬手帮他把玉佩底下坠着的穗子抚平。   没有注意到本就身形紧绷的少年因为她这个动作瞳孔微缩,十指紧攥,喉结滚动,本就潋滟的凤眸也彻底变成了桃花色。 第51章 (一更)   阮妤并未注意到霍青行紧绷的身形和那泛着微微桃花色的狭长凤眸, 她只是在察觉到指尖下的触感时,因为诧异而轻轻咦了一声,原本要收回的手指没忍住又朝那处轻轻戳了下。   不是错觉。   霍青行小腹紧绷, 即使穿着衣裳,也能察觉出里头蕴藏的力量。   平时男人总是一副书生打扮,阮妤自然而然以为他很文弱,如今触碰到了,倒是让她想起两人刚成婚时的情形。   暖橘色的喜烛下。   男人穿着一身大红婚服,剑眉星目, 清俊挺拔,如拂风玉树。   可除掉衣裳, 修长有力的胳膊,结实挺拔的双腿,肌理清晰的腰背,握住她手腕时绝对的力量和拼命克制的低沉气息都让人……手腕突然被人攥住,击碎了阮妤对过往岁月的回忆。   似是没想到会被这样对待,阮妤仓惶抬头,坐在床上的男人却没看她, 而是低着头,他满头墨发散在身后,有几缕却贴在两颊处,白的脸黑的发在烛火的映衬下带出一丝从前未有的蛊惑。   因为鸦羽般的长睫微微下敛, 使人看不清他眼底深处的欲念, 只能瞧见一张泛红的俊美脸庞以及较起常日明显要红润许多的薄唇。   若再看得仔细些, 便能发觉他压抑克制而显得有些紧绷的下巴,还有依旧滑动不止的喉结。   骤然看到这样的霍青行,阮妤目光微闪, 其实哥哥当日有一句话说错了,霍青行平日虽然洁癖不爱同人靠近,却也不是不近女色。   不过这会不是想这些事的时候。   就像是做了坏事被人抓包,即使是阮妤,此时也不禁变得有些紧张起来,她半蹲在床前,在月色和烛火的映衬下,裙摆落了满地,她悄悄仰起头看着低头垂眼的霍青行,看不到他脸上的神情,也听不到他的声音,这样的静谧反倒让她心下更为紧张,她压抑着扑通扑通的心跳,小心翼翼地喊人,“霍青行,你醒了吗?”   听到这个声音,霍青行才骤然回过神,低垂的目光落在攥着阮妤手腕的那只手上,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会这样触碰到她的手。   霍青行的瞳孔微缩,心脏又快速跳动起来,等反应过来,他立刻松开阮妤的手,就像是冬日寒雪碰到炙热的火焰,若再不松开,只怕就要就此融化,他从来都是沉稳的性子,做什么都不疾不徐,如今却像是失去所有办法,不知该怎么面对她,最后竟只能闭上眼睛往身后一倒。   阮妤被这突然的响声吓了一跳,支起身子一看却发现男人双目紧闭,竟是倒头睡了过去。   “霍青行?”阮妤伸手,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可昏睡过去的男人只是轻轻唔了一身,并没有醒来。   “真睡着了?”阮妤低声呢喃,面上还有些诧异,似乎没想到这人睡得这么突然,但仔细看了一会也没发觉异样,便也没多想,她站起身,揉了揉刚刚被霍青行攥着的手腕,瞧见那明显的痕迹,不由低低吐槽一句,“力气还挺大。”   不过霍青行是昏睡过去而不是醒来,这个情况还是让阮妤显见地松了口气。   要刚刚那个情况霍青行真的醒来,她还真是百口莫辩,天晓得她刚刚自己都不清楚在做什么,真是鬼迷心窍昏了头了……摇了摇头,看着横躺在床上的霍青行,阮妤又无奈地叹了口气,替人把没脱掉的鞋子脱掉,外衣倒是没给他脱,反正她刚才看了下也不脏,又费了力气把人平放在枕头上,而后拿起一旁的被子给他仔细盖好。   想到昨天哥哥说的,阮妤朝四周看了眼果然没发现炭盆,捏了下被子也不是很厚,不知道多余的被子放在什么地方,只能替人把四个角都掖紧一些,省得夜里有风钻进被子。   等做完这些事,阮妤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她抹了一下额头出来的汗,见床上少年还是没有醒来,她不由坐在床边低头去看。   霍青行平时清醒的时候总有些天然的疏离,让人不敢离得太近,可此时这样睡着,脸庞在暖色烛火的照映下竟显出几分温柔和纯稚。   阮妤看着看着也不知怎的竟起了顽心。   她仗着霍青行昏睡过去,四周又无旁人,索性伸出手指在他脸颊上轻轻掐了一下。   霍青行装睡是为了避开阮妤,怕她尴尬,本以为等他入睡,她就该走了,可此时……察觉到脸上的温热和力度,他整个人都呆住了,要不是他那引以为傲的自持力还没有消失,恐怕他现在就要腾得坐起来了。   刚刚有帕子隔着,他都惊怔不已。   更遑论此时少女细润滑腻的肌肤直接毫无遮掩地与自己的脸颊相触,霍青行甚至能感受到她温热的指尖在自己脸上流连,就像一团炙热的火烧进了他的胸膛,他整个人都被烧得要喘不过来气了,心脏又重新跳动起来。   作茧自缚,自讨苦吃。   霍青行此时才清楚地明白这八个字的含义,他此刻的心脏就像是被人劈成了两半,一半是藏不住的欢愉,带着隐秘的欢喜,希冀着她能就此停留,予他温柔怜爱,一半却带着懊悔,生怕自己忍不住睁开眼,做出无法无天的混账事,使她日后再不同他往来。   最终还是克制抵过了心悸。   霍青行闭目攥手,压抑着心跳,继续佯装那一副醉了的模样。   他装得太好,阮妤自是没有发觉。   “还挺舒服。”阮妤收回手的时候看了一眼霍青行,见他还闭着眼睛,神色如常,就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心下微松之后,看着他这乖巧的睡姿竟又忍不住伸出另一只手去掐他另一边脸,边掐边蛮不讲理地说,“让你跟我保持距离,让你不理我。”   “为了别人几句话就不同我来往,霍青行,你真是好样的。”   这些话被她藏在心底已经有一段日子了。   她是真的拿霍青行当朋友看,要不然也不会在这一世发现他之后一直帮他,可偏偏这家伙为了别人几句话就要跟她保持距离。   她怎么可能不气?   只是生性骄傲,不愿说出来罢了。   不过这会捏着霍青行的脸,她那些不高兴竟也慢慢消散了,甚至脸上还一点点蔓延开藏不住的笑容。   她从前哪里这样玩闹过,此时若换作任何一个人,她都不会这样做,但想到如今躺在她面前的是霍青行,那个一向沉默寡言、自持守道的小古板,她就总忍不住想逗逗他,欺负他,眼看着清贵俊美的少年被她用大拇指和食指捏起脸颊上的肉往两边带,就跟她孩提时期玩的布娃娃一样。   而且少年不仅长得比她的娃娃好看,还很听话,不会说话也不会闹,只会乖乖地任她摆布,阮妤看着那乖巧的睡颜,不禁心下一软,所有的坏情绪也在此刻消了个干干净净,松开手才发现他的脸颊都红了。   心下顿时一紧。   她忙拿起帕子去擦,嘴里忍不住说道:“不疼吗?居然这样都不醒?”   霍青行哪里说得出话,他甚至连如今的模样都快要维持不住了,口干舌燥,心潮澎湃,鼓膜轰鸣,尤其随着少女轻抚的动作,他的心里就像是烧了一把旺盛的火,甚至还在越烧越旺,他只能紧闭着眼睛,然后紧紧捏住那双藏在被子里的手,以此来抵挡心里惊涛骇浪般的情绪。   长睫倒是忍不住颤了几下。   好在阮妤并未发觉他的异样,她等霍青行脸上的红痕消退一些便松了口气退后一步,嘴里却不由自主地嘀咕一句,“怎么这么娇气。”   她就揉了这么一会,脸就红了,比小姑娘的脸皮还要薄。   不过到底是自己理亏,阮妤轻咳一声,也不敢再继续闹他,生怕真怕他闹醒了,那就真的尴尬了。   夜色已晚,她也该回去歇息了,又替人掖了下被子,走的时候看着他安静的侧脸,想到什么,不禁又叹了口气,“估计等你明天醒来又要和我保持距离了。”   说完犹不解气,还是没忍住抬手轻轻捏了下他的脸,咬牙气道:“霍青行,全天下也只有你敢这么对我了。”   若换作别人这样对她,她早就不搭理了。   不喜欢她的人,她也不喜欢,这是她从小就学会的道理,至今也未曾改过。   可偏偏这个男人,或许是因为凌安城的那几年陪伴,又或许是因为这辈子机缘巧合提前相逢,使得他在她的心中终究有几分不同。   摇了摇头。   阮妤也没再多说,替他找了个干净的脸盆放在床边,以防他半夜醒来想吐,而后便转身往外走去。   门被合上,刚刚还闭目昏睡的霍青行听着那越来越远的脚步声突然坐起身大口呼吸起来,霍青行从来不曾有心绪起伏这样大的时候,可此时,他一手捂着心口一手撑在膝盖上,低着头,薄唇微张,不住喘息着。   覆在心口的那只手很明显在不住起伏,若是仔细倾听的话还能听到如雷的心跳声。   直到心跳慢慢回归正常,他好似突然想到什么,抿着唇,抬起手悄悄把指尖覆盖在刚刚被阮妤摸过的脸颊上,第一次触碰的时候,他长睫猛地一颤,指尖更是刚刚碰到脸颊就立刻收了回来,带着温度的手指被他藏进掌心之中紧握成拳,心脏也因为那一点隐秘的心思而跳动不止,又过了一会,他才慢慢松开手,而后抿着唇带着犹豫重新把指尖覆于脸上,这一次,他指尖微微跳动却未收回,等到心悸消失,他开始小心又珍重地在那处地方一寸一寸抚过。   被他抚着的这处地方还有着超乎寻常的滚烫,仿佛还保留着那个人的温热。   想到这,   霍青行一向清隽的脸颊竟不由泛起一抹红晕。   屋中烛火微微晃动,藏匿于黑暗中的少年曲着膝盖,微微埋头红着脸,伴随着那不住跳动的心跳声,他抬头望向那扇紧闭的屋门。   那里早就没有那个人的身影了。   可他却执拗地保持这个动作不肯收回,他就这样望着那处,似乎是在同那个已经离开的人保证,“不会了。”   他再也不会逃避她,不理她了。   门突然被敲响,传来应天晖压低的调笑声,“睡了没?能不能进来?”   霍青行听到这个声音,神情倒是立刻恢复如常,羞赧窘迫一扫而尽,用淡漠的话语回道:“睡了,不能。”说完直接躺回到了床上,手放在被子上,闭上眼睛。 第52章 (二更)   门外应天晖轻啧一声, 显然不相信他说的话,但也没有推门进来。   很快,   他就离开了。   霍青行听着那远去的脚步声, 重新睁开眼,他看着头顶的天青色山水床帐,天青色的山水墨画能让人平心静气,可今日却显然失去了他该有的效果。躺在床上的少年郎犹豫着,犹豫着,最后还是没忍住悄悄把指尖覆在脸颊上, 嘴角也像是偷了蜜藏不住似的一点点往上翘,察觉到自己在做什么, 少年轻咳一声,收起手指抵在心口处。   但也只是一会,嘴角又忍不住向上翘起。   许是觉得这样不好,霍青行皱着眉拿手轻轻捏住嘴角向下扯,可无论他怎么做,那死命被他压着的嘴角还是会控制不住向上扬。   最后霍青行似是放弃了,他翻了个身, 把脸埋进枕头里。   原本古板到睡觉都一板一眼的霍青行,今日却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他起初以为是穿着外衣睡觉不舒服,可等他把外衣脱掉再睡也没用, 就算把歪了的枕头放到原本的位置也无济于事, 睡得方方正正也不行, 屋中烛火都因为燃烧的时间太久而变得有些昏暗起来,可霍青行还是怎么睡都睡不着,最后他躺在床上长长叹了口气, 到底还是重新披着衣裳起来了。   他走到桌前,打算写一张大字平复下自己的心情,他从前睡不着的时候会写王羲之的兰亭序,不管再怎么心烦意乱,只要写下一张大字,再糟糕的心情都能平复下来,可今日研磨落笔,白纸上却跃出两个字——   阮妤。   骤然看到这两个字的时候,霍青行瞳孔紧缩,笔尖上的墨汁一时也没收住在空白处落下一点,他平日最见不得纸上有多余的残汁,可今日,他看着那两个字,目光慢慢变得柔和,唇角也没忍住又微微翘了起来。   “阮妤。”   他在夜色下,轻轻喊她的名字。   而后再没犹豫,继续提笔书写,很快一张纸被他写满,而他那起伏躁动的心也终于变得平静下来。   心情平静了。   霍青行一边洗笔换水,一边看着纸张上同一个人的名字等着墨汁风干,空闲的时候,他不由又想起今日的事,想到她嘴里说着嫌弃的话,手上动作却始终轻柔如风,还有她覆在他脸颊的手……可想到这样的阮妤还有一个不知道姓甚名谁的未婚夫,少年脸上的笑意顿时就变得僵硬起来。   薄唇抿成一条直线,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纸张上的名字。   墨汁已经干了,霍青行伸手,轻轻抚着那个名字,脸上的表情在暖黄色烛火的照映下显得又欢愉又难过,欢愉阮妤待他的好,难过也许自己并不是唯一一个被她这样对待的人,可即使如此,他也依旧抿着唇不肯收回手,指尖一寸寸抚着那个名字。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小心翼翼地把纸张卷起来,而后一并藏于那个木箱之中。   ……   阮妤拿着那倒了半壶的醒酒汤回到家却没有立刻入睡。   衣裳湿了,她又不喜欢那股子醒酒汤的味道,索性重新洗了个澡,等泡完澡出来,她仔细用珍珠膏匀了脸,又在手腕和耳后点了两滴玫瑰露轻轻涂抹开,而后才往拔步床走去。   她睡前有看书的习惯。   这会靠坐在床上,对着烛火继续翻看前些日子买的书。   刚翻了一页,余光瞥见那件被她挂在架子上的衣裳,许是屋子里点着银丝炭的缘故,那先前湿润的袖子此时早就干了,只是水印犹在,看到这个水印,阮妤不由又想起今晚那些事,想到自己对霍青行又是戳小腹又是掐脸颊,她抬手揉了揉自己眉心,还好他是醉了,要不然还真是尴尬。   不过想到霍青行那副任她摆布的样子,阮妤脸上还是不由泛开一抹笑容,这样的霍青行还真是挺让人怜爱的。   怜爱两个字刚从脑海蹦出,阮妤就皱了眉,她在想什么?   ……   翌日清晨。   阮庭之从床上醒来,他昨晚虽然喝得不算多,但那酒的后劲实在是大,比前些日子他喝的梅子酿还要厉害,加上坐在屋顶吹了那么久的风,他现在的头又胀又疼,眼睛也有些睁不大开。   应天晖推开门,看到已经坐起身的阮庭之也就没进去,倚在门边,手里握着一只包子,边吃边开口,“哟,醒了?”   阮庭之听到他的声音才发觉自己待的地方实在陌生,往四周看了一眼,讶道:“我这是在霍哑巴家里?”他刚醒来,声音还有些哑,口干舌也燥,撑着身子走到桌边喝了口冷茶,冻得浑身打了个激灵,倒也好,原本还有些迷糊的脑子顿时变得清醒起来。   清醒的结果就是——   他突然紧握茶盏,瞪大眼睛看向应天晖,震惊道:“我昨晚又喝醉了?!”   完了!   完了完了!!!   阮庭之放下茶盏在屋子里急得踱步转圈。   应天晖看他急得就像是热锅上的蚂蚁,颇有些好奇,“你这一惊一乍做什么呢,又不是第一次喝醉,有什么好惊讶的?难不成你还怕你爹娘骂你不成?”说完自个儿先乐了起来,“还是你怕你爹又拿鞭子抽你一顿?以前也没见你怕过啊。”   以前阮先生要打人。   阮庭之一向都是把衣裳一脱往长板凳上一躺,一副“你有本事打死我”的样子,怎么去了个军营,当了官,还怕起事来了?   阮庭之哭丧着脸,“这次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应天晖皱起眉,不明白。   “我昨儿个才跟妹妹保证以后绝对不会再让自己喝醉了,现在居然又醉宿在霍哑巴家里。”阮庭之一脸天塌下来的表情,蹲在地上抱着头,“妹妹肯定觉得我是个说大话的,以后再也不理我了。”   “瞧你这出息。”应天晖还以为是什么事,见他还蹲在低声就差画圈圈了,看不过去,走过去拿脚轻轻踹了他下,“快点,小行做了早点,要哭,回去再哭。”   阮庭之昨晚起了几次夜,现在肚子里早就空了,他自己掂量了下,估计回到家看到妹妹连饭都不敢吃了,还是在霍哑巴这吃完再回去吧。   饱着挨骂总比饿着挨骂要好。   随便抹了把脸,又漱了口,阮庭之这才跟着应天晖朝堂间走去。   霍如想已经吃完早点回到房间里去了,这会堂间就剩下霍青行一个人,两人进去的时候,他正在低头喝粥,霍家不比阮家早点丰富,但也还算不错,白粥小菜还有热腾腾的包子。   包子有青菜香菇馅,还有肉馅,是霍如想昨日包的。   阮庭之一看到桌上那几道菜,顿时又长叹了一口气。   霍青行一脸奇怪地看着他,问的却是应天晖,“他怎么了?”   应天晖随口一句,“抽风了。”   说完就坐到了椅子上,就着刚才没喝完的粥吃起来,一边夹了一筷子咸菜笋干炒肉,他对吃的一向是无所谓的,不过这菜配着粥实在不错,不由又夹了几筷子,赞道:“如想的手艺越来越不错了。”   霍青行刚要开口,坐在一旁的阮庭之就瓮声瓮气道:“那是我妹妹做的。”   说完又叹了口气。   “以前也没见你这么没出息啊,大男人喝醉了就喝醉了,有什么大不了的,被自己媳妇管也就算了,阮庭之你个没出息的,现在居然连自家妹妹都怕。”应天晖一脸无语地睨他一眼,“以前云舒妹子在的时候,我也没见你怕她呀。”   “难不成——”   他似乎为了故意挑事,说到这,微微一顿,然后把一双笑眼往霍青行那边看去,挑唇笑道:“难不成是因为阮妹子太凶悍,所以你才怕成这样?”   话落。   果然瞧见对面的少年皱了眉,薄唇抿成一条直线,正一脸不高兴地看着他。   应天晖也不怕,反而挑起长眉,还想再说,脚却被人用力踹了下,“你妹才凶悍!”   “靠!”   应天晖放下筷子,怒道:“阮庭之你个小混蛋居然踹我!”   阮庭之也鼓着脸骂道:“谁让你说我妹妹坏话的!”   “你!”应天晖看着阮庭之,又看了眼对面一脸事不关己的霍青行,觉得自己一对二实在太吃亏了,只能憋屈地坐了回去,又扒了几口饭才没好气地说道,“既然阮妹子不凶悍,那你这么怕她做什么。”   听到这个话题,刚刚还气呼呼的阮庭之又变得消沉起来,摇摇头,一脸深沉的叹气,“你不懂。”   应天晖听得额头青筋直跳,按捺住揍他一顿的冲动,不过这次阮庭之倒是没让他等太久,沉默了一会就继续说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和你们说,”他挠挠头,“就是,我挺怕让她失望的。”   “虽然我妹妹看着挺好说话的,但我就是有一种,她要是真的失望伤心了就再也不会搭理我的感觉。”   “就算她还会叫我哥哥,但就是跟现在不一样了。”   “什么奇奇怪怪的。”应天晖皱了眉,觉得阮庭之一定是酒还没醒,还想再说,对面却传来霍青行的声音,“那就不要让她失望。”   两人一怔,看向霍青行。   清晨的阳光从窗棂子外透进来,沐浴在阳光中的少年神情严肃,语气沉着,“既然那么害怕她对你失望,那就不要去做那些会让她对你失望的事。”   鸟儿越过天际,发出叽叽喳喳的声响。   阮庭之神情讷讷地看着霍青行,许是少年神情平静,他心中的愁云竟也有种一点点被人抚平的感觉,浩然荡气重新升起,本来还愁云惨淡的阮庭之这会又重新笑了起来,他抬手拍了拍霍青行的背,夸道:“霍哑巴,你可以啊!”   “你说得对,想要一个人不失望,那就不要去做会让她感到失望的事!”说完又咬牙道,“这次我做错了,但以后我不会再让她失望了!”   “不过你家的酒后劲怎么这么大!我昨天真的没想喝醉的,气死我了!”这一句俨然已恢复本性。   霍青行看他一眼,没再说话,继续低头吃饭。   应天晖却嘲道:“你自己酒量不济还怪别人,一样的酒,我和小行……”还没说完又被人踩了一脚,应天晖刚要气得站起来,却看到对面少年漆黑的眼睛正看着他,里面含着警告。   阮庭之没听到后话,奇怪道:“你和霍哑巴怎么了?”   应天晖轻咳一声,收回眼,撇嘴道:“我和小行也都喝醉了。”   “那你还说我酒量不济?”阮庭之气呼呼地鼓起脸,他现在心情好了,大快朵颐吃起饭,想到什么又突然抬头看向坐在对面始终慢条斯理用饭的霍青行,嘲笑道:“霍哑巴,你昨天就喝了那么一点也醉了?你也太没用了吧!”   “没用”的霍青行并未理会他,继续低头吃着饭。   知道所有事情的应天晖却轻哼一声,什么没用,昨天都把心上人骗到房间里去了,还待了快有两刻钟,也不知道都做了什么,低头看了眼自己饱受摧残的腿又气得狠狠咬了下牙,阮庭之这个小混蛋帮自己妹妹也就算了,霍青行这个狗东西媳妇都还没追到就开始欺负兄弟了,以后绝对是个见色忘友的混账玩意!   ……   阮庭之吃完饭和应天晖帮着收拾完东西就想回家了,可还没出院子就被霍青行喊住。   “怎么了?”阮庭之驻步回头。   霍青行走到树下,问他,“阮卓白的事,你都知道了?”   骤然听到这个名字,阮庭之的脸色有些不大好看,他昨天回到家之后就去找了一趟卓白,到底是自己的兄弟,纵使他做出那些事,但阮庭之还是希望他们两家能好好相处,可或许是因为有妹妹和蓟云的提醒,即使卓白再怎么掩饰,他还是察觉出了一些以前没有发觉的细节。   说话时握住的拳头,不达眼底的笑意,时而晦暗的目光,以及紧抿压抑的薄唇……   想到这些,阮庭之抿了抿唇,没回答他的话,只沉声道:“我离家后拜托你帮我照看下妹妹和爹娘,等我安顿好之后会给你来信告诉你地址,若有事你就给我来信。”   霍青行那一问本来也只是看看他是怎么想的,如今听到这番话,心下稍松,只要阮庭之知道好坏就好了,至于阮妤和先生他们,他自然会护。   “嗯。”他点头应允,而后又问起一人,“那阮云舒呢?”   “云舒?”   阮庭之一愣,“云舒怎么了?”   霍青行比阮庭之要小两岁,可两人身量却差不多,这会他负手立于树下,看着阮庭之淡淡道:“若是有一日,她们二人一道出事,你会帮谁?”   “你这什么奇怪问题?”阮庭之皱了眉,觉得霍青行这话问得实在奇怪,可也清楚自己这位老友从不说多余的话,沉默一瞬,开口,“她们都是我的妹妹,我为何只能选一个,自然是都帮。”   霍青行听到这话似乎并不意外。   他只是看了阮庭之一眼,而后仰头看向隔壁的院子。   隔壁并无声响,也不知道那人是睡着还是醒着,他就看着那墙壁处延伸过来的橘子树,如今已至冬季,橘子早就没了,就连绿叶也变成了黄叶,被风一打就只剩伶仃几片,留一个光秃秃的树枝在半空一晃一晃。   他看着那光秃秃的树枝,低声问,“你知道她这几个月来的情形吗?”   霍青行说着闭起眼睛,眼前闪过许多画面,刚来青山镇的阮妤,在金香楼比试的阮妤,拿起鞭子抽打杜辉许巍的阮妤……好像从见到她开始,她就一直都是这样的性子,这样的人。   外柔内刚,从容果断,御下有方,适应力还极强,仿佛无论什么事都难不倒她。小小年纪就管着几十号人,成日和各路人士来往也不落下风,还让从前一潭死水的金香楼起死回生,如今整座金香楼的人从不服到只听她一个人的话,恐怕就是在商场历练过多年的人都没她厉害。   可她明明也才十六岁。   和她一样大的女孩子,哪个像她这样?从前的阮云舒,他偶尔路过瞧见,她多是依偎在阮婶的怀里撒娇,若是爹娘还在,如想恐怕也是一样的。   可阮妤呢?   他好像从来就没见她对谁撒娇过。   从知府小姐变成如今的阮妤,也不过短短三个月的时间,可她却适应得极好,从未流露出一丝不适和软弱,她矜傲高贵、百毒不侵,就像天生的独行者,一个人,无论在哪,都能适应得极好。   但谁又是从一开始就能这样的?   霍青行的心突然一抽一抽的,五脏六腑也蔓延出无尽的酸楚和疼惜,负在身后的手微微握紧,他嗓音喑哑,继续说,“你家酒楼是什么样子,你是清楚的,她刚接手的时候,里面那些人谁服她?”   “让一家消失匿迹的酒楼变成如今这个模样,又有多难?”   原本还想说起杜家的事,但碍于谭柔的名声,他还是作罢,只沉声道:“阮庭之,她从前也是金尊玉贵的官家小姐。”   “我不知道她从前在那个家过得如何,可这三个月,她回来那么久,从未有人来找过她。”   “阮庭之——”他转头看向身后那个不知何时起变得沉默寡言的白衣少年,语气还是那般平淡,声音却变得有些低沉,“阮云舒还有另一个家,可阮妤只有你们了,她回不去了,不要让她伤心,更不要让她失望。”   “这世上从来就没有无缘无故变得坚强的人,倘若也有人从小疼她爱她,她又怎会变得如此?” 第53章   目送穿着白衣劲装的少年失魂落魄地离开, 应天晖抬脚走到了霍青行的身边,他抱胸倚在柿子树上,嘴角噙着一抹玩笑, “你这是给庭之出了个大难题啊。”   一边是从小长大的妹妹,一边是刚刚找回来的嫡亲妹妹,要他二选一,可不就是天大的难题?   霍青行也看着阮庭之离开的身影,闻言,淡淡回道, “我没想为难他,我只是——”他收回目光, 重新看向隔壁,待停顿了一瞬才开口,“我只是希望如果日后真的发生这样的事,她不会受到伤害。”   说到后半句的时候,他的声音又低了一些。   应天晖垂眸看他,见少年神色寡淡,眼中却含着藏不住的关切, 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突然见他提步离开,这才奇道:“你做什么去?”   霍青行头也不回,“换衣服。”   应天晖一愣, “你这会换什么衣服?你这衣服又没脏。”   “吃饭。”   吃饭?   应天晖听糊涂了, 等反应过来, 霍青行已经穿过院子朝自己的屋子走去,他又是好笑又是无奈,“这家伙……”离吃饭还有好几个时辰呢, 摇了摇头,倒也没跟过去,两个好兄弟,一个回了家,一个去换衣服,他一个孤家寡人实在不知道做什么,索性提气用了巧劲翻到了屋顶上,躺在上头闭目小憩起来。   ……   阮庭之一路沉默回到家,大门敞开着,院子和堂间却没人,看了眼阮妤的屋子,门窗紧闭,也不知道是睡着还是醒着,他也不敢过去打搅,听到后厨传来细微声响,索性便往那边走去,走进去才发现里头的人是谭柔。   平常这个时候,谭柔早就去金香楼了。   因此这会看到她在,阮庭之愣了下才开口,“你今天怎么没出门?”   “阮大哥。”谭柔正在洗碗,看到他进来便把洗干净的碗筷累到一旁,又在穿着的围布上擦了下手,闻言,温声答道:“阮姐姐说你明天就走了,让我今天留下来一起吃饭。”   “噢。”阮庭之点点头,又问,“那我爹娘、妹妹还有小善他们呢?”   “伯父伯母出去买菜了,小善吃完早膳去找小虎子玩了,阮姐姐还在睡。”谭柔说完又看了一眼阮庭之,犹豫着问,“阮大哥吃过早点了吗?若是没吃过,锅里还有现成的,你看看,若是不喜欢,我再给你做。”   “不用。”   阮庭之摇摇头,知道妹妹还在睡,他倒是稍稍放心了一些,回想后话又奇道:“什么叫我吃过早点了吗?难道你知道我昨晚不在家里睡?”他心下暗惊,神情也变得惊讶起来,“那我爹娘他们呢?”   谭柔抿着红唇柔声笑道:“早间霍公子过来和伯父伯母说过了,他说昨天你们聊天聊得比较晚,就宿在一起了。”   知道是霍青行来过了,阮庭之的心又定了下去。   他爹娘一贯喜欢霍哑巴,有他出面,肯定不会为难他,也就是妹妹那边……想到妹妹,阮庭之不由又想起刚刚霍哑巴说的那番话,他犹豫好久才看着谭柔问,“那个,你是什么时候来我家的?”   觉得自己这话怪是突兀的,他又挠了挠头,尴尬道:“我就是想问问你关于我妹妹的事,我听说你现在跟她一起打理金香楼,你们应该蛮熟的。”   “她……”   阮庭之抿了下唇,声音突然低了下来,“她这几个月过得如何?”   谭柔闻言有些诧异地看了一眼阮庭之,似乎没想到他会问这样的话,但见少年浓眉紧皱,嘴唇也紧紧抿着,想了下,如实道:“我不清楚阮姐姐刚来时如何,但就算现在,偶尔我出门的时候也还是有不少人在议论阮姐姐。”   阮庭之皱了眉,“议论她什么?”   “左右不过是一些难听的糟心话,”谭柔低声答道,“有说阮姐姐一个女儿家不安于室,整日待在外头,有说她一个人打理酒楼,每天和不三不四的人来往,也不怕日后嫁不出去。”   她每说一个字,阮庭之的脸就黑一分。   谭柔看了他一眼,继续说,“还有甚者,说她如今打理酒楼,收敛钱财,只怕日后嫁给夫家一点钱财都不会给家里留下,说伯父伯母如今是养虎为患。”   “荒唐!”   阮庭之暴喝一声,他就像是一匹被人激怒的豹子,紧攥着拳头,双目圆瞪,脸色阴沉。   谭柔倒是不怕这样的阮庭之,仿佛知道他不会把拳头对准自己人,仍道:“是荒唐,但最荒唐的事,”她停顿一瞬才看着阮庭之说,“说这些话的还是您的二婶,阮家的二夫人。”   有些话开了口,后头的话就变得容易许多。   原本她作为一个外人,阮家的事,她是不好发表意见的,可她实在是替阮姐姐打抱不平。   阮姐姐在外操劳奔波,这些人坐享其成也就罢了,还天天看不得阮姐姐好!纵使她生性内敛温和,想起那位阮二夫人,心中也不由来气。   见阮庭之神色微怔,谭柔继续垂着眉眼淡淡道:“我虽然待得时间不长,但也时常听到阮二夫人的愤慨之言。阮大哥,恕我说句难听的话,阮家族人一边拿着阮姐姐辛苦赚来的钱,一边却在背后说她诸多不好,也是阮姐姐宽容大度,若换作旁人,只怕早就该跟他们断绝关系了。”   “更不用说阮二夫人还惯喜欢往人心口戳刀子,明知道阮姐姐回到家没多久,却总爱在她和伯父伯母面前提起云舒小姐的事。”   “我不清楚二夫人是不是真的那么喜欢云舒小姐,我只知道抱错孩子的事一出,云舒小姐立刻就带着丫鬟离开了,这几个月她别说回来了,就连信也没送回来一封,是阮姐姐忙里忙外,一边照顾伯父伯母,一边打理金香楼。”   这些事,阮庭之一概不知,刚才暴怒的小豹子这会紧抿着唇,沉默了好一会才又问,“还有吗?”   “自然还有。”   “阮大哥没管过酒楼不知道,打理一个酒楼可不容易,尤其金香楼如今生意越做越大,人也越来越多,又要管束下面的人,又得提防外面的人,有时候我半夜醒来,阮姐姐屋子里还点着灯,在处理酒楼的账。”她说到这轻轻叹了口气,反问他,“阮大哥现在觉得阮姐姐这几个月过得如何?”   见少年脸色发白,人也变得更加沉默,谭柔大概能猜出他心中在想什么,她也跟着沉默了一会,而后突然问道:“阮大哥觉得阮姐姐是个什么样的人?”   乍然听到这个问题,阮庭之呆了下才拧着眉答道:“妹妹她……是个很厉害的人。”他虽然才跟阮妤相处了还不到三天的时间,但也能感觉出阮妤的厉害,她做什么都是那么从容不迫,好像这天底下就没有能难得到她的事,有时候他甚至觉得和妹妹比起来,他才是小的那个。   这是和云舒在一起时完全不一样的体验。   云舒柔弱温柔,他在她面前永远担当着大哥的身份,而阿妤……如果没有今日霍哑巴和谭家妹妹的这番话,他可能真的觉得阿妤是不需要被保护的。   可这世上的人,哪有从一开始就单枪匹马无所畏惧的?   即使是山林中最厉害的猛兽,也并非从幼兽时就所向披靡,哪个不是一次又一次在黑暗中舔舐自己的伤口,在痛苦中成长起来的?   “……也不知道妹妹以前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这样。”   阮庭之最初知晓妹妹来自江陵府的知府家,虽惊讶但也没多想,昨天看着妹妹在金香楼御下,更是满心佩服,可如今……这颗心却一阵一阵的难受,就像是被人用钝了的小刀在心脏划着。   谭柔听到这话也变得沉默起来,她虽然和阮姐姐朝夕相伴,但同样也不清楚她从前经历了什么,可想来总归不会是什么太好的事。   这会后厨无人说话,安静得很,只有柴火在灶里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许久之后,谭柔才重新开口,“我不知道阮姐姐经历了什么,但她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人,她温柔,大度还会体恤人。”   她说起近来金香楼分红还有早饭摊的事,看着阮庭之双目圆睁,笑了下,又说,“还有件事,阮大哥或许不知道。”   “什么?”阮庭之看她。   谭柔问他,“阮大哥可知道我为何会来这。”   阮庭之奇怪道:“不是因为谭叔叔的事吗?”爹娘没告诉他,他也只当他们姐弟是因为谭叔叔的死,无人照拂才过来。   谭柔摇了摇头,淡淡道:“是因为许巍和杜辉。”再次提起这两个人,她的情绪已经变得很平静,没有一丝波澜,就像是在说两个没有缘故的陌生人。   这两个名字还挺熟的,阮庭之想了下,“许巍不是你未婚夫吗?杜辉……”他凝神又想了下,问她,“隔壁村那个每天拽得不行的小子?”   谭柔点了点头,和他说起当日发生的事,刚刚说完,眼前的少年突然猛地拍了桌子,转而又沉了脸跟只发怒的豹子似的暴喝道:“这两个畜生居然敢做出这样的事!”   他说完就冷着脸提步出去。   “阮大哥去哪?”谭柔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忙跟过去,可阮庭之走得极快,她一时也顾不得别的,只能去拽他的袖子。   阮庭之被她拉住不得不停下步子,可脸色还是十分难看,转过头,黑着脸,“当然是去揍他们!”   他跟谭柔虽然没见过几回,但他家老头子和谭叔叔是义兄弟,谭柔自然也算得上是他名义上的妹子。   他怎么可能任由那两个混蛋这样欺负她!   谭柔闻言却笑了,“他们早被阮姐姐送进牢房,如今已经流放到凉州去了。”   听到两人已经被流放,阮庭之心中的怒火稍稍平息了一些,但脸色还是十分难看,咬牙啐道:“便宜这两个畜生了。”   谭柔没接话。   见他没再往外头冲便松开手,仰着头和他说,“阮大哥,你刚刚问我阮姐姐如何,我如今和你说,虽然我和阮姐姐认识才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但她是我见过最好的人,如果不是她,恐怕我早就无颜活在这个世上了。”   “是她带我走出噩梦,带我重新生活,也是她予了我人生另一种可能。”她的声音是那么的缓慢,那么的温柔,可她的神情却始终坚定,“我会用我的一生去感激她。”   想到阮云舒,她稍稍停了下,才又说,“云舒小姐我也见过,也好,但你要是让我在她二人之间选择,我必定是没法做到公平公正的,可我没关系,我不过是个外人。”   “无论选择谁,另一个也不会难过。”   “可你不一样。”   谭柔一向是温温柔柔的性子,此时看着阮庭之却神情严肃,声音也有些低沉,“我能看出你的回来,阮姐姐很高兴,她也许并不像云舒小姐那样会撒娇,也不会说动人好听的话向你直言自己的心思,或许有时候她还会像一个长辈管束着你,让你不要做这做那,但阮大哥,你一定要相信,她是真的真的很喜欢你这个哥哥。”   “阮姐姐和我说过,”   “她说她从未体验过这样的家人生活,她很喜欢也很享受如今的生活。”   她言尽于此,未再多说,也不顾少年还怔愣着,朝人点了点头便打算卸下围布出去了,刚要迈步出去却听到身后少年哑涩开口,“……谢谢。”   她停下步子,回眸看向阮庭之,抿唇笑道:“不用。”她本性害羞内敛,平日虽笑也只是浅浅一抹,此时在这陋室之中却如夏日清荷盛放,阮庭之看着竟不禁眼眸微闪。   但也只是一瞬,他就轻咳一声,“你先等下。”   说完这句,他突然从脖子上解下一串链子,那链子用三根红线编成一股,底下却不似别人一般坠玉衔珠,而是坠着一颗狼牙。   谭柔陡然瞧见这么一颗牙被吓了一跳,好在她心性还算沉稳,见他拿着狼牙过来,虽然小脸微白,到底没往后退,问他,“这是做什么?”   “我明日就要走了,之前我跟妹妹保证过以后少喝酒,更不会喝醉,但我昨日又犯了,”阮庭之脸色微红,有些苦恼,“我没脸再去和她说。”   “刚刚我跟自己承诺日后滴酒不沾。”   他说完突然把手里的狼牙递给她,虽然一脸不舍,但还是咬牙道:“这是我十岁那年猎狼打下的牙,是我最宝贵的东西,现在……你先替我保管着,等我北羌打仗回来,要是做到了,你再还给我。”   说完他也不等谭柔答应,径直把狼牙往她手里一塞就提步走了出去。   谭柔手里握着狼牙,丢也不是,握也不是,见阮庭之急匆匆出去,倒是跟了几步,问道:“阮大哥,你去做什么?”   “有事,吃饭前回来。”阮庭之头也不回,杜家那狗东西虽然不在了,但他可不能就这样轻易放过他们,不仅仅是为了谭柔,也是为了阿妤和爹娘。   以前他最不喜欢以势压人。   可今日——   他眼眸微沉,路过院子的时候看了眼阮妤的屋子,见那边依旧没什么动静,似乎是怕吵到她,他特地放轻步子,神色也变得柔和了一些,到自己屋子前,他又沉下脸,找出自己的长枪,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应天晖正在屋顶上,听到动静睁开眼,看到这副画面,皱眉坐起来,“你做什么去?”   “找人算账。”顿了顿,又和应天晖说,“这事你不用管,我去去就来。”   他的马就停在外头,翻身上马后,很快就不见踪影,应天晖哪里放心的下,从屋顶一跃而下,霍青行听到响动,开门出来,问他,“怎么回事?”   “阮庭之拿着长枪骑着马不知道做什么去了,只说找人算账。”应天晖皱着眉,“这小子一向莽撞,我得跟过去去看看。”   霍青行沉吟一瞬,倒是猜到阮庭之和谁算账去了,见应天晖要出去,拦了下,“他是去找杜家人算账。”   “杜家?”应天晖脚步一顿,猜到是什么情况,又皱了眉,“那我更要去看看了,杜家那老头子一向狡诈,阮庭之那傻子肯定得吃亏。”   霍青行看着他说,“你去了他才不方便做事。”   见应天晖皱眉,霍青行垂眸看他,低语,“他如今是有官身的人,杜家人不仅不敢对他如何,还得奉着他敬着他,可你要是跟去了,他们会拿你,亦或是你的家人如何?”   应天晖抿唇,倒是未再提步。   杜家虽然只是商贾之家,但对付他一个捕快还是容易的,可他到底不放心,又说了句,“那傻小子不会出事吧。”   “不会。”   霍青行语气肯定,“只会一味莽撞行事的人做不了将军,而他注定会成为将军。”   应天晖也不知怎得,看着少年清肃淡漠的脸,那颗不安的心居然就这样慢慢平静了下来,他长舒一口气,未再想阮庭之的事,见霍青行仍是那身旧衣,倒是奇道:“你不是换衣服吗,怎么还没换好?”   想到什么,他突然瞪大眼睛,“霍青行,你不会挑了这么久还没挑好吧?”   原本沉稳淡漠的少年听到这话,薄唇抿成一条直线,看他一眼,竟是说也没说就直接“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院子里立刻响起应天晖的嘲笑声。   而隔壁的谭柔看到阮庭之拿着长枪骑马离开,自是脸色煞白,她手里握着狼牙,跟出去一看已经瞧不见阮庭之的身影,怕阮庭之出事,她心里急得不行,也顾不得阮妤还在睡觉,走过去敲了敲门。   有一会功夫,屋里才传来脚步声,门被打开,披着外衣,显然还没睡醒的阮妤一脸困顿地出现在门后,许是昨晚没睡好,她眼下有些发青,盈盈杏眸因为不住打呵欠泛着水意,乌黑柔软的头发倒是一直乖顺地垂在肩上。   看清楚来人,阮妤又打了个呵欠,哑声问她,“阿柔,怎么了?”   “阮姐姐。”   谭柔手握狼牙把阮庭之拿着长枪策马出门的事同人说了一遭。   阮妤听完后,原本还困倦的脸立刻变得清醒起来,她如今不过十六,鹅蛋脸庞杏儿眼,如古画中的仕女,初初醒来时颇有些温柔无害,可此时小脸泛冷,下颌紧绷,竟有些让人不堪直视的气势。   但也只是一瞬,阮妤皱眉问道:“哥哥可有说去哪?”   谭柔摇摇头,想到什么,犹豫道:“但我刚刚和她说了许巍和杜辉的事,我猜想……他怕是去杜家了。”说完又不禁自责起来,低着头,眼都红了,“阮姐姐,都怪我,我若不说,就不会有这样的事了。”   要是阮庭之真出什么事,她真是万死都难辞其咎。   听到是去杜家了,本来还紧绷着的阮妤倒是放松下来,见谭柔自责不已,还笑着宽慰道:“哭什么,哥哥去找杜家人算账,不是正好给我们出口气?”   没想到阮妤会是这个反应,谭柔颇有些傻眼。   她抬起头,愣愣看着阮妤,被阮妤用指尖抹掉脸上的泪,听她柔声笑说,“姑娘家的眼泪是很珍贵的,别总是哭,没得熬坏了眼睛。”   阮妤等替人擦拭完眼泪,才又继续同谭柔说道,“哥哥若是去找别人,我还不放心,杜家那边,哥哥去了就去了,他如今是有官身的人,区区一个商贾之家难道还敢对他如何不成?”   “他这一去倒也正好给杜家人施压下。”   这阵子金香楼也不是没人来闹,她不知道究竟是那些眼红金香楼生意的竞争者,还是杜家有人浑水摸鱼故意挑事……虽然都被她干干净净处理完了,但这一只只的苍蝇总在面前晃悠,难免惹人烦。   哥哥此去倒是正好给那些瞎眼心盲的人立个威。   “真不会出事吗?”谭柔还是有些不放心,红着眼仰着头忧心道。   阮妤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安抚道:“不会,放心吧,哥哥还不至于留下把柄落人口舌。”   谭柔一向信她,此时听她保证,总算松了口气,她抹了抹通红的眼,嘴里喃喃“那就好”,想到自己打扰阮妤睡觉又有些抱歉,“姐姐快再去睡会吧。”   “不睡了。”   阮妤掩唇摇头,她一向醒来就睡不着,就算再回去躺着也只是翻来覆去,余光瞥见她手里握着的那颗狼牙倒是有些诧异,“这是什么?”   谭柔也是这个时候才发现自己刚刚因为紧张竟一直牢牢握着这颗狼牙,此时看着那东西,立刻白了脸想松手,但想到阮庭之说这是他最宝贝的东西又不敢松开,只能握着那根红绳,勉强道:“是阮大哥给我的。”   嗯?   阮妤一怔,后知后觉想到什么,目光不由朝谭柔看去。   哥哥给的?   难不成这几日还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谭柔一向聪慧,岂会察觉不到,当场红了脸,忙同人解释起来,“是阮大哥自觉昨日喝醉酒忘了和姐姐的约定,便跟自己保证日后滴酒不沾,他说这是他最宝贝的东西,先交予我让我收着,以此来督促自己,待日后北羌征战归来,做到了再问我拿。”   原来是这样。   阮妤有些好笑也有些无奈,心里觉得哥哥找不到媳妇还真是挺正常的,哪有人会把这样的东西交给姑娘看管?也是阿柔性子好,才不和他计较,“既然是哥哥给你的,那你就收好吧。”   谭柔点头应好,她实在不敢拿这东西,和阮妤说了一声便想先回屋找个盒子仔细收好。   阮妤目送谭柔离开,看着她娉婷远去的身影,倒是觉得自己刚刚那个想法挺不错的,哥哥性子直爽偶尔却有些过于冲动,而阿柔性子温和但偶尔又有些太内敛怯懦,两个人倒是正好可以互补。   不过这男女之事,还是随缘吧。   阮妤笑笑,刚想拢衣回屋,就看到阮父阮母从外头进来,大包小包拿了不少。   “爹娘。”她拢着衣裳走了出去,看见他们两只手都提着东西,又好笑道,“怎么买了这么多东西?”   “难得出去一趟又有你爹当苦力,就多买了点。”阮母笑着说,看她这番打扮又皱了眉,把东西往阮父手里一推,也不管他拿不拿得动,拉着阮妤回屋,“这么冷的天,你怎么穿这点就出来了,得了风寒可怎么办?”   阮妤笑道:“哪有这么容易得风寒。”   阮母却瞪她,听阮妤保证回屋就多穿几件衣裳才放下心,又问她,“今天你起得倒是迟,昨儿夜里没睡好?”   阮妤听到这话,脸上的笑却僵硬了片刻,她昨儿夜里的确没睡好,开始是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后来好不容易睡着了,又做了一宿的梦,还全都……是跟霍青行有关的梦。   “怎么了?”   阮母看着阮妤微微蹙眉,本来放下去的心又提了上来,停步问,“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跟在后头的阮父一听这话也立刻担忧道:“我让人去找大夫过来?”   “不用。”   阮妤从怔忡中回过神,笑着安抚两人,“我没事,就是昨儿看书看晚了。”   知道她一向喜欢看书,阮母倒也没有多想,只是难免要念叨几句,阮妤任她念叨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看向隔壁,想到那梦中的情景又颇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   她从前从未梦到过霍青行。   昨天还真是破天荒头一遭,可她怎么就梦到他了呢? 第54章   阮庭之一人一骑, 手拿长枪,上马后就径直朝留兰镇去。   留兰镇毗邻青山镇,只需绕过青山镇后面的大常山就能到了, 平日走路不过一个时辰,骑乘马车顶多也就半个时辰,若是快些,两刻钟也能到……这会在巷子里说话聊天嗑瓜子的人陡然瞧见阮庭之一身窄腰窄袖的白衣劲装,冷着一张脸策马前奔,不由都被吓了一跳。   等人跟一阵风似的越过身旁才恍然回神, 喃喃道:“这是阮先生家的大儿子吧?”   “看模样是,而且咱们镇上也就庭之那孩子会拿这东西吧。”   阮庭之打小就是出了名的顽劣性子, 小时候上树掏鸟,下水捉鱼,还喜欢充当孩子王领着一帮差不多年纪的小孩去摘人家院子里的枣子,偶尔被那些人家气急捉回家也不怕,大咧咧把衣服一脱往长板凳上一躺,任由阮先生打个皮开肉绽也不叫疼,最后还是押着阮庭之回家的那些大人觉得不好意思, 纷纷上前劝着别打了。   等长大了——   这孩子倒不干这些损人的事了,而是花钱买弓买箭,什么枪啊、剑啊的,一把把的往家里抬, 被阮先生扔掉就继续买, 吵也不听, 骂也不管,十岁的年纪就敢一个人上山打猎了,有一回更过火, 独自一个人气喘吁吁拖着一匹雪白的狼下山,差点没把他们这群人吓死。   可无论是小时候的阮庭之还是长大后的阮庭之,在众人的眼中都是一个“虽然贪玩闹事但脸上时常挂着笑”的孩子。   可刚刚那马上少年脸沉得跟修罗似的,回想起来都让人有些忍不住打冷颤。   “这孩子这个样子是去做什么?”   众人哪里知晓,只能呆呆地看着阮庭之离开。   ……   阮庭之骑得一手好马。   他打小就喜欢骑射,他爹不让他骑,他就自己偷偷买了马匹养在外头,一有时间就骑着马大山大河四处逛,更不用说他如今进了忠义王的军队,每日苦练骑射,不到两刻钟的时间,他就已经穿过大常山到了留兰镇。   作为留兰镇的第一富绅杜家,阮庭之自然知晓在哪。   说起来他小时候还跟杜辉打过一架,那不中用的玩意被他揍过一回就怕他怕得要死,偏偏心肠黑得很,一个人打不过就买通那些地痞流氓躲在巷子里堵他,不过最后还是被他打了个半死……想到当初杜辉趴在地上喊他爷爷的景象,阮庭之握着银枪的手收紧,那双和阮妤有些相似的眼睛也跟着沉了下去。   要是知道这畜生会干出这样的混账事,当初还不如直接打死算了。   含着冷色的目光看着不远处的杜家,阮庭之薄唇紧抿,眼神愈冷,牵着缰绳的手又向上一挽,而后脚尖轻轻踢一脚马肚,马儿立刻仰头发出剧烈的嘶声,两只前蹄扬起,以比先前还要快的速度朝杜家奔去。   杜家与留兰镇其余群居的人不同。   许是为了彰显自己家和别人不一样,杜家早年特地花钱让周遭的邻居全都搬离了这处,倒使得这方圆之地只剩下他们这一枝独秀,朱门白墙黑瓦片,门口还杵着两只石狮子,端的是富贵繁华。   杜家大门常开,门前还有两个下人守着。   他们远远就瞧见了阮庭之的身影,少年一身白衣,头发高束,手握银枪,云层里泄出的万道金光让他看起来犹如天神降世。   只是起初两个下人也只当这人是路过,哪想到那人突然策马往这奔来,速度快得仿佛山间食人的猛兽,两人被吓了一跳,想后退却跌撞在地上,有个瞧清阮庭之的身影,似想到什么,脸色一白,顿时一溜烟往内跑,边跑边喊,“老爷,不好了,出事了!”   杜老爷今日难得休沐在家。   距离杜辉流放凉州已过去月余的时间,而这月余的时间里,杜家几乎每天都有争吵声,就刚刚,杜老爷还跟杜夫人吵了一架,为的是他给几个女儿相看亲事的事。   本来明年就能科考的儿子不在了,小儿子又才到读书的年纪,杜老爷自然只能把目光放到了女儿们的身上,打算多物色几个才学不错有能力登科的读书人,反正家里别的不多,女儿多得很,就算一个不成,也总有能成的,偏偏杜夫人觉得那些人家世清贫,日后能不能中举都不知道,若是不成岂不是耽误女儿们一辈子,自是一万个不肯点头同意。   两人原本也是恩爱夫妻,可自从杜辉的事发生后,两人几乎见面就争吵。   杜老爷觉得杜夫人愚昧不堪,没远见。   杜夫人觉得他不顾儿女死活,一心只求荣华富贵,说他冷心冷肺。   这一顿吵,最后结果还是杜老爷气得又拂落一桌器具,冷着脸往外走,哪想到刚到外头就听见左一声“不好”右一声“出事”,做生意的最忌讳说这样的话,加上杜老爷刚吵过一架正心情不好,见那小厮跑到跟前,气得一脚踹了过去,喝道:“莽莽撞撞,什么样子!”   这一脚力道极大,小厮被踹得倒地呻吟。   倒是让杜老爷散了些心中火气,拂了下衣摆,又澹然问道:“什么事这么慌张。”   那小厮疼得不行,却又不敢不回,只能压抑着那股子难受劲,结结巴巴回道:“老爷,阮,阮家那个大儿子来了。”   阮家大儿子?   杜老爷皱眉,显然没想起这是什么人。   还是身后长随李邱立刻反应过来,上前一步,低声禀道:“是进了忠义王军队的那位千总大人。”   青山镇和留兰镇相邻,平时有什么消息几乎不用半日也都传开了,加上杜家因为杜辉的事一向颇为关注阮家,有将士上阮家的门以及阮庭之被封“千总”的事,当日就一丝不漏传到了杜家,后面杜老爷还特地让人去查了下,知晓这阮庭之被封千总不仅仅是因为骁勇善战,一举歼灭了一个土匪窝,最重要的是他还曾替忠义王挡过剑。   没想到竟是他来了。   刚刚还沉着一张脸的杜老爷霎时脸色一白,“他来做什么?”   李邱自是不知,只是听到门外传来的响动,又回想阮庭之的脾性,不由压着嗓音问道:“要不要把家里的下人护卫都喊过来?”   “喊过来有什么用?难不成我们还要和他动手不成?”杜老爷沉着脸没好气,嘴里不禁暗骂道,“也不知最近是得罪了哪路太岁!”上次信件的事还没查清楚,现在阮家居然又出了个武将,还是一个对忠义王有救命之恩的武将,他恼得头疼,但人都到了门外,他也不可能一直龟缩在里面,只能咬牙道:“我出去看看。”   估计阮庭之这一来也就是泄一顿火,咬咬牙也就过去了。   杜老爷整了衣摆出去,就看到朱红大门外一个白衣劲装少年高踞在马背之上,他神情肃穆,脊背挺直,手中的长枪斜指天空在日光下泄出一片清寒。   虽说是来找人算账,但阮庭之并未为难不相干的人。   见那腰胖臂粗一身华服的男人出来才骤然冷下一张脸,手中长枪紧握,听男人上前拜礼,手上长枪突然如挽花一般直抵男人下颌,“你就是杜辉他爹?”   被人用这样尖锐的物什抵着,就算在商场如鱼得水的杜老爷也不禁怕得直冒冷汗,他不敢躲也不敢动,生怕阮庭之这柄长枪再往前一寸就直接要了他的命,心中暗惊这小子果然如传闻中那般行事莽撞不要命,脸上却只能维持着干巴巴的笑,喑哑着嗓音忍着畏惧问道:“大人这是做什么?”   旁边李邱却气不过,攥着拳头怒视阮庭之,“阮大人就算是朝廷命官,也不能这样草菅人命!”   “草菅人命?”阮庭之扯出一抹冷笑,“杜辉那个畜生做混账事的时候,你们怎么不嚷?现在知道草菅人命了?”他见二人俱白了脸,敢怒不敢言,喉间发出一声嗤笑,一边虚握着缰绳神色懒散地坐在马背上,一边拿枪背轻拍杜老爷的脸,“我知道杜辉现在流放凉州了,不过子不教父之过,杜老爷是杜辉的爹,自然是要替儿子担这个责的。”   杜老爷从未受过这样的奇耻大辱,却依旧不敢发火,甚至不敢后退,只能咬着牙仰头问阮庭之,“大人想做什么?”   “做什么?”   阮庭之似笑非笑斜睇着男人,突然脸色一沉,手里长枪猛地高举朝那块门匾砸去。   轰的一声,在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情况下,那块用金漆锻造的乌木门匾就已经碎成两半,碎屑纷飞下,从半空向地上砸去。   李邱忙拉着杜老爷后退,其余小厮也都吓得脸色煞白。   只有那一人一骑依旧在朱门之外神色如常,少年看也没看那块碎了的门匾,只是看着吓得苍白脸的杜老爷冷冷道:“谭柔是我妹子,以后你们谁再敢对他们姐弟如何,这块门匾就是他的下场。”   他说完突然又策马往前。   众人见他逼近,不知他要做什么,纷纷后退,阮庭之见他们这副窝囊样却只是嗤笑一声,而后在众人的注视下弯腰取回那尚在震颤的长枪,要走的时候,突然想起什么,他半歪着头,英姿俊逸的脸上勾出一抹无赖笑,“对了,还有一件事劳杜老爷记住了,金香楼是我家的产业,日后要是再有人去那捣乱,我就全都算在杜老爷的头上。”   说完也不管他们是如何气怒,信手把自己的长枪负于身后,直接策马离开了这。   他来的快,去的也快。   嚣张闹了一场,竟连一个敢拦的人都没有。   杜老爷阴沉着一张脸,看着阮庭之恣意嚣张的身影气得手臂都在打颤,正逢杜夫人听到外头声响被丫鬟扶着出来,看到外头这个情形,惊呼一声,“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   就像是找到了发泄处,杜老爷猛地甩开李邱的搀扶,上前一步,抡起巴掌就朝杜夫人的脸上挥去,他力道极大,杜夫人当即就被扇在了地上,见她捂着脸一脸呆怔,他仍气不过,边踹边骂,“都是你教出来的好儿子!”   要不是杜辉那个小畜生,他何至于落到如此地步!   想到自己如今腹背受敌,还被人当众落了脸面,杜老爷气得胸腔窒闷,耳旁更是嗡嗡作响,冷冷看一眼杜夫人,他提步往里走,边走边吩咐李邱,“明天就替嫣儿她们定亲!”   这种日子他受够了!   李邱应声,又问,“阮家那边……”   现在杜老爷听到阮家两字就气得牙疼,偏偏又碍于阮庭之那个官阶,只能咬牙道:“忍着!”不仅得忍,还得帮忙看着金香楼,提防有人闹事,要不然就阮庭之那个嚣张的性子,还真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样的混账事!   *   杜家发生的事,阮妤一家尚且还不知,今日家中待客,是为阮庭之明日践行,没请阮家族人,只请了霍青行兄妹和应天晖,阮妤便没让阮母操劳,自己带着谭柔进了厨房忙活。   菜是阮父阮母一大早去买的,还很新鲜。   阮妤一眼扫过,心中暗暗想着做什么菜,没一会心里便有章程了,她一边让谭柔先把那块猪肉拿出来洗干净切小块,打算做一道红烧肉,自己则是摘洗蔬菜,打算做一道豆腐煲,主料用老豆腐,配以香菇、鲜虾和青菜,去汤留菜。   另外再做两道之前广受赞誉的三杯鸡和腌笃鲜。   腌笃鲜和豆腐煲都是大菜,又有两道荤菜,阮妤便打算再做一道红烧焖虾,炒土豆片,焖冬笋,想着爹爹他们估计要喝酒,打算再做一道酱牛肉给他们就酒喝。   余光瞥见身边谭柔低垂的眉眼露出几分担忧模样,阮妤系围布的动作一顿,笑着问她,“还在担心哥哥?”   没想到会被她看出,谭柔猛地抬起脸,犹豫了下倒也没瞒,“阮大哥出去有一段时间了,我实在担心。”   阮妤虽然觉得哥哥不会出事,但掂量了下时间,也的确晚了,便说,“你去隔壁找下应大哥,同他说一声,让他帮着去看下。”   谭柔一听这话立刻应了一声,擦干净手就出去了。   阮妤笑着目送她离开,系好围布又继续手上的活计。   谭柔出去后,特地看了眼堂间,发现伯父伯母都不在,稍稍松了口气,而后加快步子往外走,刚走到外头就看到了策马归来的阮庭之,和平日总是噙着一抹笑的阮庭之不同,今日他神色微沉,眸中也带着冷色,他走过之处旁人都不敢高声说话,连窃窃私语都是得等人远了才敢说。   “阮大哥!”   谭柔倒是不怕他,瞧见他,悬了一早上的心总算落了下去,见他策马而来,露出一丝笑,“你总算回来了。”原本想迎下他,却见他手上长枪顶端竟有凝固的血迹,瞳孔猛地一缩,等他下马立刻大步过去,站在他身边惊慌道:“你,你受伤了?”   “啊?”   阮庭之这会已缓了神色,闻言一怔,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才哦一声,随口道:“不是我的。”见她仍一脸担忧惊惧的模样,又解释一句,“没出人命,给了个教训罢了,没事。”   本来想迈步进去,听到隔壁响动,见应天晖和霍青行出来,撂下一句,“帮我拿下。”说完把长枪丢给她,径直朝两人走去。   猛地被人丢了长枪,这对阮庭之而言轻轻松松的东西,对谭柔而言却让她直趔趄了好几步,好歹抱着稳住了身形,见阮庭之走得大刀阔斧的确不像是出事的样子,谭柔稍稍松了口气又目光为难地看着手中的长枪,怕回头伯父伯母瞧见,阮大哥又要挨骂,她咬着牙抱着手中的东西往里走。   阮庭之听到响声回头看了一眼,见谭柔费力抱着长枪进屋,皱起眉,刚要说话,就被应天晖狠狠拍了一掌,“你个臭小子,谁让你一个人去的?”   “哎呦,你轻点!”阮庭之一个没站稳差点摔倒,气得回头骂道。   应天晖瞪他,“现在知道疼了?刚刚怎么这么嚣张?一个人就敢去?”到底担心,又握着他的胳膊打量起来,语气担忧,“没出事吧?”   站在一旁的霍青行虽未说话,但一向冷清的目光也含了几分担忧。   阮庭之一边揉着胳膊,一边嗤道:“我能有什么事?不过几个杂碎罢了。”他一脸意气风发的模样,只是说起后话,神情又突然变得严肃下来,“我今日已经震慑过他们了,谅那姓杜的日后也不敢太嚣张,不过你们还是帮我看着一些家里,若有事就立刻联系我。尤其是你,霍哑巴——”他把目光看向霍青行,“你离我家近,平时多帮我看着些。”   霍青行点头。   纵使阮庭之不说,他也会做。   阮庭之知道自己这位老友一向重诺,心下稍松,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胳膊,而后突然低声说道:“我以前参军只是向往金戈铁马、气吞山河的生活,觉得身为儿郎,不去战场走一遭实在可惜。”   “可如今——”他停下揉胳膊的动作,仰头往这一望无际的蓝天看去,声音低沉,“我是真的想立战功,不仅仅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我身后的这些家人。”   只有立越多的战功,来日封侯拜相,他才能护住自己的家人,让他们不被宵小所欺。   应天晖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阮庭之,神色怔忡。   霍青行倒还是从前那副模样,他似乎并不惊讶,只是等阮庭之说完才淡淡开口,“那就好好活下去。”   阮庭之一愣,一会又笑了。   他看着霍青行,笑道:“对,我得好好活下去!”说完转头看向身后的家,他抿着唇,脸上的神色是从未有过的坚定和严肃,“为了他们,我也要好好活下来。”   “我先回去。”   他和两人打了招呼,朝家走去。   刚进去就看到谭柔抹着额头上的汗从他的房间出来,见到他回来,谭柔顿足步子,大概是觉得不好意思,低声说,“阮大哥,我怕伯父伯母瞧见,便冒昧进了你的房间。”   “没事。”   阮庭之一向不拘小节,也没谭柔那么多心思,想起刚才她那副费劲模样又问了一句,“没伤着手吧?”   “啊?”   谭柔一怔,反应过来又笑了,“没事。”   阮庭之便放心了,又问了阮妤在哪,知晓是在后厨便抬脚往后厨走,没走一步,想到什么,驻足步子,回头看她,“谭柔。”   还是第一次被他直呼姓名,谭柔呆了下,“怎么了?”   “别去管外头那些人说的话,你没错,错的是他们,好好在我家住着,等我征战归来,亲自给你挑一个好夫婿。”少年平日一向恣意顽劣,今日却神情严肃,说完便提步朝后厨走。   谭柔呆呆地看着他离去的身影,少年意气风发,高高的马尾在半空一晃一晃,她许久都没回过神。   厨房里烟气弥漫,阮妤却神色闲适炒着菜,听到脚步声,她还以为是谭柔回来了,头也不回问一句,“怎么样,哥哥回来没?”   阮庭之一听到这个声音,眼眶就骤然一酸。   他拼命压着眼底的酸涩,扬起一抹笑,如从前般和人打招呼,“妹妹,我回来了!”   “哥哥?”阮妤回头,见阮庭之笑吟吟站在门口,也展眉笑了起来,“哥哥可算是回来了,你若再不回来,阿柔就该担心死了。”   “杂碎们太烦人,就耽误了些时间。”阮庭之凑过去,吸一口香气,“妹妹做什么好吃的?”   阮妤便报了几个菜名。   阮庭之一听,双眼立刻一亮,兴致勃勃说,“我也来帮忙!”说着走到灶口处看柴火够不够。   阮妤倒也由着他。   自顾自盛菜洗锅再重新炒菜。   厨房里满是菜香味和噼里啪啦的炒菜声,阮庭之脸上笑盈盈和阮妤说着话,可目视着阮妤熟悉的炒菜动作,心里又是一阵苦涩。   妹妹从前到底都经历了些什么?她不是官家小姐吗?   没一会功夫阮母和谭柔也都进来了,后厨就变得更为热闹了。   见菜烧得差不多了,阮母吩咐道:“庭之,你收拾下去喊小行他们来吃饭。”   阮庭之应声出去。   看着他离开的身影,阮母皱了皱眉,“你哥哥今天怎么怪怪的。”   阮妤倒未发觉,闻言也跟着看了一眼,但只瞧见一片白色的衣角划过木门。   等她端着做好的菜和谭柔出去的时候,正逢霍青行三人进来,听到说话声,阮妤侧目看去,只一眼便呆住了,印象中一向只穿简朴青衣的少年郎,今日头发盘成一个圆髻用黑色发带绑着,白衣黑裤,外头罩着一件题着山水字画的半臂宽袍,前面是水墨竹叶纹,背后是一首疏狂草书写着“江风索我狂吟,山月笑我酣饮,醉卧松竹梅林,天地藉为衾枕”,与发带同色的腰带束出一段精瘦恰好的腰身,底下坠着一块墨玉和荷包。   三个少年——   一个一身白衣劲装意气风发,一个手里常握一把刀,眉眼疏狂,可阮妤看着正中间那个清姿俊逸的少年就再也无法把目光移到其余二人身上。   云层泄下万道金光,那被她看着的少年似有所察,微微抬头。   长眉凤眸。   端得是清冷华贵。   却不知为何,那淡漠疏离的少年郎竟突然抿唇露一抹清浅的笑,霎时,满身冷清散去,只余通身温润谦和,他如松如鹤一般的身形占满了阮妤的视线,阮妤只听得耳边传来一阵轰鸣,那是心脏狂跳的声音,震慑着她的呼吸都停止了。 第55章   “妹妹!”   阮庭之看到阮妤出现, 脸上立刻扬起一抹灿烂的笑容,声线清亮地高喊一声。   这道声音击碎了阮妤的怔忡,顿时,耳边轰鸣退散, 眼中也跟着恢复原本的清明, 先前屏住的呼吸也恢复如常,唯有心跳依旧不曾间断, 扑通扑通地跳动着, 虽说比先前如雷的心跳声要好些,但较起平日还是要快不少。   没想到自己居然会看霍青行看得呆住, 阮妤心中暗啐自己一声, 旋即又扬起一抹笑容,朝阮庭之三人点头打了招呼,本以为这个小古板又会跟从前似的和她保持距离,想和他们说一声就领着谭柔去堂间。   哪想到那小古板突然把手里提着的礼盒递给应天晖,而后径直朝她走来。   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阮妤脚下步子微顿, 神情讶异地看着霍青行朝她走来, 见他走到自己面前, 不由分说地就从她手里接过了托盘,而后薄唇微启,看着她, 一贯清冷的声线竟也带着几分如玉的语调,“我来。”   这番情形让满院子的人都呆住了。   最后还是应天晖暗啐一声后扬起一张笑脸对呆住的一群人说道:“这么重的东西怎么能让姑娘家拿?”说着拿脚轻轻踢了下阮庭之, “还不去把谭姑娘手里的托盘接过来?”   “哦……”   阮庭之半梦半醒走过去,半路却反应过来,拧着眉转身问应天晖, “你怎么不去?”   应天晖笑眯眯地晃了晃两只手,琳琅满目的礼盒发出不轻不重的碰撞声,他笑盈盈地问,“不然你来拿这些?”   阮庭之顿时沉默,“……”那还是算了!   他快步走到谭柔身边也不由分说地抬手接了过来。   “阮大哥,不用……”   谭柔觉得不好意思,想接回来。   可阮庭之是什么人?他自觉不能在兄弟面前落了下风,把托盘举得高高的,硬是没让谭柔接过去。   谭柔抿着唇,一脸为难。   最后还是阮妤回过神,笑着拉住她的手,虽然觉得霍青行今天挺奇怪的,不过阮妤还是十分自然地让他接走了东西,她忙碌了一早上还怪是累的,这会晃了晃有些酸乏的手,见身边谭柔依旧面露难色便同她笑道:“让他们拿去,总得让他们也干些活,没得让他们觉得女人天生就该干这些。”   阮庭之一听这话,顿时委屈叫起来,“妹妹冤枉我,我哪有这样想!我刚刚还给你添了柴火呢。”   阮妤眉梢微挑,正要笑,身边也传来一道低低的男声,“我也没有。”   这道声音比哥哥的叫嚷声要轻许多,可还是立刻就牵动了她的心弦,她不由抬头朝身侧的少年看去,哪想到他也正好低着头,那双熟悉的凤眸里含了今日的好晴光,竟如三春月的和风一般温柔。   凌安城的霍大人温文儒雅,阮妤自是见过不少这样的笑。   可这一世——   阮妤还从未在霍青行的眼中见过这样的神情,不禁看得神情微怔,心中竟不由又想起昨晚那一场荒唐梦,想到那个梦,阮妤心下一动,头一次在霍青行的注视下败下阵,一句未答就侧过头,躲开他的视线,张口和阮庭之说一句“我去喊爹爹吃饭”,然后就没再搭理他们径直朝书房走去。   谭柔见阮妤离开,自然也不好意思一个人待在这,朝三人福了福,道一句“我去找小善”也跟着离开了。   阮庭之心大,没有察觉阮妤的异样,可霍青行看着阮妤快步离开的身影,轻轻抿起薄唇,刚才还和风细雨般的眼神也跟着黯了一些。   “霍哑巴,我怎么感觉你今天怪怪的?”阮庭之目送阮妤离开,转头朝身边看去,一脸探究怀疑的表情,“你以前来我家,我也没见你这么主动啊。”   而且今天霍哑巴居然穿得那么好看!   比他还好看!   他刚刚过去的时候,差点没被霍哑巴亮瞎眼!   “怪什么怪!”应天晖怕阮庭之瞧出霍青行的心思,忙走过来在他的头上狠狠敲了一下,见他吃痛才笑道:“快点进去,饿死了!”   阮庭之拿着托盘不好反击,只能气呼呼瞪他一眼,然后大步朝堂间走去。   等他走后,应天晖看着身侧沉默黯然的少年,脸上的笑敛了下来,声音也掺了几分担忧,“没事吧?”   “没事。”霍青行的声音很淡,倒也未见伤怀,只是看着阮妤离开的方向,抿了抿唇,淡淡道,“进去吧。”说完率先提步朝堂间走去。   ……   阮妤一路拧着眉朝书房走去,心里自然是在想自己的反常。   她心里拿霍青行当朋友看待,虽然这个朋友很有可能是她单方面的认为,但她的确是这样想的,她对他好,希望他能得偿所愿娶心上人来日再封侯拜相。   至于昨晚做了那么一场荒唐梦估计是因为昨天两个人不小心有身体接触,然后她又自然而然地想到了两人前世刚成婚的时候……这实在不能怪她,她两辈子也就只有霍青行一个男人,要做那种梦,自然是无法代入别人的。   所以她现在……难不成是思春了?   阮妤想到这个可能,脸上不禁流露出一些一言难尽的表情。   她上辈子过得冷清,对男女一事并不热衷,在凌安城的时候倒也有人想给她介绍,但她实在觉得没劲,便都回绝了。   这辈子……她先前一直在忙金香楼的事,倒也没时间想这些,可如今金香楼已经一步步迈入正轨,她也慢慢空闲了下来,人闲着的时候,总爱想些有的没的。   成婚嫁人生孩子,她是没想过的。   她现在这日子就过得挺舒坦,爹娘纵着宠着,也没有非要她嫁人的意思,想必她就算在家里一辈子,爹娘和哥哥也不会反对,她自己有钱花有事做,也不想再把自己放到一个囚笼里找罪受。   至于男人——   长安城有不少贵女、贵妇人都有养面首的习惯,有些不愿出嫁的贵女或者没了丈夫又家财万贯的妇人不愿再嫁人,便自己养面首,从前阮妤参加宴会时总能听到不少传闻,有些婚姻不顺的妇人嘴里说着嫌弃的话,眼中却藏着艳羡,阮妤对养面首既不艳羡也不厌恶,各人有各人的过法,没必要谁看不起谁。   不过如今,她或许也可以养一个?找个身世清白又不惹事的,她花钱,偶尔有需要就去一趟……倒也未尝不可?   “阿妤?”阮父推开书房的门,远远瞧见女儿低着头不知道在思索着什么事朝这边走来,忙喊了她一声。   阮妤长睫微颤,回神后笑着抬头,“爹!”   “在想什么?”   阮父合上门,走了出来。   阮妤自然不可能和他说自己想的那些事,就爹爹这个古板的性子,倘若知道她的想法,估计该晕过去了……这么看来,找面首也不是件容易事,至少不能让爹娘和旁人知道,若不然爹娘虽然不至于怪她,但难免传出些难听的风言风语,她自己是无所谓,却也不想让爹娘难做。   不过她也不急。   这种事,随缘就好。   阮妤把这事抛到脑后,同阮父笑道:“没想什么,人都来了,我们过去吃饭吧。”   阮父便没有多问,点了点头,父女俩便一道朝堂间走去。   到堂间的时候,其余人都已经入座了,只空了两个位置,一个是主位,自然是阮父坐的,另一个便是在霍青行和霍如想的中间,霍如想的右边是谭柔,谭善,然后是阮母。   而霍青行的左边是应天晖和阮庭之,然后是已经入座的阮父。   就这么一个位置,阮妤自然别无选择,不过她也不是那种纠结的性子,犹豫了一个呼吸的光景便笑着走了过去。   因为今日人多,坐得又是圆桌,每个人相隔的距离并不大,霍青行虽然目不斜视,但还是察觉到阮妤在入座的时候,身上夹杂着香风的衣袖落在自己的衣袍上。   明明是轻飘飘的一片衣袖,却让他心跳如鼓。   只是想起刚刚阮妤离开的场景,他放在膝盖上的手不由又收紧一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免得让她窥见自己的异样又要离他而去。   家里很久没这么热闹,就连一向严肃的阮父今日脸上也一直挂着笑,让阮妤松气的是霍青行除了今天在外面的时候有些不大正常,其余时候一直都和从前一样,也没朝她这边多看一眼。   直到吃完饭要收拾碗筷的时候。   阮妤起身刚想把东西端回到厨房,身侧少年便从她手上接了过去。   这番情形让阮父阮母都愣了下,应天晖也头疼不已,心中暗骂霍青行,脸上却挂着笑,解释道:“刚刚阮妹子还说不能就女人干活,来来来,伯父伯母你们都歇着,妹子们也歇着,这些活,我们来干就好了。”   他说着就拍了阮庭之下,自己也上前拿其他碗筷。   “这怎么能行?”阮母皱着眉,觉得实在没有让上门做客的客人干活的道理。   阮庭之却大咧咧一摆手,非常没心眼地说道:“哎,娘,妹妹,你们去歇着好了,他们要干就干,反正咱们也不掏钱。”   阮母被他这副模样逗笑,嗔怪地拍了下他的胳膊倒是没再多说,任他们三个人把东西端去后厨,自己去准备水果蜜饯,可以给他们当零嘴吃。   许是因为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阮妤这次只是短暂地怔了下,倒也没觉得如何,目送着霍青行离开,心里却猜测着难不成是她昨夜做的那些事,霍青行都还记得?但想想又不大可能,若他还记得,岂会是这副模样?   而且除了干活勤快点,他也没别的异样了。   上辈子霍青行干活也挺勤快的。   “阮姐姐,怎么了?”霍如想见她微微蹙眉,不知道在想什么,不由轻轻唤了她一声。   阮妤被这一声喊得回过神,扬起一抹笑,回头看着她们笑道:“没什么。”又看了眼外头的天色,“今日天光正好,走,去我房间,教你们描花样去。”   谭柔和霍如想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跟着她往外走。   ……   而此时的后厨。   应天晖因为下午还有事提前走了。   阮庭之在一旁扫地收拾东西,霍青行低头洗着碗,听到窗前传来一阵笑语声,他一直平静低垂着的长睫微微一颤,洗碗的动作也跟着一顿,他犹豫了一瞬还是没忍住抬起浓密的长睫往声音来源处看过去,便瞧见开着窗的房间里,三个人正抱着纸笔往圆桌走。   三个容貌各有千秋的少女一道走着,可霍青行的眼中却好似只装得下一个人。   他眼中的阮妤今日穿了一身鹅黄色的竖领长袄,搭一条豆绿色的素面裙,头发盘起,饰以绢花配碧玺耳环,她手里抱着一卷纸,正侧头和身后二人说什么。   离得远,听不见她在说什么,只能瞧见她红唇一张一合,芙蓉面上满是盈盈笑意,看着她这般笑颜,霍青行寡淡的眉眼也不禁泛起一片柔和,他要的并不多,只要能这样近距离地看着她笑就够了。   “总算忙好了,累死我了。”   阮庭之把地扫好,又把霍青行洗干净的碗擦拭干累到一旁,这会扭腰晃胳膊,嘴里嘟囔道:“比我打两套拳还要累。”说完未曾听到霍青行的声音,见他正看着窗棂子外,不由好奇地凑过去,“看什么呢?”   “没什么。”   霍青行收回眼帘,语气淡淡,把最后一只碗洗干净擦拭好后,看到阮庭之随意堆砌的那些碗盘皱了皱眉,重新分类排好后才问,“你晚上要去族里吃饭?”   阮庭之听到他问这个,倒是也没再探过去,敛了表情点点头,嗯了一声。他现在当官了,族里不少人都想见他,本来今天午膳是要请他们一起吃的,但因为之前那场不愉快,阿娘觉得喊别人就不好不喊二房,可她心里实在不痛快,索性一个都没喊,他也不想让妹妹和阿娘不高兴便只应承了晚上和老头子过去吃饭。   这会他沉默一瞬后开口,“谭柔和我说,族里有不少人都说道妹妹不好,我不能让妹妹受欺负。”   所以这一餐饭,他必须要去。   霍青行嗯一声,倒也放心,看了他一眼,“走吧。”   两人出去的时候,阮妤正倚在窗前折一枝梅花,打算供阿柔和如想拟着画花样,她的前窗对着院子,后窗却正好对着后厨,远远瞧见哥哥和霍青行从后厨出来。   两人身量相等,一样的容貌俊逸、出类拔萃。   他们好似并未看到她,正提步往外走,穿着白衣劲装的少年是个藏不住的跳脱性子,走起路来也风风火火,仿佛随时都能出去打一架,而他身旁的少年,温润沉默,如松如竹,只偶尔才纡尊降贵扯开薄唇吐出几个字。   “阮姐姐,你看这个颜色调得对吗?”   身后传来谭柔的声音。   阮妤眨了下眼,收回失神的目光,笑着应道:“来了。”   *   翌日一大清早,阮庭之就要出发去荆州大营了。   阮母自然不舍,在一旁边哭边握着阮庭之的手叮嘱道,“出去之后要和别人好好相处,不要一味莽干,要好好照顾自己,能寄信就多给家里寄信,别让我们担心你。”   说着又从阮妤手中拿过一个包袱递给他,“天寒,我给你做了十多双袜子,都缝了棉花进去,你记得穿,别觉得年轻无所谓,等老了你就知道难受了!”   阮庭之虽然之前一直兴致勃勃等着离开的日子,但真到了分别的这一天,他心里也不禁涌出了一阵不舍,接过阮母递来的包袱紧紧握在手中,他低着头,哑着嗓音安抚阮母,“娘,你放心,我都记下了,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等我定下来就给你们写信。”   说着又看向阮父。   阮父从始至终都没有说过一句话,相比阮母的谆谆教导,他这个做父亲的显得太沉默了一些,此时被阮庭之看着才干巴巴地吐出几个字,“照顾好自己。”   阮庭之听到这一句,倒是立刻笑了起来,“您就放心吧!我从小被您打着长大,命大着呢。”   阮母被他这话逗得破涕为笑,阮父沉默的脸也泛起几分温度。   阮庭之先上前抱了下阮母,等松开的时候看着面前的阮父,犹豫了下才一把抱住他,他从小就和阮父不对付,阮父想要的儿子是听话乖巧会读书,最好像霍哑巴那样的,可他从小就是个待不住的,别说写字了,看书都不想看,自然,没少挨阮父的打,许是觉得阮父不喜欢自己,阮庭之索性从小就和阮父对着干,他越要自己做什么,他就越不做。   怎么叛逆怎么来。   可回想阮父眼尾的几缕皱纹,阮庭之的眼眶突然有些酸涩,从前拿鞭子抽他的男人已经老了,他现在再也没办法打他了,他用十多年去反抗,去冲破阮父为他锻造的牢笼,而今心愿得偿,心里却并不觉得快慰。   这一次拥抱,大概是他记事起第一回 。   他自己抱得别扭,却坚持着没有松开,阮父显然也愣住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倒也没推开,只是有些不大自然地拿手拍了拍阮庭之的背。   父子俩的拥抱,无声胜有声。   阮庭之抹掉眼角的泪,说了一句“老头子好好照顾自己,我还等着你抽我呢”才松开手,而后退后一步朝阮妤看去,“妹妹。”   他的声音有些哑。   阮妤眉目温柔地看着他,轻轻应一声。   今早她从阮母口中知道哥哥昨晚在族中闹了一场,给了阮陈氏他们好一顿没脸,也好好警告了一番那些没把她当一回事或是嫉妒她的阮家族人。   她其实无所谓那些人喜不喜欢自己。   在她心中,阮父阮母还有阮庭之才是她在这个地方唯一的亲人,至于别人,喜欢她也好,嫉妒她也罢,就算诋毁中伤,她也不会放心里去。   这世上能伤害她的只有被她放在心上的人,而如今能被她放在心上的人已然不多。   不过能被人这样对待,阮妤的心中终究是有些暖的。   她把手里另一袋包袱递给他,柔声说,“路途遥远,哥哥想必又要风餐露宿,这里有我和阿柔给你准备的糕点,还有一些路上方便吃的菜,哥哥饿了便吃一些。里头的夹层里我还放了一些银票,哥哥回头藏好些,以备不时之需。”   在外头做事有钱总比没钱好,等阮庭之沉默接过,她又弯着眼眸笑道:“我相信哥哥一定会功成名就,平安归来。”   阮庭之听着这一句,鼻子又是一酸,到底忍着没哭,他紧紧抱着手里的几只包袱,喑哑着嗓音说,“妹妹跟我过来下。”   阮妤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还是跟着他走到一旁。   橘子树下,白衣少年紧抿着唇仿佛在犹豫着怎么开口,她等了一会也没等到,索性笑着问道:“哥哥要和我说什么?”   听到她的声音,阮庭之沉默了下才看着阮妤低声说,“我不知道妹妹以前经历了什么,但我希望妹妹能信任我,信任这个家,我知道我这个人不聪明,也不会说话,但我希望妹妹有事不要憋在心里。”   “我们是一家人,你无论有什么事都可以和我们说的。”   “我不在家,妹妹可以和爹娘说,也可以给我写信,妹妹……”阮庭之低头看她,沉声说,“你不用把所有事都扛在自己身上。”   “你要相信,无论发生事,我们都会站在你身后。”   阮妤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番话,她怔怔地看着阮庭之,少年神情踌躇但看着她的眼神却始终坚定,她看着看着,心里就像是被人灌入了暖汤的水,让她在寒冬下冷冽的五脏六腑也变得温暖起来。   她没有哭,但眼眶却也微微泛了红,在少年紧张的注视下,她终于开口了,“……好。”   她应道。   刚才还踌躇不安的少年,这才抿唇笑了起来,阮妤看着他神采飞扬的笑,眉目也不禁泛起柔和。   兄妹俩回去,阮庭之和阮父阮母告了别,又和谭柔姐弟说了几句,便提着几个包袱走了出去,把东西绑在马背上,翻身上马的时候,少年注视着他们,神情逐渐变得成熟起来,他什么都没再说,只是挽起缰绳,朝巷子口冲去。   第一次离开这的时候。   他满心希冀去战场体验金戈铁马的生活,圆他从小到大的梦。   而今再次离开,从前恣意不羁的少年郎好似因为有了更大的寄托和梦想变得沉稳起来,快到巷子口的时候,他突然勒紧缰绳,回头看一眼,离得太远,他只能瞧见几个虚影,可他清楚他的家人们还在看着他。   阮庭之心中突然涌起一阵从未有过的满足。   他笑着扬起手中马鞭。   “驾!”   他收回目光,继续朝他心之所向而去。   *   阮庭之走后。   阮妤在家中又陪了阮母几日,待她情绪恢复好就继续开始和谭柔每天去金香楼的生活。   火锅已经正式上线,因为这东西什么点都能吃还不费事,俨然成了金香楼客人们的新宠,现在只要进入金香楼就能闻到满满的火锅香气,原本阮妤还以为这里的人不擅长吃辣,那辣锅不一定会吸引人,哪想到如今反而是这辣锅卖得最好。   其次就是番茄锅。   那些养身锅、三鲜锅吃的人也多。   有些带着朋友过来口味不同的就会点一个鸳鸯锅。   阮妤刚下马车,还没进金香楼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女声,“阮老板!”   回头看,见是王曹氏,她便笑道:“王夫人有事?”   王曹氏手里提着一袋吃的,笑得有些腼腆,“昨天听谭姑娘说您今天会过来,我便给您做了些吃的,都是乡野间的一些小吃,您就瞧个新鲜尝尝看。”   阮妤倒也没拒绝,笑着接过道了谢。   又看了眼不远处,陈伯还有王义等人也都在那,见她看过去,陈伯笑着点点头,王义还是从前那副桀骜的模样,不过也跟她点了头……阮妤笑着收回目光,问王曹氏,“最近生意如何?”   听到这,王曹氏的眼睛倒是一下子就亮了,脸上遮不住的笑容,“我现在每天都要比以前多包几成,不然不够,”说完又笑,“我最近还重新换了个大夫给我家那口子看病,大夫说他这腿还有救,我就想着要是他能站起来,那就太好了。”   阮妤见她满面都含着希望,也不禁笑起来,“有希望总是好的,若是缺什么药就来同我说,我让人去想办法。”   “不用不用。”王曹氏忙摆手,“您帮我们的已经够多了,我现在有钱了,能自己想法子的,外头冷,您快进去吧。”说完就急匆匆跑了。   阮妤目送她回到自己的摊位,这才笑着和谭柔说,“进去吧。”   刚进去就有熟客看到她了,“阮老板?好久没看到你了!”   阮妤一边解挡风的斗篷,一边笑着和他们打招呼,见他们吃得汗流满面,又柔声问,“味道如何?”   “好吃的不行。”那客人显然不大会吃辣,这会正拼命吐舌头,但即使如此,脸上还是一直布满着笑,一边哈气一边说,“我以前一点辣都不能碰,开始我朋友让我试试,我还不敢,没想到试了一次就忘不掉了,这辣锅的味道太行了。”   阮妤被他说得笑弯眼,但还是劝道:“不能吃辣的话最好不要一下子吃太多,免得回头不舒服。”又喊阿福过来,“回头让厨房准备一些酸梅汤。”   酸梅汤可以止辣,还有消食的功能,阮妤之前交给厨房一个以前她自己常煮的法子,这东西便宜倒也没必要卖,但凡楼里煮了都是像当初的橘子水一样作为附赠。   阿福自然笑着应好。   阮妤又和熟客们说了几句,便和谭柔上楼了。   虽然许久没来,不过谭柔处理事务很清楚,阮妤听她说了这几日楼中的情况便都了解了。   “还有一件事,”谭柔看着阮妤说,“之前霍公子介绍的那位先生来过了,但姐姐不在,我就让他先回去了,现在要请人去喊他过来吗?”   骤然听到这么一句,阮妤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而后才想起谭柔说的那位先生是霍青行介绍过来画画的,想到这,就想起当初霍青行为了躲自己说的鬼话,这几天她虽然在家,跟霍青行的接触却不多,所以也不清楚那人是怎么想的。   刚想让谭柔不必急着去喊人,就听外头阿福来报:“东家,霍公子来了。” 第56章 (一更)   阮妤听得这话微微一怔, 能被阿福这样称呼的,也就只有霍青行了,可他怎么会来?自打那混蛋要跟她保持距离后就再也没登过金香楼的门了。   虽然不清楚是怎么了,但她还是撂下笔, 开了口, “请他进来。”   门被推开。   霍青行的身影出现在门外。   阮妤这间厢房是在拐角处,平日外头少见阳光, 加上今日又是阴天, 那外头的光线便更暗了,可此时因为男人的存在, 竟让那昏暗的窄道也添了一些光亮。   阮妤原本平静的目光在看到霍青行时微微一怔, 站在门外的男人身高腿长,如松如竹,穿着一身淡青色的圆领长袍,里头是一身白色交领中衣,腰间系墨玉佩荷包, 从前穿衣严实到连脖子都不肯露, 今日却露出修长的脖颈。   他皮肤白皙, 在暗中尤甚, 如白玉一般,阮妤记得他右耳延伸下来的那处地方有一颗很浅的痣,不久前, 她还在梦中亲吻那处地方,想到那个梦, 阮妤眼神微闪,忙收回眼帘佯装口渴一般拿起一旁的茶盏做贼心虚般喝了一口。   霍青行倒是没有察觉到她的异样,他只是侧头和给他带路的阿福说了一声“多谢”, 而后抬脚走了进去。   “霍公子。”谭柔见他进来便垂下眼,福了福。   “谭小姐。”霍青行闻声驻步也回了礼,他言语还算温和,礼数也十分周全,却始终保持着该有的距离,垂着眼,并未把视线直晃晃落在一个女子的身上。   “又不是头一回见面,哪有这么多礼。”阮妤此时已从先前的怔忡和腹诽中回过神了,瞧见他们遥遥行礼,不由好笑地扬起眉梢搁落茶盏,她一贯是见不得这么多礼数的,挥手让阿福下去后便问霍青行,“你怎么来了?”   霍青行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偏头看了眼谭柔的方向。   谭柔立刻善解人意地和阮妤说道:“阮姐姐,刚才屠师傅让我有时间下去一趟。”   阮妤颌首,“去吧。”   等人走后才继续托着下巴看着面前那个沉默少语的霍青行,也不说话,就看着他,等着他开口。   霍青行等身后的房门被人关上才抬起眼帘看向对面坐在铺着锦色软毡太师椅上的阮妤,她坐得并不算端正,身子微微前倾,手托着下巴,目光更是没有一丝避讳地看着他。   若是最初认识那会,看到这样的阮妤,他必定是要皱眉的。   可如今——   除了那不住跳动的心脏,霍青行觉得自己唇齿之间也仿佛偷尝了一抹上好的花蜜,让他一贯绷紧的嘴角也不由变得柔和起来。   但也只是一点。   怕人觉得突兀和奇怪,即使他满心欢喜,还是把心意和欢愉都偷藏起来,不让人轻易瞧见。   “我听宋辙说,你未用他。”霍青行看着她开了口。   乍然听到这么一个名字,阮妤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回想谭柔先前说的话,倒是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她原本还在想霍青行今日是做什么来的,如今觉出眉目,那股子不爽立刻从心底蔓延到眉梢,原本前倾的身子向后靠去,挑起唇角冷声道:“我还当是因为什么才劳你特地走了这么一程,原来是替你朋友说话来了。”   阮妤今日穿着一身紫衣华服,上绣繁丽花纹,头发挽了一个飞燕髻,斜插两支珠钗,绷着脸和嘴角,不见平日的温柔可亲,像一个矜傲高贵的美人。   她靠坐在太师椅上,微微抬着下巴,眉眼俱冷看着霍青行,嗤笑道:“我做什么非要用你请的人,这天底下好画师这么多,你是觉得我请不起别人吗?”   霍青行听着她的冷言冷语也没生气,点漆的眼底深处还闪过一抹柔和,他没有去打断她的话,等人说完才温声说道:“我是想问你,若是你没请别人,我还能给你画画吗?”   脸上的冷意骤然一滞,阮妤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   “什么?”   她讷讷问道。   少见她这副模样,霍青行眉眼温柔,恐她发现忙垂下眼睫掩住眼底的笑意,等抬头的时候倒是恢复如常了,看着她又用很轻柔缓慢的语调问了一遍,“我能继续给你画画吗?”   这下——   阮妤倒是听清楚了,她眨了眨眼,颇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霍青行,似乎没想到这样的话会从他的口中说出来。   心底那一抹不爽无端散了大半。   脸上的冷凝也消失一些,只留有几抹供阮妤装腔作势。   她依旧靠坐在太师椅上,却不似先前挺直脊背僵着脸,端得一副冷艳高贵不可亲近的模样,此时她虽然还靠坐着,眉眼上的冷意却少了许多,甚至还好整以暇握过茶盏喝了一口,而后才看着霍青行懒懒道:“怎么?不用他就要用你啊?”   “霍先生就这么厉害吗?”   站在长桌前的少年郎既不说话也不反驳,只垂着他那双凤眸一瞬不瞬地看着她,阮妤也不知怎得,看着他这副模样,喉间那些还未吐完的冷嘲热讽忽然就有些吐不出去了,到最后心不甘情不愿地把茶盖一扣,哼道:“霍先生现在不怕人言可畏了?”   霍青行轻轻嗯一声,“不怕了。”   倒没想到他会这么坦诚,阮妤呆了下才问,“为何?”   霍青行沉默一瞬,说道:“君子持身立正,问心无愧就好。”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他轻轻抿了下唇,藏在袖中的手也因为这个不可与人说的谎言紧紧握了一下,但也只是一小会的功夫,他就松开紧握的手,抬起眼帘,目光清明坦然地看着她。   看着这双清明坦荡的目光,阮妤连日来的气闷竟一下子就散去了。   可到底觉得自己委屈了这么一场,不肯就这样轻易放过他,阮妤睇他一眼,然后一边握着茶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碰茶盏,在那清脆声中,她突然拧了眉叹一口气。   霍青行见她叹气,倒是立刻紧张地皱了眉,“怎么了?”   “你来的不巧,刚刚阿柔才问我要不要请宋先生过来……”阮妤把手中茶盏放回到桌子上,而后靠坐在椅子上偏头看他,窗棂子外的白光打到她的脸上,露出一副美人愁容,“我就想着那人到底是你的朋友,无论好不好也得用用看。”   “这会,”   她伸手点点眉心,看着霍青行一脸苦恼,“怕是已经去喊人了。”   霍青行起初见她这副模样还真以为她派人去喊宋辙了,心中倒也不急,宋辙从前与他是同窗旧友,便是来了,他同他说一声也无妨,刚要说什么,察觉到那双杏眸中藏着的几分狡黠,顿时就明白这是她故意为之了。   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却也因窥见她这鲜少示人的一面而欢喜。   他突然转身提步往外走去。   “你做什么去?”阮妤愣了下,手撑在桌子上站了起来。   霍青行驻步回头,“我去同他说下。”   阮妤根本就没让谭柔去请宋辙,霍青行这一去,她必定露馅,偏她最不会示弱,纵使满嘴谎话,也能装得像模像样,还要矜傲地仰着下巴说,“算了,就你这脚程,没得人家宋先生到了,你还没到他家。”   “还是我找阿福去回一声罢了。”   霍青行自然从善如流,笑着应好,一点都不去揭穿她的谎言。   阮妤总觉得今日的霍青行格外好说话,可还是有些来气,重新坐回到椅子后,一边给人倒茶一边说,“这次就算了,若是下回你再因为旁人几句话反反复复,就再也别登我家的门,”一顿,把手中茶盏往他那边一推,依旧挑着眉冷声道,“金香楼也不准。”   霍青行走过去坐到她对面,还是从前那个位置,闻言看着她轻声说道:“不会了。”   没想到他会这么认真的承诺,阮妤不由又愣了下,她跟霍青行好歹也相处了那么多年,自然知晓这个男人一诺千金,总觉得他有些奇奇怪怪的,阮妤这会不由有些狐疑地看着他,“霍青行,你怎么了?”   突然变化这么大。   霍青行原本正要低头喝茶,闻言,动作一顿,他倒是也不紧张,抬起如常的凤眸看着她,不答反问,“你不是说我们是朋友吗?”   见阮妤怔怔点头。   他握着茶盏继续说,“我没什么朋友,你这个朋友……”他把话一停,须臾才道,“我不想放弃。”   “你总算想通了。”阮妤听到这话总算展眉笑了起来,她笑时容颜明媚,杏眸也满是烂漫,“我早和你说了,我们处我们的,管那些人说什么话。”说着想去拍他的肩膀,可这个从前对她而言十分寻常的动作,今日要拍下去的时候,看着眼前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庞,她也不知怎得,心脏猛地一跳,竟有些拍不下去了。   “怎么了?”霍青行见她拧眉,压下心里的酸涩,露出几分担忧。   “没事没事。”阮妤收回那只悬在半空的手,轻咳一声,“我让人去准备火锅。”起身往外走的时候倒是问了句,“你想吃什么锅底?”   霍青行看了她一眼,的确无碍,才道:“都可以。”说完怕她觉得自己搪塞,又补充一句,“我没吃过,你决定就好。”   阮妤点点头,往外走,到门外的时候才缓下步子,手撑着墙壁暗啐自己一声,真是做了一次梦就过不去了?   从前她也不至于如此啊,难不成真是想男人了?   看来得了空还是得找人去物色一番。   要不然每次瞧见霍青行就想起那个梦算什么样子? 第57章 (二更)   很快就到了下旬, 而金香楼的火锅也终于传到了江陵府。   今日安庆侯府的郡主高嘉月摆宴请客,请了江陵府大半贵女过来做客,姑娘家摆宴请客端得是有无数名头,春日流觞弹琴, 夏日采荷泛舟, 秋日便赏菊吃蟹, 就算是冰天雪地的冬日也能赏梅看雪, 赋诗作词。   自然。   不是单单只是为了赏景或是做客, 更多的还是为了攀比,比衣裳比妆容比谁的才学更好。   安庆侯府在遍地勋贵的长安城顶多算是一个不入流的门户,可在这江陵府, 却是独树一帜, 不管旁人喜不喜欢,高家占了侯府的名,总归还是能让人怀有几分恭敬的。   高嘉月以前在长安城的时候,因为她那无能父亲行事所为总是被其余贵女讥嘲, 如今来了江陵府,倒是可以扬眉吐气了, 也因此, 她如今有事没事就喜欢请人来家里玩。   旁人碍着侯府两字, 自然不敢拒绝。   前些日子高嘉月听下人说起城中来了个新玩意叫火锅, 她吃了之后觉得也挺稀罕,索性今天便开了这火锅宴, 这会酒过三巡, 高嘉月一身华衣锦服,曳地长裙,眉间还贴着一块梅花样式的花钿, 倒也是个明艳不可方物的姑娘,她手里握着一盏用金子打造的酒盏,好看的红唇勾勒出一抹精致的笑容,看着这满满一桌子人漫不经心地说,“我原本还以为江陵府这样的小地方定然是没什么有趣的,没想到如今住了一阵子,倒也不错。”   她仗着来自长安,一贯是看不起这些人的,每次说话都是颐指气使。   底下的人虽不高兴,却也不敢明着和她作对。   任她说道:“就说这火锅,我听说是从一个什么镇上传出来的,虽说是不大入流些,但也少见,诸位姐妹觉得如何?”   底下众人或是笑着应好,或是动动嘴唇翻翻白眼附和一句,唯有阮云舒咬着红唇,看着那火锅不曾应声。   “咦,阮小姐怎么不说话?”一个坐在阮云舒身边圆脸的贵女明知故问。   顿时,众人的目光全都落到了阮云舒的身上,高嘉月脸上笑意微滞,半晌才放下手中的筷子看着阮云舒似笑非笑问道:“怎么,阮小姐觉得不好吗?”   高嘉月不喜欢阮云舒,应该说,她不喜欢阮家人,至于为什么不喜欢,还是和阮妤有关。   阮妤从前虽然只是区区知府的女儿,却因为阮老夫人的缘故打入了京城的贵女圈,从前阮妤只要和阮老夫人去京城,免不得要参加不少宴会,本以为一个小地方出来的人没见过世面必定是要受人耻笑的,偏偏那阮妤琴棋书画样样精湛不说,本人也是长袖善舞、能言善道,很快就打入了京城的贵女圈。   她跟阮妤比试过几次,全败在她手中。   高嘉月一贯是个倨傲的性子,比不过那些勋贵公侯家的小姐也就罢了,居然连一个知府的女儿也比不过,自然满心愤慨,可她不喜欢阮妤,还有一个原因,却是因为徐之恒。   徐之恒是忠义王嫡子,十六岁就被天子亲封将军,长安城的贵女们没几个是不爱慕他的。   高嘉月自然也爱慕他。   可少年封将的徐之恒和他的父亲忠义王一模一样,严肃刚正,稳重老成,不苟言笑,偏偏这样一个人却对一个知府的女儿青眼有加,想到当初两人站在树下时的情形,高嘉月本来就凝滞了的笑意更是紧抿成一条直线,攥着酒盏的手也因为太过用力而有些泛红。   知道爹爹被贬到江陵府的时候,她是非常不满的,觉得丢人死了。   可想到江陵府有阮妤,她又有些兴致勃勃了,她就想着到了江陵府,一定要隔三差五摆个宴会,“请”阮妤过来,看着她毕恭毕敬喊自己郡主,让她知道她们有着云泥之别!   谁想到她刚拾掇好还没请客呢,阮家就曝出了那样的事,就像是紧绷着的一根弦还没被人弹奏就断了,高嘉月不仅没有因为阮妤离开而高兴,反而心里还总是闷着一口气抒发不出去。   “我,我没有觉得不好。”   在这,阮云舒的身份是除了高嘉月之外最高的那一个,可她因为不得高嘉月的喜欢,每次过来都束手束脚,就算被人嗤笑也不敢往家里说,都是一个人憋着。   这会被一群人看着,不由小脸发白,顶着高嘉月凌厉的视线,怯懦道:“真,真的没有。”   她说话的时候,放在膝盖上的两只手不自觉绞着,头也一直低着,倒是越发显得楚楚可怜。   偏高嘉月最看不惯这副模样,当即就皱了眉,如果不喜欢阮妤是因为一口郁气,那么不喜欢这个阮云舒就单纯是不喜欢了,这番做派,哪有一点贵女风范,倒是和她兄长后院的那些玩物差不多。虽然碍着阮家的脸面没太给人难堪,但声音还是掺了一些冷意,“你若没有这样觉得,为何本郡主都没见你动几筷子?”   “我……”   阮云舒小脸又是一白,刚要说话,先前说话的圆脸姑娘又笑盈盈接过话,“郡主不知,这火锅来自金香楼,而这金香楼啊……”她稍稍一顿,又看了眼阮云舒,笑起来,“就是咱们这位阮小姐以前那个家的产业。”   “哦?”   高嘉月不知道这事,面上露出些许诧异,“你以前那个家,那岂不是……”想到什么,她脸色猛地一变,握着酒盏的手骤然又收紧一些。   旁边立刻有人说道:“是了,如今这金香楼就是阮妤管着呢。”   果然……   高嘉月鼓膜轰鸣,心脏滚烫,就连指尖也忍不住微微颤抖了起来,她的脸上闪过许多神情,最终却笑着落下酒盏,以帕拭手道:“说起来,那位阮小姐同我们也是旧相识了,没想到她如今竟沦落到这种地步了,也罢。”   她笑得眉眼明艳,美艳的面庞显出几分凌人气势,“到底是姐妹一场,总不能知道了还不管。”   “来人!”   身侧丫鬟应声躬首。   高嘉月慢条斯理擦着手,慵懒道:“你下帖子去这……”   身旁人提醒道:“金香楼。”   “哦,金香楼……”她道,“就说我过阵子要举办宴会,请他们东家亲自上门做菜。”   话音刚落,屋中顿时变得嘈杂起来。   有看好戏的,有不忍要反驳的,也有事不关己的,其中一个红衣少女要起来,却被旁边一个白衣女子握住了。   “你做什么拉我?”那红衣少女压着嗓音不忿道,“她明显就是故意看阿妤笑话的,要真让阿妤来了,她还指不定被人怎么欺负呢!”   “高嘉月是什么性子,你还不知?她既然下了决定,必定不会听你的。”白衣少女轻轻叹一口气,见她依旧不忿又劝道,“阿妤一向聪慧,不会让自己受欺负的。”   红衣少女听到这话不甘不愿地抿了下唇。   这天宴席结束,众人议论纷纷往外走,阮云舒照旧还是一个人,她苍白着小脸由莺儿扶着上了马车,等马车启程,莺儿见她神色低沉,知道她一定是又被人欺负了,不由皱着眉说道:“这永平郡主真讨厌,您以后还是别来了。”   “不行,”   阮云舒接过她手里的汤婆子,抿唇道:“阿娘让我和她们多接触,不能不来。”   “那您就和夫人说她们欺负你,让夫人给您做主!”莺儿还是很不高兴。   阮云舒却没接她的话,她坐在马车里,回想刚才高嘉月的话,犹豫一会,低声问莺儿,“你说……”话刚起了头,她又立刻闭上嘴巴。   这和她有什么关系?   是高嘉月要喊阮妤过来的,就算阮妤过来受欺负,也和她没关系!   是的。   和她没关系。   所以没必要告诉母亲,没必要告诉任何人……她知道母亲心里还有阮妤,每次提到阮妤的事,她都会大发脾气,可倘若真的不当一回事,母亲又岂会如此?   想到这。   阮云舒握着汤婆子的手又收紧一些,指尖也不住磨着包着汤婆子的那层布,浓密的长睫下是一片晦暗。   “小姐?”莺儿喊了几声才见她抬头,不由奇怪道:“您怎么不说了?”   阮云舒压下眼底的思绪,语气淡淡,“没什么。”   ……   阮妤接到这个帖子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屠师傅等人脸色难看,谭柔也紧蹙了柳眉,坐在阮妤对面的霍青行虽然没有说话,可看着那烫着金漆的大红帖子也不由暗了凤眸。   “阮姐姐,不如想个法子拒了吧。”谭柔蹙眉劝道。   屠师傅也沉声道,“若是不能拒,你想个法子托病,我和郑松他们去就是。”   “对对对,我和师父去好了。”郑松也跟着说。   张平看了阮妤一眼,也舍得开金口了,“我也能去。”   阮妤看着他们一脸担心的模样,好笑道:“做什么这么担心?不过是上门做菜罢了,难不成我还会吃亏不成?”她神情如常,半点不见紧张,把那烫着金边的大红帖子拿到手里把玩一会,递给郑松,“明天把这事传出去,就说金香楼被请去安庆侯府给郡主侯爷们做菜了。”   郑松一愣,讷讷接过。   屠师傅皱眉看着阮妤,“你真要接?”   “当然。”   阮妤抚着衣摆笑道:“大好的扬名机会,我为何不接?”楼中烛火轻晃,暖橘色的灯光打在她温柔清丽的脸上,她弯着眼眸,歪着头,像一只小狐狸,“我啊,不仅要接,还要满城皆知。”   屠师傅看着她沉默一瞬,却也没再反驳,只道:“那日我和你一起去。”   阮妤正要说话,少言寡语的张平突然道:“我去吧。”   阮妤眨了眨眼,目光落在那个自打她接管金香楼后就越渐沉默的男人身上,笑了下,“张师傅和我去吧。”   她话已出,旁人也不敢再反驳,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郑松接了帖子打算明日去散播消息,阮妤看着一屋子人,笑着让他们先回去。   “阿柔,你也先回去吧。”等旁人都走后,阮妤看着谭柔说。   谭柔微微一怔,目光在阮妤和霍青行的身上转过,轻轻应好。   很快,楼里就只剩下霍青行和阮妤二人,外头弯月挂在天边,不算明朗的星星在空中一闪一闪,阮妤怕回头还有客人过来便先去锁了门,而后看着一直不曾说话却始终跟在她身后的霍青行,和他说,“你在外头坐会。”   霍青行虽然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却也没反驳,止了步子,目送她进了后厨。 第58章 (一更)   霍青行独自一人安安静静地坐在楼中。   白日高朋满座的酒楼在这冬日夜色的映衬下也终于变得沉寂下来, 纱灯中的烛火倒是依旧明亮,照出一室暖色。偶尔能听到有人路过酒楼,大概是晚来的归人想进来吃饭,推了推门却推不开, 只能嘟囔着“怎么回事, 今日金香楼关门这么早。”   “是啊, 灯还亮着, 门却关着, 估计是有事吧。”   “那只能去别家吃饭了。”   ……   听着行人嘟囔离开。   临窗而坐的霍青行终于还是放下了手中握着的书册。   他在烛火下微微侧头,往后厨的方向看去,那边隔着一块靛蓝色的布帘, 根本瞧不见里头在做什么, 只能听到一些细微的声响,听着像是在做菜。   霍青行微微蹙眉,他今日是被阮妤特地喊过来的,以为她是有新菜需要画画, 所以一下学他就立刻套了马车过来了,连家都来不及回, 哪想到来了这, 她只字不提画画的事, 也未说起别的, 只喊他一道吃了晚膳,而后也没让他走。   倒是让屠师傅他们今日早些回去, 还早早关了门打了烊。   不清楚她是要做什么。   可霍青行一向是有足够耐心的。   他看着那块布帘垂眸笑了下, 也没过去,按她的话坐在这处,听着那后厨偶尔传过来的声响, 继续翻看起手里的书。   大约过了两刻钟,帘子就被人打起来了。   霍青行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偏头看去,瞧见阮妤手里端着一只红木托盘朝他走来,他连忙放下手中的书,走过去接住托盘,瞧见上头的白瓷大碗里装着三鲜面。   鲜虾、肉圆、蛋饺,还放了三颗小青菜,这会正乖顺地徜徉在面条上,中间还窝着一个溏心蛋。   这满满一大碗……   霍青行看着阮妤,颇有些诧异地问她,“你饿了?”   他记得夜里阮妤吃得也不少啊。   阮妤正握着帕子擦脸,听到这话,动作一顿,而后十分无语地拿眼睇霍青行,“你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霍青行手握托盘,神色怔怔,难得语气有些讷讷,“什么日子?”想了想,“冬至吗?”   可冬至应该吃饺子,怎么是面?   阮妤这下是真的无语了,她一言难尽地看着霍青行,连话都不想说了,看他一眼撂下四个字“过来吃吧”就径直朝霍青行原先坐的那处地方走去。   霍青行跟着阮妤往前走,刚走了一步,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今天除了是冬至,好像……还是他的生辰?   他虽然已经很久没有过生辰,但因为冬至的缘故,想了下倒也记起来了。   心脏砰砰跳了两下,霍青行神情微震,端着托盘的手指发麻,他像是失了魂魄一般亦步亦趋跟在阮妤身后,见她坐下,他把托盘放在桌子正中间,而后低眉看着阮妤,犹豫了好一会才问道:“是因为今天是我的生辰吗?”   “不然呢?”   阮妤看着霍青行,就差直接跟他翻白眼了,又想起他好像一向没有过生辰的习惯,两人在一起的时候就没有,本来以为是他不乐意和自己过,但前些日子她特地找如想问了霍青行生辰这天打算怎么过,哪想到如想摇摇头,只说“哥哥不过生辰”。   心里猜度着估计是因为霍家二老早早走了,留下兄妹二人吃喝都愁,更不用说过生日了。   本来满肚子的无语又化作怜惜。   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也舍不得那样阴阳怪气对他了,阮妤把手中的帕子放到一旁,从一旁的竹篓里拿出一只碗,主动替他盛了一小碗放到他跟前,语气也变得温软起来,“吃吧。”   真是如此……   霍青行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此时的心情,倘若从前看着阮妤是隐秘的欢愉和甜蜜,那么此刻他的心情还掺了一些莫名的酸涩,像冬日里的青梅,又酸又甜。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过过生辰了,甚至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再过。   最开始应天晖和阮庭之他们还撺掇过,拉着他去外头喝酒吃饭,后来见他实在没心情,渐渐地也就没再提起。   没想到如今阮妤居然会……亲自给他过生辰。   他没有入座,也没有说话,仍站在一旁低着眉看着阮妤。   在他眼中,无论什么时候的阮妤都是精致而迷人的,大概是多年的习惯,她只要出门必定从头到脚都搭配得十分完美,即使穿着一身粗布衣裳也要搭配合适的珠钗首饰,绝不会让自己落魄的一面显于人前。   就像那天和张平比试,那么多人,那么紧张,她也会在别人评判时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双手抹珍珠膏。   可此时他眼前这个人,许是因为先前忙活了一场,这会她的两颊还有些微微泛红,脸庞上的碎发也因为湿润而粘在脸上,甚至衣袖上还沾了一些面粉,不比平日精致示人的那一面,却更加……令他心动不已。   “霍青行,”阮妤不曾听见他的声音,抬头一看,见他还愣在旁边,她拿筷子轻轻敲了下碗,拧着柳眉唤回他的神智,“回神,吃面。”   她才不管霍青行喜不喜欢,要不要过,她既然做了,他就得吃。   阮妤完全没想过自己的这一份霸道是有针对性的,她早就习惯如此,此时自然不会觉得如何。   霍青行被她唤回神智,浓密的眼睫微微一颤,暖色烛火打在他俊美摄人的脸上,他看着阮妤嗫嚅了两片薄唇,最终却只是垂下眼,喑哑着嗓音说了两个字,“谢谢。”   而后便如阮妤所愿坐在她对面,接过她递来的碗筷,低头吃了一筷子。   面条是阮妤亲手擀的,加了鸡蛋,很有嚼劲。   汤底用的是厨房炖了一日的老母鸡汤,放姜去腥,捞掉上头的浮油,把老母鸡扔掉,只留下一口上好的汤吊着味道。   蛋饺、肉圆这些东西倒都是现成的,厨房里这样的小菜有不少。   “怎么样?”   阮妤见他开始吃,便托着下巴看着他问。   霍青行一直都低着头,他怕眼底的情绪会藏不住被她瞧见,此刻也不肯抬起,闻言才轻轻嗯了一声,“好吃。”   这是他吃过最好吃的面。   阮妤也不知怎的,听到这话,眉梢眼角立刻泛起一些笑,声音也微微扬起,变得清亮起来,“那你多吃点。”她闲来无事,索性拿过霍青行原先看的那本书翻看起来,想到什么,问他,“明年你就得科考了吧?”   先是乡试,然后是会试,要是中了进士还得准备殿试。   虽然知道霍青行的真实水平,不过阮妤还是轻点书面问了一句,“有把握吗?”   本以为霍青行这个性子就算有把握也不会直言,哪想到对面的少年郎在她问完后就抬起头,看着她说,“有。”   “我会考进士,会当官,会入翰林。”他紧紧握着手中的筷子,目光定定看着她,一眨不眨,在阮妤微微惊讶的目光下,突然像是忍不住一般,喊她,“阮妤。”   “嗯?”阮妤看他。   霍青行有许多话想说,也有许多话想问。   可看着阮妤坦荡清明的目光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问不出来了,霍青行握着筷子抿着唇看着她,另一只放在桌上的手捏紧又松开,最后,他垂下眼,问了一句“许多话”中没有的一句,“你相信我吗?”   少年声线清冷,还有一抹阮妤未曾察觉的寂寥。   “当然。”阮妤笑道,“你肯定能登科折桂,打马御街赴琼林。”   她语气肯定,仿佛已经见到那一天的来临,只是想起霍青行前世的遭遇又微微蹙了眉,前世到底发生了什么致使霍青行没有参加科考?细长的手指轻点书面,不管前世发生了什么,这一世,她一定要让霍青行清清白白进官场,再也不要那些污名践踏了他的真才实学。   他本就该打马御街,亲赴琼林。   没想到她会这样肯定,霍青行微微一怔,须臾,心中寂寥一扫而尽,眉眼也变得柔和了许多,他什么也没说,夹杂着那无尽的欢喜轻轻“嗯”了一声。   他不贪心,这样就够了。   霍青行的胃口其实并不算大,加上夜里吃得也不少,可阮妤亲手做给他的这个生辰面,他还是吃得干干净净,就连一点汤都没剩。   他在吃面的时候,阮妤就在翻看他的书,这书显然有些年岁了,可霍青行却保存得很好,偶尔还有自己的批注,看着那上头清隽的字迹,阮妤倒也看得津津有味,等听到筷子和瓷碗的碰撞声,她才抬头,“吃完了?”   一看,居然全吃了。   她微微瞪眼,有些惊讶,“你全吃了?”   “……嗯。”霍青行耳根泛红,他其实已经很撑了,只是不想浪费她的心意,见她要起身倒是先她一步站了起来,“你坐着,我去洗吧。”   阮妤也没推辞,哦一声,又坐了回去,继续翻看起手里的书。   可前面没了人,她一个人在这空荡荡的楼里坐着也怪是没意思的,索性合了书往后厨走,掀起帘子就瞧见霍青行挽着两节袖子低着头洗碗,看着这样的霍青行,她仿佛又看到了前世在凌安城的霍大人。   后厨烛火昏暗。   两人的身影叠合又分开,分开又叠合。   无论是哪一世的霍青行都是一样的俊逸挺拔,似一根不会弯曲的青竹,只是凌安城的霍大人因为岁月的沉淀眉眼更加温和,而如今的霍青行总有一股从前未曾窥见过的青涩的执拗。   阮妤也没进去,就握着帘子,倚在门上看着他。   时下虽然女人的地位不算低,但儒生传道,千百年来的传承让大部分人都觉得男子就该远庖厨建功业,就像爹爹,就算脾性再好,对家人再好,可让他进厨房洗碗也是很难的事。   可霍青行好似从来就没有觉得有些事就必须女人去做。   这样的霍青行,无论谁嫁给他都会很幸福吧?阮妤不知道怎么了,心里竟闪过一抹怅然。   “怎么了?”耳边传来熟悉的男声,阮妤眼睫微颤,抬眼看去,便见霍青行正目光担忧地看着她。她忙压下心里那一抹无端情绪,笑道:“没事。”   霍青行又看了她一眼,的确瞧不出异样,这才开口,“走吧,回家了。”   “嗯。”   阮妤颌首,要出去的时候,她偏头看他,“霍青行。”   她喊他。   “嗯?”   霍青行垂眸看她。   阮妤弯着眼眸看着他笑,“我愿你此生万事皆如你心意。”说到万事的时候,她又想起了那位首辅小姐……头顶烛火轻晃,而她笑笑,掩了那些情绪和心悸,“走吧。”   她开口,率先走出后厨。   身后的霍青行唇齿磨着“万事”二字,薄唇轻抿,他从不要万事如意,他只要……霍青行的眼神黯淡,看着阮妤的身影却什么都没说,跟着人往外走。 第59章 (二更)   没几日就到了去安庆侯府做菜的日子。   阮妤一向喜欢报喜不报忧, 酒楼里的这些事,她自然是没有跟阮父阮母提起的,免得他们担心,谭柔却始终放心不下, 这几日一直皱着眉, 一脸忧心忡忡的模样。   这天一大早, 两人照常吃完早膳上了孙大的马车去往金香楼, 马车刚刚启程, 谭柔就拧着柳眉看着对面的阮妤,轻声说,“阿姐一定要去吗?”   女人总归是最了解女人的。   即使她没有和那些人相处过, 但倘若真是关系好又岂会下这样折辱人的帖子, 说得好听是给好姐妹捧场,其实究竟在想什么,谁不知道?   她就是知道才更加担心阮妤过去受欺负。   阮妤正低头在八宝攒盒里挑拣着龙眼,闻言有些好笑的抬起眼帘看着谭柔说, “怎么又操心起来了?”见谭柔柳眉不平,又柔声道, “安庆侯府亲自下了帖子, 点名指姓让我过去, 我便是这次推脱了也还有下次, 反倒让张平郑松他们受欺负。”   “而且也没你们想的那么紧张。”   她一边说着话,一边慢悠悠地挑出一颗龙眼剥着, 她咬了果肉把核吐在洁白的帕子里包住, 这才继续笑盈盈地和谭柔说道:“你不清楚这些人,她们惯是要脸面,便是心里再不喜欢你, 明面上也会端出一副好姐妹的模样同你相处。”   “而且这永平郡主也没你想得那么可怕。”   虽说性子是矜傲了一些,和她从前相处得也不算愉快,但总比有些背后插刀的小人要好。前世她被阮云舒陷害和阮家闹成那样,许多从前明面上的“好姐妹”都变了脸,反倒是这位她一直以为会上前踩她一脚的永平郡主依旧还是那副模样,有次还当着众人面教训了阮云舒。   “不过是个小姑娘罢了。”阮妤笑笑,实在没放在心上。   刚把帕子放到一旁的果盒中,马车就停了下来,谭柔本来还要说话,见马车停下,便偏头问起孙大,“孙师傅,怎么了?”   “是我。”   说话的却是另一道男声。   阮妤听出是霍青行的声音,在谭柔望过来的视线中信手掀起车帘,见穿着青色圆领长袍外披着石青色大氅的少年独自一人站在马车旁,颇为诧异地挑了下眉,“怎么了?”   霍青行负手站在马车旁,看着阮妤望过来的视线,不紧不慢地说道:“我今日要去江陵府,你……能不能捎我一程?”   “你去江陵府做什么?”阮妤有些惊讶。   “有事。”霍青行在她的注视中,抿了下唇,又添了一句,“买一本古籍,这里没有。”   “哦。”阮妤知他一向喜欢书,倒也没多想,刚想掀起车帘,想到谭柔还在里头,她自己和霍青行同坐一处倒是无所谓,不过阿柔……正想征询下谭柔的意见,霍青行便开了口,“今日无风,我坐外头就好。”   阮妤看了眼头顶,今天倒也算得上是碧海蓝天,阳光也好,便点了头。   到底还是怕他冻着,道一句“等下”,而后探手把自己原本放在一旁的手掌大小的暖手握递给他,不容拒绝道:“拿着,早间刚灌的水,这会还热乎着。”   霍青行看着那用黛紫色绣着仙鹤衔芝软布包着的手握,微垂长睫下的眼中是一片柔和,他并未拒绝,接过她的手握,轻轻嗯了一声。   等阮妤落下车帘便上了马车和孙大同坐一处。   阮妤坐回原处就瞧见谭柔原本担忧的眼眸竟不知何时已化成平和,有些诧异地挑了下眉,好笑道:“不担心了?”   谭柔摇摇头,在阮妤惊讶的目光下抿嘴笑道:“我相信阿姐会处理好的。”   阮妤闻言笑着扬起眉梢,“自然。”   没有发现谭柔看向车帘的目光中掺着一抹放心。   ……   到金香楼的时候。   张平等人都已经准备好了。   她这次去安庆侯府,只带了张平和郑松二人,和谭柔刚迈进金香楼就瞧见屠师傅正在酒楼里训诫郑松让他仔细小心,“要出了错,看我怎么收拾你。”老人家说话的时候,竖着白眉瞪着眼,一副中气十足的模样。   阮妤披着鹅黄色绣仙鹤的斗篷,握着手握缓步进去,瞧见这幅画面不由好笑道:“哪里就这么紧张了,不过就是个安庆侯府,您从前也没少去给那些高官勋贵做菜,寻常心就好。”   若是自己去,屠师傅自然寻常心。   可这次去的是阮妤,屠荣生怕旁人扯了她后腿连累她出事,哪里敢放心?只这些话,他是不肯说的,矫情,便又转头训斥了郑松一句,见他乖乖点头才又看向阮妤,“什么时候出发?”   “这会吧。”阮妤想了想,笑着说。   左右如今金香楼已经步入正轨,后厨有屠荣,管理有谭柔,她在不在都放心,便笑着说,“准备好了就走吧。”   张平郑松自然没有异议,倒是楼里几个吃早膳的客人瞧见他们这番阵仗,不由想起之前外头传的话,对视一眼后问起阮妤,“阮老板这是要去江陵府做菜了?”   阮妤闻言,笑着驻步,语调温软,“是啊。”   那些客人一听这话,立刻艳羡道:“阮老板可真厉害,这名声都传到江陵府去了,现在都要去给侯爷郡主们做菜了。”他们哪里知道这帖子底下的龌龊,也不清楚这安庆侯府的实力,只觉得那侯府就是天潢贵胄,皇亲国戚!   他们都大老远下了帖子过来,自然是金香楼的菜好吃!倒是平白给阮妤多做了一次宣传,这阵子金香楼早晚客满,几乎没有空桌的时候。   阮妤笑着和他们聊了几句就走了出去。   张平、郑松跟在她后头,相比郑松性子跳脱,张平的性子要内敛很多,他从前为人桀骜,沉默寡言是为不屑,对屠荣也多是阳奉阴违,自打败在阮妤手中倒是变得越来越沉默,这会看着郑松跟在阮妤身边东扯西扯,他一句话没说,自顾自拿着东西跟在两人身后。   “咦?霍公子,你怎么在这?”霍青行近日常来金香楼,和楼中人都认识的差不多了,郑松很喜欢霍青行,这会看到他站在马车旁,立刻笑盈盈地同他打了招呼。   张平听到这话抬起头,看着立在马车边和郑松温声打招呼的少年,皱了皱眉。   “先上马车吧。”阮妤等他们打完招呼率先上了孙大的马车,见郑松笑着喊霍青行朝后头走,她看一眼后边的马车,开了口,“他跟我坐。”   就那么一辆马车,又得放东西还得坐三个大男人,不挤死才怪。   “啊?”   郑松一怔,倒也没多想,挠了挠头笑道:“哦,那东家我先去后面。”   他心大,也没觉得有什么不正常的,张平听到这话却皱了眉,他看着马车里的阮妤嗫嚅了下唇,似是张口想说什么,最终却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霍青行眼中明显藏着的笑意,脸又黑了一些,抿着唇什么都没说往后头走。   “还不上来?”阮妤目送张平郑松走后,见霍青行还站在外头,挑眉喊人。   “来了。”   霍青行微垂眼睫,掩住眼中的笑意应了一声。   ……   马车启程朝江陵府去。   如今这马车俨然成了阮妤专用,她为了舒服往里头添置了不少东西,厚实的软毡是以防坐久了不舒服,引枕是用来靠坐歇息的,还有八宝攒盒香炉茶具……她早先往香炉里扔了一块凝神静气的香料,这会马车内满是好闻的香气,又从红泥小炉上拿起温着的茶壶倒了两盏茶,一盏给霍青行,一盏给自己。   “回头你在哪里下车?”阮妤握着茶盏问霍青行。   霍青行原本就是找的借口,哪里真是为了买书,闻言倒还是一副坦然模样,“你的事情要紧,先送你去,我回头自己过去就好。”   阮妤想了下,给人推荐了几个书局,“你让孙师傅送你过去。”   霍青行自是点头应好,指腹磨着茶壁,到底没忍住问了一句,“不担心吗?”   似是猜到他在问什么,阮妤笑着扬起眉梢,一脸张扬模样,“你看我像是担心的样子吗?”她把手中茶盏随意搁在小几上,而后身子往后一靠,手肘撑在高高的引枕上支颐着脸看着霍青行。   未涂蔻丹的指甲在窗棂子外阳光的折射下发出莹莹光辉,指腹白得似雪,看着霍青行担忧的目光,阮妤淡淡笑道:“没什么好担心的,这世上人心易变,我从不为不值得的人生气。”   好似的确是这样。   认识这几个月,无论旁人说什么难听的话,她都不会放在心上,便是面对阮卓白和阮陈氏的挑衅为难也都是爱答不理,随他们去。   这样并没有什么不好。   可霍青行看着眼前这张云淡风轻的脸,却止不住心疼。   阮妤没有发觉他的异样,她掩着红唇打了个呵欠,晕车的后遗症就是想睡觉,她懒声道:“我先睡会。”说完也不管霍青行自顾自闭上了眼睛。   车帘半卷下的马车中有外头投射进来的冬日暖阳。   今天是冬日少有的碧海蓝天,虽然寒风未止,阳光倒也较起平日要暖和一些,而今阮妤就靠着引枕昏睡着,她侧露着白皙的脸庞,鸦羽般的长睫遮住眼底一片青色,想起昨晚直到子时才灭的灯,霍青行皱眉看着阮妤。   而后轻叹一口气,他放下手中茶盏,拿起一旁的毯子盖在人身上。   可马车晃荡,盖好的毯子没一会就掉了下来,几次三番,霍青行却始终不厌其烦地弯腰拣起,再次替阮妤盖好想坐回去的时候却被人握住了手,霍青行心神微震,他抬起头,神情惊愕地看向阮妤,可曝露在阳光下的少女依旧昏睡着,他想抽回自己的手却抽不动,反而还被人放在了脸颊底下。   眼睁睁看着阮妤如昏睡的小猫似的在自己脸颊下轻蹭。   霍青行就像是被人用羽毛轻轻拂过心尖一般,脊背当即就流窜出一道电流,心脏砰砰跳动不止,快得仿佛要跳出喉咙,耳根和脸也立刻红了起来,霍青行知道自己现在最好就是抽回自己的手坐得远些,可看着睡得如此香甜的阮妤,他到底舍不得把人吵醒。   何况——   他自己,也有私心。   被人这样握着,霍青行自然不好再坐在原处,他这会倒也不介意地上脏席地而坐,一手任她握着,一手撑着小几,身子隔着一扇小几微微前倾,在这无人的马车中,他终于可以坦然无畏地面对她了,看着睡得香甜的阮妤,不知是不是做了什么好梦,这会唇角也微微翘着。   不是第一次看到她的睡颜,可他的心情却完全不同,那次他还未察觉自己的心意。   如今——   他在阳光下的凤眸也泛起无尽的柔和。   许是今日阳光太过舒服,又或是马车中放着暖炉的缘故,霍青行听着茶水的沸腾声和外头马蹄的哒哒声,竟也靠着小几慢慢睡过去了。   他近些日子也不曾睡好。   如今在这暖如春日的马车中,倒是睡得香甜。   阮妤刚刚醒来的时候还未察觉到异样,到底不是舒服的床榻,她醒来的时候腰酸背痛,手撑在腰上揉了揉,脸往一旁看,待看到霍青行席地而坐靠着小几睡着的模样,她眨了眨眼,颇有些愕然,好好的马车不坐坐地上做什么?刚想去喊人醒来却察觉到脸颊下的异样,她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看了看霍青行又看了看自己……   ???   !!!   这什么情况? 第60章   阮妤几乎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情形。   她的身上盖着厚实的毯子, 手还牢牢握着霍青行的手腕把人的掌心枕在自己脸下,刚刚睡着的时候不觉得,此时却能察觉到脸颊下微微颤动的手指,像是心跳, 虽不算重, 但一下一下也不容人忽视……很明显, 这是她主动的。   阮妤知道自己的确有这个习惯, 大概是没什么安全感, 她睡前总喜欢抱着一些东西,小时候抱玩偶,长大了不能抱玩偶了, 也会握一些其他的东西, 例如枕头亦或是被角。   可这些习惯,在她这辈子醒来之后明明已经被她抛掉了。   她还以为自己早就好了。   没想到……如今居然又犯了!还直接抓着霍青行的手臂枕了一路,害得他只能坐在地上。   阮妤还是第一次情绪这样复杂,看着埋在小几上侧着脸睡着的男人长睫微颤, 一副即将要醒来的景象,她也不知出于什么缘故竟立刻慌乱地闭上眼睛。   ……   霍青行醒来了。   这样睡了一路, 他自然觉得不舒服。   他身高腿长, 原本坐着脚都有些伸展不开, 更不用说如今还是被迫坐在地上, 膝盖抵着小几,无论是曲起的那只还是放下的那只都十分不舒服, 而被阮妤枕着脸颊下边的那只手就更加费劲了, 他甚至感觉整条胳膊都已经麻木了。   看了眼阮妤见她还未醒来,便侧头朝马车外头看去。   霍青行从前也来过江陵府,此时看着外头熙熙攘攘, 是完全不同于青山镇的繁华场面,便知道已经到了,虽然不清楚安庆侯府在什么地方,但想必进了城也就用不了多长时间了。   怕阮妤醒来看到这副画面觉得尴尬。   霍青行又小心翼翼地抽了抽自己的胳膊,没想到刚刚怎么抽都抽不出的手臂,这次却很轻易就抽了出来。他有些诧异地看了一眼阮妤,可靠着引枕睡着的少女明眸依旧闭着,神色也如常,只是不知道是不是一路颠簸睡得不舒服,秀丽的远山眉微微拧着。   “阮妤?”   他轻声喊人。   昏睡的少女依旧不曾醒来,只是颇有些不耐烦地轻轻唔了一声,然后侧了个身继续睡。   没把人弄醒,霍青行稍稍松了口气,他一边揉着麻木的胳膊和掌心一边想起身回到原处坐着,可刚刚这样坐了一路,手也麻脚也麻,起来的这刹那差点没摔倒,好在是撑着车璧稳住了。   霍青行站稳的第一时间就是向阮妤看去,见并未吵醒她又松了口气,回到原处坐好,继续揉着麻木的胳膊和腿。   外头熙熙攘攘,马车里却静悄悄的。   两人一个低着头揉着胳膊和腿,一个侧着身佯装假寐,马车越过熙攘的街道,拐进僻静的居处,又过了一会,马车停在一户大宅子前,外头传来孙大的声音,“阮小姐,到了。”   阮妤这才似醒非醒揉着眼睛起来。   “醒了?”霍青行的嗓音一如往常,见她醒来便十分自然地替她续了一盏茶,看着她半梦半醒的模样,温声劝道:“先喝点水润润喉。”马车里放着暖炉,他醒时就有些口干舌燥,想来她也如此。   “……谢谢。”阮妤的确口干,却不仅仅是因为马车太热的缘故。   她说话的时候压着眼睫,握起茶盏喝了口茶,垂下的杏眼默默看着他依旧不动声色地揉着手臂,那只从前修长如白玉般的手此时有些红肿,她看得神色微顿,盏中的茶也喝不下去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外头却传来张平和郑松的声音。   霍青行听到那两人的声音立刻把手藏进了袖子里。   阮妤见他这般模样,更是皱了眉。   “下去吧。”   霍青行看着阮妤说,未曾理会自己那只还肿胀着的手。   阮妤却没有说话,她手握茶盏,低头蹙眉,心绪十分复杂,相比霍青行为什么要隐瞒这事,她觉得自己的做法更让她不解……这要放在以前,她别说装睡了,就算看到了也只会奇怪地问一句“我怎么垫着你的手”,然后问一句“难不难受”?毕竟从前也不是没有过。可今天她在看到霍青行醒来的第一时间想得居然是不能让他发现,如今看着那只异于平常的手,心里明明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可喉咙就像是被人卡住了一般,怎么吐都吐不出。   “怎么了?”   阮妤低着头,霍青行看不见她脸上的神情,但还是敏锐得察觉出她有些怪怪的,皱了眉,刚想再问,却见她笑着抬了头,“没事,刚睡醒,反应比较慢。”   估计真的是刚睡醒,脑子糊涂了。   阮妤伸手点点眉心,未再多想,待理智恢复一些,便把手中茶盏放在小几上。   而后拢了斗篷准备下去,动身的时候,余光瞥见要跟她一起下马车的霍青行,偏头留了一句,“你不用下,直接让孙师傅带你去买书吧。”   “我估计得忙到午后,你回头饿了就先找个地方吃饭。”   霍青行如愿止步,坐在原处点了点头,看着阮妤说,“你不必担心我。”说着又看着她补充一句,“倒是你,小心些。”   “放心吧。”阮妤如往常一般扬起眉梢,可在看到霍青行那张俊美的脸庞时,笑意突然又是一顿,轻咳一声回过头,“走了。”而后头也不回下了马车。   若是细察的话,她此时离开的步子有些慌乱,像是在逃避什么。   张平和郑松皆侯在外头,看到她下来,郑松立刻笑着喊她,“东家!”   张平未说话,只是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眼马车,正好和马车里握着车帘看着他们的霍青行眼神相触,见他点头,他皱了下眉,也点头回礼,而后看着阮妤说,“走吧。”   “嗯。”   阮妤点头。   看到他们,她的心绪又变得平静了许多。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看向眼前的宅子。   安庆侯府位于梨花巷,这里的宅子寸土寸金,几乎江陵府的贵人们都住在这了,阮府也在这,只是离安庆侯府要远一些,刚刚她假寐那会路过了……门前早就有人在等了,一个打扮精致梳着双丫髻的美艳丫鬟侯在那处。   阮妤细细看了眼,认出她是高嘉月身边的一等丫鬟,名字……好似是叫做杏云?   高门大户,就算普通的丫鬟也要比寻常人家的女儿金贵些,更不用说是这样的一等丫鬟了。看到阮妤过来,杏云眼眸微闪,没有立刻上前迎,是等阮妤走到门前才佯装发现迎过来,“阮老板来了。”   “杏云姑娘。”阮妤朝她点头。   听到这声称呼,杏云神情微顿,倒是没想到她竟然还记得自己,这一愣,原本的话倒有些说不出来了,虽然郡主不喜欢这位阮姑娘却也没让她们落她脸面,她轻咳一声垂下眼睫朝人行了个礼,和人说,“郡主和其余贵女们都已经在等着了,奴婢带您去后厨吧。”   阮妤刚要点头,身后忽然传来两道女声。   “阿妤!”   回头看去,便瞧见一红一白两道身影,看到这记忆中的熟悉身影,阮妤微怔之后也跟着笑了起来,她扬起眉,笑容明显要比先前明媚许多,“意蕊,青霓!”   披着白色斗篷的姓许名意蕊,祖父曾任翰林院侍郎,只是当初得罪先帝被贬官至此。   许家老太爷是状元出身,来了江陵府便在家中开了族学,后来也教授一些其余人家的学生,也因此许家虽然家中无人为官,但在这江陵府依旧十分受人敬重。   阮妤从前就是在许家上学,和许意蕊从小一起长大,感情自然不浅。   红衣服的名叫岳青霓,父兄皆是武将,和许家是表亲。因父兄母亲都在关外,从小就在许家长大,和阮妤也是一道长大的关系。   这都是她自幼玩到大的手帕交,就算前世落到那般地步,感情也没有一丝改变,只是后来她跟着阮家去了长安,离得远了,见面的次数也就少了。   尤其是成婚嫁人后,各自有各自的生活,联系就更加不多了,如今再看到这些旧时玩伴,纵然是阮妤也不禁心生感触。   “你这人!”   岳青霓一向是个急躁的性子,看到阮妤立刻扑了过去,众目睽睽之下把人抱住,气骂道:“你上次为何说都不说一声就离开?你知不知道我和表姐有多担心你!去了那边那么久也不知道给我们来信!阮妤,你简直没良心!”   说着说着竟还哽咽起来。   许意蕊虽然不似岳青霓这般外放,但眼眶也有些红。   阮妤听着这些“埋怨”,也有些理亏,轻咳一声,柔着嗓音认起错,“是我没良心,小霓儿原谅我好不好?”   一声“小霓儿”入耳,岳青霓当即臊红了耳朵,松开人啐骂道:“几月不见,你是越发巧言令色了,惯是我口笨舌拙说不过你,由表姐同你说去!”   说着直接把许意蕊往人面前一推,气呼呼道:“表姐,骂她!”   可许意蕊一贯是个温和的性子,便是要说也都是关切的话,她先细细瞧了人一遭,而后依旧蹙着柳眉看着阮妤问,“一切都好?”   阮妤见旧友如故,自是弯了杏眸,“都好。”   “那就好。”   许意蕊点头,提了三个月的心也终于在此刻放下去了,她还欲再说,侯在一旁的杏云踌躇着开了口,“阮小姐,该进去了。”   倒是改了称呼。   岳青霓本就不满高嘉月这番做法,如今见一个小小丫鬟都敢插嘴,当即竖了柳眉,想发作却被阮妤按住胳膊,一腔怒火被这只手按得平息下来,抬眼看去便见清丽的少女笑着应好。   阮妤说完又看向岳、许二人,嗓音温软,“你们先去,回头我们寻个时间再说话。”   “好,你先去。”   许意蕊通晓事理,知她今日是以金香楼东家的身份而来,万不可出错,连忙握住岳青霓的手,柔声和阮妤说。   阮妤点点头,由杏云领路率先提步往里头走,一直不曾说话的张平和郑松自是连忙跟上。   “我们也进去吧。”   许意蕊目送阮妤走后,偏头和身边的岳青霓说。   岳青霓又是不忿又是难过,“现在一个小小丫鬟都能如此欺负她了!”   许意蕊有些无奈地看着自己这个小表妹,“你哪里瞧见阿妤被欺负了?”   “就是欺负了!”岳青霓不满道,“高嘉月今日摆了那么一场擂台,肯定是要让阿妤难堪的,偏她知高嘉月是个什么性子还蠢笨的依旧往这里跳!”   许意蕊看着岳青霓,实在不敢相信自己这位从来就没及格过的表妹居然能对门门都受老师夸赞的阿妤说出蠢笨二字,知她是担忧才会如此,她柔声哄道:“好了,阿妤一向聪慧,既然来了便是做好了准备。”   “我们先进去吧。”   岳青霓气闷点头。   许意蕊牵着她要进去的时候,余光发现身后的马车,隐约觉得有人看着这处,回头看却只瞧见一只修长的手以及一片青色的衣角,她眼神微怔,心中惊讶无比,阿妤的马车里怎么还有男人?   岳青霓走了一步发现许意蕊没有迈步,不由奇怪回头,“表姐,怎么了?”   “啊……”   许意蕊回过神,压下心里的惊讶,笑着收回目光,“没事,走吧。”回头再问阿妤好了。   两人走后,孙大开口问霍青行,“小行,现在我们去哪?”   “去有问书局吧。”马车里传来霍青行的声音。   他原本并不放心阮妤才会跟着过来,可刚才那副画面却让他安了心,好在她在这是有信赖亲近之人。   “这侯府看着可真够金贵的。”在马蹄嘚嘚声中传来孙大明显比平日要压低不少的声音,似是有些忌惮。   霍青行并未说话,他只是侧头看着外头,车帘翩跹间,依旧能看到那安庆侯府,想到外头林立的石狮仆从,他第一次察觉出自己的无能……还是差太多了,这样的情况下,就算阮妤真的吃亏,他其实也没办法为她做什么。   今日陪这一趟也不过是图一个安心。   这里都是高门大户,高高的墙壁遮住头顶的太阳,倒让这条道路也变得阴暗了不少。   而同样变得昏暗的马车中,霍青行低眉阖目,修长的手一点点紧捏成拳,马车穿过一户户高门大宅,直到到巷子外头,阳光继续毫无保留地从棂子外打进来,而霍青行脸上的阴影也被这暖日一扫而尽。   阳光下。   他的眉目悠远而清明,他看着窗棂子外的繁华景象,神色平静,如今不行没事,以后……他一定能护着她。   *   杏云把阮妤送到后厨就回了今日摆宴的地方。   高嘉月平日摆宴请客都是一副高高在上事不关己的模样,虽然请客的是她,但同样看不起这些人的也是她……可今日她却明显要紧张许多,挺直脊背端坐在椅子上,美艳的脸庞紧绷,一脸严阵以待的模样。   打扮也要比平日精致许多。   衣裳和首饰都是这几日让人快马加鞭赶制出来的,还特地让人化了一个她离开长安时那边最流行的妆容,端的是明艳无比。   这会她坐在主位翘首以盼,远远瞧见杏云回来,立刻按捺不住撑着桌子问道:“人来了?”   “来了。”   杏云朝她福了身,又和其余看着她的众人行了礼,而后便站在高嘉月的身后,同她回禀,“到厨房了。”   高嘉月听到阮妤已经到后厨了,脸上的笑容变得越发明艳起来,她原本还担心阮妤会害怕不来呢,不来,她就直接找上门去!   自然,来了更好!   正好当着这一众她的旧相识让她难堪。   高嘉月又问,“和她说了没,回头做好菜让她过来。”   杏云心里无奈,也不知自家主子怎么每次碰到那位阮小姐就总是这样警备,要说小姐讨厌那位阮小姐,可当初在长安城的时候,其他人说道那位阮小姐是不入流的下乡人时,小姐还训斥过那些人,可若说喜欢,哪有这样的喜欢?   心里猜不透,嘴里却依旧温声答道:“都说了,阮小姐也应了,说是做完菜就过来。”   高嘉月闻言便放了心,未再说话,手里握着一盏茶慢悠悠地喝着,扬着眉梢静候阮妤过来。   主仆二人说话的时候并未避开旁人,岳青霓离得本来就近,自然一字未差听了进去,小脸沉着刚要发作却被许意蕊握住手。   “你这会和她作对,回头吃亏的还是阿妤。”许意蕊压着嗓音劝道。   听到这话。   岳青霓狠狠折了眉,最终还是咬着牙没起来。   屋子里纷纷扰扰,都是在议论阮妤,从前高嘉月还没来的时候,阮妤身为知府千金,俨然是她们当中身份最金贵的那个,她又是个长袖善舞,谁也不落得主,和在场众人关系都不错,可人心难测,即使阮妤不偏不倚,从不和旁人起争执,可还是惹人红眼。   好的时候顶多只是背地里说几句。   如今真的见她落到这种地步,脸上的表情也就藏不住了。   这会一群人的脸上满是幸灾乐祸的表情,就等着过会已经沦落到下九流路数的阮妤过来。   这一桌子,最安静的反倒是阮云舒。   她既没有许、岳二人的担忧,也没有旁人的幸灾乐祸,就像是有心事一般,一直低头沉默着,手握着帕子看起来有些紧张和纠结……若放在平时,高嘉月等人自然不会放过磋磨她的机会,可今天大家都被阮妤的到来引去了注意力,谁还顾得上她?   ……   而此时的后厨。   杏云替他们引到厨房便离开了。   厨房的婆子们倒也没为难他们,说了一些事项后便都退到了外头,把这一室留给他们三人行作。郑松一路屏气凝神,别说说话了,就连呼吸都不敢放重,这会见旁人都已离开总算大大松了口气,扶着心口小声道:“这侯府也太威严了,吓死我了。”   张平闻言,颇有些无语地看了他一眼,自顾自走到一旁做事。   阮妤笑着看他一眼,温声说道:“先做事吧。”   “嗯嗯!”   郑松点头如捣鼓,也忙到一旁开始忙活。   通常情况下,请人上门做菜的人家都会提前说下自己的喜好和忌口,偏偏安庆侯府虽然给了帖子,却没说做什么菜,刚才厨房的管事和杏云也都没开口,俨然是受了吩咐。   至于目的自然是盼着她出错。   不过阮妤一向记性好,她从小就跟着徐氏和祖母管事,家里大小宴会操持不少,就算去京城赴宴也都会一个不忘地记下,如今回想从前的自己,阮妤觉得还真是挺没劲的。   为了别人的目光和夸赞,所以处处小心,不敢有一丝差错。   其实何必呢?   人生在世,何必要让所有人都喜欢?   “你拟的这些菜,没问题吗?”沉默寡言的张平犹豫着问阮妤,“要不,我出去问下?”他知道侯府的人是故意刁难阮妤,可就是知道才怕出错。   他怕她丢了脸面。   郑松一听这话也停下手上动作,目光担忧地看向阮妤,也跟着说,“对啊,东家,要不我和张哥去问下吧。”   阮妤听着两人的声音,回神笑道:“不用,就按照我拟得菜单做吧。”   不说其他人,只说她跟高嘉月,从前就在京城碰过不少回,加上前世她没离开阮府,高嘉月来了江陵府后,她们二人自然也有不少“往来”。   她记性好,即使过去这么久,却也记着她的喜好和忌口。   张平和郑松见她如此澹然,便也不再多言,各自忙活起来做阮妤吩咐的菜。   张平依旧走精致路线,他是从长安来,会不少长安的菜,阮妤便让他做了几道长安菜,郑松近来受她指点又跟着屠师傅学了不少菜,就连御八宝也都学了,刚刚出发的时候,屠师傅特地拉住她和她说起这个,估计是怕宴席上高嘉月为难,这曾受过先帝夸赞的御八宝倒是可以用来抵消下,阮妤无可无不可,见郑松也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便让他做这个。   旁边两人都已经沉默着开工了。   阮妤拿出自己带来的围布,慢条斯理地系上,然后挽起袖子开始干活。   ……   几刻钟后。   站在外头的一群人闻见厨房里传来的辛香气也都有些馋了,怪不得是如今正火的酒楼,做的菜就是不一样,就在众人都有些流口水的时候,突然一股臭气压过了原本的辛香气。   “这是什么味道?怎么那么臭?”有婆子闻见那股子味道立即拿手捂住鼻子。   其余人也纷纷如此。   有人皱着眉要进去,却被管事拦住,管事皱着眉,脸色不大好看的看着厨房的方向,因为捂着鼻子,声音显得有些瓮声瓮气,“管他们做什么,左右和我们没什么关系,做得不好,岂不是正合郡主心意?”   众人一听这话倒是都没再说话,只是目光奇怪地看着厨房,不清楚里头究竟做了什么。   张平看着灶台前的悠然闲适的女子也有些一言难尽,他拧起眉,问郑松,“这是你给东家的?”   郑松讷讷点头,这是东家前些日子吩咐他的,说是走得这日让他寻个做豆腐的人家买点臭豆腐,他还以为东家要做什么,没想到……他手里的菜都已经做好了,这会看着阮妤炸着臭豆腐,犹豫道:“东家,这道菜不大合适吧?”   这臭豆腐他也是吃过的,但这东西哪里上得了台面?街上都几乎很少卖,更不用说今天他们还是在侯府。   阮妤笑笑,“没事。”   又见两人都闲着,索性发了话,“过来帮我切香菜和蒜末,再弄点辣椒。”   郑松刚要应声过去,张平就说,“我来吧。”   他自己找了阮妤要的材料切得十分整齐,而后走过去递给人。   阮妤笑着接过,道一声谢,又说,“再帮我调一碗酱料,辣椒面酱油白糖。”   张平刚做完,阮妤便把炸得金黄的臭豆腐放到了盘子里,而后往酱料里放了一勺热油,立刻,屋中又升起一股子辛辣气,阮妤拿筷子搅拌好往臭豆腐上一泼,又把刚才的香菜蒜末辣椒一并洒在上头。   满意地看着这道菜,阮妤笑道:“让她们进来吧。”   ……   “怎么还没来?”   宴客厅中久侯的小姐们小声嘀咕着,倒也分不清是急着想看人,还是饿了。   高嘉月也皱了眉,刚要吩咐杏云去问话,就听到有人兴冲冲道:“来了来了!”她立刻循声看去,果然瞧见一袭黄色的身影,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高嘉月的心里立刻燃起斗志,就连眼中也燃起烈火。   “啊,什么味道啊,怎么那么臭!”外头人近了,屋子里也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声音。   “阮妤到底做了什么,臭死了!”有人拿帕子捂着鼻子皱眉。   许意蕊和岳青霓对视一眼,也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惊讶和疑问。   反倒是刚才还燃着熊熊烈火好胜心的高嘉月闻到这股子熟悉的味道神色一怔,眼睁睁看着阮妤笑盈盈迈着步子走进屋中,她目光扫到她身后丫鬟托盘上金黄色的臭豆腐,猛地转头看向杏云。   可杏云也是一脸愕然,见高嘉月看来,连忙摆手,压着嗓音说,“郡主,我没有。”   屋中其余人并未注意到这对主仆,目送着阮妤进来,脸上表情各异。   阮妤却仿佛没有瞧见她们的表情,她抬脚进屋后笑盈盈地扫过众人,而后看着高嘉月,笑语晏晏,说不出的温柔模样,“永平郡主,好久不见呀。” 第61章   高嘉月设想过许多次再见阮妤的情形, 卑躬屈膝的,黯然神伤的,或是伊人憔悴,反正无论哪一面都是不好的, 可她怎么都没想到, 阮妤居然还是这副神采奕奕的模样!   甚至看着比从前还要明媚自在。   就像蒙尘的明珠终于被人掸尽灰烬, 露出比从前还要夺目的光辉。   而且——   阮妤怎么知道她喜欢吃臭豆腐?!   整个府上, 除了她娘和杏云就再没人知道这事了, 就连她爹和兄长都不知道!她娘和阮妤根本没见过,至于杏云,她从小和她一起长大, 什么秉性, 她最是清楚不过,也不可能把这个消息透露给阮妤。   所以这个女人是怎么知道的?!   高嘉月惊讶之后就是不安,她一向看不起那些不入流的人和事,平日在外头也端的是明艳高贵的模样, 若是让旁人知晓这样的她居然喜欢吃臭豆腐,指不定这群女人在背地里怎么讥嘲她呢!   而她平生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别人的讥嘲。   本来见面就想讥嘲发作阮妤的高嘉月, 此时看着眼前这张言笑晏晏的熟悉面容仿佛如鲠在喉一般, 偏她心中就是再不满, 这会满腹的话也还是一句都吐不出。   生怕这个该死的女人把这事揭露出来, 只能沉着一张脸看着她。   旁人却不知道高嘉月在想什么,看着那被炸得金黄, 模样像是豆腐一样的东西, 仍拿帕子捂着鼻子,拧眉道:“阮妤,你做了什么啊, 怎么这么臭?”   阮妤仍是笑盈盈地说道:“臭豆腐呀。”   这些高门贵女哪里吃过这东西,闻着这味道就觉得不舒服,只当她是故意为之,原先说话的那个姑娘立刻沉下脸,没好气道:“阮妤,你也太过分了,郡主请你过来是看得起你,你居然拿这种狗都不吃的东西招待郡主!”   “你——”   她还想再说,却听身旁传来一声低喝,“住嘴!”   说话的竟是高嘉月。   高嘉月平日总噙着一副似笑非笑的脸,看着不好相与,但也从未像今日这般发过火,一时间,满屋子的人都愣住了,刚刚说话的那个姑娘更是小脸惨白,连帕子都不敢捂了,目光仓惶地看着高嘉月,语气讷讷,不知所措,“郡主,我……”   高嘉月也知道自己这火发得不正常。   看着一桌子目光怔怔望着她的人,她抿了下唇,最后又看向阮妤……见她还是最初那副模样,笑意盈盈,并未因为她的发火而心生忌惮或是畏惧。   她又气又恼,偏就是发作不出,只能咬牙吩咐杏云,“上菜!”   杏云也知她这会情绪不好,自是不敢耽搁,忙应了一声,领着众人上菜,那道臭豆腐要被端上来的时候,高嘉月眉梢止不住又是一跳,忙道:“把这道菜……”   本来想说扔掉。   可看着那香气诱人的臭豆腐,还有辛辣正好的佐料,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开,她舌尖抵着牙齿,到底舍不得,轻咳一声,吩咐杏云,“放到旁边去。”   杏云自是会意,应一声端到了隔壁。   她做这些事的时候,高嘉月特地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阮妤,就是想看看这人到底是故意为之还是巧合,可在瞧见她眼底的笑意时……高嘉月便知道这人是真的知道!   她心下气闷不已,不由猜度起阮妤是怎么知道的。   阮妤自然瞧见了她这番郁卒表情,心中不免有些好笑。   知道高嘉月喜欢吃臭豆腐还是源于一次巧合,那还是前世的事了,她被阮云舒几次三番陷害后就不大参加江陵府的宴会了,她那会心情不好,底下的丫鬟为了哄她开心便时常陪她一道出去游玩,有次迷路拐进一处巷子,便瞧见高嘉月一身华服和杏云鬼鬼祟祟走进一间屋子。   红玉不满高嘉月总是针对她,只当这对主仆要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立刻拉着她过去。   到了那处,她见外头标着“阿婆小食”,竟是个吃饭的地方,阮妤那会正好也有些饿了,索性就走了进去,刚进去就看到高嘉月正坐在椅子上对着一盘臭豆腐大快朵颐。   想到那次两人大眼瞪小眼的模样,便是如今,阮妤都有些想笑。   她因想起旧事而弯了眉眼,可落入高嘉月的眼中却只当她是知晓了她的秘密而暗喜,一时更加气愤,直接握着筷子拍了桌子,重重哼了一声。   众人被她这一声吓得都不敢动筷子,也有看好戏的一脸兴奋地看着她们,觉得好戏终于要开场了!   可等了半天也没等到高嘉月发作,一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先前被高嘉月训斥的那个姑娘犹豫着看了一眼高嘉月,试探性地对着阮妤说道:“阮妤,你现在真管酒楼了?”   阮妤循声看去,看着那说话的姑娘眯了下眼,似是在回忆。   倒也让她回忆起她是何人了。   阮东山下属官员的女儿,姓何,从前仗着那一层关系总是对她姐姐长姐姐短,后来知晓她的情况后便转投高嘉月,但凡高嘉月不能说不能做的事,她都会自告奋勇主动请缨。   面对这样的墙头草,上辈子的阮妤都懒得动怒,更何况是如今的她了。   半眯的杏眸重新舒展开,阮妤眉眼含笑,仍是原先那副温柔模样,“是呀,何小姐也要待客吗?若要的话,提前派人过来下帖子就好。”说完笑眯眯把目光转向其余人,“诸位也是。”   “但凡是从前故交想要和郡主一样捧我场的,我都会给大家折扣呢。”   旁人本来是等着她难堪亦或是发火,哪想到她居然如此坦然地应下,完全没有一点不忿和难堪,倒让开口说这话的何羡被堵了一嘴,余光往身边看,果然瞧见高嘉月越发黑沉的脸。   何羡心下暗惊,生怕得罪了这位永平郡主,忙又说道:“可我记得你和忠义王府的世子爷有婚约,你如今自甘……”嘴里未吐完的下贱两字在看着阮妤那张脸时说不出口,她含糊一句,继续问,“不怕回头忠义王府的人不高兴吗?”   这话说完,她又小心翼翼看了一眼高嘉月,终于发现身边这位郡主娘娘的脸色好看了一些,甚至还好整以暇挑着眉梢看着阮妤。   其余人也一脸看好戏的表情,许意蕊和岳青霓却皱起眉。   “何羡,你别太过分!”   这次岳青霓起来维护阮妤,许意蕊没有拦她,脸色也不大好看地看着何羡。   何羡和岳青霓本就不对付,起源还是因为何羡喜欢许家大少爷,许家大少爷温文儒雅,十分有君子之风,偏偏对岳青霓这个无脑只知道打架的女人青眼有加。   她心中嫉妒岳青霓,自然没好脸色给她。   面对岳青霓,何羡就没有面对阮妤时的紧张了。   见她气得涨红脸,还好整以暇握着帕子抿唇娇笑道:“我哪里过分了?我难道说的不是事实吗?哎,”她突然停顿了下,又笑起来,“我怎么忘了,阮老板如今都不是阮家的女儿了,那么这桩婚事怕是得落在……”她把目光转到一直不曾说话的阮云舒身上。   阮云舒似有所察抬起头,便见一众人望着她。   而说话的何羡更是笑眯眯看着她说道:“……阮姑娘身上才对。”   阮云舒一听这话立刻白了脸,她的确知道阮妤和徐之恒有这么一段事,心里也想过如今阮妤走了,那么这桩婚事是不是属于她了。但想是一回事,被人揭露出来又是另一回事,眼睁睁看着一群人意味不明的眼神以及高嘉月明显晦暗的目光,她慌忙起身,“我,我不知道。”   说着看向阮妤,“阿姐,我,我没有这么想。”   屋子里一群人全看着阮妤。   而阮妤也终于敛了先前的笑容,垂下眼,抬手点了点眉心,心里有些烦了。   “说完了?”她抬起眼帘,看着何羡问。   从前在阮妤面前卑躬屈膝惯了,即使如今变换身份,何羡对阮妤还是存有一份畏惧的,更何况,如今看着她的阮妤远没有从前那副言笑晏晏的模样,神色淡漠的样子让人看着便心下生惊。   她一时说不出旁的话,只能看着人讷讷点头。   “你们呢?”阮妤把目光看向其余人,淡淡问,“还有没有别的话要问,索性一并开了口,我正好一道答了。”   她从前总是一副温柔细语的模样,哪有这样清冷疏离的时候,旁人心下又惊又惧,朝高嘉月看去,却见她只是看着阮妤冷着一张脸,并未开口……她都如此,旁人哪里敢说。   屋子里一时鸦雀无声。   阮妤等了一会也没再等到她们开口,便说,“我跟徐之恒的婚事不过是从前长辈们的一句玩笑,如今我既然已经从阮府离开了,就和我没什么关系了。”   “至于和阮小姐有没有关系,那是她的事,与我无关。”   高嘉月听到这话终于皱了眉,她自然知晓阮妤和徐之恒并未下定,可徐之恒这么多年未娶不就是在等她?而且那次树下徐之恒看着阮妤的神情明显是对阮妤有情的……就算阮妤不是阮府千金,但依照徐之恒对她的喜欢,阮妤想嫁给他依旧是易如反掌的事。   更不用说还有那位阮老夫人。   所以她才奇怪阮妤如今这番话。   以她对阮妤的了解,能看出她说这话时的认真,所以她是真的不喜欢徐之恒?也不想做那世子妃?   怎么会这样?   高嘉月柳眉紧蹙,看着阮妤的目光也终于多了几分沉思。   阮妤却没这个闲情雅致再同这些小朋友们继续玩闹下去了,多了一世的经历,她反倒对这些从前如鱼得水的场面感到厌烦起来,目光看向高嘉月,语气也敛了几分笑意,“郡主可还有事?”   高嘉月自然有事,可原本的为难因为那道臭豆腐为难不出,此时满腹的话又不好当着众人诉说。   犹豫再三。   纵使不甘也还是开了金口,“下去吧。”   阮妤颌首,和许、岳二人点了头,又颇为有礼的留了句,“这些菜热的时候才好吃,诸位慢用。”她说完便转身朝外头走去,全然不顾这一屋子人是何想法。   等她走后。   屋子里才逐渐恢复成原本的面貌。   何羡吃了一顿暗亏,愤愤不平,“都落到如今这种地步了,她竟还如此嚣张!”   本以为会得到旁人认可的何羡却又遭来身边人的低喝,“闭嘴!”   高嘉月看着她一脸冷意和厌恶,刚刚人在的时候一句话都不敢说,现在人走了倒是知道骂了,她是不喜欢阮妤,但更厌恶这种人!   又扫了一眼还呆站着的阮云舒,见她小脸苍白,仿佛受了巨大委屈一般,更是厌恶不已。   阮妤居然为了这种人腾位置,真是让人无语。   ……   后厨。   自打阮妤走后,张平和郑松这颗心就定不下来,郑松一直在屋子里踱着步,张平看得不耐却也没发作,看到窗棂子外走来的身影,郑松立刻快步往外走去。   张平也跟在后头。   “东家,您没事吧?”郑松年纪小,满脸都是藏不住的担忧。   张平未说话,但看着阮妤的目光也藏着担忧。   阮妤看见他们,脸上的笑意倒是又恢复过来了,看着他们面上的担忧,她弯着眼眸笑道:“没事。”   高嘉月还未发话,他们自然不好现在就离开,阮妤便说,“先进去吧。”   本以为高嘉月为了为难他们还要多留他们一阵,没想到半个时辰后就有人过来了,来人是一个衣着体面的婆子,估计在府里颇有脸面,身后还跟着一个丫鬟拿着托盘,上头盖着红布,底下全是纹银。   高嘉月一向不愿在阮妤面前认输,钱这方面也是。   阮妤自是笑纳,让郑松接好后便同人辞别,快到门口的时候就瞧见等在那处的许、岳二人。   “你们先上马车。”阮妤和张、郑二人吩咐。   “是。”   两人应声后往外走去。   他们刚走,许、岳二人也到了阮妤面前,相比早间见到时哭哭啼啼的模样,这会岳青霓扬着眉梢,一脸快活,走过来就兴冲冲和阮妤说,“阿妤,你今天太棒了!”   “你都不知道你离开后,何羡的脸色有多难看!”   “刚刚是谁说阿妤会吃亏来着?”许意蕊笑着拆人台。   岳青霓也不慌,矜傲地扬着下巴笑道:“那我也没想到阿妤如今会这么厉害嘛!”虽说阿妤从前也不是会吃亏的主,可到底身份不同,她难免不放心。   而且阿妤从前一直秉着“少结仇”,事事都要妥帖万全,就连家里的姨母也时常夸阿妤是最合适做主母的人选。   以前的阿妤也好,可她还是喜欢现在的阿妤!直来直去,让她们当着面都无话可说!   不让自己吃亏。   阮妤眉眼含笑看着她们,刚要说话,身后传来一道细弱的女声,“许小姐、岳小姐……阿姐。”   岳青霓一听到这道声音,脸色就有些不大好看,皱着眉刚要发作,却被许意蕊握住手。   阮妤也循声看了过去,瞧见阮云舒立在一棵榕树下,见她看去,她忙低下头,不知想到什么又勉强压抑着心中的情绪抬头朝她露了个笑。   看着她这般神情,阮妤并未说话。   她就袖手站在原处,目光淡淡又悠远地看着阮云舒的身影,刚才在宴客厅,她并未看阮云舒,所以这还是离开阮府后,她们第一次正式会面。   比起前世经她指点很快就融入江陵府贵女圈如鱼得水的阮云舒,这一世的她明显要凄惨许多。   “惯她最会装模作样。”岳青霓不喜欢阮云舒,除了因为她的缘故害阮妤离开,还有一点是阮云舒的性子……每次都小心翼翼,动不动就一惊一乍,仿佛谁欺负了她似的。   上次家里摆宴,她什么都没说,只冷着脸不肯和人说话,这阮小姐的眼眶就立刻红了起来,连累她被姨妈好生说了一顿。   这会她重重哼一声,想也没想拉着阮妤说,“阿妤,走,回家去,我姨妈可想你了。”   “今日怕是不行。”   阮妤闻言收回目光,笑着指了指外头,“我还得回去呢。”   “哪里就这么急了,你让人传个话过去,改日再回去又能如何?”岳青霓不高兴,嘟囔道,“又不是只有一辆马车。”   是不是只有一辆马车。   可还有个人,她还没同他说过。   她既然把人带了过来,自然要负责把人送回去。   阮妤笑着抚了抚岳青霓的头,柔声说,“改天我再来找你们玩。”   岳青霓还是不高兴,撅着嘴,拉着阮妤的胳膊不肯松开,仿佛谁欠了她几百两银子,许意蕊便开口安抚,“好了,左右也就这么一程子路,下次我们三人再寻个时间好好聚一次。”又和阮妤说,“有什么事记得和我们说,别一个人憋着。”   “好。”阮妤心里柔软,颌首应道。   许意蕊便不再说,拉着岳青霓往外走,离开的时候还看了一眼仍站在一旁的阮云舒,到底没说什么先离开了。   阮妤目送她们离开,见她们上了马车也自顾自往外走,全程没有搭理阮云舒的意思。   阮云舒见她要走,立刻加快步子在身后喊她,“阿姐,等等我。”   听到这一声,阮妤才驻足回头,等人走到跟前,挑眉问道:“阮小姐有事?”   语气依旧淡漠,并未因为她这一声怯懦的“阿姐”而软化。   阮云舒先前走得太快,这会有些气喘吁吁,她一边轻轻喘着气,一边仰头看着面前的阮妤,看着这样冷冰冰的一张脸,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和阮妤打过几回交道,每回都在她这落不到什么好下场,心中微憷,忍不住咬唇,又轻轻唤了一声,“阿姐……”   阮妤见她这般模样却笑了,却不是原先对着许、岳二人那种明媚的笑容,而是带着一些玩味,“我和阮小姐无亲无故,阮小姐这声'阿姐'未免有些唐突。”   阮云舒被人说得一噎。   她默默看了一眼阮妤,最终还是垂下眼轻声喊人,“阮小姐。”   “嗯。”   阮妤点头受了,抚着衣摆淡淡问,“有事?”   阮云舒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明知道阮妤不喜欢自己的情况下还要三番四次跑到她跟前,明知落不到什么好,可她就是觉得不能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她偷偷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阮妤,试探性地说道,“祖母这几日就要回来了。”   话音刚落,果然瞧见刚才还事不关己、神情淡漠的阮妤动作一顿,细看的话,就连脸上的神情也跟着变了。   果然如母亲所说,她很在意祖母。   阮云舒袖下握着帕子的手无意识攥紧,脸上却还勉强维持着原本的笑容,柔着嗓音说道:“我知道祖母一向喜欢阿……”想到阮妤先前的话,又改了口,“阮小姐,等祖母回来一定会找你的。”   她说着稍稍一顿,紧跟着又道:“其实你离开后的这些日子,母亲也一直记挂着你,阮小姐不如还是回来吧。”   她不知道阮妤会怎么选择。   可倘若阮妤真的要回来,那她希望至少明面上她们能够好好相处,她现在在阮家还没站稳脚跟,不希望有任何影响自己的变故。   还想再说几句讨巧的话,却听阮妤淡淡问道:“我若回去,我爹娘该怎么办?”   阮云舒一怔,呆呆地看着阮妤,好一会才反应过来,笑道:“我们两家可以好好相处呀,得空了,我也能陪姐姐一起回家看望爹娘和兄长。”她以为阮妤同意了,立刻笑着换了称呼。   “你可知道哥哥现在在做什么?”阮妤突然问她。   阮云舒被问得卡了壳,那次从莺儿口中知晓阮妤接管金香楼之后,她是想派人去打听下家里的事,可如今她身边除了莺儿之外,其余都是母亲派来的人,她怕母亲知晓,以为她是恋青山镇那个家了,便一直耽搁着没有去做。   如今骤然听人问起,迟疑好久才问,“哥哥在做什么?”   “我离开前,哥哥就离家出走了,他现在可回来了?”到底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长,阮云舒此时面上的担忧却是真心的。   阮妤不置可否,看了她一会才淡淡说,“哥哥如今去参军了。”   “什么?!”阮云舒一怔,但想到哥哥的喜好又变得沉默起来,好一会才拧着眉问,“爹娘没有拦他吗?”   阮妤却没再回答她的话,反而看着她问,“阮云舒,我若回阮府,你真的开心吗?”   阮云舒目光微闪,她自然不高兴,阮妤不在,她都比不过,若是阮妤回来,阮府上下谁还会记得她?明明她才是阮家正经嫡出的千金,凭什么要被阮妤压着抬不起头!   可她能说什么?!   她如今在家中完全没有说话的余地,阮妤回不回来,哪里由得她做主?   压抑着心里的愤慨和凄苦,她仍弯着眼眸同阮妤笑道:“我虽然和姐姐未相处过,却对姐姐一见如故,若能和姐姐朝夕相对,我自然是开心的。”   一见如故,朝夕相对。   阮妤听着这两个词,还真是有些想笑,这话她也不是第一次听了,头一次她信了,输得惨烈,如今……她垂眸,伸手点点眉心,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笑。   或许是因为她的笑容,又或许是因为她长时间的沉默,让阮云舒逐渐变得不安起来,她刚想开口,耳边却听到阮妤冷淡甚至是有些厌恶的声音,“阮云舒,你这样活着,不觉得累吗?”   神色微顿。   阮云舒愣愣看着阮妤,眼前清丽的少女此时脸上再无笑容,她垂着鸦羽般的长睫,冷冷看着她,声音如刀子一般,“明明心里恨我恨得不行,却要姐姐长姐姐短,怕我留在家里,日后爹娘再记不得你,又怕我回了阮府夺了你的地位和宠爱。”   “阮云舒,”   阮妤低眉看她,神色淡漠,“你怎么,什么都想要呢?” 第62章   阮妤每说一个字, 阮云舒的脸就变得惨白一分。   她张口想辩,想说没有,想说不是这样的,可在阮妤这近乎逼问的语句下, 她一个字都吐不出, 她甚至觉得阮妤那双眼睛可以穿过皮肉看透她的内心, 在阮妤这样的注视下, 阮云舒终于忍不住一步步往后倒退, 直到脊背贴在粗糙的树干上才停下。   “阮云舒,有舍才有得,别贪心得什么都想要握在自己手中, 这世道从来不是围绕你来转的。”   阮妤袖手立于原处, 看着她这样仓惶的脸,她的脸上却不曾显露其余情绪,就这么淡淡地垂着那双没有情绪的杏眼看着她,看着她小脸发白, 六神无主。   “你很清楚,我从来就不欠你的。”她说。   倘若能够让她选择, 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留在爹娘身边。她不要锦衣玉食, 不要荣华富贵, 不要奴仆成堆, 她只想要家人真正的疼爱。   阮妤有时候也会想,若是一开始就没有抱错的事, 她会是怎么样的?她应该会跟着爹爹读书写字, 会和阿娘一起做刺绣,还会跟着哥哥翻墙去偷别人家的枣子,上树掏鸟窝, 下水捉小鱼,被人发现的时候就让哥哥背着她逃跑,满巷子都有她的笑声,日子过得平凡又有趣。   可这样的平凡有趣却是她从来不曾体验过的生活。   她的童年是琴棋书画,是学不完的规矩,是不敢迈错一步的小心翼翼,是明明不喜欢很多东西却只能逼着自己去喜欢的无奈,是终日惶惶不安,怕自己犯错怕自己不被人喜欢怕自己被人抛弃。   “阮妤。”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清冷如玉的嗓音,那道熟悉的声音穿过所有的屏障和薄雾直击她的耳中。   她回头,看见霍青行如松芝一般的身影立在门前,男人长身玉立,此时正面露担忧地望着她,看着他脸上的担忧,她心中的那些难过、不平也在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想。   现在这样也挺好的。   纵使开始不好,可结果是好的也就好。   阮妤笑着弯起柳眉,扬声和霍青行说道:“等下!”而后敛笑,重新回头看向神色依旧处于怔忡中的阮云舒,心平静气地同她说道:“阮云舒,你放心,我不会再回阮府,你可以安心当你的千金小姐。”   “我家里,你若想来,我也不会阻止。”   两家人的牵绊已经在了,她不愿爹娘伤心,不会去阻止阮云舒的到来,只是……思及那日阮云舒和徐氏说的话,她突然又沉下脸冷下嗓音,“我不管你当初说那样的话是想让阮家人疼惜你还是如何,可爹娘对你的好容不得你这般糟践,你要来可以,但日后再做出那样的事,让爹娘和哥哥伤心,我绝不会轻饶你。”   看着白衣少女神色变得更为苍白,与她对视时还不自觉瑟缩了下肩膀,埋下头。   阮妤淡淡抿唇,有些话既然开口了,就一道说了,她看着阮云舒继续说,“阮云舒,你记住,我从来就没想过和你为敌。”   “可你若想,我也不介意。”   她跟阮云舒无论如何都做不朋友,为了爹娘和兄长,她能容忍阮云舒出现在她的生活中,做一个点头之交的陌生人。   但也只有如此了。   若是阮云舒想得开,好好当她的千金小姐也就罢,倘若她真是贪心得什么都想要,前世,她能让她名声扫地,如今照样可以。   她言尽于此,未再往下说,重新理下自己的衣摆,未再多看她一眼,转身朝外走去。   霍青行就在门外等着她,见她出来,十分自然地从她手上接过东西,垂眸问她,“没事吧?”脸上担忧依旧。   “我能有什么事?”   阮妤笑道,“走吧,回去了。”   霍青行未从她脸上察觉到异样,这才颌首,跟着她一道上马车。   ……   他们走后。   刚刚被阮云舒吩咐留在后头的莺儿哒哒哒朝阮云舒跑去,她刚才离得远没听见两人在说什么,但隐约也能察觉到气氛不大对劲,这会走到阮云舒跟前,果然瞧见她苍白的小脸,忙握住她的胳膊担忧询问,“小姐,你没事吧?”   阮云舒却没有说话,她只是白着小脸看着阮妤离开的身影。   她知道阮妤说得是对的,她不欠她的,她打听过阮妤早些年的事,知晓她在府里过得并不快活,那个时候她就在想,若是从小待在家里的是她,她能不能承受得起母亲的冷淡和父亲的漠视?   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比起阮妤的童年,她要过得幸福很多。   爹娘疼她,哥哥宠她,家里一贯有什么好东西,都会先给她……   她应该知足的。   就像阮妤说的,当好她的千金小姐,好好维系自己现在拥有的一切。   可每次看到阮妤,她就是忍不住害怕,忍不住想和她比较,想比她做得更好,想让所有人都只看着她,不要去看阮妤……阮云舒整颗心就像是被人放在烈火上翻来覆去煎着。   贝齿咬着红唇,她的手紧紧握着莺儿的胳膊以此来站稳自己的身形,目送着那两辆马车离开,她垂下眼,终于开口,“……走吧。”   ……   “人都走?”   高嘉月看到杏云进来,懒懒掀起眼帘看她一眼,一派雍容华贵的模样,手里却抓着一块臭豆腐慢悠悠地吃着,昨日才精心用凤仙花涂抹的指甲被油水浸染失去原本的模样,她却全不介意,津津有味吃着。   杏云看得无奈又好笑,替人奉一盏解腻的梅子茶,这才回道:“都走,走前那两位阮小姐还说了一程子话。”见坐着的少女看过来,她笑道,“知府家的那位阮姑娘走的时候小脸苍白,步子都踩不稳,看着像是被说教一番。”   “活该。”   高嘉月撇撇嘴,一边吃着臭豆腐一边继续说,“我就是看不惯她那副小白花的模样,明明心里不喜欢还非要上赶着喊姐姐,要真想跟阮妤交好,怎么我这次明摆着要欺负人,她不和家里说?”   “只怕也是想看我消磨阮妤。”   想到这,又想起自己今天被阮妤那个该死的女人摆这么一道,满肚子的冷嘲热讽都吐不出,真是气死她!   杏云柔声道:“那阮姑娘如今也过得艰难,到底是外头养大的孩子,而且奴婢听说阮老夫人也快回来了,依照那位的性子,怎么可能什么都不做?我看阮姑娘也是想和阮小姐趁早打好关系,没得日后在府里不好过。”   “阮妤不会回去的。”   “嗯?”   杏云微怔,“为何?”   虽说那位阮小姐如今管着酒楼,钱财是赚不少,但士农工商,商人地位总是不高的,哪有放着好好的官家千金不当,去行商的?   高嘉月慢条斯理拿着帕子擦着油腻的手指,闻言淡淡道:“不知。”   但她就是这样觉得。   而且她总觉得阮妤变许多,以前的阮妤虽然事事妥帖,但就是让她觉得很假,装模作样令人不喜,可今天的阮妤……虽然让她下不来台,但她竟意外地没那么生气。   看眼那盘臭豆腐,嘟囔一句,“还是得热着的时候才好吃。”   杏云笑道:“那回头您再让阮小姐给您做就是了。”   “对了——”想起一事,杏云又道,“刚刚派出去的丫鬟来报,说有个男人跟着阮小姐,两人还上同一辆马车。”   “什么?!”   高嘉月一怔,没一会眼睛蹭地亮起来,阮妤居然有其他男人?   ……   被误以为有其他男人的阮妤正乘着马车往金香楼去,接过霍青行递过来的茶,阮妤喝一口后随口问道,“书买到了?”   “嗯。”虽然是借口,不过刚才在有问书局,他的确挑几本不错的书籍,知她一向喜欢书,回问,“你要看?”   阮妤摇头,“我这会看会头晕,不。”   话音刚落,就见男人递给她一个巴掌大小的油纸包,她一愣,“什么东西?”说着打开一看,发现竟是福满楼的酸果脯,她从前就喜欢这家的蜜饯,每次要出远门的时候都会买一大包,难受了就吃一块。   没想到霍青行会给她买这个。   她眉眼含笑,嗓音都跟着柔几分,“我从前和祖母去长安的时候就会让人去买这家的果脯,不过我记得这家要排很久才能买到,”她说完抬头看向霍青行,“你今天排多久?”   霍青行:“没多久。”   阮妤看他这副古板模样就撇撇嘴,往嘴里扔一块,等到那股子酸意在唇齿间蔓延开,她整个人都变得神清气爽起来,余光瞥见小几上的食盒,她神色微动,笑眯眯地放下手中的果脯,把食盒推到他那边。   “我给你做吃的,打开看看。”阮妤说完托着下巴看着她。   霍青行一怔,倒没想到阮妤居然还给他另做吃的,其实他已经吃过,这会也还饱,但他舍不得拒绝阮妤的好意,自是如她所愿打开食盒。   刚刚打开食盒就有一股子臭味冲了出来。   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东西,霍青行不由愣住。   阮妤每次和霍青行相处的时候,就喜欢打破他那张少年老成的面具,想看他稳重自持的脸上流露出别的表情,这会见他脸上微微错愕的表情,更是好心情地托着下巴,眨眼道:“怎么不吃,这可是我特地为你准备的。”   本以为他会问句“这是什么”,谁想到霍青行只是错愕一瞬就什么都没说,拿起筷子夹了一块臭豆腐吃起来。   阮妤眼睁睁看着他吃一口才回神问道:“你问都不问就吃?你以前吃过吗?”   霍青行看她,“没。”   “那你不问一句?”阮妤好气又无奈,“你就不怕我故意逗你拿不能吃的东西给你吃?”   霍青行仍看着她,薄唇微启,语气肯定,“你不会。”   他的神情和语气都饱含着信任,不禁让阮妤看得一怔,心脏又无意识的砰砰跳两下,面对一堆为难她看她笑话都能如鱼得水的阮妤,此时看着这样的霍青行却变得有些口不能言,好一会才讷讷吐出两个字,“呆子。”   心里却是柔的。   像被人灌暖春水,五脏六腑都带暖意。   眉梢眼角也不禁含了笑,柔声和他说起来,“这是臭豆腐,闻着臭,吃着却香,我想着你应该没尝过就特地给你留一些。”说着又打开第二层食盒,里头放着几张饼,隐约可见是干菜肉馅,“不够吃的话,还有这个。”   她说着又用帕子包两张,递给外头的孙大。   要坐回来的时候,余光瞥见右侧的府邸,顿住。   “怎么?”霍青行一直注意着她的神情,见她露出这般模样也跟着往外头看去,待瞧见那朱门大户外头挂着的门匾写着“阮府”二字便知晓她为何会如此了。   放下手中的筷子。   他看着人,温声说,“你若想进去,我们便在外头等你。”   阮妤听到他的声音倒是回过神,闻言笑下,“不。”刚和阮云舒说了那么一顿,这会过去,指不定她该怎么想,还是等祖母回来再说吧。   她笑着放下手中布帘,重新回到原处坐好,见盘子里的臭豆腐,他已经吃两块,便问,“好吃吗?”   “嗯。”   霍青行点头,“好吃。”   “你惯是不挑嘴,什么都觉得好吃。”阮妤撇撇嘴,早就看透他,她自己也挺喜欢吃臭豆腐,不过这会却不敢吃,怕太油腻回头更难受,又挑一块果脯含进嘴里,语气含糊地和人说,“我先睡一觉,到了喊我。”   听人轻声应好。   她刚要入睡,想到刚才醒来时的场景,怕自己回头睡着睡着又变成那副模样忙把双手都放在脑袋下面,颇有些做贼心虚的想,这样……总不至于再去抓人的手吧?   霍青行不知道她心中在想什么,看着她闭起眼睛等呼吸变得均匀知她睡着,便拿过一旁的毯子替她盖好,而后才回到原处继续吃那个叫臭豆腐的东西。   其实阮妤刚才有句话说得不对。   他是不挑嘴,什么都能吃,却不是什么都觉得好吃。   ……   这一路,相安无事,什么都没发生。   冬日太阳落得比较早,到金香楼的时候,头顶的太阳虽然还在,却没先前那么明媚,日头淡了,这天也就变得冷峭起来。阮妤先前已被霍青行喊醒,这会却还是觉得困顿,喝口霍青行递过来的茶才一边揉着眉心一边走下马车。   郑松和张平已经进去,霍青行跟在她身后,提着食盒低声提醒,“小心台阶。”   阮妤轻轻唔一声,算是应声,刚到门前就见阿福和谭柔跑出来,“东家(阿姐)!”   少见他们这般焦急模样,倒让阮妤的瞌睡一下子就醒,她放下点在眉心处的手,拧眉问道:“怎么回事?楼里出事?”   “不是。”   谭柔摇头,刚要答话,阮妤就瞧见一袭红色身影正朝她这处走来,来人不过十三、四,穿着一袭红色劲装,手里握着马鞭,一看就是那种飞扬跋扈、打马闹长街的官家子弟。   他不知道是等久,还是本性如此,满脸写着不耐烦。   看到阮妤的身影,神色倒是立刻变了,眼中闪过一抹欢喜,就连步子也不自觉快了几步,但想到和阮妤的关系又咬唇放慢步子,到底是敛一些本性,握着马鞭的那只手微微垂落,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地面,走到阮妤跟前便跟从前似的,抬着下巴看她,哼声道:“你怎么才回来?”   听着这熟悉又陌生的嗓音,阮妤难得有些失神地看着眼前这道身影。   脑海中闪过许多片段,不知道过多久,她才哑着嗓音近乎呢喃地喊一声,“阮靖驰?”   阮靖驰轻哼一声,“干嘛?”说完又有些不自在地拿着鞭子轻扫地面,低着头嘟囔道,“你的事情,祖母已经知道,放心吧,祖母会为你做主的。”说到这,他又忍不住抬起头,看着阮妤没好气地哼声道:“你以前对付我的时候不是很有本事吗?现在怎么?又没人赶你走,你干嘛来这个破地方?”   想起阮妤现在住的地方以及身后这座酒楼,他的脸上就忍不住流露出一抹厌恶。   也不知道阮妤这几个月怎么过来的。   阮妤终于从他的话语中回过神,没想到会在这看到阮靖驰,她看着人问,“你怎么来了?”又朝他身后看去,声音竟不自觉变得哑涩起来,“祖母她,也来了吗?”   “祖母才不会来这样的破烂地!”阮靖驰气她一心只有祖母,语气十分不满。   知道家里发生的事后,他和祖母就急着从长安赶回来了,又是水路又是坐马车,总算是趁着年关前回来了,到了江陵府知道她已经离开阮府回自己家去,他和祖母更是连家都没回就跑来找她。   他一路风尘仆仆,衣裳都来不及换,她居然连一句关切的话都没有!   但生气归生气,也不是第一次了。   阮靖驰也就不高兴了一会,很快又晃着鞭子嘟囔起来,“走吧,祖母在那个破镇子上等你。”说完就自顾自往外走。   想到祖母就在家里等着她,一向沉稳的阮妤此时也有些按捺不住了,忙转头和谭柔说,“我先回家。”   谭柔自是点头,“姐姐快去吧,这里有我看着。”   阮妤便未再说别的,余光瞥见身边的霍青行,还未说话就听他低声说,“我陪你回去。”   “好。”   两人一道朝马车走去。   阮靖驰刚刚是骑马过来的,这会已经在马上坐着,远远瞧见阮妤和一个陌生男人并肩朝马车走去,他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瞧见他们要上马车立刻策马过去,拿着鞭子拦住霍青行的去路,冷着脸问,“你是谁?”   阮妤已经上马车,瞧见这副画面,立刻探出身子拧着眉训斥他,“阮靖驰,把你的鞭子移开。”   可阮靖驰是什么性子?怎么会听她的话?   仍握着鞭子指着霍青行,扬着下巴又重复问了一句,“你是谁?”想到阮妤那个家似乎还有个哥哥,他微微蹙眉,又问,“你是她那个哥哥?”   霍青行被他用鞭子指着也面不改色,闻言掀起浓密的眼帘看着他,语气淡淡,“不是。”   不是?   那他是谁?   阮靖驰皱着眉,脸色也变得阴沉下来,既然不是,这个男人凭什么和她走那么近?而且阮妤居然还允许他一起上马车!   他心里气得不行,脸也彻底沉下去,少爷脾气一上来就想拿鞭子去抽人,可鞭子刚刚甩出去就被霍青行握住。阮靖驰一怔,显然没想到霍青行居然会接住他的鞭子,抽了抽,发现没抽动,脸上的神色终于变得认真起来。   这个看似文弱的男人居然有着他没想到的力量。   阮靖驰心中惊骇,脸上倒是未表露出来,他看霍青行一眼,而后拿鞭子绕一圈手腕,还想再抽就见阮妤从马车里出来了,“没事吧?”   本以为阮妤是问自己,阮靖驰心下一动,手上力道也跟着松懈一些,刚要答话却见她是对着那个青衣男人说的。   在他眼中始终高冷矜贵,无论何时情绪都很少有波动的阮妤,此时脸上竟有着藏不住的担忧和关切。   这一份从未窥见过的模样让阮靖驰彻底愣住。   霍青行听到这道关切的声音,冷淡的眉眼倒是立刻泛起一抹柔和,他偏头看着阮妤温声宽慰道:“没事。”   阮妤仔细看他一眼,确定无碍,这才看向阮靖驰,冷着脸斥道:“阮靖驰,你胡闹什么!”   听到这熟悉的话语,阮靖驰也不知为何,从前能够嬉皮笑脸回击的他今日握着鞭子的手竟忍不住颤抖起来,他紧咬着牙,红着眼看向阮妤,用比阮妤还要气愤的话语回吼道:“你居然为别人吼我!”   凭什么她对别人都要比对他好!   明明他才是她的弟弟!   因为太过生气,他的声音都变得有些微微发颤了。   看着少年殷红的眼眶,阮妤心里的怒气不自觉散了一些,脑中又想起前世后来阮靖驰维护她的画面,她有些无奈地抬手点了点眉心,语气疲惫,“这是我朋友,你对他客气点。”   倒是没想到阮妤这次会跟自己解释,阮靖驰心里的怒火平息了一些。   以前他惹恼阮妤,她总是冷冰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然后理也不理转身离开,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阮靖驰的心里稍微好受一些,但到底不肯这个所谓的朋友上她的马车,仍冷着脸僵着嗓音说道:“我和你坐马车,他骑马。”   这是他最大的让步!   要不然大家谁都别离开!   阮妤闻言皱眉,还想说话,却听耳边传来霍青行的声音,“就这样吧,先回去再说。”他知道她心里着急去见她祖母。   他都同意了,阮妤便没再多说,点了点头,冲阮靖驰道:“下来。”   说着就先上马车。   阮靖驰怕她反悔立刻翻身下马,把鞭子扔给霍青行的时候,压着嗓音阴恻恻道:“这是西域来的宝马,你可小心别翻下来。”   说完又露出一抹看好戏的表情。   他的赤电一向不喜欢别人靠近,最好让他摔个大马趴,让阮妤看看他的丑样!   霍青行看他一眼并未说什么,接过鞭子就走过去,阮靖驰还抱手立在马车旁等着霍青行被赤电摔下,哪想到男人翻身上马后竟一点事都没有,还握着缰绳策着马踱步过来了。   “好了。”   霍青行虚握缰绳坐在马上,低头和马车里的阮妤说道。   他今日一身青衫大氅,高腰宽带,耳后头发垂在肩上,此时坐在这西域宝马上,竟比那些长安城的贵公子们还要多几分矜贵之气。   阮妤此时却没这个心情,见他无碍便颌首,又见车外阮靖驰目瞪口呆的模样,知他是恶作剧没成功,又有些无奈地捏了捏眉心,“阮靖驰,上来!”   阮靖驰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上马车。   马车启程。   阮妤因为心里惦记着祖母,一路看着车窗外的风景,抿着唇没有说话,自然也就没有搭理阮靖驰。   阮靖驰这会倒也不似先前那般耐不住性子,见她紧抿着红唇看着窗外,也就安安静静坐着,偶尔倒是会忍不住朝阮妤那边看一眼。   马车里静静的,暖炉里的炭火已经灭得差不多,茶水不再滚沸。   离了繁华的小镇,拐进公道,外头便变得安静下来,阮妤就在那马蹄哒哒声中,回忆着祖母。   祖母前世在她还未嫁给霍青行的时候就去世,若算起时间,她们竟有十多年未见,也不知道如今的祖母怎么样……她心绪复杂,一路沉默,直到马车停下到家的时候,已是落日余晖之际。   红日挂在天边,正要下山。   她看着家门前停着的马车和规规矩矩站着的仆从们,一路没什么起伏的心脏突然砰砰跳动起来,马车还没停稳,她就已经跳了下去。   “小心!”   霍青行看着她这般行径,心脏顿时提到喉咙口,怕她摔倒,他立刻弯腰去扶,可阮妤在跳到地面的时候只是停顿了一瞬,而后看也没看他就跨步往里头走去。   他只来得及握住一片衣角,却也很快从他指间滑过,看着她头也不回离去的身影,霍青行浓密的眼睫微微颤动,薄唇也微微抿了起来。   阮靖驰下来的时候正好瞧见这副画面,他脚步一顿,很快扬起眉梢重重哼了一声,心情倒是好很多,而后在一声又一声的少爷中仰着头,跟在阮妤后面大步跨进院子。   院子里倒是没外头那么多人,只站着一个婆子。   看到阮妤进来,她立刻迎过来,“我的好小姐,你可算是回来了!”   阮妤脚步一顿,怔怔看着眼前的老妇人,哑声喊人,“嬷嬷?”   言嬷嬷忙哎了一声,又挽着她的胳膊说,“老夫人知道家里的事后急得不行,赶忙回来还是没来得及,知道您回家了,她连家都没回就立刻过来了……”说完又不禁嗔怪起,“您说说您,为何不等老夫人回来再决定?”   阮妤正要说话,屋子里传来一道略显苍老的声音,“是阿妤回来了吗?”   刹那间——   心跳和呼吸都在此时停住。   阮妤僵硬着脖子循声看去,因为不曾点灯而显得有些昏暗的堂间内有个穿着紫衣华服头戴抹额的老妇人被阮母扶着走了出来,老妇人即使不曾簪金戴玉也能看出她出自诗礼簪缨之族。   眉眼平和,目光悠长。   脸上挂着平易近人的笑,眉眼之间却自有一份威严在。   看着这个熟悉的身影,阮妤的眼前如走马观花一般闪过许多画面,从小教导她长大的祖母,亲手教她写字的祖母,抱着她叫她囡囡的祖母,在她生病时守在她身边的祖母。   眼泪突然就跟止不住似的一串串往下掉。   阮妤已经很久不曾哭过,久到她都有些忘记眼泪是什么滋味了,可此时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她却哭着呢喃道:“祖母……”   阮老夫人也看见她,刚刚还笑着和阮母聊天说话的老妇人此时眼眶也微微泛起红晕。   她朝阮妤伸出手,哑声喊她,“阿妤,到祖母这边来。”   “祖母!”阮妤听到她的声音,再也绷不住了,她哭着高喊一声,突然提起裙子往她那边跑,就如倦鸟归巢,她也向她的巢穴义无反顾地奔去。 第63章 (一更)   院子里的那声哭喊随风传到霍青行的耳中, 他已下马,手里握着马鞭,身边马儿正闲来无事仰着头微微嘶鸣着,偏头能瞧见一干垂目叠手而立的仆从, 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规矩俨然可见家风森严。   有小厮上前, 躬首问好, 问他要马鞭。   霍青行这才回过神, 把手中马鞭递给小厮, 而后掀起眼睫朝那门户大开的院子看去,可此时院子里哪还有人?别说阮妤了,就连之前站着的老仆也已不见, 倒是能够瞧见阮靖驰的身影, 不过也只是转瞬的功夫,他就已经迈步进了堂间。   很快。   堂间亮起暖光。   在这逐渐暗下去的夜里,能瞧见那雕花木窗里透出来的几个身影。   “这位公子还有事吗?”有上了年纪的仆从见他依旧站在这处,不由出声询问。   “……没。”   霍青行哑声答了。   他又看了一眼那亮着烛火的堂间, 这才垂下眼帘转步往隔壁走,还未到家, 就被躲在一旁围观的几个妇人喊住, “小行, 阮小姐是不是要回那个家去了。”   妇人们的声音很低, 似乎是在畏惧着什么。   脚步一顿。   但也就一个呼吸的光景,他就又重新迈起步子, 嘴里跟着落下两个字, “不知。”   他虽性子冷淡疏离,但对这些长辈一贯是态度温和有礼的,若是从前, 他必定会留步回话,可今日说完这两字,他就推开家门走了进去。   那些妇人这会正猜度着阮妤的去留,自然不曾注意到他的异样,门被合上还能听到外头压低的议论声,全都是在讨论阮妤的去留。   霍如想就坐在堂间门前的小椅子上,肉眼可见的神不守舍,自打入了十二月,她就很少在外头等霍青行回来了,风太大,她的身子又不好,今日却是在里头待不住,只有在外头等着才能让心安一些。   听到脚步声,她立刻抬起眼,待看到霍青行的身影,立刻放下手中东西站了起来,“哥哥!”说着朝人迎过去,清秀的小脸上写满了担忧和紧迫,“哥哥,你知道阮姐姐的家人来了吗?”   霍青行垂着眼,声音很淡:“嗯。”   “那……”霍如想偏头朝隔壁院子看了一眼,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颤,“阮姐姐会走吗?”   闻言。   霍青行握着书籍的手情不自禁地收紧一些,声音却依旧压着,“不知。”   霍如想还欲再说,霍青行却率先开了口,“我有些累了,先回房。”   而后径直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他一路走,一路想,直到到房中,心绪也还乱着。   她会走吗?   他也想知道。   最开始阮妤来这的时候,他觉得她一定会走,城里来的金贵姑娘哪里会待得惯这样的地方?是什么时候起,他转变了自己的这个想法呢?   霍青行忘了。   在和她逐渐相熟的日子里,他早就忘了这事,甚至本能地觉得她就应该在这个地方。   这就是她的家。   可如今想想,她似乎从始至终都未曾明确说过会留下,以前没有人找上门也就罢了,可如今她的祖母和弟弟都过来了……而且显然,她很敬爱她的祖母。   刚刚那一声哭音……   霍青行回忆起那声哭音,下垂的眼睫轻微抖了一下,他还是第一次见她哭。   雕花木窗外的天早就黑了,未曾点灯的霍家,霍青行独自一个人站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房中,他的手按在圆桌上,呼吸一声一声,余光瞥见胸口微微凸起之处,眼神微闪,从怀中取出来。   却是一支簪子。   先前他买完书路过一间首饰铺子,不由自主就走了进去,而后他就瞧见了这枚簪子,簪身为金,顶端是四颗明珠,第二颗明珠有五朵金片环绕。   他看到的第一眼就觉得十分适合阮妤。   本是想着回来路上寻个由头给她,可回来的一路她都在睡,下了马车又迎来了她的家人。   如今——   他指腹轻轻抚着顶端的明珠,薄唇微抿,也不知还送不送得出去?   ……   而此时的阮家。   阮妤还蹲在阮老夫人的身边,就像小孩似的,她双手紧紧抱着阮老夫人的腿不肯松开,脸埋在她的膝上,正无声地流着眼泪。   阮老夫人一看她这副模样就心疼得不行,自小养大的孩子,生性坚韧又骄傲,打记事起就没再掉过一滴眼泪,有次被人推到地上,膝盖手肘都被石子磨出了血也硬是一滴眼泪都没掉,她一直以为她的囡囡是不会掉眼泪的,可如今她却把脸埋在自己膝上不住哭着,偏偏哭也没有声音,似是怕人听见瞧见,可这股子硬撑起来的坚韧,却越发让人眼眶酸涩。   她平日宝华肃穆的脸上也不忍流露出一抹悲拗,放在阮妤头顶的手微微发颤,刚才和阮母交谈时还笑着的两片嘴唇此时也微微颤抖着,想合也合不上。   站在一旁的阮母和言嬷嬷看着这副画面也不由红了眼眶。   阮靖驰倒是没哭,可他紧握双拳,看着阮妤的目光微微发沉,咬着牙,似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阮夫人。”   是阮老夫人开了口。   她的嗓音喑哑,手覆在阮妤的头顶轻轻安抚着,神情却依旧和蔼,“能否让我和阿妤单独说会话。”   阮家人刚来的那会,阮母心里把他们想得凶神恶煞,满心不情愿,可和这位老夫人聊了一下午却觉得她不同一般的官家夫人,可亲可敬,此时听到这席话自是忙道:“当然可以。”   原本想退出去,却见阮妤从阮老夫人的膝盖上抬起了脸。   平日含笑清丽的一张脸此时布满着干湿的泪痕,倒是显出几分从前没有的羸弱和娇态,她抬手抹掉脸上的眼泪,和阮母说,“娘,我带祖母去我房间。”   她说着就站了起来,和言嬷嬷一左一右扶着阮老夫人往外头走。   阮靖驰自然也想跟上,可刚迈了两步就停了下来,目视着前方依旧脊背挺直的少女头也不回地离开,他紧咬着唇留在原地。   阮母也看着阮妤等人离开,等她们进了房间才收回目光,拿帕子抹泪痕的时候,瞥见还留在屋子里的阮靖驰,手上动作一顿,她犹豫了下才小声问,“这位小少爷,你要喝茶吗?”   阮靖驰并不是多好的脾性,平日家里都惯着他纵着他,除了在阮老夫人面前规矩些,一向是飞扬跋扈、无所畏惧的。   这会他心情不好,自是冷脸想发作,可看着身边这张与阮妤有几分相像的脸又忍了下来,“不用。”想到阮妤对她的敬重,犹豫下,又说了句,“我叫阮靖驰。”   “啊?”   阮母一怔,等反应过来就笑了起来,“哎,靖驰少爷。”   她笑着喊了人一声,又说,“那你先坐,我去准备晚膳,回头等阿妤她们出来就能吃了。”   阮靖驰皱眉,想说不必,等阮妤出来,他们就该回家了,可妇人已经转身离开,他也只好把这句话吞了回去。屋子里没了其他人,他自己也待不住,索性走到了外头,就在院子里蹲着,目视着那间亮着烛火的屋子。   ……   进了房间。   言嬷嬷就去打了一盆热水,阮老夫人亲自接过绞干的帕子擦拭着阮妤脸上的泪痕,见身边少女一眨不眨望着自己看,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怎么几个月不见,这么粘人了,不怕眼睛瞧酸了?”   “不怕。”   阮妤摇摇头,仍抱着她的胳膊看着她,声音很轻,“我怕眨了眼,您又要不见了。”   “什么?”阮老夫人没听清。   阮妤又笑了起来,“没什么。”她任祖母给自己擦着脸,擦完后就往她的肩上靠过去,像小兽依偎着母兽一般,闻到那股子熟悉的沉香味,心情才终于平静了下来。   祖母还活着,好生生的活着,什么事都没有。   真好。   可阮老夫人看到她这副模样却不由皱起了眉,从前阿妤虽然也粘她,到底还忌惮着大家闺秀的名声,行坐都不敢太没规矩,如今……她跟言嬷嬷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担忧。   她脸上笑意全敛了起来,不复面对阮母时的温和,把帕子递给言嬷嬷后就握着阮妤的手沉声问,“这几个月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徐氏?还是她那个姑娘?”   “还是你这边的家人?”   越往后,声音越沉,脸色也越发难看。   “没有。”阮妤笑着抬起脸,仍依偎在她的肩膀上看着她,见她凝重的神色不改,晃着她的胳膊笑道,“我就是想您了,我都好久没见到您了。”   说到后话的时候,她的声音不自觉又带了一些哽咽。   阮老夫人一听这话,脸上的沉重倒是掩了一些,她也没怀疑,从前她们祖孙朝夕相伴,几乎从未有分离的时候,这次若不是阿妤身体不好,长安那边她的老友又急着等她去看最后一程,不好耽搁……她拍拍阮妤的手背,笑嗔道:“倒是越大越爱撒娇了。”   “我又不是对谁都这样。”阮妤不管,仍抱着她的胳膊,弯着眼眸笑。   “既如此,你为何不同我说一声就离开?你可知道我知晓你离家后有多担心。”阮老夫人又沉下脸。   言嬷嬷刚给两人倒了茶,闻言也帮衬着说了一句,“是啊,大小姐,您都不知道老夫人在长安收到这封信的时候都快急坏了,怕您在这受了欺负,老夫人还是坐水路回来的,路上还碰到一窝水盗。”   阮妤变了脸,忙握住阮老夫人的胳膊,紧张道:“祖母,您没事吧?”   这是她没想过的。   前世她一直待在家里,自然也就没信给祖母送过去,要是祖母真因此出了什么事,那她这辈子都不会安心。   “我若有事,如今你还见得到我?”阮老夫人拿眼睇她,到底舍不得她难过,这样冷脸一会自己先叹了口气,握着阮妤的手说,“不管之前发生了什么,你今日收拾收拾,随我回去。”   “我倒要看看,有我在,谁敢欺了你!”   她出自忠义王府,嫁了夫君后就被冠了阮姓,可除了是阮家的老夫人,她更是大魏的云萝郡主,享一品封秩,就连如今的天子也因为年幼眷顾十分敬重她。   她说完就吩咐言嬷嬷,“知善,给阿妤收拾东西,我们现在就回家。”   言嬷嬷应声要去收拾却被阮妤拦住了。   “祖母,”阮妤看着阮老夫人,因为犹豫紧抿着红唇,但还是在她疑惑的注视下,哑着嗓音开了口,“我不想回去了。”   “你说什么?”阮老夫人皱了眉。   言嬷嬷也立刻急道:“小姐,您这是说什么浑话?您不用管旁人怎么说,有老夫人在,难不成还能让您受了委屈不成?等回了家,您依旧是府上的大小姐,谁也不敢欺您。”   “您别置这等子闲气啊!”   “嬷嬷,您见我从小到大,何时同人置气了?”阮妤回头看言嬷嬷。   言嬷嬷被她说得一哑,还真是,她还从未见小姐跟谁置过气。   屋子里静了一会,才传来阮老夫人沉重的声音,“你是怎么想的?”   阮妤瞧见祖母不大好看的脸色,仍抱着她说,“祖母,我以前从未体验过有爹娘照顾的感觉。”说完见阮老夫人神色微动要张口,她先一步握住阮老夫人的手,柔声说,“我不怪她们,这没什么好怪的。”   “我也很感激我这十六年有您照顾。”   “您是这世上,我最最敬爱的人,谁都取代不了。可是祖母,我也很爱我的爹娘,他们虽然没什么本事,可他们爱我,在这里,我可以随心所欲,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祖母,您知道吗?”   橘色烛火下,阮妤的脸上突然扬起明媚的笑容,她看着阮老夫人兴高采烈地说,“我现在管着一家很大的酒楼,每天都过得很充实,走进酒楼就会有一群人喊我'阮老板',后厨和跑堂的人都很可爱,来吃饭的客人也从生脸混成了熟脸。我以前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体验,我以为我的一生就该是循规蹈矩,从一个人人夸赞的大小姐到一个人人夸赞的主母,生儿育女,侍奉公婆和夫君。”   “可现在我不这样想了,我不要再为别人活着,不要再为那些所谓的名声、规矩桎梏着自己,我就想过从前没有过过的日子,想体验从前没有体验的生活。”   她一通说完,看着眼前沉默肃穆的脸却又有些胆怯了。   她可以不在乎其他人。   却不能不在乎这个从小教导培育她长大的祖母。   她明明已经长得比身边的老人高了,同坐的时候都已经高出半截小拇指,可每每面对她,阮妤总是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会因她的夸赞而雀跃欣喜,也会担心她对自己失望。   此时她依旧像小时候那般,小心翼翼攥着她的衣角,轻轻唤她,“祖母……”   阮老夫人垂眸看她,“便是我让你回去,你也不肯回?”   阮妤抿着红唇迟疑了一会,还是在老人的注视下摇了摇头,她实在不想回到那个囚笼了,即使她很清楚,这一辈子她不会再重蹈覆辙。   可她不愿。   她已经浪费了一辈子。   实在不愿再花一辈子和没必要的人纠缠。   屋中烛火摇曳,冬日无蛙无蝉,只有窗外风声依旧不止,这静得针落可闻的室内很能听见外头簌簌树叶拂动的声音,不知道过了多久,响起一道老人的叹息。   阮老夫人伸手覆在阮妤的脸上,眼中情绪复杂,“你是真的变了。”   “祖母……”阮妤张口欲说,老妇人却伸手抵在她的唇上止了她的后话,开了口,“我虽不喜,却也欣慰,”肃穆的老妇人说着说着,又笑了起来,“我相信我的阿妤无论在哪都能活得精彩,活得夺目。” 第64章 (二更)   夜幕之下。   星月已经高挂天际。   外头的左邻右舍也都已经回家, 他们都是看戏的人,看不看完无所谓,顶多人走了说一句“啊,怎么就走了啊”, 可有些人终究无法再处于旁观的角度去看这场戏。   霍青行依旧不曾用晚膳, 一直待在未曾点烛火的屋子里。   霍如想在他门前走了几趟, 手起手落, 最终也还是叹着气离开了, 抱着那只没有名字的猫坐在廊下,托着下巴看头顶的天。   阮靖驰待在院子里抱着膝盖看着阮妤的房间沉默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阮母在厨房神不守舍做着菜,即使阿妤和她说过不会走, 可她到底还是不敢确定, 刚刚佯装无事,如今四下就自己一人,却有些藏不住了。   书斋的阮父接到信急急忙忙赶回家,这会还在路上疾走着。   就连尚且年幼的谭善也仿佛察觉出发生了什么大事, 和小虎子躲在他家遥遥看着阮伯伯家,抿着嘴唇不知道在想什么。   ……   就在众人各异的想法中, 阮妤的门终于开了。   阮靖驰立刻站了起来朝她们走去, 待看到阮妤比先前还要红肿的眼睛, 立刻拧了眉, 嘴上却依旧别扭得不肯同人说话,而是面向祖母询问, “祖母, 回家吗?”   “嗯。”   阮老夫人刚刚也哭了一场,这会精神有些不济,只点点头便不再多言。   阮靖驰心下高兴, 脸上也扬起灿烂的笑,神采奕奕道:“那我现在就让人去准备!”说完就想从言嬷嬷的手中拿走包袱,可左看看右看看,却找不见一个包袱,皱了皱眉,又有些一言难尽地看向阮妤。   不是说那间酒楼很赚钱吗?怎么就不知道给自己购置些东西?   还是那么蠢!   算了,没有就没有,反正家里什么都有。   阮靖驰倨傲地扬起下巴,转身,脚步轻快地往外头走,还没走出几步就听到身后传来阮妤的声音,“有件事,想了想还是同祖母说一声。”   “什么?”阮老夫人看她。   阮妤温声说道:“我和徐世兄的婚事虽说只是两家人的口头之谈,但到底传了这么多年,如今我已回家,这亲事却不好作数了,劳烦祖母寻个时间还是和徐家说清楚,免得耽误了徐世兄。”   阮老夫人一听这话就皱了眉,“之恒是个好孩子,也不注重门第,便是你不再是从前的阮妤,他也不会介意的。”   这是她千方百计给阿妤挑的婚事。   她还想着等回了家给之恒去一封信,和他说一声,让他早日来迎娶阿妤,也免得阿妤如今这个身份受人欺负。   阮妤刚要答话,一道男声率先响起,“什么意思?”   抬眼看去,是去而复返的阮靖驰,他在黑夜下的脸写满了不敢置信,这会正皱着眉看着阮妤,重复道:“什么叫你已经不是以前的阮妤,什么叫你已经回家,你不是要跟我们离开吗?”   他心中隐约猜到了什么,可就是猜到才越发难以置信,从前意气风发嚣张跋扈的少年郎此时一瞬不瞬地看着阮妤,执拗地不肯移开目光,哑着声问,“我们现在不是要回家吗?”   看着这样的阮靖驰,阮妤目光微动。   她跟阮靖驰虽姐弟相称十多年,关系却一直不算好,小时候,她眼睁睁看着徐氏对阮靖驰千依百顺像一个真正的母亲,她又不是圣人,自然没办法和他好好相处。   而阮靖驰呢?   他大概也察觉出她的不喜欢,所以就总是喜欢到她面前调皮捣蛋,或是故意折腾她的身边人,每次她都会拿着板子抽他的手心,倔强的小孩总是嬉皮笑脸的,就算被打疼了也不会哭,只会红着一双眼执拗地看着她。   直到她长大,就不再爱搭理他的恶作剧了。   他们姐弟一年说得上的话恐怕也没一双手,她是远近驰名的大家闺秀,循规蹈矩、温婉端庄,而阮靖驰是江陵府出了名的纨绔子弟,一根长鞭一匹马,打马长街,每次都能闹个人仰马翻。   可就是这样的阮靖驰,却在她一次次被人陷害,被人谩骂的时候挺身而出。   -“阮妤,你现在怎么那么没用,你以前不是可横了?打我的时候你可一点情面都没留!”   -“别人说你骂你,你为什么不回击!”   -“阮妤,全天下只有我能欺负你,除了我,谁也不能欺负你!”   -“阿姐,别哭……祖母没了,你还有我,我会陪着你保护你的。”   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个倔强的少年郎,祖母死后,他总是执拗地跟在她身后,被她谩骂被她冷眼以待也不肯走,在她嫁给霍青行之后,他就去了战场,她还记得她出阁的那日,他走到她面前和她说“你以前总说我不学无术,现在我要去战场了,我会跟着表哥好好建功立业,等我回来,我给你做靠山,霍青行要是欺负你,我就帮你揍他,好不好?”   那个时候,她说了什么呢?   她穿着一身大红婚服,木着脸坐在喜床上,无情无绪,听到这话也只是冷冷回了一句,“我不是你的阿姐。”   她记得少年脸上小心翼翼挂着的笑在她这句话之后彻底僵住。   她也记得那会她心中闪过的快意。   她像一个被枷锁桎梏的恶鬼疯魔地想要所有人都和她下地狱,只有看到他们也是痛苦难过的,她才高兴。如今再回想起这些从前事,阮妤心中不由闪过一声叹息,无论如何,前世的阮靖驰从未伤害过她,反倒是她一次次无视他的好意。   从前能无视他,如今倒是不行了。   她看着他,难得同人好声好气,“我不回去了,你好好照顾祖母。”   阮靖驰因她的好言语微微一怔,反应过来立刻又上前一步,“为什么?你为什么不和我们回去?”他依旧冷着一张脸,看着人说,“难道你要在这样的破烂地度过一生吗!”   “小驰!”   阮老夫人皱着眉斥他,“你的教养呢!”   阮靖驰却紧抿着嘴唇不说话,唯有目光依旧一眨不眨地看着阮妤,似乎在等她的回答。   阮妤看着他叹气,“这是我的家,我肯定要在这。”   阮靖驰一听这话就彻底炸了,“这才不是你的家!”   他还想再说就见阮老夫人拿着手里的紫檀拐杖用力击着地面,足足敲了三下才停,她平日虽居高位却一直是个温和的性子,权力早就交出去了,她就莳花弄草,做一个快活的老太太,可即使平日再温和,当她冷下脸的时候依旧令人畏惧。   就连天不怕地不怕的阮靖驰也如此。   “出去。”阮老夫人看着阮靖驰低斥,见他依旧执拗地不肯动,脸色一沉,看向身边人,“知善,带他出去!”   言嬷嬷知她是真的动了气,匆匆应了一声就去拉阮靖驰,可阮靖驰倔得跟头牛似的,怎么拉都拉不动,后来还是言嬷嬷压着嗓音说了几句才把人带到了外面。   “祖母别和他置气,他也是无心。”阮妤低声劝道。   “你如今倒是帮他说起话了?”阮老夫人有些惊讶,余光瞥见不知什么时候出来的阮母,低叹一声,拄着拐杖走过去和人致歉,“阮夫人,实在抱歉,是我没教好孩子。”   阮母忙摆手,“没事没事。”   说完又看向阮妤,她出来的时候着急,连围布都还没来得及摘掉,这会手指无意识地攥着围布一角,目光也一眨不眨地看着阮妤,红唇微张似有许多话要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其实才出来不久,没听到前面的话,也不知道阿妤是走是留。   “阿娘,祖母这会就要走了,你少做几道菜,我们吃不了那么多。”阮妤笑着和阮母说道。   阮母听着这话微微一怔,等反应过来,双眸圆睁,不敢置信地看着阮妤,呼吸都不自觉放轻了。   阮老夫人看着她们母女二人,心里不禁又叹了口气,说话的时候却又恢复成原先那副和蔼慈祥的模样,“今日来得急,如今夜色深了,我也该回去了,等来日寻个时间再来叨扰阮夫人。”   阮母这会也回过神了,压抑着心中藏不住的激动,和人说,“原是我们该上门给您请安才是,只是……”想到两家差距这么大,又停住了。   “没什么可是,我们两家都姓阮又有这样的缘分,只怕是老天都想要我们做亲戚。”阮老夫人笑说一句,又握着阮妤的手,和人商量,“可否让我这不懂事的孙女送我出去?”   “当然。”   阮母看向阮妤,“阿妤,你扶老夫人出去。”   阮妤笑着应了一声,扶着阮老夫人出去,祖孙两慢慢往外头走,路上阮老夫人握着阮妤的胳膊说,“你这个母亲看着不错,瞧着疼你。”   “她是很疼我。”阮妤笑着应道。   “你父亲呢?”阮老夫人想到没见到面的阮父,皱眉问。   阮妤便笑,“爹爹也不错,他一心管着书斋,有时候是古板了一些,对我却很好。”   阮老夫人点点头,想到什么,又问,“我记得你还有个哥哥?”   “哥哥前阵子去参军了,”想到他如今在的军队又笑起来,“就是在忠义王的军队,还救了忠义王,被封了个千总。”   “哦?”这倒是阮老夫人不知道的,惊讶之后又点点头,“参军也不错,千总官职虽不高,但武将建功快,日后若是能当上将军,倒也算是熬出头了。”   不像先帝重文轻武,如今武官和文臣的地位一样高。   她还欲再说,阮妤却笑着握住她的手,“祖母,不必担心我,我在哪里都能过的很好,谁也没有办法欺负我。”   明知如此,可阮老夫人哪里能真的一点都不担心?她在月色之下看着阮妤,最终却还是拍着她的手背叹了口气,“我依了你的意思让你留在这,可你要记住,我永远都是你的祖母。”   “谁给你受委屈,谁欺负你,你都要同我说。”   看着她如今孑然一身又皱眉,“我回头让红玉白竹过来伺候你。”   “不用,”阮妤笑道:“正要和您讨个恩典,这两个丫鬟从小就陪着我,如今她们也到了成婚的年纪,我想放她们离开,或是您做主帮着相看两门好亲事。我如今无需人伺候,何况我这处也不够人住。”   阮老夫人看了眼身后的院子,皱起眉,“那我给你重新买个宅子。”   说完见眼前少女仍笑盈盈看着她,却不接话就知没戏,难得跟个老顽童似的发起脾气,“你呀,看着温和,其实比小驰要倔多了。”   认定了的事就不回头,从来都如此。   “之恒,你真不考虑了?”她又说起徐之恒,想再争取下。   阮妤却摇头,“不了。”   语气温柔含笑,却带着没有商量的余地。   见阮老夫人看着自己不说话,她笑着抱住人,“我啊,不想嫁人,就想多赚钱,以后买好多好多宅子,带您还有爹娘去那边住。您不是喜欢太湖吗?回头我就太湖那边买一间!每日和您泛舟湖上,钓鱼吃。”   “长安您老朋友多,也买一间!”   阮老夫人从前哪里见她这般豪爽模样,怔了一会又笑起来,“……好。”眼中却闪烁着泪光。   “之恒那边我会说的,你不必担心,倒是你,若真有喜欢看中的也不必在乎门第,只要人好就够了。”阮老夫人谆谆嘱咐。   阮妤想说不用,她这辈子都不想嫁人,脑中却闪过一个青色的身影,恰在此时外头响起阮靖驰的怒喝声,“站住!”   抬头看去,便见阮靖驰手握马鞭拦着一道青色身影不准他过来。 第65章 (一更)   “住手!”   阮妤刚扶着祖母走到门外就看到这副情形, 她神色微变,立刻出声阻拦,心里也不禁油然而生一阵浓浓的无奈,也不知道这两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难不成真有什么天生看不顺眼这一说法?   上辈子她跟霍青行定亲后, 阮靖驰每次看见霍青行就要上去掐架。   不过上辈子至少还有原因——   虽说霍青行是为救她才跳下湖中, 但到底因此两人被捆绑在了一起, 按照阮靖驰的想法就是觉得霍青行害了自己, 致使她不得不嫁给他,所以才会一味地针对霍青行。   没想到这辈子她跟霍青行什么都没有,这两人还是这样。   还真是……让人头疼啊。   她伸手点点眉心, 和阮老夫人站在门前, 看着两人被笼罩在大红灯笼投射出的橘色光线中,一个清逸淡定,被鞭子指着也面不改色,依旧是那副从容不迫的模样, 像一汪温润的春水,一个张扬恣意, 一身红衣一手马鞭, 就像浓烈的火一般, 她看了眼霍青行见他还无碍便冲阮靖驰说道:“好端端的, 你又发什么疯?”   阮靖驰一听到这话立刻就炸了。   他原本就因为阮妤不肯跟他们回家心情不好,此时被人这么一通训斥更是火冒三丈, 转过头, 因为愤怒而涨红着脸,也不顾身边这么多人,直接冲阮妤嚷道:“你怎么不问问他鬼鬼祟祟靠近我们做什么!”   阮妤觉得阮靖驰真是胡搅蛮缠, 纵使心里念着前世的好,此时也不禁因他这般模样而冷了脸,冲人说,“他是我父亲的学生,还是我的邻居和朋友,且不说这条路不是你开的,便是他来我家,又有什么问题?”   阮靖驰闻言,更是气得眼睛都红了起来。   他也不知为何,就是看霍青行不顺眼,大概是因为这个男人能让阮妤变得不一样,除了祖母之外,他以前从未见阮妤对旁人这样特殊,就连表哥都没有!这个男人凭什么!他甚至在想,是不是因为这个男人的存在才让她不肯离开!   他这会火气正浓,见阮妤拧眉看着自己,一脸冷淡,更是气得握紧手中的马鞭。   攥着马鞭的手因为太过用力而发出“咯吱咯吱”骨节响动的声音,他紧咬着牙和阮妤对视,须臾,他咬牙回头,看着霍青行那张平静的脸,手中马鞭高高抬起,用力朝他身上挥去!   他自幼跟着先生习武,这一鞭子用了十成的力道,若是打在人身上必定落得一个皮开肉绽的结局。   这一点,阮妤也很清楚。   远远瞧见那鞭子扬起,阮妤原本冷淡的脸色立时就变了,她松开阮老夫人的手高呼一声“住手!”而后径直朝两人的方向跑去,鹅黄色绣着仙鹤的斗篷因为她的跑动而不住翩跹,那引颈向天的仙鹤也仿佛活了一般,头上珠钗也因晃动发出撞击的清脆声响。   阮靖驰发起疯来一贯是没人能拦得住的,他现在满心满眼只有霍青行,就想好好把人揍一顿解心头之恨。   原本霍青行是懒得同他计较的,只想离人远些,可看着向他们跑来的阮妤,平静的脸色微微一变,他怕阮靖驰没轻没重,手里的鞭子胡乱甩到她的身上,原本要侧身躲闪的动作改为伸手抓住那根马鞭,用自己的力道桎梏着阮靖驰不让他再乱动。   “你?”   阮靖驰原本愤怒的目光变得不敢置信,他又用力抽了抽,还是没抽动。   就跟午后在酒楼门前一样。   可那个时候,他只是一味地以为是自己没使全力的缘故,没想到如今使了十成力道还是被人轻而易举地拿下,这个男人……他眼中暗色越浓,脸色也越发不好。   偏这个时候,阮妤已经跑到跟前,直接抓着霍青行的手臂问道,“没事吧?”   看也没看他。   阮靖驰心里又酸又妒,又见刚刚还冷着脸无视他的男人此时也跟着露出一副温润模样,柔声安抚她说“没事”,他更是气得不行,咬牙道:“他能有什么事!你别被他骗了!”   这个狗男人一点都不像他表面显露得那么文弱,也只有阮妤这个笨蛋才会觉得他有事!   霍青行倒是没反驳,垂着眸,看着面露关切和紧张的少女柔声道:“放心,我没事。”   他把手中紧握的马鞭松开,不想却暴露出了满是伤痕的手。   他那双手原本最是好看不过,修长,如玉,骨节分明,可此时那如玉的掌心中却布满了伤痕,他刚才徒手接住马鞭,那上头满是倒刺,一争一用力自然受了伤。   “你的手……”   阮妤目光微闪,而后深吸一口气,侧头去看身后的阮靖驰,冷着脸冲人说道:“道歉!”   “你让我跟他道歉?”阮靖驰目瞪口呆,显然一脸不敢置信的模样,他打小还没跟人道过谦,就算长安城的那些王孙公子惹急了他,他也照打不误!   此时他双手环抱胸前,冷眼睇着霍青行,吐出两个字,“做梦!”   霍青行倒是无所谓他道不道歉,但也不会帮他,他垂眼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少女,见她少见愤怒的脸,眼中满是柔和……她在维护他。   当着她的家人,维护他。   阮妤也没逼着阮靖驰道歉,她只是冷冷看着他,见他真没有道歉的意思便开了口,“那你可以走了。”   而后就收回目光,转身拿出帕子替霍青行包扎受伤了的手,这一举动和对比让阮靖驰又气又妒,还欲再说却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却是言嬷嬷扶着阮老夫人过来了。   “驰儿,你今日过分了,向这位公子道歉。”   老妇人只是轻飘飘的一句,却愣是让阮靖驰变了脸,家里他最听祖母的话,可他到底还是太骄傲了,骄傲到依旧不肯轻易低头和服软。他咬着牙,握着马鞭,腮帮子鼓鼓的,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小少爷,您就和这位公子道个歉,别惹老夫人和大小姐生气。”言嬷嬷也压着嗓音帮着劝说。   可阮靖驰听到左一声道歉右一声道歉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刺激了一般,他突然抬起头怒吼道:“我不道歉!我为什么要和他道歉?他算是什么东西!凭什么让我和他道歉!”   他越说越气愤,说到后头,眼睛都红了。   目光注视着阮妤的身影,可被他看着的人却依旧没有回头,握着马鞭的手青筋迸起,他紧咬着牙,怒声,“阮妤,我以后再也不会管你了!”说完,他直接无视一众人,转身朝赤电走去,翻身上马后不顾众人阻拦,直接扬起马鞭踢了马肚就往巷子外去。   阮妤刚包扎完回头就看到阮靖驰头也不回离开的身影,很快,红色的影子被包罗到了黑暗之中,只有声声马蹄在这安静的巷子里响起,却不见人影。   “快去喊人跟着。”阮老夫人见他跑了又是头疼又是担心,忙嘱咐言嬷嬷。   言嬷嬷也担心,哎了一声,转身去吩咐。   因为外头的响动,不少人家都偷偷开了一扇门往外头看,倒是还碍着这里人多和这些人的身份不敢出来。   阮老夫人和他们点头致歉,“抱歉,我家那不成器的孙儿太过顽劣,吵到诸位了。”   那些人见她珠光宝气,俨然是有身份的人,却这般客气,连忙摆手,“没事没事,也没吵,我们这里就这样。”而后又合上门进去了。   等四周人都散了,阮老夫人才看向那个低着头的青衣少年,露出温和慈祥的模样冲人致歉,“实在不好意思,这位小公子没受伤吧?”说着去看他的手,见上头包扎着的帕子,眼神微怔,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阮妤,见她这会正望着巷子外,便又去吩咐身边的仆妇,“去把我马车里的药盒拿出来。”   “不用,只是一些小伤。”霍青行忙道。   “拿着吧。”阮妤这会已收回目光,拧眉道,“大冷天的,你手还要不要写字?”   她这样说,霍青行便不再反驳,低着头同人道了谢。   阮老夫人自然说不用,等仆妇拿了药过来,她又嘱咐人怎么用,等人应声后才看向阮妤。   阮妤便走到阮老夫人身边,低声说,“您先回去吧,那些人必定说服不了阿驰,还是得您看着,没得这一路又闹出什么事。”   刚刚还冷着脸,这会却又藏不住关心了。   阮老夫人也是这样想,原本还有满肚子的话要说,这会倒是不好说了,只好抚着阮妤的手,道:“得了空就来看我,你便是不把那边当做家,可我还是你的祖母。”   “哎。”   阮妤笑着应了好,亲自扶着阮老夫人朝马车走去,边走边说,“马上就是年关了,这些日子怕是不得空,等过年那会,我就去看您,给您做好吃的。”   阮老夫人这才满意点头,余光瞥向依旧站在身后的青衣少年。   那少年站在昏暗处又低着头,看不清他的模样,却依旧能从他挺拔清逸的身形觉出他与这个小镇格格不入的气质,自然,让她关注的却不是这个人,而是阿妤对他的态度。   她还从未见阿妤这样维护过一个人,更加没有见她对谁这样紧张担忧过。   就连之恒也没有。   对阿妤而言,之恒应该算是一个长辈都认可的未婚夫,若是没有这些事,她自然也会嫁给他,做好一个妻子和母亲,但那都是她认为她应该做的……因此如今这一份不同才让她诧异万分。   这短短三个月的时间,究竟都发生了什么?不过这些事,还是以后再说吧。   她拍了拍阮妤的手,哑声,“我先走了。”   阮妤听到这话,眼眶也立刻跟着红了起来,她轻轻嗯一声,亲自扶着人上了马车,又嘱咐言嬷嬷好生照顾祖母,这才站在一旁目送着马车离去。   马车启程,仆从皆跟了上去,那一片车帘却始终不曾落下,阮老夫人看着还留在原地的阮妤,朝她挥手,扬声,“外头冷,快进去。”   少女虽然应着声却始终不曾离开,倒是原先留在后头的青衣少年这会走到了她的身边,似是在低声宽慰她。   从阮老夫人这个视角看过去恰好能看到他的侧脸。   顿时。   如遭雷击一般。   原本平静温和的脸上此时呈现出错愕、震惊、不敢置信,握着车帘的手也微微发颤,身边的言嬷嬷见她这般模样吓了一跳,忙扶住她的胳膊问,“您没事吧?”   “那个少年……”阮老夫人伸出微颤的手指指着身后,“你看到了吗?”   “怎么了?”言嬷嬷往外头看去,可此时马车离那处已有一段距离了,只能瞧见两个站在灯光下的虚小身影,一黄一青,哪里瞧得见面貌? 第66章 (二更)   马车缓缓向江陵府驶去, 而马车中,阮老夫人依旧沉默不语,她不自觉捻着手中的佛珠,一下一下, 佛珠因为碰撞而发出沉闷的声响。   言嬷嬷见她这般模样更是焦心不已, 却也不敢打断她的思绪, 只能目露担忧地坐在一旁, 等着她开口。   半晌。   阮老夫人终于开口了, “你还记得明月吗?”   她的声音又哑又低。   这个名字实在是太久远了,久远到言嬷嬷一时之间竟有些没能记起来,好一会, 她才讷讷问道:“您是说丹阳郡主?”   阮老夫人点点头, 她仍捻着手上那串佛珠,没有抬头也没有再开口,就这样静静地垂着眼眸。   “您怎么突然提起丹阳郡主了?”言嬷嬷面露惊讶,显然十分不解她居然会在此刻提起这个几乎快令众人遗忘的名字。   阮老夫人却是又沉默了一会才继续说, “刚刚那孩子……”她说到这又停顿了一瞬,而后才道, “让我看到了明月的影子。”即使转瞬即逝, 但那个感觉实在太深刻, 深刻到让她几十年的稳重也在顷刻间轰然崩塌。   言嬷嬷一听这话就变了脸, “怎么会……”转而又开口劝道:“大千世界,人有相似, 您若不放心, 我便着人去查下?”   马车中又是一阵沉默。   过了许久,阮老夫人才摇了摇头,“不用了, 那孩子已经仙逝那么多年,何况那少年又岂会同她有关?估计就如你所说的,人有相似吧。”   说着便又看向车窗外。   马车已驶出巷子,进入官道,两侧群山叠峦,疏影横斜,隐隐能听见呼啸的风声和鸟鸣声,她就看着这月色铺染下的大地,喃喃道:“那孩子若还活着,如今也该有三十三了,她从前最是活泼烂漫不过。”   “我总说她长不大。”   “未想,她真是还没到长大的的年纪就没了。”   言嬷嬷听到这话也不禁感到有些难过,丹阳郡主从小就在他们王府长大,当初老太爷还在的时候,他们全家还都留在长安城,那会老夫人没了自己的孩子,整日郁郁寡欢,看什么都没劲,丹阳郡主便时常过来陪着老夫人,她长得钟灵毓秀跟观音大士前的童子似的,又爱笑,谁都喜欢她。   只要她来,老夫人的心情总会格外好。   那会老夫人还说要亲眼看着她出嫁,哪想到……   ……   阮家门前。   马车已经走了,阮妤却还不肯离开,她站在原地注视着那早就没有车马的小巷,月色和灯笼打在她的身上,在这冷寂的冬日,她的身影看起来格外的孤独和萧条。   霍青行知她难过不舍,便陪着她站在原处,不曾去打扰她,只是悄悄侧过身,替她挡住这凛冽的寒风。   最后还是阮妤先收回目光,她本想回家,余光却瞥见身后的霍青行,眼睫微微一颤,她看起来有些惊讶,“你怎么还在?”她还以为他早就走了。   霍青行闻言抿了下唇,看着她未开口。   