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堂前雁(双重生)》 作者:早睡王   文案:   长姐醉心于官场权势,二姐舞刀弄棍,上阵杀敌。   最木讷不起眼的三公主王蒨被下旨嫁去下河李氏大公子李意行。   下河李氏百年世家,六朝名门盛族,一朝王权更迭,江山换代,李氏的铁骑踏平宫门内的王家,   王蒨与李意行这对少年夫妻也走到了头。   窝囊了一辈子的王蒨走进了那场大火。   只是,她不明白自己为何会醒来,再度见到李意行。   排雷:人在榜上摘不下破镜重圆的标签!不圆了!   1:古早狗血文。1v1,sc 女主的HE男主的BE,男主会被虐到大结局。   2:女主不娇软,只是怂,开局重生之后不会再爱男主,可能到结局都不爱。   3:全文架空,路过的宝贝们点个收藏吧QAQ   内容标签: 布衣生活 虐恋情深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王蒨,李意行 ┃ 配角:王楚碧,王翊,江善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伏在裙角只求她一丝心软。   立意:爱情与权欲永远不能兼得,坚守正道才能走的长远。 第1章 再相见 这果然是李意行啊,从头到尾都……   夜月来照之,蒨蒨自生烟。父皇恰好读到这句诗,便为她起了个蒨字。   王蒨时常觉得自己配不上这个字,她既没有长姐的明艳聪慧,也没有二姐的英姿飒爽。宫墙内的她,躲在两位姐姐的身后,宁可做无人问津的喇叭花。   王蒨并不怨怼,她自小就是懦弱之人,胸无志气,自然安于现状。母妃的家族凋零,不得盛宠,父皇对这个女儿也并不上心。   直到下河李氏的长子李意行进宫,当时政局陡变,谢家有了反意,父皇寻求李氏的帮助,想结两家之好。   长姐与二姐不仅性情刚烈,更是比李意行大上五岁,唯独王蒨正好十七,比他小两岁。   南王朝二十六年,三公主王蒨下嫁到下河李氏。   南王朝三十一年,李氏终于起兵夺权,宫内的红血溢出城墙,将地面烫得炙热。王蒨听到族人被杀的哭喊声,她想要救人,却连带自己命一起葬送于那场火中。   她没能逃出去,房梁砸下之时,心中亦是有几分解脱的。   倘若继续活着,难道日子真的会好过吗?李意行又要如何看待她,他骗她骗了那么久,王蒨一蠢就是五年,她不如他一般心狠,玩弄旁人,作践妻子,而如今,她只是与南王朝一齐消失罢了。   因此,她不明白自己为何还会睁开眼。   王蒨闭目之时,就不曾听到耳边有声音,四周静得可怕。待她费力睁眼,却更迷茫了。   她在一间喜房里。   红烛烧了大半,房内的地上还撒着莲子朱果。赤色的喜被整齐地盖在她身上,身下的床褥却凌乱不堪。王蒨脑中一阵剧痛,不可置信地掀起薄被,果不其然看到自己身上的指印与齿痕。   下河李氏的大公子李意行,长身如玉,仙姿出尘不可一世,南北朝诸多风流雅士,文人却最爱在他身上着墨。   王蒨也是洞房的那天夜里,才知道什么是内外不一。   如今看来,她似乎回到了洞房后的第二日早晨。   还未等她反应过来,外头的脚步声就打断了王蒨的思绪。既是婚后的第二日,她此时自然在李意行的居所,王蒨意识到来人是谁,蜷缩着身子往床榻内躲进去。   李意行高挑清瘦的身影停在门外,随后他低声说了几句话,应是叫婢子们退了下去。   他独自走进,每一步都走得轻而慢,似乎怕惊醒房内之人。   王蒨惊恐地睁大眼,将被子裹在身上,随后重新闭上眼假装自己仍在熟睡。她不敢、更不想面对李意行,无论这是梦境还是真实。   李意行静默不语,在床边站了半晌后无声靠近,伸手替她理了理薄被:“冷么?抖什么。”   他的声音温柔,呢喃,与王蒨记忆中无二,只是此时,他的声音更年轻些,还是当初那个十九岁的李意行。   王蒨并不曾意识到自己已经害怕地发抖,也不知他究竟是否发觉自己已然清醒,一时间只是继续背对着他,不敢出声。   外头有婢女提醒:“郎君,夫人院子里的迎春来催了。”   王蒨知晓,这是该去给李意行的耶娘敬茶。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起身,李意行却淡然拒绝道:“叫他们等着就是。”言语间,似乎全然不把士族礼数放在眼里。   王蒨却不想继续跟他在房内耗下去,去见大公婆也好,见谁都行,只要不教她对着李意行。   她怕得很。   故而,王蒨睁开眼,翻了个身子,作出一脸刚睡醒的朦胧之状,颤抖着:“几时了?”   李意行的身影就这样映入她的眼帘。他着了身玉白色的宽领袍,墨发用碧色的琉璃簪束起,面容秀致清隽,正望着她,缓缓笑了:“辰时了,卿卿。”   王蒨不得不相信,自己仿佛是回到了过去,而非在梦中。梦境不会如此详细真实,十九岁的李意行,连她都记得不那么清楚,可如今,他又活生生站在她面前。   王蒨半晌没说话,李意行晓得她怯懦的性子,这还是二人成婚的第二日,她尚不曾那么亲近他。   于是他拂起薄被,手背贴着她玉白的身子,轻声:“还痛么?我帮着你起。”   他衣冠整齐,目光扫过她身上点点痕迹,很快收回目光。修长的手指去寻到她的,与她交握,察觉到她的轻颤后,不由抬眼看她:“卿卿的手抖得这样厉害?”   王蒨不敢说实话,更不敢收回手,低声道:“只是身上痛着。很晚了,叫她们进来吧,还要去敬茶……”   李意行打量她一眼,这次叫人进来。   王蒨在李意行的着手下穿了件寝衣,李意行白皙有致的手指替她抚平衣角,动作中有几分熟稔,看得王蒨心中更为惶恐不安,因为李意行从前就是这样的。   成婚五年,他对她愈发宠爱无度。在外头,他是谪仙一般的人物,眼高于顶,待众人不冷不热。可对王蒨,他能够烧万金绫罗绸缎只为博她一笑,平日里莫说是奉茶更衣,李意行连王蒨吃饭都要亲手喂食,士族之间对此举颇有微词,因王蒨只是三等士族,即便出身皇家,与李氏也远远比不得,实在不至对她如此荣宠。   王蒨也受不得他这般行径,她又不是娇纵之人,何须他亲手做这些事?但那时约莫是被情爱冲昏了头脑,竟相信他是爱极了才会如此。   今日想想,不过是做给旁人看的吧。   王蒨忍着恐惧和迷茫,细细漱口洗面,婢子拿了身衣裳过来,被李意行接过手:“都下去吧。”   礼服繁复,王蒨在宫中虽不受宠,但也是锦衣玉食的公主,穿衣佩戴都是婢子们帮衬着,她自己是不大会的。前世她嫁到这里,最起初也是婢子帮着穿衣裳的,后来这位李氏大郎君愈来愈惯着她,才变成他帮她穿衣裳。   李意行理好中衣,见她还在发懵,不由瞥了她一眼。王蒨回过神,见他已抖好衣裳,本能一般将手臂伸了进去,还亲昵地蹭了蹭他。   这是他们二人从前的习惯。   李意行的动作微愣,很快又无事一般,继续帮她穿起别的,口中道:“卿卿昨夜喊痛,现在可还好?若是不适,不去也成的。”   王蒨别开眼:“好、好了七七八八,君不必担忧。”   衣料摩挲的声音在寂静的内室格外明显,李意行将她的乌发理好,着手替她系好好朱红色的腰封,安慰道:“耶娘和善,卿卿不用拘束。”   和善吗?王蒨想,这果然是李意行啊,从头到尾都在诓骗她。 第2章 确切 李意行捂着她的眼,贴着她的耳……   前世,李意行与王蒨婚后并不与大公婆同住。   李氏人脉众多,唯独李意行这一支与主家同住。巍峨大院盘踞于下河的临阳城中,可李意行不喜欢,他便带着王蒨住到了外头,与族人分居。他是嫡系一脉,主动提起分家而居,旁人都猜测是为了王蒨。   但王蒨分明记得,当初二人是成婚一段时日之后才搬出去的,如今才第二日,却已经住在了外院。为此,早上敬茶还需坐马车前去主院。   时辰本就晚了,婢女们满脸焦急,反倒是王蒨与李意行这对夫妻很是从容,李意行慢条斯理地替王蒨理好衣裳,将她抱上马车,又不紧不慢地叫人拿些茶果来。   王蒨并非不慌,而是根本就还没琢磨过来,即便眼前的一切那样真实,她还是不明白自己怎么会重来一世。   二人各怀心事坐在马车内,下人送上新鲜的瓜果,又泡好新茶,无声退了下去。李意行坐在她身边,倒了杯热茶,见她魂不守舍,略微收敛了笑意:“卿卿没睡醒?”   王蒨垂首不看他,只盯着案上的荔枝:“醒了的。”   “怎么见你脸色不好,”李意行将茶杯递到她唇边,“渴不渴?”   王蒨下意识张了口,心中不安。前世的李意行的确是如此宠爱她,可也并非一成婚就这般亲密,最起初,他待她只能说温和有礼,是渐渐才演化到事事亲力亲为的。眼前之人分明是十九岁的李意行,相处间却与二十四岁的他更相似。。   李意行不知她心中所想,放下茶杯后用帕子轻轻擦去她唇上的湿润,指尖触到她的柔软,染上一点微红。   他掩去眼中的神色。   车厢内静的诡异,王蒨无话可说,只得闭上眼装睡,希望眼前的一切都是梦。她的额头靠着厢壁,不知是不是昨夜闹得厉害,这具身体的确沉困酸软,她竟真的生的几分睡意。昏昏沉沉之时,李意行伸手将她揽入怀中,轻轻环着她的腰身,一手揉了揉她方才被厢壁磕过几下的额头,轻哄道:“睡吧。”   王蒨靠在他胸前,鼻尖嗅到他身上的淡香,不敢睁眼,心中悲凉。   她不明白,她的一生别无所求,为何连这场婚嫁都是彻头彻尾的欺骗?李意行分明不爱她,却能装出十分的在意和上心,若非重来一世,她几乎为眼前的男子所欺骗。   日后的每一步她要怎么走,面对眼前人该如何做,怀着杂乱的思绪,王蒨闭着眼假寐一路到了李氏府邸。   王蒨下了马车,抬首看着面前的亭台楼阁。临阳地界甚广,李家独占三分,地上青瓦重叠,高阁似乎要直入云中。宫中去处远了要乘轿子,李家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样的手握权势的盛族,时时刻刻都在挑战皇权之威。   二人到父母跟前,已经快要巳时。   在王蒨的记忆里,李意行的耶娘起初都不怎么好相处。他们看不上这个三等姓氏出身的儿媳,后来李意行几番授意,二老对她的态度倒是稍好了些。   时辰误了那么久,李意行的娘谢氏面色不大好看,眼神在她身上落了半晌,却也没有说什么,递上包好的红封,接过王蒨的敬茶。   婢子们在一旁贺喜:“恭喜大子、夫人,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王蒨看着眼前的李意行,有些恍惚,情不自禁流露出一丝嘲讽的神色。   照例,新妇敬茶过后,李意行便匆匆带着王蒨回了二人的府邸。他似乎不愿在此久留,连其他族人都不见,抓着她的手往外走。   王蒨气喘吁吁,跟着他又上了马车。她不自在地松开二人交握的手,挑开马车的帷幔看向外头。临阳有李氏在,街道平整繁华,百姓生活尚且算得上安逸,但衙门门口就难说了。她打眼瞧去,果然望见衙役押着几具尸体往里走,动作一个不慎,白布垂落,露出死者的全貌。   耳边是哭天喊地的告怨,王蒨身子发抖,落下帷幔。   李意行捂着她的眼,贴着她的耳:“卿卿怎么看这些,别怕,我在呢。”   王蒨缩在他怀里,细声呜咽。她前世最是害怕这些场面,可如今落泪不是因她恐惧,而是因为痛意,她想起了那场逼宫,李家人杀尽了王氏的老少,宫女们哭散奔逃,不知是谁点了大火,懦弱了一辈子的王蒨头一次想救人,她想解救那些曾经与她相处交谈过的宫女,却将自己也交代于大火中。   耳边凄惨的哭叫声,让她清醒而明悟。   这就是南王朝二十六年,她回到了这一年,父皇在位,王城内的贵族奢侈寻乐,金杯窖酒,百官滥杀无辜,平民的尸体在外城围了一圈,人命轻贱,内有隐患,外有胡族。   而自己身边之人,也的的确确是她爱了多年的李意行,她与他许过百年之约,盼过二人的美满良缘,最后,被那场大火给烧干净了。 第3章 猜测 如若她都可以重来一遭,那李意行……   乔杏是王蒨的随嫁宫女,与她一同来的还有不少下人,但只有乔杏与三公主关系稍要好些,无论旁人如何猜忌议论,她都是真心希望李家的世子能是公主的良人。   没成想,李意行远不是传言中那般瞧不上公主。   昨日大喜,李意行掀起红盖时眼中的笑意做不得假,夜里又叫了好几回水,今儿个一早,他还特地吩咐婢子们不得进去吵醒三公主。   乔杏松了口气,逢人就笑,府中的其他丫鬟却并不待见她,这些人从前都是在大宅里伺候的,似乎觉着做了鼎贵一族的下人,自己也比旁的奴才高人一等,哪怕乔杏是从宫里来的,照样没人理睬她。   生生忍到午时,王蒨与李意行的马车才回了门口。   王蒨在车厢内哭了一番,与他装模作样糊弄了半晌,下车时才如释重负,提着衣裙往房里走,吵着要歇息。   李意行未曾阻拦,站在床边看她背对着自己。他的十指如玉,骨节清秀,此刻正下意识用十指抵着手中的折扇摩挲,也不知在想什么,只道:“我去换身衣裳,就来陪你。”   “仔细着些。”她闷闷应了声,直到听见李意行出去的动静,才长吁一口气。   只是出去了一趟就要换身衣裳,这的确是李意行的作风,一天换上好几回也是常有的事,南北朝风气如此,他是其中佼佼者罢了。   王蒨坐起身子,招来乔杏。   想起乔杏前世的下场,她面色微白,还是勉强问道:“二姐可曾回王都?”   边境大大小小战火不断,王蒨的二姐王翊时常上阵杀敌,一去就是好几个月,她记得自己大婚之时,二姐也不曾赶回来。   乔杏果然道:“还不曾,听说胡族派了部落首领,二公主与贼人打得正欢,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了。”   “大姐呢?”   “大公主——”乔杏话音一转,“大公主还在牢里呢。”   王蒨的大姐、南王朝的长公主王楚碧乃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女人,她不仅屡干朝政,从中作梗,还数次想要勾结权官夺位,不惜给父王下毒,事发之后,父王勃然大怒,下令将长姐关入天牢,至今不曾消气。   