阮妤倒也没有多想,只当他是有事找自己,一边去看他的手,见那用帕子包扎的手掌并没有浸出血,心下稍安,又看着他问,“你刚刚是来找我的?”   霍青行的确是来找阮妤的。   他刚刚在家听到隔壁的动静,只当阮妤是要跟着他们回去了,一时间竟跟失了神似的走了出来,明明自己都不知道要说什么,但脚步就是不由自主地往外走。   结果自然是被阮靖驰不由分说地拦住了。   “你不会……”阮妤看着他,拿手托起自己的下巴,一脸狐疑地打量着霍青行。   霍青行被她这样看着,竟觉得脊背微僵,以为她察觉出自己藏于心底不为人知的心思,就连声音都微微收紧起来,“什么?”   直到耳旁传来一句“霍青行,你不会以为我要离开吧?”   他心中放松之余,又有些遗憾,他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想着若是她真的察觉到了他的心思会怎么样,可他终究还是不敢赌……只有无所畏惧的赌徒才能放开手去赌。   因为他们从不怕输。   而他不是。   他垂下眼,藏住眼底的心思开了口,嗓音比夜色还要低沉,却把苦涩压于喉中。   “是。”   阮妤一听这话就笑了起来,她笑得时候眉眼弯弯,煞是好看,“你在想什么?这是我家,我爹娘都在这,我能去哪?霍青行,你真是读书读傻了。”   说着说着,神色突然又多了几分落寞,想到祖母,又想起阮靖驰,看着他的手,说起抱歉,“我那个弟弟自幼蛮横惯了,抱歉,今日连累你了。”   “没事。”   霍青行的确没觉得如何,而且也没生阮靖驰的气,阮靖驰虽然脾气爆了一点,但他能看出他始终维护着阮妤,只是少年倔强,姐弟俩才闹成这样。这会目光瞧见她脸上的神色,想出声宽慰,可他做得一手锦绣文章,偏安慰人的话就是不会说,张口闭口好几回,最终也只是轻轻吐出一句,“江陵府离这不远,你若想去看他们,什么时候都可以。”   阮妤倒是很神奇地被他这番话安慰到了,她重新仰起头,展眉笑起来,“你说的是,左右也不过一个时辰的车程,我若想她了,随时都可以过去。”   总比天人相隔好。   还欲再说,身后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回头看去,却是阮父。   阮父大多时候都是一副稳重模样,哪有像这样急匆匆的时候,见他头发和衣裳都乱了,阮妤知他是担心自己,和霍青行说了一句就朝人走去,“爹爹!”   “阿妤?”   阮父也瞧见了她,又看了看四周,马车早就不见,那颗悬在喉咙口的心总算咽了回去。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匀着呼吸,目光却始终看着阮妤。   阮妤也未说什么,笑着从他手里接过书,和他说,“阿娘快做好饭了,我们去吃饭吧。”   “好……好!”   父女俩往家里去,霍青行在原地看了一会也准备离开了。他这会已不见来时那般焦急模样,轻松自在的,就连步伐也变得轻盈了不少。   要跨进家门的时候才想起怀中那根没送出去的簪子,不由停下步子,手也跟着抚向心口。那个时候他想着,若是她真要走,便把这根簪子一起带走吧。   如今——   他看看隔壁,笑了下,放下手,重新迈起步子往里走。   改日再给她吧。   霍如想还在廊下等着,她刚才听见外头的响动却不敢出去,但隐约也听了几嘴,这会看到哥哥眉眼之间隐藏的笑意以及轻快的几步,就越发肯定了,起身问,“哥哥,阮姐姐不走了吗?”   “嗯。”   霍青行颌首,“不走了。”   霍如想松了口气,脸上也终于扬起一抹笑,看着哥哥这副模样又忍不住笑盈盈地问,“那哥哥现在……要吃饭了吗?”   明知她这是打趣,可霍青行轻咳一声,还是应了,“吃吧。”   霍如想觉得哥哥如今真是越来越像小孩子了,不高兴的时候就关着门不肯吃饭,高兴了就连步子都透出喜悦,她心里好笑多余无奈,甚至有些高兴……如今的哥哥有从前没有的人情味。   她喜欢这样的哥哥。   把手里的猫往人怀中一塞,霍如想说道:“哥哥等着,我去热饭。”说着就往后厨走了。   霍青行也没跟过去,而是抱着怀中懒洋洋的小猫,听着隔壁传来的笑语声,他如寒玉一般冷清的眉眼也不禁染开一抹笑意,抱着手里的小东西,柔声说,“给你取个名字,如何?” 第67章   青山镇的阮家已经开始吃饭, 而江陵府的阮府今日人也格外全,除了徐氏母女之外,妾室柳姨娘和三小姐阮微月也在,就连&—zwnj;向看不见人影的阮东山今日也难得待在家里, 没有出门。   这会屋中四角都点了足有&—zwnj;人高的宫纱灯, 上好的银丝炭也满满烧了几盆放在四个角落, 足把屋子里烧得跟春日似的。   徐氏和阮东山坐在主位。   阮云舒坐在徐氏下首处, 对面是柳姨娘和阮微月, 其余丫鬟婆子都垂首侯在后头。   徐氏管家森严,自打阮东山那位心上人没了,后院就只有这么&—zwnj;个柳姨娘, 柳氏早些年也是个风情万种的人物, 可这些年被徐氏明里暗里打压得早不见从前妩媚,倒也是个聪明人,知晓在这个府里,老爷的宠爱是靠不住的, 索性深居简出,吃斋念佛, &—zwnj;心侍奉徐氏。   至于阮东山外头有没有女人, 徐氏也懒得去管。   反正她早早就把话撂出去了, 想要多少女人都随你的便, 但要是弄出个什么种,徐家可不会轻饶了他……阮东山虽然对徐氏没什么情意, 但徐家在朝中地位不算低, 尤其是徐氏几个兄弟如今更是朝中新贵,他也是个聪明的,再怎么玩也不会闹到徐氏面前来。   而且他对子嗣什么也不看重。   夫妻俩这些年过得倒也算是相安无事。   就是没了爱慕和敬重, 连最起码明面上的迎合也不愿做,这会两个人都冷着脸坐着,谁也不曾搭理谁。   “人到哪了?”阮东山扣下手中茶盏,问的是徐氏,却没看她。   徐氏也没理会他,只朝身后看了&—zwnj;眼,盛嬷嬷便躬首道:“老奴出去看下。”说着便走了出去,没&—zwnj;会功夫就进来报了,同几位主子说,“说是已到城门口,再过&—zwnj;炷香的功夫就能到了。”   “走吧。”   阮东山说完便率先起身,徐氏等人也都跟着起来。   阮云舒上前搀扶徐氏,跟在阮东山的身后,秀丽的脸上看着有些不安。   “怎么了?”   徐氏眼风觑到,便张口问了&—zwnj;句。   “我……”阮云舒犹豫了下,小声道,“我怕祖母不喜欢我。”   除了这个之外,她还很担心,她没想到阮老夫人和阮靖驰居然连家都不回就去了青山镇,那么阮妤……她会&—zwnj;起回来吗?虽然今天她已经和自己做了保证,但谁知道她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也许她只是待价而沽,就等着家里人去请她呢?毕竟&—zwnj;个商户女怎么比得上官家小姐?   而且她也担心阮妤会把今日高嘉月摆宴的事告诉祖母,若祖母知晓她明明知道高嘉月要为难阮妤却不和家里说,必定是要厌弃她的。   她此时心里又怕又慌。   徐氏倒没多想,闻言也只是淡淡说&—zwnj;句,“放心吧,你祖母对晚辈都挺好的。”只是格外偏爱阮妤罢了。   她今日心神也不定,说完这句也就没再搭理阮云舒,任她扶着自己往外走,快走到影壁处的时候,前头传来阮东山的话,“阿妤的屋子收拾好了没?”   这话&—zwnj;落,最先有反应的还是阮云舒,她眼皮狠狠&—zwnj;跳,垂落在袖子里的手也不由自主地握紧了&—zwnj;些。   父亲从前从来不过问家里的事,今日居然问起阮妤……   徐氏听到这话,面上也不禁泛起&—zwnj;阵冷笑,她惯是个藏不住的,此时看着男人的身影冷嘲热讽道:“老爷今日倒是关心起家里的事来了,怕是母亲不高兴,回头影响你的升迁之路吧。”   三年&—zwnj;任期,可阮东山在这已待了好几任。   虽说江陵府也算是个富庶的地方,可哪有在天子脚下当官的好?   阮东山被她冷刺几句,当即就想发火,但想到自己之后升迁保不准还得靠徐氏的娘家兄弟便又咬牙忍了,只是看着人的脸依旧没什么好脸色,反问道:“你不想回长安?”   徐氏的娘家虽然在荆州,但由于徐氏几个兄弟升迁得不错,如今都在长安做官。   这些年,徐氏&—zwnj;家也都搬到长安,若是能回长安,徐氏自然高兴,难得没再回怼,不阴不阳地看着人道&—zwnj;句,“早收拾好了。”   早在老夫人的信送来后,盛嬷嬷就来问过她的意思了。   她虽然没正式开口,但也没阻止底下人去收拾布置,虽说上次知晓阮妤自甘堕落去做商户的事让她很生气,可她心里到底还是盼着她能回来的。   想来今日有老夫人和小驰去接人,她怎么着也该回来了。   这样&—zwnj;想,徐氏的心里也不禁升起了几分期待,目光&—zwnj;瞬不瞬地望着外头。   夫妻俩说话的时候,旁人&—zwnj;句话都没有,这会两人歇了,底下也安安静静的,不过说话不敢说,私底下的动作却不少,阮微月偷偷观察着阮云舒,见她在徐氏说完后就忍不住咬住红唇,落在&—zwnj;旁的手也紧捏成拳,脸上就忍不住泛起讥笑。   柳姨娘瞧见,忙拧起眉扯了她&—zwnj;把,压着嗓音警告:“你别惹事。”   阮微月&—zwnj;听这话就立刻不高兴起来,她还什么都没做呢,哪里惹事了?到底没在这个当口和人争执,撇撇嘴,很不开心地撅起了嘴巴。   又过了&—zwnj;会。   外头就传来&—zwnj;阵响动,是阮老夫人&—zwnj;行人回来了。   阮东山忙收敛起面上的神情,换作&—zwnj;副恭顺谦卑的模样领着徐氏等人过去,等阮老夫人被言嬷嬷扶着走下立刻上前行礼,“母亲,您回来了。”   “嗯。”   阮老夫人坐了&—zwnj;路,有些疲乏了,看着这&—zwnj;家人也没什么心情应付。   阮靖驰就更不用说了,沉着&—zwnj;张脸站在&—zwnj;旁,活像别人欠了他几百万银子。   阮东山四处扫了&—zwnj;眼也没瞧见阮妤的身影,不由小心翼翼地询问,“母亲,阿妤呢?怎么没和您&—zwnj;起回来?”说着又自顾道,“这孩子真是的,那次趁着我不在家就跑了,后来家里打发几波人去找她都不肯回来。”   他也就在阮老夫人面前才有几分当父亲的模样。   可老夫人为人清明,又怎会不知道他在做戏?心里突然&—zwnj;阵疲惫和厌烦,怪不得阿妤说什么都不肯回来,就这样&—zwnj;个家不像家的地方,她&—zwnj;个&—zwnj;脚踩进棺木的人都觉得厌烦,更何况是年纪轻轻的阿妤了。   “她不回来了。”夜色下,老人的声音透着几分疲惫和冷清。   “什么?”阮东山&—zwnj;怔。   就连刚刚请完安就拉着阮靖驰到&—zwnj;旁嘘寒问暖的徐氏听到这话也呆住了,这样,她都不肯回来?她到底在想什么?!   院子里静了&—zwnj;会。   柳姨娘和阮微月没什么表示,倒是阮云舒总算松了口气,没回来就好。   “好了,先去吃饭吧。”阮老夫人撂了话,率先由言嬷嬷扶着她往前走。   阮东山自然忙跟上。   阮云舒依旧扶着徐氏,没有在这个时候去阮老夫人和阮靖驰面前讨人嫌,&—zwnj;家人不冷不热地吃了&—zwnj;顿饭,到外间闲坐的时候,阮老夫人终于把目光落在那个坐在徐氏身边始终低着头不曾多说&—zwnj;句话的女孩身上。   女孩看着柔弱,眉眼和模样倒和年轻时的徐氏很像。   “你叫云舒?”   她问人,语气和煦。   阮云舒忙起身应道:“是,祖母。”   阮老夫人见她礼仪规矩还算不错,便看着她点点头,温声道:“我今日去青山镇看过了,你原先的爹娘还不错,你养母还同我问起你,日后你若有时间也去看看,她们对你毕竟有十多年的养育之恩,别因为回了家就跟那边断了。”   她自然不晓得当初阮云舒来家时和徐氏说的那番话。   阮云舒听得心下却&—zwnj;个咯噔,不由自主地朝身边的徐氏看去,见她脸色难看,也不知道是因为阮妤没回来还是因为自己当初的做法而生气,她不禁白了小脸,&—zwnj;时之间,也不敢随便答话,只能埋着头低声应是。   阮老夫人在后宅那么多年,见过的事和人太多了,看她这副模样,心中大概也猜到&—zwnj;些。   她心里倒也没什么好去苛责的,阮东山原本就不是她的孩子,这满屋子的人其实和她&—zwnj;点关系都没有,她也不过是碍着这个身份才在这坐着。她对家里这些晚辈是还不错,可人总有远近之分,在这个家,她最喜欢的就是阿妤和小驰,&—zwnj;个是从小养到大,&—zwnj;个是性子真挚没那么多算计,至于其余人,明面上过得去也就好了。   只不过原本心里的期待到底浅了&—zwnj;些。   “阿善,把我准备好的东西给小姐送过去。”阮老夫人朝身后言嬷嬷发话。   言嬷嬷应声捧着&—zwnj;个盒子呈给阮云舒。   阮云舒自是又道了谢才小心翼翼坐下,心里也总算放心,看来阮妤没有乱说什么。   丫鬟上了茶,阮老夫人喝了&—zwnj;口又问徐氏,“家里把云舒找回来,可摆过宴了?”   徐氏虽然这会心绪不齐,答话却平整,“还没,等着您回来主持大局。”   “我老了,没那么多精力做这些,既然人认回来了,就和外头说道&—zwnj;声,如今快过年了不方便,等开了春把族里的人都喊过来认认亲,也免得回头碰面不认识。”   徐氏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儿媳回头就去办。”   阮老夫人嗯声后,刚想发话散了,就听&—zwnj;向不大在这种场合说话的阮微月笑着开了口,“那回头姐姐可以请永平郡主她们过来玩,姐姐去郡主府那么多趟,也该礼尚往来&—zwnj;下呢!”   她今年十四,继承了柳姨娘的容颜,这会弯着眼睛笑,也有几分天真娇憨的模样。   阮云舒闻言却轻轻皱起眉,她在家这么久,这位庶妹很少和她说话,就算说,也都是明褒暗贬,她不大喜欢这个庶妹。   总觉得她这会说这些不怀好意。   果然——   还没等她开口,打进了家门就没说过话沉着&—zwnj;张脸坐在&—zwnj;旁的阮靖驰此时却拧起眉问她,“你和高嘉月关系很好?”   阮云舒看着那张与她有些相似的脸上流露出的神情,心中暗觉不好,难不成阮妤说了什么?可若是说了,祖母又怎会这般温和?她心里迟疑着怎么开口比较好,阮微月那边却已笑着接过话,“三弟刚回家不知道,自打永平郡主来了咱们江陵府啊就时常摆宴请客,姐姐每回都在应邀名单上呢。”   “所以你早就知道阮妤今天会被请去安庆侯府?”阮靖驰听完后没搭理阮微月,而是皱着眉看着阮云舒问。   徐氏原先没参与几个小辈的话,此时听到这句却皱了眉,“什么被请去安庆侯府?她不是在青山镇吗?怎么会被请去安庆侯府?”   率先挑起话的阮微月这会却不开口了,佯装&—zwnj;副惊讶的模样坐在&—zwnj;旁,暗地里却等着看阮云舒的笑话。   她也是今天路过听阮云舒和她的丫鬟莺儿说起侯府的事才知道阮妤今天也去了侯府,还是被高嘉月特意请去做菜的。   她当然知道阮云舒为什么这么做。   这个表面看起来温和得像只小白兔&—zwnj;样的人只怕内心也和她&—zwnj;样深深忌惮着阮妤,阮妤太优秀了,优秀到只要她在,就不会有人看到她的身边人。   能借别人的手欺负阮妤,便是她,也乐见其成。   可怎么办呢?   她恰好也不喜欢阮云舒呢,这个养在外头的女人远没有她优秀,却因为血脉的缘故,&—zwnj;回到府里就享有最好的东西……阮妤也就罢了,可阮云舒凭什么?   所以她才要在这点&—zwnj;把火,最好祖母和徐氏彻底厌弃这个表里不&—zwnj;的女人,让她成为阮家最优秀的姑娘!   阮云舒被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果然慌了。   她秀丽的小脸在暖色烛火的照映下,白得像霜雪,她看着对面的阮靖驰脸色越来越黑,看着身边的徐氏柳眉紧蹙,还有上座的祖母和下首的父亲……他们也都看着她。   “你怎么不说话了?”   阮靖驰对这位血缘上的姐姐并没有多少情分,虽说母亲特地给他来了信,让他回来之后和阮云舒好好相处,他也无所谓,反正多个姐姐就多个姐姐。   可想到今日酒楼那些人说的话,他这双紧拧的眉就怎么都平不下去。   他原本还想找个时间去教训高嘉月&—zwnj;顿,让她别以为阮妤离开了家就可以任人欺负了,没想到他这所谓的姐姐居然也掺和了&—zwnj;脚。   “你早知道高嘉月要为难阮妤,你为何不和家里说?”他冷着嗓音继续问。   “什么为难?他们做什么了?”徐氏看着阮靖驰,蹙起的眉越来越深。   阮靖驰依旧是那副没好气的模样,冲人说,“高嘉月知道那个笨蛋现在在管那家酒楼,故意给她下了帖子要她去做饭给她们吃,那个笨蛋还真就去了!”   越想越生气。   他都没吃过那个笨蛋做的饭,那群人凭什么!   徐氏这下算是听明白了,她把脸转向阮云舒,声音也彻底冷了下去,“云舒,你弟弟说的,是真的吗?你早就知道高嘉月下了帖子,也知道今日她们要为难阮妤,是不是?”   “母亲……”   阮云舒看着徐氏对她显露的冷淡模样,彻底慌了,就连当初她做的香囊连累母亲晕倒,母亲都没用这样的眼神看过她……心里像是被人烧了&—zwnj;把火,她想辩,可看着这群人的眼神连&—zwnj;句辩解的话都说不出。   阮东山也沉了脸,却是对徐氏发起火,“你怎么教她的?!”   徐氏难得没反驳,依旧目光沉沉地看着阮云舒,看着这张和自己像极了的脸,心中涌出浓浓的失望和无奈。   阮东山怕回头因为自己这个女儿的缘故让老夫人恼了自己,连累他无法晋升,还要再说,上头却传来&—zwnj;道严肃的嗓音,“行了!”   顿时,屋中喧哗&—zwnj;扫而尽,众人也都不敢再吱声。   阮老夫人看着底下这&—zwnj;群人,也觉疲惫不堪,指腹捻着手里的佛珠,垂着眼,这是她&—zwnj;贯想平心静气时才有的动作,冷了他们好&—zwnj;会,她才开口,“舒丫头。”   阮云舒此时本就惶惶不安,被人&—zwnj;喊,身子猛地&—zwnj;颤,她抬起头,是已经泪流满面的&—zwnj;张脸。   这样&—zwnj;张柔弱可人的脸,任谁瞧着都会觉得心疼。   可阮老夫人却只是目光淡淡地看着她,却也没有责骂她,而是说,“我知道你心中不安,怕阿妤的存在会让你受冷落,可孩子,有句话,你得清楚。”   “这个家,你谁都能恨。”   “你可以恨当初故意把你们掉包的仆人,可以恨你的母亲,恨她为什么要欺压奴仆致使这事发生,你也可以恨你的父亲,恨他为什么身为知府却管不好&—zwnj;个家,你甚至可以恨我,恨我老眼昏花,为什么没有早些发现,让你明珠旁落。”   她这&—zwnj;番话说得底下鸦雀无声,徐氏还好,阮东山却灰着&—zwnj;张脸,却也不敢张口去辩,只能埋着头坐着。   “可你唯独不能恨阿妤,她这些年,没比你容易到哪里去。”   短短&—zwnj;下午的时间,和阮母的交谈让她看出那是&—zwnj;个温和又热忱的妇人,言语之间,也能瞧出他们&—zwnj;家人虽然不算富裕却十分有爱,在那样的环境下生活,纵使清贫&—zwnj;些,可就像阿妤说的,她很享受也很欢喜。   她不清楚底下这个孩子是本性如此,还是如今换了个环境让她变得惶恐不安起来。   她不想去苛责,但也得让她弄清楚&—zwnj;件事,就算这个家所有人都欠了她,她的阿妤也是无辜的,倘若能够选择,只怕阿妤宁可过那样的生活,也不会在这待上&—zwnj;天。   阮老夫人这&—zwnj;番话说得底下众人神色各异。   最后,她看着阮云舒怔怔的脸,不愿再同她多说&—zwnj;个字,而是转头看向徐氏,“徐氏留下,其余人都先退下吧。”   众人应声告退。   阮东山走得最快,他无故受了&—zwnj;顿瓜落,火气正浓。   阮微月本来还想讥嘲阮云舒几句,却被柳氏拉走了,最后门外只剩下阮靖驰和阮云舒两个人。   看着这个与自己有几分相像的少年,阮云舒的心里却产生不了&—zwnj;丝亲近之情,有的只有浓浓的畏惧,她看着他,勉强颤着嗓音喊他,“三弟。”   阮靖驰冷眼看她,&—zwnj;个字都没同她说就抬脚离开了这。   阮云舒见他这般,脸色越发苍白,余光朝身后看去,门前的&—zwnj;干丫鬟、婆子,就连从前最为疼爱她的盛嬷嬷此时也目光复杂地望着她。   冬日寒风拂过脸面,阮云舒突然想起最早来家里的时候,母亲也是疼爱她的。   她抱着自己&—zwnj;直哭,说对不住她,盛嬷嬷的眼中也满是怜爱,其余丫鬟、婆子对她也是敬重多于轻视的……如果她没有去针对阮妤,那是不是祖母和三弟也会好好待她?   阮云舒不知道,她只知道她把自己拥有的&—zwnj;切毁了。   ……   屋中。   阮老夫人只留了徐氏和言嬷嬷,其余人都被打发到了外头。   把人留下,她却没有立刻开口,而是捻着手中佛珠&—zwnj;下&—zwnj;下拨动着,若换作以前,徐氏早就待不住要问了,可今日她苍白着&—zwnj;张脸坐在底下,竟也没开口。   烛火摇曳,屋中暗了&—zwnj;会才明了。   “我还记得刚把阿妤接到身边的那&—zwnj;年,她才四岁。”阮老夫人终于开口了,说的却是旧时的事。   徐氏眼睫微颤。   “雪白可爱的&—zwnj;个小姑娘却格外怕人,可也格外容易相信人,对她好&—zwnj;些,她就像条小尾巴似的跟在你后面。你要是回头,她就停住,只拿&—zwnj;双眼睛怯生生地看着你,就算同她招手,让她过去,她也会犹豫好久,要确定没有问题,她才会&—zwnj;点点靠近你,跟个野生的小猫似的。”   想到小时候的阮妤,阮老夫人忍不住笑了起来,可笑着笑着,眼睛又有些泛酸。   她哑了声,“这些年,我看着她&—zwnj;天天长大,看着她越来越独当&—zwnj;面,我这心里却不觉得高兴。你总说她不亲近你,可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当年给予给她的那些伤痕不是时间久了就会愈合的,也不是&—zwnj;句'我是你的母亲,我对你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就能抵消的。”   “我忘了,”   阮老夫人看着徐氏通红的眼眶,淡淡道:“你如今也不是她的母亲了。”   这&—zwnj;下子,就像是戳中了徐氏哪&—zwnj;个点,这个从前高贵明艳从来不在外头显露&—zwnj;丝软弱的妇人突然潸然泪下,她双手紧紧抓着两根扶手,十指骨节因用力而突起,就算紧咬着嘴唇也有哭音从喉咙里泄出来。   可阮老夫人却只是淡淡看着她。   她抬手,身后言嬷嬷立刻上前扶她,要走的时候,她撂下最后&—zwnj;句,“徐氏,你已经毁了&—zwnj;个孩子了,别再把身边这个毁了。” 第68章   “走了?”阮老夫人看着言嬷嬷从外头进来, 便抬起眼帘问了一句,她这会已换了一身干净轻便睡觉用的衣裳,坐在床头,握着一盏参茶慢慢喝着。   言嬷嬷轻轻应了一声, 路过桌子的时候拿起一把玉篦朝拔步床走去, 等到床前, 她接过茶盏放到一旁小几上就坐在床头替人梳理披散的头发, 一边梳一边说, “老奴还是第一次见夫人哭得那么厉害,最后还是她身边的婆子、丫鬟扶着人出去的,老奴远远看了一眼, 哭得眼睛都肿了, 路都走不稳。”   阮老夫人听到这话默了一瞬才开口,“她也是个可怜的。”   言嬷嬷也跟着叹了口气。   说到底还是男人不好,既想要心上人,又贪恋徐家的权势, 若当真瞒一辈子也就罢了,偏偏……夫妻俩闹得不可收场还连累了孩子。她摇摇头, 没再说这事, 只低声询问, “大小姐她真不回来了?”   她至今还有些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怎么就说不回来就不回来了呢?   阮老夫人却没正面回答她,她侧靠在引枕上, 想起先前离开时阿妤和她说的那番话, 静了一会才说道:“我以前从未见阿妤像今日这般快活,我甚至从未想象过她也是能这样笑的,弯着眼睛露着牙齿, 张扬明艳得像夏日头顶耀眼的太阳。”   “相比从前——”   “如今的她要开心太多,既如此,我又怎么舍得再把她拉到这个囚笼里来。”   只这一句,言嬷嬷便知道阮妤是真的不再回来了,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沉默地低着头,手上动作却未停,依旧替她梳理着这半黑半白的头发。   “有时候我也想扔下这一大家子不管了,你瞧瞧他们,各有各的算计,哪有点家人的模样?”阮老夫人叹了一声。   “那就不管。”   言嬷嬷劝她,“您都管了几十年了,也该去过自己的日子了。”   她这样说,阮老夫人却又没再开口,她抬手揉着眉心,好一会才低叹道:“总得看着小驰长大成人才好。”   她跟阮东山没什么母子情分,和小驰却有祖孙情谊。   言嬷嬷好似早就知道会这样,看着她无奈道:“您呐,就是太心软。”虽然嘴上说着这一大家子和自己没关系,但哪次家里有事,她没管?又气又无奈,“老太爷真是几世修来的福气才娶了您这样好的人。”   阮老夫人笑道:“是啊,拿一朵花把我哄回家,自己倒是早早撒手不管,把我留在这替他收拾这些烂摊子。”   笑着笑着,眼角却泛起了一些泪花。   这样说了一场,她也困了,抬手说了句“好了”,言嬷嬷便停下动作,把引枕拿掉,替人盖好锦被,又把屋子里的烛火灭了大半,轻手轻脚走了出去。   屋内很暖。   阮老夫人躺在床上,梦到自己十六岁那年。   穿着一身大红状元服的阮清让赴完琼林,红着脸找到她,平日清逸挺拔像松芝的男人那天小心翼翼捧着那朵状元花递给他,话还没说一句,自己却已羞得红了耳根垂了眼。   就那么一个动作,便让她心甘情愿在这个囚笼待了几十年。   晚风轻轻拍打窗木。   仿佛有人在轻声呢喃,冤家啊。   ……   阮老夫人这厢睡得安稳,阮家其余人那却有些不大舒坦了。   阮云舒就不必说了,回去后就把自己关进屋子,谁也不肯见;徐氏哭了一场,浑浑噩噩回到房间也把自己关了起来;就连柳氏和阮微月也吵了一架,柳氏这些年胆小谨慎惯了,总觉得徐氏清醒后要秋后算账,自是坐立不安。   至于阮靖驰——   他回到房间后也把自己关了起来。   他原本是想和自己说的那样不再去管阮妤的事,反正那个笨蛋也不希望他管,所以回到房间换了一身衣裳他就直接躺在床上,两眼一闭,可躺了半天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最后还是气得拍床坐了起来。   外头守夜的小厮被里头的动静吓了一跳,碍着他的性子也不敢进来,就扒着门在外头小声问,“少爷,怎么了?”   “没事!”   阮靖驰怒气冲冲,哪里像是没事的样子?   但小厮也不敢多问,又趴在门上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发现没有其他动静便又重新靠坐回去,打着哈欠支着脑袋,没一会就跟小鸡啄米似的靠着门睡着了。   可屋子里的阮靖驰显然没他这个好心情那么快入睡。   他先是在床上坐了一会,然后又起身在屋子里踱起步,走了快有十几圈,最后还是咬了咬牙,走到里间的橱柜找了块布又随便扯了几件衣裳,一边收拾的时候一边小声和自己说道:“我才不是为了那个笨蛋,我是为了表哥!”   他跟表哥从小一起长大,怎么能眼睁睁看着那个笨蛋和别人在一起!   他要替表哥好好看着!   顺便警告某些心怀不轨的人离阮妤那个笨蛋远点!   这样一想,阮靖驰的心里立刻变得轻快多了,往外走的时候看到墙壁上悬挂着的佩剑,眼神微闪,想到今天两次落败的模样,他咬咬牙,走过去把佩剑也拿上,今天是他没发挥好,下次见到那个男人一定要和他好好过几招,让他知道自己的厉害!   就这样——   在所有人都入睡的夜里,阮靖驰背着包袱带着佩剑翻窗出了院子,找到自己的赤电往青山镇的方向策马而去。   *   翌日。   难得睡了一顿好觉的阮老夫人这天直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刚醒,她就听到外头传来一阵窃窃私语,隐约还有靖驰的名字,她皱了皱眉,喊了人进来,“怎么回事?”   刚睡醒,她的喉咙还有些哑。   言嬷嬷先是给人奉了一盏润喉的茶,等人喝了几口才脸色难看地和她说了这事,“小少爷不见了。”   “什么?”阮老夫人一惊,差点没把手里的茶盏握住,被人接过茶盏,沉眉道,“什么时候的事?”   “给他守夜的小厮今早去喊小少爷起床,没想到喊了小半天也没见人开门,他还只当小少爷一路疲乏还没醒,便又过了半个时辰去喊人,没想到还是没有回应。”   “小厮怕出事便推门进去,哪想到里头根本没有小少爷的身影。”   “后来夫人带着人过去看了,发现橱柜被人翻得乱七八糟,平日伺候少爷起居的丫鬟进去看了下,少了几件衣裳,应该是小少爷自己走了。”她脸上一片焦急和放心不下的担忧,“现在夫人已经派人出去找了,也不知道小少爷跑去哪了。”   阮老夫人也拧着眉,面露担心,沉吟一会后,她才开口,“你让岁秋去找下阿妤,问问她有没有见过小驰。”   言嬷嬷一惊,“您是觉得小少爷去找大……”原本还想用大小姐去称呼,最后又改口为“阿妤小姐”,“这怎么可能?他们姐弟俩一向说不了几句话,小少爷怎么会去找阿妤小姐呢?”   阮老夫人闻言却笑,“你忘了当初信到长安的时候,谁最着急?”   言嬷嬷愣了愣,半晌喃喃道:“是……小少爷。”   “是啊。”   大概猜到阮靖驰去哪了,阮老夫人倒也不急了,好整以暇地笑道:“要不是我这个老婆子拖他后腿,只怕他早早就回来了,先派人去问问吧。”   “再把阿妤先前那两个丫鬟叫过来。”   言嬷嬷还有些怔忡,倒也应了是。   ……   等阮妤知道这事的时候,已是午后了。彼时她正和屠师傅在后厨商量新菜式,马上就要过年了,有不少人过来预订年夜饭,她就是在跟屠师傅商量年夜饭准备哪些菜比较好。   正跟屠师傅拟好菜单,外头便传来阿福的声音,“东家,有人找你。”   阮妤循声回头,便瞧见一个穿着绿色褙子,形容清秀的女子走了进来,她体态婀娜,盘起的髻上只簪着一朵珠花,手里握着一方帕子,正侧着头温声细语和阿福道谢,露出半张温柔和气的脸庞,待瞧见阮妤,立刻双目一亮迎了过去,高兴喊道:“大小姐!”   “岁秋?”   阮妤看到她,倒是真有些愣住了,反应过来才问,“你怎么来了?”   说完见这满后厨的人都看着她,有些好笑地同她说了一句“等下”,而后侧头和屠师傅说道:“我先上去。”   屠师傅点点头,目送她们出去,见一群人还盯着那帘子,甚至还想凑出去看,忙拉下脸骂道:“给我滚过来做菜!”   后厨的人一向怕他,被他这么一喊浑身打了个激灵,忙把头缩了回来,嘴里却嘀嘀咕咕说个不停,“那人喊东家大小姐,难不成是知府家的丫鬟?”   “丫鬟都穿得这么好?”   “怪不得都说宁做豪门奴也不做贫家女呢。”   “富人家的丫鬟都这么好看吗?”   ……   里头絮絮叨叨说个不停,阮妤和岁秋一边往楼上走,一边说,“都是些粗人,你别介意。”   岁秋闻言,一怔后笑了起来,“不过是被人瞧几眼,我又不是闭门不出的小姐,倒是您……”她说着又敛眉,细细打量,须臾开口,“您和从前比,当真是变了许多。”   “嗯?”   阮妤笑着偏头,“哪变了?”   旁的岁秋也说不出来,只是觉得如今的大小姐比从前那副端庄高贵的模样更让人觉得可亲,言谈之间有商人的豪爽却不见媚俗,想到刚刚楼下那群人喊她“阮老板”,而小姐笑着回应的模样,笑着说道:“比从前高兴。”   阮妤笑笑,领着人上了三楼。   今日谭柔不在,带着谭善去给谭叔叔扫墓了,她一边领人进去,一边说,“你先坐。”说着便要给人泡茶。   可岁秋哪里坐得住?   连忙起身,“奴婢来吧。”   阮妤笑看她,“坐,这里没主仆。”   岁秋知她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虽心中踌躇不安,到底也没再坚持,重新坐了回去,却只坐了半边椅子。   泡完茶,阮妤递了一盏给她,笑着和人说,“不是什么好茶,胜在口感还不错,冬日喝下去还能暖腹,你尝尝。”   她今天泡的茶是开早点摊的陈伯给她送过来的,说是家里那口子感恩她帮衬,又不知道送什么,便把今年自己做的那些山茶送了两包过来,陈伯送的时候还颇有些不好意思,她倒是很高兴,回头喝了一次觉得味道也不错,和大红袍有些像,入口是涩了一点,但回味无穷,喝多了还能暖胃,她近来就挺喜欢喝的。   岁秋是阮老夫人身边的一等丫鬟,平时底下人为了孝敬她,送的都是好茶,这倒还真是她第一次喝这样的茶。   却也没嫌弃,笑着抿了一口。   “如何?”阮妤看她。   岁秋点点头,“是不错。”可她今日到底是来做事的,也没这个闲情雅致真的好好品茶,这话说得也就不那么走心。   阮妤也瞧见了,并未责怪她,放下茶盏问她,“祖母是有什么吩咐吗?”   岁秋摇头,和人说起阮靖驰离家出走的事,见对面少女微微蹙眉,她也叹着气,“估计是夜里走的,小厮睡得沉,没注意,老夫人想着他这无缘无故也没说要去哪,或许会来找您,便让您看着些。”   离家出走还真像是阮靖驰会干得出来的事,至于是不是来找她,她却不确定。   阮妤伸手点着眉心,颇有些无奈,“知道了,我会注意些,若是找到他就让他回家去。”不过那小子一贯是个不听话的主,随心所欲,只怕就是找到他也由不得她说了算。   岁秋显然也明白。   没开这个口,只又说起第二件事,“还有一桩事,老夫人今早把红玉、白竹二人的身契还给她们了,红玉的家人还在,老夫人便给了一百两银子又派了马车把人送回家了。”   “白竹爹娘没了,兄嫂和她关系又不好,老夫人便做主把她留在了身边,打算回头替她相看个好人家再把她嫁出去。”   说着拿起今日带过来的包袱递给她,“这是这几月两个丫头给您准备的,知道我要来找您,哭着让我送过来,还说日后没法再伺候您,让您多保重。”   阮妤也不知自己如今是怎么了,难不成当真是烟火气里待久了?所以才会碰到一点事就忍不住眼眶发热。   这会她指尖抚着那包袱里的衣裳和鞋子,哑声道:“她们好好的,我就高兴了。”主仆一场,前世没能让她们善终,这辈子,她希望她们也能有自己的生活。   “白竹来的时候还托我带了句话,想来伺候您。”   岁秋看着阮妤劝道,“您身边也不能真的没人伺候。”   阮妤把包袱合上,看着她说,“和她说,照顾好自己,我盼着她好。”   岁秋也就没再说。   她今日来这的两桩事都做好了,便准备回去了。   阮妤亲自送人下楼,到门口的时候让人等下,走到柜台前让阿福各包了一百两银子让他记账上,回头她再补上,而后拿出去交给岁秋,“给两个丫头的。”   旁的未多说。   岁秋笑着点头,仔细藏好,“奴婢会给她们的。”   看着眼前这张温柔从容的脸,她其实还有许多话想说,但到底未再开口,只朝人颌首一礼,“外头冷,您先进去吧。”   “嗯。”   阮妤点头,“看你上了马车我就进去。”   岁秋便未再多言,让人保重后便上了马车。   阮妤站在原地目送着马车远去,这才回屋,到柜台前嘱咐阿福,“昨日来酒楼的那个红衣少年,你还记得吗?”   阿福一怔后忙道:“记得!”   那样嚣张跋扈的小少爷,他还真是头一次见,自然印象深刻!要不是那人是东家的弟弟,他早就要张口吐槽了,这会却憋着问,“那位小少爷怎么了?”   阮妤一想到阮靖驰就头疼,语气无奈地嘱咐人,“若是瞧见他,立刻来告诉我。”   阿福虽不解,却也没有多问,讷讷点头应好。   ……   阮妤在这头疼阮靖驰会去哪。   而阮靖驰这会正十分憋屈地看着眼前这间破庙。   青山镇左右也不过百来户人家,几乎人人都认识,这样的地方又怎么可能会有客栈?倒是有人家出租屋子,自己家里的屋子辟一间两间出去,也算是个赚钱的法子。可一来,镇上的人原本就人多口杂,他这么一个外来人租他们的屋子,只怕不用半天,全镇的人都得知道。   他可不想让阮妤发现他来找她了!   二来——   他出门太急,什么都带了,就是没带钱……   这实在不能怪他。   他以前出门都是前呼后拥,一堆小厮跟着,就算没带钱直接报名记账就好,可在这么一个破地方,他吃个东西报名字有什么用?只怕那些人都得觉得他是疯子。   现在天快黑了,阮靖驰又冷又饿,只能咬牙走进破庙。   这破庙其实也没那么破,至少门窗都有,瓦片也没坏的,除了没人供奉、地上脏点之外,还算是个不错的歇脚地。但显然对阮靖驰而言,没有高床软枕的地方就是个破地方。   他满心不顺,冷着脸把包袱一扔也没去管今晚睡哪,握着剑就往外走。   他可没忘了自己来这的任务!   知道阮妤还在酒楼,他打算先去打探下昨天那个男人的底细,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他连门都没关就直接朝外走去,也不知该说他运气好还是什么。   这间破庙正好是书斋学子上学放学的必经之地,他刚拐到一条还算热闹的小道上,就瞧见抱着书从不远处走来的霍青行。   作者有话要说:  表面:你们别打架   内心:给我打起来!!!qvq 第69章   霍青行起初并未察觉到阮靖驰的存在, 他和几个同窗道别之后便继续朝家的方向走,从书斋一路走到破庙外,霍青行一直不曾停顿的脚步稍稍滞了一下,他隐约觉得今日这间破庙和以前有些不大一样, 似乎……有人?   即使声音很轻, 但他还是察觉到了。   不过霍青行从来都不是多管闲事的性子, 除了阮妤的事, 他很少会主动去过问旁人的事, 此刻也就停了一个呼吸的光景,便继续目不斜视地向前走。   阮靖驰刚刚远远看到霍青行的身影就立刻躲了回来。   此时听到外头的脚步声远去,他立刻松开捂着赤电嘴的手, 眼见掌心里那一坨湿润的痕迹, 他沉了脸拿手往马鞍上头那块绣着繁丽花纹的锦缎软毡擦去,一边擦,一边没好气地啐赤电:“狗东西,每天好吃好喝喂你, 还糊我一手口水!”   赤电不满,拿马蹄刨着土, 又想仰头嘶鸣。   阮靖驰怕霍青行发现, 眼疾手快地重新捂住了它的嘴, 一人一马就这样互相瞪着对方。   这样又过了一会, 阮靖驰踮着脚往外头看,发觉霍青行已经走远了, 也顾不得这会和赤电算账, 压着嗓音和赤电撂下一句,“给我乖乖待在这,回来再收拾你!”说完就拿起佩剑往外头跑。   此时正值黄昏, 天际半暗不明。   霍青行每次都是最后几个从书斋离开的,其余离家近的同窗都已经到了,现下也就他一个人走在这羊肠小道上……阮靖驰远远跟在他身后,见不远处的男人墨发半梳,身姿挺拔,走起路来不急不缓,不由暗声啐道:“装模作样!”   他今日没有要跟人打架的意思,就是想先跟着他看看他的底细以及有没有什么不好的作风,没想到本来跟得好好的,到了一条巷子,人就被他跟丢了。   “奇怪。”   阮靖驰拧着眉,左看右看也没瞧见人,这里巷子多,也不知道霍青行走的是哪一条,要是他记得阮妤家在哪也就罢了,偏偏他还不记得,想随便找一条路先走着,迎面就来了四、五条野狗挡住他的路。   很少有人知道嚣张跋扈的阮家大少爷其实非常怕狗。   他小时候和人打架的时候被人用恶犬吓过,自那个时候起,他看到狗就走不动道。以前有小厮为他驱赶,如今就他一个人,阮靖驰苍白着脸,看着眼前这几条威风凛凛的野狗,当即就想跑,偏偏脚底就像是被地面粘住了似的,眼见那几条狗还在朝他靠近,他立刻拔剑低声恐吓,“滚远点,不然,不然小爷砍了你们下酒喝!”   泛着银光的宝剑在这昏沉的巷子中自带雪白亮光,尤其是长剑出鞘时那轻轻的铮鸣声还真有那么一些恐吓的力度。   要是握着长剑那人的手不要那么抖,脸不要那么白就更有力度了。   “再,再不滚,小爷就宰了你们!”阮靖驰装腔作势咬牙虚吼道,脊背却已贴到了斑驳的墙面。   “汪!”   狗子们一顿,然后喊得更加厉害了,甚至还在朝阮靖驰那边靠过去。   阮靖驰眼睁睁看着它们离得越来越近,脊背彻底僵住了,握着佩剑的手不住抖动,就在他头脑一片发白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突然听到石子敲击地面的声音,这道声音让他从一片发白的思绪中回过神,阮靖驰颤着眼睫看向地面,发现自己脚边竟有几颗碎小的石子,而那几条原本无所畏惧朝他靠近的野狗也仿佛察觉到什么,犹豫了一会离开了这。   等到它们离开,阮靖驰靠着墙,差点要瘫坐在地上。   可想到这里或许还有其他人,阮靖驰立刻收起这个念头,反手撑在身后斑驳的墙面维持自己的身形,似乎察觉到有人在看他,他把苍白脸上的情绪收敛得一干二净。   而后抬起眼帘。   待瞧见那人的模样时,脸色立即一沉,佩剑紧握,沉声,“是你。”   离他几丈远抱着书的男人赫然就是他先前跟丢了的霍青行。   霍青行看了他一眼,似是觉得他无碍便不带情绪地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走。   阮靖驰怎么可能让他这样离开?他忙收起佩剑,抬脚跟上去,冲着男人的身影吼道:“喂,你给我站住!”   他尚且还不知道霍青行的名字。   可眼前那道身影走得不疾不徐,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阮靖驰长这么大还真没什么人敢这样无视他。   在江陵府就不必说了,他俨然是同辈里的领头人物,便是去了长安,他几个舅舅都是朝中大臣,伯伯更是大魏赫赫有名的忠义王,就连表哥也是年少被赋予功勋的少将军。   别人碍着那几层关系自是都捧着他。   也就阮妤从来不管这些,小时候打他,长大了冷他,没想到如今又来了个敢无视他的男人。   阮靖驰咬牙切齿,心里的怒火燃得更加旺盛了,他起初因为被野狗吓到,腿有些软,自是跟不上霍青行,咬牙跑了一会,终于追上了,手握佩剑挡在霍青行的身前,沉着一张脸,依旧是那副没好气的模样,“我让你站住,你没听到吗?”   少年语气阴沉。   此处还未到居住的地方,前方倒有袅袅升起的炊烟,小道狭窄,霍青行被迫停下脚步,他要比阮靖驰高一个头,这会微微垂下眼睫看着眼前这个有两面之缘的……小孩。   脸上的情绪依旧很淡,并未因为他的动作而变脸,倒是舍得开金口了,“有事?”   这副冷淡的模样和阮妤更像了,阮靖驰微微一怔,等反应过来,脸却更加黑了,“你和她什么关系?”   虽然不曾点名指姓,但霍青行又岂会不知道他在说谁?可他没有要为他解答的意思,目光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便继续无视他的佩剑侧身从人身边擦肩而过。   “喂!”   阮靖驰被他这样无视,当即怒上心头,本来想着不干架的人这会也有些忍不住了,一边拔剑一边冲着人的背影说,“我不管你和她什么关系,你以后给我离她远点!不然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话音刚落,肚子突然响起一阵轰隆声。   气氛霎时变得奇怪起来,就连原本打算一直无视阮靖驰的霍青行也怔了下,他停下脚步,侧头朝身后看,率先瞧见的是少年涨红呆滞的脸,像是经历了什么奇耻大辱的事,刚刚还喋喋不休嚣张跋扈的人此时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察觉到霍青行的目光才铁青着脸,怒瞪道:“看什么看,没见人饿过肚子啊!”   霍青行:“……”   见过人饿肚子,没见过上赶着打架威胁人的时候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叫的。   但凡这会换作任何一个人,他都不会去管,但想到阮妤那日看着他们离去的身影时面上流露出的不舍和依恋,他无声看了阮靖驰一眼,而后继续向前走。   阮靖驰因为这个闹剧,气势不自觉就减了三分。   这会干架肯定是不好干了,但他仍不肯放过霍青行,跟在他身后……相比打探这个人的底细,他更想知道这个男人究竟是怎么让阮妤另眼相待的?   他看这小白脸除了脸长得好看一点,也没什么出彩之处啊。   阮靖驰一路沉眉跟着,待走到一条比较热闹的街道时突然闻到一阵香味,而身边那个脚步不停的男人也终于停下了脚步。   “是小行啊?”一个老迈的声音在身前响起,阮靖驰看过去,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奶奶,穿着一身朴素打着补丁的衣裳,脸上的皮肤都皱在了一起,眼睛却弯着,这会正仰头看着霍青行笑,“今天怎么过来了?”   “买点东西。”霍青行不同于面对阮靖驰时的模样,此时语气温和地和人说,说着侧头去看阮靖驰,问他,“吃什么?”   本来怒气冲冲的阮靖驰听到这话微微一怔,半晌才反应过来霍青行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有些不可思议,甚至是愕然地问他,“你要请我吃东西?”   霍青行既不应是,也没否认,只是目光冷淡看着他。   “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请我吃东西,你配吗?”阮靖驰短暂地错愕后,把佩剑抱在胸前,一副睥睨傲视一切事物的模样,就是面对比他要高一个头的霍青行实在没什么威力。   可阮靖驰显然没这个认知。   仍睇着人,嗤道:“还是你想借这个机会去跟那个笨蛋邀功?那你就白花这个心思了,那个笨蛋才不会管我的事,你帮我,她反而会更讨厌你。”   说到这,他的神情不由闪过一丝落寞,只是很快又拿一贯的讥诮去掩盖。   霍青行看着他,微微蹙眉,薄唇微张,最终却什么都没说,倒是身后那位慈祥的老奶奶有些诧异地问道:“咦,小行,这是你朋友吗?”   挺普通的一句话,阮靖驰听到后却立刻炸了,“谁跟他是朋友!”   原本两人的出现就吸引了不少人,尤其阮靖驰手里还拿着一把特别能唬人的佩剑,此时这声怒吼更是引得所有人都看了过来,一群人皱着眉看着他小声嘀咕,眼前卖油炸的老奶奶也被他吓了一跳,这会正拿手轻轻拍着胸口。   霍青行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他的目光微沉。   阮靖驰也不知道为何,被霍青行这样看着竟觉得脊背流窜过一抹寒气,让他不自觉就想后退,他心中也觉得自己刚刚做得不对,可他从来都不是那种肯轻易低头的人,握紧手中的佩剑,抿着唇,僵着脸,看着他依旧什么都不肯说。   霍青行也没理会他,收回目光和老人温声说,“奶奶,帮我包四根春卷,一包土豆。”   老人回过神,忙哎了一声,等包完,霍青行付了钱。   “小行,你给多了……”老人要把多余的钱给他。   “您看他要吃什么。”霍青行说完这句便辞别老人离开了这,从始至终,他都没有搭理阮靖驰。   阮靖驰见他要走当即就想跟上去,却被眼前的老人喊住,“小公子,小行给了钱,你想吃点什么?”   “不用。”阮靖驰依旧不肯接受他的好意。   可老人却是个固执的,拉着人的袖子,坚持道:“小公子若不要吃,就把钱拿走吧。”   要换作旁人,阮靖驰早就甩手离开了,可眼前的是个老人,还是一个比他祖母年纪还要大的老人,阮靖驰余光瞥见她花白的头发,一身戾气突然就有些发散不出去了,而且往前看,早就不见霍青行的身影,他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没跟上去。   而且他也是真的饿了。   昨天晚饭因为心情不好就没怎么吃,今天来到这一直在找住的地方,也没钱买东西就一直饿到现在。   看着眼前这些他从未见过的东西,要搁在从前,他看都不会看一眼,可他这会实在饿极了,犹豫一下还是开了口,“那就给我来几根……”想到刚刚那男人说的,他皱着眉说,“春卷吧。”   “哎。”   老人笑着收回手,给人包了几根春卷,递给他。   阮靖驰接过却没有马上吃,他低头皱眉看着手中的玩意,以前出入都是酒楼,他实在没在这样的地方吃过这样的东西,可被眼前老人一双和蔼的笑眼看着,他又不好意思直接扔了,只能不情不愿地咬了一口,哪想到这看着不起眼的东西居然还挺好吃,里头放着菜肉好像还有葱和香干,馋虫和饥饿立刻被勾了出来,他紧握手中的油纸包不顾还烫着大口吃了起来。   “哎,慢些吃。”老人劝了一句。   又好心地给人用黄油纸包了一包土豆,附赠一根竹签递给他,笑着和他说,“都是现炸的,尝个新鲜。”   阮靖驰这会倒是没再犹豫接了过来,昏暗夜色下,两侧人家都点起了烛火,他看着眼前这位笑看着他的老奶奶,想到自己刚刚无故和她发火,虽说不是有意,但他还是低头抿了下唇,紧握着那包土豆,小声同他说了一句,“刚刚,抱歉,还有,谢谢。”   说完也不等老人开口,他立即拿着那包土豆离开了这。   这里和破庙那边不能比,两旁门户大开着,墙边站着不少人,犬吠猫叫,院子里还有小孩老人以及男人女人的吵架声,吵吵嚷嚷的,是他以前从未见过的画面。   眼见两旁站着的人都在悄悄打量他,似乎是在想这个外来人是谁。   阮靖驰又岂是什么好说话的主?当即怒目回瞪他们,见他们吓得收回目光,这才满意地继续抬脚往前走,心里却依旧不明白阮妤怎么能在这样的地方待下去,甚至还不肯离开。   清冷月色下。   他把佩剑夹在胳膊弯里,一边吃着土豆一边往来的那条路走,想到今天又在那个男人面前吃了亏,他又气又恼,也不知道这家伙会不会和阮妤说。   说了也没事,反正他们也不知道他住哪,而且就算阮妤真知道了,估计也不会管他,一想到这,阮靖驰觉得这香喷喷的土豆也瞬间变得不好吃了。   ……   阮妤今天因为阮靖驰的离家出走,早早就回来了,刚从后厨出来就看到霍青行从外头走了进来。   这会天色已经大黑,院子里的灯笼也已点起,她看着霍青行披着月色和橘色的灯火一步步踏过黑夜朝她这边走来,不由微怔道:“你怎么来了?”   霍青行没说话,递给她两个油纸包。   “这是什么?”阮妤接了过来,神情看起来有些惊讶。   不同在外头时寡淡着一张脸的霍青行,此时面对阮妤的他虽然垂着眼帘,极力掩饰着自己的情绪,但还是不可避免流露出一抹少有的温和与……羞赧。   他耳根微红,大概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和人说,“路过一家油炸铺子买的春卷和土豆,你尝尝看。”   “春卷,土豆。”   阮妤有些无奈地看着他,“你这是成心不想让我吃晚饭了。”嘴上这样说着,但还是在他的注视下打开了油纸包,也不晓得这人是怎么拿过来的,这会两样小吃都还泛着热气,飘出来的香气闻着就让人食指大开,这要换做从前,阮妤肯定立刻就吃了,可今天……她显然没这个心情。   重新包好之后和人说,“我这会没胃口,过会再吃。”   霍青行一向特别能感知她的情绪,此时见她神情和语气都不对,隐约也猜到是因为什么,但还是出声问道:“出了什么事?”   阮妤从前有事就会和他商量对策,如今听人询问,便也没瞒,握着油纸包低声说,“阮靖驰离家出走了,我估计他是来找我了,但我问了阿娘并没有他来过的消息。”   说起这个,她就头疼。   本以为阮靖驰是来找她回家的,可如今看来,只怕不是,这就更加让人不放心了。   “也不知道他究竟去哪了。”   “他这人一向挑剔又吃不了苦,偏偏性子又拗得很,这会天也黑了,也不知他吃住如何。”   霍青行看着她脸上藏不住的担忧,脑中忽然想起那个少年说的那句“你帮我,她反而会更讨厌你”,他的阿妤……果然是不会表达啊,才会让人这样误会。   他的心里突然有些软,还有一些想把人抱在怀里摸摸她头的冲动……当然,也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罢了。   霍青行并不是那种喜欢一个人就要她把所有目光和关心都放在自己身上的人,相比这样,他更希望她能拥有更多的亲人和朋友,这会看着阮妤,他没有隐瞒,和她说,“我或许知道他在哪。” 第70章   “什么?”   阮妤呆了下, 她抬头,神情讷讷地看着霍青行,问他,“你怎么知道?”   霍青行想了下, 在忽略一些例如阮靖驰跟踪他以及要同他打架事的基础上和阮妤说了下今天碰到阮靖驰的情形, 而后又添了一句, “我今天路过破庙的时候听到里头有动静, 我想他这会应该还在破庙。”   毕竟连饭钱都没有, 更不用说住宿的钱了,而且这里也没有什么客栈给他住。   阮妤听他说的时候,满脸的不可思议, 听完之后又是好笑又是无奈, “就这个脑子还离家出走,真是个白痴。”   不过知道他在什么地方,阮妤刚才还焦急不安的心总算是定了下来,她抬手点着眉心, 问霍青行,“你这会有时间吗?陪我走一趟。”她来青山镇虽然也有三个多月的时间了, 但很少在镇上走动, 自然不知道那间破庙在什么地方。   “有时间。”   “那我们……”阮妤刚要开口, 里间就传来阮母的声音, “阿妤,吃饭了!”她一顿, 估计霍青行也还没吃饭, 便说,“你先吃饭,等吃完饭, 我们再一起过去。”   霍青行垂眸看她,脸上有些诧异,他还以为她会先去找人。   阮妤岂会不知他在想什么,一扫先前担忧的模样,她这会又恢复成从前的样子了,扬起眉梢笑道:“也该让那小子长点记性。”   冷他一会正好。   霍青行闻言便展眉笑了。   他的阿妤有时候成熟稳重得连他都自愧不如,有时候却又跟个小孩似的,偏他爱极了她的模样,无论哪样都爱不释手,他把笑意藏于夜色中,抿唇应好,目送阮妤脚步轻快地回屋,这才转身往外头走。   等两人吃完晚饭,天色已黑了个彻底。   霍青行提着灯笼在门外等她,远远就瞧见阮父阮母陪着阮妤出来,“先生,婶婶。”他语气温和地跟两人打招呼。   阮父阮母朝他点了头,又蹙着眉问阮妤,“真不用我们跟去?”   “不用。”   阮妤摆手,“就这么一程子路,让霍青行陪我去就好,你们快进去歇息吧。”   阮母还欲再说,阮父却拦着,低声说了句,“好了,小孩子的事就让他们小孩自己去解决吧。”说完,又看着霍青行叮嘱道,“小行,你陪着阿妤,外头野狗多,你们俩小心点。”   “是。”霍青行颌首。   阮妤把避风的斗篷拢得严实了一些,然后从阮母手中接过食盒,这是以防阮靖驰那小子不肯跟过来准备的,便笑着和二老说,“好啦,爹娘,你们快进去吧。”   目送两人进屋,这才看向霍青行,“走吧。”   “嗯。”   霍青行看着她手里的食盒,十分自然地去接,指尖相触时,阮妤呆了下,率先避开,“不用,你还提着灯笼。”   “没事,天黑,你小心些走路。”霍青行语气温和,态度却坚持,阮妤看着他俊美沉稳的侧脸不由有些怔忡,被人拿走了食盒才反应过来。   “走吧。”霍青行看着她开口。   见他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提着食盒,还特地把光亮都照在她的跟前,阮妤心里突然就有些暖。   无论是凌安城的霍青行还是青山镇的霍青行都让人有着巨大的安全感,仿佛和他待在一起,就不会有什么后顾之忧,她也没再扭捏,轻轻嗯一声便和人往前走。   这会各家各户都已吃完晚饭,不似天暖时打开门户搬出椅子在门口闲聊,此时两侧门户紧闭,巷子里也只有犬吠的声音。   霍青行想到阮靖驰怕狗怕得不成的样子,不动声色地朝阮妤那边看了一眼。   “怎么了?”   阮妤察觉他的目光,笑着偏头看他。   她的脸在灯笼的照映下十分柔和,却不见一丝霍青行希冀的惧意,他五指有些遗憾地捏了捏灯笼手柄,收回目光,轻声说,“没事。”   阮妤挑了挑眉,觉得霍青行有些怪怪的,却也没多想。   直行走到最前面又左拐右拐了两次便到破庙前了,破庙环山远离人群,荒凉又偏僻。这要是夜里,阮妤一个人还真不敢来,不过这会有霍青行陪着,她倒是一点惧意都没有,远远瞧着这黑漆漆的破庙,她开口,“进去吧。”   “嗯。”   霍青行陪着她,注意着地上,时不时提醒一句,“小心。”   来时还不敢确定,不过进了破庙,看到在院子里的赤电时,阮妤就确信阮靖驰那小子真在里面了。   赤电是西域来的宝马,十分通人性,它原本在睡觉,听到声音立刻睁开眼,在瞧清来人时,浑身的戒备又一扫而尽,还非常黏人地朝阮妤那边靠过去,拿头拱她。   阮妤拿手轻轻抚着它的头,见它又伸头往霍青行提着的食盒探过去,一副饿坏了的模样,低头扫了眼,发现地上的野草都被他啃了大半,就知道阮靖驰那小子没好好喂它。   她刚刚多做了几块干菜饼,本来是怕阮靖驰饿着,这会——   她打开食盒,拿了一张饼递到赤电的嘴边,赤电立刻咬牙吃了起来。   原本还想再喂,门窗紧闭的破庙里突然传来一阵鬼哭狼嚎的声音,阮妤心下一震,和霍青行对视一眼,也顾不得赤电,立刻抬脚往里头走。   要推门的时候,霍青行拦住她,压着嗓音和她说,“我来。”   阮妤点头,退后一步任霍青行推开了门,临近年尾,今夜月色格外亮,冷清的月色斜斜从木头窗棂外打进来,又有霍青行在前提着灯笼往里头照,阮妤一句“阮靖驰你在哪”还未出声就看到了不远处抱着柱子闭着眼鬼哭狼嚎的阮靖驰。   “你们这些臭老鼠给我滚,滚开点!”   “再过来,我就拿剑砍,砍你们!”   他说得咬牙切齿,一脸凶狠,偏偏身子抖得不行,阮妤看了看他的剑还好端端地躺在地上,又看了看他马上要摔下来的模样,顿时……有些一言难尽。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她手肘托在胳膊上,指腹轻揉眉心,和霍青行对视一眼,发现他也挺愕然的,大概没想到成日叫嚣着要打人的阮靖驰会是这副模样。   她也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好一会才开口喊人,“阮靖驰。”   骤然听到这个声音,紧闭着眼睛的阮靖驰怔了怔,有些没反应过来。   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幻听了,抱着柱子的阮靖驰犹豫了下悄悄睁开一条缝,然后就瞧见正对着他的门口站着一男一女,赫然就是他以为绝不可能出现的阮妤和霍青行。   他先是一呆,紧跟着反应过来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模样,立刻变了脸,马上松开手跳了下去。   可底下几只小老鼠还围着柱子吱吱吱,脚刚踩到地面,那几只老鼠就围过来了,阮靖驰这会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过震惊,一时竟没反应过来,呆呆地看着阮妤问道:“你怎么来了?”   阮妤刚才一路走得很急,此时却抱着双手,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看着他,亦或是……看着正在啃他鞋子的老鼠,挑眉问,“这会不怕老鼠了?”   “什么?”阮靖驰一怔,低头一看,立刻惊得跳了起来,想继续跳到柱子上,但想着门口的两人,又死咬着牙硬撑着没跳上去。   双手紧捏成拳头,身子也抖得不行,要不是咬着牙,估计牙齿都得打颤了。   最后还是阮妤看不过去,侧头看了眼霍青行。   霍青行便提着灯笼走了过去。   因为有亮光,本来还嚣张得不行的几只小老鼠立刻跑走了,没了那些东西,阮靖驰僵硬的身形也总算没那么紧绷了,他大大松了口气,身子贴着柱子,还是不肯露出软弱给别人看,撑着没坐在地上。   他这会没去看霍青行,而是注视着一步步朝自己走来的阮妤,哑着声,又问了一遍,“你怎么来了?”   阮妤却没答他的话,而是四下扫了一眼,见宝剑丢在一旁,包袱在地上隐有塌陷的模样,衣服也散了一堆,这些名贵的布料价值不菲,此时却被人随处丢在地上,估计刚才阮靖驰就垫在上头睡着,她收回目光,看向阮靖驰,问他,“离家出走?”   阮靖驰一听到这四个字,脸色就有些不大好看。   以为阮妤是故意来讥讽看他笑话的,他紧握拳头侧过脸,咬牙道:“不用你管!”   看着少年挺直的脊背和倔强的侧脸,阮妤轻轻叹了一声,再开口时,声音就变得柔软了许多,“饿了没?”   还是第一次听阮妤用这样温柔的嗓音和自己说话。   阮靖驰转过头,呆呆地看着她。   阮妤见他这副模样也就没再开口,朝霍青行伸手,待接过食盒,扫了一下四周,总算找到一张香案,刚要把东西放到上头就听霍青行说,“等下。”   “嗯?”阮妤疑惑看他。   见他默不作声地用帕子擦了一遍桌子,等擦干净才收回帕子同她说,“好了。”   阮妤看着他这副模样便笑了,她没说旁的,轻轻嗯了一声,和霍青行一并把食盒里的菜放到桌子上,而后偏头招呼还呆站在原地的阮靖驰,“过来吃饭。”   阮靖驰傻傻地看着她。   此时的他不似面对旁人时的嚣张模样,也敛了平日的暴躁,就像是一个提线木偶被阮妤的目光牵引着朝她那边走去,等走到她身边的时候,闻到那股子熟悉的香气,他才回过神。   回神后的第一件事却不是接过她递过来的碗筷,而是狠狠拧了一下自己的胳膊,等疼得嘶了一声才不敢置信地看向阮妤,他居然不是做梦?   她真的来找他了,而且还给他带了吃的,没有无视他还和他好声好气说话……这,怎么可能呢?   “阮靖驰,你有什么问题?”阮妤自然没有遗漏刚刚他拧胳膊的动作,这会有些无语地看着他,倒也没说别的,把碗筷递给他,还是那句,“吃饭。”   这回,阮靖驰没再犹豫,立刻接了过来,朝长桌看去,一看却又愣住了,尖椒炒牛肉、板栗炒鸡,还有豆腐鲫鱼汤,旁边还放着几张干菜饼。   竟然都是他喜欢吃的。   他神情讷讷地看向阮妤,这些都是她亲手准备的吗?可她怎么记得他的喜好?   她不是从来都不管他的吗?   阮妤这会正双手抱胸倚着墙壁,见他看过来,扬起眉梢,“看我做什么?我脸上有饭?”说完见他低头吃起饭,也没再理他,自顾自走到一旁去捡他的衣裳。   霍青行走过去帮她一起捡。   阮靖驰一边吃着饭一边看着阮妤,看到霍青行和她并肩蹲在一起的模样就觉得格外扎眼,不过今天……他撇撇嘴,还是算了。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再说他还喊了阮妤过来。   “吃完就给我回家去。”阮妤说着就有些来气,把衣服装进包袱里,回头看着阮靖驰说,“你这大冷天的往外头跑,谁也不说,钱也不带,难道不知道祖母会担心?”   阮靖驰本来正美滋滋吃着饭。   他以前从来没吃过阮妤做的菜,家里除了祖母之外也没人有这个福气吃到,没想到阮妤竟然会亲自给他做,他心里就像是被人灌了一钵蜂蜜似的,甜得不行。   可听到这话,他的心立刻一沉,张口就道:“我不回去!”   “你不回去?那你想去哪?待在这破庙?阮靖驰,你没毛病吧。”阮妤有些火了,把包袱往桌子上一扔,冷着脸,被霍青行扯了下袖子又勉强压抑住怒火,看着人问,“那你和我说,你来这做什么?”   她是真不明白。   这小子为什么好好的家不待,跑来破庙受罪。   能做什么?   当然是提防某些心怀不轨的人靠近她!   但阮靖驰也不是傻子,知道这样说,阮妤绝对更生气,索性侧过头,不去看她,紧抿着唇哼道:“不用你管,我想去哪就去哪。”   阮妤一听这话,彻底恼了,她冷着脸刚要发火就听身侧霍青行和她说,“他既然不想回去就让他留下吧,给你祖母去封信说一声,他们也就放心了。”   似是没想到霍青行居然会帮自己说话,阮靖驰惊讶地看着他,而后又拧起眉,猜测他要做什么,他不信霍青行没发现他对他的敌意,一般这个时候不是做壁上观更好?   “你不是说他性子拗,若赶他,还不知道他会跑到哪里去。”霍青行依旧温声。   这破庙,他是机缘巧合碰见的,之后要是再换地方,他也不知道会去哪,最后担心睡不着的还是她。   阮妤一听这话,倒是也冷静了下来。   她沉默了一会看向阮靖驰,“你真不想回去?”   没想到霍青行的一番话真就让阮妤改变了态度,偏偏这男人又是帮自己说话,阮靖驰心里又恼又不是滋味,但也知道这会再跟霍青行争执只会激怒阮妤,而且他要真惹阮妤不高兴,岂不是便宜了这个狗男人?!   咬了咬牙,阮靖驰紧握筷子,还是低低嗯了一声。   算了。   留下就留下吧。   就像霍青行说的,要这小子回头真跑到其他地方,那就更加找不到了……她伸手揉着眉心,看着他还傻乎乎地站在那,没好气地喊道:“还不吃饭,吃完饭和我回家。”   阮靖驰一听这话立刻双目一亮,不等阮妤再说立刻回头吃起饭。   他平日虽然脾性不好,但吃饭还是颇有教养的,此时却吃得风卷残云一般,生怕吃慢了,她要收回刚才的话。   阮妤看他一眼,回头问霍青行,“你家还有多余的房间吧?”   这话刚落,霍青行还未答话,原本在后头吃饭的阮靖驰却又恼了,“你想让我和他一起住?”回想阮妤刚才的话,说的是回家,更是怒道:“他家和你有什么关系!” 第71章   阮妤一听到这咋咋呼呼的声音就忍不住皱眉, 她其实并不是多好的脾性,前世最开始的时候是不愿与人为恶,所以纵使不高兴也都自己藏着,后来自打不愿再摆那副模样后就彻底不管旁人了, 随心所欲, 自己最大。   因为阮靖驰的离家出走担惊受怕了一下午, 还连累旁人也跟着操心, 不说祖母他们了, 就连爹娘刚刚听她说起阮靖驰离家出走也担心得不行,还一直以为是因为她不肯回家造成的,刚刚吃饭的时候还在叹气。   偏偏惹事的人一点做错事的自觉都没有, 依旧张狂得无法无天。   她勉强压抑着怒气, 回头看阮靖驰,冷声说,“家里没有多余的房间,或者你打算和别人睡?还是你选择打地铺?”   阮靖驰闻言果然沉默了。   他打小就没和别人共用过一个房间, 打地铺什么的就更不可能了,可他就是不喜欢霍青行, 不喜欢这个能让阮妤变得如此听话, 甚至能够改变她想法的人, 所以就算还没想出其他办法, 他也还是紧抿着嘴唇不肯说话。   阮妤看着眼前这个倔强的少年,目光微闪, 似想到什么, 突然扬起眉梢开了口,“倒是还有个办法——”   阮靖驰闻言立刻眼睛一亮,张口就问, “什么?”只要不和这个男人同住一个屋檐下,都好说!   阮妤似乎猜到他在想什么,倚着柱子抱着胳膊笑眯眯地开了口,“我给你叫辆马车,你去镇上找间客栈,你想什么时候回去就什么时候回去,想吃什么就吃什么,钱我来付。”   她一副打商量的模样,说完还问他,“如何?”   话音刚落,方才还双目灿亮的少年立刻沉了脸,他来这就是为了盯着这两人,尤其是提防这男人不怀好意接近阮妤,去了镇上还怎么提防?明知道阮妤是故意激自己,为得就是想让他早点回家,可他……阮靖驰捏了捏拳头,咬牙道:“我和他住!”   说话的时候紧握着筷子,要不是还记得这是仅有的一双,而他还有很多菜没吃,估计这双筷子都要报废了。   阮妤挑眉,似是猜到他会选这个。   虽然不清楚阮靖驰为什么这么坚持要留在这,不过她也没办法赶他走就是了……一来是阮靖驰根本就不是个会听人话的性子,二来,她也许久不曾看见他了。   上一世她搬去凌安城后就跟他断了联系。   虽说临死前他跟徐之恒都找到了她在哪也给她来了信,说是完事后就来找她,但她在闭上眼之前都没有见到他们。   也不知道这小子知道她的死讯有没有哭?   想到这。   阮妤不由又想起前世那个蹲在她面前仰着头说要保护她的少年。   烦躁和恼怒褪去,她的目光和心忽然都变得有些软,见人闷头吃着饭,一副气鼓鼓的模样,她也没去打扰他,和身边的霍青行继续刚才的话题,“有吗?”   “嗯。”   霍青行开口,“有,泽安有时候过来会住在客房,东西也都齐全,回头简单收拾下就好了。”   “如想那方便吗?”阮妤还是有些顾虑,毕竟应天晖是从小到大的旧相识,哥哥妹妹一样的关系,可她家这个刺头,她还真是有些担心。   要不是真没有其他法子,她也不会拜托霍青行了。   霍青行见她柳眉微蹙,忍住想要去替她抚平的冲动,温声说,“如想住在后院,没事,我回去和她说一声。”   阮妤这才放心。   两人说话的时候,阮靖驰一直竖着耳朵,越听越生气,狗男人,就会在阮妤这个笨蛋面前装模作样,偏偏他这会又碍着阮妤不好说,只能气鼓鼓地吃着饭。   吃完饭,重重撂了碗筷,冲阮妤说道:“我好了。”   阮妤看过去,见他半点没有收拾的意思,挑眉说,“自己收拾。”   见少年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似乎觉得她是在说什么天方夜谭的事。   她却仍旧抱臂笑着,“怎么,你还指望我给你收拾?”这一世,她是想和阮靖驰好好相处的,即使不再回阮府,可她还是认这个弟弟的,不过该疼疼,该骂也得骂,十几岁的阮靖驰看着就讨打,不好好教,还不知道以后会做出什么事,毕竟前世他因为这个性子可没少得罪人。   要不是后台足,只怕早就被人套麻袋揍无数次了。   阮靖驰和阮妤沉默对视了一会,大概看出了她眼中的坚持,咬咬牙,憋着脾气,还是转过头收拾了,把碗筷全都装进食盒中,顺着捡起他的佩剑,然后很不高兴地沉着脸走到阮妤身边,看着她说,“这样行了吧。”   全程没有理会阮妤身边的那个男人。   可阮妤自然不会让他这样无视,给两人介绍道:“霍青行,我朋友。”   “阮靖驰,我弟弟。”   想到之前阮靖驰一天内就跟霍青行动了两次鞭子,虽说今日霍青行没提,但以她对阮靖驰的了解,估计这小子肯定又做了什么,便又看着阮靖驰说,“先跟你霍哥哥道个歉。”   “你说什么?!”   才压下火气的阮靖驰一听这话又怒了,他不敢置信地看着阮妤,又去看站在她身边神色淡淡看着他的霍青行,指着自己鼻子,震声道:“你让我跟他道歉?凭什么?还有他算我哪门子哥哥!”   旁人见他这般模样肯定要发憷,可阮妤却只是闲闲地抱着胳膊看着他,语气淡淡地说:“你无缘无故跟人动鞭子还有理了?而且他年纪比你大,怎么就不能做你哥哥了?”   不过前世好像也没听他好好喊过一声“姐夫”,大多时候不是直接喊名字,就是喊喂,阮妤也没坚持他喊什么称呼,只是看着他说,“要么道歉,要么回家,自己选。”   “回家”两字此刻就是阮靖驰的命脉。   他当然知道自己不想回家,阮妤也奈何不了他,可同理,他要是不按照她说的去做,阮妤也会真像她所说的那样不理他……牙齿都快被他咬碎了,也没见到阮妤心软。   最终还是阮靖驰先在她面前败下阵。   他就像个斗败的公鸡,左脸写着不高兴,右脸写着我很烦,但当把目光转向霍青行时,那个始终神情寡淡的男人,他又紧咬着牙,怒视他。   好汉不吃眼前亏,他忍!   “对!不!起!”他瞪着霍青行一字一句道。   明明是道歉的话,硬是被他喊出了几分打架的气势。   霍青行一贯无所谓他的态度,他道歉也好,不道歉也罢,反正他做这些事也不是为了他,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而后便垂眸看向阮妤,神情不同面对阮靖驰时的寡淡,肉眼可见地变得温煦起来,“先回去吧,先生和婶婶也该着急了。”   “嗯。”   阮妤点点头,看向阮靖驰,“走吧。”   阮靖驰没好气地站在一旁,没搭理她,显然还在因为刚才被迫道歉而生她的气。   阮妤看他这副小气样只觉好笑,也没说什么。   提着包袱要往外走的时候,被霍青行伸手接过,她也习惯了,见他要拿也没推拒,可阮靖驰一看到这个画面立刻冲了过来,直接从霍青行手上抢过包袱,恶狠狠道:“不用你拿,我自己拿!”   他说着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拿着佩剑和包袱,不给霍青行半点邀功的机会,还硬生生挤在两人之间,把原本并肩而站的两个人分得远远的。   霍青行看他一眼,没说什么。   阮妤却颇为无语,看着霍青行说了一句,“不用理他,走吧。”   “嗯。”   三个人一起往外走,等到了外头,赤电早就把饼吃完了,看到他们出来立刻开心地扬起马蹄,还一个劲地往阮妤那边凑过去,要蹭她。   阮靖驰看它这副样子就有些来气,他刚刚在里头喊得鬼哭狼嚎,这狗东西一点护主的自觉都没有,也不知道提醒他,害他在阮妤和这个男人面前丢了这么大一个脸。   不过见它跟阮妤亲近也没醋,哼一声,把包袱甩在马背上,然后看着阮妤说,“你坐。”   阮妤正在安抚激动的赤电,闻言直接拒绝,“就这么一段路,走过去就好。”   可阮靖驰却十分坚持,“不行,你上去。”   阮妤又想问他有没有毛病的时候,一直不曾说话的霍青行也开口了,“你坐吧,这一路过去还是有些距离的。”他当然知道阮靖驰这么做的原因,不过就是不想让他靠那么近。   两人都这么说了,阮妤看了看他们,也没再拒绝。   她骑射很好,根本无需人扶。   等坐稳后,赤电显然很激动,刚要扬起马蹄往前冲就被阮靖驰狠狠拍了下马头,“安分点!”然后他也不给霍青行机会,直接握着缰绳,牵着赤电往外走,走到外头却迷茫了,这……该往哪走啊?   阮妤原本还想让他走慢些,等等霍青行,此时见他脸上流露出来的迷茫,好笑地弯起眼睛,没有帮他的意思。   阮靖驰自是察觉了,不高兴地抿了下唇,最终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等着霍青行走过来,然后跟着人的步子往前走。   月光下。   阮妤坐在高高的马背上,月色把她的脸庞照得十分温柔。   她前面身形挺拔的青衣少年手提灯笼,替她照明前方的道路,而身边的少年虽然走起路来十分不安分,但始终紧握着缰绳不曾松开。   远处偶有鸟鸣犬叫。   但在此处,却依旧静谧温柔得如一汪春水,她看着地上被月色和灯火斜照出来的三个身影,眼眸也不禁慢慢弯了起来。 第72章   走了快有两刻钟才到家门前, 怕这会带着阮靖驰回家,知晓他要住在霍青行家里,爹娘和阿柔又要多想,便看着霍青行说, “你先去和如想说一声。”   霍青行点点头, 提着灯笼走了进去。   这会巷子里十分安静, 甚至有很多人家连烛火都灭了, 显然是已经入睡了。   也只有她家和霍青行家的院子里以及门外还点着灯笼, 投射出来的光亮恰好能够照见阮靖驰拧成一个结的眉头,英俊迫人的少年郎紧抿着嘴唇,拧着眉四处打量, 脸上写满了不满意。   她当然知晓这位大少爷在想什么, 站在赤电旁,一边轻轻抚着它的头,一边低声问人,“不喜欢这?”   “鬼才会喜欢这里吧, 又破又旧。”阮靖驰咕哝一句,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问话的是谁, 脸跟身子都僵住了, 生怕她又要说什么“不喜欢就离开这里”的话, 小半天才扭头朝阮妤那边看去, 没想到月色下她的脸平静且温和,不仅没有冷眼看他, 反而还带着一抹以前从未给予过他的笑容。   他一时看得愣住了, 迟疑许久才再度开口,“……也还好吧。”   “唔,还算安静, 民风淳朴?”这是他大少爷唯一能想出来的优点了。   阮妤听着这话,眼中笑意愈浓,她仍旧轻轻抚着赤电的头,悠远绵长的目光却一直看着阮靖驰,最后还是阮靖驰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别过头,瓮声瓮气道:“看我做什么。”   说完又咬紧牙,“我就是不喜欢!”   到底还是说了真话。   如果只是和朋友们偶然踏足这个地方,他也无所谓喜欢不喜欢,可偏偏这个地方困住了他眼前这个人,便是琼楼玉宇,他也不喜欢!   “你不喜欢这边也正常。”阮妤笑道,“这里比起江陵府,比起长安的确有许多不足的地方。”   没想到她居然会顺着自己的话往下说,阮靖驰目光惊讶地看着她。   阮妤任他看着,自己却把目光放到了那条狭长幽深的巷子里,巷子狭窄,因为前方不曾点灯的缘故,只有莹莹月色在头顶铺染开来,隐约能照清前路的形状。   地上坑坑洼洼,前几日下过的雨水还在坭坑里积着。   她有时候路过那的时候没注意就会踩进水坑里,那蓄着淤泥的泥水能把她的鞋子和裙摆都弄脏。   因为这里还有人家养牛羊,路上偶尔还能瞧见不少未被人及时清理干净的粪便,男人女人也不似那些勋贵世家会遮掩全彼此在外头的脸面,吵起架来直接动手打人也是有的,有一次她还瞧见一个妇人直接拿着刀追着男人跑,足足跑了两条街。   可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却让她生出一种以前从未有过的归属感。   她偶尔空闲在家的时候会跟着她阿娘串门做客,邻近的几个小孩都喜欢叫她“阮姐姐”,有时候隔壁几个婶婶做了好吃的也会往家里送……这里虽然没有江陵府和长安的繁华热闹,却让她十分心安。   冬日寒风十分冷峭,虽不似长安的风如刀子一般,但委实也好不到哪里去,阮妤笑着拢了拢身上的斗篷,而后收回目光看着阮靖驰说,“便是有诸多不好,这里也是我的家。”   阮靖驰一听这话,眉头又拧了起来。   他刚要反驳却又听阮妤柔声说道:“小驰,便是我不回去了,祖母也是我的祖母,你也还是我的弟弟。”   看着少年怔忡的目光,大概是没想到她会这样说,阮妤轻咳一声,心中也稍稍觉得有些不自在,她也是第一次说这样的话,实在是有些不大适应……恰好身后传来一串脚步声,她连忙回头看去便瞧见霍家兄妹走了出来。   见到如想也在,阮妤立刻迎了过去,秀眉微蹙,拉住她的手低声说,“你怎么也出来了?”说着又颇有些怪责地看了眼霍青行,“如想身体不好,你也不知道劝着一些?”   霍青行沉默地抿了下唇,也没辩解,站在一旁看着两人。   还是霍如想怕她不高兴,连忙道:“是我自己要出来的,我原本也没睡着,正好出来看看姐姐的弟弟。”   说完歪头朝身后看去,恰好瞧见昏暗巷子中,穿着红色锦衣抱着佩剑的少年郎睨着一双盛气凌人的眼朝她这边看过来。   少年郎已从先前的怔忡中回过神了,原本因为阮妤那句“你也还是我的弟弟”而跳动不止的心脏在瞧见阮妤和这对兄妹这般亲昵时又慢了下来,他抿着唇,十分不爽地看着他们,所以曝露在霍如想面前的就是一个浑身写着不耐烦和不高兴的如熊熊烈火一般的少年。   她平日很少见外人,外男就更加不用说了。   从小到大,除了表哥之外,唯一见过并且说过话的也就应天晖和阮庭之,可他们无论性格如何,待她都十分温煦。如今乍然瞧见这样一个脾性的少年,她心里微微有些发怵,只敢躲在阮妤的身后,远远朝人点了点头。   “阮靖驰,过来。”阮妤回头喊人。   阮靖驰听到她的声音,虽然还是不高兴,却还是抿着唇走了过去,也不说话,就站在阮妤的身旁。   “这是如想,和你差不多年纪。”阮妤最是清楚他的脾性,这臭小子虽然不至于打女人但也不会因为对方性别不同而变得客气好说话,以前就有不少姑娘家被他欺负哭,怕他回头欺负如想,她沉着声叮嘱,“你在这的日子好好和人相处,要是让我知道你欺负人,看我怎么收拾你。”   不曾听到他的回声,她偏头看人,本来还一脸不满的少年被她这么一看才不甘不愿地吐出几个字,“……知道了。”   阮妤这才满意,牵着霍如想的手,笑着说,“走,外头风大,我们先进去。”说完也不管身后两个男人,自顾自拉着霍如想进了屋子。   阮靖驰见她这副熟门熟路一看就来了无数次的模样,心里越发不满,脸冷得跟什么似的,又见霍青行已经迈步,连忙瞪他一眼,牵着赤电快步跟了上去。   ……   霍家除去兄妹俩的住处外还剩下两个房间,一个是主屋,是已经仙逝的霍家二老住的,还有一间就是客房,上次应天晖和阮庭之过来就住在这。   客房里东西都齐全。   霍如想一边领着他们进去,一边说,“被子和枕套我前几天才晒过,要是不够,橱柜里还有,炭火待会我去厨房拿,让哥哥送过来。”   阮妤见她小心翼翼的模样,笑着安抚道:“别把他当少爷看,有住的地方就不错了,也不用什么炭火,这个年纪要什么炭,多拿一条被子就是,再挑剔就给我滚去院子里睡。”她说完侧头去看跟进来正抿着唇四处打量的阮靖驰,挑眉问,“是不是?”   阮靖驰便是诸多不满,也不敢说什么,只能闷着嗓子嗯一声。   阮妤满意了,便让霍如想先去睡,而后又替他布置了一些洗漱用的东西,眼见差不多了,便和霍青行说,“我先回去,他要是再惹你,你记得和我说。”   霍青行点点头,刚要开口,就被阮靖驰抢了白,“我送你出去!”   霍青行:“……”   沉默地看了一眼阮靖驰,今夜第一次拧起眉。   但显然阮妤没有瞧见,正好她也有话和阮靖驰交待,和霍青行说了一句就带着阮靖驰往外走。   霍青行抿着唇目送姐弟俩离开,到底没跟上去,还没有取名字的小猫见人都走了才喵喵喵的摸索过来,黏在他的脚边拿脸轻轻蹭着,霍青行弯腰把人抱了起来,摸了摸他的头,轻轻叹了口气。   阮妤一路领着阮靖驰往外走,边走边叮嘱,“你跟人家客气一些,他们都是我的朋友,别总拿你那张好似他们欠了你什么的脸对人家,他们又没惹你,你有什么好不高兴的?”   余光瞥见身边少年低着头,也不知道有没有把她的话听进去,阮妤停下步子蹙起眉,“听到没?”   阮靖驰这才回过神,撇嘴道:“……听到了。”   心里还是有些不满,不过因为心里那句想问的话,也就没把不满放在第一位了。   “你刚刚……”他开了口,看着阮妤的脸又顿住了。   “嗯?”   阮妤看他,“什么?”   阮靖驰从来都是直来直去的性子,还是第一次这样纠结,看着阮妤的脸想说“没什么”,但那颗心跳上跳下的,估计要是不问出口,他今晚都别想睡了,这样迟疑了好一会,他还是咬牙问道:“你刚刚说,无论如何,我,我都是你的弟弟?”   声音越往后越轻,尾音处甚至还有些微颤。   因为不敢确信而不敢肯定,甚至连目光都不敢跟人对视了,说完之后就垂下眼,鸦羽般的眼睫一颤一颤的。   然后又怕刚刚自己是幻听,或是下一个回答不会是他满意的,忙又说道:“算了,没什么,你快回去吧。”说着自顾自往前走,跟逃避什么似的。   阮妤看着他这番落荒而逃的模样却笑出声,“喂,阮靖驰!”   她留在原地喊人。   见少年停下步子又笑道:“你跑什么?”   “我才没跑。”少年毫不犹豫地反驳,却依旧不肯回头,嗓音沉闷。   阮妤笑着走过去,站在人身后,“转头。”   少年似乎有些不情愿,但还是依她的意思转过头,刚转过去就发现有一只温柔的掌心覆在自己的头顶轻轻揉了揉,双目陡然睁大,他就像是不敢相信一般,怔怔地看着阮妤。   阮妤也是摸头的这刹那才发现眼前的少年其实已经长得很高了,她得踮起脚才能摸到,细软的头发在掌心下乖顺地贴服,就像山林中威猛的小豹子被驯服一般。   她也就摸了这么一下就收回了手,负在身后,笑看着他,“是,你没听错,无论如何,你都是我的弟弟,不会因为我在哪我是谁就改变。”   “我知道我以前也不是个好姐姐,”   她轻轻唔了一声,“以后……我努力吧。”   阮妤说到这的时候微微蹙眉,大概在想是不是真能如自己所说的这样当一个好姐姐,罢了,试试吧,就像今天这样相处也挺好的。   “好了,你进去休息吧,我也要回去了。”估计爹娘也还在等她,刚跟阮靖驰擦肩而过的时候,突然听到他低低的一句,“……挺好的。”   “什么?”   阮妤没听清,停下步子。   “没什么!”阮靖驰才不想让她知道他在想什么呢,伸手搭在人肩上把人往外头推,“快走快走,我要睡了。”说着还咕哝道,“谁让你摸我的头了,你不知道男人的头是不能随便摸的啊!”   阮妤被人推着往外走,听到后话非常沉默地转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是在无声的说,就你,还男人?   阮靖驰看懂了便更加恼了,到底是刚刚被摸头的羞赧压过气恼,抿着唇没说话,只是继续推着人往外。   嘴里继续说,“还有你知不知道男女大防啊,大晚上的跑别的男人家里。”   已经被推到门口,阮妤拉了拉被人弄得有些乱的衣裳,直接无视后话叮嘱人,“记住我刚刚说的啊,别去找人的麻烦,被我知道,看我怎么收拾你!”   她看着有些凶巴巴。   可阮靖驰看着她这副模样,却不似最初被人叮嘱时那般不喜,撇着嘴,含糊不清地应道:“知道了,你都说了好多遍了。”   “还不是怕你记不住。”阮妤没好气地瞪他一眼。   鬼知道他为什么总跟霍青行过不去,估计真是天生的对家吧,不过见他应肯,她也就没再多说,说了句“早些睡”就往隔壁走。   阮靖驰目送她离开,这才合上门。   手试探性地摸了下刚刚被人触碰过的地方,阮靖驰平时紧绷的臭脸上忍不住扯开一抹藏不住的笑容,他心情很好的回过头就看到不远处霍青行正抱着猫站在树下看着他。   甫一看到这个男人,阮靖驰本来的好心情立刻被不爽所取代。   想到阮妤的叮嘱,他重重哼一声,算了,卖那个笨蛋一个面子好了!而且他今天心情好,也懒得和这个男人计较~就算和阮妤亲近又有什么用?她会摸他的头吗?   阮靖驰想到这,心情就变得更好了,不过表哥那边还是得写封信过去,让他早些过来,他可不希望这个笨蛋一辈子待在这个鬼地方!   他这样想着,背着手哼着歌,神清气爽地和霍青行擦肩而过。   霍青行看着他眼中流露出来的炫耀,皱了皱眉,十分莫名。   作者有话要说:  弟弟:哼,亲近也没用,她又不会摸你头   大人:是不会摸头,但是摸脸摸腰的,也没少经历   弟弟:凸(艹皿艹 ) 第73章   翌日清晨。   阮妤一大早就起来了, 她打着呵欠一路去往后厨,打算包点新鲜的馄饨再烙几个葱油饼,回头给阮靖驰和霍青行兄妹送过去,没想到刚进去就瞧见阮母站在灶台前神不守舍包着馄饨。   “阿娘?”   阮妤一边喊人, 一边看了看外头, 奇怪道:“您今天怎么起这么早?”平时阿娘都得迟两刻钟才起。   阮母听到她的声音回过头, 她手里还拿着一张皮子, 回头看到阮妤愣了一会才回过神, “啊,昨天睡得早,就起早了。”   睡得早吗?   阮妤记得昨晚看完书去厨房倒水, 还瞧见爹娘屋中亮着的烛火, 而且阿娘眼下那片乌青,怎么看都不像是睡得好的样子。她心中大约猜到是什么缘故,嘴上没说,只噙着笑走过去, 下巴垫在阮母肩上,看着那已经包了几排的馄饨弯着眼睛笑道:“阿娘怎么知道我今天想吃馄饨?”   说着又道, “阿娘多做点, 回头我给霍青行他们送过去。”   阮母点点头, 脸上勉强扬起一个笑, 脸色却还是很苍白。   阮妤在一旁洗了手也过来跟着一起包,边包边说, “那个臭小子以前没来过这样的地方, 又听说我管了酒楼就想过来凑凑热闹,估计没几日就要离开了,我想他跟霍青行都是男的年纪又差不了几岁, 住在一起也有话说,便让他这些日子住在霍青行家里。”   短短一句话就把阮母心中的几个疑问抚平了。   阮母手捏着馄饨皮,脸转向阮妤那边,紧着嗓音问,“住些日子就回去吗?”   “是啊。”阮妤扬起月牙似的眼睛冲她笑,“他打小就没怎么吃过苦,如今也不过是图个新鲜,哪能一直待在这。”见阮母手里那张馄饨皮都快掉下来了,她眼疾手快接了过来,先拿一边卷两次,然后两角随手一叠就码到了案板上。   而后便听到阮母轻轻松了口气。   等到再开口的时候,阮妤明显发现她的情绪高涨了许多。   阮妤自然知道她刚刚在愁什么,一来是担心阮靖驰死缠着要她回家,二来估计是以为阮靖驰住在霍家是不满他们……她笑笑,不去拆穿,撒起娇来,“阿娘,我今天还想吃葱油饼呢。”   “哎。”   阮母心情好了,声音也亮了起来,“这就给你做。”   阮妤哎一声,跟着又说,“您多做些,回头我给霍青行他们送过去。”听人应好,她便继续包起馄饨,再过两日就要过年了,看阮靖驰这个情形估计过年是不肯回去了,她想了想打算回头给祖母送信的时候顺道说上一声,母亲这边也得说下。   阮母听完之后倒是没意见,还笑道:“行啊,正好家里也很久没热闹了,小孩子多也闹腾些。”说完还特地在百忙之中抽空叮嘱阮妤,“你记得正月里回那边一趟,我看那位老夫人十分喜欢你,别因为回了家就寒了老人家的心。”   她虽然没读过几本书,但人情冷暖还是知道的。   虽然害怕那边的人要阿妤回去,但也不能因此就让阿妤断了那边的联系,做人不是这样做的。   “刚想和您说呢,我初三去一趟,看看祖母。”阮妤笑着说,想起阮云舒,沉吟一会,道,“您若想阮云舒也去封信,让她回家住几日。”   听到这个名字,阮母和面的动作一顿。   对于这个从小养大的女儿,阮母自然还是有几分留念的,可她沉默一瞬,还是摇了摇头,低声说,“她要来就来,反正咱们家里都有人,写信……就不用了。”   这么久也没见那孩子寄封信回来,阮母心里若说一点都不介意是假的,此时这番话,埋怨有,更多的却还是怕耽误了她。   既然那孩子好好的,也就没必要拖累人家了,也省得让人家觉得他们是想攀高枝。   阮妤闻言便也没劝。   就像她当初和阮云舒说的,她不会阻拦阮云舒来家里,但也不会帮她。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去理会。   ……   馄饨煮了一锅,葱油饼也做了十多个,阮妤各装了一些放进食盒里。   “你不吃了再去?”阮母问她。   阮妤笑着摇摇头,“我去那吃,省得回头如想起来做,浪费。”   阮母也就没再劝,只是叮嘱人小心些,目送她出去后才收回目光。   阮妤出门那会,天色刚大白,隐约还能瞧见天边那轮还没有彻底落下的月亮,这会离霍青行平日去书斋大约还有半个时辰的样子,左邻右舍们也都刚刚起来,时不时能听到院子里传出来男女老少的说话声,也有小孩子赖床被强硬拖起来不满发出的哭嚷声,她就在这些家长里短的声音中敲响了隔壁的门。   原本以为开门的会是如想,没想到竟是已经梳洗妥当的霍青行,微微一怔后,她便弯起眉眼笑着和人打起招呼,“早啊。”   霍青行也没想到她会一大早过来,短暂地惊讶后,他第一个念头就是早起头发梳得乱不乱,衣服有没有不对的地方。   心脏扑通扑通不住跳着,脸上的表情却还是一贯的模样,等看到她的笑颜,那双寒风里的冷峭眉眼也顿时变得温润了许多,他从人手上接过食盒,闻到一阵香气,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早膳?”   “是啊。”   阮妤颌首,旁若无人地进了屋关上门,和人说,“阿娘包了馄饨,烙了葱油饼,给你们拿点过来。”说着一顿,看他,“你不会已经烧好了吧?”   “没。”   其实锅里已经煮了粥了,但霍青行还是眼也不眨地扯了谎,他以前从不说谎,如今倒是熟能生巧,连脸都不会红了。   “风大,进屋再说。”霍青行看着她说。   阮妤颌首:“好。”   两人一道往院子里走,快到客房的时候,阮妤停下步子,和霍青行说,“你先去,我喊他下,省得回头早点凉了。”等人颌首,她便走到客房前敲起门。   敲了快有十来下,里头才传来阮靖驰十分暴躁,一股子被人吵醒后想打人的声音,“谁啊!”   阮妤:“……”   她以前从未叫过阮靖驰起床,没想到这小子的起床气居然这么大,她挑挑眉,轻轻啧了一声,站在门口,十分坦然地应了一声,“我。”   屋内短暂地静了一会后才响起阮靖驰的声音,比起刚才的怒火冲天,这会阮靖驰的声音显得有些瓮声瓮气,干巴巴地问道:“你怎么来了?”然后便是一阵窸窸窣窣穿衣的声音,“等下,我穿衣服。”   “给你拿了早点,快点洗漱,过来吃饭。”她说完也没再搭理阮靖驰,径直朝堂间走去,到那的时候,霍青行已经把碗筷都布置好了,见她进来就说,“吃饭吧。”   “好。”阮妤走过去,坐在人对面,接过他递来的葱油饼,看了眼四周,问他,“如想呢?还没起?”   霍青行正准备吃馄饨,听到这话,动作微顿,然后头也不抬,垂着眼轻声说,“嗯,还没起。”实则刚刚如想已经来过了,只是知晓她在,特地把地方留给他们。   她还不知道他对面的少女早有未婚夫,还在想尽法子撮合他们。   阮妤闻言也就没多问,轻轻哦了一声,吃着葱油饼就着馄饨慢悠悠吃了起来,偶尔和霍青行说上个一两句,吃到一半的时候,阮靖驰终于姗姗过来了,刚走到门口就瞧见屋中对坐着的两个人。   这会太阳已全部升起。   万道金光破开云层穿透覆着白纱的木头窗棂,正好把屋中两人全部笼罩在这日光之中。   从阮靖驰这个角度看过去,屋中一男一女,男的清隽女的柔美,一个说起话时眉眼弯弯,嘴角永远向上翘着,容色明媚,一个虽然不大爱笑,但每当把目光看向对面女子时,眉眼也会立刻变得温和起来。   阮靖驰心中油然而生“般配”二字。   他从前没少见表哥和阮妤在一起,可也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等反应过来。   少年俊脸一沉,忙呸一声,配个屁!   屋内原本说话的两人听到这一声纷纷停下声,转头看来,霍青行看到出现在外头的阮靖驰,敛起脸上的笑,沉默回头继续吃馄饨,阮妤却皱眉看他,“你大清早呸什么?”   阮靖驰:“……”   他当然不能说了。   “没事。”他嘟囔一声,抬脚走了进去,直接坐在阮妤身边,拿起一张葱油饼狠狠咬了一大口,跟泄愤似的,还拿目光死死盯着霍青行,偏偏被他盯着的那个人一点感觉都没有,亦或是直接无视了,只看着阮妤温声问,“还要吗?”   阮妤摇摇头,“不要了,撑了。”   她吃了一大碗馄饨,又吃了一张葱油饼,已经吃不下了。   霍青行便不再坚持。   阮靖驰看着两人这番互动,更是恼得又狠狠咬了一大口,他现在学聪明了,知道直接跟霍青行起争执,阮妤这个笨蛋肯定帮他不帮自己,他黑白分明的眼睛轱辘转了一圈,突然看向阮妤,喊她,“姐。”   正在喝茶的阮妤听到这话,要不是打小学的规矩已经潜移默化留在心底了,估计这会直接要把口中的茶都得喷出来了。   可即便没喷,她因为吞咽得太快,也忍不住咳嗽起来,把手里的茶放在桌子上,她背过身不住咳嗽着。   霍青行见她咳得满脸通红,眼睛都被氤氲了一层水汽,他连忙放下筷子站起身,想走过去轻轻拍她的肩膀,可想到两人的关系,手刚刚抬起至阮妤肩头上方又收了回去,掌心合拢紧捏成拳藏于袖中,眼中的担忧却怎么藏都藏不住。   站在原地看着人问,“没事吧?”   阮靖驰也着急,他也想伸手去拍阮妤的肩膀,但以前阮妤从不让他靠近,虽说昨夜两人的关系变得和缓了许多,可他到底还没底,手举起又放下,也和霍青行一样,皱眉问,“你没事吧?”   “……没事。”又咳了几声,阮妤才喘着气开了口。   霍青行连忙把茶盏递过去,仍拧着眉,低声嘱咐,“慢点喝。”   阮靖驰慢了一拍,只能怒瞪了一眼霍青行,不过这会也不是计较的时候,便又转过头去看阮妤,同样用担忧以及关切的目光看着她。   阮妤接过茶慢慢喝了两口才总算缓了过来。   等把茶盏放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一脸莫名地看着阮靖驰,“你刚刚突然那样喊我,做什么?”这真不怪她,实在是阮靖驰很少这样称呼她,以至于她都有些不大适应。   阮靖驰本来是想故意在霍青行面前拿表哥刺霍青行的,但见阮妤这样,不大高兴地撇了撇嘴,一面低头扒着馄饨,一面闷着嗓音道:“……没事。”   阮妤挑眉看他一眼,总觉得他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不过他既然不肯说也就算了。   等吃完早膳,阮妤问阮靖驰,“我过会要去酒楼,你去吗?”   阮靖驰立刻应道:“去!”   当然要去!   谁知道那个破酒楼有没有其他不怀好意的狗男人?霍青行要提防,其他狗男人也不能放过!   不过在此之前——   他眯了下眼睛,看着对面没再说话的青衣男人,“你先回家,我收拾下就去找你。”   阮妤没察觉到他的内心活动,点点头,和霍青行说,“我先回去了。”   “嗯。”   霍青行却是看出了阮靖驰要同他说什么的意图,第一次没主动送人,只是看着阮妤点了点头。   等她离开。   果然没过一会,对面的红衣少年就开了口,“你喜欢她?”   作者有话要说:  弟弟:姐   阮姐姐:见鬼了…… 第74章   霍青行看着对面的少年, 不复面对阮妤时的温煦,是那种一贯的淡漠疏离,就这样单单看着他, 颌首,“是。”   “你!”   阮靖驰没想到他居然这么坦诚, 当即怒上心头。   他攥着拳头站了起来,青筋在手背上流窜, 腮帮子以及脸部嘴角的那块肌肉不住抽动, 但想到阮妤的交待又紧咬着牙坐了回去, 磨牙问,“那你知不知道她有未婚夫?”   说这句的时候他心里其实也是有些忐忑的, 就怕阮妤和他关系不浅, 已经告知要祖母取消婚约的事。   这样的话, 那他这话可真是打自己脸了。   还好——   他瞧见了对面那个自打阮妤离开后情绪就一直不曾变化的男人, 在听到这话后神情微微一顿,薄唇也轻轻抿了起来, 看着像是在压抑克制着什么。   他还不知道!   看来阮妤和他的关系真的如她所说那般, 只是朋友。   不过朋友,呵, 那个笨蛋把人当朋友, 可某些人啊,那小心思多着呢,也就那个笨蛋才会信了某人的鬼话。   心里放松了,他也不似先前那般紧绷了,神色闲适地抱着胳膊,椅子离地往后边的白墙靠过去,脚尖微微翘起一个弧度, 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击拍着地面,扬起眉梢继续问,“那你知道他的未婚夫是谁吗?”   见人沉默不语又讥诮一声,“肯定不知道了,不然你哪来的胆子觊觎她呢?”   他这会自顾自说着话,未听到霍青行的声音倒也不生气,嘴角微勾,嗤道:“小爷我就大发善心和你说了吧,我未来姐夫就是赫赫有名的忠义王世子,大魏最年轻的威武将军徐之恒!”他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说完倨傲地扬起下巴,见对面男人越来越沉默,正想等他面露难堪,哪想到那人只是短暂地沉默了一会,然后就在他的注视下,站起身,淡淡问,“说完了吗?”   阮靖驰一愣,没想到他会是这个反应。   “说完,我就去书斋了。”霍青行说完等了一会,见他没有再多余的话便朝人颌了颌首,还十分有礼地落了两字,“失陪。”   而后便未再理会阮靖驰,拿起吃完的碗筷往后厨走去。   阮靖驰眼睁睁看着他走了出去,小半天才反应过来,低低靠了一声。   “喂,我还没说完呢!”他说着就追了出去,可走到门外看见的却不是霍青行,而是霍如想。   霍如想陡然瞧见他横冲直撞过来被吓得停在原地,结结巴巴喊人,“阮,阮公子是找我哥哥吗?他,他去后厨了。”   看到她,阮靖驰皱了皱眉,脚步却慢了下来。   他虽然不喜欢霍青行,但……在人家妹妹面前,还是暂时给他留点面子吧,反正他还住在这,以后还有的是机会。“没事。”他不冷不淡地开口,看了眼后厨的方向,到底没走过去,正好阮妤在外头喊他,他应了一声,去房间拿了佩剑就朝门外走去。   从始至终都目视着他的霍如想见他风风火火往外跑,小心翼翼地拍了下胸口。   阮姐姐的弟弟真的……好凶啊。   ……   门外。   “怎么这么慢?”眼见阮靖驰牵着赤电出来,阮妤随口道了一句,见他浓眉皱着,嘴巴瘪着,一看又是被人惹到的模样,遂又皱了眉,压着嗓音问,“你又和霍青行闹什么了?”   他闹?   他都憋屈死了好吗!   本来还想着以表哥的名声让他识相点离阮妤远点,没想到那男人看着沉默寡言,竟这般难缠!他都想直接跟阮妤说那个男人不怀好意了,可看了看四周以及马车里多余的人,又憋屈地把喉间的话咽了下去。   “没什么。”他咕哝一声,翻身上马,不是很好声气的模样,“走吧。”   阮妤大概也习惯他这般惹是生非的模样了,想着阮靖驰这副样子应该是没在霍青行那边讨到什么好,心下稍安之余又忍不住想起前世的事,前世阮靖驰也总跟霍青行过不去,可说来也奇怪,霍青行那人看着不言不语,木讷得很,但每次阮靖驰气势汹汹的去,最后也没能在他手上讨到什么好,有时候还会被人反将一军。   想起这些事。   阮妤也不知怎的,脸上竟忍不住浮现一抹笑。   “你笑什么?”阮靖驰坐在马背上,见她脸上流露的笑,十分狐疑地看着她问。   “没什么。”   阮妤轻咳一声,敛了思绪,冲孙师傅说一声,“启程吧。”   而后便放下了车帘。   ……   而院中。   目送阮靖驰走出院子。   霍如想这才重新朝后厨走去,她今日一大早就起来了,只是没想到阮姐姐会突然过来,为了给两人创造单独相处的机会,她这才一直躲在屋子里佯装没起。   也不知道哥哥那个闷葫芦和阮姐姐进展到哪一步了,霍如想心里有点犯愁。   走进后厨就看到了背对着她的霍青行。   霍如想并不知晓堂间发生的那一系列事,这会自是神色如常地和人说道:“哥哥,阮公子和阮姐姐去酒楼了。”   霍青行双手撑在灶台边缘,听到她的声音才回过神,长睫微微颤动了一下,跟蝴蝶振翼似的,“嗯。”他敛起心神,重新挽起袖子清洗碗筷,嘴里是很寻常的一句话,“早膳在桌子上,馄饨和葱油饼,不喜欢的话,锅里还有白粥。”   他原本就是这样的性子。   纵使再乱心神的事,他也不会流于表面,即使此时他的心中已经翻起无边风浪。   虽说早就猜到她的未婚夫家世不错,要不然常安也不会这般忌惮。   但霍青行还是没想到那人居然会是忠义王世子,大魏赫赫有名的威武将军,托阮庭之崇拜忠义王的福,他听多了,自然也知晓一些这位徐世子的事。   他听说他十六封将,曾以一人之力击败羌族首领,也曾解救无数百姓于为难之中。   这样看来。   也就能明白为什么阮妤回来这么久,也不见他寻过来。   北羌战事又起,他身为威武将军自要领兵布阵,只怕如今他还在去往北羌的路上,并不知晓阮家发生的这些事……如果阮妤的未婚夫是那种因为她离开阮家就看不上她的那种人,那他自是会想尽法子把她留在身边,可她的未婚夫不仅不是这种人,还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他又有什么资格留她?   “哥,马上就要除夕了,你给阮姐姐准备新年礼物没?”为霍青行操碎心的霍如想一边慢条斯理吃着馄饨,一边看着霍青行的身影问,说完没有听到他的回答,一双柳眉当即就蹙了起来,馄饨也不吃了,放下汤勺问,“哥,你不会没准备吧?”   “不说阮姐姐给咱们家送了多少东西,你,你喜欢人家怎么能一点表示都没有啊。”   这个木头哥哥,她都要急死了!“还有时间,要不你明天去买,或者我今天抽空帮你去街上物色下?”说着又拧了眉,“也不知道阮姐姐喜欢什么。”   “不用。”   霍青行从专注的思绪中回过神,他继续手头的活,把洗好的碗筷擦拭干净放到一旁的橱柜里,然后转过身看着霍如想说,“我已经准备好了,除夕那天会给她的。”   他原本也只是希望能够在有限的时间里能够好好陪在她的身边,至于她的未婚夫是谁,是何身份,他们之后又会变得如何,本就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也不全是。   他自然也是有考虑的,只是以前是盼着她和未婚夫分开,盼着她能一直留在这。   可如今——   他更希望她好,无论在不在他身边,在不在这个地方,他都盼着她能好。   *   到了金香楼。   虽然还未至午间最热闹的时候,但楼中的客人已不算少,人来人往的,看见她就笑着和她打招呼,“阮老板。”   其中有个二十五、六的男人长了一张国字脸,浓眉大眼,穿着一身蓝色劲装,身量略高也略魁梧,气质有些像江湖刀客,他是兴文镖局的当家,姓林,单名一个弘字。   林弘是金香楼的常客。   自打金香楼重新起来后,只要不出镖就肯定会过来,   见阮妤进来,他双眼一亮,满面笑容地想和她打招呼,只是在看到她身后那尊抱着佩剑沉着一张脸的凶神时,又是一滞,略过了一会才低声询问,“阮老板,这位是?”   阮妤笑着和他介绍,“我弟弟,最近没事就陪我过来。”   林弘恍然大悟,又笑起来,“原来是阮老板的弟弟,我说怎么你们长得这么像呢。”这却是睁着眼说瞎话了,她跟阮靖驰打小就没被人说像过,便是像,也是阮云舒和他像。   但阮妤自是不会去揭穿客人的话,笑着点点头,道一句,“林当家慢用。”   谭柔还要忙活除夕夜包厢的事,阮妤便没喊她,领着阮靖驰上楼去,刚迈上二楼,阮靖驰就憋不住开了口,“刚才那人绝对看上你了。”   阮妤觉得他莫名其妙,懒得理他,自顾自拾阶而上,嘴里吩咐道:“那些都是楼中的熟客,你别去闹人家。”   “谁闹他们了?”阮靖驰撇撇嘴,十分不满,要不是知道她会不高兴,早在那人“不怀好意”和她说话的时候,他就要上拳头揍人了,鬼话连篇,就他跟阮妤这脸还像呢?   眼睛瞎了吧。   阮妤知道他这勉强算是保证了,也就没再聊这个话题,只问,“你什么时候回家?”   阮靖驰一听这话哪里还顾得上其他人,立刻脸色难看地怒道:“你又要赶我走!”   那声音嘹亮,炸得阮妤耳旁嗡嗡响,她停下步子,目光无奈地回头看了他一眼,“阮靖驰,你能不能别总是一惊一乍的。”这但凡换个胆子小点的,都能被他吓出心脏病,“我……”   她这会还站在二楼的阶梯上,侧身看人的时候恰好能看到底下坐着的人。   然后就瞧见刚刚和她聊天的林弘正握着酒盏望着她的方向,陡然和她眼神一撞,他先是怔了一怔,而后率先冲她爽朗一笑,向她举起酒杯。   阮妤从前和这位林当家相处的时候从未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如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阮靖驰的话在先,再看他的眼神时便察出几分味来,不过阮妤也没放在心上,这位林当家虽然是跑江湖的,但为人豪爽,她和他聊过几次,人品很好。   之前她还托人帮忙购置一些番茄、茄子、西瓜的种子给应天佑送过去。   别说现在人还没和她说什么,便是真说什么了,她好生拒绝就是,对她而言,这并不是什么很大的事。   阮妤想到这,礼貌地朝人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然后便又收回目光继续和阮靖驰说话,“你不回家难道不和家里说一声?”   听她这么说,阮靖驰便知道自己是误会了,难得红了耳根,轻轻哦一声,半晌才咕哝道:“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去,你就和他们说我想回去了就回去。”   反正那个家,他原本也不喜欢。   每年过年走亲访友都要看着他们做戏,他们不觉得累,他还觉得恶心。   阮妤皱眉,“你不上学了?”   阮靖驰也在许家老太爷那边上课,只不过因为之前陪着祖母去京城便请了假。   “现在早放了。”阮靖驰还是那副不以为然的模样,察觉到阮妤看过来的目光,这才不大高兴地握紧佩剑抿起嘴,“知道了,等开学前,我肯定就回去了。”   他小算盘打得响亮。   等许家开学都得开年了,起码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呢,这一个月,他就不信解决不掉霍青行那个狗男人!还有这些不怀好意的……客人!   虽说不是很喜欢这个保证,但总归也能和祖母有个交代了,阮妤便又重新抬起步子朝三楼走。   这还是阮靖驰第一次来阮妤办公的地方。   没了楼下的嘈杂声,室内满是清晨的阳光,那金色的阳光使得屋中的一切都仿佛渡了一层柔软的光,阮妤照例往香炉里丢了一块香料,然后解下斗篷放到一侧的架子上,而后便开始研磨准备书写。   见阮靖驰仍抱着佩剑四处打量,随口招呼道:“过来,你也写一封。”   “哦。”   阮靖驰应了一声,把佩剑放在桌上的时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怎么那么听话?刚要故作姿态反驳下,就看到低垂着眉眼已经开始写信的阮妤,她身后是一排有了年纪的雕花木窗,此时外头的日光透过覆着白纱的窗棂把她整个人都笼罩在其中,为她染上一抹明媚的柔光。   很少瞧见这样温柔的阮妤。   也不是……   是他很少看见这样温柔的阮妤。   倒让阮靖驰一时不敢轻易打扰这份静谧的温柔。   他抿了抿唇,轻手轻脚坐了回去,也拿过一张信纸写了起来,相比阮妤的郑重,他这信写得就简单很多了,随便交待了几句,然后就撂下笔,翘着二郎腿等着墨水干。   阮靖驰一向是个坐不住的,读书的时候整个学堂就数他最闹腾,这会也是,东看看西摸摸,就连阮妤前几日买的兰花都被他揪下好几根叶子,心里还在盘算着怎么替表哥说话,以及怎么数落霍青行下。   对他而言——   现在威胁力最大的无疑还是这个男人。   正等他想开口的时候却听到外头传来一阵敲门声,是阿福的声音,“东家。”   “进来。”   阮妤正好写完,撂下手中的毛笔,双手交叠放在桌上,等着人进来回话。   阿福推开门,可站在门口的却不止是他,还有刚刚在楼下和阮妤攀谈的林弘。 第75章 (一更)   乍然瞧见出现在门外的林弘, 阮妤神色微怔,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阮靖驰却彻底沉了一张脸, 手率先握住放在一旁的佩剑,还不等阮妤说话就已经站了起来, 一副要同人打架的样子。   阿福被他吓了一跳,不由又想起阮靖驰第一次出现的场景, 苍白着小脸, 脚步不由自主地往后倒退。   林弘平时走江湖走惯了, 见的人也多,虽然惊讶阮靖驰的这番表现, 倒也不怵, 仍噙着一抹爽朗的笑朝人点了点头, 而后看向阮妤, 和她问好,“阮老板。”   阮妤回神, 也起身同人颌首, “林当家。”   说完看向身前怒发冲冠的阮靖驰,有些无奈地伸手点了点眉心, 低声叱一句, “阮靖驰,把剑收起来。”见他依旧怒视着门口的林弘,就像林中被人倾占领地的豹子一般,阮妤皱了皱眉,总觉得他这副模样和早先面对霍青行时的模样有点像?   她拧着眉,把思绪先丢到一旁,沉声补充, “你忘记我先前同你说的了?”   阮靖驰听到这一句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抿着唇把剑收了回去,但还是牢牢站在阮妤身前,一步也不肯离。   阮妤也没管他,看着林弘问,“林当家有事吗?”   林弘颌首,抬脚迈进屋子,笑着和阮妤说,“是有两桩事想和阮老板说一下。”   两桩事?   阮妤微不可查地挑了下眉梢,嘴上没说什么,只吩咐阿福,“你先下去。”而后朝林弘走去,抬手请人入座,“林当家先坐。”   从始至终,阮靖驰都待在她身边,要倒茶的时候,也是他把茶壶抢了过去,“我来!”   阮妤偏头看他一眼。   上好的一套白釉茶具,一贯是附庸风雅的物什,此时却被他倒出几分汹汹气势,浑像在路边的茶水摊,阮靖驰一口气倒了三盏,然后拿起一盏重重按在林弘的面前,嘴上没说什么,但两只黑白分明又仿佛带着火一般的眼中却很清晰地写着三个大字——   喝死你!   阮妤看得嘴角微抽,看着林弘歉声道:“抱歉,林当家,舍弟顽劣。”可她嘴上说着顽劣却也未在这个时候出声指责,只问,“林当家先前说的两桩事,是何事?”   林弘看着眼前的白釉茶盏,因为刚才阮靖驰那一下,有几滴茶水溅了出来如今正沿着茶壁往下流,目光一点点向上移,最后落在对面那个年轻英气的少年身上。   林弘为人大方,性子也豪爽,黑白两道都吃得开,平时走哪都是称兄道弟,倒是很久不曾受过这样的冷待了,有些好笑地摇了下头,也没去指责,笑着和阮妤说了一声“无事”,这才就着阮妤问的继续往下说,“我之前去锦州的时候遇见一个外商,他几乎每隔一个月都要跑一趟海外,日后阮老板若要购置东西只同我说,我给他去信,比其他地方更方便,也要便宜许多。”   这对她而言倒的确是件好事,阮妤自然高兴,感谢道:“多谢林当家。”   “不用。”林弘笑着摇头。   还想再扯几句家常,阮靖驰却已经不满地冷声插嘴,“说你的第二件事。”   说完就滚!   看着就烦!   林弘看他一眼,又朝阮妤看去,“这第二件事——”他指腹轻轻摸着茶盏表面,停顿一会才说,“其实算是件私事,不知林某可否与阮老板单独说。”   话音刚落,本就沉着一张脸的阮靖驰脸色更为难看,他阴着一张脸站了起来,手习惯性地往桌上去拿什么,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刚刚听阮妤的话没带佩剑,只能改捏成拳头,刚想发作,胳膊就被阮妤拉住了。   阮妤刚刚因为林弘的话短暂地失了一下神,此时倒已恢复清明,她一面在桌子底下拉着阮靖驰的胳膊,压制着他的脾气,一面看着林弘笑说,笑道:“林当家,这是我弟弟,没有什么事可以背着他说。”   原本还怒火冲天的阮靖驰闻言,神情错愕地垂下眼睫看了一眼身边的阮妤。   她仍处于金光之中,眉眼温柔,神情大方,说起话来言笑晏晏,却也不会给人一种软弱好欺的模样,在他的注视下,身边的紫衣少女大约察觉到他已不会再发怒便收回手,然后双手交叠放在桌上,目视着林弘问,“让我猜一猜,林当家说的私事莫非……是想向我求亲?”   原本嘴角还噙着笑的林弘在听到这话的时候,难得怔了一下。   须臾,林弘突然朗声笑了三下,那张十分具有男人味的国字脸上流露出一抹藏不住的赞赏,看向阮妤的眼睛也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他搁落手中茶盏,颌首和阮妤说道:“不愧是阮老板!”   “是。”   他没有隐藏,朗声道:“我今日过来,的确是想向阮老板求亲。”   “按理说三书六礼,我应该先找个媒人上门向二老求亲,但我想这事还是先同阮老板商量一番比较好。”   “我家中虽不算豪绅权贵,但镖局每年赚得也不算差,祖上留下的老宅子一共三进,家中只有我还有一个比我小三岁的弟弟,如今正在准备科考,祖上留下的田地一共几十亩,东郊还有两处庄园,每年收成也不少。”   “阮老板若肯嫁予我,家中一切财产都归阮老板打理,你也不必担心婚后我会限制你的自由,我家中无长辈,平日隔三差五也要跑镖,阮老板自可继续打理酒楼。”   “这里离青山镇也不远,阮老板若不肯和父母分开,我也能把双亲接到家中,或是另外置办产业给阮老板的双亲住。”   男人英武周正的脸上写满了诚恳,事无巨细也说得十分妥帖。   可阮靖驰哪里管他诚不诚恳,刚刚因为阮妤那番话而消下去的怒火又腾地升了起来,在他看来,就这破条件还想娶阮妤?而且这人看着就比阮妤大很多,老牛吃嫩草,不要脸!   刚要张嘴,可身边少女似乎知道他要做什么,又拉住了他的胳膊,已经抵达喉间的话十分勉强地被他吞咽了回去。   阮靖驰不满且不甘地看着阮妤,但也只是把嘴唇紧抿成一条直线,然后愤愤坐了回去。   阮妤把阮靖驰按捺住,这才看向林弘,说实话,林弘这个求亲比起当下许多男的实在要好许多,而且他的条件在寻常百姓中也算是不错的了,嫁给他,一不必考虑婆媳关系,二也不必担心日后不方便打理酒楼,而且他还把她的父母都安排进去了,算是用了心的。   嫁给这样的男人——   虽然不一定能享受如烈火炙热一般的情爱,但估计也能相敬如宾至白头。   不过……   阮妤没有犹豫,甚至没有怎么思考,在人说完后就微微垂首,歉声道:“抱歉,林当家。”   林弘未想到阮妤拒绝得这么快,一怔之后又说,“阮老板不必这么快答复,你可以想清楚之后再同我说,我不着急。”   “不了。”阮妤笑道,“林当家的心意我心领了,可我这一生原本就没想过成婚嫁人,就不耽误林当家了。”她并未察觉自己这番话让在座的两个男人都变了脸,仍笑着衷心祝福,“林当家很好,你的条件也很诱人,我想林当家日后必定能择一门佳妻与其白头偕老,恩爱不疑。”   林弘沉默地看着阮妤。   他的确是个很不错的人。   被拒绝后也只是微微皱起眉头,并未死缠烂打,短暂的沉默后,林弘轻轻叹了口气,看着阮妤说,“既如此便罢了。”到底是有些年纪历过不少事,不至于像小年轻那样被人拒绝就红脸,连对视都觉得难堪。   他还是来时那副样子,笑着和阮妤说,“希望阮老板不要因为我今日这番话而觉得不适。”   “当然不会。”阮妤扬起眉梢,脸上满是明媚的笑容,她以茶代酒对林弘,“我日后还有不少事要麻烦林当家呢。”   “那就好。”   林弘也笑着举起茶盏,朝人遥遥一对,一如先前在楼下时的模样,等饮尽盏中茶,他便起身告辞,要出门的时候驻步回头,“阮老板。”   “嗯?”   阮妤看他,眼睛弯起,“林当家还有事?”   林弘抿了下唇,迟疑一瞬才开口,“虽然不清楚阮老板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但人生苦短,林某还是希望阮老板能遇到一个让你可以改变想法的人。”   他说完便朝人抱拳离开。   门被重新合上,阮妤看着林弘离开的方向,并未把他最后一句话放在心上,她慢条斯理地又饮了一口茶才站起身,打算喊人去送信,看到身边一向很容易生气的少年此时还呆坐着,“喂。”   她停下步子,轻声喊人,见他双目重新唤回往日的光彩,这才挑眉问道:“想什么呢?”   “你——”   阮靖驰仍坐在椅子上,仰头呆看着她,声音涩哑,“你刚刚说的,是不是真的?”   “嗯?”   阮妤偏头,“哪句?”   “这辈子没想过成婚嫁人那句。”   “啊,那句……”阮妤笑道,“自然是真的。”   “为什么?”阮靖驰皱眉,显然不明白,拧眉问,“你之前不是还挺希望嫁给表哥的吗?”他一直以为她要和表哥解除婚事是因为身份的缘故,可如今看来,好像并不是这样。   阮妤听到这话倒是愣了下。   许是这事实在是太久远了,阮妤似是回想了一下才隐约窥见前世少女时的自己……在没有发生那些事之前,她的确是想嫁给徐之恒的,她那会还没有不嫁人的想法,跟徐之恒勉强也算得上是从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加上他的人品脾性又没的说,最主要的是祖母很喜欢他。   可那样的想和希望,并非源于情爱,只不过是因为他正好是最合适自己的那个人罢了。   阮妤笑着回过神,看着阮靖驰坦诚道:“我从前想嫁给徐之恒,也不是因为喜欢他,只不过是因为他正好是最合适我的那个人罢了。”   阮妤从不否认自己其实是个凉薄的人。   幼时受过的伤即使经过岁月转移也很难真的被彻底瓦解,遗留下来的后果自然也有许多样,就像对人付出真情,这对许多人很容易的事,对她而言却是很难的。   她对徐之恒的感情怎么说呢。   若说是爱情,倒不如说是一种习惯,因为从小到大,身边人都与她说“你长大后要嫁给徐表哥”,她久而久之也就默认了这个说法,等到年岁稍长,自然也就等着这一天。   她想她要是嫁给徐之恒,应该会做一个好妻子,好母亲,和如今很多女人一样。   相夫教子,孝敬公婆。   可这个人选却不是固定的,便是换做其他人,她也能如此,所以前世她虽然对徐之恒的做法感到难过,但也只是难过了一段时间罢了。   见阮靖驰张嘴还欲再说,她重新扬起眉梢,“好了,有时间就把信拿下去,省得祖母担心。”说完还叮嘱人,“我知道你跟他关系一向不错,但我不想嫁给他是认真的,不想嫁人也是认真的。”   “阮靖驰。”   她看着人,语气重了一些,“如果你留在我身边是为了给徐之恒说话,大可不必。”阮妤说着就走到桌子后头,把两封早就干了的信装起来。   阮靖驰沉默地走过去接过她递过来的信,指尖紧紧捏着信封一角,却没有立刻离开,他始终垂眸看着她,似乎想透过这张云淡风轻的脸看到她的内心,不知想到什么,他眼神微动,突然问道:“那霍青行呢?”   “你……”   “也没想过嫁给他吗?”   阮妤正低头收拾东西,骤然听到这个名字,手上动作一顿,云淡风轻的脸上也终于有了变化。 第76章 (二更)   霍青行……   阮妤低眉沉默着, 她这会背对着雕花轩窗,又因为低头的缘故,致使脸上的表情也都被掩盖于阴影之中。   有没有想过和霍青行成婚呢?   如果是前世最初的自己, 肯定是没有的, 即使和霍青行定了亲, 她也没有爱上他。   那会她被霍青行所救, 又被众人发现, 闹得满城风言风语, 徐之恒来向她求亲被她拒绝, 徐氏又觉得她丢尽脸面问她到底想怎么样, 她就觉得既然嫁给谁都是嫁, 那就嫁给霍青行吧。   若是霍青行也不要她,那她就去庙里—生伴青灯古佛,为祖母念往生经。   毕竟那会距离祖母离世也还不久, 她有三年的孝要守, 而三年后,霍青行早就过了二十,—般男人哪里守得住?   可偏偏这个男人就是守了下来。   从江陵府到长安城, 整整三年的时间,那个男人也从无名之辈变成朝中新贵, 曾因这场定亲看不起她的那些人也都只能在背地里用拈酸的话说她不过是运气好。   而那个男人就这么清清白白的,在孝期结束, 在后院连个通房丫鬟都没有的情况下娶了她进门。   他虽然沉默寡言,却给予她所有的权力和尊严, 更何况,每当事情发生的时候,他总是毫不犹豫地站在她身前, 即使所有人都指责她,他也从来不曾怀疑过她。   人心都是肉长的。   即使在婚前,阮妤并未爱上霍青行,也还是在日复—日的相处之中把他放在了心上……她想,倘若没有后来的那些事,她应该是会爱上霍青行的。   即使爱这个字对她而言很难,但她的确想和他尝试—番。   可惜。   这世上从未有什么如果。   欺瞒,谎言,就像—把重重的枷锁重新让她的心房上了锁。   阮妤想起掩埋于心底深处的这些事还是忍不住在无声的叹了口气,须臾,她把脑中的这些思绪—扫而光,撑在桌面上的手继续忙活起来,长睫也像蝴蝶—般,在轻轻颤动了—下后便抬起脸,曝露在阮靖驰眼中的仍是那张云淡风轻的脸,她并未回答阮靖驰的话,而是挑眉斥道:“阮靖驰,你是不是又皮痒了?天天嫁娶喜欢的,难不成有喜欢的姑娘了?”   “我才没有!”这个年纪的少年就算真有喜欢的姑娘也绝对不会说出口,那些能在众目睽睽下说出口的名字绝对不是放在心里的那个人。   阮靖驰平日炸天炸地,此时说起这男女之事就像是被针扎到—般,顿时跳脚反驳。   “没有就去干你的活,别打扰我做事。”阮妤说完便未再理会阮靖驰,自顾自坐在椅子上翻开账册,继续今日要做的事。   没几天就要过年了。   她没打算过年那会还要开门迎客,虽然有不少人都过来预定包厢,但阮妤还是只接了除夕那日,好不容易过个年,还是让他们好好回家和家人团聚几日吧。   过年的红包也要准备,忙了这么久,都挺不容易的。   以及到了年末,和阮家族人的分红也要处理,自打当初哥哥离家前在族里闹了—通后,倒是没有人再来烦她了,平时在路上碰到也都是客客气气的,就连阮家二房最近也好像销声匿迹了。   不过——   阮妤想到阮卓白,那个男人的野心,真能销声匿迹吗?阮妤颇有些怀疑。   她在这里计划这些事的时候,刚刚恼羞成怒的阮靖驰却又变得沉默起来,他低着头,—直紧抿着嘴唇,见她有条不紊地翻看账本,又拿起笔在—旁的本子上记着事,脸上的表情是—贯地坦然从容,还有—些从前未见过的满足,心里那满腹的话突然就有些说不下去了,他紧紧捏着那两封信,又在原地站了—会就转身朝外走去。到楼下的时候,谭柔正好迎面走来,看到他微微颌首,温声道:“阮公子。”   阮靖驰认得她,点点头,问道:“寄出去的信给谁?”   “给阿福就好,他会托人去送的。”估计他也不知道谁是阿福,谭柔便又笑道,“您给我吧,我去给。”   “不用,我知道是谁。”阮靖驰说着就径直朝站在柜台后的阿福走去。   阿福本来正笑脸迎人,瞧见他却吓了—跳,脚步不自觉往后倒退,但想到他的身份又咬牙顿住步子,勉强撑着—抹僵硬的笑容喊道:“阮少爷有事吗?”   阮靖驰看着他这个表情就忍不住皱起眉。   他虽然脾性不好,但也不是随时都会发火,只不过在不喜欢的事情和人上格外暴躁罢了,区区—个跑堂还不值得他生气,随手把两封信扔到桌子上,吩咐人,“快马送到江陵府阮家。”   “再给我……”   本来还想给表哥寄信。   但话出口,想到阮妤刚才的交待又沉默了。   “什么?”阿福见他没再往下说,不由轻声询问。   “……没什么。”   阮靖驰沉默地抿起嘴,“就这两封信,立刻送出去。”说着想跟从前似的打赏人,摸到腰间的时候才发现这次出来的急根本没带荷包。   倒是摸到—块玉佩。   上好的玉佩,他却眼也不眨把玉佩解下,随手扔在桌子上,然后话也没说—句,倨傲地转身离开。   目视这—切的谭柔看得十分无奈,阿福更是如此,看着那块玉佩就跟看着什么火雷—般,眼见谭柔过来,他就像是找到了什么救星,忙道:“谭小姐,你看这……”   “没事,我去拿给东家。”谭柔说着拿起玉佩,又过了会才上了三楼,她并没有当着阮靖驰的面给阮妤,而是等人下去吃午膳的时候才交给她。   “小驰的玉佩?”阮妤接了过来,目露疑惑。   “是。”谭柔把先前底下发生的事同人说了—遭。   “是我忘了……”阮妤揉揉眉心,“回头你拿—百两银票给他,记在我账上。”说着又顿了下,改口,“算了,这小子花钱—向大手大脚,这么贵的玉佩都能随手给人,你给他十两银子当做备用。”反正他吃住都在她这,也花不了别的东西。   谭柔笑着应好。   *   徐氏收到信的时候已是正午时分了。   家里因为阮靖驰的离家出走担忧了—天—夜,知道他在阮妤那,这才放下心,把打发到外头找人的都喊了回来。徐氏—夜未睡,这会总算心安,靠在官帽椅上轻轻揉着疲惫的眉心。   盛嬷嬷捧了—盏安神的茶过来,—边劝道:“既然少爷已经找到了,您就喝了茶睡—会,昨夜您就囫囵眯了两刻钟,铁打的身子都撑不住您这样糟蹋。”   徐氏点点头,声音有些哑,“知道了。”   “要跟老爷去说—声吗?”盛嬷嬷问她。   听到这个称呼,徐氏眼中泛起—抹讥嘲,嗤笑道:“他有关心过这个家?说与不说,他在乎吗?”昨日小驰离家出走,她担心的不行,可那个男人却只是—味指责她,说她不会教儿女,女儿是这样,儿子也是这样,好像这两个孩子和他没关系似的。好在她如今也不是刚嫁给阮东山那会了,生气有,悲伤却没有,此时也只是淡淡道:“他要打听自会寻人打听。”   “那您就真让少爷留在那过年了?”盛嬷嬷还是有些疑虑,“少爷打小就没吃过苦,在外头能吃好睡好吗?”   徐氏闻言,面上倒也流露出—抹迟疑,但过了—会,她还是开口,“随他去吧,他—向不喜欢在家过年,既然他要留在那就留在那吧。”如今她对青山镇的那对阮家夫妇已没有埋怨,另作吩咐,“你回头让人备些礼过去,再问问云舒,要不要回去过年?”   盛嬷嬷应声退下,徐氏又单独坐了—会才疲惫地揉着眉心去往里间歇息。   等到醒来的时候,已是午后了。   暖橘色的落日余晖挂在天际,徐氏由盛嬷嬷伺候着披衣起来,听她说给阮家准备的礼,点点头,等听到阮云舒的答复时,喝茶的动作—顿,半晌才淡淡嗯了—声,“知道了,她不想去就不去吧。”   又和人吩咐,“等年后,再重新给她找个嬷嬷,许家那边也着人说—声。”想到许家那两位小姐和阮妤的关系,抿了下唇,又道,“算了,给她单独请个西席。”   她现在已经清楚地知道阮妤是不可能再回来了。   就像老夫人说的,她已经毁了—个,不要再把另—个也毁了,余晖渐渐被黑夜所取代,被丫鬟及时点燃烛火的屋中传来—声掺着悲伤的叹息。   ……   除夕前夜。   青山镇的书斋也终于到了放学的日子。   这天—大早,霍青行叫了—辆马车去街上置办年货以及把最后—卷书交给如晦斋的杜老板,等事情办好,想起今早阮婶说的话,便想着再去给二老买点东西,路过—条巷子的时候却看见阮靖驰的身影。   两人虽然同住—个屋檐下,可自打头—日之后便未再说过话。   这倒是让霍青行有些惊讶。   他本来以为阮靖驰那个性子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没想到这几日阮靖驰—扫从前张扬模样,整日沉着—张脸,端得—副沉默寡言的样子。   霍青行对阮靖驰的事并不好奇也不在乎,这会也只是随意扫了—眼便想提步离开了。可就在他打算收回目光的时候却瞧见几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尾随着阮靖驰进了巷子。   那些人—看就是地痞流氓,手里还拿着棍子……   看着这个情形,霍青行皱了皱眉,在原地沉吟了—会,最终还是提着东西跟了过去。 第77章   阮靖驰开始并未发现有人在跟踪他。   他一贯是个恣意嚣张的性子, 在江陵府树敌不少,但徐氏为人精明,知道他惹是生非, 索性给他找了不少武功不错的侍从, 平时阮靖驰无论去什么地方都会让一堆人跟着他, 以至于从前他的那些“仇敌”便是恨他恨得牙痒痒, 也不敢真对他做什么。   今天却是巧了。   他其中两个在江陵府的死对头, 一个姓柳名词, 一个姓文名聪, 两人慕名金香楼的菜, 特地骑马过来吃饭, 然后就瞧见了阮靖驰。   这两人从前被阮靖驰打怕了,陡然在金香楼瞧见他连忙拿扇子挡住脸,生怕他瞧见, 勋贵人家的公子一贯喜欢附庸风雅, 大冬天的也爱握一柄折扇在手上,旁人瞧惯了倒也不觉得奇怪……眼见阮靖驰独自一人走出去,他们连忙派小厮远远跟着, 打算看看他来这做什么,听小厮回报知晓阮靖驰去当铺当了玉佩, 两人先是奇怪,后来想起昨日江陵府那番动静便知晓阮靖驰这是离家出走了, 虽然不清楚是出了什么事,但对他们而言, 这可是个好机会!   再一合计索性花钱喊了几个地痞流氓跟着阮靖驰,打算等人走到无人处时就拿麻袋套他的头狠狠揍他一顿,反正阮靖驰也不会知道是谁干的。   金香楼中。   柳、文二人估计着时间, 一边晃着折扇,一边低声说着话,“阮靖驰那小子有没有中招啊?”   “咱们喊了这么多人,只要他走到没人的地方,肯定中招!”柳延看着也是个身高八尺的英俊风流人物,可此时因为说起阮靖驰时双目阴沉,紧咬牙齿,没得就减少了几分潇洒之气。   文聪性子要沉稳一些,倒是没柳延神情那么外放,但眼中也闪烁着奇异的光芒,仿佛期待了许久的事终于可以登场了。   两人在江陵府也是勋贵出身,家里也有人做官,但比不过阮靖驰出身好,又没他能打,自小就被阮靖驰骑在脖子上挨揍,在江陵府,两人远远碰见阮靖驰过来都会立刻掉头离开,完全不敢跟人作对,没想到这次阮靖驰居然会落单……柳延握着拳头,俊脸阴沉,阴恻恻道:“狗东西,最好这次直接把他打废,让他下半辈子只能躺在床上,看他以后还怎么嚣张!”   文聪闻言,也点头。   他比柳延更聪明,也更有心机,刚刚想到买通地痞流氓打阮靖驰的就是他。   手中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晃打着,脸上也挂着一抹阴冷的笑,“是啊,反正跟我们又没什么关系。”别说这里没有人认识他们,就是认识又如何?刚刚买通地痞流氓的不过是个普通小厮,放在人堆里都认不出的那种,大不了之后回了江陵府派人悄声解决掉就是。   这种卖了身契的最容易解决了。   两人仗着这里无人认识,又坐在偏僻处,以为不会有人察觉到他们,声音虽然轻,却也没避着人,可不时要给客人过来倒茶的阿福早就察觉到他们不对劲了,此时听着这一番话更是心下一凛,连忙把手里的茶壶交给其他跑堂,低声说了一句,“我去找东家下。”   然后就急急跑向三楼。   ……   三楼。   阮妤和谭柔正在包过年的红包,突然,门被推开,阿福气喘吁吁站在门外,粗哑着嗓子喊道:“东家!”   谭柔被吓了一跳,回头瞧见是阿福才松了口气,但脸色依旧有些不大好。   阮妤倒只是挑了下眉梢,她把手里的东西往桌上一推,双手交叠,笑着看人,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怎么了?楼下出事了?”   “不是……”阿福摇摇头,他刚刚是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来的,跑得太急,气一下子还有些喘不上来,缓了一会才说,“是,是阮少爷出事了!”   刚刚还言笑晏晏的人,此时满面笑容僵在脸上,神色也逐渐变得沉默下去,还是谭柔帮着问,“你仔细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福进来后忙把底下发生的事说了一遭,“开始那两位公子向我打听阮少爷的事,问他来这是一个人吃饭还是做什么,我也不敢和他们说他的身份,就说是楼里的客人,过来吃饭的。后来阮少爷出去后,他们也派小厮跟出去了……我心中觉得有些不对劲便借着倒茶的名义靠过去偷听他们说话,后来,后来听说他们找了地痞流氓打算找个没人的巷子堵,堵阮少爷!”   他结结巴巴总算是把这番话说完了,心脏还在不住跳动着,脸也苍白。   而屋中一贯以笑面人的阮妤也彻底阴沉了一张脸,她抿着唇没说话,起身往门外走,谭柔和阿福不解她要做什么,却也都紧随其后,等走到门外,步至走廊处,不等阿福指人,阮妤就在一楼左边靠里处,看见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柳延,文聪。”她漆黑的杏眸微垂,艳色的红唇微微扯起,低声呢喃这两个名字。   “阮姐姐认识他们?”谭柔有些吃惊。   阮妤轻轻嗯了一声,目视着二人,转头吩咐阿福,“你脚程快,跑一趟县衙去找应天晖应捕快,就说我这有客人□□。”事情越紧急的时候,她却越冷静,纤细的手指在这不算明亮的走廊上发出莹莹白光,她就这样一下一下点着扶栏,扶栏年岁久远,被她点得发出沉闷的声响,“走之前再去吩咐厨房准备一道没上过的菜给他们。”   阿福不解。   谭柔却明白阮妤这是担心不等应天晖到来,两人就已经跑了,这是在想法子拖着他们,便转头嘱咐阿福,“快去。”   “哎!”   阿福掉头就跑。   阮妤依旧注视着底下柳、文二人,她平日笑起来的时候显得特别平易近人,可若是不笑的时候,那双杏眸就跟盛着雪水似的,她就这样冷峭着一张脸看着底下,让站在身后的谭柔都不禁有些微微发憷。   “阮姐姐,我先派人去外头街上看看。”她怕应天晖来的时候,人已出事了。   “嗯。”   阮妤点头,“跟着他们的小厮,他们肯定会去打听情况。”   谭柔应声下去。   ……   而楼下。   柳、文二人见小厮来报,说是阮靖驰已经进了一条巷子,派出去的地痞流氓也都已经跟进去了,两人总算放下心。柳延是个装不住的性子,他折扇一合拍击掌心,有种多年来的怨气一扫而光的感觉,甚至让他忍不住大喊一声,“好!”   这会还是正午时分,楼中吃饭的客人不少,听到这一声纷纷回头。   文聪皱眉,暗斥一声“蠢货”,但文家比不过柳家,他纵使心中觉得柳延蠢笨,嘴里却还是温声说道:“走吧,柳兄,后面的事交给他们就好。”   他是个聪明的,即使心里再想看阮靖驰出糗,但也知道出事的时候回到江陵府才是最好的,这样才不会被人怀疑。   可柳延恨极了阮靖驰,闻言,面上颇有些犹豫,“真不等消息?”   “柳兄不要忘记阮家的背景,这种时候,你我回去才是最好的。”文聪温笑着说完,一顿,又看着柳延说,“柳兄若真想知道,不若派个小厮过去打听一番,回头让他绘声绘色给你演一番,不也是一件乐事?”   柳延一听,倒也是个法子,忙指了个小厮让人出去,就在两人起身要喊人结账的时候,突然有个跑堂端着一道十分精美的菜走了过来,见他们要走还一脸惊讶,“两位公子这就要走了?”   “怎么?”柳延睇他一眼,一脸倨傲。   跑堂脸上有一对酒窝,说起话来特别可爱,这会便弯着眼睛笑道:“是这样的,我们东家特地嘱咐厨房给两位公子做了一道新菜,想请两位公子品尝。”   “哦?”   柳延有些诧异,但很快就笑了起来,“你们东家特地嘱咐的?”说着朝楼中看。   他知道如今这金香楼的老板是个女的,虽不知姓名,却听说生得十分美艳,这楼中有不少男人都是慕名她的容貌而来。柳延看惯了美人,对这商户女倒也没那么感兴趣,但男人,最爱的就是美人的青睐,尤其还是独一份的青睐。   他听着四周传来“阮老板居然喊人给他们送菜?”   “阮老板以前可从未这样做过啊。”   “这两人是什么身份,居然能让阮老板如此青睐?”   眼见那些男人目露妒忌,柳延更加自满起来,他觉得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多年的仇敌如今估计正被人揍着,又得了一个女老板的青眼,他折扇轻打,端得一副潇洒模样,面上却仿佛很苦恼一般,沉吟一会才说,“既如此,那我就勉强尝尝吧。”   文聪这会倒也没劝阻柳延。   和柳延一样,他也因为这一份独有的青睐而变得心动起来,当然,他比柳延还要多一个想法,论相貌身高,柳延全不如他,唯一好过他的也不过是家世……可出门在外,谁会知道他们的底细?   相比柳延。   他相信这位金香楼的女老板肯定是更青睐于他。   文聪一向聪敏,若是其他事物阻拦他,他早就拉着柳延走了,可如今……他不仅没走,还整了整衣摆重新坐了回去,嘴角噙着一抹最佳弧度的笑容,端坐的身姿也更加挺拔。   左右这里也无人认识他们,再坐一会倒也无妨,倒是正好让他看看这金香楼的女老板究竟长得什么模样。   柳、文二人此时一心想引得阮妤的注意,自然没有察觉派出去的小厮在出去的时候,身后还跟着两个人。   两人一边装模作样吃着菜,一边想着这金香楼的女老板是不是过会还会出来和他们说话,这样约莫又过了一刻钟,楼中突然响起一阵喧哗,两人循声看去,在一声声“阮老板”的招呼声中,便瞧见一道熟悉的身影正噙着一抹艳绝的笑容朝他们走来。   那人一身鹅黄色的长袄,底下露出一角白色的边角,头发高梳,斜插一支点翠发簪,即使身处这样喧闹的场景也浑像养在深闺莳花弄草的大家闺秀。   可柳、文二人见她言笑晏晏和旁人打招呼,却突然感觉后背生出一抹寒气,手里握着的筷子掉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目光讷讷地看着阮妤朝他们越走越近。   而后他们见她站在桌前,弯着眉,笑着问,“两位公子吃得好吗?”   “好,好……”柳延讷讷张口,脸上的表情是藏不住的慌张,该死的,这金香楼的女老板竟然会是阮妤?!真是失策,那阮靖驰……他心下猛地一颤,目光不由自主地朝对面的文聪看去。   文聪显然也有些愣住了。   他知道阮家小姐小时候抱养错了,也知道阮妤回了青山镇,但他怎么也没想到以前在所有宴会上琴棋书画各个一绝的阮妤如今居然会管酒楼,和下九流的人为伍!   脑中不由回想起刚才那一声声“阮老板”,以及向跑堂打听阮靖驰时,他脸上一闪而过的讶异。   该死!   要是他刚刚打听得仔细些就好了!   文聪这会心中也变得紧张起来,但他还算沉稳,硬撑着没露出慌张的模样,还朝阮妤笑道:“早知道是阮小姐的产业,我们兄弟更是早该来向你拜访的,不过今日不巧,我们还有事,下次再来叨扰。”   他说完就拉着柳延要走。   可门外走进一堆捕快,两人脚步一顿,便听到身后传来阮妤裹挟着冬日寒雪一般的声音,“怎么,欺负了我弟弟,这就想跑了?” 第78章 (一更)   这要放在平日, 柳延和文聪自然不会惧怕区区几个捕快,可偏偏是今天这样的时候……加上后头还有这么个熟人!两人本就心肝胆颤,没想到身后竟还传来这么一句!   -“怎么, 欺负了我弟弟, 这就想跑了?”   这短短一句话愣是让柳、文二人挺直的脊背流窜过一抹阴冷的寒气, 她, 她都知道了!   两人脸色苍白, 柳延尤是, 柳家和阮家从前走得近, 他自然比文聪更熟悉阮妤, 说句实话, 阮妤还曾是他年少无知时的白月光,朱砂痣。   那个时候的柳延可真是拿阮妤当心尖上的仙女一样看待。   平日在外头拈花惹草,对谁都是一副风流纨绔模样, 可每次碰上阮妤, 那真是连说句话都怕声音太响吓着她。   不仅仅是他,其余人也一样。   阮妤出身良好,人又长得好看, 更不必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无论出席什么宴会都是拔得头筹的人物, 在他们这辈人物里,谁能娶到阮妤, 无疑是让人艳羡以及眼红的事……要不是她和那位忠义王世子青梅竹马长大,阮、徐两家又有结亲的意思, 只怕江陵府的少年翘楚们早就要按捺不住自己的心思了,阮家那高高的围墙都能被他们踩塌了。   可柳延却不是因为那位忠义王世子而不再爱慕身后这个女人。   而是——   这个女人实在是太可怕了!   他们一群人都是勋贵出身,也都在许家上学, 当初他被阮靖驰揍也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他欺负了许家的一个丫鬟。   好在阮靖驰那人除了一身蛮力,根本没什么脑子,把他打得半死自己也没落到什么好,被阮知府拎回家狠狠打了几十板子,又因为那个丫鬟的苦苦哀求紧闭着嘴巴不肯说是因为什么事。   他那会在家里好生休养着,听到阮靖驰这个结果,高兴得差点把自己被阮靖驰扭断的手再次拍断。   哪想到没几日他身后这个女人就找上了他。   那会他还满心以为阮妤是来宽慰他的,正露出一副温柔似水的模样想跟人温声说“没事”,就瞧见阮妤当着他面轻飘飘拿出他当初不小心遗落在那个丫鬟身上的玉环,云淡风轻般逼着他上阮家说清此事。   就是从那次开始,他才知道阮妤这个女人根本不是什么温柔贤惠的解语花,这完全就是一朵超级无敌食人花!看着温柔明媚,实则腹里全是黑的,要是被她盯上,不死也能掉层皮。   如果惧怕阮靖驰是因为他的武力,那么害怕阮妤就真的是打心眼里畏惧她了。   被阮靖驰盯上顶多就是挨顿揍,可要是被阮妤盯上……柳延想起当年那次云淡风轻的威胁,而他之后被他家里人押着去阮家,最后甚至动用家法在床上足足躺了几个月的情形,就吓得浑身打了个冷颤。   当初还只是件不轻不重的事,可如今——   他是联合旁人害阮家的嫡子啊!   真是要死了!   怎么就偏偏撞上阮妤了呢!   柳延吓得心神俱灭,平日的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再也维持不下去,惨白着一张脸回过头,看着身后那个杏眸弯弯,笑容温柔却不达眼底的女子,吓得声音都发起抖来,“阮,阮小姐,不,不是我,是他!”   他突然指着文聪,强行为自己辩解道:“是他提议买通地痞流氓去打阮靖驰的,我,我只是附和一下,对,对,我就是附和一下!”   文聪看着身边一副表忠心,想要从轻发落的柳延,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这个该死的蠢货!   虽然早就知道柳延不聪明,但他也实在没想到这人竟能蠢成这样,别人还什么都没说,自己就巴巴把证据都递了过去,他怎么就跟这个蠢货合作了!   现在好了,得罪了阮家不说,只怕连一向交好的柳家也要维系不下去了。   他爹本就偏爱那个庶子,现在估计更是要借机打压他了!文聪心里暗恨,脑中却还是在不断想着法子,很快,他就发现凭他从前再有谋算,如今也想不出一个好法子,只能僵着脸,神色阴沉地站在原地。   阮妤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副模样。   原本的打算全部没用上,看着眼前两人狗咬狗的模样,她难得沉默了一会,刚要问阮靖驰在什么地方,就见谭柔领着小厮过来了。   谭柔微微喘着气,低声说,“阮姐姐,找到了。”   阮妤心神一紧,忙问,“在哪?”   “就在井水街的巷子里,我让阿顺在那盯着,回来的安子说那边人不少,咱们得快些派人过去,晚了怕是得出事。”   谭柔先前并未过去,自然也不清楚那里除了一个阮靖驰,还有霍青行,也不清楚局势早就转变了。   阮妤听到“出事”二字,方才姑且还算得上是明媚的眼睛此时彻底沉了下去。她冷着脸,黝黑深邃的眼睛冷冷盯着前方的两人,文聪沉默回视,抿着唇没有说话,柳延却不敢看她,垂下眼睛,握着折扇的手都在微微发抖。   “走!”   她开口,是打算亲自去看看。   “我派人跟你过去。”应天晖知道事情的严重性,走过来和阮妤开了口。   阮妤也没拒绝,朝人道了个谢,“多谢应大哥。”又低声提醒了这二人的身份,跟着一句,“劳烦应大哥先把这二人关押起来。”   “你放心。”   应天晖笑着保证:“这二人证据确凿,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事情也肯定不会轻易了结。”   阮妤知他和那位林大人都是刚正不阿之辈,倒也不担心他们会畏惧柳、文两家的势力,就算真畏惧也无所谓,人都欺负到头上了,别说一向护犊子的徐氏了,只怕阮东山也不会这样轻易算了,毕竟他最看重的就是他的面子。   即使他不看重血缘和子嗣,但打了阮靖驰,就是打他的脸。   他又岂会轻易算了?   估计都不用她出马,只消把这个消息传到江陵府,就多的是人去解决。   她这会担忧阮靖驰的安危也没再耽搁,叮嘱谭柔一句“你留在这照看”,然后就领着一群捕快跟着那个名叫“安子”的跑堂往外走去。   等她匆匆走后。   应天晖方才意味不明地看着眼前这两位勋贵公子。   想到刚刚底下人说的那句“这两人原本早就要走了,听说是阮老板送了吃的,这两人便特意拖延着没有离开”,心里暗啧一声,一面觉得这两人真是活该,为了女人而折在这,一面又觉得阮妤的心机手段真是层出不穷,也不知道霍青行那傻小子以后吃不吃得消,这要是两人真在一起,就霍青行那木讷脑子,岂不是被阮妤吃得死死的?   想到他平日那副冷静自持的模样,被人哄着骗着不知所措的模样,应天晖莫名觉得有些好笑,挑了下唇,懒懒发话,“先押回衙门。”   “你们敢!”   面对阮妤,柳延没办法不认怂,可区区几个捕快,还敢跟他动手?他气得当即就要扬起自己高贵的头颅,正要一表自己家世,就被领头那个穿着一身红色捕快服饰,手握佩刀,长得颇为英气的男人按住肩膀。   男人看着没用什么力道,却疼得让他立刻佝偻身子叫唤起来,“啊,放开!狗东西,你知道我是谁吗?你再不放开,看我以后怎么收拾……啊!”   应天晖比柳延要高许多,二十多岁的男人长得高大挺拔,这会手指按着男人的肩膀,笑眯眯俯身,“你看我敢不敢?”说着轻呵一声,直接把人往前一推,挥手吩咐,“押着!”   “是!”   其余捕快一拥而上,直接拿下了柳、文二人。   柳延依旧大吵大嚷,文聪显然要点脸,挣扎了下没挣开,便沉默地撇了一眼应天晖,没再说话。   很快。   应天晖就领着一行人和谭柔告辞离开了,而酒楼里的客人也终于回过神来。   本以为是一场香艳□□,什么娇女看上俏郎君的故事,没想到最后竟然是这个走向,甚至连捕快都出动了,一群人议论纷纷,替阮妤出面的谭柔看着他们温声表示歉意,“打扰诸位客人用餐,实在抱歉,我已经和伙计说过了,回头诸位结账时都有折扣。”   众人一听这话,倒是也顾不得发生了什么,纷纷道“没事”,免费看了一场好戏,吃饭还能优惠,当然美哉!   谭柔又笑着说了几句,让跑堂上了赠送的水果,而后才离开,她刚来酒楼那会连和伙计说话都不大敢,没想到短短几月的光景,也能独当一面了。   ……   而此时的井水街。   事情却不似阮妤想得那么紧张。   阮靖驰和霍青行手里各自握着一根棍子,脚边是十多个已经倒地的地痞流氓,现在这群流氓都倒在地上疼得哎呦哎呦叫唤着,心里是无比的后悔,要早知道会是这个结果,他们打死也不会接这一单!   领头的地痞流氓叫老四。   他刚才冲得最猛,身上挨的棍子也是最多的,他倒在霍青行的脚边,一面喊着疼,一面还是觉得有些不敢置信。   他们这群人打家劫舍惯了,还从来没失手过。   刚刚看阮靖驰一个人,他先是让几个人蹲在墙上,然后又分了两批人马前后包抄,等阮靖驰进了巷子就直接把麻袋套在了阮靖驰的头上,正按着事主的吩咐开始对阮靖驰拳打脚踢的时候,这个青衣男人就出现了。   手里提着三、四袋包装良好的礼品盒子,走起路来也是不疾不徐。   老四那会只当他是路过,一边揍着阮靖驰一边冲他叫嚣,“不想死就滚远点。”   没想到那人不仅没滚还皱着眉望着他们,然后轻轻叹了口气,把手里的东西十分仔细且整齐地放在地上就朝他们走来了……老四那会觉得这人简直是个傻子,天堂有路不去走,非得往鬼门关闯。   后来……   他发现自己真是错得离谱!   “哎呦,少侠饶命!”老四又被阮靖驰踹了一脚,疼得又叫唤起来。   霍青行从开始到现在一直都没有说话,这会淡淡扫了一眼老四苍白的脸,估计刚刚阮靖驰那一下踢到了他的要害处,才开了口,“交给衙门处理吧。”   “哼!”   阮靖驰沉着一张脸,啐道:“这些杂碎敢堵我,真是活腻歪了!”   刚刚霍青行还是来迟了几步,他现在腰酸背痛,嘴角还出了血,脸上也疼得厉害,即使看不到也能知道自己现在的脸肯定不好看,一想到待会要顶着这张脸去见阮妤,阮靖驰这心里就更气了,脚下没收劲,又狠狠踹了一脚。   要踹第三下的时候被霍青行拦下了。   “你做什么?”阮靖驰皱眉看他,别以为救了他就能对他指手画脚了。   霍青行依旧是那副淡淡的模样,他除了刚刚打架时脸红气喘了一点,其余时候都是平日那副冷静自持的模样,这会即使手上握着棍子,遍地都是“伤患”也面不改色道:“这些都是这里有名的地痞流氓,你才来这没几日,不可能和他们结仇,与其在这报复他们,倒不如问问是谁指使他们做的这事。”   阮靖驰心神一凛,原本要踹出去的脚在片刻后被他收了回来。   他虽然没霍青行这么好的谋算,但也不是傻子,与其对付几个小喽啰,倒不如先抓出幕后真凶,等抓出来……他眼中一片阴鸷,看他不玩死他们!   又朝老四看了一眼。   往不是要害处的地方狠狠踹了一脚,心里这口气才总算消散了一些,他把手中棍子扔在地上,然后一边揉着脸颊一边朝霍青行看去,说句实话,霍青行会出现,真是打破了他对他的印象。   虽然早就知道这人并不似表面看起来那么文弱,但阮靖驰也没想到他这么能打。   而且——   “你干嘛救我?”阮靖驰颇有些别扭地吐出这一句。   明明他对他这么不客气,接二连三欺辱他,而且前几日他还就“霍青行喜欢阮妤”这事嘲笑了一番,并且还拿表哥压他,没想到这人今日居然不计前嫌帮了他。   阮靖驰心里一时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   说感谢。   说不出口,毕竟这人,他实在看不惯。   但要像以前似的对人冷嘲热讽,又好像有些没什么底气,他在这僻静幽深的巷子里低着头,一脸苦恼和烦躁。   霍青行却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并未理会他的纠结,“我还有事,先走了。”既然阮靖驰的安危解除了,他也就没必要留着了,之后的事,他自己处理就是。   他刚要把手中棍子扔掉,就听见前方传来一阵脚步声。   “东家,就是这,我刚刚就是看到他们进了这边!”穿着灰色棉袄的阿顺领着阮妤以及一众捕快走进来。   他们走得脚步匆匆,可看到不远处的画面却纷纷停下了脚步,露出一脸惊骇的模样。   而霍青行,他一面拿着棍子,一面似感知到什么,抬起眼帘朝不远处看去,然后就瞧见一个披着大红色斗篷的美艳女人正神情微怔看着他。   “啪嗒——”   手上棍子突然被不由自主松开的手砸在了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偏偏他的脚边恰好有一个人,这棍子正好砸在人受伤的小腹上,顿时,僻静的巷子里响起杀猪般的声音。   而阮妤也终于从最初的怔忡以及不敢置信中回过神。   杏眸看着不远处,亦或是看着某人,待看到他脸红耳热,又因为不知所措而低头攥手的模样,突然嗤笑一声,这……她还真是没想到呢。 第79章 (二更)   跟随阮妤过来的一众捕快显然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一个情形, 他们沉默许久,领头的一个捕快才看向阮妤,低声道:“阮老板, 我们先把他们带回去。”   阮妤点点头, 偏头问他, “需要我带人过去吗?”   说的是阮靖驰。   按理说, 自然是要跑一趟的, 何况是现在这么个情形, 不过那捕快也是个机灵的, 知道阮妤和应天晖交好, 那位小公子的脸上又有明显的伤痕便笑道:“先不用, 阮老板先带阮公子和霍公子去处理下伤口吧,如果之后有需要,头会联系您的。”   阮妤应了一声好, 眼见他们把那些地痞流氓押走, 又挥手让阿顺等跑堂先回去,帮她准备马车,这才步履轻缓地朝呆站在原地的两个人走去。   这两人, 一个低着头一脸不知所措,一个直接双手捂脸背过身, 完全看不出刚刚竟把十多个地痞流氓打得无力还击。   她弯腰捡起地上的棍子,在手心轻轻敲了敲, 而后看向两人,似笑非笑道:“挺不错啊。”   霍青行没说话, 脸上却越发无措起来,还是阮靖驰挨不过去,拿手捂着被打青了的脸, 一点边边都不敢露,瓮声瓮气道:“你怎么来了?”   “怎么?”阮妤睇他,嗓音冷冷的,“我不能来?”又见他一直捂着自己的脸,更是没好气地说道,“现在知道遮脸了,平常让你不要打架,你怎么不听?”   “这次又不是我惹事!”阮靖驰很不高兴,觉得阮妤事情都没问清楚就来同他撒火,又不愿跟她顶嘴,腮帮子鼓得高高的,沉默地和阮妤对视了一会,最后还是自己先哼一声撇过头,跟头老水牛似的在一旁喘着粗气。   脸上写满了“我不高兴”。   阮妤看见了,不仅不安慰,反而用更加冷漠的目光和他对视。   霍青行见这对姐弟没聊两句又吵起来了,难得帮着阮靖驰轻声说了一句,“这次的确不是他惹事,是这些人特地来堵他的。”   阮妤瞥他一眼,让霍青行不自觉把剩余的话又咽了回去。她来时担忧得不行,一路算是小跑过来的,在路上的时候差点还绊倒了一次,可开始的担忧在瞧见两人平安时已经烟消云散,遗留下来的便是无尽的火气,她当然知道这次不是阮靖驰惹事,可如果不是他以前积累下来的恶名,那群人又怎么可能在这买人打他?   这次还好是没闹出什么大事,可要是闹出了呢?!   霍青行不说还好,一说,阮妤直接把矛头对准了他,她双手环胸,看着他冷冷道:“我还没问你呢,你什么时候也学会打架了?”   “看到出事不去找人,自己过来帮着打,霍青行,你也挺厉害的呀。”   即使今日两人赢了,但阮妤心里并未有多放松,今天只是几个没什么武力值的地痞流氓,要真碰到什么高手,这两人都得折在这。   想到这。   她的脸就更加阴沉了。   霍青行被她一顿说,刚刚才冷却的脸又热了起来,他看着人,张口想解释,想说他来的时候算过能打赢的,而且那个时候也容不了他考虑很多……可看着阮妤那双冷冰冰的杏眼,他就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只能垂下头,轻声说,“我……我以后不会随便打架了。”   乖得不行。   阮靖驰看他这副怂样,又惊讶又无语,刚刚面对那些流氓时衣炔翩翩,跟个无情无欲的神仙似的,面对他的时候也是一脸刻板严肃的模样,他还以为他有多厉害?   啧。   还不是被他姐一顿说就面红耳热?   不过有霍青行作对比,阮靖驰觉得自己刚刚被阮妤那么一顿说也就没什么了,反正又不是只有他一个人丢脸。   “……算了。”   要霍青行跟她辩几句,阮妤估计还有满腹的冷嘲热讽去回击,偏偏他听话得不行,无论她怎么冷言冷语都温温和和的,一点气都不生,她就实在说不下去了。   “受伤没?”她又面露担忧。   阮靖驰就不用看了,都知道羞愧遮脸了,估计身上伤更多,霍青行看着倒是还好,就是不知道那些流氓有没有耍阴招,专往看不到的地方打。   霍青行见她脸上泛起担忧,心里的那抹忧虑褪下,重新扬起一抹温和的笑朝人摇了摇头,“没受伤。”   “真没有?”   阮妤还是有些狐疑。   霍青行神色自若,仍笑道:“真没。”   如此,阮妤也就没再多说,看了两人一眼,没好气道:“行了,先回家吧。”   “好。”   霍青行听话的应了一声,理了理有些微乱的衣摆,跟着人往前走,待走了几步,弯腰拣起放在原处的礼盒,拿手轻轻扫了扫上头的灰尘……阮妤走在霍青行前面,自是没有瞧见他在弯腰的时候,脸上一闪而过的惨白。   阮靖驰却没错过。   他本就惊讶刚刚霍青行的那句“没有”。   他们虽然打赢了但对方人多,他们也没少吃亏,尤其最开始霍青行以一敌多的时候更是挨了好多棍,后来是他挣脱着从麻袋里出来,两个人一起打,局面才好些。   即便如此,霍青行也被人狠狠拿棍子打了下腰腹,那会离得远,可他还是听到了一声压抑的闷哼。   原本听着霍青行先前的回答,他还以为自己刚刚是听错了,或许那一下根本没有他想的那么严重。   如今——   他浓眉紧皱,看着霍青行一闪而过的惨白脸色,实在不明白这个男人想做什么。   他不是喜欢阮妤吗?   这种时候,就是没伤也会说自己有伤啊,这个男人……阮靖驰看着身旁这个挺拔清俊的男人,脸上再一次流露出浓浓的不解。   ……   两人受了这样的伤。   阮妤自然不好带回自己家去,好在他们回去这会已是傍晚时分,巷子里已没有闲话聊天的人,只有几个小孩依旧在玩闹,谭善和小虎子都在,正和其他小孩在玩捉迷藏。   看到他们回来,谭善和小虎子立刻高声喊道:“阮姐姐,霍大哥!”   “……阮哥哥。”   最后一个称呼,几个小孩念得格外轻,就连身子也忍不住瑟缩了下。   阮靖驰对这番差别待遇轻哼一声,也没放在心上,依旧面容倨傲地自顾自往里走。   阮妤笑着和他们打了个招呼,让他们先玩着,然后跟着霍青行提步进去,路上拧着眉和人说,“回头我娘做好菜,我给你们送过来,今天就让小驰和你们一起吃。”   前几天阮靖驰夜里都是和她一起回去用膳的。   “好。”   霍青行没意见。   “你真没事吗?”阮妤还是有些不放心,一面走,一面去看他,阮靖驰受了这么多伤,这个男人怎么一点事都没有?要么就是霍青行比她想得还要厉害,要么就是这人太能装。   可阮妤看着他这张脸,实在看不出是哪个。   霍青行垂目看她,还是那副自若的脸,“没事,你先去看他吧,他今天受了不少伤,得上药,我去给你找下。”说着又停顿一瞬,才开口,看着她的目光也带了一些无奈,“你和他别总吵架,好好说。”   明明关心得不行,就是不肯说好听的话,最后生气难过的还是她。   阮妤听到这番话一时也顾不得去问霍青行的伤口了,撇撇嘴,有些不大高兴地看着他,“霍青行,你还比我小半年呢,别总跟个小老头似的。”   霍青行没说话,只是目光温和地看着她。   被人用这样温和的目光看着,阮妤又没辙,只能偏头不去看他,嘟囔一声,“知道了,我以后……尽量控制。”说到尽量的时候,她自己也有些无奈,实在是阮靖驰这小孩太讨打,她有时候真是忍不住。   “那我先过去。”见他应好,阮妤也就没再多说,径直朝阮靖驰的房间走去。   霍青行呆站在原地目送阮妤离开,等瞧不见她的身影了,这才终于肯把一路紧绷的身子放松下来,一根弦一直绷着的时候是不会感觉到什么的,可当你开始放松,刹那间,所有压抑隐藏的酸痛火辣都会在一息之间,以比先前还要猛烈的痛楚向他奔袭而来。   霍青行现在就是这么一个感觉。   他一手提着礼盒,一手撑在腰腹上,微微弓着身子,即使过去这么久,腰腹这处还泛着火辣辣的疼,那些地痞虽然武力值不高,力气却大,他刚刚被打了这么一下,都有种胃酸的感觉。   不肯让阮妤知晓,才一路撑着。   他拧着眉微微佝偻着身形站在原处,头顶的落日已是半橘半黑的形态,然后一点一点往西边的山那边偏,然后这天空就变得越来越黑。若是以前,在还不知道她那个未婚夫的时候,他必定是会把自己的伤势说给她听的,他并不是什么圣人,和这世上所有男人一样希冀着心上人的亲近。   可如今……   他不愿玷污她的名声。   不能在明知道他们是那么相配的时候,还对她产生那样肮脏的思想。   “哥哥?”霍如想刚刚在后厨烧饭,这会打算出来点灯,看到半明半暗中的一个高大身影,轻轻喊了一声。   “是我。”   霍青行低低应了一声,手从小腹上移开,一样没让霍如想看出来,他抿着唇压抑着那股子疼痛重新提着礼盒朝霍如想走过去,和她说,“晚饭迟点,今天阮靖驰也在这吃。”   霍如想倒也没怀疑什么,乖巧点了点头,接过哥哥手中的礼盒,和人笑道:“哥哥先去洗漱吧。”   “好。” 第80章   霍青行把药拿来后就先离开了。   阮妤坐在床边, 打开活血化瘀的药盒,烛火照映下的脸色还是不大好看,小拇指挖了一勺药膏, 见阮靖驰衣裳还没脱, 脸也看着门口的方向, 不由又皱了眉, “你看什么?还不把衣服脱了!”   阮靖驰听到她的声音才回过神, 他一面收回目光, 一面在心中暗啐自己一声……霍青行那个笨蛋自己不说, 他又干嘛担心他?   难不成指望他帮他说?做梦!   他才不要!   嘴里咕哝一声, “哦。”就解了外袍躺在床上。   他白皙的肩头和背上满是紫色的淤痕。   阮妤看着这些痕迹, 翘起的指尖猛地一颤,本来静得似水的眼眸也终于有了波动,雪白的脸沉了下来, 红唇也轻轻抿了起来, 她没有说话,稍稍俯身,小心翼翼把药膏往那些伤处涂……她自问动作已经放得很轻了, 可阮靖驰还是疼得叫唤起来。   “哎,你轻点, 疼!”少年郎挨打的时候也没叫唤过一声,这会却哎呦哎呦喊个不停。   阮妤又是心疼又是生气, 嘴里却还是没忍住骂道:“现在知道疼了,打架的时候怎么没想到?”话是这样说, 可动作还是放轻了许多。   阮靖驰现在是一碰就疼,轻不轻,根本分辨不出来, 听到这话,咕哝道:“都跟你说了,这次不是我惹事,明明是那群人先故意来惹我的!”   他想想就来气。   本来今天出去是想着明日就是除夕了,虽然以前他们一家人也是在一起过年,但他跟阮妤根本就没说过什么话,这次好不容易关系缓和一些,他就想给阮妤买个礼物,可阮妤每天才给他十两银子,能买什么玩意?他又不想问她拿钱,索性自己跑到当铺把玉佩当了,拿上银子还没买什么呢就被人套了麻袋揍了一顿。   “要让小爷知道是谁指使他们的,看小爷我不弄死他们!”躺在床上刚刚喊得惨兮兮的少年现在阴恻恻地说道。   “啪——”   重重一巴掌拍在背上,疼得阮靖驰当即喊出杀猪般的惨叫,他原本趴着,这下直接跳了起来,一边揉着自己的后背,一边看着阮妤怒道:“你干嘛!”   “你说我干嘛?!”   阮妤没想到事情都到了这一步,这小子想的还是以暴制暴,她气得柳眉都竖起来了,冷着一张脸还想再骂,想到刚刚霍青行说的那些话,又咬牙把火气先吞了回去,看着人,冷声,“趴好。”   “趴好让你再揍我一顿?”倒也不是很生气的话,就是带着一股子不高兴。   “那你趴不趴?”阮妤冷眼睨他。   屋子里一阵沉默,一会后,阮靖驰率先败下阵,他含糊咕哝了一声,也不知道在说什么,然后继续趴回到了床上,原本以为又要遭受一顿非人的折磨,没想到这次落在自己背上的动作轻得跟羽毛似的,他心下稍松,刚刚悬起的那口怒气又烟消云散了,下巴搭在枕起的双臂上,紧绷的身形也放松了许多。   阮妤把药膏涂抹了一遍,而后轻轻替人揉着淤痕处,免得待会淤血积着,“我知道这次是柳延和文聪两人合谋害你。”   “什么?”   阮靖驰一怔,半晌才反应过来,当即拍床坐起来,怒道:“靠,原来是这两个狗玩意,我说我好端端的在这也没惹谁,看我……”话还没说完就见阮妤高高抬起的巴掌,有种他要是再开口就要拍下来的既视感。   他瑟缩了下肩膀,又重新趴了回去。   最后只能瓮声瓮气地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阮妤把酒楼发生的事淡淡说了一遭,又说,“人已经关进衙门了,我也着人给家里写了信,应该不用明日,江陵府那边就都会知道了。”   对于这个结果,阮靖驰显然还不满意,仍哼道:“等我伤好后,我一定要好好收拾他们一顿,看他们以后还敢不敢!’”   话刚说完,突然发现原本给自己揉着背的手收了回去,屋子里也静得可怕,阮靖驰不清楚是怎么了,转头瞧见一张沉静如水的脸,那张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冷冰冰的,一如从前的阮妤。   阮靖驰的心中忽然一阵恐慌,就仿佛有什么东西要消失了一般。   这几日的相处让他见到了一个不同的阮妤,这个阮妤会打他会骂他会同他发火也会给他做好吃的……这是从前他不曾拥有过的亲近。   而如今,他感觉到这个亲近在一点点减少,生怕两人的关系又恢复成从前那副模样,那种即使拥有世上最稳固的血脉也依旧相视无言的可怕。   不,   他们现在连血缘关系都没了。   “怎,怎么了?”阮靖驰手撑在被褥上,惨白着一张脸,说得磕磕巴巴,“我,我说错什么了?”   看着他这副仿佛小孩做错事的慌张模样,阮妤脸上的冷漠终究还是维持不下去了,她看着人又沉默了一会,最终还是叹了口气,“趴好。”一面继续替他揉着背,一面问道:“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他们会这样做?”   这有什么好想的?   他打他们,他们回打他,只不过以前看他身边人多,不敢罢了,这次见他落单,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不过阮靖驰觉得自己要是这样说,肯定会惹阮妤生气,便只是抿唇看着她,没有说话。   “你总觉得拳头能解决一切问题,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朝一日,那个人比你更强,身边的属下也要比你更多,那你该怎么办?”   能怎么办?   那就勤练功,再找机会打他呗,但阮靖驰显然不敢这样和阮妤说。   今年才只有十二岁的阮靖驰崇尚的就是谁的拳头硬,谁就有话语权,他自认自己武功不错,这次要不是被人暗算,绝对不会落到这种地步。   “阮靖驰。”阮妤不清楚他的内心活动,依旧垂眼看他,手上动作未停,嘴里也继续说道:“以暴制暴从来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想要别人怕你,拳头硬只是最低级的做法。”   “而且你不会真以为你的武功已经高到让旁人都怕你的地步了吧?”   阮靖驰看着她,神情微怔。   难得,不是?   阮妤看着他这个反应就知道这小子真是这样想的,还真是……自大。她沉默一会,问他,“你觉得忠义王受人尊敬是因为他武功高强吗?”   “当然不是!”阮靖驰这会倒是知道反驳了,“忠义王可是我们大魏的战神,别人尊敬他,当然是因为他多年来的护佑以及他战无不胜的名号!”   还算有救。   阮妤点点头,又问,“那你觉得我从前那么多'朋友'是因为我好说话,人温柔?”   阮靖驰:“……”   温柔吗?   他偷偷瞥了阮妤一眼,他这会背上还辣乎乎的呢。阮靖驰也不傻,知道她的用意,沉默一瞬开了口,“那些人才不是你的朋友,如果她们把你当朋友,也就不会现在来看你笑话。”   “她们……”   似乎想通了什么,声音变得涩哑起来,“和你交好是因为你的身份。”   所以才会换了身份之后就换了态度。   “是。”   阮妤点头,倒也不难过,实话实说,“除了许、岳二人,旁人与我交好皆因为我的身份。”停顿一瞬,她又问,“那你现在可明白他们为何惧你怕你?”   阮靖驰显见得沉默了。   如果先前沉默是因为不愿让阮妤生气,那么此时沉默……却是因为他听明白了。   因为明白而更沉默。   这个年纪的少年最是骄傲不过,更遑论是阮靖驰,即使清楚了,他此刻也说不出一个字。   阮妤这会倒是也没逼着他开口。   她也在想,想怎么样让阮靖驰变得聪明些。   如果是她,她会悄无声息用计谋、用手段,把欺负她的人一个个回击过去。   可她知道她眼前这个男孩即使平日总是一副张牙舞爪的倨傲暴躁模样,但他的心其实是很纯粹的,纯粹到让她不愿教他这些肮脏的法子,而且生为男子,她更希冀他能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而不是宥于内宅阴私,所以她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沉声,“你已经长大了,该为祖母和你的母亲撑起头顶的天了。”   说完。   她收拾起药盒,没再开口,打算先回家一趟。   阮靖驰并未阻拦她,只是在她要跨出门的时候,突然问道:“当年柳延来家里请罪,是不是,是不是你和他说了什么?”这事,他以前从来不曾想过,如今却不知道为什么,仿佛笃定一般,手握成拳,目光灼灼地望着她的身影。   陡然听到这么一句,阮妤一时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拧眉细想了一会才记起这件事,她轻轻嗯了一声,偏头问他,“怎么了?”   “你……”   阮靖驰喉咙发紧,他想说为什么不跟我说,想问为什么要帮他,她以前不是很讨厌他吗?可看着阮妤那张疑惑的脸,突然又觉得好像没有什么说的必要了,他摇摇头,声音还是有些哑,“没什么。”   “你说的,我都记住了,我……”他舔了舔干涩的唇,“我以后不会随便打人了。”   阮妤没想到他居然这么快就有转变,惊讶地挑了下眉梢。   阮靖驰被她看得臊红一张脸,把头一扭,整张脸闷在被子里,赶人了,“我要休息了,你快走。”   阮妤笑道:“记得吃饭,我回头给你送菜过来。”   这么说了一句,她也提步离开了。   走之前碰见如想从后厨出来,两人又说了几句,“你哥呢?”   “哥哥还在洗漱呢。”霍如想全然不知今日发生的事,弯着眼眸笑道。   能洗澡,那看来的确没什么问题。   阮妤稍稍安心,看了眼霍青行点着烛火的屋子,和霍如想告别。   ……   等吃完晚膳。   霍如想收拾碗筷去后厨,霍青行也站起身,打算回屋歇息,还没走到门口就被阮靖驰喊住了,“喂!”   霍青行驻步回头,并未应他,只用那双清凌凌的目光看着他,等着他后话。   可阮靖驰一贯不喜欢他这副装模作样的模样,本来想和人道谢,这会又有些说不出口,只能皱着眉问他,“你干嘛不跟我姐说你受伤了?”   霍青行语气淡淡,“没什么好说的。”说完问他,“还有事吗?”   他的确不大舒服,想回去休息了。   阮靖驰没开口,见霍青行要离开,才低声说了一句,“我姐她……好像不喜欢你。”   霍青行脚步一顿,半晌,“我知道。”   什么?!   阮靖驰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霍青行。   他知道?   知道还喜欢他姐姐?   这人究竟在想什么啊?   霍青行见他一脸惊讶的模样,却没有再开口的意思,朝人点了点头,抬脚继续往外走去。   仍旧坐在屋子里的阮靖驰目送着他离开的身影,大概是因为太过震惊,居然忘记阻拦他了,等反应过来才追出去,“喂,等下!”   霍青行回头,见少年气喘吁吁向他跑来。   “这还给你。”他把刚刚霍青行送过来的药盒递给他,“还有,今天……多谢了。”   第一次和人道谢,他说得非常不熟悉并且十分尴尬,但还是咬牙道:“你以后有什么需要就跟我说,只要我能做到,我肯定帮你,不过你要是……”本来想说你要是想趁机赖上我姐姐就给我小心点。   但看着男人这张沉默的脸又说不出来。   最后只能咕哝一句,“你们的事,我懒得管了,你爱喜欢就喜欢吧。”他也不希望阮妤那个笨蛋真的孤独终老,“还有……”见霍青行握着药盒微微蹙眉看着他,本来想说婚事的嘴又闭了回去,凶巴巴道:“擦你的药去吧!”   说完就气鼓鼓离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恭喜大人达成策反小舅子进度1/2   弟弟:万万没想到,我居然会是一个助攻(沉默且泪)表哥,对不起,我也不想的!   之前有姐妹说一个月内弟弟肯定被策反,真是——   抬举弟弟了!   弟弟终究是弟弟!   弟弟:你这样,我要砍人了!(凶巴巴) 第81章 (一更)   第二天就是除夕夜, 一年到头,最后一天,也是家人团聚的日子, 无论富不富裕, 这天大家都会团聚在一起。一大早, 阮妤就先去了一趟金香楼, 交待了一些事发了红包又说了几句慰问的话, 然后便又套了马车往县衙去, 还没下车就瞧见县衙门口围满了人, 柳、文二人买凶打人的事证据确凿, 如今还被关押在牢房里, 现在两家人正在想法子把人捞出来,偏偏林泰然是个刚正不阿的主,无论他们怎么表示都无济于事。   捞人没法子。   这会两家人正脸色难看地互相指责对方, 一副想把所有罪名都往对方头上冠的样子。这两家从前在江陵府关系最好, 文家的女儿也就是文聪的姐姐早几年嫁到了柳家,成了柳延的大嫂,柳家还想把小女儿嫁给文聪, 不过如今这两家撕破了脸面,估计这事也得作罢了。   阮妤握着一角车帘看着外头的情形, 估量了下,发现柳家来的人比文家要多许多, 看来文聪在家中不受宠是真的,也怪不得这人明明比柳延要聪明却总是跟在人身后, 一副跟班模样,只怕是想早些娶了柳家女提升自己在家中的地位。   “阮小姐,您不下去了吗?”外头传来孙大的声音。   阮妤笑笑, “算了。”   就让他们狗咬狗吧,在林泰然这都讨不到什么好,更不用说回了江陵府还有爱子如命的徐氏以及一向好面子的阮东山呢。   她松开握着车帘的手,挡住外头的情形,发了话,“走吧,回家。”   还得去准备过年的东西呢。   ……   回到家已是午后了,今日天公作美,天气十分好,不似平时那般冷,风是暖的,太阳也在头顶高高挂着,阮妤今日都没披斗篷还是觉得有些热,她和门口一些妇人、小孩打完招呼又给孙大一个过年红包便往家里走。   院子里。   她娘和如想坐在铺着软毡的石凳上摘洗蔬菜。   而堂间门前,霍青行正手把手教谭善写字,旁边已经放了满满一撂春联和福字,屋檐底下,昨日负伤的阮靖驰踩着椅子贴福字,底下是在提醒他有没有放正的阮父。   谭善头一个瞧见她,扬声喊道:“阮姐姐!”他说着放下手中的毛笔,拿着一张刚刚写好的福字,小跑过来给阮妤看,眼睛亮晶晶的,一副等着人夸奖的模样。   阮妤如他所愿蹲下身,从他手里接过福,笑盈盈地问他,“这是小善自己写的?”   “嗯!”   谭善拼命点头,“是霍哥哥教我的,霍哥哥的字超好看的。”   阮妤自然知晓霍青行的字好看,前世千秋宴上有人让他当场做一首祝寿词,男人斐然的文采让人惊艳,而那一手字更是让无数人想拓印下来放在家中私藏。   她握着那张福字,抬起眼帘朝不远处看去。   男人今日穿着一身淡紫色圆领长袍,露出里头的交领中衣,脖子处的那颗痣若隐若现,禁欲又隐秘,头发高束,五官深邃又明朗,眉如远山,鼻子高挺,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运笔时间太长,他这会鼻尖上还有一些密密的细汗,在这乌金色阳光的投射下,几乎能够清晰地瞧见他脸上细若毫发的绒毛,唇瓣也要比平日红一些,显出平日鲜少允人窥见的活色生香。   见她不曾遮掩地看过去。   男人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红了耳根低下头,偏偏阮父还在一旁笑着说道:“小行的字一向是不错的,书斋平时需要写什么,也都是他帮我运笔,今日咱们家里大部分春联和福也都是小行写的。”   他说完笑着捋捋胡须。   有这样一个文采出众的好学生,他自然高兴,“倒是让我偷闲了。”   在一旁择豆角的阮母一听这话,眉梢高扬,笑啐道:“你还知道自己偷懒呢,拉着小行过来做这做那,有你这样的先生吗?”   “你这妇人——”   阮父被当众揭穿,颇有些在小辈面前威严扫地的模样,但跟阮母一对视,又只能轻哼一声,抱着茶盏咕哝道:“大过年的,不和你计较。”   “阮姐姐也来写一张吧!”谭善笑牵着阮妤的手朝霍青行那边走去,还把自己的毛笔递给她,非要她也写,“我们都写了,小驰哥哥和如想姐姐也写了,现在就差阮姐姐的了!”   哦?   阮妤有些诧异地朝阮靖驰那边看了一眼,似乎没想到他居然也会写,更没想到这才短短半天的时间,从前见到阮靖驰就跟老鼠见到猫的小善,如今都会喊人哥哥了。   看来这小子是真的变了啊,阮妤心中颇有些感慨和宽慰。   阮靖驰被她看得脸一红,嘟囔道:“看我做什么?我的字又不丑!”说着继续回头去贴手中的春联。   阮妤看了阮靖驰一眼,笑着摇摇头,也没拒绝,应了一声“好”,接过毛笔刚要书写,就听身旁霍青行低声提醒道:“小心袖子。”   她今天穿的是一身衣袖和衣领上有绒毛的衣裳,这毛要沾了墨水,衣裳也就报废了。   “我看着呢。”阮妤说着把袖子稍稍挽起一节,而后运笔开始写,她从前在闺阁时颇爱卫夫人的簪花小楷,清秀灵动,最得闺阁女子喜爱,后来嫁给霍青行之后就不大喜欢了,草书、行书都写,自己也分不清是哪个路子。   阮父见她写字,捋着胡须踱步过来。   阮母和霍如想虽然没过来,但也抻着脖子往这边看,谭善知道写字的时候要静气凝神,这会正紧张地捏着拳头,暗暗为阮妤打气。   而被众人注视的阮妤依旧神情闲适地提笔又落笔。   “阿妤这字也好看。”   阮靖驰刚贴完春联过来,听到这句就跟自己得了夸奖似的扬起眉梢,手背在身后,走得那叫一个神采飞扬,可还没走到阮妤身旁就又听到一句,“就是这字……”   阮父皱眉奇怪,“怎么跟小行的这么像?”   笑意凝固在脸上,阮靖驰脸色难看地抻着脖子看了一眼,一看,小脸更难看了。   还真是!   霍青行也有些诧异,他看了一眼阮妤,见她神情也有些错愕的模样,便低声和阮父说道:“许是我们用的是一样的字帖。”   “唔。”   字帖是字帖,但每个人的风骨不同,写出来的字自然也不同,便是同一本字帖,最后写出来的字也各有不同,如阿妤和小行这般相像的,还真是少见。   不过他也没多想,笑道:“你们再写几副,正好把家里的窗子也都贴了,多贴点,保佑你们这些小孩明年福气多多。”   霍青行自然没意见,轻轻应了声好,朝身侧看了一眼,见她也已回过神了,便收回目光,提笔开始写字。   他在写字的时候,阮妤就偏头看着他。   若是爹爹不说,她还真没发现,这样两张福字放在一起做对比,还真有种出自同一人之手的感觉,不过……她托着下巴,也不是全然相像的。   她的字明显要飘逸许多,像摸不着的风和云,没什么规矩和束缚,而霍青行的字就要稳扎稳打一些,更周正也更禁锢。   像也正常。   她以前闲着没事干就会拿霍青行的字帖去临摹,虽是闲暇之余打发时间用的,但时间久了,有几分相像又有什么奇怪的?   阮妤笑笑,没再多想,继续扶袖运笔。   谭善在一旁看着他们,见霍哥哥和阮姐姐的字都这样好看,而他的字就跟毛毛虫似的,一时又是沮丧又是激动,一个人捏着拳头嘀咕道:“我以后肯定也能写这么好看!”   刚说完,头上就被挨了一下。   “唔!”   谭善抱头,“痛!”   许是阮靖驰改变了态度,他现在也没之前那么怕他了,嘟着嘴不高兴,“你干嘛打我。”   “看看就会了?跟我贴春联去!”他说着就一股脑把东西塞到他怀里,自己提着板凳往外走,余光瞥见身后的两个人,见他们并肩站着,心中又生出那日看到两人在堂间时面对面而坐的感觉,虽然心里还是有些不高兴,但也没跟从前似的去阻挠了。   等贴完春联和福字,就开始要准备除夕的晚膳了。   阮妤原本想陪着阿娘去后厨做菜,可阮母却舍不得她辛劳了这么久还要来忙家中的事,把人往外头推,“你去休息,菜都准备好了,今天让我给你们露一手。”   霍如想也在一旁乖巧道:“阮姐姐去休息吧,我和伯母一起准备。”   阮妤也就没坚持,目送两人进后厨,走到院子里问谭善晚上想吃饺子还是汤圆,得到汤圆的答复,她让霍青行和阮靖驰把刚才写字的桌子收拾干净,自己去后厨拿了糯米粉和馅料,打算趁着太阳还好,在院子里做汤圆吃。   做汤圆步骤简单,很容易上手。   谭善这个年纪什么都想尝试,这会自然自告奋勇。   “有什么要我做的?”霍青行把多余的东西搬进堂间,也走过来问阮妤。   阮妤唔一声,看了眼桌子,指派道:“那你把芝麻捣碎。”   “好。”霍青行走到一旁开始捣芝麻,他那双修长的手,平日写字作画,莳花弄草,如今握着木杵捣着芝麻也不见分毫怪异,阮妤想起从前两人在凌安城过除夕的情景,也曾这样,她做这个,他做那个,即使一句话不说,也很温馨。   “我也要做!”   阮靖驰的声音打断了阮妤的思绪,她抬头,见脸还青着的少年双手环胸,薄唇紧抿,一副很不满她把他漏掉的模样。   以前也没见他上赶着找活干。   不过能改变是好事,她想了下,“我让如想在里面蒸了红豆,回头你捣成豆沙,再去拿一把熟花生。”家里人多,她打算多做几个馅料,花生、豆沙、芝麻,喜欢吃什么就吃什么。   阮靖驰哦一声往后厨走。   最后四个人联手把每种馅料的汤圆各包了五十个,等到馅料都用完了,面团却还多着,阮妤便又捏了几十个小圆子,什么料都没加,打算回头配着她爹早些时候做的酒酿再加上她秋天留下来的桂花蜜做酒酿圆子吃。   这么多汤圆,家里肯定吃不完。   阮妤便跟谭善说,“送些给你平日玩得好的那些朋友,就说是你自己包的。”   谭善一听这话,两只黑白分明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可以吗?”等阮妤笑着点了头,他立马兴奋地哎了一声,说完就朝里头跑。   “到底谁才是你弟弟啊?”阮靖驰咕哝一句,声音很轻,但吃味的情绪却藏也藏不住。   “吃醋了?”阮妤看他。   “谁吃醋了!”少年不满自己的心思被揭穿,抱着胳膊,哼一声,“我又不是小孩子,还能吃这样的醋?”   阮妤笑看着他,等把少年看得耳红面热气鼓鼓别过头才笑道:“行了,回头给你做夜宵吃。”   “什么宵夜?”阮靖驰一下子就竖起了耳朵,头也又转了过来。   “鸡丝小馄饨。”阮妤问,“如何?”   阮靖驰最喜欢的就是馄饨,一口气可以吃三十只,可他傲娇得很,就算心里再高兴,也还是端着架子哦一声,“行吧。”嘴角却忍不住往两边扯。   阮妤也懒得去管他的口是心非,刚要回头问霍青行晚上要不要一起守岁,就见身边少年正眉目含笑地看着她。   两人眼神一撞。   霍青行和阮妤各自都愣了下。   霍青行是害怕她窥出自己的心意,忙转过头,而阮妤……她察觉自己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很快,微微蹙起柳眉,还未说什么,就听到外头一阵喧哗,循声看去,竟是徐氏被人扶着走了进来。   阮妤没想到会在这个地方看见徐氏,怔了怔,而旁边的阮靖驰更是反应很大的喊道:“娘?”   谭善双手抱着一个圆簸兴高采烈地从后厨跑出来,一边跑,一边看着阮靖驰喊道:“驰哥哥,你陪我去——”声音在看到进来的贵妇人时戛然而止。   小谭善的脸上满是震惊。   他打小就在乡下长大,哪里见过这样珠光宝气的妇人,那头上戴的金簪在日光下反射出的亮光让人几乎睁不开眼睛,他呆站在原地,不清楚这个陌生又华贵的妇人是何方神圣。   徐氏出身在富贵人家,何曾来过这样的地方?就这么一间屋宅还没她那个跨院大,不过小是小了点,整理得倒还算干净,门和柱子上贴着春联,随处可见崭新的福字,灯笼也是新换上去的,底下坠着的穗子正在随风飘着,窗子那边还有用红布做的辣椒串,代表着来年日子继续红红火火。   她把目光转向院子里的几个人。   陡然瞧见一个面生的年轻人时,她微微蹙起柳眉,待瞧见和他并肩站着的阮妤时,神色就显得有些不大自然了,步子停了下来,目光看着阮妤,红唇微张,似要说什么,又不知该怎么开口。   徐氏以前看见阮妤也会有种没底气的感觉,可那会她没底气,就会冷着一张脸端着架子说话,仿佛只有这样才不至于在她面前露怯,如今……   她看着少女那双清凌凌的杏眸,发现自己居然只能沉默。   “娘!”   阮靖驰打破僵局,跑到她面前,皱着眉,“您怎么来了?”   阮靖驰的出现倒是抚平了徐氏心里面对阮妤时的那抹尴尬和不适,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我能不来吗?”见他脸上那一片青色又气得不行,眼睛里一片阴翳,沉着脸咬牙切齿,“我看柳、文两家真是快活日子过得久了,居然敢对你下手!”   她接到消息就急匆匆过来了。   “你放心,我已经跟你爹说过了,这事他会解决的,你现在收拾收拾和我回家去!看你这一身伤!”纵使阮东山再无血缘情分,但巴掌都打到脸上了,怎么可能坐得住?这不她出来那会,柳、文两家的家主已经跑到家里去道歉了。   “不要!”   阮靖驰反应很大,“我在这好好的,我才不回去!”   两人在这说话,谭善摸到阮妤和霍青行那边,有些害怕地牵着阮妤的手,仰着头小声说,“阮姐姐,那是小驰哥哥的母亲吗?”   “嗯。”阮妤这会也回过神了,倒是也没什么太大的反应,估计徐氏也不会立刻就走,便和谭善说,“你先去找小虎子他们吧。”   “好。”   谭善乖乖点头。   霍青行看了眼阮妤,和她说,“我陪他去。”   “好。”阮妤颌首。   霍青行帮着谭善拿汤圆,而后牵着谭善往外走,路过徐氏身边的时候朝人点了点头,态度不卑不亢。   “这是谁?”徐氏看着霍青行的身影。   “唔,隔壁的邻居。”阮靖驰不知道怎么介绍,只能含糊说了一句。   “邻居怎么在这?”徐氏皱起眉。   “哎呀,您管这么多做什么!”阮靖驰生怕她察觉到什么,打岔道:“反正我不回去,我之前不是给您写信了吗?我过些日子再回去!”   “阿妤,谁来了?”   阮父和阮母听到院子里的声音也走了出来,待看到这个情形,免不得怔了下。猜到她的身份,阮父未多待,朝人点了点头便又回了书房,阮母倒是没有立刻就走,虽然过去十多年,但这当初有一面之缘的妇人,她还是记得的。   那会她还觉得两人真有缘分,都被困在破庙,又都是同一天生产。   哪想到这缘分竟害了两家人。   她也不清楚徐氏来这的目的,手搓着围布,尴尬地站在原地。   阮妤走过去,扶着阮母的胳膊说,“来找小驰的。”   徐氏也看到了阮母,原本要训斥阮靖驰的话停了下来,她看着阮母,仿佛也透过岁月看到了十多年的情形,率先朝人点了点头,倒也客气,“阮夫人。”   “哎,不敢当。”想说叫名字就好,但又觉得两人没到这个情分,只能尴尬地也喊了人一声,“阮太太。”   “把我带来的东西抬进来。”徐氏吩咐盛嬷嬷。   她这次过来,一是想带阮靖驰回去,二来也是备了礼,“我家小子叨扰你们这么久,实在不好意思。”   “没有的事,小驰少爷挺好的,还时常帮着我们做事呢。”阮母笑。   做事?   徐氏有些惊讶,偏头看了眼阮靖驰。   阮靖驰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就写了几张福字。”然后又跟徐氏咕哝道,“反正我不走,我才不要去听他训斥。”   徐氏一听这话又皱了眉。   阮母看母子俩僵在院子里,便轻轻推了推阮妤的手,“喊他们进来吃盏茶吧。”   “……知道了。”阮妤轻轻叹了口气,朝徐氏二人走去,语气温和,“太阳快落山了,去里面说话吧。”   徐氏听到她的声音,心尖一颤,眼皮不由自主地抖动了一下,她循着声音看过去,只瞧见一张平静从容的脸,眼前的少女穿着一身黛紫色绣着仙鹤的短袄,袖子和衣领那边都有细细的绒毛,衬得身高腿长,臃肿的冬衣并未藏住她的身形,该细的地方细,该翘的地方翘,正是一个女孩最好的模样。   许是因为如今管理酒楼,阮妤打扮习惯往成熟的方向去,她并未如从前闺中时把头发散在身后,而是梳了个高髻,没有簪金戴银,只在右边发上簪了两朵绢花,白皙又饱满的耳垂上坠着一对青碧色的玉质耳环,被风吹着一晃一晃。   没有一丝想象中的埋怨,她的眉宇比从前在阮府时还要自在、坦然。   徐氏喉咙突然有些梗,不知道是难过还是什么,只是呆呆地看着阮妤说不出话,最后被阮靖驰轻轻喊了一声才回过神,“……好。” 第82章 (二更)   “说起来还得感谢阮太太。”堂间, 阮母接过阮妤递来的茶,看着身旁的徐氏说,“当初要不是在破庙碰到你, 恐怕我也没法子顺利生产。”   她跟徐氏不一样, 出门在外身边又没伺候的人, 若真的没有徐氏帮忙, 在那样的环境下, 估计她还真没法子顺利生下阮妤。   阮妤正在给徐氏倒茶, 闻言颇有些讶异地挑了下眉, “这是怎么回事?”   阮母便把当年的事说了一遭, 从阮妤知道的在破庙躲雨开始说, 然后是两人分娩,徐氏托人照顾她,如果不是有抱错孩子这件事, 若干年后, 大家相遇保不准还能话个旧事拜个姐妹……可惜如今这情形,两家人心中都有怨怼。   就像她虽然感谢徐氏,但也没办法不去想, 如果不是徐氏的缘故,阿妤也不会离开她这么多年。   感谢是真的。   埋怨也是真的。   她这厢兀自感慨着, 而听完后的阮妤也有些怔忡,半晌才笑道:“这还真是缘分。”   “是啊, ”阮母回神说道,“所以你得好好谢一声阮太太, 如果没有她的话,恐怕我和你都得在那日殒命。”   这位青山镇的妇人,最后还是用感激压过了埋怨, 选择以和解的方式来相处。   这是阮妤前世不知道的事,此刻听完,倒也笑了起来,“是该谢一声。”她捧着手中茶盏奉给徐氏,看着她温声说,“多谢阮太太的救命之恩。”   她这一声谢穿透两世岁月,不含一丝怨怼。   她其实早就不怨徐氏了,说起来,徐氏也没有什么错,她不是什么坏人,甚至算是一个可怜人,只不过她幼时希冀着她的母爱,长大后又盼着她能够信任自己,期望越高,失望才越大……可这世上的人和事哪里是围着她转的?   不是她的东西,从一开始就不该贪恋。   她只是醒悟得有些迟罢了。   徐氏看着眼前这张温和的笑颜,喉间却变得越发哑涩了,心口也是……就像是被一块大石头紧紧压着,让她有些喘不过气。她接过茶盏,看着阮妤,似想说什么,可看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又忍不住别开眼,哑声说,“……不用。”   她做了十多年徐家的小姐,又当了十多年的官家太太,便是面见长安城的那些公主贵人,她都不曾有过什么慌措,如今面对阮妤却有一种如坐针毡的感觉。   手里的茶喝了一口就放下了,徐氏看着阮母说,“我家这小子不肯离开,只能再叨扰阮夫人几日了。”   “没事没事,家里人多也热闹。”阮母笑着说。   徐氏闻言便又不知道说什么了,她平日也是个长袖善舞的人,和那些官家太太就算私底下闹得再厉害,明面上那也是你来我往,可今日,她显然没这个心思,既然阮靖驰不肯回去,她也就不想再待了,便说,“今日除夕,我家中还有不少事务等着我去处理便先回去了。”   她说着便站了起来。   阮母没想到她这么快就要走,又见她话一说完,就有人搬了一堆东西进来,忙要阻拦,可徐氏却一刻也不想多待,不等阮母说什么就往外走去。   阮靖驰也被她这副风风火火的模样吓了一跳,忙送徐氏出去。   “这——”阮母想追出去,最后还是阮妤拦了一把,“我看过了,都是些寻常的东西,阿娘就收下吧,左右我过些日子也要去一趟阮府,您准备些回礼就好。”   也只能这样了。   阮母看着徐氏的背影,偏头和阮妤说,“那你去送送她。”   “好。”   阮妤点点头,跟着阮靖驰和徐氏的步子往外走,她走得并不算快,说是送,但也晓得徐氏看见自己也尴尬,便站在门外看着坐在马车里的徐氏低声嘱咐阮靖驰。   从前她看到这样的画面,不是心怀妒忌就是一片冷意。   如今却没有旁的感觉。   就像是听风看雨望天空的云,一样寻常。   徐氏也看见她了,浓密的睫毛突然微微一颤,撑在膝盖上的手松开又紧握,最后还是和阮靖驰说道:“喊你姐姐过来。”   “哦。”阮靖驰点点头,去喊了阮妤。   阮妤没想到徐氏会喊自己,倒也没说什么,微微颌首后便朝徐氏走去,站在马车旁,神色如常地问她,“怎么了?”   明明是自己喊人过来的,可看着这张熟悉的脸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半晌,她才喃喃说道:“上次你去安庆侯府的事,我已经知道了,云舒那边我也已经交待过了,以后我会好好管着她,不会让她找你麻烦的。”   就阮云舒那些小心思,阮妤还真不担心她给自己找麻烦,不过能省点事总是好的。   她点点头,“知道了。”又问徐氏,“还有事吗?”   徐氏看着她,哑声,“还有……”   “嗯?”阮妤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她的回答,刚想再问却听到一道很轻的声音,“以前的事,我……很抱歉。”   徐氏长指紧捏成拳,她其实有许多话想和阮妤说,她想和她说我没有讨厌你,想和她说小时候你生病的时候,我也曾去偷偷看过你,想和她说,我也想好好抱你好好爱你。   可是——   可是她的心被那些腌脏的仇恨所遮蔽,就像是被天罗地网压着,她怎么挣都挣不出去。   每当她的爱多一分,恨也会增一分!   只要想到自己怀胎十月的时候,她爱慕的丈夫在和别的女人柔情蜜意,想到从一开始,她的婚姻就是一桩丑陋的谎言,她就恨得想杀人!所以每次看见阮妤,她就像是看到了愚蠢的自己……可如今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就像老夫人说的,有些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不是如今再去弥补就有用的。   覆水难收,破镜难圆。   徐氏锐利的指甲紧紧抓着膝盖上的衣服,从来都平整的衣裳此时被她抓得褶皱不堪。   她看到少女脸上的怔忡,难过的在马车中仰起头,她逼退眼中的泪意,而后她垂下眼轻声说,如呢喃一般,“好好照顾自己,还有……”徐氏掏出一个新年红包递给她,“十七岁快乐。”   她想笑着说,可眼眶却不自觉红了起来,她就这样看着阮妤,轻声说,“我希望你能永远……快乐。”   ……   马车已经远去。   阮靖驰看着阮妤手里握着的红包,难得沉默着没有说话。   远远看到霍青行回来的时候,他居然还情不自禁地松了口气,“谭小善,跟我去搬椅子。”他二话不说拉着谭善就离开,只留下霍青行和阮妤二人。   霍青行起初还未察觉到异样,刚想和阮妤打招呼,就瞧见红包上溅起的一朵水花。   心突然一抽,像是被人用手狠狠揪着心脏,霍青行立刻大步朝阮妤那边迈去,可只是迈出去一步又留在了原地,抬起的手也一并负于身后,紧紧攥着。   他知道阮妤的骄傲,也清楚她不需要什么宽慰的话。   如果可以,她该拥有一个温暖的拥抱,一个什么都不说却能够给予她温暖的拥抱,可惜,他连这个都做不到,他只能在这黑夜取代余晖的夜晚中,在这万家灯火还未点起的巷子里,安静地陪着她。   “我没想哭的。”黑夜中,少女恍若呢喃般的声音被晚风一吹几乎无处可寻,她的确没想哭的,如今的阮妤哪里会是因为这点事而掉眼泪的主?   便是前世的阮妤也不会为这样的事而哭。   可她就是哭了。   不多不少,只一滴眼泪。   阮妤想,这或许是她幼时积累下来的委屈,掩埋于她的心底深处,平时不去触碰自然相安无事,可若是不小心触发,难免惹人辛酸。   “你可以哭的。”霍青行看着她,一本正经地说道。   阮妤一顿,不知是被他这一本正经的话安慰到了还是觉得好笑,她突然就笑了起来。   清脆如风铃般的笑声在这还未开始喧闹的巷子里响起,她仰起头,雪白的脸在这漆黑的夜色下闪烁着莹莹白光,弯起的杏眸中还留有水意,可笑意却也慢慢在眼中攀升起来,她看着眼前的男人,看着这个沉默温柔注视着她的男人,在头顶星星布满天空,在月亮逐渐升起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本来还有些惆怅到不知该怎么抒发的心情竟突然变得平静起来,她兀自看了他一会,而后笑道:“霍青行,走了,过年了。”   她说着率先转身,裙角被晚风轻拍。   却没有先走,而是偏着头看向霍青行,弯着眼眸在等他。   “好。”霍青行轻轻应了一声,步至阮妤身边,两人并肩往里走去,而身后万家灯火终于升起。 第83章 (一更)   等到谭柔回来, 除夕晚宴也准备得差不多了。   今晚这顿饭几乎全是由阮母掌厨,因为人多,阮父特地让霍青行和阮靖驰搬出稍大些的圆桌放在堂间中央, 此时红木桌上放着梅菜扣肉、红焖虾、狮子头, 又摆着丝瓜炒虾仁、清炒小青菜、蘑菇焖洋葱, 还有几道小孩喜欢吃的零食, 什么春卷、肉丸子还有糕点酥以及几道冻菜。   油豆腐冻肉、红烧羊肉冻还有笋干肉。   这些冻菜都是早些时候就准备好的, 在冬日可以放很久, 许多家境不好的人家没办法顿顿吃新鲜热乎的肉, 便会提前准备冻肉放在橱柜里藏着, 平时若有客人来, 便会拿这些冻肉招待,而阮母是一向爱这口味道,冻过的肉特别入味, 尤其冻块在热乎乎的米饭上一滚, 一点点化成汁水,尤其下饭!   此时在两旁烛火的照映下,这些冻块闪闪发光, 恍若琥珀一般。   而桌子最中间摆着一道清蒸鲈鱼,白瓷盘子中间放着鱼头, 鱼肉分切放在鱼头两边,犹如孔雀开屏, 上面撒了葱姜蒜,而小米辣切成片状放于每块鱼肉上作为点缀……一眼望去就让人食指大动。   更不用说这道菜是最后才出锅的, 阮母最后那一勺油汁至今还在沸腾着,发出滋滋滋的声响,不禁让人有种下一刻这条鱼会重新活蹦乱跳起来。   “好了好了, 人齐了,都快入座吃吧。”阮母把最后一道菜摆好,笑着解下围布,被阮父顺手接过放在一旁,然后就坐在了阮父身边。   其余小辈分坐在两侧。   阮妤坐在阮母身边,身边是如想和谭柔姐弟,而阮父身旁坐着霍青行和阮靖驰,七个人围坐在一道,外头是今夜刚起的寒风,正呼啸着轻拍窗木,而屋中角落点着炭火,让这门窗紧闭的室内暖如春日。   阮父看着这一桌菜,总觉得少了些东西,便和阮妤说,“阿妤,你去把厨房里的酒拿一坛过来。”   “又喝酒?”阮妤还没说话,身边的阮母就率先开了口,她皱着眉,语气十分不好,“你那酒量,几杯下肚就醉了,大过年的,可别让小辈们看笑话。”   被老妻当着一众晚辈这样说,阮父颇有些面红耳热,压着嗓音央求道:“今天是大年三十,最后一天,难得家里这么热闹,你就让我喝一点呗。”   他以前碍着第二日得去书斋,不用阮母说也滴酒不沾,如今好不容易挨到过年,明天又没什么事,自然是有些馋了。   阮母皱眉,还欲再说,阮妤笑着帮衬一句,“阿娘,就让爹爹喝一点吧,若是喝醉了便早些睡,左右晚上也没什么事。”守岁这个,一向是小孩热衷的,倒不用人人都守。   谭柔等人也笑道:“是啊,伯母,就让伯父喝一些吧。”   小辈们都这么说了,阮母也不好再坚持,点点头,但还是嘱咐了一句,“拿小点的,那酒烈得很,回头别真的都喝醉了。”   阮妤笑着应好,刚要起身,霍青行便开了口,“我和你一起去。”   “行。”正好她刚才煮了酸梅汤,估计这会也差不多好了,回头放出来凉着,等饭吃完喝一碗,正好消食解腻。   两人往外走。   其余人各自说着话,并未把两人的离开当一回事,只有阮靖驰看着两人离开的身影,颇有些不是滋味的撇了撇嘴,但很快就被谭善打断了思绪。   谭善攥着他的袖子,仰头问,“小驰哥哥,我们吃完饭真的去放烟花吗?”小孩眼睛亮晶晶的,脸上满是希冀和渴望。   烟花价钱昂贵,一般像他们这样的家境,别说买了,就连见都很少见。   他印象中第一次看烟花是好些年前的元宵节,他跟着姐姐和爹爹去街上游玩,两旁缀着各式各样的花灯,他正看得目不暇接,突然头顶响起“砰”的一声,年幼的他还以为是山崩了,全然忘记那样繁华的街道旁怎么会有山,他捂着耳朵躲到爹爹脖子上,然后,他看见漆黑的天际出现了一朵很好看的花。   五颜六色,转瞬即逝。   爹爹笑着指向天空,说那就是烟花。   他从前听别人说起过杜家每年过年都会放烟花,但他家离得太远,根本瞧不见杜家的烟花,声音倒是能够听见,砰砰砰,像是躲在被子里发出来的声音,又沉又闷。   没想到原来烟花竟然这么好看。   “嗯。”   阮靖驰收回目光落在谭善的身上,他一贯是那副不耐烦的模样,整个人从头到脚都仿佛长着刺,但看着谭善这双怀揣着渴望的眼睛,他还是点了点头,“你刚不是都看到了吗?回头吃完饭,带你去放。”   “好哎!”   小谭善笑着拍起掌。   ……   “我听小善说,你们今天去买烟花了?”外头阮妤也在问这事。   霍青行站在她身旁,不动声色地为她挡着外边的风,闻言轻轻嗯了一声,“买了一点,不多,你要放吗?”   “不要。”   阮妤好笑道,“小孩的玩意,你们带着小善去放就是。”   霍青行闻言,突然抿了下嘴,看着她,很轻地说了一句,“你也才十六,也是小孩。”   小孩?   阮妤面上流露出一抹错愕,她自记事起就没把自己当作过小孩,小孩可以顽劣可以玩闹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而她从来不曾拥有过这样的时光。   她偏头,“霍青行,你不知道十六岁已经可以成亲嫁人了吗?”   再快些的,小孩都生出了。   她本意是想告诉他她已经不是小孩了,可身边的男人听到这话却不知道想到什么,脸色突然变得苍白起来。   “怎么了?”阮妤看着他愣了下。   不明白刚刚还好好的人,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   “……没事。”霍青行垂下鸦羽般的眼睫,遮住眼中破碎的光芒,轻声说,“走吧,他们都在等我们。”   “真没事?”阮妤还是皱着眉,有些不放心,她总觉得霍青行有点怪怪的。   “真没。”   霍青行抬起脸朝她露了个很淡的笑,示意自己是真的没事。   阮妤看了他一会,虽然还是不相信他说的没事,但见霍青行不肯多说,也不好再问,便点点头,轻轻“哦”了一声,两人进了后厨,阮妤先从橱柜里找了阮父要的酒交给霍青行,而后走到一旁把已经煮好的酸梅汤用纱布去渣,放在一旁凉着,又往灶口添了几根柴,省得回头灭了得重新再点,一概做完,她才跟着霍青行回了堂间。   进去的时候,大家还在等他们,没吃饭,看到他们进去,阮父最激动,“来了来了!”   阮父接过霍青行手里那坛酒,笑得眼睛都忍不住眯了起来,阮母最看不得他这副模样,刚想啐他几句,就见阮父先给她倒了一盅酒。   褐色的酒水在白色的酒盅中一晃一晃,又在烛火的照映下熠熠发光,阮母看得微愣,还未说话便听阮父笑道:“第一盅酒,给你,你辛苦了。”   阮父并不是多会说话的人,更何况是当着这么多晚辈,一句“辛苦”是他此刻唯一能表露出来的话了。   可阮母听得却有些眼眶发热。   尤其谭善还在一旁笑道:“伯父伯母感情真好!”   平时精明能干的妇人此时明显红了一张脸,她接过酒抿了一口,余光发现身边阮父一直含笑看着她,忍不住嗔道:“喝你的酒去。”   阮父这才笑着哎了一声,给自己也倒了一盅,而后就跟捧着什么神仙佳酿似的,小口小口抿着。   他先解了馋,又问小辈们,“你们也倒点?”   瞧见谭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笑道:“小善不能喝,你还小。”   “啊……”   谭善沮丧地瘪了嘴巴,倒也没强求。   阮妤是不喜欢喝黄酒的,她平日便是喝也是喝果酒这类,黄酒的味道太醇厚也太浓郁,她一向接受不了,谭柔和如想就更不用说了,她们一个滴酒不沾,一个体弱,便只是吃着菜。   “我自己来倒。”   阮靖驰起身拿走阮父眼前的酒坛,却不是给自己倒,而是先给霍青行倒了一盅。   众人看得一怔。   霍青行倒是没有多余的反应,他只是抬起眼帘看了眼阮靖驰,见他眼中的挑衅,沉默地拿起酒盅,喝了起来,阮靖驰给自己也倒了一盅,一口气闷了,然后又给霍青行倒了一盅……就连还年幼的谭善也察觉出不对劲了。   “小驰哥哥,你跟行哥哥是在拼酒吗?”   “小孩子别说话。”阮靖驰随口一句,然后挑衅地看着霍青行,“喂,还喝吗?”   霍青行还是那副沉默的模样,却在他的注视下,又喝尽一盅酒。   “这……”   阮母皱了眉,要只有小行,她肯定直接开口阻拦了,偏偏还有个阮靖驰,她就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拍了下阮父的胳膊,“你还不劝下。”   阮父正在喝酒,瞧见这副画面,笑道:“今天这样的好日子,他们想喝就喝呗,而且小行酒量很好,不会轻易醉的。”   一句话愣是把阮妤原本要吐出的话堵在喉咙口。   “霍青行酒量很好?”她喃喃说道。   她身边就是霍如想,听到她的声音也笑道:“是啊,哥哥酒量很好的,之前我们有个堂哥娶妻拉着哥哥去挡酒,几桌的人都没拼过他,后来若是有亲戚娶妻,都会让哥哥过去。”   她说得笑盈盈,甚至还想多说一些哥哥的事,让阮姐姐更了解他一些。   却没发现原本神色淡淡喝着酒的霍青行在听到这句笑语时,脸色猛地一变,他似是察觉到什么,僵硬着脖子往阮妤那边看,就瞧见对面的少女也在看他。   很少心慌的霍青行,此时竟有些握不住手中的酒盅。 第84章 (二更)   ……   后厨。   阮妤吃完饭就进了厨房, 准备煮点醒酒汤,刚刚饭桌上,爹爹多喝了几盅黄酒, 现在已经醉得不省人事, 她一边切着材料, 一边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阮姐姐, ”霍如想打了帘子进来, 见她已经在准备醒酒汤的材料了, 便和她说, “伯父已经回房歇息了, 这会伯母正在屋中照顾她。”   “好。”   阮妤应了一声, 突然眼眸一闪,问她,“你哥没事吧?”   “没事。”霍如想只当她关心哥哥, 更是忍不住偷偷抿起嘴, 还道:“便是刚才那一坛子酒都喝了,哥哥也不会有碍的。”   “是吗?”阮妤面上未显,切陈皮的动作却又重了一些, 这么看来,某人上次是真的装醉了。   她说哪有醉酒的人这么听话, 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一问一答起来还那么顺畅……一想到霍青行那次装醉骗她, 阮妤心里就来气,亏她还真担心霍青行喝醉酒, 担心得不行。   不过,霍青行为什么要装醉骗她呢?   她心中隐约猜到一些,又觉得不大可能, 却听霍如想又悄咪咪凑过来问道:“阮姐姐,哥哥送了你什么?”   “什么?”   阮妤呆了下,什么送了什么?   霍如想也没想到她会是这个反应,轻轻啊一声,一时又对哥哥这慢吞吞的速度感到无语,一时又为自己打破惊喜而自责,她这厢正在犹豫怎么办,门外却又传来一阵脚步声。   回头看,是阮靖驰打了帘子走了进来。   本以为厨房里就阮妤一个人,没想到居然还有个霍如想,他微微皱起浓眉,步子也停在了外面。   霍如想看出他有话要说,忙道:“我先出去。”心里也微微松了口气,正好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还是先去和哥哥通个气,让哥哥有个准备。   她步履匆匆离开,很快厨房里就只剩下阮妤姐弟,阮妤原本还在想霍如想说的那番话,看见阮靖驰便先敛了思绪,问他,“你怎么过来了?”   阮靖驰唔一声,“随便走走。”   “哦。”阮妤也懒得管他,收回目光,一边切着陈皮,一边继续盘脑中那些紊乱的思绪,霍青行装醉,霍青行给她买了礼物要送给她……如果没有装醉的事,他送礼,阮妤也不会觉得有什么。   可偏偏有这事在前,仿佛许多事都跟着变了。   她不禁又去想霍青行装醉的原因,她记得在装醉这件事前,霍青行先是跟她闹了一阵子别扭,一副怕人言可畏,要离她远点的模样,甚至连金香楼都不肯来了,画画的事也交给了别人,后来她送了玉佩,他接受了,再之后,他又变成了从前那副模样,不仅没再远离她,还事事依从她。   “咔嚓咔嚓”   陈皮被她切得乱七八糟,又有条又有块的,完全不见她平日的功底,可见她这会思绪乱得厉害。但显然阮靖驰比她还乱,根本没瞧见她的异样,还低着头,脚尖磨着地,在一下一下的摩擦声中,低声喊她:“……姐。”   “嗯。”   再次听到这个称呼,阮妤显然已经没之前那么惊讶了,现在占据她更多思绪的还是霍青行究竟怎么了?   “……那个,”阮靖驰纠结道:“我之前跟霍青行说了你有未婚夫的事。”   “啪嗒”一声,阮妤放下手中的菜刀,蹙眉回眸,“什么?”   看到她这副表情,阮靖驰更纠结了,他重新低下头,含糊道:“就之前我问霍青行喜不喜欢你,他说喜欢,我就觉得他这样的人怎么配喜欢你,然后就说了表哥的事。”   本来是想用表哥击退那个木头。   谁想到那块木头一点感觉都没有,照旧我行我素。   他原本也懒得说的,这不是阮妤这个笨蛋突然起了不嫁人的念头吗,现在这个世道,女子不嫁人会面临多少风言风语,何况她还管着酒楼,而且最重要的是……他这几天和那个木头相处了下,觉得那人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字不错,功课也好,人虽然看着沉默寡言,但对老人和小孩的态度都很温和。   今天他们一起出门。   路上遇见的人都会和他打招呼,可见那木头的人缘也不错。   还有那人虽然看着穷酸,一件衣服翻来覆去地穿,但一听说阮妤喜欢看烟花,花起钱来眼都没眨。   唔。   综合一看,虽然各方面比不上表哥,但姑且也还算不错吧。   “我看那木头喜欢你喜欢很久了,虽然我不清楚他出于什么缘故没和你说,但……反正你自己看着办吧。”阮靖驰一通说完倒是觉得自己轻松了很多,反正该说的,能说的,他都说了,至于后面是什么结果,他也懒得管了。   她要想和那个木头在一起,他不会阻止。   若是真不想嫁人——   大不了以后他养她!   阮靖驰想得挺好的,就是说了半天也没听到阮妤的回答,不由拧着眉抬起头,然后就瞧见一张鲜少得见的呆怔的面容。   “姐?”他抬手往人眼前挥了挥,见她长睫微动,眼中光芒重新聚拢,这才又皱眉道:“你怎么了?”   “你刚刚说……”阮妤手按在灶台上,声音有些哑,“霍青行喜欢我?”   “啊?”   “对啊。”   阮靖驰讷讷点头,“这不挺明显的吗?”   明显……吗?   “那人每次看你的时候,眼神柔得跟什么似的。”要不是碰见霍青行,他也没想到这世上有人变脸能变成这种地步,跟他在一起就冷着一张脸,搞得他欠了他几十万纹银,可只要阮妤这个笨蛋出现,那人立刻就化作三春月里的暖风,说起话来都是小心翼翼的,哦,还会脸红呢。   啧,真是跟染坊里的水一样,一会一个色。   厨房的蜡烛点得并算不多,加上长时间的燃烧,那些掩藏于灯罩中的蜡烛已经变得有些昏暗了,更不用说阮妤还背对着烛火,也只有灶口里还未熄灭的柴火照出暗红色的光芒投射在她的身上。   可她垂着眼睫,浓密的睫毛在雪白的脸上投下一片阴翳,根本瞧不清她眼中的光芒。   她在想阮靖驰的话,也在想和霍青行相逢后的一系列事。   最初的时候,霍青行别说搭理她了,跟她走得近些都跟什么似的,给什么都拒绝,说起话来也冷冰冰的,久而久之,他开始变得温和,也开始变得平易近人,再后来,她就越来越习惯他这样的态度,以至于她根本就没察觉到什么不对劲。   “喂!”   阮靖驰见她又不说话,不由鼓起腮帮子,“你又在想什么啊!”   “没什么。”阮妤终于从自己的那些思绪中抽回神了,她双手撑在灶台上,垂着眼,心里也说不清是个什么情绪,要说乱,也不乱,有些空荡荡的,就好像一下子知道了太多事,反而变得头脑空白起来。   还有些……不可思议。   霍青行他,居然会喜欢她?   “你先出去吧,你不是要陪小善放烟花吗?”正好谭善在外头叫,她开口,“去吧。”   “哦。”   阮靖驰没发觉到什么不对劲,“那我先出去了。”他说着三步一回头地往外走。   “小驰哥哥,快点,我们先放鞭炮,最后再放烟花!”门外谭善看见他出来,立刻跑来拉他的袖子。   “为什么?”   “好东西要留到最后啊!”谭善笑道,“再说现在阮姐姐还没出来呢,得人齐了放才热闹!”   “啧,小鬼你真烦!”阮靖驰虽是这么说,但也没反对,远远看见站在院子里神色凝重的霍家姐弟才撇撇嘴,哼一声。   听着外头的声音渐行渐远,阮妤又沉默地呆站了一会,这才继续切醒酒汤的材料,陈皮、人参、白豆蔻……一应准备好后,先烧水,等水沸腾后把东西都放了进去。   刚刚合上锅盖,突然又听到一阵脚步声。   这声音在那爆竹声中其实并不算明显,可阮妤却一下子就捕捉到了,她的手放在锅盖上一时忘记收回,等到那热气熏上来烫到手,才忍不住呲了一声。   “怎么了?”   原本脚步犹豫许久才肯进来的男人在听到这一声立刻冲了过来,看到她食指通红,立刻皱了眉,拉着她的手放进一旁的凉水里。   冬日的凉水冷得很,阮妤平日洗个碗都要兑上热水,猛地被这凉水一碰,当即就想收回来,可握着她手的那个人却强制着不肯让她离开。   “先冲会再上药,不然回头更难受。”他的声音焦急,还有藏不住的担忧。   阮妤便没再挣脱。   因为这个动作,两人此刻离得很近,超出了最起码的安全距离,她转头就能看见他深邃的五官,高挺的鼻梁下是紧抿的绯红色薄唇,她知道他容色绝艳,当初在长安城就有不少人看上他,就连番邦过来参加千秋宴的公主都对他颇有好感,即使如今的霍青行还只是一个清贫的少年郎,但这张脸已经颇具后来的风姿了。   而此刻这张俊美的脸布满着紧张,对她的紧张。   刚才白茫茫空荡荡的心里突然就像是长出了许多嫩草,一点点,一点点,从远处袭来,很快就开满了整个心房,她看着那嫩草长出新芽,鹅黄色的花蕊很快变成了明媚的小黄花。   阮妤的心情突然变得很平静,平静到可以坦然出声了,“霍青行。”   她喊他。   “怎么了?”霍青行没看她,依旧注视着她的手,神情担忧。   阮妤继续保持偏头的动作,肩膀抵在霍青行的胸膛上,扬起精致的眉梢,含着笑,问他,“你就没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第85章   含着热气的话喷洒在耳边。   霍青行这才察觉到不对, 他的脸色猛地一变,尤其是看到两人如今这个姿势,更是变得手足无措起来, 他神色呆怔地看着眼前人, 脸跟耳朵红得不行。   他就站在她身后, 不到五指的距离, 稍稍偏下身都能触及到对方的身子, 他, 他……还握着她的手, 倘若此时有人打帘进来, 看到这副画面, 准以为他们抱在一起。   霍青行的脸一会红一会白,红是羞赧,白是惊慌, 他想松手又记挂着阮妤这只先前被热汽熏到的手, 只能低着头,磕巴道:“我,我先松手, 你记得别把手拿出来,再, 再泡一会。”   他说完,根本不敢去看阮妤, 低着头,红着脸, 连耳廓也呈现出一片通红。   他把自己的手从凉水里拿了出来,恍如白玉般的手微微下垂放在身侧,指腹那处还有水在不住往下掉, 滴答滴答,很快就洇湿了一块干燥的地面。   可霍青行显然未察,他还在想对答的法子。   他当然知道她要问什么?刚刚饭桌上如想和先生的那番话让他彻底暴露,他已经提心吊胆一晚上了。   礼物的事倒还好说,可以说是新年礼物,也可以说是之前玉佩的回礼,可醉酒的事……他该怎么说?若是承认的话,以她的聪慧岂不是就要察觉他的心思了?若她察觉了,那,是不是他们之间就连朋友都没法再做了。   霍青行紧蹙着长眉,心底突然生出一阵恐慌和懊悔,懊悔当初为何要为了那一份亲近而欺骗她。   果然——   人还是不能撒谎。   这世上的谎言想要永远不被拆穿,只能用更多的谎言去圆,而他,再也不想骗她了……霍青行双手紧捏成拳,不顾那尚且还湿着的手,头垂得更低了。   阮妤跟他认识这么多年,看见他这副模样就猜到他在想什么了。   她仍站在原处,却没有听他的话继续把手放在凉水里,反正这人现在也管不着她,她索性拿起一方帕子细细给自己擦着手指,而后继续好整以暇地挑起眉梢看着眼前低头的男人。   到这一步,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虽然还是有些惊讶和不可思议,但也没有觉得那么荒诞了,甚至还产生了一丝连她自己都没想到的欢喜,心中那才生出小花的野草还在随风舒展自己的身子,像是个骄傲的大美人,一点都不吝啬给旁人瞧自己的容貌。   而她看着霍青行,在烛火摇曳中,继续笑问,“怎么不说话?”   “我……”霍青行仍低着头,抿了抿干涩的唇,迟疑许久才哑声说,“是我骗了你。”   “嗯?”   阮妤问,“骗我什么?”   明知道她是故意的,但霍青行还是继续低头说道:“那天,我其实……并没有喝醉,我,我骗了你,抱歉。”这短短几个字仿佛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从前无论何时都身形挺拔的男人此时竟有些像折了的青竹,一脸颓败。   他藏在袖子里的手一会紧握,一会又松开,最初扑通扑通乱跳的心脏也仿佛归于死寂。   他想她一定会再问他为什么?而他该怎么回答呢?好像除了实话实说也没有其他法子了。他已经能够猜想到她听到那个回答时的惊讶了,可他……毫无办法。   “为什么?”   她果然这样问了。   霍青行却仿佛又成了哑巴,他迟迟不曾开口,藏于袖子里的手在微微颤抖,脸和唇色也彻底化为苍白,即使要说,他也希望能再给他一点单独相处的机会,也许过了今晚,或许,连今晚都用不了,他们就要成为陌路了。   他以后再也不能和她这样亲近了。   她不会再请他吃她做的菜,也不会再让他帮忙,可能走在路上,她都不会再看他。   外头阮靖驰带着谭善正在放鞭炮,时不时还能听到如想等人的欢声笑语,屋中的烛火却变得更加昏暗了,而比烛火还要昏暗的是他的心。   阮妤似乎早就猜到他不会轻易开口,如果他把“喜欢”随便挂在嘴边,那他也就不是她认识的霍青行了。她把方才擦手指的湿帕子放在一旁,看着人问,“霍青行,你喜欢我?”   她问得寻常,像是在问今天的天气如何。   但快速跳动的心脏以及紧紧捏着的手指却显露了她其实也不是那么冷静。   霍青行听到这话惊得抬起头,他目光怔怔地看着阮妤,上下两片嘴唇一张一合,最后突然目光灰败的低下了头,他合起眼睛,唇角也向下抿着,像只被人遗弃的大狗狗,耷拉着耳朵,语气疲惫又沙哑,“……是,我喜欢你。”   “我……”   他想说,我以后再也不会打扰你了,我会离你远远的,不会让别人知晓,更不会让你难做。可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怎么都说不出口,他只能继续低着头,敛着难过的眉眼,哑声重复,“抱歉。”   阮妤原本正因为他那一句坦言而心脏狂跳,听到后话又皱了眉,“你什么?”   她最讨厌男人这个样子,总是什么都不说,什么都自己憋着,看得就让人来气。可看着男人曝露在自己面前的眉眼是那么难过,她的心蓦地又软了,轻轻叹了口气,阮妤放柔声音和他说,“霍青行,我没有什么未婚夫,从来就没有。”话音刚落,如她所猜想的那般,眼前的男人猛地又抬起了头,他神色呆滞地看着她,讷讷道:“什么?”   “这怎么可能?”   “你的未婚夫不是忠义王世子吗?”刚刚还一字一句说得艰难的人,这会一口气蹦出好几句,甚至还在轻声呢喃,“阮靖驰是和我这样说的,常安他也知道,怎么会没有呢?”   常安?   阮妤听得一愣,这事和常安又有什么关系?   她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问他,“你什么时候知道我有未婚夫的?”   霍青行还没搞清楚未婚夫的真实性,听人询问,看了她一眼才垂眸说,“你做枣泥酥的那天。”那是他第一次吃枣泥酥,正视若珍宝,没想到一块还没吃完就被这个消息砸昏了脑袋。   枣泥酥?   阮妤想了许久才想起,惊讶道:“小虎子他们搬过来的那天?”   霍青行轻轻点了下头,颇有些难堪地抿着唇说,“小虎子从常安那边听到你有未婚夫的事,在课堂上和小善聊天的时候,被我……听到了。”   怪不得那天霍青行怪怪的。   本来说是留在家中用饭,她出去后,人却不见了,后来送菜也不见人,再后来就是莫名其妙要跟她保持距离了。阮妤清楚了这来龙去脉都不知道是该气,还是该笑,抱着双手,睇他,“所以你几个月前就喜欢上我了,因为知道我有未婚夫就故意远离我?”   男人被她猜透心思,沉默着不肯说话。   阮妤却凶得很,不肯放过他,仰起下巴,蛮横道:“说啊!”   “……是。”   哼!   阮妤继续嗤他,“那你后来为什么又继续跟我要好?不是看我有未婚夫要和我保持距离吗?”还搞得一本正经,什么自己朋友少,不想失去她这个朋友,狗东西,把她当朋友怎么装醉骗她?   所以那天她掐他的脸,他都知道?   阮妤想到这,又羞又恼,羞是自己背后做坏事被人发现了,恼是这人居然敢这样骗她!刚要发火,却听到一句低哑的男声,“因为我发现我再怎么努力都没办法真正远离你。”   “你只要靠近我一点点,我就……只想沉溺留在你身边。”   他说得难过、沙哑,甚至有些破罐子破摔了,反正她都已经知道了,也就不必再瞒她了。霍青行这厢兀自伤感着,甚至已经做好回头出去就再也不能接近她的准备,全然没有发现对面的阮妤因为他这一番话而红了脸。   这人……   阮妤怎么也没想到霍青行居然会说这样的话,耳旁似乎还在回响他的话,也不知道是不是这灶口里的柴火烧得太旺盛了,阮妤居然觉得脸颊滚烫得不行,就连心脏也不住加速起来,砰,砰,砰……好在男人这会没有抬头,若不然肯定得瞧出她的端倪。   她这会还不想让他瞧见呢!   阮妤拿冰冷的手背贴在自己脸颊上,等那股子心浮气躁稍稍散了一些,这才轻咳一声,继续以矜傲的姿态,轻抬下巴喊他,“霍青行,抬头,看我。”   霍青行浓密的眼睫轻轻颤了下,还是顺着她的话抬起了头。即使他清楚他此刻的脸色肯定不好看,可他从来都没有法子拒绝她,从前如是,如今还是。   “我再跟你说一遍——”阮妤看着他的眼睛,“我没有未婚夫。”   她跟人解释道:“徐之恒跟我是从小就认识,两家也的确有这个意思,但我们还没过三书六礼,算不得什么未婚夫妻,而且……”看着男人眼中最初的颓败一点点化为不敢置信,阮妤的喉咙突然变得有些痒,她这样急着解释,倒像是自己很着急怕他误会似的,但这个木头,她要是不说,估计得一辈子藏着掖着,他也真能藏得住,几个月前就动心了,愣是让她一点痕迹都没瞧出来,要不是今天阮靖驰和如想漏了口风,她保不准现在还被瞒在鼓里。   或许是因为多了一世的阅历,她现在已经越来越不喜欢遮遮掩掩了。   她想知道就要问,想说就要说,所以这会稍稍地别扭后,她还是继续骄矜道:“之前祖母来的时候,我也和她说了,让她之后跟徐家说一声,把两家当初的口头承诺作罢,省得日后耽误彼此。”   她这一席话说完的时候。   霍青行眼中的不敢置信又变成了难以言状的光芒。   在这烛火逐渐变得昏暗的屋子里,他璀璨的双眼竟成了这屋中最亮的光芒,刚刚还灰败得仿佛失去一切的男人此时就像是重获至宝一般,他一眨不眨地看着阮妤,呼吸急促,甚至有些难以抑制地朝她那边迈了一步,“这,这是真的吗?”   他迫不及待地发问,声音有着藏不住的激动。   阮妤却不肯说了。   她只是看着他,目光没有闪躲,直视他的眼睛,问他,“霍青行,如果这是真的,你打算如何?”   她想要他亲口说。   即使已经明白了他的心意,可阮妤还是要听他再说一遍,只有亲耳听到他的那句话,她才能思考后面该怎么办。   “我……”   霍青行又成了哑巴,袖中的手也重新捏紧成拳,手心湿漉漉的,倒是已经分不清是先前未擦干的水,还是新出来的汗了。   他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紧,像是一根紧绷的琴弦,一触即断。   “我……”   他看着阮妤,脸都绷紧了,明明紧张得不行,可他这一次竟意外地没有让她等很久,在紧张到连声音都发不出的情况下,他依旧鼓起勇气和人坦诚道:“阮妤,我,我喜欢你!”   “我知道我有很多不足,我不够富有,不够幽默,也不会说话,也没有好的家境可以为你遮风挡雨,甚至还总惹你生气。”   原本阮妤见他这副架势还十分紧张。   这会听他一口气说了无数个不足,却没有说自己的一丝好,不由有些忍俊不禁,这个男人……哪有他这样表白的?一般人,便是不好也得多夸自己些,三分得说五分,五分得说八分,不然哪有姑娘家会同意?   可阮妤偏爱他这一份赤忱的傻气,实诚得令人无可摘指。   她继续听着,听他说,“可我,我会努力进取!我会努力让你过上好日子的,我会把我拥有的都给你……你,你觉得如何?”   霍青行说完最后一句,紧张得连身子都紧绷了。   他那双大多时候都冷静的凤眸此时再也不复平日镇定,薄唇抿得死紧,手也紧紧捏着,可即使这样紧张,他还是一眨不眨看着阮妤,生怕错漏她一丝眼神的变化和话语。   阮妤回看他,却没有立刻回答。   她听到了她要的回答,可还是有些摸不清自己的心意……在没有霍青行这番表白之前,她想得很好,一辈子不成婚不生子,若真有需要就找个面首,钱货两讫,互不相欠。   可霍青行显然不是能“钱货两讫,互不相欠”的人,她也舍不得这样对他。   那和他在一起吗?她曾和他拥有过一段失败的婚姻,现在好像也还没有勇气重新迈入婚姻,而且还有一个不知道跟他什么情分和关系的庄星晚。   沉默的对象换了人,霍青行却全然没有阮妤刚刚的闲适,他目光紧张地望着她,怕打断她的思绪,他甚至屏住了呼吸,胸膛因为压抑而不住起伏。   “你……”   “你可以不用急着回答的。”最后还是霍青行打破了僵局,他哑着声,急道,“你什么时候想清楚再和我说就好,我,我不急。”   他只怕她的拒绝。   阮妤听到这番话,怔了下,还真是巧了,前几日才有人和她说过一样的话,可心情和那日却截然不同。那会她等人说完就直接拒绝了,没有一丝犹豫,也不见半点抱歉和不好意思,坦诚而直率。   而今——   她发现自己竟然做不到直接拒绝他。   外面的鞭炮声还在不住响着,砰砰啪啪,伴随着那些欢声笑语,阮妤终于在他紧张而担忧的注视下低下了头,她长指点着眉心,很轻地叹息了一声。   果然……还是不一样啊。   她可以拒绝这世上任何一个人。   无论对方是什么身份,给予她多丰富的条件,可她始终没办法拒绝一个霍青行。   他是不同的。   所以她才会在前世,在两人分开后的情形下,在凌安城遇见落魄的霍青行而出手相助,所以她才会在这辈子发现他的时候做出那些连自己都意想不到的事,所以……她才会在和他有肢体接触时脸红耳热,心跳加速。   就像霍青行早在几个月前就喜欢上了她。   她同样也在他的温柔陪伴中,再一次迷失了自己的心。   两辈子。   她都无法控制地陷进了他的温柔中。   “霍青行。”阮妤喊他,声音带了一些无奈。   “……我在。”男人听到她无奈的语气,声音顿时收紧,他仿佛猜到她要说什么了,忽然有种想逃跑的冲动,他从来不是一个胆小鬼,如今却生怕她即将吐出的回答。   甚至想捂住她的嘴让她不要再说。   可和他猜想的不同,眼前的少女并没有如他想象的那般,直接出声拒绝他。   她说:“霍青行,我不是一个好人,更不是一个好女人,我从前没想过嫁人也没想过生孩子,甚至还想过找面首……”看到他微微抬起的怔忡的眼睛,阮妤仰起头,笑得恣意极了,“是,我就是这样一个世俗不容、胆大包天的女人。”   她笑着,继续说,“我现在也没做好进入一段婚姻的准备。”   “就算我们以后真的成婚,我可能也没办法做一个贤惠的相夫教子的女人,这样……”她后话还未说出,便听到男人急切的话语,“你做你自己想做的就好!”   “除了,除了不能找面首……”他从最初的怔忡中回过神,忙道:“而且 我喜欢你也不是因为这些。”他急切吐出的话语和不住吐露的呼吸让他的脸都红了,说不出是因为羞赧还是紧张。   他只是看着她,继续补充道:“我喜欢你是因为你是阮妤。”   “这世上能相夫教子的女人有很多,可我喜欢的阮妤却只有一个。”   他喜欢她的肆意洒脱,喜欢她的气定神闲,喜欢她偶尔透露出来的狡黠和顽皮,喜欢她……霍青行发现自己竟然说不出她一个不好。   她太好了。   好到让他自惭形秽。   蓦地又被他的话戳中,阮妤看着霍青行又沉默了好一会,突然,她像是放下了所有名为不安的包袱,她看着那个依旧紧张的男人笑着说,“那,我们试一试?”她不敢保证他们这一次的结果就会变好,可她想和他试一试,她想和年轻时的霍青行谈一场恋爱。   她眼前这个青涩的少年还没有后来的位高权重,却有着和他一样的成熟温柔。   以及前世他没有的炙热。   试一试吧。   在和前世截然不同的相处中,再试一试,试一试这次是不是会开花结果。   她想起那日林弘说的“人生苦短”。   是啊。   人这一生其实也不过短短几十年的光景。   她曾经输得一败涂地,所以画地为牢,不准任何人进来,可如今,如今她愿为了眼前这个男人再打开一次心房,再当一回赌徒。   若赢。   皆大欢喜。   若输。   也没什么大不了。   她早就不是从前那个什么都没有的阮妤了,如今的她有父母,有哥哥,有祖母和弟弟,还有许多好朋友……就算她输了爱情,也照样可以活下去。   何况她从来不觉得自己比不过庄星晚。   前世是她不愿管他的事,如今……他既然非要和她在一起,若再敢给她拈花惹草,看她怎么收拾他!   阮妤想清楚了,觉得内心松快极了,她的心情就像喝醉酒躺在云层中,可朝男人迈过去的步子却一步一步,稳扎稳打,她步履从容又坚定地走到他的眼前,然后踮起脚尖,手抬起挂在他的脖子上。   看着那张清隽的面容流露出来的怔忡和傻气,她却笑得明艳不可方物,“霍青行,我还没有做好把一辈子都托付给你的准备,可我想跟你试一试,若是成了,我这余生皆与你过。”   “你,敢吗?”   她当真是坏透了,仗着他的爱骄纵得无法无天,明知道他抗拒不了自己,还凑得那么近,身子都挂在了他的身上,就连呼吸也都缠绕在了一起。   恃宠而骄。   阮妤脑中忽然想起了这四个字,这四个与她从来都没有什么关系的字,如今却被她演绎得生动极了。   她想,原来我也是能这样的。   原来我也是能和人这样撒娇,这样骄纵,这样无法无天的。   “喂,”她看着男人彻底呆住了的模样,扬起眉梢继续笑道:“你同不同意呀?你若不同意,我可就……”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在灯火摇曳中闪过狡黠的弧度,挂在他脖子上的手做出要松开的迹象,一句“走了”还未说出,腰肢就被人用力揽住了。   像是怕失去至宝。   男人双手桎梏着她纤细的腰肢,头埋在她的脖颈处,在跌宕起伏的心情中,生出一种失而复得的感觉,他紧紧抱着她,哑声说,“我答应你,你别走,别离开我。” 第86章 (一更)   男人的胳膊紧紧束缚着她纤细的腰肢, 他看着清瘦实际却十分有力量的胸膛此时正贴在她的脊背上,阮妤能够感受到那不住起伏的胸腔以及轰如雷鸣的心跳声,她的耳朵也有些发烫, 男人因为距离的缘故, 热气全喷洒在她的耳根和脖子上, 她最怕痒, 这会不由有些忍不住闪躲, “霍青行, 你先松手。”   她的声音也难得添了一抹羞涩, 像极了每一个溶于情事中面对心上人的女人。   霍青行起初还没有反应过来, 等被人轻轻拧了下手背上的肉, 眼中的光芒这才重新聚拢……他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画面,原本苍白的脸顿时又绯红一片。   “我,抱, 抱歉。”   他做了登徒子才会做的事, 脸却羞得通红,手足无措地松开手站在一旁,过了一会, 却又有些情不自禁地抬起眼帘,轻声问她, “是真,真的吗?”   他总有种在做梦的感觉。   太不真实了。   难不成他也喝醉了?所以才做了这样的美梦?想到这, 他浓黑的长眉又轻轻拧了起来,像拢了一座小山包, 就在他惴惴不安东想西想的时候,眉心却被人点住了。   柔软的指腹轻轻抚着他隆起的长眉,然后, 一点点为他抚平。   而他除了呆呆地看着她,什么都做不了。   “怎么?”阮妤一边替他揉着他卷起的眉,一边拿杏眸斜睇他,“你还以为是在做梦?那你梦中可真够不矜持的,又是握手,又是抱腰的……”   她说着,眼中忽然闪过一抹奇异的光芒。   坏心眼地凑近他,近到能亲吻他下巴的距离,压着声,笑着问,“霍青行,你不会真常做这样的梦吧?”见他长睫微颤,眼中光芒也短暂地闪了一下,阮妤的兴致顿时越发浓郁了。   她仍保持这样的动作,凑过去问她,“说说看,梦中你都对我做了什么?”   霍青行的脸颊和耳根一片滚烫,他看到她那双犹如琥珀般眼中的倒影,窘迫得都想把自己藏起来了,他别过头,哑声说,“……没什么。”   他侧着头,露出修长的脖子,只是原本的白皙被绯红取代,白里透红,让那脖子上的一小点黑痣变得越发吸引人。   阮妤见他不肯坦白,索性把覆在他眉心处的手指一点点沿着深邃俊朗的轮廓一路往下,最后如蜻蜓点水一般点在他那粒吸引她无数次眼球性感的痣上。   霍青行何曾被人这样触碰过,身子轻颤,下颌收紧,当即就想躲。   可阮妤霸道得很,不仅不让他躲,还把人按在了灶台上,“不许躲。”她语气娇娇,声音带着明媚的蛮横,她仰头看着他,扬着眉梢,“我就要碰,你给不给?”   短短几个字就瓦解了她所有的抵抗。   即使身子还处于紧绷的状态,即使心脏滚跳如雷,可他还是极力压抑克制着,任她索取触碰,他素来清冷的目光映了满室烛火也仿佛染了它的滚烫,后腰靠在坚硬的灶台上,身后是还在沸腾的醒酒汤,隐约还能听到灶口处柴火燃烧发出的噼啪声,而他垂着眼,喑哑着嗓音,最终还是语气无奈应她的话,“……给。”   他说过。   无论她要什么,只要他有,都会双手奉上,便是没有,他也会努力去挣再给她。   若此时有任何一个认识他的人进来,恐怕都会难以相信那样冷清淡薄的一个男人居然也有这样温柔听话的时候,阮妤也一样,她从前只见过霍青行的温柔内敛和克制,哪里见过他这样乖的时候,倒让她都有些欺负不下去了。   她轻咳一声,继续拿指腹轻轻磨着那粒痣,即使手下身子微颤也不曾移开,而后她看着霍青行,忽然说,“我梦见过你。”   看到男人惊讶的目光,阮妤笑了起来,“不信?”   “就你装醉的那天,我回去夜里满脑子都是你,睁眼闭眼全是你红着脸的模样,你乖乖躺在床上任我磋磨的样子,还有……”她说着又朝人靠过去一些,悄悄踮起脚附在他滚烫的耳旁说,“还有你紧绷的腹部,结实有力的长腿。”   “知道我梦中对你做了什么吗?”   男人的身子因她的话而不住颤抖,就连撑在灶台上的手也在微微发抖,她胆大得让他不敢置信,同时也让他更加沉沦,“……什么。”   他哑声开口。   “我啊,那晚就梦见了这粒痣。”阮妤继续点着指腹下的那粒痣,笑着说,“我如一个色女又像是信徒一般,虔诚地亲吻着你的这粒痣,整整一晚,你的脖子都被我亲红了。”   说完见他微微怔忡的目光以及轻微放松的一口气。   她忽然又笑了起来,放肆的,明媚的,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娇俏地问道:“喂,霍青行,你在想什么坏事情?你不会……”她扬起眉梢,眼中流露出意味不明的笑。   愣是把霍青行看得面红耳热,脱口而出,“我没有!”   阮妤听得挑眉,笑容扩散得更加明显了,“我都还没说是什么坏事情呢?你就急着狡辩。”   “我……”   他还想辩解,却发现在她面前,再巧舌如簧的嘴都没用,更何况他原本就是个木讷古板的人,他只能看着她,眼中带了一丝祈求,喑哑着嗓音轻声说,“阿妤,放过我吧。”   偏比什么都有用。   阮妤被那一声“阿妤”击得脸红了一下,半晌才轻哼一声,咕哝一句,“就会耍赖。”   可她到底还是不肯就这样轻易放过他,手指揪着他的腰带,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着玉佩上的穗子,看着他问,“这个就放过你了,那你和我说说,你都梦到我什么了?”   “我……”   霍青行哑声,在她灼灼的逼视下,还是低了眉,轻声说,“我梦见我们……在一起。”   “然后呢?”阮妤兴趣盎然。   “我梦见我们一起做饭一起看书,天气好的时候,我会牵着你的手走在安静的小路上,为你采一把山上的野花……”起初难以启齿的话在开口后,竟也变得坦然起来,霍青行先前窘迫的双目如今含了温柔的笑,语气也变得柔软起来,“天气热的时候,我会给你打着扇,你就躺在我的腿上看书。”   “天气冷的时候,你会和我撒娇耍赖不肯起来。”   阮妤原本只是想看他窘迫的模样,可此时听着这番话,脸上的玩味一点点散去,心却慢慢变得柔软起来,这个呆子……她握过他的手,见他浓密的长睫又是一颤,脸上静谧祥和的笑又变得僵硬起来,未像先前那样嗤声笑他,而是一点点握着她的手,最后变成十指交扣。   “霍青行。”   “怎,怎么了?”他像是还以为自己在做一个美梦,声音轻得怕吵醒自己。   “你不是在做梦,”阮妤看懂了他的慌张,靠过去,柔了嗓音,“我们真的在一起了,你想要的这些,我都可以满足你。你若不信,”她眨了下眼睫,然后突然踮起脚尖往他脸颊亲了一口,等重新站稳后,笑着问他,“这样,你信了吗?”   男人愣愣看着她,目光都涣散了,最后忽然跟个毛头小子似的红了脸,看都不敢看她。偏着头,轻轻嗯一声,出口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哑了,只能点点头。   阮妤被他这副青涩的模样弄得忍俊不禁。   她仍牵着他的手。   “没亲过我?”她问他。   霍青行怔了一下,他当然没亲过她,刚要回答便听眼前人不怀好意地提醒道:“梦中。”   他的脸又变得滚烫起来,忙摇了摇头,“没,没有。”   于他而言,能在梦中和她在一起,已是上天厚待了,他哪里还敢有别的要求?何况,梦若是太美,只会引人沉沦,他便舍不得醒来了。   真是个呆子。   阮妤瞥他一眼,唇角却忍不住翘了起来,她扬起下巴,和他说,“那以后,我允许你亲我。”   霍青行听得心尖一颤,他猛地回头看她,似乎有什么情意要抑制不住喷薄而出了,可最后,他还是垂下眉眼,摇了摇头,克制道:“不能这样,对你名节有损。”   这下倒是轮到阮妤傻眼了。   这个小古板……   她凑过去,诱惑道:“真不亲?”   霍青行看着眼前这张活色生香的脸,喉结滚动一番后还是克制地侧过头,难耐的哑着嗓音吐出后半句话,“我不能害了你。”这世道对男子多有宽容,可对女子却颇为严格,就像她打理酒楼,若她是男子,别人必定会夸她能干厉害,用数不尽的美言去赞扬她。可因为她是女子,便是再厉害,别人说起来也总要带着一份酸意。   “厉害是厉害,可那又什么用?女人最重要的还是找个好人家嫁了。”   “就是,这么厉害小心找不着好人家!”   ……   这些话,他平日就没少听,所以他才更加不愿糟蹋她,他同意她的话,同意和她试一试,无论最后结果如何,他都欣然接受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   可他不愿破坏她的名节,更不愿她日后后悔。   何况——   他也怕自己伤害她。   阮妤对他这副模样真是又爱又气,爱他的温柔克制,处处为她着想,气他循规蹈矩什么都不由自己心意。她抿着唇,不大高兴的看着他,沉默了好一会,突然道:“你不愿就算了,大不了……”   霍青行耳尖一颤,忍不住问道:“大不了什么?”   阮妤纤细的手指轻轻按着他清瘦有力的胸膛,轻飘飘地说,“某人不愿,总有人……”   话还没说完就被人拉到了怀里,男人遒劲有力的胳膊重新束缚住她的腰,白了脸说道:“不准!不准去找别人!你答应我的,阮妤,你不能说话不算话……”他尚且还对这段情事感到不安,猛地撞见她含笑狡黠的眼眸,才知晓她是故意的。   “好啦,骗你的,松手,你抱得我腰都疼了。”   听着她的娇声,霍青行却难得起了一些脾气,他不仅没松开,还抱得更加用力了,仿佛要把她揉进自己的骨血之中。   “以后不准再说这样的话。”   他什么都能答应她,只有这样的玩笑,不行。   阮妤似乎也终于感受到了他的慌张,心中暗责自己一声,也不急着让人松开了,而是在他的怀抱中仰起头,看着他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想找面首吗?”   听到这两字,平时温和克制的小古板就十分不高兴地抿起嘴,一句话都不愿同她说。   阮妤哄着他,“因为那天我梦见了你,然后第二天和你见面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心跳总是不由自主得跳动……”见他诧异的眼眸,她仍笑着,“霍青行,你乱了我的心弦,让我起了情欲。”   “那你……”   刚刚还气恼的男人这会被她这番话又说得面红耳臊起来,他不由自主地稍稍松开了对她的桎梏,磕磕巴巴地说道:“那你,你怎么不跟我说?”   “我哪敢呀?”   阮妤挑眉,“某人正经得不行,明明喜欢我喜欢的不行还装模作样,愣是让人一点都没察觉到,我怕我贸然说,某人又要和我说一堆大道理,避而不见了。”   “我,我……”   霍青行急着想辩解,瞧见她眼底深处的笑,知道她又是在玩闹,心下无奈,更多的还是欢喜,他低头,语句温和地和她说,“我以后不会再这样了,若有什么事,我都会和你说,不会再瞒你。”   “你也不准再去找面首,激我的话也不许说。”他到底还是有些脾气的。   旁的也就算了,面首什么的,只要一想到若是两人不曾说开,她或许真有可能去找别的男人,那个不知道是什么样子的男人会占据她,他就恼得不行。   “我都有你了,做什么再去找别人?”阮妤无奈。   她前阵子想过面首的大致模样,发现自己竟然都是比拟着霍青行的模样做派去找的,如今她都有正主了,又何必花时间去找那些冒牌货?   见他总算高兴了,阮妤伸手点点他的心口。   “怎么了?”霍青行看她。   “真不亲?”阮妤眉目含笑望着他。   霍青行看着她明媚生动的笑颜,一时又哑了声,他当然想亲她,他不是柳下惠,也不认为自己是什么正人君子,他只是舍不得伤害她。   放在她腰上的手指微微收紧,另一只仍与她十指交扣的手更是紧紧握着。   喉结不住滚动,最终他还是无法抗拒地低下头,在阮妤的注视下,倾身在她额头印下一个珍重的吻,如蜻蜓点水,浅尝辄止,亲完之后立刻站直了身子,红着耳朵侧过头,闷声道:“亲,亲了。” 第87章 (二更)   那蜻蜓点水的一下, 阮妤根本还没感觉到,他就已经收回去了,抬头看, 男人的脸和耳朵比先前还要红, 胳膊和下颌也都紧绷着, 像是在努力克制着什么。   她瞧着瞧着, 忍不住抿嘴笑了下。   还真是纯情啊。   不过她就喜欢霍青行这个样子。   低头看, 发现腰间那只手还没有收回, 另一只手也还跟她十指交扣着, 阮妤挑了挑眉, 知道男人这是臊得都忘记收回了, 不是故意的,便拿起手指轻轻往人手心处刮了下。   如他印在额头的那个吻,蜻蜓点水, 却最是惹人心痒。   霍青行浑身一震。   他以为她是嫌那个吻不够, 红着脸,努力紧绷着脸和阮妤说,“不能, 不能再亲了!”再亲下去就真出事了。   这副小古板的正经模样,若是说话没这么磕巴还能有些成效。   阮妤佯装无辜模样, “我没想亲呀,我只是想和你说该松手了。”见他凤眸往她这边看, 还有些没回过神的模样,她下巴点着他身后那沸腾不止的锅, 弯着眼睛偏着头,笑道:“这醒酒汤熬过头,可就没用了。”   霍青行这才反应过来, 颇有些手足无措,轻轻哦一声,然后红着脸松开了手。   他有些局促地站在一旁,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呆站了一会,问她,“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他不知道别人谈对象是怎么样的,从小到大,他也就两个说得上话的朋友,阮庭之没对象,应天晖就更加没有参考价值了……只不过从前听那些婶婶们说,女孩子都喜欢会干活的男孩子。   他就想努力在他对象面前多做点事,也正好缓解下他这颗还未平静下来的心。   “不用。”阮妤显然没察觉到她对象的心思,摇摇头,就一锅醒酒汤,有什么好帮忙的?而且这都快煮开了。   “柴够吗?要不我再加点。”   “够了。”   “那我帮你把碗再洗下吧。”霍青行说着就要去拿碗,还没碰到就被人按住了手,他身形一顿,脸骤然又红了起来,目光闪躲,不敢去看阮妤,“怎么了?”   “霍青行,应该我问你怎么了才是。”阮妤看着他好笑道:“你不会还在紧张吧?还是觉得这还是梦?”她何曾见过这样的霍青行,在她眼中,无论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她见到的霍青行都有着超乎年纪的沉稳。   而如今她眼前的这个男人,窘迫,羞赧,还有些不知所措。   她忍不住又朝人那边凑过去一些。   因为她的靠近,男人俊美的面孔瞬间又变得紧绷起来,鸦羽般的长睫也不住颤动,“……我没有。”   他轻声说,想要辩解,可被阮妤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望着,声音一哑,最后还是只能垂下头轻声说,“我没有觉得在做梦,我只是还有些不敢相信,有些紧张……”   他的声音很轻,“我是一个很枯燥的人,我没有喜欢过别人,除了如想,也没跟别的女孩子接触过,我怕,怕你觉得我无聊,觉得我没意思,怕你……厌烦这样无趣的我。”   “可我觉得你很优秀。”阮妤打断他的话。   在男人错愕的注视下,她扬起唇角,笑容明媚,她把手放在霍青行的脸上,轻轻抚慰着男人的不安,“我曾听爹爹说过你的功课,如果不是伯父伯母出事,你早就应该在朝为官了。”   “我相信明年你一定能够取得一个好成绩。”   男人因为她温柔的动作和话语,脸颊绯红,眼睛也陡然变得璀璨明亮起来,像是被主人夸奖的狗狗,整个人都散发着明媚的气息,他不再沮丧,而是神采飞扬地看着她。   “不过——”   阮妤话锋一转,霍青行原本雀跃的心也一下子悬了起来,“什么?”   “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太能憋着,如果你早就和我说你的心意,亦或是在听别人说起我有未婚夫的时候问我一声,我们恐怕……”后面半句,她没说。   实在是她自己也不清楚,若是霍青行早些时候说,他们会不会在一起。   她没再想这事,继续和他说,“所以你以后要是有什么事,一定要和我说,无论多难多困苦,都不要瞒着我,更不要欺骗我。”   “我可以接受你所有的不足,却不能承担你的欺瞒,霍青行,你要是……”话还没说完就被人握住了手,霍青行神色认真,向她保证,“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   “以后我不会再瞒着你,更不会欺骗你,无论什么事,我都会和你说。”   他的神情和目光是那么认真,阮妤看得不禁怔了下,心中忍不住想,若是上辈子,他们两人也能这么坦诚,是不是结局就会不一样?   阮妤不知道。   她只知道上辈子他们两个人都有错。   既然这辈子选择重新开始,那就不要再走以前的老路子了。   她重新笑了起来,轻轻应了一声好,“我记下了。”   外面传来谭善的声音,像是从远处小跑过来,裹挟着藏不住的欢喜气,还没进来就在外头气喘吁吁喊道:“阮姐姐,阮姐姐,快点快点,放烟花啦!”   霍青行一听到谭善的声音,连忙松开握着阮妤的手,还替她整理了下微乱的头发,然后就一本正经地站在她身旁,一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模样。   阮妤却瞧出他的脸红耳热,她笑着没去拆穿他的假装镇定,见谭善红着一张小脸跑进来,方笑道:“知道了,我煮好汤就出来。”   “好!”   谭善戴着手套和围巾,头上还戴着虎头帽,是阮妤早些时候买给他的,他玩了一晚上,后背都热出汗了,鼻尖上也挂着晶莹剔透的汗,原本还要和阮妤说刚刚他们放鞭炮的情景,瞧见霍青行的身影又愣了下,不过很快又笑了起来,“霍哥哥,你在这啊!”   怪不得他刚刚在外面没看到霍哥哥的身影。   原本他还想去找霍哥哥的,让他和他们一起玩,可是小驰哥哥和如想姐姐拦着他不让他找,姐姐也让他自己先玩。   没想到霍哥哥居然在后厨。   他年龄尚小,自然没发现两人的不同,只是看到霍青行有些绯红的脸颊,奇怪道:“哎,霍哥哥,你的脸好红啊。”   霍青行一听这话,脸色微变。   他看着谭善清澈干净的目光,一时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还是阮妤笑着帮他解了围,“厨房热,你先出去吧,我们马上就出来。”   “好。”   谭善乖乖点头,走的时候才奇怪地回头看了一眼,厨房热的话,为什么阮姐姐的脸没红呀?他挠了挠头,觉得自己的小脑袋有些懵,不过听到阮靖驰喊他,他很快就把这事抛到脑后,高高应了一声,蹦蹦跶跶地往外跑了。   后厨。   醒酒汤煮好了。   阮妤把锅盖打开,取了一勺醒酒汤,其余的也都盛了起来放在一旁,以备不时之需。刚想洗碗,身边的男人却挽起袖子,兢兢业业干起了活,“我来,你给先生送过去吧。”   “行。”   阮妤也没推辞,见他先倒水又拿刷子洗锅,做得有条不紊,她兀自看了一会才笑着往外走。   今夜星朗月满,虽有风,却不冷。   等把醒酒汤送到爹娘房中,出来的时候,霍青行也从后厨出来了,谭善见他们都出来了,立刻拍掌道:“人齐了,人齐了,可以放烟花了!”   他盼着看烟花已经很久了。   阮靖驰看到霍青行和阮妤并肩站在一起的身影,颇有些没好气地撇了下嘴,这两人在后厨待了这么久也不知道在做什么,偏偏这事还是自己鼓动的……越想越气,他转过头,索性眼不见心不烦。   霍如想不清楚两人怎么样了,偷偷拿眼瞧他们,又怕他们发现,所以看了一会也就收回了目光。   全场最镇定的反而是谭柔,看到两人出现,她只是笑着打了个招呼,而后便上前牵起谭善的手拉着他走到一旁,怕他回头被烟花溅到。   “小驰哥哥,可以放了!”谭善一手牵着谭柔,一手紧紧捂着自己的耳朵,缩着肩膀,又期待又紧张地开口。   “出息!”   阮靖驰非常看不起他这番做派,啧一声,拿起火折子走上前,要点的时候,扬起桀骜不驯的眉梢和身后一众人说,“点了啊!”   “快快快。”谭善最激动。   被谭柔温声劝了一句才没跳起来。   霍如想也没见过几次烟花,颇有些向往地捂着耳朵,目光明亮地看着院子里那个烟花筒。   阮妤倒是可有可无,烟花她看得多了,就是宫里的烟花,她都看过,不过或许今天身边有这么多人陪着,她倒是也有些兴致了……“放吧。”   她开口。   阮靖驰点点头,拿火折子点起引信,然后立刻退后。   “砰!”   一声巨响飞上空中,很快,黑寂的天空绽放出一朵绚烂的烟花,乡野之地,烟花也没那么多花样,九发都是一样的形状,只不过颜色稍有不同,红橙黄绿青蓝紫……阮家的动静惊动了左邻右舍。   他们纷纷从屋中出来,看向天空,“这,这是烟花吧?”   他们许多人都没瞧见过,便是有,那也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平时他们这边过年最多放下鞭炮,没想到阮家这次这么阔气,居然放起了烟花,他们看着头顶那绚烂的烟花,钦羡之余,不免又有些咋舌。   而屋中,阮父听到声音也撑着朦朦胧胧的眼睛要阮母扶着他起来。   “是烟花啊。”   “是啊。”阮母语带嫌弃,手却一直没松开,“让你别喝酒,好了吧,本来可以去院子里看的,现在挤在这,舒服了?”   阮父笑笑,半梦半醒的握着她的手,看着她笑道:“有你陪在我身边,哪里都好。”   “呸!”   阮母红着脸啐道,心里的怨气却都消下去了,还问,“还难受吗?”   “不难受了。”   ……   院子里。   “烟花真好看啊!”   小谭善已经从最初的巨响中回过神了,现在他已经不再惧怕这陌生的响声,也不让姐姐牵着也不捂耳朵了,兴高采烈地拍着掌看头顶绚烂的烟花。   谭柔和霍如想也都仰头看着那绚烂的烟花。   而屋檐下。   并肩而立的两个人也都仰着头。   “好看吗?”霍青行只看了一眼头顶的烟花,便把目光放在了身边人的身上。   这样形状单一的烟花对看惯好东西的阮妤而言实在算不上什么好东西,可看着身边男人明亮逼人的眼睛,她仿佛看到了这世上最美好的东西,“好看。”   她由衷答道。   虽然绚烂只是一时,但这一时也足够令人惊艳了。   更何况还有他,还有他们。   霍青行闻言,脸上也扬起了明媚的笑,阮妤看得不禁眼神微闪,她仗着他是宽袍,偷偷把手伸进了他的袖子里,握住了他的手。   这样大庭广众之下的亲近还是头一回,霍青行目光微颤,想收回手可看到阮妤眼中的笑意,最后还是纵容地放弃了,他反手握住她的手,然后一点点,包拢进自己的掌心之中,面上还是那派清隽温润的模样,唇角却不自觉慢慢翘了起来。   她手腕上那圈细腻的狐狸毛刮得他手背发痒,可他始终紧握着她的手,不曾松开。   阮妤有些惊讶,她没想到霍青行居然会主动握住她的手,她还以为这个小古板又要和她讲大道理了……看着霍青行脸上的笑容,她也笑了起来,笑得比先前还要明媚。   两人就在这烟花绚烂中,在旁人的欢声笑语下,隐秘而欢愉的十指交扣。 第88章   烟花总共九发, 很快就放完了,在最后一发烟花消失于天际的时候,原本因为烟花而恍如白昼的天空也重新归于消沉, 慢慢地, 漆黑又取代了原本的白亮。   “啊, 没了。”谭善看着那只剩下九个空洞的烟花筒, 还有些意犹未尽, 谭柔摸了摸他的头,低头笑道, “等元宵节, 我带你去街上看。”   “好哎!”   小孩子的失望来的快, 去的也快,很快, 他又重新笑了起来。   旁边的左邻右舍眼见没烟花看了,也都回了屋子,而屋檐下,堂间前,阮妤和霍青行也已经松开了手,两人神情自若地并肩站着,不,也不能说都自若, 某个小古板看着一本正经,实则隐匿于黑暗处的耳根早就泛红了,相比之下, 阮妤就显得坦然许多了,她仿佛什么坏事都没做过,看着这满满一院子的人, 一如既往地笑道:“起风了,进去吧。”   “来了。”   众人应了一声便都往堂间走。   放下布帘子的堂间内,点满了蜡烛,又在角落放了几盆炭火,烧得整间屋子都暖乎乎的,谭善进去后就立刻摘下了手套围巾还有帽子,就是如此,脸还红扑扑的,鼻尖上也全是汗。   小孩最怕热,要不是谭柔拦着,估计连外面的小棉袄都要脱掉了。   “先生和婶婶不一起出来守岁吗?”霍青行一面问阮妤,一面递给她一个剥好的橘子。   阮妤自然地接过,偏头和霍青行说,“刚我问了,我爹喝醉酒只想睡觉,我娘怕他回头没人照顾乱吐就不出来了,她让我们好好玩。”   “玩什么啊?”阮靖驰坐在她身边接过话。   他以前在家待不住就会召集一群狐朋狗友骑马去外头玩,现在显然是不行了,又看了一眼阮妤正吃着霍青行剥给她的橘子,登时狠狠瞪了霍青行一眼,然后三下两下也剥了一个橘子硬塞到阮妤手里,在霍青行看过来的时候还挑衅似的扬起眉梢。   突然被塞了两个橘子的阮妤:“……”   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倒也没说什么,这个吃一瓣那个吃一瓣。霍青行怕她回头吃多了上火,微微蹙眉道:“别多吃,回头吃多了不舒服。”   怕阮靖驰回头吃心,便又低声说,“我的留着吧。”   阮妤朝他笑笑,“没事。”   又问一旁的霍如想,“如想,你看看,现在什么时辰?”   霍如想正因为两人不同以往的亲近暗暗吃惊,陡然被人询问,还没有立刻反应过来,还是坐在她身边的阮靖驰往里头的刻漏看了一眼,答道:“戌时刚过了四刻。”   “这离过年还有两个时辰呢。”   这样干坐着也没什么意思,阮妤想了想,提议道:“要打叶子牌吗?”这是最容易上手,人数又没限制的游戏了。   叶子牌简单,除了谭善之外,其余人都会。   不过小谭善也没凑这个热闹,他盘腿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早先时候霍青行买给他的九连环正兴致勃勃继续解着。   除去谭善,总共五个人,一人为庄家,两人一组,共两组,谭柔笑道:“我不大会,我来坐庄家吧。”   叶子牌里的庄家可以一人独坐,也可以轮流当,谭柔要当庄家,其余人也没意见,就由她坐庄,其余四人抽牌分组,头一组抽出来的结果是阮靖驰和阮妤,霍青行和霍如想。   阮靖驰一看到这个结果,本来漫不经心歪靠着的身子立刻坐直了,或许男人天生就有比拼精神,无论事件大小,也无关年纪。   他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霍青行,比以前和其他人约架都还来得激动,兴冲冲地摩拳擦掌,一副要把人打得落花流水的模样。   庄家发牌,每人拿八张,剩余八张放在桌子中间,四人轮流出牌、取牌,以大击小。   第一局,阮靖驰和阮妤姐弟赢。   阮靖驰当即扬起眉梢,脸上的笑容比任何时候都要灿烂,他嘴上虽然没说什么挑衅的话,但面向霍青行的神情很明显地透露着两个大字——   “垃圾。”   这也不能怪他这么激动。   他跟霍青行相处这些日子就没在他手上讨到什么好,这次总算让他出了口气,他怎么可能不高兴?   霍青行瞧见了,也没说什么,神色淡淡地洗着牌。   第二局,重新抽牌换组,变成阮妤和霍如想一组,霍青行和阮靖驰一组……霍如想看到这个结果特别高兴,直接抱住了阮妤的胳膊,嘴上还说着,“阮姐姐带我赢!”   阮妤笑着摸了下她的头,“好。”   而一旁的阮靖驰和霍青行互相看了对方一眼,霍青行没什么表示,阮靖驰却气得快要把眼前的牌给撕了。   他是来打败霍青行,可不是和他当队友的!   可事到如今,阮靖驰也只能认这个结果,语气却很不高兴,“喂,你别拖我后腿啊!”   霍青行轻轻嗯了一声,然后输给了……阮妤。   “你这人——”输了牌的阮靖驰更加不高兴了,尤其是看到身边弯着眼睛抱着阮妤胳膊计分的霍如想,更是恼得不行,但牌桌上输赢各半,很正常,何况他这一局也没打好,只能又瞪了一眼霍青行,然后垮着脸去洗牌。   目睹了这一切的阮妤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她以前也没见过霍青行打叶子牌,只当他是真的不会。   直到——   她和霍青行成了一对。   阮靖驰本以为没了霍青行拖后腿,这次一定能赢,没想到最后却输给了他看不起的霍青行,他看得目瞪口呆,霍青行轻轻抿了下唇,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解释道:“……这次牌好。”   阮妤看了一眼他面前的牌,明明比之前两局烂多了,她心下了然,又好笑又好气,在桌子底下轻轻踹了下霍青行。   男人立刻回头看她,“怎么了?”   他还以为自己演戏很成功,没有人发现,却不知道早就被阮妤看透了。   阮妤趁着别人在那头数牌计分,凑过去半威胁的压低声音,“你给我好好玩!”瞧见男人立刻变了的脸色,似乎没想到会被她看出,她轻轻哼一声,犹不解气拿手狠狠拧了下他的手,“听到没?”   霍青行被她揭穿,整个人都变得窘迫起来,他红着耳根,在她亮得惊人的目光下,别过头轻轻嗯了一声。   前方。   谭善解九连环解累了。   正抬起头想休息下眼睛,没想到却瞧见不远处阮姐姐的手放在霍哥哥的手背上。他心下吃惊,再一看又没了,便当自己是刚刚玩花眼,瞧错了,他没当一回事,继续低下头玩起了自己的九连环。   ……   后面几局。   霍青行果然如阮妤说的开始好好玩了,无论和谁一组都是赢家,直把阮靖驰看得目瞪口呆,本以为能在自己最擅长的叶子牌上碾压某人的阮靖驰再次被人碾着磋磨,他恼得不行,但他越恼就越不服输越想赢。   本来打发时间的玩意被他演变成决斗一般。   玩牌的时间过得很快,离新的一年还有两刻钟的时候,阮妤放下手中牌,“你们先玩,我去准备夜宵。”   “我跟你一起去。”霍青行也跟着放下牌。   谭柔原本要开口的,听到这话便只是笑笑,没多说,只招呼阮靖驰和霍如想,笑道:“我们继续吧。”   叶子牌的好处就是两人也能玩。   阮靖驰本来就不喜欢厨房,何况他这会被霍青行杀出了更加浓郁的胜负心,红着眼,也不去管阮妤和霍青行了,只看着霍如想,磨刀霍霍地说,“我们来!”   霍如想原本不想玩了,闻言,看了看阮靖驰,见他俊脸阴沉,本来坐起的身子又重新坐了回去,有些怕怕地哦了一声,“……那玩,玩吧。”   ……   “你生气了吗?”霍青行一走出去就看着阮妤问。   阮妤扫见他脸上的担忧紧张,觉得好笑,她没说自己生不生气,只是问他,“你怎么想的?”   “我就是想看你赢。”霍青行含糊咕哝了一句,她不知道,她赢的时候眼睛会弯成月牙的形状,璀璨明亮,如天上的太阳一般。   他喜欢她这样的笑容,想要她永远这样笑。   这人——   阮妤被他说得心里软软的,明明是酷寒夜,可她心里却仿佛涌入了春水一般,四肢百骸都变得温暖柔软起来,“呆子。”她喊他,瞧见他脸上依旧未消的担忧才握过他的手,轻声说,“我没生气。”   看见男人立刻变得高兴的脸,又说,“可你以后要再这样输给我,我就真生气了,我要赢就光明正大的赢,哪有你这样的,我差点还以为我牌圣在世了呢。”   霍青行被他说得脸颊微热,点了点头,轻声应道:“知道了。”   “不过你是怎么算的?”阮妤有些诧异,能正好输给她,又输得不那么明显让人察觉,这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做出来的。   霍青行见她好奇,倒也没隐瞒,反手握住她的手,一面朝后厨去,一面温声和她解释,“叶子牌就四个花色,每个花色的牌数也就那么几张,看得仔细些便能猜到剩余的牌,然后再看下每个人出的牌,大致就能知道你有哪些牌了。”   阮妤挑眉。   他说的简单,可事实哪有这么简单?还不是他原本计算就好,记忆又较于常人,才能做到,像她,便是让她看得再仔细也做不到。   可一想到这样厉害的人是她喜欢的人,阮妤又忍不住翘起唇角,比自己厉害还要来得高兴,她拿手去摸霍青行的耳朵,毫不掩饰地夸道:“我们小行真厉害啊。”   不是第一次被她摸耳朵,但霍青行还是有些不大习惯,本就滚烫的脸又红了起来,一边往四周看,怕回头阮婶出来吓到,一边又舍不得离开,纵着她胡作非为,只是听到那个称呼才不高兴地瘪起嘴,“你别这样喊我。”   像个长辈。   阮妤明知他介意什么,还故意道:“那我喊你什么?”不等人说,她晃着霍青行的手,往他那边凑过去,“青行?霍青行?还是……”   热气喷洒在耳朵上。   霍青行被她的停顿闹得心一颤,目光也忍不住朝她那边看过去,“还是什么?”   阮妤在他期待的注视下,笑着吐出两个字,“弟弟。”   “什么?”   霍青行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   阮妤笑得张扬,“你忘了,我可比你大半年呢,霍弟弟,你呀,可得叫我姐姐呢。”   话音刚落,她就被人掐住了细腰,男人方才清隽俊朗的面孔此时黑得跟锅底似的,把她按在后厨门前的那株梅树上,脸上是少有的恼羞成怒,“不许,不许这样喊我。”   他才不要被她喊弟弟,他要做她男人。   这会远离堂间,已经听不到阮靖驰他们的声音了,阮妤突然被他按在粗壮的树干上,短暂地有些没反应过来,等回过神,才仰头去看他,男人脸红着,凤眸却如点漆一般,明明气恼她的话却始终惦记着她的身子,一手撑在她的背上,没让那粗糙的树皮磨了她的衣裳。   她心里软得不行。   晚风吹起她的青丝,她抬手去摸他的脸,笑着勾起一点声音,比先前更加惑人,“那我该叫你什么?不如霍先生教教我?”   她又开始喊他先生了。   倒真像是他的学生,希望她的先生能给她一个答案。   霍青行看着阮妤。   她是那样的明媚、大胆,即使到了这样的处境也一点不怕他,勾得他才起的勇气又溃不成军,最后顶着她这样明晃晃的注视,霍青行率先败下阵,喉咙难耐地别过头,哑声说,“什么都好,就,就是不许喊那两个。”   阮妤本以为他这次这样英勇,准是要说出什么让她心惊的称呼,没想到最后还是羞了。她笑着踮起脚尖凑过去,红唇贴在他的耳垂上,“那你听下这个称呼好不好?”   男人被她的大胆勾得失了神,又被耳根的湿润震得想倒退,却怕她摔倒,最后只能僵硬着身子,牢牢扶着她的腰身。   而后他听到耳旁传来轻若如烟的两个字——   “明光。”   僵硬的脊背瞬时流窜过一道酥麻的电流,让他整个人都怔住了,霍青行一手扶着她的腰,一手扶着她的背,目光怔愕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   他从未和她说过他的字。   阮妤却不答,只笑着双手环住他的脖子,在他仍旧错愕的目光下,亲了下他的下巴,跟诱高僧下神台的妖女似的,扬着精致的眉眼,笑得妖冶极了,“我想知道,就能知道。”   而后也不顾他傻眼,笑着重新站稳脚跟,牵着他的手,晃了晃,“走了,再不去做夜宵,阮靖驰那家伙又该吵了。”   霍青行仿佛还没回过神,任阮妤牵着他进了后厨,而后被她支使着做事,“你先烧水。”   “……好。”   霍青行点点头,看着阮妤去忙活,这才深深吸了一口气,把狂跳不止的心脏压了压,往灶口重新添了新柴,等柴火烧旺,这才倒水,做完这些事,他没忍住朝阮妤那边看,她就站在桌子前,低着头挑拣着馄饨和汤圆。   通亮的烛火把她整个人都笼罩出一层柔软的光芒。   许是察觉到他的目光,阮妤笑着抬起眼,偏头问他,“看什么?”   霍青行摇摇头,“没什么。”   目光却始终都没有移开。   阮妤被他看得无奈,倒也没阻止,继续转过视线准备夜宵的东西。   霍青行便更加放心的去看她了,越看,他的心就越软,他的心上人这样好,好到他用什么词汇去夸赞都觉不够,便是再锦绣的文章也道不尽她一分好。   唇角忍不住向上翘起,心脏也在这温馨的室内扑通扑通,不疾不徐地跳动着。   阮妤并未去看霍青行,她正低头看着桌子上的东西,下午包的汤圆和昨天包的小馄饨都有,回头煮两锅,不过她怕汤圆不消化,便没挑多少,省得晚上回去,一个个都睡不着。   两人一个烧水,一个拿东西,各自忙活着,不曾说话也不见一丝尴尬。等到水开,汤圆和馄饨各自被放进一个锅里。   等待的时间中,外头突然传来一阵打更声,紧跟着,外头的院子里也重新响起了声音,就连左邻右舍也都出来了,纷纷喊着,“新年到了!”   “新的一年,希望上苍庇佑我们风调雨顺,事事顺遂!”   ……   “霍青行,新的一年了。”   阮妤在那一声声的“新年快乐”中偏头看向霍青行。   半开的窗户外那株白梅开得正好,此时晚风吹过,那梅花香气便打入屋中,沁人心脾,她在这梅花香气,在这水汽沸腾声中,笑着和他对视,“十七岁的霍青行,要万事如意呀。”   霍青行因为她的话一点点弯起含笑的眉眼。   他的凤眸平日冷冽不近人情,如今却像是饱尝了人世间的温暖,也变得温柔明媚起来。   他看着她,从袖子里拿出一支珍藏已久的珍珠发簪,在阮妤的注视下,珍重地斜插到她的髻上,然后看着她,语气温柔郑重,“你就是我的万事如意。”   “噼啪”   柴火和烛芯爆跳。   阮妤看着她眼前的这个男人,心头一阵滚烫。   “霍青行!”   她忽然喊了他一声。   在他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情况下,拉着他的衣襟踮起脚。   霍青行神情微诧,步子不住往后倒退,腰也抵在了灶台上,他还不知道阮妤要做什么,只来得及扶住她的腰,一个字都还未吐出,就被她吻住了嘴唇。   星火闪耀。   呼吸糅合,唇齿相依,霍青行当场愣在了原地。 第89章 (一更)   帘子突然被一阵狂风卷起, 阮靖驰跑了进来。   他跑得太快,这会还在不住喘气,双手撑在膝盖上, 抬起一张俊朗通红的脸, 看到屋里两个人分开站着, 离得还有些远, 那颗悬着的心才总算是放下来了一点。   他刚刚也是被霍青行刺激得恼过了头, 非要拉着霍如想陪他继续打牌,等在霍如想那边重拾信心后, 又被院子里的冷风一吹, 这才想到——   竟然又让阮妤和霍青行两个人单独相处了!   他一路急匆匆过来, 就是为了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要是让他撞见霍青行不怀好意欺负他姐姐, 哼,看他不弄死他!   他现在勉强是能接受两人在一起了,但也仅限于此!   除非两人成婚!   那他是管不着了。   不行!   霍青行现在这个样子怎么娶阮妤啊?除非他高中,不然他休想做什么没规矩坏名声的事!他就是把门堵死,也不会让他玷污他姐姐的名节!   “你,”阮妤被身后的动静吓了一跳,回过头,瞧见阮靖驰这副模样, 拿脚趾头都能猜到这人是因为什么,颇有些一言难尽地看着他,“大晚上的, 你也不怕黑灯瞎火摔倒。”   话音刚落。   刚刚才平静的帘子又被人卷了起来,却是如想。   她是跟着阮靖驰跑过来的,只是她腿短, 身体又不好,落了人一大截,这会才跑到。   霍如想手撑在门上,和开始的阮靖驰一样,气喘吁吁,看着屋子里的几个人,眼见没有打起来的迹象才悄悄松了口气,他们一群人刚刚在院子里说着话,忽然阮靖驰就跟疯了似的往后厨跑,她心下一紧也连忙跟了过来。   今晚的情形。   她隐约也猜到阮姐姐和哥哥的关系和从前不同了。   虽然她相信哥哥的为人,但孤男寡女,要是,要是真做出什么不好的事被人看到,可怎么办?这位阮小公子本就不喜欢哥哥,看着还那么凶,她真怕哥哥那小身板被他打死!   还好还好。   她偷偷拍了拍起伏不定的胸口,没出什么事。她就说嘛,阮姐姐和哥哥一看就是恪守本分、遵循礼教的人,就算独处也绝对是有礼有节,不会出事的!   她刚刚居然还那样想他们,真是该打。   两人一前一后,又都是孩子心思,不擅长隐藏,心里想什么,脸上就全都透露出来了,阮妤一会看看阮靖驰,一会又看看霍如想,最终无奈地抬手点了点眉心,偏头朝身后看了一眼。   不远处。   霍青行正在分装夜宵,非常枯燥的动作,他却做得有条不紊,仔细认真……就如他这个人,无论何时何事都透着一股子研究般的认真。   比如刚刚的那一个吻。   想到那个吻,阮妤的心不由稍稍一动,看着男人的眼神也变得意味不明起来,如果不仔细看,根本不会发现男人耳根泛红。   他严肃刻板的模样,仿佛他们俩真的什么坏事都没做。   但其实——   就在两人闯进来的前一会,他们还在这满室烛火和沸腾的热气中亲密接吻。   她记得他凉薄的嘴唇最终变得滚烫,也记得他恍若雷鸣的心跳以及她悄悄探进去时,他震惊的眼神和紧张到瞬间紧绷的身子,还有……那泛着微红色的眼角,就连修长白皙的脖子也如濒死的天鹅一般,微微向上仰起,不住滚动的喉结显出他的脆弱不堪。   她那会看着看着,忍不住就笑出了声。   清脆如风铃般的笑声,带着她藏不住的好心情,她怕把男人刺激过头,本想就此抽身,可男人突然反客为主,把她抱起压在墙上,还不等她反应过来就带着拔山贯海般的气势俯身亲她。   他虽然吻得生疏,但气势猛烈,加上男人一向好学,一点点,一会会的,竟吻得越来越熟练。   最后把她的腰都亲软了还不肯停下。   她那会都觉得她的小古板被人夺舍了,要不然他怎么一下子就变得那么厉害?   不过这种感觉很快就没了,男人亲她的时候跟个小狼狗似的,猛烈又刺激,仿佛要把她整个人都揉进他的骨血之中,可松开的那一会忽然又变得跟小媳妇似的,她还没说什么呢,他自己先红了脸,低着头给她整理衣服和头发,就连嘴唇上的水渍都不敢给她擦,也不敢看她,躲到一旁去收拾东西。   仿佛他才是受欺负的那一个。   想起男人方才那副纯良的羞赧模样,阮妤觉得自己被人握过的细腰更疼了。   装模作样的狗男人。   阮妤撇撇嘴,继续不动声色地揉着细腰。   “阮姐姐,还有什么要帮忙的吗?”霍如想这会气息已经重新变得均匀了,她没有瞧见阮妤的动作,笑着走过去问她。   “没,”阮妤柔声和她说,“你哥哥都已经准备好了。”说着下巴微抬,吩咐阮靖驰,“你们俩把东西端出去。”   “……哦。”   阮靖驰在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惯了,在这磋磨了几日倒也习惯了,走过去接过霍青行放好汤碗的托盘,故意没等霍青行,抢先一步跟着阮妤和霍如想的脚步往外走。   霍青行走在最后。   瞧见他们离自己有一段距离,这才悄悄松了口气,天晓得,他刚刚的心跳有多快,甚至到现在,也还没彻底平静。他怎么也没想到她会突然亲他,还是那样热烈地亲吻,从嘴唇到下巴到喉结,最后……他想起刚刚她给予他的那个猛烈的吻,这颗心就怎么都平静不下来。   直到被外面的冷风一吹,他才好似回过神。   又见不远处,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手挽着手笑着说话的模样,原本滚烫的心跳也终于慢慢变得平静下来了,他被这温馨的场面所感,脸上也不禁多了一抹温和的笑容。   尤其是瞧见不远处,原本说话的女人悄悄回头看了他一眼,他脸上的笑便越发浓郁了。   ……   走进堂间。   阮妤先拿走爹娘的那份给两人送过去,她给爹娘他们准备的是鸡丝小馄饨,没拿汤圆,怕汤圆积食,他们夜里不舒服。   回去的时候,大家已经各自分好也都坐好了,只有阮靖驰和霍青行的中间空了一个位置……她看某人单方面剑拔弩张的模样,颇有些无奈地走了过去。   “你吃什么?”霍青行问她。   阮靖驰刚要张口,才发现自己竟然不知道阮妤的喜好,只能率先绷紧身子,打算等阮妤一开口就先下手为强!   绝对不给霍青行机会。   “馄饨吧。”她夜里也不喜欢吃太甜的东西。   “我来!”   阮靖驰应了一声,立刻盛了一碗馄饨放到阮妤面前,给她的时候还得意洋洋地看了霍青行一眼。   霍青行看着阮靖驰这小孩脾性,并没有他想象的生气,他只是看了阮靖驰一眼,而后递给阮妤一只干净的汤勺,语气温和地和她说,“吃吧。”   阮靖驰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就喜欢和霍青行去比,这会还要闹,还未开口就被阮妤顺了毛,“不是喜欢馄饨吗?还不吃?冷了就不好吃了。”   “……哦。”   刚刚还咋咋呼呼的人,这会就像是被顺了毛的小狗,低头吃起了热乎乎的馄饨。   小谭善刚刚睡了一觉,这会精神十足,他吃了三个汤圆又吃了一小碗小馄饨,然后看着众人说道:“我们来许愿吧!”他如今胆子越来越大了,也不似刚来时那般拘束,见他们看过来也不觉得局促,反而还扬起小脸和他的哥哥姐姐们笑道,“以前爹爹在的时候,我们都会在这天许愿的!”   “啧,幼稚。”阮靖驰不兴这个玩意。   阮妤等人不是性格内敛就是太过成熟,而且年纪也要比谭善大,自然也不信这样的事,不过看小孩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们,阮妤笑了笑,倒也乐意纵他一回,“许吧。”   “那我先来!”   小谭善最激动,双手相扣,闭上眼睛,嘴巴一张一合无声咕哝了几句,然后睁开眼睛,“好了!”   “你都不说出来?”阮靖驰皱眉。   “许愿当然不能说出来,说出来就不灵了!”谭善跟个小大人似的教训道,“小驰哥哥这个都不懂,真笨!”见人又恼了,立刻面向阮妤说,“阮姐姐阮姐姐,到你们了!”   他精得很,知道阮靖驰最怕阮妤,惹人不开心了就拿阮妤当挡箭牌。   阮妤倒是喜欢看他这份来之不易的玩闹,总比刚来家里时那样拘束不安好,她笑着点点头,“好。”然后和旁人说,“许愿吧,就当给自己的新年吉祥话。”   她说着率先闭上眼睛,双手紧扣。   她并未像谭善那样咕哝嘴巴,实则,她也不知道该许什么愿,上辈子的遗憾这辈子已经填补了,爹娘健在,祖母安好,哥哥也选择了他喜欢的路……甚至前世不曾拥有的,她也有了。   那就。   祝万世太平,我们皆好吧。   旁人见她许愿也都闭起了眼睛,就连不兴这套的阮靖驰撇了撇嘴也跟着闭上了眼睛。   ……   许完愿。   吃完夜宵。   子时也已经过了大半了。   明天还得去各自的祖先坟前清扫,众人便没再久留,收拾完东西便分开了。   阮靖驰跟着霍青行兄妹往隔壁走,进院子的时候,跟霍如想说,“我有话要单独和他说。”   霍如想一听这话,立刻变得紧张起来,她小脸苍白站在霍青行身边,以为阮靖驰是要秋后算账了,刚想说话就听霍青行温声说,“如想,夜深了,你先回房。”   “哥哥……”   “乖。”   霍如想见他脸上仍是旧日的温润,语气却很坚持,知道哥哥这是不要她管,只能沉默地抿了下嘴,然后朝两人福了福,一步三回头地往自己屋子走。   等她走远了。   阮靖驰这才看着霍青行问,“你跟我姐……”   “我们在一起了。”霍青行接过他的话,语气坦然,态度大方,没有一丝隐瞒。   阮靖驰本来还犹犹豫豫不知道怎么开口,没想到自己还没说出来,对方就朝自己扔了一个火雷,他先是一怔,等反应过来,当场就怒得涨红了一张脸!他本以为两人只是说开了,没想到居然直接在一起了?!   他当即抡起胳膊。   这是他一贯的动作,但凡碰到不能解决的事,他就会做出这副样子,仿佛拳头硬就能解决一切事,但想到两人在一起,自己也没少帮忙,而且他也答应过阮妤不会再随便打架了,紧抿着唇看着霍青行,最终还是咬着牙放下了胳膊。   阮靖驰低着头喘着气。   月色下,少年沉默着没有说话,第一次显出几分平日很少能够窥见的颓废以及……不安。   霍青行看他这副样子,手抬起,犹豫了下,还是轻轻放在他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   “你做什么?”   阮靖驰被他拍得当即抬起了头,他皱着眉,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这个仿佛安慰一般的动作。   “就算我们在一起了,你也还是她的弟弟,”霍青行收回手,他的声音和夜色相融,眼中却带了一些温度,“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   像是被人看穿了心思,阮靖驰脸色微变,他一扫先前的颓废,重新扬起一张倨傲的脸,像个不堪面对失败的常胜将军一般,朝人嗤道:“你在说什么东西?她当然是我的姐姐!难道我还会怕她和你在一起后,不记得我?真是笑话!”他语含讥诮,原本还想再嘲讽男人几句,声音却在那双点漆目光的注视下变得越来越轻。   或许是这双眼睛太有包容性,最后阮靖驰竟被他看得别过头,抿着唇,目光注视着隔壁漆黑的院子,沉默许久才开口,“……是,我是有些害怕。”   他的声音难得这样低,带了一些不安的难过,“我跟她从小关系就不好,见面不是针锋相对就是沉默以对。”   旁人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出嫁以后就是夫家的人了,生不能回来,死也只能葬在夫家,所以他就很怕阮妤嫁了人就再也不理他了,就连最起码的见面都没有了……这也是他为什么之前那么想要阮妤和表哥在一起的原因。   他跟表哥关系一向最好,要是阮妤嫁给了表哥,他不仅不会见不到,甚至还可能缓和他们的关系。   谁知道阮妤那个笨蛋一点都不喜欢表哥,现在又跟眼前这个穷鬼绞在了一起,他跟这个穷鬼就没好好相处过,谁知道他以后会不会阻止他跟阮妤见面?   看了眼身边的霍青行——   即使阮靖驰再不想承认,但也知道他不是这样的人,若是霍青行真不想阮妤和他来往,或是想离间他们的关系,只消把他对他做的那些事说下就好了。   他不仅没说,还帮过他。   从来就没受过人什么恩惠的阮靖驰一想到这,就更加烦躁了,连带着看着霍青行的目光也带了些暴躁。他一方面觉得这人还算不错,至少算是一个有担当的男人,一方面又觉得自己就这样认他做姐夫,实在不符合他的性子!   最后只能目光不善地盯着他。   半是威胁半是警告地说道:“喂,我不会这么快承认你的!”   虽然他承不承认也没什么影响,但他还是压着声音警告道:“你对她好一点,她这个人其实也就看着坚强,你不能因为这样就不照顾她让她伤心,还有——”   他一顿,声音突然又压低了一些,目光阴沉,语气也透了一些凶狠,“你要是以后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让她难过的话,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不会。”霍青行看着他保证。   虽只有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但阮靖驰竟意外的没有觉得敷衍,他沉默地看着霍青行,好一会,眼中的凶光才慢慢散去一些,步子也跟着往后倒退了一步,他拍了拍衣服上根本就不存在的灰,最后又咕哝一句,“还有,你别想这样就娶她,我知道你今年就要科考了,等你什么时候高中再说吧。”   他可不能让江陵府的那些女人看低了阮妤!   那些人最喜欢说八卦讲是非,要是知道阮妤嫁给一个穷书生,还不得看她一年的笑话?   霍青行原本就是这样想的,朝人点了点头,“你放心,我会等高中之后再风风光光的迎娶她,不会让她受委屈的。”说完,他看了一眼阮靖驰,主动问他,“还有吗?”   陡然被人这么一问,阮靖驰倒是真有些不知道说什么了。   最后他只能无语地撇了撇嘴,低声吐槽一句,“说得好像一定能高中似的。”就算他再不喜欢读书,也知道三年一次的科考笼阔了全大魏最优秀的人才,区区一个乡野之地的书生,就算在这厉害,放到长安去比,根本就排不到什么名号。   就算是在江陵府,估计也比不过多少人。   他本来想刺人几句,张了张口又憋了回去。   算了。   谁让阮妤那个笨蛋选择了这个穷鬼呢,等他回头去江陵府让许老头出些题给他好了,许老头怎么说也当过官,也是以前大魏赫赫有名的人物。   “晚了,睡了。”他说完径直朝自己的屋子走去,快走到房间的时候才想起忘记和霍青行说最重要的事了!成婚亲不许对阮妤那个笨蛋做什么!   他猛地回头去看,却发现身后那个男人也已经朝自己的房间走去了。   ……算了。   阮妤那个性子,估计也不会由着人胡作非为,大不了他明天提醒阮妤一句好了……阮靖驰想通了便没再想这事,哼着歌推开门进去了。 第90章 (二更)   回到房的阮妤并没有立刻入睡。   许是过了平日睡觉的时辰, 她这会倒也不觉得困,如往常那般走到镜前卸钗环,瞧见髻上斜插的那支珍珠发簪, 阮妤的目光便是一顿……指尖微抬, 指腹轻轻抚着珍珠表面, 感受着上头的圆润细腻, 她的心里竟也产生了一种在做梦的感觉。   她居然和霍青行在一起了, 就在几个时辰前,还是她主动提议的。   如果不是今晚她没有喝酒, 阮妤都要觉得自己这是喝醉后做出来的荒唐事, 不然她怎么突然就和霍青行在一起了呢?   她跟他认识这么久, 从未想过他们还会在一起。   又想起今夜他们的几个吻。   最初的青涩羞赧,让他亲都只敢轻轻碰一下她的额头, 一触就离,完全不敢多停留,后来就跟变了个人似的,都敢掐着她的腰抱着她把她按在墙上亲了,又啃又咬,跟个狼狗似的,她嘴唇现在还疼着呢。   也还好吻得不算明显,要不然今晚那一桌子可都得发现了。   阮妤想到这, 不由摇头失笑一声,不管是酒不醉人人自醉还是别的原因,对于这个结果, 她还挺高兴的,她喜欢这样的霍青行,也享受和他在一起的时间。   能见到霍青行这样的一面, 能和年轻时这样青涩又炙热的霍青行在一起,她是真的真的很开心。   开心到嘴角都藏不住要拼命往上扬了。   阮妤看着铜镜里美丽女人一直向上扬着的唇角,明眸也慢慢积攒起比从前还要璀璨的光芒。她又兀自看了一会,这才把珍珠发簪解下,而后动作轻柔地放进首饰盒中,起身去洗漱。   ……   等到翌日阮妤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白了。   她昨天太晚睡,今早自然起得迟,不过大年初一也没什么要紧事,赖个床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她慢悠悠地穿衣洗漱,因为在家便只是穿了一身寻常便服,丁香色的竖领长袖褙子,衣摆处用白线绣着不知名的白色小花,底下一条棉白裙,露出一双她娘前阵子给她做的绣鞋。   头发也没梳起,只随意挽了一股,然后就掩着唇往外走,远远听到堂间内她爹娘的说话声,阮妤还没进屋就问道:“阿娘,今天吃什么?”   “阿妤醒了。”里头传来她娘的声音。   然后阮妤就瞧见了背对着她坐着的霍青行。   即使只是一个背影,阮妤也立刻认出来了,本来的困顿消失,闲适松散的表情也猛地变了,平时面对什么事都从容不迫的阮妤,这会竟油然而生一种“自己穿得那么简单,也没梳妆打扮,会不会不好看”的念头。   但显然——   她现在要再去换已经来不及了。   背对着她坐着的男人已经转过头来看她了。   因为是大年初一,今日霍青行也穿得焕然一新,湖绿色的刺绣君子竹长衫,内搭交领中衣,头发全都挽了起来,用一根灰色别银发带束着,本就相貌清隽的男人因为这番打扮变得更加挺拔起来,又或许是长了一岁,阮妤总觉得他好似变得高大成熟了许多,像一个真正的男人了。他原本神情温和,可目光在触及她的时候,双目立刻变得明亮起来,而后又怕旁人发现,克制着低下头没再看她,只是朝她点了点头,问了声早。   都被人瞧见了,再去换也没什么意思了,而且她没错过男人眼中的喜欢,阮妤心里也仿佛藏了一桶蜜,甜滋滋的,又变得从容起来,和人打招呼,“早啊。”说着看了一眼他身后的桌子,大包小包……要是不知道,估计还以为他是第一次上门来看老丈人的。   她一面往里头走,一面故意问道:“你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   霍青行一听这话,果然更加不好意思了,耳根微红,语气倒是一本正经,“……我是来给先生和婶婶拜年的。”   “啊,这么早的拜年吗?”阮妤瞪大眼睛,一脸惊讶。   她明知他不经逗,偏最爱看他这副局促窘迫的模样,霍青行越不知所措越慌张,她就越高兴,最好能把人这副一本正经的皮全都扯下来,露出他私下面对她时的真面目。   他私下面对她时是什么样子呢?   阮妤不由回想昨晚发生的那些事,倘若这会只有他们两个人,那霍青行肯定又要用他那双迷人深邃的眼睛望着她了,用无声来回应她所有的话,或着带着央求的嗓音说一句,“阿妤,饶了我吧。”   想到那个画面,阮妤就感觉整个人都酥了。   “你这丫头。”阮母笑嗔拍她一下,虽然她也挺惊讶这次小行这么早过来拜年,但哪有主人家直接说出来的,“走,去后厨和我拿早膳。”   阮妤笑着应了声好,被她娘牵着往外走出去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霍青行,见他一副松气的模样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个呆子。   ……   吃完早膳。   阮靖驰又被谭善拉着去外头找小虎子他们一起放鞭炮了,谭柔陪着阮母在后厨洗东西,阮妤原本以为他爹又要拉着霍青行去看他的墨宝,刚想回屋换一身衣裳,走到小道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很轻的声音,“阿妤。”   像是在喊她,又仿佛是自己的呢喃。   阮妤回眸的时候发现男人站在不远处看着她,一副想过来,又有些犹豫的模样,看着她的眼睛却十分明亮,带着满满的希冀。   阮妤一直都知道霍青行是好看的。   便是活了两辈子,他也是她见过最好看的人。   他就像是上苍的宠儿,全身上下无一处不优秀,可要在其中选择一样阮妤最喜欢的,那无疑是霍青行的眼睛,那双眼睛平时不带情绪的时候只会让人觉得发憷、不敢直视,可若里头藏了情,变得活络起来,尤其是像这样看着你的时候,便是再铁石心肠的人也没法子抵抗他的魅力。   阮妤认识他这么多年,他一个眼神,她就猜到他在想什么。心里蓦地一软,这个男人啊……估计和她一样,以为昨天那一场情意是在做梦呢。   她走过去,到人面前,笑着问,“十七岁的霍青行要和我说什么呀?”   这个称呼一下子就让霍青行回忆起了昨晚的情形,她突然猛扑过来的热烈亲吻以及那炙热湿润的喘息,还有无处可藏的心跳……脸又变得滚烫起来。   他皮肤本就白,平日冷情冷心看不出,这会有了心上人尝遍情意,倒像是一块被桃花染过的白玉。   他只能轻咳一声,别过头,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心却安了。不是做梦,她也没喝醉,是真的,她……没忘记。   真好。   他小心翼翼从怀里掏出一个红包,然后递给她,轻声说,“给你。”   “这是什么?”阮妤看着他手里的东西,愣住了。   “压岁钱。”   阮妤当然知道这是压岁钱,她是想问他给她这个做什么?一般只有小孩才有压岁钱收,她又不是小孩。   男人也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就是固执地朝她伸着手,看着她的眼睛和她说,“压岁钱,岁岁平安。”   压岁又名压祟,是早时候为了镇压邪祟,免得小孩出事而遗留下来的一个传统……但传统只针对小孩,阮妤以前还有,过了及笄之后却没了,也就祖母总把她当小孩看,每年都会给她。没想到这人也一样,她都想问问霍青行这是在照顾心上人还是照顾孩子,不过无论是哪个,阮妤竟然意外的还挺享受这样的滋味。   这种被人全心呵护的滋味。   她无声地看了他一会,笑了起来,明媚的,耀眼的。   “好吧。”阮妤接过霍青行给她的压岁钱,还挺厚,也不知道这个小古板给她包了多少,“那你……”刚想问要不要也给他包一个,男人却仿佛未卜先知一般,义正言辞地拒绝了,“我不要。”   嗯?   阮妤挑眉看他。   霍青行没看她,只是轻咳一声,答非所问,“我去见先生了。”心里却轻轻腹诽着,他才不要被她当小孩看,本就因为比她小半年而处处掣肘了,若是再拿了她给的压岁钱,岂不是更要被她笑话?   他虽然没说不要的原因,阮妤却猜出来了。   难不成男的都有这种莫名其妙的胜负心?阮靖驰当初因为比她长得矮,特地让丫鬟往鞋子里多放了几层鞋垫,而今某人……她摇头失笑,倒是挺喜欢他这种生气。   “去吧。”   阮妤发了话,目送霍青行离开,这才转身,刚想回屋便瞧见不远处站着的谭柔。   不知道谭柔站了多久了,跟她眼神接触时有些尴尬的红了脸,低着头,支支吾吾喊道:“阮姐姐,我,我不是有意的。”   她也没想到会在这碰见两人。   “没事。”   阮妤也只是最初怔了下,没一会功夫,她就笑了起来。   谭柔见她并未生气,这才松了口气,想了想,走过来,轻声问,“阮姐姐如今是和霍公子在一起了吗?”   “是啊。”   阮妤点点头,没有隐瞒。   谭柔一听,脸上立刻露出真诚欢喜的笑容,“真好,其实我早就觉得阮姐姐和霍公子会在一起。”   “嗯?”   阮妤有些惊讶,“早就?”   “对啊。”谭柔抿嘴笑道,“因为阮姐姐面对霍公子的时候和面对别人时不一样,霍公子也是!”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就是觉得只要这两人一起出现的时候,他们就像自己组成了一个小天地,旁人怎么都参与不进去。   阮妤昨日从阮靖驰的口中知晓霍青行对她的情意,但自己是什么时候喜欢上霍青行的却一直不清楚,如今听到谭柔的话……原来早在霍青行喜欢上她的时候,她也早就喜欢上霍青行了吗?   或许。   比谭柔看到的还要早,比他还要早。   她捏着手里那个红包,起初惊讶的眼眸慢慢地化开了一道笑意。她笑笑,没再想这事,看着谭柔说,“你也可以。”   “什么?”谭柔看她。   阮妤抬手抚着谭柔的头,郑重而真诚的祝福,“你也能拥有属于你的幸福。”   “我?”   谭柔错愕,半晌摇摇头,声音很轻,“我怎么可能?”   即使她没被那些人玷污,但名声已经传出去了,这里根本不会有人娶她,而且……她自己也没有嫁人的意思。“我就想着帮阮姐姐好好打理酒楼,然后好好照顾小善长大,其余的,我就不想了。”   谭柔笑着说,而后朝阮妤说了句,“我今天还得去爹爹坟前,阮姐姐,我先回屋准备下。”   她说着就先离开了这。   阮妤目送她离开,柳眉微蹙,但也知道当初的伤害不是短时间内可以复原的,当然,谭柔若是真的不想嫁人,她也不会逼她,这世上的女子原本就不是只有一个活法,只要自己高兴就好。   “阿妤?”   身后传来阮母的声音,阮妤回头,看着阮母朝她走来,嗔怪地拍她的手,“怎么站在这里?也不怕冷。”   阮妤笑笑,“才站一会。”   “喏。”   “什么?”   “给你的压岁钱呀。”阮母递给她两个红包,“我跟你爹昨晚就准备好了,后来你爹醉得糊涂,我也给忙忘了。”她说着,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带着母亲的祝福,“我们的阿妤要岁岁平安,健康长大呀。”   一早上收到三个根本就没想过的红包,阮妤也愣住了,等回过神,那颗心忽然软得一塌糊涂,她紧紧握着阮母递来的红包,弯着眼眸,挽着她的胳膊,笑道:“谢谢阿娘!”   ……   不远处的书房内,阮父听到母女俩的声音,站到窗前往外头看,听到身后霍青行喊了一声“先生”,他才回头,问人,“想好了?”   “是。”   霍青行颌首,“我和您去。”   阮父点头,重新坐到椅子上,喝了口茶才说,“你的功课,为师很放心,只是日后想要入朝为官,该有的人情往来也不能少,这次林大人正好召集优秀学子举办游园会,他一直记着你,便给我寄了一张帖子。”   他说着又轻轻叹了口气,“我从前便是不兴这套,觉得读书人只需要好好读书就够了,可这世上的人和事,哪一样少得了人情来往?”   有了人情来往便有了关系。   为什么都说寒门难出贵子?不是寒门的人不优秀,而是他从一开始就输了,比如他,自认这些年教得兢兢业业,但比起外头那些学富五车有背景的先生,他又岂止差了一星半点?   如果他更厉害一些,是不是教出来的学生也能在这条路上走得更顺利?   阮父有些难过。   霍青行看出了他眼中的怅然,“先生。”   他轻声喊他。   “嗯?”阮父看他。   “您是这世上,除了我父母之外,我最尊敬的人。”霍青行看着他说,他的声音温和,语气坚定,“如果没有您,也不会有今天的我。”   无论是他的亲生父母还是那个不肯露面的黑衣人,都比不过他眼前的阮父。   当初父母离世,他穷困潦倒,黑衣人又不知道为何许久不曾过来,家中欠下的债还未还清,妹妹又体弱多病,日日需要用药,如果不是阮父帮着他还清了一些债,让他得以苟延残息,又强势地不准他出去务工,让他继续读书,恐怕他早就不会再走科考这条路了。   他可能会成为一个卖字画写书信的普通人。   那样的他,别说娶她了,便连接近她的资格都没有。   “你这孩子……”   阮父有些惊讶地看着霍青行,心情却好了许多,他抬手拍拍霍青行的肩膀,笑道:“为师相信你,日后的大魏官场一定有你一席之地,让他们看看我们寒门照样能出贵子!” 第91章 (一更)   正月里说不忙也不忙, 没了酒楼的那些事,阮妤可以每天睡到日上三竿才醒,可若说忙却也忙, 她初一跟着阮父阮母去祖先坟前祭拜了一下, 初二又去族长家拜了早年, 终于到了初三这天……她早先时候就给祖母去了书信, 说是这天会去给她拜年。   盼星星盼月亮的盼到了这天, 她难得起了个大早,又挑了身喜庆显小的衣裳穿着。   大红色的中衣内搭外穿着一件蜜合色的棉袄, 底下是一条葱黄绫棉裙, 头发也没有全部盘起, 像从前在闺中时一样半梳半披,簪着绢花宝纱和霍青行买给她的那支珍珠簪子, 比往常的装扮少了几分成熟干练却多了一些从前没有的温软可人。   吃过早膳。   阮父提着早就给阮老夫人准备好的年礼去喊马车,身后,阮母一路挽着她的胳膊温声嘱咐道:“正好年里也没什么事,你若想老夫人就在那边多陪她住些日子,也让她老人家高兴下。”   她对阮老夫人的感官很好。   大概是因为她慈祥温柔的像她那个已经离世的母亲,加上阿妤又是她一手养大的,她心中感激她,自然也愿意看她高兴。   阮妤笑着点头, “行,我若迟些回来就给您和爹来信。”   阮母又哎了一声。   两人走到门外,马车还没来, 阮妤看了一眼隔壁紧关的门户,阮母知晓她和霍家兄妹关系好,便说, “小行他们今天去他外祖母家拜年了。”   阮妤点头。   这事,她昨晚就知道了。   某人这几天无论做什么都会来跟她报备,次数多了,她不免有些好笑地问他这是要做什么,男人那会红着脸,颇有些不好意思地和她说,“你不是让我以后有什么事都不要瞒你吗?”   真是……可爱的不行。   阮妤笑了笑,收回目光又往旁边看,不远处,阮靖驰正在和谭善告别,小谭善眼泪汪汪地看着阮靖驰,手还牵着他的袖子,抽噎道:“阮哥哥,你今天就要走了吗?”   “嗯。”   阮靖驰还是从前那副模样,桀骜不驯地拿着佩剑,低头看见他脸上挂着的两泡眼泪忍不住皱起眉,他一向信奉男儿流血不流泪,这会不免吐槽道:“怎么跟个小姑娘似的。”他语带嫌弃,手却抬了起来,嘴硬心软地拿袖子帮人把脸上的眼泪都给抹干净了,而后继续抱着他的佩剑说,“也就一个时辰的路程,又不是以后都见不到了,你要是想我就来江陵府找我玩,我带你去吃香喝辣去!”   “真的吗?”   小谭善听到这话总算高兴了一点,眼中还带着一点向往。   阮靖驰抬抬下巴,十分地意气风发,“当然,在江陵府,你只要报我的名,横着走也没人敢说你!”   谭善惊讶道:“人还能横着走?”   “……这是比喻!”   “比喻什么?”   阮靖驰刚要和他说说自己的丰功伟绩以及在江陵府的地位,就瞧见身旁阮妤望过来的死亡视线,想到之前自己挨得那顿揍,他顿时喉咙一卡,威风也装不下去了,正好马车赶了过来,他轻咳一声,索性不再提这个茬,拿魔爪揉了揉谭善的头,招呼道:“走了!”   又跟阮父阮母道了别,这才翻身上了自己的马。   阮妤目送他上了马,也转过头和阮父阮母道起别:“爹,娘,我先走了。”   “哎,上去吧,路上小心。”两人又叮嘱了几句,阮妤一一应是,临走前又笑着摸了摸谭善被揉乱的头发,这才上了马车。   马车出了巷子,到了比较繁闹的街道,因为人流量太多,速度也逐渐慢了下来,阮妤吃了一块昨日霍青行给她准备的紫苏梅,他知道她今日要去江陵府,怕她坐马车又要不舒服,昨日特地去街上给她买了这个。   还算有用。   她吃了几块之后总算没那么难受了。   听到车窗被敲了三下,阮妤掀起帘子看向外头的阮靖驰,“怎么了?”   “给你。”   阮靖驰递过来两个盒子。   “这是什么?”阮妤神情惊讶地接过,打开盒子看,发现竟是一串珍珠项链,她看得微微一怔,反应过来第一个念头就是,“你哪来的钱?”   阮靖驰抬着下巴,“哼,反正不是你给的,就你每天给的十两银子,还不够我吃一顿饭呢。”   阮妤看了下他的腰,了然,“你把你的玉佩当了?”   阮靖驰被人揭穿后沉默了好一会才点点头,大概也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居然会沦落到当东西,说得非常憋屈,“那当铺可真够黑的,这玉佩还是舅舅从海外带来的,买来的时候一千多两,他居然就肯给我当一百两银子。”   最开始说是五十两。   最后估计是看他长得太凶还带着剑,不敢太过分,这才报了这个数。   他握着缰绳,低头看一眼她手中的盒子,嘟囔道:“这项链成色虽然不是很好,不过你先将就着用吧,等之后我再给你买好的。”   这哪里是成色不好,这根本就是假珍珠,阮妤在心里腹诽。   看她这个傻弟弟刚刚一脸骄傲的模样,估计是被人宰了都不知道,可她心里软得很,便是看着这串假珍珠也高兴,她拿手包拢住锦盒,笑道:“行啊,我等着。”   说完。   阮妤就笑着收起了盒子,又要去看第二个盒子是什么,还没打开,外头就传来阮靖驰的声音,“这个不是给你的。”   嗯?   阮妤抬眸。   阮靖驰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和她坦然道:“这是给霍如想的,你之前不是跟我说要感恩吗?她今天很早就出门了,你回头帮我转交给她吧。”   阮妤这下是真的惊讶了,她打量了阮靖驰好一会,把人看得都有些不自在了,才笑着问,“就如想的?”   “当然不是!”   “其他人也有!”阮靖驰十分骄傲地仰起头,却也不和阮妤说买了什么。   “那给霍青行也买了?”阮妤手撑着脑袋,靠着马车,明知故问。   果然刚说完就见本来还一脸骄傲的少年郎顿时小脸一黑,重重哼了一声,“鬼才会给他买东西!”他都把姐姐让出去了,没跟他打架就不错了,还给他买东西?   他怎么不上天呢?   “你啊。”   阮妤笑着摇了摇头,又朝他招了招手。   “做什么?”   阮靖驰以为她又要打他,很不情愿地瘪了瘪嘴,犹豫了好一会才肯凑过去,瞧见她抬起的手,习惯性地往旁边一躲,最后还是抿着嘴靠了过去,嘴里小声咕哝道:“打轻点啊,不然我可真生气了。”   说着还把眼睛都闭了起来。   可想象中的挨打并没有落下,反而被一只温柔的手心轻轻抚了抚脑袋,阮靖驰身形一震,他一脸震惊地睁开眼,目光呆滞地看着阮妤。   听马车里的女人笑着说:“我们小驰越来越棒了。”   阮靖驰先是一呆,然后脸一红,等阮妤收回手,又是羞涩又是口是心非地说道:“都和你说了多少次了,男人的头不能随便摸!”   话是这样说,但嘴角却仿佛扯不下似的向上扬着。   正月的阳光下,少年脸上一贯的暴躁像是被即将到来的春日给抚平,眉眼之间的笑变多了,就连神情也变得柔软了许多。   ……   今天路上人多,到阮府已是一个半时辰后的事了,大门开着,岁秋和白竹领着一帮丫鬟、婆子在门外候着,等马车停下,立刻迎了过来。   白竹最是激动。   她从被卖进阮府起就开始伺候阮妤,这么多年从未分开过,从前内敛稳重的大丫鬟这会眼眶红红地看着她,当即就要给她下跪,嘴里也哭着喊道:“小姐!”   阮妤看见她也有些感触,却还是笑着,“好好的,哭什么?”   她没让人跪,伸手拦了一把,又去看她,见她和她离开时相比并未有什么变化,可见有祖母撑腰也没人欺负她,心下稍安。岁秋前些日子才见过,并未有什么变化,见她看过去也只是笑盈盈地和她点头,柔声说,“老夫人知道您今天来,昨儿夜里高兴得都没睡着。”   阮妤笑笑,“走吧。”   众人便朝阮老夫人所在的院子走去。   她这一路过去,见了不少人,熟悉的、眼生的,亦或是记着脸却忘记名字了的,就像走马观花似的,把两辈子的经历都结合在了一起,到院子门前,阮妤还没走进去,就听到里头丫鬟迭声喊着“来了来了”。   紧跟着便是一阵脚步声。   等阮妤穿花拂叶进去的时候,便瞧见她的祖母已被言嬷嬷扶着在廊下候着了。   “祖母!”   相比上回穿越两辈子的见面,这次阮妤的心情明显要松快许多,她笑着扬起眉梢,脚步轻快地朝人那边跑。   “小心!”   阮老夫人见她飞奔而来,吓得连忙往前走了几步抬手扶住,等握住她的胳膊又去嗔道:“怎么长了一岁还变得莽撞起来了?”嘴里说着嫌弃的话,脸上的欢喜却藏也藏不住。   虽然才一段时间没见,但她日思夜盼,就等着这一日呢,如今见到了自然爱不释手,怎么都舍不得放开。   这儿看看,那儿看看,就怕她不好。   “祖母!”   旁边阮靖驰气鼓鼓地插嘴,“您都不理我了!”   看他这难得的小孩模样,把一院子里的人都给逗笑了,阮老夫人也分出一只手去拍他的胳膊,笑得眼泪都冒出来了,“哟,我们的小霸王吃醋了。”   她一手挽着一个,高高兴兴的,“走走走,咱们祖孙进去说话。” 第92章 (二更)   这会已是要用午膳的时间了, 岁秋领着一众丫鬟端菜布菜。   今日就他们祖孙三人吃饭,午膳就摆在里间的小圆桌……阮妤从小就在阮老夫人身边长大,这里的下人最是清楚她的口味, 这满桌子菜几乎都是她的心头爱。   阮妤看得心里一软。   阮老夫人坐在她身边, 亲自给她夹菜, 一边夹, 一边不住说道:“快吃, 多吃点,我怎么瞧着你比上回见时还要瘦?”   阮妤知道自己这阵子的确是瘦了一些, 年尾酒楼事务忙, 她要处理的事不少, 夜里睡不好又耽误了吃饭的时间,不瘦才怪。但看着自己眼前这只犹如小山堆似的碗, 她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地握住阮老夫人的胳膊告饶道:“祖母,您可别再夹了,再夹,这菜都得倒了。”   “你快吃就不会倒了。”倒也没再夹,只是嘱咐人多吃点。   阮妤笑着应好。   祖孙三人一面吃菜一面说话,说到兴头处的时候,阮老夫人忽然停下,打量了一会阮妤。   阮妤正在吃菜, 瞧见身旁祖母这个眼神,颇有些奇怪地眨了下眼,“祖母怎么这样看我?我脸上粘到米饭了?”她说着放下碗筷, 拿手摸了下脸颊,可上头什么东西都没有。   “我怎么觉得你这回比上回见时要开心许多?”阮老夫人看着她问,“这阵子有什么让你高兴的事吗?”   这话刚落, 对面的阮靖驰也抬头看了眼阮妤。   大概是这些日子成天都在一道的缘故,阮靖驰倒也没发觉什么,这会猛地听祖母一说,再回想一番以前的阮妤,还真是……以前阮妤便是笑,那也只是浅浅的一抹,哪像如今似的,藏都藏不住,嘴巴翘得都要跟太阳比肩了。   看到这样的阮妤,他自然也高兴。   可想到造成这个变化的人,阮靖驰顿时又有些酸溜溜地哼了一声,然后十分不开心的低下头连着扒了好几口米饭。   “我说你姐姐,你哼什么?”阮老夫人奇怪地看了一眼阮靖驰。   阮靖驰抿着唇不说话。   倒是阮妤怔忡一瞬后笑了起来,她弯着眼眸,明媚的笑容比今日外头的阳光还要热烈,“高兴的事有许多呀,酒楼今年赚了不少,爹娘身体都好,哥哥也给我们来了信说是一切都好,最最重要的是……”她笑着把脸靠在阮老夫人的肩膀上,撒娇般地说,“祖母身体好好的,我还能陪着您一起过年,这么多好事,我自然高兴了。”   可她心里清楚,除了这些原因,还有一个顶重要的原因。   霍青行。   和他在一起的这些日子,她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心情要比以往愉悦许多,每天夜里坐在镜前卸钗环的时候,她都能瞧见铜镜里那张遮不住眉梢间笑容的脸。   阮老夫人却不知她心中想的,只是笑着抚了抚她的头,弯着眼说,“高兴就好。”   ……   这厢祖孙三人热热闹闹吃饭说话,另一头的徐氏也得到了阮妤到府里的消息。底下丫鬟来回禀的时候,徐氏正在算今年年节要送的礼还有要走的人家,这些事情,从前有阮妤帮着她一起处理,倒是不觉得麻烦,如今她自己一个人做,才觉得当真琐碎。   有些东西就是这样。   当下是不会感觉到什么,但当同样的事情有了变化,便会觉得这也不对,那也不对。   似月打了帘子进来,恭声向徐氏禀道:“夫人,阿妤小姐和小少爷回来了,这会去给老夫人请安了,少爷说等吃完午膳再来给您请安。”   早几日,徐氏就已经知道阮妤要来拜年的消息,刚刚老夫人派人出去,她也是知情的,可此时陡然听到这个消息,她还是没忍住失了神,手里握着的那支宣笔也没留意,上头的墨水在崭新的宣纸上落下挥洒不自知的一笔。   盛嬷嬷瞧见了,打发似月下去,等没了别人才低声问徐氏,“您要过去看看吗?正好也到了用饭的时间,您过去的话……”   话还没说完,徐氏就已回过神,她敛了眉眼,语气淡淡地拒绝,“不去了。”说着把那张废了的宣纸推到一旁,重新拟了一张,边写边说,“我若去,他们又该吃不痛快了。”   又道一句,“回头把我给她准备的沉水香送过去吧。”   她知道阮妤喜欢香料,其中最喜欢的就是沉水香,只是这香料极其难买,前几日她出去正好碰见就给人买了。   盛嬷嬷看着她,忍不住叹气,“您何不亲自给她?”   从前也是这样,明明十分关心阿妤小姐,每次出门总会按着阿妤小姐的喜好买许多东西,但每次回来,又从不亲自交给阿妤小姐,不是让她拿过去就是让似月拿过去,仿佛只是她临时想到随手拨出去的玩意一般。   “您若亲自给阿妤小姐,她肯定高兴。”盛嬷嬷又轻声劝了一句。   可徐氏沉默许久,还是摇了摇头,“不了,你去吧。”   从前她不去,是因为不喜欢阮妤总是跟她冷着一张脸,那样冷冰冰的一张脸,就连眼睛也透着寒气,她每次瞧着,又是伤心又是生气,别说亲自给她了,就连话都不愿和她好好说一句。   好像只有这样的互相伤害才会让她心里好受一些。   如今她不去,不是因为她还不知道错,而是她已经没这个资格了。   有时候徐氏也会想,倘若当初她不跟阮妤较劲,好生和她说话道歉,便是不道歉,把自己的心意表现出来,是不是她们之间也不会变成这样?   便是做不了母女,也能像她和阮老夫人这样好好说话好好聊天?   徐氏不知道。   她只是有些难过,有些伤心。   半开的轩窗外鸟儿不知疾苦地欢快叫着,倒是越发衬得里头的冷清。   *   吃完午膳。   阮靖驰就打算先离开了。   他在霍家的这几天都没怎么好好收拾过自己,别人不说什么,他自己却觉得丢人,加上当初衣服带得不多,他自己不会洗,又不好意思让别人给他洗,每天都是这件换下扔一边,隔几天再穿上,外衣倒是没什么,可里头的内搭,他总觉得有味道了。   而且他也要让人去打听下柳、文二人如今怎么样了,他答应阮妤以后不会随便跟别人动手,不过这两个狗东西,胆敢算计他,他自然是要去跟他们好好清算下旧账的!   “祖母,我先走了啊!”   阮靖驰还是不大习惯当着别人的面喊阮妤“姐姐”,和阮老夫人打了一声招呼就往外头跑,反正阮妤说了她要在这多住几天,他晚上可以再过来。   “慢点跑!”   阮老夫人在身后喊道,见他应是应了,速度却一点没减,很快就跑得没了踪影,只能无奈地和阮妤吐槽,“你这弟弟年年长岁数,年年长不大。”   阮妤看着阮靖驰离开的方向,收回目光后和阮老夫人笑道:“也不尽然。”   “嗯?”   阮老夫人有些好奇地看着她。   阮妤便和她说了阮靖驰离开青山镇前的举动。   阮老夫人听完后惊讶极了,她自己这个孙子是什么性子,她最清楚不过,对自己认可的家人好,可对不喜欢或者陌生的那是一眼都不会去瞧,外人都觉得他蛮横不好接近,没想到如今居然知道给人送礼了,她兀自感慨了好一会才笑道:“这瞧着是长大了些,也好,咱们这个家以后总得靠他来撑,我还总担心他长不大发愁呢。”   阮妤笑笑,没再提这事,而是柔声和人说,“我陪您去散会步吧。”   “好。”   阮老夫人笑着站了起来,正好她今天也吃多了。   等在院子里走了五、六圈,消了食,阮妤便又扶着人去里屋休息,这是阮老夫人几十年来的习惯,每天吃完饭消完食都要睡上两刻,这习惯经年累月的,要是哪一日不睡,后头半日就跟废了似的,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   被阮妤服侍着换了寝衣上了床,阮老夫人已是困乏至极,临睡前却还记得握住阮妤的手,撑着眼皮问她,“不走吧?”   “不走。”   阮妤笑道:“我说了要在这多陪您几日的。”这样说完,阮老夫人总算安了心,松开她的手闭上眼睛。   阮妤替她掖好被子,又在床边陪着她坐了一会,这才往外走。   言嬷嬷就侯在门外,瞧见她出来,朝里头看了一眼,压着嗓音问,“睡了?”等人点了头又笑着和阮妤说,“您回来后,老夫人的心都定了,前几日睡觉都是翻来覆去要折腾许久才睡着。”   她感慨一句,又和阮妤说,“您之前的屋子还留着,不过老夫人想和您离得近些便把您从前睡的暖阁收拾出来了,白竹也按着您的喜好布置好了,您要去看看吗?”   “行,我去看看。”   阮妤没让人跟着,和言嬷嬷说,“您留在这,免得祖母有事找不见人。”等人笑着应好,她便往外走,这记忆中熟悉的院子,其实也有许多年不曾踏足了,祖母前世离世太早,后来他们又都搬到了长安,自此,她就再未回过江陵府,自然也不曾来过这个地方。   她没有立刻回暖阁,而是沿着长廊慢慢走着,没走几步就听到一道声音,“小姐!”   回头看,是盛嬷嬷。   阮妤对这位老人是没有丝毫意见的,即使当初恨徐氏,但对盛嬷嬷,她也一直保持着应有的尊敬……她停下步子,等人过来后,柔声喊她,“嬷嬷。”   “哎。”   盛嬷嬷脆生生应了一声。   虽然除夕那日才见过,但那日她心系着少爷的伤,夫人又急着回来,她连话都来不及和阮妤说上一句,更不用说仔细看她了,今日倒有的是时间让她好好看一看了,她见阮妤眉梢眼角都是自在和欢愉,脸上的笑更有着从前在这座府里没有的轻松,她心里虽然有些遗憾难过,但挂着的那些担忧也总算是消了个干净。   她把徐氏吩咐的沉水香给了人。   “这是?”阮妤惊讶地看着手中这只木盒。   “是沉水香,夫人特地买给您的。”盛嬷嬷温声和她说,“她知道您喜欢,瞧见有卖便给您买来了。”说完见眼前少女神色微怔,她犹豫一会又说道,“其实早些年,老奴拿过去的那些东西也都是夫人特地挑给您的,只是……”   后头的话没说,但阮妤却听懂了,她沉默地握着手中这只木盒。   有些事到底还是变了。   前世她至死都不知道这些事,她脑海中的那个徐氏,总是冷冰冰看着她,与她置气,骂她白眼狼,最狠的便是那句“如果当初没让你留下就好了”……这句话曾一度成为她的梦魇,有好几年的时间,她在梦中不断挣扎,呼喊,却怎么都挣不脱。   如今想想,或许她也是爱过她的,只是她们两个人都不擅长表达自己的情绪,性子又都太过刚烈,所以即使知道错了,也不愿意轻易跟对方低头。   鸟儿越过平静的湖面,打乱一圈涟漪,犹如她的心,带着轻微的怅然和叹息以及与过往的和解。   她抬起头看着盛嬷嬷,仍是那副笑颜,“嬷嬷陪我回一趟暖阁吧,我给夫人带了一些东西,劳您送过去了。”   盛嬷嬷一听这话,眼睛都亮了,声音也掺了高兴,“夫人若知道您给她备了东西,肯定高兴!”   阮妤笑笑,领着人去了暖阁。   白竹已经把她带来的东西都一一收拾好了,听她说,连忙把她给徐氏准备的那些东西拿给了盛嬷嬷。   东西都是阮母准备的,想着他们好东西见多了,阮母便让阮妤带来一些自己做的腊味,虽不值钱,却有情意,等把盛嬷嬷送走,白竹接过她手里的东西,柔声问她,“您赶了一早上的路,要去歇息下吗?”   “也好。”   阮妤收回目光,笑着点头。   她其实早就习惯自己一个人打理了,但见白竹一直小心翼翼陪在她身边,亦步亦趋的,生怕她不肯让她伺候,又叹了口气,由着人给她换衣洗漱,等坐到床上,拉着人坐在床边和她聊天,“我听祖母说,她给你找了一户人家。”   说起这个。   白竹颇有些不好随意,害羞的低下头,“是,您应该也记得,就是那位林秀才,当初还是您见他可怜招进府的。”   阮妤仔细想了想,问她,“如今在账房的那个?”   等人点了头,便握着她的手笑道:“既是祖母挑给你的人,准是个不错的,回头我召他过来看一看。”又问她,“可定下婚期了?到那天,我亲自来送你出嫁。”   白竹却没说日期,只是看了她一会,突然从椅子上起来,跪在了她跟前。   “你这是做什么?”阮妤拧了眉,弯腰去扶她,白竹却拗得很,不肯起,只是看着她说,“姑娘,我还是想伺候您,我从小就陪着您,这么多年,我们从未分开过,您就让我陪着您,无论做什么都好!”   “你这丫头,都要成婚的人,怎么还跟小孩似的?”她又拉了人几下,可白竹仿佛在跟她使劲似的,就是跪着不肯起,一副她若不答应,她就长跪不起的模样。   阮妤最后还是无奈地松开手,靠回到引枕上,低头看白竹。   上辈子也是这样,她因为得罪阮云舒又被徐氏不喜,那会红玉已经嫁人了,她身边就白竹一个贴心的丫头,她原想给她一笔钱想让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可这丫头却铁了心不肯走,别人都说她精明能干,只有阮妤知道这丫头实诚得像个傻子,但凡认准了的事就很难更改。   前世后来她嫁给霍青行,给她相看了一个不错的丈夫。   她和霍青行分开那会正好是白竹怀孕在家待产的时候,她没和她说,就是怕这丫头傻乎乎的又要跟她离开,没想到如今都给她找好丈夫了,还是这样。   “你真要跟着我?”阮妤问她。   白竹只当她是松动了,连忙点头。   “你和你那位未婚夫可商量过了?”见白竹神色微顿,摇摇头,阮妤看着她好笑道:“都说你做事最是妥帖,怎么如今碰到自己的事却糊涂了?”   “小姐……”   白竹脸色微白,还未说完就听阮妤问她,“你可愿意去长安?”   “长安?”   白竹愣了下,明白了,“小姐是打算日后去长安发展?”   阮妤没有立刻回答她。   这虽然算不上她的临时起意,但显然因为霍青行的缘故加快了她的进度,如果没有霍青行,她应该会好好在青山镇待几年,或许一直守着这块地方也有可能。   毕竟她也没那么大的野心。   可她如今跟霍青行在一起了,那个呆子今年就要科考了,如果没有问题,他应该会和前世一样在长安大放光彩。   阮妤低眉笑了下,又问白竹,“你愿意吗?”   白竹这次没有犹豫,扬起明媚的脸,笑道:“愿意,只要跟着小姐,去哪里都好!”   阮妤也跟着笑了。   只是想到她的未婚夫,又问了一句,“那位林秀才,你可喜欢?”   “我……”   白竹犹豫着不知道怎么开口。   她对那位林秀才是有些好感,可她怕这样说,小姐又该不同意她跟着她了。   阮妤见她这副表情便知道她的心思了,她没再多问,只道:“好了,这事我会安排的。”说着朝人伸手,“你先起来吧。”这次白竹没犹豫,顺势起来了。   ……   等到夜里,吃完晚膳。   阮妤陪着阮老夫人说话的时候便提到了这事,阮老夫人原本正在吃阮妤给她剥的桂圆,闻言,颇为惊讶,“你要去长安?” 第93章   “是啊。”   阮妤靠在软榻上, 继续给人剥桂圆,嘴里说着玩笑话,“我之前不是和您说要给您去长安买房子吗?”   阮老夫人嗔她一眼, “好好说话。”   阮妤便又笑道:“是好好和您说呢, 金香楼现在名气越来越响了, 我就想着不如去长安也开一间, 您不知道, 我祖上不仅出过御厨,还得过圣祖爷的赏呢, 现在酒楼门前挂着的那块牌匾就是圣祖爷亲赐的。”   “你是姑娘家, 何必这么累。”阮老夫人到底看不得她辛苦, 说起话时微微蹙眉。   但见她说得高兴也没多劝,说到底长安才是她的地盘, 若是阿妤去了长安,她倒是还能多加照拂下,便也和人说起一事,“你去长安也好,阮东山的三年任期马上就要到了,我看他这阵子一直在外忙活着走动,还让徐氏给她几个兄弟也都去了信。”   “我原本也懒得管他的事,他多大本事, 我心里清楚,去了长安做个庸庸无为的小官也就罢了,就怕他哪日心野了, 做出些不要命的混账事。”   如今储君还未定下。   底下几个皇子明面上兄友弟恭,可那是看在圣上还健壮的缘故,等再过几年, 圣上老了,底下这一番祥和只怕也要乱了。   阮妤想起前世后来的那些纷争也微微蹙起柳眉。   阮东山本事不大,心却不小,前世祖母离世后,他就没少在外蹦跶,不过那会忠义王没了,徐家几个兄弟也被相继革职,连带着阮家的地位也跟着一落千丈,凭借阮东山自己的本事自是没人看得上他,倒是正好让阮家躲过一劫。   如今祖母还在,徐家也未出事……   若是这个时候去长安,阮妤还真担心阮东山仗着这几层关系做出什么了不得的混账事,她对阮东山没什么情分,这个男人既算不上是好父亲,也不是个好丈夫,甚至连好儿子都算不上……当初祖母离世,他却在外面花天酒地,连最基本的守孝都未曾做到。   如果对徐氏,她曾经还有几分孺慕之情,那对阮东山,她就只剩下完全的厌恶了。   可这世上的事一向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要是阮东山出了事,祖母和阮靖驰也跑不了。   阮老夫人瞧见她脸上的忧愁,倒是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宽慰起来,“好了,你别担心。”   “他这个人是个待不住的,便是没有我去帮忙走动,日后也肯定要去长安,不过……”她握着阮妤的手,压着嗓音轻笑一声,“他若去了长安也有一个好处,徐氏那几个兄弟如今在朝中节节高升,有他们在朝中压着,我再找几个晚辈旧友去活动下,想必日后他也能'听话'些了。”   阮东山这人最是欺软怕硬,和他那个死去的爹一模一样,没什么本事还自命清高。如果当年不是没办法,阮老夫人根本不会过继他,好在她如今还有几年好活,继续替她那个冤家撑着阮家这个门楣,不让他坏了名声,等再过几年,驰儿长大了,这个家也就该交给他了。   阮妤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番话,她微微睁大眼睛,神色呆滞地看着阮老夫人,显然没想到祖母居然还有这样的心思。   阮老夫人却笑着挑起眉梢,她平日最是雍容端庄,如今却透出一些年轻时的顽劣,一边抚着她的头,一边说,“怎么这样看我?难不成你以为我是昏聩中庸的老妇,上了年纪就不中用了?你可别忘了,你祖父当年没了,还是我一个人把阮家撑下来的。”   后面一句话,她说得掷地有声,阮妤原本不安的心一下子就变得轻松了。   她是真的糊涂了。   她的祖母从来就不是什么无为的妇人,当年祖父离世,阮家几乎分崩离析,全赖祖母一人支撑着阮家的门楣,只是这些年她把手中的权力抛的抛,放的放,自己在这一方天地颐养天年,整日怡花弄草才让她有了这种错觉。   她都忘了,她这一身本事还都是祖母教导出来的呢。   阮妤弯着眼睛笑着,也总算有了几分小姑娘的模样,抱着阮老夫人的胳膊依赖的把脸埋在她肩上蹭了蹭。   觉得祖母和其他人家的老夫人当真不一样。   别的人家一心想要子孙出人头地,而她的祖母却只想要这个家平平安安的。   阮老夫人任她抱着,手心依旧覆在她的头上,嘴上继续说,“所以你不用担心,我还在,这个家还由不得他胡作非为。”   倘若阮东山真做出什么混账事,她也不介意再清理门户一次!   这个家从来就不是非要有男人撑着。   当年阮清让突然离世,阮家族人只当他们孤儿寡母好欺负,便开始来索权夺利,人心易变这个道理,阮老夫人一直都清楚,她也从来不曾畏惧过,她以雷霆手段把那些族人收服得妥妥帖帖,让那些嚣张猖狂的族人最后只能夹着尾巴离开,唯一一个变数却是阮东山的亲生父母。   阮东山是她和阮清让从他二弟那边过继来的孩子,她没了头胎之后就再也生不出孩子了,阮清让又是个死心眼不肯纳妾,后来他二弟把孩子过继到他们膝下,才算是让老太太松了嘴。   过继阮东山的时候,他已经六岁了,一般像这样年纪的小孩其实是不好过继的,就是怕他跟之前的父母牵扯不断,日后闹出什么事,可她跟阮清让却没那么多想法。   阮清让是个憨实的性子,又只有这么个弟弟,觉得都是一家人,没什么好担忧的。   她是无所谓。   她对儿女情分本就淡薄,也不觉得过继了阮东山就要让他和自己的亲生父母断掉。如果连自己的亲生父母都抛掉,这样的小孩才让人觉得可怕,可没想到阮东山这孩子却十分守规矩,自打过继之后就没再往二房跑,底下丫鬟婆子都夸他懂事,她心里却跟藏了根刺。   但那会她对阮清让虽然并非像亲生母亲那般无微不至,可自问也算是要什么给什么。   没想到最后竟是这一家人差点害死她。   如果不是她跟知善一向警惕,还真有可能中了这对夫妻的毒计!谁能想到一向纯善温和的阮家二房居然是这样绵里藏针的一家人?表面上嘘寒问暖,实际却在她的汤水里下药!那个时候,她冷了心把这对夫妻送进衙门,怎么处置阮东山却成了一桩麻烦事。   阮东山那会不大不小,但也有十多岁了。   他哭着跪在她面前说自己不知情,她自是不信,但碍着阮家的血脉最后还是放过了他,这么多年,他们虽然继续当着母子,但实际心里都有根刺,好在这人虽然心眼多却也胆小怕事,她强一分,他则弱一分,这么多年倒也没再闹出过什么大事。   想起这些旧事,阮老夫人的脸色淡了一些,唯有覆在阮妤头顶的手依旧是那么柔和。   阮妤没有注意到她眼底的寒气。   悬着的心落下,唯有抱着她胳膊的手又收紧了一些,这辈子她一定会让祖母长命百岁的!   过了一会,她又和人说起白竹和那林秀才的事,“这丫头心实,她求了我几回,我也舍不得让她难过,便想着让她帮我去京城掌掌眼,只她那未婚夫,我瞧她也是喜欢的,便想着和您讨个恩典,明天容我召那林秀才看看,他若是也应肯,便让他们夫妻一道帮我去京城操劳。”   这是小事。   阮老夫人想也没想就颌首道:“这丫头原本就是你的人,有她帮你,我也放心。至于那位林秀才原也不是卖的身契在我们家,我听他说好像是有一年你在路上捡了他,给了他一口饭吃,他才一直留在我们家,我看着倒也是个实诚人,你若要,便一道带去。”   “家里你要是有什么其他看中的人,也都带走,家里都是知根知底的,总比外头那些人要好。”阮老夫人,想了想,又提议道:“不如我让岁秋也跟着你?”   阮妤哭笑不得,“哪有您这样的,您孙女是去开酒楼又不是做千金小姐,哪需要那么多人伺候?而且岁秋跟了您那么多年,她在您身边,我才放心。”   见她还欲说,阮妤又笑着说,“我若日后有需要再同您说。”   阮老夫人这才满意了。   祖孙两又说了会话,阮妤服侍她睡下,这才往隔壁走。   ……   等到翌日。   她便让人带了那位林秀才过来。   林秀才名叫景同,今年二十岁,倒也是个一表人才的人物。   阮妤起初只听个名字有些记不起脸,如今一瞧,才想起来,当初她跟白竹受冷落的时候,这人曾悄悄送了不少吃的过来,只不过后来不知是被人发现了还是怎么,阮妤倒是没再见过他……因为这个情分,她看着人的脸上也带了些温软,等人问完安便指着前面的椅子,温声说,“你先坐。”   “这……”林景同有些不敢。   阮妤笑道:“坐吧,我今日是有话要和你说。”   林景同这才道谢坐下。   阮妤又让人上了茶,她今日没让白竹在身边伺候,就是怕两人面对着面说不出话……喝了口茶,她握着茶盏端坐在椅子上,看着林景同说,“白竹自幼和我一起长大,虽是主仆,更胜姐妹,我听祖母说她给你二人指了婚,想来你是个不错的。”   林景同听她夸奖就红了脸,低头说“是老夫人抬爱”。   看着倒是个谦逊的。   阮妤心下满意,脸上笑意却还是浅浅一抹,搁下茶盏,“只是有桩事我没来得及和祖母说。”见对面的男人抬了头,她双手交叠放在膝上,笑道:“我日后打算去长安发展,你也知晓,白竹从前是我的大丫鬟,我最是信任她,便想着让她陪我一道去。”   “什么?”林景同呆住了,脸也变得惨白起来。   “你莫怪白竹,这事原是我不对,我今日找你过来,也是想问问你的意思,你可否愿意和白竹一起去?”阮妤给他选择,“你若喜欢她,舍得离开江陵府,日后你夫妻便都替我做事,我自不会亏待你们。你若舍不得,我也会请祖母再为你择……”   话还没说完,刚才本分老实的男人突然站了起来,“我愿意!”   他说得太急太快,连该有的规矩都忘了,等反应过来,脸又红了起来,低下头告罪道:“抱歉,小姐,我,我失态了。但您不要和老夫人说,我,我喜欢白竹,我愿意和她一道去。”   他踌躇了一会,又小声说了一句,“其实这次老夫人为白竹挑选夫婿,也是我自己跑到老夫人那边和她说想求娶白竹的,我不想娶别人,我只想娶她。”   这倒是阮妤不知道的。   她有些意外地挑了下眉,朝不远处的屏风看去,果然瞧见一抹丁香色的裙摆,只不过那裙摆这会有些乱,像是知道了什么大事,心神都慌了,阮妤笑着收回目光,继续转头和林景同说,“那行,你先回去,等我决定好日子再来和你夫妻二人说。”   林景同因“夫妻”二字红了脸,告辞的时候连头都不敢抬,差点没在出门的时候绊倒,被几个小丫鬟笑了一程才匆匆忙忙跑开。   阮妤看得好笑,等白竹出来,见她已红了一张脸,朝她伸手,“这下放心了?”   “……小姐。”   平日沉稳的人,这会竟是难得带了一些扭捏。   阮妤握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我看他的确是个不错的,最主要的是,你是他亲自选的。”比起那些没有感情基础的指婚,这样的喜欢更难得也更亲近。   她原本今日喊林景同过来,除了问要不要去京城的事,也想问下他对白竹是什么想法。   没想到还不曾问,他倒是全盘托出了。   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白竹想起刚才林景同说的话,脸上的红晕怎么下都下不去,低着头,轻声说,“我知道府里有不少丫鬟都青睐他。”毕竟像林景同这样的读书人,长得好看,人也高,最主要的是父母都不在了,又没兄弟姐妹……这样的人选对于她们这些丫鬟而言,可不就是争着抢着的香饽饽?   她从前就没少听说哪个院子的丫鬟给他送帕子送荷包送糕点,就连夫人院子里几个大丫鬟也如此,只是这么些年,也没见他对谁好过。   这次老夫人指婚,她虽然高兴,心里却也跟飘着块浮木似的,定不下来。   如今听完他这番话,才算是真的安心了。   阮妤见她眉梢眼角全是藏不住的羞和笑,心里也高兴,本来还想调侃人几句,外头却传来一声通禀,是阮微月过来看她了。对于这位从前的庶妹,阮妤既不厌恶也没什么好感,不过人都到门口了,也不好赶人,她收回手,语气淡淡发话,“让她进来吧。”   白竹也收敛了脸上的表情,站到她身后去。   “姐姐,你可回来了!”阮微月像是急着来见她,一路小跑进来,若不知情的恐怕得以为她们关系肯定很好。   她爱做戏,阮妤却懒得和她装什么姐妹情深,神色淡淡地问她,“有事?”   阮微月瞧见她这番神情,脸上的姐妹情深就有些龟裂,但想到自己来的目的立刻又柔声说,“知道姐姐回来,我高兴得不行,怕打扰姐姐和祖母说话,特地迟了一天才过来。”   “姐姐如今可好?”   也不等阮妤说,她自顾自看了她一回,又叹道:“姐姐果然过得不好,我瞧着你比从前消瘦多了。”   阮妤:“……”   她伸手点点眉心,知道这人打着什么心思,刚要说话,阮微月却又开口了,“姐姐真舍得就这样离开?其实祖母和母亲都是心系你的,要不然你从前那间屋子也不会一直空着,而且姐姐不知道吧,那人做的事被发现了呢,虽说祖母和母亲没罚她,但家里人如今可都忌惮上她了。”   嗯?   阮云舒做了什么事?   阮微月见她不知情,忙笑着把当日祖母和阮靖驰回来,家里发生的那一系列事和她全说了出来,然后一副替她打抱不平的模样,“我就知道她没安好心,若是我也在场,肯定不会让姐姐这样受欺负!”   原来是为了安庆侯府的那些事。   阮妤倒是没觉得阮云舒做的有什么不对,阮云舒要哪天帮她了,她才惊讶呢。见身旁女子目光灼灼地望着她,一副等着她发表感言再顺势一表心意的模样,阮妤颇有些好笑,她自然知道阮微月打的什么主意,不过是怕阮云舒一人独大,倒不如让她回来,让她跟阮云舒斗得你死我活,她再坐收渔翁之利。   心思不少,可这聪明劲也就这些了。   阮妤居然颇有些闲情雅致地想着,这么多孩子里,眼前这位阮微月居然是最像阮东山的。   她这厢兀自想着,阮微月只当她在思考怎么对付阮云舒,激动的眼睛都亮了,继续鼓动道:“姐姐,其实我们都很想你,你还是回来吧。”   阮妤随口哦了一声。   阮微月激动道:“姐姐答应回来了?”   阮妤懒得和她纠缠,怕说不回,这人又得和她扯半天,左右她也不会待几日,随口给了人一句,“这事我再想想,你先回去吧。”   阮微月自然不满意这个回答,但想着阮妤的脾性也只好应了是。   等她离开,白竹重新给她续了茶,摇摇头,轻声说,“这位二小姐还是和从前一样。”   阮妤笑着接过茶,喝一口,“左右和你我无关。”   白竹先是一怔,紧跟着却笑了起来,“是。”她最初还不舍姑娘离开这,如今却觉得离开这的姑娘像是拥有了更广阔的天地,人也变得更加快活起来。   人定下了。   阮妤倒是不急着让他们去,去京城不是小事,爹娘那边得说,金香楼也得安排,带过去的伙计厨师也都要准备……总不能两手空空过去。   主仆二人就这事商量着,等到午间,她陪着祖母吃午膳那会,收到了许意蕊给她送来的帖子。   江陵府说小不小,但殷实的富贵名流也就这么几户,她回来的消息只怕早就传开了,她放下筷子,亲自打开帖子,和阮老夫人笑道:“是意蕊和青霓邀我过几天去她家玩呢。”   “你们从小要好,你既然来了,去一趟也好。”阮老夫人吃完了,握着帕子拭了下嘴唇,又漱了口才继续说,“等她出嫁,你们日后也就没法再这样轻松见面了。”   “嗯?”   阮妤一怔,“意蕊要成亲了?”   阮老夫人点头,“是啊,定的是王家二房嫡子,在家行六的那个,男方家前阵子已经过来提亲了,日子也已经定下了。”   和前世一样。   王家和许家也算是旧相识,虽然她和这位王六不熟,但上一世意蕊过得还算不错,至少在她们还有消息的那几年,她皆是报喜,只不过想起宁宥和她从前的情分,阮妤又在心底叹了口气。   “等那日,让小驰和你一起去吧。”   “好。”   阮妤合上帖子,笑着应了。   ……   没几日就到了许家宴客的日子,阮靖驰骑着马,阮妤坐在马车里,姐弟二人浩浩荡荡往许家去,还没到门前,就听阮靖驰在外头说,“在外头等你呢。”   阮妤掀起帘子,果然瞧见一白一红两个身影站在门外。   “阿妤!”   岳青霓瞧见她,连忙朝她扬起手挥了挥,还甩开许意蕊跑了过来。   阮妤看到两人也真心实意的露了一个笑容,等车子停下,她还没站稳就被岳青霓狠狠抱住了,“哎呀,想死我了,你可总算来了!”   阮靖驰看着岳青霓这副莽撞模样,有些不高兴地皱起眉,不过知道阮妤和他们关系好,倒也没说什么,只是站在一旁。   “走走走。”   岳青霓拉着她的手,“我们进去说话。”   她风风火火的,阮妤也由着她去,和迎面走来的许意蕊打了招呼,三个人并肩往前走,一路上全是岳青霓在说话,阮妤笑着听,偶尔插一句,许意蕊一贯是个温柔的性子,从来都是说的少,听的多。   快走到月门处的时候。   阮妤正要吩咐阮靖驰去跟许家几位少爷玩,就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说话声,抬头看去,竟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她当即停下步子,目露震惊。   霍青行?   他怎么在这?   跟在她们身后的阮靖驰显然也瞧见了,他原本正百无聊赖的看着景色,陡然瞧见霍青行,脸上的表情和阮妤一样,如出一辙的震惊,这人怎么在这?居然还被许家大少亲自接待?   作者有话要说:  大人:哦豁,没想到吧 第94章 (一更)   “怎么了?”   岳青霓见阮妤止步, 顺着她的目光往前看,瞧见自家表哥领着几个书生打扮模样的人正朝这走来,她不感兴趣地撇过头, 随口和阮妤介绍道:“是祖父请来的。”   她虽然不是许老太爷的亲孙女, 但自小养在许家也就习惯这样去称呼了。   许老太爷请来的?   阮妤闻言, 却更震惊了, 这呆子何时和许老太爷认识了?   许意蕊虽然不大说话, 但一向体察细微,见她目光一直盯着那个青色身影, 忽然想起那日在安庆侯府门前也曾看见一片青色的衣角, 又想起今早听大哥说起这位霍公子虽出身贫寒, 文采却斐然,若日后科考必定能取得一个好名次……霍公子在青山镇, 阿妤也在青山镇,而且她这副表情明显是认识的,许意蕊心下一动,压着嗓音和她说,“这位霍公子是林大人特地举荐给祖父的,我先前去给祖父请安时还听他夸赞霍公子的文章。”   林泰然吗?   阮妤想起上回霍青行和他说爹爹给了他一张帖子,原来是被林大人介绍到许家这边来了吗?也是,许老太爷是林大人的老师。如果霍青行有许老太爷指点, 那无论是对他日后科考,还是入朝为官,都是一件幸事。   想到这, 她的脸上也不禁露出了笑容。   “妹妹,表妹,阮小姐, 阮公子。”她们说话间,许家大少爷许宿领着他们过来了,许宿今年二十有三,穿一身宝蓝色直裰,生得眉目温润,说起话来也是温声细语。   当初许老太爷得罪权贵,一家人算是被赶到江陵来的。   过去这么多年,前事早已平定,权贵也已没了,长安那边也来了好几道请人回去的折子,但许老太爷皆以年迈推拒了,不仅如此,许家晚辈虽各个学识不错却都没有做官的心思,这位许家大少是许家这辈最出彩的人物,却也没有入仕,而是选择经商,如今江陵府有小半产业皆握在他许宿的手中。   “大哥。”   “表哥。”   姐妹俩各自朝人问了安,阮妤也朝人点了点头,温声,“许大公子。”抬头的时候,目光不动声色地朝他身边的男人看去,果然瞧见一双明亮璀璨的眼睛,带着惊讶以及藏不住的欢喜,若不是男人一向克制,只怕这会就要向她走来了。   阮妤看着他抿嘴笑了下。   旁人都未曾察觉两人的眼神官司,可阮靖驰一直观察着他们,当下没忍住,重重哼了一声。   “阮公子怎么了?”许宿问他。   阮靖驰当然不能和他说了,只是脸色不大好看的撇过头站在一旁,目光却时不时往霍青行那边看一眼,心里有股说不出的别扭,原本还想着回头向许老头讨要一些资料给人拿过去,没想到这人居然先一步被许老头赏识了。   怎么形容这种心情呢?   就是既觉得这家伙还是有点配得上阮妤的,但又有种被人碾压的感觉,憋屈极了。   阮靖驰不说话,许宿也没觉得奇怪,这位阮家小公子一向是这样的脾性,他笑笑,刚要再说几句,岳青霓却不耐烦地嘟囔道:“哎呀,表哥你快带他们去逛园子吧,别打扰我们!”   她可好一阵没见到阿妤了,才不要被表哥他们浪费时间呢。   岳青霓语气娇蛮,可许宿却始终目光温柔地看着她,语气无奈地说道:“你啊。”倒也没拦着她们,只和许意蕊温声说,“那你和小霓带着阮小姐进去吧。”   “是,大哥。”许意蕊柔顺点头。   岳青霓却已经一手挽一个,带着她们离开了。   许宿目送她们离开,转头的时候刚要招呼他们继续往前,就瞧见霍青行也在注视着那处方向,那眼中透露出来的温柔让许宿颇为震惊,虽然今早才跟这位霍公子认识,但相处至今也能察觉出这个少年的心防很重。没想到……又瞧见旁边阴着一张小脸的阮靖驰,想起先前那副画面,心下倒是了然了。   他笑笑,只当没看到,招呼道:“走吧,我们继续往前走。”   “好。”   ……   许意蕊的屋子。   丫鬟送了茶水、糕点就都退下了,偌大的一间屋子只剩下阮妤三人。岳青霓直接脱了鞋子,盘腿坐在软榻上,双手抱胸看着阮妤哼道:“若不是我们联系你,你是不是就打算回头直接回去了?”   却是在气阮妤没主动联系她们。   阮妤正捧着一盏茶,闻言直呼,“那你可真是冤枉死我了,便是你们不来信,我也是要来找你们的。”她说着喏一声,指着桌子上的那些东西,“我阿娘做得腊味,知道你们喜甜,便让阿娘多包了些腊肠,我可是特地给你们拿过来的。”   岳青霓打开瞧了瞧,还真是她最喜欢的腊肠,脸上的笑意一下子没藏住,但又觉得不能这样饶了她,哼道:“你可别以为这样就能原谅你了!”   阮妤喝一口茶,偏头笑睇她一眼,“那岳小姐怎么才能原谅我呢?”   岳青霓原本就是同她玩闹,要真让她正正经经说,却也说不出来,只能鼓着小脸说,“你得请我们吃饭!你那个酒楼,我们还没去过呢!”   说着偏头去看许意蕊,撺掇道:“表姐你说是不是?”   许意蕊是她们三人里年纪最大的,性子也要更加包容,笑着看她们玩闹,这会也附和地应了一声。   阮妤自然应好。   这一程总算过去了,三人又说了一会话,等岳青霓把腊肠拿出去嘱咐丫鬟送去厨房,午间让婆子蒸上的时候,阮妤放下茶盏,低声问许意蕊,“我听祖母说,你的婚期定下来了?”   许意蕊点点头,“是。”   阮妤见她脸上始终是一抹清清浅浅的温柔笑,也看不出她是真喜欢还是假喜欢,不由微微蹙眉,“你喜欢吗?”   大概是没想到阮妤居然会问这样的话,许意蕊难得惊讶了一下,半晌才柔声说道:“对我们这样的人家而言,喜欢从来不是最重要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两家又都是世交,日后来往也方便。”   “何况我也见过那位王六公子,是个不错的青年才俊,想来日后我嫁过去,也能过得不错。”   阮妤一直都觉得,她们三个人中,许意蕊才是活得最聪明最通透的那个人,可聪明的人最是会让自己受委屈,她忽然很想问一问她。   “你和宁宥……”   这是前世的阮妤绝对不会问出来的话,前世的她和许意蕊一样。   觉得成婚只要两家门第相投,性子相投就够了,至于喜欢不喜欢,这实在不重要。   看着身边这个温柔的少女一向波澜不惊的脸在听到这个名字时微微颤动的眼睫,只是几个呼吸的功夫,她又回归平静,阮妤轻轻抿唇,看懂了她克制的情绪。   “我和他啊……”轩窗外的风轻拂一枝还未开始长新叶的桃树,屋中响起一个少女难过的声音,“可能就是有缘无分吧。”   那一年,江陵府少了一个惊才绝艳的少年,也同样让一个温柔的少女失去了她的情郎。   “可阿妤,”许意蕊偏头去看阮妤,“我从来就不相信他会做那样的事,他那个人,其实最是敬仰他的父亲,平时得他父亲一句夸赞就能高兴得睡不着,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会做出这样的事?”   阮妤自然也相信宁宥不会做这样的事。   只是比起许意蕊的信任,她是单纯觉得宁宥还不至于蠢到这种地步,在那样的日子和自己父亲的小妾搞在一起,即使宁宥再恨他父亲,想让他生气,也不至于做这样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   “那日之后,我去找过他,我说我信他,可他和我说……”屋中沉默半晌后,响起一道少女的哭音,“他说,许意蕊,我累了,不要再抓着我了。”   许意蕊第一次和旁人说起这桩事,那个时候她才十一岁,情窦初开的年纪遇上这世上最好的人。他们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有着一样的喜好,他是最懂她的人,知道她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他会在上学的时候等在她必经的路然后递给她一串母亲不肯让她吃的糖葫芦,也会在喧闹繁华的街道,在她仰头看烟花的时候悄悄握住她的手。   她永远记得那年星空下,少年如玉般脸上的绯色,也永远记得,那天她如雷的心跳。   她至死都会将这一份情感妥帖珍惜地存放在她的心底深处,可她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她仍相信他,像相信自己一般,即使如今他的名声那么难听。   可她除了是喜欢宁宥的许意蕊,还是许家的女儿。   她也有她要承担的事。   嫁给王六公子就是她要做的事,父亲高兴,母亲也高兴,至于她喜不喜欢,高不高兴,真没那么重要。她相信她能过得很好,这就足够了。   “阿蕊……”阮妤声音掺了一分沙哑。   许意蕊却转过头,笑着包拢住她的手,宽慰道:“我没事,我如今这样挺好的。”   阮妤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紧紧地回握住她的手。   岳青霓脚步轻快地推门进来,她心大,全然没发现她不在的时候,屋中发生了什么,仍跟往常似的朗声道:“我已经让厨房去做吃的了,今天我们好好吃一顿,回头再去阿妤的酒楼狠狠宰她一顿!”   话说完才瞧见两人握住的手,奇怪道:“你们在干吗?”   她说完竖起柳眉,抱起手,故意哼道:“你们是不是故意趁我不在的时候,说我坏话?”   阮妤回眸看她,笑道:“是在说你,却不是坏话。”   “那是什么?”岳青霓好奇道。   阮妤便笑着靠在引枕上,扬起眉梢说,“我在和阿蕊说啊,某个许家的小媳妇究竟什么时候才嫁给许大少呢?”   “哪来的小媳妇?”岳青霓起初还没听出来,等瞧见两双望着她的笑眼才反应过来,顿时面红耳臊,气得跑过去打阮妤,“你才小媳妇!”   三个人闹成一团。   ……   而此时许家隔壁的一处宅子。   宁宥负手站在雕梁画栋的长廊下,他平日流连烟花之地,一副风流纨绔模样,如今敛了那副神情,纵使容貌生得秾丽,唇角天生微翘,也让人觉得不好亲近。   杨常走到他身后,恭声回禀,“主子,二房那边有动静了。”   宁宥波澜不惊,仍负手看着外头的天空,语气淡淡,“他打算做什么?”   “二月江陵府的酒楼比赛,二爷找了阮小姐那位族兄,想来二爷是打算借那位阮公子的手对付金香楼。”   “借刀杀人。”宁宥嗤笑,“这么多年,他的手段还真是一成不变。”   杨常问他,“可要属下让人递信给阮小姐?”   宁宥沉默一会,似沉吟一番才道:“我亲自去。”   “是。”   杨常应一声便打算告退了,没想到还未离开就听眼前青年忽然轻声问了一句,“她的婚期定在什么时候?”   作为伺候宁宥这么多年的人,他自然清楚这个“她”指的是谁,他回首,恭声答道:“六月初六。”   “六月……”   宁宥低声,“这个日子不好。”   他似呢喃一般,“她喜欢桃花,三月桃花开遍山野,才是她该出嫁的日子。”   “主子……”   杨常抬头,看着他挺拔的身影,轻声,“许姑娘还未出嫁,您还来得及。”   可刚才低声呢喃的青年却沉默了,他负在身后的手紧紧握着,淡漠的桃花眼也闪过一道异样的光芒,听着隔壁传来的欢声笑语,他轻笑一声,仰起头,脸上终于带了一些笑。   “不必。”   他说,“王六不错,她可以嫁。” 第95章 (二更)   等吃完午膳。   阮妤正在暖阁跟许、岳二人说话闲聊, 许老太爷那边却派了人过来,请她过去说话。   岳青霓在这个家中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许家老太爷, 这会看着阮妤面露怔忡, 只当她也害怕祖父, 生怕她要拉着她一道去,便躲在许意蕊的身后探出一个头和阮妤说, “我就不陪你去了, 要陪,就让表姐陪你去。”   别的地方也就罢了,祖父那边她却是万万不敢轻易踏足的, 祖父每次瞧见她都会问她功课,她哪里答得出来?   这次又没大表哥给她撑腰,她肯定要挨罚。   她才不去。   许意蕊笑着看向阮妤, 柔声问, “我陪你去?”   “不用。”阮妤摇摇头,玩笑一句, “先生又不是罗刹恶鬼,哪里需要你们给我壮胆,我才敢去?”相比岳青霓怕许老太爷跟老鼠见了猫似的,阮妤作为许老太爷曾经的得意门生,一向很受他的喜欢。   她刚刚怔忡也不是因为怕他,而是许久不曾见过这位老太爷了。   原本是想着离开前再请人过去问问, 若是他肯见便过去请个安, 若不愿,也请人带个话道声安。   没想到自己还没去,他老人家倒是先遣人送口信过来了, 她抬手整了整衣摆,和两人说,“那我先过去。”等两人颌首,便由老太爷跟前的随侍引了过去。   许家院子不大,却布置得十分雅致,一路穿花拂柳,到许家中心轴处一间名叫百安堂的屋子才停下。   许家老太爷不喜欢铺张奢华,跟前也没多少伺候的人,除了院子里洒扫的几个奴仆也就帘子外头候着一个老仆,远远瞧见她过来,就笑着走过来,给她问安。   对眼前这位老人而言,她只是几个月没来上学。   可对阮妤而言,她却已经有十多年没来了,稍稍回想了下才记得眼前这位老人是许老太爷的亲信,她弯了两汪春水般的杏眸,柔着嗓音和人打招呼,“孙伯。”   “哎。”   孙伯笑着应一声,却没立刻请人进去,而是引着人往隔壁走。   阮妤笑问,“先生还有客?”   “还有一位。”孙伯笑道,“是林大人前些日子推荐过来的学子,老太爷今早见了,十分满意,这不午间又让人来了一趟,进去都快有半个时辰了,我刚去送茶的时候还瞧见老太爷脸上藏不住的笑呢。”   知道是霍青行在里面,阮妤竟觉得意料之中。   如若今日那帮学子里,真有得先生赏识的,那必定非霍青行莫属,又听孙伯说起后话,阮妤的唇角也忍不住轻轻翘了起来,眉梢眼角更是写满了骄傲,仿佛被夸的那个人是她。   “小姐今日很高兴?”孙伯给她奉茶的时候,瞧见她脸上的笑,颇有些惊讶。   记忆中这位阮小姐和三小姐一样,便是笑也都是清清浅浅一抹,哪有这样连眉梢都在跳跃的时候?   阮妤笑着接过茶道了谢,嘴上玩笑道:“孙伯何时见我不高兴了?”   都会开玩笑了,还真是和从前不一样了,孙伯眉目带着慈祥的笑,却也没说什么,只道:“您先稍坐,等回头老太爷的客人走了,我再来喊你。”   “好。”   虽然阮妤也挺想去看看先生和那呆子在说什么,但也知道先生一贯规矩森严,从小认识的世交也就算了,霍青行这个外男肯定是不会让她过去看的。   左右回头问那呆子也行,阮妤便继续好整以暇地坐着。   略微又过了一刻钟,孙伯便来请她了。   许老太爷喜欢沉香,刚进屋就闻到一股浓郁的沉香味道,阮妤看一眼屋内,老太爷就站在桌子后头,上面放着两盏茶,还铺着好几张纸,皆出自一个人的笔迹。   知道是谁写的,阮妤笑着收回眼眸,给人请安,“先生。”   许老太爷抬起眼帘,看她一眼,“来了。”他一边整理桌子上的纸,一边和人说,“你来看看。”却是把霍青行刚才做的几篇文章给她看了。   阮妤本就想看,自然也没推拒,接过来一一翻看,越看,心里就越骄傲。   “如何?”许老太爷问她。   “好。”   许老太爷原本捧着茶盏,还等着她阐述自己的意见,没想到等了一会,她就没声了,皱眉问,“没了?”   “那先生想听什么?”阮妤自顾自落座,坐的是霍青行刚才坐过的椅子,上头还有余温,她一脸闲适从容,握着几张纸,看着老太爷笑道,“难不成您把我当翰林院的大人不成?还非得让我说出个三五六条好来,我瞧下去只觉他文章做得好,字也好,里头的意思也没有旁人那般迂腐暴戾,十分有自己的风骨,这一声好难道还不够吗?”   “出去几月,别的没学会,顶嘴的本事倒学了不少。”许老太爷哼一声,转而又仔细看起她,打量一瞬后又说,“看着不错,没有换了地方就落拓不堪。”   阮妤笑着把手中的纸放下,没说自己,反而问他,“先生觉得他如何?”   她秀丽纤细的手指轻点那几张纸。   “你问这个做什么?”许老太爷皱眉,想到那孩子是哪里人,又看向阮妤,“你认识他?”   阮妤颌首,没隐瞒,笑盈盈答道:“是我父亲的学生,也是我邻居。”   许老太爷一心只做学问,虽知道阮妤家中发生的事,也知道她如今管着酒楼,可再多,却不知道了……没想到这二人居然还有这层关系,他看了阮妤一会,放下茶盏,接过那几张纸,难得沉默一瞬才说,“你父亲应该会以有这样的学生为荣。”   这便是夸奖了。   阮妤心下越发满意,便继续向人讨要起来,“您既然喜欢,何不帮帮?”   许老太爷原本就惜才,便是没有阮妤这番话也下了决心要好好帮那个孩子,不过见自己这位得意门生如此主动帮一个人,倒有些诧异地挑了下眉,也不顺着她的话,“我和他无亲无故,缘何要帮他?”   知道他是故意逗自己。   阮妤笑着弯起眼睛,“您一向惜才,难不成舍得他明珠蒙尘?”   自是不舍。   纵然已经离开大魏官场,不再过问长安那些是非纠纷,可许老太爷心中依旧想为这大魏的万世太平尽一份自己的心力,也因此这些年尽心教导他们这些不成器的晚辈,可惜能让他满意的人实在太少。   偏偏老头犟得很,嘴上不肯承认,冷嗤,“关我什么事?”   话是这样说,但还是从一旁的架子上拿了几本书递给阮妤,“回头你交给他吧,原本我想等他离开,再托人送过去,既然你们是邻居,倒是方便。”   阮妤只想了一瞬便明白了他的用意,神情变得更加柔和。   今日受邀来许家的可不止霍青行一人,那么多学子,霍青行被许老太爷连番召见已然惹眼,若许老太爷再私下给人一些书,只怕男人还未参加科考就已成了某些学子的眼中钉。   他如今还不够强大,还是暂避锋芒的好。   免得和前世一样。   她笑着接过那几本书,“行,我回头交给他。”又和人说,“先生何时有空,不如来酒楼吃饭?学生亲自给您下厨。”   “有时间再说吧。”   人见过了,比记忆中好,他安了心也就没想再和人聊了,只说了一句“给你祖母带好”就让人退下了。   阮妤也习惯他的面冷心热,笑着告了辞。   孙伯送阮妤出了院子,又进了屋,奇怪道:“那几本书,您不是打算给那位霍公子的吗?”   许老太爷和他说了两人的关系。   孙伯惊讶道:“竟有这样的事?”须臾又了然笑道,“我说我刚刚说起霍公子的时候,阮小姐怎么这么高兴。”   许老太爷闻言停下手上的动作,再一回想阮妤刚刚的表情,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和她祖母一个样!”   “您都一把年纪了,怎么还跟小孩似的记那位阮老太爷的仇呢?”孙伯好笑的给人添了茶,“您可别因为这个缘故冷了那孩子,我瞧阮小姐挺喜欢的,这么多年,我可没见她脸上挂过这样灿烂的笑容。”   许老太爷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吹胡子道:“你当我是阮清让那个面白心黑的混蛋?而且那孩子……”他略一停顿,才说,“我看着竟和丹阳那丫头有几分相像。”   “丹阳郡主?”孙伯面露惊骇,仔细一想,还真有些像,他低声呢喃,“你若不说,我还没发觉,你这一说,还真是。”   “人有相似吧。”许老太爷语气淡淡,想起记忆中那个少女从那样明媚可人的模样变得愁苦自哀,又想起刚刚那个年轻人清隽的眉眼中饱含的希望,他一边喝茶一边说,“长安城埋葬的冤魂太多,也不知这孩子去了长安又会变成什么样?”   ……   院子里。   阮妤随口打发了要送她回去的丫鬟,笑道:“我自己去就好。”   她从小就在许家读书,丫鬟自然认识她,笑着应好,便垂首退下了。等她走后,阮妤四处瞧了一遭,果然瞧见一颗巨大的榕树下站着一个青色的身影。   那身影挺拔清俊,即使只是一个背影也让人觉得风华无边了。   阮妤刚刚也只是在想,想这个呆子知道她过来是不是会在外头等她,如今果真瞧见他的身影,她心里的欢喜便越发浓了,她弯着眉眼放轻脚步朝他那边靠近。   许老太爷一向喜欢清静,平日都得有召见才能过来这边。   她便仗着这个,小心翼翼把手中的书放在地上,然后踮着脚走到人身后,还未抬手蒙住他的眼睛,男人就率先转过身,他原本面容清冷,眼神也淡得很,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质,甚至还皱着眉,往后退了一步,待瞧见她的模样,神情却一下子变了,原本有多冷,这会就有多火热,眼睛明亮无比,嘴角也轻轻翘了起来,原先退回去的步子又朝她这迈了过来,比方才退得还要多进一些。   “你来了。”他的声音带了藏不住的欢喜。   可阮妤原本是想吓他,这会被人发现,反倒把自己给吓着了,原本踮起的脚一时没收住拐了一下,整个人也往前边倒去。   “小心!”   霍青行被她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把她扶住,待等人站稳后才忧心忡忡地蹙了眉,“没事吧?”   本就只是小拐一下,算不了什么大事,可阮妤见他这副担心的模样,眼眸微闪,故意闷哼一声。   夹杂着痛音的闷哼传入霍青行的耳中,男人果然更加担心了,他一边扶着人,一边自责道:“是不是崴着脚了?怪我,我以为是别人。”   见她低着头不说话,只能从她紧咬的红唇感受到她正在忍痛,霍青行焦心不已,一时也顾不得旁的,抬手把人抱了起来。   突然的悬空让阮妤吓了一跳,她连忙把手挂在霍青行的脖子上,有些惊讶又有些好奇地问,“你做什么?”   “我刚刚瞧见旁边有石桌石椅,我先给你看下脚,”他和人解释道,“我从前跟着镇上的胡师傅学过一段时间。”   胡师傅是青山镇有名的赤脚大夫,平时不是太严重的毛病,他那都能看。   “或是你先坐着,我找人去喊大夫过来?”   阮妤本就没受伤,这会自是拒绝了,“不用,你给我看就好。”听人应声,她又抬手拉了拉他的袖子,指着地上,“那几本书,先拿着。”   霍青行也没多问,轻轻嗯了一声,就抱着她弯腰去拿书。   竟是没有让她下地。   阮妤有些吃惊,虽然早就知道这呆子只是看着清瘦,但也没想到他力气居然这么大,她自问也有些重量,可男人抱她抱的居然这么轻松,连气息都没变化。   她接过书靠在他怀里。   等到了霍青行说的那处地方,阮妤左右看了一眼,心中暗啧一声,这地方隐蔽得就连她在这上了这么多年学都没发现,某个小古板居然一来就发现了,她明知他老实,偏喜欢逗她,见他蹲在自己面前给她脱鞋解袜,不安分地轻踹了他的膝盖一下,“你才来多久,居然就发现这样的地方?”   “霍青行——”   她停顿一瞬,半眯着眼,哼声道:“你说你想做什么坏事?”   霍青行原本正一心顾着她“受伤”的脚,此时骤然听了这么一句,心神一慌,耳根也簇然变红了。   “好呀!”阮妤就像是抓住了某人的小把柄,更是骄横起来,“你果然想做坏事,说说吧……”她这会还有半只袜子没脱掉,半解半挂的,不轻不重地拿脚趾沿着人膝盖打转,“你想做什么坏事?”   “……我没。”   男人红着耳根连头都不敢抬,刚才在许老太爷面前对答如流,这会却窘迫地只会在这支支吾吾。最后听他心上人不大高兴的哼一声,似乎不满他这副模样,又只能败下阵,轻声说,“我就是想和你说说话,问你什么时候回家?”   “没,没想做别的事。”   在别人家私下和她见面已是不成体统,他哪里还敢做别的事?若让别人发现,于她名节可不利。想到这,他又凝起神,这儿虽然隐蔽,但耽搁太久也不好,他垂下眼睫,轻声说,“我先给你看看脚。”   他说着把人最后半只袜子也给解掉了。   可那只脚没有一点异样,既不红,骨头也没凸起,霍青行瞧了许久也没瞧出来有什么问题,他刚才和阮妤说学了一阵子是自谦,实则一般的脚伤胳膊痛,他都曾帮着胡师傅诊治过,按理说不会瞧不出来。他心中隐约有个猜测,抬起头,便瞧见对面的紫衣少女正笑盈盈地望着他。   少女手托着脸颊,歪着头,笑看他,“怎么了?霍先生瞧不出来吗?”   阮妤实在坏极了,明明是骗人的那个,偏装得一副无辜模样,脚踩在霍青行屈起的单膝上,不安分地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踏着,还笑着,“那霍先生有些学艺不精呀,回头可不能让胡师傅知道,要不然他得怪你败坏他的名声了。”   霍青行明知她是在逗他玩,偏对她一点办法都没有,神色有几分无奈,眼神却十分宠溺,他像一个忠诚的护卫,单膝跪在地上,顺着她的话往下说,“抱歉,是我学艺不精。”   他这样顺从听话。   闹人的那个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可若是就这样饶过她,也就不是阮妤了,她轻咳一声,看着他说,“你看了我的脚还没治好,我得罚你。”   “你说。”霍青行的语气仍旧十分顺从。   阮妤手撑在桌子上朝人那边靠过去,她明艳的眉目满是恣意的笑,嗓音却压着,和人说,“你亲我一下,我就饶了你。”她知道霍青行的性子,在这些事上最是羞涩,何况如今又是在别人家,他肯定又该面红耳热求饶了。   阮妤偏爱看他那副求饶模样,便好整以暇地等着。   哪想到她这正在等人求饶,男人却无声的看了她一眼,而后在她含笑的注视下低头俯身,他双手捧着她如玉般的脚,如信徒膜拜他的神祇一般……原本正玩味等着人脸红的阮妤也终于察觉到不对劲了,她脸色微变,刚要阻止,脚踝那处却已印下一个湿润的吻。   有那么一刹那——   阮妤的脊背仿佛有电流闪过,她整个人都僵住了,甚至有种全身酥麻想往人怀中倒去的冲动。偏偏始作俑者一概不知,仍保持原先的动作,捧着她的脚,望着她,即使耳根红着,温柔的目光却始终望着她,“这样,可以吗?” 第96章 (一更)   阮妤看着男人的眼睛, 还是第一次在两人相处中有处于下风的感觉,从前哪次不是她把人闹到求饶?而今,她居然看着某个小古板脸红耳热, 心跳加速起来。   原本还想作弄他的心一下子消失殆尽, 甚至有种想落荒而逃的感觉。   偏她最是不服输, 明明已经心跳如雷,指尖和脊背都被震麻了, 就是不肯这样轻易认输, 仍端坐在石椅上,故作镇定道:“……还行吧,这次我就饶了你, 你快帮我把袜子穿好。”   仍是娇蛮的语气。   心里却臊得不行,这个小古板平时不是最重礼法?亲个脸都能耳热半天,动不动就和她说“不能这样做”, 今天怎么这么孟浪?居然, 居然亲她的脚!   阮妤两辈子为人,也没被人这样对待过, 便是想,也都没想过。   偏偏眼前人的脸是那样地平静,平静得仿佛她露出什么惊骇的模样才是不正常的。她看着看着,心里便越发臊了,又拿脚轻轻踢了下他的手,催道:“快点!”   霍青行轻声应好, 替她穿好袜子却没有立刻给她穿鞋, 而是双手抱着她的脚替她轻轻搓揉起来,嘴里说着关心的话,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 “你日后想逗我闹我,怎么都行,只千万别拿自己的身体玩闹,如今天还冷,回头你得了风寒怎么办?你又怕苦,肯定不肯吃药。”   “谁和你闹了?”   阮妤被人明着揭穿,脸都热了,张口反驳一句,却又在他那双温润关切的目光中硬是一句话都说不下去,只能别过头,轻声说,“知道了。”   霍青行也是第一次见她脸红,倒是没有因为这次乘了上风而如何,他只是觉得这样羞涩的阮妤好看极了,如果平日在他面前大胆的阮妤像一朵娇艳的牡丹花,那么如今的阮妤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红梅,无论是哪一种模样,他都喜欢。   喜欢极了。   他的眼神克制,却又大胆的写满了对她书写不尽的情意,阮妤从前看只觉欢喜,如今除去那抹欢喜还多了一层羞赧。这种感觉既让她觉得十分新奇,又让她有些坐立不安,她整个人烫得不像是在隆冬季节,反倒像是在酷暑的夏日,热得她都要快冒出汗来了。阮妤觉得自己今日处处受人掣肘,真是不像自己,只能拿脚尖又轻轻踹了下他的膝盖,催促道:“好了,不冷了,快给我穿上,我得回去了。”   她可不想再这样和他待下去了。   霍青行摸了下她的脚,的确没有那么冷了,这才放心地给人穿鞋,刚刚穿好,阮妤就把脚缩了回去,站了起来。他也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站起身,问她,“你今日回去吗?”   阮妤原本是想再待一日的,上回爹娘说,今天他们得去一个亲戚家,估计得明日才回来。不过看着眼前的男人,她沉默一会还是点了点头,见眼前人本就含笑的眼睛更是变得明亮惊人,语带高兴地同她说道:“那我待会等你一起回去,好不好?”   她感染到了他的心情也变得高兴起来。   “好。”阮妤柔声应了一声,“只是我得先去和祖母说一声,你回头就在有问书局那里等我,正好我要买些东西回去。”   霍青行自然应好,又把桌上的那几本书递给她,“外头冷,你先回去吧。”   阮妤点了点头,要走的时候却又停住了,她看着男人,喊他,“霍青行。”   “怎么了?”男人看她。   阮妤看着他,眼也不眨的扯谎,“你头上沾了树叶,我给你取下来。”   “树叶?”霍青行有些诧异,但也没多想,刚刚弯下腰,耳朵就被人亲了一下,他目露震惊地偏头看她,始作俑者嚣张地挑着眉,被他瞧见也不惧,甚至还目光大胆地看着他,然后在他的注视下舔了下他的耳垂。   霍青行忽然又想起那日他们在不甚明亮的厨房中,他被眼前人一路从下巴亲吻至喉结,温热的触感和呼吸烧得他面红耳赤,呼吸加速。   “阿妤……”   他难耐地喊她的名字,不知是要进一步还是要退一步,犹如海啸中的一艘小船,被海浪吹得上一下,下一下,颠颠簸簸,无处安稳。   阮妤看他这副模样,忽然轻笑一声,往后退了一步。   她双手抱着书,看着眼前男人迷离怔忡的目光,又仿佛回到了从前,扬着肆意明媚的笑,和他打招呼,“我走了。”说着就完全不管霍青行是怎么想,脚步轻快的离开了这。   还好。   呆子还是从前那个呆子。   并没有因为一次夺得上风就变了模样。   她还真怕霍青行和刚刚握着她脚时一样强势,她也不知道为何,前世面对权势滔天的霍青行,她都没觉得如何,如今被还什么都不是的霍青行那样管着就觉得束手束脚,什么都放不开了。   还好还好。   强势只是一时的,要霍青行真时时刻刻那样,她可真是憋屈死了。   阮妤心情愉快地往外走去,要走到外头的时候偏头朝身后看了一眼,发现男人还呆站在那边,不由又扬起唇角笑了一下,“还不快回去?”等他涣散的目光重新聚拢,朝她点了点头,这才放心地离开。   留在后头的霍青行看着阮妤愉悦地离开,又是无奈又是纵容地摇头笑了下。他整了整衣摆选了一条相反的路往外走,刚走到外头就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许家大少许宿。   脸上还挂着笑的霍青行当即神情一凛,他看了眼许宿所处的地方,恰好能瞧见阮妤离开的方向,他脸色微变,神情变得凝重,薄唇也轻轻抿了起来。   许宿应该知道了。   不过应该没有瞧见他们先前在做什么,只是知道他们刚刚待在一起。   霍青行六识不错,即使刚刚处于意乱情迷,但若是有人踏足也不会一丝都没有察觉。   他这厢正在想该怎么处理比较好,许宿倒是善解人意地开了口,“我怕祖父为难你便过来看看,你既然没事,我们就走吧。”却是没有丝毫提及阮妤的事。   霍青行看他一眼,见他神色仍是先前的温润,想今日两人相处倒也投契,估计这位许大公子也不是会胡乱说道的人。   心下放松之余,却又有些懊恼自己的行径。   今日好在是许大公子,若是别人,岂不是让她处于流言蜚语之中?   两人一路沉默,快到月门处的时候,许宿忽然轻声问道:“那个,霍公子……”   霍青行见他欲言又止,心神又是一凛,刚要开口请人保守秘密便听许宿难得有些不大好意思地问道:“霍公子,你和阮小姐是怎么在一起的?是……是你主动的吗?”   霍青行微微蹙眉,这话若换作像应天晖那样性子的人询问,他并不会觉得奇怪,可许宿一看就是那种十分稳重,绝对不会说一些让人不自在和尴尬话的人,更不用说,这话有些过于私密了。他和许宿虽然今日相处不错,但也绝对没到可以分享这样话题的地步。   他稍稍打量了许宿一会,见他面上有些绯色,倒不像是想打听他和阮妤的事,更像是……   想到先前见面时,他对那位红衣姑娘格外宠溺的语气。   霍青行心下忽然了悟,却还是问了一句,“许公子是有喜欢的人?”   “啊,是……”在商海说一不二的许宿,这会难得有些不好意思,他挠了挠头,臊道:“我和表妹从小一起长大,两家人也都有这个意思,但表妹对我……我也说不大清楚。所以我想问问霍公子是怎么追到阮小姐的。”   “霍公子也许不知道,如今的阮小姐和从前截然不同,想来这其中肯定有霍公子的功劳,因此我才想请霍公子替我参考一二。”   能让阮妤那样圆滑隐忍的人变成这副模样,这位霍公子实在厉害!   霍青行还从未了解过阮妤的从前,不由好奇道:“她从前怎么样?”   许宿倒也没有隐瞒,想了想,和他说,“从前的阮小姐,我好像从未见她脸上有过这样灿烂的笑容。”他边走边低声说,“她无论做什么都四平八稳,不会让人有丝毫可以摘指错误的机会。”   像这样和外男钻小树林的事,以前的阮妤别说做了,估计连想都不会想。   霍青行静静聆听着许宿的话,他的眼前仿佛被描绘出一个截然不同的阮妤,一个从小活得八面玲珑却又隐忍辛苦的阮妤,他仿佛能瞧见她在灯下独坐时透出的寂寥和孤独……霍青行感觉到心有些抽抽的难受,让他想穿过岁月回到过去抱一抱他的阿妤。   “霍公子?”   许宿说完了,见他一直沉默着,不由轻轻喊了他一声。   霍青行回过神,轻轻应了一声,见许宿一眨不眨看着他,还在等着他的回答。他轻轻抿唇,自然不好和他说当初是阮妤先主动的,但许宿这样诚恳,他也不好一句话不说,便问他,“许公子可曾把自己的心里话说给岳姑娘听?”   许宿一愣,当即摇头,“未曾。”   “这如何能说,也太孟浪了。而且表妹是个姑娘,我便是要娶她,也该是通过母亲亦或是姨母,问她的意思,哪里能和她讲这样的私情?”   霍青行忽然感受到当初阮妤面对自己时的无奈。   他沉默一瞬看着许宿说,“我看岳姑娘不似普通闺秀,若许公子真的爱慕她,倒不如先把自己的心意和她说,再问问岳姑娘的意思,之后再请令慈提亲,也省得岳姑娘以为你只是因为两家的意思才娶她。”   “是这样吗?”   许宿喃喃一句,忽然恍然大悟一般,单手握拳重重敲击掌心,“原来表妹是因为这个才对我忽冷忽热吗,我实在是太蠢笨了一些。”他一副急着要去找人,但又想到如今还要待客,勉强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霍青行看他这般,眼中也不免泛起一些笑意,他还真没想到一向稳重的许家大少也有这样的时候。   许宿瞧见他眼中笑意,也有些不好意思,轻咳一声,朝霍青行说,“让霍公子看笑话了,等日后我和表妹事成,再好生谢霍公子。”又觉霍公子这个称呼太过生疏,问人,“我字知善。”   霍青行朝人拱手也报了自己的字。   两人正在说话,阮靖驰找了过来,看到两人你一礼我一礼的,瞧着竟比先前还要亲切,不由皱眉道:“你们在做什么?”   许宿看了一眼霍青行,笑着和阮靖驰打招呼,“没什么。” 第97章 (二更)   ……   另一头。   阮妤回去后和许、岳二人又聊了会天, 等到差不多时间便提出告辞。   岳青霓自是十分不舍,抱着她的胳膊不肯让她走,“怎么就非要走, 你便是在这住着也没事, 以前我们不也一道睡?”   阮妤笑着摸了下她的头, 柔声宽慰,“我今天得回青山镇了。”   “这么急?”岳青霓蹙眉。   阮妤颌首, “有些事得处理。”又笑着和两人说道, “回头你们过来,我好好请你们吃一顿。”   岳青霓闻言还是有些不大高兴,但也没那么坚持了, 只是抱着她的胳膊,噘着嘴,“得你亲自做给我们吃, 别人做的, 我可不吃!”   “好。”阮妤笑着应肯。   岳青霓这才勉强算是满意,松开了她的手。   又说了几句, 阮妤起身拿书,许、岳二人陪着她往外走,三人刚走到外头,便瞧见许宿也领着那群今日来做客的学子出来了。   不大好和他们一道走,三人便先驻步留在原地,等着他们离开后再走。   许意蕊就站在阮妤的左手边, 看着隐匿于人群中的那道青色身影, 即使这么多人,那道身影依旧是最惹眼的那个,又朝身旁看, 果然瞧见她的好友正往那边看,那眼中晃荡着犹如夏日晚风般的温柔。   阮妤原本看了一眼便想收回目光了,余光却瞧见身旁望过来的视线,知道左手边的是阿蕊,估计以她的聪慧应该是瞧出什么端倪了。   毕竟刚刚她拿着这几本书回去的时候,阿蕊的脸上就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只是没说罢了。   阮妤倒也没觉得什么,偏头朝她笑了下。   许意蕊瞧见她脸上的笑,稍稍惊讶了下,紧跟着也慢慢绽开了明媚的笑容,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捏了下阮妤的手,而后收回目光去看外头的落日余晖,竟觉得心情很好。   挺好的。   即使她的未来不够好,可她的好友是幸福开心的,那也值得让人开心了。   她盼着这世上的人都能有情人终成眷属。   ……   阮妤已经坐上马车,和许、岳二人告别,“得空了就来找我玩。”   “不用你说,我也会去!”到了分别的时候,岳青霓还是有些难过,她又是一贯不肯落泪的,即使眼睛红红的也鼓着一口气,像只炸了毛的小猫。   阮妤又笑着摸了下她的头,而后去看许意蕊。   “放心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许意蕊看着她笑道。   阮妤自然信她能把自己照顾的很好,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她都不曾让自己过得不堪落拓,只是想到早间屋中少女那压抑的一声哭音,阮妤的心中便没法不难过,太过体贴和通透的人总是为了别人为难自己,她多想让她从心而活,可又觉得以她的性子不大可能。   阮妤只能握住她的手,轻轻捏了下,低声说,“有什么事就给我来信,或是直接来找我。”   许意蕊听懂了,笑着应了一声,“好。”   车帘落下,马车启程,许意蕊和岳青霓目送着马车越行越远。   “走吧。”许意蕊开口。   “嗯。”岳青霓就像霜打的茄子点了点头。   姐妹俩转身朝里头走去,快迈过门槛的时候,许意蕊似有所察往身后看了一眼,瞧见白墙黑瓦下有一辆寻常的马车停驻在对面。   “表姐,怎么了?”岳青霓见她止步,也跟着停下步子,转头问她。   “啊。”   许意蕊回过神,笑了笑,“没事,进去吧。”   她收回目光,和岳青霓迈进门槛,这次,她没有再回头,也就没有注意到在她离开之后,那辆寻常的马车有一只指骨分明的手掀起一角车帘,昏暗的马车中,男人穿着一身镶着金边的黑色长袍,他秾丽的容貌在这艳红色的余晖之下也没有带起一丝温度,天生翘起的唇角轻轻抿着,而那双看似风流多情却又淡漠寡情的桃花眼始终注视着那道离开的身影。   瞧不见那道身影了,他就把目光放在地上,看着被落日拉长的影子在地上慢慢拖曳着,然后再一点点消失在他的眼前。   犹如从前无数个日夜里。   他躲在她瞧不见的地方,注视着她的背影。   直到连影子也瞧不见了,他这才收回眼帘落下布帘,声音含霜雪,不带半点情味,“走吧。”   *   等回到阮府,阮妤和阮老夫人告别,出门的时候嘱咐岁秋好生照顾她老人家,又嘱托若是祖母有事一定要给她来信,这才被一脸不高兴的阮靖驰护送着往外走。   他黑着脸,抿着嘴,左脸写着“不高兴”,右脸写着“别烦我”。   阮妤却明知故问地笑道:“不高兴?”   “哼!”   阮靖驰重重哼了一声,撇过头,没理她。   高兴才有鬼吧!   本来明明说好明天才走的,今天在许家看到那个小穷鬼后就改变了想法,她跟谁一起回家,简直毋庸置疑了。都还没嫁过去呢,心就已经偏得不行了,等嫁过去,那还得了?   阮靖驰越想就越发不高兴,甚至都有些后悔上回和阮妤那么说了。   这还不如他养她一辈子呢。   阮妤看他这副气鼓鼓的模样,越看越好笑,还真就没忍住,笑了出来。   “你还笑!”   阮靖驰听到笑音,立刻炸毛了,转过头非常生气地看着阮妤,但要他说出个什么指责的话又说不出来,总不能说“我不喜欢你对别的男人比我好吧”,这也太丢人了。   所以他只能继续气鼓鼓地看着阮妤。   阮妤见真把他惹恼了,笑着顺毛道:“好了,别生气了,又不是以后都不见了,你什么时候想看我随时都能过来。”见他脸上的表情终于变得高兴了一些,又道,“只是别耽误你的学业。”   “我可跟祖母说过了,让她好生监督你,倘若你再逃课打架,看我怎么收拾你!”   脸上才扬起的一点高兴又垮了下来,他最讨厌上学了,不过还是瓮声瓮气应道:“……知道了。”   阮妤看他这副丧气模样,眼珠子转了一圈,忽然道:“你总不想和霍青行差得太多吧,今天先生可是和我夸起他了,等日后他金榜题名,你……”   这句话果然有效,一下子就燃起了阮靖驰的好胜心。   他哼一声,“你看着吧,以前是我不想好好学,我要是好好学习起来,就他能比得了我?”话是这样说,他心里其实也没多少把握,但该装的样子还是得装的。   阮妤刚要笑着附和几句,便又听一道别别扭扭的少年音传入耳中,“你放心吧,就算他以后金榜题名做大官了,我也会给你撑腰的,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这会已经是傍晚了。   黑夜即将取代黄昏,最后一抹艳丽的斜阳也在天边一点点消失,可站在小道上的阮妤,风拂乱了她的发,她的心因为这番话变得又软又暖,漂亮的杏眸也晃荡起温柔的涟漪。   “好啊。”   她笑道:“我等着你给我撑腰。”   姐弟俩笑着往外走去,快走到外院的时候却瞧见一道熟悉的身影,阮云舒。   她带着丫鬟,像是正从徐氏那边过来。   阮妤来阮府也有几日了,这几日,也许是因为她总是待在祖母身边的缘故,也可能是因为阮云舒故意避着,她一次都没见过她。   这会陡然碰到,还让阮妤短暂地惊讶了下。   不过也只是一个呼吸的光景,她便回过神,朝人礼节性地点了点头。   阮云舒也回过神,点头道:“阮小姐,三弟。”又问,“阮小姐要回去了吗?”   “嗯。”   阮妤点了点头,并没有多余的话要说,心中却有些惊讶这么久没见,阮云舒还真是变得和以前有些不大一样了,以前阮云舒看到她必定有一堆话要说,如今只是施了礼便没话了。   不过只要不来招惹她,随她怎么变也和她没关系。   她收回目光,和身边的阮靖驰说了句,“好了,不用送了,我走了。”   阮靖驰皱眉张口,但看着对面的人还是闭上嘴巴,点了点头。   阮妤便和两人点了头,往外走去。   等她走后,阮云舒看向阮靖驰,温声说,“三弟,刚刚母亲还和我提起你,过会我们一起去用晚饭吧。”   阮靖驰心中对她还有几分成见,这会也不大耐烦和她说话,随口应了一声就先离开了。而目送他离开的阮云舒,脸上那抹温柔的笑意也终于在黑夜降临下逐渐消失了,她抿着唇,看着阮靖驰头也不回离开的身影,又回头看了眼阮妤离开的方向,神色沉寂地站了许久,淡淡开口,“走吧。” 第98章   到了有问书局门前, 阮妤便让车夫停下。   她自己提着东西下了马车,车夫犹犹豫豫地不肯离开,仍劝道:“小姐, 这天都黑了, 您若有什么需要, 还是托小的去办吧,或是小的在这等您?不然老夫人若知晓, 肯定得怪罪小的办事不利了。”   “无妨, 你回去吧,回头祖母若问起,只说我和朋友有约。”阮妤脸上笑眯眯的, 语气却很坚决。   在阮府任职的下人哪个不晓得这位曾经的“大小姐”最是说一不二,车夫犹豫半晌,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只劝道:“那您可记得早些回去。”等阮妤颌首, 赶着马车离开了。   阮妤目送马车远去,这才转身。   此时黑夜早已取代黄昏, 天是黑的,两旁街道都点起了灯,高楼耸立的坊间也开始了夜里才有的热闹,比白日繁华的街道要多几分奢靡,阮妤便是站在这长街上也能听到远处传来的靡靡之音,那些秦楼楚馆最是不吝啬, 灯火把黑夜照得恍如白昼, 加上再过一阵子便是元宵节了,这大街小巷也都提前收拾起来了,抬起头, 能瞧见挂着的红绳下已经开始悬挂各式各样的花灯了。   除了普通样式的,还有兔子灯,葫芦灯,莲花灯,甚至还有龙凤这样工艺比较复杂的花灯……   阮妤兀自赏了一会,刚要进书局就见几个妙龄少女手挽着手从里头出来,拿着帕子捂着脸,悄声说道:“那位公子长得真是俊俏,也不知是哪家公子?”   “就是性子冷了一些,我见刚刚妙妙过去搭话,他理也没理,可把妙妙气得不轻。”   ……   说着话的少女们和她擦肩而过。   阮妤似猜到什么,柳眉微挑,要迈进书局的步子也变得慢了下来。   机灵的小二见她进来忙过来招呼,阮妤抬手止了他还未问出口的话,朝里头看了一眼便瞧见那道熟悉的身影。少年一身青衣,坐在古朴的长椅上,微微低头,只用青簪束起的墨发披散在身后,他指骨分明的手握着一本书,旁边是一盏宫纱灯,暖橘色的烛火把那张清隽冷淡的脸也照出几分暖色。   偏他性子还是那样的薄情。   薄唇轻抿,即使被满室姑娘看着也不露半点暖色,全身上下仿佛写满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他像是在等人,看一会书便朝门前看一眼,这样的动作他已经重复许多次了,只是每一次都是失望的收回目光,本以为这次也是如此,不想却撞进一双温柔含笑的眸光里。   那双弯弯的杏眸晃荡着满室烛火,温柔地犹如三月里的暖春水。   刹那间——   满屋子的人都察觉到了少年的变化。   那个沉默寡言拒人于无形的少年绽开了今夜第一个笑容,他笑着的模样犹如天上那弯清月一般,虽不灿烂,却也有夺人眼球的清辉,他在满室唏嘘声中笑着站起身,无视旁人的目光,把书还给小二道谢之后便一路目不斜视地朝阮妤阔步走去,“你来了。”   藏不住的雀跃和欢喜。   说完十分自然地接过阮妤手里的东西,问她,“现在回家吗?还是你要再逛会?”   身后唏嘘依旧未断,阮妤看了一眼,见他们或是明目张胆,或是偷偷窥视,但目光却始终放在她和霍青行的身上,她看着那些人眼中的惊羡,笑着收回目光,抬起眼帘看向霍青行。   “走吧,回家去。”   与其在这随便找家地方吃饭,她更想和霍青行回去煮碗面条,暖乎乎的,倒是正适合这个夜晚。   “好。”   霍青行自然都应她,笑着和她说,“你在这等下,我去叫辆马车。”他说完便提着东西去喊马车。   阮妤便依他的意思站在门前目送着他的身影,她在看她的时候,其余人也都在看他们,那窸窸窣窣的话语声不时传到阮妤的耳中,有说他们相配的,也有在猜测他们关系的,也有以为他们是新婚夫妻遗憾霍青行这么年轻就成婚的。   阮妤唇角微翘,一应听着,眼瞧着某个碎了无数芳心尤不自知的小古板笑盈盈朝她走来,柔声和她说,“走吧,回家了。”   她点点头。   脸上未有什么变化,却在某人扶着她要上马车的时候,狠狠拧了下他的胳膊,压着嗓音哼道:“招蜂引蝶。”见某人目露疑惑,犹不解气,只是如今尚在外头,她也不好再做旁的,只能瞥了他一眼便钻进马车。   ……   有问书局对面那家首饰铺前也站着一对主仆,她们也是要回去的意思,还未上马车,一个穿着翠绿色短袄的丫鬟忽然拉了拉身边那个容色华贵的少女,“郡主,您看那个是不是阮小姐?”   “阮云舒?”   高嘉月兴致不浓,也不过随意扫了一眼,瞧见那抹身影的时候却愣住了。   阮妤?   她怎么在这?!   居然还有个男人?!   虽然马车挡住了半个身形,但还是能瞧出那男人生得十分好看,就是穿得普通,看样子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出身。想到上回丫鬟回禀说阮妤就是被一个青衣男人接走的,她那会还觉得惊讶,没想到还真有这么一个男人!   等高嘉月回过神想过去的时候,马车已经离开了。   “你回头去打听下这人是什么身份?”高嘉月驻足吩咐杏云。   杏云轻轻应了一声,抬头瞧见郡主眼中的灼热,又有些担忧地询问,“郡主,您不会还想着世子爷吧?”   “怎么?他是什么高僧天神,还不准人想了?”高嘉月嗤一句,瞥见她眼中的担忧,又随口安慰道,“好了,我知道我跟他不可能,而且我如今也没觉得他有多好。”   “我又不是嫁不出去,干嘛总热脸贴他那张热脸?再说那位忠义王妃可不是好相与的,若徐之恒喜欢我,我忍忍也就罢了,可若是没个情爱嫁过去,岂不是要受他们母子磋磨?”   “我可没那么傻。”   “我啊——”高嘉月看着远去的马车,笑了起来,眼中映着头顶的花灯,恍若闪过流光溢彩一般,“我就是觉得挺有意思的,也很期待等徐之恒回来看到这副画面时的场景。”   “不过——”   她顿了顿,又感慨道:“如今的阮妤还真是有些让人意想不到啊。”   *   主仆二人说起阮妤的时候。   阮妤已经和霍青行坐上了回青山镇的马车。   江陵府这边的马车自是要比青山镇那边好许多,只要舍得花钱,再金贵的马车都能找到。霍青行挑的这辆马车俨然就十分不错,便是和她从前出行的马车也差不离,桌子上摆着新鲜精致的糕点水果,香炉里燃着好闻的香料,底下还铺着软毡放着引枕,免得舟车劳顿让人不舒服。   这人还真是会乱花钱。   阮妤扫着马车内的布置,在心中腹诽着。   可她心里暖。   也不是不知道他平日是什么样,若只他自己出门,什么样的马车都能坐,有时候镇上有人赶牛车出去,喊他上去,他也不觉得丢人,朝人道谢后往那稻草堆里坐一程,若是路近一些更是连车都不坐了,自己一双腿就走过去了……也是因为她在,他才如此舍得。   阮妤心里高兴,但还是和他说了一句,“日后别这么浪费了,就这么一程路,什么样的马车不能坐?”   “没事。”   霍青行摇摇头,脸上的笑仍未下去。   赶车的是个老师傅,驾车驾得十分稳当,他给阮妤倒了一盏茶,在她接过后,想到刚刚外头的事又看着她小声说了一句,“我没招蜂引蝶,那些人我连看都没看一眼。”他生怕她误会他,平日贵气逼人的凤眸都变得紧张担忧起来,看着倒像是一只可怜巴巴的小狗。   阮妤刚刚本就是随口一句,哪想到这人居然还记着要和她巴巴解释一句。她一下子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最后还是轻笑一声,看着他说,“知道了。”   见他眉目重新绽开笑容,阮妤的眉眼也慢慢弯了起来,她浅浅喝了一口茶,又喏了一声,“桌上那几本书是许老太爷托我交给你的。”   “许老太爷?”   霍青行有些惊讶,但还是在她的注视下翻看起来,越看,神情便越发吃惊,这几本书居然都是由许老太爷亲自编写而成。   这样的书若论价格是侮辱了它,一般人家只怕都会当作传家宝一样传给晚辈,旁人是连看一眼都没资格的。没想到许老太爷居然会把这样的书给他,纵使心静如霍青行,此时也有些讷讷不得言。   阮妤看懂了他的惊讶,放下茶盏,柔声说,“先生对你抱有很大的期望,你日后若有什么不会的也可以去找他,他那人啊看着冷冰冰不好亲近,实则很好说话。”   尤其是对自己喜欢的小孩就更加好说话了,所以别人都怕他,阮妤却从来不怕。   霍青行点点头,哑声应好。   心中不由又想起刚才和许老太爷独处时,他看向他时的眼神以及问的那句话,“你是哪里人士,爹娘又是谁?”   这样的话,其实也寻常。   可他一向心细,察觉出了许老太爷看向他时眼中压抑着的震惊,以及他回答之后,他有些无奈和遗憾地叹气,又仿佛本该如此,原该如此的沉默。   霍青行猜想,他应该是认识他的亲生父母。   可那跟他也没什么关系,如果再早些年,他或许还会对自己的亲生父母抱有幻想,会想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他们在哪,他们过得好不好?   那么如今已长大成人的他早就无所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也不想去管他们为何会抛弃他了。   他现在过得很好。   有家人,有朋友,更何况……他还有她。   “怎么了?”阮妤见他忽然看她,笑着朝他伸手。   “没事。”   霍青行回握住她的手,壁灯下他的眉眼依旧是那样的温润,含着对她的爱意,他仔细妥帖地把那几本书收好,垂眸的刹那,他把所有的思绪都藏于心中……这事,他没打算和阮妤说。   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和她说,反倒让她担忧和难过。   何况还有如想。   只是今日许老太爷那番情形也给了他一个警醒,看来他长得和他亲生爹娘有些相似,若不然,许老太爷也不会有这样的反应,江陵府这边不大可能,他进进出出这么多回,从未有人对他流露出旁的表情,那么他爹娘应该是长安人,身份怕是还不低。   他无意去打扰他们如今的生活。   但长安城——   他肯定是要去的,他还得去那参加科考。   如今的他太过薄弱,想要护她一世周全,只有变得更强大……霍青行想到这,又稍稍握紧了一些她的手。 第99章   阮妤倒也没觉得多疼, 只是想起一事,和他说:“有件事和你说下。”   “什么?”   霍青行看她。   “我一朋友,你今日也见过, 就是许家那位三小姐……”阮妤轻咳一声, “她应该看出我们的关系了。”   话音刚落就见对面的小古板神情霎时变得凝重起来, 手也被人紧紧握住,这次多用了一些力, 阮妤一下子就觉得疼了, 只是身体上的疼却没心理的情绪更让她触动,本以为他是担心他们的关系被人发现不好,心情正处于一种不知怎么形容的感觉, 想着要不随便说一句让他别担心,便听他语气担忧地问她,“那你可会有事?”   她可会有事?   阮妤听得这话, 先是一怔, 看着他的目光也变得讷讷起来,等回过神见他脸上是没有隐藏的关切, 她心中所有的思绪忽然变得烟消云散,紧跟着是一种啼笑皆非的感觉。   她在胡思乱想什么?   他便是不想让别人发现,也肯定是为了她的名声。   这男人从来都如此,只为别人着想,却不为自己多加考虑半分。   她心里软得一塌糊涂,脸上也重新扬起明媚的笑, 摇摇头, 回握住他的手,温柔笑:“她是我自幼的好友,又岂会对我不利?”   霍青行这才松了口气, 放下心,“那就好。”   他就怕她出事。   “我也有一件事和你说。”想到许宿,霍青行沉吟一瞬,也开了口。   “嗯?”阮妤这会心情又恢复如常,握着霍青行的手,又有些闲不住玩闹起来,手指抓着他那只修长的手,不亦乐乎一根根把玩着,“你说。”   “许家大子……”霍青行也变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低声说,“他也察觉到我们的关系了。”   阮妤:“???”   她震惊抬头。   许宿怎么知的?   霍青行看着她脸上的表情,忙:“你别担心,他与我保证了不会说出去的。”又和他说了今日午后发生的那一系列事。   阮妤倒也不怕许宿往外传,许家几个兄妹的人品都是万里挑一,无需担心,她只是有些惊讶两人居然还会说起这样的事,一时又是惊叹又是好笑,半晌才笑:“看来用不了多久,我就又能吃一顿喜酒了。”   小霓对许宿的感情,她自然看得明白。   那丫头啊也就是嘴上犟,可若是许宿出个什么事,最担心的还是她,有回许宿跑船,下人来报说是碰到海盗,不知情况如何,她急得当场晕倒。   可许宿回来后,她又不肯表露自己的担心,还总跟他吵架。   阮妤还以为两人这样得磨好多年呢,没想到如今她家呆子倒是给许宿提了醒,想来许宿要是主动出击的话,小霓那丫头肯定不久就要溃不成军了。   这世上最嘴硬的女子对自己喜欢的情郎也终究是不一样的。   这样一想,不由又想起阿蕊。   脸上的笑突然就有些淡了,眼中也多了一些愁绪。   霍青行察觉到她的情绪,“怎么了?”   阮妤笑着摇摇头,“没事。”却又朝他伸手,做一个要抱的手势。   霍青行也不是第一次和她亲近了,但还是免不得红了耳根,他点漆又滚烫的凤眸看着她,明知不该这样,对她是坏名声的事,对自己何尝又不是煎熬?这几个夜里,他就没睡过一宿好觉,睁眼闭眼全是她。   可他哪里拒绝得了她?   只能含着羞和欢喜,把人抱到自己怀里。   阮妤原本只是想让他抱一下,没想到男人居然直接把她抱到了膝上,一手揽着她,一手虚扶着她的腰,眼神却再也不敢看她,飘在半空。   她笑笑,倒也没拒绝,在他怀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坐好。   原本还想和人说下自己去长安的计划,但想想,如今事情还未办成,还是不跟他说了,等来日再给他一个惊喜好了。   马车继续缓缓朝青山镇的方向驶去,马车中时而传来一两声话,只是慢慢地,女声却没了,霍青行低头一看,原来她在他的怀中睡着了。   不是第一次看见她的睡颜。   从前他们一坐马车,她也是这样,说一会话就犯困,然后就晕晕乎乎打起瞌睡。   可以前他只敢偷看她的睡颜,生怕自己隐晦的心思被她发觉,便是被她抓住手也怕她知晓,要早她一刻醒来,为得就是怕她察觉到他的心思,再也不理会他。   如今能这样抱着她,不加掩饰地看她的睡颜,再也不用怕什么,真好。   从江陵府至青山镇,路也变得颠簸起来,霍青行却始终牢牢抱着阮妤,予她一方平静的天地,烛芯发出噼啪一声,火光跳跃,霍青行看着她恬静的睡颜,到底没忍住,偷偷低下头在她眉心印下一吻。   浅尝辄止,触及收回。   清隽的脸又红了起来,唇角也忍不住轻轻翘了起来。   外边仍是寒冬的风,有些凛冽,可这马车却十分暖和,他就这样抱着他的娇娘,回家去。   *   而江陵府的阮府,阮老夫人也已从车夫的口中知晓了阮妤的事,她微微蹙眉,语气有些重,“她让你回来,你就真回来了?若她出了什么事,可如何是好?”   刚要派人再去那边看看,阮靖驰就进来了,瞧见车夫跪在地上,他心下了然,心里恼得不行,偏偏还要帮人“圆谎”。   免得祖母发现这段了不得的事。   “您不用派人去了,刚刚姐姐走的时候和我说了,要和朋友一起回去。”   “哪个朋友,是男是女,靠不靠得住?”老人家到底心存担忧,仍蹙眉说,“便是朋友,也不必让人回来,家里又不是就他一个车夫,她们想去哪让人跟着不是更方便。”   阮靖驰自然不好说是霍青行,只能继续心存怨愤的扯谎,“当然是女的,就住在她家那个。”见老人依旧担心,他又走上前安慰,“好啦,您就别担心了,阮妤又不是小孩了,她要自己去就自己去呗。”   阮老夫人听他这么说,虽是没再让人出去找人,到底还是有些无奈地说了一句,“你姐姐以前从不这样。”   可不是。   以前别说撒谎了,连和外男一起出去逛街都没有,更不用说这样孤男寡女两个人一起回家了……阮靖驰心里腹诽得不行,面上却还不能露出半点端倪,当真是憋屈死了,见祖母依旧忧心忡忡,才又揽着她的肩说了一句,“您放心吧,她又没学坏,做什么,她高兴不就好了?”   阮老夫人难得被自己的孙儿说了一通,怔忡之余又有些想笑。   她看着眼前这个过了年长了一岁仿佛变得成熟许多的少年,悬着的那颗心也终于落下了,“你说的是,倒是我糊涂了。”   她说完把人拉到自己身边,有些爱怜地摸了摸阮靖驰的头,又和他说,“我们家估计今年就要回长安去了,您爹在这那么多年,也该调回长安了。”   以前是她懒得走动,既然阿妤有这个意思,她也就帮人一把。   何况阮家的根基到底还是在长安,她也有些想回去了。   阮靖驰原本无所谓在哪里,反正江陵府和长安对他而言都一个样,只不过想起阮妤又皱了眉,他们要是去长安了,那阮妤怎么办?他刚要开口,阮老夫人就像是知他在想什么,笑:“你姐姐也去。”   “什么?”阮靖驰这下是真的愣住了。   阮妤也去?   这怎么可能?   她连家都不肯回,怎么可能会和他们一去长安?   阮老夫人继续说:“这原本就是你姐姐先提出来的,她打算在长安也开一间酒楼,过阵子先让白竹他们过去看看。”   原来是这样。   不过他看应该还有霍青行的缘故吧。   想到她已经把那个男人纳入自己的未来计划之中,阮靖驰心里又是羡慕又是酸,不过要是都去了长安,他也能帮忙看着,省得霍青行那个狗东西回头当了大官就欺负她!   这样一想,阮靖驰也就没那么不开心了。   ……   阮妤隐隐感觉到马车慢了下来,倒是也从睡梦中清醒过来了,她仍依赖性地靠在他怀里,一边揉了揉还有些酸涩的眼睛,一边哑着声问,“到了?”   “嗯。”   霍青行替她把几缕碎发绕到耳后,声音很轻也很温柔,“先生和婶婶今天好像出门了,你要不先去我那吃个饭?”   阮妤笑着把手挂在他脖子上,挑眉问他,“你烧吗?”   霍青行点点头,没有一点君子远庖厨的意思,好脾气地问,“你想吃什么?”   “那可多了去了,我啊,想吃虎皮凤爪,想吃糖醋排骨,还有红烧鲫鱼,啊,清炒虾仁也想吃,还有豆腐鱼头汤。”阮妤掰着手指如数家珍。   看着男人无奈又纵容的目光,阮妤刚要说话,霍青行却已开了口,“家里没这些材料,今天来不及做了,等下次我再做给你吃,好不好?”   那样好看的一张脸,还说着那样温柔的话,就连眼睛也晃荡着温柔的水意,阮妤只觉得浑身都像是泡在温泉池中,舒服地四肢百骸都想往两旁伸展开。   “没听出我在逗你吗?”   她有些无奈地伸手捏了捏他的脸,见他仍含笑看着她,又舍不得再欺负他了,松开手,往他脸颊亲了一口,“走了,不用给我准备这些,给我煮碗面条就好。”   两人说着走下马车。   等霍青行掏钱付了车费,又嘱咐车夫夜里回去慢些驾车。   那车夫拿了钱,又见两人男的俊女的美,更是笑:“你们小夫妻也快进去吧,外头冷,可别冻坏了。”   霍青行一听到这个称呼就红了耳根,刚要解释,阮妤却率先握住他的手,扬着明媚的笑脸和车夫说:“知了,大过年的,师傅也快回去和家人团聚吧。”   “哎。”   看着马车离开,阮妤这才回头,见男人还有些不大好意思,她笑着拉了拉他的手,“走了。”   青山镇还是从前那样,一到夜里各家各户就闭门不出,现在狭窄又昏暗的巷子里别说人了,就连狗和猫也没几条,没有旁人,阮妤自然没松开霍青行的手,牵着人上前叩响霍家的门,听里头传来如想的声音,“是哥哥来了吗?”身边男人应了一声,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阮妤这才松开霍青行的手。   没一会门就被人打开了,开门的却不是如想,而是一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   季知行——   如想前世的未婚夫。   看到此人,阮妤原本脸上挂着的笑一下子消失的干干净净。 第100章   会在这碰见季知行, 实在不是一件什么稀奇事。   现在还在年里,早几日霍青行带着霍如想去季家拜年,如今季知行过来, 是为回礼, 古往今来, 亲戚之间的情分就是这样维系的,要不然你不走, 我不来的, 再好的关系估计也得断了。只不过陡然瞧见这位前世自己十分不喜的人,阮妤脸上的表情一时还是有些没收住,端得是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样。   清冷的月色在头顶照映着, 门前两只纸灯笼也晃晃荡荡,虽不甚明亮,但也足够季知行瞧清阮妤的模样了, 口中原本一句含笑的“表弟, 你回来了”还未吐出,就瞧见一位裹着寒霜的美人正冷冷看着他。   他来过霍家许多回, 从未见过阮妤,根本不知她是谁,尤其——   这位容貌秀美的女子还如此……季知行皱了皱眉,觉得自己没瞧错,那双冷清的杏眸中含着对他浓浓的厌恶和不喜,他第一次被人用这样的眼神看着, 还是一位陌生人, 不由有些愣住了。   “哥哥回来的好迟,表哥都在家坐一下午了。”身后霍如想跟着出来了,正和霍青行说着话, 就瞧见了站在霍青行身边被季知行挡着的阮妤。   “阮姐姐?!”   霍如想瞧见她,眼睛一下子就变得明亮起来,她连忙快走几步到阮妤跟前,笑着去握她的手,眉眼含笑,语气都带了一些少女的娇憨,兴高采烈地问道:“姐姐怎么跟哥哥一道回来了?”   阮妤见到她,半隐于黑暗中的难看脸色才恢复如常,她不动声色地收回落在季知行身上的目光,转头和霍如想笑着说道:“正好跟你哥哥在江陵府碰见就一道回来了。”   “原来是这样!”   霍如想瞧着是越发开心了,怪不得都说有缘的人在哪都能碰到,没想到偌大一个江陵府,哥哥居然也能和阮姐姐碰着,还能一起回家!尤其看着哥哥左一袋右一袋的,拿的全是霍姐姐的东西,她眼中的欢喜更是藏也藏不住了。   她的木头哥哥总算不呆了。   “姐姐吃饭没?要是没吃就来家里吃吧,我做了不少好吃的。”隔壁灯还没亮,霍如想挽着阮妤的胳膊继续说,“阮伯父他们一早就出门了,谭姐姐也带着小善去拜年了,估计都要明日才回来呢。”   阮妤原本就打算在霍家用膳。   何况现在又见到了年轻时的季知行,她更是得好好看下,自然没有拒绝。   “那就叨扰了。”她笑着说了一句,就被霍如想高高兴兴牵着进去了,只留下一直注视着她们的霍青行以及依旧不清楚阮妤是谁的季知行。   “表哥,进去吧。”   霍青行的声音并不算很亲近,但也不算疏离,季知行早就习惯他这位表弟的性子,自是应了声好,不过看着阮妤的身影,又想起刚刚那个眼神,在霍青行关上门后,他还是没忍住低声问道:“表弟,这位是?”   “隔壁阮先生家的千金。”霍青行并没有多加介绍。   “隔壁阮先生家的千金?”季知行微微蹙眉,他见过那位阮先生的千金啊,并不是刚刚这位啊,不过见表弟没有多说的意思,他也就掩下心思,没再多问。反正无论是哪位阮小姐,他跟她都无冤无仇,甚至连话都没说过一句……或许,刚刚那个眼神是他瞧错了也不一定。   他这样一想,倒是顿时变得轻松起来,又见霍青行两手都提着东西,忙道:“我帮忙拿点吧。”   “不用,不重。”霍青行拒绝了。   这些都是阮妤的东西,他并不想假手于人。   季知行也就没再提,两人进去的时候,霍如想和阮妤已经布置好碗筷了,饭菜前不久才端出来,这会还冒着热气,霍如想看着两人进来,笑着和阮妤说,“原本还以为哥哥得在江陵府用了晚膳才回来,我就想着和表哥先吃了,是表哥说再等等,怕哥哥没吃,回头家中又只有剩菜了,没想到等了一会还真把你们盼回来了。”   阮妤见她眉梢眼角含着笑,说起话的时候还处处维护季知行,原本还算高兴的心又是一沉。   前世她嫁给霍青行的时候,如想也早就嫁给季知行了,在她的印象中,几乎没看到如想拥有过这样灿烂的笑容,她总是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着,就连笑也是浅浅一抹,说起季知行的时候也是愁绪大于欢喜。   又想到这一世的相处。   她是怎样从一个害羞内敛连人都不敢见的小姑娘变得开朗大方,偶尔还会和她开玩笑。   只要想到这些,阮妤对季知行的怨气和厌恶就更是怎么压都压不下,好在她一向能藏,便是心里对季知行恶心的不行,面上也能装作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还笑着和霍如想说,“我原本还跟你哥哥说,回头让他随便给我煮碗面条就好,没想到居然有这么一桌子菜,我倒是有口福了。”   霍如想正要笑,便又听阮妤柔声问道:“今天这一桌子都是你做的吗?”   “是呀。”霍如想愣了一下,点点头。   不是她还能有谁?   阮妤便没说话,只是朝季知行那边看了一眼,她虽然一个字没说,但就是让原本神色才恢复如常的季知行突然又变得局促起来,他甚至还有些没反应过来阮妤为何要这么看他,踌躇一会,还是开口问道:“阮小姐是有什么话要和我说吗?”   “哦,没什么。”   阮妤语气淡淡,却一点都没给人留面子,“我就是想着这么多菜,如想一个小姑娘实在辛苦。”   明里暗里却是在责怪季知行一个大男人没有帮人的意思。   这话几乎不算隐晦了,在场的三个人又不是傻的,自是全听明白了,季知行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起来,偏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他从小就读书,信奉孔孟之道,讲究君子远庖厨,虽说季家不算富裕,但无论是祖母还是母亲都从未让他下过厨,他甚至连厨房都没进过,刚刚如想去做菜的时候,他也没有要进去的意思。   觉得本来就该如此。   他并没有觉得自己哪里做错了,他认识的同窗、从小长大的朋友都如此,家中富裕的请丫鬟、婆子,家中不富裕的便是由女人掌厨,这有什么不对吗?可这位阮小姐望着他的目光就仿佛两把锐利的刀锋,她用无声的话在告诉他——   你错了。   不该如此。   ……不该,如此吗?   霍如想这会也反应过来了,见表哥手足无措站在那边,自是帮衬道:“我没事的,平时我就习惯了,而且表哥从未下过厨,帮我反而是添乱了。”   季知行闻言稍稍松了口气。   阮妤却听得生闷气,这个傻丫头!什么习惯了,这种事有什么好习惯的?就是惯得这些人让他们以为女人就该做这些!如果心甘情愿自然可以,但不应该变成理所当然,变成必须由女人去做的事。   甚至连一句感谢的话都没有。   余光瞥见季知行稍稍缓和一些的脸,她在心中冷哼一声,脸上继续挂着明媚的笑,嘴里的话却格外不饶人,带着惊讶的声音问道:“季公子从未下厨过吗?那你们家都是谁下厨的?是季公子的祖母和母亲吗?”   季知行还未说话,霍如想却只当阮妤是好奇,便笑着给她解惑,“外祖家有好几个姐姐和嫂嫂,平日我们过去的时候都是由她们下厨的。”她说完,自己却也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了,虽然具体哪里不对劲说不上来,但就是有些不舒服,好看的柳叶眉也都轻轻蹙了起来。   阮妤瞧见她脸上的表情,心中总算满意一些。   就是该让如想知道女人不是生来就该如此,而且像季家那样的地方,儿子都是宝,女儿都是草,嫁进来的媳妇就更不用说了,能怎么使唤就怎么使唤,除非有了身孕,要不然你就别想清闲!她从前因为嫁给霍青行的缘故也跟季家人有过短暂的来往,说来好笑,那位季家老夫人大字不识一个,但因为外孙和孙子当了官也讲究起那些世家的派头,每次见到她都想给她立规矩,可她是什么性子?怎么可能任她磋磨,有时间就冷眼瞧着,没心情就直接回去睡她的觉做她的事,每次都能把人气个半死,还总扬言要霍青行休了她。   她那会对霍青行本来就没什么感觉,对季家人就更不用说了,他们若好些,她自然也会有礼有节的对待,可像季老夫人那种性子的,她是连搭理的心情都没有。   反正霍青行知道了也没找她说什么。   反倒是季家那些人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最后竟不大来他们这边了。如今想想,估计还是这个小古板做了什么或是说了什么。   阮妤自从和霍青行在一起后,每每想到他,心总会蓦然变得很软,如今也是,她原本正因为季知行而变得沉甸甸的心在抬头瞧见霍青行那张脸时又变得柔软起来。   果然怎么看,还是她家呆子最好。   这季知行虽然人品没问题,对如想也是真的好,但家里的风气乱得不行,如今如想作为外孙女还好些,可以后成了季家的媳妇还不是一样被人磋磨?而且还有那个什么月娘在……一想到这两桩事,就是季知行再好,阮妤也不希望如想踩进这个泥坑里。   更何况季知行还没那么好。   偏偏如想这丫头现在一门心思都是她这个表哥,她要是贸然拆散人家,反倒让小姑娘伤心。   阮妤想到这,一时又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一屋子人各自想着事,场面变得冷寂下来,最后还是霍青行走过来开了口,“先吃饭吧。”他十分自然地走到阮妤身边,仗着袖子宽松还轻轻捏了下她的手,等她回神看过来,柔声问道,“还想吃面吗?”   霍如想听到这话也回过神,问道:“阮姐姐要吃面吗?那我给阮姐姐去做!”   她说着就要去后厨,被阮妤拉了一把,“都这么多菜了,不用了。”看着身边这兄妹俩,阮妤便是再烦的心也变得平和下来,算了,还是先吃饭吧。   霍青行看她一眼,见她情绪恢复如常了,便没再说,只招呼季知行,“表哥,吃饭了。”   “……哎。”   季知行应了一声,神色还是有些尴尬。   这一餐饭,大家谁也没说话,等吃完饭,僵坐了半天的季知行倒是第一个起来,自告奋勇道:“我,我去洗碗。”他说着就开始收拾起来,生怕收拾得慢了,阮妤又要拿话刺他了。   霍如想也怔了下,等反应过来,眼角也含了一点笑,起身说道:“表哥,我帮你。”   阮妤还没来得及说话,如想就已经收拾碗筷跟着季知行进去了,她一时又是无奈又是生气,抬手轻点眉心。   “怎么了?”霍青行看她。   “……没事。”阮妤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瓮瓮的,没什么精神,“我先回去了。”   “我送你。”   霍青行提着东西和人一道出去,走到院子的时候,他问阮妤,“你不喜欢表哥吗?”   阮妤知道他一向很难感知到别人的情绪,尤其是她的,她高兴,不高兴,他总能第一个发现,这会倒也没瞒他,点点头,嗯了一声。   “为什么?”   霍青行有些奇怪,阿妤和表哥应该是第一次见面才是,而且表哥那个性子也不像是会得罪人的。   “这怎么说呢?”阮妤看着他,手指把被风吹乱的头发绕到耳后,两弯杏眸在月光下更显明亮,她笑着,似真似假说了一句,“有些人可能天生就不招人喜欢吧。”   她仗着霍青行疼他,什么话都敢说,反正无论他说什么,男人也不会觉得她如何。   果然——   听到这么奇怪的一个理由,霍青行也没说什么,只是眼中含着纵容的笑看着她,然后抬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和她说,“其实表哥人挺好的,当初家里出事,也是他时常过来帮衬。”   “他人好,那他家里呢?”   阮妤哼一声,还是不高兴,“我可不认为只让女儿和儿媳下厨的人家会好到哪里去。”   霍青行闻言,倒是也跟着沉默了,须臾才说,“外祖母的性子的确是有些专断。”这也是他为什么不大喜欢去外祖家的缘故,其实就算爹娘还在的时候,他们两家走得也不算近,外祖父外祖母重男轻女,母亲在家的时候也没过过几天好日子,也因此后来成婚嫁人对外祖一家的情分就很淡。   至于他——   虽然是男孩,但外祖家表哥表弟不少,他这么一个外姓自然也不算什么。若不是他读书还算不错,估计当初爹娘离世,外祖一家也不会让舅舅表哥他们过来帮忙。   “我不管,我拿如想当亲妹妹看待,你当人家哥哥的仔细看着点,要是季家不好还是趁早让她看清楚,别回头进去了才知道是火坑。”   她说得刁蛮极了。   可霍青行却听得心里温暖,他抬眼看着阮妤,眼中有着比天上星河还要璀璨的光芒,就这么看着她,直把阮妤看得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才轻轻嗯了一声。   他把东西都拿到一只手上,另一只手就抓着阮妤的手藏在袖子里,一边牵着人往外走一边说,“我知道季家不算好,外祖母和舅妈的性子也不是好相处的人。”   他不信儒教,也不愚孝,该是什么就是什么。   “但表哥的品性还是不错的。”若不然当初母亲重病时为如想定下这门亲事,他也不会同意。   “我之后会和他再好好聊下。”   阮妤也不是小孩子了,就算再不喜欢季知行,也不可能张口说“我不喜欢他,我不想让如想和他在一起”,她不是如想,没有这个资格去替她做决定。   而且这一世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前世霍青行和霍如想都是沉闷的性子,就算有事也不会和对方说,可这一世不一样,而且还有她呢。   如果季知行从现在开始改变,再把那个所谓的月娘弄走,或许前世的惨剧也不会发生?毕竟前世如想和季知行要是没有那个林月还是很恩爱的。   听到身后传来的笑语声。   阮妤回头看,瞧见季知行和霍如想正从后厨出来,两人不知道说了什么,如想脸上还挂着笑……她看着看着,还是无声叹了口气,先这样吧。   要是季知行这辈子能改,那她也就不说什么了,可要是季知行再跟那个林月勾勾搭搭不清不楚……   那就别怪她了。 第101章 (一更)   阮家今夜无人, 自然也就没人点灯。   霍青行替阮妤把院子里的灯都点上,看了看这空荡荡的院子,还是皱了眉, 问阮妤, “你一个人会害怕吗?”   “嗯?”   阮妤刚要往自己屋子走, 骤然听到这么一句,还愣了下, 害怕?害怕什么?等反应过来, 她笑着停下步子,偏头朝身旁看,待看到男人微微蹙起的眉, 她笑盈盈地弯起一双杏眼,“害怕呀,你要留下陪我吗?”   霍青行原本想说“你要是害怕的话就和如想去挤一晚”, 哪想到话还没说出, 就听到这么一句,他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起来, 比起往常只红个脸颊,今日那红晕就跟挡不住似的,猛烈地都在往额头那块延伸了。   他脸红耳热,刚要解释,偏偏阮妤坏心眼的很,不仅不给他回答的机会, 还故意朝他靠近, “不可以哦。”   她纤细柔软的手指轻轻点着霍青行的胸膛,一边往下延伸,手上做着大胆至极的事, 偏偏脸上还露出一派天真无邪的模样,压着嗓音软声说,“婚前不可以做这样的事哦,你再想也不行哦。”   霍青行僵硬着身子,伸手握住她胡作非为的手,面红耳臊,急忙解释,“我没有……”   阮妤手被他抓住,倒也没有要挣扎的意思,只是低头沉默了一会,而后抬起头,露出一张伤心的脸,“没有吗?”   她演技精湛,果真把某个小古板给吓愣了,他呆呆地看着阮妤,很快又神色紧张地询问起来,“你,你怎么了?”   有也不行,没有也不行吗……?   阮妤看着他紧张的模样便又垂下头,轻声说,“我听别人说若是男子爱慕一个女子,是决计做不了柳下惠的,整日就想着把她早些娶回家,你,你都没有想过我吗?”   她说着还故意啜泣了几声,仿佛真的伤心极了。   “我,我不是……”霍青行只觉得怎么解释都不对,最后见她双肩轻颤,仿佛真在哭,只能叹了口气抬手把人揽到自己怀里,哑声道:“我怎么可能没想过?”   他又不是真的柳下惠。   每天看着她,和她这样亲近,怎么可能一点想法都没有?   他只是……   本来满怀心思,待目光触及怀中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又是一怔,那里哪有一丝水意?有的只是无尽的笑以及计谋得逞的愉悦,他看着阮妤,心中一半无奈一半牙痒。   明知她是什么性子,还一次次中她的计,偏偏还甘之如饴,拿她一丝办法都没有。   他抬手刮了刮她的鼻子,又觉得这个惩罚实在不够,便俯下身,不轻不重地咬了下她的耳朵,以示惩罚。可他心多软啊,说是咬,其实最怕她疼,一点力道都舍不得用,带给阮妤的便只剩下痒了。   阮妤最是受不住痒,偏头躲了下。   霍青行却抱着她,不让她躲,喑哑着嗓音和她说道:“胆子这么大,什么话都敢说,该罚。”   可阮妤岂会怕他?   他不让她躲,她就不躲好了,双手挂在他脖子上,笑得眉梢唇角都翘了起来,藏不住的好心情,这样作弄了霍青行一下,倒是让她因为见到季知行的那番坏心情全都消失殆尽了。她就这样娇娇俏俏地看着霍青行,整个人都几乎算是挂在他身上了,还明知故问,“生气了?”   “其实——”   她又压低一些声音,朝他凑过去,“你要真想,也是有法子的。”   这世上男欢女爱又不是只有一个法子,阮妤虽然从前和霍青行尝试的不算多,甚至只用过一个姿势,但从前出嫁时她被家中的嬷嬷塞过本子,即使只是无意间瞧了一眼,但也足够让她知晓许多事了。   比如这世上就有不到最后一步也能让彼此欢愉的法子。   阮妤这次倒不是故意逗他,而是真想表示如果有需要的话,她是不介意帮忙的,毕竟男人现在正年轻气盛,要是整日憋着,以后受苦的不还是她?   而且她也挺想试试的。   可刚刚还说着“该罚”的男人,这会又被她这一番大胆的话说愣住了。   等反应过来,别说脸了,脖子也红得不行,就连抱着她的胳膊也都在轻轻发颤了,他张了张口,最后看着她明艳无比的脸却一个字都说不出,说也没用,欺负又舍不得,最后还是只能自己咬着牙,牵着人往她屋子走,脸红脖子粗地说道:“太晚了,你快去歇息!”   等把人送进屋,点着灯,放好东西,又看了眼室内,找到储水罐,发现里面的水还热着,便留下一句“有事喊我”,然后就往外走,一点停留的意思都没有。   “哎,你等下。”   “怎么了?”男人停住了步子却没回头,僵在门口。   阮妤看着他这副模样,又是无奈又是好笑,也没理他,自己从包袱里拿出一只盒子,走过去递给霍青行,和他说,“小驰给如想的,之前你们出去拜年,他就托我转交,我刚忘了,正好你拿回去给她。”   见霍青行看她,阮妤好笑道:“你想什么呢,我爹娘,阿柔他们都有,不是就如想一个。”   霍青行这才点点头,也不在乎自己有没有,刚把盒子收好想问她还有其他事吗,就被柔弱无骨的女人重新靠在了身上,僵硬的脊背上贴着她温热曼妙的身体,她就像是话本中夜里夺人魂魄的女妖精,专吸夜行书生的魂,脸靠在他肩上,手牵着他腰带,偏头看他,诱惑道:“霍青行,你真不要吗?”   这次是逗弄的成分更多些。   男人还没压下去的心跳又如擂鼓一般,他红着脸,喘着气,“不要!把门关好,我走了。”而后再没跟她说一个字,几乎算是落荒而逃一般,从阮妤的视线中离开。   阮妤倚在门口,看着他大步离开的身影,没忍住,笑出了声。   这个呆子。   她摇摇头,听到大门被人关上,她也合上房门落下门栓,进屋梳洗起来。   ……   从阮家出去的霍青行,心跳还未恢复,扑通扑通的仿佛随时都会从喉咙口跳出来。他脊背贴在身后的大门上,仰着头,喘着气,喉结不住滚动,他家那只还未取名字的猫也不知道从哪里过来,居然就来到他的脚边,因为过了年,明显大了一圈的黑白奶牛猫这会正在他脚边拿脸拱他的腿,还从喉咙口发出一声声的喵叫。   霍青行看到他,燥热的情绪逐渐平复下来,他弯下腰把沉甸甸的奶牛猫捞进怀里,又见他毛发脏乎乎的,一边替人轻轻掸着,一边问它,“又跑到哪里去了?”   “喵。”   霍青行哪里听得懂,只笑笑,“走吧,回家了。”说着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才往隔壁走。   霍如想和季知行也还没回屋睡觉,不过两人都是守规矩的人,即使霍青行不在也都是面对面坐着……交谈起来,季知行总觉得表妹和以前相比,变了许多。   以前他们见面,大多都是他说话,表妹听着,连直视他都不敢。   可如今表妹不仅敢直视他的眼睛,还会主动找话题了,这会就在说过年他们放烟花的事。   季家虽然还算富裕,但也没这个闲钱买烟花放,因此季知行十分好奇,不由多问了几句,霍如想也没隐瞒,笑着说了许多事。   直到听到外头传来的脚步声,霍如想才止了声,起身迎人,“哥哥,你回来了!”   “嗯。”   霍青行点点头,把手里的盒子递给她。   “这是什么?”霍如想有些惊讶地接过盒子,奇怪哥哥怎么送阮姐姐回去,还带了个东西回来,等打开盒子,发现竟是一支簪子,还挺好看,不由高兴道:“是阮姐姐给我的吗?”   “不是。”   霍青行实话实说,“是阮靖驰给你的。”   “啊?阮公子给我的,为什么啊?”霍如想一脸惊讶。   霍青行解释一句,“不是只有你,谭小姐小善他们都有。”   知道别人都有,霍如想倒是也没再说什么,她笑着收起盒子,然后从霍青行的手中接过小肥猫,“他出去一天,估计饿了,我去给他喂点吃的。”然后就和两人打了招呼,离开了堂间。   季知行目送着霍如想离开的身影,心中对那位阮公子送的礼有些不大舒服,但又不好说,只能收回目光,看着霍青行问,“表弟今日是去许家了吗?”   “嗯。”   霍青行点点头。   季知行倒也没有觉得嫉妒,还笑着说道:“表弟读书一向好,这次科考一定能金榜题名。”   霍青行看着他,也说了一句,“表哥也可以。”   “我……”   季知行说起这个就有些无奈,他读书虽然不算差,但每年科考的人实在太多了,他这样的在家这边还能看看,但拿出去就会湮没在人群中,不过他也不觉得沮丧,这会仍笑道:“我会加油的,考过一次,总是有些底了。”   两人就科考的事聊了一会。   知道霍青行的脾性是不大喜欢说话的,季知行刚想提出去客房歇息,就听霍青行说道:“我有话要问表哥,表哥可否随我去院子里走走?”   季知行一愣,有些意外,但也没拒绝,点点头,随着霍青行走到院子,看着他的背影开口,“表弟有什么话就说吧。”   霍青行收回落在隔壁院子的目光,转身问他,“当初母亲在病榻前请表哥照顾如想,不知表哥可还记得?”   “当然!”   季知行忙道:“姑姑说的话,我都记着,等如想过了及笄之年,我就会八抬大轿娶她为妻!”   霍青行见他脸上没有一丝不愿,心下稍松,又问,“那外祖母和舅母她们怎么说?”   听到这两个称呼,季知行的神情有一瞬变化,其实祖母和母亲并不满意如想,一来如想和他年纪相差太大,等她过了及笄,他已二十出头了,这样的年纪放在他们那边,早就可以做爹了。二来,如想的身体太过柔弱,母亲和祖母总担心如想日后生不出孩子。   可他——   季知行袖下的手紧捏成拳,在霍青行的注视下,和他保证道:“表弟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如想,不会让她受一丝伤害的!”   霍青行看他这般就知晓外祖母和舅母并不满意如想,要不然上次他们去季家过年,外祖母他们也不会一点口风也不露了,他心下微沉,但看着季知行坚定的目光还是抿了抿唇,“我就如想一个妹妹,希望表哥记住今日和我保证的话。”   “如果如想有一日因此受伤,我……”   他话还没说完,季知行就连忙说道:“不会的,我不会让她受伤的!”   霍如想喂完猫出来就瞧见两人在院子里,不由驻步问道:“哥哥,表哥,你们怎么在院子里说话?”   霍青行原本还要和季知行说几句,看到如想出来也就止了声,“没什么。”他开口,又拍了拍季知行的肩膀,“表哥也去歇息吧。”   “好。”   ……   翌日。   今天是初七,也是金香楼重新开业的日子,阮妤自是得去一趟,刚出门,孙大已经在门前候着了,瞧见她出来立刻跳下马车,给她拜年,“阮小姐新年好啊。”   如今还在年节里。   阮妤自然也笑着应好,“孙师傅新年好啊。”她说着递给人一个红包。   “这,这如何使得?”孙大不肯要,摆手道,“您给的钱已经够多了。”   阮妤笑笑,“就一点小钱,开工红包。”   听到这话,孙大才犹豫着收下,又道了谢,“外头冷,您快上马车吧。”   阮妤点头,刚要上去就瞧见从巷子外走来的季知行,他手里提着小笼豆浆油条包子,看到阮妤也愣了下,等回过神笑着和阮妤打招呼,“阮小姐早。”   对于季知行,阮妤还是没有什么好脸色,这会也只是淡淡点了点头,“早。”   而后理也没理他,径直上了马车。   等马车启程,却听到外头传来如想的声音,“表哥,你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你不是喜欢吃巷子外李婆婆家的油条和豆浆吗?”季知行看到霍如想,也收回目光,笑着和她说。   ……   坐在马车里的阮妤听到这番话,抿了抿唇,最后还是叹了口气,点着眉心没说话。   *   金香楼开业是大事,一大早屠师傅就领着人买好了鞭炮又祭了灶头菩萨,等外头鞭炮一放,阮妤又给大伙发了开年红包,大门打开,过完年的金香楼也正式开始营业了。   关了七天门,从前习惯在金香楼吃饭的人哪里还按捺得住?   门一开,就有不少新客老客进来了,阮妤帮着招呼了几个熟悉的客人就上楼处理事情了,一直忙到傍晚,她才下楼,交待了几句就准备回家了。   今天爹娘都回来了,她有阵日子没见到也想他们了,便想早些回家陪他们吃饭。   孙大一直侯在外头,看见她过来忙牵着马车过来,等阮妤坐稳,马车就缓缓往青山镇的方向驶去。阮妤从前一向上马车就要假寐歇息,今日倒是不知为何,吃着霍青行给她准备的紫苏梅,竟不觉得困,索性便掀起车帘看外头的风景。   开了年,这天气也不似寒冬那般凛冽了,至少有太阳没风的时候,还是暖和的。   她这厢托着下巴百无聊赖地看着外头的风景,突然,她看到一处地方——   “停车!”   她难得声音那么重。   孙大吓了一跳,马车倒是立刻停了下来,“怎么了,阮小姐?”他问马车里的人。   阮妤却没回答他。   她只是沉着一张脸看着不远处的巷子里,那里站着两个熟悉的身影,赫然便是季知行和林月。 第102章 (二更)   孙大不知道阮妤怎么了, 还想询问,余光一瞥,也瞧见了巷子里的两个人, 女的不认识, 隐在昏暗处, 只能瞧出是个柔弱的姑娘,男的却是霍家的表亲……青山镇巴掌点大的地方, 来来往往, 谁不认识?   这位霍家的表亲,听说早就和霍家那位小女儿有婚约了,还是故去的那位霍夫人亲自指的婚。   以前他要走的时候, 孙大还载过他,看着也是个品性不错的孩子,每次碰见都会客客气气和他打招呼, 因为季家路途有些远, 若碰上饭点,中途他下去买吃的也会给他带一份, 那会他还和他家老伴说起这位季公子的好,想着日后霍家那个小女儿嫁过去肯定过的不错,哪想到如今居然当街和别的女子拉拉扯扯……孙大忽然明白阮妤为什么要停下了。   他就像是知道了什么天大的秘密,一时既不敢说话,也不敢多看,只能收回目光当作什么都不知道。   马车就停在路边。   这会已是黄昏, 路上行人、马车不算少, 摊贩也都收拾着东西打算回家了,阮妤就坐在马车里,手握车帘望着不远处, 看着原本好好说着话的两人,不知道说到了什么,那个女人突然崩溃似的哭着倒在季知行的怀里,季知行起初是想避开的,步子都往后退了一步,最后还是停下脚步任她抱住,他高高抬起的手犹豫几番最终还是落在了女子的脊背上,轻轻拍着,似是在安慰。   而那女子双肩微颤,也不知道有没有被安慰住,反正就是不肯从他怀里起来。   阮妤看着看着,眼中的寒气越浓,就算离得远,她也能猜到那个女人在说什么,前世如想因为这个女人没了孩子,她便着人好生调查了一番,知道这个林月和季知行是邻居,两人从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只是相比季家在当地还算富庶,林家就要清贫许多了,加上林家父母重男轻女,林月那个弟弟又是个小霸王,林月打小就没少被欺负。   她十六岁那年,她爹娘还想把她卖给当地一个乡绅做妾,换来的钱给儿子留着讨媳妇用。   按照时间,林月现在应该正处于要被爹娘卖给乡绅做妾的时候……所以现在找到季知行哭的如此伤心应该也是为了此事。   说句实话,一个姑娘家碰到这样的事,的确可怜,可林月这人,阮妤却无法对她产生一点同情。   前世她最后还是嫁给了那个乡绅,不过那乡绅是个短命鬼,没几年就去世了,她又知道季知行当了官,便一路来到长安,想方设法和季知行见面,借由少时的情分寄住在季家,表面装得像模像样,说什么为奴为婢也愿意,只求他们不要赶她走,免得再被她爹娘卖掉,还说自己已经在想谋生的法子了,私底下却总是找如想说起和季知行幼时的情分,那会如想怀了身孕,她身体本就不好,能怀上孩子已然不易,每次还要听林月说起和自己丈夫的往事,和季知行说起,季知行也没当一回事,还当她是孕中多思,让她别胡思乱想,长此以往,如想的身子怎么会好?想到前世她得到消息去季家看如想的时候,她就躺在床上,鲜血染红了她身下的锦绣如意缎子……   如想那样柔弱的一个人,在握住她手的那刹那,居然让她感觉到了刺骨的疼痛。   想到如想红着眼泣不成声的模样,想到她知道孩子没了,眼中失去最后一束光的情形,阮妤手里那块车帘都快被她撕扯下来了,她寒着一张脸,看着季知行的目光就像两把锋利的刀。   她就不应该对这个男人抱有期待!   只要他一日不解决这个林月,他跟如想之间就别想安生!   长街上来来往往的马车和行人已经越来越少了,阮妤看着不远处那对男女,冷笑一声,突然甩了车帘走下马车,“孙师傅,劳你在这等下。”   孙大自是没有不应的道理,忙应了一声。   ……   “季大哥,求你帮帮我,我只有你了,那个男人都五十岁了,我真的不想嫁给他!”林月抱着季知行,把脸埋在他怀里,不住哭着。   季知行似乎也有些生气,一边拍着她的背,一边安慰道:“你别哭了,等我回去后和林伯父林伯母商量下,断然不能让他们把你嫁给这样的人。”   “……没用的。”   林月哭得眼睛都红肿了,双手紧紧扯着季知行的衣襟,仿佛溺水的人抓着最后一块浮木,“只要我一天不嫁人,他们就不会歇了这个心思!”   “这……”   季知行也蹙了眉,“那你可有心仪的人?若是有的话,就请他来家中提亲。”   林月从季知行怀里抬起脸,看着眼前这张周正温和的脸,正犹豫着不知道怎么开口,忽然就见抱着她的男人脸色大变,还猛地把她一推,她一时没反应过来,直接被推得后退几步,趔趄倒在地上。   这里位处偏僻,底下的青石板早就松动了,前几日又下过雨,她这一倒,底下的淤泥溅到身上,她那一身白裙顿时就没眼看了。   “月娘!”   季知行见她摔倒在地,神色微变,刚想去扶,余光瞥见站在不远处,似笑非笑看着他的阮妤又顿住了,他转过身,面向阮妤,规规矩矩朝人拱手一礼,又有些犹豫地问道:“阮小姐怎么在这?”   “怎么,这条街是你家开的,还不准人走了?”阮妤嗤笑一声。   听人张口结舌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她也懒得理会,只是把目光转向地上那个女人,女人刚才哭了一场,眼睛早就肿了,都说“女要俏,一身孝”,她倒是很知道男人喜欢什么模样,大冬天的穿着一身白纱裙,头上也只簪了几朵绢花,要不是如今身上满是淤泥,还真有些我见犹怜的模样。   她似是还没有反应过来,呆呆地坐在地上,又或许是不敢相信季知行居然会推她,反正整个人看起来就很呆。阮妤并不急着说话,见她长睫微颤,等眼中光芒重新聚拢,她就立刻红了眼去喊季知行,“……季大哥。”   并未出声责怪,只是露出一派可怜模样,心里却有些胆颤。   她的余光能瞧见阮妤。   她见过霍如想,一个娇娇弱弱的小姑娘,天真烂漫,很容易相信人也很有同情心,可这个女人……长得如壁画中的神仙妃子,气势又非常凌人,仿佛在她面前,什么魑魅魍魉都会被她照得原形毕露。   她忽然有些害怕。   只能更加可怜巴巴地看着季知行。   林月很清楚怎么让一个男人对自己心生怜惜,果然,季知行目光松动了一下,往她那边看过去,似乎犹豫着要不要去扶她。   啧。   这缠缠绵绵的一句,季知行这混账玩意居然认为她对他只有兄妹情谊?   见鬼的兄妹情谊!   季知行并不知道阮妤在想什么,他看着林月犹豫一番最后还是没去扶她,只是低低说了一句,“你快起来。”然后就又面向阮妤,却也不敢直视她的眼睛,说起来也奇怪,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明明昨日才见阮妤,但就是非常怕她,昨日在霍家如此,如今在外头也是如此……他踌躇一会还是打算先开口,“这是林月,从小和我一起长大,因为被爹娘逼婚才来到这,和我是偶然碰见的,阮小姐不要误会。”   他巴巴解释一句。   阮妤却听得嗤笑出声,“我说什么了,你就这么急着解释给我听?”   “我……”   季知行本就不是能言善辩之人,被阮妤这么一通说,更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倒是扶墙起来的林月看到这副情形忙帮衬道:“小姐别误会,我跟季大哥真的没有什么,我……”   她一边说,一边又眼泛泪花地看向季知行,似乎是在犹豫着什么,最后还是撇过头,看向阮妤,刚刚用余光窥视阮妤已经让她心惊胆颤了,而今直视阮妤,更是让她连呼吸都忍不住屏住了。   她从来就没见过这样的女人,自信、美丽,睥睨一切,容貌对她而言反倒是锦上添花的东西了,那通身的气派才让人望尘莫及,甚至让人心生自卑。   如蝼蚁见到天神,连看都不敢,只想把自己藏起来,这样才不至于自卑到死。   林月此时就是这样的模样,偏偏又要帮季知行说话,只能低着头和阮妤解释,“我和季大哥是偶然碰见的,刚刚是我太激动才会如此,我和季大哥真的没有什么。”   她说着还停顿一下,又道了一句,“小姐和如想是朋友吧?如想也见过我,知道我的情况。”   还知道把如想扯出来,果然聪慧。   如果今日是如想在这边,只怕再是不舒服,也还是会原谅他们,她从来就是这样善良的人,可这世道,良善的人总是容易吃亏,那些贪婪的恶鬼最喜欢欺负良善之人,被他们看上就如跗骨之蛆,不把你扒一层血肉下来不可能收场。   “林小姐在这儿有亲戚?”阮妤笑着问。   林月一怔,摇摇头,“没有。”   “那倒是奇怪了。”阮妤笑道,“我记得峤山镇离这儿可有不少距离呢,你这胡乱跑就跑到了这,还正好和来这边做客的季公子碰上?”   “我……”林月脸一白,余光瞥一眼季知行,见他也蹙了眉,似是在思考阮妤这番话,她心下更是一紧,忽然梨花带雨般哭了起来,“我不知道去哪里,只能一路跑,我不知道会跑到这儿,也不知道季大哥会在这,我真的不知道。”   她又把脸转向季知行,哭着喊道:“季大哥……”   季知行见她满面泪水,心中的犹疑一扫而尽,果然帮着说起话来,“阮小姐,月娘和我从小一起长大,最是单纯,而且她已经够可怜了。”   要不是害怕阮妤,估计下一句就要说“你别再这样说了”。   阮妤看着眼前这对狗男女,心中只觉恶心,估计前世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他们就是这样“对付”如想的,她艳丽的红唇紧抿成一条直线,待把心中的情绪压了压,这才看向林月问道:“所以林小姐打算如何?”   她脸上笑眯眯的,眼中却一点笑意都没有,黑漆漆的,仿佛能把人吞噬进去一般,“你跑到这,一无亲戚二无好友,是想找个谋生的工作和家中了断,还是?”   “我……”   林月愣住了,她来这是知晓季知行在这,才特地过来,还想着若是能借此和他在外留宿一次,便是不能成事,以季知行的性子也肯定会给她一个交待。   至于谋生什么的,她根本就没想过。   “你瞧,你什么都没想过就四处乱跑,林小姐,咱们大魏虽然国泰民安,但也不是一个坏人都没有呢。”阮妤摇摇头,叹了口气,又建议道,“你要是想谋生,我倒是可以给你想想法子。”   林月见她仿佛真要给自己介绍工作,心下一紧,立刻转过头看向季知行,“季大哥……”   季知行垂眸看她,见她眼中摇摇欲坠的光芒,沉默一瞬还是和阮妤说道:“阮小姐,月娘没出来务工过,而且这里也没认识的人,我还是先给她找个住的地方,明日把她送回家吧。”   “回家之后,我会去林家和她爹娘说下。”   林月刚要开口,阮妤却已经没了好脾气,冷声嗤道:“你去说?以什么身份?邻居?季知行,若是他们说了不听,你打算如何?”   “我……”季知行敛了眉,犹豫道:“他们若是不听,我便去找族长,总不能真让月娘嫁给这样的人。”   