得了这两个消息,王蒨心中才安稳,因她知道,长姐很快就会出来,二姐也不日即将凯旋。   正要开口继续问话,李意行的声音却从外头缓缓传来:“大公主买通牢役,意图越牢而被揭发,圣驾气昏了过去,一时半会儿是出不来了。”   王蒨惊了一般,朝他望去。   李意行换了身黑色的玄鹤衣袍,朱红色的封边,衣袖上的羽鹤绣得精巧,裹在衣身上,他穿的严严实实,只领口露出一些白色的中衣。他背着光,王蒨瞧不清李意行的面容,他仿佛有所感知,向她走来:“公主这是在担心?”   这是自王蒨醒来,李意行头一回称她为公主,虽在他这种冠冕交映的家族子弟眼中,公主算不得什么玩意儿,可这客气、冷淡的称呼,倒真是叫王蒨松了口气。   她颔首,焦急道:“什么时候的事?”为何会与前世不一样?   李意行望着她,眼中神色沉沉,面色如语气一般冷淡:“方才传来的消息。”   王蒨咬着唇,心中失望而担忧,她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李意行,好似换了身衣裳之后,他就变了个人。那股让她心慌的温柔不见了,他冷淡倨傲,这才是原本十九岁的李意行——   忽的,王蒨被自己心底的猜想给震住了。   她呆坐在床榻上,睁大了眼,久未开口。李意行又靠近了些,看她粉白的面上神情疑惑,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用膳罢?不饿么。”   王蒨摸了摸自己的小腹,愣道:“那就吩咐下去吧。”   乔杏行了个礼,退到了外头。王蒨则抓着李意行的手臂下了床,重新理好衣裳。她垂眸看着李意行伸出的手腕,忍不住想,重活一世这样的事情,没道理能落在她这般平庸之人的头上……如若她都可以重来一遭,那李意行呢?   李意行早些的那些举止,是否也因此有了缘由?   可这也仅仅是猜测,王蒨还不能确认,因此她只是佯装一切无事,与李意行走到了外厅等膳。   李意行在外安排的院落也不小,是个四进四出的大院,一切布置都是按他的喜好来,王蒨将院中的景致看在眼中,不曾发觉异样。   廊下挂着琉璃色的风铃,四处还有香味,是他前世就钟情的冷香。 第4章 试探 难道是自己多虑了?   王蒨胃口小,李意行更是出身望族,从小就被教导淡食无味,最起初,二人用膳时,桌上往往一片清汤寡水。   这一世的二人刚成婚,桌上也是如此,她没说什么,沉默着落座,看着眼前的饭菜,心头阵阵作呕。   不怪她觉得恶心,于王蒨而言,自己睁眼之前已经死了,她与宫人们一同葬身火海,手上的血怎么也擦不干净,随后她漂浮许久,再度醒来,竟然看见了灭族之仇的李意行,再怎么胆小怕事的人,此时此刻也是没有胃口用饭了。   乔杏站在她身边,拿着玉碟分餐,询问她:“公主要用什么?”   王蒨回过神,不得已道:“喝些汤水就成。”   李意行坐在她对面,用的也并不多。   实则,李家大子很讨厌吃东西,对他而言,用膳仿佛上刑场一般,前世总要等他忍得胸腹犯痛难耐,才会不情不愿吃上几口。他更喜欢亲手喂王蒨进食,王蒨起初不解其意,他却说她太瘦了,长胖些才好。   因此,后来二人的桌上就多了许多油荤重的鱼肉,王蒨也的的确确被他养胖了不少。   念及此处,王蒨心头一动。   她垂首饮汤,没喝几口就擦了擦嘴,看了一眼对面的李意行,低眉道:“郎君不吃了?”   李意行早就放下碗筷:“不饿。”他瞥了她一眼,又道,“你多用些吧。”语气平缓,听不出是真的关切还是随口一提。   王蒨却摇了摇头,她对乔杏道:“拿些果食来。”   乔杏伺候过王蒨,知道三公主不爱用饭,偏爱些瓜果甜食,尤其是荔枝。她行了个礼退下,再回来的时候,递上了一盘的新鲜的蔬果。   王蒨没让下人动手,伸手剥开一颗荔枝的外皮,汁水溢了满手,还有些不适应。   她已经许久没有亲手弄过这些,李意行从前不让她自己动手,甚至连她吃完的核,都还是吐在他手心里再扔掉的,这样的宠爱让多少人羡慕,可她此刻想来只有讽刺。   把她惯成一个废物,可不就离不开他了么?   乔杏用丝帕替她擦了擦,王蒨不甚在意,细声细气朝对面的人说道:“郎君也吃一些吧。”   她刚嫁给李意行的时候,大抵就是如此说话的,轻声细语、懦弱谨慎。   一身玄衣的李意行抬起眼,看了看王蒨,目光又落在她手上,他拧起眉:“不必了,吃不得这些。甜食腻人,卿卿也少食为妙。”   “好。”她乖乖点头,将手里的荔枝含入口中,乔杏拿了盘子给她吐核。   王蒨低着脸,有些惆怅。   十九岁的李意行说自己不爱吃荔枝,那是因为他自觉身为世家子,用这些甜口显得太幼稚,王蒨嫁给他之后,他才有了由头,每年夏天都要最新鲜的琼州新荔大筐送到家中,说是给夫人吃,实则自己没少动口。   方才她笨拙得试探一番,不曾察觉什么异常,难道是自己多虑了?   重活一遭本就骇人听闻,王蒨宽慰自己此事应当也不会那样稀松寻常,可心头始终不安,放心不下,面对着李意行,她实在是太别扭了,不能全然信任。   长姐与二姐近来都诸事不便,王蒨想不出旁的法子,只能怪自己的无能为力。   她宁愿把这次重生换给姐姐,至少比她成用,说不定还有一线转机,让她这般的草包重头来过又能如何?   王蒨的惴惴不安叫李意行察觉到了。夜里二人用完膳,他叫下人退了出去,一边往内室走,一边道:“公主一整日都闷闷不乐,嫁过来第一日就后悔了?”   他行到香炉边,或是厌倦了,将金玉博山炉里燃着的香料吹灭后随手摒弃在案上,慢条斯理地自己动手重新制香。   荔香、白茶,磨成粉混入凝膏中。   这似乎是李意行偏爱的熏香,王蒨看着他的动作,否认道:“怎么会,只是不大习惯。”   她再是个蠢的,也知道此刻不能贸然与李家为敌,一时之间只能忍耐心头的恐惧和嫌恶,上前凑到李意行身边,解释:“想起大姐与二姐都不曾来,难免遗憾。往后我不住在皇都,想来与皇姐们再难见面了。”   李意行看着身边的少女,颔首道:“这有何难,待她二人回宫,为夫陪卿卿一同去一趟,有什么可难过?”   他的指尖碾碎了一块香膏,王蒨眼皮一跳,笑道:“话虽如此,但两位皇姐连我大婚典礼都不曾来,再难弥补了。”   “哦?”李意行沉吟片刻,有些意外,“卿卿的意思是,想与我再行一次大礼?”   “……”少年风流意气风发,李意行的自负真是从来不曾变过。王蒨不愿接这个话茬,推辞道,“何必铺张,郎君愿意赔我一同去看皇姐,我心中已然满足。”   他笑了,将手里制好的香膏抹在一方干净的云帕之上,递到她鼻尖,眼中神色不明:“卿卿昨夜还说要与我好好的,如今却见外了。”   王蒨根本不记得自己当初大婚都说了些什么,只能糊弄道:“没、没有。”   这香气味清淡,可也不知怎的,王蒨只觉得自己头脑愈发昏沉。   两腿无力发软,她强撑着眼,倒在李意行身上,伸手想攀着他的肩,却不慎拉下了他的衣裳。她眼睁睁看着那只玄鹤落在了地上,李意行不曾阻止,着了身中衣看她:“这是想歇息了?”   她心中不愿,连忙摇头:“不,我……我身上还疼着,只是头晕。”   李意行不至于那般急色,王蒨记着二人最起先的那事并不勤。闻言,他果然只是颔首道:“卿卿劳累,早些洗沐上塌吧。”   他唤了声人,叫两个婢子去备水。王蒨知道那香蹊跷,被迷得厉害,抓着他的臂膀生怕自己摔了,她怪道:“这是什么香?怎么……好晕……”   李意行诧异地看了一眼香膏,将云帕拿到自己鼻尖轻嗅,拧着眉头说道:“只不过是寻常香料。”   他五感敏锐,何况也没道理拿什么迷烟药她。李意行将人抱到案边,王蒨垂首在他胸前喘息:“是吗……看来是我乏得厉害了。”   她闭上眼,懒得去推开他,正要睡着,眼前又闪过伏尸遍地的场景,登时吓出了一身冷汗。李意行自然感觉到她细微的颤抖,伸手轻拍她的脊背。王蒨心中恐惧与困倦夹杂,滋味煎熬,因此她不曾看见李意行阴沉的眼神。   与之相反的,是他格外温柔的动作。   一炷香后,婢子们跪在门外报了声,李意行穿上宽衣,抱起王蒨往浴池中去。   南北朝风流士族,香居雅客都是生性喜洁之人,李意行也是如此。浴池在内院的最里头的房间,白玉堆叠而砌,轻纱垂地,帷幔裹在窗边,浴房的四周也点着熏香。下人们将树上的蝉虫捉了,院里只剩李意行轻缓的脚步声。   王蒨尚存一丝理智,人到了池边,连忙拉着李意行的手:“叫乔杏来伺候罢……”   李意行倒不曾拒绝,王蒨松了口气,就该如此的,李意行不是一开始就如晨间那般腻歪。   乔杏就守在不远处,李意行叫她进去吩咐,随后自己出了院子。乔杏快步往里,见三公主在岸边趴着,连忙上前搀扶伺候:“公主,这是怎么了?”   “有些乏了,无碍。”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乔杏帮着她脱去衣裳,一瞧见公主身上的印子,登时红着脸低头,但她却不曾说什么,也不敢打趣。若是在宫里,以三公主亲和的性子,她恐怕还能调笑几句,可这李氏一族的规矩真重啊!   晌午之后,三公主用完膳在院里假寐,乔杏去备茶,沿途听见几个婢子嬉笑。   其中一个说:“你们瞧见没,今日世子什么都吃不下……”   立刻有人接话:“也不是对着什么人都有胃口。”   “……倒也是……与公子比起来,谁人又不是村妇?”   “照这么说,什么公主,进来还不是跟我们这些做奴才的没两样……”   “哈哈……胡说吧你……”   虽有人反驳,但话语中的不屑任谁都听得出来,乔杏心里不服气,正要上前教训她们,却见世子与身边伺候的闻山不知何时站在拐角的廊下,更不知他们二人听了多久。   几个婢子顿时住了嘴,面面相觑。   李意行握着折扇,墨色的发垂在身后,如玉的面容神情阴恻,却是一句话没说,转身走了。乔杏后头得了空,去找闻山打听,才知道那几个婢子俱被杖杀,连个完整的尸首都寻不到。   闻山说的时候,乔杏瞪大眼:“裂刑?”   “不是,只是下手狠了些。”闻山解释了一句,不知想起什么,却再也不肯说了。   南王朝至今二十多年,天子是一介草民起义自立,背后倒是有几方士族扶持,但宫中规矩还不至如此严苛,多是沿用了前朝南宋,婢子太监们多嘴了几句,杖刑五十大板也就扔去自生自灭了。   李氏一族能把人命看得如此轻贱,连手握皇权之人都自愧不如,乔杏一面忧思盛族势大,一面又觉得李家大子必然是在意公主才会如此行事。 第5章 笼子 到最后,他将她关在了这笼子里。……   王蒨在池中洗沐,两炷香之后裹着衣裳回了房。   李意行见她两腮泛红,脚步虚浮,从乔杏手中接过,把她抱到了床榻上。昨夜的红枣莲子早就收拾干净,床褥柔软整洁,王蒨陷在一片绵软里,不想开口说话。   待李意行洗沐回来,王蒨已然彻底睡熟。   他站在塌边,看着她圆脸上红晕不曾褪去,眼睫紧闭,眉心轻轻拧起,李意行伸出手指抚平,随后往她腕上套了一个银色的镯子。   闻山在外头低声道:“公子,信送来了。”   他是李氏一族的嫡系,家中出过的三公名士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作为长子,族人对他颇为看重。李氏的族人多在临阳城中闲居,李意行的父亲李谋乃是临阳城大司马,叔伯更是当朝太傅,久居皇城。而李意行自己虽是年少,不曾进仕,父亲已经会让他帮忙处理临阳城闲杂琐碎之事。   李意行接过几封信件,批阅地很快,他写得一手好字,这在两朝中都是极为有名的,闻山在一旁屏息凝神,认真看着他行笔,想学一两分神韵,却不得其要。红烛映在墙上摇曳,李意行打开手中的最后一封信,搁下了翠竹笔。   这信与其他折子不一样,油漆封口,是李氏人的密信,一层层送到他手中,不得经过外族人之手。   闻山好奇地看着这封信,李意行没有展开,他漠声道:“下去歇息吧。”   今夜原是闻山当值,但此刻他能提起歇息,自然求之不得,立马忘了眼前的信封,行了个礼缓缓退下。李意行待他走远,才拆开信纸。   王蒨睡在他身后的卧榻上,呼吸绵长。   李意行眼中晦暗,将信纸递到烛火边,任由火光一点点、一寸寸吞噬了它。   他不知想到什么,有些痛苦地闭上双目,再睁眼时,方才的情绪已经被他藏了起来。火光烧完了信纸,他有些嫌恶地用铜盆中的水仔仔细细地洗手。李意行的手骨节修长,秀致有力,上头分明什么脏东西也不曾沾染,他却仿佛极为厌恶似的,良久才停了动作。   王蒨睡得很沉,没有听到这些动静,她睡相很好,双手垂放于两边,不曾乱动。李意行吹了灯,脱去衣袍躺在她身旁,凄寒的明月照进床铺,李意行伸手解下床幔,遮住了月光。   他讨厌这明月,冰冷,凄楚,似乎能照映出他的不堪与下作。   寒月也让他觉得好冷,分明是盛夏,他却冷得在抖了,李意行呼吸乱了几瞬,伸手握住了王蒨。   如今王蒨又躺在他身边,睡得香甜,李意行不愿想起那些绝望。他吻着她的十指,又将她抱在怀里,轻轻摸着她柔软的发,确认了手心的触感不是焦灰生硬之后,才终于放下心。怀中人还是少女时,面颊饱满,没有后来的形容枯槁,更没有最后那让他此生都不愿回想的一幕。   “卿卿,我的阿蒨,真好。”   他吻着她的额头,低声呢喃,即使她听不到。   ……   王蒨这一觉竟睡得很是香沉,这让她翌日醒来,愈发对自己失望。   族人受难的场景历历在目,她竟能在仇人身边酣睡,也不知说自己可笑还是蠢笨了。幸而李意行一早上并不在她身边,不知去了何处,否则王蒨真不知如何面对他。   她支起身子,正要唤人,腕间滑动一个温热的物体,让她不禁垂首看去。   是一个精致的镯子。玉色为底,镶有银边,虽色泽温润,倒也看不出别的门道,王蒨抬起手腕轻嗅——原是个用香膏养的暖玉,通身气味幽淡,倒是让她晨起的头晕缓解了几分。   李意行不知何时进了房,问道:“可喜欢?”   “玉镯养人,郎君有心了,”王蒨悄悄握紧手,疑惑道,“这镯子从何而来?”她记得前世没有这东西。   李意行走到她身边,拨动着精致的玉镯,随意道:“搬出来时,在库房里翻出来的。想起三公主身体虚弱,拿来博美人一笑。”   王蒨闻言,缓缓挤出一个笑:“多谢郎君。”   “如此生分?”李意行想了想,“也该改口叫夫君了。”   前世再熟悉不过的称呼,如今她怎么也说不出口,王蒨硬着头皮,佯装羞涩,不去看他,能应付一会儿是一会儿。好在闻山在外头唤李意行,嚷嚷着什么东西好了,李意行循声而出,王蒨松了口气,唤乔杏进屋。   与乔杏一同陪嫁的还有一个宫女叫霖儿,霖儿年岁尚小,行事倒稳重,拿着物件递到她面前:“公主请用。”   待王蒨洗漱后,换了身衣裳往外走,才晓得方才闻山在外头所说的是何事。   李意行命人打了个精巧的五色石笼,笼子的架身细而密,笼门上还有一层薄薄的金色。此物打磨细致,在晨光下折射出夺目的光彩。   王蒨看到这笼子,却面色煞白,下意识后退两步,乔杏还当她被崴了,在后面支着她的身子,焦急道:“公主这是怎么了?”   “没事、没事。”她重新站稳身子,平复了气息。   李意行听到乔杏的声音,转身朝王蒨看来,见她面色不好,上前搂着她的腰:“怎么?”   王蒨摇头不答,问道:“这笼子……”   她在心头冷笑,这笼子是什么,她再清楚不过了,前世李家起兵而反,王蒨与李意行这对少年夫妻终于撕破颜面,王蒨逼李意行给她一个痛快,要么就和离放妻,要么干脆将她一起杀了。   李意行不愿,他抱着她,一遍遍说爱她,决不能放她走。   到最后,他将她关在了这笼子里。   那大概是二人最不堪的一段时光,她心如死灰地在笼中求他,李意行握着她的手,亲吻着她的指尖,对她摇头。   “不成的,卿卿,”他温柔而残忍,话语缱绻,甚至笑了一声,“你想离开我?我不会成全你,永远都不。” 第6章 死活 谁管他们是死是活?   王蒨被他搂在怀里,没怎么抗拒,只小声道:“这是何物?”   李意行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五色石笼,笑道:“准备捉只狸奴给公主消遣,命人打了个石笼。”   “原来如此,”她小心翼翼看着那笼子,缩在他怀中,“狸奴性野,不好驯养。郎君若是真想养,我在宫里还有两只,只是顾忌路途远,不曾带来。”   这石笼起初的确是打来养狸奴的,王蒨前世也是如此答复李意行,李意行听后只道:“既有豢养的狸奴,便不再另寻了,得了空,接过来就是。”   身边的男人闻言后果然说了同样的话,命人将石笼收起,摆入库房。   王蒨松了口气,与他又一同去用早膳。   李意行一直揽着她的腰身,王蒨极不自在,但也只能垂首装模作样。短短一日的相处,她心神俱疲,要装作不知道李氏的反意,不知道他的虚伪,而这些已经是最好的设想了,她还要扮作成前世刚成婚时的模样,生怕李意行也是大梦重来。   她仍然不敢掉以轻心。   这样虚与委蛇的日子太痛苦了,王蒨不知何时是个头,整日里面上与他怯懦含羞,心头却想着两位皇姐。   父皇是不会杀长姐的,再怎么昏庸,毕竟出身寒族,早年的血脉之情可比这些贵族子弟重的多了,更何况他也无暇顾及这些事情。宫中美人如云,父皇兴起了便就地宠幸,脑中只有寻欢作乐,朝政、雄途霸业,早已不知何物。世人自危,朝权混乱,宦臣与权官暗地里交锋,王楚碧还要时不时插一手。   至于二姐王翊,舞枪弄棍之时比男儿还要利爽,却是个一根筋,不仅好撞南墙,还要拼命撞,撞的头破血流都要把墙砸开。   王蒨不擅御权之道,一个头两个大,无从下手,也只有等王楚碧从牢里出来再议。   她更想好了,要寻个由头与李意行和离。然而李氏这样的家族,最好做场面功夫,要和离,只能是王蒨一人担下所有恶名,一时半会儿,她还真琢磨不出什么缘由。   午膳后,王蒨趁李意行外出理事,叫来了乔杏与霖儿。   她与乔杏最熟悉,便着眼仔细看了几眼她。乔杏是个高个子姑娘,头身都要比其他姑娘大一些,但她五官英气,神情坦荡,做事也很踏实,看久了,会觉着乔杏也是个美人儿,只不过美得比较特别。   王蒨记着乔杏的饭量也比其他宫女多不少,这会儿再细看她几眼,只见乔杏精气饱满,神采奕奕 ,半点不像在此处受了什么委屈。   她又转眼看霖儿。霖儿才十五岁,比王蒨还小,身量也纤细低矮,但她很机灵,学过医术,制香、配药都不在话下,只是人太瘦弱,弱不禁风的样子看着叫人捏了把汗。   王蒨立刻问道:“霖儿,你在此处,可有遇到过什么人欺负你?”   霖儿一脸懵然,缓缓摇头:“不曾。府上的婢子下人们都客气的很。”   “当真?”王蒨不明白,在此事上,似乎又与前世有了细微的不同。刚嫁过来的时候,李氏那些狗仗人势的下人没少给她身边的人使绊子。   乔杏想起昨日的事情,向王蒨说来:“三公主有所不知,这府中规矩不少。昨日奴婢听见有几个婢子在嚼舌根,被世子碰巧撞见,命人当即杖毙。”   她没敢把详尽的事情告知王蒨,因这三公主是个胆小怕事的,若是知道枕边人的另一面,还不得寝食难安?   可三公主却主动追问:“杖毙?人都死了?尸首仍去了何处?”   “死相凄惨,自然是扔去乱葬岗。”乔杏委婉道,“奴婢听说是下手重了,所以……”   王蒨抬了抬手,示意乔杏不必继续说下去。她陷入美人榻中,双目直勾勾看着前方出神,随后对霖儿招手:“你来看看这镯子,可有什么不妥?”   她将李意行送她的玉镯摘了下来,交到霖儿手中。霖儿翻来覆去看了一遍,又垂首轻嗅,辨认道:“这玉镯用松针香养,松针香淡而留得短,要养一个不容易……倒是滋养精气神的好东西。”   她小心着又检查了一遍,轻手轻脚地递到三公主手里:“公主若是时常头晕倦乏,戴着是极好,并无不妥。”   王蒨略感意外,重新戴上了镯子。诚然,李氏大子的库房中想来也没什么不成用的器件,连一个玉镯都金贵得很,她只是不明白这镯子是谁授意温养的,总不会是李意行备给她的,他应当在心底盼着她死才对。   她又照例问了两句话,叫二人行事注意些,才让人下去。   房门合上,王蒨霎时长吐一口气,愁眉苦脸地想着下一步如何是好。   无论是十九岁的李意行,还是二十四岁的李意行,她都不是对手,可她又必须拙劣地掩饰自己,试探对方。   她心中烦恼之时,李意行正骑在马上,往家里去。   临阳城的木槿树开得正盛,花瓣无风自落,坠在他的肩头,又一路滑入衣衫的丝褶中,他虽看见了,却没有伸手拂去,待他不紧不慢骑着马到了家门口,就连衣摆上都嵌着桃色。   他下马进门,没有直接回与王蒨的房内,而是先往偏房里走。闻山跟在他后头,问道:“世子要换身衣裳吗?”   “嗯,再打盆水来。”李意行说道。   他往房里走,长指挑开衣上的活结,宽大的外袍滑落于地,散了一地的花瓣。李意行另拿了件檀紫色的宽袖正服,随意披在身上,对着铜镜有些愣怔。   一个平头宽脸的仆人跪在外头行了个礼,端着铜盆,置于架上,福身:“世子。”   李意行回过神,绕过屏风,走到架前洗手,对他道:“说罢。”   “回世子,您出去之后,三公主就一直在房内歇息,唤了身边的两个宫女进去说话,没一会儿就出来了。”仆人低着头,“不曾与外头有联系。”   听起来实在是无聊乏味的日子。   铜盆中温热的水没过他的手掌,李意行用香胰仔细地洗过一遍,头也不抬:“往后继续看着吧,出去。”   他没叫人近身跟着伺候,自己用架上的云帕擦了手,缓步往房里去。路上的下人见了他要行礼,都被他撤了。李意行刻意放轻了步伐,隔窗看着房内的王蒨。   她穿着一身鸦青色长衫,躺在美人榻上,手里拿着本杂谈游记,大概是有看不懂的地方,杏眼中含着些疑惑。李意行的视线缓缓往下,发觉她的绣鞋不知被踢到了何处,罗袜也被她坐在了裙下。   他收敛了笑意,这才推门进去。   王蒨听到动静,见来人是李意行,手忙脚乱地寻起了罗袜,又伸出脚尖想要勾回绣鞋,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面上羞恼:“郎君何时回来的?怎的没有婢子来报。”   李意行眼色沉沉地望着她:“怕公主在睡,不想吵着你。”   他弯腰,替她捡起了雪色的绣鞋,一步步走到她跟前,伸出手从她的臀-下抽出罗袜,面无表情道:“想来是这游记趣味不浅,公主看入迷了。”   “正、正是。”   王蒨不敢与他对视,别过脸,脚尖也缩回裙底,只隐隐露出一片雪白。   李意行伸手抓住那抹白色,握着她纤细的脚踝,将她的腿拉出来,垂首替她穿上了罗袜。面对王蒨的胆怯羞涩,他只是不咸不淡地说了句:“公主既如此爱看书,两日后的琼林花会想必不必紧张。”   他的手握着她的双足,王蒨本就觉得面如火烧,闻言更是大惊:“花会?都有什么人去。”   她受了惊,一脚踢在他的腿上。   李意行看了眼被踢的地方:“族中几位表兄弟,生来爱诗,喜好饮酒。你我二人新婚,应当去一趟的。”   李氏风流一族,文人墨客出了不少,但王氏三公主是个木讷草包,此事同样天下皆知,叫她去,岂非存心看她出丑?王蒨努力回想,才想起似乎是有这么一回事,然而他们并没有去成。   至于是何原因,她倒忘得干干净净。   她口上应着,心里却焦急地回想当初究竟是什么契机才让二人错过了这场花会。不怪她不上心,而是两人初成婚时,她心底尚有自知之明,清楚不过逢场作戏,后来被李意行花言巧语所骗,才认真对待这场婚事。   王蒨心不在焉地又熬过了一日,明日,就是琼林花会。   乔杏看她愁容满面,私下悄悄问她:“公主不想去吗?”   王蒨却道:“不,我要去。”   只要不是待在李意行身边,能够出去走走,怎么样都比闷在府中好,颜面算什么?重来一世,哪怕是一点点改变命运的机会,她都不想放过。至于旁人如何笑话她,王蒨心想,大不了捂着耳朵不听就是了。   她只是生怕又出了什么岔子,去不成。   前世与今世,有些事情还是一样的,有些事情却又悄然改变,王蒨拿不准会不会有什么意外,因此满腹心事。   这是南王朝二十六年的夏夜,临阳城四处起着蝉鸣声,只有李意行的居院一片静谧。婢女们烧完热水,汤池里雾霭弥漫,王蒨解衣入水。   她卸下心头的疲惫,手臂攀在岸边出神。微风穿堂而过,远远地,似乎有脚步声传来。   王蒨以为是霖儿,只道了声:“不用在此伺候。”   那脚步声没有停,而是愈发靠近。王蒨心头如擂鼓一般,她睁开眼望着门口,只见李意行穿着身白色的锦袍,踏入了浴房。   他身上有淡淡的酒气,眼下微红,最是端正清隽的世家公子,无端生出几分媚态。   李意行看着池中的王蒨,有一瞬迷茫,随后他自己解下玉簪,随手弃于地上。墨色的发一瞬间笼在他的面容旁,他往她身边走。   “公主……卿卿。”   王蒨抓着池壁,身子打颤,在这一瞬,她想起前世自己与李意行为何没有去那场花会。   临阳城百姓悠闲,人人都爱花,更遑论李氏一族的子弟。夏日里,有不少人便就着荷心与桂花酿酒,花酒并没什么讲究,好喝与否全看手感,若是出坛后口感醇香上等,自然送一些给友人。   李意行就是饮了旁人用的花酒,微醺之下,又在王蒨洗沐时误入。   少年夫妻,到底是精力旺盛,荒唐得让人面红耳赤,二人从浴房折腾到房里,闹到了早上,至于那场花会——前世她躺在李意行身边,困倦极了,但还是担忧:“叫他们等着会不会不好?”   李意行闭着眼,拉过她亲吻她的额头,笑了:“谁管他们是死是活?” 第7章 泪容 他的唇很软,小心翼翼地亲吻着她……   上一世,她就是这般与李意行越走越近。   说一句当时年少不懂情爱显得有些矫情,可是年轻的夫妻二人靠着那档子事慢慢熟悉,也是情理之中。然而今时今日她重过一遭,不愿再与李意行有过多的纠缠了。   王蒨倒不是守着贞名,这一世的二人也洞房花烛,她没什么可避讳的,不愿与李意行亲近,是因为她害怕,恶心。   她躲在池中,小声:“郎君喝醉了,我叫人进来伺候。”   “不用,”他想也不想就摇头,慢条斯理地解了衣袍,“怎么还在叫郎君,该改口了。”   少年清朗的身形渐渐显于她面前,王蒨死死咬着唇,不知如何是好。万般无奈下,她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含羞带怯道:“夫君饮了酒,本宫叫人煮些茶水,回房等你。”   李意行因她这声夫君,有些错愕地瞧了她一眼,王蒨趁他不曾反应过来,从水中起了身,拉下屏上的里衣与寝袍,胡乱套在身上,快步往外走。   她不知道身后的李意行在想什么,也不想管了。   王蒨赤足行于廊下,水迹拖了一路,乔杏端着东西与她撞见,惊呼一声:“公主这是怎么了!”   三公主的模样着实有些狼狈,也不知这一路有没有被府中的李氏人撞见。王蒨没有答话,只是往房里走,口里说道:“世子醉了,这会儿在洗沐,你命人去煮些醒酒茶。”   乔杏困惑道:“没有差人进去换热水啊。”   王蒨心底发笑,用她洗过的水算什么,这位尊贵的世子前世什么事没做过?她也没有解释,只颔首:“所以本宫说他醉了。”   乔杏见她如此焦急,也不再多嘴,正要退下,却听王蒨又道:“等等,你去叫霖儿来。”   霖儿原本在小厨房内等着,被乔杏急匆匆带到公主跟前,行了个礼:“公主。”   王蒨说道:“本宫记得你会医术,你亲自替世子去煮些醒酒安神汤来。世子喝的多了,恐头疼不适,最好是能让他早些歇息。”   霖儿与乔杏听出些蹊跷,对视一眼,没有多问,双双退下了。   李意行在浴房内待了两炷香的功夫,折身回房时,头发还是湿润的。他的衣裳是闻山后头送去的,月牙色的外衫松松垮垮,露出一片白皙的胸膛。酒味是散了,可他的眼仍有些朦胧。   王蒨胆战心惊地走到他身边,劝道:“夫君喝些醒酒汤吧。”   二人坐到桌边,李意行一手揉着阳穴,一手端起碗来,倒是不抗拒。   王蒨心想,如此没有防备,早知就该下毒药的。