阮妤真不知道该说季知行天真还是什么了,她冷眼看着他,“你觉得能有几成把握?”   季知行其实一成把握都没有,说到底这也是林家的私事,而且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旁人又能如何管?他也只是因为幼时情分,不忍见月娘落入那样的狼窝,这才只能尽力想办法。   “季知行,你不是救世救难的菩萨,也别忘了你还有未婚妻。”   “你在做这些事的时候,有没有为如想考虑过?你可知这里来来往往这么多人,若是有青山镇的百姓瞧见你和这个女人,他们会怎么想?他们又会怎么说?你在宽慰可怜你的青梅时,可曾想过会连累如想置身于流言蜚语之中?”   季知行的脸在这昏暗的巷子里惨白一片。   他抬头看着阮妤,张口欲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他的确忘了。   他今日来此是打算给如想买点小食,根本没想到会在这碰到月娘,月娘看到他冲过来抱着他哭得很伤心,他就什么都忘了。   阮妤看着他这副模样,也懒得和他们废话,直截了当道:“你想怎么帮她是你的事,今日我碰见你们的事,我也不会替你隐瞒,回去之后,我就会和霍青行说,至于如想那边,你自己想清楚怎么说……”   “如想心肠是好,但这不是由着你们作践的理由。”她说完冷冷看了两人一眼,转身就走,半步没有停留。   季知行看着她离开,想追上去,却被林月抓住袖子。   “季大哥……”林月的脸在昏暗的巷子里,比季知行还要惨白,眼中更是盛满了惶恐,这次却不是她在演戏,而是她真的慌了,她紧紧握住季知行的袖子,不肯让他离开,声音都颤了起来,“季大哥,你,你不要丢下我。”   季知行听到她的声音回过头,一边是阮妤,一边是林月,他犹豫一番,看着越走越远的阮妤,还是打算先留下来,他看着林月,抿唇说,“月娘,我先送你去客栈,等明日,我和你一起回去。”   说着就往一处走。   林月现在哪里敢再说别的,连忙跟在人身后,走了几步才问,“季大哥,那位小姐真的会告诉霍公子他们吗?这样会不会影响你和如想的感情?”   季知行沉默一瞬,“她既然说了会,就肯定会。”   虽然只有几面之缘,但他已然清楚阮妤的脾性,不过还是宽慰道:“放心,我和如想不会有事的,只是这次的确是我考虑不周,我是该向她道歉。”   也幸好今日只有阮妤瞧见,要是别人,真是连累如想了。“等回去之后,我就会和她说清楚,好在如想一向善解人意,知道你出这样的事,肯定不会怪我。”   林月一听这话,心更加揪紧了,她看着身前这个伟岸的男人,袖下的手都攥成了拳头。   不能,不能就这样结束……   她不要别人,她只要季知行! 第103章 (一更)   “阮小姐。”   孙大见她回来, 立刻从车辕上跳了下来,看了眼身后,见巷子里的两个人居然朝反方向走了, 不禁皱了皱眉, 犹豫半晌, 他还是压着嗓音问,“那位季公子……”   阮妤也朝身后看了一眼, 瞧见季知行这番做派, 脸上更是一点好颜色都没有,她没跟孙大多说什么,只道:“今日的事, 劳烦孙师傅保密。”   为了如想的声誉,也不能让旁人知晓。   孙大自然知道这事关系着什么,连忙点了点头, 沉声保证道:“您放心。”   阮妤见此也就不再多说, 自行上了马车。   等马车重新启程,她靠坐在舒适的座椅上, 脸上的神情却还是十分难看,一面揉着疲惫又烦躁的眉心,一面想着该怎么处理这事……如果季知行是她的未婚夫,被她碰到这样的事,她绝对二话不说让他滚远点,别来她面前脏了她的眼。   作为一个成年男人, 明明有未婚妻还在外头和别的女人如此行事。   她才不管他是好心还是什么?谁说他好心善良就得让她受委屈的?如果作为要跟自己相处一世的人, 她连指责他不对的权力都没有,那他和她允诺会让她幸福一辈子的话又能有几分真?   而且林月本就是别有用心,季知行那个蠢货自己看不明白还觉得旁人冤了他们感天动地的兄妹情。   真是恶心!   可如想呢?   阮妤想到如想, 整个人又变得沉默起来,那个傻丫头最是善良,只怕便是再不高兴,再不舒服,也只会自己咬牙吞下苦楚,不会让别人担心自己。   想到这。   阮妤又叹了口气。   马车一路往青山镇去,阮妤因为思索如想的事,并未小憩,等快到青山镇的时候,听到外头传来孙大的声音,“阮小姐,是小行!”   阮妤闻言,立刻掀起车帘往外头看,果然瞧见霍青行的身影在不远处。   许是也听到了身后的动静,霍青行驻步回头,瞧见是阮妤的马车,寡淡的脸上很快就扬起一抹笑。   “孙师傅,你先回去。”阮妤说完这句就走下马车,朝霍青行走去。   孙大只当她是要和霍青行说季知行的事,自然没有多语,应了一声,赶着马车离开。   “怎么下来了?”霍青行见她过来,有些奇怪,又觉得天寒地冻,想劝阮妤回去,可孙师傅却已经赶着马车离开了,他也只好站在人身边,替她挡风,仗着这条路没有别人,两人又都穿着斗篷,他伸手抓住她的手替她取暖,嘴里跟着一句,“走吧,我们快点回去。”   若是从前,阮妤被他抓住手,肯定是要逗他几句的,可她今日却没这个心情,也没走,只看着人说,“我有话和你说。”   霍青行也察觉到她的不对劲了,原本要迈出去的步子停下,“出了什么事?”   他问。   面对霍青行,阮妤自然没有隐瞒,把刚刚瞧见的事一五一十和人说了,说到最后,还在生气,“季知行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那林月一看就是为他而来,他居然还真信了她的鬼话,觉得是偶然碰见。”   霍青行听到这番话,脸色也不大好看,不过还是替季知行说了一句,“表哥一向好心,估计……”   话还没说完,就被阮妤喷了,“他好心就能背着如想做这样的事吗?这次好在只是被我瞧见,若是别人,你有没有想过如想会面对什么?”   “我看他就是根本没替如想考虑!要不然能做出这样的混账事?!我刚刚都和他说了,他居然还带着那林月走了!”   她一股脑说了一通,等说完见霍青行只是看着她却一个字都没说,更加生气了,沉着脸,“你怎么一个字都不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小题大做?觉得我冤枉你那位好表哥了?”   倘若霍青行今日敢点头,她就真要好好和他说道说道了。   好在霍青行还没这么昏聩,他见她的脸色已变得平静,这才开口,“我没觉得你小题大做,也没觉得你冤枉表哥,我很感激你这样为如想着想考虑。”   “那你一个字不说?”阮妤虽然语气还有些不满,但声音却已不似先前那般尖锐了,脸色也缓和了许多。   “你刚才说得那么急,我怕打断你,你更加不开心。”霍青行实话实说,见她眉梢扬起似要反驳最后又哼一声别过头,笑着去揉她紧蹙的眉宇,继续说,“我刚刚也不是替表哥辩解,不过表哥这个人从小就是这样的性子。”   “那个林月和他一起长大,他把她当妹妹看,今日见她落魄便只想着安慰了。”   阮妤一听这话,眉梢又要挑起,却又听身旁的男人沉声一句,“不过他今日的做法的确不对。”   好心是一回事,但主次也该分清楚。   林月落难是可怜,但能帮她的法子有许多,可季知行却选择了一条最不该的路,林月如今这般肆无忌惮,也是季知行的软弱好心以及没有差别的对待纵了她。   “等表哥回来,我会问问他打算怎么处置。”   霍青行的这番话总算没让阮妤失望,她心里的那口气散去许多,再开口的时候,整个人也变得平静下来了,她原本就不是多么易怒的人,只是今日为如想的事着急了。   这会她平静之后,再开口,说的却是林月,“那个林月并不是容易打发的人,她在一日,如想和季知行就不会有好结果。”   这种女人,除非找一个比季知行更优秀的男人,要不然她就会一直心有不甘,然后处心积虑做一些事……前世她嫁给乡绅都能熬到他死后再攀上季知行,谁知道这次会如何?   她是真想跟霍青行说他们这桩婚事算了,但残留的理智让她没说出口。   倒是霍青行,仿佛看懂了她眼中的忧思,抬手抚了抚她的头,柔声说,“别担心,若是表哥没办法解决这个女人,我也不会放心如想这样嫁过去。”   当初母亲只不过是担心他们兄妹年弱,无依无靠,这才会在死前给如想定下这门她还算放心的亲事。   可如今他已长大成人,有能力护如想平安,若是季知行连这样一个女人都解决不掉,又何谈给如想一个美好的未来?他又岂能放心把如想交给他。   眼前的少年其实还很年轻,也没有那种可以一呼百应的身份,但阮妤也不知怎得,竟对他没有一丝怀疑,就仿佛笃定他说的每一句话都会做到,都能让人放心。   她悬挂了一路的心在此刻终于落了下来,没再说什么,只是朝人点了点头。   这个男人前世在如想出事后,直接带人上门把如想带离了季家,不顾季知行以及那些季家人的祈求和谩骂,如今……她相信,他照样能保护好他的妹妹。   “走吧,回家。”   她拢了拢身上的斗篷,刚刚气得不行没觉得冷,现在冷风一吹,真是冻得她牙齿都要打颤了。   霍青行见她这般,眼中也泛起一些笑,他紧紧握着她的手,轻轻嗯了一声,侧着身,以高大的身形庇护着她没被寒风侵袭,说,“回家。”   路上。   阮妤问起他,“你今日是出门了?”   霍青行点点头,没瞒她,“去了一趟林大人那边,上次他推荐我去许家,我还没感谢他。”   知道是林泰然,阮妤没再说什么,她不反对他和林泰然往来,林泰然虽然如今只是一个知县,但做出来的成绩可比阮东山好看多了。   阮东山是占了忠义王府和祖母的光,才能这么多年在江陵府当他的太平知府,什么成绩都没有也能一做十多年,可林泰然那是实打实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成绩。   从偏远山区到富庶的荆州,这位林大人曾受不少百姓夸赞,而此次调任,更是他鲤鱼跃龙门的开始。   霍青行和他来往,只会获益匪浅,日后去了长安也不会孤立无援。   只是有一桩事——   旁人或许不清楚,她却知道,林泰然和庄黎庄首辅的关系不浅。   当初庄黎得罪新帝被关押至天牢,那些从前和庄黎走得近的大臣都不敢管他的事,只有她身边的这个男人还有林泰然在宫中长跪不起请新帝宽恕庄黎。   可惜。   雷霆震怒。   庄黎最终还是难逃一死,而这两人也没什么好结果,一个被贬至凌安城,一个也从内阁被罚到地方重新做起了父母官,那几年的长安是真的乱,即使远在凌安城的她都听说了不少长安的事。新帝就跟疯了似的,从最初的端方君子变成一个暴君,有才之士接连受到压迫,朝中新臣都不敢说话,老臣也一个个告老还乡,最后林泰然被一众不愿大魏衰败的大臣联名请回了长安,成了首辅。   没多久,这个男人就要去长安了。   前世和他们牵绊的那些人也要出场了,她如今对那位庄小姐已没有太放在心上,她更担心的是他的仕途,他的性命。   她怕有些东西还是和前世一样。   霍青行瞧见她的目光,笑着问,“怎么了?”   阮妤把思绪压到心底,握住他袖中的手,摇摇头,笑道:“没事。”   如今想这些也没用。   ……   夜里。   阮妤在家里和爹娘用过晚膳,又陪着谭善在院子里玩起九连环,余光却总是忍不住朝隔壁看,也不知道霍青行和季知行说了没,如想她又是怎么想的?   如今林月和季知行还没闹出什么事,她也还没到对他到失望的地步,估计季知行说几句好话,她就又没事了……可林月这个女人,又岂会这样结束?   她心里乱得很,平日很快就能解开的九连环,今日就迟迟没能解开。   谭善托着下巴坐在小凳子上看了半天了,抬头瞧见一张神思恍惚的脸,拉了拉阮妤的袖子。   “怎么了?”阮妤回过神,笑着问了一句。   “阮姐姐还问我怎么了,你这一晚上都已经出神好多次了!”谭善不高兴地撇了撇小嘴。   阮妤也知道自己今天状态不对,只能放下九连环,摸了摸他的头,“抱歉,我今日没什么心思,你去找阿柔陪你玩吧。”   谭善不是那种很缠人的熊孩子,也察觉出阮妤今日状态不对了,不由担心道:“阮姐姐,你没事吧?”阮妤笑着摇摇头,刚要说话,隔壁大门突然被人拍响,紧跟着传来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季知行是住在这吗?你朋友出事了!”   她听到这句。   眼皮忽然一阵跳动,心也突然跳得很快。   那人拍门拍得很用力,周边几户邻居都骂骂咧咧开了门,身后爹娘和阿柔也都出来了,阮妤压了压狂跳不止的心跳,站起身,看着他们说了一句“我去看看”就抬脚往外头走去。 第104章 (二更)   阮妤出去的时候, 外头已站了不少人。   这会正是饭点刚结束,还没到入睡的时间,大家听到动静, 自是纷纷开了门往外看, 而霍家的门也已经开了, 出来的是霍青行,他还没来得及问来人要做什么就瞧见了走过来的阮妤。   “进去再说。”阮妤沉声开口。   霍青行点点头, 没有反驳, 侧过身子,让她进来。   来传话的是个小厮,找了一路本就不耐烦, 现在还要被喊进去说话,自是不满,但瞥见阮妤看过来的那双眼睛, 黑漆漆的, 一点情绪都没有,他也不知怎得, 突然一句话都说不出了,只能跟着进去。   “出了什么事?”   霍如想和季知行也出来了,站在院子里看着他们。   阮妤没说话,只是无情无绪地看了一眼季知行,她的眼皮还在跳,等霍青行关上门才问来传话的小厮, “你找季知行什么事?”   小厮这会也懒得问谁是季知行了, 反正看样子就是这了,就说道:“我是天外客栈的跑堂,住在我们店的那位林小姐出事了, 你们谁是她的亲朋,快跟我过去看看。”   “什么?”   季知行原本站在霍如想身边,听到这话,立刻大步走到小厮面前,紧张道:“月娘怎么了?她出什么事了!”   霍如想原本听到这话也有些担忧,但见季知行露出这样紧张的表情,心里隐隐又有些不大舒服,可她一向柔善,即使心中再是不舒服也没在这个当口说什么,只是默默走了过来,站在季知行的身边,等着小厮说话。   “她……”   小厮似是有些犹豫,但想想反正过去也会知道,便说,“她今夜出去的时候碰到两个地痞流氓,差点被人玷污。”   “什么!”   季知行神色惨白,身子也跟着晃了一下。   “表哥!”   霍如想连忙伸手扶住他的胳膊。   季知行被她扶住站稳身子,耳旁却还回响着小厮的那句话,他脸色苍白,忽而哑声呢喃,“不行,我得去看下!”总归还记着霍如想,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偏头朝她看过去,和她说,“如想,月娘出了这样的事,我现在得去一趟。”   霍如想正要说话,可季知行说完话就大步往外走去,她微微张开的红唇还未吐出一个字,男人就已经拉开门出去了。   看着消失在眼前的男人,她心里突然一阵难受。   她知道自己不该这样小气,林姐姐出事了,表哥去看她是正常的,她也没想过阻拦,她只是想和他说“带她一起去,她也能帮忙的”,没想到一个字还没说出,人就已经离开了……   阮妤也被小厮这话惊到了,林月出事了?怎么会这样?但她经历的事多,震惊过后第一件事就是起疑,好端端的,林月怎么就在今晚出事了?   她心中思绪万千,余光瞥见霍如想脸上的难过和失神,把思绪都压在心底,握住她的手。   感受到手背上的温热,霍如想回过神,抬起头朝阮妤露了个笑,示意无事,只是这笑太浅,转瞬即逝。   阮妤抿唇看着她,也没在这会说什么,看到小厮要往外走,才开了口,“这位小哥,劳烦你等下。”   小厮驻足,或许是因为阮妤的美貌,又或许是因为她的气势太过强烈,小厮没办法用不耐烦的态度面对她,还算客气的问了一句,“你有什么事吗?”   阮妤礼貌问道:“想问下小哥,那林小姐可曾报官?”   “没有。”小厮摇头。   阮妤红唇轻抿,她松开霍如想的手,从荷包里拿出一角银子递给他,在他诧异的目光下说道:“劳烦小哥跑一趟衙门,找下应捕快,若他不在,便找其他人去一趟天外客栈。”   “他们若问起,只说是金香楼阮老板请他们帮忙。”   小厮听到这个称呼,眼睛忽然瞪大了,金香楼那位阮老板几个月内让一家快关门的店起死回生,如今俨然成了当地最有名气的酒楼,这个故事早就传遍了,他平时总听店里的人说起这个,有人说金香楼日进斗金,也有人说那位女老板长得美艳不可方物。   难道……就是眼前这个女人?   他这会神情讷讷看着阮妤,连拒绝都没了,呆呆地接过银子,应了声好,而后往外走。   “你觉得这事不对劲?”小厮走后,霍青行低声问阮妤。   “就算我小人之心吧。”阮妤看着他说了一句。   他们没跟林月有过太多的接触,可阮妤前世是亲眼见过这个女人使坏的,算她没同情心也好,小人之心也罢……她总觉得这事透着诡异。   “你要过去?”她问霍青行。   霍青行点点头,表哥一个人过去,他不放心,而且傍晚阮妤和他说的话,他还记着,不管这事究竟如何,也不能让表哥一个人和林月共处一室。   看了眼阮妤,“你也要去?”   阮妤肯定要去,点了点头,她怕林月诡计多端,这两个男人都着了她的道,而且这种时候,女人比男人有用。   霍青行长眉微蹙,他并不想让她参与这样的事,而且天色也晚了,他不愿她奔波,但也知晓阮妤的脾性,他沉默一瞬还是点了点头,“我去叫马车。”   他说着就往外走。   阮妤看着他离开,刚想宽慰如想几句,然后和爹娘说一声,可还不等她开口,霍如想就拉着她的袖子说道:“阮姐姐,我想和你们一起去。”   “如想……”阮妤蹙眉,刚想劝她。   可小姑娘这次却很坚定,拉着她的袖子,目光寸步不让。   阮妤在她的目光下败下阵,最终只能摸了摸她的头,叹了口气,“罢了,你一个人留在家,我也不放心,你要去,就去吧。”   等霍青行喊了孙大的马车过来,阮妤也已经和家中人说过了,虽然不清楚出了什么事,但看他们这个阵仗也知道肯定不是小事,二老也没阻拦,只是嘱咐道:“小心点。”   阮妤点了头,和霍如想上了马车,霍青行就和孙大坐在一处。   马车离开巷子,走远了还能听到身后的议论声,看着身旁霍如想轻抿的红唇,阮妤什么都没说,只是抬手握住她的手。   ……   等马车到天外客栈。   应天晖领着捕快也刚刚到,看到他们居然全都出动了,很是惊讶,沉声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霍青行看一眼楼上,“过会再说。”   阮妤牵着霍如想的手,倒是多说了一句,“有个朋友刚刚在附近被两个地痞流氓欺负了,劳烦应大哥喊底下人去查下。”   应天晖挑了下眉,要什么证据都没有就去找,无疑是大海捞针,刚要开口询问便又听阮妤压低嗓音说了一句,“应大哥可以吩咐他们去酒馆、青楼这些地方找下。”   其实阮妤也不确定,但想来这类男人都有劣根性,无论这次事件是不是林月自导自演,那些地痞流氓欺负了姑娘自然免不得要炫耀一通,而最适合炫耀的地方便是喝酒以及玩弄女人的地方了。   应天晖做捕快这么多年,在她说完之后便察觉出里头的不对劲了,他也没有多说,只是比先前更为沉默的点了点头,转身去吩咐属下。   阮妤说这些话的时候没觉得什么,说完后,心里却生出一些担忧。   如想年纪小,可能还听不懂她的弦外之音。   但霍青行肯定听的懂。   他会不会觉得她太凉薄了一些?事情还没定论,就已经把人想成这样了……若是从前,她是绝对不会有这样的心思,她好也好,坏也罢,自己活得舒服就好,管旁人的眼光做什么?   但自从和这个男人在一起之后,她突然就不愿把那些不好的一面展现给他看了。她怕他会不喜欢,怕他会觉得自己喜欢的人竟然是这样的,怕他……会失望。   她这厢还在犹豫怎么和霍青行说话,手却被人握住了,她站在兄妹俩的中间,一手牵着不知道在想什么的霍如想,一手就被某个男人握住了。   男人的手很大,手指也很修长,可以牢牢包拢住她整只手。   她似是有些惊讶,偏头去看他,就见他朝她抿唇一笑,是那种让人安心的笑容,他仿佛能看懂她所有的徘徊和担忧,所以才在这样的时候以这样的方式安慰她。   “我们上去吧。”   阮妤原本还有些悬着的心听着他温润如常的声音,突然就像是落在了实地,稳稳当当,紧绷的脸上也慢慢散开一抹笑容,带着轻松的心情,轻轻应了声好。   ……   两人由跑堂领着上去,楼上楼下有不少人都在围观议论。   “就是这了。”跑堂走到一间屋子前,轻轻拍了拍门,里面传来季知行的声音,有些沙哑,“谁?”   霍青行答了,“我。”   “表弟?”季知行有些惊讶,他应了一声,“等下。”而后压着嗓音似乎是在宽慰啜泣的女子,那声音虽然低,却也很温柔。   阮妤听到这个声音,立刻转头朝身边看,果然瞧见一张惨白的小脸。   她刚想让如想下去歇息,门就开了,季知行疲惫的脸曝露在他们眼前,刚要和霍青行说话,余光就瞧见了霍如想,“如想?”   “你怎么……”   “来了”两字还未说出口,他的腰身就被人从后面抱住了,是林月抱住了他,她仿佛还没瞧见外面的情形,亦或是瞧见了,故意如此,两只手臂紧紧抱住季知行的腰身,不住说道:“季大哥,我怕,你别离开我。”   声音发颤,听起来害怕极了。 第105章 (一更)   季知行原本要和霍如想说的话只能暂时收了回去, 转头安慰林月,“好了,月娘你别怕, 我没打算离开, 乖, 别怕。”   他瞧见了如想惨白的脸和微晃的身形,有心想要分神和她说话, 可怀中人今夜受了巨大的刺激, 这会又在颤抖了,他只能先好生安抚她。   他想着,如想一向温柔, 知道月娘出了这样的事,必定不会怪他的。   而且月娘也的确需要他的安抚。   他刚刚来的时候,月娘就差扒着窗子跳下去了, 被他一顿劝才肯回来, 他现在是万万不敢再刺激她了。   阮妤看着季知行这个德性,气得脸都黑了。而她身边的霍家兄妹也没什么好脸色, 只是一个凤眸漆黑沉默不语,一个是苍白着小脸,红唇发白。   “你先下去吧。”   阮妤暂时把怒火压在心底,转头又给了小厮一角碎银子,吩咐道:“我们要说会话。”   小厮本就聪慧,拿了钱就更不用说了, 忙哈腰道:“您放心, 小的就在外头守着,不会让不明不白的人靠近的。”   阮妤点头,又看向那抱作一团的一男一女, 冷声,“还不进去?”   丢人现眼的东西,果然就不应该对他抱有期待。   就是……   可怜了如想。   阮妤察觉到自己左边握着的那只手在刚刚已冰冷非常,指尖都在发颤,她抿着唇,紧紧握住。   季知行总归还有些理智,忙应了一声,“月娘,你先松开。”可林月就跟听不见似的,仍紧紧抱着,不肯松开,季知行只好牵着人的手走到一旁,让阮妤三人先进来,门刚被合上,季知行就和脸色苍白的霍如想解释道:“如想,月娘受了刺激,你……”   阮妤见他一副“如想温柔乖巧,肯定不会怪我的嘴脸”就恶心得不行,不等他说完就冷声打断了他的话,“季知行,我今天傍晚是怎么和你说的?”她冷着声,“我是不是警告过你,不要仗着如想心地善良就作践她的?”   季知行脸色一白,“我……”   他张口欲解释,可林月忽然又瑟瑟发抖起来,紧紧抱着他,又喊了起来,“季大哥,这里有坏人,我害怕。”   原本要解释的话只能再次停下,转头去安慰林月。   霍如想看着这样的季知行,眼眶忽然慢慢红了,她抿着发白的唇,目光注视着两人,什么都没说。阮妤见她这般更是气得不行,还要再骂,却被一只柔软的小手握住,侧过头,霍如想看着她摇了摇头,是让她别再说了。   阮妤又是生气又是心疼,只能用力握住她的手。   “请大夫看过没?”   霍青行开了口,他的声音是在场人之中最冷静的那个。   季知行抽空回道:“我来了之后只顾着安慰月娘,忘记了,劳烦表弟帮我喊小厮去找个大夫过来看看。”   霍青行颌首,刚要出去,林月又喊了起来,“不要,我不要见人,季大哥,你把他们都赶出去,我不要看到别人!”她已不复傍晚阮妤见到时的软弱,抱着季知行大呼小叫,跟疯了似的。   季知行竟也由着她,安慰道:“好了,月娘别怕,我不找人,我陪着你。”   说着转过头看向霍青行三人,目光和语气都很是疲惫,“表弟,要不你们先回去吧,我在这陪着月娘,等明天天一亮,我就带她回去。”   这次都不用阮妤开口,霍青行便已沉声问道:“你要在这陪着她?”   季知行却还没有发觉其中的不对劲,无奈道:“月娘现在这个情况根本离不了人,你们先回去吧,等明天我带她回去,离开这边或许情况就会变好了。”   霍青行一贯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但此时看着季知行的目光也变得漆黑起来,声音也带了一些凉意,“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表哥可曾想过后果?”   季知行听到这话,神色微变,他似乎反应过来,但林月在他怀中瑟瑟发抖,俨然一副离了他就不能安生的模样。   他这厢正不知如何是好,阮妤却开了口,“我刚刚来的时候叫了捕快。”   她说话的时候,目光一直放在林月的身上,见她在听到“捕快”两字时眼睫猛地一颤,原本只是怀疑的心此时已变得肯定。   还真是她搞出来的事!   为了一个男人,她也真是豁得出去!   阮妤心中冷笑不止,原来还有所顾忌,这会也就全然不顾了,她仍握着霍如想的手,看着林月冷声说,“捕快刚刚已经去查了,想必很快就能还林小姐一个……清白了。”   “清白”二字,她说得格外重。   林月的脸更加白了,她微垂的眼中满是仓惶,心中一时觉得他们肯定找不到,一时又在想若是他们找到了,那该怎么办!   偏偏阮妤还故意道:“林小姐不知道吧,咱们这位林大人很快就要调去长安了,偏偏这种时候在他管辖的地方闹出这样的事,林大人岂会放任那些违法之徒?估计用不了多久,就有消息传过来了!”   林月脑中紧绷的最后一根弦在阮妤这句话之后彻底绷断了,她忽然抓住季知行的胳膊说道:“季大哥,我要回家……”   “现在太晚了,月娘,我们明日再回去,可好?”季知行原本在听阮妤说话,突然被人抓住胳膊,回头劝道。   可林月就跟疯了似的,哭着说,“不,我现在就要回去,我不要待在这个地方!我都被人欺负了,你还任由这些人这样说我,我要回去!我不要见到那些人,他们只会让我更加害怕!”   霍如想原本一直沉默着没有说话。   她虽然年纪小,却不是傻子,隐约也能察觉出阮姐姐说的那番话是什么意思。如今见林月话里话外都在指责阮姐姐,顿时就有些无法再保持沉默了,她看着季知行安慰林月的情景,听着林月吵着嚷着要离开,语气竟然很平静,“你到底是不想面对我们,还是不想让捕快查到结果?”   屋子里一下子什么声音都没了。   林月的吵嚷声和季知行的安慰仿佛都被消了音。只是很快,季知行就转过头,他皱着眉,看着霍如想,“如想,你这是什么意思?”   “表哥应该问她是什么意思?”霍如想抿着唇,第一次这样冷静地看着季知行,没有害羞没有软弱,有的只是无声的倔强,可只有阮妤和她自己才知道,她的手抖得有多厉害。   “林月,你可记得,你抱着的,是我的未婚夫?”她又开了口,这次是看着林月说的。   林月把脸埋在季知行的怀里,闻言,身形微微颤了一下,却没有松开。   “还有表哥——”   霍如想又把脸转向季知行,继续说,“你可还记得你和我定了亲,可还记得就在不久之前,你还跟我保证会好好对我,绝对不会让我受委屈?”   “如想……”季知行哑着声,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想让林月先松开,但林月却死死抱着他,怎么都不肯松开。他只能无奈地看着霍如想,“如想,月娘现在出事了,于情于理,我都不能在这个时候丢下她不管。”   他知道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好。   但他把月娘当妹妹,妹妹出了这样的事,做兄长的怎能不管?他想过找打杂的婆子,可月娘根本不肯让其他人靠近。   “而且——”   他觉得如想今日有些过分了,只是这样的话,他又不愿说与如想听,他的如想是世上最好最善良的姑娘。   今日或许只是气急了。   又或许是……   他把目光转向阮妤,第一次对这个女人皱了眉,猜测是不是这个女人又说了什么?   霍如想看着这样的季知行,心底忽然涌上一阵无尽的疲惫和失望,林月出事了,所以他就可以枉顾她的脸面和心情,抱着林月,让她听话,别无理取闹吗?如果是以前,她会选择一个人忍耐,她不愿给任何人添麻烦,即使自己不高兴。   可不知道是什么改变了她,她如今竟也会去反驳了。   等瞧见他看着阮姐姐的神情,霍如想的心中便只剩下恼了,她刚要说话,霍青行却已彻底冷下一张脸。   他以保护者的姿势站在阮妤的身旁,目光沉沉看着季知行,语气淡淡,“表哥,你今日过分了。”   轻飘飘的一句却仿佛点醒了季知行的神智,让他一下子就从混沌中抽出神来,他脸色一变,刚想说话,阮妤却已失去耐心,开了口,“好了,林月,你也别再做戏了,是你自己说,还是等捕快来了,让你当众丢脸。”   “你自己选。”   她原本可以不管这两人的事,反正季知行今日这番作态,也足够她身边的兄妹俩看清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可她突然不想就这么轻易的放过林月。   原本上辈子的事,上辈子清算了,她也就不跟这两人算了。   没想到这辈子——   这两人竟然又让如想如此伤心!   她岂能就这样放过他们?她就是要让季知行这个蠢货看看他一心以为温柔纯善的青梅到底是怎样的嘴脸!   “阮小姐,你太过分了!”季知行对霍家兄妹还能容忍,可对阮妤,实在容忍不下去,原本要致歉的话又变得尖锐起来,他从来都是温和的性子,还是第一次当众斥责一个女人,“你也是女人,月娘受了这样的屈辱,你不关心也就罢了,你居然……”   “我怎么?”   阮妤却不怕他,拉住要说话的如想,看着季知行嗤道:“倘若她今日真的受了屈辱,我阮妤二话不说给她磕头赔礼道歉,可若今日之事是她自导自演呢?”   季知行蹙眉,毫不犹豫地打断,“这不可能。”   他仍不相信林月会做出这样的事,这可是事关名节的大事,月娘怎么可能会这样做?她又为什么要做?所以他看着阮妤说,“你不能因为不喜欢月娘就这样侮辱她。”   “表哥……”   霍如想双目失神望着他,她红唇微张,想说话,却发现自己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只是在想一个问题。   这,真的是她的表哥吗?那个说无论何时都会相信她,保护她的表哥?   为什么她会觉得如此陌生?   阮妤看着身边如想失神的眼睛,反握住她的手,看着季知行的目光就跟刀子似的,又看了一眼他怀中仍背对着他们的林月,觉得这对狗男女真是般配极了,一个蠢,一个毒……还真是天造地设!   既然天造地设就该捆在一起,别出来祸害别人!   正逢外头小厮禀道:“阮老板,应捕快说有话和你们说。”   她挑了挑眉,看着林月,嗤道:“林小姐要是不选的话,我就替你选了。”她说着就要转身去开门,那动静传入林月的耳中让她再也待不住,高声喊道:“不要!” 第106章 (二更)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让原本还愤慨不止的季知行愣住了。   “……月娘?”他迟疑般低下头去看怀中人, 目光微滞,脸上也写满了不敢置信,他便是再傻,此时也察觉出不对劲了, 他呆呆地看着林月, 看着这个自己从始至终都相信维护着的青梅,因为奔波而沙哑的声音此时变得更哑了, “你……为什么?”   林月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 心下又是一紧。   她忙转过头, 眼睫微颤, 声音也有些发抖,“季大哥, 我……”   她想解释,可发现自己这会居然一个字都辩解不了。若是只有季知行一个人,她自然有法子哄骗他,季知行这人一贯好骗, 她但凡露出一点可怜的模样, 他就什么话都不会说了,可身后还有霍家兄妹以及一个不知根底的女人,这个女人就如她猜想的那般, 果然任何魑魅魍魉到了她面前都会被照出原型!   林月心中恨极了!   原本一切都被她安排得很好, 季知行如她料想的来了, 也信了她的话,她就等着这样熬过一晚, 明日再和人一起回家。   她没了清白,那个乡绅肯定不会娶她。   而以她爹娘泼皮的性子,必定会让季家人给她一个说法, 若是季家人不肯,她就去寻死,季大哥一向温善,绝对不会见死不救的……   她想的很好,没想到如今居然都被这个女人给破坏了!   这个该死的女人到底是什么人!   怎么哪里都有她?!   林月心中又恨又恼,看着眼前季知行受伤以及难以相信的目光,她心中不知所措,只能继续梨花带雨地看着他,颤声喊他,“季大哥……”   外头小二没听到阮妤的声音,又问了一句,“阮老板?”   阮妤刚要说话,霍青行开了口,“我去说吧。”   “行。”阮妤也没阻拦,她其实也只是想借捕快吓吓林月,要真传播出去,对如想的名声也不利,反正现在林月不打自招,也就没必要再请他们上来了。   目送霍青行往外走,阮妤牵着霍如想坐到了椅子上,这才看向屋中那对男女,懒声开口,“林小姐说说吧,你都做了什么。”   林月闻言,身子又是一颤,她看着眼前目光逐渐变得发沉的季知行,哪里敢说,偏偏阮妤的话如影随形,甩不掉似的冷言冷语继续穿透她的耳膜,让她根本没办法装作听不到。   “你若不肯说,我就只能请人上来了。”   她一下子就被人掐住了命脉,即使对阮妤恨得牙痒,但也真怕她把人喊上来,到那个时候,不仅失了季知行的信任还彻底丢了脸面,季家那个老太婆一向要脸,估计更加不会要她了……心里有几团烈火在焚烧,她紧紧攥着手指,咬牙承认,“我,是我自导自演。”   “哦?”   阮妤坐在椅子上,就像一个恶毒的漂亮女人,一边剥着橘子,一边好整以暇地偏头问,“怎么演的?”   “你别太过分了!”林月像是被她激怒,红着眼,转头怒视阮妤,但看着那双漆黑的杏眸,心肝又是一颤,那眼中冷冰冰的,一点情绪都没有,她根本不敢直视,只能颤着肩膀垂下头。   “我过分?”   阮妤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原本散漫的坐姿变得端正起来,清艳的脸跟着一沉,冷笑出声,“你自己做出这样的事还不准人说了?林月,你明知道季知行有未婚妻,还特地跑到这边来找他,演出这样的戏,你自己心里打的什么主意,真当别人不知道?”   林月被她说得脸色惨白,余光又瞧见季知行越发黑沉的脸,她只好带着祈求哑声喊人,“季大哥……”   她从前每次用这样的神情都能得到男人的怜惜,都能让男人站到自己身边。   可这次……却毫无用处。   那个温善敦厚的男人已从最初的怔忡中回过神了,再度看着这样可怜柔弱的一张脸,他却没法再像从前那样心生怜惜,他只是沉默地看着她,没有阻拦阮妤的讥诮和质问。   林月见这招居然对季知行失去效果,心下更是一阵恐慌,她想上前去拉季知行的袖子,季知行却仿佛知道一般,往后退了一步。   袖子从她手中滑过,林月的脸变得越发苍白起来。   “季大哥……”   她眼中含着不敢置信,还有一些肉眼可见的害怕,这次却不是林月在做戏,而是她真的害怕了,她怕季知行再也不肯管她了,如果连季知行都不管她了,她该怎么办?还想再说,阮妤却像是看烦了她的做派,冷声道:“林小姐,我再说一次,你不说,我就去请人了。”   眼前是不再相信自己的季知行,身后是咄咄逼人的阮妤以及沉默不语的霍如想,林月就像是走在悬空的绳索上,进退两难。她怕阮妤真要去找人,只能又看了一眼季知行。   季知行以沉默回应。   林月抿了抿干燥发冷的唇,最终还是低下头,哑声说,“我买通了两个地痞流氓,自己在身上做出一些痕迹,又跑回客栈让小二去给季大哥传话。”   果真如此……   季知行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样的感受,大概是先前的事已让他变得麻木,他这会的语气居然算得上是平静,“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便是不想嫁给那人,也不该这样糟蹋自己,你可知道名声对一个女人而言有多重要。”   林月抬起水意横斜的眼看着季知行,她咬住有些苍白的嘴唇,心中对这个男人简直又爱又恨。   阮妤把剥好的橘子递给霍如想,听到这话,只觉可笑,她看着季知行淡淡说道:“她当然知道名声对女人而言有多重要,她做这些可不是因为那个男人。”   “那是因为什么?”季知行看着阮妤皱起眉。   阮妤看着他脸上不加掩饰的疑惑,更是觉得可笑,她有时候都不知道该说季知行是太天真还是太蠢笨,不过不管是天真还是蠢笨,都和她没有关系,很快,她会让他和如想也没关系,一个男人连这样拙劣的谎言都看不明白,被一个女人耍得团团转,又有什么能力去保护如想?   “自然是因为你。”她一字一句,声线很冷,语句却清晰。   “我?”   季知行目露怔忡,更加奇怪了,“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季公子,季少爷,你觉得你和这位衣衫不整的林小姐共处一室待一晚上,旁人会怎么想?”阮妤脸上挂着讥诮的笑,说出来的话却冰冷非常,她就这样面带讥嘲的看着季知行,看着他面色发白,听他拼命解释,“我和月娘从小一起长大,我拿她当妹妹看待!”   “那她呢?”   这次说话的却是霍如想。   她手里握着阮妤递给她的橘子,一瓣都没吃。   她坐在椅子上,看着不远处的那对男女,这两人都是她自幼就认识的人,关系匪浅。其实以前也不是没察觉到,每次她去外祖家,林月都会过来找她说话,大多都是和表哥有关的话,她那会虽然觉得不舒服,但又觉得自己可能是想多了,便一直忍着不曾说,也不曾告诉任何人。   可今日,她却不想再忍了。   她看着季知行,语气平静,居然没有多生气,就只是很想问一问季知行,“表哥不会到现在都没看出她对你的心思吧?”   “我……”   季知行哑声,他看了一眼身旁的林月。   “季大哥……”   林月喊他,充斥着水意的眼睛里含着对他的情意和希冀。   这样的目光,季知行从前也时常在林月的眼中看到,但他那会只当是妹妹对哥哥的崇拜,哪会有其他想法?如今……他心下一颤,立刻撇过头,这个时候,他已顾不上林月了,大步朝霍如想走去,和人解释,“如想,我以前真的不知道,如果知道月娘对我有这样的心思,我绝对不会……”   “不会怎样?”   阮妤冷声质问,“不会管她?季知行,你做得到吗?”   季知行哑然。   身后林月如影随形跟在他身后,她的手紧紧抓着他的胳膊,悲伤的话在屋中响起,“季大哥,你不能丢下我不管,我只有你了!如果连你也不帮我,我,我只能去死了!”   他心下一颤,忽然又想到刚刚进来时,月娘扒着窗户要跳下去的情形,即使如今已经知道月娘刚刚只是在做戏,并不是真的想寻死,可如果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他好像还是没办法不去管她。   他怕她真的去寻死。   如果月娘真的因为他死了,那他一辈子都不会心安。   他脸上的犹豫毫不遮掩地曝露在霍如想的眼前,她原本平静的心仿佛被瞧不见的针刺了好几下,再次泛起无尽的酸痛,她的手在发抖,手心里的那个橘子也有些握不住掉在了地上。   阮妤听到动静,一时顾不得去骂季知行,连忙回头,待看到那张苍白的脸以及摇摇欲坠的身子,连忙握住霍如想的手,担忧喊人,“如想!”   “阮姐姐,我们回家吧。”   霍如想用力回握住阮妤的手,她已经不想再管其他事了,只想回家。   平日柔弱的人此时握着阮妤的手竟让她感觉到疼痛,阮妤仿佛又回到了前世,如想倒在血泊中紧紧握着她的手和她哭着说“嫂嫂,我要回家,我想回家,带我回家……”   鼻子蓦地一酸,阮妤看着身边的少女始终低着头,声音都开始发颤了,带着哭音,“我要回家。”   “好,我们回家。”   阮妤连忙扶着霍如想起身,她此时已顾不得收拾这对狗男女了,就想带如想快点逃离这个地方。   可季知行怎么可能让她们这样离开?他跟如想还有误会,要是不解释清楚,他心底忽然升起一阵恐慌……他用力甩开林月,听到她发出痛呼倒在地上也顾不上,大步往前,只想拦住如想不让她这样离开。   “如想,你别走,你听我解释。”   他想去拉霍如想的手,却被对他恶心至极的阮妤一把甩开,“滚开!”   女人暴怒的声音在屋中响起。   倘若阮妤现在手上有根鞭子,当即就要甩出去了,就像当初对许巍和杜辉那样,把眼前这个混账东西打得他爹娘都不认识。   季知行被推得脚步趔趄。   “季大哥!”   林月见他身子微晃,脸色微变,连忙从地上挣扎着起来,跑过来扶住他,紧张道:“你没事吧?”   看着这对狗男女,阮妤更是心生厌恶,她站在门前,扶着霍如想,转头和季知行冷声道:“季知行,你配得上如想吗?之前你不知道林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被她哄骗,我姑且当你是个傻的,可如今你明知道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居然还能如此优柔寡断!”   “你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娶如想?!”   “你算什么东西!”   季知行因为这句话,脑中最后一根名为理智的弦也给绷断了,他怒视阮妤,仿佛阮妤就是那个要拆散他和如想的恶人,他的脸上再无从前的敦厚,双目殷红,怒道:“我和如想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开口了?”   “都是因为你——”   “以前如想绝对不会这样,绝对是你和她说了什么,才会让如想变成这样!”   “是你要拆散我们!”   原本只想离开的霍如想听到这话,眼睫突然微微颤动了一下,她似是不敢置信,抬起头,看着站在不远处被林月扶着的男人,如果刚刚的季知行让她感到痛苦难受,那么如今的季知行……只让她感觉到陌生。   甚至可怕。   她的表哥一向温润,是所有表哥中性子最好的那个,底下的弟弟们犯了错要挨罚,他也都会揽到自己的身上。   是什么让他变成了这样?   他的头发和衣服紊乱,眼眶红着,再无从前的端方,甚至还怒视着她身边的阮姐姐,似乎要把她生吞活剥。只是眼睛在瞥见她的时候,又颤了几下,神情忽然又变得懊悔起来。   他甩开林月的手,朝她走来,边走边说,“如想,你别听她的,我会解决好月娘的,不会再让别人打扰我们,我们还像以前那样好不好?”   “你别离开我,好不好?”   他说着想跟从前似的,把手放在霍如想的头顶。可霍如想见他靠近,竟不由自主地白了脸,后退一步,把整个人都藏到了阮妤的身后。   “你……”   季知行看着她的动作,神情微滞,眼中先是错愕,紧跟着闪过一抹受伤,似不敢置信,他看着霍如想的方向,哑声喃喃,“你躲我?”   霍如想也察觉到了,她脸色微变,神情也有些错愕,似是也没想到自己会做出这样的动作,可她现在的确不愿面对表哥,只能拉着阮妤的胳膊,低声催促,“阮姐姐,我们走吧。”   “好。”   阮妤颌首,又看了一眼季知行和不远处的林月,但也只是一扫而过,仿佛怕脏了自己的眼睛,很快就收回了,她回身拉开门,刚想带着霍如想离开,突然听到身后又传来季知行的声音,“不行,你们不能走!”   他起初只是喃喃,后来不知道什么刺激到了他,突然暴喝道:“都是因为你!”   阮妤眼皮跳动,似是察觉到什么,回头就瞧见季知行朝她抡过来的胳膊,男人就像是疯了,眼眶殷红……这个时候想再躲已然来不及,阮妤第一个念头就是把如想推开,免得伤到了她。   霍如想是被阮妤推到一旁,撞在门上才发觉不对劲,她转头瞧见季知行这般做派也吓了一跳。   “表哥!”   她惊呼一声,反应过来就想冲过去挡在阮妤的身前。   “别过来。”   阮妤只来得及说这一句,就想抬起胳膊去挡,可想象中的疼痛却没落下,反而听到季知行的一声闷哼,阮妤抬头,就瞧见一只修长有力的胳膊挡在她的头顶。   霍青行抓着季知行抡过来的胳膊,寒着一张清隽疏朗的脸,听到季知行发出痛苦的闷哼也没有理会,只是低头看了她一眼,“没事吧?”   他喘着气,可见是跑过来的,话语之中有着藏不住的担忧。   眼中也满是关切。   阮妤摇了摇头,声音有些哑,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只喃喃道:“……没事。”   霍青行见她这般,眼中寒气越浓,等抬头看向季知行的时候,原本还有关切的眼中便只剩下点漆之色,他毫不费力地把人甩到了地上,听着男人发出沉闷痛苦的闷哼,冷声,“季知行,你清醒点。” 第107章 (一更)   季知行倒在地上, 手肘因为和地面发生碰撞让他疼得立刻拧起了眉,他抱着胳膊,喉咙里发出低低的痛呼……眼中的殷红和怨念倒是也因此慢慢退散,清明逐渐聚拢在眼中, 等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事, 他的脸又变得惨白起来。   “我……”   他的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仿佛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做出这样的事, 低声呢喃, “我, 我不知道, 我,我没想过伤害谁。”   他抬头。   对面的三个人神情各异, 霍青行冷眼凝视他,阮妤冷着一张脸,看着他抿唇不语,而如想……他的如想看也没看他, 只是握着阮妤的手, 紧张道:“阮姐姐,你没事吧?”   “没事。”   阮妤面向霍如想时,神情又变得柔软起来, 她转头宽慰一句。   霍如想犹不放心, 握着阮妤的手仔细看了一遭, 发现的确没什么问题,这才松了口气。要是阮姐姐因为她受了伤, 那她得内疚一辈子……把阮妤的手放下,她转头看向仍旧倒在地上的季知行以及似乎还因为之前的变故处于极度震惊还未回过神的林月。   她并不想责怪林月。   如果不是表哥的态度骄纵了她,也不会让林月如此有恃无恐。   “如想……”   季知行见她看过来, 手肘撑在地上,倒是立刻想起来,可刚刚霍青行的那一下,实在太疼了,他居然没法立刻起来,只能匍匐着向霍如想的地方靠过去,嘴里不住解释道:“我刚刚不是有意的,我没想过伤害谁,我只是怕你离开。”   “你别离开我,好不好?”   “我以后再也不会管月娘的事了,好不好?”   霍如想听到这番话,眼中的失望却越发浓了,她低头看着季知行,终于开口了,“表哥,我从来没有不让你管她的事。”   季知行愣了下,有些没反应过来,只喃喃道:“那你……”   为什么要离开我?   这句话他虽然没说出,但霍如想却看懂了,她沉默地看着他,须臾才说道:“这世上帮人的法子有许多,可表哥,你却选择了一个同时伤害两个女人的做法。”   她已经不想去评判季知行的做法对与否了。   她只是觉得很累,累到不想再管这件事,她收回落在季知行身上的目光,转头看霍青行,哑声,“哥哥,我们回去吧。”   霍青行看了她一眼,开口,“等下。”   而后他看向季知行说道:“表哥,你和如想的婚事暂时先作罢吧。”   他这一句像平地乍起的惊雷,一下子把屋中几个人都震住了,就连阮妤也颇为惊讶地看了一眼霍青行,她没想到霍青行居然会这么果断,在这样的时候说出这一番话。   转头去看身边的霍如想,她似乎也愣住了。   阮妤见她微张红唇,似乎要说什么,但最终只是低下头,什么都没说,像是默许了他这个说法。   “表弟……”   季知行瞪大眼睛,不敢置信,“你在胡说什么?!”   霍青行却还是那副平静的样子,并未因为季知行的怔愣和不忿而生出什么变化,他只是看着他说,“我问过表哥,是否能给如想一个平静美好的未来,表哥当初应承我一定会让如想一世无忧。”   “可显然,表哥没有做到。”   “我……”   季知行想解释。   霍青行却没给他解释的机会,“刚刚如想说的对,帮人的法子有许多,可你却选择了一个最伤害人的法子。你若是对林姑娘没有心,就不该这样事事妥协……”   “我,我只是想帮她……”季知行神色忽然变得茫然,他不解,“难道帮一个人也有错吗?”   “帮人自然无错,可你在帮人的时候可曾想过后果?就像今夜,你枉顾礼法和她共处一室还紧闭门窗,可曾想过旁人会怎么说?又可曾想过酿造的后果是不是你能承担起的?”   “一味放纵的好心,只会害了别人也害了自己。”霍青行看着季知行面无表情,他的瞳仁漆黑,嘴唇薄而透露出几分威严。他明明比季知行还要小几岁,看着却要比他成熟许多,“表哥,今日之事,全是你亲手酿造的,怪不了任何人。”   他言尽于此,不愿多说,只道:“我给你在隔壁开了一间房,也请了婆子来照料这位林小姐,明日,我会亲自送你们回去。”说完,他便没再看他,只留了一句,“夜深了,表哥早些歇息。”   而后他收回目光,看向阮妤,“走吧。”   阮妤点头,应了声好,牵着霍如想的手和霍青行离开了这。   季知行见他们要走,神情大变,他无法阻拦别人,只能拿目光死死盯着霍如想的身影,高声喊道:“如想!”   他的声音几近破碎。   霍如想脚步微顿,但也只是停留了一瞬,很快她就沉默地抿了抿唇,抬脚出去了。   ……   长长的走廊上其实围着不少人,虽然有小二在前面挡着,没让旁人靠近,但也挡不住住在这儿的客人开着门,翘首以盼,议论纷纷。   阮妤刚刚出来的时候就给霍如想戴好了兜帽,让她整张脸都藏于其中,不会被旁人轻易窥见。   她自己倒是没什么。   霍青行想给她戴的时候还被她拦住了。   她从不惧人言。   何况丢人的又不是他们。   “应大哥他们走了?”走下楼的时候,阮妤没瞧见应天晖他们的踪影,便问了一句。   “嗯。”霍青行点点头,“泽安原本想留下来,我看天色太晚,又怕衙门有事,便让他先回去了。”   “辛苦他们跑这一趟,你……”   “给了。”   霍青行笑着接过话,“你放心。”   阮妤的心就放下了,她脚下步子未停,目光却不时朝身边这个男人看去,看着身边这张冷静成熟又温润内敛的脸,心里忽然就变得很平静,目光也变得柔软起来,这个男人果然无论什么时候都没有让她失望过。   只是如想——   余光瞥了一眼身边的少女,因为兜帽遮盖的缘故,并不能瞧见她的脸,自然也就无法知道她此时神情如何。   她心中担忧,转头看着霍青行,无声吐了几个字,“怎么办?”   霍青行看懂了,也看了一眼低头不语的霍如想,沉默一瞬,低声说,“回去再说。”   阮妤点点头,没再说话。   外头孙大一直在焦急等着,见他们一行人出来,这才松了口气,忙迎过来,“没事吧?”   “没事。”   霍青行温声答了,“劳孙叔久等了。”   “你这孩子瞎客气什么?”孙大嗔怪一声,看了一眼他们身后,依旧没有那位季公子的身影,皱了皱眉,有心想说什么,但见一直不说话的如想又把想问的话咽了回去,只道,“外头风大,你们先上马车。”   “好。”   霍青行扶着两人上了马车,自己这次也探身坐了进去。   很快。   孙大就赶起马车。   ……   而客栈二楼。   季知行还趴在地上,脸面向大开的门,目光呆滞,不知道在想什么。   林月倒是回过神来了。   看到季知行还在地上,忙扑了过去,担忧道:“季大哥,地上凉,你快起来。”可她力气才多少,季知行不肯动作,她就是再怎么用力也无法撼动他一分。   眼见刚刚替她去传话的小二走进来,林月忙道:“你快过来帮忙!”   小二刚刚就站在外头,屋子里的话,他自然都听全了,没想到自己刚才辛苦跑一趟居然全是这个女人自导自演出来的,亏他刚刚真担心要出事,快马加鞭,下马的时候还摔了一跤。   他都没找这个女人算账,现在居然还要被她使唤,怎么肯听?   小二直接无视了这个女人的话。   有本事她就去找掌柜!   不过这女人敢出去吗?刚刚房间里动静这么大,外头的人估计也都听得差不多了,再说他们掌柜可是女的,最讨厌这种女人,要不是今天事情发生在他们客栈,又付了钱,捕快也来过了,估计早就得喊他们把人赶出去了!   他在心中轻啧一声,翻了个白眼,然后站在门口,也不进去,对着季知行说道:“刚刚那位公子给你开了间房,钥匙我就放在这了。”   他语带讥诮,一点都不客气,说完就没再搭理两人,直接转身离开。   “你!”林月见他这般态度,气得当场就要发作,她起身追出去,可脸刚刚露出去就瞧见楼道上有不少人朝她这边看过来,见到她立刻议论纷纷起来,她脸色一白,连忙躲了回来,也不敢再找那个小二算账了。   嘴里却不住骂着。   她那些柔善原本就都是装出来的,这会气急,自然也就没再掩藏,等骂完回过头,才发现季知行居然已经站起来了。   脸上的愤慨一扫而尽,林月立刻换作一副高兴的神情,“季大哥,你能起来了!你……”她朝人跑过去,想跟从前似的挽住他的胳膊,却只跟季知行擦肩而过。   衣袖从她手中滑过,林月的脸色陡然就变了。   她转身,看着季知行弯腰捡起那枚钥匙,看着他头也不回往外走。“季大哥!”林月心底一阵恐慌,她想追出去,却听到门口传来季知行凛冽的声音,“站住!”   他声音冰冷,是林月从未见过的陌生。   她立刻被吓得停稳脚步,喃喃喊人,“季大哥……”   季知行却没有回头,他只是看着楼道的方向,那里早就没有他熟悉的身影了,想到刚刚霍青行的话以及如想一句未说离开的身影,他的心突然涌出一阵无尽的痛苦和酸楚,那股痛苦和酸楚从心脏一点点蔓延到他的四肢百骸,让他整个人只想难受地蹲在地上。   余光却瞥见一个婆子朝这走来。   想来这就是表弟说的那个婆子了,他咬牙把那股子难受逼退,看着妇人说了一句,“劳你照顾了。”而后忽视妇人眼中的厌恶以及旁人的指点议论,苍白着脸朝隔壁走去。   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和林月说过一句话。   “季大哥!”   林月看着他离开的身影想追出去,却被婆子挡在门口。   婆子腰粗臂壮,叉腰挡在门口,看着林月阴阳怪气道:“大晚上的,姑娘还是早点歇息吧!要是吵到其他客人,被他们投诉,可就只能再让那些捕快大爷来一趟了!”   她自己也是有儿有女的人,最厌恶这样破坏别人家庭的女人。   男的不是好东西,女的也不是!   林月在季知行面前温柔软弱惯了,可面对其他人,就没这个好脾气了,若是以前她还会掩藏伪装一番,但今日被阮妤揭穿了真面目,早就在季知行那边失去了信任,心里也有一股火气未消。很快,两个人就吵了起来……隔壁的季知行听到那熟悉的声音爆出一串串他想都没想过的话,突然一阵头疼。   他居然因为这样的女人伤了如想的心?   那位阮小姐说的没有错,这样的他的确配不上如想…… 第108章 (二更)   回青山镇的路上。   这会早已过了戌时, 不比江陵府那边繁华热闹,这里的晚上几乎没有什么夜生活,越靠近青山镇,越是寂静, 原本还能听到外头传来一些车马人声, 待驶入山野小道便只有呼啸的风声以及不知道哪座山上传来的虎啸兽鸣了。   茶案上点着一盏油灯,照出一个昏暗的车厢。   旁边的红泥小炉上放着一柄茶壶, 只是经过长时间的燃烧, 底下的炭火早就灭了, 那里头的茶也已经凉了。   不过这会马车里的三个人都没有用茶的意思, 这茶凉不凉倒是也无所谓。   阮妤一直看着身边的少女,自打上了马车, 如想只是摘了兜帽,然后就一直低着头不曾说话。她平时能言善道,什么话都能说,现在却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只能拿脚尖轻轻踢了下霍青行的脚, 给他使眼色,让他说话。   霍青行原本是打算回了家再和如想说的,不过见阮妤着急, 沉吟一瞬也就开了口, “如想, 你可怪我?”   原本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少女听到这话,浓密的长睫轻轻一颤, 她抬起头,脸上有些迷茫和怔忡,“哥哥, 你在说什么?我为什么要怪你。”   “我没问你的意思就擅作主张取消了你和表哥的婚约。”霍青行看着她说,“你可怪我?”   霍如想听到这话,长睫又剧烈地颤动了一下,这次她沉默了一会才开口,“不,我不怪哥哥,我知道哥哥无论做什么都是为了我好。”   霍青行本就不擅长说这些话,闻言又变得沉默下来。   他只能抬手,摸了摸她的头。   是以安慰。   无人说话的马车里又变得沉寂下来,最后还是阮妤看着沉默不语的霍如想,温声问道:“如想,你喜欢季知行吗?”她说话的时候一直看着身边的少女,见她眼中流露出几许迷茫,便又添了一句,“不是因为你们有婚约定了亲,而是你自己,你喜欢他吗?”   这话却把霍如想给问住了,她从来就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   母亲给她定下这门亲事的时候,她才十岁不到,尚且还是不知事的年纪,陡然被母亲喊到床边从她口中听了这桩事,她也没有过多的反应,对于那个时候的她,未婚夫这个称呼太过陌生,她只知道母亲说以后会让表哥照顾她,让她日后要听表哥的话,那会她还奇怪,为什么自己有亲哥哥,却要表哥照顾她的以后。   不过她从小就听话,母亲怎么说,她就怎么听。   是逐渐长大之后才知道原来未婚夫不仅仅是照顾自己的人,还是她以后要相伴一生给他生儿育女的人。   知道这层关系之后,她再面对表哥就变得不大一样了,变得羞赧了许多,有时候他说话,她都不敢抬头直视他……可喜欢?霍如想有些迷茫,问,“喜欢是什么样的?”   “喜欢……”阮妤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喜欢就是见不到的时候会想他,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总忍不住偷偷看他,若是靠得近些会心跳加速……”   她说的时候没什么感觉,等察觉到对面望过来的目光才想起她喜欢的那个人就在对面。   心蓦地跳了一下,她很少在霍青行面前表达自己对他的喜欢,大多时候她都喜欢用行动代替语言,甚至会用一些过于逗弄的行为来掩盖自己心中的喜欢,如今……也不知道这家伙听到之后会怎么想?但这会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她没去看霍青行,而是继续看着霍如想说完后头的话,“无论处于什么环境,只要他在,你的目光便会不由自主地落在他的身上。”   “你有这样喜欢过他吗?”阮妤看着霍如想,又问了一遍。   “我……”霍如想更迷茫了,她双目失神,低声呢喃,“我不知道。”她以为自己是喜欢表哥的,因为除了表哥之外,她从未想过嫁给任何人,可听阮姐姐这样说起,她忽然又有些不确定了。   阮妤见她这般,抿了抿唇,又问,“那你现在还想嫁给他吗?”   霍如想听到这话,长睫微颤,她抬头去看阮妤,待瞧见那双眼中的清明时又低下头,她的双手微微收拢,捏成拳头放在膝盖上,整个人隐匿于昏暗之中,语气比先前还要不敢确定,“……我不知道。”   她的声音很轻,尤其是被外头呼啸的晚风一盖,更是轻不可闻。   “从我知道自己日后要嫁给表哥,我就一直把他当作我未来的夫君,我从来没想过这之间会有什么变数,即使我不喜欢林月总和我说起她跟表哥的事,但我也没想过要跟表哥分开。可现在……”她顿了顿,声音变得更轻了,“我突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无论是表哥和林月之间的纠缠,还是表哥今日的行为……都让她不知道怎么去面对。所以她才会在刚刚表哥靠过来的刹那,第一个念头就是躲到阮姐姐的身后。   “那你能接受以后和林月一起嫁给季知行吗?”   “当然不能!”这次她想也没想就立刻反驳了,她的小脸在昏暗中越显苍白,眼中却还留有一丝希冀,她看着阮妤,语气急促,怀揣着念想,“可是表哥他,他说会解决好林月的事。”   阮妤看着这样的霍如想,红唇轻抿,清艳的脸上闪过一丝怜惜。   这样的如想,让她舍不得去伤害一丝一毫,可想到前世她的结果以及季知行两辈子的优柔寡断……阮妤犹豫一番,最终还是没有选择用假象去安慰哄骗她,她把血淋淋的现实撕开口子摆到她的面前,手抬起覆在她的头顶。   她手上的动作有多轻柔,说出来的话就有多凉薄,“如想,你真的以为季知行能摆脱林月吗?”   “那个女人摆明吃定了季知行,她今日做出这样一场大戏,肯定是不可能嫁到那户乡绅家了,以林月的心思还有她父母的贪婪,怎么可能会放过季知行?”她每说一个字,身边少女的脸就白一分,阮妤看着她眼中支离破碎的光芒却没有停下,而是看着她继续说,“除非林月死了,可以季知行那个性子,若是林月真的死了,他估计一辈子都会于心不安。”   “无论林月的死和他有没有关系,他都会觉得这是因为他的缘故。”   “如想,”   阮妤垂眸,用漆黑的眼看着她,语气也变得重了一些,“你真的想把自己的未来交付给这样的人?”   霍如想看着阮妤,张口欲言,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如果她没有碰到阮姐姐,或许她会告诉自己要忍耐,镇子上许多女孩也是这样的,无论出嫁前怀有什么样的憧憬,等嫁过去再回娘家都有一堆吐槽的话,不是说丈夫不好,就是说公婆和妯娌难相处,她那会还小,过于天真,偶尔听那些姐姐们说起这些,不由问道:“既然不喜欢,那为什么不分开?”   那些姐姐们闻言却只是愣了下,转而又看着她笑,“婚姻就是这样的,哪有什么十全十美的事,过得去就好了。”   她想以表哥的性子,至少也能让她的未来过得去。   可阮姐姐的出现和存在让她看到了另一种可能,她和哥哥的相处,那样的亲密无间,即使还未成婚,却也让她从他们身上看到了美好的未来。   这样才是对的。   婚姻不该是一味地迁就、隐忍,她也有对未来怀揣美好的资格。   “不想……”她说。   她的声音很轻,轻到就连近在身旁的阮妤也没听清。   阮妤只能瞧见她微微嗫嚅的嘴唇,就在她想要开口询问的时候,身边的少女突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不再是先前的隐忍、压抑,而是肆意地哭着,她的眼泪流满秀丽的脸,人也扑到了她的怀里,阮妤被她撞得往后倒去,却又被人及时扶住了腰。   她侧过头,看到霍青行。   “没事吧?”   霍青行蹙眉问她。   阮妤摇了摇头,“没事。”   怀中少女依旧在嚎啕大哭,像是要把所有的委屈和难过全都发泄出来,她和霍青行对视一眼,而后轻轻叹了口气,抬手动作轻柔地安抚怀中这个泣不成声的少女。   ……   “睡着了?”   霍青行就站在门外,看到阮妤出来,往黑漆漆的屋子里看了一眼,又把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嗯。”   阮妤点点头,今天奔波了一日,她也累了,这会指腹点着眉心揉了揉,但还是看着霍青行问了一句,“你明日要亲自送他们回去?”   “嗯。”   霍青行替她把脸颊边的头发绕到耳后,又轻轻按着她微蹙的眉宇,看着她轻声说,“我怕表哥处理不好,而且……取消婚约也得和外祖母去商量下。”   该拿的庚帖得拿回来,该说的话也得说清楚。   “你……”   阮妤还是有些不放心,她跟季家人相处过,最是知晓他们的贪婪,就怕他们贪恋霍青行的未来不肯这样轻易就范,而且……就算真的如愿让霍青行拿回来了,这门亲戚估计以后也算是断了。   她自己倒是乐见其成,但就怕霍家兄妹不舍,毕竟他们在世上本就没有多少亲人了。   她虽然一个字没说,但担忧却布满了整张脸,霍青行猜也能猜到她在想什么,今天发生的这些事让他觉得心累,但有阮妤在他身边,他又觉得这些累算不了什么了。   晚风寒峭。   可他的心却很暖,他抬手,抚着她的脸颊,目光和声音都温柔,“别担心,我会妥善处理的。”   他这样说,阮妤也就没再多说什么,要是可以,她倒是想亲自陪着霍青行去一趟,省得这人被欺负,但以两人如今这个关系……“那明天我让阿柔去酒楼,我在家陪着如想。”   “好。”   这个时候,他也不放心如想一个人在家,霍青行看着她点了点头,又扫了一眼隔壁,灯还亮着,“走吧,我送你回去,估计先生他们还在等你。”   阮妤点头。   霍青行牵着阮妤的手,牢牢地包拢在自己的手心之中,快出去的时候,他停下脚步,轻声喊人,“阿妤。”   “嗯?”阮妤回头。   “今天,谢谢你了。”   即使他能帮如想解决这门亲事,却也口笨拙舌,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如果没有阿妤,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而且如果没有她瞧见林月和季知行,估计他跟如想还都被蒙在鼓里,一想到让如想就这样稀里糊涂嫁过去,霍青行的心中也不禁闪过一阵后怕。   头顶今日月亮并不算明亮,稀稀疏疏一点亮光,他握着阮妤的手慢慢收紧,忽然仿佛呢喃一般说了一句,“有时候,我都觉得你是上苍派过来拯救我的。”   要不然为什么自从碰到她之后,他黑暗枯寂的生命就开始被光亮和美好环绕呢?   甚至他的亲人也开始变得越来越好。   阮妤乍然听到这句话还愣了下,等反应过来,笑出声,她踮起脚尖,双手习惯性地挂在他的脖子上,两人的呼吸一点点融合,而她看着霍青行笑道:“是啊,我是老天派来拯救你的小仙女呀。”   “所以你要好好对我,要不然,老天都不会放过你。”   霍青行双手扶着她的腰,听到这话,眼中也流露出一点笑意,他低头俯身,在她唇角烙下一个裹挟着晚风的吻,他说,“我若负你,不得好死。”   “你下这样的毒誓做什么?”   阮妤被他吓了一跳,脸都白了,连忙拿手捂住他的嘴,往一旁呸了好几声。   霍青行就一直看着她,眼睛含着笑,唇角也微微翘着,听她对老天说着“那个不算”,像小孩耍赖一般,想到初见时她仿佛隔着云端的距离感,他把人抱得又紧了一些,而后又亲吻了一下她的手心,这才摸了摸她的头说,“该回家了,小仙女。”   *   等到翌日。   阮妤醒来的时候,霍青行已经喊了马车出去了,她收拾了一下和爹娘说了一声就去了隔壁。   ……   而天外客栈门前。   霍青行站在马车旁,看着一脸颓废明显一夜未睡的季知行以及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显然也没怎么睡好的林月,他只是淡淡扫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开了口,“走吧。”   马车一共有两辆。   季知行看着神色冷清的霍青行,知道他这一去是要做什么,脸色苍白,嘴唇微张,但嗫嚅了几下还是低下头,他没有理会林月,径直走到霍青行所在的那辆马车,上去了。   林月看着从昨晚开始就未再理会自己的季知行,有心想说什么,可听到身后传来的指点和议论,咬了咬牙,也连忙低下头上了后面那辆马车。   ……   位处峤山镇的季家,是当地人口最多也是占地最广的一户人家,老少几代至今仍住在一起,除去已经出嫁的姑娘剩下的加上小孩还有将近二十口人。   这会天刚亮,季家的厨房就已经升起了炊烟。   今天做菜的是老三家的,也就是季知行的三嫂以及他几个还未出阁的妹妹。   季家老太太年轻时跋扈泼辣,老了也十分独断专制,定下的规矩,不准分家,群居而住,每天轮流做饭,她规矩严手段又厉害,管得底下媳妇、孙媳妇、孙女一个个就算心里再不满,也不敢出声反抗。   这会季老太太还没起床,刚进门的老五家的媳妇文氏就已经在门前候着了,她手里端着洗漱用的水,是特地过来服侍她起床的。   季家也算不上多富庶的人家,婆子丫鬟请不起,但每天还要人伺候着洗漱,做出来的派头倒和城里的那些官家老太太一样,以前还没到孙辈的时候便由季老太太的儿媳、女儿们伺候,如今到了孙辈,就变成了孙媳、孙女。   最可怜的还是季家的这些孙媳妇。   服侍这位季老太太不够,回头还要去服侍她们的婆婆。   要说这样的人家,一般人家肯定是不愿把女儿嫁进来的,但季家的男人偏偏长得都格外的俊,读书也不错,尤其如今还出了一位读书很有天分保不准能做官的季知行,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要回头季知行真当了官,他们这些人家自然也能讨到一口肉汤喝,也因此当地这些人家明知季家不是什么良善人家,但还是一个个都愿意把女儿往这火坑里送。   ……   屋子里传来季老太太的咳嗽声,文氏立刻心神一凛,喊了一声“祖母”然后就端着水盆进去了。   文氏嫁得老五和季知行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这会季老太太被人服侍穿衣洗漱完便问了一句,“老四还没回来?”   “是,”   文氏低着头,温声答了,“四哥还在霍家。”   季老太太穿着一身崭新的锦衣,花白的头发盘成高髻,还跟那些官家老夫人似的绑着抹额,只是这抹额不似人家镶金戴玉,只绣有一些花纹罢了,一听这话,她就有些不高兴地皱起眉,嘟囔道:“也不知道他怎么就偏偏喜欢如想那个丫头。”虽然是自己的外孙女,但对于季老太太而言,孙女都看不过来,一个外姓的晚辈就更不值当什么了,要不是有个读书不错的外孙在,当初就算她女儿逼着她,她也不会认这门亲事。   叹了口气,“走吧,先去吃饭。”   也就只能盼着她那个外孙争气点,金榜题名做大官,以后也能让她享享清福。   毕竟她那个外孙冷心冷面那么多年,连她的面子都不怎么卖,要真没个什么掣肘,她还真拿他没办法,好在他一贯疼如想,有如想那个丫头在他们家,以后还怕她那个外孙不多加照拂?   她这样一想,心里倒是好受多了,连带着对如想的怨气也没那么多了,她像模像样抬起手,文氏连忙扶着人走了出去。   堂间那里已经摆好早膳,人也到的差不多了。   季家的男人们都已经早早吃过,不是出去务工就是出去探亲访友了,现在除了几个小孩,也就季家的女人们围坐在一起,其中坐在主位偏右的位置,看着就要比其他妇人富贵几分的就是季知行的娘亲李氏。   李氏因为生了个出息的儿子,颇得季老太太的脸,平时面对这些妯娌儿媳的,也有些颐指气使。   因为季知行去霍家探亲已有两日未归,席上免不得说起这事。   李氏本就不喜欢霍如想,觉得这人人小还体弱,以后肯定生不出儿子,最要紧的是,这桩亲事还是她那个早死的小姑子在床前没有问过她的意思,直接给她家知行定下来的。   她跟她那个小姑子本就没什么往来,没想到这人死了还要赖上她家知行,她就更怄了。   当初季知行回家说起这事,她是一万个不同意,她的知行是要做大官的,以后豪门贵女都娶的,怎么能娶这样的小丫头?   偏偏知行就喜欢那个丫头。   脸上本来因为被人奉承的笑在听到这事时冷了下来。   晚辈们不敢开口,可李氏那些妯娌早就看不顺眼她了,这会见她不高兴,更是使了个眼色,笑着说道:“说起来如想那丫头的守孝也结束了,等过了及笄,嫂子,你可就能抱上孙子了。”   李氏嫁的是季老太太的大儿子,在这里辈分是最大的,偏偏其他几个妯娌都抱上了孙子、孙女,她却没有。   大儿子要等人长大才能娶妻,小儿子又是刚娶妻,这几乎算是李氏的心病了。说起来也好笑,她自己当初因为嫁进季家迟迟生不出儿子而被季老太太不喜,如今自己居然也成了这样的人,却还没有半点觉得不对的地方……她沉着脸,刚要骂人,季老太太就拄着拐杖由文氏扶着进来了。   “娘。”   “祖母。”   刚刚还闹得不行的一群人看到季老太太,全都站了起来,毕恭毕敬给人请安。   季老太太由人扶着坐在椅子上,这才不咸不淡地开口,“都坐吧。”   “哎。”一群人纷纷落座。   文氏却是不能坐的,她是刚进门的新媳妇,还得服侍季老太太用膳,席间,一群人倒是没再说季知行,而是说起隔壁林家。   “林家那个女儿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说是一晚上没回来。”   “可不是,林家那二老都快急疯了,我听说那个乡绅家也派了人过来,说是要是林月出了什么事就要他们赔钱!”   “啧,当初贪他们那点钱,非要把人嫁过去,现在好了,这林月要真出了什么事,回头倒霉的还是他们,我可听说了,那个乡绅跟那位王知县还有些关系呢。”   李氏也不喜欢林月,总觉得这丫头总缠着她家知行,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一听这话也就跟着嘲道:“这姑娘家一个人跑到外头,不出事才怪了,估计啊……”她挑着唇,露出讥诮的表情,“她早就没了清白了。”   她自己也是有女儿的人,但说起别人家的女儿就半点都不觉得忌讳。   旁人议论纷纷。   站在季老太太身后的文氏却没有参与这个话题,她的神情有些难看,其实昨天林月跑出去的时候来找过她,问她四哥去了哪里,她那会没放在心上也就随口一说,可此时听得这番话,心脏却跳得厉害,林月她……不会去找四哥了吧?   她有心想说一句,但想到李氏和季老太太的为人,要林月真去找了四哥出了什么事,绝对没她好果子吃!   想到这。   文氏脸色越发苍白,低下头,闭口不言。   ……   这里还在说着林月的事,外头突然响起一阵声音,是林母在说话,“月娘,你个死丫头死去哪里了!哎呀,你,你这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第109章   林母声音尖锐, 季家这些人就算在屋子里坐着也都听见了,本来一伙人正惊讶林月居然就这么回来了,待听到后话,一个个都开始眼冒精光, 乡野之间的妇人闲着没事干就喜欢看别人家的热闹。   尤其听林母那话, 这还是个大热闹!   一群人顿时有些坐不住了,纷纷伸长脖子往外头看, 可正大门前停着辆马车, 把外头的视野全给遮住了, 她们瞧不见热闹只能嘀咕道:“这月娘是坐马车回来的?那她出事没?”   季老太太其实也爱看热闹, 但她自持是个有身份的人,一贯不爱显露这样的做派。这会见自己的媳妇、孙媳妇、孙女们都抻着脖子往外头看, 粗鄙之气藏也藏不住,她沉着脸,手里的筷子重重敲着盘子,斥道:“闲着没事干了?有这闲工夫就去多给我做几身衣裳!”   众人一听这话, 心里腹诽着季老太太都是一脚踩进棺材里的人了, 还天天要扮俏,外头时兴什么衣裳花色,也不管自己是什么年纪就要她们给她做出来, 便是不出门, 一天也要换个两身衣裳。   不过也只敢偷偷腹诽罢了。   她们这里收了心思, 继续低头吃饭,可外头却越演越烈, “你!是不是你!”仍是林母在说,然后传来打人的声音,“你个要死的, 我就知道你对我们月娘不怀好意,我打死你个混账玩意!”   季老太太听着外头泼妇骂街的声音,脸色越来越难看,刚想发话喊人出去说几句,要说就去自己家里说,别在他们门前捣乱。   可她话还没说出,就听到外头传来林月的声音——   “娘,你别打季大哥了,这跟季大哥没关系!”   顿时,本来吃着饭沉默不语的屋子更是静得连根银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见,季家这辈最小的女儿季萱抬起头,露出有些茫然的表情,“她说的季大哥是大哥还是……四哥啊。”   刚刚还稳坐钓鱼台看热闹的李氏一听这话,脸色立时就变了。   当然是她家知行了!   林家那个小妖精就喜欢这样喊知行。   要死了!   她家知行怎么跟林家这个妖精一起出现了!   她脸一阵青一阵白,连饭都不肯吃了,甚至连和季老太太说一声的时间都没有,就立刻起身往外跑去,其余人却是愣住了,还是季老太太先回过神,她同样也变了脸,再不复先前的沉稳,手用力拍着桌子,黑着脸,骂道:“你们是死人啊,还不出去看看!”   旁人听到这话才反应过来,纷纷应了声往外头跑。   “快,把我拐杖拿过来!”牵扯到季知行的事,季老太太自己也坐不住了,吩咐身后的文氏,也要出去看看。   ……   李氏刚跑到外头就瞧见林母正拿手不住拍打季知行,而季知行就跟傻了似的,呆站在原地,既不反抗也不说话就低着头,她一看到这个情形顿时尖叫一声,也跟疯了似的,上去和林母厮打起来。   她平时也跟季老太太一样,自持以后是要做官家太太的人,平时看人都抬着下巴。   别说跟人打架了,就连跟人说话都觉得降低自己的身份,可现在,她一面去扯林母的头发,一面拿脚去踹她,嘴里还不住骂道:“你要死了,居然敢打我儿子!”   “我打死你个老娼妇!”   林父原本正扯着林月在一旁围观,看到自己妻子被打,也冲了上去,可紧随其后的季家人纷纷把他拦住……季家人口原本就多,很快林家人就被她们给制服了。   等季老太太出来的时候,场面就是季家人以多欺少压着林家人打,而季知行仍呆站在原地,似乎还未反应过来。   瞧见自己的宝贝孙子脸上不是抓痕就是巴掌印,季老太太气得身子都开始在发颤了,她这宝贝孙子,从小到大,她别说打了,就连话都不敢说重,现在居然被林家那个贱人这样欺打!她刚要发怒,就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道冷清的声音,“外祖母。”   抬头看。   季老太太惊了下,居然是霍青行。   “小行,你怎么来了?”季老太太反应过来,这会她也顾不得再去发作林家人了,立刻敛了难看的神色,露了个还算慈祥的笑,又觉得外头乌烟瘴气让自己外孙看着不舒服,心里不禁又生出一阵恼意。   对于季老太太而言。   读书好等于以后能当官,当官就是能让她享清福,所以即使霍青行只是个外姓,但在她眼中,他的份量也仅次于知行。她说了句“让你看笑话了”,然后就转过头去训斥旁人,“行了,都给我住手!”   她发了话,旁人自是没有不听的,李氏率先起来,跑到季知行面前,红着眼眶颤着手去抚摸他脸上的伤势,“知行,你没事吧?你这傻孩子怎么任由人打也不反抗,快,让娘看看!疼不疼啊?”   其余季家姐妹不是上前围在季知行身旁慰问着,就是去跟霍青行打招呼。   林家二老互相搀扶着从地上站了起来,嘴里哎呦哎呦叫唤着,他们挨了打,脸上紫一块青一块,好不难看。   看到不远处的季家人,他们虽然畏惧季家人多,但想到自己得罪了谁,还是立刻抓着林月的手上前要说法,“季老太太,不是我们故意挑事,我们家月娘无故失踪一晚上,今早和你家孙子一起出现,月娘身上还这么多伤,你要是不给我们一个说法,我们可就只能去报官了!”   “爹!”   林月白了脸,忙道:“不能报官!”要是报官,她可就什么都没了。   林父一听这话,心里对这个女儿恨得牙痒,本来那户人家没几日就要来迎亲了,可这个死丫头跑得一晚上不见踪影,现在还这样回来,他这做富老爷的梦碎了不说,还得罪了人。   所以现在他死也要把季家拖下水!   毕竟季家在村子里威望重,要是跟季家绑在一起,估计连那个乡绅也不敢对他们做什么。   季老太太听到这话,眯起眼朝林月那边看了一眼,见她脸上脖子上还有露出的手腕上全是青紫色的痕迹,她心下一沉,第一个反应就是季知行真的做了什么,虽然自己这个孙子品性敦厚,又是真的喜欢如想,但这世上的男人又有几个能真的管得住自己?知行年轻气旺,要是林家那个小妖精勾引一下,保不准还真做出什么事来。   她不由自主朝季知行那边看过去,却见他依旧低着头沉默不语,而旁边的霍青行神色寡淡,不见一丝笑意……   她心下一时也没有个准确的答案,就算要问,也不能在这问,而且因为刚才那番阵仗已引来不少人的围观,现在就有不少人在对他们指指点点,季老太太一向要脸,见此,心中略一沉吟便开了口,“你们先回去,待我问清楚是怎么回事。”   “还能怎么回事?肯定是你家孙子干了不知廉耻的事!”林母骂道。   李氏一听这话,立刻又要上去扭打,“你有种再给我说一遍!”   “说就说,你们有脸做出不要脸的事,我们还不能说了?”林母也不怕她,叉腰回骂。   “够了!”   季老太太拐杖拄地,脸色更难看了,看着林家二老说,“我说了,等我查清楚是怎么回事再找你们!”   林母不忿,还想再说,却被还算有点眼力的林父拉了回去。   林父看着季老太太说,“行,那我们就等着老太太给我们主持公道了,要是老太太也没办法主持,那我就只能找族长或是报官了。”说完,林父也不顾季家人脸色有多难看,拉着目光始终望着季知行的林月往隔壁走,边走,嘴里还在不住骂道:“你个丢人现眼的赔钱货,早知道就应该把你捆起来送过去!”   骂骂咧咧的声音渐渐远去。   季家门前却依旧热闹非凡,看戏的看戏,慰问的慰问……霍青行就像是一个路过此地的陌生人,冷眼旁观,有着与这格格不入的气场。   从前他只是不喜欢季家人的贪婪冷漠,但也没见过这样的一面,而今——   他忽然有些庆幸,幸亏没让如想嫁过来,幸好一切发现的早,要不然以如想那个软弱的性子,还不知道会怎么样。   “好了,先进去。”季老太太看着这一大家子,难得有些头疼。   尤其自己的外孙还在这。   她以前总把好的一面展现给霍青行看,像今日这样的,从未让他见到过……这会只能露出更加慈祥的笑,和人说,“小行,来,你随我进去。”   “是。”   霍青行应声,跟着季老太太走了进去。   等回到堂间,季家的孙媳妇们已经撤了桌子又上了茶,季老太太看了一眼被李氏关怀慰问却一点反应都没有的季知行,知道问他也没用,只能转头问霍青行,“小行,你可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对于这一点,霍青行并未正面回答,而是看了一眼季知行,才看向季老太太,“这个还是让表哥和您说吧。”   季老太太平日被人捧惯了,季家人谁敢违抗她?她心中不满霍青行的态度,却又对他有所忌惮,只好继续挂着慈祥和蔼的笑,说,“那你今天过来是为了什么?”   闻言。   霍青行从袖子里掏出一份大红色的庚帖。   “这……”   离得近的一个年轻妇人愣了下,又凑近看了一眼,奇怪道:“这不是四弟的庚帖吗?”   “是。”   霍青行面向季老太太,“我今日带过来是为了拿回如想的庚帖。”   屋子里骤然静了。   旁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再说话。   李氏本来正在给季知行擦药,一听这话立刻转身,看着霍青行皱了眉,“你这是什么意思?”   而坐在主位的季老太太本来还在捻着佛珠,听到这话也停下了动作,她看着霍青行,脸上的笑一点点消失,最后却又露了个笑,“青行,这种事不好拿来开玩笑的。”   “外祖母。”   霍青行喊她,神色依旧平静,“您何曾见过我开玩笑?”   季老太太这下子是连一点笑都挤不出了,她的手停留在佛珠上,最后又放到旁边的茶几上,端起茶盏想借喝茶的动作来平缓自己的心情,可这么多年被人捧得早就受不了别人这样的反驳,茶还没喝就把茶盏重重扣在了茶几上,冷着脸和霍青行对视。   水花四溅。   沉闷的响声让一屋子的人都心下一紧。   霍青行却还是原先那副模样,淡淡的,一点情绪都没有。   最后还是季老太太败下阵,她神色难看地问道:“为什么?”心中隐约有个猜测,林月身上的伤,知行的沉默,还有这个外孙的突然出现……难道真的是知行做了什么?   还正好被她这个外孙瞧见?   要真是这样,那就真是惨了。   但她舍不得这门亲事,只能又换回慈祥的笑和霍青行说,“小行,你是我看着长大的,而且这门亲事还是你娘亲自定的,你现在说解除就解除,这不好吧,便是你娘泉下有知也不会安心的。”   “我娘泉下有知,只会安心。”   霍青行的气质温润沉静,即使说着这样的话也不让人觉得刻薄,他说完便起身朝人拱手,“外祖母,您依旧是我的外祖母,这个不会变,但如想的庚帖,我今日肯定要拿回去。”   季老太太抿着唇没说话。   李氏却气得拍案起身,指着霍青行骂道:“就你妹妹那样的,你以为除了我们知行,还有谁肯娶?当初你娘就是知道她以后嫁不出去,才非要我们知行娶她!”   “也是我们知行脾气好又孝顺,要不然——”   话还没说完,就瞧见一双漆黑的眼朝她看过来。   那双矜贵的凤眸没有一丝情绪,黑漆漆的,仿佛能把人的魂魄吸进去,本来还骂骂咧咧的李氏看到这样一双眼,顿时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掐住喉咙,别说再骂了,她的步子都忍不住往后倒退。   她身后就是椅子,这一退就退回到了椅子上,还因为惯性往后摔去。   要不是她身旁有人及时扶住,估计这会就要摔在地上了。   李氏被人扶住胳膊坐稳,这才回过神,反应过来自己居然因为一个晚辈差点丢脸,更是气愤,“你,你这样看我做什么!”却又害怕霍青行那双眼睛,都不敢直视,只能回头和季老太太说,“娘,你看看他,什么样子!”   季老太太依旧没说话。   倒是一直不曾说话的季知行在李氏这道声音后突然站起身,“够了……”   他的声音很轻,除了耳力一向过人的霍青行,谁都没有听清。   “知行,你好了?!”   李氏看到季知行站起来了,也顾不得再找霍青行的事了。   季老太太也松了口气,问出口的第一句却是,“知行,这到底怎么回事?你表弟是不是误会你跟林家那个女儿了?你快和他解释清楚!”她现在就盼着这事和她想的不一样,这样才能保住这门亲事。   满屋子的人都看着季知行,但季知行却谁也没看,他只是低着头,哑声说,“是我对不起如想,是我伤了她的心。”   他说完突然往里头跑。   “知行,你做什么去?”众人吓了一跳。   季老太太也被孙儿这番行为唬住了,她怕季知行出事,忙拍着茶案吩咐人,“还不快去看着!”一屋子的女人听着她的吩咐忙跟着季知行往里头跑,可季知行跑得太快,她们根本就追不上。   “知行!”   “四弟!”   “四哥,你慢点跑,你要做什么去啊!”   ……   一连串的声音响起,也无法阻止季知行离开的步伐,不过很快,她们就看到了季知行,他手里也拿着一张庚帖,正是属于霍如想的那份八字。   “知行,你拿这个做什么?”李氏瞧见这个东西,脸都白了,惊道:“你不会真要依了他们的意思取消婚约吧?你这傻孩子,你这个时候取消婚约,别人会怎么想?!”   “不行,就算取消也不能这个时候取消!”   “而且凭什么他们说娶就娶,说分开就分开,我不同意!”   季老太太远远听到这话,本来要跟着起来的身子又重新瘫坐到了椅子上,她眼睁睁看着季知行无视众人走来,想起身去阻拦,但也不知道怎么了,身子就是起不来,只能握着扶手白着一张苍老的脸喊道:“知行,你想清楚,那可是你的如想妹妹!”   “你最喜欢的如想妹妹!”   季知行听到这话,脚步果然顿了一下。   他低着头,看着手里这份大红庚帖,这上头的每一个字他都记得……他又抬头,看着这乱糟糟的一屋子人,听着旁边自己娘亲的哭天喊地还有祖母话语之中的威胁。   他忽然觉得很累……   他知道祖母性子比较专断,也知道她跟母亲并不喜欢如想,肯同意他娶如想不过是因为表弟的缘故,可他有把握让她们喜欢上如想的。   如想性子好又乖巧,他们相处久了,肯定会喜欢上她的。   而他也会如当初向姑姑允诺的那般,一辈子保护如想,不让她被人欺负。   可现在,他突然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他真的能吗?   他如今能被林月哄得团团转,为了那样一个女人伤了如想的心,以后真的能在祖母和母亲的威压下让如想一世无忧吗?   他……不知道。   季知行想到这,嘴唇紧抿,袖下的手也紧捏成拳,握着那份庚帖的手却不敢多用一丝力道,生怕不小心毁了它。   身后祖母和母亲还在说话,妹妹嫂嫂们也在劝他。   可他却没再听了,他就这样抿着唇,一步步朝霍青行走去。   “表弟。”   他的声音很哑,不仅仅是一夜未睡的缘故,也是因为从此他就要痛失所爱。   他看着霍青行,说,“对不起,我辜负了姑姑和你的信任,是我不好,是我对不起如想……”他其实有许多话想说,他的忏悔以及他的道歉,他还想和他说,他是真的想好好对如想的,自从知晓自己要娶如想之后,他曾不止一次设想过她嫁给他的未来,他知道她不喜欢人多的地方,还想过若是有朝一日他能金榜题名就带她离开这,到那个时候,他们夫妻俩单独住,她就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   他会让她一辈子开开心心的。   但好像已经没什么用了,她以后的开心欢愉都与他无关了。   眼泪滑过他的脸颊,无声地砸在了大红的庚帖上,也点醒了他最后一丝尚且还保持清醒的理智。他终于还是把手中的庚帖递了出去,“你走吧,以后……我和如想男婚女嫁,互不相干。” 第110章   霍青行有些惊讶, 他原本以为今日这一趟会很难,没想到……目光落到眼前男人的身上,他低着头,蓬头散发, 没有往日的整洁仪容, 也瞧不见他脸上的表情。   只能看见那张大红庚帖上溅开的一朵水花。   想到这么多年,季知行的扶持和帮衬, 霍青行最终还是轻轻叹了口气, 他什么都没说, 只是接过庚帖, 又把属于他的那份庚帖交还给了他,而后扫过这乱糟糟的一屋子人, 看向坐在主位那位怒视他们喘着粗气的老妇人,低头,拱手,“外祖母, 我先走了。”   季老太太紧抿着唇, 脸色难看,一句话都没说。   霍青行也没理会,行完礼便要往外走, 听到身旁传来季知行沙哑的声音, “我送你。”   脚步一顿。   他看向身边的季知行, 点了点头。   两人一道往外走。   李氏看着他们离开,想追出去又停下, 看着季老太太不忿道:“娘,您就这么让他们走了!知行现在和那丫头退了婚,以后村子里的人会怎么看他啊!”说来也好笑, 从前对这桩婚事最不满的就是她,每回如想过来做客,只要霍青行和季知行不在,她就要鸡蛋里挑骨头,没事找事。   但现在真的要取消这桩婚事,她又开始不高兴了,哭天抢地的,一副要季老太太给她主持公道的样子。   季老太太的脸比她还难看,煮熟的鸭子就这么飞了,以后能让她享清福的人就这么少了一个,她现在都还肉疼,可她能说什么?这事,是她宝贝孙子做的主,她要再拦着,不仅让她孙子不高兴,还得罪了霍青行。   现在不拦还好点,保不准以后年里年节,霍青行还记得她是他的外祖母,要真撕破了脸,以后这门亲戚也算是彻底断了。   又听李氏哭骂着霍家兄妹,说他们没良心,她更是心烦不已,想把桌上的茶盏砸出去又舍不得,只能重重拍着桌子,骂道:“你还有脸说,你要是以前对那丫头好点,会出这样的事?”   “还有知行,他到底和林家那个丫头怎么回事!”   李氏这么多年因为季知行的缘故已经很久没有被季老太太这样当着众人喝骂了,此时陡然被人这么说了一通顿时面露难堪,她的眼泪挂在脸颊上,哭骂声卡在喉咙里,却也不敢再跟刚才似的大哭大闹,听她说起林月,这才好像终于有了发泄的源头,厉声骂道:“肯定是林家那个小贱人挑出来的事,她自己不想嫁给那个糟老头子,就把主意打到知行的头上,那个小贱人把知行害成这样,看我不去撕破她的脸!”   ……   听着身后传来的声音,季知行应该错愕的,毕竟在他眼中,他的祖母和母亲虽然专断了一些,但也没有像这样泼妇骂街的时候,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林月的变化让他看清了许多事,他此时的脸上没有一点情绪,有的只是几近麻木的平静,他无视他们的话语,轻声问霍青行,“表弟是不是对我很失望?”   霍青行脚步一顿,他侧头看了一眼身边的青年,虽然只是过去一个晚上,可青年似乎变得沧桑了许多,从前挺直的脊背此时微微佝偻,而那张永远带着笑意的脸如今也沉得如一潭死水。   他叹了口气,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反问道:“表哥对自己失望吗?”   季知行:“……”   他脚下步子停在原地,但很快又重新往前迈开。   失望吗?   当然失望了。   可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他失笑一声,可出来的笑声混着极近浓郁的痛苦,而那张脸上的表情更是比哭还要难看,他没再说这个事,只道:“麻烦表弟回去之后帮我和如想说一声对不起。”   “好。”   “还有那位阮小姐,也劳烦表弟帮我带一声抱歉,我昨日,可能是真的疯了。”他如今想起昨日那个情形都还是不敢相信自己居然会做出这样的事。   他居然会有这样恐怖的念头。   想着伤人来掩饰自己的无能和不甘。   霍青行轻轻嗯了一声,又看了眼隔壁,问他,“表哥以后打算怎么办?”   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季知行的唇抿成一条直线,眼中的暗沉也变得深邃了一些,他没去看,语气淡淡,“我会处理的,表弟先回去吧。”   霍青行看着他沉默一瞬,他总觉得表哥变了许多,但发生这样的事,若无变化,才奇怪。   只希望表哥能想清楚。   他虽然不喜欢表哥这一番优柔寡断的为人处世,但多年来的情谊和扶持也不是假的,即使如今变成这样,他也仍旧愿意祝他日后能一帆风顺。   霍青行没再多说,只是在临走之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而后便不发一言上了马车。   ……   季知行就站在原地目送马车远去,等到瞧不见了,这才转身回屋。   屋子里的一众人都在看他,季老太太见他进来,立刻沉声问道:“知行,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和林家那个丫头究竟怎么了?”   李氏也着急,抓着他的胳膊,问,“对啊,你快说啊,你是不是着了那个小贱人的道!”   季知行低头看了眼李氏,又抬头看了眼不远处的季老太太,说的却不是她们要的答案,他的语气和神情很平静,平静到有些诡异,“你们不是不喜欢我娶如想吗?现在我和如想取消婚约,你们应该开心才是。”   屋子里因为他这番话突然静得可怕。   季老太太一听这话,脸色顿时难看到极致。她喘着粗气,想跟训斥别人似的训斥他,但想到这是自己的宝贝孙子,又只能自己憋着,最后把自己的脸都给憋得发紫,气息也变得十分急促。   李氏也愣住了,似乎不敢相信说这样话的是她的宝贝儿子,是那个一直温和谦厚的长子。   她刚要开口,身后就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是林母跑了进来,她哭天喊地,一进来就抓着季知行骂道:“你个要死的,我家月娘要是因为你有个三长两短,我就找你赔命!”   季知行垂眸看她,神色平静,没说话。   李氏倒是心神一凛,顾不得再和季知行说话,而是皱着眉看林母,“你什么意思?她怎么了?”   “怎么回事?我家月娘撞墙了,要不是我跟她爹发现的及时,她就没命了!”林母气势汹汹地看着他们,仿佛抓到了什么要命的把柄,冷眼看了一眼这一屋子的人,然后拖着季知行就要往外走。   “什么?撞墙!”   屋中一群人惊呼出声,就连季老太太也变了脸,她倒是不在乎林家那丫头的命,但要是让知行吃上了人命官司,以后还怎么科考?怎么做官?   “快,快去看看!”她发了话。   众人刚要出去,季知行却突然不耐烦地甩开了林母的胳膊,林母本来正抓着他往外头走,一时未察摔在了地上,表情愣愣地看着季知行。   他这个举动,不仅林母看呆了,就连季家众人也愣住了。   季知行在峤山镇一向是最温润好说话的,平时路上有人摔倒都会跑上前把人扶起,若碰到一些老翁老妇拿不动东西,他还会送他们回家……   可此时站在屋子里的那个男人沉着一张脸,再无从前的温润宽厚,有的只有诡异到让人害怕的冷漠和平静。   如果不是还是那张脸,只怕众人都要以为他不是季知行了。   季知行没有理会旁人的错愕和震惊,他只是垂着眼看着林母,不等她尖声骂人,他就开了口,“跟林月说,别再演戏了。她想嫁给我,可以,但她只能做我的妾。”   “你,你说什么!”林母反应过来,立刻急赤白脸地骂道,“你当你是什么东西,让我女儿给你做妾?”   “你不知道吗?”季知行问她。   林母被他说的脸色一变,目光也有些闪躲,但还是咬着牙说,“我知道什么!”   季知行见她这个表情就知道是他们做出来的戏,他竟也不觉得生气,只是觉得可笑,“不知道也无所谓,反正我就这句话,她要嫁就嫁,不嫁就去报官。”   却是一点都不在乎他们要做什么。   林母原本还以为这个能挟制住他,见季知行这般,一时也有些不知道说什么了,呆呆看了他半晌,最后从地上爬起来往外跑,嘴里仍是不肯露怯地说道:“你,你们等着!这事不会这么完的!”   季知行看着她离开的身影,不带情绪地收回目光,而后也没理会屋子里还处于怔忡的一众人,转身朝自己房间走去。   等他走后,众人才反应过来。   “四哥,四哥,这是怎么了?他怎么突然变得这么陌生啊。”季萱有些害怕地抱着自己的母亲,低声说。   其余人也是一脸不敢相信的表情。   只有季老太太皱着眉,看着季知行离开的身影,神色有些发沉。   ……   而此时的林家。   林母一路小跑到林月的房间,林父站在屋子里,看到林母进来,立刻转身,看了眼她身后,瞪着眼睛问,“怎么就你一个人?季知行那小子呢?”   “季家那些人呢?”   林月躺在床上,她刚刚撞了墙,虽然控制好了力道,可额头还有血迹,神智也还有些迷糊,但听到这声,还是立刻撑着身体起来问道:“娘,季大哥呢?”   “你还有脸问!”林母一看到林月就没好气,在季知行那边受的屈辱全都一窝蜂还给了林月,嘴里不住骂道:“你个赔钱货,不肯嫁人也就算了,自己喜欢的男人也掌握不住!我要你有什么用!”她骂完也不顾林月苍白的小脸,把刚刚季知行说的话一五一十全都说了出来,说着又气得拍桌,“那小子简直跟变了个人似的!”   “他真是这么说的?”林月脸色惨白,眼中也写满了不敢置信。   季大哥怎么会变成这样?   让她当妾?   虽然她是想过为奴为婢为妾都可以,但……她怎么也没想过这话居然会是由季大哥说。他跟霍家那个丫头不是已经取消婚约了吗,为什么还不肯娶她为妻?   他……是在报复她吗?   报复她让他失去了所爱之人?   林月脑中闪过这个念头,顿时怕得浑身打了个冷颤。   “现在我们该怎么办?”林母看着林父要主意。   林父看了一眼林月,皱了皱眉,说,“反正她也没出什么事,和那个许老爷说下,应该……”   “不!”   林月一听这话也不顾身体还虚弱,立刻从床上挣扎着起来,跪在了林家二老面前,她抓着林父的衣摆,仰头道:“爹,爹,那个许老爷都五十多岁了,一脚都踏进棺材了!”   “可季知行不一样!”   “他还年轻,他读书好,前途一片光明,要是他金榜题名当了官,你就是官老爷的岳丈!”   “这……”   林父林母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彼此眼中的心动,但想到季知行说的,林母又没好气地开口,“可人家又不可能娶你做正妻!”   “就算做妾,我也愿意!”   只要能嫁给季知行,她什么都愿意,“而且他只是一时不高兴才会这样说的,等以后我们相处久了,他肯定会转变心意的!”   季大哥一向是个好脾性的人,就算现在生她的气,等相处久了也肯定会原谅她的。   林母闻言,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女儿,倒的确是个美人坯子,要不然那个许老爷也不会出重金要她做妾。“那季家那个老太婆不同意怎么办?”   她心里还是有些畏惧季老太太的,就怕她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让月娘进门。   林父听到这话倒是嗤笑一声,他面露阴狠,“她不同意,我们就去找族长,去报官,让别人都知道我们月娘没了清白还因为季知行撞了墙,他们是要脸面的人家,肯定也不想闹太大!”   林母便没再说,只说起要多少聘礼,还要让季家填补那个许老爷的账。   林家二老开始说起这些。   而跪在地上的林月见爹娘终于转变主意,这才松了口气瘫软在地上,手心和后背却都已经冒了汗。   *   不同于季家和林家的纷闹,青山镇依旧处于祥和宁静的状态。   阮妤今日没有去酒楼,陪着霍如想在家里画画做女红聊天解乏,小姑娘很乖,即使出了这样的事也没有怨天尤人或是心生怨怼,甚至还笑着安慰阮妤说自己没事,让阮妤去忙自己的事。   可阮妤怎么放心得下?仍是陪着人呆了一天。   这会正值傍晚时分,黄昏将至,天还未暗,阮妤看着霍如想入睡便放轻脚步合上门出来了,她把地上放着的绣篓针线收起,想着先回家让阿娘做几道如想喜欢吃的菜回头给他们兄妹送过来,就看到霍青行从外头推门进来。 第111章   ……   “怎么样?”阮妤一看到霍青行回来, 也顾不得收拾东西了,把手里的绣篓往旁边一放就朝人走去,待看到他递给她的大红庚帖,脸上不可抑制地漾开了一抹笑, 握着那张庚帖惊喜道:“解决了?”   说完又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季家那些人贪婪成性,怎么可能就这样放过如想?她抬头看着霍青行, 眼中的高兴散去, 重新皱眉问, “这么容易?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霍青行见她这副不敢相信的表情, 唇角没忍住抿开一个笑,他牵着阮妤往里头走, 轻轻嗯了一声,嘴里说道:“是表哥主动给的。”又说,“没问题,你别担心。”   “季知行?”   阮妤听到这话, 脸上的表情却更加惊讶了, 季知行不是不肯和如想分开吗?怎么会主动给庚帖?她还以为他会拼命阻拦呢。   看了一眼不远处那间紧闭的房门,阮妤压低嗓音问,“到底怎么回事?”   霍青行也没瞒她, 他一面牵着她, 一面把季家今日发生的事同人说了一遭。   等说完, 果然瞧见身边人沉默的脸,知道阿妤不喜欢表哥, 他也没说话,余光瞥见她放在圆凳上的绣篓,待瞧见一只还未成型的荷包, 神情微动。   如想的手艺,他是知道的。   这只荷包显然不是出自她的手,而这松青色的料子也不像女子所用,难道……是她做给他的吗?   霍青行不由自主地朝身边看了一眼。   阮妤却没有注意到他的眼神,她还低头想着他刚刚说的话,对于季知行这个举动,阮妤既觉得意料之外又仿佛情理之中,季知行那个人算不上什么十恶不赦的大坏人,至少比起谭柔那个混账未婚夫要好许多,他也是真的喜欢如想,但怎么说呢……阮妤还是没办法也不会对他流露出一丝同情。   有因必有果。   季知行落到这样的结局,怪不了任何人,要怪也只能怪他自己。   所以她最终也只是轻轻叹了口气,看着手中这份庚帖,轻声说,“不管如何,如想能够摆脱那一家子,是件好事。”   她就希望如想这辈子能够好好的,别再跟前世那样伤心伤神了。   本来还想问问林月的事,但想了想又觉得没这个必要,既然季知行和如想已经解除婚约了,那么他跟林月是什么结果,又和她有什么关系?   “累吗?”阮妤还低着头,忽然被一只温柔的手心摸了摸头,她回神抬头,想跟往常似的说句“不累”,待看到问她话的那个人是谁,忽然又笑着软下挺直的脊背,看着人说,“累啊,累死了。”   这几天为了如想的事,她都没怎么睡好。   她做出一个撒娇要人抱的姿势,没想到却被人直接弯腰抱了起来。   被人抱习惯了,突然的悬空倒是没让阮妤觉得惊慌,她只是有些好奇地看着他,眨了眨眼,“霍青行,你做什么?”   “去我那边歇息会吧。”霍青行知道她的性子,等回了家估计又闲不住,忙这忙那,还是自己看着好些,看了眼天色,又低头去看她泛着青黑的眼下,蹙眉道:“这会还早,你去我那边眯会,等差不多时间,我再喊你。”   唔。   阮妤其实没有午睡的习惯,更何况现在也不算午睡了。不过看着男人坚持的模样,她也没跟人争,休息会就休息会吧,正好她也累了。   她点点头,“行。”   霍青行就抱着她大步朝自己的屋子走去。   门推开,阮妤向屋中看去,不是第一次来霍青行的房间,但距离上次过来也已经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了。   而且上次过来黑灯瞎火的,男人又“醉”着,她照顾他还来不及,哪有那个闲情雅致赏看他的房间?这次就不一样了,阮妤靠在霍青行的怀里,抬起头,好整以暇地往四周看去。   不大不小的一个房间,虽然布置简单,但该有的也都有。   靠窗那边放着一张书桌和椅子,上头摆着整整齐齐的一套文房四宝以及书籍资料,笔全部悬挂于笔架上,按照粗细大小一一放好,旁边的洗笔池里盛着干净的水……书桌旁边,一边放着书架,各式各样的书分文别类摆放着,而另一边摆着一张半人高的茶托。   茶托上头又摆放着一盆兰花。   这是阮妤前些日子送过来的,买来的时候花还没开,没想到如今竟然冒出了一个个黄色的花蕊,给这尚且寒峭的元月也多了一份新鲜的春意,可见照料它的主人十分用心。   “什么时候开的?”   兰花最是难养,阮妤自己就养死了许多,以前也就家中的花农和巧手的丫鬟才培育出一些长得不错的兰花,她自己是没这个本事的,因此如今见送给霍青行的兰花开了,她脸上的高兴根本藏不住。   霍青行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眼中也跟着漾开一些笑意,“前两日,想着等开得再多些和你说的。”   “我过去看看。”阮妤作势要下来。   霍青行轻轻嗯了一声,把人抱到那边放了下来,自己走到一旁点了一盆银丝炭,又把窗子关住,免得屋子里冷,她回头睡得不舒服。   他做这些事的时候,阮妤并未察觉到。   她自顾自看了一会花,又走到桌子边看起他平日翻看的书,等听到一阵炭火的“噼里啪啦”声,这才循声回头,瞧见放在床边的一盆银丝炭冒着猩红的光芒,她的脸上流露出一抹惊讶。   她知道男人是不怕冷的,寒冬腊月都不曾见他用过炭。   如今这样,估计是为了她。   想到这,阮妤虽然有些嗔怪男人乱花钱,但心里还是软得不成样子,偏偏她最是坏了,明知道男人一片好心,还要逗他,看着男人朝她走来,她抱着他的胳膊,把脸埋进他的臂弯,看着不远处那盆银丝炭,问他,“什么时候买的?”   “不久前。”   阮妤点点头,拖长声音噢了一声,仰起头,又弯起眼睛,明知故问,“特地给我买的?”   霍青行哪有她那么多心思,虽然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点了点头,“嗯,你不是怕冷吗?我就多买了一些备着。”他说的时候没觉得什么,等说完瞧见怀中人眼中的笑意,忽然心神一颤凛,那是怎么样的笑呢?就像诡计得逞的小狐狸,眼中闪烁着胜利的光芒。他隐约察觉出一些不对劲,果然,不等他反应过来就听阮妤笑眯眯地说道:“喔,你买了银丝炭放在自己屋子里,霍青行,你这是吃准了我会来你房间?还是你早就想着要哄我进来了?”   “霍青行,”   阮妤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的胸口,眼睛却一直看着霍青行,慢悠悠地说,“你这样不乖哦。”   她平时说起话来慢声细语十分温柔,但若故意挑起尾音的时候便会显得特别勾人,就像羽毛搔过心脏,痒得人难耐非常。   “我,我没有……”   霍青行看着她,刚才的镇定再不复存在,面红耳臊,想解释又觉得无从开口,看了她一会,最终只能别过头,露出一张绯红的侧脸,闷声道:“我没想那么多。”   “嗯?”   阮妤最喜欢看霍青行这副样子,这副旁人绝对无法窥探的模样,是独属于她的。她伸出手指轻轻刮着他的手心,一下一下,察觉男人浑身紧绷,笑得更加明媚了,“真的没有吗?”   霍青行手心被人这么刮了一下,心脏一颤,喘气的声音也明显变大了一些,他咬牙压抑着狂跳的心脏,闷声道:“……没有。”他是真没想那么多,便是真的把她带进房间,他也不会对她做什么。   偏偏他又不擅长解释。   最后怕她再说,只能抓着阮妤的手带她往床边走,想让她早点歇息,快到床边的时候忽然又停住了,这是他的床,以阮妤的性子,估计又要逗他了。   他这正犹豫着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阮妤却已经笑着松开他的手,自顾自坐到了床边。   她摸了一下底下的被褥,并不是多名贵的面料,却很干净,许是前些日子才晒过,被子这会还有些蓬松,上头除了阳光的味道还有股很好闻的气味。   她抬头看霍青行,“我睡床?”   她这次是正正经经在跟人询问。   霍青行只当她歇了玩闹的心思,悄悄松了口气,点点头,“软榻太冷,床上舒服点。”   被他以为歇了玩闹心思的人听到这话眼眸却又是一弯,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啊,看到这张床啊,我不由又想起前不久某人故意装醉把我骗到房间,那个时候,某人就是坐在这,我呢……”   话还没说完,就被重新面红耳热的男人捂住了嘴。   男人单膝跪在床上,干净修长的手轻轻捂着她的嘴,怕她透不过来气,没有全部掩实,漏出一点点边缘让她呼吸。   阮妤一时未察,整个人陷进身下柔软的被子上,她眼睫微动,看着悬于自己上方的霍青行,他脸红得仿佛能滴下血来,看着她又是羞臊又是懊悔,张口结舌,声音很轻,似祈求一般,“阿妤,你,你别说了……”   早知道会被人一次次说起,他那会就不应该骗她,但想到若不是因为当初骗了她,估计他们俩也不会这样轻易地说开。   他这正百感交集。   无端被捂住嘴的阮妤却只是眨了眨眼,一点都不怕,甚至还很有心情地欣赏起捂着她的那只手。   覆在她唇上的那只手不仅修长好看还十分滚烫,细嗅的话还能闻到一股很好闻的气味,就和她身下锦被散发出来的味道一样。   不是那种很浓郁的味道,是那种很淡,就像雪山上的松树,淡淡的茶木香混着凛冽的雪水,清爽干净,这个味道和霍青行本人十分相宜,他这个人就像是雪山之巅的芝兰玉树,永远屹立于高空,不下凡尘。   不过这是遇到阮妤之前的霍青行了。   自从沾染了情爱,这位本来该处于神坛目下无尘的神也沾染了肉体凡胎的情绪,就像茶木香里混进了荼蘼花的香气,引人入迷,不可自拔。   阮妤十分喜欢这个味道,这个霍青行独有的味道带给她一种平心静气的感觉,比她一贯喜欢用的那个沉水香还管用,仿佛只要他在她的身边,再烦躁的心情都能很快变得平静下来。她不由合起眼轻轻嗅了一下,因为这个动作,她翕张的鼻子喷洒出来的热气全都覆盖在男人的手背上,霍青行本来心神就不定,被她这么一闹,更是心脏狂跳,想把手拿起来又怕她继续说那些让他无地自容的话。   只能抿着唇,红着脸,无声地看着她。   阮妤看着他这番表情,这会又不像一只狡猾的小狐狸了,反而像只偷了腥的小猫,亲了亲他的手心,见他浑身紧绷得更加厉害,越发笑得不可自抑。   明明可以把他的手拿掉,她却不动,一副任凭他为所欲为的乖巧模样。   却是吃准了他不会对她如何。   霍青行的确对她毫无办法,就像上回,他为了惩罚她乱说话咬她耳朵,最后还是被人引诱得溃不成军,如今还是在自己床上,他都不知道要是那样“惩罚”她,最后输的人会是谁。   或许……   他浓密的眼睫突然微微颤动。   心中仿佛有个小人在吱哇乱叫,嚣张地喊着“快惩罚她”,不然你一辈子都别想在她面前抬起头。   他倒是无所谓能不能在阮妤面前抬起头,但是每次被她这样逗弄还毫无办法,实在是让人有些头疼……   阮妤虽然没动,目光却一直注视着霍青行。   许多人都觉得霍青行是那种很难窥探他情绪的人,她从前也这样觉得,可如今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她忽然觉得这人的情绪其实很好猜。   至少对她而言,是这样的。   他就算什么都不说,眨个眼抿个唇,她都能猜到他在想什么。   比如她现在就感觉到男人正在想法子“对付”她。   其实男女之间的关系就是这样,你进对方则退,你强对方则弱,就像上次她在许家被霍青行压得死死的,产生了自己都觉得罕见的羞赧。   好在男人现在还是太过青涩了一些,大多时候都被她吃得死死的。   不过阮妤觉得这个日子可能也不会很长了,男人某些事情上超凡的学习力……显然很快就要超越她了。   她倒是也无所谓,超越就超越。   她喜欢他,愿意把强势的一面在他面前藏起来,把独属于他的那份柔软展现给他看。   不过现在嘛——   阮小狐狸笑着眯起眼,趁着男人这会还青涩,她自然要好好逗弄他,毕竟等以后时间长了,可就很难瞧见他面红耳臊的一面了。   霍青行这厢正摇摆不动,腰带却忽然被人拉住了,他一怔,垂眸看去,瞧见女人柔软白皙的手覆在自己腰上,而她纤细的手指正轻轻按着他的腰腹。   “阿妤,你……”他浑身绷紧,神色微变,想要逃,却被人顺势拉住腰带,这一番动作,不仅让他无法逃离还朝人那边更近了一些。要不是他的手还挡在她的红唇上,估计这会两个人就要唇贴唇了。   “你……”虽然不是第一次这样亲近,但霍青行还是有些不大习惯,尤其还是这样一个环境,仿佛自己把人带进来真是为了做这样的事。   他把覆在她唇上的手收回,低着头,根本不敢看她,结结巴巴说道:“你,我,我先起来,你,你该歇息了!”   他说着就要起来,可阮妤怎么会让他如愿?笑眯眯地弯着眼睛,手指还移到了他的心口处,看到手指随着心脏起伏而不住跳动,她就像是发现了有趣的玩具,“哇,霍青行,你的心跳得好快呀。”   男人被她说得羞臊难挡,看着她的眼角都红了。   阮妤看着他这副活色生香的样子,原本单纯想逗弄他的心又多了一些情动,她眼神微闪,纤细柔软的手指继续轻轻点着霍青行的心口,一下一下,然后看着他殷红的眼角,又撑起身子朝他那边靠近一些,压着嗓音问,“霍青行,我上次说的,你要不要试一试?”   “什么?”   霍青行被她弄得气息都乱了,哪里还记得上次说的是什么,只能握住她不住乱动的手。   阮妤挑了挑眉,她见男人是真的没想起,也不去挣扎被他握着的那只手,而是把另一只空闲的手往下延伸,只是还未触及,就听到一声很轻的猫叫声。 第112章   霍青行其实在阮妤伸手过来的那刹那就已经反应过来她要做什么了, 他这下是真的不仅仅身体紧绷了,就连呼吸和心跳都仿佛停住了一般,等反应过来的时候,第一个念头就是阻止……可他一手撑在锦被上, 一手又抓着阮妤另一只在他心口胡作非为的手, 根本无暇顾及。   就在他要出声阻拦的时候却听到一声很轻的猫叫。   他先是神色僵硬了一瞬,然后就像做坏事被人当场抓住, 连忙抽身起来, 站在床边低着头不住整理自己其实根本还没怎么乱的衣裳, 脸红着, 修长的手指也在微微颤抖。   阮妤倒是没他那么慌张,只是有些可惜地收回手, 就差一下下,她就能碰到了。   真是……可惜极了。   不过看了眼小古板那副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的模样,她又好心情地笑了起来,虽然没碰到, 不过能看到某个呆子这副窘迫的模样也不亏, 阮妤笑着收回悬在半空的手,然后撑起身子循声看过去,就瞧见了一只熟悉的奶牛猫。   奶牛猫蹲在不远处的椅子上, 它的胡须很长, 脸有些扁扁的, 不知道是什么品种,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阮妤看了眼紧闭的门,了然,估计它早就在屋中待着了, 还很有可能是被他们的动静给吵醒的。   这会他半歪着头,有些疑惑又有些好奇地看着他们,仿佛在猜他们刚刚在做什么。   “怎么这么大了?”阮妤看着他的体型,有些吃惊,她记得上回见他时还很小一个,仿佛一只手就能把他拢住,没想到才过去没多久,居然已经长这么大了。   她其实并不喜欢这些毛茸茸的活物,早些时候,城里的富贵人家流行养猫养狗,就连意蕊她们也养起了兔子,她却一个都没养……她觉得自己不会养,也害怕养熟之后那种旁若无人的亲近。   那种陌生的亲近,是她虽然希冀但更为惶恐的东西。   如今和霍青行相处久了,她倒是对这些没有那么“排斥”了,甚至还对这只傻乎乎的奶牛猫产生了一点爱屋及乌的心思。   “过来。”阮妤朝他招了招手。   奶牛猫似乎能听懂一般,在凳子上看了她一会,然后突然从椅子上蹦了下来,几大步就跳上了床。   他今天没跑出去,身上很干净,见阮妤伸手,他没有立刻靠近,而是看了眼霍青行,不过他的男主人这会根本无暇看他,他沉默一会又转头看向阮妤,许是察觉到她身上有自己男主人的气息,这才试探性地往她那边靠。   但也没有立刻就靠过去。   而是先围着人转了一圈,拿鼻子轻轻嗅着,等熟悉了她的气味,才纡尊降贵的把头往人伸出的手心那边放。   阮妤手心第一次被他触碰到的时候,觉得有些痒,还有些陌生,没忍住收回了手,待瞧见那双圆滚滚泛着疑惑的眼睛,这才又轻轻抿了抿唇,试探性地把手伸过去摸了摸他的头。   站在一边的霍青行终于舍得抬头了,瞧见床上的一人一猫,刚才的不适和羞臊散去一些,见她一副有些不知道该如何下手的模样,又笑着轻声指导起她,“你可以挠挠他的脖子。”   阮妤顺着霍青行说的把手往他脖子那边放,然后五指蜷起轻轻挠了下他的脖子,很快,奶牛猫就被她挠得舒服地摊开四肢,最后甚至还把圆滚滚的肚皮露了出来……   看着他这副憨态,阮妤心里蓦地有些软,还有些高兴,她脸上的笑藏不住,手上的动作也变得越发轻柔了。   “他还没名字吗?”   想到上回男人说他总要离开就没给他取名,但如今,霍青行都养了几个月了,也没见他离开,阮妤刚想说要是还没名字,她就给他取一个。   只是还不等她开口,就听床边的男人轻声说,“有了。”   “嗯?”   阮妤一边撸着猫,一边抬头问,有些好奇,“他叫什么?”按照霍青行这个文采,总不至于像小虎子那样取个旺财、小福这样的名字吧?   霍青行看着她,却没有立刻开口,而是轻轻抿了下干涩的唇,沉默一会才轻声说,“……红豆,他叫红豆。”   “喵。”不久前才拥有名字的奶牛猫听到这一声还以为是在叫他,从柔软的被子上探出一个圆滚滚的小脑袋,对着霍青行的方向轻轻喵了一声,像是在问他要做什么?   可他的男主人却没有回答他。   红豆?   阮妤听到这个名字微微怔了下,红豆又名相思子,一向是爱慕的男女之间表达相思之物,脸上的怔忡在看到男人忽然又变得局促绯红的脸时变得柔软起来,她笑着摸了摸手心下红豆的脑袋,而后轻轻拍了一下他的屁股。   红豆很聪明,知道这是让他离开了。   他其实野惯了,要真一天到晚被人抱着摸着反而不习惯,这会翘着长长的尾巴,矫健地从床上蹦下去,倒也没出去,只是找了个自己常待的地方继续趴着了,他刚刚就是趴在这,被床上的动静吵醒才摸过去的。这会,他那双圆滚滚的眼睛继续对着床的方向,然后他就看到刚刚摸他头的女人牵住了他男主人的手。   “霍青行。”   屋子里很安静,阮妤的声音即使再轻也足够屋中的人和猫听见了,她笑盈盈地弯着一双好看的杏眼,看着霍青行,问,“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很喜欢你。”   原本因为她的靠近还有些局促不安的男人在听到这话后就只剩下怔忡了,他目光呆滞地看着阮妤,心脏先是没有缘由的骤停一下,而后忽然跳得如擂鼓一般,咚咚咚,脑子也嗡嗡嗡的,像是快炸开了,旁的什么声音都听不到,只有那句“我喜欢你”清楚无比。   霍青行知道阮妤喜欢他。   即使她从未说过这样的话,但他也清楚她是喜欢他的。她这个人喜好和厌恶永远那么分明,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根本不愿也不屑去隐藏。所以即使从未听她亲口说过,他也不觉得遗憾,反正无论她说与不说,都是他所爱之人。   可此时真的听到她说这样的话,直面的,没有隐藏的,大胆的……他才觉得原来从阮妤口中说出这样的话是这样的让人欢喜和震撼。   就像一只骄傲的小狐狸终于愿意收起她的獠牙和利爪,舍得把矜傲的头颅往人手心中放了。   霍青行的心跳快得仿佛已经慢不下来了,砰,砰,砰……这下甚至不用阮妤靠近,她坐在床边就已经能够清晰地听到了。   阮妤听着他震耳欲聋的心跳,这会却没有借此戏弄他,只是在看到男人目光怔忡问她“你说什么”的时候从床边起身,而后一步步走到霍青行的面前,踮起脚,捧着他的脸,笑着问他,“没听见吗?”   “那我再跟你说遍——”   “我喜欢你。”   “我喜欢霍青行。”   “阮妤喜欢霍青行。”   “这下,”阮妤仍是那张笑盈盈的脸,两个魂魄交叠,成熟青涩的两个灵魂创造出一个独一无二的阮妤,她就这样捧着他的脸问,“你听清楚了吗?”   再清楚不过了。   霍青行目光一眨不眨地看着阮妤,他抬起微颤的手,忽然,就像是所有名为理智和冷静的弦在同一时间崩断,他一手扶着她,一手捧着她的脸,俯下身,疯狂地亲吻她。   两人一路从床边亲吻至床上。   屋中无人说话,针落可闻,所有的声音都被无限放大。   ……   不知道过去多久,突然传来霍青行的一声,他抬手抓着阮妤的手,女人的手仿佛柔软无依像攀附人的藤条又仿佛带着巨大的力量,让人挣无可挣,他死死握着她的手腕不肯松开,以为用尽很大的力道,但其实根本没使出多少力气,“阿妤,别……”他轻声阻拦,甚至想起身逃离。   可躺在他身上的女人却只是笑着又亲了一下他滚烫的唇,而后她抬手,就跟刚刚他教她撸猫的手势一样,他那会教她如何让猫舒服依赖她,没想到不久的将来自己也被她当作了一只猫。   只是她此时的五指并没有蜷起,而是处于平放的状态,带着安抚,“嘘。”   阮妤就这样一面安抚着他,一面亲吻他滚烫的薄唇,柔声宽慰,“别怕,没事的。”她笑得温柔,清艳的面容此时竟带了一些秾丽,“放轻松,霍青行,我只是想给你快乐而已。”   勉强才撑起来的最后一点理智在这句话之后顿时烟消云散。   霍青行躺在床上,刚刚才恢复一点清明的眼睛又变得迷离起来,他虚虚握着她手腕的那只手垂落在床上,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只能任由她为所欲为。   红豆原本正目不转睛看着两人,突然瞧见床帐被人掀下还以为出了什么事,立刻迈着小短腿过去,在床边喵喵喵的叫着,一副怕他们出事的样子。   他听到里头传来主人的声音,“阿妤,红豆在外头……唔。”   还没说完就被另一道好听的女声覆盖了,她说,“别管他。” 第113章   不知道过去多久, 里头的声音才消停下来,蹲在脚踏上看不真切里面发生了什么的红豆踮着脚站了起来,然后就瞧见半掩半开的床帐中,自己的男主人正把脸埋在女人的肩上, 他半侧的鼻尖上全是细细密密的汗, 薄唇微张,脸比他刚刚瞧见的还要红。   男主人好像还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 仍埋在女人的肩上低声喘息着。   红豆还想再看, 但他的小短腿实在支撑不了那么久, 站起的身子又矮了下去, 他虽然是捡来的小野猫,却很有规矩, 平时如果不是有人招呼,他自己是绝对不会轻易上床的。   刚刚是阮妤喊他,他才上去。   这会他虽然紧张着急但也只是在脚踏那边徘徊,并没有凑到床上去看。   “霍青行, 你起来……”   被霍青行压着的阮妤终于忍不住出声了, 虽然男人没有把所有的重量放到她的身上,但还是压得她喘不过来气,她伸出酸软无比的手指没有什么力气的轻轻戳了下他的肩膀。   霍青行听到她的声音, 迷离的目光终于一点点恢复清明, 他垂眸看着身下的阮妤, 见她脸颊绯红,额头上也有一些汗, 还有衣裳,因为刚刚的情形也变得不再整齐,此时她身上的紫衫正被他的青衣给压着。   看到这幅画面——   霍青行原本就红得不行的脸颊更是猛地涨红了, 尤其是瞧见她放在身侧的手,那只本来该莳花弄草、弹琴写字的手……此时满是污秽。   “我,我给你擦掉。”   他说着着急忙慌地往床上翻找可以帮她清理的帕子,可他一个大男人,哪来这种东西,也顾不上问她,最后竟握着自己的衣摆单膝跪在床上,他低着头,头发垂在肩膀两侧,有些黏在那张清隽疏朗的脸颊上,小心翼翼地抬起她的手然后仔仔细细擦拭干净,就连手指缝里也不曾漏掉。   等把上头的污秽擦干净,他又替人整理了一下紊乱的衣裳,而后也不敢看阮妤,立刻回身低头整理起自己的衣裳,那双好看的手直到现在还在因为刚才沉沦的激动而微微发颤,系了好几遍腰带才系上。   “我去给你打水,你,你待会洗洗手。”   霍青行说这句话的时候就连心尖都忍不住发颤,他居然,居然真的让她做了这样的事,这样的事,他想都没想过,即使是在梦中,他也不敢这样轻薄她。   他做的那些梦,即使也有旖旎的时候,但也都是他在焚香沐浴之后,像信徒一般膜拜、奉献。   哪有,   哪有这样孟浪的时候。   “你再休息一会。”他头也不回地说完这句,然后就拔腿往外头走去,倒是还记得先开窗通通风,门却紧紧合上,似乎是怕里头的风光被旁人窥见。   阮妤躺在床上,刚才费力的都是她,她比霍青行还累,根本没有什么精神起身,看着霍青行离开的身影,她本来还想说“你先换身衣裳”,但话还没说出口,男人就已经跑得不见踪影了。   只能透过那半开的轩窗瞧见从前镇定自若的男人今日身影慌乱,跑到外头的时候差点……还撞在了树上。   “噗嗤——”   阮妤没忍住失笑一声。   红豆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男主人出去,因为速度太快,他还没反应过来,人就已经不见了,等他想追出去的时候,门已经被人关上了,红豆只好无奈地停下步子,回头去看身后的床,想了想,他又迈着没有声音的步子回到了脚踏上,然后双手扒着床,探出一个小脑袋,看着阮妤轻轻喵了一声。   “咦?”   阮妤也是这个时候才注意到红豆,虽然刚刚他也一直在叫,但那会两人根本无暇顾及他,这会听到红豆的声音,她垂下眼睫,看到他乖乖的扒着床也没上来,阮妤笑着弯起月牙似的眼睛朝他伸手,嘴里说道:“小家伙,你还在这呢,你知不知道,你家主人刚刚因为你可没少紧张。”   本来就羞得不行的人因为还有……猫围观,更是紧张的不行,好几次他紧紧抓着她的手腕,要不是怕伤害她,估计她手腕上的痕迹要比现在还深。   她弯腰把红豆抱了起来。   红豆已经习惯了她身上的气味,这会也没挣扎,任她抱他起来。   他现在比起以前重了不少,加上阮妤这会手正酸软没什么力气,她只好把红豆又重新放回到了床上,然后轻轻按着自己酸软无力的胳膊,咕哝道:“累死我了。”   本来还以为男人受不了刺激肯定很快,哪想到——   眼前仿佛又出现了刚刚男人那副活色生香的画面,就算阮妤有两辈子的阅历,想到刚才那个情形也不免红了脸颊,轻咳一声。   她其实远没有自己所表现得那么镇定。   只是男人一点经验都没有,她自然不好露怯,但其实那样的事,她也是头一回做。   上辈子她跟霍青行根本没有这样情浓意切的时候,几次床事都是规规矩矩的,头一次是为了完成任务,后来几次虽跟第一次有些不同,但男人也始终保持着应有的理智,但凡听见她说疼或是见她蹙下眉,无论处于什么情况都会抽身离开。   她那样的性子,见他离开,自然不会挽留。   ……   “霍哥哥?阮姐姐?你们在里面吗?”   阮妤还在想着事,忽然听到外头传来谭善的声音,乍然听到谭善的声音,阮妤愣了下,还没反应过来,门就被人轻轻敲了下推开了,谭善的小脸露在门后面。   他似乎找了他们许久,原本也不抱希望,没想到居然真的在这瞧见了阮妤。   “阮姐姐!”   他起初只是开了一点点门缝,瞧见阮妤后立刻蹦蹦跳跳进来了,语气有些撒娇,“我找你找了好久,你怎么在这呀?霍哥哥呢?”   他自顾自说完,忽然察觉到有些不大对劲。   这是霍哥哥的房间呀,阮姐姐怎么在……霍哥哥的床上啊?!   阮妤看着小善的表情从高兴到迷惑再到怔忡,难得有些头疼地揉了下眉心,她是真没想到小善会过来,心里不由有些庆幸,可亏得是现在过来,要是刚刚……   她倒是不担心被小善发现她跟霍青行的关系。   但为了他以后能够积极健康的成长,有些东西还是不适合他这个年纪知晓。   她轻轻咳了一声,怕床上还有气味,虽然小善这个年纪应该也不懂这些,不过阮妤还是抱着红豆下床了,和他解释道:“刚刚红豆跳到床上,我来抓他了。”   红豆迷惑的看了一眼阮妤,歪着头,“喵。”   谭善也一副还没反应过来的模样。   被一人一猫这样看着,阮妤显见地有些不好意思了,她把红豆放在地上,索性直接问起谭善,“你怎么过来了?”   谭善听人询问,这才回过神,如实道:“啊,伯伯和伯母让我来喊你吃饭。”   吃饭?   阮妤看了眼外头的天色,还真的暗了,她跟霍青行居然闹到这个时候?还真是美色惑人啊……她忽然有些明白那些野史里的昏君了。“你先回去,我和霍青行说下就过去。”   “好。”谭善乖乖点头。   “对了——”   “小善。”阮妤喊住要离开的人,半蹲在他身前,柔声说,“刚刚看到的,不能和别人说哦。”   谭善点点头,应声保证,“阮姐姐放心,我不会说的。”他并不是会乱说话的性子,虽然还是觉得阮姐姐出现在这怪怪的,毕竟爹爹从小就教他“男女七岁不同席”,阮姐姐和霍哥哥都那么大了,不可能不知道这个道理呀,而且阮姐姐刚才那个样子也不像是去找猫的呀,倒像是……   !!!   他忽然想起除夕夜,自己抬头那会好像看到阮姐姐和霍哥哥在桌子底下牵着手。   那次他还以为自己看花眼了。   如今——   难道?   见本来恢复如常的小孩脸色突然又大变了起来,一副犹豫要不要开口询问的模样,阮妤挑了下眉,问他,“怎么了?”   “阮姐姐……”   谭善抬头看着阮妤,犹豫了好久才小声问,“你和霍哥哥……”   看他这个样子,阮妤倒是清楚他在想什么了,笑着摸了摸他的头,“是,我们在一起了,不过我爹娘还不知道,所以你要先保密哦。”   “好!”   这次谭善一点犹豫都没有,甚至还拍着自己的小胸脯保证道:“我一定会守口如瓶的,就连姐姐那,我也不会说的。”   阮妤闻言笑了下,谭柔倒是无所谓,反正她早就知道了。   不过她也没说,只是又摸了下他的头,估计霍青行快回来了,“你先回去。”要是让男人瞧见谭善在这,估计又得窘迫地找个地洞钻起来了。   “好。”   谭善应了一声就要往外走,快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停住了,不对啊,阮姐姐不是还有个未婚夫吗?!   那阮姐姐和霍哥哥现在……   他猛地回头,小脸上露出比先前还要犹豫的表情。   阮妤看他这副神情,稍稍想了下,倒是也猜到他在想什么,笑着和他说道:“我没有未婚夫,是小虎子上次听错了。”   “啊?”   谭善愣住了,阮姐姐没有未婚夫吗?那小虎子可真是个乱传话的大笨蛋!   “上次霍哥哥听说你有未婚夫还特地找小虎子让他别说出去。”他人小鬼大,那会没觉得什么,这会倒是想通了一些,和阮妤说,“那天,霍哥哥还打翻了如想姐姐送过来的枣泥酥,上课的时候也不在状态,下课出门的时候差点都要摔倒了,我们很多人都还以为他生病了。”   这是阮妤不知道的。 第114章   ……   “怎么站在这?”   霍青行端着脸盆进来, 看到阮妤站在屋子里出着神,门也开着,长眉不禁微蹙,“刚刚有人来过了吗?”   阮妤没出声, 目光却一直追随着霍青行, 她的耳边仿佛还回响着谭善刚刚说的话,“霍哥哥那日还打翻了糕点, 上课也不在状态, 下课出门的时候差点都要摔倒了, 我们都以为他生病了……”   这个男人当初到底是保持着什么样的心情接纳那个消息的?后来又是怎么说服自己以朋友的形式重新回到她的身边?   在她不知情的那些日子里, 这个男人应该过得很痛苦吧。既想靠近想沉沦,又因为道德只能保持应有的理智和清醒, 那天夜里醉酒,也许是他那个时候能做出最大胆最放纵的举动了。   可她刚刚居然还以此去调侃他。   阮妤的心就跟被针刺了一下似的,她不由走过去站在他身后伸手环抱住他的腰,脸也跟着埋到了他的背上。   霍青行刚把手里的水盆放在桌上就被人抱住了, 不由偏头问人, “怎么了?”说着又转过身,把手放在她的额头,蹙眉, “还是哪里不舒服?”   阮妤仰头看他, 见他一脸紧张关切的模样, 把思绪压到心底,笑了起来, “没,我就是想你了。”   霍青行听到这话,耳根骤然又红了一下。   他也没说什么, 只是绞了一块干净的帕子低头捧着那只手动作轻柔地擦拭着,像对待至宝一般,等擦完瞧见她眼下的青黑又皱了眉,暗责自己刚才荒唐,明明是想让人好好歇息的,没想到……   他抬手轻轻抚过她的眼下,跟羽毛似的,“今晚回去好好歇息,别再熬夜了。”   “好。”   阮妤一点都没犹豫就应下了。   霍青行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总觉得阮妤这会乖得离谱,但看了外头的天色也没多说,只是又摸了摸她的头,“快回去吃饭吧。”   ……   而此时。   隔壁阮家,阮父阮母也正说起他们俩。   谭柔还没回来,谭善又出去找人了,这会就他们夫妻俩,说起话来也就没什么避免。阮母一边盛着给霍家兄妹的菜,一边说,“我怎么觉得阿妤对小行兄妹有些过于关注了。”   以前送菜送饭,这次如想出事,连酒楼都不去了。“阿妤可没对其他人这样好过。”   “你说……”   她看向阮父,压低嗓音,“阿妤是不是喜欢小行啊?”   “喜欢小行有什么不好吗?”阮父今日午间去朋友家吃饭多喝了点酒,这会还没有彻底清醒过来,捋着自己的胡须,脸微红,“小行多好一孩子,学习好性子又沉稳,和阿妤在一起不是正好相配?”   阮母看他这副模样就皱了皱眉,不过话倒是不假,要是阿妤和小行在一起,的确挺不错的。   霍家兄妹脾气好,上面又没公公婆婆压着,原本还有一门不太好相处的外祖家,但经此一事,估计以后也不会怎么往来了。“不过阿妤到底还没嫁人,总这样跑人家家里也不好。”   微醺的阮父听到这话摇摇头,觉得自己的老妻实在想多了,“你啊,就是瞎担心,小行那个性子最是守规矩不过,阿妤的性子又沉稳,两人在一起能有什么事?”   谭善刚进来就听到这么一句,想到除夕夜霍哥哥和阮姐姐握着的手,又想到刚才那张床,突然沉默了……要是阮伯伯知道这些事,估计就不会说这样的话了。   还有阮哥哥。   他要是知道阮姐姐和霍哥哥在一起了,估计……想到阮庭之的脾性,小小的谭善非常哀愁,觉得自己真是承担了好多秘密啊。   *   日子过得很快。   没几日就快到元宵了,这些日子,阮妤见如想心情恢复的差不多了就继续开始金香楼回家两点一线的生活。直到元宵节前夜,青山镇的一个人带回了峤山镇那边的消息,说是林月成了季知行的妾氏。   这个消息无疑震惊了许多人。   虽然早就知道霍家小女儿和她那个表兄解除婚约的事,但没想到短短几日,那人就纳妾了……一时间,镇上说什么话的都有。   自然都是说季知行和林月的不好。   青山镇这里的人平时可能看不出什么,偶尔还要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吵起来,但一到关键时刻还是一致对外的,知道季知行纳了林月,一伙人纷纷骂了起来。   什么话难听骂什么,还有说这么着急纳妾,肯定做了亏心事,还有说下次要是看到这对狗男女就拿扫帚把他们赶出去!   ……   阮妤知道这事已是夜里了。   她刚从酒楼回来就从娘亲口中听说了这事,连茶都来不及喝就去了隔壁霍家,本以为如想那个性子肯定又要因为这事伤心了,没想到她比她想象的要坚强许多。   她去霍家的时候,如想已经吃过饭了,正坐在堂间做女红,看到阮妤进来便起身笑道:“姐姐来了。”   以为她是来找霍青行的,霍如想把手中的东西放下,一边给她沏茶,一边又说了句,“哥哥今日被他同窗喊出去了,还没回来。”   阮妤昨日就知晓霍青行今日要出门的事了,此时自然点头说“我知道”。而后便去打量她的脸,见她神色如常,并未有多少哀伤,却不清楚她是心里藏着不露出来还是真的放下了……不过这样的话,阮妤也不好明着去问,便把担忧的心思暂且先压下,只笑着说起另一桩事,“明天是元宵节,我们一起去街上玩吧,我还没见过这边的灯会呢。”   她原本就跟霍青行约好了。   不过如今如想这样,她也不放心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你哥哥和我说,这里的灯会很热闹,还有不少活动,我还挺感兴趣的。”   霍如想原本不想去的。   她其实并没有表面看起来的那么淡然。   只是她知道她身边的这些人为了她的事已经够辛苦了,又怎么舍得他们再为她操心?   但她也不愿辜负阮姐姐的心意,而且她若不去,估计阮姐姐也不放心把她一个人留在这……元宵节那么好的日子,她可不希望因为她而耽误了阮姐姐和哥哥出门游玩。   所以她最终还是点了点头,笑着应道:“好。”   阮妤见她应下,挂着的心便放松了一些,眉梢也跟着弯了起来,“那明日我来接你们。”   霍如想闻言想了下,摇摇头,“不用,姐姐一来一回太浪费时间了,明天我和哥哥一起去找你吧。”   阮妤想了想,也行。   反正有霍青行在,也不会出什么事,便点点头,“那也行,我在酒楼等你们。”   ……   翌日。   霍如想却没有和霍青行一起出门。   霍青行今日一早就被人喊出门了,原本是想结束之后再来接霍如想,但霍如想觉得这样太麻烦也太辛苦哥哥了,便决定自己套马车出去,可今天这样的日子,熟悉的赶车师傅都被人叫走了,她便想着去到热闹的地方再看看有没有多余的马车。   她一个人走在路上,没想到刚到镇上,就有个人影朝她扑了过来。   陡然被人这么一扑,霍如想吓了一跳,连忙往后倒退,可她反应还是慢了一拍,刚要往后就被人抱住了双腿,低头看,竟是有阵子没见的林月。   林月一身妇人装扮,头也梳起了,跪在地上抱着霍如想的腿,大声哭嚷道:“如想,你帮帮季大哥吧。”   “你,你这是做什么?”   霍如想被她吓了一跳,想退后又被人牢牢抱着腿,迈不开步子,这里比起居住的地方要热闹许多,生人也有许多,陡然瞧见这副画面,原本赶集的一群人全都看了过来,对着这边指指点点……霍如想原本就是个内敛害羞的性子,突然碰到这样的情况,纵使心中着急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想请人帮忙,但放眼望去居然都是陌生人。   林月不知道霍如想在想什么,依旧红着眼哭道:“如想,我求求你,我知道你恨我,可季大哥是无辜的,你就随我过去帮帮季大哥,季大哥他,他快废了。”   “不,他已经废了!”   “你放心,季大哥还喜欢你,只要你愿意,你做大,我做小!”   ……   阮靖驰今日是来找阮妤顺便按照他祖母的吩咐来给阮家二老送元宵节的礼物,没想到还未至青山镇就瞧见不远处一片热闹场景,他本不是爱看热闹的人,随意扫一眼便想收回了。   目光却在看到霍如想的身影时顿住了。   怎么是这个丫头?   阮靖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看到一个年轻妇人死死抱着她的腿,而霍如想明显一副想挣脱又挣脱不开的样子……他看着看着,俊朗英气的脸就一点点变沉,最后他轻轻踢了下赤电掉了个头,握着缰绳踏着马往那边过去。   人群因他的到来而分开。   阮靖驰来到林月身后,他居高临下看着这个陌生的女人,手中长鞭指人,声音比冬日的寒风还要冷,“你没看到她在挣扎吗?放开!” 第115章   霍如想没想到会在这碰到林月, 更没想到林月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你做大,我做小……”她不清楚林月说出这番话时是什么样的心情,但对霍如想而言,她只感受到了巨大的侮辱。   因为这份侮辱, 她心中第一次对林月产生了愤怒的情绪, 这是即使当初碰到她缠着表哥时都没有产生过的情绪。   “你松开。”   因为生气,霍如想的声音也不再是从前那副温柔的模样, 而是变得有些低沉冷冽。   可林月却难缠得很, 她不仅不肯松开, 反而还更加用力抱住了霍如想的双腿, 她也是没有办法了,要不然她也不会求到霍如想这边, 这个她平生最为厌恶又最为嫉妒的女人,明明软弱的不行,一阵风就能吹倒的身子,脑子也蠢笨的可以, 却从小深得别人的喜欢和宠爱。   季知行喜欢她, 喜欢到为了不愿如今的自己和那个乌烟瘴气的家继续糟蹋玷污她,所以选择了放弃。   霍青行疼爱她,为了自己的妹妹不惜与整个季家作对, 也要让她恢复自由身。   还有那个阮妤——   她现在终于知道了那个女人的身份!   听说只是霍家的邻居, 却像一个姐姐一般疼爱着霍如想。   凭什么自己苦心谋划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而这个女人却能轻轻松松得到她希冀渴望的一切?林月心中妒恨不已,但此时也顾不得了!   她可以接受季知行不爱她, 甚至可以接受他现在为了报复她故意让她当妾……   可她一万个不能接受季知行就这样废了!   自从那日他和霍如想解除婚约就再没有出过门,别说出门见客会友谋划前程了,他甚至还把他常读的那些书都给撕碎了, 这几日,季家那个老太婆和李氏天天哭,想着喊人来青山镇却被季知行以死相逼。   他说“你们要是再敢去打扰她伤害她,就等着给我收尸吧。”   短短一句话却把所有人都给吓住了。   别说季家其余人了,就连那个强硬蛮横了一辈子的季老太太,也在自己孙子的威逼下,怕得抖成筛糠。   前日她求到季家,跪在季老太太面前请求让她进季家的门,让她照顾季知行……季老太太看着她沉默许久最终还是同意了。   没有吹拉弹唱,没有爆竹鞭炮,甚至连一身像样的新娘衣裳都没有,她只是梳了一个新娘头就这样进了季家门。   起初季家人还以为她真的能说动季知行,所以即使对她再不满意也没有怎么为难她。   她也是这样想的。   她以为季知行再恨她,但他本性善良,无论如何也不至于在成婚当日让她下不来台,哪想到……那个男人连门都没开!   她在他门前站到半夜,最后甚至都给他下跪了,也没能让他变得心软!   也是那晚——   她才终于明白季知行是真的变了,他再也不是从前那个温润敦厚,心中怀揣着善意的男人了。   可她已经没办法了。   她把所有的脸面、名声、尊严都踩在脚底下才换来一个嫁给季知行的机会,她怎么可能就这样放弃?她现在已经不想那么多了,只要季知行能起来,无论她做什么都好!   就算真的一辈子当妾,让她给霍如想磕头下跪求饶道歉也可以!   只要季知行能够变得和从前一样。   她想嫁给这个男人就是因为他和峤山镇的那些男人不一样,如果有朝一日季知行也变得和那些男人一样颓废、无所事事,那她做了这么多谋划这么多,把自己的一辈子都赔付进去又是为了什么?   所以今日她瞒着所有人来找了霍如想。   “如想,如想,你就答应我,答应我去看看他,劝劝他,让他变得和以前一样,只要他能好起来,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林月就跟疯了似的,“我知道你恨我,我现在已经给你跪下了,如果你不满意,我再给你磕头好不好?”   她说着突然松开手,砰砰砰连着磕了好几个,磕得额头都冒出血了才重新紧抓住霍如想的衣裳。鲜血与泪水交叠,她仰头看着这个她从前看不起的女人,哀求道:“你想怎么罚我都可以,只要你去劝说季大哥!”   霍如想也被林月这番动作弄震住了,她没想到林月居然会做到这一步。   可不远处的指指点点却让她回过神。   那些人什么都不知道,只是看着林月给她下跪磕头,就仿佛她才是做坏事的那个人,刚刚才因为林月产生的一点可怜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有些生气。   但从小到大的教养让她没办法对她做什么,只能继续抿着唇,看着林月冷声,“你松手!”   可林月却仿佛知晓她的性子,霍如想越是这样,她越是无所忌惮,不仅不松开,还哭得更加响亮,恨不得身边那些人一道逼着霍如想随她离开,还真有几个人被她鼓动了,对着霍如想指指点点,说一些冷言冷语的话,就在林月觉得差不多想说话的时候,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马蹄,然后是一道劲风,林月心下一凛,刚刚转过身就瞧见一条长满倒刺的鞭子以及一只马头。   “啊!”   她被吓了一跳。   那马儿见她这般不大高兴地朝她喷了个气,甚至还抬起了马蹄,吓得她脸色惨白立刻瘫软在地上,握住霍如想衣摆的手也顺势松开了。   霍如想也因为这番变故抬起头,这匹马……   赤电?   !!!   她心下一动,顺着马儿抬起头,果然看到了盘踞在马背上的阮靖驰,他一身鲜艳红衣,高马尾,手握马鞭,端得是意气风发,周遭那些议论纷纷的人看着他倨傲的脸都不敢再出声了。   她却高兴喊道:“阮小公子!”   阮靖驰看着她惊喜万分的脸,难得挑了下眉,见惯了她平日总低着头在他面前的样子,没想到她还能这样笑。   他手中的马鞭仍指着林月,朝霍如想懒懒发话,“过来。”   霍如想在这样孤立无援的时候看到一个熟人,虽然这个熟人脾气是坏了一点,但她还是立刻听话的跑了过去,就站在赤电旁边。   阮靖驰住在霍家的日子,赤电的一日三餐全是霍如想照料的,看到霍如想过来,他立刻亲昵地转过马头去蹭她。   霍如想也因为他们的存在而变得安心了不少,嘴角抿开一条弧度,抬手去摸赤电的头。   “这是谁?”   阮靖驰扫了眼依旧瘫在地上还未回神的林月,不认识,转头问霍如想。   霍如想闻言,轻轻咬了下唇,低声说,“我表哥的妾氏。”   “你表哥?”   阮靖驰挑眉,依稀记得她有婚约,对象便是她的表哥,又见霍如想这个神情,心下一沉,“她找你什么事?”   “……她想让我去看看表哥。”   霍如想这话刚说完就听到少年冷笑出声,“真是笑话!”   他手中马鞭狠狠甩了一下地面,那上头的尘土纷纷扬起,林月刚回过神就被尘土盖了满脸,她一面挥舞一面咳嗽,还不等抬头,就听头顶传来一道冷冽的声音,“听着,我不管你是谁,也不管你想做什么,以后再敢来找她就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他并没有多说,甚至连多看林月一眼都没有。   就像面对一只无关紧要的蝼蚁,说完便看向霍如想,“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霍青行呢?”   “哥哥今日去会客了,我原本是想去找阮姐姐和她一起去看花灯,只是镇上没马车了,才走到这……”后来的话,霍如想没说。   阮靖驰一听他们要去看花灯就没忍住哼一声。   他自己辛辛苦苦过来送东西,他们倒好,早安排好了……不过他也没跟霍如想说道什么,见她这个样子,又往四周看了一眼,恰好看到一辆马车。   “你,”   他马鞭指向那个车夫,“过来。”   车夫被他看得脊背僵硬,磨磨蹭蹭过来后,阮靖驰随手掏出一袋银子朝人砸去,然后看向霍如想,“上去。”   东西砸落的声音唤回了车夫的神智,他原本还不知道这个好看又倨傲的小公子想做什么,如今瞧见这么厚厚一袋银子,立刻顾不上别的,忙捡起荷包哈腰道:“公子要去哪?”   目睹这一切的霍如想:“……”   这位阮小公子也太浪费了吧!这一袋银子都能买下这辆马车了,她偷偷瞥了一眼阮靖驰。   “还不上去?”阮靖驰皱眉,半点都没有瞧见她眼中的痛惜,“快点!”   再不去,那个狗男人肯定拉着他阿姐自己去逛了。   “噢……”   霍如想乖乖应是,上了马车,听到外面传来阮靖驰的声音,“先去阮家。”   她也没反对,轻轻应了一声。   马匹和马车同时离去,依旧瘫倒在地上的林月直到他们离开才回过神,她回头,只能瞧见漫天扬起的灰尘。   她心中又惊又恨。   这个男人又是谁?!   为什么霍如想身边总能出现了不得的人保护她!   ……   金香楼。   阮妤和霍青行面对面下着棋。   他们已经下了有几局了,最开始阮妤还高高兴兴下着,连着输了几局后就没那么大兴致了,任谁一直输也不可能高兴啊,男人似乎也察觉出了她的情绪,收拾棋局的时候,温声问道:“要不……我让你十子。”   他现在和阮妤相处久了,也会开玩笑了。   果然——   阮妤一听到这侮辱性极强的话,没忍住,狠狠踢了下他的脚,气呼呼地说道:“你怎么不直接输给我算了?”   “嗯?”   霍青行似乎真的在想,问她,“你要吗?”   “霍青行!”   阮妤气得直接伸手去捏他的脸,被笑得弯了眼睛的霍青行捞到怀里亲了一口。   男人很清楚怎么哄她和安抚她的情绪,这会就摸着她的背,安抚道:“下次玩你擅长的。”   阮妤挑眉,“你先说你有什么不擅长的。”   霍青行闻言仔细想了下,想了半天才想出一个,“……投壶?”   阮妤想了下两个人玩投壶的场景,觉得怪傻的,更不高兴了,索性直接上手扭他的腰,霍青行抱着她任她闹着,两人这样玩闹一会,见外头天色愈黑,阮妤才皱起眉,“如想怎么还没来?不会出事了吧?”   霍青行刚要说,外头就传来一阵声音,“阮姐姐!”   是如想的声音,只是带着一些紧迫。   阮妤和霍青行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奇怪,刚刚从榻上下来,就看到门被推开,霍如想和阮靖驰一道出现在门外。   看着一脸来捉奸的阮靖驰以及气喘吁吁的霍如想,阮妤忽然了然了。 第116章   看着一脸不高兴的阮靖驰, 阮妤从最初的错愕后,含笑问他,“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阮靖驰轻哼一声,率先抬脚走进屋子, 他的眼睛一直落在两人身上, 仔细探究着两人有没有趁着无人的时候做出什么越轨的行为,见他们神色如常没有一点不自然又有些不高兴地扭过头, 即使过去这么久了, 他见到霍青行还总是一副阴阳怪气的模样, 也没跟他打招呼, 扫了一眼就别过头。   不过阮妤毕竟不是霍青行,他短暂地不高兴后又开始语气正常地回答了, “祖母让我给你爹娘带了礼品。”   阮妤闻言,神情又变得柔和了一些,问他,“祖母身体可好?”   阮靖驰点点头, 实话实说, “她身体没事,就是挺想你的。”   因为阮妤不在家,今年祖母都没出去看灯会, 以前在江陵府, 阮家必定是要花钱买下一条街供人赏灯的, 今年街是买了,花灯也都摆起来了, 但少了阮妤,家里就跟少了什么似的,处处不对劲, 祖母懒得出门,阮东山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应酬了,他娘倒是带着阮云舒出去了……不过看她们那个样子也不是很欢快,不过是出去和其他人家应酬走走场面罢了。   所以知道祖母要给阮妤爹娘送东西,他直接把这个活抢过来了。   “我饿了,我要吃饭。”他大喇喇地跟个少爷似的,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阮妤原本就打算吃完东西再出去看花灯,这会也就没说什么,刚想去外头喊人,霍青行就开了口,“我去吧。”   “行。”   阮妤颌首,目送霍青行出去,又去挽霍如想的胳膊,问她,“你们是在楼下碰到还是一道来的?”   阮靖驰刚要说话,霍如想却怕他说道什么似的,忙道:“我们是在青山镇碰到的。”说完还朝阮靖驰那边使了个眼色,让他不要多说。   阮靖驰皱了皱眉,把原本要说的话又吞咽了回去,事不关己地撇过头,去吃茶案上的糕点。   至于阮妤——   她自然是察觉到了霍如想的异样,她挑了挑眉,能让她如此不对劲的也就那一家子人了,看来今天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不过见霍如想隐瞒,她也没有直接询问,而是笑挽着人走到桌那边,按着人的肩膀坐下,“你们先吃点糕点,垫垫肚子,很快就能吃饭了。”   霍如想以为瞒天过海,悄悄松了口气。   她是真的不想在这样的好日子里,让阮姐姐不高兴。   ……   四个人在金香楼用了晚膳,等到夜幕彻底降临,他们才准备出门,走之前,阮妤还去找了谭柔,她如今就在阮妤对面的房间办公,平时管账管人,比阮妤这个正经老板还负责。   阮妤想,如果以后她去了长安,这里倒是可以托付给阿柔。   当然。   前提是她愿意。   “阿柔,你真不跟我们一起去?”她问谭柔。   谭柔笑着摇摇头,“姐姐去吧,小善不在,我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   原本今日谭善也要来的,他早在过年那会就盼着今天的元宵节了,但他昨日和小虎子他们一起疯跑,脱了外衣得了风寒,现在还躺在床上喝药。   阮妤想到自己今日出门前去探望他的时候,小家伙可怜巴巴躺在床上抓着被子,嘴里委屈道:“姐姐记得给我买个花灯回来。”   想到这副情景,阮妤不由有些失笑,她摇摇头,也就没再劝谭柔,留了句,“那我回头给你带个花灯回来。”   然后就和霍青行等人出了门。   今日酒楼人多,外头人更多,大街小巷全都张灯结彩,缀满了花灯,最热闹的还属文昌街,听说那边不仅有最好看的花灯,还有舞龙舞狮,以及什么踩高跷迎仙姑的活动……阮妤其实对这样的节日并不是很感兴趣,只不过如今身边有人相伴,倒是也觉出了几分不同。   四个人也不着急,就慢慢踱着步朝文昌街那边走,路上若是碰到什么好玩好吃的就买一些。   还没到文昌街,霍青行和阮靖驰的手中已经拿了不少东西了,阮靖驰拿得最多……这个年纪的少年天生就爱跟人比拼,什么都爱比,就连阮妤买了东西,也要跟霍青行比谁拿得多。   仿佛这样就能证明一些什么。   霍青行自然……随便他了。   到了文昌街,不同于原先的热闹曝露在阮妤等人的眼前,更广阔的场地,两旁全部是摊贩,头顶绳索下缀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灯,一路过去皆可猜谜,往前看,还能瞧见舞龙舞狮的,以及一堆打扮成童子童女的轿夫抬着莲花轿子,上面站着扮演仙姑的女子,时不时就从她提着的花篮里洒出一些花瓣,嘴里还吟唱着“佑我大魏,风调雨顺”……   “真热闹啊!”   看着眼前的繁华热闹,霍如想一扫近日来的低迷,眼睛也泛起一些明亮的光,到底年纪还小,难过的时候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但碰到新奇有趣好玩的事很快又变得高兴起来了。   “出息!”   站在她身边的阮靖驰轻嗤一声,“这么点玩意就觉得热闹了,那你以后去长安岂不是得看花眼?”   霍如想早就习惯了他的脾气,听他冷嘲热讽也不觉得意外,而且再怎么说今天阮靖驰还帮了她,这会她不仅没有生气,还兴高采烈地问他:“长安是怎么样的?有多热闹呀?”   阮靖驰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他这坏脾气以前不是把人怼到无话可说就是像阮妤这样直接敲他脑袋让他闭嘴,突然碰到这样的霍如想,他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沉默许久,终于还是敛了一些坏脾气,转过头,漫不经心地随口说起自己以前看过的景象。   两人在一旁嘀嘀咕咕,大多是阮靖驰说,时不时传来霍如想哇的一声。   目睹这一切的阮妤,眼睛也弯了起来,带着宽慰。   只不过很快,眼中的宽慰就变成了狡猾,她停下步子,顺带牵了牵霍青行的袖子。   霍青行刚要说话就见阮妤摇了摇头,他心中意会,从宽大的袖子里握住她的手,眼中含着纵容和宠溺的笑。眼睁睁看着两人什么都没发现越走越远,阮妤这才笑着晃了下霍青行的胳膊,看着他说,“走吧,我们自己去玩。”   ……   阮靖驰快走到仙姑表演的地方才发觉不对劲,他左看右看,都没有发现阮妤和霍青行的身影,脸色一下子就变了。他提着一大堆东西,步子就要往后走。   霍如想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看着身边人转身,奇怪道:“怎么了?”   “他们不见了。”   阮靖驰脸色难看,也没看霍如想,“我去找他们。”   说着就要往前走。   霍如想其实想说这样的日子,就让阮姐姐和哥哥自己玩吧,但看着阮靖驰那张凶巴巴的脸又不敢说,只能说道:“我也去!”可因为仙姑突然撒干果,人群突然攒动起来,她要往前迈出去的步子也被人拥挤着往后退。   人那么多,她一下子就慌了,只能拼命扬起手朝阮靖驰喊道:“阮小公子!”   阮靖驰正要去找阮妤,突然听到霍如想这近乎呼救的一声忙回过头,瞧见这副情形,一时也顾不得去找阮妤,三步并作两步握住了霍如想伸出来的手,把人从人群中解救出来,可同一时间,身后的人群也挤了上来,两人就被混在乌泱泱的人群中,只能一直往前。   霍如想看着身边人越发难看的脸色,除了害怕之外又多了一些自责。   她低着头,轻声道歉,“对不起啊,是我连累了你……”   阮靖驰的确不高兴,不过看着她一脸自责的模样也不好责怪,这事也不是她惹出来的,要怪就怪她那个哥哥!肯定是他不怀好意拐跑了阮妤!   “没事。”   他干巴巴的一句,脸上仍是阴沉沉的,手却一直放在霍如想胳膊的外围,以防别人碰到她。   *   而莫名背了黑锅的霍青行此时正陪着阮妤在一家摊贩前挑选着面具。   “就这个吧!”阮妤从一堆面具里挑选出一个画得还挺可爱的昆仑奴面具,她笑着回头看霍青行,朝他晃了晃手中的东西,“这个怎么样?”   “你喜欢就好。”   见阮妤骄矜颌首,他便拿出荷包付了钱。   等他转身要替她把面具戴上的时候,阮妤却笑着摇了摇头,“不是我戴,是给你的。”她说着也不顾霍青行反对,踮起脚尖给人戴上了面具。   面具遮掩住霍青行俊美的面容。   阮妤满意地点了点头,又站稳脚跟,他们刚才一路走来,有不少女子把目光递给她身边这个呆子,若不是她在他身边,估计今日他就能收到许多姑娘家的帕子和绢花了……   元宵节这天,未婚男女可以一起出来游玩,若有相中的也可以递上信物,对方若肯,便接下,若不肯便回绝。   所以她才想买个面具给霍青行戴上,省得这个小古板总给她招蜂引蝶。   不过看着这面具的憨态,想到他这样一本正经的人戴着这样的面具……阮妤到底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   霍青行看着她眉开眼笑的模样,即使不习惯也没去把面具拿下,只是目光含着几许无奈的笑,声音却很温柔,“高兴了?”   阮妤点头。   又去牵他的手,语气骄矜地像个公主一般,“走了,你今天可就是我的昆仑奴了。”   刚要牵着人离开,却瞧见不远处的湖畔旁,柳树下,站着一男一女,男的是应天晖,女的……瞧着却有些眼生。 第117章   “怎么了?”   霍青行还未瞧见不远处的场景, 刚把她的手拢到自己掌心里包住就见她停下脚步,垂眸看,瞧见她泛着惊讶的目光,而循着她的目光看去, 他也瞧见了不远处的画面。   应天晖—身捕快服饰, 手握佩刀,显然今日是出来巡逻的。   而被他握着胳膊的女子却是妇人打扮, 虽身着绫罗, 装扮却不算雍容, 只着玉器未挑金饰, 但只是这番打扮也能瞧出她出身不凡。她这会正微微蹙眉,看着像是在挣扎, 却苦于应天晖的力道挣脱不开,最后她看着应天晖不知说了什么,应天晖的神色逐渐变得颓废,最后一点点收回手, 低下头, 而原本皱着眉的女子见他这般模样又面露犹豫。   她咬着唇,神色担忧地看着应天晖,但最终还是没有犹豫地离开了。   “这……”   阮妤转头, 因为霍青行戴着面具, 她无法瞧见他脸上的表情, 但那双可以窥见的清明眼中却没有—丝意外,仿佛早就知晓—般……“这是应大哥喜欢的人吗?”   她低声询问。   霍青行低头看她, 点了点头,“是。”   阮妤和应天晖相交虽然不多,却也不算少, 偶然几次攀谈,虽然应天晖每次在旁人询问怎么还不成亲的话语时都是笑盈盈地说“等着叔叔婶婶们给介绍呢”,可阮妤能看出他这话是玩笑成分多些,并不思娶,她也猜到他心中大概是有人的。   但她没想到——   阮妤看着应天晖的方向,柳眉微蹙,声音更轻了,“可我看那女子是妇人打扮。”   两人在这看着应天晖,应天晖却没有注意到他们,他眼睁睁看着那女子离开,看着她被寻找她的家丁、丫鬟簇拥着往前走,而他就一直沉默地望着她的身影,直到瞧不见了,他这才低头,—脸神伤地选了—条反方向的路离开了。   霍青行没有在这个时候去找他。   他只是目送着应天晖离开,而后继续握着阮妤的手—边往前走一边说,“泽安早些年曾在一户富贵人家担任护卫一职,这女子便是那户人家的千金。”他并没有诉说太多他们之间的事,只道,“后来这女子家中突逢败落,她为了救爹娘和幼弟,只好嫁给当地一户与她家门第差不多的人家。”   “她嫁人后,泽安也就离开了。”   短短几语,却让阮妤知晓了—桩久远的往事。   只是——   她仍蹙着眉,声音也有些低,“既然当初应大哥不曾争取,那么如今也不该再扯着那位夫人。”   时下风气虽不似旧时那般严苛,但成婚的妇人若再和外男有所牵扯,必定是不会有好下场的。应天晖身为捕快,应通晓大魏律例才是,当街和那位夫人拉拉扯扯,若被旁人看见,他是无碍,却可怜了那位夫人。   阮妤虽不认识那个女子,但站在女人的角度,便是和应天晖关系再不错,此时都忍不住有些想抨击他—顿。   霍青行听出她话中的愤慨,不由有些失笑。   他家阿妤总说自己不是好人,但若碰到弱势的群体,永远第一个上前维护,他笑着抬手摸了摸她的头,柔声问,“你知道满味坊吗?”   “当然。”   阮妤挑了下眉,她好歹也管着酒楼,城中有哪些有名气的酒楼,自然早早就打听过。不过金香楼和满味坊受众群体不同,平时也没什么牵扯往来,她只知道满味坊的当家也是个女人。   女当家姓杜,名南絮。   嫁得夫家便是满味坊的前—任当家李恪,也是李家上—任族长。   至于为什么说是前—任,是因为这位李恪李当家早在几年前就已经离世了,她听说这位杜当家当初就是为了给李恪冲喜才进的李家。   女当家,冲喜……   难道——   她神色微怔,回头看霍青行。   还未发问,男人就已经看着她点了点头,“是,刚刚那位女子便是满味坊如今的当家。”   他们所在的这条街是在外围,虽然也有些行人,却不似里头那般人多,两人便牵着手慢悠悠地走在街上,“李家人丁繁多,关系也复杂,偏偏嫡系—辈除了已故的李当家便都是些只顾风花雪月的主,当初那位李当家怕自己死后无人支撑李家便把家中重担托付给了这位杜当家。”   “但……女子当家本就不易,何况李家又是那样的情况。”   他轻轻叹了口气,未再诉说更多的事,只和人保证,“你放心,泽安—向敬重她,必定不会做出越轨的行为连累她的名声。”   阮妤闻言,也不再说话,跟着叹了口气。   从她当初所了解的情况能够得知这位杜当家在李家过得并不轻松,外人觉得她是女人好欺负,家里人觉得她一个女人当家占了他们应有的利益,时不时就会找她麻烦。   “好了,别皱着眉了,今天是元宵节,开心点。”霍青行抬手轻轻覆在她的眉心处,往两旁—带,把她拧起的小山峰给抚平了。   阮妤听到他的声音,这才展眉露了个笑。   她轻轻握了握他的手,扫尽心中的阴霾,扬眉点了点头。   两人继续往前走,偶尔猜个灯谜,偶尔买些东西,也没有—定要做什么的意思,仿佛只这样两个人走在一道就足够了,走到一家摊贩前挑选花灯的时候,身后传来一道温和的女声,“阮老板?”   阮妤回头。   她身后站着的赫然就是那位杜当家。   “杜当家?”她有些惊讶,不仅仅是因为刚刚还在聊着的人出现在她身后,更是因为她居然会和她打招呼。   杜南絮看着也有些讶异,似乎没想到阮妤会认识她,但她也只是弯着—双小山眉,笑了下,“我路过此处瞧见阮老板,便想着过来打个招呼。”说着,看了—眼她身边戴着面具的男子。   虽然男子戴着面具看不清相貌,但通身气派却十分清隽,能够想象出他肯定是位芝兰玉树的俊秀人物。   最主要的是——   这个男子给她一种熟悉的感觉   当初应天晖带她出门玩的时候,好像就有这样一位少年,身材挺拔如青竹,但那个少年小小年纪就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哪似这位即使戴着面具也能察觉出他的温柔。   想到应天晖,杜南絮的脸上又闪过—抹哀伤和怅然,但也仅让自己哀伤了—瞬便回过神。   她并没有问霍青行的身份,只是朝人礼貌地点了点头,便收回目光继续和阮妤说道,“过阵子江陵府要举办美食比赛,阮老板可已经知晓?”   这事,今日她和霍青行在酒楼的时候就听屠师傅说起过了,这会便也笑着颌首,“今日刚知晓。”   杜南絮点点头,提点了—句,“阮老板今年刚接手酒楼,有些事可能不清楚,每次这样的比赛就有不少人使手段,如今金香楼风头正盛,阮老板切记留心。”   她刚说完,就有个家丁来报,“当家,二少爷找到了!”   “只是——”   他神色犹豫,朝杜南絮凑近—点,又压低嗓音说了—句。   杜南絮听到那压低的—句,神色微变,不似先前那般云淡风轻,她顾不得再和阮妤说话,匆匆道:“我今日还有事,下次若有机会再和阮老板请教。”说着就朝两人颌首,离开了这。   阮妤还未来得及说话,杜南絮就已经领着—行人消失在她眼前了,微张的红唇重新闭合,半晌,她才转头看着霍青行说,“这位杜当家为人不错。”   这次江陵府的比赛,若胜出者,可代表江陵府前往长安比拼。   即使金香楼和满味坊从前没有竞争关系,但在这样得名得利的比赛中,很少有人会像这位杜当家一样给自己的竞争对手这样的指点。   她轻轻叹了口气。   总觉得杜南絮这样的好人应该过得更好些。   可她最后也只是看着霍青行说道:“走吧,去找小驰他们。”她忽然没有逛的心情了。   霍青行感知到她的情绪,摸了摸她的头,“好。”   ……   他们逛得时间长了,之前热闹的舞龙舞狮还有仙姑散花也已经散了,拥挤的长街恢复了应有的秩序,阮妤二人没—会就找到了阮靖驰他们。   看到他们的时候,两人正站在一家摊贩前。   阮靖驰想买花灯,摸了半天口袋也没找到钱,后知后觉才发现今天带的银子刚刚都给车夫了,不由皱眉,他也没说,只随手从腰上解下—块玉佩,刚要扔给摊贩,就被霍如想拦住了。   “你做什么?”阮靖驰皱眉看她,因为找不到阮妤,明显心情不大好,说起话来也沉沉的。   霍如想还是有些怕他的,但手还是没有收回,只是小心翼翼问了—句,“你,没钱啦?”话音刚落,就见对面的少年脸色更沉了,她心中了然他是把钱都给车夫了,嘴上却没说什么,只是从自己的荷包里拿出一角银子给摊贩,和他说,“—起算吧。”   等接过摊贩找来的钱,她又把阮靖驰的那个花灯递给他,看着他笑道:“给你。”   阮靖驰没有立刻接过,而是皱眉看她。   似乎觉得花女人的钱实在丢人。   但这花灯是要给阮妤的,他以前每年元宵节,都会偷偷在阮妤的房间放上—盏花灯,今年他总算可以光明正大送了……所以在短暂地纠结后,他还是接了过来。   但他接过的却不止一只。   “嗳?”霍如想一怔,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花灯也被抢走,小声道:“这……是我的。”瞧见少年黑沉沉的脸又悄悄闭上嘴,刚想再去买—只就见少年又把属于她的花灯还给她了。   不明白他这行为是什么意思,霍如想一脸疑惑地看着他,然后就听到少年说道:“我给你的。”   “啊?”霍如想双目圆瞪,更加不明白了。   阮靖驰看着她这副傻乎乎的模样,撇撇嘴,“钱算我借的,下次还你。”下巴点着花灯,“这是利息。”   话刚说完就瞧见不远处笑看着他们的阮妤。   他也没再跟霍如想说什么,提着花灯就朝那边跑,留在后头的霍如想看着他跑开的身影,那句“没关系的”留在喉咙里,原本就是因为她,他才没了钱,而且花灯也不值多少钱。   不过阮靖驰那个性子,她要是敢这样说,肯定又要瞪她了。   霍如想决定还是保持沉默好了,跟着人的步子过去,看到阮妤和霍青行又高兴喊道:“阮姐姐,哥哥!”   阮妤正在安抚气鼓鼓的阮靖驰,看着霍如想脸上的笑脸,倒是也有些高兴,柔声问道:“玩的开心吗?”   “开心!”   霍如想点点头。   她除了爹娘还在的时候,和家人这样出来玩过,平时逢年过节都是待在家里,很少出门。今天买了喜欢的东西,看了想看的表演,连日来的乌云,甚至今日傍晚瞧见林月的不高兴也都消失了。   阮妤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又问阮靖驰,“今天还回去吗?”   “回去,明天许老头就要开课了。”虽然他不是很喜欢上课,但既然答应了祖母和阮妤,还是得做到的,把手里的花灯递给她,然后瞥了眼霍青行,故意抬着下巴和阮妤说,“这是我买给你的,你要好好保存,要是下次我去找你没瞧见,我就……”   阮妤晃着手里的花灯,挑眉,“就什么?”   “就……”   刚刚还气势汹汹的阮靖驰看着她,忽然又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最后只能重重哼了—声,“反正你不准丢掉!”   阮妤看着他这副傻样,笑着摇了摇头,见他脸色越来越难看,才安抚道:“知道了,既然要回家就快点回去,明天开始好好上学,别总惹先生生气。”   阮靖驰沉默许久,最终还是没忍住,看着她轻轻吐槽了—句,“阮妤,你现在真的像一个絮絮叨叨的小老太婆。”   “你说什么!”阮妤竖眉。   “哈!”   阮靖驰见她生气倒是不怕,只笑着跑远。   花灯下,他高高的马尾在半空划开—道美好的弧度,走远了,才敢转身叉腰继续说,“小老太婆!”   “你!”   阮妤把手里的东西一窝蜂扔给霍青行就去追打阮靖驰,“臭小子,看我不打死你!”她今日披着—身紫衣斗篷,上头绣着兰花,跑动起来,那些兰花也跟活了—般。   霍青行拿着—堆东西,看着她难得显露的小孩模样,眼中也带了—些纵容,他并未说话,目光却始终追随着她。而他身边的霍如想看着这副场景却忍不住笑出声,眼睛也慢慢跟着弯了起来。 第118章   回到金香楼已经有些晚了。   今日虽然是元宵节, 街上没有宵禁,但城门到时间还是会关上,阮妤怕回头阮靖驰被关在城门外,回到金香楼就让阿福把原先给祖母准备好的糕点拿过来, 她亲手交给阮靖驰, 又和他嘱咐道:“路上小心些,记得直接回家, 别再去别的地方逗留了。”   “祖母肯定还在等你, 你回去给她报个平安, 明日好好去听先生教课。”   阮靖驰这会倒是也没像之前似的说她絮絮叨叨像个小老太婆, 他坐在马背上,点点头, 把糕点放好后又和人说,“我过阵子再来看你。”面向霍青行的时候,还是从前那副倨傲的模样,扬起鼻子轻轻哼一声, 倒是终于和他说了今晚第一句话, “霍青行,你好好准备科考,我今年是年纪小没法考, 你可别名落孙山, 要是等到三年之后和我一起考, 你脸上可就不好看了。”   霍青行朝他点了点头,倒是很认真地答了, “放心,我会好好准备的。”   还是从前那副古板模样。   阮靖驰是真不明白就这么个木头性子是怎么让阮妤喜欢上的。   不过他现在也知晓了,这两人是拆不散的, 而且既然阮妤喜欢,他这点不高兴也算不了什么。“走了。”他抬了抬下巴,和几人打了招呼就策马离开了这。   阮妤目送他离开,转头和霍青行说道:“走吧,我们也回去吧。”   “好。”   孙大就侯在一旁。   谭柔早些时候已经回去了,如今只剩下他们三人,刚要上马车,金香楼门前就来了个不速之客。   装饰豪华的马车停在金香楼门口,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起车帘,宁宥一身黑衣,玉冠高束,秾丽的眉眼自带风流,大冷的天,他手里也还是握着一把附庸风雅的折扇,他看着外头,待瞧见阮妤还挑了下眉,似有些意外,又语气慵懒地和人打招呼,“真巧啊,阮老板。”说着又拿目光扫过她身边的一男一女,目光在霍青行身上多驻足了一会,而后重新看向阮妤,闲话家常般问她,“阮老板,这是打算回家了吗?”   对于这位幼时好友。   阮妤并不知道怎么评判,站在意蕊的角度,她对他是有几分不喜的,因此此时听人询问也只是淡淡颌首,应了声是。   “啊,这倒是真不巧,原本这么好的日子,我还想跟阮老板喝几盏酒呢。”他说得一派风流,眉眼又多情,仿佛阮妤是他哪位要好的红颜知己。   霍如想纵使年纪小也觉得宁宥这番做派有些过于暧昧了,她小小的身子挡在阮妤身前,平时内敛害羞的一个小姑娘,这会倒是十分胆大以及生气的直视他。   心中甚至还闪过一个念头,要是阮公子在就好了,以他的性子,要是有人敢对阮姐姐这样,肯定直接上鞭子抽他一顿,让他闭嘴。   霍青行虽然没说话,看着宁宥的眉眼却也沉了一些。   反倒是被宁宥这样看着的阮妤颇有些奇怪地挑了下眉,她轻轻握了下身边人的手,稍稍安抚一会,而后直视宁宥又沉吟了一会,开了口,“宁公子想喝酒就进来吧。”   “阮姐姐?!”   霍如想回头,十分惊讶。   阮妤笑着拍了拍她的头,安抚了一下,小姑娘抿了抿嘴有些不高兴,但还是什么都没说,乖乖回到了她的身边。霍青行闻言倒是没说什么,只是始终站在她的身边,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神。   这会金香楼已经快到关门的时候了,但还留了些人做善后工作。   看到阮妤等人重新回来,阿福几人都十分惊讶,听阮妤问“后厨还有人吗?”   阿福点点头,忙回,“张平张师傅还在。”   阮妤颌首,“让张师傅做些下酒菜送到梅字包厢。”听人应了是,她便领着人往楼上走,也没让霍青行等人离开,到了里间,门刚被宁宥的属下合上,她就看着宁宥直接开口,“宁公子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霍如想轻轻咦了一声,有些惊讶地看着阮妤,然后又把目光转向宁宥,似猜到什么,重新合上嘴,没说话。   宁宥倒没有意外,只是看着阮妤笑着挑了下眉,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看向霍青行兄妹,眼中意思分明。   霍青行看了眼宁宥,转头和阮妤说道:“我和如想去楼下等你。”   “不用。”阮妤直接拒绝了,她握住他的手,没有半点要遮掩的意思,目光仍看着宁宥,语气淡淡,“他们不是外人,我也没有什么话好向他们隐瞒的。”   原本要迈出去的步子停下,霍青行回头,看着阮妤的脸庞在灯火的照映下越显温柔,他什么都没说,刚才轻抿的唇角却不由自主向上翘了一些,没再往外走,他抬手轻轻回握住她的手。   宁宥见他们这般,倒是也没有一定要让他们离开的意思,坐到一处椅子上,给自己倒了一盏茶,轻嗅一口茶香,才道:“阮老板应该已经知道过阵子江陵府要举办酒楼比赛。”   阮妤也拉着兄妹俩坐下,她接过霍青行递来的温水,喝了一口,听到这话却情不自禁地挑了下眉。   今天是怎么回事,一个两个都来找她说这事,她点点头,嗯了一声,等着宁宥继续往下说。   宁宥倒也直接,目光直视阮妤,“我二叔要害你。”话音刚落,屋中三人神色皆有变化,反倒是阮妤这个当事人只是诧异地挑了下眉,并未见一丝惊慌……宁宥对于阮妤这番神态也不意外,他们也算得上是从小就认识,眼前这个女子本就不同寻常女子。   冷静、凉薄,无论多难的事都能处理得十分妥帖,这是个很优秀的女子,优秀到普通男子根本无法驾驭得了她。   不过——   好像和他从前认识的那个阮妤又有些不大一样。   宁宥的目光仿佛带着好奇,他不动声色地越过阮妤和霍青行,如蜻蜓点水一般,而后又事不关己地收回,把自己调查到的事一五一十都和人说了一遍,那些阴谋诡计从他嘴里说出来就像家常便饭一般,宁宥脸上的神色没有一丝改变,手中折扇轻叩,仍是从前那副勾唇三分笑的模样。   等说完。   他便继续握着茶盏慢悠悠地喝着水。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二叔联合阮卓白打算偷取我们酒楼那日准备做的菜谱,先我们一步做好,让我们当众难堪?”阮妤神色如常,问他。   见男人漫不经心地颌首,又轻轻抿了下唇。   酒楼这些人,尤其是后厨的那些都是她亲自挑选出来,身家清白,性子也早就被她摸透了,阮妤讲条件的时候刻薄无情,但用人的时候也不会太过多疑。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所以她不相信自己的酒楼有暗鬼。   而且比赛这事今日才知晓,她也只跟屠师傅和张平商量了下,屠师傅把金香楼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又是孤家寡人一个,绝无可能背叛她。   至于张平——   这人性子是傲了一点,当初也的确被阮卓白收买过,但这几个月他的所作所为也是有目共睹的,阮妤同样不相信他会背叛。   但见宁宥这番模样倒像是有确凿的证据。   阮妤纤细的手指轻叩桌面,直接发问,“说吧,是谁?”   宁宥听着这话却笑了,他那双桃花眼似笑非笑看着阮妤,而后轻轻抿了抿唇边的水渍,放下茶盏,看着阮妤说,“阮老板,生意人合作可不是这样的。”   阮妤看了他一会,仍是语气淡淡,“宁公子来此不就是想借我的手铲除你的二叔吗?与其现在和我说这些,倒不如直接把你知晓的都和我说清楚,我也好提前做准备。”   宁宥闻言,神色未改,只是看着阮妤的目光多了一些打量。   他手中折扇轻叩桌子,目光也一直审视着阮妤的脸,半晌才看着阮妤说了一句,“你跟从前相比,还真是变了许多。”   从前的阮妤一句寻常话都能迂回几次再说,哪像如今直言直语,让人猝不及防、毫无招架。   是谁改变了她?   她身边的这个男人吗?还是这才是原本的她?宁宥虽好奇,却也没有太放在心上。   阮妤任他打量,不置可否。   被她挑破的宁宥既不生气也不尴尬,轻叩桌面的折扇被他收起,在声音停下的那刹那,他开口,点出两字,“张平。”   阮妤皱眉,还未开口,门就被人推开了。   张平端着托盘,阴沉着一张脸站在门外,他那双目光如没有峭的刀锋一般,冷冷看着宁宥,声音裹挟着冲天的怒气,质问道:“不知道张某什么时候得罪宁公子了,竟让你如此大费周章诬告张某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说着。   他直接大步跨进屋中,仍是从前那个傲气的性子,脊背挺直,目视阮妤,抿唇沉声,“东家,我没有。”   阮妤自然相信他,点点头,安抚一句,“好了,你先冷静点。”   说着又看向宁宥,坦然,“宁公子,我很相信你的能力,但我同样也相信我的人,张平不可能和你二叔还有阮卓白勾结。”   张平听到这话,紧绷的神情稍松,只是看着宁宥的目光仍旧带着火气。倒是宁宥,看着阮妤挑了下眉,似乎有些意外她居然一点怀疑都没有,他兀自看着阮妤沉吟一会又笑了,最终却把目光转向张平,轻飘飘一句,“你是不会,可你妹妹呢?”   “你不会不知道这阵子阮卓白一直在接近你妹妹吧?”   张平……的确不知道。 第119章   屋中恍如白昼一般的灯火下, 张平刚才倨傲盛怒的脸忽而变得惨白起来,他想起这几日回家,青青总会向他询问一些酒楼的事,有时候也会提起过阵子的酒楼比赛。那会他虽然有些疑惑, 疑惑青青一个从不管这些事又整日待在家里的人怎么会知晓过阵子的比赛, 但也只当她是在家闲着没事干,偶然听旁人说了什么有趣的事便要他解惑。   他们兄妹从小相依为命一起长大。   青青因为从小就跛脚, 早些时候还有咳疾, 一向不爱跟旁人往来, 张平也习惯了她的依赖, 但凡有什么有趣的事都会和她说。   他的沉默并未让宁宥把话停下,男人此时刻入骨子里的无情和漠然更为明显, 他一手支着额头,多情又薄情的桃花眼似在看一粒尘埃,看着张平问,“你说, 你那么信任你妹妹, 她若是给你下套,从你口中套出金香楼准备的菜肴……结果会如何?”   屋子里突然静得可怕。   窗外是车水马龙的时候,元宵佳节已到了尾声, 大家都已经准备回家了, 那外头的喧闹衬得这灯火如昼的屋中更加安静。张平想辩, 想说青青不是这样的人,可心中又有一个声音在告诉自己……   这是真的。   当初他听从阮卓白的话刁难阮妤不过是因为阮卓白请来一位名医治好了青青多年来的咳疾。   自那之后, 青青总会向他询问阮卓白的事,可他和阮妤相处得越久便越发不喜欢那个阮卓白,自然三令五申不准青青和阮卓白往来。   如果阮卓白特地接近青青, 以她对他的喜爱,必定是会为他所用。   张平想到这,脸色越发苍白,嘴唇开始发颤,就连握着托盘的手也在不住发抖,酒壶和酒盅轻碰,发出清脆的响声,霍如想怕他弄翻连忙伸手接过。   砰的一声——   屋中还是响起了一道声音,却是张平跪在了地上。   他一向傲气,这一跪还真是引得所有人都侧目,就连宁宥也多看了他一眼,而后又事不关己地收回目光,继续看向窗外的风光。   “你这是做什么?”阮妤皱眉,“起来!”   张平却不肯起,仍是沉默地跪着,他什么话都说不出,如果这事是真的,如果青青真的这么做,那以他对青青没有丝毫防备的心思必定是会向她透露的。而这事要是透露出去,到那日比赛,让珍馐斋抢先做了那两道菜,而他们又没有丝毫准备,绝对会被杀得措手不及。   “东家,我……”   他越想,脸色就越难看,一向骄傲的他此时脊背微躬,连头都抬不起来了。   “好了,事情不是还没发生吗?你先起来。”阮妤看着张平说。   可张平是个犟的,他若是觉得自己没做错的时候,谁都敢怼,如今觉得自己差点酿造弥天大错又觉得心怀歉疚,怎么都不肯起来。   霍青行起身去扶张平,他稍稍用了些力道,就让张平的膝盖离了地面。   旁人未曾察觉到,张平却惊讶地看了一眼霍青行,似乎没想到这个文弱书生还有这样的力气,恰好此时阮妤的话也紧随其后,“大男人动不动就下跪,什么样子?起来!”   他抿唇又犹豫一瞬,到底还是起来了。   等张平起来后,霍青行便也回了座位,看着阮妤问,“你打算怎么做?”   阮妤指尖重新敲起桌面,一阵功夫后,忽然展眉笑道:“他们如意算盘打了这么久,我自然不好让他们空手而归。”在外头的欢声笑语中,她开口,“不如将计就计。”   “不过——”   她看向宁宥,“宁公子应该不介意让宁家吃点小苦头吧?”   宁宥原本托着下巴看着外头,闻言才转过头,瞧见阮妤眼中的狡黠,挑了下眉,“随便。”事情已经和阮妤说了,他也相信阮妤会交给他一份不错的答卷。   便也没有滞留的意思。   “走了。”他随口招呼一句,便起身往外走。   看着这样的宁宥,阮妤脑中竟不知为何忽然闪过一句诗“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①”,这句诗像极了如今的宁宥,对什么都无所谓,千金换一盏酒,但她心中又清楚他不是这样的人,如果宁宥真是这样的人,今日就不会来这和她说这样的话了,或许这些年他的放荡都是他的伪装,只是……阮妤原本想问他知不知道意蕊要嫁人的事,但今日屋中人太多,便按捺了心思,目送宁宥离去。   等宁宥与他属下离开,她才转向张平说了几句。   张平听完后神色微变,却什么都没说,点了点头。   “下去吧。”阮妤发了话,自己也站了起来,“收拾好心情就回家去,好歹也是个节日。”   “东家。”   张平看着阮妤往外走的身影,忽然喊道:“您刚才真的没有对我有一丝怀疑吗?”   阮妤已走到门口,闻言,脚步驻足,侧头回眸,“我从不对自己的人有所怀疑。”这或许是她重生之后最大的改变了。她的语气平淡,话中却仿佛有一股无穷的力量。   张平神色微怔,想起自己曾经做过的事,抿了抿唇,最终在阮妤的注视下低下头,哑声道:“可我当初的确被阮卓白收买,所以才会在您接管金香楼的时候和您作对。”   他以为说出这样的话,阮妤肯定要对他心生不喜了,没想到女人却只是轻飘飘地说道:“我知道啊。”   “什么?”   张平抬起头,愣住了,她怎么会知道?   阮妤看着他这副少见的怔忡模样倒是笑了,“你那天和阮卓白在巷子里说话,我看到了。”见张平似乎回忆起什么,脸色又变得苍白了许多,她却没再多说的意思,只留了句,“走了,你也早些回去,明天有新菜上市,你要早些过来做准备。”   而后便一手牵着霍青行,一手挽着霍如想朝楼下走去。   ……   回青山镇的路上。   霍如想把头枕在阮妤肩上,一路小鸡啄米似的打瞌睡。   阮妤今夜倒是难得不困,她如今每日都要坐马车,从前一坐就晕,现在次数多了倒是好些了,这会见霍青行长眉微蹙,便低声询问,“怎么了?”   “阮卓白的事,要不要和先生他们说下?”霍青行握着她的手,也跟着低声问道,总不能次次都由着人在背后搞事。   “自然要说。”阮妤笑道:“不过与其现在无凭无据去揭露他的真面目,倒不如等事情发生后再让爹娘知晓他的为人。”这世上的事,眼见虽然不一定为真,但口说无凭绝对占不到好。   霍青行见她心中自有乾坤,便也未再多说,只是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又轻轻抚着她悠长的柳眉。   阮妤看着他眼中的担忧却只是一笑。   等到青山镇。   阮妤轻轻推了推霍如想,小姑娘一边揉着眼睛,一边迷迷瞪瞪问道:“到了吗?”   “到了。”   阮妤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柔声,“下去吧。”   “……噢。”   三人下了马车,阮妤让孙大早些回去歇息,等马车离开却没有立刻回家,反而看着霍如想说,“如想,你先回去。”   霍如想知道他们是有话要说,一个字也没问,乖乖点头应好,提着她的花灯先回了家。   “怎么了?”霍青行看她。   “有个东西要给你。”差点就忘了。   阮妤笑着让他闭眼,等霍青行乖乖闭上眼睛,便把早就给人准备好的荷包系到了他的腰上,霍青行今日仍是一身青衣,松青色的荷包和他这身衣裳相得益彰,上头绣着的青竹更能彰显他清隽疏朗的气质。   她看了看,满意点头,“好了,睁眼吧。”   霍青行刚刚虽然闭着眼,但她在做什么,也能感觉的到,低头看,果然瞧见那只荷包,心里一软,那双凤眸也变得更为柔和了。   阮妤看着他这副神情却觉得不对,皱了皱眉,奇怪道:“霍青行,你怎么一点惊喜都没有?”男人虽然看着也高兴,却好像早就知道一般,她蹙起柳叶眉,问他,“你早就知道了?”   想到一个可能,又问,“如想和你说的?”   应该不会呀。   她之前和如想说过来着,让她保密。   “不是。”   霍青行把目光从荷包上收回,看着她实话实说,“回来那日,我在绣篓里瞧见了,如想的绣法和你不一样,我就猜到了。”   回想他从峤山镇回来那日,这只荷包的确在绣篓里。   阮妤顿时有些沉默。   说不高兴不至于,不过……想要看的惊喜就这么没了,她看着霍青行沉默了一会,突然抱起手,轻哼一声,“谁说我做的荷包就一定要给你?”她今日颇有些小孩心性,刚刚和阮靖驰追追打打,这会还作势要去解他的荷包。   霍青行自然不会让她拿走,手还没碰到就被他握住了。   “生气了?”耳边传来男人低哑的嗓音。   阮妤被热气喷洒,耳朵顿时变得滚烫起来,却还是不肯就这样放过他,看着他,哼道:“是啊,我超级生气的呢。”   明明知道她是玩闹成分更大些,但霍青行还是看着她,问道:“那怎么样……你才能不生气?”   阮妤本就是开玩笑,但看着霍青行这张脸,忽然挑了下眉,扫了眼四周,心下一动,朝人凑近道:“除非你亲我一下。”   话音刚落,果然瞧见男人脸上犹豫的神情。   霍青行的确有些踌躇,平时私下,他们怎么玩闹都可以,但在外头,虽然已是深夜,但保不准谁会出来,要是让他们碰见……可心中的犹豫在看到阮妤望着他的神情时还是被他压了下去。   比起这些,他更想让她高兴。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牵着阮妤的手朝一处走。   阮妤愣了下,“去哪?”   “找亲你的地方。”男人的声音一如往常,说的又是实话,可阮妤听到这句,又看了眼他俊朗的侧脸,也不知怎的,忽然有种心跳加速的感觉。   她以前不喜欢强势的霍青行,觉得面对这样的他只会让自己节节败退,毫无胜算。   可如今——   竟有些莫名的喜欢。   她也没再说话,一手提着花灯,一手任他牵着自己,也不问去哪,就这样乖乖地让他带着自己走。   霍青行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牵着阮妤的手拐了个弯来到一条隐蔽的巷子里,这里是个死角,平时很少有人会来这。   他带着阮妤一路往里,等到最深处才停下。   头顶那轮满月还未散去,只是如今被云层遮盖,变得昏暗起来,倒是手里提着的那几只花灯虽不算明亮,却也能够照出一点光辉,霍青行就把阮妤抵在墙上,他要比阮妤高出一个头,低头看,花灯照出来的流光溢彩投射在她的脸上,让她那张清艳的脸庞也透露出几许少有的妩媚。   偏偏她还这样乖,靠在墙上仰着头,一副任他为所欲为的模样。   霍青行看着这样的阮妤,心跳得很快。   他忽然又想起那日两人在他房中荒唐的那一次,想到那日她眉眼流露出的风情,以及……霍青行握着面具的手忽然一颤,他什么都没说,看着阮妤那双含着情带着水的眼睛,薄唇抿成一条直线,而后,他突然拿起手中的面具挡住了她半张脸。   昆仑奴面具挡住了阮妤半张脸以及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睛。   “霍青行,你做什么?”阮妤原本正等着她的小古板来亲她,忽然视线全被面具遮挡,让她整个人都处于黑暗之中,她不喜欢这样,刚要挣扎,手腕却被人按在了墙上。   “别动。”   男人喑哑的嗓音响在耳畔。   霍青行仍垂眸看着她,他原本用面具遮挡她的眼睛,是想让自己心中的那抹欲念消失,没想到只露出一抹红唇的阮妤,竟给他一种更具冲击性的魅惑。   白的脸,红的唇,在这黑夜之中,勾得他溃不成军。   脑中的理智和坚持在这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霍青行的目光也透出几分迷离,他一手握着面具,一手轻抬,去抚她的脸,他的指腹带着一些薄砾,此时就这样一寸寸抚过她的红唇和下颌。   本来人处于黑暗之中,其余感官就会被放大,霍青行又是这样煽风点火,阮妤忍不住浑身发颤。她想挣扎,却又有些期待,期待这个黑夜下的霍青行,不同以往的霍青行,带给她另一种感受。   偏偏等了许久都未等到他有别的动作。   阮妤不禁又开了口,“霍青行……”   红唇刚张开就被人咬住了,男人的力道并不重,只是轻轻咬着她的下嘴唇,像是小兽找到了最好的肉一点点开始品尝,置身于黑暗中什么都看不见的阮妤忍不住浑身发颤,喉间也不由发出轻轻的唔声。   霍青行果真是世上最好的学生。   阮妤这个老师先教会了他如何去爱,又教会了他如何取悦一个人,现在,是她这个老师享受成果的时候了。   只是这一份成果,难免有些让人招架不住。   最初的蜻蜓点水开始变得激烈,而在越来越激烈的亲吻中,阮妤终于浑身发软,失去了最后一点力气,她手中的花灯掉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却没有打断两人的亲吻。   黑夜把所有声音都放大。   忽然——   巷子外响起一道声音,“谁?谁在哪?”   爹爹?   阮妤原本迷离的眼睛顿时恢复清明,她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还有那越来越清晰的亮光,她也不知道哪来的力量,竟把原本抱着她亲的霍青行按在了墙上。   等阮父瞧清这处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自己眼中最为知书达理的女儿正按着他最满意的学生,手挂在他的脖子上,一副要亲他的姿势。 第120章   霍青行还没有彻底反应过来, 即使被人按在墙上,眼中也是一片迷离,他似乎仍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并没有听到那些动静, 只是看着眼前的阮妤, 有些怔忡地轻声喊她:“阿妤?”   他的语气有些奇怪,似乎不明白为何刚刚还在他怀中软成一滩春水的阮妤突然又变得强势起来。   但他又有些习惯了。   从前两人相处, 大多都是她主动, 今日刚刚那一番……与其说是他自己做的, 倒不如说是他被这夜色蛊惑,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但过程是真的。   所有的感觉也是真的。   刚刚那样压着她按着她的手腕俯身亲吻她的……就是他。   想到这。   霍青行的脸颊不禁又变红了一些。   刚才没有看到她的眼睛,他的胆子大得连自己都没想到, 但现在被人这样看着,他仿佛又变成了从前面对她时那副容易害羞的模样,在她明眸的注视下,刚想垂下眼睫, 却听阮妤低声同他说道:“待会, 无论我说什么,都不要反驳我。”   嗯?   霍青行不明白她的意思,刚要发问, 却瞧见一道昏暗的光亮, 所有的情绪和询问都在这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心下一凛,第一个念头就是把阮妤藏到自己身后。   他也的确这样做了。   他握着阮妤的手腕把人藏到身后, 严严实实藏了个透,这才往光亮停留处看过去。   这一看——   霍青行一向波澜不惊的脸也终于变了,他看着来人, 难得讷讷喊道:“先,先生?”   失神的阮父也终于被他这一声称呼给唤醒了,他看着两人所在的位置,又想起自己刚刚看到的画面,本来因为喝了几盏酒还有些微醺的人此时忽然变得清醒无比,他双目圆瞪,指着两人,说话都变得结巴起来,“你,你们……”   他的手指在发颤。   手里的灯笼更是被他晃得差点连里头的蜡烛都要灭了。   如果在这的不是霍青行,而是其他人,阮父估计这会就能上去把人给揍了,偏偏这两人,一个是他最为疼爱的女儿,一个又是他最为信任满意的学生,所以他只能看着两人,一边跺脚一边哎呀,满脸写着气恼和荒唐。   阮妤被霍青行藏在身后,听到这一声很不像她爹说出来的话,竟还颇有心情地笑了一下。又扫了眼她身前有些无措又有些关切望着她爹的霍青行,更是连眼中也忍不住盛满了笑意。   其实这个时候被家人发现并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   她原本是想等霍青行参加完科考再等人回家提亲的,这样对她身前的这个男人而言要好些,也能更自如一些,但既然发现了,也就没必要藏了。所以她不顾霍青行的反对,从他身后走了出去,看着仍旧指着他们“哎呀哎呀”喊个不停的阮父,柔声说道:“爹爹,我们回去再说吧。”   阮父能怎么办?   自然只能答应了。   总不能一直留在这,若是被其他人撞见可就麻烦了!   ……   回到家。   居然都还没睡。   阮母是知道阮父去朋友家做客,免不得要被灌几杯酒,所以煮着醒酒汤等他回来,至于谭柔姐弟,谭善睡了一天,风寒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又惦记着阮妤给他买的花灯,所以一直坐在小杌子里托着下巴等阮妤回来。   谭柔见他们都没睡,便去做了夜宵,这会三个人刚吃完,还没有困意。   远远瞧见门开,阮妤的身影出现在门后,谭善立刻高兴地站了起来。   “阮姐姐!”   他笑着想跑过去,却看到沉着一张脸的阮父,以及和阮姐姐站在一起的霍大哥……他虽然年纪还小,但也察觉出了今夜不同以往的气氛,步子僵在原地,手被跟上来的谭柔握住。   阮父走近后,看着谭柔姐弟开了口,“阿柔,小善,你们先去睡觉。”   谭柔目光担忧地看了一眼阮妤,见她点了点头,便也没说什么,和阮父福了福身然后就牵着谭善回了房间。   “你这是怎么了?”阮母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见阮父很少显露的黑脸,皱了皱眉,又看向身后,见小行和阿妤并肩站在一起,虽然从前也不是没见过他们这样在一起过,但今夜总觉得他们身上好像有股子说不上来的感觉。   她没太放在心上,见阮父不说话,便问阮妤,“阿妤,出了什么事?”   其实还有句话没问,这么晚了,小行不回家,怎么来他们这了?想到这,又想起前些日子她跟阮父说的事,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她的目光也有了一些变化,难不成这两孩子真有什么事?阮母这里还在想这事,就听阮妤开了口,“爹娘,我喜欢霍青行,我想和他在一起。”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让整座院子都变得鸦雀无声。   阮父的脸在这句话后变得更沉了,阮母却是一脸怔忡,最后还是阮父看着他们,沉声开了口,“你们跟我进来!”说着便大步迈进堂间,仅从一个背影也能瞧出他有多生气。   一行人到了里头。   阮父坐到主位,看着站在面前的两人问,“你们刚刚……”想到那副画面,又有些牙疼,实在说不出口,只能沉声换了个话,“你们是不是早就在一起了?”   阮母一听这话,心下一惊。   她当初猜测阿妤待霍家兄妹这样好,许是喜欢小行,但两人早就在一起这样的事,她是想也没想过!   这会看着阮妤的目光不由也带了一些震惊。   阮妤抿着唇,没有立刻回话。   按照她的意思,她是想跟她爹娘说,是她先看中霍青行,也是她先逼迫他,反正刚刚她爹也瞧见她把霍青行按在墙上了……这话合情合理,她爹娘自然也就不好责怪她身边的这个男人了。   阮妤想得很好,只是没想到还有霍青行这个变数。   刚刚才被她嘱咐的霍青行此时居然先她一步开了口,“是。”   正打算开口的阮妤:“……”   反应过来,她立刻去扯他的袖子,从前一贯最听她话的男人,今日却没有选择听从她。他只是侧头看了她一眼,眼中含着安抚的笑,用无声告诉她“没事的”。   看着这样的霍青行,阮妤忽然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只能沉默地看着他。   灯火下。   男人挺拔修长的身形显出超乎这个年纪的沉稳,他面容隽永,目光坚定,当着阮父阮母的面径直跪了下去。   他这一跪,不仅阮父阮母吓了一跳,就连阮妤也愣住了。   她想去拉他。   但想到什么,又抿着红唇没有伸手。   屋中无人说话,所有人都看着霍青行,只听他说,“先生,婶婶,是我喜欢阿妤,也是我要求她和我在一起的,我有愧你们的信任和托付……抱歉。”   阮父起初生他们的气,所以一路都没什么好脸色。   但见霍青行这般坦诚,又是下跪又是把错都揽到自己身上,他心里的那股子火气忽然就湮灭了不少。本来就是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品性什么没得说,而且刚刚……他又没眼花,怎么可能没瞧见?   明明是阿妤按着他。   想到那个画面,阮父又头疼不已。   学生还能说几句,女儿这边却是不好说了。   阮父原本就觉得亏欠这个女儿不少,平时无论阮妤想要什么,他都由得她去,他生性传统,但对阮妤却有种,无论她做什么,他都不会去阻拦她,只要她开心就好。   但也不该像刚刚那样啊——   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他这里因为不知道怎么开口正处于纠结之中,便是这个时候,阮妤也跟着跪下了,她和霍青行一道并肩跪在二老的面前,不顾阮父阮母的阻拦,看着他们说道:“爹,娘,我们的确很早在一起了。”   “但霍青行有句话说得不对。”   霍青行听到这话,心下一个咯噔,他神色微变,刚要开口阻拦,可阮妤却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扯唇笑道:“不是他要求我和他在一起的,是我喜欢他,才选择和他在一起的。”   阮家二老听到这丝毫不掩饰的话,更加沉默了。   阮母到底惦念着她的名声,微微蹙眉,轻声开口,“好了,阿妤,别说了。”   “阿娘。”阮妤看着她说道:“您应该知道我的脾性,我这人天生就不喜欢讲那些所谓的规矩,我喜欢他,想要和他在一起,就这么简单。”   “原本我是打算等霍青行金榜题名再和您跟爹说的,如今既然被你们发现了,也就没什么好瞒的。”   当初说着试一试的人早已在不知情的时候泥足深陷,甚至考虑了许多霍青行都不敢考虑的未来。   “有桩事,我可能没和你们说过。”   阮妤说到这,稍稍一顿才开口,“我从前没想过成婚。”   “我对婚姻并不信任,与其和一个不喜欢的人在一起,倒不如孑然一身一辈子陪着您和爹爹,孝顺您二位。”阮妤不加掩饰的话让二老有些难过,当初阮老夫人过来,有和阮母说起过阮家的情况也说起过阮妤小时候的样子。   越知晓就越心疼。   所以这会无论是阮父还是阮母都未曾说话。   霍青行也没有说话,他侧眸看着她,眼中除了和阮父阮母相似的怜惜,还有深深的爱意。   阮妤的余光能瞥见他眼中的爱意,她不似他们这般难过,仍旧笑着,甚至笑得越来越灿烂,她的眼睛在暖色烛火的映衬下,仿佛笼罩了万千星辰。   她说,“可我碰到了霍青行,这个男人其实和我以前碰到的那些男人相比,要书呆子许多,他不会说许多好听动人的话,有时候甚至古板得像个小老头……”余光瞥见男人的脸色变得有些羞愧。   她却又笑了,笑得很开心。   不顾爹娘还在,她堂而皇之地在他们的注视下握住了霍青行的手。   男人似乎吃惊她的胆子这样大,下意识地轻轻挣了一下,但也只是一下,他就停住了。他看着阮妤,不仅不曾松开,反而反握住她的手,用行动来表达无论发生什么,两人都一起承担的模样。   阮妤看着他这副样子,便又忍不住笑了,她任他反握着她的手,转过头,继续看着爹娘说道:“但我还是喜欢他。”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是那样的温柔,像静静徜徉在月色下的流水。   阮妤最初醒来的时候,想的是不再重蹈前世的覆辙,让爹娘让祖母好好活着,填平前世没有完成的遗憾……可她所有的渴望和希冀中,从来不曾包括和霍青行相爱这一条。   她在感情这方面,一直都算不上是赢家。   上辈子,她连赌都不敢赌,因为怕输,所以从一开始就切断所有的可能,但这辈子……她其实直到现在也还有些不敢相信,不相信自己居然有朝一日也会为了情这个字做到这一步,毫无保留的,把所有的底牌都给扔出去。   不怕受伤。   不畏付出。   这种感觉很新奇,但好像并不坏。   前世那个如刺猬一般,伤了别人也伤了自己的阮妤实在是太可怜了。   既然这辈子能活得更开心更快活,为何不呢?   她喜欢这辈子的自己,喜欢这辈子的生活,也要比前世,更喜欢她身边的这个男人。   这一次的喜欢,她愿意付出行动,而不是像前世那样退缩。   阮妤转头看着霍青行,笑着又用力回握了下他的手,而后面向自己的爹娘,说,“爹,娘,如果我真的要踏入一段婚姻,那必定是和我身边的这个人,其他人都不可以。”   这是她和霍青行在一起之后,领悟到的结果。   除了霍青行,别人都不可以。 第121章   阮妤的这一席话让阮家二老变得有些沉默, 他们知晓自己这个女儿和其他闺中女儿不一样,如果一样,她也不会选择一个姑娘家去打理金香楼,还弄得如此有声有色了。   金香楼如今的成绩虽然比不上阮家鼎盛的时候, 但比起先前几任阮家祖辈而言, 可以说是非常不错了。   现在阮家族里哪个人不夸阮妤能干?比起当初的不赞成但又不敢多说什么,如今那些阮家族人就怕把阮妤直接供着了。   但阮父阮母实在没想到——   阮妤居然对感情这回事也能如此“坦诚”。   虽说现在民风不似旧时古板, 女人也有追求爱情的权利, 听说在长安, 还有许多王孙贵族出身的女孩大胆向自己喜欢的人表达爱意, 但在青山镇……即使彪悍如年轻时的阮母也从来不会当着自己父母的面,牵着喜欢人的手对他们说“非他不嫁”。   她那会嫁给阮父, 还挺窝里横,时不时会欺负阮父一下,可到了外头,那是一点亲密的举动都不敢做, 回门那次就因为阮父当着自己娘家那些兄弟嫂嫂扶了下她的手, 她愣是被人看得红了脸。   因此这会别说古板传统的阮父了,就连阮母,也不知该说是目瞪口呆还是难以言说。   左右在阮妤那番话之后, 屋子变得十分安静。   最后还是霍青行先回过神, 他握着阮妤的手, 十指交扣,目光含着温润的情意, 虽无夏日烈阳的灼热,却也有春日温水般的动人。   他先是看着阮妤的侧脸,看着她那双坚定无畏的目光, 因为注意到他的注视,阮妤侧过头看向他。   他就这样不遮不掩,和她对视着。   即使已不是第一次听阮妤表达对他的爱意,但霍青行还是无法保持应有的冷静,就像他的心脏,这会还在不住跳动,砰砰砰,夹杂着无尽的欢喜。   该怎么形容此时的心情呢?   这种既陌生又熟悉的心情,是他从前十六年几乎没有体会过的,却又因为他身边的这个人,在这段时日,每日都在让他反复品尝。   在这一场感情中——   变得不止是阮妤,霍青行也一样。   这个沉默寡言又克己复礼的男人,打小习惯了冷静思考,平日冷静的仿佛连欲望都没有,却因为碰到了阮妤而变得和所有肉体凡胎一样。   他为她经历了喜乐哀愁,也因她品尝了患得患失,他觉得能和阮妤在一起的他是世上最富裕的人,却又无时无刻觉得自己一无所有,他担心照顾不好她,觉得自己配不上这样好的她,但又因为她的存在,想为她一路勇往直前,挣很多很多好的然后再双手捧给她。   其实他从前十分排斥这种大波动的情绪。   应天晖的经历让他知晓爱上一个人会变得不像自己,而他此生最讨厌的就是变数,他循规蹈矩,十多年来没有一点变化,他不觉得如这样苦行僧的生活有什么不好,对他而言,生活平静,为妹妹择一个夫婿,而他考取功名再为百姓立命就够了。   或许。   以后他也会娶一个温柔贤惠的妻子,和他差不多的性子,两人过着相敬如宾,和世上许多夫妻一样的日子。   但这是遇上阮妤之前,他想象的。   遇上阮妤之后,他从前设想的全都被他打破,他每日患得患失却依旧乐此不彼,他不想再过什么相敬如宾的日子,他享受、喜欢她给予给他的炙热如火的爱,也想给她一样的爱。   “先生,婶婶。”霍青行终于开口了,他面向二老,声音温和诚恳,“我喜欢阿妤,我想娶她做我的妻子,我知道我如今还不够好,但我会把我拥有的全部都给她,以后也一样。”   两个年轻人各自抒发了自己的爱意。   而坐在主位上的阮家二老到底还是没能再沉默下去,阮母心软又心疼阮妤,怕她膝盖受凉,起身去扶两人,“好了,地上凉,你们先起来再说。”   两人看向阮父。   阮父虽然心疼他们,但到底心里还有些气,这会还是冷着一张脸,扫了他们一眼就站起身,只跟霍青行说,“你跟我去趟书房。”   却是要单独和霍青行说话。   阮妤本来还跪着,一听到这话倒是有些着急了,她从前没经历过自己喜欢的人被家人叫过去单独说话的体验,上一世,她跟霍青行定亲的时候,祖母已经离世了,徐氏和阮东山又视她为耻辱,就想着把她嫁出去,怎么可能找霍青行单独说什么?   唯一有可能的,恐怕是阮靖驰了。   不过阮靖驰那个性子,估计是动手多过开口。   因此如今见霍青行要跟爹爹离开,她心中不由生出几分担忧,刚要开口,就见霍青行朝她摇了摇头,又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安抚着她担忧的心情,而后他看着阮父毕恭毕敬应了一声是,扶着阮妤起身,又朝阮母拱手一礼,这才跟着阮父的步伐离开。   两人离开,阮母看着依旧紧锁着眉看着外头的阮妤,说不出是好笑,还是难过。   她既因为她的阿妤有喜欢的人并且能得到喜欢之人同样的喜欢而感到高兴,却又觉得女儿回到自己身边才这么一段时间,若是嫁了人,岂不是就要和她分开了?   但最后还是高兴压过了难过,身为父母,最想要的不就是看到自己的孩子高兴?   他们高兴,他们也就能满足了。   所以这会她也是这样安慰阮妤的,“好了,别看了,你爹爹不会对小行如何的。”见一向成熟的女儿难得有些不好意思地轻咳一声,她把人扶到椅子上坐好,又去按她的膝盖,察觉那处一片凉意,微微蹙眉,“冷不冷?”   阮妤摇头。   看着阮母担忧的眉宇,心里也有些暗责自己,“阿娘。”   她轻声喊人,又伸手握住阮母的手,见她抬头,低声问,“您和爹爹是不是不高兴了?我……什么都不跟你们商量,总自作主张。”刚刚没觉得什么,这会越往下说,声音倒是越发低了。   应该很少有像她这样的小孩吧。   阮妤这厢情绪正低落,阮母却回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其实比阮妤要小很多,但此时握着阮妤却仿佛蕴藏着无穷的力量给予她一种安心的感觉,“我和你爹没有不高兴,只是事发突然,我们都有些被吓到了。”   阮母的声音温和,“其实不久前,我还和你爹说过你跟小行的事。”   她跟霍青行的事?   阮妤微怔,听阮母笑着说起,不由红了脸……倒也没去辩解。   喜欢一个人原本就是瞒不住的。   “那您和爹爹……同意吗?”她小声问,这会倒是后知后觉有些担心起来了。   阮母自然也瞧见了,便故意严肃着脸问道:“我们若不同意,你打算如何?”   若是平日,阮妤自然能瞧出阮母是在做戏,可今日,她又是担心霍青行,又是记挂着爹娘的情绪,也就没察觉到她的伪装,她只是轻轻抿着唇,犹豫一会才说,“我跟霍青行会好好孝顺您和爹爹,等着你们首肯的那一天,我相信,您和爹爹总有一天会同意的。”   话音刚落就听到一道没忍住的笑音。   阮妤微微一怔,待瞧见阮母眼中藏不住的笑意,这才清楚是被她娘给耍了……阮妤有些哭笑不得,声音也带了一些娇俏的无奈,“娘!”   阮母仍笑着,眼睛也泛着泪花,坐在阮妤身边去拍她的手,“好了好了,不闹你了。”   又和她说起,“我跟你爹爹本就满意小行,这孩子虽然父母早逝,人品却是没的说,虽然现在是穷苦了一些,但我和你爹都相信他以后是有大出息的。”   “当然我跟你爹也不是盼着这个,只要他对你好,你们两个高兴就好了。”   母女俩在这说着话。   而不远处的书房,阮父和霍青行还未开始聊天。   相比母女俩什么话都能说,这对师生倒是平生第一次相顾无言,不过总要开口的,而且阮父这会气也消得差不多了,便问霍青行,“你说你要娶阿妤,你想什么时候娶她?”   “学生想等考取功名之后再正式向先生和婶婶求亲。”霍青行窥探着阮父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说道,见阮父脸色比起问话时松缓一些才悄悄松了口气。   他这话虽然是猜度着阮父的心思说的,但实则他也是这样考虑的。   他并不在乎别人说什么,但他如今什么都没有,又何谈给阮妤一个好的生活?   “虽说先成家再立业,但你三年前已经损耗了一次机会,我希望你这一年能好好准备科考,不被任何事打扰。”阮父手握茶盏,嗓音虽淡,但情绪也恢复如常了。   听霍青行恭敬应是,他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如果是其他人,他保不准还要费工夫去查他的为人品行,但眼前这孩子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说是半子也不为过……但才找回来的女儿,哪里舍得就这样让她嫁人?   即使再满意的学生也不行。   因此这会阮父喝了口茶,仍是淡淡发了话,“好了,夜深了,你先回去吧。”   却是没说旁的。   霍青行闻言,不由有些踌躇,他想问,但又觉得这不是一个好时机,因此他这会看着阮父,难得犹豫地应了一声……他转身,步子特意放得很慢,等着阮父还有没有别的交待。   “等下。”   听到身后阮父开口,霍青行轻轻松了口气,他连忙转身,仍旧低头以恭谨的姿态面向阮父,“先生请说。”   “你跟阿妤……”   阮父握着茶盏,神色有些犹豫和复杂,本来想说这一年你们就先别见面了,但想想这话太不现实了,这左邻右舍的低头不见抬头见,而且以后两人真要成婚,这段时间不见面反倒成了两人心中的疙瘩。   最主要的是……他觉得阿妤根本不会听他这番话。   想到女儿那个大胆的性子,阮父就有些头疼,他伸手揉着卷成山峰一般的眉宇,最后还是说道:“你和阿妤的婚事等你过了这次科考再说。”   虽是再说,但霍青行本来还悬着的心却立刻安定了下来,他少年老成,这会却掩饰不住高兴,脆生生应了是。   阮父看他这副模样,倒是回忆起当初和阮母成婚前的日子。   他们是媒人作保,定亲前并未见过面,但他知道她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猎户女儿,听说性子十分彪悍,一点都没有女儿家的柔美,他那会知道他爹娘给他定了这门亲事,又气又丧,偷偷跑过去打算看看这个彪悍的猎户女儿,没想到他的运气那么背,刚到那就被几个地头蛇盯上了。   他那次是偷偷去的,请的是外头的车夫,那车夫一看到这副情形,抛下他立刻跑了,只留下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他。   本来想着钱被抢就抢了,只要不挨揍就行了。   可还没等他乖乖给钱,有个明艳的少女就跟从天而降似的出现在那,她肩上背着箭弩,手里拎着三、四只山鸡,身上还沾着血腥味,一看到他面前的几个人就皱了眉,然后护在他面前开始破口大骂。   他那会看着身前的少女,觉得安心极了。   后来知晓她就是他要娶的那个人,别说不满意了,整日辗转反侧,恨不得时间快点过去才好!   说来也好笑。   他从小就喜欢读书,觉得女孩子也该温温柔柔、有些学识才好,可阮母的出现却打破了他所有的条规。   她既不会读书也不会写字,根本没有他设想的温柔,甚至还野蛮粗鲁,新婚之夜就给他立规矩,可他却喜欢极了,觉得她这样好,那样也好,样样都好。   而这份难得的喜欢随着年岁,不仅没有消失,还越来越深。   或许是想到了当初那些辗转反侧的日子,因此如今看着霍青行脸上藏不住的高兴,阮父心中的酸倒是慢慢被理解所取代。   罢了。   他的神情变得温煦起来,“这段时日好好读书,有什么不会的就来问我……”想到他得了那位许老先生的青眼,又提点一句,“人家老先生肯提携你,你也要好好敬重人家,逢年过节的去送点东西。”   说的又是从前的肺腑之语了。   又因为关系和以前有所不同,说起话来也更像一个家长训诫了。   霍青行自然听出来了,低头应是。   师生二人又说了几句,阮父才让霍青行离开。   这次霍青行没有停留,却在要推门出去的时候听到身后又传来阮父的声音,“小行。”   霍青行驻步转身,仍是恭敬的姿态,“先生。”见他面上神色有些奇怪,正在思考阮父会说什么,就见他颇有些难以启齿地说道:“你们年轻人平时相处还是要懂得一些分寸才好。”   霍青行起初有些没反应过来,听得一愣。   等回过神,白玉般的脸不由掺了一些绯色,刚要开口便又听阮父说道:“我知道你喜欢阿妤,也知道你平时总是纵着她,但有些东西可不能任由阿妤说了算!”一想到巷子里的那副画面,阮父就有些头疼,偏偏这话既不好对自己的老妻说,更不好去跟阿妤说,只能提醒自己这个学生了。   霍青行反应过来先生是误会了,刚想解释,便又听阮父说,“听到没?!”声音装腔作势,其实也是有些羞于和晚辈讨论这样的话题。   霍青行沉默一瞬,还是决定不说了。   要不然惹了先生生气,估计以后再想来见阿妤就很难了。   所以他没再开口,而是乖乖应了是。 第122章   从书房出去。   霍青行先看了一眼堂间, 里头没人,心里想着阮妤估计是回房了,毕竟今日实在是太晚了,还是明日再和她说吧……他这样想着往外头走, 就看到了阮妤正站在院子里的一株梧桐树下。   夜里有些冷, 阮妤换了一身更暖和的兔毛斗篷,她站在树下, 听到声音立马回头, 待瞧见霍青行的身影, 轻轻松了口气, 而后就大步朝霍青行走去,走到人前抓住他的胳膊, 跟担心人被打了似的上下查看,“没事吧?”   语气关切,含着藏不住的担忧。   那双好看的柳叶眉也一直紧紧蹙着,不等人答便继续问道:“我爹爹没对你如何吧?”   霍青行看着这副模样的阮妤, 眉眼一弯, 有些失笑。   “笑什么?”阮妤有些没好气地看着他,她在外头担心了小半天,就怕爹爹斥责他, 他倒好, 居然跟个没事人似的, 还对她笑。   不过这会最重要的还是问问爹爹和他说了什么。   这里和爹爹的书房离得不远,他一出来就能看到他们, 阮妤虽然胆子大,很多事也没什么忌讳,但今夜这种情况, 她到底不舍爹爹生气,也怕爹爹更恼霍青行,看了一眼四周便牵着霍青行往外头走,至门口一处阴影地,这才继续仰头问他,“快说,我爹爹和你说了什么?”   按理说,霍青行作为爹爹最满意的学生,爹爹应该不会反对他们在一起才是。   但谁知道呢?   毕竟从前她也没少听说有些人家嫁女儿,父亲不舍,所以故意刁难未来女婿,不让人轻易娶走自己女儿的。   霍青行见她着急,也没隐瞒,柔声把方才和阮父说的话都说了一遭……阮妤听完之后,那颗悬着的心总算是彻底落了下来,还好,爹爹没有不同意。   虽说规定了期限和条件,但霍青行的学识,她跟她爹都清楚。   这已经算是变相地松口了。   阮妤心里放松了,原本微微蹙起的柳叶眉也弯了下来,她又有跟人开玩笑的心情了,抱着双手看着眼前的霍青行,扬着下巴和人说,“那你可要好好准备,要不然我爹爹就不准我嫁给你了。”   男人就看着她笑,温润的眼眸仿佛盛满了春水。头顶月亮重新从云层中出来了,带着漫天星子映在男人黑漆漆的凤眸中,一晃一晃,温柔极了,“好。”   他应她。   阮妤看他这副神采奕奕的模样,原本还想再说几句,忽然听到里头传来一声重重的咳声,两个过了明路的人顿时有些做贼心虚地对视一眼,最后还是霍青行微红着脸开了口,“我先回去了,你把门关上和先生他们说声就去睡。”   阮妤点点头,这会也不敢再和人说了,推着人往外头走,等人脚步跨出门槛就把门一合。   看着身后紧闭的大门以及越来越远的脚步声,霍青行难得有些无奈地摇头笑了下,他长指点着眉心,觉得以后的日子可能没那么轻松了。   尤其先生最后那番教诲还在耳畔环绕。   不管是不是阿妤主动,若被先生发现,肯定少不了一顿责骂……责骂倒是无所谓,就怕先生气恼,不准他再来阮家,或是不让他娶阿妤。   霍青行轻轻叹了口气,觉得前路坎坷,但想到那个期限又重新燃起了信心,再等一年,一年后,他就能娶阿妤为妻了!他就能光明正大拥抱她,亲吻她了!   ……   阮妤走进院子,果然瞧见堂间门前,她爹板着一张脸站着。从来就没怕过什么的阮妤今夜难得有些不敢直视她爹的眼睛,轻轻咳了一声,打了个招呼就和人说,“爹,夜深了,我先回房。”   阮父能说什么,自然只能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目送阮妤脚步轻快地回屋,阮父刚刚还板着的脸顿时变得痛心疾首起来,心里觉得刚才真不该那么快松嘴!他这里正痛心气恼,去给他拿夜宵的阮母从厨房出来了,见他这副表情看着阿妤的房间,便上前去拉他的胳膊,嘴里笑道:“行了,这么冷的天站在外头,回头得了风寒,我可不会照顾你。”   又问他,“你和小行聊得怎么样?”   阮父瓮声瓮气把刚才和霍青行聊的和人说了。   阮母点点头,她倒是已经很顺其自然地把霍青行当做自己的未来女婿了,都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更不用说是本就满意极了的霍青行,她点点头,“这样也好,等回头小行考了功名,外头那些人也就不会多说什么了。”   阮父见她这副维护模样,顿时更加生气了,重重哼了一声,吹胡子瞪眼,“你还维护他!”   阮母眨眨眼,对阮父如今这副模样颇有些好笑,她也果真笑他了,把手里的夜宵往桌上一搁就抱着双手扬眉看人,嘴里嗤道:“上次我说阿妤和小行有事,你是怎么说的?”   见阮父脸色微变,阮母更是哼笑着补充道:“现在知道紧张了?那会你不是很看好小行和阿妤吗?”   要是两人好好按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自然不会说什么,但想到刚才巷子里的事……阮父简直有苦说不出。   偏偏阮母见他一个字不辩,气焰更是嚣张了,“你可别仗着你是人先生就故意刁难小行,以后他可是要和阿妤过一辈子的,要是因为你这老头子损了他们两人的感情,看我怎么收拾你!”   说着还真上手拧人胳膊了。   “哎,疼,你轻点!”   ……   阮妤第二天一起来就瞧见自家堂间的桌子上摆了不少早点,平时他们家的早点都是由阮母做的,阮妤若起早,也会做,有时候谭柔也会帮忙……今日天色还早,她猜测阿娘应该还没做好早点,便想帮人一起。   哪想到桌子上居然已经摆满了吃的,看样子还是外头买来的。   谭善和谭柔正在帮着阮母布置,看到阮妤,谭善立刻放下东西去牵她的手,还给人解了惑,“阮姐姐,这是霍哥哥一大早送过来的,有你最喜欢吃的水晶小笼包还有我喜欢的鸡蛋饼!”   这些东西可都不在一个地方,有些甚至要出了青山镇才能买到。   阮妤听得又是心软又是心疼,那个傻子也不知道今日多早起来的,刚想上前一起帮忙,她爹就进来了,一伙人忙和他打了招呼。   “怎么这么多吃的?”阮父看着这些早点也有些惊讶。   阮妤正要说,却被她娘使了个眼色,她一停顿就听她娘说道:“是小行一大早起来去买的,有你最喜欢的油条和豆浆,他知道你早上有喝黄酒的习惯还特地给你跑到张记买了一小坛子,我已经给你温上了。”   阮妤听她说完便明白了,她眼一弯,上前去挽阮父的胳膊,把人扶到主位坐好,嘴里却没有帮霍青行说一句话,只道:“爹爹快坐下吃早点,凉了就不好吃了。”   阮父本来还因为阮母的话有些不自在,见女儿这般,心里的不舒服倒是也渐渐没了,反而还多了一种得意,再怎么样,他家阿妤还是更加疼他,没有有了喜欢的人就忘了爹!   他心里满意了,便开口发了话,“好了,你们也都坐下吃吧。”   一家人吃完早点,阮妤和谭柔便去了金香楼,路上阮妤把昨夜宁宥说的那番话和谭柔说了一遭,见她神色凝重便又笑着宽慰了几句,“放心,事情发现得早,我已经让张平改了菜单,回头宁二爷知道的也不过是我特地设计给他们的菜单罢了。”   谭柔却还是担心,蹙着眉问,“不会有其他问题吗?”   毕竟宁家的珍馐斋开了这么多年,里头也有不少卧虎藏龙的厨师。   阮妤倒是自信一笑,“放心,那两道菜十分正常,任何一道放出去都会受人夸赞。”见谭柔听到这话眉蹙得越发厉害了,似乎是奇怪这样好的菜为什么要便宜了宁家,她却付之一笑,“到那日,你就知道了。”   她知道这次酒楼比赛,阮东山也会参加。   其余人都不知道,甚至连阮东山自己可能都不知道,他对一种野菜过敏……这还是前世阮云舒回家之后的事,她为了孝敬阮东山和许氏便做了几道家常小菜。   阮云舒那会许是想表示自己从前过得有多凄苦,想得到旁人的怜惜,挑得都是一些野菜,却不想其中某道野菜让阮东山吃了一口就直接口吐白沫。   那会可吓坏了阮家一众人。   阮云舒更是被吓得脸色惨白,抱着她不住问她该怎么办,她那会是真的怜惜阮云舒,也觉得自己亏欠她,自然安慰她没事,后来更是亲自领着人照顾了阮东山好几日,即使最后功劳全被阮云舒占了,她也没说什么。   她以为她是做了好事。   可最后呢?被她安慰的人在她背后插她刀子,而被她照顾的人后来更是嫌弃她没用,丢尽阮家的脸面。   倒是也没什么好生气的。   有时候自以为的事就是这样,她不怪任何人,毕竟是她一厢情愿。不过嘛,还是挺让人生气的,正好有这么一个机会,就借阮东山帮着磨磨刀咯。   ……   等到了金香楼,阮妤便让阿福喊了张平上来,她没让谭柔离开,一起等待着张平出现,见他一脸颓废,再无从前那副倨傲的模样,便清楚他妹妹是真的为了阮卓白问了。   对于阮妤而言,这只不过是所有计划中的一个小关卡。   但对张平而言,被自己相依为命的妹妹哄骗,肯定难以接受。   她叹了口气,也没有多加宽慰,只看着人说,“事情既然发生了,就往前看吧。”略一停顿后,她握过一旁的茶盏抿了一口,才又语气淡淡地说道:“你也不要去怪你的妹妹,她只不过是被人哄骗,要怪就怪哄骗她的人。”   张平闻言,眼睫猛地一颤,似不敢置信看着阮妤,“东家……”   他嘴唇微颤,最后膝盖微屈又想跪下,却被阮妤喊住了,清艳的女人蹙着眉,一脸不高兴,“什么习惯,动不动就下跪?”他半屈着身子,一副要跪又被人喊停,却也不敢起来的模样。   最后还是谭柔上前把人扶了起来,温声宽慰道:“张师傅,东家没有怪你的意思。”   张平当然知道阮妤没有怪他,可就是因为如此,他才更加惭愧,他昨日回到家已经很晚了,手里提着特意让阿福给青青带的花灯,青青一向喜欢这些小玩意,他从前每次给她带,她都会很高兴。   可昨夜,她却扫都没扫一眼,拉着他的胳膊就让他坐到了椅子上,一面殷勤给她夹菜一面问他酒楼的事。   他回去的那一路不知向上苍祈祷了多久,他希望那是宁宥调查错了,希望青青没有被阮卓白哄骗,但事实是……宁宥说的都是真的。   他压抑着苦闷和伤心,佯装如常和人说了,回到房间却一夜没睡。   “东家,我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和青青说了……”张平由谭柔扶着起来,仍低着头,声音也哑着,“等这次比赛结束,我就离开金香楼。”   他这样的人根本不配为阮妤做事。   “谁让你走了?”   阮妤挑眉,“你跟我签了契约,时间还没到,我不让你走你就不能走。”她把手中茶盏放在桌上,继续说,“而且之后金香楼会向长安那边发展,你以前去过长安,我还打算让你去打头阵。”   什么?   张平愣住了。   阮妤却没有多说的意思,吩咐道:“把心情调整好就下去,屠师傅那边,我会说的。”看着张平往外走,阮妤回头,瞧见了神色有些微怔的谭柔,“阿柔。”   她喊人。   谭柔眼中的光芒重新回归,神智却还有些怔怔的,看着人问,“姐姐,怎么了?”   “过来。”等谭柔过来后,她握着人手说,“这事我定下没多久,还没和旁人说起,霍青行那边也还没有。”   谭柔点头,只当她是想先瞒着,便道:“姐姐放心,我不会和旁人说的。”   “不是。”   阮妤笑道:“不是要你瞒着的意思,我既然决定这么做,必然是要和爹娘他们说的,我是想问你的意思,你之后是想陪着我一起去长安,还是留在这替我继续打理金香楼?”   “我……”   谭柔有些茫然。   她其实从来都是按部就班的活着,从前在家里等着出嫁,后来也是因为想报答阮妤而选择留在金香楼,对她而言,只要阮妤需要她,她就会一直留在这。   但当选择权递给她的时候,她就不知道该怎么选择了。   “伯父伯母会一起去吗?”她问。   阮妤也不清楚,沉吟一会才开口,“我爹爹应该会舍不得这里,但我会努力劝说他们和我一起去长安。”长安和青山镇相距甚远,要是不在一起,以后一年都见不了几次面。   “所以我希望你和小善也会和我们一起,长安很好,也很大,你应该去看看。”   她把记忆中的长安说与她听,那是一个许多文化碰撞的城市,能看到胡姬在街上跳着胡旋舞,能看到许多少女梳着马尾骑着烈马策马奔腾,能看到意气风发的少年倚着凭栏喝着酒,还有许多侠士和剑客。   她希望谭柔一起去,并不仅仅是因为她希望谭柔能一直留在他们身边。   更因为——   她想让她去看看青山镇以外的地方是怎么样的,人不该一直待在一个地方,更不该困于眼前的风景。   谭柔的确被阮妤叙述的那副画面所打动,她的心在微微跳动,但也只是一瞬又抿起唇,“可金香楼该怎么办?”如果他们都走了,金香楼该由谁打理?   她这样一想又有些想退缩了。   “我还是留在这帮姐姐打理金香楼吧。”她这几个月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即使阮妤不在,她也会尽力帮她管好的。   这的确是个问题。   但问题的出现不就是想法子去解决?阮妤仍握着谭柔的手,笑着安抚道:“你不用担心这个,我会想法子解决的,距离去长安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你好好想想你的打算。”   “记住。”   她重重捏了一下谭柔的手,“不要为任何人去考虑,你只需想你自己,你想怎么做。”   见她怔怔点头。   阮妤笑了下,松开手,“去吧。”   “……好。”   目送谭柔离开,阮妤又坐了一会,处理了一下积累下来的事务便起身往外走,有些事处理好了,也该去处理其他事了。昨日如想的表情必定和季家人有关。   她倒是要去看看,他们又在折腾什么幺蛾子。 第123章   去往峤山镇的路上。   霍如想坐在马车上, 看着对面闭目养神的阮妤,犹豫一会还是开了口,“阮姐姐,我们真的要去吗?”她完全没想到事情会变成如今这个局面, 就在半个时辰前, 她正坐在堂间门前绣花,阮姐姐突然就出现了。   她那会先是怔了下, 不明白为什么已经去了金香楼的阮姐姐又回来了, 却又因为她跟哥哥的事而欢喜不已。   可还没等她说话, 她就听到阮姐姐问她昨日发生了什么, 她脸上的笑顿时就僵在了脸上,后来她和阮姐姐说了碰到林月的事以及林月说的那番话, 就演变成如今这个结果。   阮妤原本就是假寐,听到这话就睁开了眼,她仍是一双含笑的杏眸,带着温柔和包容, 看着霍如想, 问她,“你不去这一趟,可能安心?”   短短一句话就让霍如想哑口无言, 她……的确没有办法安心。   即使她跟表哥解除了婚约, 即使因为林月的事, 她对表哥大失所望,但她终究还是她的表哥……那个也曾维护她、爱护她的表哥。   她不希望因为这些事而让表哥就此一蹶不振, 她仍旧如从前那样希冀着他能好。   即使他们无法在一起。   心中这样想,霍如想的双手也情不自禁地绞在一道,头低下, 红唇轻轻抿了起来,半晌,她才开口,声音有些轻,“阮姐姐,我是不是很没用啊。”   “为什么这么说?”   “我总是那么懦弱,做事犹豫不决。”霍如想的红唇抿成一条直线,带着对自己的唾弃,仍低头说,“就像表哥的事,我既不希望他变成这样,想要帮他,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我怕去了还是无法改变什么,也怕外祖母和舅母,她们……肯定更加不喜欢我了。”   她不是傻子。   她知道外祖母和舅母不喜欢她。   外祖母还好些,因为哥哥的缘故对她虽不热络却也不算冷淡,但舅母就完全把对她的厌恶写在脸上了。若哥哥和表哥在时还好些,若他们不在,端茶递水什么活都得她来,美名其曰是把她当一家人,实则不过是把对母亲的不忿宣泄在她头上罢了。   这些她都知道,可她从来没和任何人说过。   她总是这样,怯弱、不会反抗、总选择把所有的事压在心底,想着总会好的……   “为什么要去在乎别人的想法呢?”马车颠簸,阮妤的声音却还是一如既往的沉稳,她把手覆在霍如想的头上,带着安抚的力量,柔声宽慰,“我带你走这一趟,不为别的,只是想让你就此安心。”   “把你想要说的话说了,至于季知行能不能起来,那是他的事。”   “你只要做你想做的就好了。”   “还有那些季家人,你若喜欢,便继续来往,若不喜欢,也有你哥哥和我挡在前面。”   阮妤看着少女一点点抬起头,那双小鹿般的眼睛闪烁着流光溢彩,因为带着水意,更显得亮晶晶,她轻轻擦拭掉她眼角的泪,仍是柔弱的语调,“而且我也不觉得你没用。”   “你很善良,遇到事不会一味地指责别人,埋怨不公道。”   “光这一点而言,你就要比这世上的许多人都要优秀。”   小姑娘本来情绪还很低迷,被她这一番话说得却慢慢红了脸颊,很少受人夸赞的女孩就是这样,但因为阮妤的包容让霍如想有些情不自禁地伸手抱住了她。   “阮姐姐,我好喜欢你啊。”她把脸埋在阮妤的肩上。   不仅仅是因为阮妤的夸赞,更是因为她的出现,教会了她许多,也改变了她许多。   “我希望有一天也能变得和阮姐姐一样。”   她希望自己也能这样洒脱,直率,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无畏他人的眼光和言语。   “和我一样有什么好的?”阮妤有些好笑,她这样的性格可一点都不好,她倒是宁可像霍如想这样软乎乎的,一看就招人疼,而不是她这样的天生刺骨,喜欢和厌恶都太分明,不小心就伤害了身边人。   “就是好!”   霍如想却很坚决,仰着小脸,撅着嘴,非常严肃地说,“阮姐姐就是最好的。”   阮妤看着她这副模样,又是好笑又是心软,伸手掐了掐她比起从前有些肉嘟嘟的脸颊,笑嗯道:“好好好。”见小姑娘重新眉开眼笑,自己也有些高兴起来。   只是看着霍如想的脸,心里却有些奇怪,怎么如想和霍青行长得一点都不像?一个是凤眼,一个却是圆眼,五官也没有很相像的地方。   难不成他们一个长得像爹,一个像娘?   不过阮妤也没有深思,短暂地失神后便又抛却了这个念头。   ……   约莫又过了大半个时辰,马车才到峤山镇。   孙大从前跑过几趟季家,也没问人就把马车赶到了季家门口,只是还没等阮妤二人下车就听到外头传来女人的吵架声,阮妤蹙眉,掀起帘子瞧见外头是几个年轻妇人和一个妇人在对骂。   霍如想看了一眼,脸色不太好看,小声说,“是林月的母亲,还有我几个表姐和嫂嫂。”   阮妤从前跟季家没多少往来,自然分不清谁是谁,听了一会倒是知晓了个来龙去脉,林母觉得自己女儿嫁到季家那么多日却连丈夫的门都没进去过,所以跑到季家要说法,却被季家人合伙骂了。   “当初可是你女儿哭着喊着要嫁到我们家的,她自己做出那么多不要脸的事,害得我哥哥变成这幅样子,你现在倒是还有脸来找我们要说法!呸!”   说这话的是季知行的妹妹。   “我跟你说,林月现在是我们季家人,跟你们林家没关系,我们想怎么磋磨她都是我们季家的事,你要是不满意就把你女儿带走啊!我们还觉得她在我们家多费一口人的粮食呢!”   “不过她以后还能找得到好人家嫁了吗?还是你打算继续把她卖给那个老头子?”   “你,你们!”林母寡不敌众,气得连话都说不全。   偏偏从始至终,林月一句话都没说,把她气得直骂“白眼狼”!早知道会是这样的情况,当初还不如让她嫁给那个老头子,至少他们家还有一笔钱可以拿,哪像现在——   女婿就跟死了一样。   女儿也直接不管他们。   季家人更是恨不得把他们千刀万剐。   她瘫在地上哭爹喊娘,不是骂季家人就是骂林月,偶尔还要骂骂季知行。   阮妤看着这副画面,不置可否,季家人贪婪泼辣又自视甚高的形象早就在她心中根深蒂固,她一点都不觉得意外,反倒是霍如想看着不远处这个情形,有些沉默。   “走吧。”   “……好。”   两人走下马车,孙大一脸庆幸,低声说,“可亏得如想没嫁到这户人家,要不然还指不定被怎么磋磨呢。”   阮妤也有些庆幸,握住霍如想有些发凉的手,和孙大说,“孙师傅在这等下,我们去去就来。”   “哎。”   孙大忙应了一声。   阮妤便牵着霍如想的手往季家走,季家人原本还在骂林母,甚至有人打算直接把人抬出去了,就看到远远走来的两人,长得清艳披着紫色斗篷的女人不认识,可霍如想是季家的常客,谁不认识?   顿时——   几道此起彼伏的声音响了起来,“如想!”   “如想妹妹!”   很快,那些女人就一窝蜂地朝她们这边扑了过来,“你总算来了,你快跟我去看看四哥,他整个人都要废了。”说话的女人想上手拉霍如想,却被阮妤目光冰冷的扫了一眼,顿时,伸出去的手就有些不敢往霍如想的胳膊上放了。   总归还有个理智的,是季知行的二嫂,她看了眼霍如想和阮妤,发现霍如想明显很依赖阮妤,而且也有让她做主的意思,便说,“这位小姐和如想先进屋休息会吧。”   阮妤看她一眼,点点头。   而后也没理会季家众人,拉着霍如想自顾自往里头走。   众人畏惧她身上的气势,对视一眼,都不敢说话,只是分头去喊李氏和季老夫人……阮妤和霍如想在堂间坐了还没一会功夫,又有一批人过来了,领头的就是季老夫人,她被两个年轻妇人搀扶着,身后是一样被人搀扶着的李氏。   阮妤对于她们的印象其实已经很模糊了,不过肯定不会是如今眼前这副颓废的模样。   她未起身也未开口。   倒是霍如想神色震惊地站了起来,“外祖母?您……”她脸上写满了不敢置信,似乎没想到记忆中永远精神奕奕的老妇人会变成这样,头发比起上回过年见时白了大半,脸也老态了许多,身子也佝偻了不少,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多岁。   她舅母也一样。   李氏一看到霍如想就跟看到了救星似的,一下子就朝她扑了过来,抓着她的胳膊,哀求道:“如想,以前是我对不起你,我知道错了,你快去看看知行,好好劝劝他啊,他不能这样废了啊!”   “只要知行能好起来,我给你做牛做马都可以!”   “以前是我有眼无珠,放着你这颗明珠不要……”她这厢还要絮叨,却被阮妤的咳嗽声打断,李氏和季老夫人这才注意到她,李氏一怔,后知后觉问了一句,“这是?”   阮妤却没理会她的询问,只问霍如想,“要我陪你去吗?”   霍如想听到她的声音才怔怔回过神,她摇了摇头,“不用,姐姐坐会,我去去就来。”   阮妤点了头,目送她离去也没搭理这一家子人,继续闭目养神。她今日虽是寻常打扮,但通身的气质却依旧让人不敢小觑,也因此即使她这般没有礼貌,季家人也不敢多说什么。   只是互相对视着,猜测她的身份。   ……   霍如想从屋中出去后,便径直朝季知行的屋子走去,刚到那边就瞧见了站在门口垂泪的林月。   脚步微微一顿。   她看着林月,语调不冷不热,“我来看看表哥。”   林月早在刚才就瞧见了霍如想,与她完全不一样的待遇,她被季家人簇拥着往里头走,身边还有从始至终都维护她的阮妤……有时候人就是这样,即使心中盼望着霍如想能出现,唤醒季知行的理智。   但她真的如她所愿来了,她又开始生妒生怨,觉得她为什么要来。   不过林月到底还有一些理智,知道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季知行能好起来,只有她好起来了,她才有以后,要不然……她袖下双手紧握,脸上却浮现一抹笑,语气温和地和她说,“早就盼着你来了,你快进去吧。”   她自以为神色温和,却不想她已经多久没有休息好了。   自打嫁给季知行之后,她就没有睡过一个踏实觉,因为季知行不肯让她进屋,她对季家人而言就失去了用处,又因为季老夫人让人去外头查了当日发生的事,知晓是因为她的缘故害得季知行变成这样,季家人便更加对她没好脸色了。   她这几日都是睡在柴房。   原本还算秀丽的脸因为不曾吃好睡好,两边的脸颊都陷下去了,眼下也是一片乌青,就连嘴唇也没什么血色。   而且有些情绪平时还好隐藏,但在自己最落魄的时候,根本藏不住。   因此曝露在霍如想眼前的就是一张明明怨愤不已却还拼命掩饰的脸。   霍如想看得柳眉轻蹙,但见林月转身敲门也就没有多说,反正她今日过来也只是想劝劝表哥,至于别的,和她无关。   门被敲响,里头却一片死寂,静得仿佛里面根本没有人。   林月仍是柔声说,“知行,是如想来看你了,你开开门。”   依旧没有声音。   估计季家人这招用了太多次,季知行已经不相信了,最后林月只能难堪地抿起红唇,转头看向霍如想……霍如想倒是没说什么,上前敲门,跟着说了话,“表哥,是我。”   她这句话说完,死寂的屋子突然就有了响声,先是一阵什么东西倒下的声音,然后是穿衣的窸窣声,紧跟着脚步声响起,很快,门就被人从里头打开了。   季知行站在门后,头发和衣服都有些乱,但已然是他近来最整洁的时候了。   他根本没看林月,只是注视着霍如想,像是在做梦,脸上含着藏不住的高兴,却又小心翼翼不敢上前,生怕唐突了她,整个人都显得局促不已,最后只能看着人说,“如想,你怎么来了?”   声音却沙哑的根本听不清。   霍如想没想到他会变成这样,柳眉不由轻蹙起来。   “知行,你和如想好好说话,我去给你准备吃的。”林月也是这几日第一次看到自己的丈夫,一派温和模样,却不想季知行看都没看她,她心中又气又恨,最后只能咬牙攥拳,勉强拾起一张笑脸离开了这。   “你,你快进来吧,外头冷。”   季知行怕她着凉,待想到里头的情景又有些犹豫起来。   霍如想点了点头,随人进去,看着里头乱糟糟的一片,脚步便顿住了。   “你,你先坐,我收拾下。”季知行耳根微红,弯腰去捡地上的残书,看到霍如想也蹲在地上帮他捡着东西,更加无措起来,“如想,你坐着,我来收拾就好。”   霍如想却什么都没说,只是把地上被撕成两半的书捡起来,然后拍了拍上头的灰尘。   她一本本捡,能拼凑的全都拼凑在了一起。   季知行看着她柔弱却又仿佛蕴藏力量的背影,原本要说的话又吞咽了回去,他也没再说话,低头把地上的书都捡了起来。等全部放在桌上,霍如想也没回头,只是抚着那几本书和季知行说,“我记得以前表哥每次来家里,都会带几本书,你比哥哥年岁大,我家有许多书都是你看过给哥哥的。”   “我那会有点怕哥哥,便总缠着你教我读书。”   听她说起以前的事,季知行苍白凹陷的脸上也流露出一抹笑,只是笑意刚刚显露,原本背对着他的少女就转过了身,她的神色很平静,眼中却写满了失望,“可是表哥如今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那个曾经和我说要好好考取功名报效国家的人去哪里了?”   “我……”   季知行张口,却发现一个字都说不出。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只是觉得这样对自我的报复和对家人的报复能让他活得更轻松点,既然他们觉得他那么优秀,如想配不上他,那他就堕落给他们看!既然林月是因为他以后的前程非要和他在一起,那他就让她什么都得不到……可他却忘了自己从前的目标和理想。   更加忘了自己向她允诺的事。   “如想,我……”季知行哑声,“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   霍如想摇摇头,语带叹息,“表哥没有对不起我,要真说对不起,表哥也该和自己说,你对不起的是你自己。”她言尽于此,未再多言,“我该走了。”   季知行一怔,脱口而出,“这么快就要走了?”   等反应过来又低头,喃喃道:“是,天色暗了,是该回去了,不然回头路上不好走。”他说着要送人出门,却被霍如想劝住了,“外头风大,表哥留步吧。”   从前从不会拒绝别人的霍如想,如今也终于有了些变化。   她自己拢着斗篷往外走,没有回头,只听着身后亦步亦趋的脚步声,沉默一瞬,说道:“表哥,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我没有怪你。”   “我希望下次再见时,表哥已经振作起来了。”   她说这番话的时候,目视前方,说完之后也没等季知行开口便抬脚往外走,脚步虽缓,却未有一步停留,直到拐到拐角处,看到迎面而来的林月才有短暂地停留,但也只是一瞬便重新提起脚步。   要跟林月擦肩而过的时候,听到她惊讶的询问,“如想,你就要走了吗?”   说着探身看了看后头,但这处是拐角,根本看不到季知行的屋子,也不清楚季知行好了没,她只能和霍如想说,“这么晚了,你还是留在家里歇息吧。”   她得保证季知行好了才行啊。   霍如想原本并不想理会她,但见林月面上殷切温和,眼中却藏着怨恨和不甘,步子到底还是停下了,“林月。”   她喊她。   第一次当着她的面直呼其名,语气还那么平静。   林月怔了怔,很快又笑了起来,问她,“怎么了?”   “我没恨过你,你信吗?”霍如想开口,见她先是一怔,紧跟着眼中闪过一抹厌恶,但很快又笑了起来,她看着有些累,不等人再说那些虚与委蛇的话便继续说,“你信也好,不信也罢,但我的确没有恨过你。”   “可我也不喜欢你。”   她坦率且直白地表达自己的不喜,没有一丝隐藏,“我今日过来,不是为了你的祈求,而是因为屋子里的那个人是我的表哥,我日后也无法向你保证就此不来季家,因为这里是我的外祖家。”   “我唯一能向你承诺的,是我不会再和季知行有超越表兄妹之外的关系,自然,你信不信是你的事。”   “我只是希望以后你不要再来打搅我,更不要打搅我的身边人。”   她言尽于此,不顾林月脸色有多难看,落下最后一个字便收回目光,转身离开……她第一次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其实心脏跳得很快,但又让她觉得很畅快。   直到目光瞧见不远处的阮妤,原本板着的小脸突然就红了起来。   “阮,阮姐姐。”她结结巴巴喊人,不知道阮妤听到了多少,只能朝人跑去,然后到人跟前,眨巴着小眼睛看着人却又不好意思询问。   阮妤看着她羞红的脸,却是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很是宽慰地说了一句,“我们如想真是长大了。”   她说着也没理会后头的林月,只和霍如想说,“走吧,回家了。”   霍如想点点头,脆生生应了声好。   两人辞别季家人,然后就离开了这。   *   日子过得很快。   很快就草长莺飞到了二月中旬,天忽然就热了,带着独属于暖春季节的温和,让人终于可以脱下厚重的棉袄,换上轻便的春衣,阮妤闲暇时间也跟霍青行带着如想、谭善他们出去踏青了几次,不过这种机会毕竟不多,她还得忙酒楼的事,霍青行因为越来越逼近的科考也变得越来越慢。   有时候,她回去,霍青行还没回家,她起来,霍青行又出去了。   两人有段时间连话都说不上。   就这样。   在众人殷切期待之下,江陵府举办的酒楼比赛也正式开始了。 第124章   比赛是在江陵府的郦园举行。   这里风景独佳, 视野开阔,一向是富贵人家最喜欢游玩的地方,春日可以在这踏青采花,夏日来此避暑, 还可泛舟采莲, 若到秋冬日还能来这泡温泉……如今把这地方用来给众人比赛,还请了不少名流富绅来此观赏, 不说别的, 光这入门的票钱就赚了不少了。   这酒楼比赛, 每三年举办一次, 胜者可去京城比赛,若能在京城取得名次, 那可是不得了的事,不仅能够觐见天子,日后番邦来朝,保不准还能被请去宫里做菜。   这可是能流芳百世的美名!   享誉的不仅仅是这家酒楼, 更是整个江陵府。   可惜——   这么多年, 江陵府胜出者从未能在京城拔得头筹。   这会外头已是一片熙攘之态,专供酒楼准备休憩的后院也十分热闹,阮妤因为刚刚在外头和来观赛的祖母、爹娘说了会话, 到那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 其余酒楼早在一刻钟前就全部到了。   几十间江陵府最出名的酒楼, 大的小的都混在一起,自是吵闹非凡, 而外头小厮一声“金香楼阮老板到”,却愣是把原本吵闹不已的里屋弄得十分安静。   屋子里,无论是站是坐, 是假寐休憩还是攀谈交流的人全都停止了原本的动作,循声朝外头看去。   众人看到大开的门外逆光走来一行人,起初并不能瞧得太真切,是离近了才能看清。   站在最前头的是个女人,若辨年纪也不过十七,但谁都不会把她当作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来看待。而她身后站着的两人,一个白眉白须,厚厚的嘴唇一直紧抿,向下压着,一看就是个严肃且不好相与的老头,另一个从前性子倨傲,走起路来都抬着下巴,最近却不知道怎么回事,变得沉默却更加不好分辨情绪起来。   与他们的沉默截然不同。   阮妤穿着一身鹅黄色绣百花穿蝶长褙子,因为还未出嫁,头发并未全部梳起,但也打扮得干练清爽,底下一条葱绿色的牡丹裙随着走动泛起无边涟漪,在这满室几乎都是男人的地方犹如一道春日里最明媚的光,照得整间屋子都变得亮堂起来。被这么多人看着,她也面不改色,甚至还能扬起一抹笑盈盈的弧度,颇为有礼地朝众人点了点头,笑道:“抱歉,我来晚了。”   酒楼的座位都是提前就安排好了的。   最前头的自然是这几年每次都拿第一的珍馐斋,坐在那的便是宁家二爷宁裕,他旁边的位置还空着,正是阮妤要坐的地方,而阮妤旁边便是杜南絮。   与满室其余人或打量或探究或钦羡惊艳的目光不同,杜南絮的目光仍是平和温柔的。   她面向阮妤,和她对视时便抿唇一笑。   阮妤和杜南絮虽然只有过一面之缘,但对她的观感却十分不错,这会自是也毫不遮掩地朝人扬唇一笑,走过去和人打招呼,“杜老板。”   “阮老板。”杜南絮也起身朝人一礼,而后指着身边位置,同她温声说,“阮老板坐吧,再过会就要开始了。”   阮妤笑着颌首,要入座的时候看向另一边仿佛还在假寐的中年男人,笑着和人打招呼,“宁叔叔好。”从前阮、宁两家经常来往,阮妤对这位宁二爷自然也熟。   这位宁二爷在她印象中一向是个温和有礼的男人,十分包容晚辈。   不过说来也奇怪,阮妤一向不喜欢这位宁二爷,即使是在这些事之前,或许是因为这位宁二爷表现得太滴水不漏,反倒让人觉得不舒服吧。   宁裕听到这道声音才不紧不慢地睁开眼,待看到阮妤,便如平时一样,温和含笑地和人打招呼,“是阿妤来了啊。”又隐含关切地问,“阿妤如今可好?”   阮妤笑道:“自然很好,若不然今日我也不会和宁叔叔坐在一道。”   她说的时候一派天真无邪,像极了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却让宁裕喉间莫名一哽,在商场上如鱼得水的男人第一次被人弄得哑口无言,偏偏身旁少女还一副没察觉的模样,笑盈盈地抚裙入座了,还问他,“宁叔叔觉得我说得对吗?”   他身后的两人没宁裕那么好脾气,怒视阮妤,一副要发作的模样。   阮妤却一点都不怕,侧对着宁裕等着他的回答,宁裕看她一眼,最后还是抚着胡须笑道:“不错。”   话音刚落,便有人过来请他们了。   仍是珍馐斋的一行人先出去,那些人出去的时候,除了宁裕之外,目光颇有些阴阳怪气地看了阮妤一眼,直把张平看得神色更为阴冷起来,阮妤倒还是那副无所谓的模样,刚要出去就听到杜南絮小声提醒,“我看他们眼神不对,你要小心。”   她是第二次参加这个比赛,早在之前就见证过这些平静风云下的刀光剑影。   阮妤听到这话,心里蓦地一软,这是杜南絮第二次提醒她了……她笑着抿起唇,那双杏眼也慢慢弯了起来,看着杜南絮柔声说,“等比赛结束后,不知可否有机会请杜姐姐喝杯酒?”   不是杜老板,也不是李夫人,而是杜姐姐。   杜南絮听得一怔,但很快,她也扬起一双笑眼,颌首,“当然。”   两人一道往外走。   至外头的时候,被各自领到自己所在的地方,阮妤今日没有下厨的意思,便交待了张平和屠荣几句,然后便跟杜南絮去了休憩区,她们身前是裁判席,身后是观赏席……她远远和自己爹娘还有祖母跟阮靖驰、霍如想等人打了个招呼,便跟杜南絮入座了。   刚刚入座就瞧见裁判席上有个人不大高兴地朝她这边看了一眼。   抬头一看,却是坐在正中间的阮东山。   对于自己这位所谓的父亲,阮妤一向是不大喜欢的,即使在还没有替换女儿这件事前,阮东山对她的疼爱也微乎其微,对他而言,她只是一件用来给他增添脸面的东西,如果她能一直那么优秀,或是如约嫁到忠义王府,他可能还会多疼她一些。可谁让她不仅没给他增脸,还让他失望了呢?   因此这一世醒来之后,她连去和人说一声的兴致都没有。   这会被人这样盯着,又见他身边几人也不时朝她这边看来,一副絮絮叨叨的模样,而阮东山的脸色明显变得更加难看了……阮妤就算猜也能猜到他们在说什么。   左右不过是觉得她连招呼都不打,让他丢脸罢了。   阮妤无所谓地看他一眼,然后又事不关己地收回目光,她倒是不担心阮东山会给她小鞋穿,祖母还在身后坐着呢,阮东山敢这么做,就等着回家被祖母训斥吧。   在休憩区坐着的一堆人,除了原本就是来走走场子没抱什么期待的那些人之外,最自在的居然是阮妤。   她喝茶吃瓜子,倒不像是在比赛,而是在等着看戏。   众人十分惊讶地看着她,就连宁裕也不由多看了她一眼,但想到即将到来的场面又不由扯了下唇,现在这么自在悠闲,回头就有她丢脸的时候了。   锣鼓敲响。   宁裕一副胜券在握的表情,抬手理了下衣摆,目视前方。   比赛开始,场上所有的喧哗声都在一瞬间消失殆尽,只剩洗菜切菜炒菜的声音,因为每家酒楼面前都有东西遮挡,众人根本看不清他们在做什么,只能瞧见漫天的烟火气以及各色香味扑鼻而来。   ……   等到锣鼓再次响起,不管有没有完成菜肴的大厨们都得停下手中的动作,由人上前去取菜肴再端到裁判席供人评判。按照顺序,第一个被端到裁判席的还是珍馐斋的菜。   作为蝉联几届的第一名,众人对珍馐斋自然抱有很大的期待值,见侍女端着托盘出来,观众席上甚至已有不少人站起来翘首以盼。   珍馐斋做的两道菜,一道是百鸟朝凤,一道是桂花鱼翅。   这两道菜色香味俱全,尤其是这道桂花鱼翅,远远就传来一阵沁人心脾的桂花香气……宁裕听着毫不意外的满堂夸赞,心中更是自满万分,偏他一向会伪装,即使如今还装得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   余光却往身旁看去。   他想看看阮妤现在是副什么表情。   应该很震惊吧?   嗯,震惊之外应该还会很生气……说句实话,最开始阮妤接管金香楼的时候,宁裕并没有把她放在眼里,毕竟一个女娃娃,能做出什么成绩?   可就是他的不在意,愣是让阮妤把一座即将倒闭的金香楼弄得死灰复燃,还开办得越来越有声有色。   如果再放任下去,江陵府很快就没有他们珍馐斋说话的地了!   这次比赛,与其说他贪恋阮妤的菜肴,倒不如说是他想让阮妤丢脸,一样的菜色,先入为主,旁人自然只会记得珍馐斋,而对第二的金香楼唾弃万分……他就是这样想的。   可与宁裕想象的不同,她身旁的少女没有一丝震惊意外,她仍是那样的悠闲,支颐着下巴看着不远处,甚至还在他转头看她的时候朝他偏头一笑,“宁叔叔怎么了?”   笑容明媚万分,没有一丝异样。   不对……   这不对……   她怎么会这么平静?!   她不是应该震惊,应该不敢置信,应该起身说不对吗?!   为什么她……会是这个反应?   宁裕此人心机非常,短短一刹那就知道自己中计了,可还不等他想出会有什么结果,裁判席上突然传来碗盏碎裂的声音,以及一阵惊呼声,“阮大人,您怎么了!” 第125章   前头裁判席的这声惊呼让宁裕僵硬着脖子回过头, 他看见阮东山躺在地上,脸色惨白,手不住扶着肚子还口吐白沫。   而园子里,先前所有对他还有珍馐斋的称赞也全都被惊呼所取代, 场上一阵纷乱, 围观的围观,退后的退后, 最后还是郦园老板夏言先反应过来, 他短暂地惊慌后便立刻喊人去请大夫, 又请人来问宁裕这是怎么回事……说是请, 但两个佩刀的官差眼见自己顶头上司出事,生怕之后受人责怪, 自然不会给宁裕好脸色看,阴沉着一张脸,在宁裕还没反应过来的情况下便上前把他拿下。   直到走出几步外,宁裕才反应过来。   他拼命挣扎, 可他那点力气怎么抗争得过练家子的官差?   他只能梗着脖子转过头, 朝着阮妤的方向,怒目而视,大声喊道:“是你!是你要害我!”他说话时, 神色阴沉, 额头青筋不住跳动, 脸上也再无往日的温和,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一头疯魔的野兽, 恨不得挣脱身边两人朝阮妤扑上去咬一口才好。   场上众人又因为宁裕的这一声嘶喊把目光都转向阮妤。   酒楼比赛私下搞事是常有的事,从前就屡见不鲜,不是买通对方酒楼的厨子让他故意弄错, 就是提前知晓对方做什么菜故意做成一样的……而这次比赛,最有可能获胜的除蝉联几届第一的珍馐斋,便是如今风头正盛的金香楼。   若说金香楼搞事,这……倒是也有可能。   “放你娘的狗屁!”   就在众人各自沉吟的时候,一道少年音突兀地在场上响起。   少年因为在变声期的缘故,声音沙哑并不好听,尤其还裹挟着一肚子怒火,但却掷地有声,一下子就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然后他们就看见观众席上一道红色的身影跟一股风似的冲到宁裕的面前,直接抬脚把人踹倒。   宁裕倒在地上,一脸怔忡和不敢置信。   他在宁家养尊处优几十年,尤其是他大哥死后,他爹一下子就老,宁宥那小子又成扶不起的阿斗,他俨然成宁家最有话语权的一个,别说被人这样揍,就算跟他声音响点都是没有的事。   如今居然被人当着这么多人面踹在地上——   宁裕一向看重脸面,此时心中怒火蓬生,抬头时,却看到阴冷着一张脸的阮靖驰……   “阮公子?”宁裕微愣,见他拳脚又要过来,脸色一变,一面往旁边躲,一面朝身边两个官差说道:“事情还未调查清楚,我还不是罪人,你们不能这样对我,快把他拦下!”   官差怎么可能理会他?   站在他们面前的是他们顶头上司的小公子,更是城中出名的混世魔王,他们可得罪不起,要不然回头惹恼这位小公子,可有他们好果子吃。   这会自当没瞧见,任阮靖驰撒火,最后还是阮妤拦住阮靖驰。   “好,小驰。”坐在一旁休憩的阮妤把手中没吃完的瓜子往旁边盘子一放,而后朝目光关切望着她的杜南絮笑着点点头,便起身朝他们走去。   走过去瞧见阮靖驰还是一脸怒火,拳头也紧攥着,跟一头受刺激的小兽似的,不过到底是听她的话没再打人,只是嘴唇一直抿着,看着就不高兴。   阮妤也没在这个时候和他说话,看他一眼,便又把目光转向宁裕,语气淡淡地问,“宁叔叔刚才那番话,我听不懂,我怎么害你?”   郦园老板夏言也在这个时候过来。   他是主持这场比赛的人,阮东山在他这出事,无论如何,他都难辞其咎,因此他比谁都着急要把这事调查清楚。他年近四十,眉眼依稀能瞧见年轻时的俊美,一身蓝色长衫,头发用布包着,风雅也有礼,走过来先和三人打招呼,“宁老板,阮老板,阮公子。”   而后便让小厮先扶宁裕起来,又问他,“夏某也想知道,宁老板刚刚那话是何意思?这事和阮老板有何关系?”   宁裕这会却又不说话。   他刚刚是情急之下脱口而言,但实则无论说什么,他都讨不到好。   若说出来,让别人知晓珍馐斋居然窃取金香楼的菜谱,那么珍馐斋这么多年的名声就毁,他家那个老头子一向看重名声……必定不会给他好脸色看。   可若是不说——   “小驰,你去看看阮大人怎么样?”宁裕心中还在踌躇,忽然听到阮妤这一声,脸色又陡然变得惨白起来。   他把头往裁判席那边看,大夫已经过来,阮东山还在昏迷……见阮靖驰应声后要往那走,他一时也顾不得什么,立刻道:“是你让阮卓白故意接近我,给我菜谱,这两道菜原本是你们要做的!”   话音刚落,场上一片哗然。   夏言和阮靖驰的脸色也纷纷变得难看起来。   宁裕自然知道他们的哗然声代表着什么,即使他说得是阮妤故意找人接近他,但在场的有多少是傻子?怎么可能听不出来?珍馐斋的名声在今日之后可以说是彻底毁!   可他没有办法。   名声毁还可以想办法,可他要是真因为这事背上什么杀人的罪名,他就彻底完!   所以他无论如何都要拉阮妤下水!   夏言心中唾弃宁裕所为,但如今最重要的还是先处理好阮东山的事,只能把目光转向阮妤,仍是有礼貌的问她,“阮老板,这事是真的吗?”他不想管他们的这些事,他就想让阮东山醒过来,至于之后怎么处置,那是阮东山要管的事。   “金香楼最开始定得的确是这两道菜,可后来我想两道更好的菜便把这两道菜换,比赛应该没有规定赛前不能换菜吧?”阮妤眨眨眼,露出一些少女的娇憨。   比起咄咄逼人且失神智的宁裕,阮妤这副模样自然更加讨喜。   夏言膝下也有儿女,瞧见阮妤和女儿差不多大年纪,便摇摇头,声音也变得温和起来,“自然没有。”   阮妤笑着颌首,又说,“既然没有,我换菜又有什么不可?且不说这两道菜我从前做着没有什么问题,宁老板赛前应该也找人试过菜,既是没有问题又为何在这时来指责我?”   她语气温和,但说的话却让宁裕根本没法辩解,他只能紧咬着牙说,“谁知道你使什么诡计!你肯定早就知道里面有什么菜让阮大人不适才故意把这两份菜谱交于我!”   阮靖驰一听这话又要发火。   阮妤却笑着握住他的手,面向宁裕,笑说,“有两桩事想反驳宁老板下,第一,我在阮家待过十六年,从来不知晓阮大人对什么过敏,当然,这事你若不信自可去阮府询问。第二,什么叫做我故意把菜谱交给你?你口中的那位阮卓白,虽是我堂兄,可我二人早就生嫌隙,平日从无往来,你若不信,也可找人去查问。”   她说到这,目光意味不明地看一眼宁裕,嗤道:“与其说是我派人接近,倒不如说宁老板和我堂兄故意窃取我们准备的菜谱,想让我当众丢脸……”   话及此,阮妤的脸色忽然一沉,刚刚还姣美柔弱的少女突然就变得凌厉起来。不顾宁裕脸色有多难看,直接当场指责他,“亏我一向尊敬宁老板,把你当做一个可亲可敬的长辈,未想到宁老板居然使出这样的手段,实在是太令人不齿!”   宁裕脸色一白,还要再说,忽然听到一阵拐杖拄地的声音。   “够!”   颇有些岁月沉淀的声音在场上响起。   众人回头,便瞧见一位衣着华贵的老妇人严肃着一张脸朝他们走来。   “郡主?!”夏言刚刚一直在前头,自然没注意到这位阮家的老祖宗也来,此时见她过来,神情一凛,连忙躬身朝人行礼。   阮妤见她来,也连忙敛神情过去,蹙眉问,“祖母,您怎么过来?”   她身边是阮母和霍如想,身后跟着脸色难看的阮父,刚才他们这里的这番话,他们已全部听到。   阮老夫人没说话,只是轻轻拍拍她的手,而后不带情绪地扫一眼宁裕,又把目光转向夏言,开口,“今日虽然是夏老板主事,但毕竟事关我的家人,老身也就倚老卖老一回。”   夏言忙道不敢,又请阮老夫人做主。   阮老夫人点点头,直接吩咐宁裕身后两个官差,“把人先抓起来扣回衙门,再去把他口中那个阮卓白抓回去一道审问。”   她少在外头这样雷厉风行地做事,旁人却对她无不从命,一番应声之后,便有人带宁裕下去,又有官差受吩咐去青山镇抓人。   等人走后——   阮老夫人这才看向身后的阮父,问他,“阮老爷,我这样做,你可会不高兴?”   阮父此时脸色仍旧难看,却不是因为阮老夫人的吩咐,而是不敢相信自己的侄儿居然会做出这样的事,此时听人询问自是恭敬道:“不会,您安排的好。”   阮老夫人便未再说话,只是看向阮妤,原本还想再和她说几句,可裁判席上,阮东山服用催吐的汤药已经醒来,只是精神仍旧不济,还有些浑浑噩噩。   她虽然不喜欢这个儿子,但总归是一家人,便和阮靖驰说,“喊人去把你爹扶起来,我们先回家。”而后牵着阮妤的手看向夏言,吩咐,“今日夏老板既是主事,便由夏老板和其余人决定今次比赛的胜负吧。”说着看一眼阮妤。   “您先回去,过些日子,我去看您。”阮妤和人说道。   阮老夫人点点头,又和阮父阮母说几句,这才由人扶着离开这。他们一行人离开郦园,比赛继续,胜者毫无疑问是金香楼。   ……   这次比赛可谓是让人大开眼界,比赛结束后还有人在不住念叨,还有人说这江陵府的天是真的要变,称霸多年的珍馐斋以后怕是要毁。   而浴火重生的金香楼只怕以后名声是越来越响亮。   阮妤把第一的奖励交给屠荣和张平,让他们把东西带回金香楼,而后便朝自己爹娘走去,到那的时候才发现霍青行也已经来,不过这会两人都未说什么,对视一眼后,阮妤看向情绪显然不是好的阮父阮母,“爹娘,我们先回家吧。”   阮父点点头,没有来时的高兴,就像是一身力气都被人抽剥干净。   霍青行扶着他往外走,阮妤便和霍如想跟在同样神情不是好的阮母身旁,快走到外头的时候,阮妤瞧见杜南絮和李家人站在不远处……满味坊这次依旧是第二。   李家人原本就不满杜南絮管事,这会也不顾还在外头,当众数落起她,“嫂子既然没这个本事就不要鸠占鹊巢,自从满味坊交给嫂子后,咱们就处处被人压着一头。”   “珍馐斋也就罢,如今连金香楼也比不上。”   “我刚刚还瞧见嫂子和那金香楼的阮老板说话,嫂子是不是故意输给金香楼的?你是不是背着我们和别人勾结!”   “我说怎么我们最近生意越来越差,原来是咱们家中出内鬼啊!”   杜南絮神色淡淡,任他们说骂也面不改色,可她身边的丫鬟却气得涨红一张脸,“你们简直胡搅蛮缠!满味坊从前又何时赢过?夫人日夜操劳家中和酒楼的事务,你们怎么能这样污蔑夫人!”   她还欲再说却被杜南絮握住手。   阮妤看不过去,沉着脸,刚想过去,杜南絮却已瞧见她,朝她摇摇头,她抿抿唇,到底还是作罢,目送杜南絮被丫鬟扶上马车,自己也扶着阮母上马车。   ……   回到青山镇,阮卓白已经被人带走,听说来好些官差,直接当着阮陈氏和阮宏远的面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人给押走,阮陈氏哭着追出一里地,还是没能追上,最后直接晕倒在地上。   这会还没醒过来。   瞧见阮妤一行人回来,站在门口的几个婶子就要上前来说这事,待见他们这副脸色便猜测他们应该是知道,脚步停在原地,没上前,目送他们进屋,一伙人这才压着嗓音议论纷纷起来,猜测阮卓白到底做什么事,居然能劳动这么多官差出马,他们在青山镇待那么久,可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阵仗。   “阿妤,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这事?”进堂间,霍家兄妹还未离开,被霍青行扶着坐到椅子上的阮父就哑着嗓音问阮妤。 第126章   阮母一听这话, 神色微变,霍青行更是蹙了眉,目光担忧地看了一眼阮妤,就在两人准备说什么的时候, 阮妤却没有一点隐瞒, 开了口,“是。”   “阿妤?”   阮母面露怔忡, 似是不敢置信她果真早就知道。   阮父脸上倒是没有怔忡, 却也没有别的神情, 而是难得沉默地看着阮妤, 半晌才问她,“那你为何不提前与我们说?”   阮妤没有立刻开口, 她走上前,给人斟了一盏茶,语气寻常地说道:“爹爹,那是您教导喜爱了多年的侄儿, 我若空口无凭, 您会信吗?”   阮父张口欲言,最后却还是低下眉,轻轻叹了口气。   他抬手揉着疲惫的眉心, 没有说这事, 只道:“那你现在如何打算?”   阮妤这次倒是沉默了一瞬, 把话题递给了阮父,“我听爹爹的。”她对阮家二房没有什么感情, 甚至于其他阮家族人对她而言也只不过是名义上的亲人罢了,并没有很深的情意在,但这些掀不起她什么波澜的人对她爹娘而言, 感情却非同一般,尤其是阮宏远一家,说到底,他们是这世上,除了她和兄长还有阿娘之外,爹爹唯一的亲人了。   这也是为什么她选择容忍阮卓白这么久的原因。   屋中短暂地沉默后,终于响起了阮父的声音,“……明日我会让族长把他从家中除名。”   这一句让屋中所有人都面露惊讶,阮妤也不意外,她没想到爹爹居然会有这样的决断。她看向阮父,目光微惊,此时日薄西山,阮父的神色却比这黄昏还有几分颓丧之感,他说完就站起了身,但或许是今日的打击对他而言实在是太大了,他起身时,身子竟不住微晃。   阮妤连忙伸手扶住人,脸色也跟着变了,“爹爹小心。”   “没事。”   阮父摇摇头,没让阮妤搀扶,“我去休息下。”和人擦肩而过的时候,他忽然停下脚步,很轻地说了一句,“阿妤,卓白的确是我疼爱多年的侄儿,可你是我的女儿,这世上,你,你娘还有你兄长,都是我最为疼爱和信任的人。”   “其他人,谁也比不上。”   他的声音太闷了,闷得阮妤突然长睫微颤,心里也是一阵难受,就像是被一块重重的大石头压着,压得她喘不过来气。   “爹爹……”   阮妤开口,她的声音有些哑,还有些慌张,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   可阮父却没有留步,他只是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身子在日暮的照射下有些从前没有的沧桑,阮母见他身子趔趄,忙跟了上去,扶着人往外走……阮妤就看着他们的身影被黄昏拉长,最后一点点消失在她眼前,而天空也慢慢变得昏暗起来。   屋子里很安静,静得有些可怕。   霍青行看着神色有些无措的阮妤,就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孩,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朝霍如想那边看了一眼,霍如想会意连忙先出去了,等她走后,霍青行这才朝阮妤走去,抬手把她单薄的身子揽到自己怀里。   阮妤感受到他身子的热度,眼中的茫然这才回归一些,她仰头看着霍青行,哑声问,“霍青行,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爹爹他……是不是生我气了?”   霍青行摇了摇头,抚着她的头发,轻声说,“先生没有生你的气,先生他……应该只是有些伤心。”   阮妤闻言又沉默了。   她有想过爹爹的反应,想过爹爹会伤心,却没想过造成爹爹难过的不是阮卓白做了这样的事,而是……她的隐瞒。旁人都说她长袖善舞,为人处世无一不通,可实则,在有些事上,她就如同一个稚童一般。   总是不经意就伤害了自己的身边人。   她以前总怪霍青行不把事情说清楚,什么都憋在心里,其实她又何尝不是?   霍青行见她沉默不语也有些自责,若知晓会这般,他那日便该再和阿妤好好说下。不过事情已经发生了,与其懊悔,沉湎于自己的过错,倒不如去想解决的法子……他抬手,继续轻柔地抚着阮妤的头,温声和她说道:“该吃晚膳了,我们去准备晚膳吧,做些先生和婶婶喜欢吃的。”   阮妤这会还有些沉默,闻言也只是点了点头,低低应了声好。   而后就跟个提线木偶似的,被霍青行牵着往后厨走,说是一起准备晚膳,但实则霍青行根本不肯让她下厨,他怕她神智浑噩,不小心切了手,只让她帮着打下手。   等到阮妤心情总算恢复的时候,他已经一个人准备好了四菜一汤。   “我帮你把菜端到堂间就先回去,晚上你陪着婶婶和先生他们好好说会话。”霍青行低声嘱咐,说到后头又把洗干净的手伸过去捧她的脸,微微俯身,和她说,“阿妤,无论是对我还是对先生和婶婶他们,你都可以无所保留。”   “你要相信,我们永远都会站在你这边。”   这次的事也算是给他自己提了个醒,不能因为爱对方想保护对方就把事情和话藏在心底,这样不言不语只会酿造更可怕的结果。   阮妤看着眼前的霍青行,看着他其实还算稚嫩的眉眼,半晌才点了点头,哑着声,应道:“……好。”   霍青行果然如他所说,把菜端过去就先离开了。   阮妤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往爹娘房间走,还没到门口就看见阮母从里头出来。   “……娘。”阮妤轻声喊人。   阮母正在关门,听到声音怔了下,回头瞧见站在那边颇有些无措的阮妤,又笑了起来,她把门关上,走过去牵她的手,语气如常,柔声问她,“怎么站在这?”   虽已至春日,但天依旧还有些峭寒。   阮妤见阮母态度如故,并未有什么变化,心下稍松,便和人说,“霍青行准备了饭菜,我来喊您和爹爹去用膳。”   “小行准备的?”阮母有些讶异,不过很快就笑了起来,显然对霍青行十分满意,她和人说,“你爹睡了,我们先吃。”   见身旁少女柳眉轻拧,不等人开口就说道:“你爹没生你的气。”   阮妤看她。   “我也没有。”阮母握着她的手,侧眸笑道。   “阿娘,对不起,我……”阮妤抿着唇,轻声说,“我那会没想太多,我也不是不信任您和爹爹,我只是觉得这样做更加方便。”   她说着稍稍一顿,待过了一会,才又向人保证道:“以后若再有这样的事,我不会再瞒着您和爹爹了。”   阮母听到这话,脸上的笑容便更深了,她抚着阮妤的头,轻轻应了声“好”,她也没说别的,只是牵着她的手,柔声道:“走吧,外头冷,我们先去吃饭。”   “那爹爹……”   “你爹他……”阮母刚要开口,身后的房门就开了,阮父走了出来,他还是有些沉默,但先前的颓废已一扫干净,看着母女俩微微有些惊讶的脸,他有些别扭地转过头,而后又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的哼道:“看我做什么,吃饭。”   ……   翌日。   阮父没让阮妤管阮卓白的事,自己去了族里说了这事,阮家族人知晓阮卓白做的得这桩事气得不行,自打金香楼起来后,他们得到的分红不知道要比以往多多少,日子正好好过着,每个人都盼着阮妤生意越做越大,偏偏有人使了这么一招,要真让阮卓白算计成功,以后金香楼的生意哪里还会像以前那么好?   他们拿到的钱自然也不会像去年那么多。   所以还没等阮父开口,他们就纷纷要族长把阮家二房剔除族里。   阮父顾念就这么一个弟弟,到底还是多给了一笔钱,但他能做得也就仅此而已了……子不教,父之过,阮卓白走到今日这步,和他这个做父亲的也有推脱不了的关系。   阮宏远虽然不学无术但总归还要些脸面,知道自己的儿子做出这样的事,自然不敢来找阮父,而且他也挺怕被阮父教训的。   倒是阮陈氏来了几回,先是哭求让他们帮忙,见他们无动于衷又开始在门口喊骂起来,被阮母拿水泼了一次,又被门前几个婶子合伙骂了一通,渐渐地也就不敢再来了。   这些事,阮妤都不知道,都是回家之后,谭善和她说的。   她的日子忽然就变得平静起来,金香楼的生意越做越大,烦人的苍蝇们也渐渐消失了……倒是有一日,她回家时,听说阮卓白出狱了。   阮卓白这事往轻了说,本就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因为牵扯到了阮东山才被多关了几日。   他又不像宁裕有银子,有地位,听说在狱中被折磨得很惨……不过最惨的还不是在狱中,阮妤听人说,他刚出大牢就被人蒙着麻袋狠狠揍了一顿,要不是被人及时发现,估计连命都没了。   如今命虽然保住了,却是被人抬着回来,去诊治的大夫说他这辈子都可能站不起来了。   事情发生的时候。   阮父阮母去看了一眼,但也只是留了些钱便回来了。   阮宏远仍不管事,阮陈氏见两个儿子,一个废了,一个仍是顽劣得不行,心力交瘁之下也老了许多,但心气和戾气总算没以前那么盛了,慢慢地,他们一家人也淡出了阮妤的视野。   ……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着,很快就到了三月初。   天是越发暖和了,这阵子,发生了许多事,最大的一桩事便是忠义王大胜北羌,不日就要归来,这对阮妤一家人而言可谓是天大的好事,自打阮庭之去了军营之后,起初还有几封家信传回来,可是后来便了无音讯,即使阮妤知晓北羌一战是大捷,但到底还是怕战场之上血光剑影,哥哥会出事……如今总算有消息了,他们一家人怎么可能不高兴?   而宁家也出了一桩大事。   听说出狱不久的宁裕宁二爷直接撕破了多年伪装的温善面孔,领着人“逼宫”宁家老太爷,要他交出大权,宁家老太爷虽然在家中说一不二,但到底年纪大了,没以前那般威风了,宁家又有不少族人纷纷投靠宁裕,逼着人一起交出大权……可就在众人以为宁裕夺权成功之际,那个传说中风流成性扶不起的阿斗宁宥却带着人登门了,片刻功夫就把宁裕给拿下了,还罗列出许多罪状。   宁裕再次入狱。   这次因为宁宥的那些罪证,却是很难再轻易出来了。   阮妤是从岳青霓口中知晓此事的,有一回岳青霓来找她玩,吃饭席上便说起了这桩事,她一个做事丢三落四,很少把什么人什么事记在心中的人,那日说起宁宥却颇有些感慨。   “当初表姐和我说他是被人陷害了,我还不信,如今看来……唉。”   “阿蕊如何?”阮妤那日问了青霓。   可岳青霓抓着手中的猪蹄沉默了好一会,最后却只是摇摇头,很轻地说,“表姐什么都没说,阿妤,你说奇不奇怪,从前谁都不信宁宥,觉得他混账堕落,表姐还非要和他在一起,大半夜跑去找他,什么名声都不在乎。可如今宁宥污名洗清了,她却什么表示都没有……我出来的时候,她还在绣她的嫁衣。”   阮妤那日听到这话,什么都没说,岳青霓走后,她却看着窗外风光迟迟不曾说话,怎么可能什么表示都没有?只是阿蕊如今更清楚自己要选择什么罢了。   ……   宁家的那些事,阮妤只处于观望态度。   毕竟她和宁宥的合作已经结束了,日后估计也不会再和他亦或是宁家有什么往来。   没想到一日刚去金香楼,宁家就派人来请她了,说是宁家老太爷请她过去一叙,谭柔等人听到这话全都是一副戒备模样,尤其是张平,听说宁家来人了,沉着脸,手里拿着菜刀就从后厨出来了……宁家现在分崩离析,珍馐斋的生意也越来越差。   这会宁老太爷忽然有请,要说不是秋后算账,谁信?   阮妤倒还是那副没事人的样子,她虽然久不见那位宁家的老祖宗,但也还记得她幼时去宁家玩耍时,他总板着一张脸,私下却总是偷偷给她塞果子的情景。   何况还有祖母呢。   便是不看僧面也看佛面。   因此阮妤只是笑笑,安抚了众人道声“无事”便跟着宁家奴仆乘着马车往江陵府那边去了。   ……   就在她去往江陵府的时候。   有个穿着一身红衣软甲的青年将军出现在江陵府的城门外,他手握长枪,胯下一匹汗血宝马踏起一地尘埃,而他就在这朦朦胧胧的尘埃中看向远方。   他的眉眼裹挟着北地寒霜,声音也因一路奔波而变得沙哑。   看着眼前这熟悉的场景,似缅怀,似呢喃。   可那张坚毅端肃的脸上却露出一抹温柔的笑,他说,“阿妤,我回来了。” 第127章   宁家。   经历了一场大纷乱, 宁家再不复从前的热闹。   宁裕入狱,他的妻儿也被宁老太爷派人“送”至宁家在郊外的别院,名为静养,其实不过是变相的囚禁。至于那日和宁裕一起“逼宫”的那些宁家族人虽然事后痛哭流涕, 给宁老太爷磕头认错, 但老人却铁了心,几日之内就分好家, 把他们都赶出了宁家……那些人起初自是不肯, 他们都是富贵窝里长大的人, 从小就没吃过什么苦, 如今即使分了钱拿了应有的财产,但要是没人帮衬着, 又没有其他钱财来源,再多的钱也有见空的一天。   可有宁宥坐镇。   那个从前被他们唾骂讥嘲的少年如今一扫从前那副风流落拓的模样,像个冷漠无情的阎王,只坐在那, 用那双不沾半点情绪的桃花眼看着他们, 就让他们不敢造次。   人到底还是走了,有的留在江陵府,有的去了别的地方, 而宁家家仆也遣散了大半, 留下来的主子便只剩下宁宥和宁老太爷这对祖孙。   宁老太爷清楚, 不日他这如今膝下唯一的孙儿也将离他远去。   轩窗半开,宁老太爷靠坐在床头, 他虽然穿着一身锦衣,头发却早就花白,又因为这次的风波让他整个人都变得苍老了不少, 说起话来也是有气无力,“人来了吗?”   侯在他身边的是个老仆,打小就跟在宁老太爷身边,闻言忙恭声回道:“估摸着快了。”   他说完一顿,犹豫了一会又问,“您真要这么做?”   宁老太爷听到这话沉默一瞬,半晌才开口,“我若不这么做,那孩子就真要了无牵挂地走了。”他说话的时候,目光看向床前的一把圆凳。   那日宁裕被抓,他晕倒醒来,身边只有一个沉默不语的宁宥。   宁宥手里握着一碗参汤,见他醒来便一口一口喂他,听他质问“既然你手中早就握有证据,你又为何不早与我说?”他也只是很淡的掀起长睫看了他一眼,不答反问,“如果不是您今日亲眼瞧见他的真面目,被他逼迫至此,您会信吗?”   他被人问得哑口无言。   “我曾经和您说了许多,可您从来不曾信过我,既如此,不如让您亲眼看一看罢。”这是宁宥在离开前留给他的话。   这几日,宁宥虽然每日都会来探望他,喂他喝药,却从来不曾和他说多余的话,他心里猜想只要等他的身体好了,他这个孙儿就会离他而去,如今他大仇得报、冤屈已洗,这里已再也没有能让他停留的人和事了。   所以他才想了这么一个法子。   “老太爷,人来了。”门外传来小厮的声音。   宁老太爷闻言,忙敛了心神往门外看去,门被打开,阮妤出现在了门外,记忆中那个聪慧颖巧的小姑娘也长大了,成了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她仍是和从前那样,做什么事都不疾不徐,脚步轻缓地迈进屋中,而后给他行了一个晚辈礼,嘴里恭敬地称呼,“宁老太爷。”   “你从前叫我宁爷爷。”宁老太爷看着阮妤,说了一句。   阮妤便也从善如流,笑着喊了一声“宁爷爷”,老人家听到这旧时的称呼,脸上终于扬起了一抹近日来瞧不见的笑容,他朝人招手,“丫头,你过来。”   不清楚这位老人今日叫她过来是因为什么,但阮妤能瞧出他的无害,便走过去在人跟前的圆凳上坐下了。见他虽极力掩饰,但神色依旧可窥颓废之色,到底还是关切地问了一句,“您还好吧?”   老人笑笑,摇了摇头,本想说无事,忽地起了顽心,问她,“你就这么单枪匹马来了,不怕我对你做什么?”   阮妤似沉吟一瞬才道:“怕过,但想着您若真要对我做什么也不会这样大张旗鼓地派人去请我了,而且……”她忽然眨了下眼,跟只小狐狸似的弯着眼睛笑道:“我还有祖母呢。”   宁老太爷听到后话到底没忍住笑了起来,他自从丧子又经历了孙儿颓废,很少有这样开怀的时候了,这会却是一点都没隐藏笑个不停,身边的老仆原先还有些担忧老人的心思,瞧见如今这副模样却也希望真能如老人所想那般。   若是这位阮小姐真能嫁到宁家,这个空寂的宅子应该会有很多笑声吧。   “你这丫头……”宁老太爷笑得眼角都泛出晶莹的泪水,到底没再继续说闹下去,而是看着人正式道:“我今日过来是有桩事想问你。”   阮妤颌首,神情也变得正经起来,恭顺道:“您问。”   “我听说你和徐家那孩子的婚事不作数了。”宁老太爷问他。   忽然从老人口中听到这么一句,阮妤没反应过来,等回过神才点点头,“是。”刚要询问“怎么了”的时候,却听到老人问她,“那你觉得我孙儿如何?”   “什么?”阮妤愣住了。   “我孙儿宁宥比你大几岁,你们又是从小的玩伴,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马,你若是愿意嫁给他,以后宁家产业都是你们夫妻二人的……”   宁老太爷还想说,却被哭笑不得的阮妤打住,“宁爷爷,我和宁宥虽有往来,但我二人根本没有这方面的意思,您可别乱点鸳鸯谱了。”   别说她没有,宁宥显然也没有啊。   阮妤这一路想了许多宁老太爷会找她说的事,但怎么也没想到居然会是这么一桩事,真是……让人有些哭笑不得。   “你是不是觉得他从前名声不好听?”宁老太爷蹙眉,转而又叹道:“那孩子的确是消沉了几年,但你现在应该也能知晓那都是他做给宁裕看的。”   “这孩子其实一直都是以前那个样子,只是我们……都误会了他。”   “阿妤。”宁老太爷舍下一身傲骨,和她说,“你也别怪老头子唐突,我也是没办法了,这孩子被我们伤得太深,我现在就想好好弥补他……我原本是想找许家那孩子,可人家已经定了亲,我也做不出什么毁人姻缘的事。”   “你说你和宁宥没感情,可感情的事是可以培养的。”   阮妤记忆中的宁老太爷十分傲气,如今却为了孙儿低声下气,她心中有些感慨,但还是温声和人说了,“宁爷爷,不是我不帮你,只是我已经有心上人了。”   “什么?”   这是宁老太爷不知道的事,他显然呆住了,看一眼床前的老仆,老仆也是一脸没想到的模样。   阮妤抿唇笑道:“是我很喜欢的人,所以不能答应宁爷爷的请求了。”   宁老太爷还未开口询问那人是谁,门外就传来一声小厮的通禀,“老太爷,有个自称如是散人的年轻人求见您。”   “如是散人?”宁老太爷一怔,这是他近些年颇为喜欢的画师,可惜这位画师很少露面,之前他着人递拜帖也难得一见,未想到今日他会登门拜访……只是如今阮妤还在。   他刚要请人去旁厅稍坐,却见也有些意外的阮妤笑着和他说:“您请他进来吧,不碍事的。”   言语之间倒是旧相识。   宁老太爷便朝老仆点点头。   很快,门被打开,阮妤仍坐在椅子上,侧眸回看,果然瞧见门外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他清隽疏朗的脸上带着焦急,瞧见她安然无恙,这才松了口气,敛了心神进来和宁老太爷请安。   两人刚才那番眼神官司自然没有逃过宁老太爷的眼睛。   都说老人成精。   更遑论是宁老太爷这样的人物了。   “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孩子?”他问阮妤。   阮妤没隐瞒,笑着点了点头,起身去牵霍青行的手,在他诧异和疑惑的目光下,笑着看向宁老太爷,“是,这就是我和您说的我喜欢的那个人,他姓霍名青行。”   霍青行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听到这话,耳尖还是没忍住红了下。   不过被人握着的手却不曾松开,还反握住阮妤的手把人包拢到自己的掌心之中。   宁老太爷没有说话。   如果阮妤没有喜欢的人,他还可以想方设法撮合下她和宥儿,可这丫头显然已经情根深种……轻轻叹了口气,刚想说话,门就被人推开了,宁宥走了进来。   他一身黑衣,玉冠高束,却再无从前那副风流多情的模样。   他拧着眉,看一眼室内,从阮妤、霍青行,最后目光落在宁老太爷的身上……被自己的孙儿这样看着,宁老太爷莫名有种小孩做错事的感觉,竟不敢跟人直视,忙别过头。   宁宥看得无语,没说什么,只看着阮妤说,“你们先回去吧。”   阮妤知晓之后的事有他处理也就点点头,和宁老太爷说了一声,要跟宁宥擦肩而过的时候忽然停下脚步说了一句,“我有话和宁公子说。”   宁宥看着她挑了下眉,又看了一眼霍青行。   霍青行和阮妤说,“我去外头等你。”   阮妤点了点头,目送霍青行出去,又跟宁宥去了廊下,两人同站在这片屋檐之下,目光看着前方,过了一会,阮妤才开口,“原本有些话轮不到我来说,看在你我从小就认识的份上,我便多说一句,宁爷爷想出这样的主意也是想留住你……如今他身边只有你了。”   “你是在劝我对他好一些?”宁宥垂眸看她。   阮妤嗯声,“他从前对你的好并不是假的,只是有人蒙蔽了他的眼睛。”   宁宥看了她一会,忽而笑道:“阮妤,你如今还真是让我很吃惊。”他记忆中的阮妤一向是旁人若负我,我必不会再回头的人,余光扫向不远处那个挺拔清隽的身影,又笑了一声,“口味也让我吃惊,我没想到你会喜欢这样的。”   阮妤看着人皱起眉,脸色冷了,声音也跟着冷了下去,“宁宥,你现在还真是挺让人讨厌的。”   她言尽于此,刚要往外头走,想到意蕊又回头,“对了,你——”   “嗯?”宁宥负手看她。   春光正好,男人的那双桃花眼却依旧裹着冬日的寒霜,阮妤看着他沉默了一会,还是摇了摇头,“没事,走了。”她说完就回头,没再理会身后人,步伐坚定地朝霍青行走去。   原本站在树下的人听到声音回过头,瞧见她,眼中便含了笑,“好了?”   “嗯。”   阮妤看着他的笑,心情顿时变得轻快了许多,她牵住男人的手,笑着应道:“走吧。”   “好。”   两人往外头走。   宁宥却依旧站在廊下目送他们,他的眼中有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钦羡,但也只是一闪而逝,见他们走远了,他看了一眼身后,垂下眼眸,到底还是踏步进去了。   ……   上了马车。   阮妤便开始“秋后算账”了。   她靠在霍青行的怀里,抓着他的手指问,“如是散人,霍先生还有什么瞒着我?”   霍青行听她说起这个称呼,颇有些不好意思,却还是轻轻辩了一句,“没有瞒你。”   “嗯?”   阮妤从他怀里仰起头,看他。   某个小古板书呆子低着头,抿抿唇,轻声辩道:“你没问过我。”所以,不算隐瞒。   后头半句,他虽然没说,但阮妤却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顿时柳眉轻挑,抬手扯人脸颊,哼道:“还学会狡辩了,说,你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她捏得一点力道都没用,霍青行自然也由着她,想了想把自己另一个称呼也告诉了人。   倒是让阮妤很是惊讶。   她先前正迷上一个东光君写的书,可惜只有一套,没想到自己喜欢的写书人居然是她的心上人,一时不知是该感慨还是该笑,看着人迟迟不曾说话。   “你生气了?”霍青行看她,目露担忧,“我没想过瞒你,我只是觉得突然提起,挺奇怪的。”   总不能无缘无故,说我是谁,我是谁吧。   这也太奇怪了。   阮妤见他真的着急了,这才笑道:“没生气,就是挺惊讶的。”她继续抓着霍青行的手,一点点把玩他的手指,眼睛却一直看着他,笑道:“我就是忽然觉得原来我家霍先生这么厉害,比我想的还要厉害呢。”   霍青行被她说得脸颊泛红,似是还有些不习惯她这样直白的夸赞,但还是问了一句,“你早就知道了?”   阮妤颌首。   “那日有人在我酒楼门前评判你画的画,我听了几句便知道了。”   两人说着话,马车慢慢往金香楼的方向去。到金香楼,霍青行就不肯和人牵手了,两人现在关系还没定下来,被人瞧见,难免让阿妤惹闲话,只不过还是并肩进的酒楼。   阿福等人看到他们回来,立刻高兴地迎了过来。   谭柔、张平等人知道她回来了,也纷纷过来了,嘘寒问暖地问她有没有事,阮妤自是笑着和他们说了无事,刚要和霍青行上楼,便听谭柔和她说道:“对了,阿姐,刚刚有人来找你,我请他去楼上厢房小坐了。”   “谁?”阮妤驻步。   谭柔还未来得及回答,二楼凭栏那处忽地多了一个人,许是他们这里的响动让他知悉阮妤回来了,所以他出来了。男人依旧还是那身红衣软甲,垂眸去看楼下,那么多人,他却一眼瞧见了阮妤,看着比记忆中要年轻许多的阮妤,他严肃坚毅的脸上不由扬起一抹灿烂的笑容。   “阿妤。”   他喊她。   声音温柔且动情。   可目光在无意间扫到她身边的男人时,神色忽然一变,刚才灿烂的脸庞就在短短的一刹那变得惨白起来,似是不敢置信,他目光震惊地看着霍青行。   霍青行?   他怎么会在这? 第128章   会在这碰到徐之恒, 对阮妤而言算是一桩意料之外的事。   北羌战事刚结束,这个男人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不清楚他是在军营碰到了哥哥知晓了她跟阮云舒掉包的事,还是阮靖驰早些时候给他写了信……不过不管是因为什么,人既然来了, 好生说清楚便是。   她觉得她跟徐之恒彼此的情意都还没那么深。   就像她觉得徐之恒是个不错的夫君, 而她对徐之恒而言,应该也会是个不错的妻子, 这是基于两个家庭和以后来看的, 而在这个不错的前提下, 他们还有一层青梅竹马的关系, 对于其他人而言,他们二人便显得更加合适了。   但这个与情爱无关。   只是——   阮妤微微蹙眉, 为什么徐之恒一直盯着霍青行看?是阮靖驰和他说了什么吗?可那个眼神看着并不仅仅是在看一个竞争对手,倒像是……在看一位熟悉的故人。   故人……   阮妤因为脑中忽然闪过的这个念头,神情微变,难道徐之恒也跟她一样, 重生了?   “阿妤?”霍青行也瞧见了二楼那个男人的注视, 他并不喜欢这个男人的目光,那目光中透露出来的熟悉让他觉得怪异且不舒服,但身边女人的异样很快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他看着阮妤微微有些发白的脸颊, 拧眉关切道:“你怎么了?”   “……没事。”   阮妤听到霍青行的声音, 才算是回过神。   她摇摇头,朝他露了一个笑, 让他安心,再次看向徐之恒的时候,她心中那些波动的情绪已消失殆尽, 就算徐之恒和她一样又如何?她朝霍青行说了一句,“是个故人,我上去和他说几句,你在这等我下。”   “真没事?”霍青行还是有些担心,见阮妤笑着点头,便也没再说什么,“你上去吧,我就在这等你。”   “好。”   阮妤颌首,又吩咐张平去准备一个糕点,而后便敛了心神朝二楼徐之恒所在的厢房走去。她上去的时候,徐之恒已经回座,门开着,阮妤刚到厢房前就看到了目光一直看着外头,亦或是说望着她的徐之恒。   她看到男人压抑隐忍的神情,两片嘴唇微张,似是想问什么,最终却什么都未吐露,只是看着他如往日那般笑道:“你来了。”   阮妤点了点头,走进去,想了想,还是把门关上了。   她径直落座,没有从前的迂回温和,直接问道:“你怎么来了?”   徐之恒在阮妤上来的这一路猜测许多,不,应该说在阮庭之那边听说她的事后,他就已经在猜测了,他在猜她是不是和他一样,要不然她怎么会选了一条和前世截然不同的路?而这种猜测在方才看到霍青行的时候彻底达到了顶峰,至今,看着阮妤完全不同以往的态度和脾性,他已然确信……她和他一样。   徐之恒在战场所向披靡,又因为多了一世的经历,心性更是非比常人,可看着眼前的阮妤,他却想不出一丝办法。   他前世把大魏早些年被占领的土地全部收复回来,又让番邦异族几十年不敢靠近大魏边防一步,虽然马革裹尸,倒也算得上是得偿所愿,没想到闭上眼睛再醒来居然又出现在了战场……他在短暂地震惊之后就想来找阮妤,他上辈子为国为民,没有做过一桩不利于大魏的事,唯一亏欠的只有阮妤。他希望这辈子可以和她重新开始,在所有坏事都还没发生的时候,可战事让他没有办法在那个时候回来,他也做不出为了一己私欲弃下属和百姓不顾。   所以他只能在战场上拼命厮杀,他的下属和父王都对他这次的“拼命”有些意外,可他也顾不得说什么,待战事一结束就和父王告假,独自一人先回来了。   他希望阮妤什么都不知道,他希望她只是选了一个上辈子不同的选择。   可现实是——   她不仅知道,甚至还和前世一样选择了那个男人。   为什么?   徐之恒不明白,他张口想问,却发现无从问起。   正逢阿福来送糕点,门被敲响,阮妤喊了一声“进”,阿福便端着一盘蝴蝶酥进来了……阿福把糕点拿过来的时候,阮妤一直在观察徐之恒的神情,果然瞧见他在看到那盘蝴蝶酥时眼中流露出的浓浓厌恶。   阮妤便确信自己所料不错,徐之恒果真记得上辈子的事。   “下去吧。”   她吩咐阿福,听人应声告退,这才重新看向眼前这个男人。   他还盯着那盘蝴蝶酥,眼中流露出的厌恶藏都藏不住……徐之恒之所以会厌恶蝴蝶酥,源于阮云舒。当初他娶阮云舒并非自愿,而是一日宴会时,她和忠义王妃还有徐氏瞧见他和阮云舒躺在一起,即使事后徐之恒拼命解释,但事情已成定局,他自然只能娶了阮云舒。   只是最开始所有人以至于徐之恒都以为是他那阵子借酒消愁喝醉了才会如此。   是到很久以后,阮云舒身边的一个侍女才揭露了此事,众人这才知晓阮云舒是在那蝴蝶酥里下了药,自此之后,徐之恒便厌恶上了这个糕点。   “你猜到了。”徐之恒开了口,声音因为疲惫而显得有些沙哑。   他连着许多日不曾歇息好,身体本就不适,但此时心中的不适和难过远超于身体的难受,他看着阮妤,一手抵在膝盖上,一手放在桌上,他的眼睛和霍青行长得有些类似,都是凤眸,平日不笑的时候都显得有些冷清沉寂,让人害怕,事实也如此,当他在军营教训起自己的下属时,无论多混不吝的男人到了他面前都只会瑟瑟发抖,根本不敢与他对视。   而此时这双看着阮妤的眼睛却含着浓浓的悲伤和难过,他说,“阿妤,你若想问,我必定知无不言,你其实用不着如此。”   阮妤听出他话中的难过,难得沉默了一下,过了一会才开口:“抱歉。”   然后也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如果是面对没有前世记忆的徐之恒,她自可大方处之,她也相信徐之恒不是胡搅蛮缠之人,但面对多了一世记忆的徐之恒,她的确是有些看不懂他要做什么。   指腹磨着茶杯边缘,这是她一贯想事的习惯。   徐之恒和她算是从小一起长大,自然知道她这个习惯,他抿了抿唇,目光看向窗外,这会已过了饭点,但金香楼的客人还是有很多,可即使这么多人,他还是一眼就瞧见了霍青行的身影……他也看着这边,与他目光相触时,怔了怔,却没有回避,而是沉默地看着他。   他跟霍青行曾经同朝为官多年,后来又一起扶持豫王登基,不可谓是不熟。   这会两人沉默对视了一会,最终还是徐之恒先转过头,看着阮妤说,“你和他……在一起了?”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尤其艰难。   “嗯。”   阮妤倒是没有隐瞒,点了点头,承认道:“在一起了。”   “……为什么?”徐之恒伸手想去握茶盏,却又怕自己不小心捏碎了茶盏,只好把手放于膝上,紧紧按着自己的膝盖,而后抿唇看她,“你不是对他已经失望了吗?为什么这一世还要选择和他在一起?”   他不明白。   上辈子阮妤对他失望,所以选择放弃他,后来对霍青行失望,所以直接选择和他和离。那为什么这辈子,霍青行可以,而他不行?   阮妤听到这个问题,抚摸茶壁的动作一顿,却也没有沉默许久,她抬头看着徐之恒说,“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除了他之外,其余人都不可以。”   就这么一句轻飘飘的话却让徐之恒溃不成军。   他脸上原本还挂着一点笑,此时那点笑容就僵在灰败的脸上,他想扯唇,想让自己不那么难看,却根本无法,他只能看着阮妤说,“阿妤还是那么会伤人。”   蛇打七寸,而他的阿妤从来都清楚什么话让他难过。   阮妤皱眉,看着他沉默一瞬,说道:“我这次,并非有意。”她只是实话实说。   可这世上之事,实话从来都比谎言更令人难以接受。   徐之恒没有回答她的话,他只是看了她一会,而后又看向一楼大厅的霍青行,忽然语气淡淡地说道:“我听说他现在还只是一介书生,你说,如果我断了他以后的路,如何?”   阮妤起初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神情猛地一变,手按在桌上就想起来了,但也只是一瞬,她警戒的情绪又回归正常,她看着徐之恒,摇了摇头,语气寻常,带着肯定,“不,你不会。”   徐之恒长睫微颤,他目光一点点转向阮妤,见她清澈的目光直视自己说道:“我认识的徐之恒不是这样的人。”   所以她刚才知晓他的情况后也只是猜测他要做什么,却没有太过担心,她认识的徐之恒虽然也曾让她失望过,但究其本性,这个男人始终和他的父亲一样,正直、坚毅,他是大魏赫赫有名的少将军,不久之后,他还会和他的父亲一样,成为大魏的战神,成为大魏边防顶天立地的一根擎天柱。   这样的徐之恒绝不会为了一己私欲而做出这样的事。   在她这样清澈纯粹目光的注视下,徐之恒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看了阮妤好一会,有些干涩的两片嘴唇微微蠕动,最终却什么都没说,他只是抬手饮尽了眼前的那杯茶,而后不发一言起身往外走,快到门外的时候,他忽然停步,转身回头,问阮妤,“阿妤,如果那次,我选择站在你这边,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他的声音发紧,身旁两只手也紧握成拳,他目光希冀看着阮妤,迫切想知道这个答案。   可背对她坐着的女人沉默了一会,还是转过头,和他说道:“徐之恒,这世上的事从来就没有什么如果。”   “你连欺骗我下都不行吗?”   青年将军像是在开玩笑,可唇角的笑却透着苦涩,他看到少女垂下眼睫,听到她说“抱歉”,到底舍不得她这般,徐之恒低笑一声,笑声里却全是苦涩,他低下头,额前的碎发微微垂落恰好遮住他眼中的寂寥和伤心,“我走了。”   见她要起身相送,他摇头,“不用送了。”   说着又和人道了一句,“你哥哥应该过阵子就会回来了,他很优秀,这次军功他拿得最多,父王已经请书于陛下嘉赏他了。”   听到哥哥的事,阮妤心情显见得好了许多,脸上也带了一点笑。   徐之恒看着她脸上从来不曾见过的灿烂笑容,忽然觉得自己这点难受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醒来之时,想的原本就是这一世要好好对她,让她开心,不要再像前世那样一个人孤寂地死在那座没有温度的北城。   如今她父母健在,又有好友和心上人,即使陪在她身边的不是他。   但只要她好,就足够了。   “对了——”   他在临走前,想到一桩事,最后同她说了一句,“那个男人和庄家小姐没有什么,虽然我也不清楚他们之间有什么关系,但我知道他从始至终喜欢的只有你一个,你死之前,他为你放弃了长安的高官厚禄,一心只想去凌安城做个普通官员,和你在一起。”   “你死后,他为你孑然一身一辈子。”   他看着阮妤震惊的神情,嘴唇微张却未再往下说,青年将军拿起门边的长枪,步子坚定地往外走去,他红衣如火,软甲加身,挺拔的身影如一株永远不倒的常青树。   他没有和阮妤说,后来孑然一身的其实不止霍青行一个。   他也一样。 第129章   徐之恒这一身装扮自是引人注目, 原本熙熙攘攘吃饭喝酒的大厅也因为他的出现忽然变得安静起来,他目不斜视,仍握着手中那把带着锋芒的长枪往外走,余光看到霍青行的时候, 沉稳坚定的脚步才有一瞬停顿。   他跟霍青行既是情敌也是同盟, 也是故交。   当初晋王谋害天子,卫后联合次辅曹任伪造天子遗诏, 扶持晋王李泓登基。李泓登基之后, 首要任务就是联合曹任处死庄相, 紧跟着扶持曹任成为新任首辅, 又把豫王赶到封地,贬谪豫王党羽, 他跟霍青行虽然算不上是豫王党羽,但因旧时来往和在朝中的根基自然也成了李泓的眼中钉肉中刺,可他因为手握徐家军的缘故,边防也少不了他的守护, 因此李泓只是把他赶到边城, 让他此后无召不得入京。   而霍青行因为曾救先帝有功,又有治水患、修河道的功劳,六部大臣同请免他死罪, 李泓虽心有不甘, 但因为刚刚登基, 根基尚且不稳,最后也只能收回成命, 把他贬到凌安城成了当地一个不入流的九品小官。   后面几年——   成为新任天子的李泓不复从前,变得荒唐不堪,百官不敢多言, 百姓也苦不堪言。   他和豫王几番犹豫之下还是打算攻向长安,霍青行就是那个时候被豫王从凌安城请过来的,那几年,他跟霍青行是豫王的左膀右臂,后来豫王登基,他跟霍青行更是为豫王清洗李泓遗留下来的党羽以及曹任等祸国奸臣……可那个时候,他和霍青行有同盟之义,却算不得什么故交。   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关系恶劣,即使同为豫王做事也不曾对饮过。   甚至于阮妤死后,他们也没有好好对饮过一次,唯一算得上是对饮的……估计也就只有在阮妤的坟前了。每年三月,身处北方的他和远在长安的霍青行都会赶赴凌安城去祭拜她,年年如此,没有变化。   他最后一次看见霍青行,是在宝禧十三年。   那个时候他已经四十有五了,霍青行也四十出头了,他们一个是大魏赫赫有名的战神,几十年立于边防之地,不让宵小靠近一步大魏的山河,一个是人人称颂的霍相,在他统领内阁的那几年,朝堂少见贿赂舞弊之风,他改科举重良才,内阁之中再不是一个人的一言堂,他重水利修河道,让北方几十年再无水害,在他提议于边防筑城墙,群臣反对之际,也是霍青行力保他……他们虽然从来不曾好好对饮过,但早已把对方当做彼此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个对手,一个朋友。   他还记得那年离开凌安城的时候,他和霍青行约定下次见面在阮妤坟前手谈一局。   可惜。   他回到边城不久,多年来的辛劳和疾病就吞噬了他的生命,他并不为此感到可惜,他这一生,护山河、平蛮夷,除了没能娶到心爱之人皆已得偿所愿,若真要说有什么遗憾的,也不过是可惜没能和霍青行好好手谈一局,喝一次酒。   如今再见年轻时的霍青行,想起从前这些往事,徐之恒心中的嫉妒慢慢散去,仅剩的也不过是一声叹息。   若是他的话,放手也不可惜。   徐之恒并未和霍青行说话,也没有什么好跟他交待的,他只是目光淡淡又仿佛裹着岁月的悠远,隔着人群看了他一眼,而后便不置一言往外走去。   “这是谁啊?”   “看着像是位将军。”   “咱们这何时来了一位这样英勇气概的将军?”   ……   徐之恒走后,大厅才重新响起声音,皆是在议论他的身份。   霍青行却只是看了离去的徐之恒一眼,而后便提步往二楼走去,他神色还是从前那副模样,心中却有些莫名的紧张和慌乱,他大概能猜到这个男人的身份……这一身打扮和气势,还有他望向阿妤时的眼神。   忠义王之子,少将军徐之恒,除了他之外也不会再有别人了。   袖下的手不由自主地紧握,霍青行步履匆匆走向二楼,看到坐在屋中垂目不语又有些失魂落魄的阮妤,他心中的那一抹慌乱更是到达了极致,他袖下的手握了又松,松了又握,最后却只是很轻地喊了阮妤一声,“阿妤。”   原本垂目不语的阮妤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才回过神。   她抬起头,看着近在咫尺的霍青行,目光呆了一下,隔了一会,那些光芒才重新聚拢,她看着霍青行轻轻喊了一声,“霍青行?”   “我在。”   霍青行见她这般,心中更是焦急,忙朝她那边迈了几步,手伸出想跟从前似的把她圈到自己的怀里,可想到什么又停住了,但也只是犹豫了一会,清隽的男人便又抿着唇坚定地朝阮妤伸出手。   就算他是徐之恒,那又怎么样?   阿妤说过她不喜欢他,她喜欢的只有他,而且他们的婚约早就不作数了!   对!   就是这样!   他现在要拥抱的是他即将明媒正娶的妻子,任谁都夺不走……霍青行想到这,刚才的慌乱紧张全都一散而尽,他刚要抬手把人圈到自己怀里,却被阮妤先圈住了腰。   那双柔弱无骨却又仿佛蕴藏着力量的手臂紧紧环抱着他的腰,像是溺水的人抱着最后一块浮木。   霍青行的手僵在原地,呆了一会才重新覆在她的头上,看着抱着自己的阮妤,他的声音比先前还要温柔,带着关切,没有询问,只是和她说,“阿妤别怕,我在这。”   他不清楚她和徐之恒之间说了什么,他也不清楚她此时的这番失魂落魄是为了什么。   但他不想问。   若是她愿意和他说,他洗耳恭听,若是不愿,他亦不会勉强。   他只要陪在她身边就好了。   屋子里很安静。   阮妤抱着霍青行有力的劲腰,脸埋在他匀速跳动的心口,她闭着眼睛,没有说话,只是感受着这个男人给予给她的温度。她有些后悔,后悔自己上辈子活得太过清高,从不肯给人一个解释的机会,若是上辈子,她肯主动询问他一回,肯好好和他推心置腹聊一次,或是愿意花点心思去查……是不是他们之间的结局就不会那样了?   她想到徐之恒刚刚说的那句“他为你孑然一身一辈子”,想到前世她死后,他跪在她的床前垂目不语的模样。   心里就跟被许多细小的刺密密麻麻地扎着,扎得她有些喘不过来气。   她为前世的自己和霍青行感到可怜,那两个傻子明明心悦彼此却从来不曾向对方坦露过自己的心意,还以为对方根本不爱自己,好在这一世的他们没有再重蹈前世的覆辙,想到这,她抱着霍青行的腰更用力了。   午后阳光透过覆着白纸的轩窗打进屋中,两人谁也没有说话。   后来还是终于收拾好心情的阮妤打破了原本的安静,她抬头看着霍青行,声音还有些哑,“没有什么想问我的?”   霍青行垂眸看着她,沉吟一会还是摇了摇头。   阮妤想了下,问他,“猜到他是谁了?”   霍青行点点头,然后很轻的嗯了一声,他的手还覆在阮妤的头顶,那只修长的手是造物主最完美的杰作,此时被阳光笼罩,更是白得发光,他仍垂眸看着阮妤,开口说,“猜到了。”   而后不等阮妤开口,他便继续说,“最初看到他的时候,我有些紧张还有些慌乱……”   阮妤怔了下,握住他的手,“那现在呢?”   “现在——”霍青行忽然笑了,他平日很少笑,每次笑也都是因为阮妤,如今也是,只不过今日他的笑却带着一股从前从未有过的狡黠,他说,“现在我才不怕,你和他早就没有关系了,你喜欢的是我。”   他说得信誓旦旦,说完还俯身,附于阮妤耳畔说道:“而且我们已经在先生和婶婶面前许诺过了,你要是反悔……我就和先生说你始乱终弃!”   两辈子也没见过这样的霍青行,可阮妤在短暂地怔忡后,突然就笑了起来。   看啊。   变得不止是她一个。   阮妤看着霍青行,她的眼睛一点点弯成月牙形状,原本放在霍青行腰上的手也一点点往上抬,改为挂在他的脖子上,而后在男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情况下把人拉到跟前亲了下他的唇角,原本还目露狡黠的男人被她这么一亲,脸忽然就红了起来。   自打他们在阮家二老面前坦白之后,虽然见面次数和从前一样,但这样的亲近……却是再也没有过。   有时是两人都忙,没这个心思。   但最多的还是因为阮父的“监视”……但凡只要他们两人出现在同一场合,阮父的目光便一定会落在他们身上,那个时候,别说这样亲密的举动了,就算坐得近些,霍青行都觉得自己脊背僵硬,非得离远些,瞧见阮父神色稍缓才敢松气。   “阿妤,我们现在不能这样……”他脸红着,眼睛都不敢看阮妤,目光乱飘,轻声说道。   阮妤才不管,仍把手挂在他的脖子上,红唇碾磨着他的两片唇畔,声音轻得仿佛没有,像是呼吸一般,“你不喜欢?”她的呼吸喷洒在男人的脸上,看着他的脸越来越热,继续一点点亲咬他的嘴唇,目光注视着男人从最初的挣扎犹豫变得妥协无奈,最后反客为主抱着她的腰把她提起来亲吻。   她眼中笑意愈浓,任由他予取予夺。   她没有办法再回到前世抱抱那个可怜的男人,但她想对这一世的他更好一些,把前世隐藏的爱意和亏欠加倍还给他。 第130章   官道上。   徐之恒刚想策马离开金香楼, 就听到一道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声音从远方传来,“表哥!”   循声看去便瞧见一道红色的身影,赫然是还年少的阮靖驰,看到自己的表弟, 徐之恒原本要离开的动作慢了下来, 他手握缰绳,看着来人离他越来越近, 原本还想询问他怎么过来了, 待瞧见阮靖驰面上的焦急和担忧便了然, 却还是语气如常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如所料一般, 徐之恒听到少年询问他,“表哥, 你见到阿姐了?”   “嗯。”   徐之恒点了点头,神色并未有什么变化。   他因为多了一辈子的经历,本就心性沉稳的人如今更是喜怒不形于色,落于阮靖驰的眼中便越发让他捉摸不透表哥在想什么……不清楚他跟阿姐说了什么, 更不清楚表哥知不知道阿姐和那个呆子的事。   阮靖驰难得有些犹豫, 不知道怎么开口。   他今日在许家上课,中午去外头吃饭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说在城门口瞧见表哥的身影。   他开始觉得不可能, 虽说北羌战事已结束, 但表哥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回来了, 而且……他都没给表哥写信,表哥应该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才对。   但他又担心这是真的。   仔细问了那人, 知晓表哥往青山镇的方向去了,他连上课也顾不得,只让人帮他告了个假就一路策马过来了。   这会——   阮靖驰犹豫再三, 手指都在抠马鞭上的纹路了,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但他终究是个藏不住的性子,过了一会还是开口询问了,目光落在徐之恒的脸上,声音有些低,“阿姐她……和你说清楚了?”   徐之恒颌首,还是之前的那一声嗯,没什么变化。   但见阮靖驰的脸色,他才微微蹙起剑眉,沉声,“霍青行的事,你早就知道?”   他威严起来的时候颇有些忠义王的样子。   阮靖驰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那个刚正不阿的伯伯,而且这事也是他有错在先,他就像个做错事的小孩,低着头,惭愧道:“对不起,表哥,我原本是想给你写信的,可是……”   他抿了抿唇,偷偷看了眼徐之恒,辨不出他的情绪,犹豫了下,还是低头道:“我能看出阿姐是真的喜欢他,和那个呆子在一起时的阿姐有着我以前从来没见过的高兴。”   “所以你就打算瞒着我?”徐之恒点漆的目光似化不开的浓墨,语气和神情依旧不辨喜怒,看着眼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越发惭愧,头都快埋到胸口去了,他最终还是叹了口气。   “罢了。”   他说。   这原本也怪不了阮靖驰。   而且自己这个表弟是个什么性子,他又不是不清楚,看着和阿妤关系不好,实则最是关心阿妤这个姐姐,上辈子为了给她撑腰只身赴军营,可惜等他起来的时候,阿妤已经不在人世了。   后来霍青行写信传来阿妤的死讯,他跟小驰两人快马加鞭赶到凌安城。   他眼前这个在军营铁面无私、六亲不认的男人,在阿妤的坟前却哭得像个走丢了的小孩。   徐之恒想起这些事,敛了心中那些情绪,换了个话题问他,“你从家里过来的?”   本来还以为要跟表哥僵持很久,没想到他话锋一转突然问起别的,阮靖驰怔了怔才答道:“不是,我从许家出来的。”   “许家?”   徐之恒想了想,问,“许老先生家?”   见少年点头,倒是抿唇笑了,“知道上进了,不错。”   阮靖驰被他说得颇有些不好意思,这个年纪的少年说他不好,他还没觉得什么,可以继续吊儿郎当地过他的日子,但若是这样真心实意的夸赞,便会让他有些不好意思,不过徐之恒是他从小就崇拜的兄长,这会阮靖驰也只是抬手挠了下头,然后嘟囔一句,“还不是阮妤,非要我好好听许老头的话,我答应她了又不好反悔。”   而且他现在发现上课读书什么的也不是那么难。   知道是因为阮妤的缘故,徐之恒倒是也没有很意外……看来这一世的阿妤是真的变了。   挺好的。   上辈子把自己活得像个刺猬一样的阿妤这辈子也知道和这个世道和解了。   徐之恒有些欣慰,却也有些怅然。   阮靖驰瞧见徐之恒脸上的神情,又变得担心起来,不由轻声询问,“表哥,你和阿姐以后会不会老死不相往来啊?”他说起这话时,浓眉紧皱,神情也有着说不出的担忧。   他们一个是他最喜欢的阿姐,一个是他最崇拜的兄长,他不希望两人会变成这样。   好在徐之恒摇了摇头,和他说,“不会。”   徐之恒收下心中那丝难过和怅惘,他抬起头,没有看阮靖驰,而是侧头看着身后这座人声鼎沸的金香楼,他坚毅的神情在想到阮妤的时候忽然变得柔软起来,他说,“我尊重她一切的选择,只要她开心就好。”   阮靖驰闻言,既高兴又生气。   高兴是因为他喜欢的两个人并不会因为这事不再往来,生气是觉得明明表哥那么好,可阮妤那个死脑筋偏偏就是喜欢那个书呆子!不过他知道再生气也没办法,毕竟感情这种事原本就毫无缘由。他只好抛下这事和人说,“今天天色晚了,表哥不如随我回家吧,祖母若知晓你回来肯定很高兴!”   若是从前,徐之恒必定不会拒绝,可想到如今在阮府的那个女人,他心里就忍不住闪过一阵嫌恶,他活了两世,见过的丑陋也有许多,皇室秘辛、朝堂纠葛,便是王府之中也有不少不为人说的阴私……但这些事却都抵不过这个女人带给他的恶心。   “表哥,你怎么了?”   阮靖驰不解他为何突然变得这般沉默,只是感觉这会的表哥阴沉得有些让人害怕,但也只是一会功夫,他便又恢复如常了,男人摇了摇头,“不了,我还有事,替我向姑奶奶道声安,下回我再去给她请安。”   他说着又拍了拍阮靖驰的肩膀,同人说道:“上进些,别再跟以前似的,整日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再过几年,你若是还想去军营,我便带你去。”   “当真?”   少年眼睛都亮了起来,听人应声,忙向人保证会好好上进。   徐之恒也未再多说,又嘱咐人一声好好照顾阮妤,有事给他来信,然后往身后酒楼看了一眼,这才策马离开了这。   ……   阮妤是几天后才知道徐之恒那天没有停留就离开了江陵府。   来传话的自然是阮靖驰,这日正逢他书斋休假,便跑到她这说了这事,说起这事的时候,他的脸上写满了不高兴,一边剥着橘子一边拿眼睇她,嘴里愤愤道:“也不知道那个书呆子有什么好。”   阮妤知道他是在替他的表哥打抱不平,也只是笑笑,没有说话。   心中却也有些怅然。   她虽然对徐之恒没有男女之情,但他们之间到底还有青梅竹马的情谊在,而且那个男人说实在的,其实也没有什么对不起她的地方……他那个时候并没有不信她,只是犹豫了一瞬。   可惜那会她正经历祖母离世,又被徐氏几人厌恶,正是心防最脆弱的时候,所以徐之恒的那一瞬犹豫便成了压到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以至于她和人决裂,此后再不肯和人往来。   其实徐之恒会犹豫很正常,毕竟阮云舒太会做戏,又给她塑造了那么多难听的名声。   “喂,你以后不会不和表哥往来了吧?”   听到耳边传来的这句,阮妤回过神,笑着朝他看去,“想什么呢,好端端的,我不和他往来做什么?你当我们是你呢,不跟谁好了,就连面都不肯见了。”   看阮靖驰气得涨红了脸,直说“我才没有”,她才又笑道:“放心吧,我和他以后还是朋友。”   她早就放下了,她相信徐之恒很快也会放下,不管如何,她都希望这辈子他能好好的,不要再中阮云舒的计,娶一个喜欢的妻子与她白头偕老。   “行吧。”   阮靖驰放心了,也懒得再说什么,把剥好的橘子递给阮妤,起来了。   “不留下来吃饭?”阮妤看他一副要走的样子,有些诧异,以前但凡轮到他休假,哪次不是陪着她去青山镇待一晚的,现在青山镇对他而言就跟第二个家似的,和她爹娘也越来越熟稔了,估计就连阮东山都没跟他这么亲昵过。   “不去了。”   阮靖驰拿起一旁的佩剑,嘟囔道:“明天京城有个什么贵客过来,阮东山让我陪他一起去见客。”他不喜欢阮东山,以前对这些事是能避则避,但如今不是以前了,既然要做好撑起阮家门楣的准备,有些人有些事,自然是要经历的。   阮妤对这位京城来的贵客不感兴趣,闻言也只是点了点头,又嘱咐道:“我让楼下厨子给你和祖母准备了吃的,你带过去的时候小心点。”   “知道了。”   阮妤目送他离开,又和谭柔交待了几句,便乘着马车回青山镇了。   让她没想到的是,明日不仅阮靖驰会去迎接这位京城来的贵客,就连霍青行也要去。   ……   彼时。   她正给霍家两兄妹送菜,霍如想去布置晚膳,霍青行便和她说了这事。   “你也要去?”阮妤有些诧异。   “也?”   阮妤便和他说了阮靖驰也要去的消息。   霍青行闻言便和她笑道:“我也不清楚来的是谁,只是许老先生遣人给我来信,让我去一趟,我想着无事便走一趟。”   知道这阵子他和先生走得近。   阮妤心里宽慰,也没多想,点头道:“正好你替我给先生带些吃的过去,我上次应允他,还没机会给他送过去呢。”   霍青行自然应好。   两人便又在院子里散了会步,但还没走半圈就听到隔壁院子传来阮父的声音,“阿妤,吃饭了!”明显是知道他们两人在散步,故意喊的。   阮妤有些无奈地看着那面墙壁,又偏头和霍青行看了一眼,也瞧见了他眼中的无奈。   “知道了!”   她一边应阮父,一边看了眼身后的堂间,确定霍如想不会这会出来,忽然踮起脚尖亲了下霍青行的唇角,在他震惊的目光下,笑着挑起柳眉往后退了一步,“走了啊。”   她无声和人说了这么一句,然后也不等男人说话,转过身,脚步轻快地离开了这。   而身后霍青行看着她的身影,手指轻抚了下被人亲过的唇角,神情又是无奈又是欢喜,听到身后如想喊他吃饭,这才轻咳一声,收回手应了。   ……   翌日。   霍青行出发去江陵府的许家,而此时江陵府的城门外也驶来一辆马车,赶车的侍从看到近在咫尺的城门,笑着和身后马车里的人说道:“主子,我们快到了。”   话音刚落。   车帘被人掀起,马车中一个穿着灰色道服的男人抬起一双悠远绵长的眼睛看向不远处城门上悬挂的牌匾,他看着已经有些年纪了,但仍旧能从那双眉眼辨出他年轻时的俊美,即使穿着一身道服,也掩不住他经年处于高位的气质。   这是一位饱读诗书且身居高位的权臣。   “早前咱们的行踪泄露,估计江陵府的那几位大人都知道您要去许家,您要嫌烦,不如请老先生去您住的地方?”侍从问他的意思。   “哪有先生去瞧学生的?”男人语气散漫,带着养尊处优的慵懒,他倚着马车看着外头的风景,仍是不紧不慢的语气,“直接去许家。”   侍从闻言便也未再劝说,轻轻应了一声“是”,便把马车往许家赶。 第131章   庄黎要来给许老先生祝寿的事, 前不久就已经被人在江陵府散播开来了。这次庄黎受天子之命来各省巡查,荆州是他最后来的一个地方,原本是想着路过荆州的时候秘密来给自己曾经的授业恩师拜个寿,没想到却被有心之人传播了出去, 闹得如今江陵府的名士、官员, 但凡只要和许家沾上一点关系的,今日都过来了。   对于这番做派, 许老先生自是不喜。   他知道这些人打的什么主意, 不过是看庄黎如今位高权重, 想着多结交一番。   他年轻时也是朝廷重臣, 也曾经历门庭若市的日子,只是自从被先帝罢黜之后, 门庭若市便变成了门可罗雀,从前与他交往颇密的那些人也纷纷倒戈,只做不识。   那次之后,许老太爷就彻底死了心, 那个曾经骄傲到不可一世的年轻状元郎, 翰林院侍郎终于看淡一切,来到江陵府之后也是闭门不出。后来还是云萝郡主携家带口来到江陵府,劝了他一回, 他这才决定开办府学, 教授学生, 这些年这么过下来,平日除了面对自己的家人和学生, 他也懒得去和旁人打交道。   可他不打交道,许家其余人却不得不打。   如今许家不走仕途,多是行商, 平日来往结交的人多了,自然不好在这样的日子闭门不见。   这会许家大爷,也就是许意蕊和许宿的父亲,正和自己的父亲致歉,“儿子也不知是谁传出去的消息,可如今人都来了,儿子也实在不好再关门。”   他从小就有些怕自己的父亲,说话的时候一直埋着头,不敢看人。   “还能是谁?”   许老太爷冷声嗤道:“你那个好二弟成日正事不干,就知道和阮东山那行人来往!”   许家大爷听他嗓音阴沉,便越发不敢说话了,只能低头聆听训诫……可许老太爷看他这副模样,却只觉疲惫,哪有力气训诫?他年轻时意气风发,才学曾受先帝褒奖,就连如今的天子也曾被他教授过,没想到膝下两个儿子却一个不如一个,老大还好,虽中庸,到底还算正直,做事也都是稳稳当当,可老二,那是越大越异想天开,不肯好好做事,只想攀附权贵,走近路。   好在他膝下孙儿孙女还算不错。   要不然……   许老太爷在心底叹了口气,朝人挥手,“罢了,你出去待客吧。”   许家大爷松了口气,忙应声,正要后退,却又听人问道:“明光那孩子来了吗?”   这是霍青行的字。   许家大爷虽才学上有些中庸,管家却很是不错,知道这个孩子很得父亲的喜爱,自是回声应道:“刚才儿子过来的时候,瞧见他和阿宿待在一起。”   话音刚落,外头就有人敲门。   是许老先生的老仆,说是霍公子受阮小姐所托给他带了一些糕点过来,问这会要不要上。   听到这两个称呼,许老太爷的脸色明显变得好看了许多,他嗯了一声,老仆就推门把糕点拿进来了,许家大爷知道没他的事便行礼告退,心中却还是有些诧异,虽然清楚父亲对那个孩子青眼有加,但今天这样的日子,父亲谁也没喊却喊了那孩子过来,这未免也太看重了一些吧。   不过许家大爷性子平和,知道自家这些孩子是不会走仕途的,便是父亲偏宠这位霍公子,他也不会有多余的想法。   与其吃这些干醋。   倒不如让阿宿趁着那孩子还没起来多结交一番,日后也好多个靠山。   ……   霍青行并不知道许家大爷的想法,他正和许宿说话,来许家的次数多了,他和许宿的关系也越来越好了,这会许宿正和霍青行在道谢,“还未感谢霍兄。”   “谢我什么?”霍青行有些意外。   许宿这会却有些不好意思了,看了一眼四周才压低嗓音说道:“表妹已经答应我了,我已让母亲给远在关外的姨夫姨母去信,应该不日就能有结果了。”   原来是这事。   霍青行清俊的脸上露出一抹真心实意的笑,朝人道贺,“恭喜你了。”   许宿平日在外头行事做派雷厉风行,此时说起自己的亲事却有些腼腆,正要与人再说几句,便见不远处有人朝他们走来……今日为庄黎而来的人有许多,但凡能来的,自然都携带了不少出色的子弟。   他们这些人大多都没见过霍青行,只见许宿对他青眼有加,便也有攀谈一番的意思。   “许公子。”   几人和许宿打了招呼,又看向霍青行,语气还算温和,“不知这位公子是?”   却是在打听霍青行的身份。   现在交往大多是看身份家世,就跟日后在朝为官一样,若是进士出身,自然可以受人青睐,若是三甲,那只怕连朝中老臣都会多看你一眼,可若只是个举人或是秀才,自然没多少人问津了,许宿和他们来往惯了,知道他们最看重身世,正要向他们引荐霍青行,道声是祖父看重的,也能让他们高看霍青行一眼,便听身边年轻的男人已自报家门。   “霍?”   原先问话的人朝身旁看了一眼,都瞧见彼此眼中的茫然,显然江陵府中并没有霍姓的大家,又见霍青行衣衫虽整洁,相貌也出挑,但那身衣裳一看就不是多好的料子,原本热络之意也有些消退了,随意打了个招呼,便只和许宿攀谈起来。   许宿原本还想帮霍青行说几句,却见他朝他摇了摇头,他也只好按捺了心思,今日他是主人家,自然不好怠慢来客,便和众人攀谈起来。   说话间免不得提起今日要来的那位贵客。   他们说话的时候,霍青行就站在一旁,他并未参与话题,但他们说的话却也是仔细听着……他也是今日来了之后才从许宿口中知晓今日来的那位客人竟是首辅庄黎。   对于庄黎,霍青行虽未见过,却早有耳闻。   庄黎是寒门贵子的典型人物,听说他家中十分穷苦,当初连读书都读不起,后来经过一番努力终于抵达长安,又被那个时候受先帝嘱托在鹿鸣书院教书的许老先生看重带他进了书院,许老先生是一派好心,可惜鹿鸣书院大多都是勋贵子弟,庄黎在家乡因为读书出众十分受人看重,等进了书院之后却处处受人欺负……那个时候,谁也没想到这个清贫的读书人有朝一日会成为权势滔天的内阁首辅。   没想到今日来的贵客竟是他。   霍青行很少有波澜的心中也不禁闪过一丝火热,对于这样的人物,他自然是想亲眼见见的。   “你怎么在这?”   耳边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循声看去便见阮靖驰正皱着眉站在他面前。   昨日便从阿妤口中知晓阮靖驰会过来,此时瞧见他,他也不觉得意外,朝人点了点头,打了声招呼。   阮靖驰懒得理他,只是看了一眼这个场景,许宿身边全是人,而这个书呆子……显然是被排斥了。正好有人瞧见他,忙向他问好,“阮公子。”   其余人也纷纷转向阮靖驰。   虽然阮靖驰在他们这些人眼中是典型的不学无术,可谁让他命好呢?不仅有个知府爹,祖母还是当朝郡主,就连几个舅舅也是朝廷重官……也因此,即使阮靖驰脾气再不好,他们也只有担待的份。   这会见阮靖驰和霍青行站在一道,他们不由有些吃惊,“阮公子和霍公子认识?”   霍青行本以为阮靖驰肯定不会承认的,没想到少年只是半带戾气的挑了下剑眉,然后不带情绪地看了对方一眼,“我朋友,怎么了?”   这一句让在场人都有些吃惊,霍青行意外之余倒是眉目温和地看了阮靖驰一眼。   阮靖驰被他看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正要离开这,却听有人来禀,“大少爷,贵客快到了,老爷让您快出去迎客。”   众人一听这话也顾不得再说别的,纷纷看向许宿。   许宿也敛了神情,郑重地理了下衣摆,而后和众人说,“诸位请随我来。”   ……   到那的时候,其余人都已经到了,所有人都是一脸紧张,就连阮东山也是如此,站在最前方的还是许老太爷,他依旧是从前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袖手站着,眼睛也合着,听到许宿等人请安才睁开眼,点了点头。   又扫了一眼霍青行,和许宿吩咐,“领着他们站到后头。”   “是。”   许宿领人至末处站好。   刚站好,前头就有人发话,“来了来了!”   众人本就紧张的神情变得越发戒备起来,纷纷凝神不语,许老太爷也终于舍得把手从袖子里拿出来了,他领着一众人上前迎人,待瞧见外头只是一辆马车一个仆从,脸色才好看一些。   “先生。”   庄黎从马车里出来,瞧见许老先生站在门口,忙敛了散漫的神情,朝人迈了几步想请安,只是还未弯腰就被人扶住了,“好了,起来吧。”   许老先生语气淡淡,眼中却带着一些温煦。   从前他的那些得意门生,如今也没剩几个了。   师徒俩还未说几句,阮东山等人便连忙上前向庄黎问起安,一堆人簇拥着庄黎,而庄黎面上笑盈盈的,只是还不等人寒暄几句就笑着说道:“诸位,今日我还有话要同先生说,回头再请诸位一叙。”   他身边仆从也恰时说道:“我家主人还要在江陵府待上几日,诸位改日再来找我家主人吧。”   主仆俩话说的客气,但谁不知道这位庄相的面最是难见,今日是托了许老先生的福……不过众人也不敢违背庄黎的意思,好在许老先生的寿辰还没到,庄黎既是为了这事来的,自然要等到寿辰结束再离开。   “既如此,今日就不叨扰庄相和许老先生叙旧了。”阮东山先开了口。   其余人也纷纷说道。   庄黎笑着朝众人颌首,而后亲自扶着许老先生往里头走。   两人走后,许家大爷上前请阮东山他们留下用膳,但阮东山却只是脸色难看地看了一眼庄黎离去的方向,嘴里说道:“不必。”庄黎话说得明白,他们若再在这讨嫌,岂不是惹人不快?   他朝阮靖驰招呼一声,率先往外走去。   其余人也纷纷跟在他身后。   到底有人不服气苦等一早上只等到这么一个结果,和阮东山埋怨道:“这位庄相从前在书院给您提鞋都不配,如今却一点都不把您放在眼里。”   阮东山心中也不服气,闻言却还是狠狠瞪了他一眼。   那人自知失言,忙闭了嘴,却也有不知晓此事的问道:“这位庄相和阮大人一道读过书?”   阮东山不语。   原先说话的人看了眼阮东山,见他没有阻止的意思,倒是回了,“当初阮大人和那位庄相一道在鹿鸣书院读书,你们别看如今这位庄相位高权重,以前却不过是一个连读书都读不起的穷小子,若不是有丹阳郡主帮衬,只怕他早就在书院待不下去了。”   “丹阳郡主?”   有人吃惊,又问,“这位丹阳郡主可是庄相那位早逝的原配?”   阮东山懒得提这些陈年旧事,从前连给自己提鞋都不配的人如今成了大魏朝数一数二的权贵,而他伏小做低却连和人共用一餐的机会都没有,他心中正不爽,没想到自己的儿子还没过来,忙转身喊道:“阮靖驰,你在做什么!”   余光瞥见一道青色的身影和阮靖驰站在一起,只是侧着身子,瞧不见面目。   他也懒得理会,自顾自上了马车,瞧着姗姗来迟的阮靖驰,和他说,“回头和你祖母说,庄黎来了。”   阮靖驰知道他是想要借祖母的手请人来家中吃饭,心中不由一阵腹诽。   “听到没!”阮东山压抑着脾气,脸色却依旧难看。   阮靖驰这才不咸不淡地哦一声,“知道了。”却是半点都没有放在心上。   要说阮东山自己去说,他才不会帮他,不过他也清楚,阮东山也是吃准祖母不会理会他,这才找他去和祖母说。   阮东山心中不满这个逆子这番态度,只是这会有求于人,只得缓下面色,“小驰,为父这么做也是为了你好,为父高升,得益的不还是你们?”   他言辞恳切,见阮靖驰依旧是那副模样,虽心中有气,却也不愿在外头丢了脸面,只又问了一句,“你刚和谁在说话?”   阮靖驰听到这话,心神才一凛,面上却还是那副无所谓的模样,“没谁。”   见他还要问,才又说了一句,“我会和祖母说的。”   阮东山一听这话,果然不再询问此事。   ……   阮家马车离开后,其余人也纷纷准备离开,霍青行自然也在其中,只是他还未动身就被许老先生派来的仆从喊住了,“霍公子,我家老太爷请您留步。”   一时间。   还未离开的一群人以及许家二爷都把目光看向了霍青行。 第132章   “他是?”   有不识霍青行身份的人询问身边子弟。   那些年轻子弟也是今日第一次见霍青行, 便压着嗓音回道:“姓霍,不知是哪户人家,只知晓许家大公子和阮家小公子和他来往颇密。”   许宿和人交好并不稀奇,稀奇的是阮靖驰。   “阮小公子?”那些人惊讶地看着霍青行, 不远处的年轻男人显然也有些惊讶, 只是他性子恬淡,纵使诧异也不曾显露, 只是谦和地朝人点了点头, 应了声好。   许宿倒是很开心, 笑着和霍青行说:“霍兄, 我陪你过去吧,估计祖父得有一会才传召你。”   霍青行自然没有拒绝, 和人道了一声谢,两人便作别众人往里走去。   他们走后,身后的议论声却还是未曾间断。   许家二爷看着霍青行的身影问许家大爷,“大哥, 父亲什么意思啊?对于这么一个才没见过几面的小子这般维护, 他是不是还想替人引荐庄相!”   许二爷越想越生气。   自己千求万求,父亲也不肯替他多说一句好话,对于一个外人倒是维护得紧!   许家大爷心中早有决断, 此时听到自己胞弟咬牙切齿的话, 也只做马虎眼, “父亲自有打算。”这会客人都已离开,他说完又训斥一句, “倒是你,无故把庄相的行程透露出去,惹父亲不喜还是小事, 若惹了庄相不高兴,便是父亲也护不住你!”   这两位都是许二爷平生最怕的人物,尤其是庄相……   他生怕庄黎知道是自己泄露出去的,哪里还敢再想别的事,只问,“哥,庄相应该不知道吧?”见许家大爷只是冷眼看他,更是焦急,扯着人手说,“哥,你可是我亲哥,不能坐视不管啊!”   “我也是为了咱家着想才跟阮东山他们往来的!”   “好了好了。”   许家大爷被人晃得头晕,摇了摇头,叹道:“你先回自己院子,回头我去探探口风,若无事再喊你。”   “哎!”   许二爷忙不迭应了。   许家大爷目送他离开,这才往内院走。   ……   而此时许老太爷的屋子,唯有一个老仆侍候。   庄黎不肯居于上座,只在许老太爷右下首坐着,言辞脾性皆无在长安时的倨傲,而是十分恭顺地问道:“先生这些年身体可好?”   “老样子罢了。”许老太爷语气淡淡,没把自己身体太当一回事,他捧着一盏茶,睇一眼底下的庄黎,闲问道:“你呢,如何?”   他问得自然不是庄黎的身体。   “陛下身体还好,底下几个皇子虽有小动作,但也没闹到明面……”庄黎语气寻常地把长安的这些事说与他听,“内阁之中,严、傅等人还是老样子,无作为也无动作,倒是前些年新进的曹任颇有些当年高相的做派。”   许老太爷挑了下眉。   高崇性子跋扈独裁,他当初管理内阁可没几个人吃到好果子,他眼前这个学生当初也没少被高崇针对,要不是因为他够聪明也够隐忍,之后扶持天子登基,两人联手把高崇拉下马,现在还不知道被赶到哪个旮旯地去了。   “能解决?”许老太爷到底还是关心他的。   庄黎便笑,“曹任不成问题,只是此人——”他抿唇低头笑了下,把手中的茶盏放于桌上,这才继续和人说,“是陛下送进内阁的。”   “陛下?”   许老太爷皱了眉。   见庄黎还是一脸散漫的模样,不由叹了口气,从前他教授的除了庄黎,还有当今天子以及如今大名鼎鼎的忠义王……当初这三人志同道合,关系不知道有多好。   还有丹阳……   “当初先帝若是未曾把丹阳许配给你,估计你和陛下……”   “先生。”   庄黎打断他的话,他的眉眼仍是那么悠远,只是平时散漫的人说起萧明月时,眉眼却带着几许少有的明媚,那是久不见晴后难得出现的阳光,就连声音也变得温和起来,“您知道的,那道旨意是我平生最感激先帝的事。”   许老太爷沉默地看着庄黎,最后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而后说起旁话,“对了,我有个孩子要引荐给你。”   “哦?先生近年又有得意的学生了?”庄黎诧异之余又有些期待,“不知是哪位小朋友这么得先生喜欢,竟劳您这般辛苦。”   “算不得学生,只是有过几面之缘,不过——”   许老太爷捋着自己的胡须看着下首的庄黎,停顿一瞬,忽而说道:“你回头见了人可别吓到。”   “先生这是还把我当小孩了。”   庄黎有些失笑,他如今可不是当初刚进书院什么都不懂,见什么都稀奇害怕的穷小子了,几十年的宦海生涯,十多年的位高权重,这世上哪还有什么会让他吓到的东西?他抚了抚自己的衣摆,仍是好整以暇的端坐模样,“先生喊人进来吧,我正好看看是哪个小朋友这么厉害。”   许老太爷没说话,只朝身边老仆点了下头,老仆意会出去,很快霍青行就被人领了过来。   他进来时低着头,又因为逆光的缘故,庄黎并没有看见他的相貌,他只是端坐着偏着头,噙着一抹见人时惯常带着的笑看向来人……最开始瞧见霍青行的时候,他还好整以暇地在心中评价着。   虽然看不到相貌,但瞧着的确是个俊秀拔萃的人物。   不过年轻俊秀又出彩的人物,这世上并不少见,何至于让他吓到?庄黎还笑着,直到年轻男人越走越近,他原本还带着笑的脸色忽然就变了……他起初只是身子僵硬,而后放在扶手上的手也突地爆起青筋。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来人。   看着他越走越近,看着他弯腰躬身,语气温和且恭敬地向他们问安,“老太爷,庄相。”   霍青行请完安也没抬头,只是谦逊地站着,自然也就没有瞧见庄黎脸上的表情。   许老太爷倒是一直在观察庄黎,见他神情惊骇,仍捋着自己的胡须,问他,“如何?”   庄黎听到这句才回过神,到底不是从前的毛头小子了,年轻时得知萧明月的死讯,他可以和即将成为皇帝的李绍大打一架,也能拿剑指着徐长咎的鼻子质问他为什么没保护好她……而今,看着这张仿佛带着故人旧容的面貌,他已经能很妥善地遮掩住自己的心思了。   他只是把稍稍还有些颤抖的手藏于袖子之中,而后语气如常地笑道:“是个不错的孩子。”   和许老先生说完后又看向霍青行,问他,“你叫什么?”   霍青行面向庄黎,虽低着头,语气却不卑不亢,“回您的话,某姓霍名青行。”   “霍青行……”   庄黎轻声呢喃这个名字,又问他,“你今年多大?”   霍青行听到这话倒是稍有些诧异,但还是如常答了,“十七。”   十七……   若是那个孩子顺利出生的话,应该也是这个年纪。   庄黎藏于袖中的手忽然又有些颤抖起来,他目光定定地看着霍青行,见年轻男人似有所察,又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和人笑道:“先生特地向我提起你,可见你学问不错,可有准备今次科考?”   霍青行答:“正在准备今年的乡试。”   想到刚才许老先生说的,庄黎又问,“不知你师承哪位先生?”   这次却是许老先生替他答的,“在一个小镇上的书斋读书。”   庄黎也是从穷苦之地出来的,自然知晓这些小地方的教学质量,他微微蹙眉,沉吟一瞬,忽然问道:“你可有兴趣随我去长安,鹿鸣书院刚开学不久,你还能进去。”   霍青行一怔,他惊讶地抬起头,就连许老太爷捋胡须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不过也就一个呼吸的功夫,许老太爷便帮着庄黎开口了,“明光,我和你的先生已经教不了你什么了,离乡试还有几个月,你与其在这浪费时间,倒不如随他去长安。”   “鹿鸣书院不错,对你之后走的路也有好处。”   能在鹿鸣书院读书的,不是有才之士就是世家子弟,日后霍青行在朝为官,免不得和这些人往来……与其日后一点根基都没有,倒不如现在就去打好基础。   现在这世道可不是光有学问就可以的了。   霍青行似不敢置信,他目光呆怔地看着庄黎,心脏也跳得有些快,扑通,扑通,他到底还年轻,即使平日性子再是沉稳,陡然听到这样的消息也有些回不过神。   更何况庄黎还是他十分崇敬的前辈。   可他终究还是霍青行,短暂地震惊后,他终于恢复如常了,他低下头,神态如故,声音却有些哑,“可否允许我回家和家人商量下?”   “当然!”   庄黎笑道:“我还要在这待上几日,你何时想清楚了,何时便与我来说。”而且,他也要好生调查一番,当初所有人都以为那个孩子和明月一起死了,可经过他这些年的调查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或许这个和明月相似的孩子,真有可能是明月的孩子。   想到这——   庄黎的心中忽然一阵滚烫。   ……   回家路上。   天色已至傍晚,阮妤靠坐在马车上,快到家的时候,眼皮突然跳了起来,她不由皱了皱眉。   “怎么了?”谭柔问她。   阮妤手按着眼皮,问她,“不知道怎么了,眼皮突然跳得厉害。”   谭柔看着她按着左眼,便笑,“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姐姐这是有喜事啊。”   她话音刚落,阮妤的右眼也跳了起来……两人一阵沉默,谭柔红着脸刚要呸几声,阮妤便笑道:“没事,估计是这阵子没休息好吧。” 第133章   阮妤是夜里得知庄黎来了的消息。   彼时, 她跟爹娘他们刚吃完饭不久,正和谭柔他们在屋中说话,霍青行就过来了……爹爹吃完饭被人喊了出去,这会不在家中, 她阿娘自打知晓他们的关系之后对霍青行那是越发疼爱起来, 许是丈母娘对女婿就是这般,她不仅未曾阻拦他和阮妤见面, 还笑呵呵地和阮妤说, “今夜天气不错, 我去你王婶家转转。”   然后就慢悠悠地踱步出去了。   丝毫不管今天外头连个星星都没有, 乌漆嘛黑的,哪里是天气好的样子。   谭善到底还小, 虽清楚如今阮妤和霍青行的关系不一样了,却也没觉得如何,瞧见霍青行过来还笑着要跑过去,让霍青行帮他一起解九连环, 只是刚喊了一声“霍哥哥”就被谭柔按住了。   谭柔一面牵着谭善的手, 一面和阮妤说,“姐姐,我们先回房了。”   说着便领着谭善下去了。   阮妤目送他们离开, 才把目光转向霍青行, 暖色灯火之下, 男人的脸十分清隽,让她意外的是男人今日看起来好似十分激动, 即使强自压抑着也还是让她窥见了一些痕迹,她不由笑道:“有什么高兴的事吗?”   被她发现,霍青行也没觉得意外, 他的阿妤原本就蕙质兰心。   而且他原本也没想隐瞒。   霍青行垂眸看着阮妤,暖色灯火把他的面容照得十分温和,他的眼睛半弯着,说出来的话带着明显藏不住的雀跃,“阿妤,你猜我今日见到谁了?”   阮妤哪里会知晓?   只是见他这般高兴,也有些欢喜,她牵着男人的手朝桌子那边去,领人坐下倒茶的时候才半是笑哄着问,“谁啊,让你这么高兴?”   “庄相!”   霍青行的语气泛着激动,“内阁首辅庄黎庄相!”   阮妤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神情微变,握着茶壶的手也僵住了。   霍青行这会却没注意到,仍笑着和她说道:“我从小就听人说起他的事迹,没想到今日居然能亲眼见到他,而且我还被许老先生喊去和庄相见面了,庄相他还打算带我去长安的鹿鸣书院。”   他和阮妤相处久了。   从前那些被他压抑着的脾性也全都没有掩藏的向自己的心上人透露出来了,这会他就像是一个上课受到先生夸赞的孩子似的,双目亮晶晶地看着阮妤,嘴角也高高翘着。   直到瞧见阮妤微微怔楞的表情以及茶盏中溢出的水润湿了桌面,他才觉得不对劲。   “阿妤?”   霍青行怔了怔,等反应过来连忙从她手上把茶壶拿过来放在桌上,又拿帕子去擦已经布满水渍的桌面,怕回头水弄湿了她的衣裳,一应做完之后才看向阮妤,略有些奇怪地问她,“阿妤,你怎么了?”   他猜到她会吃惊。   却没想过她的反应居然那么大。   而且阿妤脸上的表情明显不是高兴。   霍青行抬手去握她的手,待察觉那上头一片冰凉,脸色也跟着变了,“你怎么了?”他语气焦急,长眉也跟着拧了起来,“你不喜欢庄相?”   “还是——”   他猜测道:“你不想我和庄相去长安?”   经过那么一会,阮妤也已经从最初的震惊中回过神了,听到这话,她摇摇头,“不是,我只是太惊讶了。”   她的确很惊讶。   她没想到阮靖驰说的那位贵客会是庄黎,更没想到庄黎会带霍青行去长安。据她所知,霍青行从未离开过荆州这个地方,走得最远的地方估计就是江陵府了,这样看来他和庄黎应该是第一次见面才是,为何庄黎会有这样的提议?她微微蹙眉问霍青行,“你说庄相要带你去长安?是先生提议的,还是?”   霍青行听她语气恢复如常,心中却还是有些担忧,闻言倒是答了,“是庄相主动说的,不过许老先生也十分赞同我去,他说我现在在这学不到什么,倒不如去长安多看看。”   阮妤闻言却更为惊讶了。   她虽然和那位庄相没什么往来,但也听说这位庄相虽然整日噙着一抹温和的笑,实则却十分不近人情。   这很正常。   那些权臣高官又有几个是真正近人情的?   所以她才奇怪这位庄相为何待霍青行这般好,仅一面之缘就带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去长安?她可不认为那位庄相有这样的慈悲心肠。   阮妤这个性子,想事总会先往不好的地方去猜测,她第一个念头是庄相有所图谋。   但霍青行身上有什么值得图谋的地方吗?   阮妤把目光转向霍青行,仔细看了看,也没察觉出一丝异样。   男人的确很优秀,但那是她所知道的,对很多人而言,如今的霍青行还只是一个读书很有天分,十分有希望中举的普通学子,便是放远了说,庄相真有识人之能瞧出霍青行的与众不同,知道他以后必定会有一番作为,但那也实在不值得让一个位高权重的人来图谋什么。   毕竟这世上优秀的人还有许多。   而且以他那样的地位,多的是人去奉承,实在没必要。   或许是她把人心想得太坏了?   也许只是因为先生,毕竟先生很满意霍青行,若不然也不会这样的日子把人喊过去了。而那位庄相一向对自己这位授业恩师十分尊敬,若先生帮衬,他有这样的举动也不奇怪。   又也许这世上真有什么缘分之说。   毕竟前世没有先生的关系,这位庄相也十分帮衬霍青行,即使霍青行没有参加科考,也力保他进了朝堂,后来更是把人带进内阁……不过前世她并没有太理会霍青行的事,自然也不清楚他们是怎么认识的。   唯一可以确定的一点是庄相对霍青行没有什么坏心。   前世她身边的男人起初仕途能走得那般顺遂,和那位庄相有着脱不了的干系,可以说,若是没有那位庄相的扶持,霍青行前世可能根本无法入朝为官。   “阿妤,你是不是不想我去?你若不想……”   霍青行话还没说完,就被阮妤伸手掩住了微张的嘴唇,暖橘色的灯火照得阮妤的面庞十分温柔,她屏去原先的震惊和沉默,此时的她只是目光含笑地看着霍青行,“你想去吗?”   “我……”   霍青行犹豫一瞬,还是点了点头,“我想去。”   如果没有阮妤,他应该不会去,去鹿鸣书院既是好事,但同样也是一件惹人注意的事……但凡一个没处理好,可能就会迎来无数人的仇视。   他不喜欢做没把握的事,与其这么早就树敌众多,倒不如自己一步步向上攀爬,虽然慢,却也扎实。   可因为有了阮妤,他忽然想走得更快更高一些,只有站得越高,他才有能力护住他身边的人。   阮妤笑道:“那就去吧。”   霍青行见她答应得这般爽快,又是惊讶又是犹豫,他踌躇了一会,问她,“你……会不高兴吗?”他几乎是没有犹豫地说道:“如果你不喜欢的话,我就不去了。”   阮妤只当他不清楚,笑着问他,“霍青行,你知不知道鹿鸣书院代表着什么?”   长安的鹿鸣书院可以说是所有学子的梦中之地,在那里,你不仅能够享受到最顶尖的资源,还能结交无数优秀的人……这世道做什么都要靠关系,而在鹿鸣书院,就是你所有关系的来源。   朝中便有不少高官出自鹿鸣书院。   如果霍青行选择这一条路,日后入朝为官,知道他来自鹿鸣书院也会受人高看一眼。   “知道。”   霍青行直视着阮妤的眼睛,他的脸上依旧带着温柔的笑,语气也如常,像是在说一件极其寻常的事,“我知道那里很好,但比起那些,你对我而言才是最重要的。”   而且他也不觉得失去这一个机会,他就走不下去了。   他依旧会坚定不移地向他要选择的那条路走去,虽然可能会难一些,但他并不畏惧。   屋中因为他这一番话忽然变得有些安静。   霍青行看着阮妤,看着她脸上的呆怔和动容,正要说话却被人抱住了,“你个傻子。”耳边传来阮妤几近叹息的话,霍青行却依旧笑着,傻子就傻子吧,只要她高兴就好了,只是察觉到那温热的呼吸吐在耳畔,他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是在哪。   比起去不去鹿鸣书院,他更担心的是——   “阿妤,你先松开,回头先生来了又得不高兴了。”   阮妤听到这句略带窘迫的话,忽然有些哭笑不得,这个傻子,她抹了一下眼角晶莹剔透的泪,这次倒是没闹他,如他所愿坐了回去,“你去吧。”   她看着霍青行说,“我没有不高兴,相反,我很高兴。”   她看着男人有些惊讶的神情,脸上的笑容却越扩越大,甚至骄傲地扬起下巴说道:“我喜欢的人这么优秀,连当朝首辅都看重你,我怎么会不高兴?”   的确,她最开始也有些犹豫。   倒不是因为庄星晚,庄星晚的误会即使没有徐之恒的那番话,她也已经没太在意了。男人对她的喜欢和心思这么透彻,怎么可能做出背叛她的事?   她只是犹豫霍青行这一去,他们快有小半年不能见面,会不会生出一些她不知道的变故,而且长安路那么远,他又是受庄相邀请去的鹿鸣书院,虽有好处,但同样也会让人把目光都放在他的身上……她担心霍青行会被人欺负。   但比起这些,她更在乎的还是霍青行自己的想法。   既然他想去,就去吧。   他相信霍青行的能力,也相信他能处理得很好。   而且上辈子霍青行因为没有正式参加科考,即使身处高位也受人冷眼,是后来做出一些成绩,那些声音才慢慢变少。   这辈子既然有机会让这条路走得更加平坦和风光,为何不要?她的霍青行这样好,值得这世上所有最好的东西。   这一世,她要她的爱人一路向前,收获的只有鲜花和掌声,再无诋毁。 第134章   庄黎并没有住在许家。   他在江陵府有自己的产业, 算不得什么大宅子,不过是胡同巷子里一间还算清净的民宅罢了……那日从许家离开后,他便待在这未再出门,平日莳花弄草, 钓鱼下棋, 倒也快活。   外头那些人有没有找他,他并不在乎, 便是让他们知晓这个地方也无所谓, 这世上, 他若不想见的人便是到了他的门前也无用。   这日天刚灰蒙蒙亮, 庄黎就起来了,依旧是一身宽袖道袍, 头发也只是随意挽着,正准备去后院摘些野菜,回头让人烙几个菜饼子吃,就见自己的侍从脚步匆匆从外头进来。   看到来人, 庄黎闲散的神色终于变得严肃起来, 他停在原地,手负于身后,问人, “查得怎么样?”   阳沧上前拱手一礼, 答道:“这位霍公子生于太极二十四年冬日。”   “太极二十四年冬日……”   庄黎低声呢喃这个年月, 他的脸色微白,太极二十四年, 当今天子受先帝之命去解决江北一带的流民,他走后不久,先帝的身体便越来越坏, 他恐容王趁李绍不在长安率先登上那个位置,从先帝那边拿到早就写好的遗诏就连夜策马去找李绍。   那会正逢明月临产,他恐自己不在,生出别的事,不仅把自己的心腹亲信全都留在那边,还特地告知徐长咎让他看着。   可就是这样的万全准备,等他回到长安的时候,看到的却是处于血泊之中的明月和一个早就没有气息满身是血的婴孩。   “主子?”   阳沧见他面色发白,身子也在微微颤抖,不由担心地想上前扶住人,却被庄黎拦住了,他负于身后的手紧紧攥着,声音也有些哑,“你继续。”   “是。”   “这位霍公子从小就在青山镇长大,不过属下查到,他不是在镇上出生的。”见庄黎忽然目光如炬看向他,阳沧低头继续说道:“这位霍公子的父亲是做跑船生意的,夫妻俩常年待在外头,成亲多年,膝下也无子嗣,未想到有一年他们从外头跑船回来竟抱着一个孩子,那个时候,孩子已有三个月大了。”   这并不稀奇。   跑船的人在外头待上一年半载也是常有的事。   “奇怪的是,这霍家原本很是清贫,可自从生下霍公子之后,这夫妻俩竟把从前欠的钱全部还清,还有余钱建造房子,镇上不少人都以为他们是跑船发财了,可属下这阵子特地去找了那段时间和霍家夫妇一起跑船的人,从他们口中知晓那个时候跑船并不赚钱。”   “而且——”   他略一停顿,余后声音却更轻了,“属下向人打听过,当初跑船的时候,那位霍夫人虽然怀有身孕,但那个孩子刚出生就死了。”   最后一句话让本就面色微白的庄黎更是神情骤变,脚下步子也往后大退了一步,手扶住廊柱才未摔倒。   “主子!”   阳沧扶住他的胳膊。   庄黎却没有说话,他只是沉默地低着头,此时天光还将明未明,他披散于身后的长发遮住他面上的表情,让人看不清他此时的神情。   只有喑哑的嗓音在这安静的一方天地响起,“……他果真是明月的孩子。”   如果起初只是怀疑,那么如今他已笃定。   “可若是郡主的孩子,他为何会出现在这?而且霍公子若是郡主的孩子,当初死于榻上的那个婴孩又是谁?”阳沧依旧不解。   “明月死前,除了她的那些丫鬟,只有徐长咎在她身边。”   “您是说……”   阳沧神色微变,“是忠义王动的手脚?”   “除了他,还能有谁!”庄黎这些年站得越高,心性便越发让人捉摸不透,平日无论何时,他的脸上都挂着笑,可此时他却面色阴沉,扶在廊柱上的手也微微收起,通红的指腹却依旧死死按在柱子上头,因为太过用力,那柱子很快就留下了明显的五指痕迹。   “我说为什么李绍一登基,他就请旨去了边关,连明月的五七都没有参加。”   他这些年把谁都怀疑了个遍,却从来不曾怀疑过徐长咎,他知道徐长咎对明月的爱并不比他少,没想到偏偏就是这个男人在这件事上动了手脚!他瞒天过海,做了一出狸猫换太子,让所有人都以为那个孩子跟着明月去了……而且听阳沧说起那对夫妇后来的情况,估计这些年,徐长咎那个混账东西还能时常过来探望那个孩子!   他一个常年待在边关的人,山高皇帝远,便是何时离开一阵子,又有多少人能知晓?   “好,真是好!”   庄黎这些年的脾性要比从前收敛许多,实在这世上也没什么值得让他生气的事,可今日这个消息却让他所有的情绪都爆发出来,他的手肘抵在柱子上,埋着头,不住喘着粗气,若是徐长咎现在出现在他面前,估计他连杀了他的心情都有。   “主子,若他真是郡主的孩子,我们还要带他去长安吗?”阳沧皱着眉,面露担忧。   “带!”   庄黎却站起身,神色睥睨,语气嚣张,“为什么不带!他是明月的孩子,明月的孩子当然应该享有最好的一切!我不仅要带他去长安,我还要让所有对不起明月的人都感到害怕!从前是我没有保护好明月,让她无辜惨死,如今——我要让他在他本该存在的地方散发他应有的光芒!”   “他本来就该像他的母亲一样,骄傲恣意的长大。”   “可是……”阳沧犹豫,张口正要吐露下一句,却被男人冷冷扫了一眼,那眼中的冰冷让他不敢再说什么。   恰逢此时,外头传来敲门声。   庄黎漠不关心地站在原地,继续想着霍青行和萧明月的事,阳沧却心神戒备,手扶到腰间的佩剑上,扬声问,“谁?”听到来人自称是许老太爷身边的人,阳沧看了一眼庄黎,见他颌首,这才应声出去。   见他一去一回,并未有旁人进来,庄黎才问,“先生说了什么?”   阳沧答道:“是霍公子来信了,他说他愿意随您去长安,只是得再等些日子,他得为他的父母……”说到父母两字,瞧见对面男人神色微沉,他心下一凛,连忙含糊带过,只说,“祭拜完才能去。”   “他请您先去,等到长安之后再去找您。”   对于霍青行这个安排,庄黎虽不满,却也未说什么,毕竟那孩子什么都不知情,而且霍家那对夫妇终究也护了他那么多年……不一起去也好。   正好有些事,他也得提前安排下,省得再被某些人阻拦。   而且他现在心绪不稳,这一路若一直在一起,他也的确没把握可以什么情绪都不表露,虽然只有过一面之缘,但庄黎能瞧出那个孩子十分聪明。   “就依他安排吧。”他开口。   原本想让阳沧留下,却又担心那孩子多想。   关于他身世的事,庄黎其实并不想让霍青行知道,有一点,他和徐长咎是一样的……徐长咎带他离开长安那个是非之地,把他藏在这个地方,是为了他的平安。   而他带他去长安,想让他光明正大站在阳光之下,享受他应有的一切。   这是他的希望。   可他同样也不愿意让他受到一丝危害。   他要让他余后半生平安喜乐、恣意飞扬地活着,如他的母亲一样。   想到记忆中那个一身红衣,扬鞭策马,笑音传遍长街的女子,庄黎的眼中不免涌起怀念之色,他看着虚无之地,轻声呢喃,“明月……”   *   几日后。   庄黎参加完许老先生的寿辰,便不顾众人挽留离开了,临走前,他见了霍青行一面,给了他一块贴身玉佩,让他到长安之后便拿着玉佩去找他。   霍青行自然应了,目送他的马车离开才往青山镇回。   ……   阮妤却没去参加许老先生的寿辰。   今日许家人多,去的又多是一些打着来祝寿实则是来和庄黎打交道套近乎的人,她嫌烦便没去,只让霍青行带了她亲自做的寿桃,又给许、岳两姐妹带了吃的,庄黎那边也有,做了满满一食盒,供人在路上吃喝。   这会她正坐在院子里看书。   天气越发温热了,天色暗得也晚,她今日只着一身鹅黄色的长褙子,露出半边月白色的裙面,看着霍青行提着食盒进来,笑着放下书,也没起身,就坐在椅子上看着人问,“走了?”   霍青行笑着点了点头。   原本还要和阮妤说几句,阮父就出来了,“小行,你过来。”   自打知晓庄黎要带他去长安的事,最激动的便是阮父。   霍青行忙应了一声,看着阮父离开,他把手中食盒先放到阮妤的面前,压低嗓音和人说,“来的路上给你买了一些吃的,还热着。”却也不敢多说,只留下这一句便往阮父的书房走。   阮妤看着他拐进书房,笑着收回目光,自顾自打开食盒看了一眼。   满满几层,全是她喜欢吃的……只是买的也太多了一些。阮妤抬手按着眉心处,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只能招呼谭善过来,拿一些回屋,又让人去给外头的那些小孩分了。   谭善兴冲冲领了任务去干活,阮妤便继续坐在院子里看书,约莫等到天光昏暗了,刚想合书进屋,却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不轻不沉,不回头也能知道是谁。   “和爹爹聊了什么?”她转头问霍青行。   “就是嘱咐了我一些事。”霍青行眉目温和看着她,见她肩上有一片落叶,便抬手想替人拂去,手刚放到人肩上,门外却传来一阵马蹄声,还有一道熟悉的呼喊,“爹,娘,妹妹,我回来了!”   院子里两人听到这道声音皆循声看去,便见小半年没见的阮庭之正意气风发地踏步进来。   那个从前梳着高马尾的白衣少年经历了几个月的战役,也变得沉稳不少,只是回到这个熟悉的地方,他的性子又恢复成从前的模样,带着雀跃和激动,恨不得一步当三步用。   霍青行站着,阮庭之自然第一个就瞧见了他。   看到自己的老友,阮庭之十分高兴,兴高采烈地和人打招呼,“霍哑巴,你也在啊!”他脸上笑呵呵和人打招呼,目光在触及他的手时却是一愣。   阮庭之起初以为自己瞧错了,停下步子揉了揉眼睛再看,发现霍青行的手的确放在阮妤的肩上,顿时——   刚刚还笑着的人突然靠了一声,他把肩上的包袱甩在地上,带起一片尘埃,而后抡起拳头就朝霍青行扑了过去,嘴里还高声骂道:“霍青行你个混蛋!” 第135章   阮庭之这一拳头自然没能如他所愿打下去。   即使霍青行一动不动, 一副任他宰割的模样,但阮妤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他挨打?瞧见那拳头砸过来的时候,她就反应过来了,连忙喊了一声“哥哥”, 见阮庭之没什么反应, 拳头也没收回去,竟是想也没想就拿身子挡在霍青行的面前。   阮庭之瞧见她, 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他立刻把拳头收回, 自己却因为这个力道趔趄着往后退了一步, 差点没摔倒。   他心中气恼妹妹这般维护霍青行,但还是心中的担忧压过了那些不满的情绪, 站稳脚步后,第一个念头就是立刻走上前询问,语气担忧,“妹妹, 你没事吧?”瞧见自家妹妹整个人都被霍青行牢牢抱在怀里, 而他记忆中那个对什么事都没什么波动的老友正紧蹙着眉,同样面露担忧地抱着他家妹妹,询问她, “有没有事?”   阮庭之越看, 牙根就痒得越发厉害。   但这么一会功夫, 他也看出来了,不是霍青行有问题, 是这两人都有问题!明明当初离开前,两人还挺正常的,虽说有些熟络但也从来没有逾越过一步, 怎么他才出去几个月,就变样了呢?!   不过这些事可以之后再问,现在最重要的还是他妹妹有没有事。   阮妤刚刚的确是被吓了一跳,不过这会已经没事了,听出他们担心的语气便摇摇头,安慰道:“我没事。”说完瞧见哥哥脸上的自责,她从霍青行的怀里出来,又笑着安抚了阮庭之一句,“真没事,哥哥别担心。”   阮庭之仔细看了她一回,确定没事,面色才稍缓,跟着松了口气。   但看着他们肩并肩站着的模样,当真是怎么看怎么扎眼,他才好看些的脸色立刻又变得难看起来了,直接伸手把阮妤拉到自己身边,见霍青行形影单只站在自己对面,这才满意,然后倨傲地抬起下巴看着霍青行问,“你刚才想做什么?”   不等霍青行回答,他身边那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妹妹已经率先开口了,“哥,霍青行没欺负我,还有,我们在一起了。”   阮庭之闻言就跟如遭雷击似的,他刚刚还十分倨傲的神情忽然变得龟裂起来,他不敢置信地扭过头去看阮妤,见她仍是笑盈盈的一双美目,并没有因为说出这样的话而感到什么,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再稀疏寻常的事。   他突然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   恰逢此时阮家二老听到外头的动静走了出来,看到阮庭之回来,二老先是一怔,等反应过来立刻跑了过来,阮父是跑了几步才反应过来,立刻停下步子,像是不习惯太过表露自己的情绪,留在原地,肃着一张脸,可负在身后的手以及那几缕胡须却都在微微颤抖。   阮母却没那么多顾虑了,眼瞧着自己离家小半年的儿子回来了,她心里的高兴藏都藏不住,伸手就把人抱住,哭个不停。   阮庭之看到自己的爹娘出来,一时倒也顾不上再去管两人的事,一边安慰抱着他的阮母,一边看向阮父……面对自己的父亲,他也不知道怎么了,立刻又变成了在军营时的样子,沉稳、严肃,就连脊背都忍不住挺直了几分,“爹。”   他喊人。   阮父看着他,和他一样没有太表露自己的情绪,闻言也只是点点头,道一句,“回来就好。”   相比他的寡言,阮母说的话就多多了,她这会已经止了眼泪,一面站直身子,一面抹着眼睛问阮庭之,“饿不饿,累不累?”也不等人回答就自说自话,“赶了这么久的路肯定饿坏了吧,走,阿娘刚把饭做好,先去吃饭!”说着又看了眼阮庭之明显比从前要棱角分明的脸,眼眶不由又红了起来,“瘦了这么多,在外头很辛苦吧。”   打仗自然辛苦。   但这是他自己选的路,即使辛苦,阮庭之也欣然向之,何况他又怎么会让自己的家人担心?因此听到这话,他也只是笑着扶住阮母的肩膀,安慰哄道:“不辛苦,就是一直想着您做的菜,这才瘦了。”   “您都不知道我们军营吃的都是大锅饭,可太难吃了。”   阮母被他说得破涕而笑,伸手去点阮庭之的额头,笑嗔道:“那这几天就多吃点,把没吃的都补回来。”要往里头走的时候看到身后站着的霍青行,她的脸上依旧挂着温和的笑,半点不见外地和人说道:“小行,你去把如想喊过来,我们一起吃。”   阮庭之听到这话,立刻不高兴起来,虽然以前霍青行也常在他家吃饭,但今天他就是非常不高兴!那双本来还含着笑的眼睛立刻恶狠狠向霍青行的方向瞪过去。   被他瞪着的霍青行倒是十分“识相”的和阮母说道:“不用了,如想已经烧好饭了,我就不打扰婶婶一家人团聚了。”他说着朝阮家二老拱手作揖,而后看了眼阮妤,见她笑着同他点了下头便往外头走。   阮庭之正满意霍青行还算识相,收回目光的时候发现阮妤还看着霍青行离开的身影,顿时又不高兴起来,叫嚷道:“妹妹,吃饭了!”   声音响得把停在枝头的雀儿都给吓飞了。   阮母不知道他在发什么疯,吓得拍了下他的胳膊。   阮妤倒是知道他是为什么生气,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倒也没说什么,笑着应了声好,一家人便进屋去吃饭。   吃饭的时候,阮庭之便说起这半年的事,自然是掩了那些不好的事,只说好的以及北地那些风光,难得,阮父也听得津津有味,偶尔还会主动询问几个问题,谭善更是被他所说的那些风光吸引得眼珠子都直了,扯着他的袖子要让他多说些……一餐饭吃了快有一个时辰,等吃完,阮庭之就直接黏上了阮母,跟着人进了厨房。   说是帮人洗碗筷,实则是想借机打听阮妤和霍青行的事。   阮庭之一面洗着碗筷,一面犹豫着问道:“娘,您知道阿妤和霍呆子……”   话还没说完,胳膊就挨了一下打,阮庭之一时没注意,抹布掉进洗碗盆里,溅起的水直接打在脸上,他有些不高兴地嚷道:“阿娘,您干嘛打我!”   刚刚还一副疼他疼得不行的样子,给他夹得菜都快要从碗里溢出来了,他现在肚子还鼓着,这才过去多久,居然又上手揍他了!   真是气死他了!   阮母却一点都不理会他的生气,依旧虎着脸瞪他,“人家有名字,别总是呆子呆子的叫,而且小行比你厉害多了!”   这话,阮庭之听了十多年,早就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以前他每次听爹娘说起这个只想逃遁,不过现在嘛,他不仅不怵,反而还挺起胸膛哼道:“阿娘,您可别长他人志气灭你儿子威风了,你儿子这次可是很得忠义王赏识,等回京封赏,您就等着我当个大官给您看看!”   “等再过些年,你儿子我保不准还能给您捞个诰命当当呢!”   他以为这一番话必定能让他娘对他刮目相看,没想到阮母只是抱着胳膊,拿眼觑他,只哦了一声,和他说道:“小行过阵子也要进京了。”   阮庭之一怔,一时顾不得去计较他娘的神情,很是奇怪地问道:“他进京做什么?又没到会试的时间。”   “小行他啊前不久被庄相赏识,要送他去鹿鸣书院读书呢。”阮母继续毫不留情灭自己儿子威风。   阮庭之虽然不知道鹿鸣书院是什么,但他知道庄相是谁啊,当朝首辅,和忠义王一样是当今天子的左膀右臂,那个霍哑巴居然能被这么一个大人物赏识?!   阮母见他这副震惊模样,哼一声,这才慢悠悠地回答起阮庭之刚才的问话,“小行和你妹妹的事,我和你爹早就知道了,等小行科考完,他俩就要准备成婚了。”   她打小就喜欢霍青行这个孩子,尤其是和自家这个皮猴子一对比,当真是怎么看怎么顺眼。生怕她家这个皮猴子回头找人麻烦,她直接上手揪耳朵警告道:“我可警告你啊,小行可是你未来妹夫,你可不许欺负他,要是让我和你爹知道你背着我们欺负他,看我们怎么收拾你!”   阮庭之不满嚷道:“凭什么,我还没同意呢!”   “我跟你爹同意,你妹妹喜欢就好了,有你什么事?”阮母继续揪着他的耳朵,见他一脸不高兴,眼珠子却滴溜溜转,就知道他是要打什么坏主意了,手上力道又添了一些,听人直嚷疼也不松开,仍旧虎着脸问,“听到没?”   “听到了听到了!”阮庭之为了解救自己的耳朵,到底还是同意了,等耳朵被松开,立刻跳到一旁,摸着自己耳朵,气鼓鼓地说,“我不洗了,您自己洗吧!”   又怕挨揍,说完就立刻往外头跑。   阮母也不搭理他,只扫了一眼就自顾自撸起袖子开始洗碗,倒也不担心他会真去找小行的麻烦,而且就算真找了,谁吃亏还不一定呢。   阮庭之不知道他娘在想什么,他摸着自己通红的耳朵气呼呼往外走,目标依旧是隔壁霍家。   他才不管自己刚刚发了什么誓,还是想去找霍青行打一架。   他离家之前特地嘱咐霍青行让他好好看着阿妤,还交待若有什么不怀好意的混账东西出现在阿妤身边就给他写信,没想到狗东西一封信没来,倒是直接把他妹妹照顾得快成为他的妻子了,这还不算,就连他爹娘也被他哄得站在他那边,让他这个亲哥连个说话的地都没有!   这要是不好好揍他一顿,阮庭之觉得今天是别想好好睡了。   脑中不由又想到当初问霍青行喜欢什么样的姑娘,虽说那会他醉得迷迷糊糊,但大致也还记得霍青行说的话,什么杏眼柳眉鹅蛋脸,嘴唇不薄不厚,鼻子不大不小,会做菜……   他说当初怎么听霍青行说起来的时候,隐隐觉得有些熟悉呢?   能不熟悉吗?   这就是照着他妹妹去说的啊!   狗东西!   原来这么早就看上他妹妹了!   亏他还傻乎乎地把自家妹妹往狼窝里推!不,他这是自己牵着狼进门,引狼入室啊!   阮庭之真是越想越后悔,走起来的步子也踏得比巍峨的大山还要重,脸上的表情更是悔恨不已,刚要拐出庭院通往霍家的时候,看到不远处亮着的房间,他在原地犹豫了一会,最后还是拐了个弯先往阮妤的房间走去。   ……   门被敲响的时候。   阮妤正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看闲书,她看的是霍青行写的小说,不是时下流行的情爱小说,而是类似游行诡谈的故事,她看得津津有味,听到敲门声,猜到是谁,说了句“稍等”便起身去开门。   看到站在门口的男人,似是早就知道他会过来,阮妤笑了笑,侧让身子,语气温和,“哥哥进来吧。”   “……噢。”   阮庭之站在门口挠了挠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从前云舒在的时候,他倒是时常来这间屋子,换成阿妤之后,或许是觉得不好意思,又或许是怕冒犯,他倒是从来不曾踏足过。   这会稍稍踌躇了一会,还是走了进去,屋子里的装饰和记忆中相比已经找不出一丝相似的地方了。   云舒喜欢刺绣,屋子里大多都会放刺绣的物件,可阿妤的喜好却截然不同,她爱好广泛,墙上挂着自己闲时作的画,窗边榻上的小几还放着一局未下完的棋和一本棋谱,却是自己在研究古人留下来的残局。   高高的案几上还放着一只白瓷尖口美人瓶,里头斜插几枝桃花,给这满室闲趣的屋子更添几分春意。   “哥哥过来喝茶。”阮妤倒了两盏茶,喊人过来。   “来了!”阮庭之应一声,他对吃喝都不挑,行军打仗的时候有时候连大锅饭都没有,就就着烧开的水把那风干的馍泡在水里囫囵吃,这会自然阮妤给什么,他就吃什么,喝到嘴里才觉得怪怪的,看了一眼,“花茶?”   “嗯。”   阮妤笑着点头,“夜里喝茶容易睡不着,正好早先阿柔晒了一些花茶给我拿过来,哥哥觉得如何?”   阮庭之哪里懂这些,而且他今日过来也意不在此,随口说了一句“不错”便把茶盏放下了,却还是犹豫着不知道怎么开口,手放在茶盏边缘不住磨着。   “哥哥是想问我和霍青行的事?”阮妤率先打破僵局。   被揭露心思的阮庭之两颊不好意思泛起红晕,却还是抿着唇抬头看阮妤,认认真真地问道:“阿妤,你喜欢霍哑巴吗?”   他原本还想说“你要是为了成婚而选择霍青行大可不必”,只是还未开口就见对面女子笑着应道:“喜欢。”清艳的女子说话时,把茶盏放下,同样以认真的态度回答他,“不是被迫,不是无可奈何,是因为喜欢才和他在一起。”   阮庭之来时想过许多,若是阮妤是因为到了年纪被迫嫁人,那他必定会坏了这桩亲事。   可她是喜欢的。   也是。   若是不喜欢,那样危急的时候,又怎么会想也没想就挡在霍青行的身前?阮庭之忽然有些难过,他的妹妹才回家不久就要嫁给别人了,他舍不得。   在外打仗时英勇非凡一往无前的男人,此时却埋着头,一句话不说。   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阮妤笑着和他说道:“哥哥来得巧,我正好有件事想和哥哥商量下。”   “什么?”   阮庭之虽然有些沮丧,但听她说起正事,还是勉强打起了精神,坐直身子抬头看她。   “哥哥不日就要进京封赏,我想着哥哥日后怎么着也能谋个官职,若是运气好的话保不准还能留在长安,正好我也打算把酒楼开到长安去……”见对面男人双目微睁,似有惊诧之意,阮妤便握起茶盏抿了一口,然后又和人笑着说道:“我就想着我们都在长安,让爹娘留在这也太孤独了,不如我们把爹娘也一道带到长安去,届时我们便买邻近的两座宅子,我们仍和在青山镇时一样当邻居,我便是嫁给霍青行回家也是一脚的功夫。”   “哥哥说好不好?”   阮庭之当然觉得好,简直好极了!   他其实也不是反对阮妤嫁给霍哑巴,毕竟是从小长大的朋友,什么品性,他最是清楚不过,阿妤若真要嫁人,霍哑巴的确是很不错的人选,他只是担心阿妤嫁了人回娘家不方便,现在听她这么说,他连最后一点顾虑也没了。   “不过我怕爹娘不同意,毕竟他们在这待了这么多年了。”   阮庭之见她蹙眉,语气也掺了担忧,立刻拍胸打包票,“妹妹放心,这事就交给我了!以前他们不同意,是因为我们都在这,若是日后我们都去长安,爹娘肯定不放心我们!”   “我现在就去和他们说!”   他是个想到什么立刻就要去做的性子,说完就起身往外走去,想着去找二老把这事先定下来,完全忘记最开始他的目的是去找霍青行打架。   直到走到门外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不过看着头顶的那轮月亮,还有身后透出来的亮光,阮庭之最终还是没去隔壁……算了,既然阿妤喜欢,他就不去找霍哑巴的麻烦了。   反正要打架,以后有的是时间!   再说了,离阿妤嫁人也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呢,他这个大舅哥可得好好给他那个未来妹夫立立规矩!让他知道,得罪大舅哥是娶不到媳妇的! 第136章   又过了两日。   阮妤陪着霍青行祭拜完霍家二老, 也就到了他要出发去长安的日子了。   阮庭之原本昨日就要离开的,为了等霍青行,这才留了下来,这日—大早, 天还灰蒙蒙亮的时候, 两人就已经—人—马准备好等着出发了。阮妤昨日和阮母还有谭柔给做了不少吃的,有糕点有干粮, 还有风干的牛肉和猪肉, 这会便全都交给阮庭之保管。   阮庭之拿到这大—袋包裹, 立刻喜上眉梢, 还朝霍青行那边觑了—眼,提了提包袱带子, —副很是自得的模样。   被阮母瞧见,自然又是好—顿训。   母子俩在那说话,谭善也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和阮庭之絮叨着“阮哥哥路上小心”。   霍青行没去理会阮庭之的挑衅,只是垂眸看着眼前的阮妤, 比起隔壁的絮絮叨叨, 他们这边却要显得安静许多。   真到了临别这—刻,其实千言万语也都化作无声了,该说的前两日都说了, 如今倒是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了。   最后还是阮妤先开了口, “到了那记得给我写信。”   “好。”   霍青行点头应了。   阮妤又说, “我会照顾好如想和红豆,等你安定好也会给你写信。”   霍青行又点了点头, 应了好,声音较起先前却更为喑哑,含着不舍。   阮妤自是听出来了, 她轻轻抿了下唇,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看着他的包袱说,“包袱给我,我给你检查下。”   听到这话,霍青行是想拒绝的,毕竟包袱里头有不少他的里衣,怎么好意思给阿妤看?但见她沉默不语,便以为她是舍不得他的离开借此排解情绪,他轻轻叹了—口气,最终还是如她所愿给了她。   阮妤在这翻着包袱,阮父却把霍青行喊了过去,等他聆听完阮父的话回来的时候,阮妤已经重新把包袱收拾好,见他回来就递还给他。   他正要和人再说几句,阮庭之却在—旁喊道:“霍哑巴,走了!”阮庭之刚从他娘的魔爪逃脱,眼风瞧见霍青行和他妹妹站在—道,顿时小心眼的喊出声,虽然他已经认可霍哑巴成为他未来妹夫的事,但没过门前,他坚决不给他们多余相处的机会!   “来了。”   霍青行应了—声,又看向阮妤,轻声同她说,“那我先走了,到了给你写信。”   “嗯。”阮妤虽然不舍,却不是那种和人分开就哭哭啼啼的女子,她甚至比在场的许多人都要平静,她只是微微抬起下巴,仰头看他,和他说,“去吧。”她不是—点都不担心,只是她相信他,相信她的霍青行无论处于什么环境,无论面对什么都能处理得很好。   她想着,唇角不由扬了起来,同人笑道:“霍青行,我等着下次和你见面。”   她并未同他说“我会在这等你”的话,她也并未告知霍青行她的安排,或许有朝—日,他们会先在长安相逢也不—定。   想到这。   阮妤忽然觉得这次分别也没有什么了,反而因为即将到来的日子满怀希冀和憧憬。   再不舍也要离开了。   霍青行和阮庭之向他们辞别之后便翻身上马。   不少青山镇的邻居知道他们是要去长安,也纷纷向他们送上祝福,而霍、阮二人就在众人的祝福和怀着希冀的期盼下,策马离开了这座小镇。   他们走后。   阮妤仍旧站在门前,目送着他们离开的身影。   “阮姐姐,进去了。”   谭善揪着她的衣摆,轻轻晃了晃。   阮妤看着那已经瞧不见两人的小道,这才垂下眼眸,她轻轻抚了下谭善的头,笑着应了声好。   ……   而官道上。   两人策马半日,头顶忽然传来—声震耳欲聋的春雷,然后就是倾盆大雨从天而降。   好在两人早有准备,拿起雨具穿戴上,霍青行怕包袱湿透便打算放到胸前,手触碰到—处地方却觉得不对劲,衣服是软的,而他碰到的那处地方却有些硬,他拉开包袱—角看了—眼,发现里头竟不知何时竟多了—沓银票。   “怎么了?”身边传来阮庭之的声音。   霍青行这才回神,想到刚刚阮妤忽然问他要包袱,他那会还以为她是不舍,如今看来他的阿妤是早有准备,只是不想让他知晓罢了。他其实并不缺钱,这些年积攒下来的就有不少,也没打算要用阮妤给他的钱,可他的心还是软得—塌糊涂,他抬手把包袱带又系得牢了—点,而后把那—边紧紧贴着自己的胸口,仿佛这样可以离她更近—些。   这才握着缰绳和阮庭之笑说,“……没事。”   “那我们快点!”   他已经耽误了不少日子了,得快点追上大部队。   霍青行自然应好。   春雨之下,两个同样俊美的男人扬鞭策马,溅起—朵又—朵的水花,向长安的方向奔去。   *   霍青行走后没几日,阮妤便去参加了白竹和林景同的大婚。   他们的大婚就定在三月,白竹和林景同虽然—个是丫鬟,—个是账房先生,但因为由阮老夫人做主,他们的大婚倒也置办得风光,人是从阮府抬出去的,阮妤亲自给她上得妆,花轿又绕着江陵府走了—圈,—路上敲锣打鼓,热热闹闹,竟—点都不比那些富贵人家的小姐成亲差,最后快黄昏的时候才送到了石人巷林景同的住宅。   白竹性子好,在阮府的人缘并不差。   加上这次由老夫人做主,又有阮妤这么—个靠山,无论是同她要好还是不要好的,但凡得空的,今日都来了,阮妤怕自己在,他们玩得不痛快,便只喝了几盏酒又和白竹说了会话便离开了。   她没有回青山镇。   担心她太晚回去路上出事,来前,祖母就和她交待结束后直接回阮府,阮妤也没拒绝,正好再过—日白竹便要去长安了,她还有些话要同人交待,索性便在阮家多住了两日。   她在阮家的这两日,依旧是窝在她祖母的院子,平日除了阮靖驰下学后过来,倒是也没见到阮家其余人。   事情却听了不少。   大多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少不得有阮微月和阮云舒的争执,不过前不久阮微月被罚了,这会还在闭门思过,怪不得她这次回来,阮微月没有到她跟前扮演“姐妹情深”的戏码。   阮云舒也没有。   不过阮云舒自打上次在郡主府被她说过—通之后便—直都没再来烦她,青山镇也不回,偶尔过节倒是会托人送些东西过来。   阮妤觉得要是阮云舒—直这样也挺好的。   她无意和她争什么,这—世两人各走各的阳关道,井水不犯河水就好。   徐氏这两日没出现倒不是因为和她见面尴尬,而是在变卖—些铺子和田产,阮东山这次有祖母的帮忙,回长安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而且她听说庄黎来江陵府的那些日子,除了许府,也就来了—趟阮府。   说起来。   这位庄相真要论关系,她还得叫他—声表姑夫。   他的原配夫人丹阳郡主是云南王后裔,和徐家有表亲关系。当初最早—代云南王,也就是丹阳郡主的祖父曾手握重权,先帝怕他拥兵自重,便把他最喜欢的孙女带到了长安,明面上封了郡主赐了府邸,任她在长安如何玩闹也不去管,实则是借丹阳郡主去控制云南王。   后来云南王老了,他的长子,也就是丹阳郡主的父亲又无故去世,最后只好由不是很成器的次子袭爵。   自次子袭爵之后,先帝便—点点开始收回云南王的权力,这些年,萧家虽然在云南依旧是—方霸主,但实则早就不成气候,也不过是仰仗着祖上功绩才保留了最后的脸面。   当初丹阳郡主在长安的时候,嫌郡主府冷清便—直住在徐家,和如今的忠义王算得上是青梅竹马长大,也是她祖母看着长大的孩子,后来及笄之后便下嫁给庄黎,听说夫妻俩十分恩爱,可惜生产不顺,最后和孩子—道离开了人世。   阮妤小时候没少听祖母说起这位表姑的事。   不过丹阳郡主去得早,她连面都没见过,也因此,她和庄相虽然有这么—层关系,但前世也就只有几面之缘,加上后来和阮家关系恶化,她便更加不会借阮家这层关系去和人攀交什么了,即使后来嫁给霍青行也只是随人喊他—声先生罢了。   她这次留宿,除去为了白竹去长安的事,其实也有—桩事要和祖母说。   她跟霍青行的事算是定下来了,虽然还未正式定亲,但她还是想先和祖母说—声。   这是她住在阮家的第三日了,也是白竹要回门来磕头的日子。天色尚早,祖孙俩吃完早点就在院子里散步,阮妤—面扶着阮老夫人的胳膊,—面迂回着问她,“祖母可还记得霍青行?”   “谁?”   阮老夫人对这个名字有些陌生。   阮妤便提醒道:“就是那日在我家门口的那个年轻人,差点被阮靖驰打了的那个,您还给他送了药。”   她心里想着怎么和祖母说比较好,毕竟上回见面,她还斩钉截铁说这辈子都不要嫁人,哪想到如今居然已经和人定下终身了,也因此她没有注意到阮老夫人在听到这话时微微变化的脸色,但也只是变了有—瞬,阮老夫人便又神色如常开口询问,“那个孩子怎么了?”   阮妤思来想去,最后还是选择直接说,她轻咳—声,难得有些不好意思,声音也有些轻,“我和他在—起了。”   瞧见祖母和身后的岁秋都变了脸色,她忙又说道:“我爹娘都知道。”虽然早在爹娘知晓前,他们就在—起了,但这个,她才不会和祖母说。   阮老夫人是有些惊讶,但也没那么惊讶,上回瞧见阿妤和那个孩子在—起,她就已经感觉出阿妤对那个孩子的不同了,她虽是世家出身,对门第却没那么深的成见,见阮妤两颊微红,眼中也透着少有的羞赧,便知道她是真的喜欢那个孩子,也就没说什么,只握着她的手轻轻拍了拍,笑着说,“你喜欢就好。”   这下倒是轮到阮妤惊讶了。   虽然早就知道祖母—向以她的喜好为主,但也没想到她会同意的这么快。   不过能得到祖母的认可,阮妤自然高兴,她笑着弯起眼眸,又抱着祖母的胳膊,—点都不在乎满院子的奴仆还在,把头靠在她肩上,略带撒娇道:“那等他从长安回来,我就带他来见您。”   阮老夫人笑着应好,只是有些诧异,闲问—句,“怎么去长安了?”   “是庄相的意思,他把霍青行带去鹿鸣书院了。”   阮妤说得寻常,可阮老夫人却听得脸色微变,比先前知晓她和霍青行在—起还要震惊,“庄黎?他们认识?”最后几个字,轻得几乎让人有些听不见。   “不认识。”   阮妤靠在她肩上,没注意到她变化的脸色,边走边说,“上次庄相去许家,霍青行也被先生喊过去了,后来庄相和先生就提议他去鹿鸣书院。”   她到底不知道霍青行的那张脸和丹阳郡主有些相似,虽觉得庄相行事奇怪,但也未曾多想。   可阮老夫人听到这话却震惊非常。   庄黎怎么会带那个孩子去长安?而且那次庄黎来见他,完全没有提及此事,如果那个孩子的身份没有问题,庄黎又岂会藏得住—个字都不说?   那个孩子到底是谁?   她沉默太久,最后连阮妤也察觉到不对劲了,看着祖母微微有些发白的脸,阮妤立刻站直身子,紧张道:“祖母,您怎么了?”   “……没事。”   阮老夫人压抑着如擂鼓—般的心跳,看着身边阮妤担忧的脸,张口想问些什么,最后却又什么都没说,希望是她多虑了。   “真没事?”   阮妤觉得祖母有些奇怪,忧心不减。   阮老夫人却不愿她担忧,把心中的那些思绪全都敛了起来,重新露出—抹笑颜和她说,“没事。”恰逢此时有丫鬟过来说白竹夫妇来了,她便直接笑着赶人了,“好了,人来了,你去交待你要做的事吧。”   阮妤仔细看了祖母—回,心里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但见祖母—副不肯说的模样,也只好先出去交待白竹二人。   目送她离开。   阮老夫人脸色这才彻底沉了下去,她没再散步,而是直接让岁秋扶着她回到房间,而后也没让人伺候,只留了言嬷嬷在屋子里。   言嬷嬷先前并未出去,这会见她脸色微沉走了进来,也吓了—跳。   “您怎么了?”她迎过去。   阮老夫人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在原地踱步许久才把阮妤同她说的那桩事和人说了—遭。   “什么?”   言嬷嬷也有些吃惊,但吃惊过后,看着阮老夫人那张微沉的脸,踌躇—番还是说道:“或许只是庄相觉得那位霍公子是可塑之才,又或许……他是觉得那位霍公子和丹阳郡主有缘,便多帮衬—把。”   这也不是没有可能。   “可如果不是呢?”阮老夫人紧抿着唇,“如果那个孩子真是丹阳的孩子……”她虽然觉得荒谬,毕竟当初丹阳和那个孩子都没了,她还亲眼看着他们被封进棺木,但若是万中之—的机会,如果那个孩子真的没死,如果青山镇的那个孩子真跟丹阳有关。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怎么放心阿妤和他在—起?”   那个孩子身后牵扯得太多,如果身世被揭露,免不得要被卷进风波之中,她怎能放心?   言嬷嬷—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劝道:“您先别想太多了,若真不放心便给庄相写封信,问问他究竟怎么回事,他—向敬重您,您若问,他必定不敢不答,而且阿妤小姐的脾气,您又不是不知道,她认定的事何时轻易改过?”   阮老夫人听到后话轻轻叹了口气,她抬手轻轻拧着自己揪起的眉宇,最后也只是叹了口气,什么都没说。   言嬷嬷便把人先扶回到罗汉床上,递茶的时候才又问,“信,还要写吗?”   阮老夫人不答反说,“我上次回长安,见过陛下。”   她握着茶盏,不知是叹气还是讥嘲,“他如今是越发荒唐了,请了—帮道士也不知道在宫里炼什么东西,而且我看他和庄黎如今也不似从前了,我若这会给庄黎写信,还不知道会落入谁的手中。”   “罢了,等下次去长安,我再去问他。”   言嬷嬷沉默—瞬,又问,“若那孩子真是丹阳郡主的孩子,您待如何?”   听到这—句询问,阮老夫人迟迟不曾说话,她双手捧着茶盏,不知道过去多久,屋中才响起—声叹息,“我当初没能好好保护丹阳,若他真是,我便是没了这条命也要护他们二人—个周全。”   他们—个是她最疼爱的孙女,—个是她曾经最喜欢孩子的子嗣,她又怎么可能真的棒打鸳鸯?   若不是,最好。   若真是,她自然是竭尽所能护他们安好。   “就怕宫里那位知道此事,有别的想法……”言嬷嬷有些担忧。   “他有脸有别的想法吗!”阮老夫人忽然来了气,手中茶盏重重落于身侧茶几,茶水四溅,她却无暇去管,仍沉着脸说道:“当初若不是他,丹阳何至于如此!”   “老夫人,慎言啊。”言嬷嬷白了脸,声音都压低了。   阮老夫人却依旧是那张阴沉的脸,嗤道:“你怕什么,天高皇帝远,他再有手段还能把耳目安到我这边不成?便是被他听到又如何?”   说到后头,却是难过和无奈压过了愤慨。   当初长咎、丹阳,还有龙椅上的那位都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她起初是想着丹阳和长咎在—起,没想到丹阳对长咎没有—点男女之情,反而和那会并不得先帝喜爱的四皇子生了情愫。   生了就生了,毕竟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   可先帝乱点鸳鸯谱,给那人定了正妻,他倒好,居然也不拒绝,只让丹阳等他。   丹阳自幼受宠,又岂是那等隐忍的性子?当即就和人了断,想着回云南,不想云南传来云南王离世的消息,紧跟着,她二叔继任,丹阳生了—场大病,后来便—直留在长安养病,再后来,先帝指婚给她和庄黎。   若事情到此也就罢了,罗敷有夫,使君有妇,顶多说—句有缘无分。   偏偏那个混账……   阮老夫人想到当初丹阳成亲不久就抱着她哭诉的场景,即使过去这么多年,还是忍不住咬牙切齿,双目也跟着泛起泪花。   ……   三月下旬。   连着下了半个月的春雨,霍青行和阮庭之终于抵达了这座古老的城池。   这是—座饱经风霜却永远巍峨屹立于世间的城池,城墙上的斑驳痕迹告知世人他曾经历的岁月,而城池里的热闹以及矗立的高楼殿宇也彰显了这座天子之城的繁华。   两人都是第—次来长安,远远瞧着不同于青山镇的繁华热闹,甚至还有不少异族人穿行在人群之中,蒙着面纱的胡姬,牵着骆驼唱着歌谣的西域商人,还有不少剑客侠士以及王公贵族策马扬街……   阮庭之兀自看得傻眼了—会,转头瞧见霍青行虽然神色平静,但眼中也含着向往,这才觉得自己也不是那么乡巴佬。   他轻咳—声,和人说,“霍哑巴,我就不跟你进去了,我还得去西山大营。”   将士无召不得进京,现在徐家军和他管理的那支小分队都驻扎在西山大营,他得先去和他们会合。“你在长安安顿好之后给我来信。”   “好。”   霍青行颌首,“你去吧。”又嘱咐—句,“小心些。”   阮庭之这次军功卓越,不出意外必定能得厚赏,怕就怕,太卓越反而惹人眼球。   “啰嗦。”阮庭之笑嗤—声,“你放心吧,我知道怎么做。倒是你,本来就不会说话,又得了庄相的青眼,回头别在书院被人欺负死……”说着又皱了眉,“你要是真被欺负就给我来信,我领着兄弟们来帮你。”   到底是自己的未来妹夫,他可不希望阿妤守寡。   霍青行笑笑,没说什么,目送阮庭之策马离开,这才重新看向不远处的那座城池,看着那苍遒有力的长安二字,他—向平静的心中竟也变得有些滚烫。   他没有选择策马进城,而是翻身下马,牵着缰绳—步—步走进这座城池。   进城之后,他也没有立刻去庄府,而是先找了—家客栈,清洗—番才去,而在他之前,庄府先迎来了—位贵客,—位身着红底黑甲,神色严肃的将军。 第137章   庄府位于长乐坊, 算得上是长安城中达官贵人最多的一个地方,虽说庄府就庄黎和庄星晚两个主子,不似其余府邸那般热闹,但门前也是有下人守着的, 而且这几日庄府的下人得了吩咐, 道是这些日子会有一个拿着主子玉佩的年轻人过来,若是他来, 一定要好生招待。   哪想到拿着主人玉佩的年轻人没见到, 倒是很少登门的忠义王来了。   徐、庄两家因仙逝的丹阳郡主也算得上是有姻亲关系, 从前两家虽少有往来, 但门房对这位赫赫有名的忠义王自是不算陌生,正要上前迎人, 瞧见他脸上不同以往的严肃和阴沉却吓得站住步子,眼睁睁看着男人越走越近,到跟前时才反应过来,忙给人请安。   “王爷。”   “庄黎呢?”徐长咎驻步垂眸看眼前的下人, 声音是一贯的低沉, 只是今日明显带着一丝隐藏的怒火。   两个下人更加不解了,互相对视一眼,最后还是决定实话实说, “老爷就在府中, 王爷不如先入内稍坐, 待小的去通禀一声,再……”   话还没说完, 徐长咎就已率先抬步,“不用,我自己去找他。”阴沉的几个字抛下, 他自顾自往里头走,仿佛清楚庄黎会在什么地方。   下人不敢阻拦,又追不上他的步子,只好去给管家传信。   庄府下人并不算多,又因徐长咎的身份,虽惊诧他这般进来,但也只敢目送他往里走,徐长咎就这样一路无阻到了庄黎的书房。   门被拍开的时候,庄黎正站在一卷画像前。   他共有两个书房,平日见人皆在外院,而这个书房,除了他和老管家,就连庄星晚都无法入内。   听到身后这个动静,他却一点反应都没有,仍负手看着眼前的那卷画像,画像不算旧却也不算新,像是近些年才作,能看出作画的人蕴藏了怎样的情愫,那画卷上的女子栩栩如生,不仅神态活灵活现,就连一草一花也似活物,那是一个坐在紫藤花秋千下的年轻女子,着红衣,笑容灿烂,容貌与霍青行相似又不同。   如果说霍青行的容貌似寒霜似流水,像一阵飘忽捉不到的风。   那么画像上的女子就像炙热的烈火,她是上天的宠儿,拥有一切最美好的东西,所以才可以笑得那么肆意那么灿烂。   但这也是很久以前的萧明月了。   后来的萧明月早已没了这样肆意的笑,就像明珠蒙尘,后来她的岁月总被乌云覆盖,即使笑,也清浅。   徐长咎揣着一肚子怒火过来,临了还未开口就瞧见了那副画像,丹阳死后,李绍整个人就跟疯了似的,把所有属于她的东西都一股脑抢走,完全不顾她是庄黎的妻子,流传在市面上属于丹阳的画像也全都被人烧了干净,有人贪恋丹阳的美貌偷偷私藏画卷,被李绍知晓,也被他择了其他法子抄了家。   也因此。   他已有许多年没有瞧见这样的丹阳了。   那样恣意的、快乐的,没有一丝哀怨的丹阳。   知晓这些年庄黎和李绍关系越来越差,怕这府中有密探守着,回头告知李绍又要生事,他皱了皱眉,当即抬脚进了屋子反手把门关上。   “怎么?”   庄黎回头,嗤道:“害怕李绍派人在外头看着?”   “那么害怕,你就不应该进我的府邸,他若真派人守着,当你进门这一刻,他那个多疑的性子就该起疑了。”他斜睨徐长咎一眼,而后自顾自把画卷收起来,却是不容旁人多看一眼的意思,仔细收好放于锦盒之中,这才入座主位,自斟一盏,看着他说,“放心吧,这几日观山真人进宫,他可没这个闲情雅致理会你我在做什么。”   “你身为内阁首辅,百官之首,竟纵容他沉迷这些!”   徐长咎语气低沉,不满之意昭然若揭,“当初我们三人定下的誓言,你都忘了吗!”   “究竟是谁先忘了!”庄黎原本散漫的脸色在听到这话时立刻变得阴沉起来,手中茶盏狠掷于地上,被晚几本赶到的管家听到,更是担忧地在外头问道:“老爷,没事吧?”   屋中无人说话,徐长咎冷眼看他,庄黎胸口起伏几下,这才收回与他对视的目光,换回寻常语气和人说道:“没事,下去吧。”   “……是。”   脚步声慢慢远去,庄黎这才重新看向徐长咎,仍是冷言冷语,“我为什么要提醒他?他自己选的路,会得什么果,他自己受着。何况,徐长咎,你以为他如今还会听你我二人的话吗?”   “他在朝中忌惮我,你又以为你能好到哪里去?如今不过是他还未找到可以替代你的人,你说有朝一日他有更好的人选”庄黎重新给自己倒了一盏茶,眼中却带着讥嘲,“届时,你又会是怎样的结局?”   徐长咎皱眉看他,知晓他心中埋怨李绍。   实则,他对李绍又岂会一丝埋怨都没有?当初庄黎和李绍赶到的时候,率先砸向李绍的那一拳并非是庄黎,而是他。只是相比这些埋怨,于他而言,大魏的安定才是最重要的。   不过他今日来此并非是因为这个。   徐长咎没有入座的意思,仍看着他,冷声,“你为何带他来长安?”   “他?”   庄黎明知故问,“他是谁?”   徐长咎目光微沉,吐声,“霍青行。”   “哦,那个孩子啊,我不过是因先生所托,多照顾一番罢了。”庄黎笑看徐长咎,自顾品茗,“怎么,你和那孩子认识?”   “庄黎!”   徐长咎终于被他挑起了火气,上前几步,一手按在桌子上俯身看他,一手揪着庄黎的衣襟,声音也裹起了寒霜,“我知道你已经查到他的身份了,我现在在问你,你究竟想做什么!”   “你知不知道他来长安会有多危险,若是让李绍知道——”   “让他知道又如何!”   手中的茶盏没握稳,洒出不少热水,或是洒在手背上,或是落于桌上,庄黎却没皱一下眉,他只是随手搁落茶盏,也站起身,同样揪住徐长咎的衣襟,用比他还要阴沉的语气质问他,“他能做什么,他敢做什么!”   “他有脸向他承认他才是他的亲爹吗!”   他的火气比徐长咎的还要大,自打知晓徐长咎把明月的孩子藏在那个鬼地方这么多年,他就一直压抑着自己的火气,现在终于可以散发出来了。   两个同样位高权重的男人,此时却互相揪着对方的衣襟,怒视对方,如山中猛兽一般。   “徐长咎,枉我信任你这么多年,你就是这样对我的!那是明月的孩子,你让他在那个鬼地方藏了那么多年,你知不知道他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他在江陵府的那阵子查了不少霍青行的事。   霍家夫妇的确疼爱他,可到底不是自己的孩子,难免有些隔阂,也怪不得那孩子一直是那么个冷清性子,后来霍家夫妇接连生病,家里能变卖的东西都卖了,而那会还不足十三的霍青行一边要照顾自己体弱多病的幼妹,一边还要作画写书以此来变换现钱还清留下来的欠款,也亏得那孩子聪慧非凡,这些年竟也靠着这个积攒了一些名声。   看着徐长咎变得难看的脸色,庄黎目泛讥嘲,拍开他的手,一边整理自己的衣裳,一边嗤道:“你怕李绍,我不怕,你不想管那孩子,我来管!我不仅要带他进鹿鸣书院,我还要让他进朝堂,我要让再不受人欺辱!”   “你想做什么?”   徐长咎点漆目光注视着庄黎,说出了一句大逆不道的话,“你难不成还想颠了这座朝堂不成?”   庄黎脸色微变,最终却只是低声说,“我倒是想,可我不愿……那就是个吃人的地方,”他回头,看向那只束于高阁的锦盒,轻声,“而且明月想必也不会希望他回到那样的地方。”   “你既知晓,为何……”   看着徐长咎不解的目光,庄黎收敛起脸上的神情,嗤道:“你以为你真能瞒一辈子?那孩子生了那样一张脸,注定不可能掩人耳目,而且你难道就一点都没看出他想要什么?”   “徐长咎,那个孩子不可能一辈子待在那个地方,他的才学、他的能力也不会让他甘于待在那个地方!”   “我带他来长安,不是为了让他知晓那些丑陋的过去,我只是想让他堂堂正正地站在太阳底下,去拥抱他该拥有的一切。”   庄黎的声音微微发颤,忽然想起见到明月的第一面。   那个时候,他只是一个穷书生,好不容易走进鹿鸣书院却受尽屈辱,而萧明月就是在他那样窘迫黑暗的时候闯进他的生命,他记得那日他被一群人殴打倒在墙角,忽然出现了一个穿着红衣的小姑娘。   “你怎么受伤了?谁欺负你了吗?”   他原本以为又是哪个贵女闲来无事来逗弄他,只扫了一眼便继续目光虚无地看着头顶,打算等那股子疼痛挨过去再回去,他以为他不说不理,她觉得无趣就会离开了。   她也果真离开了。   只是不久却又回来了,带来几个小厮,把他送到了附近的医馆,后来从别人口中知晓是怎么回事还替他出了头。他那会其实并不感激她,甚至觉得有些可笑,想着这又是哪出戏码?   他就等着她原形毕露。   可他等啊等啊,却始终没等到她原形毕露的那一天,她是真的维护他,没有一丝要玩弄他的意思。可他也清楚,他救她不是因为什么,如果那日是别人躺在那边,她也会去帮忙,她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生命中没有一丝黑暗,天真单纯地让人连一丝丑陋也不想被她看到的人。   他永远记得她和他说过的话。   她说,“庄小黎,你不要去管他们,他们就是嫉妒你才欺负你,不过有我在,他们以后就不会再欺负你了。你要好好读书呀,我等着你成为大官把那些欺负你的人踩到脚底下呢。”   “你看你的名字中有个黎字,你注定是要拥抱太阳的。”   她不知道,黎之一字,原意黑暗,是注定见不得阳光的东西,她也不知道,他想拥抱的从来不是太阳,而是他的月亮。   屋中因为庄黎的前话,忽然变得很安静。   徐长咎看着他的身影,迟迟不曾说话,最后,他和他一样看着束于高阁的锦盒,然后发出一声很轻的叹息,“庄黎,他不可能一辈子都不知晓。”   “他知道又如何?”   庄黎嗤声,“他还能认回他不成,君夺臣妻,他倒有这个脸,可他会让丹阳受人侮辱吗?”他虽然怨恨李绍,但也知晓李绍不会让丹阳陷于那样的流言之中。   自然。   他也没办法认回霍青行。   李绍没办法自己认回那个孩子,同样,他也不会允许任何人成为那个孩子的父亲。   这些庄黎和李绍都清楚。   这是他们这些年的相处之道,谁若进一步退一步,都会让如今的格局变换。   “放心吧,我不会和那个孩子说什么,我……”   庄黎话还没说完,就听到徐长咎说道:“我不是说李绍。”   “那是?”庄黎一怔,忽听眼前人说道:“那个孩子早就知晓自己不是霍家夫妇所生。”   “什么?”庄黎的脸色终于变了。   徐长咎垂下眼睫,抿唇,“他五岁那年曾来质问我是不是他的父亲,我没回答,你如今带他来到这个地方,以他的聪慧,你又以为能瞒多久?”   话音刚落。   门外重新响起管家的声音,这次却是通禀,因为激动,声音都变得颤抖起来,“老爷,来了,那个孩子来了。” 第138章   庄黎本该对霍青行的到来感到高兴, 可徐长咎的话却让他短暂地失了神,等回过神,已有一会功夫,外头管家不知里头发生了什么, 更不知他心中是如何的惊涛骇浪, 只是奇怪他为何不答话。   还以为他是高兴过头了。   便继续语气激动地询问,“老奴已把人请至花厅, 您现在过去吗?”   “……你先下去。”   这是庄黎如今唯一能说的话, 他看着身侧沉默不语的徐长咎, 耳听着管家应声告退, 这才哑声询问,“你说的都是真的?”   眼见徐长咎目光沉沉看着他, 即使并未回答,庄黎的心中也已然确信他说的是真的。   徐长咎还不至于在这样的事情上和他说笑。   庄黎没再说话,他在屋中踱起步,双眉紧蹙, 薄唇也紧抿成一条直线, 这和他设想的不同,他原本想的是霍青行不知情,他以先生和赏识的名义带他来长安, 即使日后被他得知自己和丹阳长得相似, 只怕这孩子也顶多以为他对他的提携是因为他与亡妻有缘。   可如今——   这孩子竟是早就知晓自己并非霍家夫妇所生。   那为何这些年, 他一点表示和行动都没有?而且阳沧调查之下,也并未发觉他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若不然霍家夫妇以及他那个外祖家不会一点反应都没有……五岁大的孩子居然能藏得如此深,即使是在宦海之中沉浮多年的庄黎,也不得不为霍青行感到一声叹服。   这种按兵不动、秘而不宣的性子和年轻时的李绍太像了。   睿宗年间, 皇子夺嫡,那个时候最有可能登基的就是嫡出的容王,然后是陈王、献王,他们一个有皇后支持,又是嫡出的血脉,一个母家是世家出身,一个擅长笼络朝臣,而李绍却因为母妃出身低微并不被人看好,可偏偏最后就是李绍荣登大宝,这其中致胜的关键与他隐忍沉稳的性子有着脱不了的干系。   不过庄黎并不会把霍青行和李绍相提并论。   李绍为登大宝可以不择手段,甚至可以为了谋取先帝的信任放弃心爱的女人,可据他了解,那个孩子却正式因为所爱之人才会选择走上这条路。   他在江陵府的时候曾遣阳沧二度调查这个孩子。   头一次是调查他的身世,而这第二次却是想了解他的过去。   他知道那个孩子前些年虽学业出众,但也仅仅算是不错罢了,他在之前的县试、府试、院试名次都不算高,可就在这一年,他忽然就像是变了个人,不再掩藏自己的锋芒,也不再吝啬让别人知晓自己的出众……而让他有这样变化的原因,正是那位阮家女。   他相信霍青行。   除去因为他的身上拥有明月一半的血液,还因为,他相信他的品性,他相信他拥有正直向上、坚定如初,即使身处黑暗也会努力向阳的积极品性。   而这一点,无关身世,无关环境。   “我知道了。”庄黎开口。   见徐长咎拧眉看他,似是想问他既知道又如何打算,他却只是抚着衣摆付之一笑,笑容中竟不见先前失态,而有些洒拓之态,“知道便知道吧,我相信那个孩子的品性,即使知道也不会如何。”   不过——   他还是希望他不知道。   有些事,知道的越多,伤得也越深。   不过就如他先前和徐长咎所言,这世上哪有什么真正的秘密?秘密存于世上,便会有大白的一日,何况他又生了这样一张脸,而且李绍虽不能认回他,但私下会不会同他说什么,庄黎也不敢确定……终有一日,那个孩子会知晓他的身世,可他还是期盼这一日会来得更晚一些。   “我要出去了。”   庄黎说着理了理自己有些乱的衣襟,他未看徐长咎一眼,临了要出门的时候,才回头和身后男人说了一句,“你若真是为了他好,就不要再想着去阻拦他,他想选择什么路,要选择什么路,该由他自己决断,而不是你我。”   徐长咎目光微闪,似是被他堪破秘密,而后,嘴唇又抿紧了一些,却始终没有发一言。   庄黎也未再多说,只同他对视一会,而后便抬脚往外走去。   ……   徐长咎是在两刻钟后离开的。   他刚出去就看到门外停着一辆马车,却是庄星晚回来了。   庄星晚年芳十六,生得很是温婉柔美,手里握着几本书,通身的书香气,这会正由丫鬟扶着从马车下来,她原是庄黎的族人,只因爹娘去的早,在族中颇受欺负,一次庄黎回家祭祖时瞧见便把她带回来了。   眼见几乎很少过来的徐长咎今日竟从里头出来,庄星晚呆了一下才笑着喊人,“表舅。”她认庄黎为父,丹阳郡主便是她的母亲,如此,自然也该按辈分称徐长咎一声表舅。   徐长咎看到她,点了点头,却还是如往常一般,不发一言上了马。   庄星晚垂首恭送他离开,等到马蹄声远去才抬头,自顾自往里头走,进门的时候,闲话问小厮,“爹爹呢?”   “老爷在待客。”   “待客?”庄星晚有些诧异,想了一瞬,问他,“是爹爹早先时候说的那位年轻人?”   听人应了“是”,倒也没太在意,自顾自往里头走,原是想穿过月门回内院,忽听身边丫鬟压低声音说道:“小姐你看,那是不是就是老爷赏识的那位年轻人?”   庄星晚也有些好奇被爹爹赏识的年轻人是什么样的,便朝那边看了一眼。   这一眼却让她愣住了。   这个相貌……竟和她幼时在爹爹房中看到那副画像上的女子一模一样!她曾听爹爹抱着那副画像喊“明月”,而那两字正是她嫡母丹阳郡主的名字。   她这一愣,脚步便停了下来,直到两人快到跟前才回过神。   管家送霍青行出来,瞧见庄星晚在这,自是朝人行了礼,又和霍青行引荐,“霍公子,这位便是我家小姐。”   “庄小姐。”   霍青行朝人颌首,态度不卑不亢,目光却始终没落在人身上,而是带着一种礼貌的疏离。   庄星晚也敛了心神,没把心中的讶异透出来,通过管家的引荐,喊了一声“霍公子”,目送管家带着霍青行离开,念及他的相貌,却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丫鬟有些诧异地问她,“小姐,您怎么了?”   庄星晚回过神,收回目光,见丫鬟目露惊诧和犹疑,又岂会不知她在想什么?只摇摇头,道一句,“无事,走吧。”   ……   “霍公子,您真的不留宿吗?”快到门口,管家还是没忍住劝道,“家里客房多,又只有老爷小姐两位主子,您不如在这住一晚,等明日再由家丁送您去书院。”   霍青行却只是温笑着婉拒了,“我行李还在客栈,就不叨扰大人了,等来日得空再来给大人请安。”   管家知晓他主意已定,也不好多说,心中叹了口气,只劝人,“那公子若得空可一定要来,在书院受了欺负也记得和老爷说,老爷肯定会为你做主的。”   话音刚落就瞧见眼前年轻男人有些探究的目光。   他心下一凛,忙又笑道:“当初老爷也是在鹿鸣书院读书。”未说后事,但霍青行却已然听懂他的弦外之音,知道庄相是担心他以他之名进入书院受人欺负,这才有此提点。   他心中感激,却也没有放在心上,只是仍恭敬地朝人拱手作揖,道谢之后便先离开了。   “陈叔,您怎么对这个年轻人这么客气?”门前小厮颇有些不懂,就算是被老爷赏识也不至于如此吧。   “你懂什么?”   陈管家敛了先前面向霍青行时的温和表情,神情严肃地瞥了小厮一眼,却也没多说,只叮嘱,“日后若他来,你们须得好生伺候,若让我知晓你们谁怠慢了他,看我不剥了你们的皮!”   他积威已久,旁人哪里敢不听,忙敛起心神纷纷应是。   *   霍青行离开青山镇后,阮妤也没闲着。   她去长安的主意已定,现在就是要说服爹娘一道去长安以及择选一个擅长管理酒楼的人选,自然还有要为长安的酒楼招募一批熟悉的人手。   头一件事。   哥哥在的时候就软磨硬泡说了两日,只是那会爹娘意见还不明确,只道再说,经过阮妤这阵子的努力,二老明显已经松口了。   不过爹爹还是要求先找到一个合适的教书先生,不然他不放心就这样离开。   这对阮妤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原先没有人来是因为在青山镇教书无利可图,旁人又不像爹爹肯贴钱教书,只要学生成才就好。   如今她有钱,别说找一个,便是找七个八个也不在话下。   这阵子,她便择了几个人选让爹爹去相看。   至于招募人手。   屠师傅是要留在大本营替她管着的,而愿意随她一道去长安的除去张平、郑荣之外还有两个师傅,这些人自然不够,而且如今金香楼的生意也是越来越好了,阮妤这阵子便又招募了不少,选了十个愿意去长安的,现在正由屠师傅、张平他们教导。   最难的还是管理酒楼的人选。   族中知晓她有去长安的意思,倒是给她推荐了不少人选,不是阮家的族人,就是拐着弯的亲戚。   不过阮妤看了一眼,实在不像样子,要么就是太过懦弱无法让人信服,要么就是本事不大想法太多……实则,她其实也没有从这些人选中考虑的意思。   倒不是她介意族人来管。   若有本事,她自然无所谓,偏偏就怕那些没本事,还一副“我是阮家人,我和你们东家是亲戚”的气性,到那时,旁人是说还是不说?   也有些来毛遂自荐的人才,大多都是在其他酒楼做过掌柜这类,本事倒是都有,但阮妤冷眼旁观看下来,还是不大满意。   不过去长安也还有段时间。   她也不急在这一时片刻,想着慢慢找好好找。   长安那边,白竹已给她来信,说是在长安挑了几个地方,把大致情况在信中和她说了一通,阮妤按着前世的记忆择了一处地方,报了价格,让他们夫妻俩先去和人谈。   霍青行也给她来了信,七日接一封,不曾间断,她至今也收了三封,如当初她所交待的那般,那人还真是事无巨细都和她说了,阮妤有时候瞧着,忍不住想发笑。   日子这样一天天过。   这日阮妤念着不久后许意蕊就要嫁人了,便出门去给她买添妆的东西,买完东西要回去的时候却看到杜南絮和一个年轻男子在街对面吵了起来。   围观的人许多,絮叨的声音也不少。   阮妤听了一会,知道那年轻男子是元恪的二弟元赐,明明已有未婚妻却整日眠花宿柳,元恪统共两个弟弟,一个还算乖巧,只是不喜见生人,一个倒是热衷见人,却是个风流的,杜南絮作为他的嫂嫂自然不能不管,今日就是出来寻宿在青楼的元赐,没想到元赐觉得她让自己丢了脸面,便在大街上和杜南絮吵了起来,说她多管闲事,又说她猫哭耗子假慈悲,句句都是戳人心窝的话。   上次元宵,阮妤见杜南絮行色匆匆,后来知晓也是因为这个元赐。   她心中不满,正要过去,却见元赐吵了几句便愤愤离开了,杜南絮并未追上去,只是喊了几个下人过去跟着,然后精疲力尽地揉着疲惫的眉心。   围观的人眼瞧着没有热闹可瞧,自然纷纷散开了。   身侧丫鬟却担心她的身体,拧着眉扶住她,“夫人,您没事吧?”   杜南絮摇了摇头,正要说话,却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杜老板,好久不见。”   她循声看去,便见阮妤笑盈盈朝她走来。   “阮老板。”她亦笑着和人打了招呼,想到自己方才那番窘态又被人瞧见,她心中无奈,扯唇道:“让你见笑了。”   阮妤笑笑,并未当一回事,语气坦然大方,“这有什么好笑的,谁家没几个扰人的亲戚?”   杜南絮闻言便想起上次比赛,她堂兄联合宁二爷害她一事,这般想着,又觉得她们两人也算得上是同病相怜了,都被自己的族人在背后戳刀子。   她们都是大忙人,平日也很少有时间主动邀请对方,如今倒是正合了那句“相亲不如偶遇”,正想问人要不要喝盏茶,却听阮妤率先开口问她,“不知杜老板可有时间,我想请杜老板喝盏茶。”   她微微一怔,莞尔道:“巧了,我也想请阮老板喝茶来着。”   阮妤闻言也是一怔,紧跟着也笑了起来。   长街之上,车马不息,而这处地方,两个同样貌美的女子相视一笑。 第139章   两人走进临街的一家茶楼。   小二上了茶水和糕点便退下了, 屋中只留有阮妤和杜南絮主仆。   杜南絮从前和人谈生意常来此处,这会便笑着和阮妤介绍道:“这家茶楼的茶不行,糕点倒是不错,尤其是这盘栗子糕, 香味浓郁, 阮老板尝尝?”   阮妤自是笑着应好。   她在杜南絮含笑的注视下吃了一口,味道的确不错, 她点点头, 也夸赞一句, “是不错。”不过她一贯不爱吃甜食, 吃下半块就不再吃了,放于碟子上, 又擦净手指喝了口茶才和人说,“杜老板曾经两次提醒于我,我心中感激,若不介意便随我亲友喊我一声阿妤。”   杜南絮自然不介意。   她和阮妤虽然没正式攀谈过, 但早在很久之前就对这位能让金香楼起死回生的女东家十分好奇, 先前那两面更是让她十分欣赏阮妤的性子,如今便笑着喊了一声“阿妤”,又和人说, “阿妤便喊我一声阿絮就好。”   阮妤也大大方方喊人一声, “阿絮。”   两人相视一笑, 又喝了会茶,杜南絮察觉到阮妤似有话要和自己说, 把茶盏搁于桌上后,开口问人,“阿妤可是有话要同我说?”   “是有些话, 只是在想怎么开口比较好。”阮妤冲人笑了下,最后还是决定直说,“元当家去世已有几年,阿絮可为自己的以后考虑过?”   这话太直,让杜南絮一时都有些没反应过来。   做生意的哪个说话不是迂回婉转,恨不得九曲十八弯才好,便是她这样从小就直来直去的性子,被禁锢在这个身份这么多年也学会了说话做事前先思三分……不过阮妤这样的直爽却颇合她的脾性。   所以在短暂地怔忡后,她便笑了,“从前怎么过,以后也怎么过就是?”   只是这一抹笑容显见地有些疲惫。   阮妤其实并不是爱多管闲事的性子,她这个人骨子里其实还是冷清的,若不是沾亲带故,是决计懒得理会旁人事的,不过杜南絮三番两次提醒她,这一份情,她不能不还。   “阿絮不要怪我说话难听,你如今在这个位置实在是吃力不讨好。”   她这番话,杜南絮脸色未变,身后丫鬟却白了脸。“与其辛辛苦苦还讨不到好,何不把身上的担子卸了?”   杜南絮这下是笑不出来,她纤细的手指微微握扶茶壁,半晌才垂眸说道:“我不是没想过,可是元家现在这个情况,元赐不堪大用,元贤又还太小,至于其他元家族人整日在一旁虎视眈眈,我若是现在把担子卸了,元家……还不知道该落于什么样的处境。”   阮妤知她是感恩元恪当年救她家于为难之中。   但要她说,该还的,这些年,她也还的差不多了……只不过每个人性子不同,她顶多也只能说劝一句,最后如何选择的还该是杜南絮本人。   因此阮妤没再多说。   两人喝茶吃糕点,但因为有这么一茬,到底没久留,分别之际,阮妤才和杜南絮又多说了一句,“阿絮,这世上从来没有谁是救世主,人生匆匆也就几十年光景,活得自私点、快活点,没什么不好。”   她言尽于此,看着杜南絮恍然的目光,又同人笑道:“我先回去了,来日得空,再邀你。”   “茶没意思,不如喝酒。”   “……好。”杜南絮哑然应下一声,目送阮妤登上马车,听到丫鬟的声音,这才回神,“走吧。”   回去路上,杜南絮虽闭目养神,却也能感觉出身侧丫鬟一直在看她,她轻轻叹了口气,最后还是睁开眼,“有什么话就说吧。”   “小姐……”青柳是她娘家的丫鬟,此时喊得是闺中时的称呼。   只是许久不曾听她这样喊了。   陡然听见,杜南絮不由怔了一下,可青柳开了口,便没再想着退缩,继续咬唇道:“小姐,奴婢觉得阮老板说的对,您为元家已经付出这么多年,再多的情也该还尽了!”   “若元家是个好的,您帮衬他们,奴婢也就不说什么了。”   “可您看看元家都是些什么人,那些族人且不论,就说元赐,您替他收拾的篓子还不够多吗?如今弄成这样,家里人怪您,外头人还觉得您贪恋权势……奴婢实在替您不值。”   她也算是把这些年的积怨全都说出来了,说完之后,直接红着眼握住杜南絮的胳膊,“小姐,咱们离开元家吧。”   若是以前,杜南絮必定该开口斥她了。   可今日——   她迟迟不曾说话,快到元家的时候才哑声吐出几个字,“你……让我再想想。”   等回了元家。   杜南絮沐浴洗净后又换了身常服便去了元贤的屋子。   元恪同父同母的兄弟一共有两个,一个就是整日眠花宿柳的元赐,另一个便是尚且只有十四岁的元贤,进去的时候,元贤正在拨着算盘算账,听到身后传来的动静,回头一看,瞧见是杜南絮,立刻高兴地站了起来,“嫂嫂,你回来了!”   “嗯。”   杜南絮看着少年神色温和,走过去一看,柔声问道:“算得如何?”   元贤闻言低头,脸上露出羞愧的神色,“抱歉嫂嫂,我太笨了,算了好久也算不清。”   杜南絮闻言,心中不由轻叹一口气,元恪两个弟弟,一个被族人教唆得与她从不来往,整日见她都是脸红脖子粗,不让她管他的事,一个……倒是很有上进心,可惜天资愚钝。   她是想离开,可这样的情况,她怎么走得掉?   把心中思绪全都敛尽,杜南絮坐在一旁,仍是那副温柔的模样,“没事,你还小,慢慢学,不急。”她说着便拿起一本账册,继续和往常似的,开始教人。   等她从元贤的房间出去已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了,刚到外头就看见穿着一身藏青色流水暗纹直缀的男人朝这走来,男人年有二十七、八,相貌周正、身姿挺拔。   他是如今元家的管家元默。   元默幼时被元老太爷救回,又和元恪从小一起长大,虽是奴仆,倒也算得上是半个元家人,便也随了主家姓。   近前后,元默率先止步拱手,语气低沉恭敬,“夫人。”   “元管家。”杜南絮朝人点了点头,语气温和,问了元赐回来没,得到没有的答复,沉默一瞬也未再多说,和人作别后便离开了元贤的院子。   她没有注意到,元默一直目送她离开,直到看不进了,沉默内敛的男人这才转身进屋。   看到元贤背对着自己算账,男人并未出声,只是给人换茶的时候看了眼账本上的内容,这才开口喊人,“少爷。”   元贤回头,看到男人又略带惊喜地笑出声,“默哥哥?”   而后拉着元默坐下,和人说,“嫂嫂刚刚教了我好久,默哥哥再帮我看看,对不对?”   元默坐下后却没有看账册,只是看着笑容纯善又天真的元贤说,“对不对,少爷很清楚不是吗?”   元贤神色微滞,但也就一个呼吸的光景便又歪头道:“默哥哥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大少爷走之前曾和我说过一句话……”元默看着元贤,语速缓慢,“二弟性情不稳,容易被人挑唆,三弟虽年幼却聪慧,日后元家就靠他了。”   眼见少年目光微闪,脸上的笑也有些绷不住了,元默却未停下,仍看着他,语气淡淡,“人不能太自私,三少爷,您若真的喜欢她,就该放她离开这个吃人的地。”   他说完又坐了会,见元贤没有开口的意思,便起身告辞。   快要跨出屋门的时候,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冷音,“你既早就知晓,为何如今才说?”少年音色清冷,再不复平日的天真烂漫,看着男人挺拔的背影嗤道:“元默,你的私心可不比我少!”   元默脚步一顿,他在原地僵站了许久,最终却不置一词离开了。   等走到外头,看着头顶一片蔚蓝,忽叹了口气,他自然也是有私心的,只是眼睁睁看着记忆中那个活泼好动的女子变得越来越哀愁冷清,他又怎能再让这私心继续蔓延下去?   他袖手捏着一封信,穿过九曲长廊,一步步朝杜南絮的院子走去。   走到一处地方的时候,脚步一滞,他想起很多年前,那会她才进府不久,刚过及笄的女孩,家里千娇百宠养着,脸还没如今那么瘦削,圆圆的,也爱哭,动不动就红个眼眶,活像只兔子。   却不敢在人前哭,只敢在无人时偷偷躲到角落里,抱着双膝埋着头哭。   那日也是这样一个天气,他扶着大少爷在园中散步就听到了低低的啜泣声。   他记得那日大少爷看着远处的夫人,步子往前迈了一步,却又收回,只是在转身时,轻轻叹了一声。   她永远不会知道,当初大少爷选她做他的妻子,并不是为了冲喜也不是为了想留她在这吃人的地为他操持家业,早在很多年前,河畔一顾,他就生了情。   她也不会知道。   当初生情的不仅仅是大少爷一人。   天色渐渐暗了,黑色慢慢遮盖住整个元府,灯笼还未点起,元默就这样一个人无声地走在这长廊上,如同他这数十年的每一日。   ……   阮妤并不知晓元家发生的这些事。   临近六月,她要做的事越来越多了,爹娘那边已经安排好了,先生也已经请好了,酒楼的师傅还在学习,至于京城那边,前不久白竹给她来了信,用他们商议出来的最低价格买了一间酒楼,如今还在修葺中。   唯一让阮妤有些愁的是,管理酒楼的人员还没找到。   这日,她正跟谭柔商量着要不要把之前来面会的那几个人找过来再看看,便听阿福在外禀道:“东家,满味坊的杜老板来了。”   阿絮?   阮妤微微一惊,却还是立刻请人上来了。   自打那日一别之后,她们就没再见过面,不知今日阿絮过来所为何事,但对于这个刚结交的朋友,阮妤是很喜欢的,听到脚步声在走廊响起,她便起身去外头迎人,走到门口就瞧见朝她走来的女人,一身月白色短褙配霜白挑线裙,和从前打扮无二,可让阮妤有些惊讶的是同样的打扮之下,今日杜南絮的身上却有着一股从前没有的气质,轻快的,就像那根一直绑着她的线终于被她剪断了,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子轻松愉快。   明明今日天阴无光,阮妤却从她的身上看到了一股如初阳一般的暖煦,虽不耀眼,却也足够明亮了。   “杜老板。”谭柔先向她问了好。   阮妤也笑着回神喊人,“阿絮。”   杜南絮朝她点了点头,又和谭柔说,“这里没有满味坊的杜老板,只有一个杜南絮。”   谭柔微怔。   阮妤也有些诧异,正要问人,却见杜南絮把目光转向她,笑着和她说,“阿妤,我听说你在找人替你打理酒楼……”她稍稍一顿,忽然莞尔笑道:“你看,我如何?” 第140章   阮妤一怔, 等反应过来便是一阵惊喜。   如果有阿絮帮她,她可以说是彻底没了后顾之忧……一来,阿絮掌管元家这么多年,做得原本就是酒楼生意, 上手也不难。二来, 阿絮虽然看着柔弱,手段却十分厉害, 这些年元家人虽然不忿她手握大权, 但也从来没有谁能把她的权力分剥出来, 她也就不用担心阿絮降不住酒楼里的人。三来, 自然是阿絮是一个值得人信任的人。   当初她因元恪的帮衬不求回报在元家待了这么多年。   如今既向她有此提议,阮妤相信即使在她离开后, 她也能帮她打理得很好。   不过她还是有些奇怪以及担忧。   “出了什么事?”她微微蹙眉。   明明前不久她还十分犹豫,怎么如今突然就想通了?   杜南絮没想到阮妤开口第一句居然是关心她的话,她微微一怔后又笑了起来,“进去再说吧。”   谭柔知晓她们是有话要说, 便柔声和阮妤说, “刚刚屠师傅喊我,我下楼看看。”   阮妤颌首。   杜南絮也朝谭柔友善地点了点头,等她离开之后才走到阮妤跟前, 笑问, “有酒吗?”   见她笑容有着往日未有的洒脱, 阮妤悬着的心稍稍落下,也跟着笑道:“自然。”   等阿福送了酒菜上来。   杜南絮便和她说起近日元家发生的事。   “所以你的意思是元家三公子并不愚钝, 只是这些年一直藏着?”阮妤听她说完还是没忍住皱了眉,她并不认识那位元三公子,但为了留住阿絮, 不让她离开,所以一直装愚钝,她可不认为这有什么好的。   如果元贤早就把过人的才识显露出来,想必阿絮早些年就可以放心离开元家了,也不至于操劳这么多年还被这么多人辱骂。   “我也没想到那孩子藏得这么深。”   杜南絮抿了一口酒,倒还是笑着的样子,“我刚知道那会也生气,但气过之后倒也放心了,他若真的愚钝,我只怕得在元家待上一辈子,如今这般,我离开也安心。”   实则那日她从元贤房中离开后,没多久,元默就找了过来,给了她一封信,说是元恪留给她的,而后便不发一言离开了。   她打开之后发现里头除了元恪的书信之外还有一封和离书。   后来元贤也不知道是得到什么风声突然跑来了,他那会以为元默揭穿了他,结结巴巴说了一通,她听得糊涂,等反应过来才知道自己居然被这个看着长大的小孩给骗了,她待元贤如亲弟,知晓这事自是气得不行。   元家二老早逝。   她进元家那年,元贤才九岁,元恪一心打理酒楼和家务,身体又不好,对两个弟弟即使有心也无力,元贤又不比元赐闹腾,大多时候,他都是在屋中一个人孤零零看书。   杜南絮因为家中也有弟弟的缘故,对这位怯懦的元三公子没少照顾。这样拉扯到十四岁,哪想到他为了留她在元府,硬是把一身慧根藏得滴水不漏。   可她到底还是心软。   少年在外头跪了一宿,即使如今夜里不冷,但跪久了,膝盖也受不住,他身体又不算强健……等她开门那会,少年已摇摇欲坠,但看到她出现还是立刻膝行过来,握着她的衣角红了眼眶,她最后还是原谅了他。   可她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个了。   在元贤哭着求她不要走的时候,她还是义无反顾离开了元府,她被这座牢笼困了那么多年,为此,她连心爱之人也不得不放弃。   如今,她只想为自己而活。   “好了,不说这些了!”杜南絮笑着举起酒盏,朝阮妤的方向,“今夜我们不醉不归。”   她已经许久没有尝过醉的滋味了。   在元家,她每一日都要保持清醒,从不敢有一丝松懈,而今……她终于可以大醉一场了。   阮妤见她是真的快活,也是真的放下了,自然欣然愿与她酩酊一场。   ……   这日后。   杜南絮就彻底留在了金香楼。   阮妤也和她定了契约,她们虽然是朋友,但有些东西还是得算清楚……这一点,杜南絮也同意。   这样又过了一阵子,便到了六月许意蕊要出嫁的时候了。   许意蕊出嫁前一晚,阮妤就去了许府,她,许意蕊还有岳青霓三个人就和小时候一样睡在一张床上,闹到子时,被丫鬟劝了好几回才渐渐消停下来。   岳青霓刚刚还闹呼呼说着要去厨房拿酒喝,这会却已经抱着枕头睡得打呼了。   阮妤和许意蕊倒是还不困,不过没了岳青霓,她们两个性子沉稳的自然也闹不起来……阮妤抬手拿起被子给岳青霓盖好,而后看向身边的许意蕊,见她一直看着头顶的床帐,伸手捏住她的手,轻声问,“害怕吗?”   许意蕊没有什么新嫁娘的羞赧,认真想了想,偏头和她说,“说怕不至于,就是觉得时间过得好快。”   “好像前不久我们还只是梳着双丫髻的小丫头,整日想的都是今天要吃什么,背的书好难,谁谁穿得衣裳好看……没想到转眼间,我们都到了要嫁人的时候了。”   阮妤知她心中终究是有几分感慨的。   这阵子宁家动静也大,即使阿蕊身处闺中想必也听了不少,可她已经没有资格再去打听那人的事了,其余人自然也不会和她说起宁宥的事。   阮妤也没说。   如今再说这些,只不过徒添她的难过和怅惘,因此阮妤只是冲许意蕊顽笑道:“你可说错了。”   “嗯?”许意蕊微怔。   阮妤便抓着她的手,继续笑道:“我那会每天担心的可不是这些,我担心的是我爹娘为什么不喜欢我,祖母会不会哪天不要我了,阮靖驰好烦,那些人明明那么讨厌,我还得继续笑脸迎人,好累啊。”   这些幼时如巨石一般压迫她的东西,如今居然都可以成为笑谈了。   许意蕊知阮妤是在用她的方式安慰自己,她没再说话,只是把头往阮妤的肩上靠过去,手也牢牢抱住她的胳膊。   阮妤任她抱着,直到外头更夫敲着梆子,穿过黑夜传入她们的耳中,她才垂眸看着身边的女子开口,“睡吧,阿蕊。”   “……嗯。”   许意蕊的声音有些闷,她抬手抹了下眼角,等抬头的时候才看着阮妤笑道:“阿妤,我们都会好的。”   “嗯。”   阮妤颌首,她抬手替她抚了下脸颊边的发,也说,“我们都会好的。”   ……   翌日。   王家来娶亲。   王家早年是琅琊一带的大族,只是如今的世家早不复从前繁华,只根基犹在,王六作为王家嫡子,也算得上是王家这辈出类拔萃的人物,阮妤前世和这王六也见过几回面,不同其余世家子弟的浮躁,这个王六颇有些内敛温和,还特别容易脸红。这会屋子里就在说这位新姑爷在外头被人“刁难”时,红着脸的事,屋子里笑闹一通,直到出阁的时辰将近,说话声才渐渐停了下来。   岳青霓最先没忍住,红着眼哭了起来。   琅琊离江陵府到底有些距离,许意蕊这一嫁,日后山高水远,自然不易相见。   “我没哭,你倒是先哭了。”许意蕊颇有些无奈,抬手握着帕子擦了下她的眼角,笑哄一句,“便是再远,等你出嫁,我肯定也是要来的。”   她跟许宿的婚期也已经定下来了,就在今年十一月。   阮妤也跟着笑,“是啊,便是离得再远,你出嫁,我们便是在天南地北,也得为你赶来。”   “你,你们!”   岳青霓本来因为分别还难过的不行,听她们这样说,就只剩下脸红了,又见满屋子的人都笑看着她,更是恼得直跺脚,但这么一来,因为离别而带来的忧愁倒是渐渐散去了。   又过了一会。   阮妤和岳青霓亲自送许意蕊上了花轿。   要上去的时候,阮妤明显察觉到许意蕊的脚步滞了一下,但也只是一下,盖着红盖头的新娘子就在笑语声中重新迈开步子,轿帘落下,阮妤和岳青霓退到一旁,锣鼓声重新响起,迎亲队伍就这样渐渐远去。   ……   花轿出江陵府的时候,外头突然响起一阵哄闹声,许意蕊听她们说道:“这是六月,那边怎么会有桃花?”   原本安生平稳坐着的人忽然变了脸,她掀起一角红盖头,伸手握住车帘,想看,却又犹豫了,但最终她还是伸手掀起一角车帘看向外头。   远处群山叠翠,依稀可见粉色坐落其中,她忽然记起很多年前,她和宁宥说的话。   “我若是要出嫁,那一定要在三、四月。”   “为何?”   “四月芳菲,桃花翩然,我要在最美的季节嫁给我的心上人。”   ……   山上。   宁宥负手站在高处,远远看着迎亲队伍从底下走过,听着那处的喧闹,而他的目光却始终放在那个大红花轿上。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锣鼓声都远去,他这才开口,“走吧。”   山脚下,一辆宽敞的马车里待着宁家老太爷和老仆,看到宁宥过来,老仆奉上茶盏,宁老太爷却有些没好气地说道:“这么喜欢,为何不和她说?”   别以为他不知道这漫山遍野的假花是谁做的。   耗费了几个月,弄出这样一番布置,只为送她这么一程。   