不过她也清楚,李意行死了改变不了什么,只是她在脑中发泄,意淫一番。她正想着这般不能公之于众的事情,身边的李意行喝了没几口,忽而又停了动作。   他抬起头,有些淡漠地盯着眼前的王蒨。后者心里有鬼,自然被他看得发毛,却还是强颜欢笑道:“怎的不用了?酒饮多了,后半夜怕是头疼。”   李意行又看了她半晌,随后擦了擦唇角,有些嫌弃道:“难喝。”   王蒨松了松气——在他口中就没几样好吃好喝的东西,醒酒汤本就姜味重,他觉得难以下咽才正常。   也不知那汤起作用没有,李意行眼下的胭色还是没有褪去,二人先后躺在床上,半天没说话。   王蒨知道,李意行是好颜面的人。他虽面上待人还算亲和,时常挂着笑,实则心气高傲,谁也入不了他的眼。此刻没那般的旖旎的氛围,对于十九岁的李意行而言,主动开口求欢?做梦去吧。   这一夜大概便这样糊弄了过去,王蒨闭上眼要入睡,一旁的李意行忽而又道:“太苦了。”   他的声音多了几分清明,说话间已经侧身低头,未等王蒨反应,那股略有些苦涩的味道已漫进她的唇舌。   并没有那么难喝,微苦是不错,但也有些甜意。   他的唇很软,小心翼翼地亲吻着她。   黑暗中,王蒨的指尖紧紧抓着被褥的一角,握得泛白。李意行当她紧张害怕,松开唇低低地笑了,他抵着她的额头:“卿卿别怕。”   王蒨没出声,扭过脸不想被他亲吻,李意行又轻哄她,缱绻着语气,话尾儿淹没在唇舌中。她僵硬着身子,没有任何回应,半晌后又松开紧握得指尖,随他去了。   锦被翻叠,她被人抱在怀中细吻,两个人的身上都烫的厉害。   后来,实在忍不住了,她就佯装不经意,用指尖去抓他,划出一道血珠来,无论怎样都不肯出声。   李意行的动作也生疏得很,到最后好不容易结束,王蒨抖得厉害,低声啜泣,李意行停了动作,伸手触到了王蒨面上的泪。   他垂首舔去那些眼泪,歉意道:“卿卿怎么哭了?是我不好,我不该……”说到此处,他又不知该接什么,夫妻二人,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吗?   见王蒨还是不说话,李意行这才无措:“是我把你弄疼了?你总要告诉我呀,卿卿。”   他接连问了几句,王蒨都默不作声,李意行竟也不觉得尴尬,起身就要点灯,生怕自己真的是不经意间将人弄伤了。   夜色中,王蒨瞧不清他的面容,但听他的语气心疼又焦急,倒真像那么回事儿。   大概是这场景太过讽刺可笑,她忍不住笑出了声。   李意行点了灯回头看她,就见王蒨面上挂着泪,唇角却扬得高高的,鹅蛋脸上红潮还没有消退。她伸手拉了拉被子,拭去热泪,难为情道:“夫君这是做什么,我只是,只是……”   她这样的羞怯,李意行还有什么不明白,恐她真的只是难为情罢。   到底是放心不下,李意行叫了水,又再三哄着,将她身上细看了一遍,确认没有伤处,才放下一颗心。   重来一世,真没想到二人会有如此境地,李意行心中五味陈杂。他当真以为眼前的三公主是伤心落泪,可如今的她,为何要伤心?她没有理由难过,概是他一叶障目,总想着前世那样惨烈的结局。   这一世的王蒨,还是无忧无虑的公主,哭,也只是因床榻之事太过羞人罢了。   用雪帕擦过身子,二人重新上塌,这一回,李意行只是抱着她睡觉,再没有其他动作。王蒨在他怀中,只背对着他,方才被积蓄的眼泪如断了线一般,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她从未这样痛恨过自己,厌恶自己为何要重来一趟。   蠢笨,木讷,让这样的自己去应对李意行,实在是太累了,她讨厌自己的无能为力,打心底有些自我厌弃。   哭完之后,王蒨仍然没有睡意,她摸着小腹,忽而想起,前世自己与李意行夫妻五年,不曾有孕,这在宗族中足以被指点到下堂,可耶娘都不曾太为难她,甚至族人都不曾有人提及过此事,似乎都早有预料,想来前世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给她避孕。   刚才,他没有抽身出去,王蒨提心吊胆,生怕自己有孕,那样真是一辈子纠缠不清了!   前世里,她不曾喝什么汤药,因而她不得不猜想,李意行是否靠着香丸让她一直未孕。   黑夜中,王蒨睁大双眼,想到一个主意。   李意行不能让她有孕……倘若,她暗地里添把火,直接把自己的肚子药坏了,根本不能生呢?   到时候,是不是就能自请离去了。   这一夜,王蒨睡得极浅,时不时就要醒一遭,她做了许多梦,可也想不起究竟梦到了何事。隐约模糊的记忆里,似乎与前世的李家大子有关。   毕竟,二人从前蜜里调油,如胶似漆,那些事情她想忘记都困难。   醒来之后,王蒨的心情比昨天夜里稍好一些。无论如何,今日总算是能赶上那场花会,只是她面上还要作出一副不情愿的样子,扭捏了半晌才起身。   李意行梳洗穿戴后,早已倚在廊下看溪流淙淙。他手里捏着软面的馒头,是厨房做的,他不想吃,就拿过来喂鱼。   馒头是实心,但也相当讲究,硬发面的东西这些贵人是不爱吃的,软面又要准备许久和面,厨房中的人忙前忙后,最终忙到了鱼嘴中。李意行扔掉最后一块,便立在溪边发呆,神情还算愉悦。   他穿了身直裰,外罩一件浅碧色的大袖衫,身形映照于湖面上,衣袖被风吹起,王蒨来时,见他如此模样,倒真怕他马上要飞升成仙了。   两朝人士都追捧谪仙出尘的风气,李家大子不爱吃东西,又生的端丽温秀,旁人以为是他爱惜羽毛才不肯多食,纷纷效仿。   前世,王蒨还屡次劝解他,李意行讨厌吃东西,年岁多了,总会胃疼难忍,到时候又不免要拉着夫人不让她走,叫王蒨给他揉一揉,蹭一蹭。次数多了,王蒨又急又怕,经年累月下去怕他得不治之症。而如今,她却不管那些,她是吃饱喝足之后才换衣裳收拾着出门。   至于李意行的身子,用他自己的话儿来说,谁要管他是死是活? 第8章 动气 大概是读书人真的很会蛊惑人心吧……   李意行问王蒨,是要备马还是备车。   入夏七月,城中风光好,吹得游人满头花。王蒨可不想坐在马上被人用目光注视,还要费神挑出发中的落瓣,自然是选了坐马车。   琼林在城郊,从居所过去还需小半个时辰,王蒨上了马车后就坐在李意行身侧,默读手中的游记。   三公主不学无术,最爱看着稀奇古怪的杂谈、游记见闻,这一点从来不曾变过。李意行撑着下巴,似是在盯着外头出神,二人谁也没有说话。   王蒨乐得清静,她翻过泛黄的一页,上下读阅,找着自己想要的东西,并没有注意身边李意行的神色变化。   外头人声嘈杂,落入他耳中,却显得不那么真实,李意行的眉眼中有些茫然无措,似乎失了主心骨一般,他用余光看了一眼身边的王蒨,才渐渐清明。可即便他这样盯着她良久,王蒨也只是看着膝上的书,没有看他,一如他做的那些梦里,无论他怎么祈求,她再也没有站在他身边。   在重新拥有她之后,他的喜悦下永远附着更多的不安和恐惧,生怕这一世出了什么差错,她不会像前世那样爱他,更害怕她想起那些事。   他只能在心中否认这个想法,因为,二人注定要圆满的。   所以,她决不能想起。   李意行半天没动静,王蒨也没管他,直到她脖子酸疼,抬起头自己揉了揉,少年的侧脸就这样映入她的眼中。她再三确认了一遍,有些诧异道:“郎君,你怎么……”怎么哭了?   他神情自若,不像是悲伤的模样,偏偏右眼缓缓落下眼泪。   李意行听到她的声音才回过神,他摸了摸自己的脸,恍然道:“被风吹了罢。”   王蒨狐疑地看着他,除了那一滴泪,他看起来再正常不过了,身姿挺拔,眉眼温润,与记忆中的少年并没甚么太大的出入,她又瞧了瞧两边的小窗,伸手拉下一边的窗幔,将信将疑道:“今儿个日头足,郎君仔细着些。”   李意行也应道:“吓到公主了。”   王蒨摇了摇头,垂首继续看书,李意行望着她头上的珠钗,忍不住伸手摸了一把。   两朝女子都求一个美名,打扮艳丽华美,而王蒨反其道行之,头上的珠钗是一概是素色的银朱,袄裙也只是一身浅杏,鹅蛋脸上淡淡扫了层胭脂,连唇色都极其浅淡。   李意行将那颗冰凉的灿珠捂得温热,才收回手。   “公主的首饰如此素淡,”他想了想,“另打一些吧。”   前世二人也打过成套的玉器,概是因为李意行嫌她丢人,王蒨面上含糊着应下了,总归都是白捡的便宜,他既然要送,那她何必推辞。   不仅是首饰,从前王蒨穿的衣裳也都是李意行打点的,所以当他说出这种话,王蒨半点都不意外。   李氏是什么样的家族,一言一行都有多少人盯着,她懂,懒得去迎合他们。王蒨在宫里随性惯了,穿衣用物好是好,可要跟李意行比起来,那还是差了些。   南王朝二十六年的秋天,那还是与李意行成婚的第三个月。   她好不容易翻出了件压箱底的艳色绯裙,北赵的第一绣娘用极为嚣张的走脚一针一线缝满了石榴花,金线压边,锦缎珠光盈盈,那衣裳穿在身上,就算天色不好,裙身都恨不得能折出光晕来,可谓十足的美艳张扬了。   那时,她兴冲冲穿了这一身出门,李意行见后愣得半天没说话,却在上马车后悄声问她:“公主怎么穿的几年前的衣裳?”   王蒨还当他不懂,委屈而纳闷道:“这针法,夫君瞧不出来?是北赵的花绣,孤品呀。”孤品越放越值钱,就算是前几年的又如何呢?   李意行闻言倒是沉默下去,只是回去后没两天,叫人另送了几箱衣裳。多是黑金、黑红这般沉闷的底色,可王蒨刚一打眼瞧去,就移不开眼,她自认不是特别在乎身外之物的人,可那些衣裳的走针绣法精妙,丝绫裁得薄如蝉翼,暗纹是用云蚕丝一点一点嵌进去的,金是叫人融成了薄片,像羽毛一样轻巧落在裙上,红是宝石打磨得细碎,被一同缝制上去。总之,就是一批让王蒨匪夷所思的衣裳,她忍不住怀疑,这样名贵脆弱的衣裳能穿几回?   后来才知道,这种衣物都只能穿一回,而李意行素日里换上三四回都是见怪不怪了。   至于王蒨口中的孤品、花绣,显得那么不值一提。   正如她小小一个建国二十六年的南王朝的三公主,要如何与冷眼看江山换代的百年之族李氏抗衡?   但,无论二人最后的结局多么惨痛,那时的王蒨还是很乐得自己有个如此省心的夫郎,连衣裳、首饰,都不需要她自己琢磨,两朝美男之首亲自替她看着,她就全然交到他手上了。   李意行从小在士族中熏陶长大,多么奢靡的东西都见过,自然眼光奇高,替她备的衣裳,比她自己精心挑选的还要合适几分。王蒨生了张鹅蛋脸,脸颊向来丰盈,下巴也微圆,温婉有余而仙气不足,穿得大红大紫只会用力过猛显得俗气,那些黑色上了她的身,却叫她更加鲜妍明媚。   此时此刻,她就坐在他身边。经历了那么多糟心事儿,她也稍微有了些眼力,李意行身上那件浅碧色的衫,看起来素淡温雅,连个花纹也寻不到,但王蒨猜想那必然是冰蚕织的衣裳,一匹价值连城。   世人追捧的仙气,实则都是用银两和人命砸出来的罢了,繁华之下不知埋着白骨几何,这多么悲哀。   王蒨合了书页,正欲开口问他花会之后的事情,却听闻耳畔又传来哭喊之声。马车往郊外走,自会经过官府,饶是管制盘问极严的临阳,也少不了那些流窜而来的难民,运气好的城中寻个差事糊口饭吃,运气不好的早已在外流离得了一身病,没几日就去了,一同葬在官府后的乱葬岗。   夏季闷热,那些尸体堆在外面,王蒨偏了偏脸,按住心口。   李意行先一步放下窗幔,外头的场景再传不到里头,他拥着她:“卿卿不看就是。”   这样安慰她的李意行,会想到几年后他亲手制造了更可怖的场面吗?   王蒨长睫颤抖,在他怀中道:“是我失态了,下回绕着路走才好。”   李意行看她,低头亲了亲她的耳廓,仍旧安慰着:“此事我会处理,今日咱们只为游玩,不想其他。”   他神色清和平缓,看起来耐心十足,温声又道:“族中的几个表兄妹不成气候,公主若是不想与她们胡闹,不搭理就是。”   “可以吗?”她睁大眼,好奇地看着李意行。这回不是装的,而是真的有些好奇。   李意行笑道:“自然,与三公主相比,他们算得什么玩意儿?”   诚然前世的王蒨与李意行那帮宗族兄弟姐妹们也并不熟悉,毕竟李氏的人实在是太多了,这个表哥那个堂妹,若是再有个官职在身,还得加一声官称,王蒨实在是记不住,李意行也不知是何缘故极少带着她去与那帮子人见面。以致于每年只有在元日这样的大日子,王蒨才会不得不硬着头皮去与她们打招呼,总归还是很客气有礼的。   想不搭理就不搭理这样的好事,怎么前世没有享到?   王蒨又疑虑地看了他一眼,李意行还当她不信,凑近了些:“三公主千金贵体,何须为凡人低头,更何况你是我李意行的妻子,宗族中的那些巴结你我二人还来不及,与他们同游不过是怕公主闷得无聊罢了。”他对旁人向来是如此不屑一顾。   少年的面容与她凑得那样近,墨发玉容,唇不点而朱,漂亮的眼里溢满笑意,王蒨几乎要相信他的话。   唉……大概是读书人真的很会蛊惑人心吧?   琼林中的众人早已等了半晌,男男女女在林中的树下摆着低案跪地而坐,欢笑声不绝于耳,王蒨粗略地听了一番,都是一些风花雪月,诗词歌赋,让她没有半分兴致的话茬。   见李意行与三公主过来,一个高个子的华服男子最先举着酒杯打招呼:“子柏,弟妹,怎么才来?快!快,罚酒一杯。”   王蒨看着他的脸,有些熟悉,又听到他能唤李意行的小字,想必关系走得极近,猜测到了这人的身份。只是她面上软弱,稍稍颔首:“潮生表哥。”她说完就不再看他,退到了李意行身后。   李意行握住她的手紧了紧,王蒨有些不解地抬头,却见他面色如常地与李潮生说话:“表哥好兴致,喝了不少罢?”   “不多,就一壶!”他一身热气,带着二人往林子深处去,低案旁的众人倒是与夫妻二人点头打招呼,只是李意行在与李潮生说话,没有搭理。   李潮生举起玉雕的酒壶,又倒满了两个酒杯:“我前年埋的酒,都快忘了!前些日子院里的杏树死了,下人们收拾的时候把它给挖出来了,我一尝——这味道!可不得请兄弟姐妹几个都来试试?”   王蒨离得近,闻到一股极烈的酒味,不禁拧起了眉。   