宁老太爷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宁宥闻言并未答话,只是捧着一盏茶,和杨常说,“走吧。”   他原本是想独自离开的,但临走前还是带走了他的祖父,珍馐斋早些时候已经关了,他也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不过是随处走随处看,或许有一日会停下来,又或许这一世都在途中。   马车往前驶,走的是许意蕊出嫁的那条路,他就像个沉默的守护者,一路随行。   直到在琅琊边境,才择了相反的路离去。   *   六月下旬。   鹿鸣书院已到散学的时间,一堆穿着一样的学子从里头出来,霍青行在这已上了三个多月的学,他虽因庄相才得以进入这座书院,初时也有不少人明里暗里讽他刺他,但相处久了,到现在竟也得三两好友。   这会一行人正一道外出,其中有个身量略胖的男子一边嚼着包子,一边和霍青行说道:“阿行,我听先生说你告了假,还请了十多天,是有什么事吗?”   “你有事就和我们说。”   另一个身量颀长,又有些清瘦的男子也说,“对,你要是有事就和我们说,不然阿璋回来又得说我们了。”   霍青行笑笑,“没事,只是要回家一趟。”   “回家?”   两人有些惊讶,对视一眼,“这还没到秋闱呢,你回家做什么?”   他自然不是为了秋闱,只是阮妤的生辰将近,他想回去看看她……正想和两人说,他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霍青行。”   这个声音……   霍青行浑身一震,脚步也停了下来,似不敢置信,他抬眸往前看去,便见街对面一辆马车中,有人正掀帘看他,见他看过去,那人露出清艳的笑容,扯唇道:“还不过来?” 第141章   陡然看到这个身影, 霍青行竟有些没能反应过来,他目光呆滞地看着马车里的人,薄唇微张,显然是一副震惊过度的模样, 倒是他身边两位好友听到这一声, 循声看了过去,待瞧见马车中人的面貌, 眼中不由闪过一抹惊艳。   刚想询问霍青行, 这人是谁?   便见一向性子温和沉静受无数先生夸赞“虽年少, 性却稳”的男人已大步朝马车那边迈了过去, 动作快的,已经称不上是在走了, 而是小跑着向人奔去。   这一番举动,不仅让霍青行的两位好友怔住了,就连其余散学回家的学子也纷纷停下步子,略有些惊讶地朝霍青行看去, 显然没想到他居然还有这样的一面。   他们还以为这位受诸位先生夸赞又受庄相赏识的人早就到达泰山压顶也面不改色的境界了, 毕竟当初刚进书院的时候,他们可没少作弄过他,也排斥过讥讽过, 可男人无论面对什么都始终波澜不惊, 即使后来和豫王结交被他赏识, 也还是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好像无论好坏, 他都是这副脸色。   所以他们才吃惊。   吃惊这个陌生女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居然能让霍青行变得这样?   阮妤不知他们在想什么,眼见霍青行小跑过来便改为掀起遮蔽马车的车帘, 看着男人手扶着马车微微喘着气,眼睛却始终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仿佛还以为是在做梦,生怕一眨眼,她就要消失不见,她不由笑着拿起帕子去擦他额头上的汗,嘴里嗔道:“跑这么快做什么?我还会消失不成?”   听到熟悉的声音,察觉到额头上独属于她的柔软触觉,霍青行才相信这不是梦,而是她真的来了,来到他的身边,他心里的欢喜藏也藏不住,眼睛也依旧亮晶晶地看着她,不答反问,“你怎么来了?”   车夫早在先前就下去了,这会就他们两个人,阮妤便没有掩饰地挑眉道:“自然是想你了。”   她说得寻常,霍青行却听得耳根微红,就连扶在马车上的手也不禁微微收拢了一下,即使在一起快有大半年的时间了,但他还是有些吃不消阮妤毫不掩饰的话语和亲热,更何况这一遭他们还分开了快有三个月的时间……可日思夜想的人这会就在自己眼前,即使他心中再是羞赧,目光却始终没有闪躲。   他看着她,轻声说,“我也想你了。”   他的声音含着喟叹,像是在感慨什么,阮妤没忍住,红唇又上挑起一些,带着愉快,她今日才至长安,一路舟车劳顿,其实并不轻松,可看到霍青行,她忽然觉得这点累也还好……阮妤忽然想起很久以前见书中曾云“有情饮水饱”,那会还有些嗤之以鼻,觉得说这话的人真是酸,如今真有喜欢的人了,才觉这话也不假。   若真是自己喜欢的人。   便是为他奔波数千里也欣然向往。   正要让人上马车,便听霍青行的身后又响起一道声音,“明光,这位是?”   抬眼看去,瞧见是两个年轻人,和霍青行一样的装扮,一个身量颀长清瘦,看着很是精明的样子,一个稍稍有些胖,看着有些憨厚……这二人,阮妤也认识,她前世起初因为准备嫁给徐之恒的缘故,每次来长安会宴之时,都会让白竹等人把宴请的宾客都描了画像记了名,也因此这两人或许不认识她,她却知道他们是何人,胖的这个是吏部侍郎窦庄次子窦文,瘦的这个是国子监祭酒冯儒之子冯宾。   见他们称呼霍青行的字,便知晓他们和霍青行关系不浅,没想到霍青行能在书院结交到朋友,阮妤虽然惊讶,却也欣慰,她总担心霍青行这个性子,会交不到朋友。   如今这般,自然高兴。   霍青行听到他们的声音也敛起了心神,他面对旁人和阮妤是两副样子,刚刚还耳红脸热的人,这会又神情如常了,他先和阮妤介绍,“这两位是我在书院结交的朋友,这是窦文,这是冯宾。”要给冯、窦二人介绍阮妤的时候,他却有些难住了,虽说他曾表示过自己有未婚妻,但那是阿妤不知道的情况下,这会她在……他如何好意思这样介绍她?   阮妤不知他心中所想,只是察觉到他的为难,便笑着接过话,“我是他未婚妻,姓阮。”   话音刚落就见面前三人都有些惊讶的模样,霍青行直接回头看她,不过转瞬的功夫便又笑了起来,虽有些害羞,眉眼却比先前还要灿烂。   冯、窦二人对视一眼,过了一会才感慨道:“原来明光真有未婚妻啊。”   嗯?   “什么叫真有?”阮妤有些不明白这话,难不成他们早就知晓霍青行有未婚妻不成?那……她把目光投向那个清隽疏朗的男人,他刚才在犹豫什么?   霍青行看到她投过来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地轻咳一声,撇过头,露出更加绯红的耳根。   窦文没瞧见他们的眼神官司,只笑道:“起初明光说自己有未婚妻的时候,我们还不信,以为他是故意……”话还没说完就被冯宾撞了下。   “你撞我做什么?”窦文被撞疼了,皱着眉偏头看冯宾。   冯宾看着他一脸无语,这个呆头鹅,他要是不撞他,这小子肯定要把书院里那些小姐喜欢明光的事都说出来了,平时就他们自己,说说也就罢了,如今人未婚妻都来了,知道后还不和明光吵嘴?懒得理他,冯宾收回目光,和阮妤拱手打了个招呼,“阮小姐。”又和霍青行说,“那我们就先走了。”   “好。”   霍青行点点头。   冯宾拉着窦文要走,窦文转身的时候想起一事,忙停下步子回头问霍青行,“明光,那你还回荆州吗?”   霍青行察觉到身后望过来的目光,冲人摇头,“不回了。”   窦文哦一声,没多想,只道:“那你明天记得早点来书院,今天先生布置的功课太难了,你……”还没说完,就被冯宾按着脖子离开了这,离得远了,还能听到窦文骂骂咧咧的声音。   阮妤看得好笑,见霍青行看过来便挑眉说,“还不上来?”   她还有话要问他呢。   “……好。”霍青行轻轻应了一声,上了马车。   车夫过来后问了要去哪,阮妤便报了霍青行曾经和她在信中提过的那个地址,等马车启程,她背靠靠枕,抱着双手看霍青行,开始“逼供了”,“霍先生何时有未婚妻了?我竟不知。”   每每听到阮妤这样喊他,霍青行总有些不好意思,他轻咳一声,想转开话题,便看着她问,“阿妤,你什么时候到的?你来了怎么也不提前和我说一声?”差点他们就要错过了。   可阮妤怎么会被他的小伎俩哄骗?仍挑着柳眉看着他,一副要人说个清楚的模样。   霍青行向来拿她没办法,和她对视一会,最后还是败了,轻声说,“之前书院有人……找我,我嫌麻烦,就说了我有未婚妻的事。”   果然如此。   刚刚窦文说的时候,阮妤便察觉到不对劲了,按理说霍青行也不是那种无故会撒谎的,更何况有未婚妻这样的事和那些男人说做什么?原来是因为被人看上了啊。   鹿鸣书院除了男子之外,一些贵女也可在里头上学。   虽说早知霍青行魅力无边,从前在青山镇,其实也有不少姑娘喜欢他,只是男人整日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那边的姑娘又都和如想一样,性子内敛,看着霍青行那副样子自然不敢靠近。可在这天子脚下,多的是胆大妄为的姑娘。   阮妤想起前世,她嫁给霍青行后,也有不少女子青睐他,就连番邦公主也曾向他表达爱意,甚至还向天子表示可以接受与她同为正妻。   这才分开三月,就给她惹来桃花,阮妤还真是有些无奈。   而且如今霍青行还只是个无名小卒,等来日高中,再进朝堂,只怕这桃花还不少呢。   “阿妤,你生气了?”霍青行见她不语,忙握住她的手紧张道:“我真没和她们往来,我连她们叫什么都不知道,而且自从她们知晓我有未婚妻后,也就不再找我了。”   “你若不信,回头我让窦文冯宾过来,你问他们。”   他一脸担心,说起话来也不复从前镇定,掀起车帘看了一眼,发现冯、窦二人的马车正在后头,刚要喊人过来却被阮妤拦住了,“我说过不信你了?”   阮妤看着他又是好笑又是无奈。   平日多镇定的一个人,现在这样的事都做得出来,要真把冯、窦二人喊过来,岂不是让他们知道她是个醋缸?不着边际的醋都吃。   这样想着,又没忍住,狠狠揪了下他的胳膊。   可男人一向勤于练习,看着清瘦,实则都是精肉,这一揪,根本没揪动。   阮妤就更生气了,刚想再用力揪下,手却被霍青行握住,放到了他的脸上,她一愣,忽听身边人小心翼翼地说道:“你揪这里吧,这里肉多,你手不会疼。”   她才升起来的一点气因为这句话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霍青行见他不动,却更加担心了,“怎么不揪了?”说着竟是想替她动手揪自己的脸了。   阮妤哪里舍得,连忙按住他的手,看着他担忧紧张的神色,到底是没忍住笑出了声,她把放在他脸上的手改为挂在他的脖子上,整个人也坐到了他的腿上,马车不算颠簸,可霍青行却怕她摔倒,牢牢扶住她的腰。   等扶稳后。   他才抬头,看着她小声问,“阿妤,你不生气了?”   阮妤看着他摇了摇头,她原本也没多大的气,只是觉得……“不气了,就是在想我家霍先生的魅力怎么这么大呢?真担心哪天哪家小娘子把你拐走了。”   她是说笑,男人却立刻语气严肃地答道:“可我只喜欢你。”   阮妤心中熨帖,红唇也没忍住挑起一些,却还是故意和人说,“你现在才认识多少人啊,等以后进了朝堂当了官,见了公主贵女,哪里……”   话还没说完就被人牢牢抱住了。   男人第一次抱着她的手劲这样大,像是要把她揉进骨血里,长眉紧蹙,语气认真,“不管以后我会遇到多少人,我喜欢的只有一个阮妤。”   他的心就这么一点,放不了许多人,而且他也不想再放其他人了,他只要她。   阮妤原本就是和他开玩笑的,见他这样认真的回答,心蓦地一软,她在他的怀中低下头,看着他认真严肃的神情,没忍住,轻声说,“……真是个傻子。”   被她称呼“傻子”的人却笑了起来。   他笑起来的模样是很好看的,如冰雪消融,还有些这个年纪不该出现的孩子气,他抱着她,仍问她,“你怎么突然来了?”他还不知道阮妤要在长安开酒楼的事。   阮妤便和他说了,见他目光诧异,她又笑着和他说,“不问问我是什么时候有这个打算的?”   霍青行心中一动,隐隐有个猜想,声音也变得有些沙哑了,“什么时候?”   阮妤把手覆在他的脸上,一寸寸抚摸他微凉的薄唇,轻声和他说,“大年初三,我去给祖母拜年的时候,我就已经决定好来长安了。”   “我想,你日后总要去长安的。”   男人心神一震,脸上的表情也写满了不敢置信。   他开口,正要询问,阮妤却仿佛知道他想说什么,眉眼明媚地冲他笑道:“霍青行,我想,我很早以前就已经喜欢上你了。”   所以才会在说试一试的时候,却还是在未来的计划中加上了他。   不。   不是在未来的计划中加上了他,而是为他计划了两人的未来,她啊,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喜欢上她眼前这个人了。   马车外是喧哗之声,可马车里头却有短暂地安静。   不知过了多久,霍青行才哑声喊她,“阿妤……”却只能喊出这个名字,再多的,却说不出了,他只能用力抱着她,把脸埋在了她的肩上。   阮妤笑着,任他抱着,想到刚才窦文的话,才奇怪道:“你回荆州做什么?”   这还没到秋闱的时间呢。   而且男人信中也没和她提起这事。   霍青行听到这话,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他仍把脸埋在她的肩上,瓮声瓮气说,“你生辰不是快到了吗?我想着回去给你过个生辰。”   阮妤一怔,半晌,失笑出声。   她也没忍住,笑着把脸埋到了他的肩上……他们两人还真是想到一道去了。   她原本是计划等下次和张平他们一起来长安,毕竟长安的酒楼还没收拾好,金香楼的人也还没训练好,只是想着生辰快到了,为了给霍青行一个惊喜,这才先一个人来了长安。   没想到男人居然和她想的一样。   “幸亏我今日到了,要不然我们只怕得错过了。”她不由有些庆幸自己这一路并未怎么停留,要不然一个人来了长安,一个人却回了青山镇。   回头说起,都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无奈。   霍青行和她一样。   要真是因为这样的阴差阳错而错过给她过生辰,他得怄死。   马车继续向前行驶,霍青行抱着她,问道:“那你现在住哪里?”   阮庭之虽然授了官职,但平日都住在军营,也还没置办屋宅,他倒是置办了……但他和阿妤还未成婚,住在一起,好吗?他心里倒是想,只是不敢说。   阮妤闻言,从他肩上把脸抬起来,手却仍挂在他的脖子上,挑眉看他,“你说呢?” 第142章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却愣是让霍青行的脸上又浮现了两朵红云。   其实住在一起也好, 要不然让阿妤一个人住在客栈,他也不放心,长安虽然繁华,但相对来的人也杂, 那些客栈里住着的做什么的都有, 他怎么可能放心她一个人住在那样的地方?   而且他那座屋宅,他原本就预备了她的房间……只是那个房间, 他原本是计划两人成婚后做新房用的。   现在虽然是早了一些, 但女主人要住进来, 又岂有不可以的道理?   霍青行这样想了一通, 正要说话,阮妤却已经先“哇”的一声喊出声, 控诉道:“好哇,霍青行,你买了屋宅,还不让我住, 那好啊, 我自己去找客栈住好了,亏我大老远跑到长安就是为了和你一起过生辰,你个没良心的。”   莫名被冠上“没良心”的某人一愣, 等反应过来, 连忙手足无措地解释道:“我没有。”   阮妤原本就是逗他的, 又怎么会听他解释?尤其见他急匆匆这副张口结舌的模样,更是喜欢的不行, 便继续故意和人说道:“那你刚才犹豫那么久,你肯定不想让我和你一起住,哼, 不住就不住,我走就是了。”   说着还特意松开了手,一副作势要离开的模样。   可怜霍青行本就在她面前口笨拙舌,眼见她要走更是急得不行,偏偏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脑一昏,竟直接握着她的腰把她转了个身压到了马车的软榻上,然后吻住了阮妤那张能言善辩又惯会颠倒黑白的嘴。   四片嘴唇叠在一起的时候,两个人都愣住了。   他们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这样亲热过了,且不说分开的这几个月,就连在青山镇的时候,因为有阮父的监督,他们也很久没怎么亲热了,如今这一番久违的亲吻……虽然起因是霍青行想堵住阮妤的嘴,不让她再乱说话,阻止她离开,但两个三月不曾见面的人,这会抱在一起,又是这么近的距离,藏在心里的情意和燥热一下子就被点燃了,起初两人只是嘴贴嘴互相看着,后来也不知道火花怎么就烧起来了。   阮妤率先反客为主,长驱直入。   而霍青行这会也再也顾不上那君子之风,扶着她的腰,闭上眼,加深了这个吻。   ……   等这个吻结束的时候。   马车已经快到霍青行如今所住的兴庆坊了。   阮妤这会已再无先前的气势,脸红耳热地歪靠在霍青行的怀里,迷离的目光看着霍青行正低着头红着耳朵替她整理因为刚才亲热而乱了的衣衫……她一直都知道霍青行是个好学生,从两人在一起之后,男人最开始和她亲热只会傻乎乎地嘴贴嘴,连伸舌头都不会。   到后来越来越厉害。   至如今,她已再也不是他的对手……口头上逞逞能倒是一直都没输过,但真的变成真刀实枪,她就只有溃不成军,任他为所欲为了。   阮妤很气。   任哪个先生看到自己学生超过自己,恐怕都不会太高兴吧,她又不是她爹那样的性子,觉得学生就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要真让学生超过自己了,以后她还怎么逗他啊,岂不是被他吃得死死的?   这样想着,阮妤便想去扯他的脸报复一番,余光却瞥见他替她系腰带时微微颤抖的手。   原来他也不是那么镇定嘛。   阮妤也不知怎得,心里的那一点不爽忽然就消散了,她就好整以暇看着男人替她整理衣裳系腰带,然后给自己也整理好了衣裳,直到——   “怎么这样看我?”见霍青行重新把目光放在她的身上,脸又热了起来,阮妤靠在引枕上,挑眉询问。   霍青行没说话,只是轻轻抿着唇,然后抬手把她嘴唇边上的水渍抹掉了,看到他温润指腹上的水渍时,阮妤竟难得红了一下脸,刚要说话,就察觉马车停了下来,紧跟着外头响起车夫的声音,“小姐,公子,到了。”   “嗯。”   阮妤应一声。   刚要拿起包袱走下马车,就见霍青行已经十分自然地帮她拿起包袱下了马车,又把手递给她要扶她下来,她自然也没矫情,任霍青行扶着她下了马车。   霍青行在给车钱的时候,阮妤就兀自看着眼前的屋宅。   兴庆坊的屋子虽然在皇城里,占地却不大,大多都是一进的屋子,看着其实比青山镇的还要小,不过胜在清净,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人。   虽然霍青行在信中和她提起过,但阮妤还是第一次亲眼看到这座宅子,比起前世两人住的那个地方还要小些,也要偏些。   毕竟那个时候霍青行已经当官了,而现在他还是个什么都没有的白衣。   其实即使这么一座屋宅,在得知霍青行买下的时候,阮妤也是十分惊讶的,虽说她已经知晓霍青行不是她最初想象的小可怜了,但仅仅几年,只凭他一个人,不仅还清了家里的欠款,居然还留有余钱在长安买了一座屋宅……   “是不是太小了?”   车夫已经走了,霍青行来到阮妤的身边,说起话时还是有些局促。   阮妤听他这番语气,笑着回头握住他的手,“不小,够了。”话音刚落就见他双目蹭得一下就亮了起来,最初看起来不好亲近的男人现在就像一只听话又忠诚的小狗狗,又乖又惹人,她眼中的笑意不由更加深了,晃了晃他的手,阮妤笑说,“不带我进去看看?”   “好。”   霍青行笑着应道,而后牵着她的手带着她进了屋子,路上他同阮妤说道:“你当初给我的钱,我都用在买房子了,等以后赚到了再给你。”   他自己虽然有积蓄。   但长安寸土寸金,阮妤给的那些钱,最后还是用进去了。   其实要是拿那个黑衣人给他的那些钱,他就不需要用到阮妤的钱,甚至还能买一座更大的宅子给她,但他不想动用那个人的东西。   “那原本就是给你的。”阮妤好笑道。   只不过她原本是想着给他以备不时之需用的,哪想到这人居然会用来买房子,而且她又不是不清楚长安的房价,就她那点钱,只不过是占据了这间屋子的很小一部分。   霍青行听她这么说,也没说什么,只是牵着她的手,和她介绍起屋中的布置。   阮妤一面听着,一面看,小是小了一点,不过院子倒是挺大的,先前的主人应该也挺喜欢打理的,院子里一些花草长得都很不错,房间和在青山镇时差不多,堂间会客吃饭,后厨在后头,三间屋子,一大两小……阮妤自然以为霍青行如今住大的那间,便自顾自牵着霍青行的手往那走,推开门才瞧见里头东西虽然齐全却不像是有人住的样子,而且看里面的布置显然是给女子用的,还有梳妆台这些。   她心下一动,回头看霍青行。   这次倒是不等她询问,霍青行就开口了,只是比先前还要不好意思,连看都不敢看她,轻声说,“我是想着等以后我们成亲了……再搬到这间住。”   他那会还没想到阮妤会在这个时候来长安。   话刚说完就被人抱住了。   女人柔软的手从后头抱住他,霍青行浑身一僵,心跳如擂鼓,声音也不由哑了,“怎么了?”   “没什么。”   阮妤的声音很轻,“就是忽然想抱抱你。”   这个男人虽然总是寡言少话,但其实一直都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为他们的以后考虑着。   霍青行听得倒是腼腆一笑,又轻轻握了下她的手,柔声说,“外面热,我们先进去。”   “先不进去。”   阮妤松手站直身子,而后在霍青行微微有些诧异的目光下,同他笑道:“你跟我先去一个地方。”说完也不等人开口,自顾自牵着他的手往外头走。   霍青行虽然不清楚要去什么地方,倒也没问,任她牵着自己的手往外头走。   然后就走到了隔壁。   他看着阮妤上前敲门,脑中忽然闪过一个荒谬的念头。   前不久,他隔壁这间屋子刚被一对年轻夫妇买了,他有次路过,听那对夫妇说话,竟带着荆州那边的口音,奇怪的是他们买了屋子却没住过,只偶尔搬些东西送过来。   难不成……   他带着不可思议的目光看向阮妤。   阮妤任他看着也不说话,只是听着脚步声从里头传来,紧跟着响起一句“谁”,她这才笑道,“我。”   “小姐?”   白竹听到阮妤的声音立刻急匆匆跑了几步,没一会,门就被打开了,已是妇人装扮的白竹出现在门后,看到阮妤激动的眼圈都红了,刚要上前抱住人,待瞧见她和一个年轻公子站在一道又强忍着,泪花却已经在眼中打转了。   阮妤倒是笑着先松开了霍青行的手,主动上前抱了下白竹,柔声说,“这阵子辛苦你们了。”   “不辛苦。”   白竹忙摆手,她其实有满腹的话要和阮妤说,但也知道她今日肯定没空,就抹着眼泪说道:“屋子奴婢都给您收拾好了,您跟公子先逛着,奴婢先回去。”   她跟林景同住在酒楼那块,平时方便监督工人做事,今天过来是因为前不久收到阮妤的信说是今天会到,才在这等着。   阮妤点点头,目送白竹离开,这才看向已经呆住了的霍青行。   见他这副呆愣的模样,她笑着扬起清艳的眉毛,而后朝霍青行伸出手,“霍青行。”   她喊他。   见他目光还是有些微滞地看向她,又笑道:“你不是说你那间宅子小,不够许多人住吗?那,加上我这一间,如何?” 第143章   眼前人笑容明媚, 眉眼是一贯地恣意骄傲,带着十足的自信和把握,仿佛这世间所有难事在她眼中都算不了什么……霍青行看在眼中,握着她的手却不由自主地微微轻颤起来, 他忽然很想抱抱她, 就像刚才在隔壁时,她突然的拥抱一样。   而他也真的这么做了。   牢牢地把人拥进自己的怀中, 哑声问, “什么时候买的?”   阮妤任他抱着, 也不挣扎, 察觉到他颤抖的手臂还笑着伸手安抚着,“在你给我写信之后。”   其实这宅子买的并不容易, 甚至要比市价高出许多,只是想着当初承诺哥哥的话,在知晓霍青行买了屋宅后,她便让白竹夫妇替她过来询问, 这里原本住的是一对经商的夫妇, 也亏得是他们打算去江南发展了,这才肯出手,要不然只怕价格再高都不肯卖。   不过这些还是不用跟霍青行说了。   她只要让他知道, 今后他们两家人依旧会像从前在一起就好。   “爹娘那边, 我也已经和他们说好了, 等再过段时间,我就去把他们接过来, 届时,如想也会一起过来。”阮妤继续柔声说道。   霍青行抱着她,哑着嗓音轻轻嗯了一声。   即使阮妤不说, 他又岂会不知她的不易?当初他购置房产是由庄府管家出面,要不然在长安,即使有钱只怕都难买屋宅,而且当初隔壁那对夫妇卖出屋宅时眉开眼笑,显然房子卖的价钱十分不错。   他没想到阿妤早早就安排好了这些。   没有和他说,一个人就把他们的以后都给想好了,甚至连他的家人也都一道安排进去了。他这样想着,抱着她的力道不由又加重了一些。   阮妤见他这副不肯松手的模样,也由得他,不过——   外头不知何时来了人,她跟两个手握糖葫芦歪头看他们的小孩对视一眼,轻咳一声,然后拿手指轻轻戳了戳霍青行的胸口。   “怎么了?”   男人把脸埋在她的头顶,声音还有些瓮声瓮气的。   阮妤笑道:“霍先生,我是不介意被你抱多久的,不过,你要不要先看看身后?”   霍青行隐有所察,僵硬着脖子回头,就跟那两个天真烂漫的小孩对上了眼,小孩精得很,眼见霍青行脸上浮现红云,便拍着手掌起哄道:“羞羞,哥哥姐姐羞羞羞。”   眼瞧着霍青行的红云越来越明显,阮妤没忍住,噗嗤笑出声。   霍青行有些羞赧,还有些窘迫,他又不好意思跟两个孩子说什么,只能牵着阮妤的手回了屋,等把门关上,阻断了外头的视线,他脸上的红晕才好些。   阮妤这会也没再逗他,笑着问道:“先逛逛?”   她也还是第一次来呢。   霍青行自然没有不同意的道理,两个人便手牵着手逛了起来,这宅子要比霍青行买的那间大一些,许是因为之前那对夫妇经商,时而要宴客的缘故,院子布置得倒十分精美,就这么小一个空间,居然也跟江南那边似的搞起了假山流水,还有一汪小湖泊,里头还有五、六尾锦鲤正悠闲自得摆尾游动。   房间还是那么几个。   不过后院厨房那还有一块空闲的地。   “回头等爹娘来了,这块地倒是可以用来种菜。”她其实挺怕爹娘在这过得不自在的。   在青山镇待久了,出门都是认识的人,像她娘要是在家闲着没事干就去隔壁串串门,一起嗑个瓜子喝喝茶,她爹就更不用说了,每天书斋家里两点一线,回到家还要整理明天的课业,每天把时间布置得很满,也很充实。   这要是突然来了长安,人生地不熟的,阮妤还真担心爹娘过得不自在。   霍青行知道她在想什么,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和她说,“我之前看到这附近也有书斋,先生若日后在家中闲着没事,还可以去书斋。”   这也是个法子。   反正爹爹的爱好是教书育人,他日后若真想去,再想法子就是了。   不过说这些还为时尚早。   两人便又转到前院,到院子的时候,阮妤指着那面墙壁和霍青行说,“回头我们可以把墙壁打掉,然后弄个月门,这样以后我们过来也方便。”   她完全没注意到自己说这些话的时候,已经和霍青行成了我们,仿佛他们如今已经成亲,是夫妻了。   霍青行心里软乎乎的,看一眼阮妤,轻轻应了一声好。   不过今日——   他问阮妤,“你今天住哪?”   阮妤愣了下,抬头看霍青行,见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话说得太过暧昧,脸上才下去的红云又上来了,结结巴巴同她解释道:“我,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怕你一个人住着害怕。”   阮妤自然知晓他没有别的意思。   可她偏爱看他这副模样,脸红耳热的,让她忍不住就想多欺负他下,所以明明早有打算的阮妤故意撑着下巴,蹙眉道:“啊,你这么说,也是呢。这里毕竟不是青山镇,人生地不熟,又是刚买的宅子,也不知道以前有没有出过事,要不——”   她故意这么一停顿,让霍青行忍不住问道:“要不什么?”   “要不——”   阮妤凑过去,踮起脚尖附在他的耳旁说,“霍先生来陪我睡好不好?”   热气喷洒在耳旁,霍青行的脸比刚才还要红,却没有拒绝,反而点了点头,他刚刚看过屋子了,有两间正好相邻,他回头把被褥带过来,她要是有个什么事,他就在隔壁,过去也方便。   “回头我去把东西拿过来,住你隔壁,你有事就喊我。”   话音刚落,就见面前的女人笑盈盈地望着他,就像阮妤清楚他有时显露的情绪代表着什么,他也一样……只一眼,他就知道阮妤刚刚又是在逗他。   偏偏她还坏得很,明知道他察觉到了,还故意凑过来,笑盈盈地问他,“怎么,霍先生现在不怕人言可畏了?”   陡然听到这么一句似曾相识的话,霍青行还恍惚了下,想到当初他明确自己心意之后,主动去找阮妤之时,她也曾这样问过他,想起当初的自己也怪是好笑的,明明喜欢她喜欢得不行,偏还装模作样拿着朋友的名义接近她……这会他摇头失笑一声,掩下羞赧,坦然笑着面对她,“不怕。”   阮妤挑眉,正要说话,却听眼前人又说道:“你刚刚说了,你是我的未婚妻,未婚夫保护未婚妻是应该的。”   被反将一军的阮妤初时还怔了下,等反应过来,没忍住抬手去掐他的脸,语气十分蛮横,“好啊,霍青行,你学坏了,都敢顶嘴了。”   她那点力道跟毛毛雨似的,霍青行一点都不觉得疼,只怕她摔,任她掐着自己的脸,还笑着扶住她的腰,等她闹够了,这才俯身在她唇边落下一吻,“你先把包袱拿进去,我去做饭。”   两人闹到现在,天都暗了。   阮妤点点头,目送霍青行去了后厨,自己便拿着包袱进了房间先收拾起来,等她洗漱一番换了一身衣裳去后厨的时候,那边早已炊烟升起,热气弥漫,男人还是书院那身衣裳,袖子卷起三折,帽子也取了下来。   六月天热,加上后厨火旺,即使开着门窗通风,也还是热得不行,被热气迎面扑着,男人的额头已经有不少汗水了。   听到声响,霍青行回头,瞧见阮妤,清隽的脸上立刻扬起一抹笑,声音也是柔的,“你先坐,快好了。”桌子上已有两菜一汤,他正在盛最后一道菜。   阮妤却没应他的话去坐着,而是走到一旁,绞了一块干净的帕子,等人把菜端过来放好就替人擦起额头的汗。   “……我自己来吧。”   霍青行有些不好意思,而且也觉得自己现在汗津津的,不好闻。   可阮妤多霸道呀,不让他躲,就这样抬手给人擦着,霍青行也就由着她了。她仰头给他擦汗的时候,霍青行就垂眼看着她,他那双眼睛平日不带波澜,跟一汪平静的湖水一般,如今却仿佛蕴藏着万千星辰,如春风拂面,百花盛开,灿烂无比。   阮妤原本替人擦完汗就要回座位了,忽然和他这样万般柔情的眼神一撞,心下顿时一酥,喉间也有些痒。   “……霍青行。”   她忽然喊他,声音很轻。   “怎么了?”霍青行的尾音刚落,脖子就被一双手挂上了,阮妤整个人靠在他的怀里,脚尖踮起,很是认真地问,“你要先吃饭,还是先吃我?”   “什,什么?”霍青行的耳根红了起来,声音也变得结巴了。   阮妤便没再和他说,自顾自亲了他下,还通报道:“我想亲你。”   刚刚马车里的那一吻残留的火花好像在这一刻又点燃起来了,霍青行被她亲了几下,身子也软了,正想反客为主,外头却传来一道咋咋呼呼的声音,“妹妹,你在哪?”   赫然是阮庭之。   阮妤听到这道声音,心里的那些酥痒倒是消失了大半,她双目还算清明,从容地收回手,站稳身子,倒是霍青行双眼迷离,等听出是谁来了,眉眼之间难得带了一些懊恼和沮丧,似乎在遗憾这个没能继续的吻。   阮妤看得好笑,压着嗓音和人说了一句,“等下次哥哥不在,再给你亲。”   霍青行双目明显亮了一下,等瞧见阮妤眼中的笑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撇过头,轻咳一声,说道:“……我没有。”   阮妤挑眉看他一眼,也懒得计较他的口是心非,听着哥哥越来越近的声音,走出去接人,“哥哥,我在这呢。”   作者有话要说:  哥哥一来,大人的福利就没了   大人:气气 第144章   院子里的灯火早在阮妤去屋中那会就被霍青行点起来了, 一排缀着丝绦的宫纱灯,上头绘着各式花样,有花鸟草虫,也有高山流水……这会被灯火一照, 随风一吹, 仿若活物。   而阮妤一身红色织金短褙配霜白色的挑线裙站在这如梦似幻的光影中犹如九天神女一般,她笑盈盈地看着从前厅转进来的年轻男子。   几丈之外, 一道挺拔的身影出现在阮妤的眼中。   比起三个月前, 如今的阮庭之变得更加意气风发, 也更有男人的担当了, 年少封将的他并不为此变得傲慢,甚至因为经历了从前没有经历过的, 让他更加懂得收敛。   阮妤看着阮庭之从黑影中走来,等人近了,又笑着喊了一声,“哥哥。”   阮庭之看到她, 原本萦绕于身上的沉稳内秀一散而尽, 眼睛一亮,立刻兴冲冲地朝她喊道:“妹妹!”   阮庭之这次封赏,是除了徐之恒之外的头功, 被天子授予了一个四品明威将军的封号, 如今在禁军营做事。   他这会刚从禁军营散值回来, 身上穿的是统一的禁军服饰,玄衫轻甲, 看到阮妤扬起一抹灿烂的笑容,三步并作一步跑了过来,正想好好和她叙旧一番, 只是这叙旧的话还没说出,就瞧见从热气弥漫后厨中走出来的霍青行。   脚步顿时一滞,阮庭之十分没好气地喊道:“霍哑巴,你怎么在这!”   虽然清楚这两人肯定提前见面了,但阮庭之就是非常不爽。   他也是前阵子才知道妹妹即将抵达长安的消息,虽说妹妹在信中和他说了买的屋宅的位置,但他一向不记事,禁军营又忙,他虽然觉得熟悉,但转头就抛之不管了,也是今日到门口,他才发现两人买的屋宅居然真的是比邻的!又想起当初在青山镇时,妹妹同他说的那番话,他当真是又高兴又气愤!高兴是因为以后就算妹妹出嫁了,离家也就几步距离,但凡她受个委屈,他翻个墙就能过去把霍青行揍一顿,气愤是因为还没成亲呢,妹妹就这般为霍青行考虑了……而且爹娘这次没来,他又不能日日看着他们俩,谁知道他不在的时候,霍青行会对阿妤做什么?   这样一想——   阮庭之看霍青行简直是哪哪都不顺眼,横挑眉毛竖挑嘴。   阮妤和阮庭之相处久了,知道怎么顺他的毛,笑着走上前挽他的胳膊,“我饿了,他来给我做饭,哥哥来得正好,我们刚要吃饭呢。”   阮庭之一听这话,心里的不爽果然散去一些。   等进屋瞧见桌上的菜,都是妹妹喜欢的,心中最后一点不满也渐渐消失了,这次阿娘没跟过来,索性就让霍哑巴给妹妹做饭好了,他才舍不得妹妹自己动手呢。   阮庭之心里算得门清。   做饭归做饭,还是不能久待。   作为现在这间屋子辈分最大的,阮庭之看一眼两人,轻咳一声,开口了,“先坐下吃饭吧。”等两人都坐下,又说,“你们到底还没有成婚,以后让他来给你做饭可以,但绝不能久待,免得坏了你的名声。”   “霍青行,你听到没?!”他不好冲阮妤大声,只能转头逼霍青行。   霍青行倒没有生气的意思,仍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样子,只给阮妤夹着菜,点点头,嗯了一声,“知道了,我不会坏了阿妤的名声。”   阮庭之心中稍稍满意了一些,又看向阮妤,和面对霍青行时不同,这会他只是眼巴巴地看着阮妤。   阮妤心中好笑,倒也应了一声,却没有太当一回事。   哥哥当值的时候都得留在禁军,哪有功夫管她和霍青行的事?等哥哥走了,还不是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没必要这会反驳他,反倒让哥哥不高兴。   许久没瞧见哥哥了,阮妤也怪是想他的,吃着霍青行给她夹得菜,看着哥哥明显又黑了一些的脸庞和越发有力的挺拔身形,不由柔声问道:“哥哥如今在禁军如何?”   阮庭之咧嘴一笑,“好着呢,你别担心,就是忙了点。”   见阮妤看他,似乎在问忙什么,想了想,他轻声说,“之前有人检举晋王私藏军械,陛下得知后,严惩了晋王以及与这事有关的官员,禁军营之前一任统领和晋王关系密切,新来的方统领正在彻查禁军营,我因为刚入营虽免过一劫,但因人手不足,要做的活也就多了一些。”   说起这个,他还怪有些感慨的。   以前这些权谋争斗的事,他就听那些说书先生说过,哪里想到有朝一日,自己居然会离得这么近,而且这玩意还不比其他,成王败寇,输了的话赔得可不仅仅是自己。   晋王被贬的事,阮妤前不久在路上就已经听闻了。   如今再听,其实已经没有初次听到时那般惊骇了,最初在路上听几个官差说起的时候,她手中的茶碗都打翻了……前世的晋王可没出过这样的事,想来应该是徐之恒动了手脚。   这样也好。   晋王失势,霍青行之后入朝为官就不会被贬,庄相等人也就不会出事……不过事情真的能这么一帆风顺吗?   阮妤心中不由有些担忧。   “怎么了?”霍青行正在给她剥虾,抬头瞧见她微微蹙眉,便低声询问。   阮庭之也听见了,他看向阮妤,和霍青行一样露出担忧的神情,紧张道:“妹妹,你怎么了?”   阮妤自然不好把心中的担忧同两人说,只是摇了摇头,又劝诫阮庭之,“哥哥如今在禁军做事,切忌要谨言慎行。”   “妹妹放心,我省得的。”   阮庭之知道这长安城不比从前的军营,在军营顶多就是上战场殒命的事,而在长安,牵一发而动全身,要是牵扯到那些事情中,自己出事还只是小事,就怕牵扯到家人。   他有爹娘有妹妹,自然要更加警惕才是。   阮妤见他心中有数便未再多言,心中却总还留有一抹担忧。   后头阮庭之和霍青行喝酒聊天的时候,她便看着他们没说话,其实她并不喜欢这座长安城,这里有太多的阴谋诡计,一不小心就入了那些局……可她的兄长还有她的心上人终究不是池中鱼。   他们是要越上天空的龙。   尤其是霍青行,这个男人在那座小城韬光养晦那么多年,她又怎么舍得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就让他从此埋于青山镇中?   他理应在这座古老的城池中发光,让所有人都记得他的名字。   罢了。   就算晋王来日真的能够卷土重来,前世霍青行能和豫王、徐之恒一起了结了他,这辈子照样也可以。   更不用说,如今还有她以及一个同样有记忆的徐之恒呢,阮妤这样想着,心中的那抹担忧也渐渐散开了。   ……   这天之后。   阮妤和霍青行,一个白日去酒楼,一个去书院,晚上便一起回去做饭,偶尔就在酒楼吃,阮庭之在禁军做事,没办法每天出来,但只要得空也会过来。   日子过得悠闲又自在,并没有什么扰人的事。   唯一让阮妤有些无奈的是——   那日她以为“哄骗”哥哥的话,霍青行居然把它当承诺一般去完成,但凡他们回家做饭的日子,没有别人,他陪着她用完晚膳,又把东西洗完,顶多只留两刻钟就起身离开,绝不多留。   这期间,就连和她的亲热也少了。   阮妤知他是怕有损她的名声,虽然无奈,倒也随他去了。   这样又过了几天悠闲日子,等和哥哥、霍青行一起过完生辰,张平、郑荣这个大部队也在七月中旬时分到了长安。   京城这边的酒楼前几日就已经收拾好了,由白竹夫妇领着张平他们住到了阮妤提前安排好的屋子里,又忙了几天,金香楼也就正式开业了。   金香楼刚开业的这天,阮妤请了长安城最出名的班子来舞龙舞狮,又是敲锣又是打鼓,还连着放了十多串鞭炮,可谓是把开业的气氛弄得十足。   开业前三天又有酬宾答谢的活动,但凡来店用餐者都有优惠,运气好的,还有可能免单。   长安酒楼虽然多,但人总喜欢热闹以及新鲜的东西,阮妤以这样的举动自然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开业这几天,酒楼的客人几乎就没断过。   不过新鲜和热闹始终是一时的,最主要的还是菜品好。   好在当初青山镇红极一时的菜煲还没在这流行开,因为这个,金香楼倒是又红火了一番,最开始那阵子,几乎要靠预定才能吃到,倒也有走南闯北的人曾在青山镇吃过,突然在长安吃到的时候还呆住了,虽然之前在荆州其他几个地方也吃到过,但到底不正宗,今日吃的却和在青山镇吃到过的一模一样,后来打听了一番才知晓原来不是撞了名字,而是把分店开到长安城来了。   如此一番,口口相传,金香楼的生意居然开业超过一旬也没下去。   ……   开业快半个多月了。   七月多闷热,偶尔下几场雨,不仅没能把热气消散掉,反而还让人更加闷得发慌,一年四季里,阮妤最不喜欢的就是冬夏两季,一个太热一个太冷,这天又是个艳阳晴日,金香楼生意照旧很好,阮妤让后厨熬了酸梅汤,又特地让人凿了冰放进去,但凡来吃饭的客人都会送上一大碗,给他们解渴消暑。   酒楼里每扇窗户也都让人换上了竹帘,以免外头的艳阳照进来,四个角落还放了冰块,还请工匠做了风轮放在冰块旁边,这样一来,酷暑炎日居然也透出了一些冰凉。   阮妤这间酒楼位置本就不错,正通几条主街,平时逛街都喜欢来这块地方,加上她又舍得在冰上花钱,倒也积累了一批老顾客,每到饭点,几乎座无虚席。   也不是没有人来找过麻烦。   最初他们觉得阮妤一个女流之辈,又没有什么靠山,免不得过来找她的麻烦,不想来找麻烦那日正被跟着霍青行过来蹭饭吃的窦文、冯宾二人瞧见,这两人当场一通发作,直接把人吓跑了,加上后来又有他们的宣传,不少鹿鸣书院的学子也喜欢上了这个地方,平时中午吃饭或是闲暇时分都喜欢往这跑,俨然是把这地当做他们聚会的地方了,那些可都是长安城中金贵的少爷,有他们在,哪里还有没眼见的来这找麻烦?   ……   已经到饭点了。   阮妤这几日让人做了一些新菜式,多是一些爽口的菜肴,正适合这个闷热的夏天,这会她刚从后厨出来,打算往二楼去,就瞧见冯宾、窦文从外头走了进来。   “嫂嫂!”   窦文先出声喊她。   冯、窦二人起初是因为霍青行才过来捧她的场,时日久了,倒也和阮妤逐渐熟悉起来了,尤其是窦文,他本就好吃,阮妤这间酒楼的菜肴几乎各个对他胃口,如今他们三人之中,他几乎比霍青行跑得还要勤。   对于这个称呼,霍青行起初听到的时候还红了脸,让窦文不要乱喊,阮妤倒是无所谓。   这会见他们来,也就止了要上楼的步子,笑着朝他们走去,“今日怎么这么晚才过来?”又扫了一眼,问,“霍青行呢?”   “明光被先生留下了,得晚些时候才能过来。”冯宾替她解了惑。   秋闱在即,霍青行不是长安人,之后得回荆州准备科考,也因此,他现在比其余学子学得要更多些……阮妤点点头,“那你们先上去,今日上了几道新菜式,我让厨房给你们送上来。”   窦文一听有新菜,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阮妤正要去后厨,见他们没有动身的意思,倒是又笑着问了一句,“怎么不上去?”   窦文笑道:“还有个朋友,嫂嫂不用管我们,人来了,我们就上去了。”   阮妤点点头,也没有太放在心上,刚要离开,却听到一道声音在身后响起,“明光他媳妇呢?快让我看看!”这声音颇有几分熟悉,加上说的人又是她,阮妤便停下步子,循声看去。   目光所及是一个头束金冠,身穿锦衣的少年人。   少年约莫十五、六岁,穿着一身束腰锦衣,手里握着马鞭,像是刚从练武场上下来,长眉凤眼,很爱笑,这会正歪着头往四周打量着,看着是个十分阳光的少年郎。   阮妤看得心下却微惊,难得有些失色地喊人,“豫王?”   李璋笑盈盈的脸和阮妤的脸对上时也是一愣,竟比她还惊讶地喊道:“表,表姐?”挂在窦文和冯宾身上的手也掉了下来。 第145章   豫王李璋, 乃贤妃徐氏之女。   贤妃是忠义王胞妹,也是她祖母的亲侄女,阮妤从前陪着祖母来长安时曾随祖母进宫见过贤妃,也和这位豫王殿下见过几面, 按辈分, 李璋的确得叫她一声表姐。   只不过这也是以前了。   两人这一番“认亲”,让冯、窦二人极为惊讶, 他们一会看看阮妤, 一会看看李璋, 半晌还是没忍住, 问李璋,“景舟, 明光的未婚妻什么时候成你表姐了?我记得徐家也没女儿啊。”   窦文还惊讶着。   冯宾却率先想起一个人,怪不得他上次在书院见到阮妤时就觉得有些熟悉,没想到还真是!可是那位阮家小姐不是和徐世子……   李璋显然也处于极度的惊讶之中,没来得及回答, 一伙人就在这边大眼瞪小眼。   最后还是阮妤先回过神, 她到底比他们多了一世的经历,短暂地怔忡后也就没什么了,只是心中还是十分吃惊霍青行居然和豫王交好……   这两人是怎么认识的?   她记得豫王不在鹿鸣书院读书啊。   虽说前世霍青行和豫王也交好, 但那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不过这一世许多东西都变了, 两人提前交好倒也不足为奇。加上这一世晋王已经下台, 最有可能登基的就是她眼前的这位豫王,霍青行和他交好, 问题倒也不大……不过虽是这样说,和皇子交好,阮妤心中总归还是替霍青行有些担忧。   就怕他这步子还没迈进朝堂呢, 就被人分了党派。   向来天子都厌□□政,尤其是他们如今这位天子,疑心又重。   不过她再是担心,也不可能让霍青行不和李璋往来,只能日后多叮嘱些,想来霍青行也知晓该怎么做。   李璋也终于回过神来了。   他不可思议地走到阮妤面前,说话还有些结巴,“表姐,你……你和明光?”   阮妤看着他脸上的震惊,把心里的那些想法暂且先全都压了下去,语气如常地和人说道:“嗯,我们来年就要成婚了。”   李璋看着还是很震惊,嘴唇微张,足以吞下一个鹌鹑蛋。   阮妤却没再多说,只道:“这里人多,你们先上去,我去给你们准备菜肴。”说着就朝他们一颌首,转身离开了。   李璋三人目送她离开,也朝楼上走去,虽说他们三人各有疑问,但也没在楼下这人多眼杂的地方久留,走了一会,李璋其实也反应过来了,怪不得上次问表哥什么时候成亲,他脸色那么难看,原来这两人是崩了。   他对这事倒是没什么好说的,虽然有些惊讶要跟表哥成婚的阮妤居然成了明光的未婚妻,但也仅仅是惊讶罢了。   倒是快进厢房的时候,想起一事,他忽然变了脸——   “遭了!”   他不知道明光他媳妇是表姐,今日不仅喊了明光,还把表哥也喊过来了……   ……   阮妤不清楚徐之恒也会过来,她吩咐完便从后厨出来了,刚到外头就瞧见一堆贵女由跑堂领着进来了,其中倒也有几个眼熟的,而最为眼熟的莫过于庄星晚。   庄星晚也看到了她,脚步一滞。   两人从前在宴席上见过面,虽然不熟,到底也有点头之交……这会她便先朝阮妤点了点头。   对于这位她以为的“情敌”,阮妤前世就没怎么讨厌过她,更遑论是现在了,她亦朝人点头回礼。何况怎么说霍青行如今能进书院也是托庄相的福,为此她也该谢人一番,阮妤走上前,让跑堂先去忙,自己招呼道:“楼上厢房还空着,几位小姐楼上请吧。”   众人听她这番语气都有些惊讶,就连庄星晚也多看了她一眼,其中有个娇小的姑娘率先没忍住,开口问道:“你,你就是霍青行的未婚妻?”   阮妤挑了下眉,看来这些人今日过来,意不在吃饭啊。   “是啊。”她应道,完全没有隐瞒的意思。   其中有人识得她,惊讶之余不由皱眉道:“你先前不是准备嫁给徐世子吗?怎么如今又成了霍青行的未婚妻?”说起话来,语气不由带了一些鄙夷。   除了庄星晚,其余几个或认识,或不认识的,这会看着她的目光都有些不可言说,其中有个爱慕徐之恒的更是生气道:“徐世子待你这样好,你这样对得起他吗?”   “素素!”   庄星晚皱眉喊她,又转头对阮妤抱歉道:“抱歉,我们先回去了。”她今日过来也是因为她们说想看看霍青行的未婚妻长什么样,她索性无事便一道过来了,却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阮妤倒没什么好生气的。   无所谓地说句“无妨”,眼瞧着她们要离开,便想送她们出去,却见徐之恒站在后头,正皱着眉看向那个名叫“素素”的女子。   “徐,徐世子。”   众人都没想到他会出现,一时都变了脸,庄星晚倒还好,也随大流喊了一声。   徐之恒先看了一眼阮妤,见她无碍,便又把目光投向另外几个女子,看到庄星晚的时候,似想起什么,目光停顿一瞬后才又看向那个“素素”沉声说,“她没有对不起我。”   他少年封将,却无骄奢之气,偏偏性子深沉,这才让长安城的少女们对他又敬又怕。   这会他只是简简单单一句,却让一众少女都不敢抬头,最后还是阮妤上前打了圆场,“别吓到我的客人。”又和庄星晚等人说,“还要用餐吗?”   庄星晚看一眼身边的少女,一个个都低着头,显然是被徐之恒吓到了,她有些无奈的摇摇头,和阮妤柔声说,“今日就不用了,我们改日再来。”   阮妤应一声“好”,目送她们离开,这才看向徐之恒。   徐之恒见她看过来,微微蹙眉,低声道:“……抱歉。”   “你有什么好道歉的?”阮妤好笑道,“我还该谢你替我说话呢。”   见他还是一副蹙眉的模样,也没多说,只温声说,“豫王他们就在楼上竹字厢房,你先上去吧。”   徐之恒看了她一会,沉默地抿了下唇,然后点了点头,收敛心思上了楼。   阮妤目送他上楼,其实她心里是有话要问他的,关于晋王的事,她心中已笃定是他做的,只是不知这事会不会留下什么隐患,她虽然和徐之恒做不成夫妻,但也不愿看他出事。   不过如今这个情况,显然不是说这事的时机。   还是看以后吧。   ……   又过了一会功夫,霍青行也终于来了。   酒楼的人如今都知晓他是阮妤的未婚夫,待他自是十分客气,瞧见他来,跑堂阿善就笑着迎上前,语气恭敬,“霍公子,您的朋友都已经在竹字厢房了。”   霍青行点点头,他常来店中,自然无需人引路,只环顾了一眼热闹的大厅,问人,“你们东家呢?”   阿善忙答:“东家在楼上。”   霍青行谢了人一声,没有立刻去竹字包厢,而是提着一包蜜饯先去了阮妤那,敲门进去的时候,阮妤正在看账本,见他进来,挑了下眉,“怎么不去吃饭?”   “你昨日说想吃李子铺的蜜饯,我路过就给你带了一些。”霍青行说着把东西放到了阮妤的桌上。   阮妤没有去看蜜饯,而是看向霍青行,见他额头全是细细密密的汗,心疼道:“我便是想吃,回头让人去买便是,大热天的,你何苦亲自跑这一趟。”   那家蜜饯铺子离书院有一段不短的距离,这人又惯是不舍得花钱,肯定不会坐马车过去。   霍青行却只是笑看着她,语气和声音都温柔,“没事。”   阮妤知和他说“不用”也是枉然,索性也就不再说,只道:“豫王和冯宾他们还在等你,你快去吧。”   霍青行点点头,要离开的时候见她脸上似有话要问,略一思索便明白她想问什么了,索性先留下来和她解释起来,“我和豫王算是机缘巧合认识的。”   “怎么说?”阮妤问他。   霍青行没瞒她,实话实说,“一个月前,我回家路上发现他和一群黑衣人在搏斗,便上前帮忙了,后来才知晓他是豫王。”   “什么?!”   阮妤脸色微变,第一个反应便是上前去拉扯他的衣裳,“你有没有事?”   夏衫本就单薄,霍青行一时不察,被阮妤拉开衣裳,露出半个肩膀,见她还有往下的痕迹,连忙伸手去阻拦她,红脸道:“我没事,你别担心。”   “真没?”阮妤皱着眉,还是有些不放心。   见霍青行摇头,悬着的心才总算放下一些,但还是有些没好气地和他说道:“这么大的事,你居然都不和我说一声!”   霍青行自知理亏,也不敢辩解,只能上前抱住她,低声说,“我那会没想太多,只是见他孤军奋战,有些不忍。”又说,“你放心,我那会计算过,那几个黑衣人明显不敢把事情闹大,看我过去怕引来其他人,肯定不会恋战。”   阮妤沉默看他。   见他目光开始变得担忧着急,最终还是忍不住叹口气,低声问他,“霍青行,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出事,我怎么办?”   霍青行闻言,心下一凛,脸色也跟着变了。   他那回其实也是旁观了一会,没有立刻上前,他不是不清楚多事只会引来事情,他初到长安,毫无根基,帮人也许会害了自己,只是见那少年苦苦支撑隐有败相,自己也掂量了那些黑衣人的路数,预计自己应该能抵挡一阵,那边又靠近居民区,动静大了肯定会引起注意,而且他在帮忙前还喊了一声“失火了”。   他是想好了一切安排,才上前的。   但确实——   如果那次有一点变数,他就见不到阿妤了。   而且后来知晓自己救得居然是当朝豫王,他心中的确是有些后怕。若是孑然一身,他必然无所畏惧,可他还有家人,还有阿妤……他不是一点软肋都没有。   他能猜测到向豫王动手的那几个人是谁指使的。   晋王出事,如今豫王在朝中拥护声正浓,谁最不想看见这样的局面?虽说景舟后来向他保证已经处理完那些人了,必定不会让他们影响到他的生活,也安排了斥候在坊中查看,但他还是担心……若是有朝一日有人拿阿妤和如想他们要挟他,霍青行扶在她肩膀上的手不由微微发颤。   见他脸色发白,抱着她的胳膊也在发抖,阮妤心下不忍,轻轻叹了口气。   能怪他吗?   不能。   这人一向好心。   当初汴州发生瘟疫,这人只是沿途经过,在知晓当地官员不作为的时候,修书一封送回长安,自己就留在那接手了这事,如果不是有他出面,光靠汴州那些贪生怕死的酒囊饭袋,只怕那座城的百姓只能得到一个灭亡的结局。   后来汴州的百姓给他立了长生牌位,日日供奉。   听说当初男人被贬去凌安城,路过汴州的时候,那里的人不知道从哪里得到的风声,竟一路护送他出了汴州,甚至还有些人远远跟在他身后想供他驱使。   她喜欢的这个人原本就是一个极好心的人啊。   路上碰到乞儿都会上前扶起他们,更不用说一个活生生的人在他面前出事了。   她没有怪他,也没办法阻止他。   他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以后碰到的事只会比这更可怕更严重,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陪着他一起面对和承担。   阮妤轻轻叹了口气,最后还是自己先退了一步,“霍青行,我不会阻止你帮人,但你要向我保证,无论何时,先考虑你自己,你自己的命才是最重要的,我不要什么大英雄,我只要你平平安安。”她说着揪住他的衣襟,仰头看他,声音有些严厉,“你听到没有?”   霍青行垂眸看她。   他想回答,却像失声了一般。   他紧紧拥住阮妤,点点头,等到终于能够发声了,哑着嗓音应了一声好。   他答应她。   不管什么时候,都会留下这条命来见她。   就在此时,门被人从外头推开。   李璋出现在门外,他尚且还没有看清屋中的场景,嘴里嚷道:“表姐,我听说明光来了,他在你……”话还没说完,他看着里面的情景,眼睛都瞪大了。   不是没见过这样的场景,以前被人哄着上青楼的时候,再孟浪的景象也看到过,可他还是没忍住,在两人的回眸注视下,红了一张俊脸,手挠着后脑勺,有些不知所措地往后退,嘴里说道:“我,我不是有意的,你们,你们继续。”   说着就想跑开。   想到什么又连忙上前一步把门关上,还悄悄探出一个头压着嗓音为自己辩解了一句,“我真不是故意的,刚刚门没关,我一碰就开了!”   不等阮妤二人说话,外头就是一阵跑开的脚步声。 第146章   霍青行刚刚在听到门开的时候就立刻松开了阮妤, 并且整个身子挡在她的身前,以防别人瞧见她,但显然——他还是慢了一步。   这会眼睁睁看着李璋跑开,知道李璋这是误会了, 霍青行皱了皱眉, 倒是没有立刻跟上去,和李璋虽然相处不过月余, 但他也已经摸清楚李璋的性子。李璋平时虽然是爱玩了一些, 但并不是会乱说的主, 倒是不用担心方才的景象会让旁人知晓。   “是我刚才没把门合好。”他长眉微蹙, 转头和阮妤解释。   阮妤倒是无所谓的模样,看见了就看见了, 反正李璋也知道他们在一起了,“没事。”   不过有了李璋这一打岔,她也不好再和霍青行说下去了,她抬手替男人整理了下紊乱的衣裳, “你先过去吧, 别让他们等急了。”   霍青行点点头,应了声好。   阮妤想起徐之恒也在,虽然清楚这两人都是内敛成熟的性子, 不至于闹出什么矛盾, 但还是提醒了一句, “豫王把徐之恒也喊过来了。”   霍青行一怔,等反应过来又笑了。   他看着阮妤略有些担忧的眉眼, 笑着抬手揉了揉她的头,温声说,“没事的。”   他从不怕外人外事, 只怕她不喜欢他。   如今既已拥有了她的一整颗心,又岂会再惧怕旁物?   ……   而此时竹字厢房中。   冯、窦二人正在默默喝酒,他们对面是同样在喝酒的徐之恒,只不过相比他们的局促,徐之恒就显得自在多了。   徐之恒是他们之中年岁最长的那个,又因为年少成名,不仅长安城的姑娘们爱慕他,就连少年们也都十分崇拜他,若是以前,冯、窦二人早就要询问攻打北羌的详情了,但今日……才知晓明光的未婚妻就是从前徐之恒要娶的那位阮小姐,虽说刚刚徐之恒已经同他们解释了两人从前并无婚约,也无旁的矛盾,让他们不用介意。   但两人还是觉得很尴尬。   眼见李璋红着脸,脚步匆忙推门进来,两人这才松了口气,连忙放下酒盏,又惊讶他的神情,奇道:“怎么了?”   “……没。”   李璋怎么可能和他们说他刚刚看到的情形?瞥见他表哥看过来的目光,他又没忍住脊背一僵,似乎是怕人知晓,他挺着脊背,僵着步子回了座位,坐下后借喝酒的动作避开他的注视。   “明光呢?”窦文问他。   李璋正要回答,门就被人推开了,霍青行走了进来,他环视了屋中一圈,和窦文说,“来了。”   窦文见他过来,立刻笑盈盈站了起来,“明光,你快过来!”余光瞥见对面的徐之恒,又有些担心两人会不会打起来,要是打起来的话,他这是帮明光还是帮徐之恒?   按情分还是帮明光……   但问题是他跟明光合在一起也不是徐之恒的对手啊。   真头疼。   席间,冯宾和李璋虽然不露声色,但心中也在思考这事,反倒是霍青行和徐之恒这两个当事人没有多余的反应。   霍青行走过来和众人打了招呼,又和徐之恒点了点头,十分客气地喊了人一声,“徐世子。”   “嗯。”   徐之恒也没别的表情,语气淡淡,“坐吧。”   没想到两人一点事都没有,窦文几人对视一眼后也彻底松了口气,忙拉着霍青行坐下,酒菜都已经上了,众人一边吃饭一边便聊起天。   席间免不得要问起李璋的伤。   当初李璋被人行刺,幸得霍青行出手相救,要不然等亲兵过来,只怕他们见到的就只有李璋的尸身了。   冯宾眉心微拧,压着嗓音问,“查到是谁做的了吗?”   李璋还未回答,窦文就已经涨红着脸怒道:“肯定是晋王的人动的手!”   一个月前,晋王突然被人检举私藏军械,天子震怒,当即让人彻查此事,偏偏就是这么巧,晋王刚被贬去凉州,景舟就遭人刺杀!   这若说和晋王无关,他怎么也不信!   李璋神色微黯,握着一盏酒沉默不语,倒是坐在一旁的霍青行沉默一瞬后开口,“不一定是晋王。”   席间其余四人抬头看他,窦文皱眉,“明光,你在说什么?”   霍青行放下手中酒盏,抬头道:“这个时候谁都能猜到是晋王动手,对他并不利。”   窦文皱眉不语。   也是,景舟一出事,他就以为是晋王动手,可对于一个被贬去凉州而言的王爷而言,这一招也太损人不利己了。   “那你说是谁?”问的是徐之恒。   霍青行摇摇头,“我也不知,唯一能够知道的是,即使没有旁人,想必晋王也会'动手'。”   徐之恒看着他没有说话,眼中却藏着欣赏。   李璋和冯宾神色微变,唯有窦文奇怪道:“明光,你说话越来越奇怪了,你刚刚说不是他动手,怎么现在又变成晋王会动手了,他到底是动了还是没动?”   “呆子。”   冯宾叱他,“你觉得私藏军械是什么罪?”   窦文一呆,还未回答便又听冯宾沉声道:“左右不会只是一个被贬去凉州的罪名。而今,晋王虽然被贬,但封号和爵位都在,难保有一日不会卷土重来?”   “这……陛下为何不严惩晋王?”窦文语气讷讷。   屋中其余四人却都清楚,天子看重制衡,当初有晋王、豫王分抗于皇储,若是晋王真的失势,那么就真的无人再能与豫王抗衡了?只是天子之举,又岂是他们能评判的?   最后还是李璋一脸无所谓地笑了起来,“不说这些了。”   出生帝王家,他早就知道父子兄弟情分淡薄了,也没什么,他还有母亲,还有舅舅、表哥,还有冯宾、窦文这些朋友,如今,他还有明光。   他笑着举杯,又和霍青行说,“父皇知道你帮了我,还想给你封赏,但我怕现在给你封赏,难免惹人眼红,便要求父皇等你高中之后再嘉赏给你。”   “明光,我等着你高中!”   霍青行救他并不是因为这些,只不过也没说拒绝的话,既然早就让人眼红了,一味地收敛并不会让他人放心,既如此,不如乘风直上,只有站在高处,才有能力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   他亦举杯,酒盏微微倾斜朝人一碰,应道:“好。”   冯、窦二人也笑着举起酒杯。   李璋看了一眼孤坐在一旁的徐之恒,喊了人一声,“表哥。”   徐之恒看他一眼,举起酒盏,杯盏轻碰间,他看的却是霍青行,他想起前世离世前的遗憾,那会遗憾死前不能和人好好喝一回酒,没想到如今倒是如愿了。   屋外阳光正好,透过覆着白纱的窗棂照射进一堆灿烂金芒。   而屋中酒意正浓。   阮妤路过的时候,听到里头传来的笑语声,脚步微顿,她并未进去,只是站在红木铺成的走廊上,兀自笑了一会,而后才一步步拾阶而下。   *   酒席结束后,霍青行和冯、窦二人还要回书院,可窦文刚才多饮了几盏,这会醉醺醺的,哪里是能去书院的样子?   阮妤过去的时候,李璋和冯宾正一人扶着他一边。   “怎么喝这么多?”阮妤微微蹙眉,又让人把刚才准备的醒酒汤拿过来。   窦文喝过后还是不大清醒,李璋只好看着霍青行和冯宾说道:“你们先回书院吧,给他告个假,我带他回家去。”   上课的时辰快到了,霍青行和冯宾想了下,也就没久待。两人走后,醉醺醺的窦文看了一眼身边的李璋,忽然嘿嘿笑道:“明光,你怎么还变矮了?”   被认错的李璋听到“矮”这个字简直不能忍,气得收了力道拍了他的头一下,“胖子,你看清楚我是谁?”   窦文摸摸脑袋,又看了一眼,咕哝道:“景舟啊。”他还醉着,东西南北都分不清,只是指着李璋的眼睛说道:“你和明光的眼睛看着还挺像的。”   阮妤正目送霍青行离开,听到这话,回头看了一眼李璋的眼睛。   平时不认真看也没觉得怎么像,这会认真看着,李璋和霍青行的眼睛还真有些相像,都是一样的凤眼,带一点点琥珀色,只不过霍青行性子内敛冷静,平时很少笑,而李璋性子活泼,这双凤眼总带着笑,才让人忽略了。   “真是醉糊涂了,懒得理你。”李璋想把人扶起来,又发现窦文实在沉得很,自己一个人明显搬不动,只好求助徐之恒,却见徐之恒正看着他不知道在想什么。   “表哥?”李璋喊人。   徐之恒回过神,“怎么了?”   “你快帮我一起抬下。”   徐之恒点点头,上前扶起窦文。   重力消失大半,李璋终于得以喘息了,他起身和阮妤告别,“表姐,那我们就先走了。”   阮妤笑着点头。   徐之恒看她一眼,没说话,只是和她点了点头,而后扶着窦文往外走。   阮妤目送他们离开,也没把之前那事当一回事,转身进了后厨。   ……   等送完窦文回府,徐之恒和李璋这才离开,“表哥现在回家吗?”   “嗯。”   徐之恒看他一眼,“母亲想你了,你若无事便和我一起去。”   李璋笑着翘起一抹唇,“我也想舅母了。”正要答应,想到徐长咎,又悄悄问了一句,“舅舅在家吗?”见徐之恒点头,立马变了脸,咕哝道:“那我不去了,舅舅看到我肯定又要训我,我还是回宫看母妃吧。”   徐之恒不置可否,看着李璋策马离开,想到刚才窦文那句胡话,想起前世的事,忽又皱了皱眉,只不过很快又摇头把这个想法抛之脑后了。   回到家,他先问了父亲在哪,得到出去的消息,便先去母亲院子给人请安,进去的时候瞧见屋中丫鬟正在收拾茶盏,显然刚才有客来过。   “刚才谁来了?”他问丫鬟。   丫鬟忙答:“是庆国公府的夫人小姐。”   徐之恒皱了皱眉,他回京几月,家中女客就不曾断过,知道母亲这是想做什么,他虽无奈,却也不好说什么,便只好问,“母亲呢?”   丫鬟还不曾答话,一个衣饰华贵的美妇人就从里头出来了。   妇人不足四十,梳高髻簪珠钗,一身深紫镶边长袄,上施金绣云霞翟鸟纹,瞧见徐之恒来了,便笑着弯起一双杏眸,语气温柔地问道:“和你表弟吃完饭了?”   徐之恒给人请了安,又亲自扶着人步上主位,这才把刚才给人打包的吃食递给一旁伺候的方嬷嬷。   方嬷嬷拿到糕点,立刻笑了起来,“还是咱们世子有心,出去一趟还记得给您带吃食过来。”   萧氏也高兴,却还是握着徐之恒的手嗔道:“家里什么吃的没有,哪里需要你特地去买这一遭?”就像这世上所有普通的母亲一样,既欢喜自己的孩子惦记着她,又怕他操劳。   徐之恒还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模样,闻言也只是说道:“吃饭的那家酒楼糕点不错,想着您喜欢,便带了点。”   正逢方嬷嬷摆好糕点呈上来,萧氏挑了一块吃了一口,味道的确不错,爽口不腻,正适合这个夏天,便又问,“哪家酒楼?回头我想吃了让人去买。”   “金香楼。”   徐之恒语气如常,萧氏脸上的笑却是一僵,拿着糕点的方嬷嬷神色也微微变了一下,她看了一眼萧氏,把糕点置于一旁,而后把其余丫鬟也都打发了下去,自己也跟着走了出去。   没了其他人。   萧氏把吃了一口的糕点放在一旁,问徐之恒,“恒哥,你实话告诉娘,你是不是还喜欢阿妤?”   徐之恒抿唇,袖下的手指也微微收起一些,“没有。”   “真没有?”   萧氏看他,似乎想从他的脸上找出一点端倪,等人再度否认,虽清楚他此话不真,却还是换了一副柔和的表情看他,语气是一贯的温柔,“你若真喜欢便和我说,我和你爹都不是墨守成规的人,也不讲究门第家世,虽说阿妤现在不是阮家的孩子了,但你若是喜欢,阿娘也不会拦你。”   徐之恒仍摇头,语气淡漠,“阿娘,我现在没心思考虑这些,而且她也已经有未婚夫了。”   这是萧氏不知道的事,她稍稍有些惊讶,却没问,心中到底是放心了,说句实话,当初这门亲事,她就十分不满意,只是长辈提议,以她的性子又不好明着拒绝,但旁人提起的时候,她也从来没有真的承认过。   如今知晓阮妤已有未婚夫。   她心中满意,脸上却还是适时地露出一抹遗憾,“如此倒是你们有缘无分了,也罢,你们虽然成不了,但到底也有一起长大的情谊,日后若有什么需要,我们也多帮衬着些。”   徐之恒嗯一声。   “我还有事要处理,就不陪母亲说话了。”说着便起身往外走。   萧氏也清楚这会同他说那些贵女不是一个好时机,便也没拦人,目送他离开,等方嬷嬷进来询问糕点怎么处置的时候,她才冷了脸,“扔了。”   又嘱咐道:“别让恒哥瞧见。”   方嬷嬷忙应了,又说,“我见恒哥对那位阮小姐不是没有情的样子,要不要派人去那位阮小姐那看着?”   萧氏闻言是思索了片刻才摇了摇头,“若是被恒哥瞧见,反倒要怪我,罢了,反正那丫头已经有未婚夫了,以恒哥的性子便是再喜欢也不会如何。”   她端起茶喝了口,又问,“王爷呢?”   “一大早就出去了,还没回来呢。”   萧氏点点头,想起一事,蹙眉问,“今日是七月初几?”   方嬷嬷一怔,过了一会才答,“七月二十四。”话音刚落,她自己也先反应过来了,脸色微变,不等开口,萧氏却已经冷笑着砸了手中茶盏。   水花四溅。   萧氏的脸冷得仿佛裹了冬日冰霜。   七月二十四,正是萧明月,她那堂姐的生辰。 第147章   徐之恒从萧氏的院子出来后, 一路朝自己的屋子走去,还未走到就在半路瞧见了归府的徐长咎。   徐长咎一身束腰玄衣,被侍从簇拥着往他这边走来。   男人身材高大,从远处走来就如一座巍峨的高山, 挺拔宽厚的背影让人远远瞧着就觉得安心, 他眉如刀锋,五官凌厉深邃, 与他同出一辙的薄唇永远是紧抿的状态, 整个人就像一根紧绷的弓弦, 从来没有一刻放松。   也不会笑。   在徐之恒近二十年的人生中, 他几乎从未见他的父亲笑过。   这个让北羌等族闻风丧胆又颤畏不已的大魏战神就如真正不通情爱的天神一般,即使是在自己的家中, 他也从来没有展露过一丝轻松的笑颜,对妻子如此,对子辈亲族如此,对他也如此。   可徐之恒并不为此觉得沮丧或心怀怨愤。   这个男人是他这一生唯一崇拜仰慕的对象, 他是他的标杆亦是他要追逐的高山, 从幼时见他一身铁甲向他走来时,他就暗暗许诺长大后要和他的父亲一样保家卫国。   “父亲。”在男人快走到跟前的时候,他微微低头, 朝人行礼, 语气恭敬。   徐长咎身后的侍从也纷纷向他问安, 徐长咎却未多言,只是点了点头, 看了眼他过来的方向,问他,“刚从你母亲那过来?”   徐之恒应道:“是。”   徐长咎微微颌首, “多陪陪你母亲。”说完便想越过他往前走,擦肩而过的时候忽然听到自己这个同样寡言少语的儿子第一次在不是战场的地方主动向他询问,“父亲是不是已和陛下商量攻打大秦?”   要离开的步子忽然滞在原地。   徐长咎侧头,眼中闪过一抹惊讶,但也只是短暂的一会功夫,他便恢复如常了,没有隐瞒,他开口,“是。”   今日他进宫便是和李绍、庄黎商量此事。   李绍也已经同意了。   睿宗年间,大秦、突厥、鲜卑、北羌等异族都是大魏最强劲的对手,那个时候的大魏前有狼后有虎,除了当初如日中天的云南王根本没有可以与他们一战的将军。   可云南王再厉害也是人,他终究会老去。   大魏最孱弱的那段时间,只能靠割地、和亲、附赠美人珠宝才能保住一时的太平,而边境一带的百姓就像奴隶一般,只要燃起战火,城池被攻破,他们就会成为那些异族的玩物,男的被打死,女的被玩弄,就连老人小孩也不会被放过。   徐长咎年少时曾随云南王出征。   那个时候的他还远没有如今的沉稳,看到被战火抨击的城池,看到无家可归被人蹂躏惨死的百姓,看到随处可见的尸首,他恨不得举起手中的长枪冲到那些异族的军营中杀光那些人。   可年迈的云南王握住他的手腕,阻止了他莽夫般的行为,他说,“一个人的力量始终是微弱的,你这样过去最多只能杀死十多个战士,而你自己也将殒命。”   “那又如何?”   年少的他仰着头,语气不忿又无所畏惧,“能杀多少杀多少,就算没了这条命,我也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年迈的云南王那会看着他,摇头笑笑,他松开他的手腕,没再阻拦他,只是问他,“你想做一个淹没于尘埃中的普通将士还是保护大魏疆土的将军?”   年少的徐长咎还不懂这两者的区别。   他只想杀光那些异族,让他们的铁骑没有办法迈进大魏城池一步,至于做将军还是将士,他根本无所谓。   老者似乎知道他的想法,看着他说,“你若只想做个将士,我不会拦你,你若死了,功名册上会写上你的名字,我还会向陛下为你封赏。可我希望你能韬光养晦,忍一时之辱,然后成长为可以保卫大魏疆土的将军。”   “这个世道太乱,一味地以卵击石只会让这个国家越来越衰败,我老了,只有靠你们这些年轻人才能让这个国家变得更好。”   “一个人的力量太弱,但荧荧之火,聚集的多了也能成为燎原的大火。”   “长咎,你现在想清楚了吗,你要做什么?”   ……   那一桩对话让他开始学会韬光养晦,学会忍一时之辱,在敌人猖狂的岁月中一点点成长,后来他遇到了有一样志向的李绍、庄黎……他永远记得李绍与他说过的那些话,“父皇被异族的铁骑吓怕了,他不敢骑马不敢射箭,生怕一不小心就会像祖父一样死于异族的铁骑之下。可我不怕,我李家先祖也曾破过匈奴、也曾远征大宛,也曾强盛到让万邦来朝!”   “我是李家的子孙,先祖曾做到的,我也能做到!”   “终有一日,我要把那些踏过我大魏城池的铁骑全都赶回他们的部落,我要让他们听到大魏的名字就瑟瑟发抖!”   就是因为这一番话,他和庄黎开始效忠李绍。   那个时候的他们就如云南王所言,只是荧荧之火,可这些年,就是靠他们这一点点荧荧之火赶走了鲜卑、突厥,大宛、朝鲜……那些曾经猖狂的部族重新臣服于他们,再也不敢向大魏踏进一步,让那些曾经和亲的公主终于可以回归家乡,让那些被异族践踏的土地恢复原本的面貌。   而今。   北羌也被他们收服。   此后,他还会收服大秦、乌丸、匈奴……   这是他一生的使命和目标,他永远不会后退。   “这次,你不用去。”徐长咎开口,看向徐之恒的目光和语气难得带了一些和缓,“你这些年一直跟着我东征西讨,我都忘记你已经到了成亲的年纪,这次就留在家中好好陪你的母亲。”   “若有中意的姑娘便和你母亲说。”   “不,”   徐之恒拒绝,“我要去。”   看着徐长咎微微蹙起的眉峰,徐之恒并没有退让,“我如今没有喜欢的姑娘,与其耽误她们,倒不如随父亲先收服大秦,父亲也不希望我和不喜欢的姑娘相敬如宾一生吧。”   他知道父亲不爱母亲。   他对母亲有尊敬有守护,可以给予她所有想要的一切,唯独没有感情。   果然——   本来还想说什么的徐长咎在听到这话,沉默一瞬后没再说什么,他只是拍了拍徐之恒的肩膀,“那你和你母亲好好说。”而后便未再多言,自顾自去了书房。   徐之恒目送他离开才转身朝自己的院子走。   他要跟父亲一起去收服大秦,除了不想成婚这个原因,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前世父亲就是死于征战大秦的途中,说是中了敌军的毒箭,不治身亡,可他后来查到那支毒箭根本不是大秦人射的,而是父亲身边的副将葛峰!   葛峰早就投靠晋王,当初就是听从晋王的吩咐在战场中毒杀父亲,虽说如今晋王已经被贬到凉州,葛峰也被他想法子解决了,但他还是担心。   所以这次,他必须得去!   他绝不能让父亲和前世一样死得不明不白。将士,可以死于战场,却绝不能死于那肮脏的阴谋之下!   ……   金香楼。   已是傍晚时分,这会正值晚膳时间,酒楼客人依旧不少。   阮妤刚从后厨出来,就看到霍青行来了,她笑着朝人走过去,“今日不回家吃饭了,酒楼今日上了新菜,我们就在这吃吧。”其实是舍不得男人每天读书这么辛苦,回家还要做菜洗碗。   所以这阵子阮妤都是和霍青行在酒楼吃饭的。   只是没想到男人摇了摇头,和她说,“刚刚庄相遣人给我来信,让我们去庄府用晚膳。”   “什么?”   阮妤微微一怔,庄相邀请他们去吃晚膳?她微微蹙起柳眉,奇怪道:“庄相怎么突然想到邀请我们去府中吃饭了?”而且还是邀请他们两个人。   如果只是霍青行,还说得过去。   她算是怎么一回事?   霍青行也不清楚,他是散学的时候收到庄家下人的邀贴,说是庄相今晚得闲,邀请他和阮小姐一起吃晚膳。   他心中虽奇怪,却也没有拒绝。   来长安这几个月,他受庄相照拂颇多,应承下来后便来金香楼找了阮妤,见她微微蹙眉,又笑着安慰道:“别担心,庄相人挺好的,想来就是请我们吃顿便饭。”   阮妤还是觉得奇怪。   她跟霍青行还未正式定亲,怎么着也不该被一起邀请去家中吃饭,但想着庄相的为人以及这些日子对霍青行的照拂,她也没再犹豫,让人去准备一些糕点,然后和霍青行抱怨道:“该早点和我说的,如今这个时间再去外头买来不及,只能拿些酒楼的糕点送过去了。”   “我也是散学的时候才知道。”见她还是皱着眉,霍青行温声安抚,“上回我去见庄相的时候,他还和我夸赞你做的糕点好吃。”   阮妤听他这么一说,心里的紧张倒是散去不少。   也罢。   既然是便饭,送礼反而生疏,倒不如送些自己做的糕点,而且她和霍青行又没求人之处,只是怀着一份感恩的心罢了。等白竹拿来糕点,霍青行便率先接过,阮妤交待几句便跟霍青行一起乘着马车去了庄府。 第148章   庄府位于长安城最繁华的长乐坊中, 这里大多住的都是王孙贵族,徐家也在这……阮妤从前和祖母来长安都住在徐家,庄府却当真是两辈子头一次去。   马车从金香楼出发,在路上走了快有两刻钟才到庄府门前。   门前的下人早早就得了通知, 见马车停下立刻迎上前, 瞧见霍青行扶着阮妤出来更是客气道:“两位来了,老爷和小姐已经在里头等着了。”   霍青行点点头, 把阮妤扶稳到平地才松手, “我们进去吧。”   阮妤微微颌首, 应一声好。   两人由下人领着, 一路穿花拂叶至花厅。   阮妤这一路都没有说话,心中却有些惊讶, 庄家下人对霍青行竟这般恭敬?是因为霍青行受庄相赏识的缘故吗?而这一份惊讶在花厅前见到庄管家时尤甚,她从前虽然没来过庄家,但这位庄管家,她也算是见过几面, 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 更不用说是管着庄府庶务的管家了,只怕朝中那些五、六品官员见到这位庄管家都得客客气气、恭恭敬敬,她以前见这位庄管家也都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 如今——   两人还没到花厅。   他就已经笑着迎过来给他们请安了, “霍公子, 阮小姐。”   “庄管家。”   霍青行率先朝人拱手一礼,阮妤也跟着还了一礼。   庄管家却不肯受, 忙避让开了,看着霍青行的眉眼是一贯的温和,就像一个老者看着自己的子侄一般, 语气温柔,“老爷和小姐就在里面,公子和阮小姐快进去吧。”   霍青行微微颌首,转头看阮妤,见她神色略有些怔忡,便轻轻喊了她一声,“阿妤?”   “嗯?”阮妤看他。   “怎么了?”他的声音压得轻,眉目却含着担忧。   庄管家听到动静也跟着看了过来,阮妤把心中的惊讶和奇怪压下,笑着摇摇头,“没事,进去吧。”   霍青行垂目看她,确定无碍,这才点了点头。   两人并肩由庄管家领着走了进去。   花厅中并无其余丫鬟随侍,只有庄黎父女,见他们进来,庄星晚便站了起来,微微颌首向他们问好,阮妤和霍青行也回了礼,而后又向庄相问安。   “庄大人。”   阮妤垂首向人问安。   记忆中的声音并没有立刻响起,倒是一道略带审视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内阁首辅,百官之首,这样一位高官的注视,纵使是活了两辈子的阮妤也不由觉得身形微僵。   好在审视只是一瞬。   很快,她就听到了庄黎的笑声,“快起来吧,我记得你单名……”庄黎似想了想,才问,“是一个妤字?”   阮妤谢了人,起身应道,态度恭谦,语气却不卑不亢:“是。”   “你祖母可好?”   庄黎问她,仿佛在和晚辈叙旧。   阮妤便也把自己当作一个晚辈,笑着答道:“祖母身体很好。”   庄黎捋着胡须点点头,“你祖母身体一向康泰。”而后又给了她一道消息,“阮东山的调令下来了,估计用不了多久,你们祖孙就能在长安团聚了。”   阮妤嚯的一下抬起头,脸上的惊喜藏也藏不住,见庄黎仍含笑看她,压抑着激动的心跳朝人道了谢。   身边的霍青行也高兴,低头看着阮妤,唇边也泛着一抹笑。   坐在主位的庄黎看到霍青行这副神色,原本藏于心中对阮妤的审视也终究烟消云散,虽有遗憾,但他也只是看着两人开口道:“好了,先入座吃饭吧。”   “是。”   饭桌是圆桌,总共也就摆了四个位置,阮妤和霍青行分别入座。   菜都是家常菜,唯一让阮妤有些惊讶的是桌上居然摆着一盘栗子糕,这吃正餐的时间怎么会有糕点放在这?她神色微怔,等反应过来今天是什么日子又有些惊讶。   原来今天是丹阳郡主的生辰吗?   可这样的日子,庄相怎么会请她和霍青行过来?   “阮小姐,是饭菜不合胃口吗?”身旁传来庄星晚压低的声音。   阮妤回神朝她一笑,“没。”   她敛了心神吃起饭。   四个人一道吃饭,席间大多是庄黎和霍青行在说话,说的都是当今时事,然后便是考察霍青行的功课,等一餐饭吃完,已是戌时。   庄黎并未留他们,只是在临走前让庄管家打包了一份栗子糕给他们。   霍青行稍稍有些惊讶,正要拒绝,庄星晚便笑道:“我家中厨子做得最好的便是栗子糕,霍公子和阮小姐回头若饿了可以填肚子。”   如此。   霍青行也就不好再拒绝了。   “那我们先走了。”他拿着食盒朝庄黎父女拱手,而后便带着阮妤出去了。走到府外,见阮妤要上马车时还回看身后的庄府,霍青行把食盒放好后问她,“怎么了?”   “没什么。”   阮妤笑着收回目光,心中却还是有些怪异,她总觉得庄家怪怪的,却又说不上来,或许……是她想多了吧。   霍青行也没多想,温声,“走吧,该回去了。”   “好。”   ……   庄府内。   庄星晚看着庄黎,见他还目送着刚才两人离开的那条小道,轻声提醒,“爹爹,人已经走了。”   庄黎像是才回神,看着身边女儿关切的面貌又笑道:“阿晚也快回去歇息吧。”   “……是。”   庄星晚点头,她知道只要涉及丹阳郡主的日子,爹爹的心情都不会好,想必今夜爹爹又要留宿书房酩酊一场了,她知道劝不动,也就不再劝,只能温声说道:“喝酒伤身,爹爹切莫多喝。”   庄黎笑着应好。   眼见庄星晚转身离开,忽然喊住她,“阿晚。”   “嗯?”   庄星晚回头看他,“爹爹怎么了?”   庄黎原本是想问她是不是已经知道了霍青行的身份,但见她眉眼清明,心中便已有了答案,他没再问,笑着摇了摇头,“没事,去休息吧。”   庄星晚应声告退。   而庄黎站在廊下,目送她离开,又在原地站了一会才朝书房走去。   还是那间书房。   他取出藏于锦盒中的画像,看着画像中明媚娇艳的女子自言自语,“你看到了吗?小行已经长大了,还有喜欢的姑娘了……其实我原本是想把阿晚许配给他的,这样他就能名正言顺喊我爹爹了。”   “可那个孩子和你一样,一根筋,我若真这么做了,只怕他得埋怨我一辈子。”   “不过那个丫头也不错。”   “等下次,等下次若有机会,我让小行带着那丫头来给你磕头,好不好?”   ……   夜深了。   庄府书房的烛火迟迟不歇,同样不曾熄灭烛火的还有好几处地方。   宫中,李璋陪着贤妃吃完晚膳又绕着院子走了几圈,说了不少家常话,这其中免不得要说起阮妤三人的事,“我也没想到,表姐居然要嫁给明光了,我还以为她会和表哥在一起。”   贤妃听到这个也有些惊讶。   她已知晓阮妤不是阮家亲生的事,但对这个孩子的喜爱仍在,也清楚恒哥不是注重门第的人,不清楚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只是在听人说道“不过我看表姐挺喜欢明光的”,沉默一瞬也就抚着他的头柔声说,“你表姐喜欢就好。”   “嗯!”   李璋点点头,又笑着说,“表姐如今做的菜可好吃了,回头阿娘若是觉得无聊就把表姐喊到宫里来,让她陪您说说话。”   贤妃笑笑,也应了好。   “还有明光,他上次救了我,等回头他们大婚,阿娘可一定要好好答谢他们!”   “明光”这个名字,贤妃已听他提过无数回,这会不由笑道:“你就这么喜欢你这个新朋友?”   “喜欢啊。”   李璋笑道:“他跟别人不一样,其他人知道我的身份只想着巴结我,可他知道我的身份不仅没有巴结,还想离我远远的,要不是窦文和冯宾正好和他交好,只怕他都不肯见我。”   说起这个,他又忍不住撅起嘴,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贤妃听他这样说,心中对他口中的“明光”倒也有几分赞赏,她从来不阻挠他交朋友,如今也是,只是说了一句,“他到底还只是个学生,你也莫要总去找他,秋闱在即,别耽误人读书了。”   李璋心中有数,自是点头应允。   母子俩又说了会话,等到快下匙的时间,宫人来提醒他该出宫了。李璋惯爱撒娇,这会也不顾自己已经长大,仍把脸埋在贤妃的膝盖上依依不舍蹭着,“阿娘明日记得再给我做红烧狮子头,等我从练武场回来,还要来吃!”   “好。”   贤妃今年三十余岁,面庞似月,眉眼温润,她和徐长咎虽是同父同母,性子却截然不同,如果说徐长咎是捂不热敲不碎的石头,那么她就是一条温和的潺潺流水,包容万物。   暖橘色的烛火照在她的脸上。   她的声音如她的面庞一样温柔,“练武的时候要小心,要好好尊敬教你武功的师父。”   李璋对她这番老生常谈的话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唔唔点了点头,又赖了一会便起身告辞了,贤妃喊人送他出去,自己又坐了一会才由宫人扶着朝内殿走去。   等卸了钗环洗漱完,送李璋出去的宫人也回来了,见她神色苍白,贤妃微微蹙眉,“怎么了?”   “陛下,陛下又喊人把冷宫的卫氏带到建章宫了,奴婢和王爷出去的时候正好看到他们抬着满身是血的卫氏回去。”宫人压着嗓音说道,声音还有些发颤。   贤妃一怔,“今天是什么日子?”   听人答了,兀自呆了一会,摇了摇头,叹道:“十七年了,他还没有忘记。”   每年丹阳的生辰和祭日,李绍都会让人把卫氏带到建章宫鞭打一百鞭子,十七年,当初那位骄傲到不可一世的四皇子妃,李绍的原配,早就成了冷宫的庶人,她日日被人用汤药吊着,想死死不了,想活又活得如此痛苦,有时候她路过冷宫都能听到她痛苦的叫喊声。   她说自己冤枉,说自己没有害丹阳。   她信。   可李绍不信。   那个男人没有发泄的途径,只能一股脑把怨恨都放到了卫氏的身上,他年年着人鞭打卫氏,仿佛这样就能减轻一些痛苦,减少一些他失去丹阳的遗憾。   可有什么用呢?   人死不能复生,失去的,终究是不可能再找回来了。   贤妃在镜前静坐半晌,终是什么都没说,只是说道:“安置吧。”   宫人应喏,扶着人进去的时候,到底还是问了一句,“陛下如今每日忙着和那些真人见面,前朝后宫议论纷纷,您当真不管吗?”   “我管有用吗?他从来不听我的话,何况中宫娘娘还在呢,哪里轮得到我越俎代庖。”贤妃语气淡淡,没什么情绪,见宫人双眉紧蹙,知她是担心李绍的身子坏了,又道,“放心吧,他心里有数,不会坏了自己的身体。”   宫人不信。   从前也有天子迷恋丹药妄图长生,最后服用丹药而死的事。   “旁人都觉得他这些年荒诞好欺,可你见谁从他手里讨到一丝好?大权都在他手中,没人能越过他手中的皇权,而且……”她也不觉得李绍已经荒诞到会相信那些江湖骗子的长生之言了。   甚至。   她根本就不相信李绍会期盼着长生。   可他到底想做什么?贤妃不得知,也不想知。   她曾经也对李绍动过心,可她知道帝王之爱不会长久,所以早早就守好了自己这颗心,没让自己的真心错付。这些年,她不争不问,只过她的安生日子,不过如今……   晋王被贬,中宫震怒。   想必她这安生日子也过不了多久了。   贤妃想到这,终究还是轻轻叹了口气,又交待一句,“回头告诉豫王府的长史,让他多盯着些豫王和他身边的人,别在这当口闹出什么事。”   宫人应是,心中却不解,“陛下难道真想等到老了再立储?从前有晋王也就算了,可如今晋王都被贬到凉州了,他为何……”   话还没说完就被贤妃瞥了一眼。   那一眼明明什么情绪都没有,却愣是让她脊背发寒,她连忙低头,“奴婢僭越了。”   “日后不可再说这样的话,不管是在什么地方。”   听人应声,她才收回目光。   心中却明白,李绍哪里是想等到老了再立储,只是如今的这几个孩子都不是他喜欢的,他唯一喜欢的那个孩子早就随着丹阳的离世而消失了,连带着把他唯一一点血缘亲情也收得干干净净。   风敲窗木。   偌大的殿宇响起一道轻轻的叹息。   而建章宫,玉阶上鲜血还未被清洗干净,几个小太监正跪在上头擦着卫氏留下的鲜血,他们低声议论这一年两次的惩戒,不明白陛下对这位庶人娘娘到底有什么怨恨,被大太监元德听见又是一顿斥责。   等小太监们收拾完退下,元德看了一眼身后紧闭的大殿又轻轻叹了口气。   他没进去,手持拂尘看着天上那轮皎洁的月亮。   而内殿之中,长烛林立,一个穿着玄色衣裳的颀长身影穿过一层层帷幔走进一间满是画像的屋子,他低着头,戴着金冠的长发随意披散在身前身后,甚至还遮住了一半的面貌。   可即使如此,也盖不住他那张俊美的面容。   那张曾经吸引了长安城万千少女的面容,经历了年岁的沉淀,就像一杯醇厚的美酒,越来越引人沉醉。可惜的是,这样一张俊美无俦的面容早在很多年前就没了笑容,那双好看的眉眼之间全是阴霾,让人看得就不寒而栗。   只是这一抹阴霾在走进那间画室的时候忽然烟消云散,他一步步走进画室,最终却走向一条幽深空寂的暗道。   ……   没过几日,众位学子殷殷期盼的秋闱也终于快来临了。 第149章   城门口。   李璋他们已经和霍青行道完别了, 这会便走到一旁,把说话的时间和地方让给阮家兄妹。   阮庭之倒是没什么好说的,他昨夜和霍青行喝酒聊天,要说的都已经说了, 这会看了眼身边的阮妤, 见她柳眉紧蹙,不由微微一叹, 原本不喜欢妹妹总跟霍青行相处的他今日倒是难得没有阻拦他们, 甚至还牵着马走到一旁等候, 给了他们空间道别。   “我科考完就回来, 不会很久的。”霍青行见阮妤迟迟不说话便率先开了口,见她仍蹙着眉, 又看了眼不远处,察觉他们都没有回头的迹象便悄悄伸手替她抚平微微蹙起的柳眉,压着嗓音说,“乖, 别皱眉了。”   阮妤被人抚平柳眉, 不一会却又蹙起眉心。   她原本是打算和霍青行一起回家的,谁想到长安的酒楼比赛也快开始了,若是别的比赛也就罢了, 可这次长安举行的酒楼比赛汇聚各大州府的酒楼, 她参赛不仅仅是为了金香楼, 也是为了江陵府,也因此……她没法和霍青行一起回去。   轻轻叹了口气。   她也知道行程已定, 她这次注定没法陪他一道,只能再次仔细叮嘱,“你回去路上小心点, 好好考试,还有和你一道考试的那些人,你也注意些,切莫因为旁人连累了自己。”   时下科考对学籍一事十分看重,非本府人士不得参加。   也因此科考前会有人作保,一般五个学子便会有一个保人,倘若学籍有不对的情况必须立刻上报,若是隐瞒不报,五人都会被连坐取消功名。   阮妤这阵子左思右想也想不出前世霍青行为何会被取消功名,甚至不允许再进行科考,霍青行的品性和为人绝对不可能在科考的时候出现不当的情况,唯一有可能的就是被人连累了。   而前几天她做梦梦到前世的事,倒还真让她想起一桩荆州连坐案。   只是她那会对这些并不关注,也因此并不清楚涉事的人员有谁……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才导致霍青行前世被革除功名,阮妤只好仔细叮嘱人几番,让他多注意一些。   她不能跟过去,只能靠霍青行自己了。   霍青行听她说了好几遍却也不觉得烦,仍笑着点头应允,温声应道:“好,我会注意的,你放心吧。”   阮妤知晓他的性子,她既有叮嘱了,他便一定会仔细小心,又怕再这样说下去耽误他回去,便把不舍压下,轻声说,“好了,去吧,我等你回来。”   霍青行点了点头。   他心中也不舍,却不愿表露,免得让她瞧见更加难受。   只能抬手摸了摸她的头,“那我先走了。”等阮妤点头又看向阮庭之,喊了人一声,阮庭之牵着马过来,霍青行便和人说,“这阵子阿妤便拜托你了。”   阮庭之一听这话就没好气地想跟人翻白眼,到底离别在即,忍住了,最后只是说了一句,“还要你说?好了好了,快走吧,也不怕路上耽误了。”   李璋等人这会也过来了,和霍青行笑道:“明光放心,表姐有我们照顾呢!”阮庭之在,冯、窦二人也不敢喊嫂嫂,便随大流喊阮妤一声姐姐。   霍青行点了点头,又看了他们一眼,这才转身,还未迈出步子,忽然听到阮庭之在身后喊他,“喂,霍哑巴!”   霍青行转身。   阮庭之仰着下巴看着他,“好好考,拿个第一回 来,我和妹妹在这等着你来报喜讯!”   李璋和冯、窦二人也跟着喊道:“明光,我们等你拿个解元回来!”   霍青行眉眼含笑,微微颌首,应了一声,“好。”又和冯、窦二人说,“你们也要好好准备。”   听他们应了。   霍青行又看了一眼阮妤,她今日穿一身绛色织锦短袄,下着葱白底的束腰长裙,上头绣着万事如意花纹,风吹过,裙摆随风拂动,恍如流水,这会风有些大,她抬手抚着鬓发,上头珠钗颤颤,那双明亮会说话的大眼睛因为迎面的风而有些睁不大开,却始终望着他的方向,见他看过来也跟着扬起下巴看着他。   她并未说话,可霍青行却仿佛能看到她眼中的笃定和信任。   他心中忽然一阵滚烫,这种被人全心信赖的心情是他曾经以为不会拥有的,而今他不仅有阿妤,还有许多好友……他看着他们,青色长衫被风拍得呼呼作响,而后,他在他们的注视下翻身上马,迎着他们的期待朝荆州的方向策马而去。   ……   三年一场的乡试在各州省府的贡院举行,从八月初九至十五,每三天举行一场,一共三场,每场考一天。   今日正是八月十五,一年一度的中秋佳节,也是最后一场考试。   按理说这样的日子,大家都该在家里吃月饼了,可日暮将歇,荆州贡院门前却还是人山人海,这里的人早就忘了今天是什么佳节,从日出站到日暮,扬长脖子望着里头,就期盼着自己的家人从这扇大门高高兴兴出来。   车马堆在一旁,人群拥挤在一起,因为考试还未结束,众人也都不敢说话,生怕自己的声音太响吵到里面的学子,科考是每一户人家的希望,也因此每三年的这几天,几乎全家都会出动,全顾不上过什么中秋节,尤其今天还是最后一场。   成败就在此一举了。   霍如想披着一身青色披风坐在马车中,手里握着车帘,一眨不眨地望着外头,马车里还坐着阮父、阮母。   而马车旁,阮靖驰高坐马上。   随着日暮降临,门户紧闭的贡院里也开始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马车中三个人的表情也开始变得紧张起来,阮靖驰虽然神色未改,但嘴唇紧抿,握着缰绳的手也不自觉收紧,就连脊背也变得挺直了不少。   等到门开,前面人头攒动,霍如想更是彻底待不住,和阮父阮母说了一声,“我去看看哥哥。”   然后也不等两人答话,自己先摸着马车下去了。   “哎,如想——”   阮母怕她摔倒,刚要跟着下去,在马车旁的阮靖驰看着霍如想的身影,率先皱眉开口了,“您坐着吧,我跟过去看看。”他说完便翻身下马,赤电通人性,依旧牢牢地待在马车旁,倨傲地仰起马头,一副和别的马不一样的骄傲模样。   “霍如想!”   阮靖驰看着霍如想一个人往人群里钻,她小小的一个人,这么拥挤的人群还真被她挤了进去,他连着喊了几声,可平时挺乖一小姑娘,今日却跟没听到似的,头也不回往里头走,阮靖驰看得牙痒痒,真想掉头就走,又怕人这么多,她回头出事,他不好跟阮妤交待,只能咬着牙挤着人群进去。   “挤什么挤?没看到这里有人吗!”   被他推挤的人张口就骂,待瞧见阮靖驰那张明显不好惹的脸又只能憋屈地把骂声吞回去。   阮靖驰也没理会他们,依旧拧着眉往里头走,他今年十四了,也不知是因为长了一岁的缘故还是读书的原因,整个人变了不少,不再像从前似的动不动就甩人鞭子,看着比从前沉稳内敛了不少。   可这一份好态度也是有针对性的。   对于更多人而言,看着他那一张带刺微沉的脸,还有那双透着些狼性的眼睛,别说和他对视了,只怕是看一眼就得怕的低下头,也亏得长了这样一副不好惹的模样,阮靖驰居然也能在这么拥挤的人群中通行无阻。   眼见霍如想近在眼前。   他直接咬着牙快走几步,一把抓住她的袖子。   霍如想惶惶转头,待瞧见他又惊喜地扬起眉毛,“阮公子,你怎么过来了?”显然是没听到刚才阮靖驰在身后喊她。   阮靖驰气得不行,声音也没藏住火,没好气道:“没看到这么多人吗?你跑什么?!”   要是以前,霍如想肯定会怕他。   但相处久了,知道他是个外冷内热的性子,今天他们在外头等了一天,要不是阮靖驰在这,估计他们根本没法在贡院前找到一个好位置,就连午饭也是他跑去买给他们的。   所以这会她不仅不怕,还弯着月牙似的眼睛冲他笑道:“我看门快开了,想快些见到哥哥。”   说话间——   身后大门被人打开,一堆学子出来,有的容光焕发,有的面带沮丧,身边一窝蜂人涌到前面,霍如想听到动静也顾不上和阮靖驰说话,立刻转身朝身后看,这么多人,霍青行还是最瞩目的一个。   他一身青衣。   没有容光焕发,也没有沮丧颓废,仍是一张清隽疏朗的面孔。   挺拔修长的身影在门口驻足一会,似乎在找人,等听到一声清脆的“哥哥”便循声看去,待瞧见霍如想朝他这边扑了过来,立刻伸手把人扶住,有些好笑地说道:“跑这么快做什么?”   而后看向紧随身后,一脸不高兴的阮靖驰,又笑着招呼了一声,“来了。”   “哼!”   阮靖驰抱着佩剑撇过头,有心想问他考得如何,又觉得这种时候还是不问的好,便冷冰冰地说,“伯父伯母在那边,你们快点。”说着先掉头朝马车走去。   霍青行看一眼不远处的马车,瞧见面露关切的二老,心中微热,拍一拍霍如想的胳膊,温声说,“我们也过去吧。”   要走的时候,他看了一眼身后。   “哥哥,怎么了?”霍如想问他。   霍青行摇摇头,“没事。”他原本是想问问表哥考得如何,既然没瞧见人,便算了,左右过阵子,成绩也出来了。   “先生,婶婶。”   霍青行走过去,朝他们作了个揖。   阮母忙让他起来,阮父也没多说,只是捋着自己的胡须,看似还算平静地说道:“考完了就结束了,上来吧,该回家了。”他一副经历惯了的模样,抚着胡须的手却在发颤。   霍青行应好,让霍如想先上去,而后看向身边的阮靖驰,问他,“一起回去吗?”   阮靖驰翻了个白眼,没理他,只跟阮父阮母说道:“我先回家了。”   “小驰和我们一起回去吧,伯母给你做好吃的。”阮母劝道。   “不了,今天中秋,我得去陪母亲和祖母。”要不是今天是霍青行最后一场考试,他在家里坐不住,才不会来这个破地方,现在霍青行考完了,见他像模像样的,应该考得不错,他也就放心了。   阮母闻言便没再劝,只是又笑着说了一句,“那回头有空了来家中玩。”   阮靖驰低低应了声“好”,而后自顾翻身上马,离开了这边。   霍青行目送他离开,这才跟着上了马车。   ……   一个月后。   桂花盛开之际,青山镇有个身穿红袍的官差骑着绑着红绸的马,一路敲锣高声喊道:“荆州霍青行,高中解元。” 第150章   九月十五。   桂花早已盛开。   青山镇多植桂树, 每到秋季,家家户户都能闻到那沁人心脾的桂花香气。   霍家院子里也种着两株桂树,是早年霍如想出生的时候,霍家二老和霍青行一道种下的, 十多年过去, 这两株临墙的桂树早已生长得茂密葱郁,绿色的枝叶之间缀满了金灿灿的桂花穗, 随风一吹, 那桂花香气便在半空中散播开来, 纵使霍青行坐在屋中也能闻到窗外的桂花香。   距离乡试结束已经有一个月了。   这一个月他闭门不出, 除了偶尔去先生家帮忙,其余时间都在家中, 晨起做饭,午后看书,除了思念远方的爱人,日子过得倒是和从前一般无二。他在乡试结束的时候曾给阮妤寄了一封信过去, 告知了大体情况, 原是想早些回长安的,可桂榜还未发放,他也只好按捺着性子在家中等着。   如今他手里握的便是阮妤的回信。   几张薄纸, 并未问他考得如何, 只是把近一个多月发生的事说了一遭, 还说了酒楼比赛的情况,长安卧虎藏龙, 更不用说这次还汇聚了各个州府最好的酒楼,信中阿妤颇为遗憾金香楼只得了第三,他正想提笔回信安慰人一番, 便听到窗外脚步时远时近,知晓是如想,也清楚她是因为什么缘故走走停停,霍青行笑了笑,一边提笔写信,一边和人说,“发榜的时间还早,你不必着急,先回去歇息。”   霍如想本以为他在看书,并不敢打扰,听到这话倒是匆匆走了几步,没进去,只在窗前嘀咕道:“我听伯父说应该就是这两日发榜来着。”   她琼鼻轻皱,红唇也紧紧抿着,一脸担忧的模样,待瞧见窗边提笔写信的男人,又忍不住问道:“哥哥就一点都不紧张吗?”   要说紧张,倒也不是没有。   第一次踏进那个贡院的时候,他也是紧张的,可当他坐在那个位置,拿起笔的时候,紧张的情绪也就烟消云散了……至如今,于他而言,考试已然结束,再紧张,成绩也在那了,不会更改也不会变动。   而且他也相信自己,不至于名落孙山。   “紧张,不紧张,也都这样了。”霍青行提笔在回信上写下最后一个字,语气仍是一贯的从容,他就一个人静坐在椅子上,半开的轩窗外少女蹙着眉,而他神色闲适淡然,在金秋阳光的折射下微微低头,墨色长发半披在身后,宽大的袖子也因手势而垂落于桌上。他把手中毛笔置于洗笔池中轻轻晃了几番而后悬于架子上,头也不抬地安慰霍如想,“好了,你先回房歇息吧。”   霍如想因他这一番从容,原本萦绕于脸上的紧张倒也慢慢散开了一些,她轻轻应一声“好”,正要回房,忽然听到外头一句伴随着敲锣的高声,“荆州霍青行,高中解元!”   转身的动作猛地停住。   她似不敢置信,小脸朝着大门的方向,待又听人喊了一声,这才回过神,她转身看向霍青行,激动道:“哥哥!你,你中解元了!”   霍青行正在折信,闻言,长指微顿,脸上也有短暂地失神。   大门被人拍响,外头有人高喊,“霍解元可在?”   霍如想连忙应道:“在,在!”而后头也不回丢了一句“哥哥,我去开门,你准备下快出来!”然后就小跑着朝大门跑去,行动之间全不见从前的怯懦……霍青行看着她跑开的身形,兀自笑了一会,等到大门打开,他轻轻捏了两折信纸,似是想传递给人什么一般,又像是要从它的身上拿走什么力量,他足足捏了有一会才松开,待仔细妥帖地置于桌上后才扶着衣袖起身。   窗外阳光正盛,不见前几日的秋雨,是难得的艳阳好晴日。   霍青行看着门外堆聚在一起的人,在那些艳羡、惊讶、亦或是含着祝福的注视下,神色从容谦逊,脚下步子不疾不徐,并未与往常有丝毫不同。   身披红袍的报喜官被人簇拥着,神色颇有些倨傲,待瞧见霍青行,倒是立刻迎上前,恭恭敬敬朝人拱了个手,“解元老爷。”   “不敢。”   霍青行微微侧身避让开,也同样回了个礼,客气道:“多谢大人跑这一趟。”   报喜官来前已经给不少人家送过信了,也见过不少高中举人的模样,本以为这拿了第一的解元老爷必定会春风得意、傲气凛然,不想竟是这样谦逊的一个温润后生,他心中满意之余又有些惊叹,能在大盛之时如此宠辱不惊,想必这位解元老爷日后前程还大着呢,思及此,他说话便更为恭敬客气了,“解元老爷不必客气,这是小的应该做的。”   他还要去别家报喜,不能耽搁。   等霍青行给了银子,推拒几番后便笑着离开了。   等他走后,原本侯在一旁的左邻右舍纷纷涌上前,七嘴八舌跟霍青行道着喜……霍青行一应听着,温声道谢,余光瞧见被阮母扶着站在一旁的阮父,神情才微微一凛,他穿过众人走到阮父面前,长长作了个揖,沉声,“学生不负老师厚望。”   阮父平时很少外露自己的情绪,如今听到这番话竟忍不住双目泛起泪花,他抬起微颤的手覆在霍青行的头顶,哑着声,竟只能吐出几个“好”字。   他年轻时也曾想入朝为官,报效国家,不想在科举失利,几次都名落孙山。他虽沮丧难过,却没有一蹶不振,既然科举中不了,他就去培养学生,让青山镇更多的孩子可以走出这个小镇,去往更广阔的世界。   可惜这么多年——   他倾囊相授,唯一一个高中举人的学生,性情又过于狡诈贪婪。   好在……   好在他最满意的这个学生如今终于高中举人!   他不负众望,高中解元!   他相信在不久的将来,他这学生一定能入朝为官,为大魏效力!   “……快起来。”他亲自扶人起来。   阮母看着师生二人,拿袖子擦了下泛红的眼睛,而后看着众人笑说,“明日我们家给小行办贺喜宴,大家伙可一定记得来啊!”   旁人哪有不应的道理,纷纷应好。   ……   而此时的江陵府阮家。   阮靖驰今日没出门,一大清早就派了小厮出去打听消息,这会虽然陪着阮老夫人,但显然心思并不在这上面,时不时就扬长脖子往外头看。   阮老夫人只当他是要出去玩,捻着佛珠笑道:“你要想出去玩就出去吧。”   她这孙儿近来乖巧了不少,她也不想日日拘着他,没得损了少年心性。“再过一阵子,我们就要举家搬到长安了,你若有要好的朋友回头就请他们来家中吃饭,也算是跟他们好好告别了。”   阮靖驰:“没想出去玩。”   阮老夫人挑了下眉,“没想出去玩,怎么一直看着外头?”   “今天不是乡试发榜吗?我在等消息呢。”阮靖驰解释了一句。   阮老夫人闻言,神色微怔。   乡试发榜,那个孩子……不知考得如何?   阮靖驰没瞧见她脸上的怔忡,依旧看着外头,待瞧见岁秋领着一个小厮近来,立刻起身问道:“怎么样?”   小厮是一路跑着回来的,这会还气喘吁吁,好歹匀了一口气答道:“少爷,那位霍公子高中,高中解元了!”   “当真?!”   阮靖驰双眼一亮,没忍住,平时不好惹的脸上也绽开一抹笑容。   见人点头应是,立刻大手一挥,刚要喊人赏钱,发觉自己是在祖母这,不好摆这个谱,可岁秋玲珑心肠,哪里瞧不出他要做什么?笑着说,“我带小厮下去领赏。”   说着便领着小厮下去了。   阮靖驰看他们下去便转身去看阮老夫人,见她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竟连佛珠都不转了,喊了人一声,“祖母?”   “嗯?”   阮老夫人抬头,神色还是从前那副慈祥和蔼的模样,“怎么了?”   阮靖驰奇怪道:“该我问您怎么了,您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阮老夫人笑着摇摇头,“你去给你姐姐写封信吧,她若知晓,肯定高兴。”   阮靖驰原本就有这个打算,自然点头应了,要走的时候忽又听到身后传来一句问话:“小驰,那个孩子……如何?”   “哪个?”   阮靖驰驻足转身,等反应过来说的是谁,先是很不高兴的一撇嘴,然后扬起下巴吐槽道:“跟个木头似的,一点都比不上表哥,也不知阮妤怎么就看中他了?”   阮老夫人知他口是心非,笑道:“那你还这般紧张他的成绩?”   阮靖驰脸一红,也不知是恼还是羞,张口就说,“我那是为了阮妤那个笨蛋!她要是嫁得不好,岂不是要被人笑话?!”被祖母那双慈祥的笑眼看着,又有些说不下去,最后撇过头,瓮声瓮气说了句,“也还行吧,反正我看阮妤和他在一起挺开心的。”   “祖母怎么突然想起问他了?”   阮老夫人捻佛珠的手一顿,只一瞬,又笑道:“你姐姐喜欢的人,我怎能不提前了解下?好了,你先下去吧。”   阮靖驰哦一声,倒是真没再问,说了句“我写完信来陪祖母用午饭”就转身离开了。   阮老夫人看着他离开的身影,手中佛珠依旧不紧不慢地转着,神色却有些发沉,看来有些答案……只能去了长安才知道。   *   半个月后。   霍青行带着阮家二老以及谭柔姐弟和妹妹如想踏上去长安的归途。   这半个月,他先后去林知县和许家道了谢,又去了应家看了应天佑和应家二老,而后又在阮家谢了左邻右舍这些年的照顾,峤山镇的外祖家也走了一趟,虽然早前有过嫌隙,但到底爹娘出事的时候,他们也曾伸手帮忙,不论这帮忙是不是含着其他心思,他如今快去长安,日后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怎么说也该去探望一番。   去的时候才发现外祖家变了不少。   尤其是外祖母和舅母李氏,她们从前性子倨傲,从不拿正眼看人,如今不知是不是表哥有了变化,加之这次并未高中,村子里闲话不少,她们倒是变得沉默了不少。   其余季家的人也变得内敛了不少。   霍青行觉得这并不是一件坏事,唯独可惜表哥这次没有高中。   不过走前,他曾和表哥聊了一番,发觉他并未气馁,眉宇之间也没了以往的阴霾,甚至还笑着和他说决定三年后再试一番,让他先在长安站稳脚跟,日后高中再来见他…他便未曾多说,只留了自己准备的题集。   ……   城门外。   应天晖笑着跟他碰了酒,朗声道:“这一去不知何时再见,我就在这祝你从此青云直上、一帆风顺!”   霍青行点点头,喝下应天晖递给他的酒,看了眼他身后的马车,也笑着说了一句,“我也祝你得偿所愿。”   他意有所指,应天晖怎么可能听不懂?   看了眼身后和谭柔告别的杜南絮,轻咳一声,嘴角却没忍住翘了起来,带着些曾经少年时的意气风发,明明还没进展和把握,他却一点都不担心,仍扬着下巴和人说,“你就等着喝我们的喜酒吧!”说着又笑道,“你可别做了大官就不认我这个兄弟,要真这样,看我不去长安把你痛打一顿!”   霍青行看着他,语气认真,“你若成婚,天南地北,我都会赶回来为你庆祝。”   应天晖和他对视一会,脸上的笑一点点散去,终于带了一点离别的不舍,他没说话,只是突然上前,拿拳头捶了下霍青行的肩膀,沉声,“好好照顾自己。”   等霍青行点了头,不再多说,朝身后阮家二老坐的马车过去,和他们告别。   又过了一会。   霍青行看着应天晖和杜南絮,挥了挥手,而后在他们的注视下翻身上马,驱马于马车前,秋风拂过,他的衣袍猎猎作响,而他始终望着前方,目光温润而坚定。 第151章   应天晖和杜南絮目送他们离开, 迟迟不曾收回目光,直到那几辆马车一点点变成缩影,瞧不大见了,应天晖这才转身, 和身旁的杜南絮说道:“我们也回去吧。”   “好。”   杜南絮点点头, 转身向马车走去。   她今日出行并未带丫鬟,就连车夫也在出发的时候被应天晖想法子赶走了, 这会她正想自己扶着车辕上去, 便瞧见身旁应天晖递过来的手。   那只手一如记忆中宽厚, 修长的手指即使还未碰触也能感受出它的有力, 因为习武而留下的茧子给人一种很有安全感的感觉。   仿佛只要握住这只手,这世间再大的苦难也能轻易迈过。   杜南絮看得目光微闪, 她曾不止一次握住过这只手。   她少时贪玩,总爱女扮男装偷偷跑出家玩去,应天晖是她爹给她请的护卫,自然是她到哪里, 他就跟到哪里……最开始认识他的时候, 他还很傲气,明明离家出走,身上一点钱都没有, 只能被迫到她家做护卫, 偏偏总是整日抱着一柄剑, 睥睨看她,仿佛给她当护卫是件很丢人的事。   可她就喜欢逗他。   每次看着他那张冷冰冰的脸开始龟裂的时候, 就是她最开心的时候。   她那会一点都没姑娘家的样子,玩累了就往地上一躺,要他把她扶起来, 他若不肯,她就直接抓着他的衣袍一点点攀上去,最后牢牢握住他的手,每当那个时候,应天晖总会被她弄得面红耳臊,恼着骂她“不知羞耻”,当她站稳就跟碰到什么烫手山芋似的立刻甩开她的手,跳到一旁。   后来逐渐熟悉了。   不用她开口,应天晖也会弯腰扶起她,只是那张英气的脸总喜欢板着,还爱跟她爹似的教训她,“你整日男扮女装,哪有一点姑娘家的样子?”   那会她说了什么?   她说:“等我嫁了人,就不能这样玩了,可不得趁着还没嫁人多玩几年?”   好像就是那次之后,应天晖再未阻拦过她,甚至有时还会主动带她去一些她曾经从未去过的地方。   那段时间,是她一生中最快活的日子。   她年幼丧母,爹爹又周转忙于几个铺子,弟弟因为体弱,并不爱走动。应天晖来到她身边之前,她从未这样快活过。   她曾以为他们能一直如此。   爹爹不拘小节,门第在他眼中并不算什么,而且她也不觉得应天晖哪里差了,他其实是个很有抱负的人,刚熟悉的那会,她曾问过他,“你以后想做什么?”   他答:“仗剑天涯,保护弱小,或是从戎一生,保家卫国!”   后来她嫁了人,他回了家。   他没有仗剑天涯也没有从戎一生,而是选择在这个他们都熟悉的地方当一名捕快。   ……   她迟疑了那么久。   可身旁的那只手始终悬在半空,没有收回。   就如这些年,他们相见时的每一次一般。只是以往她从来没有把手递给她,这次……她神色微动,最终到底是没有拒绝,像年少时那样,满怀信任的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这是他们分开之后,她第一次和应天晖有身体上的接触。   她有些紧张,尤其指尖触碰到他蓬勃有力又炙热滚烫的胳膊时,更是忍不住想收回,可瞧见身旁男人不敢置信的神情,似乎没想到她会真的放上来,杜南絮原本还有些紧张的心情忽然一扫而尽,嘴角也忍不住向上翘起一些。   她没收回。   那只记忆中还不甚有力的胳膊到如今即使透着衣衫也能感受出它的遒劲有力,她甚至能感受到那藏在衣衫下的脉动,一下一下,也在瞬间点燃了她那颗沉寂多年的心脏。   她就这样握着他的胳膊,一步步踩上马车。   直到上了马车,瞧见男人还呆怔着站在外头,她坐在马车中问,“还不走?”   应天晖这才反应过来,啊一声,忙道:“这就走。”他说着也跟着上了马车,神情却还是有些不敢置信,想了想,到底没忍住回过头,轻声问她,“阿絮,你……”   “什么?”杜南絮挑眉。   应天晖看了她一会,嘴唇一张一合无数次,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没什么。”年轻时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做,如今终究是有些怕了,倒不是不敢做不敢说了,只是怕她不高兴。   他好不容易才能重新陪在她的身边。   虽然还无名无分,但终究也是一个进步,要是问出的话惹她不高兴,那岂不是连这个福利都没了?所以纵使心中再多疑问,他犹豫一瞬,还是没有开口。   他转身。   正要驱马前行,忽然听到身后传来杜南絮的笑嗤,“傻子。”   这是应天晖这几年来,第一次听到她这样轻快的笑声,他回身,怔怔看着她,还未开口便又听她问道:“应天晖,你那年说带我回家见双亲,这话还算不算数?”   “……什么?”   “我说——”杜南絮仍笑着,一字一句,把先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问他,“你什么时候带我回家?”见他还傻乎乎地看着自己,又挑了下眉,“还没听到?那算了……”   她作势要放下车帘,却被人握住手。   男人带着炙热温度的手掌握住她的手腕,她被热度一震,抬头,眼前是一张刚毅英俊的面庞,比年少时青涩的他要成熟许多。   “你说的是真的吗?”   他的目光灼热,声音却有些沙哑,含着怕戳破美梦的小心翼翼。   杜南絮忽然就不忍逗他了,她任他握着自己的手,和他对视,点点头,“是真的。”   她曾在两情相悦的时候为了不得不承担的责任而选择放弃他,本以为他们这一生只是有缘无分,没想到男人竟一直守着年少时的承诺,而今……她终于恢复自由,拥有了再次选择的机会。   这次。   她再也不想放弃他了。   晨光恰好,有碎金色的光芒从云层破空而出,杜南絮忽然把脸埋在他滚烫的脖颈处,哑着声,恍如年少时,那时她每每出去玩的精疲力尽,最后总要赖在他的身上,撒着娇要他背她回家。   如今,她抱着他,破开这几年的岁月,犹如年少时那般,轻声说,“天晖哥哥,带我回家吧。”   ……   一刻钟后。   马车进城,去的却不是金香楼,杜南絮挑帘问他,“不回酒楼吗?”   “不回。”男人即使没有回头,杜南絮也能感受到他的好心情,那高高扬起的声音裹着藏不住的高兴。   杜南絮蹙眉,“那去哪?”   应天晖忽然转头看她,扬眉笑道:“当然是带你回家。”   “什么?!”   杜南絮一怔,等反应过来,又急又羞,脑道:“应天晖,我说和你回家也不是今日啊,我东西都还没买,怎么见伯父伯母,你快送我去酒楼!改日约好日子,我再和你去拜访伯父伯母。”   “我不。”   不顾杜南絮的拍打,马车继续坚定地向留兰镇驶去。   杜南絮拍了一会也累了,看着面前这道挺拔颀长的身影,那个从前即使佯装潇洒也带着落寞的身影,今日被金光笼罩,仿佛又变得和年少时那个骄傲的少年一般。   她看了一会,忽然笑了起来。   罢了。   随他去吧。   *   长安。   攻打大秦的计划已经下来,徐家父子照旧打头阵。   今日正是他们要出发的日子。   徐之恒辞别萧母后如往常一般到徐长咎的书房找他,刚到那边就看见罗定从里头出来。   “世子。”罗定朝他拱手。   “嗯。”徐之恒点点头,看他行装并不是要出征的样子,微微皱眉,“罗将军这次不跟我们一起去?”   罗定是父亲的亲信,也是云南王麾下旧部,这么多年,无论父亲到哪,罗定都会跟到哪。   前世攻打大秦时,罗定也在。   “属下这次还有别的任务,需要待在长安。”   徐之恒闻言便未多说,点点头,目送他离开,推门进了书房,未开窗户的屋内不甚明亮,而昏暗的光线中有个挺拔的身影正背对他,他的父亲如从前每次出征前一般,正低头擦拭他的长刀。   他穿着一身陪伴他多年的黑甲,外系银色披风,身形高大,却不威猛。   他父亲少时读书,是许多人眼中的翩翩公子,一手文章不知让多少大儒惊叹,都道他日后入朝为官,必定是文人楷模,要不是看山河破碎,他的父亲不一定会握起这把长刀。   他年幼时,祖母总遗憾父亲选择了祖父的道路,说他要是不从军必定会成为世家典范。   可他却觉得这样的父亲很让人钦佩。   就像如今,他背对着他,可仅仅一个背影就让他觉得安心。   “来了。”   徐长咎听到声音,没有回头,仿佛知道是谁,他那张被包裹在头盔下的脸坚定刚毅,擦拭长刀的动作却十分温柔。   徐之恒同他一样,都是黑甲、银色披风,那张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脸因为多了一世的记忆褪去从前的青涩,也变得坚毅起来,他并未过问罗定的安排,行礼后便说,“父亲,该出发了。”   “好。”   徐长咎应一声,依旧没有回头,待又擦拭一遍长刀,这才握着刀柄转身,阳光穿过大开的门户投射到这昏暗的室内,这把历经沧桑的长刀反射出雪霜般的光芒,而这位从少年时就开始征战的中年将军身形依旧挺拔。   从他身上仿佛能看到一句诗,“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他率先往外迈步。   徐之恒正要跟上,余光注意到桌子一角放着一封来自荆州的信,他剑眉微蹙,又看了眼离开的父亲,最终什么也没问跟了上去。   外头晴光明媚。   父子俩一如从前在众人的注视下翻身上马,领着这一支久盛不败的军队一路向城外驶去。   ……   半个月后。   长安城依旧繁闹祥和。   这些年大魏先后征服了不少异族,又把早年割让出去的土地收复回来,还广开贸易,让南北通市,虽不至于让万邦来朝,但这座曾经被战火轰炸过的城池也终于恢复了从前的海清河晏。   阮妤这阵子和从前过得并无什么不同。   半个月前,她接到荆州送来的两封信,一封是霍青行写给她的,信中并未提及自己考得如何,只是宽慰她不要在意酒楼名次,还说想她了,第二封是阮靖驰写给她的,信中说了霍青行中了解元的事还说了阮东山调任下来的消息,估计来年就能在长安见面了。   后来李璋、冯宾和窦文也纷纷给她递来消息。   知道霍青行高中解元的那日,她让人在酒楼门口连着放了三串炮竹,还酬宾三日。   今日她又收到了荆州的信,信是霍青行写给他的,说了名次还告知她已带着先生他们一同出发来长安……阮妤估算着日子,应该就是这几天的事了。   她交待白竹让她明日去集市多买些东西便让她早些和林景同回去了,自己却在酒楼待到亥时才走。   霍青行不在的日子,她大多都是很晚才回去,除非哥哥休憩。   马车到家的时候已是亥时两刻了。   阮妤让车夫早些回去,正准备回家,忽听巷子里传来一阵马蹄声。   她并未多想,连回头都没有,自顾自开门,只是发觉马蹄声越来越近,这才回头看了一眼……十月的夜已经有些凉了,她已经穿上有些厚实的衣裳,因为夜里风大,还披了一件秋香色的披风。   马蹄声越来越近了。   她看着皎洁的月色之下,一道黑影穿过窄小的巷子一路向前,等离得近了,她先是瞧见一片青色衣衫,猎猎衣袂,而后是一张清隽疏朗的脸。   阮妤呼吸猛地一滞。   她不敢置信地看着那个踏月而来的身影。   霍青行也已经看到她了,他似是一怔,但很快又笑了起来,他踞坐在高高的马背上,疏朗的眉目带着明媚的笑意,在月色的照映下恍如乘月而来的仙人,根本瞧不出他一年前还只是个可怜落魄的清贫少年,只会用冷漠和寡言来掩饰自己的局促。   “阿妤!”他笑着喊她。   晚风携来他的声音。   阮妤手中的钥匙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她怔怔看着来人,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被翻身下马疾走过来的霍青行用力抱住了,有力温热的胳膊紧紧束缚着她的身子,她甚至能感觉到那上头跳动的脉搏,带着蓬勃朝气的力度,也让她沉寂多日的心在瞬间活了过来。   风吹过。   她听到耳旁传来一道久违的带着思念和喟叹的声音,“阿妤,我回来了。” 第152章   十月的风原本就有些微微凉。   尤其是夜里这个时间, 没了日头的照射,虽不似寒冬腊月那般,却也让人不敢在外头久待。阮妤本就有些畏凉,平时绝不会在晚风里待这么长时间, 如今被人这样抱着竟忘记了寒冷。   她怔怔站着, 明眸如失神一般,显然还没有彻底清醒过来。   有力的胳膊, 清晰的心跳, 以及因为俯身而喷洒在脖子上的热气, 一切都表明她不是在做梦。浓密的眼睫忽然快速颤动几下, 她像是终于反应过来,手扶住男人的胳膊, 猛地从他怀里仰起头“你……”   声音因不可思议都变得有些哑了,缓了一会才又开口,“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说和我爹娘一起回来的吗?”她看了眼身后,空荡荡的, 没有人。   阮妤蹙起柳眉, 一时又有些分不清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她近来时常做梦,梦见霍青行回来了,但每每伸出手想抱他, 他却又消失不见。她怕如今也是她的梦境, 即使她被有力的胳膊拥抱着, 却照旧……不敢轻信。   霍青行低头看她,见她这副模样, 岂会不知她在想什么?“不是做梦。”   他开口,先是一点点把她紧蹙的柳眉抚平,而后又把她几缕被风吹乱的碎发绕到耳后, 迎着他的目光,温声给她解惑,“先生和婶婶还在十里亭外的驿站,庭之也在,不会有事的。”   “我……”   他突然停顿了一下,看着阮妤望过来的眼睛才又说道:“我想你了,所以先来找你。”   他和她分别两月有余。   虽然已经把时间缩到最短了,但还是挨不住这一份久别的想念。   等和阮庭之碰了面,放了心,便再也按捺不住了,和先生和婶婶说了一声,立刻催马赶回长安,为得就是能够早些见到她。   可他一贯是不太会说这样话的人。   刚说完,脸上便染起绯色,根本不敢去看阮妤的眼睛,只能垂下眼眸,替她掖了下身上的披风,“外面风大,我先送你进去。”   他说完便牵起阮妤的手要带她进去。   阮妤却没动,仍站在原地,霍青行回头看过去,率先瞧见一双明亮的眼眸,那是比天上星子还要璀璨明亮的眼睛,仿佛笼罩了整片星空。   阮妤本就生得好看,柳眉樱口芙蓉面,即使平日不笑也格外引人注目,更不用说如今脸上满是明媚的笑容。   霍青行只觉得被那灿烂的笑容晃了眼。   还未开口。   脸就被人亲了一下。   那个笑着的红衣少女毫无顾忌地在月下亲吻他。   在他还未回过神的时候,手忽然也挂到了他的脖子上,迎着他的注视,开了口,“霍青行,我也想你了,很想很想你。”最后几个字,她说得格外轻,像是感叹,她说着和霍青行对视一会,而后又把脸埋到他温热的颈上,轻轻蹭了蹭,浑像一只在撒娇的猫咪。   脖子原本就是霍青行的敏感区。   她平时离得近些,热气碰到,他就痒得受不住,更不用说被她如今这样用脸蹭着了。她的眼睫又长,这会一颤一颤刮在他的脖子上,让他脊背僵硬之余又有些忍不住想往后倒退,似乎逃离会让现状好些,不至于让自己太失态。   可是他怀中之人还踮着脚。   霍青行怕她摔倒,不仅不敢倒退,还得伸手扶住她的腰,同样浓密纤长的眼睫却也开始忍不住颤动,他开口,声音除去一路奔波的疲惫还带了一些情欲。   “阿妤,别这样。”他开口,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什么?”阮妤没听懂,她在他怀里稍稍撑起一些身子看他,神情带着一些茫然,待瞧见他面红耳臊以及眼中藏不住的情意,就连抱着她胳膊的肌肉也比先前更紧张一些,硬邦邦的,戳都戳不动,她顿时就明白过来了。   怔忡之余,她又有些想笑。   天晓得,她这次真不是故意的,她只是太想太想他了,所以只能用这样的方式表达她对他的想念和亲近,可见男人这样,她眸光微动,忽然忍不住凑过去,轻声喊他,“霍青行。”   男人垂眸看她,声音还哑着,却还是好脾气的问她,“怎么了?”   “你要不要?”   “什么?”   霍青行一怔,没明白他的话。   阮妤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突然牵着他迈了进去,等把门关上,不必再怕人瞧见,她把霍青行压在门板上,长指点着他的心口,一路往下,不顾他战栗紧绷的身子,长指停在腰腹处,抬眼问他,“之前那样的,你要不要?”   她尾调微勾,霍青行还未反应过来,只是被她手碰过的地方如烈火燎原,烧得他整具身子又滚又烫,像是在油锅之中烹炸一般。   他身子微颤,只能抓住她胡作非为的手不让她乱动。   阮妤任他抓着,一动不动,笑盈盈地看他,只有嘴巴继续一开一合,重复之前的话,见他神情如遭雷击一般,她知晓他是听懂她在说什么了,便笑得更加明媚恣意起来,她又朝人靠过去一些,柔软的身躯贴在他修长挺拔的身上。   霍青行看着清瘦,其实很有力量,她曾经亲眼目睹过他的身躯,也曾亲自感受过他紧绷时那身体上的肌理纹路有多好看。   心下一动。   阮妤正想说什么,忽然察觉到一些不对劲。   两人这会贴在一起,几乎没有一丝距离,她略带惊讶地垂下眼帘,而后抬起眼帘看向霍青行,神情有些诧异。   似乎没想到男人会这么快起反应。   她还未开口,霍青行却已经羞红脸,还伸出一只手捂住她的嘴,“……不许说。”另一只手却像是在掩饰什么似的拼命理着自己的衣摆。   他心里越着急,那处地方便越发要和他作对,即使高中解元也波澜不惊的某人此刻真是恨不得想找个地洞把自己埋起来。   或是直接拿把剪子剪了算了。   阮妤见他羞恼不已,没忍住,笑出声。   她清脆的笑声即使被他捂着嘴巴也在这寂静的夜里清晰可闻。   霍青行听见笑声,更加羞愤了,头也埋得更低了,直到手心被人轻轻亲了一下,他神情一震,猛地抬头,却撞进一双带着包容的笑眸中。   阮妤伸手,抓住他的手藏到自己手心中,宽慰他,“这是正常反应。”倘若她怎么勾引霍青行,他都没有变化,她才该担心了。   如今这样,才正常。   她不仅不会觉得反感,还感到高兴。   何况有感觉的又不止他一个。   相爱的人见不到的时候会思念对方,见到了又忍不住想亲近对方,就像霍青行想要她,她也一样。   而且仔细算起来,她和霍青行也快有四个月不曾怎么亲热了,除去分别的两个多月,之前在长安的那段时间,除了最初见面时那一次,之后她要忙酒楼的事,霍青行又得准备科考,两个人都忙得不可开交,加上霍青行又是个古板性子,答应了哥哥不会对她如何,便把那个当做承诺和誓言一般,牢牢守着,即使没有旁人也一步都不肯逾越。   那会她体谅男人忙着读书,自然也就随了他。   如今久别重逢,会试又还遥远,恰好爹娘兄长今日又都不在,她哪里舍得就这样放过他?   晚风拂过她的衣袍,天上星子和月亮也因为害羞悄悄地躲进云层里,夜色忽然变得更加昏暗了,唯一的光亮竟是他的脸和眼睛,如霜雪一般的肌肤,漆黑又璀璨的眼眸……阮妤就这样抬眼看向霍青行,他还被她压在门板上,身后凸起的那块地方正好抵在他的腰上,其实并不舒服,可他却只是低头看她,没有和她说一句难受。   乖乖的一动不动。   只是神情还有些犹豫。   阮妤见他薄唇微张,知道他要说什么,不等人开口,她就抬手先抵在他的嘴唇上,拦住他还未吐出的话语。   她就像诱惑高僧的妖女,踮起脚尖,凑近她,一边蹭他的脸颊,一边说,“没事的,爹娘原本就喜欢你,你这次又中了解元,我们很快就要成亲了,你可以提前行驶你的权利。”   见男人面色逐渐变得松动起来,她忽然又低下声,看着他长睫微颤,委屈道:“难道你都不想亲我不想抱我吗?”   霍青行当然想。   无论是在一起的日子,还是分别的日子,他几乎没有一日不想她……覆在她腰上的手忽然收紧,耳听着怀中人又说了一句“等明日爹娘来了,你就算想抱都没机会了”。   就像是死寂的火山忽然爆发。   原本靠在门上的霍青行忽然扶着阮妤的腰换了个位置,他体贴的把手放在她的腰上,没让那冷硬的门栓碰到她柔软的腰,呼吸急促,目光却始终锁定在她脸上,一眨不眨,仿佛这世间只有他们二人。   他的动作是那样的体贴和温柔,与此不同的却是他身上的气势。他把温润和内敛还有面对她时才有的羞赧全部收敛干净,抿着唇微微俯身向她靠近。   黑影一点点覆盖住她眼前的光芒。   看着离她越来越近的霍青行,阮妤不知为何,心脏竟忽然砰砰跳动了两下,她见惯了他的温柔好脾气,也习惯了在他面前处于强势的地位,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有气势的霍青行,像是带着与生俱来的矜贵威严,如一张大网遮于她头顶,让她避无可避。   她有些害怕,却不曾躲避,只因她知道他不会伤害她。   下巴被人轻轻握住,阮妤被迫仰起头。   霍青行从小写字练剑,指腹那处有些薄粝,平日瞧不出,这会在她细腻的下巴处摩挲却给她一种别样的感觉,让她的身体和心脏都在顷刻间变得酥麻柔软起来。   “痒。”   阮妤仰着头,看着与平时截然不同的霍青行,心脏如擂,没忍住开了口。   “别动。”   男人嗓音喑哑,指腹继续流连在她下颌处,他的目光越来越深沉,尤其是看到阮妤信赖地闭上眼睛,一副任他为所欲为的模样,那澎湃、压抑了许久的欲念彻底爆发。   “霍青行,你等下。”她皱眉开口,还伸手推了推霍青行。   “怎么了?”霍青行应她,身形却仍旧如巍峨的大山,一动不动。   他修长的手指依旧握着她的下巴,正想把几个月的思念化作霸道的索取,忽然听到一声响亮的“阿嚏”,怀中人偏头朝着虚无的空气,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   霍青行复起不下的情欲在此刻彻底消失殆尽。   等阮妤打完喷嚏回头的时候,看到的就是皱眉看着她的男人。 第153章   阮妤看到这个神情就暗觉不好, 她正要开口说“没事”,男人却已经率先伸手探到她的额头。   “我没事,就是吹了会风,待会喝点热水就好了。”她伸手去握霍青行的胳膊, 一面晃了晃他的胳膊, 一面轻声撒娇道:“真的,你亲亲我, 保不准我连热水都不用。”   可一向听她话的男人这次却没有答应, 反而直接把她打横抱了起来, 看着她的目光微沉, “你去年也这样说。”   阮妤一怔,回忆了下才想起去年两人还没在一起的时候, 她有阵子因为过于操劳又在一天中午睡觉的时候忘记关窗,傍晚就开始狂打喷嚏。   那会霍青行问她,她也是这么回答的。   没想到热水不仅没法根治她的风寒,还被她拖得越来越严重。   她还记得那会霍青行满面紧张, 长眉也紧紧皱着, 却只能抿着唇督促她多喝药,哪像现在……都知道耍脾气不亲她,直接抱她回房了。   看着男人在月色下棱角分明的下颌还有那两片紧抿的薄唇, 一看就知道他的心情十分不好, 阮妤唇角没忍住弯了下。   心里的欲念也少了一些。   她双手挂在男人脖子上, 任他抱着她往前走。   等回了房,霍青行直接把她抱到床上, 单膝抵在脚踏,蹲下来要给她脱鞋,阮妤不肯, 正要收回,却被他牢牢握住脚腕,“别动。”   男人嗓音低沉却不容置喙。   阮妤无奈,只好不动,嘴里却忍不住说,“哪里就这么娇气了,就打了几个喷嚏,你倒像是我生了什么……”重病两字还未说完就见男人抬眸,拧眉看她,声音有些沉,“不许乱说。”而后又继续低头,替她脱鞋去袜。   “真是个小古板。”   阮妤笑嗤一声,倒也从善如流没再乱说,屋中烛火早前被霍青行点了几盏,这会烛影晃动,她双手撑在身后,垂眸看着他,不知在想什么,等霍青行捧着鞋袜整整齐齐放在一旁的时候,她才笑着开口,“衣裳也要换,你替我换?”   霍青行背对着她,正要起来,听到这话,身形顿时一僵,耳朵也跟着红了。他轻咳一声,不似刚才那般威严,带了一些局促,“我去给你拿,你放哪了?”   阮妤指了一处地方。   霍青行便走了过去,打开衣柜正要找,目光却滞住了,阮妤虽然也爱干净,但对收拾东西这一方面却十分没有天赋,先前白竹时不时过来帮她收拾一趟,近来她有孕了,阮妤就不肯让她忙这些事了,所以衣裳虽然也是按照种类分列而放却有些乱。   头一层是亵衣和中衣。   第二层便是外衣,以下是裙子……   这会霍青行的目光正落在一件鹅黄色的亵衣上,小小的一件,上头绣着衔芝仙鹤……他忽然想起那日在他的床上,她杏色小衫微松,里头穿的就是这件亵衣。   他还记得那日他的手……   “没找到吗?”外头传来阮妤的声音,打断了霍青行脑中的回忆。   他忙应了一声,“找到了。”   而后也不敢再看,匆匆拿了一套中衣和亵衣,关上柜门后就往外走去,待走到床边,呼吸又是一滞。拔步床上,石青色的床帐依旧挂在金钩处,而床上女子背对着他,身上外衣已解,只留一件茜色亵衣。   两条细带挂在脖子上,露出绸缎般的肌肤。   阮妤身材好,该丰腴的地方丰腴,不该有肉的地方一寸不多,腰肢纤细一手可握,往下是腰窝,往上是蝴蝶骨,她就坐在那,即使不回头,也美得让人窒息。   霍青行的脚步滞在原地,呼吸也仿佛被他忘记了,他傻傻看着她,直到晚风轻拍窗木,想起她在庭院中那几声喷嚏,他眼中欲念顿时一扫而尽。垂下眼眸,他弯腰抬手,把手中小衣披在她的身上,哑声,“你先换衣裳,我去烧热水。”   而后不等阮妤开口,就直接放下两块床帐,转身往外走去。   等阮妤掀起床帐的时候,男人已经走到门口,开门出去了,他走得很快,关门也很快,不知是怕走慢一步就不肯离开,还是怕风吹到里面冻着她。   不管是哪一种,阮妤的引诱都失败了。   身旁床帐被带进来的风拂乱两下又归于安寂,上头挂着的铃铛香囊倒是迟迟不绝,晃出清脆的声响,阮妤也不生气,只是有些无奈,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失笑般摇了摇头,手点着眉心,嘀咕一句,“小古板。”   而后换起衣裳。   等霍青行端着热水回来的时候,阮妤早就换好衣裳,她靠坐在床上看书,见男人进来,便想起身洗漱,男人却拦住她,“不用下来。”   阮妤见他亲自绞着一块帕子过来,俨然是亲自要服侍她的样子,不由挑眉,伸手握住他的手,和他说,“霍青行,你如今是解元。”   霍青行看她,不解她的意思,低眉看她。   阮妤笑握着他的手,一下一下点着,目光仍看着他,不紧不慢,“你以后还会是状元,是朝中官员,你不怕外人知晓你在家中是这般?”   “不对。”   “什么不对?”阮妤一愣。   清隽内敛的男人垂目看她,“我如今是霍青行,以后是你的未婚夫,你的夫君……我为我的妻子做什么都应该。何况,旁人怎么想与我有什么关系?”   即使他日后高中状元,入朝为官,他首先也是霍青行,是她……一生的信徒。   他的手被她按着,霍青行没挣扎,只是看着她温声说道:“好了,松手,帕子快凉了。”   阮妤仍仰头看着他,不曾说话,过了一会,她忽然轻笑一声,她松开手,闭起眼睛抬起下巴,脸上是毫无保留的信赖,等人擦完,继续支使人,“去把梳妆台上的东西拿来。”   “好。”   白色的是珍珠膏。   碧色瓶子装的是玫瑰露。   霍青行按照她的吩咐取了过来。   阮妤靠在床上,见他有些不知所措的模样,笑说道:“你把他们混在一起。”   霍青行点点头,也坐在床边,低着头,平时舞文弄墨如行云流水一般的人物,短时间就能写出一篇锦绣文章,这会拿着女人的东西却处处不适应,生怕不小心就弄坏了,按着她的吩咐混在一起,不是怕多了就是怕少了,勉强觉得好了,这才看人,小心翼翼举着手,“这样可以吗?”   “嗯。”   阮妤凑过去,脸枕在他的肩上,闭上眼睛,“给我擦脸吧。”   霍青行便小心翼翼给阮妤擦脸,他用指腹勾取被匀了玫瑰露的珍珠膏,一点点,仔仔细细擦在她如画般的脸上,然后再一点点擦拭开来,仿佛画画一般。   又要比画画还要小心,生怕不小心按得重了,她会觉得疼。   她肌肤细嫩,有时候没注意按重一下,身上就会出现红痕,那次他被她困在床榻上,他在濒临之际没忍住握住了她的腰,就那么一会功夫,她的细腰就出现了红痕。   “……好了。”   阮妤被他按得舒服,刚刚差点就要睡着了,这会睁开迷离朦胧的杏眼,看着近在咫尺的霍青行,笑着亲了他一下,见他看她,抿唇笑道:“这是奖励。”   霍青行脸又热了起来,把东西放回到梳妆台上,又给她倒了一盏温水。   阮妤喝了两口,等喉咙润了便不再喝了,见男人还站在她面前,伸手拉住他的衣袖,“今晚别走了,陪我。”   霍青行原本就有这个打算。   他怕她夜里不注意,明日风寒加重。“那我去拿被子。”   阮妤房中有软榻,虽然小了些,但挤一晚上也不碍事,他刚才拿衣裳的时候看到其余的被子在哪,正要去拿却又被人拉住了衣袖,“怎么了?”   他驻步回头。   “你上来,陪我一起睡。”阮妤看着他,没有商量的意思。   霍青行神情微震,反应过来刚要拒绝,可看着她,拒绝的话又说不出来,灯花噼啪跳动,屋中光线比先前暗了许多,可她坐在那,就恍如明珠一般耀眼。霍青行沉默一瞬,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好。”   阮妤总算高兴了,笑着往里头躺,让出一半的地方,拍了拍,“上来。”   霍青行见她笑得开心,自己也跟着笑了起来,如擂的心跳慢慢散去,变得平静,他弯腰替她掖好被子,亲了下她的额头,“你先睡,我去洗漱。”   他一贯信守承诺,阮妤自然也不担心他会骗她,便点点头,“那你快些。”听人应了好,又替她放下床帐,光线一下子被遮住,只能听到他灭了几盏烛火,而后脚步声远去,很快,水声响起。   阮妤其实困极了。   这阵子霍青行不在,她也睡不大好,起初担心他出事,后来就是思念他怎么还不回来。如今男人就在不远处,她安心了,在那格外放轻的水声中,竟朦朦胧胧睡过去了。   直到听到一阵窸窣的脱衣声,被子被人小心掀起,身边多了个人,她才似有所察,靠过去,嘟囔道:“怎么那么慢?”   霍青行摸了摸她的头,在她额头又落下一个亲吻,“睡吧。”   阮妤点点头,依偎着他,竟真的睡过去了。   屋中烛火都被霍青行吹灭了,只有月色穿过覆着白纱的轩窗,在地上落下一地白光,倒是让霍青行可以借此看清身边人的模样,她睡着的时候一点都没有平日打理酒楼的精明能干,反而有些很少露于人前的天真。   黛眉红唇。   霍青行看着看着,没忍住,低头在她唇边落下一吻。   他忽然想起一年前,她初来青山镇的景象。   那时她穿着一身锦绣绸衫站在庭院中,头顶是金灿灿的橘子,阮家婶婶站在她的身边又是高兴又是局促,门外还停着四、五辆马车,华盖豪奴,他从那边路过,只看了一眼就没再看。   不是不感兴趣。   而是知道他们不是一路人。   后来书院外头,她出声维护,不顾男女大防握住他的袖子,还笑盈盈地看着他,他皱眉沉默却压不住狂跳的心脏……她知道他喜欢她,可她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喜欢她的。   其实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   或许早在书院那次心跳如擂的时候,他就已经动心了,又或许当初长街一顾,他就已经在心底烙下一个身影。   “阮妤。”   他轻声喊她,如池中捧月,他亦小心翼翼抬手拢住她。   外头寒风打得树木不住发出声响,而他把她拢在怀中,握着她的手,唇角微翘,带着岁月静好的静谧祥和,与她一道进入梦乡。 第154章   阮妤第二天醒来的时候, 已是天光浮白之际,耀眼的金光穿透云层折射下来,如浮光碎锦一般洒到屋中,床前帷帐还掩着, 身旁人却已消失不见。   她伸手探了探, 被褥早就凉了,可见男人—大早就起来了。   他—贯早起, 无论春夏还是寒冬, 都是雷打不动卯时正起来, 阮妤早就习惯了, 也没多想,自顾自穿衣起来, 许是昨夜被人照顾得很好,她今早起亵衣来头不晕鼻子也没塞,看来这次风寒不会加重了,想到男人昨天那副紧张的模样, 阮妤没忍住笑了下。   她在床上又赖了—会, 而后起身洗漱,—应做完好便往外走去,门刚推开就看到霍青行端着托盘迎面走来。   见她出现在门口, 男人怔了—下, 很快又笑了起来, “醒了?”   “嗯。”   阮妤笑着颌首,—大清早瞧见他, 她的心情肉眼可见得不错,“做了什么?”她凑过去把脸撑在霍青行的臂弯上,看了—眼, 映入眼帘的是一份还冒着热气撒着葱花的生煎,还没吃呢,就闻到一股子馋人的肉香味了,还有两碗清粥并着—碟子小菜,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开。   霍青行任她靠着,笑说,“我们吃完就去接先生他们。”从十里亭出来估计还要—个时辰,他们吃完早膳出去正合适。   他安排的很好,阮妤自然没有反驳,笑盈盈应了好。   等吃完早膳,霍青行去厨房洗碗筷,阮妤出门喊人叫了辆马车过来,而后便朝后厨走去,刚到后边院子里,还没瞧见霍青行,目光却被院子—处地方所吸引,她脚步一顿,神情也有些愕然,不远处,竹竿撑起的晒衣架上挂着还滴着水的小衣和亵衣,俨然就是她昨天换下来的那一身。   想到男人在她没醒来的时候,—个人蹲在地上给她洗贴身的衣裳……   便是阮妤活了两辈子也没忍住红了脸。   霍青行洗完碗筷出来,瞧见阮妤站在院子里,笑着朝人走去,“怎么到这来了?不是让你在外面等着吗?”他还没有注意到阮妤的异样。   阮妤自然不会让他瞧见。   心脏砰砰跳了两下,不等霍青行靠近,他就率先收回目光,神情坦然,完全不见先前的失态,“马车到了,我们出去吧。”   “好。”   霍青行应了—声,与她—道往外走的时候看到不远处飘着的小衣,待瞧见那件茜色亵衣,耳根没忍住又泛起热度,看了—眼身旁的阮妤,见她什么反应都没有,不知是没瞧见还是怎么,霍青行薄唇微张,本想解释—番,想了想还是什么都没说。   ……   两人乘着马车到城门口。   天子脚下的热闹非普通州府能比,即使这会天色还早,城门口也已经聚集不少人了,有出城的,有进城的,各色各样的人,还有不少异族人……睿宗年间,长安城也能瞧见不少异族人,—个个仰着下巴颐指气使,动辄扬鞭打人,仿佛他们才是这块土地的老大,等到如今的陛下登基,这种情况才慢慢好起来。   当今天子不似先帝,只知道—味地奉承恭维,刚登基就大刀阔斧开始筹谋攻打那些让他们吃了几十年亏的异族。   他是个有能力的君主,任人唯才,不顾门第,倒是真让大魏变得越来越好。   这些年东征西讨,他们不仅把大魏失去的土地全都收服回来,也让那些异族人知道如今的大魏再不是从前的模样。   你要来。   我们大开城门,欢迎。   你要打。   大魏几十万军队奉陪到底。   这才有如今即使广开贸市,大开城门,这些赶赴大魏的异族人面上揣着的只有崇敬和向往。   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即使他近些年信道变得昏聩起来,但天下百姓以及许多大臣还是十分敬重他。   阮妤二人的马车停在城门外—处清净地,车帘掀起,方便他们查看外头的情形,有大半年没见到爹娘,说不想是假的,尤其他们年纪大了,这长途跋涉,也不知道身体受不受得住。   她柳眉轻拧,—双明媚动人的杏眸此时一眨不眨望着外头。   “别担心,我们这—路走得并不快,先生和婶婶没事。”霍青行轻声安慰。   阮妤知他做事仔细,有他陪着,爹娘肯定不会有事,但到底还是有些担忧……“也不知爹娘来了长安会不会习惯。”   这个霍青行也不清楚,他微微蹙眉,正要安慰,忽然瞧见身边女子身形—动,还不等他反应过来,她就已经率先跳下马车。   “小心。”   他怕她摔倒,忙伸手拦了—把,见她神情激动望着前方,霍青行也心情很好的抿唇笑了下。两人并肩站在马车旁,看着不远处过来的—行人,阮庭之带着小谭善坐在马上,许是第—次骑马,这会小谭善正新奇地往四周看着。   他们身后是两辆马车。   “哥哥!”   阮庭之正和谭善说着长安的事,忽然听到一道清脆的女声,连忙抬起头循声看去,瞧见阮妤,立刻笑了起来,他轻轻踢了下马肚,催马朝阮妤的方向过来。   他们这—路都走得不疾不徐。   这会猛地加快速度,小谭善不由轻叫一声,眼睛也立刻闭了起来,两只小手更是紧紧抓着缰绳,生怕自己被这高大的马甩到地上,等马匹停下,他还是不敢睁开眼睛,直到听到身后男人喊了—声“妹妹!”   他才偷偷睁开—条眼缝,待瞧见身旁的霍青行和阮妤,立刻高兴地喊了起来,“阮姐姐,霍哥哥!”   这会倒也不害怕了,朝阮妤伸手,作势要抱的模样。   阮妤把他当弟弟,自是笑着伸手,身旁男人却怕她抱不动,先她一步抱住了要下马的谭善,手悬在半空,她好笑收回手,等谭善被霍青行抱下来,才又笑着弯腰抬手抚了抚他的头,语气温柔,“这—路累不累?”   “不累!”   谭善仰头,和她说了这—路的事,等到马车近前,便乖乖站到一旁,没再多说。   马车停下,车帘被人掀起,阔别几月的两张面容全都曝露在阮妤的眼前,看着近在咫尺的爹娘,阮妤没忍住红了眼眶,“爹,娘。”   “哎!”阮母看到阮妤的刹那也倏然红了眼眶,嘴唇都激动地颤了几下,阮父虽然不似阮母这般情绪外放,但两条长须也明显在不住颤动。   再往后。   是谭柔和霍如想的马车。   两人听到动静也都走了出来,霍如想手里抱着红豆,两个性子温柔内敛的小姑娘看到阮妤也激动不已,纷纷喊她,“阮姐姐!”   阮妤忙看向她们,见她们虽面有倦容,眉眼之间的精神却不错。   她笑着抬手,抚了抚她们的头,而后转身和二老说道:“爹娘,我们先进城,你们赶了—路也累了。”又让霍如想她们上了马车,自己坐到了阮家二老的马车里,免得回头和霍青行坐在一起,爹爹和哥哥又要找他麻烦。   马车—路朝兴庆坊驶去。   这—路阮妤和爹娘说了许多,大多是说这几个月的事,也听他们说了许多,什么离开的时候,青山镇的人有多不舍,小虎子哭着追出几里地,王家婶婶还给她做了鞋子,本来是想做吃的,怕路上坏了便改成鞋子了。   阮妤心中感慨,那座小镇,她虽然待了还没一年,却让她有幸遇见了不少好人,见阿娘说起那的时候,又是欢喜又是感慨,便轻轻握住她的手,柔声道:“回头您想他们了,我再陪您和爹爹一道回去。”   阮母闻言,笑了笑,摇头,“这么远的路,回去一趟也不方便。”   见阮妤还要说,又笑道:“我和你爹最看重的还是你和你哥哥,只要你们过得好,我们在哪里都高兴。”   阮父也嗯了—声。   阮妤看着他们,笑了起来,她没再说话,把头枕在阮母的肩上。   等到马车停下,她才掀起车帘,她的明眸在阳光底下仿佛盛了两汪金子般的光芒,眉眼也含着灿烂的笑,“爹,娘,我们到家了。”   这—声“家”字出口,二老神情明显变得有些震动。   他们跟着阮妤下了马车,看向眼前这座屋宅,门打开,三人一道进屋,霍青行和阮庭之在后头搬东西,谭善作为一个小男子汉也凑过去帮忙,谭柔和霍如想也想留下帮忙,却被阮庭之驱赶。   “哪用得着你们?”   他笑得阳光,扬起下巴往里头努嘴,“快进去。”又和谭柔说,“你也去看看你的房间,早前阿妤就给你布置好了,我平日很少回来,小善就睡我那,你去看看有什么缺的,回头和我说,我出去的时候给你带过来。”他平时看着粗心,其实却很细腻,知道谭柔觉得寄人篱下,没什么安全感。   今早天刚蒙蒙亮的时候,驿站的小二都还在打盹,她却已经在厨房忙活了。   他因为在禁军,每日都要早起训练,打完拳下楼想喊小二准备早膳,就看到谭柔从后厨走了出来,她手里握着托盘,上头放满了早膳,全是他们喜欢吃的。   她这个人平时很少说话,有时候安静得都让他忽略了她的存在,即使如此,她也从不生气,始终默默记着他们的喜好,每次出门也是最仔细妥帖的那个人。   会给他准备抗寒的手套。   他那会觉得大老爷们戴手套丢人,可真的出去了才发现幸亏有谭柔这—副手套,要不然他这双手肯定得像他那帮兄弟冻裂。   也会记得爹娘的身体,准备好相应的药和吃食,每到一个地方,都记着采买东西,免得路上不便。   ……   他跟阿妤两人,—个要管酒楼,—个总跑军营,要不是有谭柔在爹娘身边帮他们照顾,他又岂能这般自在?所以他也想对她好些。   院子里,阮妤也在喊她们了,“如想,阿柔,你们也快进来。”   阮庭之笑道:“快进去吧。”   谭柔没再拒绝,点点头,轻轻应了—声,却还是从他手里接过—个包袱,这才跟着霍如想进去,听到身后二人攀谈,要跨进大门的时候,她没忍住,回头看了—眼。   阳光下。   两个同样挺拔高大的青年手持包袱,步履从容。   她看着那个身穿宝蓝色短打的男人,看着他脸上挂着的笑,阳光铺照在他身上,比起在青山镇的时候,如今的他更加英气也更有男子气概了。   “谭姐姐?”身旁传来霍如想的声音。   谭柔忙收回目光,长睫轻颤几下,不等身后二人把目光放过来便挽着霍如想的胳膊大步进去了。 第155章   阮妤一家人就这样在长安住下了。   起初几日, 阮妤怕他们人生地不熟,不习惯,便把酒楼的事务交给了白竹夫妇,自己在家中陪着爹娘还有谭柔他们, 倒也把长安逛了个遍……不过没几日, 她娘就开始赶她了,让她去忙自己的事。   白竹到底有了身孕。   阮妤不好让她太过忙碌, 又见爹娘已然是一副适应的模样, 便只好带着谭柔去了酒楼。   谭善也开始重新上学了。   他的学堂是霍青行找人安排的, 就在兴庆坊这边, 原本冯宾、窦文想带谭善去他们曾经上过的学堂。可阮妤觉得那里都是勋贵子弟,怕谭善过去不自在, 和霍青行商量一番还是让他待在兴庆坊这边的书斋,离他们统共也没几步路,平时来回也方便。   ……   这样过了几日。   这天谭柔留在酒楼,阮妤和霍青行提前回家, 意外的发现家里居然有客人。   两个穿着夹袄的妇人, 和她娘差不多年纪,每个人的手里都提着一个篮子,像是来送东西, 阮妤认出是她左边那几户的邻居, 却不知道叫什么, 也不清楚她们过来做什么。   “阿娘。”她喊人。   阮母原本正和两个妇人说着话,听到声音看过去, 笑着和他们应道:“回来了。”   她身前一个穿着秋香色绞撷夹袄的妇人也跟着回头,待瞧见阮妤和霍青行并肩站在那,眼中不由闪过一道惊艳, 问阮母,“这是你女儿女婿?”   阮母笑道:“刚定了亲,来年才成婚呢。”   婚事是前几日定下来的,定在来年六月,因为霍青行双亲故去,又是阮家二老从小看着长大的,便没太讲究三书六礼,只保留了纳征、请期,定亲那日,霍青行除了基本的大定之外,还把隔壁屋子的房契交给了阮家二老,二老不肯要,他又私下给了阮妤,并着这阵子积攒下来的银钱,全都给了阮妤。   阮妤那会还笑他,都给了她,他可就两袖空空了。   “这关系瞧着可真好,我还以为已经成婚了呢。”秋香色夹袄的妇人称叹一句。   她们在这待了好一会了,这会见人家女儿都回来了便没再待下去,阮母送她们出去,路上还在说,“回头等他们成亲,两位姐姐可一定要过来。”   “那是自然的,你若有什么需要也尽管和我们说,我们整日在家也没什么事干。”   ……   阮妤和霍青行朝过来的两个妇人点点头,客客气气喊了一声“婶子”,待阮母送完人回来,阮妤便按捺不住问道:“阿娘,你和她们怎么认识的?”   阮母看她一脸诧异的模样,嗔她,“傻孩子,这能怎么认识?出去聊了几句便认识了。正好我午间多做了一些咱们家那边的吃食,给她们送过去,一来一往便熟了。”   阮妤在这住了快有小半年了也不知道这里究竟住了多少人家,没想到她娘几日的光景就和她们混熟了,都开始称姐道妹起来了。   她不由有些惊叹。   “对了,小行,你先去书房一趟,你老师今早在小善读书的书斋谋了个差事,让你回来帮他去看看有什么缺漏的东西。”   这下就连霍青行都有些惊讶了。   两人对视一眼,阮妤问道:“爹爹在书斋谋好差事了?”   见阮母笑着颌首,阮妤又是惊讶又是感叹,她本来还担心爹娘来了长安会不习惯,没想到他们完全不需要她操心。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上前挽住阮母的胳膊,把头靠在她的肩上。   心里却高兴。   不管如何,爹娘比她料想的要适应得快。   这样就算平日他们忙碌不着家,也不用担心他们在家不习惯了。   ……   又过了一阵子。   李璋并着窦文、冯宾知道她爹娘来了便拿着礼物登门拜访。   午膳结束后,三个人辞别二老去了隔壁,那道墙壁前不久已经凿开了,请了工匠弄了个月亮门,还在月亮门里弄了一扇小门,平时关上,有事就打开,反正都没落门栓,来去也方便,两座原本不大的屋宅合并在一道后便大了许多,也变得亮堂了许多,阮妤打算等天气好些再请人把两个院子重新修缮一番。   刚刚李璋几人就是从这道月门过来的。   几个人转了一圈,又说要喝酒,这会四个人就坐在院子里一颗大树下的石桌处,阮妤拿着糕点过去的时候,听见窦文举杯说道:“说好了,不管考试成绩如何,咱们三人的感情可不能因为这劳什子的名次损害。”   冯宾嗤他,“你这吊车尾的成绩倒也关心起会试的名次了?”   “冯宾!”   窦文气得脸上的肉也跟着一颤一颤,作势起身要去打他。   冯宾往李璋身后一躲,笑道:“好了好了,不过是个考试,今年不行还有来年。”他说完,忽然变得正色起来,“兄弟的情分可就只有这一遭。”   他平日不像窦文那样爱说话,这会却十分认真地看着霍青行说道:“明光,我们认识的时间虽然不长,但你对我而言,和阿文、阿璋他们没有什么区别。咱们一起好好准备,若有幸能一起高中,自然最好,若不能,也不可因此变得疏离起来。”   霍青行原本眉目温润看着他们玩闹,听到这一句,看向冯宾,正色颌首,“好。”   他亦举杯。   三个人正要碰杯,李璋也跟着站了起来,举起酒杯,嚷道:“我也要我也要!”   四个十六、七八的年轻人在这一方天地笑闹着,而立于月门处的阮妤看着他们,眉梢眼角也染起明媚的笑意,等四个人喝完盏中酒,她才扬声,“糕点来了。”   窦文听到这话,第一个跑过去。   “胖子你给我们剩点!”李璋也跟着跑过来,和窦文争抢起来,霍青行和冯宾依旧对坐着,看着远处笑闹的几人,两人脸上也都挂着笑。   *   光阴似箭。   阮妤在十一月的时候回江陵府参加了岳青霓和许宿的大婚,又陪祖母待了几日,这才辞别回到长安。   没几日,就到了年节。   这是阮妤一家人第一次在长安过年。   早早的,阮母就带着如想、小善他们开始布置起家里,窗上、门上全都贴了窗花和福字,门前的对联是阮父亲自写的,灯笼也全都更换了一批,整个家里都透着一股子焕然一新的新年气息,半点不见从前人家的痕迹,仿佛又回到了青山镇。   酒楼在大年三十傍晚也正式关门了。   阮妤给他们放了七天的假期,其中有一部分人是跟着她从青山镇一起过来的,阮妤怕他们在长安没有亲友,过年冷清,便邀请张平、郑松他们来家中过年。   知道张平这次来长安还带了他妹妹,阮妤让他晚上过来吃饭的时候把他妹妹也带上。   早在解决阮卓白的时候,张平就带着他妹妹过来给她赔礼,她不觉得小姑娘做错了什么,被男人骗不是她的错,只要幡然醒悟,不要再明知道对方不怀好意的时候还泥足深陷,连累身边人就好。   张平那会犹豫许久,还是应下了。   这会已是夜里。   平时黑漆漆的夜因为每家每户都挂着灯笼的缘故,倒是亮堂的让人有些分不清是什么时辰。厨房里,霍如想、谭柔正在帮阮母一起做饭,而堂间,阮庭之和阮父正在准备夜里吃饭的碗筷,谭善跑来跑去,这里帮下,那里帮下,身上穿着的新夹袄把他包裹得就像观音大士座下的善财童子。   阮妤瞧见了,喊他,“慢点跑,别摔着。”   “哎!”   他笑盈盈应一声,又继续跑来跑去,忙得不可开交。   阮妤无奈,见他没有摔倒的迹象,又把目光重新落到身前,她身前的扶梯上,身形颀长的男人正在往灯笼底下挂如意长穗。   晚风拂过,那穗子底下的流苏轻轻拍打在他的脸上。   霍青行抬手把流苏拂开,在橘色烛火照映下越显温柔的清隽面孔露在半空,看着底下为他扶梯的阮妤,低眉笑问,“这样可以吗?”   阮妤颌首,朝他伸手,“下来吧。”   这一点距离远不至于搀扶,可霍青行看着那近在咫尺恍如白玉一般的手,顿了下,还是笑着把手放到了她的手上。   已经一岁多的红豆就趴在离他们不远处的一个地方。   他因为每日吃喝不愁,胖得已经让人有些抱不动了,这会听到动静,他竖起耳朵看了他们一眼,连身子都不肯起来,发觉无事又继续事不关己睡自己的大觉。   “我们进去吧。”   “好。”霍青行应道,“我先把扶梯去放好。”   阮妤颌首,目送他离开,没有立刻进去,而是在原地等他。   “怎么不进去?”霍青行回来后见她还在原地,连忙快走几步,替她把身上绛紫色的斗篷又拢了下,正要牵她进去,忽然听到阮妤说了一句,“霍青行,一年了。”   霍青行知道她说的是什么,驻步偏头,看着她,温声,“是,一年了。”   从相识到相知再到相爱,他们已经在一起一年了。   头顶灯笼轻晃,打出来的流光碎影照在他们的身上,如宝石般灿烂。他微微俯身,抬手覆于她的头顶,轻轻揉了揉,声音如流水一般温柔,“阮妤,我们以后还有许多年。”   他们还会相守一生。   这一生中还会有无数年,他们会成亲,会生子,会一起养育孩子,看着小孩一点点长大,看着小孩成婚,到那时,他还会牵着她的手,与她白首苍苍回忆往昔。   阮妤看着他,忽然笑道:“是,我们还有许多年。”   她握住霍青行的手,踮起脚尖在他唇边落下一吻,在他还怔忡着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又笑着后退,“走了,进去了。”   说着就自顾自先走了进去。   霍青行在她身后,看着她心情很好的,就连脚步也带着几分雀跃,轻轻抿了下被她吻过的地方,也笑跟着她进去了。   ……   等他们进去后。   张平郑松等人还有白竹夫妇也过来了,整整摆了两桌才坐满,吃完饭,一伙人又开始聊天说话,推牌九,直闹到半夜才歇。   这个年过得十分热闹,在这座陌生的城池,因为有家人好友的陪伴,竟是一点都不觉得冷清,唯一让阮妤觉得可惜的事,祖母他们还在路上,不能在年前赶到长安。   好在过完年,没多久,她就收到了祖母他们抵达长安的来信。   知道祖母他们快到长安了,一大早,天还刚亮,她就带着霍青行去城门口接他们了。 第156章   上回来城门口, 是接爹娘他们,这回过来,是接祖母和阮靖驰,接的人虽然不同, 却都是她放在心上的人, 同样的还有,两次她的身边都有霍青行。   信是阮靖驰身边的人送出来的。   送过来的时候, 他们正到十里亭, 阮妤和霍青行在城门口等了一会就瞧见浩浩荡荡过来的一行人。   他们也是举家搬迁, 行头比上回阮父阮母过来要多多了。   光丫鬟、婆子就坐了三辆马车, 这还是裁剪之后的情况,至于其余阮家的主子, 阮老夫人一辆,徐氏、阮云舒一辆,柳姨娘、阮微月一辆,阮靖驰照旧骑马, 至于阮东山, 他因为任职的缘故早在前几日就已经到长安了。   “来了。”霍青行一直看着前方,待瞧见阮靖驰的身影,就和身边阮妤说道。   阮妤也瞧见了。   虽然已经过了年节, 但依旧还在元月里, 她穿着一身玫瑰金的织锦长袄, 外头裹着一件厚实的深紫斗篷,娇俏的小脸埋在那毛茸茸的狐狸毛中, 只露出一双灿烂明媚的杏眼以及光洁的额头。   她的碎发先前被霍青行抬手按到耳后,这会却又乱了,连带着髻上一支珍珠步摇也跟着一颤一颤。   而她身旁的霍青行一身石青色圆领长袍, 腰系革带,勾勒出劲瘦的线条,外头那件老银色的灰鼠毛斗篷让他看起来更加温润端方,这会他抬手想继续替她打理碎发。   阮妤却笑着摇头,“随它去吧。”   这风这样大,没一会又要乱了。   眼见马车快到近前,阮靖驰已瞧见他们,他弯腰和马车里的人说了一声,等她携霍青行过去的时候,马车已经停下,阮老夫人掀起车帘,看到阮妤小脸被冻得发红,皱眉责怪道:“不是让你弟弟和你说了,直接去家里等我们?那么冷的天做什么非要过来?”   她说着就要让阮妤上马车。   岁秋也掀起帘子,恭声喊她,“小姐,里头点了银丝炭,您快上来烤烤火。”   阮妤却没立刻上去,而是拉着霍青行到阮老夫人跟前,笑盈盈地和她介绍,“祖母您看,这就是我和您提起的霍青行。”   她就像是一个得到稀世珍宝急着要给亲近人看的模样,眉梢眼角全是带着骄傲的笑意,仿佛在说,“您看,这就是我找了许久,要与之白头偕老的那个人。”   阮老夫人眼风还未划过去,就听到一道温润如玉的嗓音,“老夫人。”   握着短帘的手一颤,她垂目看向眼前那个向她拱手作揖的年轻人,想到那张面容,想到近几个月的猜想,她看着他的身形,迟迟不曾开口。   “祖母?”   直到阮妤又喊了她一声,她涣散的光芒才收回,笑着和霍青行说道:“好孩子,快起来吧。”   霍青行道了谢才起身。   他们在这说话,身后几辆马车也都掀起车帘看了过来,徐氏和阮云舒的马车就在后头,都不用探头就能把外头的景象观揽清楚,看到阮妤和一个年轻男子站在一道的时候,徐氏的神情变得有些复杂起来。   阮妤定亲的消息,他们都已经知道了。   从老夫人那里得知这道消息的时候,她不仅问了阮云舒还特地遣人仔细去调查了一番,知道那是阮妤在青山镇那个家的邻居,也知道那人父母双亡,读书却不错,前不久秋闱得了第一,是荆州历来最年轻的解元老爷。   可不管旁人如何称叹,她始终觉得阮妤低嫁了。   如果她没有离家,即使不能和徐之恒在一起,她也能给她物色一个好夫君,就像许家姑娘嫁的人家,总不至于让别人低看了她……可这会见她满怀信任和依赖地站在那个年轻男人的身边,眉眼含笑,是她从未瞧过的明媚。   虽然阮妤从前也笑,但即使是在老夫人面前,她的笑容也只有月亮般的清辉,哪似现在,恍如最耀眼的太阳,姿容凤仪,明艳不可方物。   她忽然觉得这样也好,不管是什么样的门第家世,只要她喜欢就好。   阮妤察觉到身后有人在看她,往后看了一眼,却只瞧见一面已经落下的车帘以及一只收回的手,知道那里头坐得是谁,她目光微动,但也只是转瞬的光景,她就收回视线了。   回头的时候正要和祖母说话,却见她一直看着霍青行,目光不似看一个初见的晚辈,倒像是在看远方的故人。   她心中觉得奇怪。   身后阮靖驰却已率先开口,“祖母,该回去了。”   过了一年,他的身形就如雨后春笋一般又抽高了许多,声音经过变声期也不似从前那般干哑了,而是带着一些逐渐长大成人的低哑和收敛,偏脾气还是那副模样,说话也依旧不中听,坐在马上看着阮妤,笑道,“再不走,某个笨蛋又该得风寒了。”   阮老夫人听到这话,果然担心,却还是嗔了阮靖驰一句,“好好说话。”让阮妤上来后,又问霍青行,“孩子,你和我们一起去吗?”   “他今日还要去书斋。”阮妤替他说道。   阮老夫人便点点头,“读书要紧,那你快些回去,大冷天的别在外头站着了。”语气关切地让阮靖驰都忍不住看了一眼,皱了眉,却不是多想,只是不满霍青行居然这么快就把祖母俘获了。   天知道他知道两人定亲的消息时,有多不高兴,虽然知道两人肯定会在一起,但还是不希望阮妤这么快嫁人。   还指望着祖母多磨磨他呢。   哪想到祖母这么轻易就认可了!   他气鼓鼓地握着缰绳,看着霍青行的脸色越发不好看。   阮妤也没多想,笑着和霍青行说,“你先去书斋吧。”   霍青行应了好,和阮老夫人辞别,又和阮靖驰说了一句,听他冷哼也没说什么,转身往前走去。   城门口人群晃动,而青年挺拔的身影即使混于人群之中也依旧是最瞩目的那个,阮妤目送他上了马车才收回目光,却发现身边祖母还看着外头,还是先前那个让她觉得奇怪的目光。   言嬷嬷见她蹙眉,生怕她察觉什么,忙和车夫说道:“启程吧。”   阮老夫人闻言,果然也回过神了。   阮妤见她后来神情如常,倒是也没多问。   ……   阮家在长安有府邸,隆业坊里一间传承几代的四进宅子,虽比不上在江陵府那般宽敞广阔,可在这寸土寸金的长安已然算是很不错了。   阮妤这天帮着祖母收拾东西,又陪着她吃饭说话,直到很晚才回去。   后头几日,她但凡有空都会去探望祖母,有时候还会带一些她娘自己做的糕点,就这样,没几日元月就过去了,正式步入二月。   虽然已经过了立春,但天还是如往常一般峭寒。   这日,阮妤没去酒楼,而是陪着她娘去外头采买,昨夜祖母说今日会过来用晚饭,她娘一大早就拉着她去外头买东西,又问了她一路祖母和阮靖驰喜欢吃什么。   阮妤一一说了,见她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笑着安慰道:“就是一家人吃饭,您别紧张。”   阮母虽然点了头,但还是买了不少东西,回到家更是直接进了厨房,打算先把一些可以放着的菜准备起来,免得晚上手忙脚乱。   等到午后。   阮老夫人就登门了。   阮妤一家人去外头迎接,让她意外的是,阮云舒居然也在。   她还以为只有阮靖驰会过来。   看到阮云舒的时候,不仅阮妤诧异了一下,就连阮父阮母也目露震惊,原本要跟阮老夫人问好的话卡在喉咙里,二老看着阮云舒,神情有些复杂。   这是他们疼爱了十六年的女儿。   即使在知道她非自己亲生之后也不曾改变过一丝态度,却不想这个女儿转身离开,毫无留恋,即使这一年里也曾托人送来东西,但……阮家二老心中终究是存了一个疙瘩。   最后还是阮妤上前挽住阮老夫人的胳膊,笑着说道:“祖母快进来,阿娘知道你们过来买了一堆好吃的。”   阮母闻言也压下错乱的心绪,笑着和阮老夫人说道:“老夫人快进来坐吧。”   一伙人进屋。   阮父陪坐一会就告辞了,阮母怕耽误时间做饭,让阮妤陪着说话,自己也去了后厨。二老走后,阮妤看了一眼在一旁枯坐的阮云舒,刚刚爹娘都没和她说话,显见地,她的情绪变得低落了许多。   她没管。   转头和阮靖驰说道:“你去隔壁把如想喊过来。”   阮靖驰一脸不高兴的样子,“做什么要我去?我是跑腿?”   “我去吧。”阮云舒起身,仿佛终于找到一件事可以做了,却见阮靖驰皱眉看她,“不用。”说完就自顾自起身出去了。   他这一走,阮云舒便更加尴尬了,僵在那,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还是阮老夫人给她解了围,“云舒,你去厨房看看有什么要帮忙的。”   阮云舒忙应了一声。   等她走后,阮老夫人抚着阮妤的手说,“扶我去你房间看看。”   “好。”   阮妤笑着应了。   祖孙两往外走,拐进阮妤的房间,阮老夫人四处打量的时候,阮妤就在一旁给人泡茶,碧绿茶叶浮起香气,她笑着喊人,“祖母来喝茶。”   阮老夫人点点头。   被阮妤扶着坐到椅子上,她却没喝茶,而是拧着眉,一副不知道怎么开口的模样。   “您怎么了?”   阮妤从小就在她膝下长大,自然清楚她这是心中藏事的模样,“出了什么事吗?”她蹙眉,握住阮老夫人的手,仔细想了一番,沉声,“是不是阮东山在外面惹事了?”   “不是。”   阮老夫人摇了摇头。   她抬头,看着阮妤,脸上还有些犹豫,但也只是犹豫了一会,她就下定决心开了口,“阿妤,有件事,我得告诉你。” 第157章   ……   春日阳光不算明亮, 不知道是哪片云朵这般调皮遮了天上的日头,以至于这屋中本就不算通亮的光线一下子又变暗了不少,阮妤手上原本握着茶盏,是准备饮茶的, 这会却被她按在桌上, 也亏她不是真正不通人事的小姑娘,要不然早在祖母说出那句话时, 她手上这才刚买不久的青瓷茶盏就该被她摔碎了。   茶是刚泡的, 热气滚烫, 阮妤手心正覆盖在茶盏上方, 本该烫的立刻移开手,却因为这个消息太过震惊而忘记动作, 她只能目光呆滞地看着对面的老妇人。   半晌才哑声开口,“您说什么?”   不等人答自己先否认了,“这怎么可能?”回过神了,她涣散的光芒收回, 察觉到手心的疼意立刻皱起柳眉把手收回, 被热汽烫红的手掌微微发颤,她这会却顾不得去管它,只把手心压于膝盖上, 又因为抖得太过厉害, 怕祖母瞧见, 只能把另一只也放过去按着才好。   “不可能,霍青行怎么会是丹阳郡主的孩子?”   她语气呢喃, 脸上全是不敢置信,心中却已然是信了。   祖母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同理, 若此事没有调查清楚,她也决计不可能同她说。   所以这事肯定是真的。   而且如果事情真如祖母所言,有些让她疑惑不解的事也就说得清楚了。   初见霍青行的庄相为什么会带霍青行来长安,那突如其来的好意又是因为什么,丹阳郡主生忌那日,庄相又为什么要请他们过去吃饭,还特地把丹阳郡主喜欢的板栗糕让他们带回家。   还有祖母那日看着霍青行又像是在看别人的眼神又是怎么回事。   “那庄相……”   阮妤第一个念头就是霍青行是庄黎的孩子,但话刚出口,还未说完,她自己就觉得不对劲了。如果霍青行真是庄黎的孩子,他又何必这般隐瞒?   除非——   霍青行根本不是庄黎的孩子!   可如果不是庄黎的孩子,又会是谁的?   阮妤拧眉要问,脑中却忽然闪过一道闪电般的亮光,她突然想到幼时听祖母和言嬷嬷说过的一些话,那会她才被祖母接到身边不久,睡在祖母屋中的碧纱橱里,有天夜里她起来喝水,便听到外间祖母和言嬷嬷正在说起那位她从未谋面的丹阳郡主。   “您又梦见郡主了?”   “……我梦见她哭着朝我跑来,如果当初她回云南,就不用面对长安的这一切,也不会沦落到这般地步。”   ……还有一句。   “都是李绍!”回忆中是祖母带着愤慨和怨恨的语气,而屋中,夕阳透过雕花木窗,阮妤的脸一半隐于昏暗,一半藏于光芒,春日薄暮开始西落,黑暗开始代替白日,在这因为没有光亮变得越来越昏暗的室内,阮妤的眼中也开始一点点攀爬上惊骇。   她紧紧揪住膝盖上的衣裳,抬头看向对面,开口,是几乎听不清的呢喃声,“是……陛下?”   没想到阮妤居然会这般轻易猜到,阮老夫人怔了怔,却没有否认,她停下捻动佛珠的动作,把目光落在阮妤身上,轻轻叹了一声,“是。”   阮妤身形猛地一颤。   抓着膝盖的五指倏地收紧,即使隔着几件衣裳,膝盖都能感受到难耐的疼意。   她小脸苍白看着祖母。   “这也是我今日为什么来找你的原因。”   “现在李绍是还没发现这个孩子,可等他日后入朝为官,李绍怎么可能不察觉?还有宫里那几位贵人……你说,要是这个孩子威胁到了他们的地位,他们又会怎么做?”   阮老夫人声音沙哑,语气也透着浓浓的疲惫和无奈。   她前阵子去找了庄黎,从他口中探出实情,也知道他的打算……可比起庄黎一心为那个孩子谋划,她却不得不多怀揣着一份担忧,对阮妤的担忧。   不清楚日后那个孩子会如何。   唯一清楚的是,如果阿妤真的和他在一起,日后这些风波,她必定也会被卷入其中。   所以她特地走这一趟,就是想问一问她,在知晓所有实情的情况下,她会怎么选择?“你们现在只是定亲,还未成婚,阿妤,你还有选择。”   她终究还是自私了。   即使知晓那个孩子是丹阳的孩子,也想把亏欠丹阳的弥补给他,可两者相较之下,她终究还是更担心眼前这个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   她给她选择。   如果她在知晓一切后还依旧坚定不移,那她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会好好护着他们。   如果她选择放手,那她就把他们送出长安,送到一个远离纷争是非的地方,让阿妤和她的家人好好度过这一生。   外间谭善已放学,阮庭之也已散值回来,吵吵嚷嚷好生热闹,间或还能听到阮靖驰和霍如想的声音。   阮妤听着那些欢声笑语,看着对面的祖母,似乎看懂了她给予给她的选择,而她,没有丝毫犹豫就开口了,语气坚定,“祖母,我的选择不会改,以前不会,以后也不会。”   在最初的怔忡和惊骇过后,阮妤又恢复了原本的镇定。   她是惊讶,是不敢置信,也的确担忧事情被揭露之后,他们要面对的困难,但这些远不足以让她离开霍青行。她喜欢的是这个人,想要陪伴的也是这个人,无关他是什么身份。   虽然相比之下,她更希望霍青行只是一个普通人。   这样他们就不会有那些担忧和害怕。   可有些东西哪里是他能选择的?他有这样的身世,不是他的错。   如果他能选择,想必他也会宁可自己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想到他的身世,阮妤的心里有些难过,就像是被针扎着一般,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把所有的情绪都压到了心底,沉声,“祖母,我要陪着他,无论以后会是什么样的光景,我都要陪着他。”   见祖母仍拧着眉,她却突然笑了起来。“而且事情也不一定有我们想的那么糟糕。”   前世霍青行的身世就没有被揭露,他一直只是霍青行。不过阮妤忽然明白前世李泓为什么一定要致霍青行和庄黎于死地了,庄黎在朝中一呼百应,有他在,霍青行的身份就会是变数,他绝不能容许有这样的变数存在。   怪不得霍青行在凌安城待了几年后会选择和李璋、徐之恒他们对抗李泓了,因为他知道,只要李泓活着一日,他的命就永远不是他自己的。   阮妤不清楚霍青行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身世的,她只记得霍青行刚来凌安城那会,无欲无求,睡得不好吃得不好也无所谓,被从前不如他的小吏欺压辱骂也不理会,那个时候的他好像早就置生死于度外,他无所谓什么时候死也无所谓能不能活。   是什么时候开始有了变化?   好像……   是他们渐渐相熟之后。   他当初选择追随李璋,是不是也在为她考虑?他怕李泓终有一日会找她的麻烦?   她记得霍青行离开前夕来找她,也不说话,就沉默地看着她,那个时候他在想什么?想这一去若是成功便回来找她?把所有的事情都与她说?   亦或是——   如果不成,她不知道他的心思,他也只是她一个微不足道的朋友,过些年,甚至不用几年,她就会把他忘了。   她也不至于在知道他的死讯后难过受伤。   想到这点,阮妤指尖微颤,心也忽然如刀割一般,一下一下,疼得她整个人都开始颤粟起来,她的手按在桌上,身形变得佝偻,两片嘴唇也在不住颤抖。   “阿妤!”   阮老夫人被她这副模样吓了一跳,忙起身去扶她,低头查看的时候发现她莹白皎洁的脸上竟满是泪水,“阿妤,你……”少见她哭,更不用说哭得这样满脸泪水了,即使镇定如阮老夫人此时也被她吓住了。   “祖母,你说,他要是知道得多难受。”阮妤泪眼朦胧看着阮老夫人说道。   他当初一个人到底是怎么挺过来的?   爹娘不是自己的爹娘,妹妹不是自己的妹妹,偏偏谁也不能说,只能一个人默默承受,还要尽可能地远离他们,生怕因为自己的缘故波及他们。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前世那么爱她的霍青行,在死后一生未娶的霍青行却在她怀疑他和庄星晚在一起的时候没有对她解释过一句。   也许,他早就想让她离开了。   聪明如他,自然知晓这个身世会给他带来什么样的苦难。   即使不被李绍公告于天下,即使不被皇家承认,可只要他身上流着李家的血脉,他这一生就注定不会安宁……何况那会还有对他虎视眈眈的李泓。   他觉得她离开才是最好的。   只有不让别人知晓他的深情,她才能永远平安。   这个……傻子。   阮妤哭得更加厉害了。   她的嘴唇仿佛合不上了,就连牙齿也开始打起架来。   她很少这样哭,却又不敢发出声音,生怕旁人知晓,只能把脸埋在阮老夫人的腰间,抱着她呜咽着,如小兽一般。她不是为自己哭,她是为前世那个深情内敛只知道默默承受一切的霍青行哭,也是为拥有这样不堪身世却永向光明的霍青行哭……她想到前世那个跪在她床边的霍青行,他来的时候该是满揣着高兴吧。   他以为这一次他们两个人终于能好好在一起了,却不想等到的只是她逐渐冷却的尸体。   那个时候他有多绝望?   眼泪啪嗒啪嗒,跟断了线的珍珠似的不住往下掉。   “阿妤……”阮老夫人手足无措替她擦拭着眼泪,却不想这眼泪竟越擦越多。   “祖母,我好难受,我的心好疼。”   她的懊悔像一把入骨的刻刀,撕扯着她的皮肉,让她疼得无法呼吸。   阮老夫人不知道她怎么了,只能一边拍着她的后背,一边安慰,“乖,不难受,不疼了,你说得对,事情没有我们想的那么糟糕。何况还有我们呢,你别怕,祖母会永远护着你们的。”   阮妤没再说话,只是紧紧抱着她,好一会,哭声才渐渐消停。   昏暗的光线中,阮妤坐直身子,她抬手抹了一把眼泪,虽然眼眶还红着,但人已经恢复一贯的镇定和冷静。是的,事情没有他们想的那么糟糕,前世没有人揭露霍青行的身份,显然李绍也顾忌着丹阳郡主的清誉,而且前世霍青行最大的仇敌晋王如今已经被贬到凉州。   只要他不回来,霍青行就不会出事。   现在朝中最有可能登基的就是李璋……   想到李璋,阮妤微微蹙眉,虽然两辈子他们都是好朋友好兄弟,但阮妤不清楚李璋究竟知不知道霍青行的身份,如果他知道的话,又会如何?纤细的手指握紧,她哑声说,“祖母,他的身世,我们得瞒着。”   不管是霍青行,还是别人,都得瞒着。   只有他一直都只是荆州学子霍青行,有些东西才不会变质。   她看多了悲欢离合,也见惯了人心险恶,虽希望一切都好,但到底不敢抱有太绝对的期待。   阮老夫人点点头,她早就和庄黎达成共识,等那个孩子入朝为官,她腆着这张老脸也要去找李绍一回,问问当初承诺于她的还算不算数。   “可我担心瞒不了一辈子。”   她皱起眉,声音也藏着担忧。   即使考虑的再好,总怕有疏漏之处。   阮妤也清楚这不是长久之计,可现下,只能先这样。“能瞒多久是多久吧。”   她轻轻叹了口气。   祖孙两一时没有说话,过了一会,阮妤忽然仰头看向阮老夫人,“对了,祖母,得劳烦您替我找一些身手不错的侍从和暗卫。”   不知道也就算了,既然如今知道了,自然得替霍青行考虑安危,还有她爹娘兄长他们的安危……侍从用于明面,暗卫隐于暗中。   既然要留在这个是非之地,就得保障好家人的安全。   这点,阮老夫人来前就考虑好了,不管阮妤会作何选择,她都会保障好他们的安危。   “回头我去一趟徐家。”   徐家是将门世家,几代延传下来,用的人不仅武功高还忠诚,而且徐家还有一支专门的暗卫队。她从前不需要这些人,如今倒是可以替阿妤他们着想下。   阮妤算是稍稍放心了。   外头灯笼已然点起,怕在这坐久了,哥哥他们要起疑,阮妤正要起身却被阮老夫人按住了手,她看着阮妤通红的眼睛皱眉,“你先在这坐着,我让岁秋进来服侍你。”   阮妤从祖母的眼神中明白自己如今是个什么状况,刚刚哭了这么一场,这会她的眼睛肯定又红又肿,怕爹娘他们担心,阮妤没拒绝,点点头。   她目送祖母出去。   自己依旧坐于这黑暗之中,没了别人,满脑子的思绪如海浪一般扑面而来。   娶她时候的霍青行。   知道她不喜欢他,默默远离给她空间的霍青行。   总是无声关心她的霍青行。   以及——   她提出和离时,他手中笔墨乱了一笔却看着她点头的霍青行……直到岁秋进来,给她点了烛火,她垂下微颤的眼睫压下所有思绪,等净面梳妆后才出去。   ……   院子里。   霍青行已散学归来,正和哥哥他们站在一道,身旁是跑来跑去的谭善。   他一身石青色圆领长袍,站在灯火之下,身形修长挺拔,清隽疏朗的脸更显熠熠生辉,许是察觉她出来了,他立刻转身回头,待瞧见她,眼中笑意更浓。   阮妤看着他一步步朝她走来,面上不露半点情绪,藏于袖中的手却紧紧攥成拳头样式。   这辈子——   她会牢牢守护这来之不易的安宁和团圆,谁也……别想打破它! 第158章   “怎么了?”   霍青行刚走近就察觉到阮妤今日不大对劲。   岁秋手巧, 能把阮妤脸上的异常收拾得干干净净,却无法把她的情绪一并藏起来,虽说阮妤已极力掩饰了,却还是逃不过霍青行的眼睛。   他低眉看她, 长眉紧蹙, 尤其是瞧见她微微蜷起的手心,那里虽然没有包扎却有一股淡淡的药香。   “怎么回事?”   他立刻握住阮妤的手, 一看, 那里果然被烫红了一片, 好看的长眉顿时拧得更加厉害了, 声音也沉了下去,“怎么烫着了?”   阮妤没想到会被他发现。   刚才祖母都没瞧见, 岁秋还是伺候她换衣的时候才发现的,她严令人不准往外说,怕旁人发现连包扎都不肯,就连用的药也是味道极淡的, 没想到还是被霍青行发现了。   这会她的手被他小心翼翼握着。   男人控制着力道捧着她的手, 俯身吹气,像是要把她的疼痛吹掉一般。   阮妤看着他,目光在烛火的照映下, 微微闪烁。其实他一直都是这样心细如发, 即使在前世他们还没有相爱的时候, 也是如此。那个时候两人不常住在一起,唯一碰面的机会可能只有吃晚饭的时候, 她要是吃饭的时候多咳嗽一声,夜里回屋的时候准有下人为她送来秋梨羹。   他从不说,却一直默默地做着关心她的事, 从不在乎她知不知道是他安排的。   ……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大傻子。   远处是灯火喧嚣,此处因无人说话却显得寂静万分,阮妤看着眼前人,看着他因为担忧而拧起的长眉,看着他在灯火下越显好看的脸庞,凤眼薄唇,如一副价值千金的山水画,笔墨虽淡却入骨,过了一会,她轻轻抽了抽手,“不疼了。”   霍青行停下动作却没松开,仍蹙眉看她。   “真的。”阮妤看着他,声音柔柔的,仿佛裹着春日里温暖的风,“你吹了之后,就一点都不疼了。”   霍青行虽然还是不放心,但这会也做不了别的,而且身后还有一堆人,知她这般隐藏就是为了怕他们担心。   “怎么会被烫到?”   他心中猜测着原因,余光又恰好瞥见和阮庭之站在一起的阮云舒,他微微蹙眉,忽而低声问道:“是因为阮云舒吗?”   “什么?”   陡然听到这个名字,阮妤起初还没有反应过来,她愣愣看着霍青行,见他长眉紧皱,一副不知道该怎么宽慰她的模样又忍不住笑起来,曲起手指踮起脚轻轻弹了下他的脑门,扬眉嗤他,“霍青行,你想什么呢?我就是喝茶的时候没注意到,不小心烫到了而已。”   她也瞧见了身后的情形。   如想和小驰站在一起,小善正绕着他们跑圈,阮靖驰被他转得头晕,这会正在骂小善,如想就捂着嘴巴弯着眼睛笑。   而他们的身旁便是哥哥和阮云舒。   只是相较一旁的欢闹,哥哥这边就显得寂寥很多了,即使隔得远,她都能察觉出一抹尴尬……也是,毕竟一年多没见了,阮云舒当初又是以那样的方式离开的,要说爹娘和哥哥心里没个疙瘩,怎么可能?   不过今日之后会不会再有这个疙瘩,阮妤就不知道了。   爹娘和哥哥的心太软,平时不认识的人求到面前也会尽可能帮忙,更不用说是从小养大的阮云舒了,她稍微哭几下,估计他们就原谅她了。   要说她心里会不会因此有芥蒂呢?   若是前世的她,也许会,可如今的她,自然是不会。   她相信爹娘,也相信哥哥。   他们之间的感情,早就不是阮云舒三言两语就能抹掉的。   阮妤笑笑,漫不经心地收回目光,全不管阮云舒是如何温柔小意红着眼说话,也不去看哥哥眼中的无奈,她从未把阮云舒放在心中,又怎会忌惮她的存在?霍青行这个傻子,真是关心则乱。   她还是那句话。   如果阮云舒只是想好好和爹娘哥哥相处,她不会阻挠,可若是她存着那些不该有的心思,她自然也不会坐视不管。   不过因为这个打岔。   她心里原本那些糟糕的情绪倒是缓和了许多,眉眼也重新泛开笑,“好了,我真的没事,这几天注意下就好了。”   霍青行见她不似说笑的模样,心下稍松,还欲说话,后头却传来阮庭之的声音,“妹妹,你跟霍哑巴在说什么,吃饭了!”   “来了!”   阮妤应了一声,也不顾霍青行张口未说的话,扯着他的衣袖,低声催促,“走了,进去吃饭了。”   霍青行无法,只好跟着她一起进去。   等到谭柔回来,大家便开始用起晚膳,第一次两家人一道吃饭,倒也算得上是宾客尽欢。   唯一让阮妤好笑的是,霍青行坐在她身边,每次给她夹菜的时候,阮靖驰瞧见了必定也要跟着给她夹菜,夹完还要抬起下巴看着霍青行,仿佛跟人比赛似的。   至于哥哥——   每次阮云舒给他夹菜,他总会先做贼心虚看她一眼,仿佛她会生气一般,然后也会和霍青行、阮靖驰一样给她夹菜,还要向她露出讨好的笑。   阮妤是又好笑又无奈,最后只能拦住源头,不让霍青行再给她夹,这才算是安安稳稳地吃完了一顿饭。   等吃完饭。   阮老夫人又陪着阮母说了会话,还跟阮庭之说了几句,让他们日后有空就来家中玩,快到戌时的时候才起身离开。阮妤和霍青行送他们出去,阮老夫人坐在马车里,看着月光下那张熟悉的面庞,没忍住,握住了霍青行的手。   阮妤一惊。   她抬手似想阻拦,但手指才抬起一点,她就又压下了。   她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   霍青行也愣了下,他其实并不习惯被人触碰,但看着老人眼中的柔色,又想到她的身份便没收回,反而看着她温声询问,“老夫人有什么要交待给我的吗?”   听到他的声音,阮老夫人才回过神。   她也有些错愕自己的反应,但也只是怔忡了一会便又笑了起来,像一个普通长辈关心自己的晚辈一般,“春日峭寒,你马上就要考试了,要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   霍青行自是一一应是。   阮靖驰方才在一旁和阮庭之说话,他对阮庭之倒是没有那么敌视,又因为阮庭之如今在禁军营又上过战场的缘故,还问了他许多问题,两人还约定日后有空较量一番,没想到一回头就瞧见祖母竟握着霍青行的手。   顿时就跟小火山喷发了似的。   他沉着脸,和阮庭之说了一句,就气鼓鼓转身走了过来,一点都不遮掩自己的情绪,“祖母,回家了!”   说话的时候还狠狠瞪着霍青行。   这个狗男人,抢走阮妤还不算,现在连他的祖母也要抢!   他情绪都摆在脸上,在场几人哪个瞧不出他在想什么,阮老夫人被他这一打岔,心里因为想起丹阳的难过倒是也跟着散去一些,笑了笑,她松开霍青行的手,只留了句,“回头有时间就跟阿妤来家中玩。”   霍青行温声应好。   车马离去,阮妤和霍青行站在外头目送它们消失在巷子里才进屋。   ……   没过几日。   阮老夫人就把阮妤要的人送了过来,暗卫总共七个,每个人保护一个,他们隐于暗中,阮妤自然不必同谁说起,明面上的侍从却只给霍青行安排了一个。   让阮妤惊讶的是,送这些人过来的竟然是罗定,忠义王身边赫赫有名的副将。   “罗将军。”他们见面安排在外头的茶楼,罗定是戴着帷帽出现的,阮妤知他身份特殊,此举只怕也是避免旁人知晓,起身问好后又问他,“怎么会是您送人过来?”   “有些话要和阮小姐说声。”   罗定不苟言笑,有着徐家军一派的作风,和阮妤回礼后就指着身后一行人说,“这些都是徐家亲自调教出来的暗卫,没有人知晓他们的面貌,小姐想让他们继续隐于暗中也可,便是想让他们回到日头底下当个普通家仆也不会有人起疑他们的身份。”   这个她之前就听祖母说过,自然没有疑问。   “那这位——”   阮妤看向那些蒙面黑衣人旁的一个白衣青年,那青年看着很是俊秀,嘴角从进门开始就一直向上弯着,一副十分爱笑的模样,和身旁那些默不作声如行尸走肉的暗卫一比,他要显得鲜活许多,就像是把外头的春日也一道带了进来。   看着不像是个普通侍从。   倒像是个仗剑走天涯,以天为被地为席的潇洒剑客。   罗定看着她,言简意赅,“他姓萧,单名一个常字。”   萧?!   阮妤神色微变,她猛地转头看向罗定,心脏也跟着砰砰跳了两下,她没有说话,脑子却转个不停……先前祖母就和她说过霍青行的情况,她知道当初就是由忠义王一路护送他到了青山镇。   她此番惊讶,是因为这个青年的姓氏,难不成这个青年和霍青行有什么血缘关系?   “他……”   罗定解释,“他是老云南王在战场捡的,老云南王带他来长安之后便把他留在了长安,郡主曾抚育过他一段时间,郡主殁后,王爷就把他一并带走了。”   “您放心,这世上除了我和王爷,没有人知道他的存在。”   阮妤没想到他竟会是这样一个身份。   萧常自带一股疏朗恣意的气质,即使行礼也潇洒,“主母。”他把霍青行当主子,阮妤自然便是他的主母。   实则——   今次虽是阮妤第一次见他,但其实,他已见过她无数回了。   这次没有跟着王爷出去,他上头无人管束,便总爱往兴庆坊那边跑,自然没少瞧见她和小主子在一起时的情形。   阮妤原本想找一个武功高强的侍卫,没想到竟然还有这样的意外之喜,不管怎么样,和丹阳郡主有关的人,至少不会背叛霍青行,而且罗定亲自带他过来,想必此人身手肯定不低。   有他保护霍青行,她这颗心算是真的放下了。   她朝人点了点头,算是回了礼。   人手的事就这样定了下来,除了萧常之外,其余暗卫报了名字之后就去了他们该去的地方,阮妤这里也留了一个。   罗定交代完就准备走了,阮妤送他离开的时候忽然想起一事,喊他,“罗将军。”   “嗯?”罗定回头。   “王爷可曾想过阻拦他来长安?”   上回霍青行回来后,阮妤问过他有没有遇到不对劲的人和事,他说没有,而前世荆州出名的连坐案这辈子也没发生,阮妤就猜测可能是哪一环节出了纰漏。此前不知道霍青行的身份,她心中虽奇怪却也没多想,如今——   她看着罗定。   见他目光微闪,里头涌着惊讶,余后便是沉默,阮妤便明白了,她没再问,低眉欠身,等罗定走后,也带着萧常离开了茶楼。 第159章   回去路上。   萧常和阮妤同坐于马车里。   见她神色淡淡, 恐她埋怨忠义王,更怕她回头和主子一说,主子日后更加不待见王爷,他到底是徐长咎养大的, 感情不浅, 沉吟一瞬便替人说起话,“主母, 王爷是怕主子回到长安被卷进那些风波之中, 才会有那样的想法, 不过王爷很早之前就已经想通了。”   “他一直都有关注主子的成绩, 知道主子拿到第一的时候,他别提多高兴了。”   高兴的还有他。   知道主子拿到第一的时候, 他特地跑到长宁寺,给郡主上了香和她说了这个喜讯。   阮妤没想到他会误会,怔忡一瞬,笑着摇了摇头, “我没有生王爷的气。”她虽然不喜欢徐长咎的做法, 但也知晓他是关心霍青行,而不是想害他。   只是想到前世因为这样的原因害得霍青行变成那样,到底有些不喜, 但与她刚才的沉默却无关。   萧常看她, 显然不信, 皱眉,“那您……”   “我只是在想……”   马车正往家的方向驶去, 阮妤听到外头的嘈杂声,忽然抬手掀起车帘,她看向外头的大好春光, 长街上有不少少男少女策马而过,隔得远了都能听到他们的笑语声。   那是恣意的、骄傲的、意气风发,不负春光和年少的笑声。   这样的场景,阮妤几乎每日都能瞧见,唯独今日,她变得有些沉默,半晌才轻声道:“我只是想,如果他没有经历这样的事,如果他平平安安在这座长安城长大,会是什么样子?”   萧常没想到她在想这个。   看着对面女子曝露在日暮底下的侧脸,他也变得沉默起来。他没有说话,搭在膝盖上的手指微微收紧,嘴唇也紧抿成了一条直线。   这个问题,只怕许多人都想过。   他,王爷,还有……庄相,可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如果。   阮妤没有理会萧常,她就这样仰着头,似是在看外头的光景,又像是越过那些高楼看向远处,春风拂过她髻边步摇,那上头缀着如小米粒一般的珍珠就在半空不住晃着,她的杏眸在那红日的照射下让人有些看不清楚里头涌动的光彩,只听她喃喃说,“他会有疼爱他的母亲,会有关怀他的舅舅,会有许多许多喜欢他的人……他会和这座长安城中那些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一样,拥有最好的一切,比谁都要好。”   他那样好的一个人,即使是如今这样的情况也能让那么多人喜欢他,若是没有那个原因,在长安城中好好长大,只怕该是所有少女梦中的情郎。   惊才绝艳。   走到哪都会有人用惊艳、倾慕的目光看着他。   女子爱慕他,男子敬重他,而他那个人,应该无论面对谁都是温和的,即使拒绝别人的情意也温柔。   他不必用寒霜包裹着自己的心,更不必操心那些事。   他可以做任何他想做的事,被这世上最好的先生悉心教导,而不是在很小的年纪就用他那单薄的身体支撑起一个家,整日为生计奔走,差点连读书也荒废了。   马车行驶在这长安城中。   相比外头的喧嚣,马车里安静的可怕。夕阳一点点落下,逐渐隐没在那巍峨雄伟的城楼外,没了太阳,就连风都变得凉了。   萧常看着那个纤细的背影,看着她被寒风扬起的长发,“起风了,您别受凉了。”   他说。   阮妤这才嗯一声,她松手,车帘顺势落下,把外头的景象一并遮住,光线变得昏暗,她看着对面的青年,没了笑容,他比先前要显得稳重许多,如果说之前的他像是一个潇洒的剑客,那么此时的他更像是个稳重的将士。   她记得前世霍青行的身边是没有萧常这个人的。   不清楚他去了哪,亦或是……阮妤心下一动,忽然想起忠义王的身边好似有个总是戴着面具的小将军,只是后来忠义王死于战场,那位戴着面具的小将军也就此消失。   难不成萧常便是那位小将军?   “萧将军。”她唤他。   萧常有些吃惊,似是没想到阮妤这么快就猜到了他的身份,他一笑,没否认,大大方方应道:“是我。”   阮妤沉默了。   旁边红泥小炉正煮着茶水,这会正呼呼沸腾着,阮妤刚抬手,萧常就先她一步有了动作,见他替她倒了茶水,对着她的那只虎口有很明显的痕迹,显然是常年拿兵刃所留下的,阮妤向他道了一声谢,指腹磨着茶壁的时候,问他,“将军不觉得可惜吗?”   明明可以做享誉天下的大将军,却成了一个人的侍卫。   萧常头也没抬,满不在乎地笑道:“人各有志。”他亦给自己倒了一盏,没喝,只闻味道,半眯起的笑眼带着满足,“老王爷给了我性命,郡主让我知晓什么是温暖,从主子还在郡主肚子里的时候,我就盼着他降生。”   “您或许不知道,主子刚出生那会,我还抱过他。”   他说到这,忽然笑了起来,不是先前那副轻轻挑起一抹嘴角的笑容,而是带着缅怀和真心的温暖笑容,“他那么小的一个,我真怕一个不小心就把他摔坏了。”   郡主殁的那日,王爷带走了他和主子,后来那一个月,长安动荡不安,他跟主子待在别庄。他那个时候谁也不信,即使王爷送来乳娘和厨子,他也寸步不离守在主子身边,他和主子一起吃,一起睡。   那会他才五岁,自己也只是个半大的孩子,却期望着有朝一日能够保护主子。   后来他跟着王爷习武,别人每日练四个时辰,他就练八个时辰,每天练完回去腿都在打颤,为得就是想让自己变得更强一些,可以保护想保护的人。   这些年——   他曾不止一次想要出现在主子的面前,可他看出主子对那个身世讳莫如深,也看出他不喜欢王爷,他享受现状,不希望任何人破坏它,所以他便只是远远看着。   没想到如今居然有机会可以堂堂正正地出现在他面前。   他很高兴。   阮妤听他说起这些,仿佛随着他的言语看到了还在襁褓中的霍青行。   如果前世忠义王和萧常没死的话,霍青行身边应该能多些人关心他,好在这辈子徐长咎重生了,忠义王不会有事,萧常也来到了霍青行的身边,一切都在变好。   这就好。   她看到萧常脸上的笑,自己也跟着笑起来,“不说这些了。”想起萧常对她的称呼,纠正他,“我和霍青行还未成婚,你不必如此唤我。”   萧常眨眨眼,看着阮妤的脸,忽然歪头,勾起嘴角一笑,“是,主母。”   阮妤:“……”   ……   马车停下。   阮妤没有带着萧常回家,而是直接去了隔壁霍家。   霍青行刚回来不久,正想去隔壁找她,看到她出现,脸上扬起一抹笑容,看到她身边的男人又愣了下,走过来问她,“他是?”   阮妤笑着和他说,“给你请的侍卫。”   霍青行长眉紧蹙,看了一眼萧常,又看向阮妤,摇了摇头,“我不用侍卫。”   “不行。”阮妤早知道霍青行会拒绝,可她一向知道怎么“劝说”他,这会下巴一扬,没了平日在外那副精明能干女东家的样子,而是像一个跟自己情郎蛮横撒娇的女子,骄矜道:“别人都有,你也得有。”   见霍青行面露无奈和犹豫,她又上前一步,扯着霍青行的袖子,轻轻晃了晃,“别人有的,你得有,别人没有的,你更得有,我家明光就该什么都有。”   最后一句话,她说得很轻,有些隐藏的怅然。   那些他曾经缺失的,她会一点点补给他,她要他从此之后只见光明,不见昏暗。   她说着正经话,听在霍青行的耳中却比这世上最美妙的情话还要动人。   他脸皮还是薄,当着外人被阮妤这般对待,耳根一下子就热了起来,看了一眼萧常,见他笑盈盈看着他们,脸颊更是滚烫的不行。   不过比起以前还是有改进的。   作为阮妤如今名正言顺的未婚夫,他没有让阮妤松手,反而还握住她的手,包拢在自己手中,没再拒绝,嗓音柔得仿佛三春四月的暖风。   “好。”   既然她要他留,就留下吧,左右家里也还有空余的房间。   萧常就这样留下了。   *   又过了一阵子,到二月下旬的时候,三年一次的会试也正式开始了。   会试和乡试不同,乡试是本州府的学生参加考试,而会试是由所有州府最杰出的那些人在长安由礼部统一主持考试,还有一点不同,乡试是每三日考一场,每场考一日,一共三场。   而会试虽然也是考三场,每场却得考三日。   这样的考试,考验的可不仅仅是才识,还有身体素质。   每逢会试,不知道有多少人中途晕倒在考场里,也因此阮妤给霍青行准备东西的时候格外细致,衣裳得加厚,拿的被褥得既轻又保暖,护膝也得准备上,还有脚垫,寒气出于脚底,要是脚不暖和,其他地方再暖和也没用。   除此之外,还有吃的。   这个倒是不用阮妤操心,她娘和如想早早地就给人准备好了。   ……   这天天还没亮。   阮妤一家人就送霍青行去了贡院,该说的话都说了,霍青行辞别阮父阮母后看向阮妤,见她柳眉紧锁,只当她是担心自己,便柔声安慰道:“别担心,我会好好考的。”   他平时很少外放自己的情绪,这会在昏暗的天光之下,看着阮妤的面庞,竟忍不住轻声说了一句,“为了你我也一定会高中。”   他要她风风光光嫁给他。   从前霍青行说这样的话,阮妤自然高兴,如今却是喜忧参半。   她既盼着霍青行能好,让所有人都钦羡仰慕他,却又怕他太好,吸引了太多的注意,反而惹来危险。   可看着眼前青年眉宇之间隐藏的意气风发和向往之色,阮妤把所有的情绪都压到心底,他走的是他想走的路,她不该拦他,想清楚了,她一扫之前的犹疑,扬起一抹笑容和他说,“好啊,我等着,等着你高中。”   远处传来冯宾、窦文的声音,李璋也在,是特地来送他们进考场的。   阮妤看了一眼,没过去,“去吧,我就不过去了。”   霍青行笑着应好,又和阮父等人说了一声才和萧常一并朝李璋他们走去。   阮妤站在原地看着远处的情形,看着他们笑笑闹闹,看着霍青行眉眼温和疏朗,而后看着他们混入人群走进贡院,那么多人,根本看不见霍青行他们的身影了。   可她却还是执拗地站在原地,直到人群都进去了,身后传来爹娘的声音,她才离开。 第160章   ……   白竹握着车帘往外头探去, 看着贡院那处已有人从里头出来,忙转头跟身后的阮妤说道:“小姐,出来了!”   阮妤也握着一角车帘,自然也瞧见了外头的情形, 霍青行这一场考试虽只考了六个晚上, 但阮妤却实打实有九天没见到他了,他们上回见面还在二月下旬, 那会天还有些凉, 她怕人在里头冻着就差帮人把斗篷都带上了。   如今却早已是天暖还春之际。   她穿上了单薄的春衫, 就连夜里这拂在脸颊边上的风都是暖和的。   这会天已大暗, 贡院前是一块牌坊,上书“贡院”二字, 一共三个门,两副对联,还有两座石狮子,远远就让人觉得森严巍峨, 这处地方平时无人来, 每到科举时分就由带刀官差在外严守,因为今夜科考已结束,那些官差虽然还站在那边却不再阻止人靠近, 只是时不时提醒几句, 免得人群拥挤出现踩踏事件。   牌坊那块是没有挂灯笼的。   不过里头那宽敞的路道两侧都挂着灯笼, 几乎五步就有一盏,把这黑漆漆的夜都照得亮堂起来, 阮妤坐在马车里能够瞧见那些灯笼被风吹得微微晃动,而一群学子正朝外头走来,暖橘色的烛火把他们的身影拉得格外的长, 离得近了,他们的面容也慢慢变得清晰可见,九天前意气风发进去的一群人,如今却一个个脚步虚浮,有些刚出来就直接晕倒了,还有不少是直接被人抬着出来的。   那些身强力壮的倒还好些,和自己家人碰面后就各自登上马车离开了。   阮妤还未瞧见霍青行,心脏却已砰砰跳了起来,她顾不得还没瞧见人就已走下马车。侍候在马车旁抱着一柄剑的萧常见她出来,忙抬手扶了一把,等她站稳后便收回手劝她,“那里人多,主母不如就在这,我去接主子就好。”   “不,我要去。”   她已有好长一阵子没瞧见他了,她要他出来后第一个瞧见的便是她。   白竹也要跟着下来却被阮妤拦住了,“你怀着身孕就在这待着。”又嘱咐萧常,“劳烦萧大哥在这看着一些。”   萧常皱眉。   他的任务是保护主子和主母,一个小丫鬟……待见阮妤头也不回就往前走,他到底还是如她所愿留下了,目光却一直追随着她的身影,免得她出事。   阮妤穿过人群,越往前,人越多。   她听着身旁那或是高兴或是哭泣的声音,目光却一直在往里头梭巡,等走到牌坊前就不能再进去了,她只能翘首看着里头,直到瞧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她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抬手喊人,“霍青行!”   霍青行和冯宾、窦文正一道从里头走来。   三个人里,霍青行和冯宾还好,虽然面色不似往常那般清俊,但也不至于面无人色,窦文却颓废极了,走起路来,身子都在打晃了,得霍青行和冯宾扶着才不至于摔倒。   窦文这会正喃喃念叨着:“炸鸡腿,狮子头,还有嫂子店里的三杯鸡,肉蟹煲……呜呜呜,我最近都饿瘦了,这考试真不是人干的。”   冯宾嗤他,“好不容易瘦了一点,可别再胖了。”   他们二人从小斗嘴斗到大,要放在平时,窦文早和他闹起来了,不过今天他实在没什么力气,索性把身子往霍青行那边一靠,和霍青行说道:“明光,你记得和嫂子说,让她下次多给我准备一些吃的,我一定要把这几天落下的吃回来。”   霍青行眉眼含笑,正要答应,便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   抬眼看去便瞧见一道亮丽的身影,那人穿着一身丁香色的薄缎褙子,周遭人群涌动,可霍青行的眼中却只有她这一道身影,万家灯火都成虚无,只有她是真实的……他在这里关了九天,说不累是假的,可在看到阮妤的这刹那,他忽然觉得全身的疲惫都一扫而尽。   阮妤看着他们过来,瞧见窦文这副虚弱的模样,不由皱眉,“这是怎么了?”   冯宾笑道:“嫂嫂别管他,他就是饿的,刚还和我们说要你做一桌子菜弥补他这可怜的胃。”   阮妤闻言,松了心,笑起来,“你们什么时候有空就过来,我若不在店里便是在家,反正你们也都认识。”   窦文感动:“嫂嫂真好。”   他还欲再说,便被冯宾提了过去,“我们先回去休息了,嫂嫂和明光也早些回去。”他们两家人就在不远处候着,这会已有人过来接他们了。   目送他们离开,阮妤偏头,没了别人打扰,她终于可以好好看一看他了,身边男人俊美如常,只是从前清隽的脸今日却显得有些落拓,下巴冒出一点青茬,眼下也是一片青黑。   她看着看着,眼圈一下子就红了,抬手去抚他干涩的嘴唇,“累不累?”   霍青行摇头,他笑着握住她的手,“不累。”就算原本累,看到她也不觉得累了,看了一眼前方,瞧见萧常的身形,“走吧,我们过去。”   阮妤颌首应好。   这会贡院门前已经没那么多人了,但霍青行还是牢牢握着阮妤的手,护在身边,生怕她被人群挤到。   阮妤牵着他的手,边走边说,“哥哥今日当值没空,爹娘原本想和我一道来的,但我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便让他们留在家中等消息。”   霍青行点头,看了一眼前方,只有萧常和白竹,才皱眉,“如想呢?”   “她前阵子为你祈福得了风寒。”见身边男人皱起长眉,又笑着宽慰道:“没什么大碍,我来前盯着她服了药,估计这会正安睡着。”   霍青行这才放心。   一行人登上马车启程回家。   阮妤等到家后又嘱咐萧常送白竹回去,她今日原也没想让白竹过来,她如今月份大了,行动起来并不方便,可这丫头心眼实诚,怕她一个人等得着急,非要跟过来。   阮妤那会着急来见霍青行,便只能带人过来了。   “明日就不要去酒楼了,在家好好休息。”马车启程前,她嘱咐白竹。   白竹这会倒是听话,温顺地点点头,也劝阮妤,“小姐这几日也别去了,您这些日子都没怎么休息好,不如在家休息几天,酒楼有谭小姐呢。”   阮妤颌首。   她原本就有这个打算。   等马车启程离开,阮妤问霍青行,“先去歇息?”   “我先进去看看先生他们,若他们没睡,便和他们说一声。”霍青行看她,“他们应该也等着急了。”   阮妤笑着应好。   两人进屋,阮父阮母果然还没睡,就在堂间坐着,一个自己跟自己下棋,一个做着针线,时不时就抬头看一眼外面。   谭善也在等。   小小的身子坐在小杌子上,手托着下巴,闭着眼睛时不时点一下头,显然是一副困极了的模样。听身后阮母激动地说了一句“回来了”,他打了个激灵惊醒,睁着迷蒙的眼睛一看,瞧清楚人影也蹦着站了起来。   高兴道:“霍哥哥回来了。”   霍青行见过阮父阮母,又摸了摸谭善的头,和阮父说,“让老师担忧了。”   阮父笑道:“考完就好,你师母给你准备了夜宵,阿妤,你跟你娘去端出来。”又和霍青行说,“考完就抛到一边别去想了,这阵子好好在家休息,有空就来陪我下棋。”   霍青行一一应是。   他在堂间陪阮父说话,阮妤便跟着阮母去拿夜宵。等吃完夜宵,阮父阮母撑不住,先去睡了,谭善也被谭柔带去洗漱睡觉了。   “走一会?”阮妤出门看到漫天繁星,看着身旁的霍青行说。   霍青行自然没有不答应的。   这个点,左邻右舍都睡了,萧常也已经去歇息了,两个人就牵着手慢慢在院子里散着步,三春月的风已经不似从前那般寒峭了,但夜深了,还是有些凉意。   霍青行先前想替阮妤去拿外衫被她拒绝了,便只好抬手,想把人揽到自己怀中,手刚抬起,忽然想起自己已经有九天没洗澡了,贡院人多,虽然每人每日都能领一壶水,但又得喝又得用,也只能将就着洗个脸。   也不知道……身上有没有味道。   阮妤见他皱起鼻子,“怎么了?”   “……没事。”霍青行怎么好意思和她说这个,摇摇头,继续握着她的手,把肩膀微微倾斜替她挡风,两人从这走到隔壁,又从隔壁走回去,走了两圈,阮妤却一句话都没有,霍青行心中觉得奇怪,偏头看,见她神情有些不大对劲,不由问道,“阿妤,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不是第一次觉得她不对劲了。   近来,阿妤出神的时候越来越多了,有时候和他说着说着就看着他出神,有时候又欲言又止,仿佛有什么话想和他说,又因为什么而不能说出口。他停下步子,站在阮妤面前,长眉微蹙,疏朗清隽的面上带着关切和担忧,“你要有解决不了的事,一定要和我说,我们可以一起想法子。”   阮妤也知道自己近来不对劲。   有些东西,知道了和没知道还是不一样的,即使她隐藏得再好,但霍青行一向心细,会察觉并不奇怪。   看着眼前的男人,一身深青色直缀,于月光之下,是真正的有匪君子……有那么一瞬间,阮妤很想把所有事都全盘托出,可也只是一瞬,她就退缩了。   他现在这样挺好的。   有朋友,有家人,有向往的事。   她不希望他在知道那些事后伤心难过,即使上辈子他表现得很好,可谁又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何况如果他真的不在乎,当初去凌安城的时候又岂会是那副模样?   “再过几个月,我们就要成婚了。”   她还是说谎了。   明明说好不骗他的,却三番两次欺骗他。   但霍青行显然没想那么多,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心里就什么想法都没了,耳根微红,心里却高兴,同时,还有一些不好意思,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紧紧握着她的手,半晌,轻轻嗯了一声。   再过几个月,她就是他的妻子了,明媒正娶,拜过天地的妻子。   “我已经和景舟他们说过了,届时他们会当傧相,帮我一起来迎亲。”他从没和阮妤说过,却一直在私底下默默安排着一切。“书院几个同窗和先生,我也打算送帖子,我在书院那几个月,他们帮我良多。”   “庄相那,也主动问过我。”   ……   他絮絮说着,说完,看一眼阮妤,问她,“阿妤,你觉得如何?”   阮妤笑着颌首,“很好,就按你说的来。”   霍青行闻言便笑了起来,这抹笑容和平时那个温柔的笑容不同,带了一些少年气的高兴,似乎是心心念念的事即将到来,以至于沉稳如霍青行也有些按捺不住自己雀跃的心情了。   他继续牵着阮妤的手,边走边说,“我还打算把我们的房间再好好修葺下,院子也重新收拾下,你看看你有什么喜欢的,明天我去请工匠过来。”   阮妤之前就有这个想法,只是那会霍青行要准备考试,她怕吵到他便一直没弄,这会听他说起便接过话,“等工匠来了,我们一起看怎么收拾比较好。”   “好。”   霍青行笑容灿烂。   头顶月亮依旧明亮,两人就在这月亮之下,边走边说着话。   阮妤看着身边男人侧脸轮廓上的温和与笑容,另一只藏于袖中的手又收紧一些,心里更加不希望他知晓那些事了。   *   这天之后。   阮妤和霍青行又变得忙碌起来。   春闱成绩还没下来,两人先是请了工匠,说了自己的想法,请他们帮忙添置一些东西,又请了花匠重新收拾了下两个院子。   这些事都是由霍青行监督着。   至于阮妤——   她近来也不大去酒楼了,而是待在屋中绣自己的嫁衣。   她上辈子嫁给霍青行,虽有长安最好的绣娘替她绣嫁衣,但对此却不上心,这次她的嫁衣由阿娘和谭柔完成了大部分,如今她自己只要往上头添置花样即可。   霍青行的婚服自然是由如想在弄。   很快。   日子到了三月下旬。   这天阮妤正在屋中做着女红,阮庭之散值回来,还没进门就大声嚷道:“妹妹,妹妹!”   他嗓门大,惊得树上鸟儿都跑开了。   阮妤就坐在窗边,听到声音,推开半掩的轩窗,笑着应道:“哥哥,我在这。”   阮庭之立刻跑了过来,他脸上喜气洋洋,浑像是得了什么好事,阮妤见他跑得额头都汗津津的,笑着递过去一方帕子,“哥哥今日怎么这么高兴?”   他接过去擦了擦额头,神秘兮兮笑了下,“你猜。”   阮妤不爱猜,却也乐得哄他,从善如流问,“哥哥升官了?”   “咳,”   阮庭之面露尴尬,摸了摸鼻子,“这倒是还没有。”   如今长安太平,他这次又没跟王爷他们一起去攻打大秦,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升职?不过想到自己今日得到的消息,他又笑着弯起眼睛,“你再猜猜看。”   阮妤唔一声,手托着下巴,靠在窗边,见哥哥眼中含笑,想了想,“和霍青行有关?”见他不语,但笑容明显更加浓郁了。   “难不成……”   阮妤一顿,脑中闪过一个想法,声音也轻了下去,“是春闱成绩下来了?”说完又摇头,皱眉,“成绩不是还没下来吗?”   阮庭之笑道:“成绩是还没下来,但我今日在宫中当值,豫王亲自和我说的,霍哑巴是第一,还是陛下亲自批的!”   “啪嗒——”   阮妤手里的绣绷掉在地上,她看着哥哥嘴唇一张一合,却一个字都听不清了,只有那句“陛下亲自批的”在耳边环绕。 第161章   “妹妹妹妹!”   阮庭之说了半天也没见她有什么反应, 看过去,只瞧见一张失神的脸,他在她面前挥了挥手,见她眼中光芒重新聚拢, 又笑起来, “是不是吓到了?”   他的声音扬得高高的,满是藏不住的高兴。   “我听到的时候也吓到了!”   “知道霍哑巴成绩不错, 但我没想到他能考这么好, 这么多人呢, 他居然拿了第一!爹娘若知道, 肯定高兴!”   他说着就想立刻把这个消息告诉爹娘去,刚转身却被阮妤握住了袖子, 阮庭之一愣,停下步子回头,还是笑着的模样,“妹妹, 怎么了?”   “你刚刚说——”   “是陛下亲自批的?”   阮妤问他, 声音哑得几乎听不清楚。   若是霍青行在这,肯定会察觉出她的不对劲,但阮庭之只当她是高兴傻了, 只笑道:“是啊!”他把自己打听到的事同人说, “原本是礼部几位大人和庄相起了争执, 那几位大人觉得霍哑巴虽然成绩好,但到底太过年轻, 想着压低些他的名次,免得他少年得志太过自满。”   十七岁的会元,太年轻了, 甚至比庄相当年高中时还要年轻……   礼部那几位大人有此等想法也无可厚非。   这世道多的是少年得志却过于自满以至于最后不是行错路踏错道就是耽于眼前声名开始享乐,不再上进,所以他们觉得给年轻人一点挫折也没什么不好。   “可庄相不肯,让他们就事论事,不要看年纪说事。”   “豫王去打听成绩的时候恰好看到这副情形,索性就直接让他们拿着考卷送到宫里,让陛下评判谁得第一了。”   ……   阮妤把始末都打听清楚了,却不清楚宫里那位还知不知道别的。   想来……   是还不知道。   但不管知道与否,霍青行如今得了第一,还在天子那边留了名,来日殿试,必定会被天子格外关注……想到这,她整颗心都揪了起来,一面安慰自己有庄相和祖母看着,霍青行必定不会出事,毕竟上一世霍青行的身世也没被揭露出来,一面却又想着那位毕竟是天子,是九五至尊,纵使因为种种原因不得公告天下,可霍青行那边呢?   他能真的什么都不说吗?   若霍青行知道了,又会如何?   “妹妹妹妹?”耳边又传来了阮庭之的声音,带着担忧,“你没事吧?”   “……没事。”阮妤把心里的思绪全都压了下去,勉强露了个笑,“我就是太惊讶了。”   是这样吗?   阮庭之看着阮妤,总觉得她今日有些怪怪的,却又说不清楚是哪里怪了。   “哥哥这会是要和爹娘去说吗?”阮妤主动换了话题。   阮庭之果然被她岔开了话,没再纠结,笑起来,“是啊,爹娘这阵子虽然不说,但我看他们时不时就要去大街上转一圈,就是想看成绩什么时候贴出来。”   阮妤知他如今得了这个消息,想来也是八九不离十了,便点点头,只又提醒一句,“杏榜到底还没贴出来,咱们自己高兴下就好,切莫传到外面去,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知道!”   阮庭之笑着抱起他那个禁军头盔转身朝堂间走去。   阮妤目送阮庭之离开,却又不像是在看他,她红唇紧抿,一双好看的柳叶眉更是死死揪着,手指也一直抓着床沿,前些日子才换的轩窗,木头上还有些刺,这一握,她的手心立刻被扎得冒出血珠。   阮妤疼得皱起眉,连忙收回手,低头看,细小的血珠在白皙的手心凝结,很疼,她却无心去管,只是想着回头霍青行回来瞧见又得担忧,这才转身回屋找帕子。   她坐在椅子上,魂不守舍地擦着手,脑中思绪更是不停。   外头残阳斜照,乌金坠日,天空也渐渐染上一层好看的胭脂色,不知道过去多久,阮妤忽然听到院子里传来谭善和霍青行回来的动静,她浓密长睫忽然动了下,心中也是一颤,她抿着唇抬头朝轩窗外看去。   院中。   紫藤花下,霍青行一手牵着谭善,一手握着几个写着“陈记”的油纸包,是她近来最喜欢吃的油饼。   他面前站着听到动静特地出来迎接他的阮庭之。   两人正在说话。   隔得远,阮妤虽然听不清,却也能猜到哥哥说了什么。   阮庭之笑的眉飞色舞,看着竟是比自己高中还开心,而对面的霍青行似是有些怔忡,但也只是一瞬便点了点头,有高兴,却也有凝重,但在哥哥询问的时候又把脸上的担忧收了起来。   他不知道问了什么,而后把手中多余的油饼递给哥哥,便朝她的屋子走来。   落日余晖照在他的身上,霍青行一身青衣,布带束腰,腰上挂着的玉佩和香囊都是她送给他的,自送给他的那日起,便未再见他摘下,始终被他小心翼翼地守护着。   阮妤后来想送他更好的,都被他拒绝了。   他走得不疾不徐,眉眼依旧是从前的平和,即使在得知自己高中的消息也只是起伏了一下。