李意行垂眸看了一眼,道:“嗯,能让表哥喝得尽兴,看起来的确是好酒。”   “闲话少说!”李潮生将杯子推到他面前,“你们两个误了那么久,还不得多罚几杯啊?弟妹是女儿家,也不为难,一杯就行……子柏,你就替弟妹多喝上几口吧!”   王蒨看着那小小的酒杯,正要伸手接过一饮而尽,李意行先行一步,制住了她的动作。   只是,他的动作到了手边,又堪堪停住,李潮生一看就明白了,指了指杯子:“子柏,你就放心用吧,这杯子就是你从前用的,一直放在我府中,忘记了?”   他又打趣道:“你这样的人物,我这个做表兄的哪儿敢随便拿不入流的货色来搪塞你?”   琼林中的众人笑作一团,众人俱喝得微醺上头,有人已经扶墙作呕,被婢子连忙搀回了马车。   玉兰树的花瓣落在李意行肩头,王蒨跪坐在他身边,看李意行面无表情喝完了三杯烈酒。   喝完之后,他继续举着酒壶,一杯接着一杯,将壶中的琼浆玉液喝得一滴不剩,才停了下来,王蒨见他如此,一时摸不着头脑。   虽他面上含着浅笑,然不知为何,她觉着李意行此刻气得厉害。 第9章 阉奴 咱家这种贱奴生来就是为了伺候您……   李意行并不是冷淡苛责的性子,至少面上绝不是。   多数而言,他待人还算神色缓和,唇角总是噙着笑意,只有与他相处久了才知道这人惯是个高高在上的,面上温和是他不想失了风度,恐怕转头就能把人给忘了。他更不曾在外与谁人动怒争辩,就算发了脾性,也只是稍冷着那张秀致清绝的面容,笑意也阴恻恻的,一言不发。   王蒨悄悄看了一眼他,心道果然是生气了,生的哪门子气她却摸不着头脑。前世没有这场花会,她不清楚会发生什么,只好等李潮生作何反应。   偏偏李潮生喝多了,也是个昏头昏脑的,没注意到表弟渐沉的面色,打趣道:“好,好,子柏这样疼弟妹……那我这个做表兄的也再敬你们夫妻二人一杯。”   案桌凑的近的几人也哄笑着,口里说着贺词,杯酒交错,瞧起来还真像和和气气的一大家子。   王蒨全当看不见听不着,在场的人都知道她的性子,因此她也只是跟着李意行身边,看他与李潮生一人接着一杯,仿佛较劲似的,自己只是时不时挑些葡萄吃。   李潮生亲手酿的一大坛酒很快就用完了。   二人来之前,他就喝多了,李意行又有意激他,一来二去,李潮生醉的伏在桌上,似是睡了过去。林中众人也见怪不怪,哄声大笑之后,不知是谁带来的婢女拨起了琵琶,醉生梦死间,李意行终于和王蒨回了席位。   王蒨忙着自己清理葡萄皮,人被惯久了果然不行,要她自己动手理葡萄她都觉得费劲。   李意行坐在她身边,也不出声,见她磨磨蹭蹭了半晌,才要来了湿帕,低头抓着她的手,替她仔细擦拭。他微微低头,话语间倒听不出喜怒:“公主比传言中的聪慧不少。”   王蒨试着收回手,没挣脱开,干脆由他去了,反问道:“郎君这是何意?”   李意行的动作轻柔,将她纤长秀丽的十指都擦干净了,才抬起脸。   这一回,语气缓和了不少,甚至重又挂起笑意:“与表兄匆匆一面,竟记得如此清楚。”   这话儿听着焉酸,王蒨忍不住在心底失语。眼前的李意行是不是疯了?世家子怎么能说出这般无理、拈酸吃醋的话来,为了哄骗她,真是下了十足的血本。她只好配合道:“只不过是大婚时见过,有些面熟。”   婚前,她与族人们是见过,只不过前世没记着人。   李意行望着她的眼:“嗯,若当真如此,自然是极好。”   他扔掉帕子,又别过脸一言不发。   王蒨很熟悉这样的李意行,前世她也以为这李家大子是个心气高的,不会与她吵架,时间久了也琢磨透了,每每他阴阳怪气说上几句好话又不吱声,那就是等她去哄。   可是,王蒨没忘记自己此刻还什么都不懂呢。   她毫无负担地继续坐在案边赏景,李潮生的酒喝完了,有婢子搬过来几坛新的,没那么猛烈,闻着像杏子酒,王蒨浅酌几口,支着耳朵听旁人的闲话。   临阳城不知何时兴起养狸奴,李意行叫人打笼子也是为此。只不过贵女们都是尝个新鲜,也没几是真心爱的。   左手边不知哪个案上,一妙龄女郎对同行的姑娘抱怨道:“你瞧我这手,都是那小畜生抓的……怎么没涂药?涂了好几回,就是不见好。”   “我看看……这还肿的厉害呢,”另一个庆幸道,“我家那只倒是乖顺,就是不理睬人,逗弄她也没甚么趣味,索性让下人们关起来了。”   话音落在王蒨耳中,她暗中握着一只手,抬首眼巴巴看向一边的李意行。   李意行的怒意淡了几分,他本就不该对她如此,这时的三公主还是胆小怕事的主,自然也不够了解他,不会看出他的心情来哄他。见公主小心翼翼的眼神,他不自觉放软了语气:“卿卿这是怎么了?”   “我想把小狸奴接过来,”她凑近些与他说话,担忧道,“虽那两只并不听话,但相处久了也有感情,怪惦记的。”   王蒨悄悄拉着他的衣角,在他耳边低声:“我怕宫婢们疏忽了……”   她的气息和声音那样近,李意行忍不住想起了昨夜的温软,他移开视线,按捺住心头的涌动。他的指尖摩挲着酒杯,思索半晌后,应了声好:“我稍后修书一封,叫长公主替你照看那两只狸奴。过些时日等二公主班师回朝,我与三公主去一趟皇都,届时一同把那两只小狸奴带回来。”   提起两位姐姐,王蒨的眼神发亮,她打心底里高兴,小脸红扑扑的,一连追问了几遍:“当真?什么时候动身。”   “当真,正好要与伯父见一面,”他垂着眼睫,不愿多提。   王蒨也不关心,她回过神,哀叹道:“可是大皇姐还在牢里,修书过去有用吗?”   李意行颔首:“江善不日回朝,修书送到之时,长公主应当也出来了。”   “他呀,”王蒨了然,点点头,“那二姐呢?”   “月余时日,或许更快。”李意行忽而道,“公主对江善很放心?”   此人的名里虽带这个“善”,行事却半点不着边,是南朝出了名的专权恶宦,把持半边朝政,将王蒨的父王哄得团团转。王蒨不止一次听到王楚碧用“死阉狗”“没根的阉人”这般粗俗不堪的语句来骂江善。   然而前世的最后,江善是守着南王朝一起死的,无论他多么荒唐,也没有做出亡国卖国之举。   甚至于是因为有他拦着些,百姓的日子才有一丝挣扎的余地,毕竟,也没几个君王会比她的父亲更残虐无道了,不是吗?   李意行说的没有错,江善五日后回了皇都洛阳。   洛阳内四方势力众多,比临阳城还要奢靡入骨,只是百姓们都紧着脑袋过日子。   夏季里的石榴花开满了一条长街,江善刚一进城就收到了原本要寄给王楚碧的信。   江善读罢,只不屑道:“两只畜生也值得这些金枝玉叶记挂,罢了,咱家就替这三公主再走一趟。”   他的干儿子江喜在一旁赔笑:“干爹才刚从北方回来,歇息歇息再去也不迟。”   江善挑眉,啐了一句:“没眼力见的东西,三公主为了稳固朝政出嫁,这点指望咱家能不给她了却?岂不是个表忠心的好机遇?”   江喜摸着头,嬉皮笑脸应了两声是。   江善连官服都来不及换,重新又上了马,喜怒难辨道:“更不用说,牢里还有个更金贵的主子呢。”   ……   洛阳的天牢在城郊,江善旋身下马,门口的侍卫一看到来人是个唇红齿白、长眉入鬓的宦官,连忙应了声:“江总管!”   侍卫面色惊慌,江善瞥了一眼就晓得不妙,没有说话,直直往里走。   王楚碧贵为长公主,关得倒半点不含糊,毒害皇帝无论怎么说也是重罪,脑袋还在头上已是走运。江善跟着里头的太监走到牢里,侍卫们不知在做什么,竟也没有一个领路通报的。   待走到王楚碧的牢房中,他顿时明了。   两个侍卫开了牢门,架着王楚碧,将一碗不知什么东西往她口中灌,王楚碧是绝不能从的,咬牙死死不肯开口,因而江善一路走来竟没听到她的声音。   只有一帮侍卫围在外头起哄。   江善阴着脸看了半晌,也没人发觉他的到来,他快步进了牢房,上前一脚踢在左边那侍卫的腿上:“狗东西。”   他抽出剑,当着王楚碧与众人的面直直斩了那人的头颅,鲜血飞溅,弄脏了他的官服。余下的侍卫认出来人,吓得魂飞魄散,一时之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王楚碧伏在地上,干咳。   侍卫们跪了一地,江喜递上了软帕给江善擦手。   江善随意拭了几下,又踹了踹另一个侍卫:“说吧,喂的什么东西?”   侍卫白着脸,额头上渗出热汗,不敢作答。江善皮笑肉不笑,看了一眼地上的碎碗:“五石散这样的东西也敢喂给长公主,真把咱家当死人了不成?”   一旁的王楚碧缓过神来,站起身走到江善身边,指尖还在颤抖。   她的背挺得笔直,半点看不出片刻之前还被人制着身子的狼狈,伸手拿过江善的佩剑,划开了先前那侍卫的脖子。   她冷冷道:“不用问了。”   江喜在一旁,眼皮直跳,朝外头骂道:“看什么看,还不快滚?一群废物,饭桶!”   这些侍卫还不知道自己活不成了,此刻纷纷以为捡回一条命,四处散开。   江喜也站到了拐角处,耳不闻眼不见。   牢内,江善眯起眼看着眼前的王楚碧,问她:“公主可解气了?”   王楚碧恨恨道:“你们这些狗官贱贵一日不死绝,本宫如何解气?”   她在牢中被关押了月余,衣裳不曾换过,但她却仍然两眼坦荡,腰板挺直,江善看着她已经脏污的衣角,又瞥见她仍在发抖的手,并没有因为她的话生气,只道:“公主说的不错,可咱家这样的狗官方才救了你,若是染上五石散,公主知道是什么后果吗?”   王楚碧不以为然:“你只是个阉奴,只要本宫一日还是南王朝的长公主,这些就俱是你的本分。你这奴才做了分内之事,只能说明你是条好狗罢了。”   “嗯,公主说的不错,咱家这种贱奴生来就是为了伺候您。”江善不怒反笑,不知话里几分真假,只是终于容不下她发抖的那只手,伸臂过去握住了她的腕间。   她没再发抖了。   王楚碧见他油盐不进,稍冷静了些许,不想再与这阉狗搭话,手上倒也没挣脱开。   江善看着地上的尸首,耐人寻味道:“谢家好风骨,见三公主嫁到李氏,造反不成就来逼害长公主了。”长期服食五石散的人是什么下场,再没有人比这些士族清楚。   王楚碧想起妹妹,面上才有了恻隐之情:“……苦了三妹,为权宜之计而出嫁,本宫也未能前去。”   江善没有接这话,只是问她:“公主在这牢中玩儿够了吗?”   他拉着王楚碧,缓缓往外头的光亮处走去:“玩儿够了,就该回去了,你的皇妹给你来了信。” 第10章 碎玉 王蒨摔断了自己发钗,独留了那簪……   江善带王楚碧出了天牢,他出来时骑着马,此刻要带王楚碧回府,自然要共骑。   骑马非易事,王楚碧不会御马,江善身量高,惯用的一匹照夜玉狮也高近八尺。王楚碧拉着缰绳,试了几次,都没能上去。   她一下子就拉不下脸来,甩掉缰绳,站在马边不动,死死盯着他。   江善轻声叹息,掀起绛紫色的官服衣摆,半跪在地上,王楚碧想也不想,踩着他的肩勉强上马,鞋底踩于四爪蟒上。玉狮马对她并不熟悉,嘶鸣了几声,仿佛随时都要飞奔而出,王楚碧吓白了脸,握着缰绳的手被江善轻轻抓住。   他刚被她踩在脚底下,脸上的神情依然愉悦:“公主什么时候能改改这性子,咱家也就放心了。”   王楚碧不理他,这没脾气的死太监就像狗皮膏药一样,她打多了,骂累了,总有厌烦的片刻。   江善把她送回了公主府,自己还要先进宫一趟,他从北方赶回来到现在不曾歇息,面上略带疲倦。   江喜喘着大气儿,早一步进宫通报,一个叫福胜的太监候在直城门后,见江善进来,行礼道:“总管。”   福胜是江喜手头下的人,平日里就在宫中,这小子油嘴滑舌,吃得挺开,消息也来得快。   “皇上呢?”江善问他。   福胜领着江善往后宫去,寻到这位光孝皇帝的之时,他还在酣然大睡,身边躺着两个赤身美人儿,散落于地面上的衣裳俱是宫服,想必又是一时兴起,宠幸了两个宫女。   房内点了助情的浓香,混着一股令人作呕的味道。   江善看了看外头的天色,此时已过未时。他转身出去绕着寝宫走了一圈,身上的味道被风吹散,这回进去,光孝皇帝终于醒了。   人醒之后,他回了正殿,正坐在桌边。皇帝长得很和善,但久浸淫-欲,难免面相浑浊。见到江善,他眼前一亮,招了招手:“爱卿,你来了?坐,来坐,什么时候回来的?”   江善规规矩矩行了个半身礼:“刚回来不久。”   “北方灾民的事儿都解决了吧?”皇帝叫他免礼后问道,眼神已然看向桌上的御膳,并不大在乎。   江善心内嗤笑一声,但还是点点头,捡重要的事说:“皇上,咱家将长公主带出来了。”   皇帝这回苦下了脸:“晋宁?不行不行,她狼子野心,想要毒害我这个父皇啊!朕留她一条命,已经是网开一面。”   “陛下英明,宅心仁厚,”江善话音一转,“可是陛下还记得三公主吗?”   皇帝想了一瞬,恍然:“阿蒨?她不是嫁去李氏了?”   “华陵公主——”江善刻意唤了封号,“不日就要与李氏大子回洛阳,若让她知晓自己出嫁后,长姐仍囚于天牢,岂不是寒了她的心?”   “爱卿这么说,也还是不成,万一晋宁又来毒害朕可如何是好?”   “这段时日,咱家自会跟在长公主身边。何况,公主乃是受小人蒙蔽,此番将她关入牢里,她已然知错。”江善眼也不眨道,“谢氏与卫氏才是陛下该担忧的。”   “谢、卫两族而已,不足为惧。”他都把阿蒨嫁到李氏求和了,如今王李共天下,谁能把他从皇位拽下来?皇帝将两个女儿都问了个遍,不得不提起剩下的一位:“阿翊呢?战况如何,何时归朝啊?”   “庆元公主所向披靡,铁蹄所踏之处胡人无不缴械投诚,陛下就在宫中等着捷报吧。”   皇帝这回是真心实意地笑了:“好!阿翊不亏是我女儿,待她回来,朕要好好赏赐她一番。”   光孝皇帝从前也是靠马蹄得来的这个位置,只是如今昏聩多年,也不知那些铁骑之术还剩几多。江善不点破,奉承了几句,将皇帝哄得心满意足,才出宫往公主府去。   王楚碧已经洗沐更衣,婢子们原以为她出不来了,此刻热泪盈盈地给她擦头发。   江善与她隔窗相视,她怀里抱着只褐黄色的小狸奴,还有一只趴在她膝上打呼噜,睡得正熟,王楚碧伸手摸着狸奴的脑袋,下手重了,狸奴龇牙咧嘴发出一声奶叫,跳了下去。   “没良心的。”王楚碧抱怨道。   她长得与王蒨很像,但到底是长姐,王楚碧更成熟些,下巴更尖,鼻子高且眉骨较为深邃,气场与王蒨截然不同,说一句相貌糜艳都不为过,担得起风情万种四字。   江善看了半刻:“公主手脚倒是快,这么快就把两只东西接过来了。”   王楚碧早就看到他了,这会儿她正烦着,张口就骂道:“什么时候轮到你这奴才来管本宫?”   婢子见怪不怪,只是把头埋了下去,王楚碧抱着狸奴,让她们都退下,自己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江善:“你进宫了?父皇怎么说?”   “陛下对公主还在气头上,不过咱家已禀告陛下,三公主与二公主不日起身回洛阳,他念及你们姐妹情谊,不再追究了,”江善摸了摸那只在她怀里的狸奴,似叹息一般低声道,“公主下回三思而行,下毒不是良策。”   王楚碧拍掉他的手:“本宫是被害了,谢家庶子,与贱泥无二的货色,竟借爱慕之行陷害本宫,其心可诛!”   “公主给了他机会,不是吗?”江善不太想聊那个庶子,一时沉默。   王楚碧哄着怀里的狸奴,转身不看他,这是送客的意思了。她只是自言自语道:“也不知三妹在李氏过得怎么样……”   世家子心眼多,三妹又是个没主见、胆小怕事的,她倒不是担心阿蒨衣食住行有亏待,毕竟李氏再怎么目中无人,还不至于让新妇受此等委屈。怕只怕阿倩懵头懵脑,叫人哄得团团转,错付一腔衷情。   那李氏大子虽是洁身自好,可那些风流习性可一概不少啊。   姐妹之间从前也算不上亲密无间,这会儿相隔千里,反倒互相惦记起来。好在另一边的王蒨过得尚且不错,没什  么要忧心的大事。   那日琼林花会,不知是不是饮酒的缘故,她的月信当夜就来了,比从前要早几日。   她在书上看到,有些主母容不下小妾,就叫做妾的月信头几日区伺候,来月信了,自然不会有身孕,长年累月下去,腹中空空,自然就失宠了。王蒨用不上这些争宠的法子,但是可以借鉴其中的避子之道。   自己前两回应当不会有孕,她心头放下了一块石头,余下的时间开始数着日子,等待二姐凯旋回朝。   她给的期限是三十日,月信就占了五日。   李意行知晓她来月信之后,略有些诧异地看她,不曾说什么,夜里照旧拥着她同塌而眠,但还算安顿。二人相安无事过了几天,这一日,闻山搬着几个箱子进了屋。   乔杏原就在屋里伺候,见闻山带着下人大大小小搬了好几箱,早就好奇地看了过去。   霖儿也站在外头,时不时往里瞥一眼。   王蒨看了几眼那些楠木箱,心里有了底,果然听闻山道:“郎君前些日子吩咐下去制了些成衣,特地送来给公主。”   乔杏替王蒨开了一箱,让她过眼,王蒨对李意行的挑选很放心,粗略看了几眼,面上装出受宠若惊的模样:“当真?郎君思虑周到,你们先摆着吧。”   她叫人给了打点,李意行从外头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墨色的匣子。   王蒨望着他,乖顺道:“这些衣裳都是郎君去看的吗?”   “绣房送了图纸来,我稍改了些,”李意行伸手拿起其中一件,将匣子递到她手里,“顺路就去玉器房看了,旁的还未打磨好,就先将玉器带了回来,你先戴着。”   王蒨前世就与李意行用着成对的东西,打开匣子看到里头的碧玉簪钗,只觉得熟悉。   她没有见过原玉,但这些物件打磨得光滑精致,簪身起着淡萤色的光晕,通透水润。凿成了镯子,一对耳坠,一支发钗,还有李意行用的发簪。   与前世一样。   她拿起发钗,对着光看了看,装模作样道:“这发钗真是精巧。”   李意行轻笑,抓着她的手,与她一同看:“既然觉得精巧,卿卿定然要好好保管,若能每日都别在发间,那最好不过。”   王蒨神色一僵,他已经抽出玉钗,别在了她的乌发中。   这成对的发饰,寓意着真心人永不分离,可惜前世的最后,她不愿再跟他有瓜葛,王蒨摔断了自己发钗,独留了那簪子在李意行头上。   李意行还捡起来,跪在地上试图拼凑完整,面容悲恸,仿佛她才是负心之人。   想到此事,王蒨顿时觉得头上的玉钗份量太沉重了,她只道:“郎君送的物件,我自然会惜之如命。”   李意行漆黑的眼珠沉沉望着她,笑得温柔,王蒨在一片沉默中,拿起玉簪颤着手别在他发间。   她忽然想起那日婢子们的祝词“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她不曾疑过,是他毁了一切,玉钗虽经她之手,实则却因他而断。   李意行倒是心情极好的模样,拉着她亲在她的面颊上,带来了好消息。   “两位公主都给你写了信。” 第11章 湖水 李意行噙着泪,身躯贴着她,虔诚……   闻山带着人轻手轻脚地又将几箱衣裳搬到了隔间收置,临走前不忘重新给房里续上香。   王蒨和李意行对坐于低案边,左手边的小炉在烹茶,二人面前摆着大大小小的茶具,前两天他收了套水玉的杯器,这会儿要着手试一试。   见他的目光没有注视自己,王蒨才缓缓展开了信。   前世她也收到过两位皇姐的信,只是曾经年少,不知道这份牵挂难能可贵,读过之后虽有触动,也仅此而已了。如今再看,两位姐姐恐怕一个是在牢中寄信,一个是远在边关挂念。   因寄信时是为贺喜,多也是些场面上的祝贺话儿,长姐在牢中行笔,笔触匆忙,至于二姐阿翊,恐手边还有战事要商议,着墨并不多,二人的信中未涉政事 ,只提珍重,轻飘飘两个字,看得王蒨眼眶一热。可她顾忌身边的李意行,又赶忙把眼泪收了回去,佯装出风轻云淡的模样,指尖轻轻触着那“珍重”二字久久不敢抬首。   她好恨自己为何要平白无故再经这一遭。   许久,王蒨才合起信件,叫乔杏放到了匣子里。   李意行已经烹好茶,给她倒了一盏,温声:“二位公主都说了什么,卿卿看了这样久。”   王蒨也冲他笑:“没什么要紧事,二位皇姐祝我们二人……百年之好。”   “百年之好?”李意行想了想,“卿卿愿意吗?”   她哪里敢说不愿,岂不是拂了他的颜面?前世说过无数次的话,这会儿她只觉得牙酸,可还是不得不扮作羞涩的少女模样:“郎君这是什么话儿?自然是愿意的。”   百年之好?不用百年,只要五年,李氏就会踏破这一场美梦。   她心底微寒,李意行却凑上来亲她,这会儿在他眼里恐怕是情到浓时。   王蒨偏着脸,推脱道:“外头还有婢子……”   李意行一手撑在边上,另一手抱着她,倒也不曾强迫,只是又问道:“百年之好,卿卿答应我吗?”   “应了,我已经应过郎君了。”王蒨迫不及待地想要推开他,她还没找到避子的香丸究竟在哪里,万一这会儿有了身子就尽数完了。   李意行感受不到她的绝望,他含着她的耳垂,没有更进一步,只是不断亲吻她。   他抱着王蒨,一遍遍喊她:“卿卿。”   从前那些让他遍体生寒的回忆一股脑儿涌了上来,李意行觉得自己浑身冷得厉害,如坠冰窟,但眼前的王蒨又许他百年之好,仿佛是伸手救他一般。他双目润泽,不自觉氤氲了一层朦胧的水意,却也不想吓到她,只是又喊了声:“卿卿。”   他会对她好的,所以别再抛下他。   李意行噙着泪,身躯贴着她,虔诚地亲吻她的每一处。   王蒨不敢挣扎,抓着他的发,侧脸看着外头的明媚和煦的天光,院里倾泻了满地的暖阳,院中静谧,唯有不知来处的水声。   她只觉得自己的身子发软,好像泡在湖中,分不清湖水和自己,快要溺死了。   许久,李意行才坐起身子,复又垂首在她唇边轻吻,才依依不舍地坐起身子,用指腹擦了擦嘴角的湿润,又用帕子替她擦了汗,跪坐在她身边,静静问她:“要洗沐么?”   这会儿,又是平日那个端庄规矩的李氏长子了。   王蒨平复了许久的心情,才坐起身,李意行伸手替她理了理方才被揉乱的衣襟,解开的萝裙,一件件重新打上活结,王蒨这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要的。”   方才看尽春色,此刻李意行的眉眼间有一丝餍足,他吩咐人备水,自己与王蒨往浴房去。   闻山跟在后头,禀道:“郎君,行令府上来人了。”   行令典客一职有李氏把持着,大行令府上住着的是李意行的那位不成器的表哥李潮生。   李意行见王蒨已经入了浴房,才面无表情道:“那就让他等着吧。”   前账未算,不想他还能找上门来,李意行有意让他多等几刻,与王蒨洗沐之后,不紧不慢换了身衣裳,在院中走了两圈才进正厅。   李潮生等了已有大半个时辰,他也不嫌无趣,在正厅前的小院中细细观看着一颗粗树,啧啧称奇。   “这么大一颗红豆树——”李潮生看得眼红,“若是拿来酿酒,岂不是妙哉。”   李意行缓缓走到院中,见他盯着树看,只道:“表哥来我府上原是为了看树?”   “非也非也,只是这树稀奇,忍不住多看几眼,”李潮生笑嘻嘻道,眼光四处寻着,“弟妹怎么没来?”   李意行朝他缓缓一笑:“睡了。”   他骗他,王蒨没有睡,在房里看书,但李意行不太想让二人说上话儿,因此王蒨根本不知道府上有人拜访。   这会儿日头正烈,午憩过晚,李潮生想到方才他让他等着,不由了然道:“看来是我这个做表哥的来错时辰了。不过今日前来,是为弟妹呀!”   “何事?”李意行抬眼。   “前些日子的花会,弟妹去赏了脸,阿姐便有意让我引荐,”李潮生跟着他往里走,坐在凳子上,“你也知道,弟妹是公主,不好贸然相请,所以我今日来当一回说客。”   “你这司礼之官,竟称此事为说客,实在荒唐,”李意行拒绝他,“公主不见外人,你叫城中贵女们都仔细着,切勿扰她。”   “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怎的知道弟妹不愿?”李潮生反问他。   李意行秀致的面容上仍带着笑,手上的动作却停了,他合上杯盖,话语中有了逐客的意思:“表哥这话说的怪,公主是我的妻子,而非你的,自然是我更清楚她。”   “哎哟——”李潮生哀叹一声,为难道,“我说,子柏,子柏表弟,你也想想。弟妹不远千里嫁来临阳城,整日闷在府中,多无趣儿,多可怜啊?阿姐好心叫她去吃茶,你也晓得底下有些宗族子弟狗眼看人低,瞧不上……你还叫她避着人,岂不是更孤清?到时候弟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多可怜呐!”   李意行越听脸色越白,冷冷笑道:“公主在我身边,怎会孤清可怜?表哥自己还未成家,竟管起我的事儿了。”   “子柏……”李潮生犹豫半晌,眼神不定,望着他,“你不知道你是什么性子?公主在你身边,不提心吊胆就不错了,哪儿还提什么乐趣呀?”   李潮生只是想,这个表弟从小到大都是规规矩矩的世家子,还是个洁身自好的脾性,若真要论起夫妻间的玩乐恐怕是没有的,还不如叫弟妹出去与妇人女郎们一同投壶、打叶子。   “别过些时日,传出李氏奚落公主的风言风语来。”他说话三分真七分假,多为打趣。   可李意行听在耳中就全非如此了,他放下茶杯,连话都懒得再与他说了,直接唤来了闻山:“送客。”   可即便李潮生走了,他到底还是难消气,李意行想着他那些话,面色愈来愈苍白。   多可怜呐……呵。   他自嘲地笑了笑,缓步往内院走去。   方才洗沐过,乔杏这会儿在替王蒨擦头发,边上摆着瓶杏油,李意行看了一会儿,上前让乔杏下去了:“我来吧。”   王蒨听到他的声音,下意识坐直腰板,唤了声:“郎君。”   李意行已经拿过绸布,裹着她的发,替她耐心擦拭,她瞧他面色如常,便也没继续说话,重新往后躺着,手里的岭南杂谈翻看了大半。   李意行这才对她道:“方才表哥来了一趟。”   “嗯?”王蒨不解,“潮生表哥吗?”她与他并不相熟,为何要告诉她?   “他来打探,问你可愿日后与族中妇人一同约茶赴宴,”李意行缓缓说道,“我担心卿卿怕生,替你回绝了。”   王蒨眼中的光渐渐沉下去,她逞强道:“嗯,我嘴笨,出去容易闹笑话。”   “没有,”李意行极快的否认,叹息,“我并非为此,卿卿不要妄自菲薄。”   他将她方才的失落看得清清楚楚,心头也不知是什么滋味,是他将她一直困在府中。李意行摸着她的发,犹豫再三:“卿卿若是想去,也成的。”   王蒨原本低落的思绪一瞬又转变为喜悦,她压抑着笑意,胆怯道:“可以吗?我不认识她们,怕自己相处不好。”   李意行沉默几刻,将绸帕收起,抱起了王蒨。   他望着她的眼:“你身为公主,她们只有给你行礼的份,怕什么?”   一字一句情真意切,听得王蒨快要当真了,她可是清楚得很,李氏的许多族人根本瞧不上她这个小小的公主。但她只是做出一脸懵懂之状:“我晓得了,谢谢郎君。”   李意行打开杏油盒子,用指腹沾了些,擦在她的发尾,又道:“我会送你去,卿卿不用怕生。”   “……”王蒨在心中扼腕,不知这人何故要做戏做的如此逼真,就算是做给旁人看,也实在是太烦人了,而她面上还要装的羞怯。   王蒨看着窗外飞过的几只小青鸟,忽而灵机一动。   她知道,李意行这样缠着她,心里头却并不喜欢她,倘若有一日他遇上自己真心喜爱的姑娘,能不能就此放过她?至少别再盯着自己,让她一言一行都小心翼翼,细微谨慎,唯恐露出什么马脚来。   那么,李意行真心喜欢的姑娘,又是什么样的? 第12章 碎梦 你会原谅我,对吗?   王蒨夜里用过晚膳,没吃几口就吵着头晕,让人抓了药服下,早早就歇息了。   李意行本就没胃口,见王蒨起身离开,自己也没动筷,去书房看折子。前世里繁多的政卷都看过,眼前这些不值一提,没多久,他就合上了书折,静坐在书房里出神。房里白蜡堆叠,燃成小山,亮如白昼,他的耳边还想着李潮生说的那些话,说公主可怜、过得沉闷,一字一句让李意行渐渐苍白了脸色,双眸有些恍惚无神,伸手缓缓触向吞吐地火苗。   闻山恰在此时站在门外悄声禀告:“世子,夫人睡了。”   