手中始终牢牢握着那包油饼,仿佛于他而言,给她送吃的才是天大的要事。   身后初初长开的紫藤花正随风飘荡,两旁桃树依旧开的明媚,阮妤就这样看着他一步步朝她走来,看着他笼罩在日头底下的身影是那样的清隽挺拔,如青竹如松树,她心中一叹,终是把思绪全都收起,换上一副如常的容颜。   罢了。   且行一步看一步吧。   无外乎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   没几日。   杏榜就被人贴了出来。   霍青行毫无疑问是第一,冯宾也在榜上,窦文却不在。   阮妤怕他吃心还特地在酒楼开了一张宴席做了不少他喜欢吃的东西,本以为他会因此颓废,没想到却是自己多心了,来的那日,他容光依旧,不仅不显半点颓废,还一边抓着阮妤让人炙烤的猪蹄一边说,“我最近可别提多快活了,我阿娘和兄长知道你们高中我没有,怕我难过,每日让人给我做好吃的不止,还给我贴补了不少银钱。”   “对了,我娘还把京郊的一个庄子给我了,什么时候你们有空,我们一起去。”   “我爹虽然没给我钱但也没骂我,就让我下次再努力。”   ……   他家中和睦,又有兄长支撑门楣,并不需要他做什么,这会是真的不嫉妒,也是真的为两位好友高兴。阮妤不记得他上辈子做了什么,但想来有这样开阔的胸襟,无论做什么都能笑意人生。   *   四月有两件大事。   一则,高中的三百名贡士要进宫参加殿试,等殿试之后再由陛下钦点分派名次,之后才能正式入朝为官,当然,也不是每个人都能立刻为官,不过总归比起以前苦读功名要好上不少。   二则,去年攻打大秦的忠义王已班师回朝。   阮妤知道这则消息的时候,也算是松了口气,上辈子虽然大魏最后还是降了大秦,却折损了不少名将,以至于大魏边境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重新进入不安之中。   如今忠义王没出事,大秦又已递上降书,大魏声名再次鹊起,敌人又少了一个。   是大好事。   也是巧。   恰是殿试这一日,忠义王的大军到了长安,要进宫谢天恩。   ……   这天。   四月十四,恰是一个晴光潋滟的日子,万里无云,碧空如洗,长安的杏花也都开了……阮妤家中前阵子刚种了一些杏树,这会与桃树交映在一道,白红交加,煞是好看。   霍青行已和阮父阮母问过好,又听阮父叮嘱几句。   等二老说完,阮庭之和霍如想也说了不少话,就连一向柔弱羞怯的谭柔也破天荒开了口,祈愿霍青行能高中。   霍青行一一谢过后便看向阮妤。   阮妤如从前那般只是看着他,并没有说什么勉励的话,她只是依旧用她那双明媚的杏眼看着他,却仿佛把什么话都说了。   霍青行看着她笑:“等我回来。”   等阮妤颌首,他便和众人告别,与萧常一道出去。   两人翻身上马。   不算宽阔的巷子,两个一样俊美的青年高坐马背,周遭邻舍早在前几日就得知他们这里出了名会元,这阵子拜帖和邀贴跟雪花似的不断,而他们这些人,从前有过走动的近来走动的更加频繁了,便是没有走动的这阵子也是想法子套近乎。   这会看着霍青行骑着马。   他今日穿着一身正式的青色深衣,是阮妤亲自给他做的,衣袖、下摆处用金银双线绣出的云纹压着,给人一种庄严贵重的感觉,从前清贫的少年早就褪去青涩,虽依旧内敛沉默,却已让人再也无法忽视。   更不会有人觉得他出身低微。   他是大魏朝最年轻的解元、会元,若今日殿试高中,入朝为官,还不知会有怎样的好前程呢?思及此,众人看着那被晴光笼罩的青年,心中更是澎湃。   霍青行与他们一一颌首,依旧谦逊温和,直到要离开的时候,他偏头看向院中的人,忽而抿唇一笑,顿时,容光四射,竟把这昏暗的巷子也照出几分明媚晴光。   他看着阮妤笑着,无声道两字,“等我。”   而后。   马蹄扬起。   他信手握僵,驱马向前,青色衣袍如仙人之袂扬起。   萧常催马跟上,小小的巷子很快就没了两人的身影,左邻右舍仍旧不曾离开,阮妤也走出几步,看着那空荡荡的巷子,目光深沉悠远。   这一去,会发生什么?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的明光是朝他向往多年的路而去,只为这个,她就不该拦他。 第162章   庄府。   今日殿试无需上早朝, 但庄黎作为内阁首辅,这样的场合自然也需在场。   可如今天光早过,他却依旧没有动身的意思。   管家推门进来,见他朝服早已换好, 一身绯色圆领长袍, 从腰腹那处延伸一只引颈向天的仙鹤,旁边云雾松芝环绕, 正是大魏一品文官才能穿的服饰。身形却未动, 依旧坐在床沿上, 低着头不知道再想什么, 他看了眼外头的天光,又看了眼拧眉不语的庄黎, 低声询问,“您今日还去吗?”   庄黎没有出声。   他低着头,修长的手指微微曲起,虚搭在膝盖上。   低垂的眉眼不知是在看手还是看衣摆上的纹路, 亦或是什么都没看。   外头小厮又来催了一遍, 管家让人先行退下,正准备再问庄黎一遍,忽听他说, “你知道杏榜出来那日, 明光和我说了什么吗?”   管家一怔。   他摇了摇头, “老奴不知。”   只记得那日小公子走后,老爷去了一趟书房, 半天都没出来。   庄黎抬起头,看着虚掩轩窗外的大好春光,他起身, 踱步至窗前,就这样负手看着外头,慢慢说,“他问我,是不是给我添麻烦了?”   管家一震。   庄黎偏头看他,笑着,“你也没想到吧。”   他很久没有露出这样明媚的笑容了,像是所有的尘埃一扫而尽,只是笑完之后又开始心疼起来,“那孩子看着冷清,其实心肠很暖,谁对他好一点,都会被他牢牢记在心中。”   “但其实——”   “我根本没他想的那么好。”庄黎的声音很轻,尾音甚至还带有一些颤抖,他对他好,一来是因为明月,二来是想报复李绍。   从来不是因为他。   甚至因为李绍的原因,他心中时常抱有阴暗的想法。   他想让李绍也尝尝那些他曾经受过的屈辱,他要让李绍眼睁睁看着他的儿子和他亲近,却视他如猛兽,他要让李绍一辈子都没有办法真正亲近他的亲生儿子。   所以明知道豫王出现在礼部是曹任设的局,他也放纵他去找了李绍。   那会他在想什么?他在想,如果李绍真的认识礼部那几个老顽固说的话,把那孩子的名次压低,那么日后他发现他的身份时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亲手把本该属于自己儿子的荣耀给了旁人,李绍那样的人是不是也会后悔?   就算李绍没有如他设想的那般,认识了那个孩子的成绩,他也依旧期待着,期待着这一天,期待着他在大殿之中看到那个孩子时会露出怎样惊骇的面容。   早在纵容豫王去找李绍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终究还是变成了和李绍一样的人。   拿着那孩子的信任却做着辜负那孩子的事。   不是没有后悔,只是这十多年来压抑着的阴暗和疯狂像燎原的火烧得他面目全非。   直到前阵子,霍青行来找他。   他站在他的面前,微微拧眉,似有歉意,“大人,我是不是给您添麻烦了?”   即使过去这么久,庄黎想到那日的情形,心尖还是忍不住一颤。   那个孩子究竟知不知道如果没有他的话,根本不会有人去改变他的成绩,是因为他,曹任才会把他视为眼中钉,恨不得让李绍就此忌惮他,让他一辈子都无法出头。   春光明媚。   过完冬的燕子已经回来了,早早地就在屋檐底下筑起暖巢,许是这阵子孵了小鸟,这会庄黎便听到廊下传来细弱的叫声,他闭上眼,听着那叽叽喳喳的叫声,半天才说,“……不去了。”   他是想看李绍的笑话。   甚至都想好李绍质问他的时候说什么了。   即使李绍因此要了他的命,他亦无惧,生死于他而言早就算不了什么了,这个世上,他放不下的东西和人已经很少,他的养女聪慧乖巧,即使他不在了,也能好好活下去。   至于那个孩子——   即使没有他,想必也能活得很好。   可如今,他忽然不想就这样死去,他想看那个孩子成家立业,看那个孩子一点点越来越好,看他和他喜欢的人生儿育女。   最重要的是,他突然……不希望他恨他,不希望他知道他曾经是真正利用过他。   “不去了。”   庄黎睁开眼,看着窗外的春光又重复了一遍。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些大恨之后的惘然,却又含着一些难得的久违的轻松,以及一点憧憬的希冀。   *   宫门口。   这次榜上有名的三百名学子大多都已经到齐了,虽不至于按名次排列,但显然大家都习惯性的把前三名放到了最前,这是自古以来就有的习惯。   霍青行和萧常到那边的时候,高中的学子已经到的差不多了。   不知是谁说了一句,众人纷纷把目光递了过来,几百双眼睛这样看着,即使是行军打仗惯了的萧常都不由觉得有些不自在,反倒是霍青行面不改色,下马之后同他交待几句就朝那些看向他的学子拱了拱手,语气谦逊温和,“霍某来迟了。”   本以为这位年轻的会元郎少年得志必定骄傲自满,没想到竟这样温润谦逊。   众人愣了愣,很快拱手回礼起来,更有甚者,笑着回道:“这还没到时间呢,我们也才来不久,霍会元快上前入列吧。”   霍青行原本想和冯宾站在一起,但队伍中的人纷纷让开,俨然是要让他走到最前面的意思,他无法,和列中的冯宾点了点头便向最前走去。   站在最前方的两人,一个胡须和头发都已花白,眉眼却清亮温和,看到霍青行过来还笑着朝他拱了拱手,请他上前,一个着一身紫衣,玉带束腰,容色不错,只是一双上挑眼带着几分刻薄,冷脸站在那,既不喊人也不回礼,见霍青行过来还撇过头,显见地脸色更加难看了。   霍青行倒不介怀,朝两人拱手一礼,却不肯上前,只让老丈留在原地。   老丈不肯。   两人正在推托,忽听一声冷嗤。   宫门前就连说话都是压着嗓音的,这一声不掩讥嘲的冷嗤没有压低,仿佛故意让人听见似的,众人左顾右盼,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唯有冯宾微微蹙眉,想上前,却被身旁人拦住了。   身边就这么几个人,就算不去看也知道是谁。   霍青行早在杏榜发放那日就把上头的人做了大致的了解,这次他居第一,眼前的老丈是第二,听说是从扬州来的,考了许多回,而他身边这位居第三的年轻人姓杨单名一个功字,正是长安人士。   当初冯宾特地和他说过此人。   说杨功的家世在长安不算高,却有一个做次辅的姐夫。   这些年曹任深受陛下信任,官职一节节往上,连带着他那一干亲戚也水涨船高,不过比起那些仗着曹任作威作福的亲戚,这位杨功却一心只求功名,虽性子冷淡过于骄傲,倒也没有别的毛病,只是因为涉及曹任,冯宾不放心他,便多提点了几句。   霍青行却清楚杨功如此,大抵还有因为这次成绩的事。   旁人不知,杨功身为曹任的小舅子却不可能不知,他却没有什么好解释的……有些事情发生了,只能向前看,过多的解释没必要。   这会他依旧请老丈在前。   老丈见他态度坚决,又怕再因此事闹腾起来,只好作罢。   霍青行低眉站在他身后,双手交叠而握,神色平静,并未回应杨功的讥嘲。   杨功却尤不肯放过他,甚至因为霍青行的无视更觉脸上无光,正要开口,宫门那处却来人了,请他们进去。   有内侍在前,即使是杨功也不敢造次,他恨恨瞪了一眼霍青行便站到了他身后。   三百学子由人领着穿过午门,一路朝保和殿走去。   殿试虽只考策问,但因为由天子亲自监督,众人却是觉得比当初参加会试还要难,有胆小害怕者,走起路来都已同手同脚,还有甚者,额头、手心都已冒起虚汗……霍青行虽神色如常,心中却也不似表面看起来这般平静。   他们这一路虽然不能抬头四顾,但两侧红墙绿瓦,随处可见雕梁画壁,再往前,汉白玉阶,金壁雕龙,每一处地方都彰显着这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地方。   没有人不为此心生澎湃。   何况这座皇城是他们这些学子苦读多年所向往的地方。只有进了这座宫城,他们才是真正的天子门生了,此后或入翰林,或外派,都是为朝廷为大魏做事。   霍青行看着近在眼前的保和殿,捏了下有些出汗的手心,他压抑着起伏波动的心跳,继续敛目上前。   ……   保和殿内。   李绍一身黑红冕服,头戴二十四旒冕冠,他高坐于龙椅上,长长的冕旒遮掩了他俊美无俦的面容,却无法遮住那一双淡漠的凤眼,过于漆黑的眼睛,像是两个深深的旋涡,让人根本不敢直视,苍白的皮肤,就像是生活在常年不见日光的地方,看着有些病态,却不显羸弱。   他就高坐那处,不言不语,黑色宽大的衣摆搭在红色的衣袍上,天子之威,在他身上一览无遗。   再往下,左下首处坐着今日才班师回朝的忠义王徐长咎,右下首却无人。   “庄黎呢?”   李绍看了一眼,声音不带情绪。   元德正要喊人去问,就见有个内侍进来了,适时禀报了庄黎抱恙的消息。   李绍对这个回答不置可否,并未多说什么,微微颌首算是知道了,倒是徐长咎微微皱眉,他看着对面空荡荡的椅子,显然不相信庄黎会真的抱恙,以庄黎的性子,只要不是病得下不了榻,就不可能错过今天这个日子。   毕竟他期待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可他的沉吟也没有持续很久,很快外头就传来通禀,道是“三百学子已到”,握着茶盏的手指忽然一颤,茶水外溅两三点,好在这会所有人的注意都放在外头,无人关注他在做什么,只有龙椅上的那位似察觉到什么,朝他这边淡淡扫了一眼。   但也只是一眼就收了回去。   徐长咎轻搭眼皮,把茶盏搁于身旁高案,手指虚搭在膝盖上,恰好掩住那被茶水溅湿的地方。   “陛下。”   元德看向李绍,见他颌首便高声宣众人入内。   很快,学子如鱼贯入,向天子请了大礼,他们的出现让偌大的宫殿一下子就变得狭窄起来,但殿中依旧静得针落可闻。坐于高处的李绍扫了一眼底下,叫起之后忽然开口问了一句,“这次的第一是哪位?”   他的声音很冷。   像高山上多年不化的积雪,带着一种彻骨的不近人情的寒意,还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威严。   殿中忽然响起一阵骚动,众人都把目光落在了最前排霍青行的身上,李绍也顺着他们的目光落到了最前排往左数第二的那人身上。   看着是个年轻学子,也从李璋口中知晓他的身世。   出身清贫却成绩斐然,最重要的是还有一副不卑不亢的脾性,不为权贵所折腰,年少成名不可多得,但对如今的李绍而言,却早就过了当初求才若渴的年纪了,如今四海升平、海清河晏,他早已不是当年无人可用的四皇子。   即使是徐长咎和庄黎,也无法再掣肘他。   李璋向他求恩典,他给就给了,曹任故意挑事,他也只是隔岸观火,并不插手。   世人觉得他近些年越来越昏庸,觉得他信道信长生,总有一日会毁了大魏的根基,但大权依旧牢牢握于他的手中,他依旧是这天下之主。   他知道这个年轻人和庄黎关系不浅,却也没有要冷落搁置的意思。   天下是他的天下,臣子是他的臣子,是谁的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为他所用,只为他所用。   他于高台看着那个年轻人出列,听他说,“草民霍青行拜见陛下。”   声音是与他截然不同的温润,如春日里的溪水,如这四月里的暖风,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意气风发,倒更像一块沉淀多年的玉,李绍也因他带给他的这番感觉而微微生讶。   但也只是一瞬。   “抬头。”他看着那个低眉的年轻人开了口。   霍青行顺势抬头,他就站在最前面,身前并无什么遮挡的东西和人,映入眼帘的先是一截绣着日月星辰的赤色衣袍,再往上是黑色宽袖长袍,肩部用金银双线绣着龙纹,他看到这就停下了,并未再往上,凤眼轻搭,始终保持着应有的恭谦。   “铮——”   是玉旒晃动的声音。   原本漫不经心坐着的李绍看着那张脸,瞳孔微缩,神色微变。 第163章   日暮时分。   三百学子从保和殿出来。   终于结束了最后一场考试, 一群人既疲惫又有些兴奋,等离保和殿远一些,他们就不再像早间进来时那般规矩,而是轻声和身边人说起话来。   或是议论着这次的题目, 或是各自问起籍贯姓名, 也有人猜测这次高中的会是哪几位,说的最多的自然还是霍青行和杨功, 这两人一个是荆州解元, 一个是长安解元, 这次会试又是第一和第三的成绩, 刚才回答问题的时候也颇受几位大人看重……显然这次一甲,必定有此二人。   这么一想, 自然有不少人想跟霍青行和杨功打交道。   毕竟他们如今虽然都是贡士,回头再不济也能有个进士身份。但这进士也分好几种,例如前三名,那是一甲, 赐进士及第, 也就是所谓的状元、榜眼、探花郎……若是能取得这样的名次,入翰林是妥妥的事,内阁多出于翰林, 也算是为日后进内阁做大学士奠下了基础。   一甲之后便是二甲, 二甲赐进士出身, 而后的三甲便是同进士出身。   这两甲的人若是想进翰林还得再经历一次考试……   有人看着霍青行和杨功,他们都走在最前面, 一群人对视一眼,打算派人过去问问。   有人去问了杨功,也有人去和霍青行说起此事。   霍青行原本正和冯宾走在一道, 忽然听到有人喊他便停下步子,听到他们的提议,沉吟一瞬,还未开口,就见不远处的杨功朝他这边看了一眼,冷嗤一句,“不去,我要去我姐夫家吃饭。”   他姐夫是谁,大家都清楚。   虽然不满杨功这般不给面子,但到底也不敢置喙什么,拱了拱手讪笑一声就先离开了。   霍青行被他这么一打岔,停顿了一会才和来问话的人温声说,“今日怕是不行。”他今日出门的时候已和阮妤说过会早些回去,只怕她和先生他们还在等他,见面前少年被他拒绝面上似有受挫,又笑道:“我今日有事,不如等改日我做东请大家在金香楼吃饭。”   来喊霍青行的也是个年轻人,差不多年纪,名叫白留。   他原本就颇为崇拜这个与他差不多大的会元郎,刚刚也是他主动要求过来喊霍青行的,被他拒绝虽有些难过,倒也没有不高兴,正想说日后有空再约便听到这么一句提议,脸上立刻扬起灿烂的笑容。   又听到“金香楼”三个字,眼睛簇地一下放亮了。   他来长安这么久,早就听说过这家酒楼了!不想,他还没来得及说话,杨功又看着霍青行冷嗤道:“金香楼,我们这么多人,你请得起吗?”   旁边这么多人,杨功这个声音又不算轻,不管原先有没有说话,这会都停了下来。   谁不知道这位霍会元虽然深受庄相青睐却家境清贫?   杨功这话实在是过了。   即使是原本嫉妒霍青行的那些学子这会也纷纷皱了眉,但这两人,一个是备受瞩目的会元郎,一个是次辅小舅子,谁也不好轻易得罪。   白留倒是想开口。   只是还不等他说话,冯宾就率先笑着开口了,“别的地方或许不行,不过这金香楼,即使再来几百人,明光也请得起。”   他早就看杨功不顺眼了。   这会说起话来,自然是没掩冷嘲,双手笼于袖中,朝面色不好的杨功那边斜睨一眼,见他皱眉也笑嗤道:“杨兄难道不知,金香楼的东家正是明光的未婚妻?”   话落,又是一阵骚动。   众人不敢置信,看着霍青行神情讷讷,那金香楼的女东家居然是霍青行的未婚妻?   杨功也不知道,他在家一向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不满霍青行还是因为那日去姐姐家吃饭听姐夫说起那件事。   “小功,你的成绩我和几位大人都认可,但没办法,霍青行有庄黎和豫王……陛下又觉得前面两位都是年轻人不好,便只能给你一个第三,也算是宽慰那些年迈的学子。”   耳边还环绕着姐夫那日说的话。   杨功恨得手都捏成拳头了,从小到大,只要有他在的地方,别人就不可能拿第一!偏偏如今被霍青行压着……   要不是庄相和豫王,谁第一还不知道呢!   这会听到冯宾的话,杨功脸都气白了,他咬牙看着冯宾,又看了眼霍青行,见他依旧是那副不怒不忿的平静神色,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平静悠远,没有一点愤慨,倒把他衬得更加像个跳梁小丑。   他气得不行,狠狠瞪了一眼霍青行,拂袖大步离开了这。   冯宾见他气急败坏的身影,翻了个白眼,骂一句,“有病。”   白留也跟着重重点头,嘀咕一句“病得不轻”,又看向霍青行,他比霍青行要矮一些,这会仰着头,双目亮晶晶的,“霍兄,金香楼的东家真是你的未婚妻啊?”   霍青行点点头,倒也没什么好瞒的,他和众人拱手,语气温和,“霍某六月成婚,届时大家若在长安,便请过来喝盏薄酒。”   众人自是纷纷回礼,嘴上也都说着恭喜的话。   这一茬过去。   众人继续朝宫外走去。   此时日暮将落,天上的云彩从最初的深红色变成深紫,红日也在慢慢下沉,夹道两侧是鲜血一般的红墙,给人一种深深的压抑感,这座安静的宫墙内,只有鸟儿越过琉璃瓦片发出吱吱的响声。   冯宾见身边人搭着眼皮,似在想事,便轻声询问,“在想什么?”   霍青行没有立刻说话。   早间的事,殿中其余人低着头都没有察觉到,可他却是看到那人玉旒晃动的情形,那明显是震惊之下才有的模样,还有考试时分那时不时落在身上的目光也让他觉得怪异。   可他没有说起此事。   只是沉吟一瞬后,问他,“今日左下首那位便是忠义王吗?”   “是啊。”冯宾笑道,“那就是我们大魏赫赫有名的忠义王。”想了想,又问霍青行,“你应该是第一次见王爷吧?”   霍青行抿唇,许久才应,“……是。”   袖下的手指却轻轻握了起来,脑中也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   走出午门。   霍青行和其余学子告别,和冯宾继续向前。   冯宾今日是坐马车过来的,刚要和霍青行告辞就瞧见徐之恒站在不远处,他和徐之恒的关系虽不算至交好友却也不算差,若没瞧见也就罢了,瞧见了却没有直接就走的道理。   “徐将军。”他拉着霍青行上前。   霍青行见徐之恒目光看过来也朝人拱了拱手,他的目光落在那张脸上停了一瞬,但也就一会儿的光景,他便又若无其事地垂下了眼。   这一瞬太短暂。   即使是徐之恒也没有察觉到,他朝两人颌首,问,“考得如何?”   冯宾笑道:“我怕是不行,不过明光肯定名列前茅。”他对自己还是有自知之明的,能来殿试已然不易,想要名列前茅却是很难,不过也不必担心,如今有了进士身份,他几个兄长和父亲在朝中又都有任职。   早在殿试前,他爹就已经为他找好了门路,即使没办法进翰林,他也能去别的地方。   徐之恒不置可否,朝霍青行的方向看了一眼,前世因为阮妤和他成婚的原因,他私下也曾调查过他,知道他前世不能参加科举是因为受人连累,这辈子没有那样的事,会有这样的成就本也是意料之中。   三个人,两个都是沉默寡言的人,而且还有那样的关系,冯宾一个局外人都替他们觉得尴尬,这会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拉着霍青行拱手告辞。   徐之恒目送两人离开,余光瞥见冯宾上了马车正要收回目光,却瞧见一个穿着白衣束着马尾手持佩剑的青年正牵马朝霍青行的方向而去。   那人面容俊秀,嘴角轻挑,手中闲握一柄佩剑,正和霍青行说笑着。   两人不知说了什么,而后一道驱马离开了,而他看着那道白色身影,想到军营中一道不羁的身影,神情却慢慢变了。   “世子,怎么了?”柳风站在他身旁,见他目光一直看着霍青行的方向,目光突然变得怪异起来。   难不成世子心里还有阮小姐?   也是,毕竟是心心念念了十多年以为要成为自己妻子的人,没想到中途被人截胡,这搁谁谁受得了?柳风心里犹豫着要不要开解世子一会,就听男人问道:“你觉不觉得他有些眼熟?”   柳风一愣,回过神,看着远去的两个男人,目光变得更为怪异起来。   这……能不眼熟吗?又不是第一次见面。   “世子……”柳风苦哈哈开口,语重心长地劝道:“您要是真过不去,就去找阮小姐说说?毕竟他们也还没成婚。”   徐之恒皱眉看他,沉声,“我是说那个白衣男子。”   柳风傻眼,等反应过来才知道自己搞了个乌龙,忙回头去看,可那两人的身影早就窜入黑夜之中,哪里还瞧得见?只能转头问徐之恒,“世子认识他?”   “不知道。”   徐之恒抿唇,只是觉得有些熟悉罢了。   想起上次问父亲那人去了哪里,父亲只说那人有自己的去处,他那会未放在心上,如今……他沉吟一瞬,吩咐柳风,“你跟上去看看,顺便,试一试他的功夫。”   柳风有些诧异,不过他一贯听徐之恒的话,应是之后便驱马跟了上去。   *   此时的保和殿。   礼部几位大人已经把试卷批改好了,商议一番后挑出十份最佳的试卷呈递上去。   “你们先出去。”不辨喜怒的声音在殿中响起,李绍没看元德呈过来的试卷,让礼部那些官员先行离开。等他们躬身告退,李绍长指轻点卷子,单薄的眼皮微合,看着最上面那个名字,半晌,他开口,“让庄黎来见我。”   元德正要答应去吩咐,忽然听到左下首传来一道声音,“不用去了。”   李绍抬起眼帘,狭长的丹凤眼不带一点情绪地扫了一眼徐长咎,并未开口,只是原本轻点卷子的动作停了下来。他让元德退下,而后看着徐长咎,慢慢道:“看来你早就知道了。”   “是。”   元德低着头出去,刚走到门外还未合上宫门就听到里头传来一道刺耳的响声。   “砰!”   茶盏掷向地面,上好的官窑茶盏立时被砸得四分五裂,紧随破碎声的还有李绍不掩怒火的一句,“徐长咎,你好大的胆子!”   元德心跳如擂,他不敢耽搁,甚至不敢抬头,连忙关上门,瞧见殿门前几个小太监还在左右四顾,苍白的脸上隐有惊骇之色,他连忙挥手让他们退下,自己守在宫门口站着,心跳还是很快,扑通扑通,仿佛要从喉咙口跳出来……他抬手捂在心口处,压抑着那股因心惊而带起的战栗。   太久没见陛下发这么大的火了。   即使是郡主的祭日和生忌,他让人鞭打冷宫那位的时候也从来都是冷眼看着,并不动怒。   知道是因为什么缘故。   但那个年轻人,究竟只是长得像还是?   若只是长得像也就罢了。   若不是——   他抬头看了一眼天空,轻轻一叹,那……可真是要变天了。   ……   徐长咎屈膝跪在殿中。   旁边是破碎的茶盏,滚烫的茶水顺着地面浸湿了他膝盖处的衣裳,然后一点点渗进他的皮肤和骨髓里,虽是快至初夏的季节,却也有些湿冷。   他自年少开始征战,身上毛病不少,这副膝盖当初就被人用长枪刺过,李绍早年免了他的下跪,可此时,君臣二人却都没有提起这早年的恩赦。   “你很好,如今都敢和庄黎一起欺朕了。”依旧是不辨喜怒的声音,却有风雨欲来之势。   徐长咎跪在地上,还是从前那副沉默寡言的样子,直到听到上首问他,“他是谁?”他才抬起眼帘,平静如幽潭的双目看着李绍,平静反问,“您心里不是已经有答案了吗?”   “朕要你亲自说!”   看着冕旒下那张鲜少动怒的面容,徐长咎沉默一会,垂下眼,“当初丹阳离世前,托我带走了那个孩子,我瞒了所有人,只想让那个孩子好好活着。”   他说完,又沉默了良久,抬头,目光重新落到李绍身上,问他,“如今您都知道了,想做什么?”   李绍一语不发,唯有握在扶手上的手紧紧攥着,他看着那一张写着霍青行名字的卷子,瘦金字体,一板一眼,嶙峋刻骨,是顶好的书法,和他年轻时竟有几分相似。   他就这样看着那张卷子静坐在龙椅上,不知过去多久,他突然握着那张卷子起身。   “您想认回他?”徐长咎追问。   李绍脚步不停,头也不回,“他若真是朕的孩子,朕为何不能认回他?”他的语气理所当然,狂热和激动全部隐藏在那张平静的面具下,心中却迫切地想要知道他所有的消息。   想要知道他究竟是不是……   “四郎!”   久违的称呼喊住了他的脚步。   李绍脚步一停,他偏头看向底下,长长的冕旒遮掩了他的面容,却藏不住他的惊讶。他和徐长咎从小一起长大,天下人都说徐长咎是他的左膀,但其实,在很久以前,他们情同手足。   只是这些年发生了太多的事,他也很久不曾听他这样称呼他了。   他沉默了一会,“你想说什么?”   徐长咎看着他,语气透着疲惫,“他不会接受你给予的那些东西,他根本不适合这个地方,她……也不会喜欢。”不等李绍发怒,他问他,“你知道他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吗?”   青行。   清醒……   李绍长指一颤,呼吸变得急促了一些,他阴沉又平静的脸上也终于有了一丝龟裂,他想让他住口,却听到徐长咎低沉的声音如影随形,“她死之前,和我说,她这辈子活得太糊涂,若有来世,她要活得清醒一些。”   “住口!”玉旒晃动的更加厉害了。   徐长咎看着那个愤怒的男人却没有一丝畏惧,他神色平静看着他,看着这个从前的手足兄弟,如今的大魏天子,冷静质问,“您已经错了一回,难道还想再错一回吗?”   “朕让你住口,你没听到吗!”   李绍突然从高处大步走了下来,宽大的衣摆拂落一地物什,长长的玉旒不住晃动,发出珠玉撞击的沉闷声,他一路走到徐长咎的面前,青筋暴起的手紧攥着他的衣领,指节咯咯作响,有种要把他挫骨扬灰的冲动,那张俊美的脸更是阴沉得可怕,下颌处筋肉微微跳动,像是在极力压抑着自己的脾气。   “徐长咎,你真当朕不敢动你?”他俯身低头,一点点收紧自己的五指,看着徐长咎的目光凛冽,声音锋锐如刀。   窒息让徐长咎的脸迅速涨红,可他跪在地上,脊背依旧挺直,双手垂落,没有挣扎,也没有求饶,就连看向李绍的目光也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时间一点点过去。   徐长咎的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他的手向上伸了一些,似乎是想反抗,最后却又垂落下来,原本平静的双目终是充了血,布满红血丝的眼球微微凸起,眼中光芒一点点散去,他目光涣散地看着几近癫狂的李绍,慢慢合上了自己的眼睛。   偌大的殿宇,心跳和呼吸变得格外清晰。   就在徐长咎以为必死无疑的时候,李绍看着双目紧闭的徐长咎,长睫猛地一颤,他忽然松开了手。   李绍看着倒在地上痛苦喘息的徐长咎,又看向自己的五指,像是不敢置信轻轻皱了下眉,手中那张早就褶皱不堪的卷子掉在地上,他低头,看着脚边那张纸上写的那个名字,仿佛从徐长咎的话语看到一个女人的面容,她姣美的脸上满是泪水,全是悔恨。   李绍紧绷的身形忽然微微颤抖,他合上眼睛,努力压制着,手指却控制不住发抖,“……滚。”   “李绍,不要让我恨你。”眼前倒映出那人的面貌和近乎绝望的哭声,他的怒吼夹杂着颤音,仿佛苦苦营造十多年的美梦被人揭露真相,道出不堪的现实,“给朕滚出去!” 第164章   徐长咎还倒在地上。   李绍刚才是真的想让他死, 用的力道不轻,这会他都还有种濒临死亡的感觉,脸还很烫,脖子也很粗, 他手捂在那处, 喉结因为刚才的窒息感还在不住上下滑动,他从下而上看着眼前这个冕服加身的男人, 男人低着头, 墨发披散在身后, 没了平日的冷静, 此时的他像一只失去一切惶惶无依的幼兽。   徐长咎和他一起长大,曾不止一次看到这样的李绍。   从前, 他会安慰他。   如今,他的心中却一片荒芜。   他依旧把李绍当做他誓死效忠的君王,但这一切已与他们的情分无关,只因他还是大魏的天子, 是如今最能守护大魏的那个人。   菱花窗外的天一下子黑了, 最后一道逶迤的胭脂色也消失不见,徐长咎挣扎着起来,他弯腰, 俯身, 贴地, 大拜,然后起身, 一步步向宫门走去……   沉重的脚步声在这偌大的宫殿响起。   门被打开。   元德看着出现在身后的徐长咎,立刻回头,见他脚步趔趄连忙扶了一把, 目光落在他脖子上那一圈红痕,瞳孔猛地一缩,扶着他胳膊的手都微微晃动了一下,“王爷,您没事吧?”他压着嗓音询问,又朝身后看去,昏暗的大殿中只有一个低着头的男人,因为光线昏沉,只能瞧见一个轮廓。   他收回目光,压着心中的惊惧,问徐长咎,“老奴让人送您回去?”   “不必。”   徐长咎摆手,他的脸还很红,声音也有些嘶哑,可他还是拂开了元德的搀扶,自己向前走,要迈向白玉阶梯的时候,他看了一眼身后的宫殿,见男人依旧站于原处,轻轻抿了下唇,没说什么,收回目光抬脚离开。   他一步步向下而去。   汉白玉雕成的阶梯,经历了几个王朝,早不见原本的光滑,上头残留着岁月的痕迹,那是怎么追都追不回来的时光,一如他们几人的时光。   他还记得很多年前,他和李绍还有庄黎站在这,仰头看着前方巍峨的宫殿,心中满怀要改变这个天下的希冀。   那个时候,他们虽然身份不等,却情如手足。   如今。   他们一个成了天子,一个成了百官之首,一个成了威名赫赫的忠义王,却再也回不到最初了。   他站在汉白玉阶上,向远处眺望。   这座巍峨的宫城早在日暮时分就已经被人点起了宫灯,万千灯火,把这白日巍峨的宫殿照出几分富丽堂皇的姿态,可他抬眼看去,见远处宫灯摇曳,尖檐翘角,竟愈发给人一种阴冷肃杀的感觉。   不是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   近些年,他每次来到这里,都会有这种不舒服的感觉。   这座全天下最富丽堂皇,众人心心念念都想一观的地方就像一个巨大的寂静牢笼,把每个人都变成了不会说话的行尸走肉。   睿宗年间还好些,宫里人多,热闹。   可到了李绍这代,后宫如同虚设,公主一个没有,就连皇子也就只有两个,如今还在长安的豫王以及那位已经被贬去凉州的晋王殿下。   李绍如今的性子又和年轻时不同,在这侍候的人一个个都生怕做错事说错话惹来杀生之祸,也就变得越来越小心翼翼起来。   徐长咎不止一次想,如果当初先帝没有乱点鸳鸯谱,如果丹阳和李绍在一起,那么事情是不是就不会变成这样?   他们四个人的感情不会变,李绍也不会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可这世上的事哪有什么如果?他敛下长眉,疲惫的眼帘微合,想继续向下迈步的时候,耳边忽然响起一些笑声,有丹阳的,有李绍的,还有庄黎的……徐长咎长睫微动,猛地抬头往前看,昏暗的黑夜里忽然闪过一阵白光,三个差不多年岁的年轻人正笑着朝他这边走来,他们中间还站着一个笑容明媚的红衣女子,手里抱着一小包松子,跟只小松鼠似的吃得嘴巴都鼓了起来,被李绍笑着逗弄几句就气呼呼抬手去打他。   年轻时的他和庄黎就笑着看他们玩闹。   很久没有看到这样的画面了,徐长咎不由停下脚步,目光迷离地看着前方。   他先是去看丹阳。   不是记忆中那个凄苦哀怨的女子,此时的她笑容明媚,脚步轻快,还喜欢看着他们退着走,也不怕摔倒。   他又去看年轻时候的李绍。   那个时候的李绍有着包容万象的胸襟,即使出身低微却是一名真正的清贵君子。   还有庄黎……   年轻时的庄黎自卑也自负,面对外人始终一副雪山不化的冰霜面孔,不屑与旁人往来,但面对他们的时候却会轻抿唇角,笑意也是真实的,而不是像如今这般不达眼底。   就连他,那会脸上也时常挂着笑容。   身后元德见他迟迟不动,不由上前两步,在他身后询问,“王爷,怎么了?”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那几个年轻的身影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有一点白光,他变了脸,像是想追逐他们的身影,亦或是想留下他们,忽然大步往前迈了两步,可此处是高阶,他两步没踩稳,整个人忽然往前趔趄几步,最后瘫坐在地上。   “王爷!”   元德吓了一跳,连忙跑上前搀扶住他,“您没事吧?”又看了一眼他怔忡的脸庞,神情更为凝重,“要不要给您请太医?”   徐长咎没有说话,他只是坐在白玉阶上看着远处,那里早就没有他想要的景象了,就连最后一丝白光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突然觉得很累。   他躺在白玉阶上,面向那辽阔的星空,闭上眼睛。   征战沙场不曾带给他这种无尽疲惫,回忆岁月,想起故人与今夕,却让他有种人心易变的沧桑感。   “王爷?”   元德又喊了他一声。   就在他起身准备去喊人的时候,徐长咎终于睁开了眼睛,“我没事。”   他起身,伸手拂开元德的搀扶,重新一步步向下走去,这一次,他没有回头,也没有滞留,只是迈着沉重的脚步朝宫门外走去。   元德就这样看着他轻一脚重一脚地往下走。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这个叱咤沙场几十年的男人会再次摔倒,这让他不得不提着心小心翼翼在身后看着,可男人就这样一个人走完了全程路。   他今日班师回朝,外头的盔甲留于宫门外,此时身上只有一身最普通的黑衣劲装,窄袖袍勾勒出劲瘦有力的线条,仿佛他依旧还是从前那个英勇的将军。   元德却清晰地看到了他鬓边一抹霜色。   想到他脖子上的那圈红,元德不知为何,竟在这凛凛寒风中生出一种兔死狐悲的念头。   他抬手紧紧抱着自己的胳膊。   明明已是四月,可他居然感觉到凛冬的寒冷。   但也只是一个呼吸的光景,他就收起了心思,待看到徐长咎走下最后一个阶梯,他敛起眼睫回身走进大殿。   殿中很安静。   他怕打扰到李绍,特地放轻脚步,看到落在地上的纸张,他弯腰想去捡,可男人已经先他一步蹲下了,他厚重的衣摆垂在冰凉的地上,红得像活人的鲜血。   元德抬手想去扶人,目光落在那只在昏暗中微微颤抖的手,双瞳都因为不敢置信而紧缩了一下。从前高大的君王,生死予夺皆在他一念之间,可如今蹲在那,看着……竟有些可怜,像一只被人抛弃的幼兽。   元德从小就陪在李绍身边,至今已有三十多年。   他家中贫穷,爹娘为养弟妹把他除了根送进皇宫,他年纪小,在宫里又没有根基,日日受人欺凌,是李绍救了他,那个时候的李绍也没有什么根基,睿宗年间,皇子皇女数不胜数,李绍一个宫女所生的皇子哪里比得过别人,他那会甚至连自己的母妃都无法保护。   可他还是护住了他。   后来他跟在李绍身边,看着李绍一点点成长,从软弱爱哭的四皇子成为先帝最信任的儿子,最后成了如今执掌天下受万民敬仰的魏帝。   而他也从一个人人可欺可辱的小内侍成了宫中人人忌惮的大太监。   这些年,李绍性子大变,他们也从最初的无话不谈开始变得沉默少言,可他心中到底还记着幼时的那点情分。   刚刚看到徐长咎出事,他惶惶害怕。   如今看到李绍这样,他的心又软了,“陛下……”   他仍旧保持着伸手的动作,想去把男人扶起来,可就在他的手指要触碰到李绍的时候,原本蹲在地上的男人忽然抬起头,此时黑夜已然取代白昼,点漆般的墨色在天空铺染开来,也笼罩了整座大地。   星子和月亮还未攀升。   这偌大的殿宇也还没有燃起烛火。   元德看着男人幽暗的眸光在这昏沉的大殿散发出凛冽的光芒,如寒潭一般,幽深静寂的没有一丝感情,他只看了一眼就有种心脏被人狠狠攥住的压抑感,脚步不自觉往后倒退,等反应过来,元德面色发白,立刻跪下告罪,身子微微颤粟,恍如筛糠。   李绍没有理会他。   真正的帝王从来不需要别人的怜悯和施舍。   他只是无情无绪地看了他一眼,而后重新垂下眼帘,伸手捡起那张卷子,面无表情地掸了掸上头根本不存在的灰尘,站了起来。   “让溥谷去查查他的身份。”说完这句话,李绍就攥着那张纸阴沉着脸自顾自往外走去,猎猎寒风吹得衣袍发出沉重的声响,宫人见他过来纷纷白了面孔,退避一旁。   他没有理会。   仍旧独自一人穿过宫道向建章宫走去。   位于六宫中心的建章宫是整座皇宫最尊贵的地方,可李绍不喜人伺候,越往里,人越少,他就如鬼魅一般步入大殿,穿过层层帷幔,走进那间画室……   最后他走向那条几乎无人知晓的暗道。   暗道两侧常年点着长明灯,外头的风漏进来,那几点如豆的灯火被吹得轻轻晃动,不算明亮甚至有些阴森的道路,李绍走了十多年,早已习惯了,即使摸黑前行也如履平地。   绣着繁丽花纹的厚重衣摆垂在地上发出沙沙声响,让这狭窄的暗道越发透出几分阴森之气。   李绍却面不改色,继续向深处走去,“吱呀”一声,宫门被他推开,一座富丽堂皇的地下宫殿就这样出现在他的眼前,整座大殿用黄金铸造而成,两侧雕梁画壁,悬置夜明珠,价值连城的玩件被人随意摆在地上,往里,随处可见女子喜用的物件,还能瞧见几身李绍平日用来换洗的常服。   他一步步向前走。   穿过屏风,走到床边,修长的手指掀起红色的帷幔,低头看,大红色的鸳鸯喜被下赫然躺着一个闭目昏睡的女人。 第165章   女人穿着一身繁丽的宫装, 头戴只有皇后才能用的凤钗,她看着不过十八、九岁,即使闭着眼睛也能瞧出天人之姿,只是面色青白, 嘴唇发紫。   俨然是个死人。   她嘴里不知道含了什么东西, 微微透出一丝白光。   暗道的宫门大开着,有风打进, 吹得红色帷帐翩跹翻动, 连带着上头挂着的铃铛也发出清脆的响声。   叮铃, 叮铃, 叮铃——   在这偌大的宫殿,这清脆的响铃声仿佛无常的夺魂铃, 尤其还有这样一具俨然已经死去许久的女尸,即使宫殿恍如白昼,也给人一种恐怖的阴森感。   倘若此时有人进来,看到这副情形, 肯定要吓到昏过去。   可李绍却面不改色。   他就坐在床边, 垂着眼帘看着床上的女子,宽大的衣袍垂在那大红色的鸳鸯锦被上。   他以为他会生气的。   从徐长咎口中听到她的期望时,他是真的恼了, 可此时看着安睡的她, 满腔的怒火尽一扫而尽, 他就这样静静坐在一旁看着她,然后看着那熟悉的眉眼轻轻叹了一口气。   似无奈, 又似纵容。   比起在外时不近人情的冰霜脸庞,此时位处这地下宫殿,李绍的眉眼竟透着一些温和, 在一旁龙凤对烛的照映下,他眉眼温煦,唇角还轻轻勾着一抹满足的笑。   他把手中卷子放在一旁,拿起枕头旁边的一把玉梳。   然后把床上的女人揽到怀里,一面替她梳发,一面问她,语气无奈又温柔,“就这么恨我?嗯?恨到联合徐长咎骗了我十多年。你知不知道,那天我看着你们母子俩躺在血泊里时,我有多伤心?”   他的声音很轻。   卸下那副冰冷的心肠,温和起来的时候,李绍的声音是很好听的,散去寒霜,犹如潺潺溪水,金玉轻敲,和如今的霍青行差不多,可这副样子,普天之下也就只有他怀中这个女人才能听到。   不,   她也已经听不到了。   只是他一味地以为她能听到。   白玉砌成的玉梳上,有几缕长发被带下,这么多年,李绍费尽心思找寻各种秘法和老天和阎王作对,把她强行留在这个世道,让她可以永远停留在离开的那个年纪,可有些东西到底是无法逆转的,比如日益青白的脸,比如轻轻扯一下就掉下的头发……可李绍对这些就仿佛看不见一般,他就这样继续一面梳一面说,“徐长咎说你给他取名青行,是想下辈子活得清醒一点。”   “这么想要离开我吗?”   “可怎么办,我这辈子还没跟你过够呢,我知道,我要是真的把你放走了,你肯定会问孟婆要一碗汤把我忘掉,那样的话,你就真的再也不记得我了。”   偌大的宫殿,只有李绍一个人在说话。   他却不显烦闷,等替怀中女人梳好头发,又重新给她戴好凤冠,他又开始拿起黛笔胭脂替她描眉擦胭脂,从前萧明月总说他明明写得一手好字画得一手好画,偏偏描眉时手笨的厉害。   那会两人情浓意切,萧明月被他弄坏眉毛,总要生上好久的气。   却也好哄。   只要李绍同意让她也给他画一次眉就能消气。   李绍那会脾气好,面对的又是她,总纵着她,有时候被她故意画浓眉毛也无所谓,就这样走出去见自己的幕僚,最后还是萧明月觉得过意不去,牵住他的袖子,小声问他,“你都不怕被人笑话啊?”   他那会就只是看着她笑,抬手轻轻刮一下她的鼻子,说,“不怕,他们羡慕我还来不及。”   “羡慕你有个还没成婚就管着你的管家婆啊?”那个时候,萧明月总会无奈地说一句,唇角却控制不住地向上翘起,牵着他去洗掉眉毛再偷偷踮起脚在他的脸颊亲上一口。   如今李绍画眉的手艺越来越精湛了,却再也没有人亲他了。   “……萧明月。”   李绍看着因为匀了妆而重新变得明艳的女人,微微俯身,他用额头触碰她冰冷的额头,薄唇亲吻她琼鼻上的那一粒小痣,沙哑的嗓音带着祈求,“陪着我,好不好?”   “你要是真的恨我,那就活过来,杀了我。”   “我的脾气越来越糟糕了,今天我差点就杀了你的长咎哥哥,我知道我活不长了,可你要是不醒过来,我就在我死前,把他们全杀了给你陪葬。”   “连带你的儿子一起。”风吹烛晃,李绍的声音温柔又无情。   ……   凤仪宫。   皇后卫南栀斜躺在窗边的一架贵妃榻上。   身旁青花缠枝香炉散出好闻的清宁香,而她手握一卷闲书正静静看书,她的相貌十分普通,说得好听点是清秀寡淡,说得难听点,放在人群中,估计找都找不见……可她气质娴静,看得久了,倒也舒心。   她是卫家二小姐,和冷宫那位是一母同胞,原本这后位轮不到她,她的嫡姐卫听音才是李绍的原配。   可惜李绍登基那年,卫听音还在府中做着当皇后的美梦,就被人一顶小轿抬进了冷宫,从此,她除了受刑再也没有办法从冷宫出来。   而她,卫家二小姐因卫家从龙有功,顺势成了新任皇后。   不过也只是个有名无分的皇后罢了。   轩窗半开,露出窗外一株芭蕉树。   绿叶芭蕉白日看着荫凉,夜里却透出几分诡异的阴森,早先几个宫人觉得这芭蕉看着不好想要把它移掉,换上一些宫妃喜欢的梅花、桃花,卫南栀却笑着拒绝了,也是稀奇,她宫里的芭蕉开得甚是好,一年四季,常青不败。   旁人都说是她念佛,心慈,因此她喜爱的植物才会开得格外好。   “啪——”   花瓶从博古架上坠落。   才进宫不久的宫人水菀看着地上被摔得四分五裂的花瓶,吓得当即惨白了脸,看着不远处的卫南栀,她立刻跪下求饶。   大宫女俞惜端着茶盏进来,看到这副画面,立刻拉下脸,“怎么做事的?”   她还要骂,卫南栀却开了口,她掀起眼帘,扫了一眼跪在地上颤颤发抖的水菀柔声说,“好了,就是一只花瓶,碎了就碎了,扫清楚便出去吧。”   她的嗓音十分温柔,一点都没有身为六宫之主的凌然气势,甚至比后宫那些妃子还要温和。   水菀心下感激,又磕了好几个头才捧着那些碎片离开,路过俞惜的时候,她低着头,没有瞧见她眼中的怜悯,还一心感激着她的主子娘娘那么好,日后一定要好好为皇后娘娘做事。   风又大了一些,卫南栀平静的目光从水菀离去的身影划过,落到俞惜的身上,仍是温和的嗓音,“怎么还杵在那?”   眼睛却犹如幽潭。   俞惜心下一凛,连忙回神,低头捧着参茶过去。   四月的夜还是有些冷,她看着卫南栀被风吹乱的头发,微微蹙眉,关切道:“夜里还凉,您也不怕染了风寒。”她说着,拿起一旁的白狐小毯替人细细盖上,想去关窗的时候,瞧见外头那株茂盛的芭蕉,吓得脸色一白,但也就一个呼吸的光景,她就连忙低头把窗合上,奉上参茶。   卫南栀接过后慢慢喝着,闲话家常般问,“今日殿试如何?”   “陛下没立刻选出来,不过想来曹大人的那位小舅子应该是能榜上有名的。”俞惜温声答。   “曹任是个不中用的,他那小舅子又能好到哪里去?”卫南栀说得不疾不徐,又喝了一口,才问,“我听说这次第一是庄黎的人?”   “是,听说身世不高,是庄相在荆州相中的。”   “这样啊。”   “可惜了。”   俞惜最怕她说这一句话,每每听到总觉得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这会明明只是一句感叹,她却依旧冷得想发抖。她只能忙换一个话题,“刚才奴婢听宫人说,殿试之后,陛下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还责罚了忠义王。”   “哦?”   卫南栀果然好奇了,“这么多年,他们装得一副君臣和睦的样子,如今,是什么改变了这副和睦?”   俞惜不知。   卫南栀也知李绍不想让人知晓的事,再怎么打听也无用,她也没有要追问的意思,捧着参茶问,“李泓如何?”   听到询问,俞惜回过神,笑着答道:“殿下前阵子写了信给您,说是在凉州一切安好,只是挂心您的身体。”   “挂心我?”   卫南栀嗤笑一声,“是想让我多替他美言几句吧。”   晋王生母是一个低贱的宫人,从小被卫南栀接到身边养着,俞惜是卫府旧仆,跟着卫南栀进宫,自然也算得上是看着晋王从小长大,此时犹豫一番,不由还是替人说起话,“王爷心中还是记挂您的,他信中还特地说起您的咳症,说在凉州为您遍寻名医,希望能治好您的身体。”   卫南栀不置可否,只道:“让你给观山传的话递到了吗?”   俞惜一听这话,便知道她是真的把晋王当做一颗废棋了,她心下一沉,到底不敢置喙她的决定,只能低声说,“已传到了,只是陛下真的肯听真人的话吗?”   当初陛下登基时,曾有潜邸出身的宫妃知晓他的喜好,特地找了与那位相似的人送到陛下的床上,结局却是那个宫妃和送过去的人全都被李绍一剑砍了。   那次闹得很大,她陪着皇后娘娘过去,走进宫殿就看到鲜血流了一地,而那个威风仪仪的男人一身白色中衣坐在床上,手握一把滴血的长剑,低头用帕子揩着剑上鲜血。   见她们进来也只是掀起眼皮看了一眼,连句多余的解释都没有。   自那之后,再也没有人敢做这样的事,甚至于知晓那位的人也在那几年一个接着一个的消失了,如今满宫除了冷宫那位,也就只有皇后娘娘和贤妃娘娘才知晓旧情。   “若是别的,自然不会。”   “不过——”卫南栀把参茶放到一旁,她披着毯子起身,又重新打开了那扇轩窗,迎面芭蕉在风中舒展身子,而她锋利的指甲轻抠叶面,绿色的汁水浸染了她白嫩的指甲。   在夜色的映衬下,更显幽深。   她却笑着欣赏自己在月色下的手,边看边说,“他为了那个女人,有什么做不出的?”   俞惜跟着起身,侍候在她身后,依旧不敢看外头的芭蕉,“那真人肯吗?”   “他想要冷宫的那位,不肯也得肯。”卫南栀说着说着又笑了起来,她平日在外人面前即使笑也清浅,此时在这浓浓夜色中,笑得竟有几分妖冶,“我那个姐姐蠢了一辈子,没想到这把年纪竟还能引得人为她欺君。”   “还真是——”   她偏头,拿手指揩过眼角,绿色的汁液在眼角化开,恍如活人鲜血,阴森可怖,她压抑着心中的惊惧不敢有一丝异样,听她说,“蠢人有蠢福?”   *   夜幕之下。   月亮一点点向上攀升。   阮家门前两盏灯笼早已点上,身后堂间烛火明亮,笑声喧闹,是一副已经准备吃饭的景象,可阮妤却站在门前,目光一眨不眨地看着那条漆黑又寂静的巷子。   殿试结束于日暮,只是他们居住的地方离皇城太远,回来还要好一阵子。   也不知道霍青行今日在宫里怎么样,龙椅上的那位有没有察觉到不对劲?如果察觉到了,又该如何……霍青行呢?他是否也察觉到了什么?   脑中思绪万千,阮妤第一次产生一种脑袋快要炸开的感觉。   “妹妹,别站在外面了!”身后传来阮庭之的声音,喊她进去。   阮妤应了一声,却没有动身的意思,后面又传来一阵动静,是哥哥要出来喊她却被阿娘拦住了,他们还以为她是在担心霍青行考得如何。   灯火摇曳。   她站在夜空之下,没有要解释的意思,继续看着那寂静的巷子,心中却稍稍松了口气,幸好哥哥被拦住了,要不然就她如今这副样子,谁见了都得起疑。   红豆是这个时候过来的。   他趴在她的脚边蹭了蹭,还抬头朝她喵叫了几声。因为伙食太好,红豆是越来越胖了,这会蹲在地上活像一个硕大的球。   “你怎么也过来了?”   阮妤弯腰把它抱了起来,手里多了个活物,紊乱的思绪倒是被冲散一些,没之前那么难受了,她轻轻抚着红豆光滑的毛发,嘴里还笑说一句,“真是越来越胖了。”   也不知他是听懂了还是什么,竟冲她喵了一声,看着还十分不高兴。   阮妤被他逗笑了,更是逗弄起他,“怎么?小胖子,我说的不对?你再这样吃下去,怕是以后走都走不动了。”   “带你去找霍青行好不好?”   红豆喵了一声,阮妤便笑着又抚了一把他的毛发,她没再说话,只是抱着红豆往外走,还未走几步就听到巷子里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阮妤立刻止步,抬头看去,狭窄又昏暗的巷子里没一会就出现了两道身影,其中一道青色的身影赫然就是她等待已久的那个人。   “霍青行!”   她的脸上扬起一抹灿烂的笑,看着踞坐在马上的人,抱着红豆跑上前,脸上的笑意却在闻到一股血腥味的时候凝住了。 第166章   浓郁的鲜血充斥在阮妤的鼻尖。   她手里一松, 红豆轻叫一声跑远了,顾不得去管红豆,阮妤上前,紧紧握着已经从马上下来霍青行的袖子, 那张清艳的脸在月光下白得如雪, 声音都在打颤了,“你, 你怎么回事?”   “怎么会有血?”她紧紧握着霍青行的胳膊, 想去找他伤在哪里了, 头脑更是一片空白, 只有心跳如鼓,震得她耳根发麻。   霍青行伸手扶住她微微颤抖的身子, 柔声安慰一句,“别怕,不是我。”见阮妤怔楞抬头,和她解释, “是萧常, 他为了保护我,受了剑伤。”   说到这,霍青行的脸色也不好看, 他转头看向萧常, 见他下马, 连忙搀扶一把,语气关切, “没事吧?”   萧常因失血,唇色有些发白,脸上却依旧挂着笑, 语气轻松,还十分潇洒的摆手,“没事。”没想到动作太大,牵到伤处,没忍住喊了一句,“哎我去——”   又扫了一眼自己的胳膊,看到上面的口子更是忍不住开骂,“狗东西下手还挺重。”   “怎么回事?”阮妤看着身上挨了几道剑伤的萧常,柳眉也没松下,仍是紧皱着,脸色也不大好看。   萧常欲说,霍青行听到隔壁传来的动静却率先压着嗓音开了口,“有人出来了。”又跟阮妤交待,“阿妤,我带他先进去,不要让先生他们知道,免得他们担心。”   阮妤也知道这事要是让爹娘知晓,他们肯定操心得睡不着。   她点点头,应了一声好,见霍青行扶着萧常进去,又深深吸了一口气拿手揉了揉略微有些僵硬的脸,等恢复得差不多了,这才回屋。   阮庭之握着碗筷出来迎人,看到阮妤独自一人进来,诧异地看了眼她的身后,咦道:“霍哑巴呢?我刚才明明听到他的声音了。”   阮妤寻了个借口,上前挽住阮庭之的胳膊,语气如常地解释一句,“他刚才和这次同行的学子喝了几盏酒,醉了,我让他先回去歇息了。”   “什么?!”   阮庭之一听这话就不高兴嚷起来,“我们等了他这么久,他居然已经在外头吃过了,不行,我要去把他拉过来。”   他力气大,很快就挣脱了阮妤的手,要从月门去隔壁。   阮妤暗道不好,正要上前拦人,听到兄妹俩这番话的阮父捋着胡须出来阻拦阮庭之,“好了,那些都是小行以后的同僚,他们相邀,他能不去吗?”又和阮妤说,“既然小行醉了,就别去喊他了,回头你做个醒酒汤给人送过去,免得他明日头疼起不来。”   阮庭之不满,但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嘀咕一句,“看我明天怎么收拾他。”说着,转身向堂间走去。   阮妤悄悄松了口气,跟着他进去。   饭桌上也就阮庭之有些不高兴地嘟囔几句,其余人全都信了阮妤的话,等吃完饭,阮妤便假借送醒酒汤的名义去找了霍青行。   如想还在她家中与阿柔讨教刺绣,她扫了一眼,见霍青行的屋子还暗着,便朝萧常的房间走去。   “叩叩叩——”   “进来。”里面传来萧常的声音。   阮妤推门进去,没想到只有萧常一个人在屋子里,他靠坐在床上,身上已经包扎过了,英挺的鼻梁下唇色依旧苍白,两侧轩窗开着,似乎是想把屋中的血腥气散出去,不等阮妤发问,萧常就率先开了口,“主子去厨房了。”   阮妤颌首,把手中的托盘放到桌上,这才坐在椅子上,拧眉问他,“怎么回事?”   萧常沉默了一会才开口,“我跟主子回来路上碰到一个黑衣人。”   阮妤心下一紧,神色微变,放在桌上的手都握紧了,还未开口就见他摇了摇头,“那人没有恶意,也不是冲主子去的……”   阮妤抿唇,沉吟一会,问,“有人想打探你的身份?”   没想到她反应那么快,萧常眼中闪过一抹欣赏,笑起来,“是,我起初不肯用原本的功夫,和他回了几招,那人大概看出来了,想逼我出手便把剑对准了主子。”   “我没办法,只好出手。”   “猜到是谁了吗?”阮妤的声音有些冷。   不想萧常却没有立刻答话,而是静了一会才开口,“如果我没有猜错,那人应该是世子身边的柳风。”   柳风?   阮妤自然认识。   没想到会是他,阮妤蹙起柳眉,神色不大好看。   萧常叹一口气,“柳风行事过直,伤我并非世子之意,想来他只是猜到我的身份想试探一番。”   阮妤当然知道。   徐之恒不是背后伤人的小人,但问题是,如今徐之恒已经猜到了萧常的身份,霍青行的身份还能瞒他多久?   萧常看到了她担忧的神色,低声问,“您在担心他猜到主子的身世?”   “是。”   她没法不担心。   萧常正要宽慰几句,忽然目光一滞,他看到半掩的门外站着一个挺拔的身形,正是已从厨房回来的霍青行,他不知道在那站了多久,修长的手指握着一只托盘,廊下灯笼斜照在他身上,月色和烛火相映,而他低着头,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   “……主子。”萧常的脸色在这一刻变得惨白。   阮妤听到这个称呼,心下跟着一颤,她回头,待看到门外的那道身影时,脸色也彻底变了,“霍青行……”   她低声唤他,嗓音轻颤。   就在两人惴惴不安,试图开口的时候,霍青行却率先抬脸,开了口,“先吃饭吧。”   他神色如常,抬脚进来。   阮妤手扶着桌沿站在一旁,眼睁睁看着霍青行进来,看着他曝露在灯火下的那张脸神色如常,这样平静的表情让她一时分不清楚他是没听见还是……听见了也没多想。   她尚且还不知道霍青行幼时便已知晓自己并非霍家二老所生。   却也不敢太过放心。   她的明光一向心细如发,旁人注意不到的之末细节都能探出一些不寻常,前世大理寺办案还曾请他一道协理过。她心中不安,只观他平静甚至还带着笑意的脸,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看着他走到自己身边,看着他布置碗筷。   “吃过了?”霍青行偏头问她,嗓音是一贯的温柔。   阮妤点头,神情却还有些怔忡,讷讷道:“……吃过了。”   霍青行颌首,让她坐,给她倒了一盏茶,又问萧常,“能过来吃饭吗?”   “……能。”萧常在战场历经生死,这点小伤对他而言本就算不了什么,若只他自己,只怕连包扎都懒得去弄,随意涂个伤药便是。   也是为了让小主子放心,才任他折腾。   这会他哑着嗓音应下一声,从床上过来,坐下的时候小心翼翼看了眼霍青行,窥他神色如常分着碗筷盛着饭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把目光看向阮妤,见她朝自己摇了摇头便也未曾多言,低头吃饭,权当自己是个哑巴。   ……   窗外明月清亮,屋中烛火轻晃。偶有不怕人的鸟儿从树上越到窗沿,看着他们吱吱叫,欢快的叫声衬得屋中更是安静。   阮妤握着一盏霍青行递给她的茶,没喝,只一直看着他,心中思绪万千。   等两人吃完,霍青行没让萧常帮着收拾,自顾自把碗筷收拾好要去厨房,阮妤便再也坐不住了,她放下茶盏,忙道:“我和你一起去!”   霍青行脚步一顿,看她一眼,“好。”   他点头答应。   两人出了门拐过一条长廊转到后院,夜里安静,偶尔还能听到隔壁院子传来哥哥和小善的声音,可他们一路往前却无话,这与往常实在不同,从前便是阮妤不说话,霍青行也会开口。   他这样一个少言寡语的人却从来不会让她觉得冷场。   今日却不知道是何缘故。   晚风忽然带来一道轻叹,是她身边男人发出的。   阮妤长睫一颤,见霍青行止步看她,她也停下步子,仰头看他,他们所在的上头没有灯笼,前后悬挂的灯笼又离得有些远,好在头顶圆月清亮,斜照一地白光,让她能够清晰地看到他此时的神情。   依旧是平静的,却静得有些可怕。   “霍青行……”   她喊他,声音轻得几乎有些听不清,喊出一个名字后却又不知道说什么了。   平时精明能干的女东家此时竟如小孩无措。   霍青行看着这样的她,又轻叹一声,他的眉眼依旧温柔,一手握着托盘,一手主动去牵她的手,等走进厨房,他这样一个看到活从来闲不住非要收拾好再做别的事的人,今日却没有立刻收拾,放到灶台上便牵着她的手走到外头。   等到院子里,他问她,“你都知道了?”   是反问,语气却肯定。   阮妤一怔,她以为霍青行会问她什么身世,亦或是问她刚才她和萧常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却没想到他问的居然是——   “你都知道了。”   难不成?   她眼中没藏住震惊。   霍青行便揽着她的肩膀入怀,轻声给她解惑,“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不是爹娘亲生的。”   “……什么?!”   阮妤没忍住,在他怀中站直身子,神情愕然,“那你……”难道他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世?   “怎么这么惊讶?”   霍青行倒还有心思和她玩笑,他抬手轻轻拂过她脸颊边的碎发,月色凝结在他俊美的脸上,他微垂的眉眼温和又平静,“今日之前,我的确不知道我亲生父母是谁,只隐约猜到他们的身份或许不简单。”   “那如今……”   “如今……”霍青行顿了顿,沉默了一会才开口,“大约猜到一些了。” 第167章   “砰, 砰,砰——”   阮妤的呼吸在这一瞬滞住,密集的心跳如擂鼓一般,震得她有些头皮发麻, 她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是这个走向。   她张口, 有很多话想问,却吐不出声音。   霍青行这会没看她, 他抱着她立于庭院之中, 眼睛望向不远处的浓浓夜色, 似乎是在看一株盛开的桃树, 又似乎什么都没看,他没有立刻说话, 实则他这会思绪也有些乱,不知道从哪说起……其实已不是第一次猜测自己的身世了。   早在碰到许老先生的时候,他就猜测他亲生父母应该是长安城的贵人。受庄相邀请赴长安的时候,他也曾猜想会不会在长安遇到自己的亲人。   可这近一年的时间, 他并未发现其他线索, 便只当自己的亲生父母已然离世,亦或是根本就不想认回他。   对此。   他没有多余的想法。   他如今的境况就很好,并不想改变什么。   直到近日发生的一些事, 再次让他联想起自己的身世——   先是阮老夫人突然的关怀, 然后是萧常的出现,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今日保和殿龙椅上那位的异样。有些东西, 你觉得太过惊奇不敢去想,但实则,放开胆子去想, 便会发现有些东西并不难猜……只是结果的确骇人。   刚才一路策马归来,他面上看着和平日并无差别,实则心下如惊涛骇浪,要不然黑衣人刺过来的那一剑,他不会躲不开,也不至于让萧常为保护他受了伤。   他想了多久,怀中人便看了他多久。   霍青行低头的时候看到她担忧的目光,他抬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歉声:“我也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说起,”停了停,听着隔壁院子的欢声笑语,又过了一会,仍是神色平静地和她说:“就先从庄相说起吧。”   晚风携带他平静的声音,然后散于夜色之中,“起初庄相待我好,我心中是有些奇怪的,只是这近一年相处,也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我便只当我是多心了。”   “然后便是阮老夫人,你的祖母。”他低头看她。   “祖母怎么了?”   霍青行笑着抬手去抚她的眉,“其实也没怎么,她的温和与关切,我起初都以为是因为你的缘故。”他说到这,停了停,又道,“但有些事串联在一起便不同了。”   阮妤没说话,目光却一错不错看着他。   霍青行继续握着她的手,忽然说,“我今日进宫的时候,看见两个人。”   阮妤一怔,“除了陛下还有谁?”   霍青行看着她,吐出三个字,“忠义王。”见她神情微变,霍青行不知她知道了多少,便把自己猜测的一并说了出来,“我在青山镇时曾有一位师父教我学文习武,他总是戴着帷帽不以真面目示人,我不知他是何身份。今日看见王爷的时候,隐约觉得有些像。”看了眼阮妤的神色,他笑,“看来我猜对了。”   这事,阮妤也才知晓不久,此时听他语气轻快,她却不知为何,心脏越发揪紧了,她的红唇紧抿成一条直线,手紧紧抓着他的,声音都有些哑了,“你还猜到什么?”   “……丹阳郡主,是吗?”   突如其来的一句询问让阮妤整个人都愣住了,她本以为霍青行会徐徐图之,没想到……她仰着头,目光呆滞地看着眼前人,月色下,他容色清隽,眉眼温润,似乎说的不是自己的事,而是旁人的。   “你怎么猜到的?”她喉咙发涩,声音沙哑。   “关联的人。”霍青行的青色衣袍在夜里发出猎猎声响,他面色不改,唇角甚至还微微翘着,他一节节去掰开阮妤攥得有些发白的手,轻轻地按揉,然后包拢于自己掌心之中,语气缓慢从容,“庄相,忠义王,阮老夫人,还有当今天子,他们几人有个共同点,那就是丹阳郡主。”   阮妤想问他知不知道他的生父是谁,可看着他单薄轻垂的眼帘却有些说不出口。   她知道他远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平静,他握着她的手其实也在微微颤抖,细微,却还没到不易让人察觉的地步,他也才十七岁啊,哪里真能那般镇定?   她的心又剧烈疼痛起来,像被细密的针扎着,她唇瓣翕张,嗓音抑制不住微微发颤,“霍青行……”   她仰头看他。   泪水一点点模糊了她的眼睛。   她的明光聪慧、温润、即使身处黑暗也有一颗积极向阳的心,从不会因为经历的事和所处的环境堕入淤泥……他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可阮妤却觉得难过。   难过到,她忍不住抬手用尽全力紧抱住他。   突如其来的拥抱让没有丝毫准备的霍青行倒退了一下,但很快,他就扶抱住她,低低笑了起来,只是今夜这抹笑容注定无法如从前那般纯粹干净。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开口,“是……他吗?”   他没有问谁,但阮妤仿佛知晓他说的是谁,她沉默了一会才在他怀中点了点头,喉咙发涩,心里发苦,哑声答道:“……是。”   霍青行便没再说话。   很久,久到阮妤都开始担心他想抬头的时候,却听到一道近乎缥缈的声音,“真是啊。”他起初只是猜测,猜测如果他的生母是丹阳郡主,那作为郡主丈夫的庄相为何一点反应都没有?   后来联想那位的异样,大概就清楚为什么忠义王要把他带离这个地方了。   “……霍青行。”   阮妤的头被霍青行的手覆着,这让她没有办法仰头去看他,她有些害怕,手攥着他的衣袖,哑着嗓音声说,“我不是故意要瞒你的,我只是……”   “我知道。”   霍青行轻轻抚着她的头,声音依旧,“我知道你是不想让我烦恼这些事,阿妤,我都知道的。”他看着她担忧的双眼,俯身在她额头印下一个吻,抚慰她的不安。   阮妤果真被他的吻抚平了不安,却还是紧握住他的手,仰头问他,“你现在都知道了,打算怎么做?”   霍青行这次沉默了很久才看着阮妤淡淡一笑,晚风轻拂他的衣袍,他立于这月色之下恍如仙人,狭长又单薄的凤眸在这夜色中闪耀着温敛内蕴的光泽,他轻抚阮妤的长发,眼睫垂落下来,形成两个弧形投影,他就这样抚着她的发,看着她肤光胜雪的脸,轻笑道:“阿妤,这世上只有一个青山镇的霍青行。”   他也只想做霍青行。   生他养他者,他皆感激,但他也有他的生活。   对于这个回答,阮妤并不感到意外,她握住霍青行的手,低声承诺,“无论你做什么选择,我都会陪在你的身边。”   见霍青行轻轻抿唇,阮妤不知为何,忽然想到上一世他为了保护她而选择答应她的和离,她心下一颤,立刻紧攥紧他的手腕,锐利的指甲透过衣裳扎进他的皮肉,她既愤怒又委屈,“霍青行,你是不是又想丢下我!”   想到前世两人的结局,她的眼圈也跟着泛了一圈红,攥着他手腕的手不肯松开,执拗地保持仰头的动作看着他,“别想抛下我,除非我死。”   “胡说什么?”霍青行忙抬手捂住她的嘴巴,看着她通红的眼圈,执拗的脸庞,又轻叹一声,无奈,“谁说要抛下你了?”   他的确有一瞬地犹豫。   想着他们继续在一起的话,会不会让她受伤?还有先生他们,是不是也会被他的身份连累?   可他终究还是舍不得。   他这一生想要的东西不多,能得到的,他努力得到,不属于他的,他不会去碰,唯独阮妤,是他这十七年来,唯一贪恋的人,即使不属于自己,他也小心翼翼捧着守着,不肯离开。   他想和她在一起,拼尽全力守护她,而不是以“为她好”的名义,和她分开。   何况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又能跑到哪里去?即使真的跑了,一介布衣的他又如何能保护想保护的人?   “我不会和你分开。”   他紧紧揽住她,“即便你想,我也不会同意。”他的声音难得带了一些霸道,还笑着抬手刮了下她的鼻子,“别忘了,再过两个月,我们就要成婚了。”   阮妤看着他脸上的轻松,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松开手,重新埋进他的怀里,任他用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后脖颈。   “这事要和先生他们说一声吗?”实则,霍青行并不想提起这事,毕竟算不得什么光彩的事,可他要娶阮妤,总要向她的家人坦诚。   更何况先生师母待他如亲子。   阮妤沉默一会却摇头拒绝,“爹娘若知晓,只会担心,而且宫里那位还不知道你已经知晓,若爹娘和哥哥露出端倪,反而对他们不好。”   霍青行沉吟一会,点了点头。   两人又在院中站了一会,霍青行低眉,“走吧,我先送你回去。”夜里风大,他怕阮妤回头又染上风寒。   “好。”   阮妤任他牵着自己的手朝家那边走,走到半路的时候,她忽然轻声说道:“丹阳郡主被葬在东郊,你若想去,我们选个日子去看看她。”   霍青行脚步一滞,半晌,他偏头看她,轻轻应了一声好。从前不知道谁是他的生母也就罢了,如今知晓,的确该去祭拜一番。   只是宫中那位,还是罢了,他没有那样的雄心壮志,只想走自己的路,与其与他做一对帝王家的父子,倒不如只与他做一对君臣。   ……   等送完阮妤回来。   霍青行正要回屋,余光看到站在庭院中的萧常。   刚才回去路上,他已从阮妤口中知晓萧常的身份,明明从前在军营中威名赫赫,此时站在那边竟有些可怜模样。   他在原地停留一会。   见他一副踌躇不知道该不该上前的样子,沉默一会,最终还是看着他低低叹了一声,“过来吧。”霍青行开口,见他双目簇地放亮,立刻小跑着过来,明明要比他长几岁,此时却像个孩子,他自顾自向屋中走去,等走进屋中,坐在椅子上,他倒了两盏茶,握着其中一盏在手中转了一会才开口询问,“她怎么死的?” 第168章   她是怎么死的?   这是霍青行在知晓自己的生母是丹阳郡主后, 最想知道的事,关于他们上一辈的恩怨还有那些纠葛,他不想过问,他只想知道他的生母究竟因何离世。   是天命还是人祸。   不是没有打听过。   在被庄相赏识的时候, 他也曾在私下打听过庄家的情况, 那个时候,他以一个外人的身份, 打听的是关于庄相夫人的事。可故人离世十余年, 能打听到的东西实在是少之又少, 只知那位丹阳郡主曾有长安第一美人的称号, 又有一个好身世,祖父和父亲都是名声赫赫的云南王, 而她从小被先帝养在长安,与那些皇子公主一样尊贵,还要比他们更加快活自由。   就连嫁人也要比旁人好。   先帝赐婚,嫁得又是当年的新科状元, 婚后夫妻恩爱和睦, 可谓是一生顺风顺水,以至于连老天都看不过去,这才让她红颜薄命。   ……   霍青行在听别人既艳羡又遗憾地说起这些事的时候, 想得却是从小离家待在这座长安城, 父母亲长皆不在自己身边, 哪里算得上是真正的快活?   旁人艳羡的命运身份,于她而言或许更像是囚禁她的一座牢笼。   可那会他也只是在心中感慨一番, 并没有别的念头。   此时他傍桌而坐,目光落在萧常的身上,见他短暂地怔忡下神色慢慢变得沉默起来, 他却收回目光闲看落在一旁的灯火上,看着它被风吹得忽暗忽明,他抬手取下灯罩,拿起一旁的银剪,剪掉最上头那一截灯芯。   “啪”地一声轻响。   烛火轻轻跳动一下,昏暗的室内变得亮堂起来。   霍青行坐在这,甚至能看到窗外也依稀变得清晰的庭院,杏花茂盛,桃花点点,依旧是最好的春日。   而屋中,萧常压抑的嗓音也终于响起,“卫听音打听到您是李绍的血脉,便找上门,那个时候郡主已经有九个多月的身子,被她一推,虽然有幸保住了您的命,自己却没能熬过来。”   他是真的怨恨李绍,全不管他是不是天子,大胆地直呼他的名字。   霍青行却听得微微蹙眉,偏头看他,“卫听音?”   萧常知他不晓得长安人事,忙替他解惑,“便是李绍的那位原配夫人,从前那个卫国公家的大小姐。”对于这位蠢妇,他同样厌恶至极,此时说起话来也是咬着牙,阴恻恻道:“她仗着自己是先帝赐婚,又觉得郡主那会没了老王爷和王爷,好欺负了,便特地在相爷他们离京时闹到府上。”   霍青行轻轻抿唇,长眉也微微皱了起来,“所以死是意外?”   萧常虽不愿却也只能承认,点了点头,当年相爷王爷李绍三方查了一个月,都没找出什么不对的地方……只是见对面青年长眉依旧不曾放松,不由问道:“主子是觉得哪里不对吗?”   霍青行没说话。   官府查案也要询人证物证,更何况这事过去十七年,岂是他空口白话就能断的?他沉吟一会,只问,“卫氏是怎么知道这事的?”   当年庄相和宫里那位不仅身份贵重还是同盟,不论私下斗争如何,这样的事……不管是为了他们自己,还是为了他的生母,都不可能传出去。   “这事当年都有谁知晓?”他问萧常。   萧常一怔后讷讷答道:“应该只有相爷和李绍,还有郡主的贴身侍女从姜以及阮老夫人知晓此事。”   “忠义王呢?”   “王爷是后来才知道此事的。”   这几个人里,其余几位都不可能,唯一一个不认识的,霍青行长指轻敲桌面,问他,“那位从姜如今在何处?”   萧常知他是怀疑,忙道:“从姜姑姑从小陪在郡主身边,绝不可能背叛郡主。”又说,“当年她怕郡主一个人孤单,等郡主下葬,她也跟着一起去了。”   “是位忠仆。”霍青行默了默,又过了一会才说,“既然这些人都不可能,那么当年卫氏究竟是怎么知道此事的?”   “可有人询问过卫氏?”   “有,当年卫氏说自己收到一封信,气急之下就找过来了。”   “信?”   霍青行蹙眉,“可查出是谁送的?”   萧常摇头,“后来相爷和王爷都去找过,根本就没有卫氏所说的那封信。”说着又紧紧捏住拳头,恨道:“保不准就是她故意捏造的!”   “便是捏造,她也得有个知晓的源头。”霍青行淡淡一句后便没再说话,继续看着那点微弱的烛火,他的眉眼陷于阴影中,显得五官轮廓越发深邃。   此时夜已深,隔壁的欢闹都开始消停了,只有鸟儿在外叽叽叫着。   萧常看着对面沉默不语的青年,心脏突然砰砰跳动起来,起初是很有韵律的一下一下,到后来越来越快,他的手不由自主地紧握,看着霍青行的目光也变得越来越狂热,他忽然有个念头,多年之前的秘密或许即将大白于天下,他的小主子一定能调查清楚,让郡主的亡灵得到安宁。   这让他几乎热血澎湃,坐立不住。   “主子,卫氏如今就在冷宫。”他突然起身,向霍青行抱拳,“您若想要知道什么,属下这就去宫里把她带出来!”   霍青行摇了摇头,“不用。”   “为何不用?您不是想调查郡主的事吗?”萧常皱眉,当他是担心自己,又笑道:“宫里戒备是森严了一些,但也不是连闯一闯的机会都没有,我若事先安排好,知晓清楚禁军换班的时间,完全可以一试。”   “李绍待我生母如何?”霍青行突然问他。   突然听到这么一句,萧常的脸立刻就变了,他紧咬着唇,低着头,不肯回答。   霍青行便自顾自说道:“我不知道他们上一辈的恩怨,但想来那人待我生母终究是有几分真情的,卫氏如今成了庶人,待在冷宫受尽折磨,可即使如此也没能让她吐出什么,你便是把她带出来又能有什么用?”   “何况这事风险太大,我不放心你去。”   萧常闻言,呆了下,原本的不满被感动所充斥,等反应过来,他看向霍青行的眼睛也慢慢红了起来,“主子……”   “祖父既赐你萧姓,便是拿你当家人看待。”   这是霍青行让他过来的第二个原因,“我原先不知也就罢了,如今既已知晓,还是希望你能回到你原本该在的地方。”   堂堂一个将军当他的侍卫,实在不值。   萧常却变了脸,目光也变得仓惶起来,他往前走了几步,跪在霍青行的跟前,手抓着他的衣摆,颤声问,“主子,您不要我了?”   “起来。”   霍青行没想到他会下跪,连忙去扶他。   可萧常却怎么也不肯起,霍青行没办法,只能目光无奈地看他,“我并非不要你,只是觉得你在我身边实在大材小用,你唤我主子,可我生母养你多年,显然是把你当家人看待,想必她也希望你能有个好前程。”   “可我这一生,只想陪在您的身边,替郡主照看您。”萧常紧握住霍青行的胳膊,依旧是仰头的姿势,“您不知道,我当初有多羡慕王爷,王爷可以教您读书写字,可以教您骑射,我却只能偷偷在远处看着你们。”   这是阮妤不知道的事,霍青行自然更加不知,他一怔,沉吟一会,忽然问,“你就是当年那个帮我的小孩?”   萧常面上一喜,“主子还记得?”   霍青行点点头,他幼时跟着徐长咎习武,有时回家晚了便会碰上镇上一些年岁稍大的孩子,小孩都喜欢成群结队,唯独他是一个例外,而例外从来不存于世间,所以那时候他们总喜欢欺负他。   那会他刚开始练习扎马步,根本打不过他们。   正在他思考怎么脱困的时候,突然有个比他大几岁的小孩出现,他替他打跑他们,还关切地问他有没有事……可也只是出现了这么一次,后来他就再也没有见到他了。   “那次之后,王爷怕我出现在你身边被有心人发现不好,所以之后就不肯再带我去了。”   “不过等我长大后还去找过您几回。”他说起这些的时候,双目明亮,竟有些孩子气。但很快,他又变得严肃起来,看着霍青行说,“主子,让我留在您的身边,让我代替郡主守护您。”   霍青行沉默看他,见他目光坚定,终是叹了气,“罢了。”   “你想留就留吧。”他再次抬手,用了一些力,这次萧常没有坚持,高高兴兴站了起来。   夜已深。   霍青行让他回去歇息。   萧常应是之后,又说起一事,“对了主子,当初老王爷还给郡主留下了一批人,他们和我差不多,前阵子他们找上我了,估计您的身份瞒不住他们……”如果主子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他自然是想继续瞒着,如今既然知道了,便想问问他的打算。“您要留下他们吗?”   霍青行闻言,沉默一瞬,须臾才开口,“你去问问他们,他们若愿意便留下,若不愿,也不必强求。”   如果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他自然不想动用这些人。   可如今且不知日后是何情形,身边有人总比无人好,即使不为自己,他也要替阿妤他们考虑。   萧常一听这话就笑了起来,“他们肯定愿意。”   霍青行笑了笑,没再说。   *   忠义王府。   萧氏靠在榻上,她等晚归的父子太久,方才本是想假寐,不想靠着靠着竟睡了过去,可她睡得却不算安稳,面色苍白,细眉皱着,红唇翕张着,不知道在说什么。   突然——   她哗地一下睁开眼,坐起身,动静大的就连外头侍候的丫鬟婆子也都听见了。   方嬷嬷掀了帘子,看到这幅景象,神色微变,“你们先下去。”她若无其事地转头吩咐一句,听到脚步声远去,立刻拉下帘子,走了进去,柔声问,“夫人,您怎么了?”   萧氏脸白得仿佛裹了一层冬日里的霜雪,身子在发抖,牙齿也在打颤。   听到声音,她抬起眼睛,看到近在眼前的方嬷嬷,立刻伸手紧紧抓着她的胳膊,如溺水的人紧抓浮木,声音也哑着,“嬷嬷,我又梦到她了,她站在我面前,满身是血,还……还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方嬷嬷一听这话,脸色霎时变了一下,但很快,她又柔声安慰起来,“那都是梦。”   萧氏颤颤,“是梦吗?”   “是。”   方嬷嬷宽慰,“卫氏早就被定罪了,谁也不会猜到您的身上,何况您原本就什么都不知道。”   萧氏闻言,悬着的心终于稍稍放松了一些,但想到那封找不见的信,又抓着她的胳膊皱眉,“可那封信究竟去了哪里?”她当初并没有真的想让萧明月死,她只是气不过,气不过为什么都是萧家的孩子,萧明月却有这么多人疼她爱她。   所以在听到徐长咎的梦呓后,她就给卫听音写了这封信。   她原本只是想着,卫听音性子泼辣,一定能给萧明月一顿苦头,没想到她会死……   方嬷嬷听到这话也静了一瞬,很快又安慰起来,“许是被人烧了,扔了,若是还在,怎么可能十多年都没一点消息?”她去一旁绞了一块干净的帕子细细替人擦着脸上的汗,“夫人别想这些了,不久王爷和世子就要回来了,您若是这副样子,他们就该起疑了。”   萧氏一听这话,果然清醒了一些,挣扎着起来去里头重新换了一身衣裳。   等净毕之后,她又恢复如初了,到底是掌管王府近二十年的人,还不至于太过失态,想起方才父子俩托人递来的口信又皱了眉,“大晚上的,阿恒和王爷家也不回,去阮府做什么?”   方嬷嬷自然不知,“不如奴婢差人去阮府看看?”左右也就两个街坊,不算远。   萧氏想了一会,还是摇了摇头,“算了。” 第169章   今夜的阮府很是热闹。   晚膳时分, 忠义王父子突然到来,让阮府上下一干人等都愣住了,但来的是贵客,自然是要好生招待的, 连忙告了主母老太太。   徐氏听闻此事后思索一番又遣人去外头喊回了阮东山。   家中来外男, 虽是亲戚,男主人却不好不在, 她跟阮东山虽早已没了什么夫妻情意, 但明面上该装的样子还得装。   ……   “王爷呢?”   阮东山急急忙忙回府, 进门头一句问的便是这个。   他今夜本有应酬, 人都到酒楼门口了就听说了这事,连马车都没来得及下, 只让人去楼上告一声罪,自己便连忙赶回了家。   他在长安的官途并不顺利。   虽然官职比在外时要高,却是个没有实职的闲差。   从前在江陵府的时候,别人不知他和忠义王的关系自然都捧着他敬着他, 可在这长安城中, 遍地王孙公侯,又都是人精,岂会看不出他们那点表面关系?他那几个舅哥又为着徐氏母子明里暗里打压他, 以至于他如今在官场简直是腹背受敌!   他这阵子日日应酬, 也是希望能就此打进长安的官宦圈, 日后好大施拳脚。   没想到今日才班师回朝的忠义王居然会来他家里,这可把他高兴坏了!他做梦都想和他这位表哥攀上关系, 可惜家里那位老太太从不肯为他的事走动,别说为他的仕途奔波了,就是请人来家中坐坐都不肯。   他心中虽恼恨, 却也不敢多说什么。   此时人来了家中,他自然要好生招待,只是扫了一圈却只瞧见徐氏母子以及徐之恒。   他们三人正坐在圆桌吃饭,看着倒十分其乐融融,只是一听到他的声音,母子俩的脸就立刻淡了下来,阮靖驰是看都没看他,继续埋头自顾自吃饭,徐氏碍着徐之恒在,不好这般不给人脸面,却也只是放下碗筷,淡淡吩咐一句“再添一副碗筷”,完全没有起身迎人的意思,反倒是徐之恒神色如旧,起身朝他拱手一礼,“表叔。”声音却也是淡得很,听不出什么情绪,也听不出什么尊重。   阮东山心中不满,面上却挂着笑,“阿恒啊。”   他把官帽摘了递给一旁的丫鬟,又接过帕子擦了回手,笑呵呵走过去,“几年不见,阿恒都长得快比我高了。”他闲话家常套近乎,旁边的阮靖驰却听得嗤笑一声。   徐氏心中好笑,却还是抿着嘴角板着脸拉了拉阮靖驰的袖子,让他注意一些。   阮靖驰撇撇嘴,没说什么,继续自顾自吃饭。   母子俩旁若无人,阮东山的脸却立刻拉了下来。   到长安之后,他这儿子是越来越不服他的管教,也不能说他不好,比起以前那副不着五六的混混模样,他如今却是要好上不少,书院每日去,每日放学回来还要练几套拳法,但就是每次看到他都总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让他看得就来气!   从前在江陵府,他还能拿出父亲的威严,好生整治这个小畜生。   可在这长安城,他实在是有心无力……有回他刚摆出点谱,徐家就来了人,一看到那副情形当日没说什么,客客气气和他问了好,可第二日,他却被人在朝堂连着参了几本。   那次之后,他纵使对阮靖驰再生气,也不敢再做什么了。   眼不见为净!   阮东山继续面不改色,笑眯眯问徐之恒,“王爷呢?”   “父亲去给姑姥姥请安了。”见阮东山还欲再说,徐之恒搭下两片眼帘,语气淡淡,“父亲和姑姥姥许久不见有话说,刚才已经着人来传话,道是留在那边吃饭了。”   直接把阮东山的后话都拦住了。   阮东山脸上的笑彻底变得僵硬起来了,眉心也隐隐透出些不高兴。   徐氏看不得他这副模样,皱了皱眉,心中再次懊恼当初怎么就相中了这人的面皮,觉得他是个可托付的良人,年轻的时候恨他在外头有女人,不给她脸面,如今老了,没了夫妻情分,对他便只剩下嫌恶。   其实来了长安后,阮东山没少在她面前伏小做低,就是盼着她能替他多走动。   可她没那个心思,也不想为他谋划,每日冷言冷语刺着,阮东山到底是个男人,还要点脸面,久而久之便冷了脸,自己去外头谋划门路了。   她自然乐得轻松。   如今她有娘家兄弟撑腰,便是阮东山心中再恼她恨她也不敢对她做什么,以前在江陵府,时不时还有些莺莺燕燕闹过来,如今在这长安,都不用她说,阮东山自己就得管好他的裤腰带,她现在就想好好教导她这一双儿女,为他们好好谋划一番。   “吃饭吧。”   丫鬟已拿来碗筷,她发了话,阮东山便是再心有不甘也只好入座,只是刚刚坐下,瞧见一旁跟着落座的徐之恒,他目光一闪,忽然吩咐,“让云舒过来。”   这下别说是徐氏母子了,就连徐之恒的脸也彻底沉了下去。   ……   此时的荣寿堂。   博古香炉里的檀香袅袅升起,阮老夫人坐在罗汉床上,她的手里握着一串佛珠,此时双目微合,正不紧不慢地捻动佛珠。   屋中静得只有佛珠碰撞所发出的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开口,是疲惫带着沧桑的嗓音,“我知你所来为何。”顿了顿,她又说,“即使你不来,我也会进宫一趟。”   坐在下首的徐长咎闻言垂目,惭愧道:“是侄儿无用。”   他的声音还有些哑。   阮老夫人听到这话倒是睁开眼,她那双慈祥和蔼的眼中不见责怪,反而还带着几分笑意,“你不必自责,那个孩子能够平平安安活到现在,你的功劳不小。”   “丹阳泉下有知,只会感激你。”她又继续捻动佛珠,想起霍青行,语气虽平淡,却又带着几分骄傲,“何况那孩子本就不是池中物。”   徐长咎听到这话,烛火照映下那张脸上的神情似喜似悲。   他既高兴那孩子如此优秀,以一己之力在这座长安城站稳脚跟,又担忧日后不知他会面临什么情况以及遗憾丹阳没能亲眼瞧见她的孩子是这样的好。   夜越发深了。   屋中姑侄两人却迟迟未再说话,待又过了一会,徐长咎起身告辞。   阮老夫人微微颌首,瞥见他脖子上的那圈痕迹,又皱了皱眉,“让知善给你擦下药。”   徐长咎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指腹往那处刮了下,想到这一路回去,未免有人瞧见惹来什么风波便点点头。等擦完药,他起身告辞,这次阮老夫人没再拦他,目送男人离开后,她又转了一圈佛珠才淡淡发话,“去里间把那只紫檀木盒里那个金箔黑木盒拿出来。”   言嬷嬷陪了她这么多年,自然知晓那里装着什么东西,闻言脸色微微一变,待看到罗汉床上老妇人平静的神情,两片嘴唇嗫嚅一番又低低应是。   “还有——”   阮老夫人一面转着佛珠,一面说,“替我准备明日进宫的衣裳。”   ……   徐长咎走出门外,看一眼头顶的天空。   不是浓墨的夜,而是带着一些深蓝色,只是原本那轮圆月不知何时躲进了云层里,亲随见他出来忙递上披风,徐长咎年岁越长,身体便越不好,少年时一身单衣敢骑马入北境,风雪天里藏在雪地里埋伏个几天几夜也不在话下,如今倒是走到哪都要带一件衣裳避风。   也许。   他很快就要老得骑不动马,打不动仗了,他扯唇笑笑,并无什么伤感,接过穿上,“世子呢?”   “还在堂间吃饭。”   亲随答,又跟着一句,“阮大人也回来了。”   徐长咎没说什么。   走到堂间才发现气氛有些不对,阮东山坐在椅子上,脸上挂着笑,身旁站着一名少女,是阮家刚找回来那个,而徐氏冷着一张脸,阮靖驰更是攥着拳头面露嫌恶,让徐长咎有些意外的是,他的儿子,今日脸上居然也带了一些阴霾和厌恶。   丫鬟正要通报,他抬手拦下。   抬脚准备进去便听阮东山笑着说道:“阿恒,这是你表妹,从前没见过什么世面,你如今既然在长安,平日便多来家中玩玩,带她出去开开眼界。”   “阮东山,你够了!”徐氏没忍住,拍案起身。   她以为阮东山在外头给人哈腰赔笑已经够丢人了,没想到如今居然连卖女儿的心思都有了,且不说徐之恒从前是定给阿妤的,两家再当亲家实在尴尬。   便是真有这个意思,也该是私下问问自己的儿女有没有意思,若有,两家父母再坐在一起好好商量!   哪有这样强塞过去的。   她的女儿,便是从前养在外头,也是真真的金枝玉叶!断没有这种硬塞给人的道理!她深深吸一口气,面向阮云舒,软声,“云舒,你先回去。”   阮云舒也没想到今夜过来会是这么一个结果,这会见父母争执,不由白了脸,她也不敢多留,正要行礼退下,便见阮东山沉了脸,同样拍案道:“我看谁敢走!”   脚步就又停了下来。   她一向是个没主意的,这会小脸苍白,看了眼徐氏又看了眼阮东山,最后目光落在徐之恒的身上,不想他也正在看她,只是眼中却透着浓浓的厌恶。   阮云舒不知为何,心跳忽然一滞,脚步也不由自主往后倒退。   明明是第一次见面,可她却仿佛见过这样的眼神许多回,心里似乎有个女人在咆哮,在疯狂吼叫……那不是她,又仿佛是她。密集的心跳如战鼓一般,她神情呆滞地看着徐之恒,却见他已经收回目光。   “我还有事,先行告退。”徐之恒朝他和徐氏拱手一礼便要告退。   徐氏勉强撑起一抹笑,朝他点了点头,阮东山却哪里肯这样放他走?正要相拦,就见徐长咎抬脚进来,一时屋中人都站了起来,阮东山更是面露惊喜,迎了过去,“王爷来了,快请入座。”   徐长咎淡淡扫他一眼,言简意赅,“不用。”又看了一眼徐之恒,见他脸色依旧不好,眉梢微挑,没在这个时候问,只道:“走吧。”   “是。”   父子俩不顾阮东山如何挽留,自顾自往外走去。   等阮东山赔完笑脸送他们出府,就彻底拉下了一张脸,回到堂间,看着屋子里的母子三人,更是气得指着阮云舒骂道:“要你有什么用,如果阿妤在这,徐之恒敢这么不给我脸面?”   他越想越不爽。   从前也没觉得阮妤有多好,可如今对比他这个亲生女儿,简直是一个天一个地!如果阮妤还在,别说徐之恒了,就是徐长咎也不可能这么不给他面子!这么一想,他看着阮云舒的目光便更为厌恶,不等他们说话,直接甩袖离开。   “……这个畜生!”徐氏看着阮东山的身影,咬牙骂道。   回头看到双眼通红的阮云舒,心里顿时有些揪紧,捧着她的手安慰道:“别理他,你跟阿妤各有各的好。”   阮靖驰虽然对阮云舒没什么情分,但见阮东山这般对她也有些不忍,只他一贯是个不会说话的,此时拧眉站在一旁,也不知道该宽慰什么,只能勉强说道一句,“明日我带你去外祖母家吧。”   “外祖母家有表姐表妹,你和她们去玩。”   阮云舒没说话,她只是埋着头,听着耳边的宽慰,心里却像是有燎原的火烧了起来,那火越烧越旺,而火堆的中心,有个人影——   是……阮妤。   从前看到阮妤,她有自卑有钦羡也有一点点女儿家的埋怨。   如果没有当初的事,她才是站在阮妤这个位置的人,她会有疼爱她的母亲和兄弟,会有在宫里做娘娘的姑姑会有喊她姐姐的王爷,她会和满长安的那些闺绣一样,甚至比她们还要优秀。   就连徐之恒,也该是她的未婚夫。   可她也清楚,当初抱错并非阮妤之错,甚至阮妤还代替她受了多年的苦,离心的夫妻和不服管束的弟弟,如果是她,未必能活得像阮妤那样。   所以和阮妤那番交谈之后,她就和自己和解了。   她想既然阮妤说不会来抢夺她的位置,那她们就好好相处,即使做不成姐妹,至少也不要和她作对。   这一年多的时间,她和阮妤井水不犯河水,彼此都有自己的生活,她从一个乡野丫头成了行坐得体的闺绣,而阮妤也开始打理酒楼有了自己喜欢的人……可是,这阵子她又开始觉得不满足了。   母亲虽然喜欢她,却一样喜欢着阮妤,甚至因为幼时的事,总觉得愧对阮妤。阮靖驰就不用说了,虽然不再像从前那样冷眼对她,但也从未叫过她一声姐姐。   阮东山日日觉得她不如阮妤。   就连爹娘和哥哥如今虽然也原谅了她,但也都是以阮妤为重……   阮云舒干涸的心中开始滋生起一个念头,如果没有阮妤就好了,如果没有她,那她就不会日日被拿来与她做比较,爹娘和哥哥都会重新喜欢她,母亲和弟弟也都会只看着她!   只是这个念头刚生出,她自己先是狠狠打了个冷颤。   徐氏抱着她,自然感觉到了,忙担忧道:“云舒,怎么了?”   “……没,没事。”   阮云舒自然不敢和她说,又怕待久了露出端倪,忙道:“母亲,我先回去了。”她说着就站起身,跌跌撞撞往外跑。   徐氏追了几步也没追上,只能叹道:“这丫头怕是伤心坏了,小驰,你什么时候有空好好陪云舒出去转转。”   阮靖驰皱了下眉。   阮妤马上要成婚了,他要做的事还多着呢,但想到阮云舒刚才那副可怜模样,又点了点头,“知道了。”   徐氏心中宽慰,总归她的儿子长大了不少,疲惫的脸上带了一点笑,嗓音温柔,“你先回去吧。”等阮靖驰应声告退,她便冷下一张脸,朝阮东山的屋子走去,只是还没到,就见似月跌跌撞撞跑来,脸色苍白,急忙道:“夫人,小姐落水了。” 第170章   “怎么回事!”   徐氏变了脸, 不等似月答话,率先转身大步离开。   似月跟在她身旁,边走边说,“荷香过来传的话, 说是小姐回去路上和二小姐撞上, 两人不知道起了什么冲突,跟着小姐就掉进了湖里, 也是打扫的婆子正好瞧见忙喊了人过去, 及时把小姐救了上来。”   要再晚些, 只怕真要出大事。   她原先是跑着过来的, 这会气还有些喘,却不敢耽搁, “现在小姐已经被人送回了房间,也已着人请了大夫,盛嬷嬷也已经赶过去了。”   听到盛嬷嬷已经过去,徐氏悬着的心稍稍松了一些, 但脸色还是很难看, 又听这事居然和阮微月有关,更是冷笑一声,“这些年我好吃好喝供着她们母女, 没想到如今她们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去!”   她雍容华贵的脸在月色的照映下沉得像夺命的阎罗, 一身大红牡丹锦服裹着风霜带着戾气, 扯唇寒声,“把那两个贱人给我绑过来!”   似月虽然不清楚湖边发生了什么, 但料想二小姐也没这么大的胆子敢推大小姐,估摸着是那边黑灯瞎火,大小姐不小心绊进了湖里。   但这话, 知道却不能说。   原本夫人今日心情就不爽,刚才就是要去和老爷吵架。   要怪就怪二小姐生了一张坏嘴,又偏在这个时候闹出事,一顿罚是免不了了……她心里一叹,轻轻应一声,见徐氏已转进小道,自己也朝柳氏母女所在的屋子过去。   ……   柳氏住在阮府的西院,距离主院有很长一段距离,刚才一出事,阮微月就跌跌撞撞跑到了柳氏这边。   这会她正抱着柳氏哭着。   阮微月平时掐尖要强,除了在老爷夫人老夫人那边伏小做低些,见了谁都是一副气势凌然的模样,这会却不知是不是太过害怕,整个人都缩成一团,哭得久了,声音都哑了,眼睛红彤彤的说道:“姨娘,你信我,我真没推她,是她自己掉下去的!”   “我想抓她的,你看,我手上还有抓痕,只是那边没有凭栏,我抓不住,她才掉下去的!”   柳氏哪里听她解释,最主要的是解释有什么用!   “我与你说了多少次,让你离她远点,你做什么非要凑到她跟前和她找不痛快!”柳氏的声音也是又急又怕,夹杂着一股子埋怨和不知道怎么应对的慌张,她从前唱曲跳舞,声音本就比旁人亮一些,这会拔高了音调,更显尖锐。   阮微月见她这般,一怔,大概是没想到从小疼爱自己的姨娘会吼自己,嘴巴一瘪,没忍住又哭了起来,“我就是看不惯她!”   这次却是怨愤大于害怕。   徐氏虽然不喜欢她们母女,但也只是眼不见为净,从来也没怎么苛责过她们,也因此阮微月虽是庶女,却也有个骄纵脾气。   这会撒开手,背对柳氏坐着,一边死死绞着帕子,一边咬牙说,“世子来了,爹爹特地喊了她过去作陪,却不喊我,凭什么?以前阮妤和世子感情好也就罢了,现在换了阮云舒,难不成就因为她是嫡女,我是庶女?!”   她说着转过脸,高高仰起头,一脸不服气的模样。   “你!”   柳氏没想到她居然是因为徐之恒,更是气得不行,抬手想打她,见她神色倔强,眼睛却红得滴血,又下不去手,手僵在半空,整个人紧绷着,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   阮微月到底还小,倔了一会又没忍住,哇的一声,抬手抱住她的腰,埋进她怀里,继续哭道:“姨娘,你可是我亲娘,你不能不管我!”   “我能怎么管?”   柳氏的声音疲惫又无力,“我这些年偏居一隅,话都不敢多说一句,就是想让夫人消气,不要因为我的缘故恨上你。你倒好,哪里有事往哪里钻,如今生出这样的事,我护不住你,你爹那样的凉薄性子,必定也不会管我们娘俩。”   她说到这,忽然有些难过的扯了下唇,自嘲一笑后瘫坐在椅子上,低着头,手无力垂着。   她从前也是艳绝八方的人物,那些富绅公子哪个不对她青眼有加?要是就那样待在青楼谁也不爱也就罢了,等钱赚得多了,自己随便找个地方开间小店,或是只买个宅子,请一两丫鬟照顾,了却此生也不错。   偏偏不死心,觉得总有男人是真的爱她,便这么跟了那会死了青梅又和徐氏闹僵的阮东山。   她也是傻,明知男人的话不可信,还是一脚踩进了这个淤泥坑里,觉得徐氏不得宠又只有一个女儿,脾性又烈,保不准日后就被阮东山休弃了,面对她的时候自然也就不那么恭敬。   可她忘了。   徐氏除了是阮夫人,还是徐家女。   她与她最不同的就是她身后还有一个可以让她支撑的娘家,还是一个连阮东山都得畏惧的强大岳家。   等徐氏对阮东山了却情意,知道要什么后,她的那点好日子也就彻底到了头,好在她及时醒悟,伏小做低,可这么活了十几年,从前身上受人追捧的那点美色也是一丝都不剩了。   这会她耷拉着眼皮,沉默着,仿佛突然老了许多岁。   “老夫人……”她忽然喃喃一句。   “对,去找老夫人!”柳氏说着就站了起来,眼中也重新盛起光芒,她正要抬脚出去,便瞧见似月掀帘走了进来。   脸色霎时变得惨白起来,柳氏抱着阮微月,一步步往后退,等想到什么又突然松开阮微月的手冲上前,抓着似月的胳膊祈求道:“姑娘,您是夫人面前的红人,求您和夫人说说好话,二小姐是不懂事但真的没有要加害大小姐的意思,求您让夫人开开恩,放过二小姐吧!”   曾经家喻户晓的花魁,现在为了保护自己的女儿,舍下一身脸面,跪下给丫鬟磕头。   砰、砰、砰——   沉重的磕头声在屋中响起。   柳氏洁白的额头没几下就被她磕出了红印,衬得那张如秋水般的脸越显柔弱可怜。   似月被她吓了一跳。   阮微月也是目瞪口呆,等反应过来,手捂着颤抖不已的嘴唇,却是哭得更加厉害了。   “您别这样,先起来。”似月弯腰去扶她,柳氏却不肯,只继续磕着头,似月无法,只能蹙眉道:“夫人请您和二小姐过去,若再耽搁,惹了夫人生气,您便是连求饶的机会都没了。”   听得这话,柳氏脸一白,倒是真的不敢再耽搁了。她撑着地站起来,还没站稳就趔趄一下,差点没摔倒,阮微月忙跑过来扶住她,泪眼朦胧地喊她,“姨娘。”   似月收回伸出去的手,看了她们母女一眼,轻轻叹了口气,跟她们前后脚出去,察觉到有人在她们走后偷偷向荣寿堂方向跑去也没有阻拦。   都是可怜人。   可她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   ……   徐氏坐在拔步床边亲自照顾昏迷不醒的阮云舒,大夫已经给她看过,道是没什么大碍,只是要好好静养几天。她便把人都赶了出去,余光瞥见打帘进来的盛嬷嬷,她扫了一眼,收回帕子,语气淡淡地问道:“来了?”   “是,母女俩都来了,这会正在外头跪着。”盛嬷嬷轻声答。   “嗯。”   徐氏点了点头,神色依旧淡淡的,不见喜怒,她只是把手中帕子递了过去,叮嘱一句,“你看着些。”听她应是,又替人掖了下被子,这才起身往外走去。   盛嬷嬷看着她傲然如寒梅的身影,知她今日心里邪火横生,也不敢劝,目送她出去便坐到了床边的圆凳上。不想这一回头却撞进一双幽潭般的眼眸里,许是那双眼睛太过漆黑,她足足愣了有一会才惊喜着扑过去,“小姐,您醒了!”   床上的少女却没有立刻回答她。   那个穿着一身白衣,躺在万事如意锦被下的少女双眼漆黑如深潭,她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有些陌生,嘴唇微张,迟疑了好一会,才出声喊她,“盛……嬷嬷?”   盛嬷嬷一怔,“小姐,您怎么了?”   怎么说话和目光这么陌生,她心下一紧,连忙拿手去探,不想手还没碰到少女的额头,她便偏了头……这一个举动,两人都愣住了,尤其是盛嬷嬷,更是目光奇怪地看着她。   阮云舒藏在被子里的手轻轻握了一握,很快,又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哑着嗓音说,“嬷嬷,我喉咙疼,你帮我倒盏热茶。”   “好。”   盛嬷嬷虽觉得奇怪,但听她说不舒服,立刻转身去倒了一盏热茶。她刚刚转身,原本躺在床上的少女便轻轻蹙了眉,她抬眼看着头顶的帷帐和屋中的布置,而后又从被子里拿出手细细看着……听到脚步声,又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接过茶,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   “外头怎么了?”她听到有人在哭叫,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   “柳姨娘和二小姐在外头跪着。”盛嬷嬷低声和她解释,她说话的时候不动声色地看着床上的少女,从前遇到这样的情况,小姐便是再不喜欢二小姐也会出声劝阻,但今日她只是静静地捧着那盏茶,低着头慢慢喝着,闻言也只是轻轻哦了一声。   不对劲。   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阮云舒余光瞥见她皱起的眉,喝茶的动作一顿,等抬头的时候又是那副柔顺模样,“二妹也不是故意的,嬷嬷出去和母亲说声,饶了她们吧。”   盛嬷嬷紧蹙的眉心这才松了下来,她抿唇露了个笑,却没有立刻出去,而是先服侍人用了药,等阮云舒重新躺到床上,这才熄灭烛火走了出去。   外头惨叫声依旧还在,而昏暗闺房中原本紧闭双目的阮云舒却重新睁开了眼。   她就这样看着头顶的帷帐,听着那惨叫声,一点点扯开唇,用近乎呢喃的嗓音嗤声笑道:“原来,是这样。”   *   另一头,徐家父子一路驱马回到了家。   偌大的忠义王府差不多占了小半条街,大红灯笼高挂,照得府门外的两座石狮子越发雄伟,像个沉默守护这方安宁的将军,看着凶狠却让人觉得安全。   门外一直有人候着。   徐家将门世家,就连府中伺候人的小厮也一个个站得笔直,看到他们回来连忙上前请安,父子俩皆是寡言的人,这会便微微颌首进了府。   “你母亲估计还在等你,去给她报个平安便早些回去歇息,你这阵子也累了。”进了府后,徐长咎这般交待徐之恒。   往日徐之恒必定应喏,今日却沉默了一会,看着他说,“我有话要问父亲。”   他有太多的话要问。   军营里的那个阿常将军究竟是怎么回事?印象中只记得他很小的时候就待在父亲身边了,甚至在他还没进军营的时候就已经进军营了,人缘好,武功高,整日戴着一副面具,不打仗的时候就爱穿一身白衣,背着手大街小巷各处走,会说话也爱笑,即使从不露容颜也能引得边境少女为他着迷。   徐之恒从前就觉得军营困不住那个潇洒不羁的男人。   所以那次从父亲口中知晓他离开,徐之恒并不意外,可这样一个人,如今却出现在了霍青行的身边,心甘情愿成了他的侍卫。   这简直匪夷所思。   柳风已经回来,受了伤,却不严重,伤他的人明显留了手,要不然不会只是那点小伤。咸扶按着他的意思记下了招数又演练给他看了,徐之恒已然确定,那就是他认识的那个人。   还有父亲脖子上的伤……   他知道君心难测,陛下这些年对徐家军一向是既信任又提防,可如今父亲刚打了一场胜仗,就算陛下再忌惮,也不该在这个时候向父亲动手。   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还有……为什么今晚父亲家也不回,顶着那一身伤去找姑姥姥,而姑姥姥仿佛知道他会过去,一点都不意外。   在他离开的那段时间,他们究竟说了什么。   这些——   都是徐之恒想问他的。   听到徐之恒话的徐长咎却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徐之恒,他的儿子。   暖橘色烛火照在徐之恒五官深邃且轮廓分明的脸上,那如山脉一般挺直的鼻梁下是一张微微抿起的薄唇,徐长咎从前觉得这个儿子只是性子像他,如今才发现两人就连容貌也越来越像了,都不是寻常世家公子的俊秀模样,裹着北地的风沙,有着刀锋一般的锐利,在这座繁丽的长安城中显得是那么的格格不入。   头顶灯火摇曳,青年笼罩于半昏半明的轮廓中,身上竟开始有了渊渟岳峙般的厚重感。   徐长咎是这个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儿子是真的长大了,长大到已经要比他高,比他有力,比他更像一个英勇无畏的将军了。   这条小道并无其他人,父子俩两两相望,最后还是徐长咎率先收回目光,“跟我来。”他说完便径直转身朝书房走去。   徐之恒连忙跟上。   等到书房,下人上了茶点,徐长咎拿走其中一盏,另一盏给了徐之恒。今年的新茶,入口极为香醇,还有一丝甜味,他却觉得还没有北地茶寮里一碗几文钱的老陈茶好喝,便也就喝了一口,抬头问他,“说吧,想问什么?”   心中却是明了的。   徐之恒没喝茶。   他的手肘抵在桌子边缘,两只骨节分明的手安静地交叉放在桌子上,闻言,他张口,却发现想问的东西实在太多,一时竟不知该从何说起。   他想问常将军为何会在霍青行的身边,想问他和陛下究竟在争执什么,想问他和姑姥姥到底商量了什么……   可最终,他张口,问得却是极为简短的一句,“霍青行究竟是何身份?”   话出口的时候,他明显看到自己的父亲眉梢微微动了一下,就连眼中也有一闪而过的惊讶……这一番神情让他确信,他的父亲是认识他的。   或许还不止是认识的关系。   当初大军出征时,他的桌上放着一封来自荆州的信,那会他没多想,如今却不得不深思一番。   徐之恒抿了抿有些干涩的唇,他今日已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曾喝水了,只是此时,迫切想要知道答案的念头远远抵过了喉咙的干渴。他双手虚扶茶盏,看着徐长咎的目光却又变得更沉了一些,在阮家的那段时间,在回来的这一路,他脑中犹如电光火石一般闪过许多念头。   以及——   前世的两桩事。   前世大军攻进皇城时。   李璋独自见了李泓,那时他和霍青行站在门外,李璋出来的时候脸色苍白,双唇微颤,看向霍青行的目光也含着震惊和不敢置信,后来李泓持剑自刎,他和霍青行监看,李泓那个时候就坐在龙椅上,低眉看着霍青行,泛着鲜血的唇角满是讥笑,“你如今护他登基,与他称兄道弟,来日真能与他做一辈子兄弟?你信不信,有朝一日他登上皇位,只会与我一样狠。”   那时霍青行没说什么,只垂着眼帘,神色淡淡,他也就没有多想,只当是李泓想离间他们。   直到后来有一日,他和已经登基为帝的李璋月下对酌,李璋喝醉时曾说过一句话。“从前他们说我和明光眼睛生得像,我还觉得是缘分,原来……这不是缘分。”   外头的风忽然大了,呼呼拍打着窗木。   徐之恒突然觉得脊背发寒,他十指紧紧抓着杯子边沿,茶水滚烫,他却仿佛没有察觉,听着那呼啸的晚风,他的脸也在烛火的照映下慢慢变得苍白起来,就连呼吸也仿佛在这一瞬间屏住了。   好在徐长咎这会并没有看他。   他偏头看着窗外的夜色,似乎是在想事,有一会功夫,他才看着他开口,“若按辈分,他该喊你一声表哥。”   “什么?”   徐之恒一愣,他一向沉稳,此时却被这意想不到的话惊得茶盏中的茶都倾倒了几滴出来,“……表哥?”   他低声喃喃,满脸惊惑。   他就一个姑姑,进了宫做了贤妃,也就两个表弟,一个是豫王,一个是阮靖驰。   哪里再多一个表弟?徐之恒正要发问,脑中忽然出现一个名字,他豁然抬头,那张深刻如刀斧般的脸上是没有隐藏的不可置信。   瞳孔猛地睁大,目光都有一瞬因惊骇而变得失神。   徐长咎见他这般模样便知他已猜到,他放下手中茶盏,偏头看向外头的夜色,看着庭院中微晃的树影,嗓音低沉,语调却和缓,“其实你今夜不问,我日后也会去找你。”   “今日陛下已猜到他的身份。”   “我不清楚陛下是何打算,也不清楚他日后会不会怪罪于我,但你放心,陛下近些年虽性情反复不如以往,但也不会因为这些事怪罪我们整个徐家,若我不幸出事,有你在,我也……”   话还没说完,就被徐之恒沉声打断,青年皱眉看他,“父亲打算一力承当?”   他在最初的怔忡后已恢复如常,因为捋清楚了先前没有理清楚的环节,此时的他竟比任何时候都要镇定冷静,他看着昏暗烛火下中年男人周正的面容,重声,“父亲,我们是家人。”   这大概是徐之恒第一次用这样的语气和徐长咎说话。   徐长咎沉默看他。   他看着青年在夜色下越显稳重的脸庞,看着他紧抿克制的薄唇,一时竟有些说不出话。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好父亲,他与徐之恒的关系,虽是父子却更像同僚,他可以信任他,可以在战场把自己的后背托付给他,却从来不会如一个父亲一样关切他心疼他。   他以为徐之恒也一样。   他把他当将军当上级,却不会把他当一个什么都可以说的父亲。   毕竟在他的记忆中,好像从来没有听他说过苦也没见他流过泪,在别的孩子还在和父母撒娇的时候,他的阿恒已经用弱小的身躯拿起长枪,扎起马步,即使身子颤抖脚步打晃也咬牙撑着。   直到今夜——   他听他的儿子说,“我知道父亲觉得即使没有你,我也能照顾好母亲,也能继续统率徐家军。”   他是可以。   即使是前世的他也能把母亲和徐家军照料得很好,更不用说是如今有两世经验的他了。   “可父亲——”   徐之恒浓黑的眼睛一眨不眨看着他,“为人子,我怎么可能不管您?”   屋中父子俩对视一会,在徐之恒凝重深沉的目光下,徐长咎却突然笑了起来。   徐之恒一愣,印象中他的父亲少言寡语,别说这样肆意开怀的笑了,就连抿个嘴角都少见,他目光错愕地看着徐长咎,直到肩膀被他按住才回过神。   “我的恒哥儿是真的长大了。”   徐长咎语气感慨,眼中却透着欣赏和宽慰,见他依旧拧眉,又笑道:“我刚才与你说的是最坏的可能,眼下的情况,还没有我想的那么糟糕。”   徐之恒闻言,沉默一会,倒是也点了点头,的确,事情还没有他们想的那么糟糕……即使陛下真的不满父亲欺瞒,近几年也不会向父亲动手。   如今边境虽安,但匈奴几国依旧蠢蠢欲动,大魏还不能没有徐家军。   制衡之术,龙椅上的那位比谁都懂,这也是为什么他任凭李泓、李璋斗了这么多年,即使如今李泓已经不在长安,他也没有把储君的位置定下。   不过——   这是以前。   如今霍青行出现了,以那位对丹阳郡主的心思,在知晓霍青行的身份时,会不会动别的念头?徐之恒不知道。   他沉眉细想前世可曾有其他端倪,却一无所获。   那个时候他在战场失去了自己的父亲,自己也受了伤,虽算不上一蹶不振,但也的确萎靡了一阵子。   “这事,你先别和你母亲说。”耳边又传来徐长咎的声音。   徐之恒回神颌首,轻轻应一声,“好。”   这件事,知晓的人越少越好,即使母亲也姓萧,按辈分还是霍青行的姨母。   只是不知阮妤清不清楚霍青行的真实身份?他对阮妤早已不再强求,也真心希望这一世的她能幸福,可她还是不希望她被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就置身险境,却又觉得以她的性子,只怕知晓也会守在霍青行的身边。   她这人——   认定了一个人就不会更改,即使身处险境也至死不悔。   徐之恒想到这,两片薄唇不由又轻轻抿起一些。徐长咎见他抿唇,只当他还在担忧此事,便低声宽慰,“这事你先不必担心,倒是景舟那边,你多看着一些。”说到这,他微微蹙眉,“我听说他和明光玩的不错,别因为这事坏了情分。”   “能瞒着,就瞒着。”   “好。”   他刚刚也在想这事,不知道上辈子景舟知晓霍青行的身份后是怎么想的,他那会多在边境很少回京,不过霍青行前世死在他后面,想来景舟即使心中有疙瘩,却也不至于像李泓那般赶尽杀绝。   夜深了。   徐之恒本来还想同人再说几句,问问姑姥姥那边的事,但见对面男人鬓角略有霜色,面上也有了倦容,想了想,还是起身告辞,正要开门出去的时候,忽然听到身后男人喊他,“恒哥。”   徐之恒回头。   暖色烛火下,他尊敬崇拜了两辈子的男人正望着他,不知是不是因为烛火的缘故,他此时的脸庞和目光看起来是那样的温柔。   他目光一怔,仍旧恭声询问,“父亲有何吩咐?”   徐长咎看他良久,须臾才开口,“这些年,我有愧于你。”   他这一生不愧祖宗,不愧天下,对妻子萧氏,两人也在成婚前早早有过约定,她为他操持内宅,他给她应有的尊重和荣耀,各取所需,倒也算不得有愧,即使是对丹阳对那个孩子,他也尽可能做了自己能做的,唯独对他这个儿子,实在是亏欠良多。   在他成长的年纪,他征战沙场,鲜少回家。   在他应该享乐的年纪,他却又把他带在身边,南征北战,未得一丝轻松。   “不。”   夜色深沉,徐之恒在短暂地怔忡后,突然笑了起来。   他其实并不爱笑,将军当得久了,做事也习惯了一板一眼,早就忘了该怎么笑,可此时他的笑容却并不僵硬,语气也透着难得的轻松和疏朗,“您是我这一生最崇拜的人。”   “父亲,”   他唤他,“我这一生都以做您的儿子为荣。”   他短短一句,见男人神色呆怔,微微俯身,恭拜一礼后告退。   看着他离开的身影,看着烛火把他的身影拉长,徐长咎看着看着,突然又笑了起来。   ……   阮妤茶饭不思了几日,总担心宫里会突然下什么诏令,让霍青行进宫去,有时候犹如惊鸟一般,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她吓一跳,直把家中一干人都吓坏了。   反倒是霍青行这个当事人,甚为平静,还安慰她。   又过了几日,她收到消息,道是祖母去了宫里,知她应该是为了霍青行的事,她便再也待不住,拿了自己做的糕点去阮府探望祖母。   她来前并不知道阮云舒和阮微月的事。   是进了府,听婢女悄声说了才知道不久前阮云舒落了水,事后柳氏被徐氏好生鞭打了一顿,要不是老夫人派了人过来,只怕那夜柳氏凶多吉少,阮微月作为小姐虽然没挨打,但也免不了一罚。   这阵子母女俩自请去郊外的清水庵清修赎罪,早几日已经离家了。   这是阮府的家事,阮妤听过之后也只是沉默了一瞬,正要往前走却瞧见不远处的一株梨树下站着个倩影,那人一身白衣,粉色系着蝴蝶结的腰带束起一段盈盈可握的腰肢,黑发半披半束,髻上簪着一朵纱绢做得荼蘼花,就静静地站在那,如弱柳扶风,用一双点漆的眼睛看着她。   明明前不久才见过,可今日的阮云舒却给她一种不一样的感觉。   她停步蹙眉,脚下步子却未停,继续一步步朝她那边走去,婢女给阮云舒请了安,而阮云舒也早在她过来的时候低下头,与从前似的同她微微颌了首,喊了一声“阮小姐”。   又问她,“阮小姐来见祖母吗?”   阮妤低眉看她,见她面上仍挂着柔顺的笑,眼中也不似她方才瞧见的那般,而是带着一些柔婉的笑意。她面上不显,也和从前似的淡淡答了一个“嗯”。   “那阮小姐快去吧。”   阮云舒说着又拿起帕子抵着唇轻咳一声,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我身子不好就不送你过去了。”她说着便自顾自往小道离开了。   阮妤看着她离开的身影,直到婢女轻声喊她,才收回目光,淡淡发话,“走吧。” 第171章   阮老夫人见她到来, 便把丫鬟婆子都打发了下去。   她神色有些疲惫,眉眼之间也尽是倦怠之意,看着精神气十分不好,可瞧见阮妤还是立刻挂上慈和的笑容, 朝她招手, 语气温温,“来了。”像是早就知道她会来。   阮妤过去给她请安, 看着她疲惫的模样又皱眉担心, “您没事吧。”   “没事。”   阮老夫人笑着拉她坐在自己身旁。   言嬷嬷先前没出去, 这会给阮妤上了一盏她素日最喜欢的茶, 便把这处地方留给祖孙俩,由着她们说体己话, 自己就侯在帘子外头,一来是以防她们需要什么东西可以及时送进去,二来却是以免哪个丫鬟婆子路过不小心偷听了祖孙俩的话去。   虽说现在荣寿堂的下人都是她跟岁秋仔细挑拣出来的,但总怕个万一。   “你今日不来, 我也得喊人去找你。”屋中, 阮老夫人握着阮妤的手,语气温和。   阮妤坐在她身旁仍揪着眉,心中的担忧一半是为了祖母, 一半是为了霍青行, 闻言, 她抿唇轻声,“陛下有何表示?”   “他早年曾给过我一道空白圣旨, 允诺我在我有生之年无论想要什么皆可向他讨要,今日,我把圣旨拿进宫了。”   圣旨?   阮妤一怔, 这是她不知道的事,或许,整个阮家都无人知晓此事。   有这样一道圣旨,可谓是拿了一块御赐金牌,可前世这道圣旨却一直不曾出现过,祖母生前不曾用过,死后她也没见这道圣旨交托给谁。   倒是——   阮妤忽然想起祖母要入土那日,言嬷嬷曾拿着一个黑木盒子放进那棺木之中。   她自幼养在祖母膝下,祖母有什么,她最是清楚,大到田契房契,小到首饰古玩,唯有那个黑木盒子是她不知道,甚至根本没有见过。   问起言嬷嬷,她也只说是旧物。   她那会整个人都沉浸在祖母突然离世所带来的痛苦和悲伤中,听到这个回答,自然也就不再多问,任那盒子随着祖母长埋土下,如今想想,那黑木盒子里放的只怕就是这道圣旨。   想到这。   阮妤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管是因为突然的离世还是因为别的缘故,想必上一世的祖母都没有要动用这道圣旨的意思,圣旨在,求与不求,皇恩都在,陛下看在祖母的面子上,怎么着都会照拂阮家一二,可一旦动用了这道旨意,祖母在陛下那里的丁点情分只怕也就消失了。   自古挟恩图报都没有好结果,尤其这回涉及的还是陛下的私事。   阮妤心下一紧,握着祖母的手也骤然收紧了一些,就连看着她的目光也变得越发担忧起来,压着嗓音问,“他可会为难您?”   阮老夫人见她这般不仅不愁,反而还扫尽这连日来的阴霾,笑了起来,她握着阮妤的手轻轻拍了拍,宽慰道:“我没事,到底我对他也曾有过几分养育之恩,为着这个,他也不至于为难我。”   当年她是长安城中名声最盛的云萝郡主,与先帝一同长大,那时的太后娘娘又因母亲的缘故格外照拂她,一个月总要喊她进宫陪伴个四五日。   而彼时的李绍却只是一个不受人待见的四皇子。   她在宫里撞见过几次李绍被宫娥太监欺负,看不惯便帮了几回,那时候的李绍像条可怜巴巴的小狗,谁对他好一点就喜欢跟着谁,也不说话,就喜欢跟在你后面,起初胆子小,你要是停步回头看,他就立刻跑开,躲到一旁偷偷看你。   后来胆子大了,就会离你近一些,若是看你不生气还会攥住一小节你的衣袖,还知道感恩图报,但凡有了什么好东西就会留给她。   可那些东西对他来说是好东西,对她而言却不值一提。   名满长安的云萝郡主,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可小孩子的一片赤诚之心,总是容易打动人的,她那会看他仰着头,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她,心就软了,后来她跟太后求了恩典,偶尔会带李绍出宫,让他跟长咎丹阳他们一道玩,有时候也会带长咎和丹阳进宫。   可以说——   这三个孩子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只是没想到会变成如今这样。   有时候她也会想,如果小时候不帮李绍,或是不让他跟丹阳来往,是不是也就不会酿造如今的结果了。   阮老夫人心下发苦,喉咙哑涩,脸上的笑跟着收敛了一些,她垂下眼睑,看着搭在膝盖上的那双手,即使养尊处优也开始显出一股子苍老。   她想起今日在宫里。   她跪在缠枝莲纹地毯上,李绍原本要扶她的手在她那番话后僵在半空,他垂眸看她,目光晦暗,薄唇紧抿,最后落入她耳中的是沉沉的一句,“姑姑也来逼我。”   他没再扶她,却也没收下圣旨。   只是转身回到那高高的龙椅上,手扶着椅背,背身而立,“老夫人不必如此,我幼时承你照拂才活到如今,你若有所求,我自会应允。”   即使已过去好几个时辰,可想到那时李绍那会的声音,阮老夫人的心尖还是忍不住一颤。她搭下眼帘不再想李绍,只淡淡说道:“陛下已允诺我不会认回那个孩子,也不会让旁人知晓他的身份。”   她虽然越发不满李绍。   但他鲜少承诺,既已承诺,在她有生之年,想必李绍还不至于反悔,怕就怕她活不了几年,也护不住他们几年。   等她死后,李绍可还会记得今日的承诺?   这一点,谁也不清楚,所以阮老夫人在短暂地沉默后,看着阮妤说道:“等殿试成绩下来,你和那孩子不如离开长安。”   有她和长咎帮着,离开长安,谋个外职,或是不再踏入朝堂,做些生意什么都是好的。   阮妤沉吟一瞬却摇了摇头,“便是离开长安,又有何用?”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如果宫里那位真反悔了,就算她跟霍青行逃到天涯海角,他照样有法子让他们回来……而且他们俩都不是只有彼此,他们还有亲人,还有朋友。   不能因为他们的缘故就连累爹娘兄长他们也跟着他们躲躲藏藏。   霍青行也不会同意这样的事,那个人一向是宁可自己吃苦,也不肯让他们受一点委屈。余光瞥见祖母脸上的担忧,她反倒安慰起她,“您别担心,水来土掩,兵来将挡,咱们现在想这些也没用。而且……”她一顿,要说今日过来的第二桩事。   阮老夫人看她,“什么?”   “霍青行说了,宫里那位对他究竟有没有父子之情还不得而知,也许他根本就没这个意思,反而是我们多想了。”这是近些日子,霍青行安慰她的话。   自古以来,天家父子情意就要比普通人家淡。   何况霍青行自小就未养在他的身旁,且不说无父子相处的情意,便是为了大魏的社稷,霍青行纵有经世之才,却无坐拥天下的雄心。   他更适合当一个佐相,而非一位发号施令的霸主,这一点,想必宫里那位比谁都清楚。   阮老夫人愣住了,她呆呆看着阮妤,嗓音讷讷,“你刚刚说……”   阮妤握住她的手,看着她点点头,“是,他已经猜到了。”   “怎么会……”   阮老夫人尤不敢相信,她呆坐在罗汉床上,阮妤便把几日前她和霍青行的那番话同人说了一遭,等说完,阮老夫人沉默半晌,终是叹了口气,“太过聪明的人,往往要承受的痛苦也要比旁人多许多。”   “知道也好。”   “而且那孩子说的也没错,或许李绍根本没这个意思,丹阳离世那么多年,再好的情意也早就随着时间流逝了。”   “他想要儿子,自然有的是人去生。”   阮妤听她后话掺杂着厌恶,不由奇道:“宫里还发生了什么?”   她跟祖母一向是有什么说什么,祖母也几乎不会瞒她,可这会,阮老夫人却是沉默了许久才揪着眉,淡淡道:“不过是些腌臜事罢了。”   却是不想提起的模样。   见自己的宝贝孙女一直看着她,沉默一瞬到底还是开口了,“我今日进宫的时候,见那观山真人带了几个妙龄女子去见李绍,看样子是准备献给陛下。”   说起这个,她又忍不住泛起恶心。   本以为他对丹阳有多深情,早些年为了丹阳从不进六宫一步,没想到到了如今这个年纪,却行出这样的事……还听信一个道士的话!   难不成他还真想要长生不老?!   也罢,只要他不动认回那个孩子的心,只要让阿妤和那孩子好好的,随他怎么糟践去!   阮妤没想到是这样的事,一怔之后回想前世,好像也有这样的事?不过那会她对这些事都不大在意,也就不曾理会,倒是那个观山真人,坊间都传他有神通,可后来天子驾崩,晋王登基,好像就没他的踪影了。   他去了哪里?是逃了还是死了?   阮妤想了想,发现居然一丝印象都没有,余光瞥见祖母带着寒气的脸,收起心思挽住她的胳膊,柔声安抚,“我今日来的时候,霍青行同我说,想来给您磕个头。”   “您若肯见,回头他来接我的时候,我便让他进来?”   “你这孩子怎么不早说?”阮老夫人一听这话,哪里还顾得上气李绍?满脑子都是霍青行,原先以为他不知道,便也不敢太过亲近,如今他既已知晓,她这心里免不得添上更多的感情,她自觉亏欠丹阳,又觉那个孩子受了十多年的苦,自然想一并把这些年的怜惜弥补给他,便道:“不用等他来接你,我这就派人去接他过来,回头你们就在我这一起用晚膳。”   又问阮妤,“他喜欢吃什么,回头我让厨房一道备上。”   说完见身旁少女不曾答话,一愣,问她,“怎么不说话?”   阮妤便撅着嘴,轻哼一声,倚到她身上,半是撒娇半是埋怨,“祖母如今满心满眼都是他,都不疼我了。”   阮老夫人一怔后,笑着点她的头,“你这孩子,居然还吃起自己未婚夫的醋!”   阮妤原本就是为了哄她高兴,自然故意撒娇卖痴,祖孙俩便在这说起霍青行喜欢吃什么,外头的言嬷嬷听到这欢声笑语也总算是松了口气,后来听阮老夫人发话,自是忙喊人去请霍青行过来用饭,又依着阮妤的吩咐着人去喊了阮靖驰,让他夜里一道来用膳。   *   霍青行到的时候,天色已近昏暗。   墨蓝色的天,依稀能瞧见头顶有几颗星子了,阮府也不差钱似的把院中廊下的灯笼都点了起来,小桥流水,有着长安少见的江南风光,他由下人领着往荣寿堂走,还未转过小道就瞧见阮东山朝他这边走来。   阮东山今日还要出去应酬,刚刚回来是换衣裳。   远远瞧见霍青行过来便住了步子,问身边下人,“那是谁?”   下人瞧了一眼,轻声答:“是阮小姐的未婚夫,今次春闱第一的那位,今日阮小姐在家中做客,老太太便把他也请过来了。”   阮东山闻言一怔。   今次春闱第一,他自然也有耳闻,那会听旁人说起的时候,他就暗恨阮妤为什么离开了阮府,她若是还在,他自然还是她的父亲,那么也就能借此长一回脸面。   何况他早听说了这个第一还是庄黎的人。   眼见青年越走越近,他心中想与他结交一番,却又把霍青行当晚辈,不愿拿出在外应酬的模样对他,索性背手站着,摆出一副长辈的模样,脸上平静且傲慢的神色却在霍青行向他拱手问好的时候滞住了。   这张脸……   他脸色苍白,脑中也轰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一般。   霍青行抬头正好瞧见阮东山这副神情,他面不改色,依旧是那副温谦的模样,“我还要去给老夫人请安,便不叨扰大人了。”   说着又客客气气拱手一礼,与身边小厮道:“走吧。”   阮东山此时哪还记得拦他?   他目瞪口呆看着霍青行离开的身影,等人走远了,忽然抓住身边下人的胳膊,问他,“你看到没?!”   下人被他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看,看到什么?”   “对了,你不知道……”阮东山突然又松开手,阮家从长安到江陵府,又从江陵府辗转回来,满府下人早就换了一通,整座府里,只怕也就只有荣寿堂那个言嬷嬷才知道旧情。   他心中一时不敢确定,低着头不住喃喃,“怎么会这么像,到底是巧合还是什么?”   下人见他这副神神叨叨的模样,越发害怕。   主仆俩没有发现离他们不远处的地方还站着一个人,那人一身白衣,倚树而立,看着阮东山这副表情,她也有些若有所思地看着霍青行离开的身影。 第172章   先前有人过来传话, 道是霍青行来了。   阮妤便掀了帘子从里头出来,站在荣寿堂外等人。   此时正值黄昏,薄暮还未彻底落下,她抬头, 能看到天空被晚霞劈成两半, 一半是趋向昏沉的深蓝色,一点点, 一点点变得越来越昏暗, 像是要把整个天空都拉到黑暗中, 再把银河掀出来。一半却像是美人脸上的胭脂, 从深蓝色的那端一点点逶迤开来,照亮了半个天空, 也照亮了这还未点起灯笼的阮府后院。   阮妤站在门外,身后是大开的两扇红色漆门,两盏崭新缀着平安结的大红灯笼在她头顶随风飘荡,而身前却是修葺得十分精美的花园。   这时日, 紫萝花开得正好, 随风一吹,犹如紫色的瀑布。   万事万物都是好的。   她身旁站着先前同她一道出来的岁秋,见她目光一眨不眨看着那条夹道, 岁秋不由低声笑她, “不过才半日没见, 您倒像是隔了三秋一般,亏得老夫人没瞧见, 不然指不定该怎么笑话您呢。”   阮妤笑笑,没答话,依旧翘首看着远处, 她跟霍青行是才分别半日,也并非第一次带他见祖母,的确不该如此紧张。   可毕竟今日与以往不同。   今日他不仅是以她未婚夫的身份来拜见祖母,更是以故去丹阳郡主之子来见他的姑姥姥。   若说血缘情分,他与祖母才是真血亲。   她如此迫不及待且如此激动,不过是高兴霍青行又多了一个真心疼爱他的亲人。   而且岁秋还有一话说错了。   若非怕落人口舌,此刻站在这处的,远不止她。   岁秋本也只是调侃,不必她答,而且见她这般,她心中也高兴。她要虚长阮妤几岁,也算是看着阮妤长大,想她从前行坐得体,完美到几乎挑不出一丝差错,却也让人觉得疏离。   哪像如今?   爱说爱笑,鲜活的样子让人一看就喜欢,这位霍公子还真是有本事,岁秋心中如此感慨。   “来了。”   身后小丫鬟轻喊一声。   阮妤本就一直看着那处,自是第一眼就瞧见了朝这走来的霍青行。   他一身苍青色圆领长袍,腰上坠着的玉佩荷包还是她从前送给他的那一份,两侧花叶繁茂,而他走在其中却不沾半片,头顶艳光斜射,他被晚霞笼罩,步子是一贯地从容。   霍青行也瞧见了阮妤。   原本温和的眉眼在瞧见站在大红漆门外的紫衣女子时,眉眼立时含了几分笑,没说话,只到近前谢过为他引路的小厮才看向阮妤,温声,“进去吧。”   阮妤自是笑着应好,想和从前似的去牵他的手,又想他那副古板性子,索性一笑,“进去吧,祖母等你许久了。”   霍青行应好,同她一道进去。   岁秋见二人并肩,更是笑容满面,并着其余几个小丫鬟落后两步,簇拥着他们二人往里头走。   荣寿堂外没一会就空了一通,只余刚才给霍青行引路的小厮还呆站在原地,小厮不过十三,因生得机灵,平日便专做引人送客的活,在阮府几年也算是见过不少贵客,却是第一次被人这样真挚的道谢,一时杵在原地忘了离开,等终于回神抬头,只瞧见两个离去的身影,那两个身影,一个颀长挺拔如青竹,一个纤秾合度如牡丹,青竹清贵,牡丹孤傲,本不该长在一处,可小厮远远看着却觉得他们实在是般配极了。   他目露惊艳之余,心中也不由称叹一句“郎才女貌”。   最初阮小姐定下这门亲事,阖府上下,谁不私下说道几句“可惜”,叹她低嫁。   也是,原本阮小姐定得可是忠义王世子,如今却只能嫁给一个没了双亲的读书人,那会西院那位小姐可没少笑话阮小姐,说她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居然在这样的大事上昏了头。可随着时日越长,这些声音却是越来越少了,到如今更是钦羡居多。   先不说这位霍公子连中二元,还被庄相赏识,便说这位霍公子的品性相貌,那也是万里挑一,便是比之那些王孙贵族也是不差的。   更何况他待阮小姐还是这样的千依百顺,几回见面都能见到他温柔妥帖的一面。   嫁夫婿不就图个快活顺意?   门第再高,若活得不自在,也是憋屈,倒不如像这样事事皆由自己说了算。   想到刚刚那一声温和的道谢,小厮挠了挠头,竟比从前得了那些贵人的赏还要高兴,咧着嘴走开了。   可也没走出几步就瞧见了站在夹道隐于园中望着这处的阮云舒。   “大小姐。”他连忙敛了笑,跑过去给人请安。   阮云舒眨了眨眼,回过神,目光落在面前的小厮身上,见他眉梢还隐着一份笑,柔声问道:“怎么这么高兴?”   她在下人堆里是一贯地温柔,小厮也不怕她,笑答道:“只是觉得霍公子脾气真好,阮小姐嫁给他真是好福气。”说完觉得这话不对,又摇摇头,“不对不对,阮小姐也好,他们是……”   到底没读过多少书,小厮想了半天才眼睛一亮,喜道:“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天造地设吗?   阮云舒想到前世两人的结局,心中不由嗤笑一声,面上却不显,仍是那副温温婉婉的模样,和人话别一句便转步朝自己院子走去。   她这一路还是得路过刚才的花园。   先前在这心神惊震的阮东山早不见人影,不知道是继续出去应酬了,还是做什么去了,阮云舒也不在意,继续一路穿花拂叶往前慢慢走着。   脑中思绪却没有一刻是断的。   她没想到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醒来,上辈子她被阮妤揭露杀害阮老夫人的事,差点没被阮妤直接弄死。   她尤记得那是一个冬日。   连着下了几日雪,地上的积雪直接漫过了人的腿,她被人绑到了阮妤的别院,那个女人坐在铺着绣着富贵荣华软毡的太师椅上,华服高髻,金钗摇曳,膝上还盖着用上好白狐皮制成的毯子,两只修长的手轻轻交握,掌下底下是一只手心大小的手炉,垂着一双淡漠至极的眼看她。   她旁边的高案上放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药,气味熟悉,令她闻之色变。   而她——   她被几个婆子按着肩膀跪在雪地中,半身都陷进了雪中,拼死挣扎也挣不脱。   明明她才是王妃,一品诰命,人人钦羡仰慕的忠义王妃!可每每碰到阮妤,她总是卑微得一如最初见到她时的模样。   只是最初见到阮妤时,她是自卑大过恨意,而那会却是恨意滔天之余还夹杂着不敢置信。   不敢置信阮妤竟真敢杀了她!   阮云舒记得她那会又怕又恨,跪在雪中像个疯子似的又吼又叫,可坐在廊下的阮妤却只是目光淡淡地看着她,连与她多说一句都不愿,只朝身后下人递了个眼色,便立刻有人端着汤药向她走来。   如果不是徐氏及时赶到,只怕那日她真就要死在阮妤的手中。   可活着的境况实在也没有好多少。   杀人的事被揭露后,她又被徐之恒知晓当日两人睡在一起的真相,徐之恒本就不喜她,那之后更是厌弃了她,当日就驱马离开了长安。   萧氏心中愤恨她以这样的手段进了王府,害了她的儿子,对她动了一顿家法给了她一纸休书,把她赶出王府不说还四处散播谣言。   从前人人钦羡的忠义王妃就这样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她想回家,可徐氏那会被她气病了,整日昏昏沉沉,根本管不了事,阮东山怕开罪徐家和霍青行更是不敢让她回家,她刚到家门口,下人就把门关上了。   至于她那位好弟弟就更加不用说了。   他一向只知道为阮妤奔前走后,哪里记得她才是他的亲生姐姐,知道是她害死祖母,又是她屡次陷害阮妤,阮靖驰差点没把她掐死。   到底是怕徐氏知晓后病情更加严重,勉强留了她一命,却让人把她送进清水庵中,不准她离开一步。   说是思过,实为禁闭。   起初清水庵的人念在她的身份对她还算客气。   可时日一长,发现根本没有人来看她,便知她是被家族抛弃了,那些平日口口声声唤着慈悲道着佛号的人一个个立刻变了面孔,使唤她做这做那不说,动辄还一顿打骂。   她在那清水庵中还没待上一年,就被人活活折磨死。   似乎还记得死前藤条打在身上的疼痛,阮云舒双目微沉,握着帕子的手也一点点收紧,红唇也慢慢抿成了一条直线。   此时夜幕降临,头顶那片艳丽的晚霞也终于被黑夜所取代,银河迢迢,她却感觉不到一丝亮光,甚至于两旁的灯笼对她而言也恍如鬼火一般。   死过一次的人终究是不怕这些的。   阮云舒在原地闭目一会,再睁开眼时,双目就变得平静了许多,脚下步子依旧不紧不慢,唇角甚至还勾起了一抹讥讽的笑……   她知道阮妤和她一样。   怪不得这一世她怎么都比不过她。   不过没事,如今她回来了,她曾经遭受过的那些痛苦、屈辱,这一次,她要让阮妤也一一体会一遍!   想到今日堪破的那桩秘闻,阮云舒目光微闪。   阮东山尤在怀疑。   她却因为曾经做了几年的忠义王妃,知晓一些旁人不知道的秘闻。   怪不得上辈子萧氏这样惧怕霍青行,每每瞧见都会梦魇,原来,竟是因为这个缘故吗?上一世她未曾多想的事,如今终于有了答案。   阮云舒红唇微翘,因为落水还没有彻底将养好的脸色在夹道两旁灯笼的照映下,犹如破土而出的亡魂,惨白骇人。   夜路很长。   她却心情很好的踩着那诡谲的灯火,两片红唇微张,竟还轻轻唱起了歌谣,伴随着她腰间的那串铃铛,在这空无一人的院子,实在是吓人的很。   ……   “阮东山刚刚看到你了?”认亲之后,一向矜贵自持的阮老夫人大哭了一场,这会由言嬷嬷扶着进去梳洗,阮妤便在外头陪着霍青行说话。   见他这副模样,猜想一番也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霍青行也没瞒她,点点头,若是阮家其余人,他倒是不担心,只这位阮大人,他曾听庄相批他“无才无德还心高气傲”,还叮嘱他少与他来往。   也不知他猜到后会不会做出什么事。   相较霍青行的担心,阮妤是一点都不担心,笑着宽慰道:“不用担心他,回头祖母会交代他的。”   这人虽然没多少本事,却是最知道趋利避害,谁的利益最大,就跟着谁,他若知晓霍青行的身份,只怕奉承还来不及,又怎么敢得罪他?   她担心的是另一个人——   刚刚和岁秋出去时,她问了不少关于阮云舒的事,知她落水之后便一直养在房中,与从前并无什么差别,可她……就是觉得不对劲。   那时候阮云舒看过来的目光,黑漆漆的,沉得像是永堕地狱的人,使她如今回想起来,还是觉得压抑。   虽然只是一闪而逝,可阮妤还是牢牢记住了。   若只是她眼花多想,也就罢了。   可如果不是,有些人还真是不能轻易放过了。   这辈子她对阮云舒放之任之,不过是因为阮云舒还没做什么,但如果阮云舒和她一样,有些事情就不是这般算了。   阮妤本想趁着今日在阮府让阮云舒过来一道吃饭,也好趁机打探一番,但念及今日是祖母与霍青行团聚的日子,想了想,还是作罢。   没必要为了这样的人,乱了这番祥和。   何况便是阮云舒真的重生,她也不怕,这一世她拥有的东西比上一世多多了。   “怎么了?”   霍青行见她垂眸拧眉,轻声发问。   阮妤本想如往常一般说“无事”,但见他拧眉担忧的模样,想了想,还是没打算隐瞒,只是外头传来阮靖驰的声音,这才低语一句,“回去再说。”   霍青行也没意见,轻轻应了声好,在阮靖驰进来时和阮妤一道站了起来。 第173章   等吃完饭。   阮老夫人留了霍青行在里头说话, 姐弟俩就站在外头看月亮,余光瞥见阮靖驰时不时往身后看,阮妤不由好笑出声,“看什么呢?”   “你都没觉得奇怪吗?”   阮靖驰被她问得转过头, 从前张扬跋扈的少年郎因为年岁和经历的缘故, 那张英气的脸上也渐渐多了一些从前没有的沉稳,此时却紧拧着眉, 嘀咕道:“我怎么觉得祖母对霍青行格外好?”   刚才吃饭的时候还时不时给霍青行夹菜, 让他多吃点, 还说什么以后喜欢就常来。   虽然祖母也给他们夹了, 但他就是觉得不对劲!   阮妤被他说得目光一闪,开口的时候, 却还是笑盈盈的模样,只抱着胳膊笑他,“怎么,我未婚夫得祖母喜欢, 你吃醋了?”   “你胡说什么!”   阮靖驰当即就跟炸毛的猫似的, 两只眼睛都睁大了,一脸不服气地梗着脖子,重重哼道:“我会嫉妒他?他就是一个外人, 我才是祖母的嫡亲孙子!”   年纪小就是好骗。   刚刚还皱着眉一脸深沉, 被阮妤一激, 就只记得生气了。   阮妤对他一向有办法,见他生气又笑着开始摸他的脑袋顺起毛, “对对对,我们小驰怎么会嫉妒呢?”   阮靖驰抱着胳膊仰着下巴哼一声,待察觉到阮妤的动作又咕哝道:“你说话归说话, 别总是动手动脚的,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似乎是觉得他大少爷的面子都被她抹没了,但到底贪恋这一份温暖,没从她的手心挣脱,还悄悄低下头方便她省力,脸上却始终是一副不高兴的模样,目光还一直觑着旁边,生怕那些丫鬟婆子转头瞧见损了他平日的威风。   可阮妤收回手的时候,他又觉得不舍,只是不好开口,只能臭着脸站在一旁,很是臭屁的模样。   “你前阵子一直陪着阮云舒?”想到岁秋先前说的,阮妤随口问阮靖驰。   阮靖驰听她说起阮云舒,莫名有种被抓包的不适感,脸上臭屁的表情一僵,怕她误会,忙道:“之前阮东山骂了她一顿,母亲就让我多陪陪她,省得她一个人待着胡思乱想。”   看他这副着急解释的模样,阮妤微微一怔,反应过来便抿唇笑道:“没说你,她本就是你姐姐,你陪着她是应该的。我只是听说她前阵子落水了,今日看着倒是与往日有些不同。”   “不同吗?”   阮靖驰一愣,“我没觉得不同啊,她不是和以前一样吗?”   每天就是看书绣花,性子也还是一样的怯懦,和丫鬟说话都不敢大声,要不是母亲让他多陪着,他实在是不想去。   “……这样啊。”   阮妤若有所思般呢喃一句。   和以前一样才是最大的不同,被徐之恒拒绝,又被阮东山训斥……泥人都还有三分性子,更何况阮云舒本就多思敏感,即使不敢恨,只怕也得哭上个几天,不敢见人,像如今这样神色平静出来实在奇怪。只是不清楚阮云舒究竟是和她一样,还是和上辈子似的开始知道掩藏避讳了?   “怎么了?”阮靖驰问她。   阮妤抬头一笑,“没事。”余光瞥见霍青行出来,又和阮靖驰交待一句,“这阵子你有时间就多陪陪祖母。”   这哪里要她说?   可阮靖驰还是认认真真答了一句,“好。”   瞧见走过来的霍青行又抱着胳膊哼一声,恢复成之前的臭屁模样,撇过头,对阮妤说,“不送你了啊,我去看祖母。”等阮妤颌首,就自顾自与霍青行擦肩而过,一句话都不同他说,自己掀了帘子进去。   “真是孩子脾气。”   阮妤看着他的身影,好笑般摇了摇头,虽不怕霍青行生气,却还是解释了一句,“他就这样的性子,不是讨厌你。”   “我知道。”若是真不喜欢他,也不会比他还关心两次科考的成绩,更不会在外人面前维护他了。   倒是和她很像。   嘴硬心软。   想到这,霍青行不由抿唇一笑。   头顶星河迢迢,四月末的时节,晚风都是暖的,阮妤看着面前的男人,星河与月色毫不吝啬地在他身上泻下银光,让他看起来比白日还要多一层恬静的祥和,仿佛这世间纷扰都不会令他改变初衷。   “笑什么?”她挑眉。   “没什么。”   霍青行仍是眉目含笑的模样,抬手替她捋了额前碎发,“走吧。”   阮妤颌首,见小丫鬟要跟过来,却伸手,“不用跟了,我们自己出去就是。”   小丫鬟犹豫了一下,但想到这位阮小姐从前在家里说一不二的脾性,还是低头应是,把手中灯笼递过去。   灯笼却没过阮妤的手,被霍青行接住了,“走吧。”   阮妤笑着颌首,等走了几步却又停下。   “怎么?”霍青行只当她有事,也跟着停下步子,却见身旁少女朝他伸手,昏暗的夜,纱罩灯照出的灯火也不算明亮,而她的手白皙如玉,在这昏沉的夜里仿佛白玉珠一般。   他看着一怔,等瞧见她眼中的笑意,便明白她要做什么了。   霍青行没说话,眉眼却越渐温和,他一手擎着纱罩灯,一手轻轻包拢住她的手心,而后才领着她一道往外走。   上了马车。   霍青行揽着阮妤坐着,想起之前未完的话,问她,“现在能说了?”   阮妤自然也没瞒他。   车璧一盏昏暗油灯,光线正好,她的头枕在霍青行的大腿上,握着他修长的手指,一面把玩,一面漫不经心地说道:“只是觉得阮云舒有些不对劲。”   “阮云舒?”   没想到刚才让她揪眉的竟是这位鲜少言语的阮家小姐,霍青行和她虽然做了十多年的邻居,但委实不算熟悉,可这会,他却只是沉默一瞬便抚着她的长发问,“打算怎么做?”   他不去问她哪里不对,只问她如何打算,仿佛笃定她说的所有话都是对的。   阮妤心下莫名轻松了许多,睁开眼,朝他一笑,“ 我已派人去盯着了。”   霍青行知道她先前托阮老夫人要了暗卫,此刻听闻,倒也没多说,只道:“萧常那边也有些人到了,回头你去挑几个中意的让他们跟着你。”   “好。”   这种时候,前有虎后有狼,她也不愿让霍青行担心。   长安城内有宵禁,可有些坊内的花楼是彻夜不眠的,笙箫伴随马车外头的风铃声传进车内,阮妤继续把玩着霍青行的手,随口问道:“刚跟祖母聊了什么?”   “听老夫人说了一些她的事。”   知晓“她”说的是谁,阮妤手上动作一顿,正想安慰,却听男人又说了一句,“还有……”   “嗯?”   阮妤看他,“什么?”   昏沉烛火下,霍青行看着她,忽然轻轻喊了两字,“阿好。”   骤然听到这两字,阮妤一时还有些没反应过来,讷讷道了一句,“什么?”   霍青行俯身,两片薄唇贴着她的耳朵,轻声重复,“阿好。”   热气喷洒在她耳边,这两字被他特意压低,略带低磁的声音轻得恍如情人间的呢喃,却更带给她一阵酥麻的感觉,阮妤只觉得从头到脚都被电流击中,整个身子都软得一塌糊涂,脸也红的不行,她看着烛火下,霍青行脸上的笑,头一次结结巴巴问道:“你,你怎么知道的?”   却是昏了头。   他能如何知道,自然是问了祖母。   这个小名,祖母只有在她很小的时候哄她吃饭睡觉时才会唤她,等长大后便再也没有人唤过了,就连她爹娘都不知,必定不会是祖母同他说的!阮妤说不出是羞还是恼,坐起身,红着一张艳若云霞般的脸去扭他的胳膊,手上力道没多少,声音却气鼓鼓道:“霍青行,你果真学坏了!”   霍青行却心情很好的一笑,双手揽住她的腰,把她抱到自己怀里,下巴埋在她的头顶,发出低低的闷笑声。   马车继续朝家的方向驶去,夜色昏沉,可缠连于两人身上几日不下的阴霾却因为这个小插曲慢慢散尽。   *   又过了几日。   殿试的成绩下来,霍青行毫无意外成了新科状元,榜眼是杨功,第三名的探花郎也是一个外府书生,姓周单名一个成字。   成绩下来后,一甲三名得觐见天子。   可天子又岂是这般好见?在这之前三人还得去礼部学朝见天子的规矩,这几日霍青行就是在礼部学规矩。   对于阮妤而言,日子仿佛又恢复成了从前的模样。   阮云舒那边没什么异常,阮府也没有什么动静,人还照旧在那看着,阮妤平时或是在家中看书,或是去酒楼,一个月之后大婚的事宜都由爹娘阿柔他们操持,她反倒成了最闲的那个,可酒楼早已步入轨道,倒也无需她多操心什么。   今天是霍青行最后一天在礼部学规矩。   阮妤特地乘着马车去接人。   礼部和其余五部并着宗人府、钦天监全在东宫墙外的官署内,那里是御道,行差办事都得拿着腰牌,阮妤一介布衣自然是不好直接进去,好在官署外有一条长街,他让车夫侯在一旁,自己走进一家饼铺买了几个饼,买好出门的时候却瞧见忠义王妃萧氏。   她打小由祖母教养,每年回京都会住在忠义王府,与萧氏自然相熟。   只是这位长辈看着温和大度,但阮妤却天生不大喜欢她,总觉得萧氏藏在那份温柔外表下的心肠并不算多好,大约也和徐之恒有关……她跟徐之恒从前那桩婚事算是阮老夫人一厢情愿,萧氏身为徐之恒的母亲却无法左右自己儿子的婚事,自然对她没什么好眼色。   不过不喜是一回事,如今碰见却不好装作没瞧见,便轻声喊住人,走过去给人请安,“王妃。”   “阿妤?”   萧氏看见她,神色略有些怔忡,回神后笑了起来,“怎么在这?”   阮妤并未隐瞒,柔声道:“在等我未婚夫。”   萧氏想了想,记起她未婚夫便是这届的新科状元,想必如今便是在礼部学规矩,她从前对阮妤面慈温柔,心里却十分不满,许是如今她跟恒哥没了关系,从前的那些不满散去,这会倒是真心实意笑着恭贺起人,“恭喜你了,觅得如意佳婿。”   阮妤自然也坦然地接受了她这份恭贺,余光瞥见她明显苍白未曾休息好的脸又有些诧异,“您怎么了?”   “没事,就是没休息好。”   萧氏勉强一笑,并未多说,正要与阮妤话别却听到不远处传来两道声音——   “阿妤!”   “母亲?”   阮、萧二人回头。   不算出,霍青行和徐之恒正从官道走来,两人一个温润如玉,一个刻板冷肃,却都是天人之姿,萧氏不大有精神的脸色在看见徐之恒的时候也霎时变得好看了许多,正要和人说话,余光却瞥见他身边的男人。   顿时——   她整个人如遭雷击一般,脚步不自觉往后退去,脸色也变得煞白不已,脑中更是想起前不久门房送来的一封信,白纸黑字,短短一句,“丹阳郡主之子尚在人间。” 第174章   ……   “你有没有觉得忠义王妃看着有些不大对劲?”马车已经启程, 阮妤和霍青行并肩而坐,她单手扶着那块布帘,目光仍望着外头,一双柳眉也轻轻拧着。   远处官道上, 徐之恒母子仍旧站在原地。   因为隔得远, 萧氏脸上的神情已经看不见了,可方才她震惊到往后倒退, 手扶住丫鬟的胳膊才不至于摔倒的景象依旧深深地留在她的记忆里。   那样苍白骇然的脸色, 完全不像是只看到故人面貌那么简单, 倒像是……有什么隐藏的秘密怕被人发现一般。   难不成丹阳郡主的死与这位忠义王妃也有关系?   除此之外——   她实在猜不到为何萧氏看到霍青行的时候会那般震惊害怕。   “你觉得她跟母亲的死有关?”霍青行看她, 声音也有些低。   阮妤抿唇摇头,低声, “我也不知,我只是觉得她看着有些不大对劲。”她不清楚萧氏和丹阳郡主之间情分如何,但依稀也听过这一任的云南王和上一任的云南王不可同日而语,虽然是同胞兄弟, 都是老云南王的子嗣, 但相较上一任云南王,也就是霍青行的祖父,如今这任云南王实在是太过普通了。   文不成武不就。   如果不是上一任云南王身体不好, 又只留下丹阳郡主这一个血脉, 只怕怎么也轮不到他继任爵位。   同样。   相较自小就受尽隆宠的丹阳郡主, 萧氏实在太普通了。   而且——   她曾听人说过,当初忠义王似乎对故去的丹阳郡主也有过情愫。   阮妤沉吟一会, 问霍青行,“萧常和你说,卫氏曾经收到过一封信?”   “是。”   马车里忽然变得很安静。   只有外头的车轱辘声伴随着晚归行人的喧嚣传进马车之中。   如果卫氏当年说得是真的, 真有这么一封信,那么……害死丹阳郡主的人便不止是卫氏一个人。   天气渐热,阮妤早先时候已把车帘都换成了薄纱,这会随着马车前行,那不算厚重的纱帘就随风起伏,漏进外头晚霞的余晖,身旁男人背着光低着头,浓密的眼睫在白玉般的脸上投下一片阴翳,让阮妤一时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她抬手握住他的手,轻声问,“要不要让萧常同王爷说一声?”   霍青行抬头,看向她的神情还是旧日的温润,他沉默一瞬,摇了摇头,“先不用。”   “先让……萧常查下吧。”   “如果真的和忠义王妃有关,再和王爷说。”   阮妤轻声应好。   她能看出他心中的沉闷,一个是于他有救命之恩的长辈,若按辈分,他还得唤他一声舅舅,一个在血缘关系上甚至比祖母和忠义王同他还要亲密……倘若此事真与萧氏有关,却不知该如何收场才好。   ……   就在阮妤和霍青行思考此事的时候,站在萧氏身旁的徐之恒也紧紧蹙着一双剑眉。   母亲先前的异样,他自然也瞧见了,甚至于到了此时,马车早已消失在眼前,她却依旧脸色苍白地看着马车离开的方向,神情仓惶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   “母亲。”   他轻声唤她。   萧氏这才如梦初醒,她眨了眨眼,转头瞧见徐之恒皱眉看她,勉强一笑,“走吧。”   却是半句没问就让人扶着她上了马车。   只是登上车辕的时候,脚步又是一个趔趄,差点没摔倒。   徐之恒稍后一步,抬手想去扶人,萧氏却已匆匆忙忙进了马车,等丫鬟跟着进去,里头便传来萧氏的声音,“回府。”即使声音再怎么掩饰镇定,他也能听出里头的一份仓惶和后怕。   车夫看他。   徐之恒站在车旁,过了一会才点了点头。   等马车从他身旁离开,徐之恒没有立刻跟上,而是站在原地看了许久,这才策马跟上。   等回到府中,萧氏并未像往常喊他去她屋中吃饭,徐之恒也没提,他看着母亲被人扶着回房,自己在原地呆   站一会才回屋,暮日已被黑夜取代,他在屋中静坐良久才语气淡淡同柳风发话,“这些日子,着人盯着母亲那边。”   柳风一怔,似是不敢相信,猛地抬头去看徐之恒。   屋中并未点灯,只有月色倾泻而下,身材高大的男人着一身黑衣,临窗而站,柳风看不见他此时的神情,却能感觉出他今日的不同寻常……他抿唇垂眸,轻轻应一声才拱手离开。   ……   而此时萧氏的房中。   丫鬟婆子都被赶了出去,只有心腹方嬷嬷服侍在萧氏身旁。   见自家夫人一回来就是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她微微蹙眉,捧了一盏安神茶递过去,正要询问发生了什么事,却见萧氏死死握着一张字条,因为太过用力,手指都绷得发白了,看到上面那寥寥一句,方嬷嬷眼皮一跳,立刻伸手盖住了那一串字,低声哄道:“不过是胡言乱语,别看了。”   她说着想收起字条,却被萧氏用力握住了手。   那锋利的指甲直掐进她的手背,疼得她立时就皱了眉,却压下声音,不曾泄出一丝痛呼。正想再安慰一番,却听她身前衣饰华贵的美妇人颤声说,“……我看到了。”   “看到什么?”   “萧明月的孩子,我看到了,他,他没死!”萧氏的声音尖锐,却又怕人听到,只能极力压着,“他还活着,还活着!”   “嬷嬷,我,我该怎么办?一定,一定是萧明月让他回来报仇了!”   “啪——”   屋中烛火忽然被风吹得一暗,枝头上的鸟儿也不知感觉到了什么忽然疯狂扇着翅膀,喳喳叫个不停,遇事从未慌乱的方嬷嬷在听到这话之后,脸色也霎时变得惨白起来。   *   三日礼仪结束。   第四日清晨,霍青行着一身状元服饰至午门,与杨功、周成一并进宫朝见天子,从此之后,他们三人便是真正的天子门生,翰林储相。   霍青行受封六品翰林院修撰,杨、周二人为七品编修。   这两个官职虽然品级不高,却因侍奉天子,格外受人青睐,再加上如今内阁众学士皆出自翰林,旁人又岂敢轻慢于他们?   等受完天子封赏,便是游街和琼林宴。   自此,霍青行彻底脱离学子的身份,进入朝堂。   琼林宴结束后,天子额外多给了他们一日的假期,允他们休整一番,翌日再入翰林报备。说是休息,霍青行却也不得闲,庄相那边要拜谢,李璋又特意为他设了局,喊了冯宾、窦文为他庆贺。   这样忙到夜里,霍青行才得以回来。   阮妤就在家中等他,此时时辰渐晚,霍如想先前陪她说了会话已经回房去睡了,隔壁爹娘的声音也早在两刻钟前渐渐消停了。   万籁俱寂,这座不算繁华的巷子,许多人家都已经睡了。   阮妤却没有困意,她坐在廊下,红豆伏在她的膝上,任她抬手轻抚他的毛发。   听到开门声。   红豆率先支起耳朵,看了一眼,自己摸着爬下膝盖往一旁蜷缩着去睡了,阮妤跟着起来,走过去见霍青行两颊微红,显然是喝了不少,不由蹙眉,“怎么喝了这么多?”却也知晓李璋他们少年意气,他也是盛情难却,只好说,“不如改日再去?”   霍青行任她扶着胳膊,长指搭在紧绷的太阳穴上轻轻按着,闻言却摇头,声音因为喝多了酒显得有些喑哑,“日后怕是不方便。”   阮妤便没再多说,只同萧常说,“东西放在堂间。”   萧常低声应是,进去拿了阮妤提前备好的纸钱香火还有瓜果糕点,一行人便乘着马车摸黑去往东郊……除中秋元宵佳节、万寿节外,状元受封之后的两日也是难得没有宵禁的。   这日之后,许多学子将离京,也有许多学子将于各司赴任,也因此,今夜的长安格外热闹。   无论是失意还是得意,都将在这天子脚下酩酊一场。   阮妤和霍青行把去探望丹阳郡主的日子放在今夜,也是因为今夜不设宵禁,他们出城不受限制。   因为今夜不设宵禁,长安十二条大街上明显要比往常热闹许多,就连城门口也有不少人,人多了,自然怕出事,城中的巡防营派了不少人出来。   徐之恒今夜刚从西山大营回来,回家路上遇见巡防营统领胡勇便聊了一会。   这会正要和胡勇告别,就瞧见一辆与自己擦肩而过的马车,车帘翻动间,看到里头熟悉的身影,徐之恒的神色陡然一变。   “怎么?”胡勇见他神色有异也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微微眯眼,“那辆马车有异常?”他说着便要抬手去将人拦下,却听身旁青年说道:“没,只是以为瞧见熟人罢了。”   他言语如常,神色也未见异样。   胡勇看了他一眼,不知是信还是不信,却没多说,只笑,“真不去喝酒?”   徐之恒摇头,“不了,家母还在等我。”   胡勇闻言也就没再劝,话别几句便带着人先离开了,等他离开,徐之恒继续看着先前马车离开的方向,这个方向是出城,这么晚……   咸扶先前也瞧见了,这会压着嗓音说,“是阮小姐和霍公子。”   “嗯。”   “要派人跟上去看看吗?”   徐之恒手握缰绳,沉默一会,摇头,“不必。”   他又看了一眼混迹于人群之中,逐渐瞧不见的马车,语气淡淡,“走吧。”主仆二人驱马朝王府而去,刚至府中,柳风就回来了。   徐之恒见他神色凝重,解剑的手忽然顿住,过了一会,他才语气如常询问,“如何?”手却牢牢握着佩剑,不曾放下,身形也绷得厉害,待柳风低声回答,佩剑坠于桌上,发出不轻的声响。   而他闭目良久,手扶着桌沿,一身力气散尽,须臾才哑声,“知道了。”   ……   出了城,官道换成小道,人声便渐渐被他们抛在了身后。   只有两岸猿声不止,偶尔还能听到几声狼嚎虎啸,离东郊越近,这些声音便越渐频繁。   阮妤看着纱帘翩跹下一闪而过的风景,从在城中鳞次栉比的高楼到现在马车两旁横生不止的荒草远道,风景越来越荒芜,而几人的心情也变得越来越低沉。   壁灯下,她身旁的青年依旧闭目不语,暗橘色的光芒与外头明月的清辉相映,他看着要比平时更显沉默。   阮妤没有说话,只抬手把他的头放到自己腿上。   青年长睫微动,却没有睁开,顺从地躺在她的腿上,任她抬手轻轻替他按着太阳穴。直到马车停下,外头传来萧常的声音,他才睁眼,握住阮妤的手,瞧见指腹通红,不由目露心疼和自责。   他把阮妤的手捧到自己手中,轻轻替她揉着。   阮妤却只是轻笑,“没事,我们先上去吧。”夜路难行,今日虽无宵禁,但若回去的太晚,难免惹人起疑,虽然来前,她已同爹娘说过夜里要走一趟阮家。   掀开车帘。   东郊荒地,只有星月照出一条蜿蜒崎岖的小道。   萧常提灯引路,阮妤被霍青行牵着手一道向山上走去,阮妤虽不是第一次来,但一来,从前跟祖母来时年纪太小,还是上一世的事,二来,那时都是白日……如今黑灯瞎火,虽萧常手中提着灯笼,但委实也没有什么用。   也能瞧出两人情绪的低沉。   她原想说些话开解一番,但张了张嘴,又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又用了些力握住霍青行的手……就这样沉默着走到半山腰,萧常正要转身和两人说话,忽然听到一阵压低的声音。   那声音因被风带着,似远似近,根本辨不出方向。   萧常脸色一变,即使是阮妤这样死过一次的人听到这样的声音也不由脊背发寒……霍青行虽然脸色也难看,但还是紧紧握着阮妤的手,低声安慰,“别怕。”   而后朝四周看去,待瞧见一处地方隐有亮光,压着嗓音和萧常说,“那边。”   萧常也只是先前惊了一下,此时听到这话立刻回头,待瞧清地方,脸色却比先前还要沉,“是郡主的坟。”   深夜。   女声。   微弱的火光。   却也让人可以知晓那并非鬼怪作祟,而是有人。   可会是谁呢?   三人没有说话,只是互相看了一眼,而后萧常吹灭灯笼,三人放轻脚步往那处前行,离得近了能瞧见跪在坟前的是个女人,她背对着他们,看不清相貌也辨不清年纪,只能见她一边颤抖着手烧着纸钱,一边喃喃说着“慈悲”、“放过”……   寒风吹过,灯笼里微弱的烛火差点被吹灭。   她连忙抬手去挡,低头的时候,余光瞥见了那地上被灯火拉长的几道弯曲的身影,身形陡然一僵,她整个人瘫坐在地上,脸色苍白如强弩之末,但到底还有些胆子,短暂惊慌了一瞬便厉声喊道:“谁在那!”   灯笼里的火摇摇晃晃几下又恢复如常。   女人终于透过昏暗的亮光看清了身前的人,两男一女,可本来还算镇定的神情在瞧见霍青行的脸庞时,忽然一僵,不等三人出声,她一边惨白着脸往后倒退,一边尖叫道:   “鬼啊!” 第175章   萧氏已经连着好几天没怎么好好歇息了, 她整个人看起来明显精神不济,脸色苍白,眼下青黑,这也难怪, 她这些日子整日恍惚不说, 夜里勉强合上眼,没个一刻钟就又被梦魇惊醒, 这样的情况下, 她自然不好见人, 便托病在房中休养。   平时除了心腹方嬷嬷, 便只留丫鬟柳莺在身边伺候,不见外人。   好在近来徐长咎父子在西山大营练兵, 不在家中,也免去她要在父子俩跟前伪装。   ……   方嬷嬷从外头得知徐之恒回来的消息,目光微闪,随口打发了丫鬟下去, 自己端着一碗宁神静气的安神汤进屋, 刚掀起帘子就瞧见萧氏拧着眉在屋中不住踱步,满脸烦躁和不安。   知道她心中紧张。   方嬷嬷把帘子放下,端着安神汤过去, 轻声哄道:“您先坐下喝碗汤, 柳莺估计还得有一会才能回来呢。”   萧氏看一眼, 皱眉,“我现在哪有心情喝?”说着又叹道:“也不知道柳莺怎么样了。”   “她办事一向利索, 不会有事的。”方嬷嬷见她这会不肯用,便搁在一旁,扶人到一旁的贵妃榻落座后便伸手轻轻替人按起紧绷的太阳穴, 嘴里继续温声劝道:“您也别着急,先不说那位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便是知道,那与您又有什么关系?”   “若是来日他身份暴露,您自把自己当做他的姨母好生宽慰,若没有,也不过当做一个容貌相似的年轻人。”   “至于丹阳郡主——”   方嬷嬷把话一停,笑道:“那更是不必担心,死人哪里会说话?何况那事早已有人认了罪,与您本也没有什么关系。”   萧氏自然知晓她说得是对的,整件事情中,她只写过一封信,那封信还早就不见踪影,根本不会有人查到她的身上,而且近来她也着人去查过,知道霍青行从小就养在荆州,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便是来日他知道,与她也没有什么关系。   可她就是担心……   那一宿一宿的噩梦,浑身是血的女人,掐在她脖子上的手,以及那带着哭泣的质问都让她觉得害怕。所以她才会在这样的日子,让自己的侍女拿着特地请来的镇压符去东郊,希望能让萧明月的亡魂就此安定下来,别再来夜夜缠着她了!   “倒是给您送纸条的这个人着实让人忌惮。”方嬷嬷忽然说道。   萧氏闻言也抿了唇,沉声问,“可查到是谁送的?”她的声音因几日不曾歇息好显得嘶哑不已,见她摇头又沉默一瞬才说,“继续去查,她无缘无故写这么一封信给我,必定还知晓些什么。”   “绝对——”   她躺在榻上,那双养尊处优不见一点粗粝的手指紧紧攥着红木扶手,因为太过用力,手都变形了,指尖那端更是微微泛红,眼中也是一片晦暗,“不能让这样的人活在世上!”   方嬷嬷也敛起心神,沉沉应了一声“是”,见萧氏重新闭上眼睛,她正想同人说“世子爷回来”的消息,就听到门外传来两道声音。   “恒哥怎么回来了?”萧氏听清楚那道男声,阴沉的脸立时变得惨白起来,整个人也变得慌张不已。   方嬷嬷也没想到徐之恒会来得那么快,又见萧氏这副模样忙压着嗓音道一句,“您快进里头歇着,老奴去拦住世子爷。”见萧氏慌里慌张转过屏风,她深深吸一口气后站了起来。   丫鬟先前得了吩咐,自是不敢让徐之恒进去,却又不敢拦他,正踟躇之余便瞧见方嬷嬷出来了,她一下子就定了神,弯腰喊她,“嬷嬷。”   方嬷嬷挥手把人打发下去,又笑着过去迎徐之恒。   她是萧氏的乳母,一路陪着萧氏从云南来到长安,别说徐之恒,便是徐长咎对她也有几分尊敬,此刻她语气如常同人笑道:“先前王妃还同我念叨世子,担心您在大营吃不好,还想让老奴明日着人给您和王爷送吃的呢。”   徐之恒看她一眼,嗓音淡淡,“母亲呢?”   “王妃近来染了风寒,早一刻前已经睡下了。”方嬷嬷叹道,“世子不若明日再来?”   本以为以徐之恒的脾性必定会应允,哪想到青年只是淡淡瞥她一眼便越过她往前走,这一番变化让方嬷嬷愣了一下,等反应过来,忙上前拦人,脸上倒还挂着一抹笑,正想再和人说道一番,却听眼前青年冷声斥道:“滚开!”   那带着戾气和厌恶的两字让一向镇定的方嬷嬷也变了脸。   她似不敢相信,仰起头,脸色苍白地看着徐之恒……记忆中那个温声唤她“嬷嬷”的青年此时却目光冰冷地看着她,那眼中黑漆漆的,只有浓浓的厌恶。   她被看得倒退一步。   等回过神,青年已经率先掀起帘子走了进去,方嬷嬷阻拦不及,又怕外头丫鬟婆子察觉动静过来偷看,回头传出更多的风言风语,只能先出去把人都打发走。   萧氏也听到了外头的动静。   她心中隐隐觉得今夜徐之恒有些不对劲,却也未曾多想,正转出屏风想隔着帘子让徐之恒回去就见他已打了帘子进去。   青年依旧还是回来时那身黑衣劲装,带着风霜和尘土,此时看到萧氏,他并未如从前那般给人行礼请安,而是沉默地看着她,本就沉默寡言的人,此时两条刀裁似的长眉微微低下,薄唇紧抿显出冷厉肃杀的面孔。   这副面孔,外人没少见,萧氏却是头一回。   她也不知怎得竟被看得心中微骇,脚步不由往后退去,等扶住屏风,回过神才勉强一笑,“怎么这会来了?”看到进来的方嬷嬷脸色苍白,想到先前听见的动静又皱眉怪道,“嬷嬷自小照料你,你今日怎么这般没规矩!”   徐之恒没有答话,依旧低眉看她。   看得萧氏头皮发麻,神情都有些绷不住了,这才出声,“为什么?”   萧氏一愣,原本要斥责的话吞回喉咙,讷讷问道:“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么做?”   萧氏这几日因为没歇息好的缘故,心情本就比平日要暴躁许多,又见自己原本孝顺的儿子仿佛变了个人,说起话来也奇奇怪怪,不由有些恼了,“你在说什么,我做什么了?”   她皱眉看他,语带不满,“恒哥,你今日到底……”   徐之恒沉声问她,“丹阳郡主的死是不是与你有关?”   不满的声音忽然戛然而止,萧氏呆呆地看着徐之恒,屋中烛火明亮,她却觉得从脚底升起一阵寒气直窜脊背,让她在这温热的初夏时日竟有种如坠雪地的感觉。   她呆站在原地。   方嬷嬷也没比她好上多少,但到底要长上几轮,短暂地惊骇后便又笑着和徐之恒说道:“世子究竟是哪里听来的浑话,郡主的死怎么会和王妃有关?您可莫听信小人,损了您和王妃的母子……”   话还没说完就瞧见徐之恒瞥过来的眼睛,一如先前在外头时,漆黑、幽深、冰冷。   青年将军统管三军本就性情冷肃,又有两世沉淀,若真不曾收敛气势,哪里是一个内宅妇人能抵抗的?方嬷嬷只觉得在那样的注视下,头顶仿佛悬了一把利剑,这让她的脚步忍不住往后倒退。   萧氏见她惶惶要摔倒的模样,忙伸手扶了一把,她此时心中又是惊恐又是恼怒,看着徐之恒的目光也带了几分厉色和不满,“是谁同你说的这些混账话!”   徐之恒不答反问,声音倒还算平静,“您有没有做过?”   “没有!”   “没有!”   “没有!”   她接连三句否认,声音一声比一声尖锐。   被自己从小疼爱长大的儿子这般质问,萧氏心中的惊骇早被恼怒压过,她又是气愤又是伤心,眼睛都红了,也不知是委屈还是气的,死死盯着徐之恒说道:“恒哥,我是你的母亲,你居然相信别人不信我!”   愤怒让这位高贵的美妇人再也无法维持从前的端庄,徐之恒就这样沉默地看着眼前这位熟悉又陌生的妇人,长指微收,沉寂许久才开口,“我只信证据。”   “哪来的证据!”   萧氏一双红彤彤的眼,更气了,她正要发火,忽然听他问道:“柳莺呢?”   “什么……”萧氏一时没反应过来,等听清这两字,因气恼变得通红的脸颊立时变得惨白起来,她看着徐之恒那双漆黑的眼睛,就连身子也微微打晃起来。   *   “你……”阮妤隐隐觉得这人有些熟悉,见她瘫坐在地上,上前两步凑近一看,神情有些惊讶,竟真是个熟人。   “柳莺?”她低声唤她的名字。   萧氏身边的大丫鬟,方嬷嬷的女儿,阮妤怎么可能不认识?便是萧常这个不大走王府内院的人也曾听过这个名字,这会他也拧了眉,重新把灯笼点上,提灯一照,还真是柳莺。   他沉声发问,“你在这做什么?”   看了一眼坟墓,瓜果纸钱,看着倒像是来祭拜的,只是除了像他们这样有不得已原因的,谁会大晚上往坟山跑?   除非……   她也有不得已的原因。   萧常忽然想起上次阮妤交待给她的事,神情微微一凛,看着柳莺的目光也沉了一些。   听到这一声称呼,柳莺惨白的神情微微一变,她小心翼翼抬起头,目光与阮妤一撞,惊讶,“……阮小姐?”又朝她身后看去,两个年轻男子,一个长得风流倜傥,一个沉稳内敛……眉眼与故去的丹阳郡主很像,只是没有丹阳郡主的明媚鲜活。   这一会时间,她也知道自己是糊涂了。   又想起上回王妃说的,便知这个穿着状元服的红衣男人便是丹阳郡主之子。   被三双眼睛这样盯着,身后又是丹阳郡主的坟墓,即使是柳莺此刻也觉得头皮发麻,到底不敢耽误王妃的事,只能低头道:“我是来给郡主烧纸钱的。”   “大晚上你一个人跑到这烧纸钱?”萧常心中已觉郡主的死与萧氏有关,这会看着柳莺的眼神自然冰冷,声音也裹着寒霜,他微眯双眼,质问,“怎么,是你做了亏心事?还是你的王妃主子做了什么对不起郡主的事?”   “放肆!”   柳莺豁然抬头,怒道:“我家王妃岂是你能诋毁的?”又见这白衣男子手上也提着祭拜人的东西,她倒是不怕了,抬手抚了抚被尘土沾染的衣摆,起身扯唇,“那你们又为何这个时候过来?”   她先看向阮妤,还算恭敬的一礼,“阮小姐,您和郡主素未谋面,便是因着老夫人也不至于让您大晚上来祭拜她吧,还有您身后这两位,奴婢更是从来不曾见过。”   “你们三人这会过来,难不成……”她拿萧常的话反问,“也做了什么亏心事不成?”   “你!”   萧常攥紧灯笼,要上前,被霍青行拉住胳膊。   霍青行的目光很淡。   可被他用这样审视的目光看着,柳莺只觉得无处遁形,再也无法保持先前的镇定,山上温度比城中要低不少,晚风吹过,她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心窜到脊背,让她头皮发麻,浑身也都起了鸡皮疙瘩,她根本不敢跟人对视,只能弯腰捡起篮子,匆匆话别一句,“我先走了。”   说着就要离开。   萧常怎么可能这样放她走?当即就拦了她的去路。   柳莺心中又恼又气,正要斥他,忽听身后传来阮妤的疑问,“这是什么?”她心下一紧,回头一看,果然见她望着她埋镇压符的地方。   心跳到了喉咙口。   她想阻拦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阮妤越走越近。   “我来。”在阮妤要弯腰一探究竟的时候,霍青行走了过来,他半蹲在坟墓前,拂开地上那堆明显被人重新翻过的泥土,拿出埋在里头的符纸。   “符纸?”   阮妤站在霍青行身旁,看着他手上那张用鲜血绘制的符纸,虽然不清楚上面画得是什么,但只扫了一眼,她心中便已觉得不舒服,忙收回目光扫向一旁的柳莺。   刚刚还镇定从容的女人此时脸色惨白,目光更是惊慌,阮妤目光微黯,看着她问,“这是什么?”   柳莺咬牙收回目光,“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谁知道?说!”萧常可没那么好的脾气,即使平日再是温和无害,他也曾是开疆拓土的大将军,手上人命不知有多少,锋利的剑刃当下就抵在柳莺脖子上,不顾那纤细脖颈上已经破开的血丝,他脸沉得如恶鬼煞神,“不然老子现在就宰了你!”   “你要杀就杀!”柳莺居然也不怕,甚至还闭上了眼睛,似乎笃定他们不会要自己的命。   果然——   萧常指节咯咯作响,手上的剑还是没有划破她的喉咙,就在他思考该怎么让这个女人吐出真言的时候,阮妤开口了,“你不说也无事,回头我让人拿了符纸送去附近道观一看,就知道是个什么东西了。”   见她眼皮微抖,却死咬着牙依旧不肯睁眼,阮妤嗤笑,“到那时长安城会传出什么风言风语,我可不敢保证。”   “你说——”   她的指尖捏着那一角符纸抵在柳莺的脸上,轻飘飘的一张符纸几乎没什么重量,却让柳莺觉得像是被恶鬼攀附,她整具身子都开始颤抖起来,却依旧死咬着牙,不肯说一句。   不同萧常的愤慨,阮妤依旧是平静的,她甚至没有生气,就站在柳莺的面前,居高临下般吐声,“那个时候,你的好主子会遭遇什么?”   “他们会怎么评价你的主子?”   “她这么多年积累下来的好名声还能继续维持吗?”   刚刚视死如归的柳莺听到这话,神情猛地一变,她睁开眼,想怒斥阮妤却见面前少女双目幽深如寒潭,仅一个对视,柳莺满腔怒火忽然被人掐灭,她心中悚然,目光也开始变得迟疑起来。   阮妤却不给她犹豫的机会,掐着她的下巴,寒声,“说!” 第176章   王府。   自打徐之恒说了那个名字之后, 萧氏满腔怒火就跟被人用—盆冰水浇灭了似的,只剩无措,此时她颓然坐在椅子上,低着头, 搭在膝盖上的双手微微发颤。   不知道过了多久, 她才哑着嗓音开了口,“我不是故意的, 我没想她死, 我只是恨……我只是太恨她了。”   屋中沉寂, 就连外头的晚风也仿佛知晓今夜有什么大事发生, 不再拂动枝叶,蝉鸣蛙叫也都停歇了, 整个天地仿佛都变得万籁俱寂起来。   只有萧氏沙哑着嗓音絮叨着多年之前的往事。   从始至终,徐之恒都没有说话,他只是沉默地听她说着,直到听她说道:“我们都姓萧, 凭什么她生来什么都有, 凭什么我连你父亲的爱都得不到!”   他才皱眉,“可父亲并没有对不起您的地方。”   “是。”   “他是没有对不起我……”   萧氏埋着头,看不清她的神情, 却能听到她又哭又笑的声音, “满长安, 谁不羡慕我?说我夫君体贴,后院清净, 儿子又孝顺听话,没那些扰人的庶子庶子。”   “可是我想要的从来不止这些!”   萧氏说着说着,忽然抬头, 露出—张满面泪水以及夹杂着恨意和不甘的脸,“你父亲以为我和他—样,都是被家族所迫,可他不知道早在很多年前,我就已经喜欢上他了。他说他要领军打仗,不可能—直待在长安,也不可能和那些恩爱的夫妻—样给予我—样的感情。”   “他能给我的只有尊重、地位还有信任。”   “我能说什么?!”   “我若是拒绝,就连成为他妻子的可能都没有!”   “可我恨,我恨啊!”   烛火摇曳下,萧氏的双目都迸发出了浓郁的恨意,攥在扶手上的手因为太过用力,显出手背上暴跳的青筋,声音也陡然变得狠厉了起来,“他若是对全天下的女子都—样薄情,只想着他的大业也就罢了,可凭什么萧明月可以是他的例外!”   “凭什么!”   徐之恒看着母亲歇斯底里的模样,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些陈年旧事,他并不清楚,为人子,他也无法置喙这些事,他只能继续听母亲哑着嗓音用淬满恨意的语气说道:“他总是在军营,总是那么忙碌,好不容易回来—趟,还只记得萧明月的生忌,连跟我吃—顿饭的时间都没有!”   生忌?   徐之恒—怔,想了想,记起是哪个日子,忽而皱眉,“去年七月二十四,父亲和陛下在朝中商讨征伐大秦—事整整—日。”   “……什么?”   萧氏—愣,她脸上的恨意被怔忡所取代,看着徐之恒的脸有些茫然。   徐之恒垂眸,抿唇,声音低而沉,“我不清楚父亲心中有没有郡主,也不清楚他与您之间究竟是什么样的情分,可您说的那日,他—直都在宫中,即使回来之后也只是在书房查边防布图,思考怎么攻打大秦,并不如您想的—般。”   “怎么会……”   徐之恒看到母亲脸上的愕然,看到她眼中的不敢置信……   他想有些事情,母亲或许是误会了,父亲也许真的爱慕过丹阳郡主,也许真的称不上是个称职体贴的好丈夫,可也绝对不是母亲想的那般—心记挂着丹阳郡主而忘了她才是他的妻子。   他始终记得前世父亲弥留之际。   除了记得他这—生用生命守护的大魏国土之外,便是叮嘱他要好生孝顺母亲,保护她。   徐之恒看着她,“您心中有恨有怨,有不平不甘,您可以和我说,和您的丈夫说,而不是活在您的设想中。”   萧氏在他的注视下,神色茫然,她两片苍白的嘴唇微微翕动,张口欲言,可喉咙却像是被人掐住了—般,—个字都说不出来。   直到徐之恒问她,“现在您能和我说,柳莺去做什么了吗?”   “柳莺……”   萧氏还有些恍惚,低声呢喃这个名字,等想起她去做什么了,立刻站了起来,只是还不等她开口,外头就匆匆跑来—个丫鬟,在帘外慌慌张张地说道:“王妃,世子,外,外面有人,柳莺,柳莺姑姑也在!”   *   王府门外,四、五个小厮并着刚刚得到消息过来的护卫拦在门外,看着领头当先的白衣男人怒斥,“谁给你们的胆子来王府撒野?速速离去,不然休怪我们刀枪无眼!”   “就凭你们?”萧常嗤笑—声,根本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他抬手就要拔自己的佩剑,只是长剑刚刚出鞘—指,身后就传来—道悠远寡淡的男声,“萧常,住手。”   “主子!”   萧常回头,面露不忿,待瞧见他看过来的双目,看到那里的平静深远又咬咬牙,不甘地收回佩剑,往后退了几步。   王府护卫不知这是什么情况。   只能顺着白衣男子的动作往再前方—点看过去,不算多么华贵的马车旁站着—个绯衣男子,他身形颀长挺拔,站在那半暗半明的地方如—株在幽暗处生长的青竹,看不清他的样貌,却能瞧清他身上的衣着。   绯色官服,鹭鸶补子。   赫然是新科状元才能穿的衣服。   众人迟疑了下,有人低声问道:“您是新科状元?”   霍青行颌首,“是。”   本以为是哪个不长眼的宵小,没想到来人居然是新科状元,翰林储相,众人不解是怎么回事,碍于那个白衣男人,手中佩剑不敢贸然收回,但原先剑拔弩张的气势还是散去了—些,还算恭敬地问道:“您这是……”   霍青行语气淡淡:“有个人给贵府送回来。”   送人?   众人于是更加奇怪了。   霍青行偏头看向身边人,“萧常。”   “是!”萧常冷冷看了—眼那些护卫,转身朝马车走去,掀起车帘,直接把里头五花大绑的女人拉了下来,也不顾她会不会摔着碰着。   女人趔趄几下,被拽得直接倒在地上。   领头的护卫拿过小厮手中的灯笼—照,看清躺在地上的女人赫然便是王妃身边的……“柳莺姑姑?!”   “你们!”   众护卫的脸色霎时又变得难看许多,正要发难,却见马车里又走下—个人,看清她的长相,众人脚步—顿,声音裹着藏不住的惊讶,“阮小姐,您怎么也在?”   阮妤看了他们—眼,没说话。   霍青行听到身后的动静回头,见她立在车辕上,终于皱了眉,抬手扶人,“不是让你待在里面吗?”   “没事。”   阮妤朝他露了个笑,由霍青行扶着她的胳膊走下马车,等站稳,低头看—眼身旁的柳莺,又收回目光同护卫说,“劳请禀报,寻你们王妃有些事。”   她是王府旧客,更是云萝郡主放在心尖的人物,她的话,他们不敢不听。   却依旧犹虑。   正在他们思考该怎么做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几声问安,阮妤看见徐之恒—身黑衣,穿过夜色朝他们走来,他路过之处,护卫纷纷避让到—旁,就连原先和阮妤说话的护卫也立刻恭退到—旁,想禀报,却见徐之恒抬手,“下去。”   “是。”   众护卫收剑退下。   徐之恒看了—眼倒在地上的柳莺。   柳莺自从东郊回来便—路无言,即使刚才被拽倒在地也只是闷哼—声,此时看到徐之恒却变了脸色,想起来想挣扎,可徐之恒只是目光平淡地扫了她—眼便收回目光,看向阮妤和霍青行,“我知道你们为何而来,明日,我会给你们—个答复。”   阮妤有些惊讶,但又没有太多的惊讶,她没说话,只是转头看向身边的霍青行。   霍青行也看着徐之恒,两人隔着几丈远,不算多近的距离,可他们都能看到彼此脸上的神情,对视了—会,霍青行微微颌首,他收回目光,牵着阮妤的手转身。   萧常似有不愿。   但看着徐之恒沉默端方的脸,想到他从前在军营公正严明的秉性,到底也咬了牙,拂袖离开。   ……   马车启程。   柳风上前—步,低声询问柳莺如何处置。   徐之恒看着马车消失在巷子里,才看着底下的柳莺平平道:“送到母亲那边由她决断。”   *   翌日,—大清早,天还蒙蒙亮的时候,萧氏就带着柳莺踏上了离开王府的马车,从前即使只是出门闲逛都隆重非常的萧氏今日却轻装简行。   这会柳莺站在马车后头,萧氏—身素服坐在马车中,看着站在马车旁的徐之恒,忽然想起昨夜他们母子之间的对话。   彼时她坐在椅子上,颓然之余又有些认命,哑声问他,“你如今都知道了,打算如何?”   那个时候,她的恒哥是怎么回答她的呢?他说,“为人子,不敢置喙母亲过错,可丹阳郡主的确因您之过才会离世,无论如何,儿子都该给他们—个答复。”   “什么答复。”   “儿子会向陛下自请罢官,由陛下定夺儿子该承担的罪责。”   “你疯了!”   “你是世子,是大魏最年轻的将军……我不同意!我绝不同意!你是我辛苦养大的孩子,你有那么好的前程,你怎么能,怎么能!”   “母亲,他原本也有母亲,原本也该有—个好前程,是我们欠了他。”   “那也不该是你去……是我错了,是我做错了事,要承担也该是我承担。”   ……   回想昨夜的对话,萧氏还有些恍惚,她昨夜又—夜未睡,未施脂粉的脸苍白不已,可她今日的情绪竟是这十多年来第—次这般平静。从前她心高气傲,不服输,总想做人上人,让所有人都羡慕她,可如今……—身素服,倒也好像没那般不适。甚至于,她看着马车外沉默寡言的男人还笑了下,语气温柔,“你自去忙你的事,不必相送。”   见车外男人抬眸看她。   她又是—笑,温声交待,“府中事宜,我已尽数交给你二婶,她性子是怯懦了—些,但为人还算本分,不会做出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家里的管事都信得过,方嬷嬷也在,你父子二人不必为此忧虑。”   “这名册——”   她从—旁拿起—本册子。   那册子,徐之恒曾见过许多回,每次回家,母亲都会拉着他同他说哪家的贵女合适他,本以为母亲会在临走前把册子给他再交待—番,不想她只是捧看—会便抛到—旁。   萧氏重新抬眸看向外头,与他说,“我知你心中还有阮妤,可她和那孩子情投意合,不日就要成婚,你便是再不能割舍也该舍了。”   看着青年紧抿的薄唇,萧氏心中也有些自责,她在想,如果从前她对阮妤好些,是不是这两人的婚事早就成了?她的恒哥也不至于像如今这般求而不得。   可这世上终究没有什么后悔药。   就如她的结局。   倘若最初她没有因为妒忌而心怀怨愤,那么萧明月就不会死,倘若她从—开始就和徐长咎敞开心扉,那么他们俩也不会变成如今这样。   是她自己造就了现在的境况。   萧氏垂下眼睫,声音又哑了—些,“从前母亲总逼着你娶那些名门贵女,如今……随你罢。找—个你喜欢的姑娘,好好待她,来日你若成婚,便请云萝郡主帮衬着看着,她老人家—向疼你,—定会为你好好操办。”   “母亲……”   萧氏见他薄唇翕动,笑着抬起手,“好了,我该走了,你父亲膝盖不好,我房中有做给他的护膝,你回头记得交给他。休书……”说到这两字,她的心脏还是有些微微发颤,她攥紧手指,哑声,“我已经写好了,也签了名盖了印,等你父亲回来就让他签字吧。还有那个孩子,你来日见到,记得替我说声抱歉。”   说完这些。   她重新垂下眼帘,声音夹杂着懊悔,“我当初……是真的没想过她会死。”或许不会有人相信,她曾经也是真心喜欢过萧明月。   那个与她截然不同的堂妹。   闭上眼,似乎还能想起萧明月小时候围着她到处转唤她“姐姐”的情形,萧明月爱笑还不记仇,生来就有许多人喜欢她,她对她是又嫉妒又羡慕,明面上待她温和,私下无人时却总是甩脸色给她看,还把她推倒在地。   可萧明月却从来不记仇,还会傻乎乎跑过来问她“姐姐,是不是谁惹你不开心了,你和我说,我帮你去打他!”   她才多大。   几岁不到的幼童,却挥着小拳头,信誓旦旦要保护她。   怎么可能不喜欢?   但嫉妒就像埋在心底的—根刺,随着岁月随着两人的差距越来越深,终于到某—日变成燎原的大火烧得—塌糊涂。   “……走了。”   她最后看了—眼徐之恒身后的王府,眼中有不舍,却还是落下了手中的布帘。   柳莺上前向徐之恒—礼,跟着上了马车,而后马车向城外的诏罪寺驶去。   他们走后,方嬷嬷走上前,—夜过去,她仿佛也变得苍老了许多,却还是恭敬地向徐之恒请安,双手呈上—张字条。   徐之恒看过去,“这是什么?”   方嬷嬷低声,“几日前,有人给王妃送来这张字条,老奴左思右想,还是得告诉您—声。”   ……   金香楼。   “这是什么?”阮妤接过徐之恒递过来的字条,微微蹙眉。   “几日前,有人给我母亲送了这张字条。”徐之恒声音低哑,因为—夜不曾歇息好的缘故,他的神情十分疲惫,可眉眼冷肃,身形也是—如既往地挺拔,像大漠沙场中永远不倒的胡杨树。   “什么?”   阮妤心下—跳,重新打开字条细细看了起来。   字迹不算熟悉,但能看出是女子所写,而且……她皱眉沉吟,声音有些轻,“看着像是左手写的。”   “左撇子?”徐之恒皱眉。   “不是,应该是刚学会用左手写不久。”阮妤想起—个人,虽然记忆中阮云舒不会用左手写字,但……她忽然抬头问徐之恒,“前世阮云舒是什么结局?”   她记得阮云舒是进了清水庵。   但她进去不到半年,她就跟霍青行和离了,后来她去了凌安城,再未回过长安,自然也就不知道阮云舒的结局。   骤然听到这个名字,徐之恒愣了下,等反应过来才开口,“她在清水庵待了—年就死了。”打量她的眉眼,徐之恒蜷起的手指微微收紧,心中有个荒诞的念头升起,“你怎么突然提起她,难道……”   “如果我猜得没错,她……应该和我们—样。”   “什么!”   即使镇定如徐之恒也被这个消息震了—下。   可阮妤却顾不得和他解释,她握紧字条,朝外头扬声喊道:“萧英!”   门被打开,—个双手抱剑的女人走了进来,她看着二十出头,蓝衣高马尾,头上绑着—块抹额,她是前不久霍青行指给她的。和萧常—样,萧英也是被老云南王救下的孩子,老云南王和上—任云南王离世后,他们本是准备投奔萧明月,没想到萧明月也跟着离世,直到前不久萧常找到他们,这群人才重新得以聚集。   她进来后看也没看徐之恒,只问阮妤,声音淡漠却也恭敬,“主子何事。”   “你去阮家看下暗—还在不在。”   “是。”萧英问也没问她要做什么,得了吩咐就转身离开。   可还不等她迈出房门,—个黑衣男人就出现在了屋中,正是前不久被阮妤指去跟踪阮云舒的暗—,看到他出现,阮妤眉心—跳,隐约觉得出事了。   “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果然——   下—刻,暗—单膝跪在地上,神情难看同她禀道:“阮云舒不见了。” 第177章   ……   “怎么回事?”   阮妤一手握着那张字条, 一手扶着桌沿,一双柳眉紧蹙,低头问暗一,“她近日不是一直都待在阮府吗?怎么会突然不见?”   暗一不敢隐瞒, 忙禀道:“今日阮家的夫人小姐一道去寺中祈福, 属下也一直暗中跟着他们,不想午后要回府的时候, 这位阮小姐就不见了, 屋中只有和她换了衣裳被敲晕的婢女。”   暗一说着又埋头惭愧, “……是属下无能。”   阮妤没有说话, 如果阮云舒早就存了心思想逃跑,除非寸步不离守在她身边, 不然总有疏忽之处,何况暗一一个大老爷们,阮云舒又不是真的犯人,他总有顾不上的时候。   指腹磨着手上那略显粗糙的纸张, 她没低头去看, 只是看着暗一问道:“可查过?”   “属下发现不对之后便去查了她的踪迹,可今日正逢初一,寺中上香的人实在太多, 属下找了几圈怕耽误事, 只能先来给您传话。”   又说, “如今阮府的人也在找,只是丢得毕竟是他们家的小姐, 他们也不敢公开去寻。”   阮妤沉默一会,发了话,“你们先下去。”   暗一和萧英低声应是, 等他们出去后,阮妤偏头看向同样神色不好的徐之恒,“你觉得她会去哪里?”   徐之恒前世虽和阮云舒做了几年夫妻,但实则根本没有什么情意,彼时他为了责任和姑娘家的名声不得不娶她为妻,婚后也给予了阮云舒一定的尊敬和地位,却很少回府,即使回府也都是推说有军务要忙,别说和阮云舒同床共枕,便是连进她的屋子都很少。   这样一个人,徐之恒实在不了解她。   却也知晓她前世做得那些事,毒害姑姥姥,陷害阮妤,为成为他的妻子不惜下药……他沉默一瞬,低声答道:“如果她真的如你所说与我们一样,必定是想向我们报仇。”   “单凭她一个人,自是不可能,除非……”   阮妤眸光微闪,几乎是和徐之恒同一时间说出,“凉州。”   长安如今是他们的天下,阮云舒在这孤掌难鸣,而普天之下,她唯一能寻求庇佑的只有如今被贬去凉州的晋王李泓,毕竟阮云舒前世虽然被关在清水庵中,但李泓登基这样的大消息,她必定是知道的。   虽说这一世李泓的境遇和前世不同,但以阮云舒现在的选择也只有他了。   徐之恒脸色微变,“我现在就派人去凉州。”他说完就抬脚往外走,阮妤却喊住他,“你说阮云舒找上李泓会做什么?”   徐之恒没有说话。   他知道阮妤心中已有答案。   的确,阮妤心中已经有答案,她手里还握着那张关乎霍青行身世的字条……此时正值午后,她身后的那排轩窗开了好几扇,五月初的斜阳就这样从外头打进来,阮妤整个人沐浴在阳光底下却没觉得温暖,甚至有种走在冰雪天里的感觉。她攥着那张字条,面无表情道:“如果她想借霍青行的身世和李泓做文章,即使不去凉州,她也有法子让李泓知道。”   “你先派人去查下。”   “出城需要路引,凭她一己之力想去凉州不是易事,最主要的还是李泓那边,得派人看着。”   徐之恒知道李泓正缺一个机会回到长安,如果让李泓知道霍青行的身世,必定会以此要挟陛下,到那时……他垂下眼睑,蜷起的手指线条冷硬,看向阮妤的时候,沉声保证,“我不会让你们有事。”   不再是你,而是你们。   阮妤目光微怔,她看着徐之恒,须臾却笑了起来,没说话,只是朝人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好。”   目送徐之恒离开,她才彻底收起脸上的笑意,攥着手中这张字条,朝外头喊道:“暗一!”   门被推开,黑衣男人走了进来,躬身喊她,“主子。”   夏日多雷雨,刚刚还晴空万里的天忽然就蒙上了一层乌云,阮妤面向轩窗而站,十指微收,眼帘轻搭,平时精致好看的眉眼陷于阴影之中。   忽然,一道惊雷从天空劈下。   在那阵阵滚雷声中,雨珠也噼里啪啦开始下落,砸在那窗沿上溅起一片水花,临桌摆着几张红色的喜帖是阮妤午间题字准备要请的人,此时水花溅落,墨水溢开,阮妤走过去把喜帖握于手中,任雨水溅到她的身上,而她只是低垂着眼帘,轻轻擦拭着喜帖上头的雨水。   不知过了多久,沙哑的女声才在那声势浩大的雨声中响起,“你现在立刻去凉州,沿途查探阮云舒的踪迹,如果找到她……”说到这的时候闭上眼睛,阮妤握着喜帖的手指也骤然收紧了一些,等再睁开眼,目中漆黑一片,沉声,“立刻杀了。”   暗一心下一惊,他抬头,只看到窗边一个纤柔的身影,明明柔弱,却又仿佛坚不可摧。   他低头应是,没再犹豫,在这磅礴大雨中离开了长安。   ……   “下雨了。”未央宫中,卫南栀坐在窗前,看着芭蕉叶被雨水打得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倒是心情很好的抬手去把玩上头连成一串线似的雨珠。   她近来心情很好。   李绍已经收下了那几个女人,她只等着来日有人怀有身孕被她收用。   唯一可惜的是,李绍即使疯癫至此,至今也不肯服用丹药,好在他这些年本就不大珍惜身子,即使不服丹药也活不了多少年……也好,趁着李绍还活着,她可以想法子把李璋也拉下台。   那么等李绍死后,她养育的孩子便是唯一能继任大统的皇子。   李泓还是太不乖了,想法也多,之前也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他那个生母的死因便变得不大听话,瞧见她的时候也不似以往那般恭敬,即使这次他没有出事,卫南栀也不想扶持他登基,一个长大成人有自己想法的皇子怎么比得过襁褓中的婴儿听话呢?   届时她抱着襁褓中的婴儿以皇太后的名义当政,谁又敢说一句不是?   “哈……”   卫南栀喉间漾出一声轻笑,拨弄起芭蕉叶的动作也越发轻快起来,这样的好心情,即使在瞧见俞惜匆匆忙忙跑进来也没有责怪,只是奇怪地问了一句,“什么事让你这般惊慌。”   说着便拿起帕子擦了擦潮湿的手,继续研究起眼前的棋局。   听到她的声音,俞惜倒是立刻回过了神,她勉强压下狂乱的心跳,朝自己跟自己下棋的卫南栀行了一礼后才上前通禀,“忠义王妃的事暴露了,如今已被送去诏罪寺。”   刚刚捏起的白子从两指之间掉落,噼里啪啦,坏了原本的好局面。   卫南栀微微蹙眉,倒也没有太放在心上,只是颇为可惜地说了一句,“可惜了一颗好棋子。”好在这原本也不过是颗无关紧要的棋子,没了就没了,她继续整理原本乱了的局面,余光瞥见俞惜面上忧虑不减才停下手询问,“还有何事?”   “国舅爷先前着人来传话。”俞惜见她回头,神色难看的走上前,弯腰附耳说了一句。   “什么!”   从来波澜不惊的卫南栀终于变了脸。   俞惜脸色也不好看,只低声询问,“现在人还在国舅爷那边,您看怎么处置?”   卫南栀沉着脸没有说话,她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李璋不足为惧,可如果萧明月的孩子还活着,那即使她弄出再多的孩子又有何用?除非……他们都死了。   “她坏我布局还有脸找上门!”她重重拍了一下桌案,棋子被震得四处乱窜,刚刚整理好的局面再次呈现出乱相。   这一次卫南栀没去整理,而是神情烦躁地起身踱步。   从前轻慢柔缓的步子此时在这闷热的大殿显得格外沉重,外头雨声逐渐变小,却依旧滴滴答答连绵不绝,听得人更加心烦。   俞惜猜度她的心思,低声询问,“不过是个不足为道的闺阁小姐,您若不喜,奴婢便让国舅爷把她杀了?”   卫南栀却没有答话,她继续沉默地走在大殿中,足足走了快有一刻钟才沉声,“她既来投诚,就派她去凉州。”   看来李泓这颗废棋还是得重新捡起来了,卫南栀垂下眼睫,沉声吩咐,“让哥哥做得隐蔽点,别让人察觉与我们有关,至于她……等到了没用的时候直接杀了。”这位被众人以为慈悲大度的未央宫娘娘说起杀人时却是那么漠然。   俞惜低低应是。   正要出去,忽然听卫南栀喊住她,“李璋何时进宫?”   俞惜一怔,想了一瞬才答,“每逢初一十五,豫王都会进宫给贤妃请安。”   今日正是初一。   卫南栀眸光微动,吩咐,“你过来。”   俞惜忙抬脚过去,凑到近前,听卫南栀附耳几句,她神色微变却没有多言,低低应了一声便往外退去。   卫南栀目送她离开,在原地站了许久,再看那一副乱了的棋局,忽然一阵心烦,啪!玉做得棋盘和棋子被拂落在地,当即摔了个四分五裂。   *   午后。   刚刚还雷雨阵阵,这会却又晴光明媚了,只是下了这么一场雨,地上难免有些潮湿。   可贤妃却完全不避讳地站在宫道处,翘首望着远处,身旁溥秀劝她,“这会太阳正晒,王爷还不知何时过来,您还是回去歇着吧。”   “不用,整日待在殿中,我也闷了,倒不如在这晒晒太阳吹吹风。”贤妃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柔婉模样,脸上也挂着柔软的笑。   溥秀便不好再劝,只能陪着人继续在原地等着。   “你听说没?那名新科状元长得与故去的丹阳郡主很像,还有人说他那双眼睛跟咱们陛下年轻时如出一辙,都在传他是咱们陛下和丹阳郡主的孩子呢。”   灌木丛里忽然传来这么一句。   即使声音压得很轻,可贤妃还是听到了,她脸色微变,脸上再不复先前的笑意,只有藏在心中的秘密被人揭露的惊慌。   溥秀是她心腹,此时听到这番话也变了脸,“娘娘……”   密集的心跳像是沙场上的战鼓,震得贤妃有些头晕目眩,可她还是沉着脸语气沉着的吩咐,“去看看是哪个嘴碎的宫人,堵住嘴巴立刻送去慎刑司,再着人去查下这消息是哪里传出来的!”   溥秀知道这事的严重性,低低应了一声是,而后便转身走进了灌木丛中。   很快那里传来了宫人的惊呼和求饶声。   贤妃手捂着心口匀着呼吸,抬头却瞧见不远处向她缓缓走来的李璋,轰地一下,她刚刚才恢复的脸色霎时又变得惨白了起来。 第178章   ……   “所以, 明光他……真的是父皇和丹阳郡主的孩子?”   贤妃宫中,宫人都已被人打发下去,外头还有贤妃的心腹溥秀守着,可听到身边少年说出这样的话, 贤妃的心还是骤然收紧了一下, 她忙抬头看向四周,见轩窗紧闭, 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再看向李璋的时候, 她平日那双如静水流深般的眉眼不免沾染了一些轻愁。   “……璋儿。”   李璋抬眸, 许是因为门窗紧闭的缘故,殿中的光线有些昏暗, 也让他的眉眼陷于阴影之中,少了几分平日健气疏朗的模样。   他放在膝盖上的十指微收,看着他的母亲轻声问,“是吗?”   在那样一双干净纯澈目光的注视下, 贤妃无法向他撒谎, 她终究还是点了点头,见眼前少年微颤的眼睫在俊朗英气的脸庞上投下两片浓密的阴影。她心下又是一紧,忙伸手去握他的手, 与他解释, “那个孩子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璋儿, 你莫误会了他。”   当日姑姑进宫面见圣上之后便来与她说了这桩事,也是未免她日后知晓此事生了误会, 而她不愿和璋儿说起,同样是怕他误会,怕他误会那个孩子当初是故意接近他, 折了他们这段来之不易的友情。   “那个孩子身世可怜,而且他这个身份必定是不可能名正言顺回来的。”   “璋儿,你……”   贤妃平日虽少言,却并非不会说话,相反,她在做姑娘的时候不仅做得锦绣文章,也不木讷,还曾因不满夫子在课堂上评判女子的言论与他当堂争论过,巧舌如簧,就连夫子都拿她无可奈何,不过是进了宫知晓在这吃人的地当个哑巴更好才越渐不爱说话罢了。可如今面对自己的儿子,她却觉得说什么都是错,也因此磕磕绊绊,连句话都说不全。反倒是李璋听完之后,沉默一瞬,忽然抬头笑了一下,只是笑容难免有些勉强,“我知道的,母妃,我没误会明光。”   “我就是……”   就是太过突然,让他意想不到,措手不及。   李璋低着头,又坐了一会,看着贤妃说道:“今日先生交给儿子的功课,儿子还没完成,儿子改日再来看您。”他说着就站了起来,不等贤妃挽留就自顾自往外走去。   “璋儿……”   贤妃起身,见他头也不回地离开,心中无奈,又怕追出去惹人注意只好重新坐了回去,手搭在扶手上倚着椅靠,神情看起来颇有些疲惫。没一会,软帘被人掀起,溥秀走了进来,看她颓坐在椅子上,溥秀脸色微变,忙快走几步,蹙眉关切道:“您没事吧?”   贤妃神情疲惫地摆了摆手,想起之前的事又问她,“可查清楚了?”   溥秀摇头,又低声说,“宫里这么多人,即使早年换洗一通也难免留着一些无关紧要的人,丹阳郡主自幼出入皇宫,他们年纪大见过郡主也不一定,若要查,只能把这些上了年纪的人都查一通了,可这样……又委实太惹人注意。”   贤妃沉默一会,忽然开口,“你现在立刻拿着我的帖子去请姑姑进宫。”   溥秀知道这事关键,肃了面容忙答应一声,正要离开,却听贤妃喊住她,“不,姑姑进宫太惹眼了,你去找阮家那个小丫头,就说……”她眸光微动,低语,“我想她做的菜了。”   “是。”   ……   阮妤收到口信的时候已是未时正。   早间和徐之恒话别之后,她又吩咐暗一去找寻阮云舒的踪迹,本想回家,又恐爹娘瞧见她这副模样担心,便压着心思待在酒楼里,只着萧英出去打探一番阮府如今的情况。   这会萧英已经回来了。   因先前淋了雨,阮妤更换了一身藕荷色的薄缎褙子,她坐在椅子上,手里握着一本书,听萧英禀道:“阮夫人已经回来了,留了人在寺中继续查探,她又告了老夫人着了其余人去外头查探,现在阮府已经乱成一锅粥,不过属下看他们的样子倒像是以为阮云舒被贼人绑走了。”   “您看,”   萧英问她的意思,“要不要派人去知会老夫人一声?”   “先不用。”阮妤依旧沉着脸,说起话来也带着寒霜,“人还没找到,说了也无用,你派人去看着些阮府别让祖母和阮靖驰出事,还有爹娘那边也着人看着,多事之季,你让他们辛苦些。”   萧英还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模样,眸光却生了些暖意,“这是属下等人应该做的。”   阮妤听到这话,心下也蓦地松缓了许多,还好如今有萧常、萧英他们,要不然……她还真被这事弄得有些手足无措。她放下手中书,替人斟了一盏茶,让她坐在自己对面,又问,“世子那边可派人传来消息?”   萧英知道阮妤的脾性,也没跟她客气,坐下喝了一口茶,摇头,“还没。”   阮妤闻言也没说什么,只是闭起双目,长指有节奏的轻点桌案,思考着如果她是阮云舒会怎么打破这个困局。   要去凉州,不仅需要钱还需要路引。   钱——   阮云舒这几年肯定积攒了不少,倒是不成问题。   可路引这个东西却不好办,离乡之人都得去衙门报备拿上官府一应颁布的路引,费时还费力,城中倒也有人私下卖这些,但这几天暗一一直跟着阮云舒,阮云舒绝对没可能在前些日子就置办好,如今只有一个可能,要么阮云舒今日离开寺庙之后再找人准备路引去凉州。   要么……   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卫后!   如果阮云舒前世死在李泓登基之后,那么在她的印象中,卫后与晋王根本就是一条船上的人!她想要对付他们,除了晋王,还可以找卫后!   想到这个可能,阮妤豁然睁眼,站了起来,因为动作太快,带动身后的椅子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噪音。   萧英原本在喝茶,见她双手撑在桌沿,就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脸色也跟着变了下,她忙把茶盏搁下,一边抬手扶住阮妤一边问道:“怎么了?”   阮妤正要回答,外头却传来谭柔的声音,“阮姐姐,宫里来人了,说是贤妃娘娘想念您做的菜,请您进宫。”   贤妃?   阮妤眼皮一跳,答话的声音倒没有什么异样,仍是从前那副温和的模样,“知道了,你请来人稍候,我收拾一下就进宫。”等谭柔应声离开,听着那越行越远的脚步声,阮妤的脸彻底沉了下去。   萧英低声问她,“怎么了?”   阮妤搭下眼帘,“我从未给贤妃娘娘做过菜。”   “那……”见萧英脸色陡然变了,身形都变得紧绷起来,阮妤回神宽慰一句,“贤妃娘娘是好人,只是她以这样的方式提醒我,只怕是宫里也出事了。”   时间紧迫,阮妤也没法和她说太多,而且她也不清楚宫里发生了什么,只能交待一句,“你去卫府看看,我怀疑阮云舒会去找卫府的人帮忙?”   “国舅爷府?”   见阮妤颌首,萧英的脸也微微沉了下去,她没有说旁的,只抬手应了一声,要离开的时候才又皱眉回头,“那您一个人进宫?”   阮妤笑着宽慰,“没事。”   萧英抿了抿唇,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阮妤却是等萧英走后又在屋中滞留了一会才抬脚下楼。   ……   半个时辰后,贤妃宫中,阮妤向贤妃请安之后,溥秀就挥退了一干宫人,自己守在外头把殿内留给两人说话。   看了眼明显神色不大好看的贤妃,阮妤低声询问,“您找阿妤,可是有什么事要吩咐?”   贤妃知她一向聪慧,这会听她问起这个也没隐瞒,只朝她招了招手,等阮妤走到身旁便握着她的手和她说起今日午后发生的事,“宫里有人散播那孩子身世的事,我已把领头的两个宫人压住了。”   “只是——”   虽说来前,阮妤就猜测贤妃找她可能与霍青行有关,但真的听她这般说道,她的眼皮还是没忍住一跳,另一只放在膝盖上的上握了一握,她按捺住急促的心跳,轻声问,“是没有找到源头吗?”   贤妃见她目下青黑,脸色也不好看,可说起话时还是这般镇定沉着,心中不由升起几分赞赏。   怪不得姑姑这么喜欢她。   也怪不得即使发生那样的事,她还能继续活得这般风生水起。   她颌首,“这是其一。”见阮妤目光看过来,她却抿了唇,神色较起先前又变得沉寂了一些,“今日豫王进宫看我,路过那处地方,被他听到了。”   “如今他也知晓明那孩子的身世了。”   阮妤心脏陡然一颤。   贤妃轻叹了一口气,“我今日找你过来,也是想让你和那孩子说一声,璋儿那孩子性子过于耿直,就怕他胡乱和那孩子说什么,伤了两人之间的情谊。”   “不会。”   “什么?”   在最初的怔忡和惊慌后,阮妤又恢复了最初的镇定,此时她掀起眼帘看着贤妃脸上的怔忡,温和又冷静地说道:“霍青行不会因为别人的言论就与豫王殿下生了嫌隙之心,同样,我也相信以豫王殿下的秉性,终有一日会理解他。”   或许是阮妤的表现太冷静也太坚定了,贤妃看着她又愣了好一会才回过神。   “你说的对。”贤妃也笑了,悬了小半日的心放下,“是我关心则乱,他们都是好孩子,绝不会因为这些事就损了彼此之间的情意。”   阮妤颌首,又问,“可娘娘真觉得今日之事是那两名宫人无心之失吗?”   贤妃皱眉,“你的意思——”   阮妤沉默一瞬才说道:“豫王殿下每逢初一十五来给您请安,她们早不说晚不说,偏偏挑在今日说,我总觉得有些过于巧合了。”   贤妃先前关心则乱,并未多想,如今冷静下来也觉得这事有些太巧合了,倒像是故意说给璋儿听的。可这后宫,谁会在知晓此事后故意离间璋儿和那个孩子呢?   她柳眉微蹙,脑中却忽然闪过一个名字……   卫南栀。   晋王曾经的养母,未央宫的皇后娘娘。   呼吸忽然屏息住了,握着阮妤的手也无意识收紧。   阮妤察觉到手腕处的疼意,柳眉微蹙,却没挣扎,也没开口,有些事,她暂时还没法和贤妃说,但有些提醒却能做……虽说她前世后来远在凌安城,却也听过那位未央宫娘娘的一些事迹。   那位慈悲宽容大度又不问世事的皇后娘娘远没有她表现出来的那般无害。   如果阮云舒真的傍上卫南栀这根树枝,那……   还真是有些麻烦了。   “是不是弄疼你了?”贤妃终于回过神了,看到阮妤手腕上那一圈红痕,她微微蹙眉,“你这孩子怎么也不知道喊一声。”   阮妤温笑,“不疼。”   贤妃见她这般只能无奈地拍了拍她的手,却没同她说起自己的猜测,只是说,“这事,我心里已有计较,宫里的消息断不会传出去,你且放心回去。”   阮妤应声告辞。   目送阮妤离开,贤妃敛了脸上的表情,她抿着唇留在原处,搭在扶手上的纤纤玉手无意识地蜷缩,待又过了一会,她喊溥秀进来,沉声吩咐,“去查查,今日可曾有人拜见皇后。”   溥秀一怔。   但看着远处主子沉寂的眉眼,忙又低头应了是。   ……   拜别贤妃之后,阮妤便乘着小轿出了宫。   宫外自有等她的马车,可阮妤登上马车却没立刻回去,而是继续等在宫门口,待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才探身喊人,“霍青行!” 第179章   霍青行和几个同僚一道出来。   他穿着一身青色官服, 陷于一堆官员中,依旧是最醒目最亮眼的那一个,不管是挺拔颀长的身形还是那温润沉厚的气质都能让人在千百人中一眼就瞧见他。   翰林院修撰,掌修实录, 记载皇帝言行, 进讲经史,草拟典礼的文稿。[注]   因此这个官职虽然不高, 却是天子身边的近臣, 他今日一整日都待在宫里, 这会正与他的顶头上司翰林院大学士饶永望商讨编修典志的事。   饶永望起初还担心这位受庄相青眼又连中三元的下属, 恐是个心高气傲不好相处的年轻人,没想到他性子谦逊又恭谨向上, 无论布置给他什么任务都能毫无怨尤的完成,处事严谨认真,为人也豁达大度,既不因旁人的奉承而自满, 也不在乎旁人的非议。因此虽只相处了一日, 他对霍青行却已十分满意,这会听他说了几个想法便捋着胡须点点头,“你的观点很好, 就按你的想法去做。”   “是”。   霍青行低低应了一声, 正要收起纸张便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道熟悉的女声, 他神色一愣,似不敢相信一般抬头看去。   其他议论交谈的官员也都听到了, 循着声音看过去便见是一个妙龄娇娘握着车帘斜坐在马车里,此时正值黄昏,她坐于马车中背着光让人看不大清她的样貌, 但仅那一只握着车帘的纤纤玉手就能让人想象出那是一个怎样的美人了,白玉纤指红丹蔻,不见面貌也动人。   又听她先前喊的名字,众人不由自主朝那个穿着青色官服的年轻官员看去,新科状元霍青行,众人自然认识,只是不知来找他的这名女子是谁。   饶永望也在看霍青行,见他的得意下属此时凤眸灿烂有着藏不住的惊喜和高兴,眼睛更是一眨不眨望着那辆马车,哪里还有先前那副不苟言笑又稳重自持的模样?他略一思索,笑问,“你未婚妻?”   霍青行听到他的声音才收回目光,偏头应了一声“是”。   饶永望便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去吧,别让人姑娘等久了。”   “这……”霍青行闻言稍有犹豫,但看着他温和的笑眼,迟疑一会还是点了点头,他朝人拱手一拜,又和其余同僚拱了拱手,而后径直朝马车走去,他走得很快,即使衣袂没怎么飘动,但迈出去的步子几乎三步并作两步,带着不顾一切想要奔赴到她面前的激动,没一会就和身后那一众官员隔远了,等到马车旁,他单手扶着车辕,一双含笑目始终看着阮妤,微微喘着气问她,“阿妤,你怎么来了?”   看着眼前这双明亮璀璨的笑眼。   阮妤积压在心里一整日的乌云忽然就一消而尽了。   她也缓了脸色,握着帕子去擦他的额头,语气柔软地嗔怪一句,“走这么快做什么?”又和他说,“刚才贤妃娘娘找我有事,我想着你快散值了,便在这等你。”   不远处人太多,她虽早已习惯被人围看了,但今日委实没这个心情,朝走过来的几个官员点了点头便轻轻拉了下霍青行的胳膊,“走吧,先回家。”   霍青行自然应好。   马车启程,阮妤和霍青行各坐一边。   他今日穿着一身六品青色文官服,圆领袍衫,露出里头短短一截白色交领,再往上是一顶乌纱帽……十分普通的官服样式,被他穿得却仿佛有别样的风姿。   即使阮妤和他日夜相对这么久,也仿佛看不够似的,此时目光定定看着他,竟有些出神。   直到被霍青行喂了一片云片糕,才回过神,瞧见他眼中的笑意,阮妤倒未觉得有什么好害羞的,还笑了起来,只是想起心里藏着的那一堆糟心事,脸上的笑意又浅了一些。   “我不饿,你吃。”   她抬手阻拦了霍青行的继续投喂,把糕点都推到了他的面前,他今日在宫中一日,又是头一日上朝,怕是渴了饿了都不好多说,他又是个不爱麻烦人的性子,想到这,不由又蹙起眉,“今天怎么样?有没有人欺负你?”   前世她跟霍青行成婚的时候,他早已入朝为官。   她虽没有特地去打听,但也知晓他最初在朝中是很受人排挤的,旁人都觉得他是托了庄相的福,又知晓他被科考除名,自是不屑与他为伍,明里暗里排挤不断……他后来不知耗费了多大的努力,做了多少事才让那些人对他改观。   这一世他的官途会顺遂一些吧,至少那些人不会再看不起他。   霍青行看着她这一脸担忧,有些好笑,普天之下也就只有他的阿妤会如此担心他了,仿佛他还是个孩子,生怕他渴着饿着……他笑着出声宽慰道:“没人欺负我,同僚都很好,大学士也很好,他们都很照顾我,你别担心。”   反倒是阮妤眉眼之间不去的轻愁让他担忧,他抬手把人揽到自己怀中,抱着她轻声问,“发生什么事了?”   阮妤抿唇,看着他眼中的关切又叹了口气。   她实在不想让霍青行操心这些事,他如今官途顺遂,正该在他想要走的道上大施拳脚,但有些事已然发生,便不是他们能避得过去的,她任霍青行抱着她,而她握着他的手指,像是在理着自己的思绪一般一根根把玩,然后一桩桩慢慢同他说,“萧氏自请休书,今日一早已去诏罪寺。”   这是昨日徐之恒说过给他们的交待。   霍青行闻言沉默了一会,没说什么,抚着她的长发点了点头。   阮妤便又看着他说起第二件事,“徐之恒早间给了我一张字条,说是前几日有人交给萧氏的。”   霍青行略一思索,问她,“关于我的?”   这个时候交给萧氏的字条,应该就是关系他的身世了。   阮妤点了点头,又言,“我猜那张字条是阮云舒写的。”   又是阮云舒?   霍青行微微皱眉,想到前几日她也是忽然说阮云舒看着不对劲,然后便让暗一去盯着阮云舒,如今……他长眉微拧,看着她问,“她怎么知道的,阮东山告诉她的?”   “阮东山没这个胆子。”阮妤摇了摇头,却没像之前似的看着霍青行,而是低着头思考怎么和霍青行说,其实重生这一回事,和霍青行说也没什么。   无论她是什么样,她身边的这个男人都会毫无保留地爱她信任她。   可前世两人的结局实在不好,她不愿让他知晓也是怕他难过,就在她踌躇不知道该怎么说的时候,手却被霍青行反握住了,她长睫微颤,动作迟疑了下,掀起眼帘去看霍青行,“……怎么了?”   霍青行低眉看她。   丹凤眼高贵淡漠,总给人一种不好亲近的感觉,可此时属于霍青行的那双丹凤眼竟比外头初夏的晚风还要暖和,马车外头是一闪而过的艳丽晚霞,粉红色如美人脸上的胭脂在天空逶迤开来,而马车内,她看着霍青行那双仿佛可以包容一切的凤眸,被他抚着长发听他说,“有些事,你若不想同我说就不说。”   有那么一刹那,阮妤觉得耳朵旁边有一阵嘈杂的轰鸣声,不清楚霍青行是不是猜到了什么,可他从始至终只是用那双温和的笑眼望着她。   阮妤便知他不知道。   可就是因为这一层不知,反而让阮妤更觉哑然。   这个男人远还没有前世的老练成熟,可面对她的时候始终温柔包容,她从前与他说过不希望他有事瞒着她,所以后来无论他要做什么,都会与她说。   事无巨细,从未隐瞒。   可如今她有天大的秘密瞒着他,他却只是抚着她的长发笑着与她说“你若不想说就不说”,没有一点点不平和不高兴。   这样的理解和温柔让阮妤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心里有一种巨大的酸涩感,让她有些想哭,却不是因为难过。   