突如其来的声响将李意行的动作打断,他看了那火光片刻,才收回手:“你去把她身边伺候的叫来。”   乔杏今夜不当差,本也要睡了,闻山去敲门,还把乔杏吓了一跳。   二人一前一后去了书房,房内亮堂堂的,世子穿着一身雪色的缎衣,乌色的发垂散而下,神色缓和带着几分笑意。   她放宽心,行了个礼,跪在地上:“世子。”   李意行望着眼前的婢子,指尖不自觉摩挲扇炳。每每他见到此人,都恨不得杀之而后快,前世若非因为乔杏偷了钥匙,放走阿蒨,阿蒨也不会葬身于火海。   可是他不能,阿蒨会伤心的。   李意行笑道:“公主吵着头疼,你们可曾替她看过?”   乔杏连忙道:“霖儿替公主诊过,没什么大碍,喝了些药休息一夜就好。”   李意行要来了药方:“公主从前就身子不好么?”   “并非如此,”乔杏照着公主教她的,如实道,“恐是初到此地,还有些水土不适,公主身子向来康健的。”   将手里的药方置于桌上,李意行仿佛松了口气,对乔杏道:“往后再有这样的事情早些差人来报,若是看不准,便去医馆请个郎中来。”   乔杏心头一喜,谢过李意行才退下。   药方上用的都是些温补的药材,李意行不记得她前世需得喝这些东西,又联想起王蒨近些时日对他若有似无的抗拒,心头惶然无措。   半晌,他起身洗沐回房。   王蒨为了避开李意行,早就喝过药睡熟了,这会儿整个人在床榻上,时不时呓语几声。   李意行看了她许久,轻轻喊了一声:“阿蒨。”   这名字只有她的两个皇姐和父亲会用,前世二人成婚良久之后,他才改口如此唤她。   王蒨似有所感知,模糊地发出轻哼,他上前几步,颤着声音又唤道:“阿蒨……是我。”   床上的女人安静了一会儿,呢喃道:“……子柏?”她说完,有些不满被人打断好梦,但也只是翻了个身,规规矩矩合上了被子,未曾转醒。   李意行浑身发冷。   王蒨方才的语气,称呼……分明是她前世时的模样,他知道的,睡梦中的人最无防备。   诚然,王蒨这段时日装的很好,可终究是五年夫妻,日夜相处,自她走后,他又守着那些回忆撑了十几年,她的模样,他已经在脑海中描绘太多遍,一言一行都记得清楚,李意行无法不起疑。   这些时日她对他的抗拒,冷淡,小心翼翼地试探,那天夜里她满脸的泪痕都有了理由……李意行越想,面色越难看,他无论如何也没料到,这场圆满这么快就碎了。   怎会如此?她怎么能带着那些回忆重新出现在他面前。   他失魂落魄地凑到王蒨的身边,在静谧的夜色里轻轻抱着她与她相拥,泪水无声打湿锦被,未出月期,锦被上还缝着一个囍字。李意行很清楚自己无颜面对怀中的王蒨,她是宁愿引火自焚也不肯听他一句解释的,可是,他太想她了,想念曾经那个爱过他的王三公主,在她走后的那么多年里,他一个人已然崩溃。重生而来,他原本想与她如前世一般永结同心,他会对她更好,发生过的,没发生过的,都可以改变。   李意行隐约知道再不可能了。   他冷的厉害,钻入被褥里,抱着她又不敢惊醒她,生怕她发现一丝异样就立刻要走,永远离开。   半晌,李意行的脑中浮现出一个男人的身影。   他对李意行说,必能圆满。   李意行看着怀里的王蒨,心里又慢慢涌现出一丝的盼望——那句话,会不会是说阿蒨能原谅他?   过了那么多年,还在火中遭了难,他不敢想象那个向来内敛懦弱的三公主是多恨他、多狠心,才能做到那一步。而如今她好好的,再次回到他身边,是为了给他一句宽恕吗?   李意行仿佛有了决心,慢慢又恢复如初,唯独眼中还是润泽一片,亲着她的面颊,又怕惊扰她,只能一遍遍在心中自说自话儿。   他叫她的名字,阿蒨、阿蒨。   你会原谅我,对吗?   ……   王蒨翌日天未亮就醒了,她喝了药逼自己睡熟,是为了不与李意行同房。   到底是药性催发,她睡得早,醒得更早,房内阴沉沉的,李意行不在身边。   她坐起身,叫来了当差的婢子伺候,洗漱之后先是喝了两盏温茶,才渐渐清明。她虚情假意地问了一句:“郎君呢?”   婢女恭敬道:“世子一早起了身,在佛室内等夫人,说是有话儿要说。”   王蒨怪自己多嘴,面上只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自前汉后,两朝便传入了佛教文化。百姓求佛是为日子动荡贫苦,求个寄托,而这些贵族子弟求佛却不过是做个样子,攀比谁的佛像更金贵,谁的菩萨更细巧,李意行前世更是敷衍,想起来便去上一炷香,平日里若是没有那个兴致,就让下人去做,哪儿有什么诚心可言。   王蒨来时,李意行悄悄将一尊小像放入红布中,掩起了眼中的神色,朝她伸手:“卿卿起了?”   少女看着他,将手放到他掌中:“郎君叫我来,是为何事?”   李意行笑道:“卿卿嫁来之后,还不曾好好在临阳城走动过,今日用完膳,我与你二人出去看看。”   这话听着稀奇,王蒨不知如何是好,但总归是好事,她慌忙点头:“我的确还未曾逛过,何时动身?”   “用过早膳再去也不迟。”   王蒨跟在他后头,半点不曾多想。二人的早膳照例是清汤寡水,这回李意行多看了她几眼:“今日外出,卿卿多用些吧。”   概是因为有好事,故而王蒨胃口很不错,她饭量不大,吃东西细嚼慢咽,将桌上的片面汤就着碧绿的青菜吃了个干净,还多用了两个荷酥糕,吃完之后用帕子轻擦唇角。   李意行根本没动,只是看着她:“原来卿卿好甜食。”   “昨夜喝了药,今日就想用些甜的,”王蒨又饮了口茶,“郎君也用些吧。”   李意行伸手捻起一块甜糕,不紧不慢地吃了,神情很嫌弃,他向来是如此的,最不爱口舌之欲,今日不知撞了什么邪,一连用了两块。   王蒨在心中意外,面上不显,转身回房里准备更衣。   她在房内坐了半晌,进来的人却不是乔杏和霖儿,而是李意行。   他身上带着一股香味儿,手里拿着几件衣裳,恐怕是刚从衣房出来。   香是他自己制的,他每日要穿的衣裳都会用炉香薰一遍,王蒨这些日子的衣物也是如此,只是今日出门,装扮不能随意,李意行没有让下人来。   王蒨自然知道,李意行旁的兴致没有,最爱替她妆点更衣,仿佛很有成就感似的。   她的眼神落在他手上:“这是昨日刚送来的那些?”   他含笑,颔首:“卿卿来试试。”   初晨的光落在房内,李意行站在镂空的隔架旁,身上落了些淡金色的光晕,唇角嗪着温柔的笑意,朝她身了伸手。   王蒨起身,略犹豫了一番,还是慢慢解起了衣裳。   她晨起时只穿了件浅色的齐腰襦裙,拢了件外衫,活结系在腰后,王蒨伸手过去摸索了半晌,实在是很不熟稔。李意行将衣裳放在架子上,走到她身后替她拉开活结。   “卿卿……还是我来吧。”   王蒨想给自己解释:“素日里都是宫婢们帮我……”   “往后也由我来就是,”一切正如前世一般,只不过很多事情都提起了许久,李意行在她身后淡道,“卿卿是公主,娇贵些也没什么。”   王蒨没接话,活结解开之后,衣料摩挲着落在地面。   外衫与襦裙内自然还好好穿着里衣。   盛夏闷热,里衣是丝绫制的,紧紧贴着她的身子。   李意行含笑的眼神沉了几分,却什么也没说,替她穿上上襦。绣图都被他改过,明艳的红黄都染成了大片的墨色与黛色,唯有金线点缀。   王蒨挺直腰,好不容易穿完上襦与下裙,已经觉得重过头了。   这些衣料上都行满了刺绣,暗纹与明绣交接,铺在裙面上,引出一朵水莲。李意行替她裹上腰封,才拿了大袖衫,在她面前抖开。   王蒨已经无暇顾及这件外衫又是什么模样、做工,只想赶紧穿完,于是直直伸手进去,李意行替她理着衣角,修长的手拢起她的发。   他忽而道:“卿卿昨夜里睡熟,唤了我的小字。” 第13章 骑射 一个李氏女子嫁到寒门,是给李氏……   王蒨背对着李意行,听他陡然说出这番话,惊得面容失色。   她暗自咬住舌尖,让自己镇定。   若李意行是重生回来,发觉她那样唤她,必然会生出疑心,不会如此平静。眼前的人不过是从前的少年,她没有转身,垂首轻声:“我说梦话了?”   “嗯。”李意行的声音平缓无波。   “我是听潮生表哥这样唤你,”她笑了笑,“可能是说梦话就想起来了。”   “卿卿若是喜欢,随意唤我就是了,”他将手中的一缕墨发缕顺,已然说起了别的,“叫下人进来帮你?”   王蒨见他如此从容,悄悄松了口气:“叫乔杏进来吧。”   一早上如此惊心动魄,王蒨坐在梳妆台边揽镜自照,心中哀叹。   乔杏端着茶具进屋,见三公主愁眉苦脸,给她沏了杯热茶,又将昨夜被盘问的事情告知了王蒨。后者一脸了然,并不意外,她知道这些士族子弟心眼最多,还看不起王氏人,前世也有如此的盘问,口上是关心爱慕,心底打着却是监管窥探的主意。   乔杏不知道这些弯弯绕绕,还当世子是真的将三公主放在心上了。   联姻之婚,有什么真情可言?王蒨腹诽过后,又是一阵无言,任由乔杏替她挽起华髻,插上那支玉钗。   她盯着玉钗良久,别开眼,问乔杏道:“二姐可有消息?”   乔杏捂嘴笑道:“前些日子听说一路追到敌军的老巢,将那蛮夷之辈打得落花流水,不过就算要归朝,也还得再等等!”   王蒨知道二姐这一仗打得极好,但后头那些就没那么容易应对了。   她又问道:“二姐此次率兵出征,与她一同前去的是谁?”   问及此处,乔杏却想不起来了,她原就是一个小小的宫婢,不关心朝政军事,只能大概回忆道:“似乎是……卫家的人?”   吴州卫氏,王蒨有了印象,她颔首,心事重重地往外走。   卫氏曾经也如李氏一般,世代簪缨,位高权重,但因族内大量服用五石散,风气糜烂,倒了一匹文士,从此一蹶不振,如今已落魄到要依附着谢氏一族而过活。   谢氏自诩贵族名流,当初也有不少族人染了五石散,但卫家的事情闹大,谢氏怕颜面挂不住,将那些染瘾成疾的族人连夜杖杀、抛尸,官位稍高的则对外称患了不治之症,如此无所用之不及,只为保一个世人眼前的清高美名,唯独各处士族之间心照不宣。   谢、卫两家互相依附,卫氏虽人脉凋零,但王蒨记着,这会儿有一个卫氏族人在军中任要职,与二姐走得很近,二姐对他极为信任,但后来因此被害,下场凄惨。   王蒨忧心忡忡,李意行在马车内静坐,看她发呆。   他也换了身墨色的长衫,发间的玉簪与她是一对,眉目清朗,望着她道:“卿卿在想什么?”   王蒨看了看他,如实道:“在想二姐。”   回神之后,她的眼光落在他腰间,见李意行宽肩腰细,不由暗道,士族子弟要出一两个武将确实不易,大多都追捧着李意行这样的身姿,为求名誉可以不进食,以粉敷面,甚至朱砂点唇,这样是上不了战场的。   甚至,王蒨怀疑这所谓的士族名士能不能受得住她二姐的一拳?   李意行不清楚她脑中的古怪想法,只宽慰她:“二公主捷报连连,卿卿不必担忧。”   王蒨在内心挣扎一番,变扭地唤了声:“子柏。”   他果然抬起眼,有些诧异地望向她,王蒨继续问:“潮生表哥的阿姐是哪位女郎?”   她记得,李潮生是没有阿姐的,至少同胞的阿姐不曾有,可若是说宗族里就不知晓了,李氏如今总共多少族人,就算去照着族谱数,恐怕没个几天几夜还数不完。   李意行果然道:“是他宗族的阿姐,前些日子与夫家搬来了临阳城。”   王蒨前世与临阳城的贵妇女郎们甚少来往,此刻也想不起此人可曾与她有过交谈,她佯装出好奇地模样:“她夫家?”   “她夫家是……”李意行欲言又止,垂眸委婉道,“军中常侍。”   话音刚落,王蒨顿时了然,难怪此女不好直接请帖上她府中。所谓军族之辈,就是这些贵族口中的三流寒门子弟,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虽在军中任职,众人表面上也待他们和气有礼,但在各方世家眼里只是鲁莽之徒,难登大雅之堂,一个李氏女子嫁到寒门,是给李氏蒙羞的行径。   嫁入寒门,便不再是李氏族人,此女不敢贸然相请,恐是怕触了皇家的颜面。   王蒨双手交握,跪坐在低案旁:“我还以为如何了,原来只不过是军族,若是能相请,那再好不过了。”   李意行喜怒难辨:“卿卿倒是心善大度。”   “谈不上这般美名,”王蒨坦然,“我们王氏也是从铁蹄下而来的。”   她知道李意行看不上寒门武将,生怕他忘记,又道,“父王当初金戈铁马,在马背上夺来这天下,我与两位皇姐从小耳濡目染,也会些骑射之术,使惯了这些……”   没成想,李意行不仅没有嫌弃,反倒是笑了:“卿卿知道君子六艺,我最擅哪类吗?”   王蒨凭着前世对他的了解,猜想道:“六乐?”   他沉默半晌:“是骑射。”   王蒨惊讶,前世五年夫妻,她从来不知李意行会骑射,因两朝盛行的雅致之风,君子六艺中的御、射不再受人追捧,自然也没有世家子会去学这些。   李意行见她满面不可思议的神情,心中酸涩,将她抱在怀里,缓缓道:“看来卿卿对我知之甚少……”   “我才嫁给你不出一个月,”王蒨寻了由头,底气很足,“郎君就全然知晓我吗?”   李意行嗅着她发间的淡香,低声:“那卿卿一直在我身边,我才能对你更好。”   “自然,自然,”王蒨敷衍他,“我不是许了你百年之好吗?”   骗子,满口谎话,此刻的阿蒨定然是在骗他……李意行很清楚。   少年的脸埋在她颈间,秀致的面容含了些阴沉的煞气,他几乎有些恨她了,如果他没有发觉眼前人是从前的阿蒨,是不是就真的被她骗了过去,而后远走高飞,离开他身边?他知道的,此刻的她心底一定盘算着离开。   他不能让她走。   李意行再抬起脸时,话语温柔:“你若是好奇表哥那位阿姐,午间用完膳一同去她府上一趟就是。”   王蒨掀起马车的帷幔一角:“当真?先差人先去通报一声为妙。”   她不喜欢贸然叨扰,李意行也微微颔首,叫闻山吩咐下去了。   临阳城的集市比洛阳还热闹些,李意行与王蒨下了马车,百姓们的目光纷纷抛向二人。王蒨见四周的百姓神情悠然,面上挂着淳朴的笑意,心中五味陈杂。   洛阳的百姓可不敢这样自在,即便她这个华陵公主是出名的木讷怯懦,每每出门在外,百姓们还是动不动跪拜满地,生怕她也如那些权贵一般杀人取乐。