而是觉得我怎么配,她怎么配拥有这样一个男人两辈子的爱意。   “……霍青行。”   听出她话中的颤音,霍青行仍是以安慰的动作轻轻抚着她的脊背,声音沉缓温柔,“你心中藏着的秘密会影响我们的感情吗?”   “当然不会。”阮妤想也没想就否决了。   “那就好了。”霍青行笑着,“阿妤,只要我们是相爱的,无论你有多少秘密都没事。”   “你想说,我随时都愿意听,你若不想说,我也不会多问,你只需把你想要告诉我的说与我听就好。”   “可你不觉得这很不公平吗?”阮妤看着他,眉心紧蹙,似在责怪他的痴傻,“我要求你什么事都同我说,不准向我隐瞒,可我却藏着事隐瞒你,霍青行,你不觉得难受吗?”   “这有什么公不公平的?”   霍青行失笑,他抬手去抚她如小山一般聚起的眉心,嗓音温柔,“你让我同你说,不过是想确保我的安危,而你有事隐瞒我,也是不想让我难受。”   他看着阮妤的眉眼,知晓自己是猜对了,眼中的笑意便更深了,带着极好的心情,声音朗朗,“你是为我着想,我高兴还来不及,岂会怪你?”   他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却把她的心思都猜到了。   阮妤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只是忽然很想抱住他,而她,也真的这么做了,在霍青行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用力抱住了他。   那是多大的力道?   霍青行被她扑得节节倒退,原本挺直端正的身子也被冲击到车璧上,最后只能脊背贴着马车,骨头被咯得有些疼,可他却连一声闷哼都没有,他依旧牢牢地抱着他怀中的女人,听到她含泣的哭声,“霍青行,你为什么那么好?”他才失笑一般抬起手,轻轻抚着她的头,柔声说,“因为是你。”   他看着她说,“我的阿妤值得我对她好。”   霍青行也曾想过,如果没有碰到阮妤,他会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或许和如今也不会有太大的差别,考功名,入朝堂,做自己应该做的,等到了年纪娶一门妻子,同她生儿育女,和这世间所有的人一样,日子过得普通又平静。   这没有什么不好。   甚至在遇见阮妤的前十多年,他都只想过这样平静的生活,这样没有什么波澜的却又枯燥乏味的生活。   他不喜欢变数。   因为变数代表了不可控。   可他遇见了阮妤。   这个和所有人都不一样,和他设想中与之相伴一生的妻子也完全不一样的阮妤。   她总是那么从容,仿佛这世上没有什么能难倒她的事,她也很强大,强大到根本无需男人的肩膀依靠,就能保护所有她想保护的人。   她从不在乎别人的眼光,即使是在那样一个小镇也依旧是想做什么就去做,她让许多人知道原来一个女人也能有除了嫁人生子之外不一样的活法。   还是那样灿烂夺目的活法。   她明明很善良,却总说自己不是什么好人,可这一路走来,谭柔、如想、张平甚至于金香楼外那一些早饭摊主,哪个不是把她当活菩萨一样看着?甚至愿意用一生跟随在她身后。   她的好坏是那么分明,喜欢与讨厌都摆得清清楚楚……   她代表了一切的不可控,和这样的阮妤在一起,霍青行根本没办法游刃有余,也无法全身而退。   可偏偏他就是爱上了她。   爱上了这样一个和世间女子都不一样的阮妤。   在遇见阮妤之前,霍青行从没想过自己会喜欢上这样一个女人。   可遇见她之后——   他知道这世上,他想白头偕老的只有她一人。   不再是从前设想的相敬如宾,而是真正的相濡以沫。   是她的出现改变了他这十多年来枯燥沉寂的生活,是她让他知道原来这世上还有许多人爱着他,也是她让他学会如何坦诚直率且毫无保留地去爱一个人。   因为是她。   所以他可以不惧她心中的秘密,不畏将来会出现的风波,只因他知道无论何时,无论何地,他的阿妤如他喜欢她一样深爱着他。他从前患得患失,所以不接受变数,宁可什么都不要,都不想被人打破他平静的生活,如今因为有了爱他的人,仿佛披上了这世上最坚硬的盔甲,不畏不惧。   她是他的软肋亦是他的铠甲,她让他心软怜惜也让他从容不迫。   “现在,”   霍青行双手捧起她的脸,看着她泪眼朦胧的双眼,在她眼皮上轻轻印下一个吻,外头晚霞明艳,而他的声音依旧如这晚风温柔,“可以和我说你想说的了吗?” 第180章   ……   “……好。”   许久之后, 阮妤才看着霍青行,轻轻应下这一声。   她任她的霍大人,她的霍青行用他那带有一些薄砾的指腹轻轻地擦拭着她挂着泪水的脸庞,许是察觉到他眼中的心疼, 她忽然一笑, 然后握着他的袖子,在他略带惊讶的目光下, 抬手抹掉了自己脸上的眼泪。   “这样快多了。”她扬起柳眉扬起明媚的脸, 不去遮掩脸上的笑意, 也没有隐藏心中的快慰和轻松。   官服严正, 尤其是被霍青行穿在身上更显克制和禁欲,可此时他垂着这样一只湿哒哒的袖子, 哪里还有在宫中办事时的端正模样?却仍是宠溺的,纵容的,看着她笑。   还抚了抚她的头,问她, “喝水吗?”   阮妤摇头, 握着他的手,“先说正事。”她不渴。   霍青行便应了一声“好”,然后虚揽着她, 未免马车颠簸她回头摔倒, 认认真真开始听她说。   看着眼前的霍青行, 阮妤已不再纠结心中的秘密,不再纠结他知晓后会不会难过, 她的霍青行,她的霍大人远没有她想象得那般脆弱,或许等一切安定, 等他们成婚,等他们生儿育女,等一个平静又安谧的日子,她能牵着他的手,像是谈论一桩往事一般与他说起他们的另一世。   只是不是现在。   现在,说正事要紧。   阮妤深深吸了一口气,事情太多,她皱了眉,先道:“你先让我捋一捋。”   霍青行也不着急,任马车穿过御道步入大街,任外头的声音从寂静变得喧闹然后再归于寂静,而他始终看着她。过了一会,他听她说,“阮云舒今日去寺庙的时候不见了,我怀疑她是想去凉州和晋王说你的事。”   关于阮云舒这个人,霍青行已经听她说了太多次。   他心中不是没有疑惑的,在他记忆中的阮云舒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闺阁女子,虽有智慧却也只是些小聪明,可在阿妤口中的阮云舒,仿佛成了另外一个人。他没有问自己的疑惑,只是紧着她的话说,“她想去凉州,并不容易。”   “是,所以我怀疑她会先找卫家帮忙。”   霍青行在长安待了一年,早已不是从前那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了,更何况这个卫……并不耳生。害他生母的便姓卫,如今执掌六宫的也姓卫,他略一沉吟,忽然问道:“你今日进宫是不是也跟此事有关?”   没想到霍青行从这只言片语就猜到了大概,阮妤一怔,紧跟着却又笑了起来。   她坐在他的腿上,看着他点了点头,后头的声音却又变得严肃了许多,“是,今日宫中忽然有人散播你身世的谣言,贤妃娘娘已经力压下来,但我觉得这事怕是故意有人说给他们听的。”   又说起另一桩事,“我之前出宫的时候问了陪侍的宫人,今日国舅爷去找过卫后。”   霍青行沉吟一瞬,忽然说,“这就对了。”   “什么?”   阮妤有些没明白。   霍青行仍揽着她,却是沉默了一会才看着她说,“我今日在宫里看到景舟了,他看着和从前不大一样。”那会他正从保和殿出来,远远看见李璋脸色苍白地从不远处走过,自是喊了他一声。   那会李璋明明听到了,脚步也停顿了一下,却装作没听到一般匆匆走开了。   那个时候他就觉得奇怪。   如今——   倒是不奇怪了。   阮妤闻言,神色微变,她张了张口,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当初她就担心豫王知晓此事后和霍青行离心。虽说先前她在贤妃宫中把那一番话说得信誓旦旦,其实心里根本没底,她知道霍青行的心思,也知道他的为人,却不知道李璋会如何。   唯一知晓的是——   上一世的霍青行在李璋手下活得好好的,可两人是否离心,却不知晓。   她心里的担心和愁意全摆在脸上。   霍青行只消低头就能瞧见,他抬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倒是不大担心的样子,宽慰道:“没事,景舟性子纯善,如今恐怕也只是一时间接受不了。”   “回头我寻个时间和他聊下。”   也只能这样了。   阮妤闻言轻轻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   天色渐暗。   阮妤二人的马车继续朝兴庆坊慢慢驶去。   而此时城郊一处地方,一辆普通样式的蓝布棚车停在枝叶繁茂的树林中,外头站着几个黑衣短打的侍从,一伙人正手持弯刀神色忌惮地望着四周。   他们正是刚从长安出来的阮云舒等人。   今日阮云舒从白马寺出来后便立刻套了马车赶去卫府。   卫府与忠义王府相隔不远,可比起至今还如日中天的忠义王府,当年勤王有功的卫家却早已不复从前的繁盛,李绍还没登基的时候,卫家还是长安城威名赫赫的卫国公府,一家几口皆在朝中任有重职,甚至还手握重兵,与徐家相比也不算落拓。   可李绍登基之后,卫国公府在长安城的地位却是越来越衰微。   即使宫里还有个六宫之主姓卫,可摘了爵位的卫府,接连被贬谪然后离奇死亡于流放地的卫氏父子都让人觉得荒谬和忌惮……谁也没想到当初权势滔天的卫家会沦落到这样的地步。   如今卫家只剩下卫南栀和卫嘉赐,她今日去找的便是国舅爷卫嘉赐。   卫嘉赐不比他的父兄有谋略有才干,中庸不说,一只脚还有些跛,也因此,他不能入朝为官,可或许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才会在他的父兄都离奇死亡后,他还留了一命。   卫家的事和阮云舒没什么关系,也与她要做的事没有关系,她找到卫嘉赐,不过是想通过他把消息递给宫里那位就好。   被派去凉州,正合阮云舒的意思。   在这长安城中,有阮妤看着,她处处都要受她掣肘,而且她也厌烦了和徐氏等人扮演母慈子孝的戏码了。她早已不是从前给几颗糖就能被哄得心甘情愿的阮云舒了,亲情于她而言已经没那么重要了,只要一想到前世那些人是怎么对她的,她就没办法心平气和和他们待在一个屋檐下。   最主要的是,她已经察觉到阮妤发现她了。   与其在这坐以待毙,不如跳出长安这个圈,待万全之时再卷土重来!当她再回来的时候,无论是负了她的徐之恒还是还是阮东山、阮靖驰……   她都要让他们夹道跪拜!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阮妤,这个前世给予她屈辱难堪的女人,她这次要让她彻底输给她!   为此,   她可以不惜一切代价。   手紧紧握着身下的软垫,阮云舒的眼中一片晦暗。   忽然,一阵马蹄声从远及近,马车前的护卫也都立刻变得戒备起来,阮云舒也敛了眼中的情绪,头向声音来源处偏去,待听到外头传来一声“首领”,放在膝盖上紧握的手以及因为戒备而挺直的身形才稍稍松软了一些。   “怎么样?”她掀开车帘,问来人。   来人三十有余,穿着一身黑衣劲服,腰佩长剑,鹰鼻厚唇,眼角处有一条不短的刀疤,是卫家的护卫首领彭闸。闻言,他低头看向阮云舒,皱了皱眉,并不是很想回答,但想到来前国舅爷的交待,他沉默一瞬还是沉声说道:“路上发现有好几路人都在找寻你的踪迹,我已经派了几批人从另外七条路出发,迷惑他们的视线。”   原本并没有这样的计划。   他们以为只要护送这个女人去凉州,让她去找晋王就好。   没想到这个女人说人不够,要他先派人去查,他自是不乐意,一个女人,还是一个日日待在闺阁的女人,知道什么?可国舅爷受了皇后娘娘吩咐,让他们在事情完成前都得听她的吩咐,他无法,只能先派人去查。   这一查还真不得了,路上果然有人在找她的踪迹。   还不少。   除去因为她突然不见而担心秘密找寻她踪影的阮府外,还有几拨人马,就连去凉州的路上也有人。他心中惊骇,只得不小心行事,一样的人数和马车他同样派出去七队,从不同路出发赶赴凉州,而他们这队带着正主的人却迟迟不曾出发,依旧滞留于原地,待时机成熟再离开。   阮云舒沉默一会,看着彭闸说,“他们比我们先行,凉州必定也有他们的人,得早做准备。”   彭闸语气淡淡,“我自会安排。”说完便想驱马离开,身后却传来一道凉凉的女声,“此去凉州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彭首领若不愿相送,自可回去回禀国舅爷。”   握着缰绳的手收紧,彭闸皱眉回头,他未言语,其余护卫却忍不住沉声质问,“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阮云舒一手握着车帘,一手慢慢抚了抚微乱的鬓发,端得是气定神闲的模样,看着他们也是语气淡淡,未把他们放在眼里,“此去路途遥远,你们若觉得护送我一个女人委屈了你们,现在就能离去。”   说完,一顿,又嗤笑一声,“既无法离去,还是把你们的情绪收起来,我最厌烦旁人这样看我。”   她当然不怕。   现在卫家还有用得着她的地方,自然不会让她在这个时候死去,也是今日她才知晓原来当初一起享受大魏天下母子的关系远没有看起来那般无坚不摧,也是,亲生母子尚且如此,更何况他们还隔着一层肚子。   不过这不要紧。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只要利益相当,他们便是盟友,只是有些打算,倒是该改改了。   阮云舒心下暗度,面上却没有什么变化,仍斜睨着他们,从前温良柔善的一双眼睛此时漆黑幽深得像一汪化不开的墨水。   众人神色难看,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们授命出来,还派出去这么多兄弟,自然没有办法此时就离开,而且到了凉州,他们还得托这个女人去找晋王,既要让晋王知道卫家没有抛弃他,还不能让别人发现卫家也参与其中,免得日后晋王事情败露,卫家被其牵连。   这一切都得托这个女人好好周旋。   这一点,彭闸和其余护卫自然都知晓,只是本把她当做一个可欺的软弱女子,没想到竟是个淬着毒汁的美女蛇,也是,有胆子找上门来揭露这样的事,自然不是普通的闺阁女子。   短暂地沉默后。   彭闸率先低头拱手,似臣服一般喊了一声“阮小姐”,其余护卫对视一眼,也只能咬牙低头。   阮云舒这才满意,落下一句“等天黑再走”就直接摔了车帘。   彭闸看着那块落下的车帘,目光微闪,想到国舅爷来前的另一个交待,握了握腰上的刀,到底没说什么,只沉声吩咐,“休整一会,天黑再走!”   ……   回到家。   萧英也已经回来了。   阮妤看着她难看的脸色,心下一沉,“怎么样?”   萧英沉声,“您猜得没错,阮云舒的确找到了卫家,但卫家派出的人马太多,又分了好几路,属下等人实在辨不清阮云舒在哪里,现在程远他们还跟着,属下怕您担心先回来同您禀报一声。”   阮妤听她说完迟迟都没有开口,直到手被霍青行握住,才抿唇,“她倒是有本事。”   她任霍青行握着她的手,又沉默一瞬才说道:“不必让程远他们盯着了,直接去凉州,他们耗费这么多人,最终目的就是找到晋王,只要守着晋王必然能够找到阮云舒的踪迹。”   只不过凉州终究不是他们的地方。   她又拧了眉,“告诉程远他们,不要硬拼,如果没办法直接杀了阮云舒,保住自己的命最要紧。”她看着萧英,沉声吩咐,“他们多少人去,我要他们多少人回来。”   她知道萧英他们从小受人训练,习惯了听从吩咐,有任务一定会拼死完成,直到自己死去,可她不喜欢这样,霍青行也不喜欢。   萧英自然听懂了她的意思,迟疑一会,看了眼霍青行,见他颌首,拱手应是。   阮妤没再说话,继续低头沉吟。   阮云舒现在孑然一身,可以说是毫无顾忌,如果没有办法一下解决了她,任她当众说出那个秘密,那么他们所做的努力也就白费了。   不过阮妤知道阮云舒惜命,她还要留着命来找她报仇,所以绝不会轻易就死,自然,她也不敢当众宣告霍青行的身世,她还要拿着这个去向晋王投诚,再由晋王借此来要挟当今天子。   这既是他们的不利,也是他们的利处。   但其实这些都没用,想要打破这个,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在他们开口之前先把这个秘密公之于众,只要没了身世的掣肘,那么他们自然不会受制于阮云舒和晋王,可这样……阮妤偏头看了一眼身边的霍青行。   霍青行知道她在想什么,他没说话,第一次沉默地握着她的手。   如果单单只涉及到他,他自然无所谓,天下人的言论于他而言并没有什么要紧,可这一切还涉及他的生母,那个女人这一辈子已经够可怜了,他实在不希望她死后还要受人非议。   “先进去吧。”   霍青行低语,“明日进宫,我会同他说这事。”   那个“他”指的是谁,阮妤当然知道,她立刻变了脸,伸手紧攥霍青行的袖子,可霍青行却只是轻拍她的手背,柔声宽慰,“不会有事的。”   这事涉及丹阳郡主,不是他们瞒着就能解决的,与其最后到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倒不如先提前做好准备。   阮妤当然知道,攥着他袖子的手终于还是垂落了下来,她耷拉着肩膀,一双眉眼散出无尽的疲惫,她第一次觉得那么累。   霍青行感知到她的情绪,迟疑了下揽住她的肩膀,“阿妤……”   他轻声喊她。   “没事。”阮妤抬起眼帘,看着他扯唇笑了下,她任自己追寻本心一般把头靠在他的肩上,阖目轻言,“我就是觉得……命运这东西还真是挺有意思。”   她说起这话的时候,眉眼之间俱是嘲讽。   她跟阮云舒的冤孽源于十八年前的一次躲雨,源于一个奴仆的临时起意,然后他们两个人的命运就此改变。   后来奴仆临死前悔恨说出了这桩事,她们又到了命运选择的关卡。   上辈子她听从他们的话留了下来,想如阮云舒所说那般做一对好姐妹,可迎来的却是阮云舒的背叛,还有一步又一步为她特意设置的陷阱。   她没了疼爱她的祖母,没了名声,成了一个人人厌恶的女人。   好笑的是,她落到那样的地步,阮云舒却还不满足,她说她恨她,说她的存在只会让别人觉得永远不如她,只有她消失,别人的目光才会落在她身上。   可她有什么错?   她自出生,爹不疼娘不爱,唯一疼爱她的只有祖母。纵使她因为这个身份享受了便利,得到了众人的夸赞,可若是能选择,她只想做那个小镇中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小女子,与她的爹娘兄长待在一起。   这一世——   她从一开始就切断了源头,没有留在阮府,把属于阮云舒的一切都还给了她。她们各过彼此的日子,井水不犯河水,偏偏阮云舒和她一样,也带来了前世的记忆。   以至于走到现在这一步,他们汲汲营营想隐瞒的一切,都被阮云舒打破了原本的平静。   前世她因祖母的死想杀了阮云舒,阮云舒虽活了一命,却也的确因为她的缘故困死清水庵,所以她这一世醒来后想找她复仇,这没有什么摘指之处。   可如果不是因为阮云舒想毒杀祖母,她又岂会向她动手?可若是她没有动手,那么这一世阮云舒也不会向她复仇,继而牵连到霍青行和故去的丹阳郡主。   命运这东西,还真是好笑,来来去去,兜兜转转,因果循环,有时候阮妤都不知道在这件事情中,究竟是她错了还是阮云舒错了。   或许谁都错了,或许谁都没错。   阮妤算不清也不想算了,她只知道她跟阮云舒,无论哪一世都无法和平相处,这一世,不是阮云舒死,就是她亡。   “走吧,先回家。”她从霍青行的肩膀上支起身,神色又恢复了如常。   霍青行握着她的手,神情有担忧,听她又笑着说了一句“无事”,两人才走下马车。   家里还是和以前一样,欢声笑语,灯火如昼,爹娘哥哥还有阿柔、如想正在收拾碗筷,小善跑来跑去,拿着今早阮庭之刚买给他的竹蜻蜓,飞啊飞啊喊着跑着。   他们尚且不知道阮云舒失踪,也不知道这平静的湖水早被人砸下小石,很快就要泛起涟漪。   看到他们回来,他们也只是笑着回头,并未注意到他们隐藏于心中的异样,“回来了,快洗洗手,吃饭了。”   ……   六月。   距离阮云舒离开不见已经一个月。   闺阁小姐不见一个月,即使徐氏等人再顾忌她的名声也还是更在乎她的安危,早大半个月前,他们就报了官,爹娘和兄长自然也知晓了,他们即使没办法再像从前那样疼爱阮云舒,但到底也是他们看着长大的孩子,这阵子也是耗尽心思去寻找。   如今家里挂着红绸贴着喜字,但众人却都无法像最开始那般高兴。   原本六月初八是阮妤和霍青行成婚的日子,本该是个众人期盼且欢欢喜喜的日子,因为这些事却耽搁下来了,事情是阮妤和霍青行提的,爹娘原本不肯,见他们态度坚决也只好无奈答应。   ……   如今。   阮妤看着这满园还未撤下的喜意,想到原本明日就该是她和霍青行成婚的日子,不由有些恍惚。   这阵子爹爹和哥哥总是叹气,阿娘总是哭,既为了她,也为了阮云舒,如想和阿柔总是看着她,面上布满无奈和可惜,就连小善也仿佛感知到什么不再那么闹腾。   阮妤没有和他们说起阮云舒的事,她不想让爹娘为此伤心。   “主子。”   萧英回来了。   阮妤听到她的声音才回过神,她眼中涣散的光芒重新聚拢,转身的时候又是从前那副镇定从容的模样,“怎么了?”   她问。   “程远来信了。”萧英说着把手中的信递给她。   阮妤闻言,神情微变,只是不等她揭开,外头就来了人,是个尖细的声音,询问,“阮小姐在吗?”阮妤听出这声音的怪异,抬头蹙眉看去,便见一个穿着绯色蟒袍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他面白无须,臂弯上挽着一柄拂尘,眉眼含笑,看着温和却让人不敢小看,正是李绍身边的大太监,元德。 第181章   ……   元德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走在身旁的少女。   少女年纪不大, 不过十七、八岁,穿着一身月牙白对襟云锦大袖衫,相貌也好,虽不是明艳妩媚第一眼看去就让人印象深刻的相貌, 却是越看越舒服, 即使比起从前先帝时满宫从各地挑选过来的美人也不差。   竹青色的莲纹留仙裙半遮半现一双绣着牡丹花纹的藕荷色绣鞋,除了头上斜插的两支玉钗也就耳垂上坠着一副珍珠耳环, 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是个通透干练的女子。   早先时候陛下遣溥谷去打听过那位的过去, 身为那位的未婚妻, 溥谷自然也没少查。   年纪小,经历却不少。   从前阮侍郎家的女儿, 云萝郡主的孙女,后来身世被揭露后便回了家,没多久自己拿了家里管理酒楼的大权,一年不到的时间就让一座半死不活的酒楼风生水起, 去年又在长安开了一间酒楼, 如今成了长安城王孙贵族们最常去的地方。   聪明、有本事。   可元德怎么也没想到她居然还这么沉得住气。   他们这一路走来再快也要一个时辰,可少女却一句都不曾过问,即使先前在宫外, 她听到陛下要她进宫也不曾怔忡一下, 只是温温和和应了是, 仿佛早就猜到发生了什么。   在宫里几十年,这样的女子, 元德见得不多,唯独见过的几个,如今都在宫中居高位, 想到陛下的心思,若是……“公公,到了。”   清脆的女声打断了元德的思绪。   这是这一个多时辰里,阮妤同他说的第一句话,元德一怔,偏头看,乌木金漆造就而成的“中和殿”三字就在不远处悬挂。几十年风雨里打滚,不想今日却在这小小丫头面前错了神,元德心中失笑,面上却还是那副温和恭谦的模样,同她说了一句,“阮小姐稍候。”   阮妤颌首,也是温温和和的一笑,眉眼未抬,继续垂着眼随着人往前走,至大殿前便停下。   中和殿向来是天子平日办理公务的地方,此时大殿门扉紧闭,殿前也只有元德的干儿子喜福候着,看到他回来,年纪还小的喜福立刻跑了过来,压着嗓音喊了一声“干爹”,脸色有些苍白。   元德看他一眼,嗯一声,没问什么,也没说什么,只是抚了抚衣袖,然后肃了脸色进去,门刚打开,里头的嘈杂声就传了出来。   “我不同意!”   听到这一声来自庄黎的暴喝,阮妤这一路都不曾变化过的平静眉眼也终于有了变化,宽大的袖子下一双手紧握,两片艳色的红唇也轻轻抿了起来。   但也只是几个呼吸的光景,等脚步声重新回来,元德请她进去,阮妤便又神色如常地朝人一颌首,道了谢。   中和殿里除去高坐龙椅的李绍,庄黎和徐长咎也在,自然还有霍青行的身影,他仍是一身下品的青色官服,可夹在这大魏朝最尊贵的三个男人里却是一点都不突兀。   见他长眉微拧,似是没想到她会过来,阮妤不等他看向李绍便率先朝他露了个安抚的笑容,而后继续垂下眼帘往前几步行了个拜见天子的大礼。   屋中的吵闹早在她进来的那一刻就停下了,李绍仍是一身冕服,长长的玉旒遮挡住那张俊美的面容,即使先前庄黎吵成那样,他也还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此时也只是淡淡颌了首,而后看一眼身边的元德,没有自己开口的意思。   “阮小姐,陛下今日请您过来,是因为凉州来了信。”   阮妤来前便猜到是凉州那边的信,此时也只是轻轻一抿唇,问道:“信中说了什么?”   元德低垂着眼眉眼,简言意骇,“晋王请您和霍大人携圣旨一道赶赴凉州。”   不等阮妤开口,先前不曾发表多余意见的霍青行却率先沉声发话:“我可以去,她不行。”他走过来,以保护的姿势站在她的身前,直视高坐在龙椅上的那个男人,神色平静,态度却坚决,不容置喙。   李绍低眉看他,神色淡淡,双目漆黑,辨不出他的情绪。   “你也不准去!”庄黎没好气地说道,“凉州是李泓的地方,你这一去要是出了事,怎么办!”他早不复从前的气定神闲,就像一头暴怒的狮子。   徐长咎虽然没说话,可一向沉默内敛的脸色也不大好看。   近来发生的事太多,先是自己明媒正娶的妻子居然与当年丹阳身故有关,他知道这个消息立刻回了家,可留给他的只有一封已经题好只等他落款的休书,去诏罪寺,可萧氏并不愿见他。攻打匈奴的事还在计划,他忙得不可开交,没想到李泓这个时候还以丹阳威胁李绍下退位诏书。   这也就算了,他偏偏还让霍青行去送圣旨,不知道是不是打着要拿霍青行威胁李绍威胁他们的准备。   “你怎么说?”李绍终于开口了,问得却是阮妤。   霍青行立刻皱眉,他抬头看向李绍,薄唇紧抿,下颌微收,双臂也瞬间紧绷起来,手指蜷起的线条冷硬紧张,可还不等他开口,手就被阮妤握住了。瞬间,萦绕在他身上剑拔弩张的气势一消而尽,他偏头,看着阮妤,微微蹙眉,低声,“阿妤,你别管。”   阮妤却没理他,以宽袖做挡,继续牵着他的袖子,目光却看向李绍,“民女愿意去凉州。”   “阿妤!”   霍青行沉声,神情十分不赞同。   阮妤却看着他笑,既是安慰,也是实话,“你一个人去没用,他们要的不止是你一个人。”   知道她说的是谁,霍青行眼中第一次含了一抹戾气,他从小到大还未对谁动过怒,即使小时候知道自己不是爹娘的孩子,即使知道自己的身世是那样的情况,他也总是平静地去接受。   可此时,他垂落在身子两侧的胳膊紧握成拳,薄唇也紧抿成了一条直线,就连一双凤目也仿佛被浸入两滴墨水,沉得可怕。   “霍青行,我们说过的,无论碰到什么都一起面对。”这一句话,只有霍青行一个人听到。   他长睫微动,看着她沉默了许久,最终还是垂下眼帘,紧紧握住她的手,哑声说,“好,我们一起去。”   “你们!”   庄黎气得拂袖,却也知晓没有其他办法,除非他不顾忌丹阳的名声,任由李泓那个小畜生把所有事都说出来!不然他们只能受制于人!   他咬牙面向李绍,沉声质问,“你不会真想把皇位给李泓?”他心中对李绍早无敬意,只是早些年还会伪装,可如今……他却是连一点伪装都不愿做了。   李绍倒也没斥责他,却也没看他,只是和徐长咎吩咐,“让徐之恒秘密跟随,至甘肃率领黑甲军擒下李泓及其党羽,死生不论。”   这句话落下,殿中众人皆是一凛。   庄黎和徐长咎倒不是因为最后四字,而是黑甲军……黑甲军是皇家私兵,一直养在甘肃一地,这是李绍登基之后一点点重新囤积起来的,为得就是以备不时之需,当世知晓的人并不多。   没想到如今他会动用这一支军队,看来他是真的想彻底解决李泓了。   阮妤和霍青行不知道黑甲军的特殊性,此时神色微变自然是因为“死生不论”那四字。   虽然阮妤也早就对李泓起了杀心,如果可以,她一定会手刃李泓!但……李泓毕竟是他的儿子,他居然能这样轻飘飘说出“死生不论”四个字,她不由抬头看向站在她身前的霍青行,她能察觉到男人有那么一瞬间胳膊线条紧绷,但也只是一个呼吸的光景,他便又恢复如常了。   谁也没有说话。   等徐长咎答应之后,李绍便没留他们,只是看着转身要走的霍青行说了一句,“你留下。”   霍青行脚步一顿,在宽袍大袖中轻轻握了握阮妤的手,温笑一声,“出去等我。”   阮妤沉默地抿了下唇,点了点头,又朝李绍一礼才往外退去。   庄黎和徐长咎已经率先离开了,元德跟在阮妤身后,把门关上,把偌大的殿宇留给那一对有着血缘却不得相认的父子俩。   明明还未至傍晚,天色却逐渐变得昏暗了,夏季多雨,此时乌云坠在头顶,阴沉沉的,让人看着就难受。元德看着身旁的少女,她还是和来时一样,不言不语,袖手站在廊下,微微仰着头看着头顶的天空,沉默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就在元德以为她会如原先那样一句话都不说的时候,忽然听到耳旁传来一道缥缈的女声,“要下雨了。”   元德一怔。   他偏头,看到少女向外头伸手,张口想劝,但最终却和她一样,看向那乌云下坠的天空,沉默半晌,手搭在拂尘上,低声,“是,要下雨了。”   “啪——”   豆大的雨珠忽然连串的往下掉,阮妤手中很快就聚了一汪雨水。   此时的大殿中。   李绍仍低眉注视着霍青行。   霍青行却没看他,微垂着眼帘,沉默站着。   大殿里有一个西洋送过来的时钟,这会滴答滴答转着,被外头的雨声覆盖,等指针转了一圈,李绍才开口,“这世上的事,不是你不去争就不会发生,你想要平安顺遂,想要保护你身边的人就只能去争去抢。”   “如果当年你不去做,根本不会发生今日的事。”霍青行抬头,语气和神情都很平静,只有眼中带着一抹没有隐藏的厌恶。   菱形窗格外有光斜照在他身上,年轻的男子在这偌大的殿宇抬头直视龙椅上的那个男人,他俊美的脸上神色淡漠,就连声音也没了从前的温润,有的只是与他同出一辙的凉薄。   这一对父子,相见不过一个多月,可此时这样遥遥相对,却让李绍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那个时候——   他也是这样,站在大殿中,直视他那个昏庸无能的父皇。   同样的话。   他那会是怎么回答的?   他好像在百转千回的犹豫后,最终还是弯下了腰,低下了头。   而如今旧景重现,他的儿子站在离他不过几丈的距离,却仿佛隔着迢迢山水,让他抓不到也握不住,注视着那张与明月像极了的脸庞,李绍在长时间的沉默后,第一次率先垂下眼帘,遮挡住眼中无尽的疲惫,“下去吧。”   霍青行垂眸未置一眼,只行了一个君臣礼便转身往外走去。   脚步没有一刻停留。   李绍目视着霍青行头也不回地离开,他眼睁睁看着门被打开,看着青色的身影步入那鲜明的光亮处,而他独坐于这昏暗的大殿,坐在这万年孤独的龙椅上,最终看到的只有在他面前一点点被合上的宫门,他的儿子带着最后一抹光亮消失在他眼前。   脚步声从身后传来,阮妤豁然回头。   她看到男人脸上有那么一会是带着浓浓厌恶的,只是在他抬起眼帘看向她的时候,那张脸上剩余的便只有温润和让她安心的笑容。他朝她伸手,“走吧。”   “好。”   阮妤没有多问,把手递给他,两人在元德的注视下,一同撑伞步入雨中,离开了这座繁华的囚牢。   *   回到家。   自然要和爹娘说下这事。   其实早在傍晚元德来找她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很是不安了,生怕她出什么事……如今听她说完这事,灯火下坐着的一群人简直称得上是目瞪口呆。   阮庭之最先反应过来,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看了眼霍青行,神色仍是不敢相信,好半天才干巴巴吐出一句话,“所以霍哑巴是皇子?”   阮妤看了眼霍青行,见他眉眼带着几分自嘲,在桌子底下握住他的手,见他抬眸露了个笑才又和哥哥说,却没说是不是皇子,只道:“事情紧急,爹娘,哥哥,我和霍青行明日天一亮就得出发。”   这就是没得商量了。   阮父阮母虽然焦心担忧,但也知晓事情到了这一步,不是他们不想去就能不去的。阮母低头垂泪,带着哭腔说了一句,“这都是些什么事!”   先是云舒莫名其妙失踪,一个多月不见踪影,如今阿妤和小行还得去凉州那个鬼地方……   她虽然是妇道人家,但也知道这事凶险。   “好了,”阮父心里也不好受,但到底是一家之主,沉默一会,劝阮母,“去给孩子们收拾下路上用的东西。”   等阮母抹着眼泪离开,他才和阮妤说,“你们先出去,我有话要和小行说。”   阮妤看了一眼霍青行,见他颌首,便跟哥哥起身往外走,本想去找母亲,安慰她几句,却被哥哥喊住,“阿妤。”   “嗯?”阮妤回头,笑看着月色下的阮庭之,“哥哥,怎么了?”   “我有话问你。”阮庭之的表情有些严肃。   阮妤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见哥哥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往前走,便跟在他身后,直到走到院子里一株杏花树下,见哥哥还是没有开口的意思,阮妤便开口询问,“哥哥要问什么?”   她今日事情还不少。   明日一早出发,祖母那边自然得走一趟,萧英他们那边也得交待。   “这事是不是和云舒有关?”他的声音很轻,被晚风轻轻一拍就散开了,阮妤也是愣了愣,不知是没听清,还是不敢相信,她目光呆怔地看着眼前的蓝衣青年。   阮庭之手指无意识划着今年才从别地移过来的杏花树树干。   粗糙的树皮让他的手指很快就产生了疼意,可他却仿佛未察,继续一下一下划着,不知道过去多久,他才回头,看着月色下神色呆滞的女子,垂下眼,又问了一遍,“是吗?”   阮妤没有回答,而是蹙起柳眉,“哥哥怎么会这么问?”   “我之前听你和萧英提起过云舒的事,还有凉州……”但真的确认还是在今晚。   “之前你说晋王的来信上让你和霍哑巴一起去凉州,其实不是晋王让你去,是云舒……”他看着阮妤,看着她平静的神色,声音越来越轻,也越来越哑,“是她,是不是?”   心中却已经确认。   阮妤见他猜到也就没有隐瞒,点了点头,看他低着头,又轻轻“嗯”了一声。   “为什么?”   晚风带来阮庭之的不解。   他实在不明白,云舒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事,她为什么会谁也不说离开长安投奔晋王,为什么要针对阿妤!   可阮妤却没有给他解答,她只是沉默一会后,轻声说,“哥哥,这世上有些事是没有原因的。”就像她和阮云舒两个人,阮云舒会质问为什么别人总是高看她,却低看她。   她也会疑惑为什么自己什么都没做,阮云舒却恨不得要她死。   她们从出生,命运就被绑在了一起,如果一辈子不见面还能安然无事,可天命所在,她们不仅见了面,还离得那么近,这就注定她们这一辈子都无法和平共处。   她低垂着眼睫,余光看到从屋中走出来的霍青行,和阮庭之说了句,“我不在家的日子,哥哥记得照顾好爹娘。”   “还有……”   她沉默一瞬,看着阮庭之说,“这事不要告诉爹娘。”   阮靖驰两片嘴唇嗫嚅一番,最终还是在阮妤的注视下点了点头,他目送阮妤走到霍青行的身边,而他站在原地,久久都不曾进屋。   “真不用我陪你去?”门外,霍青行看着阮妤,神色还是有些不大放心。   “不用。”阮妤倒是神色轻松,“有萧英陪我,而且我只是去和祖母说一声,很快就回来了,你还是……”她看了一眼隔壁,想到刚才如想知道这事后惊天霹雳般的脸庞,哭着跑开的身影,轻轻叹了口气,“去和如想好好聊下。”   霍青行也想到了如想先前的模样,沉默一瞬,点了点头。   他目送阮妤登上马车,目送马车离开巷子,而后才拐进自家院子,看着那依旧亮着灯火的屋子,叹了口气,走过去敲门,听到里面传来的啜泣声,他开口,“如想,开门。” 第182章   ……   到阮府已是半个时辰后的事了。   阮云舒失踪一个月, 阮家就乱了一个月,这阵子,就连阮靖驰也停掉学业,整日带着家里的护卫、小厮以及他在长安城新交的那些朋友去找寻阮云舒的踪迹。   徐氏更是大病了一场。   看到阮妤过来, 众人都愣了下, 知晓她的来意,小厮刚要提灯给她领路, 却被阮妤拒绝了, “不用, 我自己去。”   萧英上前接过娟纱灯。   小厮也没坚持, 躬身退让到一旁,给两人让开了路。   正是六月好时节, 阮府后院花开得正好,只是因为许久不曾有人去修剪,看着便有些乱了,可阮妤也没什么心思看花, 领着萧英一路到了荣寿堂。   夜深了, 小丫鬟刚要来关门,与她迎面一撞也是愣了下,两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微微睁着, 反应过来忙喊道:“小姐!”又把本来要合上的门打开, 恭恭敬敬的, “您快请进。”   岁秋正捧着一盏安神茶从长廊的另一条道过来,看到阮妤也是惊讶, 走过来问她,“怎么这会过来?”   阮妤看了眼她手里的茶,又看了一眼不远处点着烛火的屋子, 不答反问,“祖母呢?”   “正准备睡呢,这些日子因为云舒小姐的事,老夫人也睡不大好,这不,我便沏了安神茶。”岁秋心细,端看她面貌,便知她是有事来找,也不多问,领着人进去。   青花缠枝香炉中照常烧着安神香,角落里还放着驱蚊用的艾草。   头发有些花白的言嬷嬷正坐在床前,拿着一把扇,一面打一面同阮老夫人说着话,听到脚步声,只当是岁秋,便和阮老夫人说,“喝了茶,您今日就早些睡吧。”   “我哪里睡得着?”阮老夫人叹一口气,她手里照常握着佛珠,这会微阖双目,一双眉目微微耷拉,看着有些愁闷,“明日本来该是阿妤成亲的日子,如今……”   言嬷嬷闻言,手上动作一顿,正要安慰,肩膀就被人轻轻拍了一下。   她回头,看到突然出现的阮妤,微微一惊,正要起身要给人行礼就见人摆了个手势,她便没说话,起身把手里的团扇递给人,自己和岁秋放轻脚步往外退去。   阮妤拿过扇子,继续言嬷嬷之前的活。   “也不知道阿妤今晚睡不睡得着。”阮老夫人还未发现阮妤,沉默一瞬,又说,“你明日一早去把她接过来,省得她在家里难受。”   “……祖母。”阮妤这才开口,声音却哑了。   陡然听到这个声音,阮老夫人似没反应过来,捻动佛珠的动作倒是停下来了,她睁眼,偏头一看,讷讷喊了一声,“阿妤?”   “我这是在做梦还是……”话还没说完,手就被人握住了,温热的触感让她知晓这不是梦境,也同样让她皱了眉,“你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又见她眼眶微红,更是紧张地坐直身子,沉声,“怎么回事?谁欺负你了?”   “没人欺负我。”阮妤摇头。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明明在爹娘面前还能稳住自己的情绪,但碰到祖母就一下子绷不住了,眼泪止不住似的一串串往下掉,擦掉,下一回掉得更多。   阮老夫人不知道她怎么了,一面手足无措给她擦眼泪,一面把她揽到自己怀里,就跟小时候哄她睡觉似的,轻拍她的背,安慰道,“不哭不哭,有什么委屈就跟祖母说。”   阮妤脸埋在她的肩上,说不上是委屈还是什么。   其实算不上委屈,只是积压在心里的情绪实在太久了,她怕爹娘担心怕哥哥担心,更怕霍青行自责,所以整日装得一副镇定从容的模样,仿佛什么事都没有。   但心里的那块大石头早就把她压得喘不过来气了。   也因此,在看到祖母,在听到她说那番话的时候,再也收不住了。   可阮妤终究不是爱哭的人,何况她还有许多事要做,没时间耽误在这突如其来的情绪当中,她把脸上的眼泪抹干净,又深深吸了一口气便坐直身子,看着祖母说道:“我明日要和霍青行去凉州。”   阮老夫人一听这话就皱了眉,“去凉州做什么?”   阮妤没瞒她,把今日去宫里的事和人说了一遭,连带着李泓提的要求也和她说了一遍。   李泓要求有二。   第一,让霍青行和她拿着立太子的圣旨去凉州。   第二,让李绍颁布退位诏书,移居皇家别院静养清修。   “混账!”   阮老夫人重重拍了下床,震得床边悬挂的艾草香囊都掉了下来。   阮妤弯腰捡起香囊,放在一旁,抬手抚着她的后背给她顺气,一面抚,一面说,“您放心,陛下已经派了徐之恒随行,至甘肃会率领州府将士擒拿李泓及其党羽。”   但这一招,能不能行,尚不可知。   若李泓狗急跳墙,他们的努力也就白费了,最主要的是,她已经能够想象到,到凉州之后,她和霍青行会面临什么境况了。只这些,她并不愿同祖母说,怕她担忧。   可阮老夫人是什么人?   亲生经历两任皇帝登基,也见证过朝堂政治交迭,岂会不知这其中要害?可一面是丹阳的名声,一面是两个孩子的安危,若能选,她自然选后者,便是丹阳还活着,也绝对不希望两个孩子出事。   可问题是,如今根本轮不到她来选。   握着阮妤的手不自觉收紧,她紧绷着一张脸,神情阴沉得可怕。   只想到一事,又皱了眉,“李泓让明光去,我能理解,可信中怎么还要求让你去?”她微微蹙眉,见眼前少女微垂眉眼,心不由一沉,“怎么回事?”   刚才被这消息冲击得头脑发昏,现在倒是清楚些了,也因此,刚才遗漏的那些关键更让她疑惑。   “李泓是怎么知道明光身世的?”   “我上次听方惠说,他们收到一张字条就是关于明光身世的,你已经知道这人是谁了?”   她一句接着一句,声音越来越沉,阮妤耷拉着眼皮,知道自己瞒不过祖母,沉默一瞬后还是点了点头。   “是谁?”她的声音低沉,还隐含着未加掩饰的怒火。   阮妤抬起眼帘,看着她,红唇微张,轻吐三个字,“阮云舒。”   阮妤看到祖母怔楞的脸,看到她微张的嘴唇还来不久闭合,只是还不等她说话,帘子就被人掀了起来,夹杂着愤怒和不满的女声在身后响起,“你胡说什么!”   是徐氏。   没想到她会来,更没想到这事会被她听见,可阮妤也只是惊讶了一瞬,头也没回地继续掖着祖母的锦被,没去回应徐氏的话。   不和爹娘说,是因为爹娘对阮云舒有十六年的养育之恩。   没隐瞒祖母,一是因为祖母和阮云舒的情分不算深厚,即使知晓也不会太伤心,二来也是知晓祖母的手段,即使她不说,她也能查到,既如此,又何必再费这个心力。   至于徐氏——   她知晓也好,不知晓也罢,与她没什么关系。   “我明日就得出发,回去还得整理东西,今日就不陪您了。”这一会的功夫,阮老夫人也已经从最初的震惊中回过神了,看了一眼悲愤交加的徐氏,又看了一眼面前神色淡淡的阮妤。   她握着她的手,没再问也没再劝,只沉声发话,“平平安安回来。”   “好。”   阮妤唇畔微弯,笑容在橘色烛火的照映下显得十分明媚,“您还要给我带孩子呢。”她一句玩笑,若放在从前,阮老夫人必定是要刮她的鼻子笑话她,可今日她看着阮妤却什么都没说,只是抬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半晌才语气沉重地答应,“好。”   “回去吧。”   阮妤点头,起身又同她行了一礼,这才转身。   她看见了依旧站在屏风旁的徐氏,也看见了她眼中和脸上流露的悲愤,伤心和怒火全在那张脸上没有一丝遮掩,而她身后,岁秋、方嬷嬷还有盛嬷嬷都在。   阮妤目不斜视,没看她,也没理她。   知道擦肩而过的时候,她的胳膊被徐氏用力握住了,女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说啊,你为什么不说!云舒和你究竟有什么仇怨,你要这样诋毁她!”   有那么一瞬间,阮妤仿佛回到了前世。   好像也有过这样的话。   忘记是因为什么事了,只记得阮云舒坐在一旁小声啜泣,而徐氏就是这样愤怒地握着她的胳膊,质问她为什么要诋毁阮云舒。   那好像是她第一次主动去找徐氏,也是最后一次。   去的时候还揣着希望,觉得无论如何,她们也曾相处了十多年,无论她们关系再不好,徐氏也该了解她的为人,可她得到了什么呢?是失望,是可笑。   那个时候她已经不是小时候那个哭着向徐氏寻求母亲温暖的稚童了,可在听到她说出那样的话时还是觉得如坠深渊。   也是那个时候,她才知道,原来她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如今再听到这样的话,阮妤已经不会生气也不会伤心,她甚至连一点波动都没有,不等岁秋等人上前,她抬手握住徐氏的手一点点掰开她的五指,然后看着她,轻描淡写的一句,“这不是该问夫人您吗?”   “……什么?”   徐氏愣了一下,似是没有明白。   阮妤启唇,她其实有满腹恶毒的话可以说与徐氏听,在前世,她心中所滋生出来的阴暗面其实并不比阮云舒少,可看着徐氏这副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能摔倒的模样,她抿了下唇,终究是什么都没说。   轻拍衣服上的褶皱,而后一言不发,径直抬脚往外走去。   “阮妤,你给我站住!”   徐氏想去追,可言嬷嬷三人拦着她,身后还有阮老夫人的怒斥,“够了!你那么想知道就自己派人去打听!”   “现在,回到你的屋子去!”   脚步粘在原地,徐氏只能眼睁睁看着阮妤离开她,离开她的视线,不知道为什么,她恍惚觉得这样的情形好像发生过,熟悉地让她恐慌害怕。   而最让她害怕的,不是这一份熟悉感,而是——   她居然信了阮妤的话。   她相信她说的,这一切幕后主使就是云舒,她跟阮妤生活十六年,她是什么样的人,她最清楚不过,她绝不会拿这样的话来骗他们。可如果真的如她所说,那……她该怎么办?   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女儿,好不容易找回来想悉心疼爱照料的女儿,她日后该怎么面对她?   ……   走出屋子,阮妤的脸立刻就沉了下来,那好不容易被她压下去的负面情绪又回来了,让她整个人仿佛跟外界隔了一层屏障,她出不去,别人也进不来。   萧英本就不善言辞,见她这般,虽心中担忧万千,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直到走到门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她才松了口气。   阮妤也看到了,本来疾行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她看着揽着月色朝她走来的霍青行,好一会才哑声问道:“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在家里等我吗?如想呢?她怎么样了?”   她一口气问了许多,霍青行也不觉得烦。   牵起她的手,拢到自己的手中,然后一个接着一个回答,“睡不着,便想着来接你回家,如想哭了一场倒没有什么大碍,我出来的时候已经睡了。”   阮妤这才放下心。   她任霍青行牵着他朝马车走去,心里的那一堆负面情绪早在他出现的那一刻消失殆尽,只有一些疲惫和不知道为何存在的难过。   到马车旁,霍青行被阮妤牵住了袖子。   “怎么了?”他低头看她。   “我这会不想坐马车,你背着我走一会,好不好?”阮妤仰头看他。   她还是白日那一身大袖衫,银线绣成的流云纹在月色的照映下仿佛活了一般,被风一吹,恍如涟漪,而她的脸上也有着几乎从未出现过的脆弱,仿佛下一刻就会支离破碎。   但也只是一会,她就摇了摇头,“算了,还是回去吧。”她也只是那么一说,实则,看到霍青行眉眼之间的疲惫就后悔了。   这阵子,最辛苦的便是他了。   可还不等她把手扶到车辕,男人就松开她的手,到她身前半蹲下来,“上来。”他来时换了一身常服,竹青色的圆领长袍,头发也未全部梳起,插着一根玉簪半披在身后,晚风轻抚他的长发,而他偏头朝她笑,狭长的凤眼仍是独属于她的宠溺和纵容,“背你回家。”   阮妤也不知怎么,看着这样的霍青行只觉得心里又酸又甜,“这么长的路,你背我回去,还不累死?”却也没再推辞,她趴到他的身上,任他把她背起来。   “能背多久背多久。”霍青行笑着背起她。   萧常在后面赶马车,萧英骑一匹牵一匹,而她靠在霍青行的肩上,只觉得心中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霍青行。”她轻声喊他。   “嗯?”   “等事情都结束,我们就成婚。”她像一只收起利爪的小猫似的,贴在他的脖子轻轻蹭了蹭,“我想给你生孩子。”   脚步忽然一顿,霍青行停了下来,“阿妤……”他的声音有些无奈。   阮妤轻轻嗯了一声,“怎么了?”   霍青行偏头看她,抿着唇,闷声说,“你这样,会让我立刻就想和你成婚。”   阮妤愣了下,回想了下自己方才说的话。   其实只是随口把心中所想说了出来,她自己也有些惊讶,实则,她并不是很喜欢小孩,别人家的小孩自是无所谓,高兴了陪着玩一会,不想玩了随时可以离开,可自己的孩子却不同。   无论他调皮捣蛋,她都只能忍着陪着,不能丢了他。   所以阮妤即使想过和霍青行成婚,但在此之前也从未想过生孩子这个事,既怕疼也胆怯,她怕自己照顾不好一个小生命,更怕没有拥有童年的她会潜移默化像徐氏当初那样对待自己那般去对待她的孩子。   所以她不想生。   她也相信,若她不愿,霍青行绝不会逼她。   今日——   或许是真的情之所至了吧。   她不仅仅想要跟霍青行在一起,她还想要拥有一个属于她跟霍青行的孩子,她不再惧怕,因为她相信有霍青行在她身边,一切都会变好。   阮妤的心变得有些软。   却没和他说,只是看着他脸上的无奈和难得一见的沉默,伸手轻扯他的脸颊,弯着眉眼笑盈盈说,“不行哦。”   霍青行当然知道不行,可谁让她拿这样的话招她。   黑溜溜的眼睛直直看着趴在他身上笑容明媚的少女,听她催促,“快点背我回家,我要睡觉。”便又只能无奈一笑,任劳任怨轻轻应了一声“好”。   他背着她,一步步走出巷子,步入已经没多少行人的大街。   他走得不算快。   阮妤已经趴在他的肩上睡着了。   萧常驱着马车向前,压着嗓音说,“主子,上马车吧,还有一段路呢。”   霍青行偏头看了眼阮妤,她侧着恬静的睡颜,月色清辉照映下是那样的无忧无虑,唇畔轻弯,他小心翼翼颠了一下,把人背得更牢,轻声说,“不用。”   而后继续头也不回地背着他的阿妤往前去。 第183章   六月初八。   霍青行和阮妤踏上了去凉州的路。   这一天本该是他们在亲朋好友见证下成亲的日子, 而今,他们却在众人的注视下,登上马车离开了长安。风扬起软烟罗做得车帘,阮妤坐在马车里看着依旧站在巷子中遥望他们的阮父等人, 离得还不算远, 她能够清晰地看到他们脸上的担忧和隐忍。   知道他们不放心,阮妤心里也不好受, 却还是笑着朝他们扬了扬手, 仿佛自己只是和霍青行出去玩一趟, 很快就会回来。   等到马车启程, 人影越来越小,她才收回手, 任霍青行落下车帘,遮挡住了外头的光景。   霍青行看着她眼下的青黑,长眉微蹙,揽住她的肩膀说, “睡一觉吧。”   阮妤微微颌首。   她昨夜算得上是一夜未睡, 心里掺着事,睡不着,唯一庆幸的是长安这里的布置一切都好, 爹娘有哥哥, 酒楼有阿柔, 即使真有什么事,祖母、庄相他们也会照看着。   如今身边有霍青行陪着, 阮妤心中虽然忧虑依旧不减,但到底悬着的心还是轻松了许多,他挽着霍青行的胳膊, 头枕在他肩膀上,随着马车一晃一晃还真睡着了。   ……   而此时阮家门前。   阮庭之看着越行越远的马车,手握了又松,松了又握,几番犹豫之后,猛地回头看向阮父阮母,“爹,娘……”   话还没说完,阮父就接过话,“去吧。”   阮庭之一愣,似没反应过来,阮母便抹着眼泪和他说,“我们知道你待不住,昨夜你爹已经让我给你收拾好了包袱。”她正要回屋拿,谭柔就抱着一个包袱走了出来。   “你们……”   “难不成我们不让你去,你就不去了?”阮父没好气地说道,“你是什么脾气,我和你娘早就知道了,总归这次还算乖觉,知道要与我们先说一声。”   “去吧。”   短短一句后,阮父看向远方,那里早就没了马车,他背着手肃着脸,身上的蓝色衣袍被风吹起,发出猎猎声响,明明还是明媚夏日,他的声音却仿佛裹了一层秋日的肃杀,沉沉的,“把你妹妹和小行平平安安带回来。”   阮庭之攥紧手,哑着嗓音应了一声好。   他不再说话,只是从谭柔手中接过包袱,看着谭善费力牵着马匹出来,连忙上前接过缰绳,而后他看着眼前这一群人,两片嘴唇一张一合,终是什么都没说,只跟谭柔交待一句,“劳烦你照顾了。”   谭柔眼圈也有些红,不知道是一夜没睡,还是担心他和阮妤,但听到这话还是立刻答道:“阮大哥放心,我会好好照顾伯父伯母的。”   阮庭之放了心,便不再耽搁,只最后看了他们一眼便翻身上马。   狭长的巷子很快就没了他的踪影,阮父沉默看着,等瞧不见了才偏头朝身边的妻子说,“进去吧,你昨天也一晚上没睡好,回去补个觉。”   “我怎么睡得着。”阮母红着眼,接连送走三个孩子,凉州路途遥远,这差事又危险,她怎么放得下心?   阮父也担心,可他到底还是一家之主,孩子不在了,他就得做好表率撑起这个家,即使再放心不下也不能表露出来,免得更添他们的烦忧。   他就这样遥望远方,声音又低又沉,“你要相信他们,他们都不是无能之辈,一定能平平安安回来。”   阮母抬眸,看到他眼中的坚定,嗫嚅一番,终是点了头。   ……   阮庭之出了巷子,没有去追阮妤和霍青行,而是直接驱马去了忠义王府。   王府门前,徐之恒一身黑色劲服高坐马背,身后是柳风等十几个亲卫,看到阮庭之出现,他没有多问,仿佛知道他会来一般,只淡淡说了句,“走吧。”   而后率先驱马离开。   尘埃被马蹄扬起,飘散在半空之中,十几个人先后向城门外驶去。   *   等醒来,已经出了城。   阮妤还未睁开眼睛就听到一阵压低的声音,身子刚一动,霍青行就发现了,“醒了?”   “嗯。”   阮妤迷迷瞪瞪睁开眼,仍旧靠着他的肩膀不肯起来,“到哪了?”   听他说已到城外的十里亭了,她也没有多说什么,只看着马车外萧常欲言又止的模样才坐直身子问,“怎么了?”刚睡醒,她的声音有些哑。   萧常看了一眼阮妤,又去看霍青行,神情有些踟躇。   霍青行挥手让萧常退下,等车帘落下,他给阮妤倒了一盏茶,慢慢说道:“阮夫人跟在后头。”   阮妤蹙眉,掀起车帘往后头一看,果然瞧见一辆马车,不远不近跟着。   霍青行知她不喜欢徐氏,也担心这一路危险,徐氏跟着他们出事,便又问,“要让萧常把她请回去吗?”   阮妤看了许久才摔下帘子,嗓音冷冷的,“……不用。”   “她是去寻她女儿的,何况这路又不是我们开的,她想去就去,与我们何干。”到底心里烦闷,接过茶后又说了一句,“让她离我们远点,别坏了我们的计划。”   霍青行抬手抚了抚她的头,没说什么,只应了“好”。   没一会萧常就应了吩咐去后头传话了,又过了一会,本来远远跟着的马车又离他们远了好几丈。   ……   长安和凉州的距离,马不停蹄赶车的话只需十日。   当初阮云舒的消息这么迟才传过来,不过是因为她一路躲躲藏藏不肯露面,又分了好几批人马迷惑他们的视线……这次他们是奉皇命而去,路上自然没怎么停,只在路过驿站的时候稍坐休息,请人换马和准备吃的。   从六月上旬出发,到凉州的时候已是下旬。   路上的风景也是变了又变,离凉州越近,景致也就变得越来越差,原本他们从长安过来,路上还能看到不少花草树木,可到凉州,目之所及只有漫无边际的黄沙以及延绵而成的一个个沙丘,戈壁荒漠,没有一丝生机。   天气也变得越来越奇怪,早晚冷的需要穿上袄子才能前行,中午又热的恨不得泡进冰水里。   此时正值一日之中最热的时候,阮妤脸上蒙着路过集市时买的纱巾,只露出一双清透明亮的眼睛,掀起车帘往外看去,凉州就在不远处。烈日炎炎,风沙也很大,她刚掀起车帘就觉得一股热浪朝她迎面扑来,可她却不肯放下车帘,依旧执拗地看着不远处的城门。   即使还有一段距离,但她仿佛已经能看到站在那儿的士兵。   她跟霍青行虽受皇命而来,但绝对不会被善待,只怕进了城,他们一行人就会被关押起来……“怕吗?”耳边传来霍青行的声音。   阮妤回头,看着他的眼睛,轻声,“怕。”   她没有隐瞒自己心中的怯意,从前不怕是因为她死过一次,并不觉得死亡有多可怕,可醒来的时间越长,她就越不想死,她有家人有好友,还有霍青行,她还有许多没做完的事,怎么舍得死?   可因为他在身边,这一份害怕也就没那么强烈了。   她放下车帘握住霍青行的手,纱巾下的脸上浮现一个明媚的笑容,“但我知道我们不会有事的。”   无论是霍青行这一路的布置,还是紧随其后的徐之恒等人,都足以让她安心,他们唯一要做的,就是静待时机。   霍青行抬手把她揽到自己怀里,带着温热的嘴唇贴在她的额头,他在她的耳旁说,“别怕,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阮妤心中的那些担忧就那么一散而尽了。   她轻轻嗯了一声,也抬手抱住了他,依偎在他怀里。   很快。   马车就停了下来。   如他们来时设想的那般,刚进城门,他们就被一群士兵扣押了下来,城门口除了那些穿着盔甲的将士之外就没有其他人了,有人拿走霍青行带来的圣旨,有人拿着画像比对他们的相貌,而后领头的一个八字胡将领一挥手,沉声,“带走!”   萧常和萧英见那些将士过来,胳膊绷紧想反抗,但看了阮妤和霍青行一眼,还是沉默地解下佩剑任由那些将士绑着他们离开。   阮妤和霍青行倒是没有被绑。   晋王到底还顾忌着霍青行的身份,不敢太过分,却也被人蒙了眼睛。   眼前看不见的时候,阮妤的心就变得慌张起来,直到手被霍青行握住,闻到他身上的淡淡竹香,她如擂鼓一般的心才安定下来。被人推进马车,她似想到什么回头一看,可眼睛被挡着,她什么都看不到。   霍青行却仿佛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压着嗓音安慰,“之前在集市的时候,我已让萧常给阮夫人传话,她没跟来。”   “我……”   阮妤想辩解,但红唇一张一合,终是什么都没说。   两人被绑着眼睛困在马车里,也不知道到了哪里,只能凭着呼吸估量走了多久,约莫两刻钟后,他们被人从马车上拖曳下来,阮妤趔趄一下,差点摔倒,被霍青行及时抬手扶住才站稳。   “没事吧。”   “没事。”阮妤摇了摇头,不愿在这个时候横生枝节。   那拖曳他们的将士看不得他们这样,刚要开骂,就见一张脸朝他这边看了过来,那人穿着一身普通的青色官服,沦落到这样的地步,身形也依旧挺拔,像万里荒漠中的一根青竹,眼睛上虽然被蒙着黑布,遮挡住一半的面貌,却也依旧能看出他生得十分俊美。   只是此时这位俊美如天神一般的人抿着唇色极淡的薄唇,仿佛能看到他一般看向他。   那无形的目光像锐利的刀锋,明明是在最炎热的正午时分,将士却觉得脊背发寒,一阵凉意从脚底心直窜到脑门,让他竟不自觉往后退去。   等反应过来,他的脸立刻变成猪肝色,像是不忿自己居然被这个阶下囚吓到,可刚才的畏惧还在心里徘徊,几番迟疑之下,只能外强中干般怒道:“进去!”   却是实在不敢再伸手推了。   “走吧。”霍青行没理会将士,面向阮妤的方向,握住她的手,牵着她进去。   将士跟在他们身后,等着看他们笑话,可这一男一女一路走去,竟是一点事都没出,要不是他瞧见了男人试探的脚步,还真以为那布没用。   他只能继续不忿跟在后面,嘴里没忍住,压着嗓音说了句,“……真邪门。”   走了一会,便有人把他们分开了。   “去吧,别怕。”霍青行握了握她的手,低声安慰。   阮妤轻轻嗯了一声,被人领着继续往前走,霍青行留在原地,跟着霍青行的将士本以为他会不满会反抗,没想到他什么都没做,只是看着那个女人离开的方向,等听不到脚步声了,男人就低眉抚了抚自己的衣袖,即使沦落至此,他也依旧仿佛于自家后院之中闲庭信步一般,语气淡淡地发话,“劳请领路。” 第184章   “如何?”   晋王府中一间屋宅, 阮云舒正对镜梳妆,看到侍女进来,头也不回地询问。   她的院子里种着一棵参天大树,因此虽是正午炎炎时分, 但阮云舒的屋子还是十分昏暗, 铜镜里倒映出的人影也就变得十分模糊。   “晁将军来了,不过没瞧见其他人。”侍女伸手想接过梳子, 却被阮云舒拦了。   “我自己来。”阮云舒的语气很淡, 仿佛平静到不会泛起涟漪的湖水, 仍是自顾自梳妆, 又过了一会,她问, “王爷呢?”   “在书房。”   “嗯。”阮云舒放下手中的象牙玉梳,看了眼镜中的自己,站起身,她穿着一身白色深衣, 金银双线勾勒出来的祥云纹即使在这昏暗的光线下也显得十分贵重。   这是前阵子晋王赏下来的。   连带着这满室珍宝和奴仆, 不知艳羡了多少人的眼。   可阮云舒却依旧目不斜视,仿佛没看到一般,继续缓步往外走去, 一个被贬凉州的王爷哪里比得上从前如日中天的忠义王府, 徐之恒待她虽无情意, 但家中事物皆交由她管,便是在家时, 徐氏也没少拿好东西来宽慰她。   这些好东西,她实在是看多了。   “我自己去。”迈出门槛时,她止了侍女跟随。   侍女虽有犹豫, 但想到她的脾性还是躬身应了“是”,眼睁睁目送着阮云舒一点点离开她的视线。   外院奴仆见阮云舒过来,也纷纷停下手里的活向她躬身问安,恭敬喊道:“云夫人。”   阮云舒却仍旧目不斜视,恍若没听见一般。   等她走后,那些奴仆便悄声议论起来,估量这位云夫人是去书房找王爷的。   说来也奇怪,这位云夫人也不知是哪里冒出来的,半个月前忽然出现在晋王府,然后就得了王爷的宠,起初众人都以为这位云夫人会和后院其余夫人一样宠几天就被抛到一边,哪想到如今都宠了半个月还没有衰败之相,什么好东西都往她那里送,就连平日很少允许人过去的书房也从未对她设防。   府里的人都觉得按照这个形式下去,这位云夫人即使日后当不了王妃,也能当个侧妃。   他们心里倒是挺感激这位云夫人的。   从前她没出现的时候,晋王隔三差五就要杀几个人,弄得他们人心惶惶,每日都提心吊胆,生怕做错什么惹了他没了命,可自打这位云夫人出现后,晋王的脾气竟是……倒也说不上好,反而有些怪异。   有时候恍若疯癫一般狂笑不止,时不时喊着,“天助我也!”但至少他的心情好了许多,杀的人也越来越少了。   他们就希望他们这位主子的心情能更好点,那他们的日子才能好过些。   ……   此时的书房。   李泓一身紫衣华服,不住在房中踱步,远远看见自己的亲卫晁建过来,他立刻起身迎过去,紧张道:“怎么样?”见他手里握着一道圣旨,呼吸忽然就屏了起来,伸手接过一看,又仔细辨认了一下上头的玉玺印记,确认无疑之后,立刻大笑三声,“好,好,好!真是天助我也!”   他手握圣旨,问晁建,“来的人呢?”   晁建忙道:“已经按照您的吩咐,把他们都关在地牢了。”   李泓点点头,吩咐一句,“别把人弄死了,他们还有用。”说完又看着那明黄圣旨,嘲讽一句,“我倒是没想到,我那个父皇竟还是个情种,为了一个死去的女人和才见面的儿子居然能做到这一步,还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他自小就没体会过李绍的父爱,李璋也一样,以至于他从前一直都以为李绍就是这样一个凉薄的人。   倒也没什么奇怪的,坐拥天下的君王哪个不凉薄?只是他没想到,原来李绍不是没有感情,只是他们不是他喜欢之人生的罢了。   李泓没觉得有什么好生气的。   父母之爱于如今的他而言,不过如黄土一抔,根本没什么用。   相反,他还要感谢这样一个人的出现,要不然以他如今这个境况怎么可能有机会登上那个位置?如今他手握册封太子的诏书,只等着长安那边传来李绍退位的消息,就可以带着他的亲卫重新回到长安!   想到这,李泓的内心更是一阵澎湃。   “不过属下发现凉州府外还有几队人马跟着,您看……”晁建问他的意思,“要不要直接解决了他们?”   “有人跟着才正常,要是没人跟,我反而不放心。”李泓嗤声一句,没当一回事,他转身走到书案前把圣旨妥帖地放进一个盒子里,又上了锁,这才漫不经心地继续说道,“几个蝼蚁罢了,翻不起什么风浪,如今西北几州的大军都在我手中,本王何惧?”   晁建便没再说什么。   待受了吩咐退下,刚到外头就看见一个白衣女人朝这走来。   那人面貌柔美,腰肢纤细,走起路来如弱柳扶风,可一双眼睛却像两汪化不开的浓墨,看着便有些阴鸷,晋王府的下人只当她是晋王如今的新宠,可晁建作为晋王的心腹却知晓如今局势大变皆因此女。   “夫人。”他躬身向人问安。   阮云舒微微颌首,并未搭理,径直朝书房走去。   晁建看着她离去的身影,想到她在王爷和其余人面前的两幅面孔,不由皱眉,握紧了腰间的佩剑,但想到以晋王的性子,应该不至于被此女所惑便又转身大步离去。   书房中李泓仍捧着那只盒子爱不释手地看着,听到身后的脚步声,立刻敛眉回头,待瞧见阮云舒,脸上的阴鸷倒是收敛起来,笑着说,“云舒来了。”   他说着把手中盒子重新放回到架子上放好,问她,“这个时候过来做什么?”   阮云舒自然瞧见了他的动作,敛眉一礼,声音如黄莺一般,为他庆贺,“妾身是来恭喜殿下心想事成。”   李泓一听这话,脸上笑意果然变得更为恣意,他朝人招手,等人过来后直接把人揽到怀中,长笑一声,“要不是你带来这个消息,本王也无法走到这一步!等本王入主长安之后,必定厚赏你。”   阮云舒脸上挂着温顺的表情,心中却不以为意。她早就知道男人的话不可信,又岂会相信李泓此时的承诺?不过承诺于她而言并无大碍,如今她更想要的……“我听说那两人已经被您关进地牢了?”   李泓闻言,抱着人的手一顿。   他当然知晓阮云舒想要什么,当日她带着消息投奔他,他就问过她要什么。那个时候,白衣少女跪在他面前,脸上满是长途跋涉的风霜,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在昏暗的屋中仰头与他直视,“我要一个人的命。”   不过如今——   他继续握着阮云舒的手慢条斯理地玩着,笑容温和,“本王知道你对那女子有恨,不过云舒,这个女人现在对我还有用,去看可以,但她的命你得给本王好好留着。”   “等以后回了长安,等本王坐上那个位置,你想怎么对她都可以,如今却不行。”   “可听明白了?”   李家儿郎都生得好看。   李泓虽出身不好,相貌却十分不错,八尺儿郎,与李绍如出一辙的丹凤眼,只是不同霍青行的清隽温润,也不同李璋的疏朗健气,李泓生得是有些邪气的,勾唇垂眼都十分惑人。   从前在长安的时候,他一笑就能引得各家贵女红脸,可如今他不再遮掩自己的秉性,变得嗜杀嗜血,这一份邪性便只让人觉得害怕了。   也因此。   即使阮云舒如此受宠,王府后院的那些女人却是一个都不敢多说。   别看李泓此时这番话说得笑容满面,语气温和,握着她的手也仿佛情人间慢捻揉玩,但阮云舒知道以这位的脾性,她若反驳或是露出一丝不满,都会被他立时掐断指骨。   好在她从来就没有想过要让阮妤这么轻易的死。   死多简单,一杯毒酒一根白绫,连一刻钟都不用就能死得透透的,可她怎么能让阮妤就这样死了?人留着慢慢玩才有意思。   她乖顺地敛衽一礼,一点都没有反对的意思。   李泓心中满意,松开手,十分大方的说,“好了,想去看就让人陪着你去。”说着又抬起她的下巴调笑一句,“近日本王有事,没时间陪你,等回了长安再好好疼你。”   阮云舒的脸上立时露出几分羞赧,轻轻应了是。   走出书房,没了李泓在一旁看着,脸却一下子拉了下来,只想到阮妤如今的处境,心中那些厌恶又被升起的快意所覆盖。   没有选择这个时候去,只是交待人往地牢那边吩咐几句。   等到翌日傍晚,她才领着侍女坐上了去地牢的马车,只是马车还未到地牢,她就在路上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妇人穿着打扮如从前一样,可以往雍容华贵的脸上此时却满是沧桑,她跌跌撞撞走在路上,时不时上前拽人一看。   每每发现自己找的人不对,脸上的表情就越来越低落,眼睛也越来越红。   “夫人,怎么了?”身边侍女正要奉茶,忽然见她紧攥着身下的座褥,手指用力到都发白了,脸上也是一片压不住的阴鸷愤怒,心下一惊,她照顾阮云舒近半个月,还从未见过这位云夫人情绪如此起伏的时候,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侍女阿萝也看到了一个妇人的身影,她微微蹙眉,“看着不像我们凉州人士,夫人认识吗?”   “不认识!”   阮云舒收回目光,沉着一张脸没再去看徐氏,冷声发话,“走!”   阿萝自然不敢反对,忙同外头的车夫说一声,马车启程,外头挂着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声响,阮云舒紧闭双目,一双手继续紧攥着身下的座褥,脑海中却闪过许多画面。   最初回到家时,徐氏的关切疼爱。   即使知晓她撒谎欺骗陷害阮妤,徐氏最终也选择站在她这边。   还有那个大雪天,她一身华服,跌跌撞撞跑来,挡在她的面前冲阮妤磕头……   她心下一紧,手扶着车璧豁然睁眼,咬牙喊道:“停车!” 第185章   ……   “你来这做什么!”徐氏刚被人半胁迫似的带进客栈的厢房就见屋中站着的白衣女子转身, 看到那张熟悉的脸,她原本挣扎的动作停下,呼吸也跟着屏住,只是还不等她开口, 又是一道厉声刺入耳中, “谁准你来的!”   记忆中温顺恭良的女儿此时面容狰狞,双目冒火, 不仅吓到了徐氏, 也让阿萝狠狠吓了一跳。   眼见徐氏一副回不过神的样子, 阮云舒咬着牙把怒火对向阿萝, “滚出去!”   “是,是是!”   阿萝脸色苍白, 哪敢久待,匆匆应了一声就跌跌撞撞往外跑去,还特地把门都关好,眼瞧着这里的阵仗让在这居住的旅人都翘首看了过来, 立刻沉脸打发侍从上前驱赶, 自己就守在外头,不准旁人靠近。   心脏却还是跳得很快。   “云舒……”徐氏终于出声了,可神情显然还是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样, 她怔怔看着对面的女子, 看着从前内秀的女儿如今满身戾气, 一时竟有些不大敢认。   她喃喃问,“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阮云舒看着她眼中的震惊, 不由闭目握拳。   记忆中徐氏也曾这样问过她,头一次是她陷害阮妤被徐氏发现,那个时候徐氏站在她身前, 手臂高高抬起,虽然最后没落下,但也曾说过这样的话,可最后徐氏还是被她的哭诉弄得心软,没有惩罚她,甚至还坐视别人把那些污名泼到阮妤的身上。   后来就是她下毒陷害阮老夫人被人知晓。   那次徐氏再也没忍住,气红了眼狠狠打了她一巴掌,同样说了这句话。   如今——   她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一丁点的刺痛之下便仅剩麻木和漠然,所以她也只是闭目了一会就睁开眼,略带讥嘲地看着徐氏,反问,“我变成这样有什么不好吗?”   “不是你们害我变成这样的吗!”   嘲讽和怒火让徐氏瞳孔微睁,神情也变得有些惶惶可怜,满肚子的话忽然卡住,阮云舒拂袖别过脸,到底没再继续往下说,只冷声问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早在几日前晋王就关闭城门,不准人私自进出,她实在想不通徐氏是怎么出现在这的。   见徐氏仍是一副失神的怔忡模样,她又烦了,“算了,我懒得管你是怎么出现在这的,你现在给我好好待在这个客栈,没有我的吩咐不准外出!”   说着,她径直抬脚往外走去,刚走到徐氏身边,还未推门就被握住了胳膊。   “你要去做什么?你是要去找阿妤对不对?你知道阿妤在什么地方是不是?”徐氏终于醒过神了,她紧紧抓着阮云舒的胳膊,质问道:“云舒,你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样,你和阿妤到底有什么恩怨?”   “晋王的信是不是你撺掇他写的?让阿妤过来是不是也是你的主意?”   “还有——”徐氏的目光落在阮云舒妇人打扮的发髻上,心下惊痛瞳孔微缩,抓着胳膊的手也无意识又多用了几分力道,就连声音也更是嘶哑了几分,“你的头发是怎么回事,你和谁在一起了,晋王……吗?”   那接二连三的质问让阮云舒本就压着的怒火彻底压不下去。   阿妤!   阿妤!   满嘴都是阮妤!那她算什么?!   她用力拂开徐氏的胳膊,眼见徐氏摔倒在地,脚步下意识往她那边迈了一步,但想到什么又收了回来,悬在半空的手也跟着藏在身后,看着倒在地上脸色苍白的徐氏,她的目光复杂,声音却还是冷的,像是一块化不开的寒冰,“给我好好待在这,别给我惹事。”   说完。   她不顾徐氏挣扎着要来抓她的裙摆就径直推门出去。   阿萝就待在外头,见她过来立刻转身行礼,“夫人。”   “待在这看好她,不许她出去,”听到身后传来的熟悉呼唤,阮云舒红唇紧抿,没有回头,只是又沉声添了一句,“护好她的安危。”   说着便再未停留,领着一部分侍从下楼去了。   “云舒!”   徐氏挣扎着爬到门口,看到的只有阮云舒头也不回离开的身影,她心中怄痛,想起身,可她连着十日舟车劳顿,昨日又冒险进了这座城,早就体力不支,别说去追阮云舒了,就是起都起不来。   好在阿萝记着阮云舒的吩咐忙扶起她。   “你是照顾云舒的人?”徐氏起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握住阿萝的胳膊,质问道:“她要去哪里,她是不是要去见阿妤?”   阿萝哪里知道什么阿妤不阿妤的?便是知晓也不敢说,只是尽职尽责宽慰道:“夫人这些日子就好生住在这,您想要什么尽管和奴说。”   徐氏哪里待得住?   云舒不知道为什么变成这样,阿妤又不知所踪,最主要的是云舒刚才的那个态度明显是要对阿妤不利……她要是真待在这,这两人总有一个要出事!   她心乱如麻,见阿萝搀扶着她往前走去,目光微闪,忽然拔下髻上的发簪对准自己的脖颈。   “夫人!”阿萝明显被她吓到了,“您,您这是做什么!快放下!”   她抬手想去夺簪子,可她近一步,徐氏的簪子就往脖子更进一寸,霎时,鲜血迸发。   “带我去找她们,不然——”徐氏浑身都在发抖,无论是逐渐力竭的身体还是伤口的疼痛都让她眼冒金星,痛苦难忍,恨不得当场倒下,可她不能倒更不敢倒,她要是倒了……“我要是死了,你拿什么跟你的主子交待!”   这句话彻底抓住了阿萝的命脉。   即使云夫人刚才怒气冲冲却始终心系这位夫人的身子,若是这位夫人真的出事,那她……她自己倒是无所谓,偏偏还有一双弟妹。阿萝咬咬牙,到底还是服了软,“好,奴婢带您去,您快把簪子收起来。”   见妇人眼中满是不信,又是一声苦笑,“您放心吧,奴婢还有一双弟妹,不敢让您出事。”   徐氏闻言才算是松了口气。   她任由阿萝替她包扎了伤口,手却一直紧握着簪子,整个人也一直戒备着……出去倒是不难,阿萝是王府的熟面孔,那些侍从先前离得远也没听到阮云舒的吩咐,只是被人叮嘱好生照看,不准那位夫人出事。   如今见阿萝扶着那位夫人出来,侍从对视一眼,上前询问,“阿萝姑娘,这是?”   阿萝笑道:“这位夫人衣裳脏了,我带她去外头买几身。”见他们颌首要跟上,又见身旁那位夫人袖子里一直对准自己手腕的金簪,忙道:“好了,就在旁边,没几步路,你们就在这待着吧。”   “这……”   那些侍从有些不大肯,但见阿萝态度坚决,想到如今凉州城门皆关,也不会有什么贼人,便又拱手退下了。   察觉到身旁明显松了一口气的妇人,阿萝也悄悄松了一口气,继续扶着徐氏下楼。她倒是不担心,即使带这位夫人去地牢也无事,那里守卫森严,又有云夫人在,只要把人送到,她就彻底解脱了。   ……   而此时的凉州官道上,也有一伙人,他们皆是商人打扮,正是昨夜偷偷溜进城的阮庭之等人,阮庭之至甘州就和徐之恒他们分开了,徐之恒他们去调任黑甲军,而他领着其余亲卫至凉州先找寻霍青行和阮妤的踪迹。   可他们还是晚了一步。   虽然找到了霍青行留在这里的人,但昨日进城之时,晋王的亲信大将晁建先是闭城驱人,后来更是分了好几路,路上留下的印记根本无法让他们找到妹妹他们的踪迹。   “将军,我们找不到小姐和霍大人的踪迹,还有……那位阮夫人也不见了。”   阮庭之一听这话就皱了眉,徐氏是被他们带进来的,原本她要硬闯,可晋王是什么人?他麾下那些人又是什么人?连要挟天子的事都做得出,又岂会把一个女人的性命放在眼里?   “派几人去找下这位阮夫人的踪迹。”毕竟人是他们带进来的,要真出什么事,他们也不好交代。   “其余人跟我继续去查。”   他手里握着一张地图,是霍青行的人,程远昨夜交给他们的。   这阵子程远躲进晋王府中谋了差事,探查到一些地方可能会关押阿妤和霍哑巴,只是地方太多,他们已找了几处,还有十多处还没查。   阮庭之吩咐完就想离开,却被下属握住胳膊。   “将军。”下属声音紧绷,握着他的手也有些用力,“您看那。”   阮庭之转头看去,便见徐氏被一个侍女扶着坐上一辆马车,风扬起她宽大的袖子,他看到徐氏手中紧握着一支金簪。   “是徐夫人,我去救她!”   下属刚迈出一步就被阮庭之拦住了,“慢着。”   “将军?”   阮庭之目光凝重看着那辆离去的马车,沉声解释,“徐夫人不是被挟持。”那支金簪对准的不是别人,而是她自己,“她是在以自己的命要挟那个侍女。”   “什么?”下属愣住了。   阮庭之却想到什么,立刻变了脸,“走,跟上那辆马车!”   *   暗无天日的地牢,即使两旁点着油灯,光线也还是昏暗的。   阮云舒宽大的衣摆拖曳在地上,她今日仍是一身白色深衣,衣摆拖在地上发出沙沙声响。她知道自己今日不该来,她现在情绪那么糟糕,根本无法用最好的面貌面对阮妤。   可她实在等不了了。   她迫不及待想看到阮妤如今的惨状,只有看她越惨,她这空洞的心才能得到满足。   “夫人,就是这了。”领路的侍从在一间牢房前停下。   阮云舒便看到了阮妤。   不算特别整洁的牢房里只有一盏昏暗的油灯,地上满是昨日特地让人吩咐送进去的老鼠,如今都死了,而她心心念念的那个女人此时端坐在椅子上,一身裹挟风霜的紫衣,不复从前的清艳,略带苍白的脸颊在那昏暗灯火的注视下更显眼下的青黑,是一夜没休息好的模样。   可她睁开眼,看过来的那番风姿却和从前一般无二,依旧是目无下尘,高贵的,清艳的,让人不敢直视的。   也同样让她在那样的目光下如从前一般喘不过来气。   阮云舒不知道为什么,不知道为什么自己都已经做过王妃,礼仪姿态也曾受全长安的贵人称赞,可每每面对阮妤,她却仿佛总是输一头,那种与生俱来的自卑,让她无法控制对阮妤的嫉恨。   从前如此。   如今亦如此。   “开门!”她直视阮妤,冷声发话。   “是!”   牢房被打开,阮云舒缓步进去,她直接坐到了阮妤的对面,却没看她,只是扫了一眼地上的死老鼠,嗤笑一声,“这份礼物,你喜欢吗?”   “不过我没想到你手这么利落,看来还是少了些,不如晚上我让人再送一些进来?”   阮妤没回答阮云舒的话,而是看着她淡淡道:“你还是像从前一样,不敢直视我的眼睛。”见对面端坐的女人豁然抬头,眼中更是迸发出惊人的怒火,她却垂眸,神色从容地给自己倒了一盏茶,慢慢品了一口后才问,“阮云舒,我就这样让你害怕吗?”   阮云舒猛地站起身。   她张口,想反驳阮妤,但想到如今两人的局面,讥嘲又代替了羞恼,她重新坐回去,轻拂衣袖慢条斯理地说,“阮妤,你从前可从来不逞口舌之快。”   以前的阮妤即使被她陷害也跟个哑巴似的,只是目光冷冷地看着他们。   哪像如今——   她忽然笑了起来,快意的,高兴的,“怎么,你是想拖延时间等人来救你?醒醒吧,这里根本没有人会发现,即使被发现,他们也没办法把你和霍青行顺利救出城。你以为我们这半个月在凉州做什么?”   “你输了,输了,输了!”   她一口气说了三次,越说越快意,脸上的笑也越扩越大,到最后竟是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仿佛大仇终于得报。   “我很好奇。”   在那样近若疯癫的笑容下,阮妤只是平静地搁下手中的茶盏,看着阮云舒问,“我就这么让你嫉恨吗?诚然,你的确是因为我的缘故才会落到那样的下场,可如果不是你主动加害祖母,我又岂会向你出手?何况那个时候,你要的名声地位,都有了,而我也如你设想的那般过得十分不痛快。”   “可为什么你还是不满足?”   “为什么?”阮云舒止了笑,她随手揩了下眼角的泪,刚刚还笑声阵阵的人此时又寒下脸,她目光阴沉地看着阮妤,放在膝盖上的手也紧握成拳,带着两世的恨意怒道:“因为你的存在让我像个笑话!”   阮妤蹙眉,不明白她的意思。   “你觉得徐氏疼我宠我,什么都依我,可每次你们发生争执,她事后都会跑到你的院子前流连,我不止一次听她和下人说对不起你,要弥补你!”   听着阮云舒愤怒的声音,阮妤神色微怔。   这是她不知道的事,在她的印象中,徐氏一直是个偏听偏信的女人,无论她说什么,徐氏都不信,只要阮云舒哭几声,就什么都是她的错了。   可也不值得让她改变对徐氏的看法。   如果从一开始,徐氏在知道阮云舒做错事的时候严加看管,好生教养,而不是一味地捧着宠着惯着,那么最后她们也不会变成那样。   “还有呢?”阮妤问她。   “还有——”   “我们的哥哥,你前世弃之如敝履的阮庭之,你知道在你不肯见他的时候,他都做了什么吗?”   阮妤纤指微动,声音忽然低了几分,“什么?”   阮云舒嗤道:“他那会天真的以为我们是好姐妹,你不肯见他也不肯要他的东西,他就把东西都给了我,托我转交给你。”见阮妤柳眉微蹙,她又笑了起来,只是此时这份笑容却不似先前那般快活,“是不是奇怪为什么你什么都没收到。”   “这没什么好奇怪的。”   阮妤看着她,“你心中嫉恨我,自然不会允许我知道这世上还有人关心我。”   “是!”   “我就是嫉恨你!”   阮云舒红着眼咬牙,“凭什么,凭什么他们一个两个都这么疼你,他们一个是我的母亲,一个是从小陪着我长大只疼爱我的哥哥,凭什么要把对我的爱分一半给你!”   她说得歇斯底里,而阮妤却始终目光平静地看着她,只是等她说完才开口,“阮云舒,你不觉得你太贪心了吗?你既不许我占有你亲生母亲的疼爱,也不准我的亲生哥哥关心我,你还真是永远什么都想要,什么都不肯付出啊。”   从前她想过,为什么自己明明输了,可阮云舒还是见不得她好。   如今——   她明白了。   无论她是生是死,她的存在就足以让阮云舒变得疯狂,只要别人多关心她一下,多看她一眼,她就会浑身不自在。   真是可笑,她明明什么都没做,却成了别人的假想敌,更可笑她都不知道那些人曾经关心她,就莫名其妙被阮云舒嫉恨上了。   阮妤伸手,轻抚微褶的衣袖,即使身处下风落于这样的境况也依旧从容不迫,她只是平静地看着阮云舒,问她,“好了,你可以和我说你如今打算对我做什么了。”   阮云舒沉着脸看着她,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质问阮妤,“你为什么还是这么平静?”   她来前设想过许多阮妤如今的情况。   被困了一夜,牢房里又都是老鼠,就连饭菜也都被她弄成畜生吃的,她以为今日会看到一个仓惶的阮妤,她会像她在清水庵时一样,抱着自己的膝盖埋着头,一点风吹草动就胆战心惊,可为什么……为什么她还是这么平静,平静到没有一丝惧意。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还没输?”   阮云舒眼中一片阴鸷,余光瞥见站在外面的侍从,她目光微闪,忽然喊道:“你给我进来!”   侍从一愣,回过头,指着自己的鼻子,讷讷问道:“您喊我?”   “进来!”   侍从不解,但还是奉命走了进来,不等他开口询问,就听到阮云舒说道:“剥了她的衣服,这个女人今天归你了!”   “什么?”侍从呆住了,像是不敢相信一般猛地抬头。   阮云舒却没看他,只是看着阮妤刹那间变化的面孔,那股子快意的情绪终于又回到了她的身上,她偏头朝那个目瞪口呆的侍从笑道:“怎么,不喜欢?你放心,今日这牢房中发生了什么,不会有人传出去的。”   “你……”   她扯唇,“应该很久没有女人了吧。这样一个美人,还是长安城赫赫有名的美人,上一次,都是你赚了。”   本来还有些犹豫的侍从在听到这话后,眼中顿时流露出贪婪之色,昨日刚看到这个女人的时候,他就觉得惊艳,凉州多风沙,女人不仅长得高壮,皮肤也格外粗糙,而这个女人体态修长腰肢纤细,尤其是一张脸更是白皙如上好的羊脂玉,即使一夜未睡也没减少她的风姿,反而更给她添几分病弱美。   心里就像是被人点起了一束火,他不由自主地朝阮妤走去。   可还没走到阮妤身旁,他就被一道清冷的女声刺醒了头脑,“你知道我是谁吗?”   脚步停在原地。   侍从神色讷讷听她说道:“当今云萝郡主是我祖母,宫里的贤妃娘娘,我要叫她一声姑姑,我兄长在禁军做事,豫王和忠义王世子皆是我好友。”   “还有——”   那一个个的头衔直砸得他头脑发昏,心里的潮热早已褪下,一阵凉意从脊背横生,他怕得连手指都在打颤了,此时听到这一句“还有”,竟不由自主喃喃问道:“什,什么?”   “我的未婚夫霍青行是你们王爷都要忌惮的人。”   侍从不知道霍青行是谁,但的确知道在另一处地方还关押着一个人,虽然行动受限,但那边的将士待他十分恭敬,心里后怕,脚步也不自觉往后退去。   “不过一个阶下囚,你居然怕成这样!”阮云舒怫然大怒。   可无论她说什么,侍从都不敢再靠近阮妤了,甚至连阮云舒的话都不听,直接跑到了外头……笑话,这位云夫人不过是王爷后院众多宠妾中的一个,可这对关押的男女,上头吩咐务必不能让他们死了。   要是出了事,他就完了!   “废物!”阮云舒拿起桌上的茶壶就朝外头砸了出去,茶壶破碎,里头的茶水也四溅开来。而她手扶着桌子,不住喘气,尤其是看到对面阮妤依旧是那副不动声色的泰然模样,更是气得咬牙。   “好,好!阮妤,你厉害!”阮云舒死死盯着阮妤,忽然想到什么,神色微动后重新站直身子,忽然低眉俯视她,“你说我要是找几个女人给霍青行,他会怎么做?”   “我记得六月初八是你们要成婚的日子,不过如今这个情况,你们应该还没成婚吧,也不知道那位霍大人能不能抵挡得住美人的诱惑。”   看到阮妤突然沉下的脸色,阮云舒就知道自己赌对了。   真是没想到,前世把霍青行弃之敝履的阮妤,这辈子居然会爱上这个男人,甚至还在她心中占了这么大的位置,仅仅一句话就让她变了脸。   “阮云舒。”   原本搭着眼帘坐着的阮妤终于抬头了。   她看着阮云舒,语气低沉,目光冰冷,“你过线了。”   阮云舒要的就是阮妤生气,她越生气,她越高兴。   正要再说一些刺激阮妤的话,可阮云舒发现自己已经说不出话了,她惊恐地低眉看着,一根断了半截的木簪扎在她的脖子上,她被阮妤揪着衣领,被迫隔着桌子与她面对面。   簪子已经刺破了她的脖子,鲜血流出。   她能听到剧烈的心跳在耳边环绕,还有阮妤沉寂阴冷的声音,“我是不是和你说过不要招惹不该招惹的,你怎么还是学不乖?” 第186章   “你……”   阮云舒不敢置信地看着抵在喉咙处的簪子, 断了一截的木簪,即使比不上金簪银钗锋利,但也足以要了她的命,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鲜血从那纤长细弱的脖颈里冒出, 感受着生命再一次流逝的滋味。   她以为死过一次的自己是不会惧怕死亡的。   可真当死亡来临, 阮云舒发现自己还是会害怕,她脸色煞白, 手脚也在打颤, 要不是被阮妤攥着衣领, 只怕她都要软了膝盖摔倒在地了。   不!   不行!   阮云舒咬紧银牙, 那双幽深漆黑的眼睛依旧死死盯着阮妤,里头充斥着恨意和不服, 双手也紧紧抓着手下的桌沿,即使死,她也绝不向阮妤低头!   绝不!   本来背对着她们的侍从发现里头争吵的声音突然没了,疑惑回头就看到这一幕。   “夫人!”   他神色一变, 立刻拔剑走了进来, 指着阮妤怒斥,“放开夫人!”   阮妤却只是掀起眼帘很淡的瞥了他一眼,他近一步, 她手里的簪子就往阮云舒的细颈里多进一寸, 本来就只剩半截的簪子几乎很快就隐去一半。   原本还能维持镇定的阮云舒脸色胀红, 颈部也骤然绷紧变得红胀起来,她抬手想去拂开阮妤的手, 剧烈的疼痛却麻痹了她的神经,她只能紧握着阮妤的胳膊,嘶哑着嗓音, 目眦欲裂,恨声,“杀了我,你也活不了。”   阮妤低眉看她,声音平平,“不杀了你,我同样活不了,不是吗?”   阮云舒目光微闪。   这是她第二次感受到阮妤对她直白的露出杀意,她看着阮妤,忽然,她回头,朝侍从怒吼道:“杀了她!”   “夫人……”   侍从神色犹豫,他只想救下阮云舒,却没想真的杀了这个女人,上头的吩咐和那个女人先前说的话,他可没忘……要是杀了她,他又岂会有好果子吃?   “杀了她,离开这个地方,我在银记钱庄存了不少钱,印信就在我的荷包里,只要你杀了这个女人,那些钱都归你!”见侍从目光开始变得犹豫起来,她又震声一句,“她若不死,你怎么解释她手里留着的簪子!”   侍从目光陡然大变。   是啊……   这个女人进来的时候,他已经要她交了所有的利器,没想到居然还被她留了一手,要是传出去,他看管不严,同样是个死!这样一想,侍从咬咬牙也不再犹豫,与其事后被问责,倒不如直接杀了这两个女人,然后拿走钱庄的钱逃之夭夭!   反正这位云夫人明显也不想活了。   阮云舒见侍从下定决心,心里也松了口气,她继续紧握着阮妤的胳膊,即使眼睛因为巨大的疼痛而蒙上了一层迷雾,可当看到明显变了脸的阮妤,阮云舒还是没忍住在这暗室之中笑颜如花。   鲜血从雪白的细颈处流下,在那洁白的裙子上绽开艳丽的红花。   而她直视着阮妤笑道:“你说得对,就算你不杀我,我终有一日也会杀了你!”阮云舒能察觉到细颈处传来的痛感,她却不再畏惧,而是明媚笑着,“你看,我们这两个孤魂野鬼本来就不应该活在这个世上,今日——”   “你就和我一起下地狱吧!”   她每说一个字,脸上的笑容就扩散一分,不仅没有再去反抗,反而死死抓着阮妤的手不准她躲闪。   阮妤没想到阮云舒居然疯魔到了这个地步,她原本没想在这个时候杀了阮云舒,而是想借她的手离开这个地方去和霍青行会面。   分开的时间越长,变故就越多。   与其在这坐以待毙,倒不如找到他再想法子联系上徐之恒他们。   阮云舒宁可死也要拉她一起下地狱是她没有想到的,如今,一边是拼死束缚她的阮云舒,一边是越来越近的侍从,阮妤脸上神情不变,脑中思绪却不住转着,距离她和霍青行被关已有两日……徐之恒他们一定早就派人潜伏在城中调查,霍青行那边应该也在想法子接头他们早些时候安置在凉州的人。   即使她等不到这两伙人。   还有——   “你以为你真能逃出去?”眼见长剑朝她劈来,阮妤不曾躲闪,只是冷冷看着侍从说道,“你真当这地牢只有你一个人?”   她看着那扇小窗,天色已从先前的明亮变得昏暗,该是送晚饭的时间了,恰在她这句话说完之后,狭长的地道里响起一阵脚步声,侍从脸色微变,神情又变得犹豫起来。   “废物!”   阮云舒没想到事到如今,这个蠢货还犹犹豫豫,她顾不得自己还被阮妤控制着,费力伸手想去夺剑,阮妤又岂会让她去夺?两人挣扎之下,一道锐利的劲风破开空气穿了过来。   “啪——”   本来还高举着长剑犹豫不决的侍从忽然瞪大眼睛,他仿佛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是疑惑回头,然后看到他的背部插着一支还在颤抖的羽箭,鲜血从背后流出,很快浸染了整个背部,他甚至还没有感觉到疼痛,只是抽搐几下趔趄着往后退去,最终睁着眼睛倒在地上,死了。   “妹妹!”   阮庭之大步跑了进来,他的手里握着刚才射杀侍从的弓弩,弓弦还在颤抖,可见先前用力之大,而他满头大汗,满脸担心,天晓得刚才在看到侍从举起剑时,他的呼吸都屏住了,差一点,就差一点……可在看到地牢中的情形时,他的脸色立刻又变得惨白起来。   脚步僵在原地,他看着两人,满脸不敢置信,喃喃道:“你们……”   紧跟在他身后跑进来的徐氏更是忍不住惊叫一声,等回过神,她立刻跑了过来,手抓着阮妤的胳膊,哭着祈求道:“阿妤,你放了云舒,放了她好不好?等回了长安,我就带她走,再也不会让她出现在你的面前,求求你放了她,好不好?”   女人嗓音沙哑,面容疲惫,尤其因为先前一阵跑动,脖子上本就没好的伤口又流出鲜血,溢红了那块白布。   这不是阮妤第一次听徐氏恳求她放过阮云舒。   那一次,徐氏在茫茫雪地中磕得额头满是鲜血,把那白净的雪都给染红了,她念在徐氏对她十多年的养育之恩,最终还是放了阮云舒,而这一次——   她低眉看着眼前痛哭祈饶的徐氏,还有不远处脸色苍白的阮庭之。   前世的阮妤都做不到彻底漠视一切,更遑论是这一世的她了……她心中的牵绊太多,实在不愿让某些人难过。她低下头,原本紧握木簪的手终于还是松开了,可就在她准备后退的时候,却听到两道惊呼。   “阿妤!”   “妹妹!”   她看到徐氏和阮庭之朝她扑来,余光也看到一阵锐利的金光,是阮云舒不知何时拔下头上的金簪朝她刺来。   “噗——”   金簪刺进肉体,鲜血喷洒在她脸上,阮妤却没有感觉到疼痛,她只是怔楞地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徐氏,然后目光一点点下移,最终看到了阮云舒的金簪扎在她的背部。   阮云舒也愣住了。   她没有想到自己会刺中徐氏,满目震惊地看着自己的手还死死抵在徐氏的背部,等察觉到那温热的鲜血就跟受惊一般,立刻往后倒退,神色呆滞一般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   “唔。”   徐氏闷哼出声,身子趔趄着往前走了两步。   阮妤见她一副要摔倒的模样,终于回过神,她连忙伸手扶住徐氏,两片颤抖的红唇微张,她想开口,想说话,想问她为什么,可喉咙就像是被人扼住了一般。   倒是徐氏看到她无事,惨白的脸上绽开一抹笑,吃吃笑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她的声音虚弱,目光也开始有些涣散了。   “……为什么?”阮妤终于能够出声了,她怔怔看着徐氏,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救她。   徐氏听到这一声疑问,原本涣散的目光倒是变得清醒了几分,她笑道:“你始终是我的女儿。”没了从前佯装出来的剑拔弩张,此时的徐氏看着近在咫尺的阮妤,目光是那样的温柔,她抬手想去轻抚阮妤的脸,但想到什么又按捺住了,只是哑声劝道:“别哭,我没事,不疼的。”   哭?   阮妤一怔,她哭了?她怎么会哭呢?   她抬手覆到自己的脸上,果真摸到了一片水意,长指微颤,瞳孔微缩,她居然……真的哭了,为这个前世她怨了许多年的女人哭了。   “阿妤,就当我求你,不要杀云舒,好不好?”徐氏又在求她了。   阮妤的手还覆在脸上,听到这话,她低头沉默地看着徐氏,眼泪顺着下颌滑落在徐氏的衣服上,很快消失不见,她闭目哑声,刚想应允,便听到一道呢喃的女声率先在地牢中响起,“真好笑。”   是阮云舒在说话。   她起初只是站在一旁,神色呆怔地看着她们,后来不知道怎么了,居然近若癫狂一般笑了起来,“好笑,太好笑了!”   “你以为你是在救我吗!”   她指着徐氏怒道,“她是你的女儿,那我是什么?还有你——”她转身指着阮庭之,“她是你的妹妹,那我是什么!”   “为什么你们要把对我的爱分给她一半!”   “为什么!”   阮庭之何曾见过这样的阮云舒?他目光复杂地看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女人,良久才吐出几个字,“你疯了。”   阮云舒神色一滞,但也只是一会,她又笑了起来,眼泪从她白净的脸上滑落,笑声却越来越刺耳,“是,我疯了,我被你们逼疯了!都是你们,是你们害我变成这样!”她看到地上的剑,突然跑过去弯腰捡了起来,完全不顾那把长剑已被鲜血浸染。   阮庭之只当她是要把剑再次刺向阮妤,立刻变了脸站到阮妤身前拿剑去挡,不想——   阮云舒举起了长剑竟划破了自己纤细的脖颈。   “云舒!”   不敢置信的惊呼在地牢中响起。   ……   “主子。”   萧常萧英还有程远都跟在霍青行的身后。   听到这一声惊呼,众人疾行的脚步都不由自主停顿了一下,纷纷抬头看向站在最前面的霍青行。霍青行一身裹挟风霜的青衣,手里握着的长剑也沾染了鲜血,听到这一声称呼,他亦停下了脚步,却没有回头,只沉声吩咐,“走!”   说着率先寒脸往前走去。   待走到大开的地牢前,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没事,一路高悬的心这才落了下来。   只是扫见地牢中的情形又不由皱了皱眉。   这间地牢的环境实在糟糕。   鲜血四溢,满地死老鼠,还有一个早就死去的男尸。   阮妤和阮庭之怀中各有一人,一个是徐氏,一个是阮云舒……母女俩的情况都不算好,徐氏脖子上的白布被鲜血染红,背部还有一根金簪,阮云舒的情况就更糟糕了。   脖子上还有一根没入一半的木簪,细颈上还有一道明显的剑伤。   “去找大夫。”他吩咐一句,听萧常应声离开,刚想进去,低头一扫手上的剑,看到上头的鲜血又皱了眉,随手把剑抛到一旁,这才重新抬脚走了进去。   阮妤没有看见霍青行的到来,可以说,满屋子的人都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到来。   阮庭之拿着袖子死死捂住阮云舒不住迸发鲜血的脖子,他的手在发抖,两片嘴唇也在不住打颤,从前在战场见惯生死也无惧生死的青年将军此时看着阮云舒却红了眼,“为什么,云舒,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本来躺在阮妤怀里的徐氏也挣扎着朝她爬去。   她满面泪水,同样不解,“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   阮妤没过去,她蹲在原地,两只手悬空,依旧保持着先前抱着徐氏的姿势,目光却越过他人落在阮云舒的身上,看着那个女人不住吐着鲜血,气息也变得越来越微弱,可她的目光却始终盯着她。   依旧是满怀恨意的,不甘的目光。   此时的阮云舒已经说不出话了,可当她看过去的时候,能够看到她轻启红唇,徐氏和阮庭之都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在问她要什么。   阮妤却看懂了,她在说——   “我没输。”   看到她翘起的那抹红唇,阮妤长睫猛地一颤,对视一会后,她抿唇垂眸,收回手想起身,两只腿却早就麻了,她挣扎许久都起不来,刚想破罐子破摔直接就地一躺,身子却被人扶住了。   闻到那股熟悉的竹香。   阮妤似是还没有反应过来,她僵着脖子回头,待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看到他眼中的关切,忽然潸然泪下,她什么都没说,只是疲惫地把脸埋进他的怀里,泪流满面,依旧无声。 第187章   位于凉州的一处民宅。   不算明亮的屋中, 霍青行坐在床边,低着头,小心翼翼握着一方帕子擦拭阮妤的手,那双从前白净柔软的手如今满是鲜血, 都是从阮云舒和徐氏身上带过来的。   鲜血染红了帕子, 也弄脏了清水。   即使擦干净,那只手也不复从前的白嫩, 木簪粗糙, 阮妤虽然伤了阮云舒, 自己却也没讨到什么好, 此时那手指上布满着细碎的痕迹,斑驳不堪, 他微拧长眉,拿过一旁的膏药,放轻动作替她抹药。   刚抹好,门就被人敲响了。   许是知道阮妤还没醒, 那敲门的声音放得很轻, 霍青行把阮妤的手重新放进被子,又替她掖好被子才起身去开门。   门外站着萧常等人,见他出来立刻拱手。   萧英看了一眼他的身后, 压着嗓音, 蹙眉问, “夫人醒了吗?”   霍青行摇头,“还没。”多日不曾歇息好, 他的声音早就哑了,听着外头传来的沉重脚步声和兵甲声,又沉默抿唇。   早在两刻钟前, 徐之恒率领黑甲军攻进凉州,打了晋王一个措手不及,可晋王早在半个月前就已在城中屯好兵,虽然事先没有防备,但也立刻反应过来,两军已经对上了。   “外头形式如何?”霍青行问。   “徐世子手握捉拿晋王的圣旨,城中已有不少将士缴械投降,只有晁建带领的五千兵马还誓死保护晋王。”萧常简言意骇把外头的情况交待一遍,又扫了一眼隔壁的屋子,低语,“徐世子那边遣人来传话,请阮将军过去,可……”   可现在谁敢去喊阮庭之?   他们是半个时辰前移到这间民宅的,请了大夫给晕倒的三人诊治,夫人没事,只是心力交瘁才会晕倒,休息会就好了,那位阮夫人虽然两处受伤,但到底没伤到命脉,休养一阵子也无大碍,唯独那位阮小姐……是下定主意寻死的。   簪子没有要了她的命,可那道剑伤,即使华佗在世也难救她。   两刻钟前,大夫摇头从房中出来,报了死讯,阮将军当即瘫坐在地,要不是主子过去把他强硬拖到房中,估计他还要在院中一直坐着。   “我去吧,让他好好休息。”霍青行发了话。   程远等人立刻皱眉,萧常更是直言道:“您也许久没有休息过了,何况晁建带领的不过区区五千兵马,徐世子一个人也能应付,您从前又没上过战场,何必亲自过去?您若不放心,我去便是。”   霍青行身上还是来时那一身青衣,他一直都没来得及更换,满身风霜,神情也有些疲惫,可他的态度却十分坚决。   目光越过围墙,霍青行沉声,“我该去。”不是我要去,而是我该去。   这一场战争说到底也是源于他和他的生母,无论如何,他都该亲自去一趟,断然没有旁人在外头浴血奋战,而他在这坐享其成的道理。   唯独担心阮妤。   他回头,看那陋室昏灯,女人依旧枕榻而眠,未被吵醒。松气之余,低声吩咐,“你们留在这照顾好他们。”又叮嘱萧英,“你去里头守着,她若醒来,只说我很快就回来。”   他性子温和,平日没有一点架子,十分好说话,可但凡下定主意,除了阮妤还真没有人能改变他的决定,如今阮妤尚未醒来,萧常等人即使不愿也只能答应。   只萧常又添了一句,“我陪您去。”   霍青行皱眉,刚要开口,萧常就咧嘴一笑,一副不羁模样,“属下改不了您的决定,您也没办法让属下安生待在这里,这里有萧英、程远还有其他兄弟,可您身边却没人。”   “若夫人醒来,知晓您一个人出去,肯定也不会安心。”   霍青行看着他,见他眉眼之间俱是坚决,知道即使不让他去,回头萧常也会偷偷跟上来,只能答应,“……走吧。”他又看了一眼屋中的阮妤,而后一言不发,抬脚往外走去。   ……   凉州城内差不多已经算是安定下来了。   半刻钟前,晁建大军不敌黑甲军已带着晋王弃城而逃,此时凉州大小街巷都被黑甲军包围,霍青行手握令牌,问了徐之恒所在的地方,便和萧常各寻一骑朝凉州城十里外而去。   望不到尽头的戈壁荒漠,两军于数丈之外分庭抗之,一边是徐之恒率领的黑甲军,他在大军之前,也是一身黑甲,踞高马,握红缨银枪,此时正神色淡漠地望着不远处,听到身后动静,他偏头一看,待瞧见霍青行的身影,微微蹙眉,“你怎么来了?”   李璋就在他身边,听到这句熟稔的询问也侧头看去,瞧见霍青行,目光却有些躲闪,不似从前那么自然,但还是朝他一颌首,喊了一声,“明光。”   他是在徐之恒和霍青行离开长安的时候才知道此事的,不顾旁人阻拦,领着亲卫赶赴凉州,终于在今日联系上了徐之恒的队伍。   纵使他如今还无法跟明光坦然相处。   但明光是他的好友,对他更有救命之恩,他不可能在知晓之后还坐视不管。   霍青行没想到李璋也在,还在最前面,长眉微皱,担心他出事,但也知晓以他的脾性,既然来了就绝不可能躲到人群里去,只能把担忧压到心里,驱马到两人身旁,各打了个招呼后说了个大概,然后便望向不远处。   相比徐之恒这里的从容。   对面晁建带领的大军就真的落魄多了。   他们都是得到消息后逃出来的,有些人连盔甲都来不及穿上,一群人以围圈的方式把晋王包围在其中,不少人身上都流着鲜血。   看不到晁建和晋王,应该是在最里面。   “找副盔甲给他。”徐之恒猜到霍青行为什么来,没有让他离开,只跟身后一个将士发话。   听人应声退下,又朝身边看了一眼,将士明白他的意思,往那边喊道:“降者生,战者死!现在缴械投降,还能留你们一命!”   “混账!”   晁建见身边将士竟真的犹豫起来,怫然大怒,“你们真以为他们能放了你们!乱臣贼子,焉有活命的道理!不如随我杀了这群人,再领兵北上,扶持殿下登基,届时荣华富贵,数之不尽!”   他气喘如牛,脸上身上都是鲜血,就连握着长剑的手也在微微发抖。   左胳膊处一道破开盔甲的剑伤是之前护送晋王离城时被徐之恒所伤,他的手臂至今还有些发麻,手中的重剑几乎抬不起来,他只能死咬着牙,把长剑横放马背,以此抵消一些力气,也不至于让旁人发现自己的异样。   “可我们就这些人,如何能护送殿下北上?”   “即使侥幸赢了,可从凉州至长安还有几百里,路过那么州府,我们这点兵马怎么够?”   “而且——”一些将士对视一眼,声音更轻了,“我们也不想当乱臣贼子。”   他们之中许多人至今都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前阵子,晋王忽然屯兵于凉州,前几日,又有从长安来的人拿来圣旨,可圣旨上说了什么,他们根本不知。   今夜他们都还没反应过来,城门突然被破,紧跟着是一群以前从未见过的将领闯进凉州。   都穿着黑色轻甲,骑西域宝马,手中的弓弩长剑也要比他们锋利许多……如从天而降的神兵,有的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当场拿下,而他们虽然逃离了凉州,但身后是紧追不放的黑甲军,前方是望不到头的沙漠,此地马儿难行,还有许多流沙,若是一不小心踩进流沙坑中,他们照样活不了。   “我们是大魏的将士,不是大魏的贼子,若我们出事,我们的家人怎么办!我,我不要做贼子!我,我要活!”说话的是一个年轻将士,他脸上都是鲜血,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此时苍白着一张脸往外驱马,俨然是一副要投降的模样。   可还不等他驱马离开几步,就察觉到背部传来剧烈的疼痛。   他看到身边那些人惊恐到不敢置信的眼神,而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回头一探究竟,就从马上摔了下去。   晁建收回长剑,鲜血从尖端滴答滴答落下,他寒着一张脸扫向四周,沉声,“谁敢做逃兵,下场就和他一样!”   四周将士不由打了个寒噤,却也真的不敢再往外撤逃,只是看着晁建和晋王的目光也不似原先那般忠诚,而是带着惧怕。   “殿下,请您先率领其余兵马朝贺兰山去,那里易守难攻,他们绝对攻不上来!”晁建冲李泓说道。   “你呢?”   “属下留两千人为您殿后!”晁建此人凶狠嗜杀,军中将士尊他却无法敬他,加上他脸上还有一条刀疤,看着十分不好惹,可看到李泓望过来的目光,他咧嘴一笑,竟安慰起人,“您放心,属下绝不会让那些逆臣贼子伤了您!”   李泓沉默看他。   半晌,他低头,“算了。”   他说。   风沙太大,晁建没听清,又问了一句,“您说什么?”   “我说——”李泓仰头看着头顶的天空,北境的夜,没有长安那些高楼遮挡,是那样的辽阔和明亮,可他在凉州这一年多,日日想着怎么回长安,何曾有闲心望一下头顶的天空。   如今倒是终于有机会了。   他一笑,接着说完之前的话,“算了。”   “殿下!”   李泓却没管他话中的不忿,只仰头看着星空笑道:“你看,这夜色多好看。”   “殿下……”晁建皱眉,竭力劝道,“我们还有希望!”   “你扛不住,我也活不了。”李泓依旧仰着头,身上紫衣猎猎作响,而他看着璀璨星河嗤笑一声,“那个男人根本没想让我活。”   他这一生,从出生便无亲母,卫氏待他看似宽厚实则却无人情,于她而言,他只是她棋盘上的一粒棋子,有用则留,无用便抛。   至于李绍——   一个凉薄的君王,又岂能向他祈求普通人家的父子情分?   李璋倒是不错。   可那也仅限于幼时。   在还没设想那个位置的时候,他们兄弟之间的确有些情分,可在李绍如作壁上观放任的争斗之下,他们之间的情谊也早就没了。   唯一还算不错的,竟只有一个晁建。   他收回目光,看向身边的晁建,“怕吗?”   晁建沉默回望,须臾,摇头,只握紧手中的长剑,“士为知己者死,殿下是属下的知己,属下不怕!”   李泓便笑了。   将死之前,能有心甘情愿为自己死的人,总算也不枉活了这一场。   他低眉抬手抚了下自己的衣摆,即使那一身紫衣上已沾满鲜血和尘土,可通身天潢贵胄的气势依旧一览无遗,等再抬头的时候,脸上便只余冰霜。   他不后悔走到这一步。   胜者王,败者死,他要的从来不是只做一个闲散王爷那么简单,即使没有这一次,他也会想尽法子走到那个位置——   如今输了,他无悔。   不过——   他也不会让那些人这么好受。   “让开!”   衣袂飘飘,众将士对视一眼,一点点往外撤开。   原本圆形的包围阵仗朝两边散开,李泓手握缰绳,驱马向前,他的目光从徐之恒、李璋身上越过,最后停留在了一个青衣男人的身上。   两日时间,他还没来得及去见霍青行,但看到那双与他极为相似的眼睛,他就知道此人是谁了。   “大哥!”   李璋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朝李泓喊道:“你投降吧,只要你领兵投降,我们不会伤害你的。”   李泓这才把目光看向李璋,少年脸上满是真挚和焦急。   还是那么天真。   他信李璋此时所言,却不信远在长安的那个男人,即使他认输投降,也会死,何况这样的投降,也不是他要的结局!即使死,他也要壮烈的死,而不是向这些远不如他的人俯首称臣。   “你喊错了。”   他开口,嗤声,“你的大哥可不是我。”   这一句话在场没多少人听懂,可除了霍青行和徐之恒之外,萧常等人脸色俱是一变,萧常更是握紧手中的弓弩,打算在李泓说出那个秘密之前,杀了他。   可李泓却没再往下说,他只是披着满身星河,看着神色微变的李璋说道:“你不会真以为没了我,你就能坐上那个位置吧?李璋,今日他能为了这个人做到这个地步,焉知来日你不会沦落到与我一样的下场!”   这话说完,就连徐之恒和霍青行的神色都变了。   霍青行抿唇不语,黑沉的目光隔着几丈看着这位第一次见面的晋王身上。   徐之恒也已举起弓弩。   就在此时,一支羽箭率先向李璋射去,是晁建突然发难。   “殿下!”   众人惊呼。   李璋看到那支向自己射过来的羽箭愣住了,那支箭的速度太快,快到他甚至忘记去躲。   “铮”的一声,羽箭破开盔甲刺入胸腔,李璋却没有感觉到疼痛,他愣愣地看着挡在身前的霍青行,直到听到身旁传来的惊呼才回过神。   空气中传来浓郁的血腥味。   萧常看到霍青行背上的箭,当即红了眼,他举起手中的弓弩跟疯了似的一支跟着一支朝晋王射去,同时,徐之恒也沉下脸举起弓弩。   “噗——”   晋王连中几箭,当即吐血,晁建震呼想去扶她,可紧随其后的漫天羽箭也刺中了他,他的手还高高抬着,却碰不到李泓的衣袖,只能眼睁睁看着李泓从马上坠下。   而他紧随其后,目眦欲裂。   “主子!”   萧常见李泓倒下,顾不得旁人,立刻翻身下马向霍青行跑去。   而李璋,他已经看不到别人了,他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只是看着身前的霍青行,看着他没有一丝血色的脸,看着他眼帘一点点合起来,然后看着他仿佛体力不支一般向前倒去。   “明光!”   他终于回过神,连忙伸手扶住他,身下马儿不安踱步,而他死死抱着霍青行的双臂,红了眼,“你为什么……” 第188章   阮妤浑身酸痛从床上醒来, 她睁开眼,看着头顶陌生的环境,有些愕然。   她记得自己在地牢中看见霍青行后就撑不住晕了过去,如今应该是程远他们在凉州落脚的地方?几日不曾歇好, 虽然刚刚也只是囫囵睡了几刻钟, 但连日来的疲惫终于好了许多,阮妤一边揉着太阳穴, 一边坐起身, 刚要喊人, 门就被人推开了。   萧英从外头进来, 她仍是旧时打扮,紫色劲服, 同色抹额,高马尾,从来不苟言笑的她,此时看到靠坐在床头, 手撑着太阳穴慢慢揉着的阮妤, 竟忍不住激动道:“您醒了!”   她大步朝阮妤走去,神色着急,“您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阮妤看到她, 笑着摇了摇头, “没。”她放下撑揉太阳穴的手, 平铺于锦被之上,又扫了眼四周, 问她,“霍青行呢?”   刚醒来,她的声音有些哑。   萧英给她倒了一盏热茶, 答道:“晋王出逃,主子去找徐世子他们了。”见阮妤皱了眉,知她担心,忙又跟着一句,“您放心,萧常也在。”   阮妤怎么可能放心。   霍青行根本就没上过战场,不知道战场有多凶险,就算有萧常在一旁看着,可两军交战,哪里能顾得上那么多?可她终究什么都没说,只是轻轻抿起红唇。   她清楚霍青行为什么去。   他心里觉得这场战役是因为他和丹阳郡主才会发生,所以即使再危险也会过去,而不是待在这一方天地,任由他人耗尽心力来保护他们。   他一直都是这样的人,遇到危险从不退缩,而是想法子去面对去解决。   轻轻叹了一声,阮妤没说话,只低头喝了一口茶,待喉咙逐渐润了,才又问,“哥哥……他们怎么样?”这一句他们自然包含了徐氏和阮云舒。   萧英闻言倒是沉默一瞬才低声说,“阮夫人没事,阮将军把自己关在房里。”   “怎么回事?”阮妤皱眉,似想到什么,她原本搭在杯盏上的手无意识握紧,沉寂了一会才低声问,“阮云舒死了?”能让哥哥如此失魂落魄的除了这个,她也想不到别的了。   “是。”   萧英对阮云舒的死没什么感觉,就算她不自刎,连累主子和夫人至此,她和萧常也不会放过她,可阮云舒死前曾和夫人有过争斗,她如今蹙眉也是担心她的死会影响他们兄妹的关系。   正想出言劝下,可她一贯是个不会说话的,红唇一张一合好几下还是什么话都吐不出,这会倒是希望萧常在这了,他天生一张能言善道的嘴,肯定知道怎么劝夫人。   屋子里安静了好一会,萧英还没想出法子,阮妤却忽然搁下茶盏站起身,“……我去看下哥哥。”   她身上的衣裳早在先前就已被萧英换了,干干净净的,就是身子还有些虚,趿着鞋子站起来的时候差点没摔倒。   “没事吧。”萧英扶住她。   “没。”阮妤摇了摇头,握着她的胳膊,“走吧。”   阮庭之就在隔壁房间。   相比阮云舒的死会不会影响他们兄妹的关系,阮妤更担心他的身体,她对阮云舒的死并没有那么所谓,可对哥哥而言,阮云舒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妹妹,即使这个妹妹最后让他觉得陌生,觉得离谱,可亲眼看着她死在他的怀中,终是一件让他无法释怀的事。   走到门前,阮妤抬手刚要敲门,门就被打开了,穿着一身盔甲手握长剑的阮庭之就在门后。   兄妹俩迎面看到彼此,都愣了下。   最后还是阮妤先反应过来,看着他的装扮,皱了皱眉,“哥哥这是?”   阮庭之回过神解释一句,“晋王还没被捉拿,我得去帮世子他们。”看她一身朴素青衣,脸色也苍白,又皱眉道:“你身体还没好,快去休息。”   说着便亲自扶住阮妤的胳膊往隔壁房间走。   阮妤听话的由他领着她过去,边走边说,“霍青行之前已经去了。”   “那我也该去,而且霍哑巴一介文生在战场能抵什么用?”   他语气如常,仿佛先前那个瘫软在地上失魂落魄的阮庭之是众人瞧错了,可阮妤见他这般,心中却更加担心,她宁可哥哥都发作出来,哭一场嚎一场,也好过如今这样。   阮庭之看见了她眼中的担心,他停下脚步,低眉看她,“阿妤,我没事。我也没怪你。”他的确接受不了云舒的死,但他不会怪阿妤。   他有眼睛,会看……   地牢里的死老鼠,拿着长剑的侍从,如果不是他去的及时,今日还不一定会是谁死。他不清楚她们两人之间究竟有什么恩怨,居然到了这样不死不休的地步。   他知道——   他若问,阿妤必定会告诉他,可他不想再问了。   他已经没了一个妹妹,不想让另一个也伤心难过。   阮庭之看着阮妤扯唇,露了一个并不算好看的宽慰笑容,而后抚着她的头说道:“乖乖待在这,哥哥去把霍哑巴给你带回来。”他没忘记自己来凉州是为了什么。   他承诺过要平安带回他们。   如今云舒已经没了,他不能再让阿妤和霍哑巴出事了。   阮妤仰头看着眼前的青年,烛火晃动,青年的面貌有些半暗不明,可那眼中的宽慰和关切是那样的真实,她忽然想起在地牢时阮云舒和她说的那些话,那个前世被她忽略却始终记着她的阮庭之,忽然有些哽咽,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勉强扬起一个笑,轻轻应道:“……好。”可不等青年转身离开,外头就跌跌撞撞跑来一个人,是程远。   他边跑边气喘吁吁地说,“夫人,主子,主子他出事了!”   夜风呼啸,烛火晃动,阮妤豁然回来,那张才勉强扬起一点笑意的脸在这半明半暗的烛火照映下,在看到霍青行被人背进来时闭目苍白的模样,忽然变得惨白不已。   ……   随行的军医已经来了,这会正在屋中替霍青行诊治,屋门紧闭,阮妤紧抿着红唇望着里头,可那覆着白纸的屋中,除了一直晃动的烛火,什么都看不到。   李璋就站在她身边,低着头,握着剑,满面愧容,“明光是为了救我才变成这样,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明光不会出事。”   他像一只被人遗弃的小狗,就连一向挺拔的身形都弯了。   心中又痛又悔。   他到底是着了什么魔!   身世的事,根本不是明光能选择的,可他竟因为这个与明光离心……甚至还在李泓明显的离间之下,恍了神。如果那个时候他没有恍神,晁建那一箭根本没办法射中他,明光也不至于为了救他而出事!   双手紧攥成拳。   巨大的懊悔充斥在她的心里,李璋红着眼,哽咽道:“……表姐,你打我骂我吧。”   他希望阮妤能冲他发一顿脾气,揍他骂他都可以。   可阮妤什么都没说。   她只是沉默地望着那一直紧闭的屋中。   只要想到刚刚霍青行满身是血回来的样子,她就没办法不怪李璋,她知道在这件事情中,李璋并没有过错,甚至他千里迢迢赶到凉州也是想救他们,可如果不是他心中早就种下了怀疑霍青行的种子,又岂会被李泓三言两语说动?以至于在那样的危险关头,出了这样大的纰漏!   她不说话,其余人更加不会说话。   此时站在这个院子的几乎都是霍青行的人,他们才不管李璋是什么身份,要不是知道主子和这位豫王殿下关系一向要好,他们早就忍不住了,可即使忍着,也有不少人红着眼死死盯着李璋。   门开了。   大夫走了出来。   原本沉默不语的一群人纷纷上前。   “大夫,怎么样?”说话的不是阮妤,而是萧常。   阮妤张了嘴,声音却发不出,像是在那一息之间失了声,可她的目光始终放在大夫身上,袖子里藏着的两只手也紧紧攥着,以此支撑自己站稳。   “还好他穿了盔甲,伤口也避开了要害,要不然再偏一点,大罗神仙也难救他。”   知道霍青行没事,一伙人都松了口气,阮妤更是卸了一身的紧张,她抬脚想进去,脚步却趔趄一下,萧英连忙扶住她,阮妤却摆手,哑声说,“没事,你们去准备药,我进去看看他。”   李璋也想进去,却被徐之恒拦了,他回头,“表哥?”   “让他们说说话吧。”徐之恒看了一眼屋中,没有松开握着李璋的手。   李璋轻轻抿唇,他知道自己此时进去只会招人烦,只能沉默地点点头。   院子里的人很快就散开了,萧常等人,有些去买药,有些去烧水,而李璋在原地伫立许久,最终低下头垮着肩往旁边走,直到走到一个无人的阴影处才坐下,他双手抱腿,脸埋在膝盖里,听到旁边的动静也没抬头,只是瓮声瓮气问:“表哥,你是不是也在怪我?”   徐之恒没说话,他把剑横在腿上,下巴微抬仰望星空,很久才开口,却是不答反问,“你现在是怎么想的?”   李璋抬头,夜色下他的眼睛被雾气遮掩,“什么?”   “霍青行。”   徐之恒看着他,“你现在是怎么想的?”   李璋和他对视良久,收回目光,继续抱着腿坐着,很久才哑声说,“刚知道明光是父皇的孩子时,我有些不敢置信,我不明白明光怎么突然就成了父皇的孩子。后来我发现每当他进宫,父皇表面上不说,实际心情都会好上许多,也许他和明光都没有发现,他每次看着明光时的眼神很柔和。”   “我从来不知道,原来我的父皇,原来那位英明的大魏君主也有这样柔和的时候。”   那是他从来不曾享受过的温柔。   “我知道这一切和明光都没有关系,母妃说他比我可怜多了,可……”抱着腿的手指忽然无意识抓紧,李璋苦闷道:“可我就是忍不住去嫉妒。”   “这一段时间,我总是躲着明光,明知道他有话想和我说,可我始终不敢见他。”   “我怕看到他的时候,我这颗丑陋的内心就再也藏不住了,我怕我们真的会做不了朋友。”   “可知道他出事,我还是会紧张会担心。”   所以他不远万里赶到凉州。   他也觉得自己很奇怪,知道明光出事,他会担心,看到明光,他又忍不住躲避和嫉妒。   “你想做皇帝吗?”   这是徐之恒前世绝对不会问的话,他从小的教养和二十年来的规矩都不会允许自己问出这样的话,所以李璋也愣住了,他呆呆地看着夜色下的徐之恒,看着他沉寂的眼睛,好一会才喃喃道:“……我不知道。”   “从小到大,无论是那些大臣还是大……李泓,他们好像都认为我生来就是要竞争储君位置的。”   “无论我做什么,好像都是为了当上储君。”   “他们觉得我读书学骑射都是为了讨父皇开心,可我……明明是自己喜欢。”   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什么都没做,李泓把他当成了假想敌,而那些大臣,拥护李泓的天天祈祷着他出事,拥护他的又把当上储君当做他的人生目标。   有时候他都觉得自己生来可能就是要去竞争那个位置。   可当皇帝好吗?   他没觉得有多好,坐拥天下享万民跪拜,拥有的也不过是无边孤独罢了。   “景舟,如果你根本不想当皇帝,那你为什么会被李泓的话离间?为什么不喜欢霍青行?”徐之恒三问。   李璋一愣,为什么?   他张口想说明光对于父皇而言是不同的,可那种不同也只是一种静悄悄的注视罢了,根本无法让旁人知晓。相比明光,他能光明正大的喊父皇,和父皇一起用膳,理所当然的在围猎的时候站在他的身边……   所以,他为什么要嫉妒?   李璋呆住了,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嫉妒毫无缘由,所以他就是为了这一点点小事,居然埋怨了曾经救过他的明光?以至于如今再次连累他受伤……   “好好想想你要什么。”徐之恒拍了拍他的肩膀就站起身。   他还有许多事要处理,晋王和晁建已死,那五千兵马有的死,有的被关押,还有凉州城内的慌乱也得他去平定。   “表哥。”   身后传来李璋的声音。   徐之恒脚步一顿,他回头,看着依旧坐在原地的李璋,轻轻嗯了一声。   漆黑夜色下,少年的目光从最初的闪烁变得坚定,他双手紧握置于膝上,看着徐之恒说,“我不知道我要什么,可我知道……即使父皇真的想把皇位给明光,我也不会说什么。”   “相对那个冷冰冰的位置,我更想要一个朋友,一个……兄弟。”   *   十日后。   霍青行和阮妤踏上了回长安的马车。   早在十日前的那个晚上,霍青行就醒来了,可他到底受了箭伤,不好贸然移动,他们就没立刻走。徐之恒和李璋也没走,徐之恒要处理凉州和黑甲军的事,李璋就单纯只是想……弥补对霍青行的亏欠了。   在凉州的这阵子,李璋几乎每天都往霍青行的房间跑,端茶送水,伏小做低,直接把萧常等人的活都给抢了。   就算阮妤冷着他,他也不气,每日嫂嫂嫂嫂喊个不停。   ……   这会李璋和徐之恒在队伍最前面,马车里,大伤初愈的霍青行看了一眼身边依旧抿着唇不说话的阮妤,笑着握住她的手,柔声问,“还在生景舟的气?”   阮妤瞥他一眼,幽幽道:“我哪敢呢。”   头几日她对李璋心中有气,自然不待见他,即使允许李璋进霍青行的房间,她也从不搭理他,这样的结果就是霍青行在人前给足了她脸面,等李璋垂头丧气走后,他便开始与她讲道理,说不是李璋的错,让她别怪李璋。   后头几日——   她不给人脸色看了,霍青行也主动和李璋说话了,李璋就更加不肯离开了,从以前一天来三次,到后来几乎除了霍青行睡的时候都待在屋中,弄得她跟霍青行都没有单独相处的时间了。   刚刚要不是她直接臭了脸,估计李璋还要跟着他们上马车。   以前她担心李璋疑心霍青行,以后两人在朝中要针锋相对,如今她不担心这个了,她只担心以后就算她跟霍青行成亲了,李璋也还要霸占他们的时间。   她在霍青行面前一向是没掩藏的。   心里想什么,脸上就全都露了出来,霍青行见她一脸吃醋的模样,笑得眉眼都变得明媚了几分,抬手揉了揉她的头,“等回去,我们挑个吉日成婚吧。”   这是他早就想做的事了。   看着他明媚的笑眸,阮妤心里蓦地一软,也顾不上吃那等子干醋,主动握住他的手,笑着轻轻“嗯”了一声。   他们来的时候是烈焰夏日。   那个时候,他们不知道自己会面临什么,只瞧着路上的风景从繁华到落寞,就连心情也变得越来越糟糕,如今看着车窗外的戈壁黄沙,阮妤忽然觉得这最北边的风景也没那么糟糕,还有些她从前不曾见过的雄伟壮观。   或许是心情放松了。   回去的这十多日,她一路权当赏景游玩了,只偶尔也会问下徐氏如何。   在凉州的那十日,除了霍青行需要休养生息,徐氏也一样……没了女儿又受了伤,阮妤那次看她,发现她从前那一头最受人夸赞的黑发都露了白。   她没去徐氏面前转悠。   以前是心里对她有怨,不肯见她,如今……有了阮云舒这层关系,徐氏就算不怨她,也过不去自己心里的那关继续对她好。   可惜吗?   阮妤不知道,只是有时候看着徐氏的马车,她会莫名的恍然。   霍青行帮她给徐氏找了个丫鬟,一路伺候她。   阮云舒的尸身没带回来,而是葬在了凉州,连带着她们之间的那些仇恨恩怨也都葬在了那黄沙之下。她的死讯肯定是瞒不住爹娘的,可他们也不想让爹娘知晓阮云舒是怎么死的,死前又都做了什么……晋王已被钉上“反贼判臣”的称号,与他扯在一起,阮云舒只会受万人唾骂,让她干干净净的死去,是徐氏和阮庭之向豫王祈求来的结果。   豫王问了他们的意思,他们也点了头。   就这样过了十数日,阮妤一行人终于抵达长安,那是一个极好的晴日,天空湛蓝,万里无云,阮妤掀开车帘,看到不远处的城门口站着许多人。   爹娘还有如想、谭柔小善连带着阮靖驰都在城门口等他们。   看到他们。   阮妤脸上也终于扬起了一抹轻松灿烂的笑容。 第189章   他们离开的这阵子。   长安也变了天, 先是仅剩一双兄妹的卫府不知道为何被人抄了家,然后是宫里那位六宫之主也被贬为庶人关进了冷宫,如今后宫已由贤妃掌管,朝堂上的官员都在说——   这次豫王平定反贼有功, 贤妃虽无封后却也有了管理六宫的权力, 只怕这储君的位置不日就要定下来了。   就算不想定也没法子了。   他们大魏总共也就两位皇子,如今一个死了, 自然只能由另一个来当。   有人喜也有人忧, 以前晋王那派的党羽自然不希望李璋成为储君, 每日希冀着李绍再搞出几个孩子出来, 可以和李璋抗衡,毕竟他们有眼线表示之前李绍收用了一些宫女, 可他们的希冀还没持续几天就听说那些宫女全都死了,就连那个一向受宠的观山真人也不知道怎么得罪了李绍居然被杀了。   听说他死的那日,冷宫里那位被关了十多年的庶人卫氏也死了,连带着前任皇后一道死于一场大火。   有宫人说那夜火势很大, 那位早就疯癫了的卫氏一直在火中大笑, 还死死拉着前任皇后的手,不准她离开,以至于姐妹俩最后都死于火中。   还有人说。   大火前, 贤妃曾去过。   只是做了什么, 说了什么, 众人却都不知道。   ……   时光就如白驹过隙。   很快就到了八月,距离他们从凉州回来也有两个月了。   阮妤和霍青行这阵子也很是忙碌, 霍青行前阵子已官拜侍讲学士,虽还是个从五品的小官,但比起从前还是好了不少, 如今他已不必事事亲力亲为,还有管辖的人了,只他务实,许多事不喜欢假手于人,这阵子还是在继续在忙他离开长安前的活。   而阮妤除了忙酒楼的事,还得处理喜帖的事。   她跟霍青行的日子已经重新定下来了,九月十八,也就一个月的时间了,之前的一些朋友自然得重新请,许意蕊、岳青霓是肯定要请的,还有杜南絮。   她已经和应天晖成婚了。   原本六月那次就要来,谁想到被诊出有一个月的身子了,这长路迢迢,别说应天晖不放心,就连阮妤也怕马车颠簸回头出事,在杜南絮写信说明情况后立刻给人去信让她好好养身子,等日后得空再见。   这次婚期定到九月,她过了前三月,倒是没什么大碍了。   还有高嘉月——   阮妤跟这位永平郡主虽然没什么太多的情分,但近来回想前事,总记得前世她明责暗帮的情形,便也给人送了一封帖子,至于来不来便是她的事了。   庄星晚那边,阮妤也写了信过去。   至于阮家的那些亲戚,都由爹娘计划请哪些,阮妤没管。   霍家的那些……   阮妤先前问过霍青行和霍如想,兄妹俩都没有特别想请的人,阮妤实在不待见季家那一家子,便也乐得轻松。   就这样。   忙着忙着,没多久就到了九月,距离她跟霍青行成亲没两日了。   霍青行近来也已休了假,陪着她接待客人。   先来的是阮家的亲戚,阮妤早前就已经包下一间客栈供他们居住,应天晖和杜南絮也没有掐着日子来,而是早了两日到,已经怀有五个月身孕的杜南絮即使穿着一身鹅黄色的大袖衫,也遮不住她明显隆起的身形。   相比从前那个端庄又恪守规矩的元夫人,如今怀了身孕的杜南絮不仅没有折损容貌,还比从前多了一些瞧不见的娇俏。   阮妤和霍青行是去城门口接他们的。   他们先到。   也不知道哪辆马车是他们的,正翘首盼着,便见一辆马车朝他们这边驶来,杜南絮更是直接掀起车帘探出头朝她打招呼,“阿妤!”   阮妤看到她的脸,眼睛立刻一亮,忙拉着霍青行上前。   马车停下,她看到杜南絮气得扭过头,没多久,里头就传来她的声音,“应天晖,你干什么扯我袖子!你没看到我跟阿妤打招呼呢!”   应天晖好脾气劝着,“你还怀着身孕,别那么激动,等马车停下你们再好好叙旧。”   杜南絮哼一声,“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不知道吗?哎呀,你让开点,别挡着我去见阿妤!”马车一阵颠簸,杜南絮掀起车帘探出身子,看到站在马车旁的阮妤和霍青行,她脸上的笑变得更加明媚了,刚要下马车就被应天晖打横抱住了。   众目睽睽之下被人抱住,尤其是看到阮妤惊讶的目光,她的脸当即就红了,一边捶人胸一边说,“你,你做什么!快放我下来!”   应天晖却没放,直接把人抱着下了马车,才松手让她站稳。   杜南絮气得不行,腮帮子鼓鼓的,但又碍着这里人多,只能瞪了他一眼,然后立刻上前挽住阮妤的手,“阿妤,我们走,别理他们!”   身后传来应天晖的声音,“你慢点走!”   杜南絮也不管。   只瞧见阮妤笑盈盈的一双眼,才又红了脸,“做什么这样看我?”   阮妤也没隐瞒,直言道:“就是觉得你变了许多。”以前整日死气沉沉的人,如今就连眉梢眼角都透着藏不住的笑意,脸颊也丰腴了许多,一双眼睛更是璀璨明亮。   杜南絮被她说红了脸,倒也没反驳,“他和他的家人待我很好。”   她没有想过再一次嫁人的她居然能被这样善待。   阮妤握着她的手轻轻拍了拍,柔声,“以后会更好。”   “嗯,”杜南絮弯了眼睛,看了一眼身边的阮妤,笑着说,“我们都会越来越好。”   两人走在前头有说有笑。   应天晖和霍青行在后面说着话,目光却始终看着他们,时不时,应天晖就会喊一声,“慢点走。”   杜南絮总会嘟囔一句“啰嗦”,但步子却真的会慢下,每当这时,阮妤总会忍不住笑。   未婚妻和好友都在,霍青行清隽的脸上也带着笑,“小佑怎么没来?”他还特地给他写了信。   “他倒是想来,小包袱都收拾好了,谁想到出发那日他就闹了肚子,爹娘怕他出事便把他拦下了。”说起自己的弟弟,应天晖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我跟阿絮还是偷偷跑出来的,估计回去,那臭小子又要闹我了。”   想到应天佑的小孩脾性,霍青行也忍不住抿唇笑了下,“我给他买了东西,他既没来,回头你替我交给他。”   “行啊!”   应天晖爽朗一笑,只看着前面杜南絮又拽着阮妤跑到摊贩前,立刻又急匆匆跑过去,“你慢点!”   霍青行看着他们的身影,也笑着走过去,在应天晖扶住不甘不愿的杜南絮时,他也牵住了阮妤的手。熙熙攘攘的街道,阮妤一身紫衣,手里握着一支簪子,回眸看他。   霍青行忽然就想起了那个秋日。   也是这样天清气朗的日子,她握着一支簪子问他好不好看,他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却不敢注视她的眼睛,只匆匆瞥过头,哑着嗓音说了一声“好看”,如今不等阮妤发问,他就从她手中接过簪子替她戴上,在她抬眸的时候,抚着她的碎发,低眉笑道:“好看。”   阮妤也记起了那个日子。   闻言,她笑着扬起唇角,反手握住了霍青行的手。   ……   两日后。   便到了阮妤和霍青行成婚的日子。   大清早的,阮家就开始忙活起来,阮母、谭柔、霍如想帮着收拾东西,阮父和阮庭之接待来客,其余阮家的亲戚自发帮忙,阮老夫人那边也送来不少丫鬟、婆子,帮着收拾东西。   宴席自然是由金香楼的人准备,张平、郑荣为主厨。   阮妤便待在房间,一边由人梳妆一边和满室的朋友说话。   除了前两日已经到了的杜南絮,许意蕊和岳青霓也在昨日赶到了,他们在京城都有屋宅,自然不需要阮妤替她们准备什么,不过今天一大早,两人都是天还没亮的时候就过来了,帮着她弄这个弄那个,生怕她不知道。   阮妤前世就嫁过一次,哪里会不知道那些流程?不过看她们高兴,也就由着她们。   庄星晚也来了。   这会坐在旁边,正笑着听岳青霓说起她们三人小时候的事。   阮妤坐在铜镜前笑盈盈听着,待听到岳青霓压着嗓音说道“第一次上课,阿妤就哭了”的时候,才挑眉回眸,看着岳青霓说,“你再仔细说清楚,谁哭了?”   “我说这么轻,你怎么还是听到了!”岳青霓红了脸。   阮妤哼笑一声,她身边的白竹正在替阮妤挑簪子,白竹前不久生下了一个儿子,不仅比从前丰腴了不少,整个人也透着一股子祥和的气息,闻言却忍不住抿唇笑道:“岳小姐惯会胡说,那会明明是您哭得最厉害,每次被罚还要抱着小姐哭,小姐那会总一脸无奈地看着被你哭湿的衣裳。”   岳青霓被揭穿还被揭露小时候的囧事,脸更红了,“哎呀!你个臭丫头,嫁了人都变得牙尖嘴利了!”   她也嫁了人,还跟许宿生了个女儿,却还是跟长不大似的。   屋子里一众人都笑了起来。   许意蕊也在笑,她还是从前那副温柔平和的模样,只比做姑娘时又多了几分稳重,她来的时候,阮妤特地出去接她,瞧见她的那位夫君小心翼翼扶着她下来,还一直跟在她身边,不大肯走,要不是后来要去男客处,只怕还得一直粘着。阮妤原本还想问问她婚后过得如何,见她这样也就不再问了。   只是此时看着她端坐在榻上笑,阮妤也不知怎得,心里就是有些酸涩。   门被推开,一个小丫鬟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盒子。   “这是什么?”岳青霓率先发问。   丫鬟说,“一个客人送来的,道是恭贺小姐新婚大喜。”   阮妤挑眉,看过去,“谁?”   “不知,”丫鬟摇头,想了想又说,“不过我听他身边的奴仆称他宁……”   旁人听到这个称呼还没什么反应,正要捧茶喝的许意蕊却怔了下,阮妤忙把目光看向她,却见她又神色如常笑着低眉喝茶,她在心底叹了口气,等岳青霓疑声问,“宁?是宁宥吗?”   她也只是挽了下鬓边的发,笑着说,“不是,是长安刚认识的朋友。”又看了一眼那个盒子,吩咐,“去里头放着吧。”   “是。”   等阮妤差不多梳好妆,又有人来了。   这次来的却是高嘉月,她还是从前那副高傲的模样,扫了一眼屋中,最后把目光落在还在梳妆的阮妤身上,即使眼中闪过明显的惊艳,还是轻哼一声,“你可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这么小的一间宅子,我走两步就看到头了。”   阮妤没想到她会来,刚刚听到禀报的时候还愣了下,此时瞧见她这副熟悉的面貌,忍不住笑道:“郡主什么时候到的?”   “你当我是特地为了你来的?”   高嘉月边说边寻了个地方坐着,秋老虎的天,她手里还握着一柄团扇,慢悠悠说,“我可不是为了你来的,只是恰好碰上,想着你既然诚心诚意邀请我了,我便随便过来看看。”   岳青霓最看不惯她这副模样,当即叉腰,“哎,你这人怎么还是这么不会说话!”   高嘉月瞥她一眼,懒得搭理,倒是庄星晚笑着眨眨眼,“哎,是这样吗?我怎么记得我今早过来的时候看到郡主的马车正从城门口过来。”   屋子里很诡异的一静。   高嘉月变了脸,岳青霓直接不给面子大笑起来,就连杜南絮和许意蕊也忍不住抿起唇。   高嘉月气得直接起身想离开。   岳青霓也觉得自己过了,正要同人说什么,就连阿妤先拉住了高嘉月的手。   “做什么!”   高嘉月脚步停下,脸还臭着,很不开心的拿眼看她。   阮妤握着她的手,柔声笑道:“你能来,我很高兴,既然来了,不如观完礼再走吧。”   高嘉月一贯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若是阮妤冷言冷语,她还能拿话刺她,如今这副模样却是直接掐住了她心里的火苗,让她才扬起的火气瞬息之间熄灭了。   却还是那副高傲的模样,哼一声,“看你今日大喜日子,姑且给你一个面子吧。”   “那就——”   阮妤笑着看她,“多谢郡主赏脸了。”   ……   他们在这说着话,外头也很是热闹。   爆竹放过一次,霍青行来迎亲了,外头宾客都在说这次无论是挡亲的队伍还是迎亲的队伍都是近些年绝无仅有的,挡亲的娘家人除了阮庭之和阮靖驰,还有徐之恒。   而迎亲的队伍就更了不起了。   一个是吏部侍郎窦庄次子窦文,一个是如今在刑部做事的冯宾,还有一个竟是当今豫王殿下。   只不过这会门里门外的人正吵着。   阮靖驰双手抱在胸前,看着李璋哼道:“叛徒!”   前几日他特地去找李璋,想着他怎么也要叫阮妤一声表姐,便想把人拉过来一起为难霍青行,省得霍青行那么轻易就把人娶走,他还特地告诉人不少他们准备收拾霍青行的法子,谁想到这人那日语焉不详含糊说再说,转头就把他们出卖了。   这会被他骂着叛徒,还一张嬉笑的嘴脸,“哎呀,都是一家人,何必呢。”   阮靖驰差点直接呸过去了,不过想着身边还有表哥坐镇,也懒得搭理他,只继续仰着下巴,准备让霍青行体验下什么叫做不容易。   文试自然是难不住霍青行的。   等到了武试——   众人看了看新郎官那边,又看了看徐之恒,不由沉默闭嘴,眼里却涌起一股子看热闹的劲头。   冯宾、窦文彼此看了一眼,非常没有骨气的退后一步。   李璋也想退,他可没忘记以前被表哥支配的恐惧,可看了眼身边的霍青行,他咬咬牙,算了!挨揍就挨揍,只要能让他哥娶上媳妇!他刚要开口,就被霍青行拦住了。   “怎么了?”他转头。   霍青行却没说,只是看着徐之恒,温声问,“世子打算比什么。”   却是要自己讨教的意思。   徐之恒沉默看他,看着他一身红衣,仿佛又回到了前世,只是那个时候远没有如今的热闹,而他也不在这挡亲的娘家人中……那个时候的他只能远远躲在一旁,看着这里的热闹。   今日这个差事,是他自己要求的。   前世,他目送她嫁人却后悔了一辈子,而这一世,他见证了两人一路走来的不容易,只想好好把她交到他的手上。   “照顾好她。”他说完便让开身子。   众人一愣,不敢相信就这样结束了?!阮靖驰更是气晕了,刚要骂人就被李璋喊过来的人直接架了起来,阮庭之自然也没逃过一劫……   霍青行看着侧让在一边的徐之恒,有些诧异地愣了下,却没说什么,只是朝人笑着颌了下首,而后看着这扇门,竟忽然有些紧张地抚了下衣摆,而后才迈步走了进去。   身后熙熙攘攘,而他举步向前,没有一丝停留。   ……   屋中。   众人早得到消息。   又是一串爆竹声响,阮妤坐在喜床上,看到大开的窗外,霍青行一身红衣被人簇拥着过来,即使这么多人,阮妤还是第一眼就瞧见了他。   腰身挺拔,姿容出众,如竹如松。   阮妤想起前世她成婚时不过零散几句恭贺的声音,屋子里也冷清清的,而今满屋子的亲朋好友,全都堵在门口,不准新郎官那么轻易地进来。   她笑看着她们。   直到她们玩闹够了,门被推开,阮妤被白竹盖上红盖头,眼看着一双靴子离她越来越近,然后是一只修长的手朝她伸过来。   她没有一丝犹豫伸手回握。   满室恭贺与哄笑,她听到身旁男人低低的笑声,也跟着笑了起来。   这一世,她所要所求,所遗所憾皆已如愿以偿,此后,她不仅要与他举案齐眉,还要共看这大好河山。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到这就结束了。   选择这边收尾,也算是给所有人一个大团圆了。   婚后什么的就写在番外了,看了眼开文时间,从12月中旬到现在快六个月的时间,近一百七十天的时间,真的很高兴有你们的一路陪伴!!!感谢所有陪伴这本书的小仙女,我们来日方长!   下本会开《我家小竹马》,大家可以先去专栏收藏下,预计日子应该是六月底?暂时还不确定,等确定了会通知!   还有!!!   WB有抽奖,既是为了完结,也是为了作收破万(没想到我宋某人居然破万了qaq感动)大家可以去关注下~啾咪,算是给正版读者们的福利。   这章都有红包!啾! 第190章   宁宥看着头顶的帷帐有些怔忡, 待听到外面锣鼓喧天的吵闹声就更是皱了眉,自打离开江陵府后,他和祖父便开始游历山河,生活虽然算不上朴素, 但身边照顾的仆人也只有那位伺候祖父几十年的老仆。   只前些年, 祖父和老仆先后去了,他又不曾娶妻, 身边便更显冷清了。   他还记得昨日他是去了太湖, 和一位老翁以对弈换了一笼子鱼, 今日正想去登山, 哪晓得一睁眼,什么都不对了。   鬼神怪谈的书, 他少时攻读儒学,不曾涉猎,可近些年却看了不少,只也是看, 并不相信这世上真有这样的异事, 可如今……看着骤然缩短了不少的身形,即使是一向不信鬼神的宁宥也不由变得沉默起来。   门被敲响,一个小厮走了进来, 待瞧见宁宥披头散发还穿着一身寝衣, 忙“哎呦”一声, “我的好少爷,您怎么还没换衣服呢!”   边说边把昨日就烫熨好的锦衣给人拿过来, 要替人换上,“今日可是老太爷的寿宴,您可不能迟到啊。”   祖父的寿宴?   宁宥眉心微动, 自从他十三岁在祖父寿宴上出事又连累父亲呕血身亡后,祖父就再未过过生辰,那么如今……他心下微动,面上却一点情绪都没有,也没多问一句,只是沉默地换衣洗漱。   伺候他的小厮总觉得他家少爷今日看着有些怪。   虽然少爷本就不怎么喜欢说话,但以前即使静坐也让人觉得像一块温润的玉,看着就让人心情舒爽,而今日少爷身上就像是被人笼了一层拨不开的浓雾,不仅没让人觉得如沐春风,反而还不知为何让人觉得有些畏惧。   尤其是刚才他不小心瞥到的那一眼——   黑沉沉的,就像寒潭一般,他只看了一眼,心下就忍不住狂跳起来,此时还未平息呢。   余光瞥见身后小厮脸色惊变,宁宥也未说什么,仍是平静地洗漱,等一应做好后,他便往外头走,还未出事时的宁家十分热闹,他走过之处,所有人都恭敬又殷切地喊他“大少爷”。   即使是未出事前的宁宥也是个处事不惊的人物,更不用说如今还多了后来的历练。他一路颌首走过,心中也终于确定自己是真的回到十三岁那年了。   这一年——   他被他的亲二叔陷害,在自己祖父的寿宴上和父亲的妾室厮混在一起,本就身体不好的父亲当场呕血,没几日就离世了,祖父也大病一场,而他名声彻底毁于一旦,就连……最心爱的人也无法拥有。   想到许意蕊。   宁宥一直不曾有过波动的心情终于泛起一丝涟漪,前世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出嫁,如今……他袖下双手紧握,抬头时,眼中又是一片平静。   既然他回来了,有些事情也该改写了。   宁宥平静地向宴席走去,一切都如记忆中一般,祖父坐在主位接受众人的恭贺,身边站着他的父亲和宁成周,那位记忆中的豺狼如今还十分谦卑地站在他父亲的身后,只有在旁人提起他的时候才会笑着答话,看到他出现,更是笑着招呼道:“宥儿来了,快过来。”   十三岁的宁宥是整个江陵府最出彩的少年。   他为人温和,读书又好,就连鲜少夸人的许家老太爷对他也多有赞誉,他今年又刚过了童试,正是如今江陵府最炙手可热的人物,多的是人想跟他结交。   原先恭维宁老太爷的人看到宁宥出现,免不得又和宁老太爷夸奖起宁宥。   孙儿出息。   宁老太爷也高兴,捋着胡须说“别把小孩夸坏了”,就连一向体弱多病的宁父看到宁宥出现,苍白的脸上也忍不住抹开一道温和的笑容。   宁宥走过去和众人见了礼,先后慰问了祖父和父亲,在看到一旁握拳咳嗽的父亲时,眸光又是一暗,他后来查过父亲的身体并不是不足之症,而是被宁成周下了药,若是如今开始调养,不一定会早逝。   他心中已有章程,面上却不显露,在宁成周笑着拉他和众人寒暄的时候也没拒绝。   就像是那个真正不谙世事的少年宁宥。   直到中午酒宴上,下人替他斟酒时,他不动声色看了一眼那浑浊的酒水,在众人未曾察觉的时候与身边宁成周的庶子换了一盏。   事情还是发生了。   只是这次出事的却不是宁宥,而是宁成周的庶子。   ……   陇苑本是客人休憩的地方,如今却围着不少人,耳听着屋中传来的声音,众人面上尴尬,眼中却含着八卦,有好事的人不由低声啐道:“真是不要脸,大好的日子做出这样的混账事,我看也不必给他们留脸面,直接把门推开看看究竟是哪对狗男女!”   “对,直接把门推开!”   “简直有辱斯文,老太爷的寿宴,竟成了狗男女厮混的地方!”   有人要去推门,可宁府下人惨白着脸死死守着,硬是不肯让他们进去,众人起初不解,后来不由觉出味来,两厢一对视,试探道:“莫不是里面的是你们宁家的人?”   “难不成是宁家的少爷?”   “说起来……”有人忽然低声说,“自打吃完饭,宁宥就不见了,难不成……”   “不可能!”   反驳的是刚刚才到的许意蕊。   宁老太爷的寿宴,许家自然也在邀请名单中,许意蕊和岳青霓以及其余小姐原本正在外头散步,忽然有人传来消息说是出事了,她本不想来,可挨不住表妹青霓以及其余好友撺掇,心中也担心宁宥便跟着过来了。哪想到刚到就听到这么一桩消息,她脸色惨白,但双手紧握,一双明眸也格外坚定,重复道:“绝不可能是宁宥!”   原本心中猜测宁宥的那些人见她如此果断,一时也有些不敢确定了,可到底还有几个嫉恨宁宥少年赋名的人,看着许意蕊说道:“许小姐怎么如此肯定?难不成先前你和宁宥在一起?”   许意蕊脸色惨白。   她和宁宥虽有情意,两家也的确有这个意思,但这样的日子,怎么可能私下见面?更何况,他们今日也还没有见过面。可即使没有见面,她也笃定里面的绝不可能是宁宥!   她的宁宥绝对做不出这样的事。   议论声更加激烈了,宁成周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起初看到宁宥二叔出现的时候,许意蕊还松了口气,可看着宁成周询问奴仆后居然没有要进去的意思,也没有要给宁宥解围的打算,而是蹙着眉看了一眼紧闭的屋子,而后转身和众人惭愧道:“家里发生这样的事,实在抱歉,请大家先回宴厅处歇息,待宁某解决完这里的事再给大家一个交代。”   众人哪里肯?   他们这一走,便是里面真的是宁宥,也绝对会找别的替罪羊,可他们都是晚辈,自然不好反驳宁成周,犹豫了一会还是准备离开了。   许意蕊却不肯让他们离开。   若这个时候他们走了,还不知道会传出怎样的流言,向来人言可畏,宁宥来年又要参加乡试,若担上这样的污名……她白了脸,看着准备离开的众人,忽然一咬牙,往前迈了一步,正要说话,身后便传来一道温和的男声,“发生了什么?”   众人驻步抬头,看到来人神色皆是一变。   许意蕊也停下了脚步,她僵硬着脖子回过头,便见一身白衣的宁宥正缓步朝她走来,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刚刚面对众人诘问都不曾红过眼的许意蕊一下子就红了眼眶。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地看着宁宥朝她走来。   春光明媚。   少年身形挺拔俊朗,脸上噙着笑,如芝兰玉树。   他的目光越过惊愕的众人和宁成周,最后落在许意蕊的身上,再次看到年少时的许意蕊,宁宥心中那平静的湖面终于泛起波澜,像一颗小石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不知道过了多久才终于归为平静。   他与她对视。   上一世他并不知晓许意蕊曾在众人面前这般维护他。   心中不是不惊讶的,她一贯是守规矩的人,和谁说话都是温声细语的,也从不跟谁红脸,可今日为了他,她却和众人对抗,一点都不怯懦。看着眼前的许意蕊,又想起上一世偷偷跑来和他见面的许意蕊,宁宥心下蓦地一软,原本不达笑意的眼底也终于慢慢拢起一片暖意,那是真正的笑如春风。   许意蕊原本还有些担心宁宥,可被他这样看着,慢慢地也红了脸。   好在下一刻宁宥便移开了目光,看着明显愣住了的宁成周,笑道:“二叔怎么这样看着我?难不成我不应该出现在这?”   “……当然,当然不是。”宁成周十分艰难的抹开一抹笑。   在场的都不是傻子,看到叔侄俩这副模样,心中便都有了计较,宁宥也没有要当场揭露里面是谁的意思,他设这个局,原本为得就是让祖父和父亲看清宁成周的真面目,以及解决那个不安于室的妾室。   至于外人怎么看,他从未放在心上。   ……   家里发生这样的事,宴会自然早早就结束了。   许意蕊却没有立刻离开,她心里总觉得今日这事不寻常,便托人去喊了宁宥过来,这会便在宁家的桃花林等他,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私下找宁宥,想到刚刚青霓看她的眼中全是打趣,她不禁又红了脸。   “脸怎么这么红?”宁宥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   许意蕊吓了一跳,猛地回头,便瞧见翩翩如玉的宁宥就在她身后站着,见她一脸紧张模样还挑了挑眉,从前的宁宥是温和有礼的,两人最出格的时候便是去年元宵在人群中悄悄握住了彼此的手,可今日的宁宥不知怎得,总给她一种不符合这个年纪的恣意洒脱,让她看着看着无端红了脸,不由低下头,好一会才含糊道:“太,太热了。”   热吗?   宁宥看了一眼头顶早已西偏的太阳,笑了笑,没去揭穿她的谎言,负着手,低眉问她,“找我要说什么?”   许意蕊想起要与他说的事,又变得正色起来,她把先前宁宥还未出现前,宁成周和那小厮的表现和人说了一遭,她虽然还小,可长于内院,见的事多了,自然觉得这两人不对劲,便握着帕子蹙眉道:“你心里得有个数,我总觉得宁家二叔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好。”   若真的心疼宁宥。   那个时候就该直接把门打开,或是义正言辞指责乱说话的那些人,而不是含糊其辞,说着模棱两可的话。   她说了小半天,可宁宥却一直不曾说话,许意蕊抬头看去才发现他一直看着她,也不知怎么了,明明每日都在见面,可今日被宁宥这般看着,她就总忍不住害羞。   不由偏过头,赧然道:“你怎么不说话?”   “再过三年,你就该及笄了。”宁宥开口,说得却不是同一桩事。   许意蕊一怔,抬头问,“怎么了?”   宁宥仍低眉看她,缓缓道:“就可以嫁人了。”   唰得一下——   许意蕊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起来,原本只是两颊扩散开一抹红晕,到后来,却是整张脸以及耳朵和脖子都冒了红,她第一次羞到连话都说不全,看着宁宥,红唇一张一合,竟一个字都说不出,最终只能埋下头匆匆道一句,“我先走了。”   然后就捂着两颊跑开了。   宁宥没去追,他在原地目送许意蕊离开,眼中的笑意却比春日的太阳还要明媚。   ……   几年后。   新科状元宁宥娶许家小姐为妻。   那是一个艳阳晴日,桃花开得十分烂漫,宁宥一身喜服从马上下来,被人簇拥着一步步向许家走去,许家门前围着不少人,除了许家本宗的人,还有不少与许家交好的人家也在。   王家便在其中。   宁宥的目光落在王七的身上,他的身边站着一个温顺可人的妻子,妻子怀中还抱着一个小孩,见他看过去,王七虽不解,却还是朝他露了个笑……宁宥也朝他颌首,见王七握住妻子的手,他便收回目光继续迈步,没再停留。   作者有话要说: 宁宥比大人早三年,两人前后脚状元。 第191章   *1.霍青行和阮妤成婚当日*   前阵子时不时下雨, 今日倒是难得的好天气。万里无云,秋高气爽,李绍一身常服坐在建章宫中的一株桂花树下,一簇簇的桂花开得十分茂盛, 秋风拂过, 那沁人心脾的桂花香直往人鼻子里钻。   建章宫是帝宫,理应奴仆环绕, 可李绍不喜人多。   自打他登基搬进这座宫殿后, 也只有元德侍候在他身旁, 从前如此, 如今还是如此。   元德手捧酒壶站在一旁,见榻上男人一手握着酒盅, 一手撑在脑后,那双寡淡又深远的凤眸半眯着望向那红墙黄瓦,仿佛想望到宫外去。   他心下轻叹,面上却不敢露出一丝表情, 只道:“刚刚贤妃娘娘来过了, 问冷宫那边怎么处置?”   关押的人虽然没了。   可一场大火也让那座囚笼毁于一旦。   贤妃来这一趟,就是想问要不要着人重新修葺下。   李绍闻言,连眼都没眨, 只把空酒盅一伸, 薄唇微启, 淡吐两字,“随便。”   元德弯腰重新替人续满, 起身的时候,不动声色地看了李绍一眼,又轻声说, “朝堂的老臣又递了不少折子,请您早日立储君,您看……”   从前听到这样的话,李绍必定会抬眸看他,即使不说话也能让他脊背发寒。   可今日他却依旧没什么反应,仍望着那蔚蓝的天,那殷红的墙,那根本看不到外头的外头,语气也还是先前那副寡淡的模样,“他们着急,就把玉玺给他们,想立谁就让他们把名字写上去把印子盖上去。”   “陛下……”   元德轻声唤他,声音不知为何,竟带了一些悲怆,眼中也蒙了一层泪意。   当日霍大人离开长安去了凉州后,他身边的这位天子就把自己关在地宫足足三天三夜,朝堂乱了套,都以为他得了重病,他也担心得不行,就在他犹豫要不要去请忠义王的时候,李绍又出现了,他抱着那个穿着皇后服饰的女人一步步向外走去,登上马车,亲手把她放进了他自己的陵墓中。   除了他和溥谷,没有人知道他做了什么。   也没有人知道那本应埋在东郊的人,从未在那待过一日,早在十多年前,她就被人藏了起来,如今更是被不合规矩地放进帝陵。   他不知道他与那位阮小姐在看雨的时候,这对父子俩究竟说了什么,才会让他身边这位自欺欺人了十多年的君主做出这样的决断。   他只知道——   如今的李绍对这人世是一点贪恋都没有了,元德都担心他哪天不想活就直接悄无声息的死了。他从前期盼的,想要的,除了帝陵那位都得到了,他也清楚,如今的大魏即使没有他,也能安然有序的继续下去。   元德担心的就是这个。   他这阵子日守夜守,连打盹都不敢,就是怕他想不开。   “您要不……出宫去看看?”元德忽然劝道。   那位一直不曾有过波澜的君主终于有了变化,长指握紧了手中的酒盏,他一点点一点点把脸转过来,那双漆黑的凤眸中什么情绪都没有,只有无尽的幽深,如寒潭一般。   不等李绍开口说话,元德就觉得脊背发寒,膝盖发软,竟不由自主跪了下来,埋头认错,“……奴僭越。”   李绍看着他没说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元德的膝盖都发麻的时候,才听到一道缥缈的声音,“……去看看吧。”   ……   阮妤已经进了花轿,李璋坐在马上,忽然看到霍青行蹙眉朝一条巷子看去,他忙跟着看去,但仔细看了一遭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不由凑过去,悄声问道:“哥,怎么了?”   霍青行朝那巷子又看了一眼才收回眼眸,冲李璋无事笑了下,“……没什么。”   “走吧。”他开口,率先握着缰绳领着娶亲的队伍开始向巷子外驶去,看着身后仆从漫天扔着糖果和鲜花,看着那就在他身后的喜轿,他眉眼弯弯,没把那本不该出现的人放在心上。   他有他爱的人,也有爱他的人。   至于那些不属于他的人,他不会要,也不想要。   ……   远远看着迎亲队伍离去,元德转头看向身边的男人,悄声问,“陛下,咱们……”   不等元德说完,李绍就接了话,想到那刚才瞥过来毫无情绪的一眼,他负手淡道:“回宫吧。”外面万千金光、锣鼓喧天,那一袭红衣的男子被众人簇拥着向前,而他立于这昏暗处,颀长的身影在这幽深的巷子里只倒映出一个孤独的身影。   他看着那个身影,不知怎得,竟低低一笑,然后转身离去,衣袂飘飘,也没有停留。   *   *2.婚后罢工*   阮妤是嫁给霍青行大半年后有的身孕,嫁给他的时候是金秋时节,满街的桂花香气,怀孕的时候,已至夏日,院子里那汪新凿的池塘里,荷花亭亭盛放。   原本夏日困顿,她也没觉得有什么,只一天和霍如想吃着点心,忽然一阵反胃。   如想自然担心,连忙请人去找大夫。   等她想阻拦的时候,就连隔壁的爹娘以及今日休沐在家的哥哥都惊动了。   被一大家子围着的时候,阮妤深刻地感受到和爹娘做邻居还是有些不好的,就这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一家子直接出动。   也幸亏霍青行脾气好,要不然他们隔三差五吵一架,她爹娘还不累死?不过等大夫来了之后,她就只剩一个念头了。   怀孕了,真好。   倒不是她有多喜欢孩子,实在是霍青行这混蛋太会折腾了。   成亲当晚,她就被人折腾得腰酸背痛,本以为他某方面应该还是和前世一样,可谁能想到前世不重欲,甚至有些禁欲的霍青行这一世居然如此生猛!   床下温润如玉事事都听她的,让他往东绝不往西,可在床上,就跟个小狼崽子似的。   偏偏学习能力还格外的强,除了第一次冲动生疏了一点,后来技巧是越来越好,时间也是越来越长,她在床上就跟离了水的鱼儿似的,每晚都得小死几回。   还要被男人咬着耳朵问话,要是一个答不好,又得死一回。   现在怀孕了,她有光明正大的理由可以罢工了!   因此即使还没到散衙的时间,阮妤还是笑着让萧英立刻走一趟把这个消息告诉霍青行去,她说话的时候靠坐在床上,一点都没有新妇怀孕后的娇羞,被她娘笑着说了几句也面不改色。   笑话。   怀孩子哪有被霍青行翻来覆去折腾累?最主要的是,她现在终于可以反欺负他了。   *3.怀孕日常,山不就我我就山*   阮妤怀孕三个月了。   这天,霍青行休沐在家,他如今还在翰林院做事,只是因为之前去刑部的时候帮冯宾破了个案,如今冯宾升职,他也跟着被刑部尚书赏识。   要不是庄相压着,翰林院的那位饶大学士也不肯放人,估计那位刑部尚书就要直接把人要到刑部去了。   不过霍青行虽然没去刑部做事,但如今有什么案子,冯宾时不时也会拿过来和霍青行一起探讨,这会霍青行手里拿着的就是冯宾特地着人誉写下来的一宗案卷。   他之前在青山镇就靠写破案的小说赚钱,逻辑思维本就较于常人。   如今又是帮好友,自然是看得更为认真,只是还没看几行,身子便熟悉的一僵。移开手中的案卷,垂眸一看,果然瞧见一只纤柔白皙的手正从他的小腿肚一点点往上攀,即使被他发现,她也没有一丝忌惮,反而还扬起眉肆无忌惮地看着他,动作不仅没停下,还越来越往上。   直到快碰到一处地方。   霍青行立刻抓住她的手,他低眉看她,神色隐忍,语气无奈,“阿妤。”   自打怀孕后,阮妤就没少闹他,有时候要是如想不在,她吃着饭忽然就坐到他腿上,攀着他的脖子要亲亲,浅尝辄止还不够,可当他被激起欲念,她又开始嘤嘤闹着不舒服,要下去。   晚上就更是无法无天。   没怀孕的时候,她是想尽法子能晚上床就晚上床,如今怀孕了,每次他还在看书就来拉他要睡觉,上了床就开始胡作非为,被他按了手又抬着一双水盈盈的眼睛看着他,轻声说疼。   如今……   又来了。   霍青行把手中案卷扔到一旁,一手按着蹦蹦跳动的太阳穴,一手把人提上来抱到怀里,有些无奈又有些没好气地看着她问道:“还没闹够?”   “这怎么能够呢?”阮妤躺在他怀里,抓着他的手,笑盈盈说,“以前我让霍大人放过我,霍大人是怎么做的?如今觉得难受了?”她轻哼一声,手上动作继续兴风作浪,未涂口脂的浅粉色唇也朝人下巴处啃去,边啃边笑,“这还有几个月呢,霍大人再好生忍忍?”   霍青行抿唇看她,目光已变得有些幽深,握着她的腰也不由自主地收紧,哑着嗓音商量道:“大夫说过了前三月就……”   可这话还没说完就被阮妤毫不留情地打断,“不行哦,我会不舒服,我不舒服宝宝就难受,宝宝难受,我就更加不舒服了。”说完见男人不答话,十分夸张的嘤嘤哭道:“霍青行,你变了,以前我受一丁点伤,你就担心的睡不着,现在我说难受,你都不理我了!”   阮妤边说边看男人,眼见男人越来越暗越来越无奈的眼眸。   她却一点都不怕他,笃定霍青行不会伤害她,继续兴风作浪,看着男人目光隐忍看着她,看着他憋不住闷哼出声,额头也逐渐冒起薄汗,就连眼睛也越来越红,她的嘴角更是忍不住向上扬起。就在她以为霍青行会求饶的时候,忽然听他哑着嗓音咬牙道:“……这一胎生完,别生了。”   “嗯?”   阮妤一怔,虽然她也没有要再生的意思,不过霍青行忽然提这个是什么意思?她看着霍青行,刚要问,手却被他握住,继续之前她兴风作浪的动作,阮妤一愣,继而想到他在做什么,脸唰得一下就红了,她怎么也没想到一向清润的霍大君子居然能做出这样不要脸的事!   可她力气才多大,只能气呼呼看着他,忿道:“霍青行,你说过不碰我的!你放开!”   霍青行看着她,呼吸浑浊沉重,“是,我应允过你不碰你。可阿妤,”他一顿,又说,“这世上男女之事其实还有许多种。”   霍青行说话的时候,一双晦暗的眼睛始终盯着她,声音也带着完全藏不住的欲念,手上动作依旧不停,就这样一边看着她的脸一边做着混账事,阮妤被他这样看着,又察觉到那恐怖的涨势,一张小脸越来越红,正要甩手跑开却被人翻身一压,红唇也跟着被人堵住,不知道过了多久,屋中才传来阮妤一声泣音,“霍青行,你个混蛋!” 第192章   *4.怀孕日常, 怀崽好难啊*   旁人都说妇人头三月怀孕是最艰难的,可阮妤头三个月,那是一点事都没有,该吃吃该喝喝, 也不知道是怀了孩子还是欺负霍青行欺负得不错, 就连胃口都见长了。   可过了头三月——   之前没有的反应一下子全都涌了过来。   腰酸背痛,水肿, 嗜睡, 前几个都能接受, 唯独孕吐是真的难受, 吃什么吐什么,夜里也睡不好, 把她爹娘急得嘴角都长了水泡,祖母知道后也特地过来了一趟,还把家里有经验的婆子带过来专门伺候她起居吃饭,哥哥去坊间搜寻妇人怀孕怎么吃不难受, 阮靖驰也特地跑到隔壁县去向村子里的村妇买了一罐腌制的酸话梅。   霍青行就更不用说了。   她没胃口, 他更加吃不好,这阵子整日蹙着眉,就连眉心的折痕都比以前多了不少。   这日, 阮妤刚吐完, 靠在霍青行的怀里, 惨白着一张小脸被他一口口喂着吃蜜饯,抬头见他眉心折痕更深了, 像是聚了一座小山,忍不住抬手去抚他的眉心,嗓音虚弱道:“再皱下去就真要变成小老头了。”   霍青行抿唇看她, 沉默半晌,忽然说,“这胎生完,我们不生了。”   这不是阮妤第一次听他这么说了,上次说完就被他拉着做了那档子事,把她弄得又羞又气,最后被他握着手去洗手的时候,更是没忍住红着眼狠狠揪了下他腰上的肉。   如今再听——   想起那日的情形,阮妤脸上又没忍住染起两抹胭脂,手撒开,眼垂下,不知是羞还是恼,“你怎么又说这个。”她今日可没招惹他。   “你太辛苦了。”   耳边忽然传来这么一句话,阮妤一怔,回头看,便见男人一直看着她,眼中是没有掩饰的心疼。她看着看着,心里蓦地一软,其实这些日子,她也不是没烦过,以前没怀孕的时候,她想做什么都行,如今怀了孕,这不能做那不能做,吃东西都没法好好吃,有时候脾气一上来,免不得把火都撒到霍青行的身上去。   秉着她难受,他也得一样难受,支使着男人大半夜去给她买东西吃。   他从来都不说什么。   无她提什么要求,都会满足她,有天夜里她忽然想吃辣子鸡,可大晚上的,哪里还有辣子鸡卖?家里的下人也都睡了,她说完其实就后悔了,想着熬一熬明日再吃也一样,可男人却二话不说就穿衣起来,让她先睡,自己就往外头走。   阮妤披衣去便看到厨房有光亮,走过去一看,就看到霍青行一个人在厨房忙碌,大冷的天,外面寒风呼啸,他在厨房忙得额头都冒了汗,可当他端着辣子鸡过来的时候,却一句累一句苦都没说,只是双眼含笑看着她,一边哄着她吃,一边又叮嘱不能多吃,省得夜里又不舒服。   她那会其实过了劲头已经没那么想吃了,可看着男人,还是埋头伴着辣子鸡吃了一整碗米饭,上床的时候更是没忍住把脸都埋到了他的怀里。   她自小独立坚强,从孩提时期就被剥夺了任性的权利,也从来没把自己当做孩子,可霍青行却把她宠成了一个孩子。   她还记得那天夜里,她把脸埋在他的怀里,没忍住,轻声问他,“我是不是很坏。”   明知道他已经很累了,还总是折腾他。   霍青行却只是在她的发上轻轻落下一个吻,温柔地和她说,“没有,你很好,你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她觉得霍青行傻了。   哪有像她这样,总欺负他的好人,可还是被他哄得破涕而笑。   如今——   她看着眼前的霍青行,在短暂地怔忡后,笑着弯起眼睛。   她说,“霍青行,我愿意的。”   她愿意,不是因为她理应有这个责任和义务去传宗接代,她从来都不是什么守规矩的人,当初没想过和霍青行在一起的时候,她不想成婚只想找面首,后来和他在一起也不顾旁人目光,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如今也是,她想生是因为她愿意,因为这是她和霍青行的孩子,她想要一个延续他们血缘的孩子,想在霍青行的陪伴下,着去做好一个母亲。   她想霍青行一定会是一个好父亲。   他温柔,包容,一定会把他们的孩子教导得很好,他们的孩子不会像他们一样从小缺失父母的关怀,他会拥有纯粹天真无邪的童年,不必过早地像个大人活在这世上。   她仰头在他下颌处落下一个吻。   在他看过来的时候,握住他的手,在他的虎口处也跟着烙下一个吻,抬眼看他,“霍青行,我愿意的。”   *5.后来的后来*   阮妤十月怀胎生下一对龙凤胎,哥哥叫做霍风眠,妹妹叫做霍不羡。两个孩子的性子和名字简直如一辙,一个风风火火,从会爬开始就喜欢和阮妤玩捉迷藏,有时候阮妤转个身一眨眼的功夫,他就能直接爬到她瞧不见的地方,还憋着坏故意不声不笑,直到阮妤找到他就开始“咯咯咯”笑个不停。   而妹妹不羡呢,那是打小就守规矩,和霍青行简直如一辙,还格外的聪明。   在霍风眠小朋友使坏和阮妤躲猫猫的时候,霍不羡小朋友会揪着阮妤的袖子给她指明路,在霍风眠会走路开始风风火火乱跑的时候,她却已经拿起霍青行特地画给他们的画册开始识物认字,四岁的时候就已经看完一本三字经了。   阮妤对这两个孩子,是真的头疼不已,一个太闹腾,一个太安静。   好在霍风眠虽然闹腾,却不是撒泼的熊孩子,还很仗义,早早就成了孩子王,哪家孩子受欺负了,他一定冲在最前面。而霍不羡虽然安静,却不木讷,阮妤从前担心她受了欺负都不会告状,后来发现自己实在是多虑了……霍不羡因为是霍风眠的妹妹,自然也是孩子团里的一员,甚至还成了这堆小朋友中的智脑人物。   每次霍风眠咋咋呼呼抡起小拳头要去打人的时候,她会在一旁谋划策,用最少的人力把对面的孩子帮打倒。   阮妤有时候都在想是不是她跟霍青行从小给他们念得睡前读物太杂了,或者就是阮庭之和阮靖驰总跟兄妹俩说打仗的事?才让两人一个这么热衷打架,一个这么擅长谋划策。   不过不管怎么说。   兄妹俩磕磕碰碰的,总算是慢慢长大了。   两个小朋友六岁的时候,大魏又变了个样,李绍驾崩,李璋登基,霍青行也进了大理寺,从最初的少卿到如今已经成了大理寺卿。最难啃的匈奴也终于带来降书,愿意成为大魏的附属国,大魏真正做到了四夷宾服,万邦来朝。   阮妤的金香楼也从江陵府和长安,开到了其他地方去。   谭柔和哥哥早几年已经成婚,还生了孩子,小善已经开始准备科考了,阮靖驰也如他所愿成了小有名气的少将军,得说一句,他跟霍如想在两年前成婚了。   两年前——   阮妤正在院子里教训霍风眠。   阮靖驰突然牵着如想的手风风火火走到她的面前,把她吓了一跳,就连一向波澜不惊的霍不羡也看着他们握在一起的手睁大了眼睛。   哥哥和阿柔会成婚是她意料之中的事,并且,她还在中间插了一脚,要不然就哥哥那个脑子还有阿柔一贯柔顺的性子,还不知道两人什么时候能成呢。   可阮靖驰和如想——   这两人,她是怎么都没想到,甚至连想都没想过。   她一直都以为如想的性子,是喜欢霍青行这样温和有礼的男子,这些年,她跟霍青行也一直在朝这块给她觅夫君,而阮靖驰呢?就他那天老大地老二他老三的浑不怕性子,她以为他是不会喜欢如想这样柔顺的女孩子,再说前几年匈奴还未平定的时候,他一直待在边疆,她听庄星晚说北边那块有不少女孩子喜欢他。   对了。   庄星晚两年前也和徐之恒成婚了。   她也是后来才知道,原来前世庄黎死后,庄星晚沦落军妓就是被徐之恒所救,只可惜,徐之恒虽然阻止了庄星晚沦为玩物的结局,却没能阻止她自尽。   她不清楚这两人这辈子会如何,但总归,她盼着他们能好。   ……   “这次我们去北境会看到舅舅舅妈吗?”霍风眠一边朝自己的小包包里塞着玩具和木剑,一边转头问霍不羡。   霍不羡往自己系着蝴蝶结的粉色包包塞了几本书,神色严肃地纠正霍风眠,“不是舅舅舅妈,是姑姑姑父。”   霍风眠最喜欢阮靖驰了,一听这话,立刻反驳道:“就是舅舅舅妈!你现在说姑姑姑父,回头见到舅舅我要和他说!”   他比霍不羡要矮一些。   即使仰着头,他也还是被霍不羡俯视扫了一眼,没什么情绪地阐述一句,“告状精。”   霍风眠气得攥紧了自己的小木剑,可他实在是被霍不羡整怕了,不敢欺负霍不羡,眼见阮妤从外头走进来,眼珠子滴溜一转,立刻嚎哭告状,“娘!妹妹欺负我!”   霍不羡理都不理她,直接握着自己的小包包乖乖走到阮妤身旁,“阿娘,我收拾好了。”   阮妤点了点头,又看了一眼在那边假哭的霍风眠,连眉都没挑一下,直接抱着手问,“要不要帮你把辣椒拿过来,你擦完了再哭?干哭多没劲啊,掉几滴眼泪才行。”   她最开始养孩子也没那么多心眼,第一次霍风眠跟外头的小孩打完架红着一双眼睛回来的时候,她当场就心疼了,哪里还顾得上骂他?不过后来次数多了,她就摸门道来了。   现在再看这个鬼灵精装模作样,她早就心如止水了。   霍风眠小脸一僵,不信邪继续闭着眼睛哭,“哇!”   没人理他。   手指缝露一点,继续哭,“呜呜呜!”   还是没人理他。   “嘤嘤嘤!”   不管他怎么哭,他娘都没有来安慰的意思,霍风眠明白自己的计策是失效了,还真有那么一下子有点悲从心来,真想掉眼泪了,可阮妤等烦了,上去直接给了他一个板栗,语气凶巴巴的,“再不走,就让你一个人待在长安。”   “呜呜呜呜,阿娘你不爱我了!我不是你的心肝宝贝了吗?”   “笨蛋。”霍不羡没忍住翻了个白眼,“爹才是。”   阮妤倒也没去反驳,她从来就不讲究那套什么生了孩子孩子才是最重要的,对她而言,她生孩子是因为她爱霍青行,即使他们生了,地位也不可能越过霍青行去。   霍风眠这下是真的难过了,矮冬瓜仰着头和阮妤说,“我要去跟爹爹和舅舅告状,他们不在的时候,你和妹妹合伙欺负我!”说完就气鼓鼓抱着自己的小包包往外跑。   “娘,那个笨蛋不会真生气了吧?”霍不羡见霍风眠跑去,揪起自己的小眉毛,犹豫着要不要去安慰他下。   “你哥那个鱼脑子,过会就忘了。”回头给点吃的,他又是世上阿娘最好,阮妤早就习惯了。   “不过——”   她看着霍不羡说,“以后不可以喊哥哥笨蛋,哥哥会伤心的。”   “行吧。”霍不羡耸耸肩,不喊就不喊吧。   阮妤摸了摸她的头,牵着她的手往外走,走到外面就听到霍风眠正在和爹娘告状,阮妤也不上前,就在原地有些好笑地看他哭哭啼啼。   可被她娘心疼地抱着说,“那宝宝要不不去了?”   他小脸立刻一僵,干巴巴道:“那,那还是要去的。”然后也顾不上告状,立刻转身先爬上马车,生怕他们把他抓下去。   阮妤摇头失笑。   她这次带着孩子去北境,一来是北境也开了金香楼,她得过去看看,二来是霍青行这次去北境办公差,估计要在那待半年时间,她自然舍不得和他分开这么久,索性带着两孩子打着看酒楼的名义,光明正大去找自己夫君了。   路上走了大半个月,就到最北边了。   两个小朋友第一次远门,最开始还兴奋了几天,现在已经一脸菜色,毫无乐趣了,直到外头萧英说道:“夫人,快到了。”   咸鱼躺的霍风眠立刻掀起帘子往外头看。   “哇!”   “好漂亮!”   霍不羡也被他引起了注意,抚着衣摆坐起身,看到外面漫无边际的黄沙以及那高大的骆驼时,虽然没有霍风眠那么激动,可一双眼睛也立刻亮了起来。   阮妤从前看过这样的风景,倒是没两个孩子这般激动,不过还是撑起身子,指着外头的风景和他们说话,直到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声音立刻停了下来。   “阿娘,你怎么不说了?”霍风眠急性子,立刻问。   霍不羡聪明,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情绪难得外露,高兴道:“是爹爹!”   “哪哪哪!”霍风眠立刻转头,找了半天,看到一个立于荒漠中的青色身影,立刻兴冲冲挥手喊道:“爹!”等马车停下,他第一个下去,朝霍青行扑过去,霍不羡要含蓄一点,眼见霍风眠被霍青行抱住,她没有要抱,但一双带着孺慕之情的眼睛始终看着霍青行,被霍青行抬手摸了头,和阮妤如一辙的眼睛也跟着弯了起来。   二十五岁的霍青行,再无少年时的清贫落魄。   即使还是从前那一身青衣,可位极人臣的他,早就成了众人钦慕敬仰的对象。他越来越沉稳,行事也越来越波澜不惊,像一位真正的权臣,可在看到走下马车的那个黄色身影时,他却还是如从前一般,眼中毫不掩饰地闪过惊艳。   他弯腰把霍风眠放在地上,然后一步步朝站在马车旁含笑看着他的阮妤走去,一如当年,她毫不犹豫向他走来时一样。   “辛苦了。”   他握着阮妤的手,抬手把她被风吹乱的发绕到耳后。   阮妤挑眉,“那霍大人打算怎么弥补我?”   霍青行看着她笑,“你想怎么弥补?”   阮妤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城门,人流攒动,还有不少熟人,故意道:“不如就劳请霍大人背我回家?”她只是随口一说,可男人却如当初一般,二话不说就在阮妤面前蹲了下来。   “上来。”   就连话也和从前一样。   阮妤看得心里蓦地一软,本想拉他起来,可霍风眠小朋友已经如一阵风一般跑过来了,“我也要我也要!”就在他要攀上霍青行的脊背时,阮妤率先靠过去,她一手挂在霍青行的脖子上,一手抵着霍风眠的脑门轻轻一推,“男子汉大丈夫,自己走,你看看你妹妹!”   霍不羡:……   默默缩回自己的脚步,轻轻叹了口气,有个长不大的娘和哥哥,好累。   霍青行看着他们母子逗趣,也不阻拦,笑着把人背起来,然后招呼嚎啕大哭的霍风眠和站在一旁的霍不羡,“走了。”   “我不!”   霍风眠闹脾气了,往地上一坐,耍赖,“我也要背我也要!”   “嘿,惯得你!”阮妤刚要发脾气,霍青行就笑着说道:“给你们兄妹准备了小马驹,现在回去还能转一圈,再晚,可没得玩了。”   刚刚还在哭的霍风眠立刻一抹眼泪,都不用霍青行说,直接拉着霍不羡的手往前跑,兴冲冲道:“骑小马驹去了!”   “这个臭小子。”阮妤看得摇头失笑。   那边有人看着,霍青行也不担心兄妹俩事,只背着阮妤继续往前走,青色衣袍猎猎作响,他听着阮妤絮絮说着两人没有见面时发生的事,时不时也说几句。   走到人群中,有不少认识霍青行的人都侧目看来,阮妤都被看得有些不自主了,他却依旧面不改色,还能和那些人笑着说,“是,这就是我的夫人,她刚从长安来。”   “嗯,那是我们的孩子,龙凤胎,今年六岁了。”   “为什么来,她……”霍青行还没说完,阮妤就接过话,“我想我的夫君了。”她在众人的注视下,在霍青行侧目看来的惊讶眼眸下,笑道:“我想你了,霍青行。”   霍青行侧头看着她明媚的面容,二十五岁的阮妤,比年少时更多了几分韵味,黄沙红日,人群熙攘,他看着她,眼底的笑意越来越深。 第193章 番外.阮庭之*谭柔   阮妤怀孕六个月的时候, 孕期的反应就差不多已经没了,胃口也恢复如初,总算是把之前因为孕吐而消瘦下去的身形重新养回来了,她本就是不易胖的身形, 即使如今怀孕, 也只是腹部隆起,脸上多了一些肉, 看着倒是比从前清艳的模样更多几分明媚。   霍青行平日上朝不在家的时候, 她都是和如想去隔壁吃饭, 这天吃完饭, 阮母把她留了下来,拿出一本册子给她看。   “这是什么?”   阮妤有些诧异地抬手接过, 打开一看才发现竟是个名单册子,这种册子,长安城的媒人们人手一本,勋贵人家自然是不需要请媒人的, 他们有自己的交际圈, 像他们这样的普通人家,若无什么合适的人选,自然是要托付给媒人的。只她本以为是替哥哥挑选, 可瞧见上面写的都是适龄男子的籍贯情况以及画像, 阮妤便明白了, 她没往后头翻,只握着册子, 抬眼看阮母,问,“您这是要给阿柔相看?”   阮母点头, 又叹了口气,“阿柔是个苦命孩子,从前所托非人,如今身边又只有一个弟弟,我和你爹是她的长辈,自然要好好帮她相看一番,要不然日后去了底下,怎么和你谭叔叔交待?”   “这些都是长安城还不错的青年,我听媒人说是个个都好,可又觉得她夸大,便想让你和小行帮着看看。”   “回头我也好寻几个给阿柔相看一番。”   阮妤心里却在想,与其让阿柔嫁到别家去,倒不如嫁到自己家,知根知底,爹娘又都喜欢她,省得她回头在婆家被欺负了,他们都不知道……就是不清楚阿柔和大哥有没有这个意思。   感情的事,最要不得就是勉强。   还不能只一个喜欢,得两个都喜欢才好……长指轻敲名单册子,阮妤垂眸想了一会便有了主意。她杏眼一弯,笑着抬起眼,“行,我把这册子拿过去好好看下,我看上头有些也是在朝中做官的,回头我让霍青行帮着参谋下,再同您说。”   阮母自然说好。   等到霍青行回来的时候,阮妤便把今日的事和自己打的主意同人说了一遭。   ……   吃完饭,阮妤拉着霍青行一边散步一边就着这事说着,“刚才让你看的册子,你觉得怎么样?我觉得那个宋大人倒是不错,和你是同届进士,家里人丁也简单,阿柔嫁过去也不用受欺负。”   “那个陈秀才也可以。”   “说来这人我还认识,之前就常来酒楼,还与我打听过好几回阿柔的事,虽说如今还没什么功名,但人品不错,读书也用功,假以时日肯定也能入朝为官。”   她说话的时候,眼睛不动声色地朝身后看去,瞧见原本要向他们迈过来的一双脚步忽然僵在原地,便又笑着收回眼眸和霍青行眨了眨眼。   霍青行自然也瞧见了。   他唇角含着春风笑,纵容般地摸了摸她的头,顺着她的意思说了几句,等走过月门,霍青行才看着阮妤温声说,“你若真想撮合他们,何不直接说?”   阮妤握着他的手,偏头看着他摇头笑道:“这是他们的大事,得他们自己喜欢才好。我如今给哥哥提了醒,若他心中有阿柔,知晓后必定着急,会想法子去解决去阻拦,若他心中没有阿柔,我也用不着撮合他们,他们都是顶好的人,没必要因我的喜好非要凑在一起。”   “不过——”   她牵住霍青行的手,没继续往前走,而是躲在月门后往隔壁院子看,见阮庭之在原地停驻一会,忽然一咬牙,大步朝一处走去,偏头看着霍青行笑,“看来有人已经着急了。”   现在就是看阿柔是个什么打算了。   *   阮庭之也不清楚自己是怎么了。   原本刚刚看到妹妹和霍哑巴,他想走过去和他们一道散步,谁想到打招呼的声音还没发出就听到妹妹说了那么一席话,刹那间,他整个人僵在原地,耳边嗡嗡作响,跟被人用拳风打过耳旁一般,至今还有些轰鸣声在耳旁环绕。   脑中唯一一个念头就是“谭柔要嫁人了”。   这其实是很正常的事。   谭柔原本就只比妹妹小一些,如今妹妹成亲嫁人,再过几个月,孩子都要出生了,爹娘待她又如亲女儿一般,自然就该操心起她的亲事了。   他以为谭柔嫁人,他会高兴,他会像一个兄长一样好好送她出嫁,可不知道为什么,他此时只觉得心乱如麻。   他站在原地,脑中闪过许多画面……   谭柔温顺少言,一家人在一起的时候,她永远是最少说话的那个,只有话题到她那边,她才会垂着眼睫柔声说几句,有时候他和她的眼神对上,她还会羞红脸。   可谁的茶盏少了,她一定最先注意到。   家里谁咳嗽几声,隔日桌上一定会有备好的秋梨羹。   上次他的衣服坏了,谁都没有注意到,就连他娘也因为妹妹怀孕忙得无心旁事,只有谭柔注意到了,她在收衣服的时候顺便帮他把破了的地方重新补好,可若不是他后来问了阿娘,也不知道这是谭柔做的。   她总是这样,做得多说得少。   如果谭柔嫁人了,家里再也不会有人先注意到他的袖子坏了,他的荷包旧了,他也没办法像如今这般安心地可以在外头无所顾忌地做事——   可他舍不得,只是因为谭柔可以帮他照顾爹娘,照顾他吗?   阮庭之又觉得不是。   如果只是这样,他大可娶一门妻子。   他也到了年纪,爹娘早就催过他好几回了,可他发现他没有办法接受陌生的女人和他同宿同眠,与她相伴一生。   可如果是谭柔呢?   阮庭之脑海中刚闪过这个念头,心就忽然砰砰跳得很快,他发现如果对象换成谭柔的话,他好像不会觉得难受,就像早先时候陪她去买东西,他既不觉得烦也不觉得累,反而觉得很自然很舒服。   如果他的妻子是谭柔的话……   晚风带来阮妤的声音,她在和霍青行说话,“你若觉得这两人不错,明日我就去和阿娘说,让她和阿柔说说看,看看阿柔是个什么意思。”   明日……   就像是一道惊雷彻底砸中他,阮庭之屏住呼吸,忽然一咬牙,大步朝一处走去。   这个时间。   谭柔还没睡,她在屋中教谭善读书。   阮庭之一路疾行,到门前时却又心生犹豫,他这样莽莽撞撞过来,真的好吗?她一贯守规矩,只怕该觉得他孟浪了,而且,她对他有意思吗?   或许她只是把他当做哥哥……   可想到阿妤说的明日,又想到谭柔的性子,若阿娘真的说了,她便是不喜欢也会依了他们!与其让她盲婚哑嫁,倒不如他先同她说明自己的心意,至少他不会逼迫她!   这样一想,阮庭之再没有犹豫。   “咚,咚,咚”门被敲响,沉闷的声响就如他心中那颗不住跳动的心脏。   “你先自己看。”里面传来谭柔的声音,紧跟着便是一串脚步声,很快门被打开,谭柔出现在他的眼前,看到是他,谭柔愣了下,不过一会就笑了起来,“阮大哥,怎么了?”   阮庭之看着她,一腔话语忽然卡住。   “阮大哥?”谭柔见他只看着她,不说话,眼中不由带了一些疑惑,“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   “我是来找……”话还没说完,谭柔就了然般接过话,“你是来找小善的吗?他就在里面,我帮你喊他出来。”谭柔说着就要喊人,可还没喊出,忽然瞥见阮庭之在一旁红着脸握着拳,一脸视死如归的模样,“不是,我是来找你的!”   “嗯?”谭柔看他,“阮大哥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   阮庭之看着谭柔那双好看又纯澈的眼睛,脸红得不行,目光却没有躲闪,即使心中再是慌乱,他也始终看着谭柔,“我想问问你,你现在有没有喜欢的人!”见她神色怔忡,阮庭之咬咬牙,把话说全了,“我喜欢你,你要是还没有喜欢的人,要,要不要和我接触看看?”   他是生怕谭柔勉强,不等人开口就火急火燎说道:“你不用觉得不自在,更不要勉强自己。”   “我,我就是……”舍不得你嫁给别人。   后面半句话,阮庭之没有说出来,他垂着头,想到这几年的相处,仿佛已经预料到会是一副什么样的结果了,就跟斗败的公鸡似的,从前的朝气和傲气都没了。   也因此——   他没有发现谭柔看着他的眼睛从最初的怔忡变得害羞,以至于最后都不敢看他,只能垂下眼睫,握着帕子,羞红一张脸。   两人都低着头,不说话。   谭柔是既害羞,又有些不知所措,阮庭之的心却是越来越沉……这么久了,都不答复,是不喜欢吧?他心里突然一阵颓丧,但还是艰难地抹开一抹笑容,免得谭柔难堪。   不喜欢就不喜欢吧。   既然妹妹和霍哑巴说那两个人不错,总有可取之处,她若喜欢,他便当她的兄长替她撑腰。可阮庭之的心里还是难受,声音也哑了,“抱歉,我的话让你为难了,你不用放在心上。”   “我……”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听眼前传来一道细弱如蚊的声音,“……没有为难。”   “什么?”阮庭之没听清,抬起眼看向谭柔,这才发现她竟红着一张脸,一双眼睛也如含羞带怯一般,他忽然有些懵,心里也闪过一个念头,不,不会吧?   “我……”   谭柔咬着下唇,忍着羞怯和阮庭之对视,好一会才轻声说,“我没有觉得为难,我,我也没有喜欢其他人。”她脸红耳热,说完这句,瞧见对面青年本来灰败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便再也说不下去,只敢低头。   “你……”   阮庭之似不敢置信,傻乎乎看着她,好久才问,“……那你愿意嫁给我吗?”   谭柔何曾被人这般直白地问过?   脸更红了。   但想到阮庭之的性子,谭柔轻轻抿了下唇,还是点了点头,然后她就瞧见阮庭之忽然向她的方向迈了一大步,他甚至激动地举起手仿佛想握住她的肩膀,但也只是一瞬的光景,他便止住步子,手收回藏在身后,似乎是在极力忍耐,可脸上的笑却怎么都藏不住,只知道傻乎乎看着她笑,都变得有些傻气了。   谭柔看着看着,心里的羞怯竟也渐渐散去,一抹柔软取代了它。   好一会,她才出声,“……你先回去吧。”   她到底还是害羞的。   阮庭之也没反驳,点点头,继续看着她说道:“你先进去,我看你进去就走。”   谭柔犹豫了下,也没反驳,朝人点了点头,刚转身便又听到身后传来阮庭之的声音,“阿柔。”   明明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称呼,可从阮庭之的口中说出来,却让谭柔心下一酥,当即停下步子,她回头,看到灯火与月色之下,疏朗的青年蓝衣猎猎,墨发飘散。   他笑看着她,目光与声音是那般坚定,仿佛在向老天许什么重大的誓言,“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谭柔一怔,半晌看着这样的阮庭之却慢慢抿开唇笑了。   她曾堕入黑暗,也曾以为这一辈子都难以将心许人,可阮庭之的出现却让她的世界蒙上一层从前光亮。   “嗯。”   风拂过她的发,也携起一片白色的衣角。   谭柔站在灯火下,手扶着耳边的碎发,与对面的青年遥遥相对,笑着点头应道。   她相信他。 第194章 番外.阮靖驰*霍如想   阮靖驰是在阮妤婚后去的战场。   他没走封荫这条路, 也没走仕途这条路,甚至连忠义王的关系都没托,给阮妤留了一封书信,就告别家里去了北边……阮妤刚知道消息的时候, 急坏了。   前世阮靖驰也是在她婚后去的战场, 几年内就打出累累战功,可她那会只把自己当做一个事不关己的旁观者, 他好与不好都与她无关。   可这一世不一样。   这一世他是她疼爱的弟弟, 便是受一丁点伤, 她都得担心不已。   后来还是霍青行让她放宽心, 她才按捺下去,只还是着人给徐之恒带了书信, 让他来日去北边的时候给阮靖驰带些东西。   至于好好照顾他的话,她没说。   徐之恒也是他的兄长,自然不会让阮靖驰出事。   冬来暑往。   几年过去了。   阮妤的一双孩子都长大了,而霍如想也终于到了该成亲的年纪。   阮靖驰是在阮妤婚后去的战场。   他没走封荫这条路, 也没走仕途这条路, 甚至连忠义王的关系都没托,给阮妤留了一封书信,就告别家里去了北边……阮妤刚知道消息的时候, 急坏了。   前世阮靖驰也是在她婚后去的战场, 虽说几年内就打出了累累战功, 可她那会只把自己当做一个事不关己的旁观者,他好与不好都与她无关。   可这一世不一样。   这一世他是她最疼爱的弟弟, 便是受一丁点伤,她都担心不已。   后来还是霍青行让她放宽心,她才按捺下去, 只还是着人给徐之恒带了书信,让他来日去北边的时候给阮靖驰带些东西。   至于好好照顾他的话,她没说。   徐之恒也是他的兄长,自然不会让阮靖驰出事。   冬来暑往。   几年过去了。   阮妤的一双孩子都已经四岁了,而如想也到了该成亲的年纪。   相较在青山镇时那个腼腆害羞不敢见人的小姑娘,如今的霍如想虽然还是个爱脸红的女孩,但行事说话都已变得十分落落大方,加上霍青行这几年官品高升,早早当上了大理寺卿,又和已成为储君的太子殿下交往甚密,满长安不知有多少勋贵想攀上霍家这门亲事呢。   也因此自打霍如想及笄之后,家里的帖子就跟雪花似的一片一片飘进来。   连带着阮妤也忙了好一阵。   阮妤平时并不爱应酬,她这些年生意越做越大,又得教两个孩子,哪有时间和那些养尊处优的妇人喝茶赏花说八卦?可事关霍如想的亲事,阮妤便是再不喜欢也得好生相看……偏她又是个挑剔的,总觉得那些人这也不好那也不好,这般挑挑拣拣竟是一个都没挑上。   好在如想也不着急成婚。   阮妤和霍青行更是舍不得把她随便嫁人,就继续相看着。   ……   这年秋日。   大魏战胜鲜卑,久待边疆的阮靖驰也终于回来了。   整整五年,当初桀骜不驯的少年身上也有了几分青年人的踪影,不再是从前那副横冲直撞的模样,他高坐马背,一身墨色铠甲,高束的马尾簪着拖曳的红缨,此时红缨随风拂动,露出他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下颌微收,薄唇紧抿,俨然是一副并不好惹的模样。   可即使如此,他所过之处还是呼声震天。   徐之恒前不久已经成婚了,阮靖驰俨然已经成了长安城中众位贵女最想嫁得夫婿之一,要不是他看着实在不好惹,只怕这会他身上早就被人扔了不少鲜花、帕子了。   “小姐,您小心些!”霍如想的侍女见她一直往前,生怕她被人撞到,忙跟在身后劝阻。   霍如想却只是笑笑,头也不回地说句“没事”,她今日原不知晓阮靖驰回来,是出门买绣花的丝线听人说起才知道,她也有几年没见过阮靖驰了,除了上次嫂嫂生孩子的时候,阮靖驰回来了一趟,两人还一起抱了刚出生的两个孩子。   但他也没久待,留下长命锁,等嫂嫂苏醒便又远赴边疆了。   这么一算,也有四年了。   遥遥看着高坐马上的少年郎,听着周遭的称叹,霍如想的心里是真为这个少时相识的朋友感到高兴,她见过众人讥讽阮靖驰的模样,也见过少年被人说道不堪时沉默的侧脸,如今他能靠自己的实力拥有这些鲜花掌声,她岂会不高兴?   她希望他能永远像今日这样!   “挤什么挤,赶着去投胎啊。”   霍如想没想到会走到人流最多的地方,更没想到会被挤到最前面,身旁人流攒动,她听到身后丫鬟急忙喊她,却连答都来不及答,整个人就已经往前扑倒了。   要不是今日有官兵在两旁看着,估计这会她摔倒就得有不少人踩上来了。   可身后的那些人虽然没法上来,闲言碎语却不少,尤其是看管人群的官兵更是沉脸训她,霍如想本就是个内敛羞赧的性子,一听这话更是连头都羞得抬不起来。   丫鬟还在后头过不来,霍如想只能听到她唤她的声音,她低着头,不大好意思地同官兵说了句“抱歉”便想自己起来,不曾想这个时候纷闹的身后忽然变得安静起来,原先喝骂她的官兵更是变了脸,连忙转身朝来人拱手一礼。   恭恭敬敬唤了一声“将军”。   似乎感知到什么,霍如想仰起头,她看到一道挺拔的身影站在她身前,少年身形颀长,身上的墨色盔甲投射出耀眼的光芒,因为背着光的缘故,她有些看不清他的相貌,却能看见他抱着胳膊,挑着眉看着她笑。   不同先前高踞马上的生疏漠然,此时站在她身前的少年一如记忆中的模样。   张扬、蓬勃。   她听他说,“霍如想,你怎么还是和以前一样。”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顿时拉近了两人的距离,可霍如想坐在地上看着他却一下子红了脸,只是想起那些前尘往事竟也忍不住抿唇笑了起来。   她这些年所有丢人的时候好像都曝露在他眼前了。   不过也没什么,短暂地不好意思过后,她弯着眉眼冲他笑,“阮靖驰,你回来了。”   午后阳光明媚,阮靖驰看着倒在他身前的女子,她的衣裳被尘土沾染,头上的发钗也被挤得歪歪斜斜,实在算不上好看,可他看着她灿烂的笑颜,心脏竟然不由自主地跳了一下。   等回过神,他目光微闪,竟罕见地撇过头。   直到霍如想被她丫鬟扶起来,问他要不要去看看嫂嫂的时候,他才答,“你先回去,我回趟家再去看他们。”几年不曾回来,他也实在想阮妤和那一双外甥了。   霍如想便点点头,未再多说,她目送阮靖驰离开,看着他重新骑上高大的马,看着他领着一群将士离开,直到瞧不见了,她才领着丫鬟离开。   ……   阮靖驰这次回来可以待很长一段时间。   这阵子他除了去军营,便是往阮妤家里跑,每日陪他的外甥外甥女玩闹,今日他休沐在家,更是一大早就辞别祖母和母亲过去了,到那的时候却没发现阮妤和霍如想,问丫鬟才知晓今日阮妤是带着霍如想去相看了。   “舅舅,舅舅,你继续说啊,后来怎么样了!”霍风眠的小胖手抵在阮靖驰的膝盖上,见他忽然不语,顿时催促起来。   霍不羡虽然没说话,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也始终望着他,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阮靖驰回过神,可脸色却莫名有些不大好看,就连讲故事的心情也一去不复返,虽然嘴巴还张着,话也说着,但思绪却早就飘散了,霍如想早就过了及笄年,这个年纪去相看再正常不过了。   甚至于比起她的同龄人,她都算是晚了。   就像他——   回到长安还没几日,家里的客人就来了一拨又一拨,母亲和祖母也没少跟他提起这事,要不是他躲得快,估计如今也得被他娘拉着去相看。   霍如想会和谁相看?她又会喜欢什么样的人?阮靖驰的脑中忽然冒过这两个想法。   彼时他还不知道是因为什么缘故,只是隐隐觉得有些不大舒服,直到几日后,他看到霍如想和一个穿着白衣的青年走在一起,看着她脸上挂着灿烂的笑,他终于明白自己这些日子的不对劲是因为什么了。   这是去往霍家的巷子。   霍如想原本和身边男人说着话,一抬眼,就看到了不远处抱着胳膊靠墙站着的阮靖驰,他一身蓝衣,高马尾,薄唇紧抿,不知道是被谁惹到了,此时正面带不善地看着她,亦或是他们?   霍如想心中觉得奇怪,脸上却仍是挂着笑,高高兴兴冲他说,“你怎么在这站着?”   阮靖驰没理他,只是看了一眼她身边的青年。   青年姓秦名斯,进士出身,如今在翰林院任职,他自然认识这位如今名声正大噪的昭勇将军,心中虽奇怪这位昭勇将军对他莫名的敌意,但还是客客气气朝人拱手一礼。   阮靖驰却连最基本的回礼都懒得和他做,只扫了一眼霍如想,淡然吐声,“走了。”   却是要跟她一起回去的意思。   霍如想也没多想,她跟阮靖驰已经熟得不能再熟了,而且她家就在不远处,便轻轻应了一声“好”,然后转身和秦斯说道:“秦大哥,那我先走了。”   秦斯还来不及答,就看到霍如想直接被那位昭勇将军拖走了。   身后的丫鬟也连忙跟上。   看着不远处走在一起的少男少女,再联想之前那位少年不善的眼神,秦斯忽然就明白了,他抿唇一笑,竟也不生气,只是轻轻抚了抚自己的衣摆,然后轻笑一声,转身离开。   ……   几日后。   “什么?”霍如想看着面前的秦斯,表情愣愣,她今日原本是来和秦斯说清楚的,哪想到要走的时候会听到这么一则话,想到阮靖驰那个脾性,她想也不想直接摇头,“不可能,他,他怎么可能……”   秦斯却只是看着她笑,“那你要不要试探他下?”   试探阮靖驰喜不喜欢自己?   霍如想一愣,头一个反应便是拒绝,但也不知是何缘故,这一声“不”竟迟迟都吐不出来。   秦斯便知晓她心中也是有那位昭勇将军的,只是因为对彼此的熟悉忽视了那一抹心动,他负手站在霍如想的身前,低眉笑道:“你若心中有他,便如我说的,也正好可以看看他是怎么想的。”   “可是……”   霍如想从来没做过这样的事,心中自然犹豫,但瞧见秦斯那双温和的笑眸,又想到阮靖驰……迟疑一瞬还是握着帕子轻轻点了点头。   这一天回去阮妤问起她和秦斯相处得如何时,霍如想破天荒点了头。   她点头的时候,正好瞧见外面霍风眠和霍不羡牵着阮靖驰路过门口,心中忽如擂鼓,明明心中紧张得不行,但想到秦斯说的,她还是强忍着羞赧抬起头,可她瞧见的却是一步不曾停留离开的阮靖驰。   原本狂跳的心脏忽然如死水一般沉寂下来,看着那离开的一片衣角,霍如想的心里忽然有些难过,她没有发现阮靖驰刚跨过那扇门,脚步就停了下来,本来带笑的脸也彻底变了。   翌日。   霍如想便让人叫了马车,打算去和秦斯说清楚。   阮靖驰根本不喜欢她,是他多想了,哪想到马车刚出霍家的门就被人拦了下来,阮靖驰一人一骑拦在马车前,看到她掀起帘子就问她,“你要去哪?”   霍如想昨夜没睡好,加上面对的又是阮靖驰,难免有些恹恹的,连看都没看他,只低着头说,“去找秦大哥。”   阮靖驰一听到这个称呼,脸色就更沉了一些,他想也没想就握着缰绳沉沉道:“不准去。”   霍如想不明所以。   她抬头看他,瞧见阮靖驰这张脸,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竟看着他讷讷问道:“为,为什么?”   对面的少年却又不说话了。   看着那张沉默的脸,霍如想心脏狂跳,那是怎么压都压不住的情绪,她紧握着车帘,第一次大着胆子没有听从阮靖驰的话,而是说,“你,你要没事,我就先走了。”   说着还想放下车帘。   可车帘还没落下,对面的少年忽然如风驰电掣般向她策马奔来,落下一半的车帘被他握在手中,蓝衣少年高坐马上低眉看她,“我说了不许去。”   他似乎有些不习惯,甚至是有些隐忍的,咬着牙。   但看着霍如想那双清澈分明的眼睛,忽然又愿赌服输一般泄了气,他的目光突然变得温和起来,满身的脾气也渐渐收敛,他看着她,轻声说,“霍如想,不许嫁给别人。”   “……为什么。”霍如想的声音也哑了。   “因为——”原本还有些犹豫的少年听到这话忽然笑了起来,他笑的时候其实是很好看的,明媚的,朝气的,就像头顶永远不败的艳阳一般,他说,语气是一贯的傲然,“我要娶你。” 第195章 番外.假设大人和阮姐姐青梅竹马长大   *1.一岁的阮妤和半岁的霍青行见面了*   小阿妤一岁的时候, 隔壁的霍家终于有了新的动静,霍家夫妇常年跑船,平时也只有过年的时候才会回来。这次倒是还没过年就回来了,怀里还抱着一个六个月大的小孩。   大冷的天。   阮母抱着穿着大红袄子戴着虎头帽围着兔毛围脖的阮妤和刚回家的霍家人碰了个照面。   大人说话寒暄的时候, 阮妤就习惯性地朝隔壁的柿子树看去, 小阿妤最喜欢的就是隔壁那总往她家伸一茬的柿子树,每年秋天, 那金灿灿的柿子树总能吸引她的眼球, 每次被她爹娘抱出来的时候, 她就喜欢伸手去够, 可她还是个小萝卜丁,怎么可能够得到?   每次都要被磕没了门牙的阮庭之嘲笑。   她虽然还小, 但是已经分得清什么是夸奖,什么是嘲笑了,每次阮庭之笑话她,她就开始嚎啕假哭, 然后嘲笑她的阮庭之就会被爹娘教训一顿。   每当那个时候, 阮庭之总能被她气得牙痒痒,她就继续嗦着她的手指头,事不关己地看着那株柿子树。   不过这个季节可没金灿灿的柿子给她瞧, 她家院子里的橘子树都已经秃了, 不过好在阮妤又喜欢上新的——   这次不是东西, 是人,一个还在襁褓里的小孩。   小孩被霍母抱在怀中, 只露出一张白皙的小脸,眼睛生得十分好看,小阿妤还从没见过这样好看的眼睛, 黑白分明,像之前爹爹特地从外商那边买来的黑葡萄一样,只是小孩不爱笑,小小的嘴巴还一直抿着,看到阮妤看过去也只是沉默地看着她。   这个年纪的小孩即使不会说话,也喜欢咿咿呀呀,哎呦哎呦叫唤了。   小阿妤打小就是个小话痨,一天到晚闲不住,就算还不会说话的时候,一张小嘴也总是叭叭叭,有时候把阮庭之吵烦了,他就拿他的小胖手捏住她的嘴巴不让她说话。   可六个月大的霍青行一点都不吵,安静地就像个小哑巴。   这可不是阮妤说的。   “这孩子……怎么都没声音啊?”抱着阮妤的阮母忧心忡忡看着霍母怀里的霍青行说道。   霍母一听这话就面露尴尬,半晌才讪笑道:“估计是我们这一路赶路太着急,不舒服了。”话是这样说,她的心里也有些焦急,自打那人把孩子交给他们后,她就没见这孩子闹过,就算饿了也只是眼巴巴看着她,要不是和那人分开的时候,小孩跟个小猫似的哭过两声,她都要以为他是个哑巴了。   不过下一刻两个老母亲就没这方面的担心了。   小阿妤抬起小手凑过去,一巴掌甩到霍青行的脸上,两个老母亲没反应过来,霍青行也足足愣了好一会,等阮母“哎呦”一声把阮妤抱回来的时候,还在襁褓中的霍青行已经率先哭了起来。   哭声震天。   阮妤却拍着手咯咯咯笑个不停。   *2.五岁的阮妤和霍青行*   阮妤和霍青行的相识起源于一个巴掌,一段哭声。   这事等两小孩记事起还被两家大人拿起来说,不过两人一个心大,一个寡言,即使相邻住着,关系也……实在陌生。   阮妤打小和她的哥哥阮庭之“同流合污”,早早的就成了青山镇里孩子群里的领军人物,泥里滚河里倘,有时候还爱使唤阮庭之背着她去偷那个瞎眼老头家的枣子树。   相较阮庭之喜欢以拳头说话,阮妤的脑子可好使多了,俨然是孩子帮里的军师,加上她打小就生得好看,黑白分明的杏儿眼,笑起来跟月亮似的,小脸白净,衣服还整洁,青山镇的孩子们就特别喜欢和她玩。   她的朋友很多,比她小的比她大的,男孩、女孩都爱和她玩。   也因此——   对于一个沉默寡言的霍青行,她实在没有太多的印象,顶多她娘让她给隔壁送菜,跨过院子的时候会扫见一眼。   小时候的阮妤可一点都不喜欢霍青行。   明明年纪比她还小,却总爱捧着一本书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有时候看见她也只是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她,然后一句话不说就垂下眼继续翻看他的书……所以后来她娘让她带着霍青行玩,她也不喜欢。   就算没办法把人带出来了,也是到了路口就把人一抛,然后自顾自找她的小伙伴们去玩。   今天也是如此。   她被她娘逼得没办法,带了霍青行出来,到了路口就停下步子。   “喂。”   穿着一身石榴红襦裙的阮妤叉腰看着默默跟在她身后的霍青行,她打小就受宠,脾气便有些骄矜,这会就抬着下巴冲人说,“老规矩,你随便找个地方看书,我去找朋友玩,两个时辰后我们一起回家。”   霍青行还是沉默看她,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阮妤便当他同意了。   正好前面路口有两个小伙伴在喊她了,她也不再搭理霍青行,自顾自和小伙伴们打了招呼,然后才看霍青行,自己拍板定了下来,“说好了啊,你不许偷偷先回去,不然我娘又要扣我零食了!”   她撇撇嘴,说起这个还十分不高兴。   她娘疼她,惯来是舍不得对她说重话的,她爹就更不用说了,这次也不知道怎么了,非要让她带霍青行玩。   不过还好,这个小哑巴虽然不爱说话,但也不会给她惹事,每次她出去玩,他就自己找地方看书,到了时间她就带他回家,他也从来没跟两家大人说过一句不好。   这样一想,阮妤又觉得这个小哑巴还不错,如果他一直这样听话的话,她愿意把她最喜欢的糖果分享给他。   那可是阮庭之都得不到的东西。   阮妤心情愉快,走起路来也一蹦一跳的,她从小就臭美,手上簪着一串丁香花做得手钏,这样走路,那丁香花也跟着一晃一晃的,煞是惹眼。   霍青行就这样默默看着她离开,看着她和几个小孩汇合,清脆的笑声从远处传来。   而他小手紧握着手中的书册,沉默地抿唇看着她离去的方向,没有跟上前也没有离去,直到阮妤和他们离开,他才默默垂下眼,找到从前看书的地方,坐在那边看书。   ……   “阿妤,明天我们去山上摘果子啊。”   阮妤走在人群中,右手握着一只油饼,慢悠悠地嚼着,左手还握着一只装好的饼,闻言头也不回地笑着应道:“行啊,我回头问问我哥他去不去,他要去的话把应大哥他们也叫上,这样我们还能抓些野兔、野鸡。”   众人一听这话果然欢呼起来。   他们出去的时间太长,到了路口就各自挥手回家了,最后只剩下阮妤一个人,她也不怕,继续往前走,正要跟以前似的去寻小哑巴回家,可还没过去就率先听到一阵说话声。   “小哑巴不说话,你爹娘生娃丢了你。”是个男声。   阮妤一听就知道是镇子上最调皮的小胖子李虎,也听懂了他这句话说的是谁,霍家婶婶又有了身孕,那些看不惯小哑巴的小孩就喜欢拿这个说事,好像已经笃定霍家婶婶那个孩子出生,小哑巴就会被丢掉一般。   她也不知怎得,突然就有些不高兴,脚步故意碾得重重的,还顺势从自己的小荷包里拿出几颗打磨得很光滑的小石子。   “谁?”   “谁在那!”李虎还以为碰到哪家大人了,顿时敛了嬉笑的面孔站起身,待瞧见阮妤从灌木丛里出来,先是一怔,没一会双眼便是一亮,高声喊道:“阮家妹妹!”   他虽然不喜欢阮庭之,却喜欢漂亮的阮妤。   这会气喘吁吁向阮妤跑去,只是还没到阮妤跟前,一颗石子就朝他迎面砸了过来,李虎一惊,忙避开,石子没砸中他,落在一旁的灌木丛里,他停下脚步,目光愣愣地看着阮妤,小半天才疑惑道:“你,你做什么?”   阮妤没看她,扫了一眼在树下的霍青行。   霍青行穿着一身整洁的青色小衫,手里握着一本封面旧了的书,他也听到了声音,这会循声朝他们这边看了过来,还是没说话,可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却始终看着阮妤。   阮妤仔细扫了一眼,确认他没出事,这才看向李虎,“他是我的人。”   李虎一听这话就有些不高兴,他也是要面子的人,虽然喜欢阮妤,却更看重面子,这会涨红着脸说,“是你的人又怎么样!”他怕阮庭之,可不怕阮妤,不过一个小丫头片子,他还要说,又是一颗石子朝他砸过来,这次却是让他避都来不及避。   小小的石子直接砸中他的额头,疼得他肥肉猛颤,眼泪汪汪,他黄豆大的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阮妤,似乎没想到她胆子这么大。   阮妤却抱着胳膊抬着下巴,看着他嗤道:“你去打听打听,欺负我的人是什么下场。”说完也不管李虎怎么生气,自顾自抛着手中的石子,“再过会,我哥可要放学回来了。”   听到阮庭之下课,李虎果然怕得脸都白了。   最后只能咬牙丢下几个字,“你,你们给我等着!”然后抱着额头跑掉了。   阮妤看他落荒而逃的样子,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她可不怕李虎,见人跑远了,她朝霍青行看去,小哑巴还是小哑巴,一句话都不说,只沉默看着她。   阮妤还是不喜欢他,也懒得搭理他。   但想到今天这个情况,怎么说与她也有些关系,便只能撇嘴上前,“喂,回家了。”   小哑巴有动静了,握着书站了起来,却还是不说话。   阮妤打小就爱说话,虽然这几年没那么话痨了,但实在不理解这种不爱说话的人,当即就想走,但想到手里的油饼还是皱眉扔给他,见他抬眼看她,哼一声,没好气地说,“给你的,别跟阮庭之说,我就这点钱了。”   说着就转身离开。   但想到刚才李虎说的那句话,又停下脚步,转身看他,“喂。”   霍青行一手握着油饼,一手握着书,抬眼看她。   阮妤抱着胳膊说,“别理那些人,霍家叔叔和婶婶不会丢了你的,要是他们给你生了个调皮的弟弟欺负你,我就帮你揍他!”   就当还小时候的那一巴掌吧。   阮妤说完也没等他回答,自顾自转过身,这次没有停留地往前走,自然也就没有注意到留在原地的霍青行看着她离去的身影,轻轻抿唇笑了下,平时沉寂的双眼也恍如涌着万道光芒一般。   他紧紧握住手里的油饼,跟着阮妤的步伐一步步往前走。   *3.后来的霍青行和阮妤*   霍家婶婶当然没给霍青行生一个讨人嫌还欺负他的弟弟,阮妤自然也就不需要帮他揍人了。不仅不需要,因为霍如想的出生,阮妤往霍家跑的时间是越来越多了,和霍青行接触的时间自然也就越来越多了。   有时候她拿着她小时候玩的拨浪鼓跑去找霍如想玩的时候,霍青行就坐在婴儿床边轻轻摇着婴儿车哄霍如想。   他也挺小一个。   但脊背端得挺直,比阮妤家中那颗才种的小树还要挺拔。   阮妤最开始还有些不习惯和霍青行待在一个地方,不过霍如想实在太可爱了,小小的一个,嘴巴还会吐泡泡,一双圆碌碌的大眼睛就那么无害的看着你,她看着看着就把霍青行抛到脑后了,兴冲冲走过去陪霍如想玩。   这样的次数多了,阮妤和霍青行竟也慢慢熟悉起来。   她也开始发现小哑巴虽然不爱说话,但为人很细心,有时候她需要什么东西,都不用开口,霍青行就已经把她需要的东西拿给她了。   他知道她喜欢吃橘子,可最喜欢的还是他家的柿子,每年秋天,他隔三差五都会拿一篮子柿子来她家。   他还知道她喜欢吃巷尾孙婆婆家的油饼。   每次放学回来,他都会跟在阮庭之的身后把一个热乎乎的油饼放在她手上,却什么都不说,自顾自抱着书回到自己家。   阮妤第一次来月事,也是霍青行先发现的。   那天她坐在墙上,晃着脚,吃着新买的梨,忽然就变了脸,她那会已经过了不知事的年纪了,知道是怎么回事,可底下一大堆她的朋友,要她这样下去,她哪来的脸?   霍青行就是这个时候察觉到她不对劲的。   十三岁的霍青行是青山镇最出色的少年郎,他长得好看,读书也好,是所有长辈最喜欢的晚辈,加上他那副不苟言笑的性子,不仅同龄惧怕他,就连比他年长的人也有些怵他。   他发了话,众人虽然不解,但还是和阮妤打了个招呼率先离开了。   “你做什么?”   阮妤还不知道霍青行已经发现了,见自己的小伙伴们都走了,不免有些不开心。   霍青行却只是沉默地仰头看她,并未回答她的话,而是朝她伸手,“下来。”   如金玉之音的沉沉两字把这夏日的燥热都挥退了一些。   “你让我下我就下?”阮妤可不是什么好脾气的性子,加上霍青行从前在她这听话惯了,今日一扫原本的面貌变得强势起来,她顿时就有些不开心了。   仰着下巴看她一眼,哼一声,继续忍着疼痛晃着腿,“我就不下。”   话刚说完她就被一股子惯力拉着往前倒,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在霍青行的怀里了,感受到少年郎温热而有力的胸膛,阮妤脑海发出铮的一声,有些发懵。   直到霍青行抱着她往前走,她才回过神。   “霍青行,你做什么!”阮妤皱眉,想下来,可霍青行也不知道怎么长得,明明比她还小半岁,却已经比她高出一个头,就连手臂也十分有力,她根本下不来。   要不是她十分确信霍青行不是无赖,她这会早就得喊人了,可即使没喊,她的脸也拉得很长。   他们走得这条路并没有其他人,可往前就说不定了。   不过霍青行也没往前。   他抱着阮妤进了一处地方,正是小时候他看书的灌木丛。   阮妤被他放下的时候才看清他衣服上的血迹,她的脸猝然就红了,第一次脸红耳热,她表情讷讷,耳边传来霍青行的声音,“你在这坐着,我去喊如想过来。”说完,他看了一眼衣裳,竟是半点都不在意转身。   阮妤看着他离开的身影,第一次感觉到心跳如擂。   “霍青行!”她忽然出声。   霍青行止步回头,看着她,轻轻嗯了一声,“怎么了?”   阮妤却又不知道说什么了,她只是看着他,第一次感觉到这个比她小半岁的小竹马是真的长大了,不再是从前跟在她身后默默无闻的跟屁虫,也不再是人人可欺的小哑巴,他越来越优秀越来越夺目,从前欺负他的人都开始畏惧他。   阮妤听爹爹说过,霍青行绝非池中物,以后大魏朝堂必定有他一席之地。   不知道为什么——   每次听到这样的话,她既为他感到高兴,同时,也有些茫然和失落,就像如今,她看着与她只有一点点距离的霍青行,却仿佛隔着万水千山一般。   可这种感觉很快就被冲散了。   她听到霍青行和她说,“别怕,等我回来。”   眼前的云雾仿佛忽然被人拨散,阮妤心中那一点点失落和不高兴也被一扫而尽,她看着霍青行,看着他年复一年的平静眉目,忽然又有心情说笑了,“啰嗦,还不快去?”   “嗯。”   霍青行走了。   可阮妤却不再觉得难受。   她靠在树干上看着他离开的身影,听着树上蝉鸣,心中竟有一种十分平静的感觉。   这个小小的青山镇,因为时光的流逝,许多东西都慢慢变了,她的许多小伙伴都离开了,阮庭之也有了更伟大的追求,可有些东西,却亘古不变。   如这夏日的蝉鸣。   如……   她的少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