洛阳内人人自危,不敢有丝毫松懈,久而久之,王蒨也不爱出门了。   李意行身上没有官职,百姓们并不拘束,对他还算客气,有人的目光久久停在他身上不肯移开。   这倒是在王蒨意料之中,毕竟世人对李意行的向来不吝啬称赞,要用“珠玉在侧,觉我形秽”来形容他。直到闻山带着下人将四周哄散,王蒨才觉着清静了许多。   她出门一趟,也不是全为闲逛,而是不想整日里与李意行闷在一块儿,但李意行寸步不离跟着她,王蒨反倒更难受。   出人意料的是,她进了一家铁匠铺。   铁匠铺虽然四处敞亮,但里头的火炉嗡嗡作响,打铁之声不绝于耳,寻常的贵族女郎们绝对不会来这种地方,郎君们更不会,李意行站在门口犹豫了半晌,才跟着她并肩往里走。   店小二见进店的女子玉钗别发,裙面拖曳,华贵非凡,身后还跟着李氏的大子,顿时也明了她的身份,向李意行行礼后,又磕磕绊绊道:“小人见过……华……华……”   乔杏在一旁气道:“我们公主封号是华陵。”   王蒨瞥他一眼,只叹无奈,天高皇帝远,临阳城的百姓只知道李氏,根本就不关心皇权落在谁手中,对他们而言,李氏郎主与皇帝无二——甚至更尊贵。   李意行看了一眼墙面,他向来聪慧,猜测道:“卿卿想为二公主买什么?”   思来想去,她只有为二姐置办才会踏足这铁匠铺,李意行拧着眉,待在此处让他有些难以忍受。   王蒨颔首:“二姐捷报不断,我回朝时也该为她带着贺礼,她向来是不爱红装爱武装的。”   她看了看墙面上的各样物件,让乔杏拿下一只小小的玉色竹筒样地东西,问道:“这是什么?”   说起正事,小二从善如流道:“回公主,此乃袖箭,这玉色乃是渡上去的,里头梅花状的机关处可藏六支利箭,是女儿家防身用的。”   王蒨将袖箭翻来覆去看了几眼,起初她还以为这是个玉箫呢,原来温润之下暗藏玄机,想必二姐会很中意此物,笑着叫小二送到府上。   小二为难:“公主,此物不可开刃,且这东西还需另外打磨,您手上这件是打板品,机关不可发动。”   “本宫准你开刃,”王蒨将袖箭还回去,“要打磨几日?”   “十日。”   这正合王蒨的心意,叫乔杏付了银钱,领了货单,却见李意行站在一把弓箭旁驻足凝神,她不由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那弓箭柘木而造,通身碧亮,还镶着彩色玉石。   想起李意行所言的骑射之术,王蒨心中微沉。 第14章 璞玉 难道忘记我因何嫁给你么?   诸如驭马、骑射,那些话是她方才为了让李意行讨厌自己而胡说的。   王氏一族的三位公主,真正会纵马投箭的只有庆元公主王翊。   三姐妹都是异母同父,而两位姐姐在南王朝建立的元年年初前后一个月出生,都比王蒨年长七岁。   王蒨三、四岁蹒跚学步时,两位姐姐一同在宫中先生的手下学习骑马、射箭,王楚碧最没耐性,牙尖嘴利,学了几日见没有成果,就把先生骂跑了,王翊学得很认真,也最有天分,十一岁时就可以一箭穿壶,狩猎也每每有所成果。   好不容易盼到王蒨长大了些,她在两位姐姐殷切的目光下学习骑射,场面自然滑稽可笑,因她胆小,尽管天赋尚可,可一坐在马背上就哭哭啼啼,生怕自己丢了小命,从此两个皇姐就再也没让她碰过这些。   这会儿,王蒨看着身前的李意行,有些后悔自己不该多嘴提那一句。   李意行专注望着那把弓箭,却没有动作,良久后问闻山:“此物与我从前使得那把弓箭,有几分相似?”   闻山见小二退到后院,才嗤之以鼻:“粗拙之物,怎敢与日月争比?”   “粗拙之物没什么不好,尚有可雕琢之处,”李意行朝王蒨伸了手,拉她走近了些,“卿卿喜欢吗?”   王蒨盯着他那张纯善温良的脸,不置可否回了他:“这把弓箭我看着甚好,但配郎君或是粗糙了些,还是放它继续摆着吧。”   李意行似乎并不执着于此事,应了一声后,已经缓步往外走,王蒨跟在他后面。   见她走得慢,李意行停下来,等了等她,随后牵起她的手,笑道:“卿卿还有什么要看的?”   似乎二人前世里也这样逛过临阳,但具体做了些什么,当真记不得了。从前沉迷爱欲,如伸手致于澄水中,哪怕是李意行的一个眼神,一声轻笑,都能让她搅得水浊影乱,如今她清醒过来,只影立于澄水中,只叹一言一行都清楚乏味得过头,反而不知如何是好。王蒨着眼望向街边,随口道:“上回的首饰打好了吗?”   李意行摇头:“去看看就是。”   玉器房与这铁铺隔了一条长街,李意行与王蒨不再乘坐马车,她走在路边,认真看着街边百姓。   时值盛夏,临阳的街道两边植着木槿树,落英纷纷,落于行人肩头。身处集市,耳边自然嘈杂热闹,叫卖之声络绎不绝,偶有笑闹声传来,不知是谁家孩童一路玩打追到了集市,躲藏于同巷的亲里身后,毫不怕生。   王蒨是很清楚,若她是普通百姓,或许也宁愿留在临阳,不再回洛阳。   倘若二人是在洛阳如此大动干戈出行,街道上早就跪满了战战兢兢的百姓。王蒨又看着二人交握的手,心头不是滋味。好不容易走到玉器房,她才松了口气。   还未到午时,门铺前站着几个婢子,肃容敛目,不知是谁家女郎的随从。   其中一个见李意行,微微变了脸色,行礼道:“世子。”   身旁的两位也连忙行了礼。   王蒨哑然,不知这些婢子为何见了李意行如此慌乱。   更让她惊讶的是,向来温雅的李意行竟半晌没出声,就这样让她们伏着身子,三伏炎热,王蒨见有两个婢子已经发颤,她忍不住侧过脸瞧了一眼李意行,后者只是对她笑了笑。   王蒨的动作惊醒了为首的婢子,那人连忙又道:“奴婢见过华陵公主。”   她这一说话,王蒨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原是没给她行礼。她眨了眨眼,负责做那个□□脸的:“都起来吧,你们是谁身边伺候的?”   为首的婢女站起身,面色慌张道:“奴婢是戚常侍府上的。”   说话间,铺子的门帘被人掀起,一位长裙挽发的妇人探出脸来,王蒨看去,只觉得她年岁看着比长姐还要长些,慈眉善目,不施粉黛。   妇人见到他们夫妻二人,也是稍愣,随后反应极快地喊了声:“世子。”   又朝王蒨行了个半礼:“民女李氏,见过华陵公主。”   李意行微微颔首,朝王蒨说道:“这位就是从前分家去怀乡的宗姐。”   王蒨顿时弄清楚了,她笑:“真是巧,方才还差人去你府上,这会儿来看,应当是走空了。”   李氏已经嫁到戚常侍府上,但并未随夫姓,恐也是因出身原因。闻言,她也恍然:“公主初来临阳,民女生怕贸然相请有所叨扰。差人去民女府上,是有事相告吗?”   “往后若有请帖,送至本宫府上就是。”王蒨说这话,还颇为紧张,抓着李意行的衣角,任谁都是一位不善言辞的公主。   李氏没有当即接话,她先看了李意行的面色尚可,才放心道:“公主赏脸,民女自然倒履相迎。”   李意行这才慢条斯理道:“公主千金之躯,不必什么人都往宴会里请。”   他分明心里头谁也瞧不上,语气听起来却永远缓和温煦,要叫人半晌后想一想,才反应过来原他是个冷淡的人物。   李氏再度微微福身,李意行却不看她,拉着王蒨的手往里进去。   玉器房内摆着琳琅满目的头饰首饰,二人都见惯了好的,对这些物件习以为常,闻山去掌柜身边问话,王蒨百无聊赖看着那些玉器。   她看了一眼店里卖的寻常玉簪,又瞥了一眼李意行发间的那支,疑惑:“怎么我瞧不出不同?”   李意行了然一笑:“玉种要在夜里照灯而看,萤光甚美,夜里我再与你相看。”   王蒨与他闲话几句,才装作不经意间问:“那戚常侍平日里都在军营中?否则李氏怎么隔三差五有精力办这些花会。”   “自然,且她未被除名,”李意行随意道,“虽惹了众怒,但族谱中未将她去出,宗族之间仍有来往。”   王蒨看他,抿了抿唇,没有接话。   闻山不一会儿就拿着打好的首饰回来了,装满了两个匣子,一个装着宝石,另一个装着金银玉,王蒨匆匆看了一眼,就被晃到了。   前世有没有那一匣子宝石?她拿不准主意。   可总归是白送的,王蒨装出满意的模样:“这些衣饰能与我那些裙子相配了。”   李意行伸手摸着几颗红宝石,不知在想什么,玉石般修长的手指被猩红色衬的白皙如雪,指尖从石身上滑过,王蒨看得喉咙发干。   不是情动,而是害怕。   所幸这一趟不是全无所得,二人前脚刚用完膳回府,常侍府上的请帖就送了过来。   天色入暮,李意行去更衣洗沐,不在房中。   王蒨看了请帖,躺在塌上细读。这请帖写得倒是心细,还将请过的各家女郎都委婉提了一遍,王蒨虽不认得,但也知道大多是李氏未出阁的女郎,或是近族的年轻的妇人。   临阳城开化,妇人小姐们聚在一起吃茶投壶没什么稀奇,可王蒨仔细一想,她还是头一回参加这样的女子宴聚呢……从前在皇都,长姐二姐护短的凶名在外,父王又残暴不仁,即便是哪个世家女想宴请,都避开她们三人。   这种宴聚都在做什么?仅仅是寻乐吗?莫不是也要如花会一般吟诗作对?   女子们通常都聊什么?若是要聊夫婿,王蒨可真是没什么可说的,就算她说,旁人也未必敢听吧?   她看着请帖,惶惶间又有些激动,在塌上翻来覆去好半天,才坐直身子,却是吓了一大跳。   李意行站在一片夜色中,身形清瘦而高,湿发未擦,衣襟宽大,手中握着一把长弓,不知站了多久,静静看着她。王蒨确认自己方才没有做什么让人起疑的事儿,才拍了拍胸口:“郎君怎的一句话也不说?”   李意行身上似乎有些寒意,然他走了几步,至她身前,仍然笑得温柔:“见你在读请帖,如何,是常侍府上送来的?”   “是呀,定在三日之后呢,”这事没什么好遮掩,王蒨将请帖随手一搁,看向他手里,“这把弓……郎君何时买下的?”   这不是白日在铁匠铺看到的么?   弓身仿佛被清洗过,还沾着些水迹,隐隐发亮。   李意行将弓横放于胸前:“你瞧与白日有什么不同?”   王蒨弯腰,附身仔细打量,才发现白日里她所见的那些宝石被换去了,如今镶在上头的是今日刚取回来的,猩红如血,光华美异,即便屋内只点了一点昏暗的油灯,依然熠熠生辉。   她抚摸着那几颗宝石,用探究的眼神看他,不解其意。   李意行握着她的手,贴在冰凉的宝石上,低缓道:“粗拙之物经我手上也能雕琢成器,何况本就是璞玉?卿卿可知,高低雅俗向来是我一言之行罢了。”   王蒨睁大眼,咬牙切齿:“世子真会借物比人。”   她心想,纵然是前世的王蒨,听了这话也不能再没有反应,便继续对他道:“世人如何看璞玉,如何看这红石,却不是你我二人说了算,再怎么打磨也发不出光来,世子太自负了。”   连郎君都不唤了,想必是真的动气。   李意行满足于她这一丝的真心话,他看着她拧眉,放下弓箭,惋惜轻叹:“可我却觉得卿卿很好。”   王蒨偏着脸。   李意行却毫无所知一般,笑着抬起她的下巴:“不是世子认为公主很好,是我认为卿卿极好。”   王蒨与他相视,不禁怀疑眼前人究竟是不是从前梦归,与她一道而来。可她又觉得不像,李意行若是重生,应当早就凭着记忆去入仕谋反,哪有时间与她情情爱爱?   完全不需要呀!   她壮着胆子,一把推开他,背对着他道:“世子这是怎么了?难道忘记我因何嫁给你么?” 第15章 杂草 李意行看着她,眼神有些哀伤……   门外的霖儿带着人原要进去掌灯续香,听到动静不对,立时又轻手轻脚地退到远处。   王蒨背对着李意行,看着窗外一轮新月,偷偷使劲掐了一把自己的掌心,心中的鼓跳终于平缓些。她不知晓身后的李意行是何面色,可是在此刻也没那么重要。   她不是毫无缘由就与他揭开话面的,前世二人也有过如此相似的一番谈话,大概是在成婚一个月、或是两个月之时,李意行有一天夜里握着她的手,忽而说了同样的话——不是世子欢喜公主,而是他欢喜王蒨。   同样也是月夜,细碎的银光落在他身上,少年好整以暇,含笑望着她,王蒨紧张得要命,以为他在作弄自己,摆出公主架子在他面前磕磕绊绊说了些狠话,李意行似乎根本没听进去,借着一抹月色吻在她唇上。   从一开始就都是假的。   她越是回忆,就越是冷静,学着前世一般,对他道:“世子还是喜欢公主吧,若我不是公主,也嫁不到李氏来。”   李意行在她身后,叹息一声,却问起了别的:“这公主,卿卿做得快活吗?”   快活吗?皇权旁落,士族制衡,父王与她们姐妹三人像是权势下的傀儡。王蒨沉思片刻,鼓起勇气转身:“快不快活要等百年之后才知道,我只是一介女子,无法掌管他们的评判。但谢氏心怀不轨,李氏愿意伸一把手……我要说一声多谢吗?”   李意行看着她,眼神有些哀伤,他又问:“这些话是谁教你说的?”   “没有谁,”王蒨否认,“是我自己这样想。”   她在心里仔细回忆,前世的那个晚上,二人究竟是如何说的?李意行给她灌了什么汤药,让她从此相信一个世家嫡子的真心,但很快,王蒨就发觉,自己根本想不起来。   二人相看无言,李意行将她揽在怀中,轻拍她的背,安抚道:“公主想得太多了,朝堂之事险恶多变,你不用关心那些,我会守在你身边。”   “你我确是赐婚,”他抵着她的额,吻了吻她的唇角,心满意足地将人抱在怀里,“可我心悦于你,卿卿何不将我看作寻常男子。我不要公主,只想要你。”   “当真?”她没有抬头,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香味,又小声道:“你别骗我。”   李意行含笑应她,抓起她的手腕,用手指轻轻抵着方才她用力掐过的地方,眼中神情略冷,随后似怜惜一般又在她手心落下一吻:“卿卿不必如此。”   王蒨惊异之余,又觉得跟他们相处累极了,这些士族人说起话永远遮遮掩掩,不知有几层意思,究竟是世子心悦公主,还是李意行心悦王蒨,都要扯开中间那层纱布,摆明了说才敢放心。   如今她看明白了,李意行对她的真心来得莫名其妙,他这样眼高于顶的人物,对着她盯了月余,能生出什么惊天动地的爱意来?连带着能说出那些牙酸的情话,也不过是哄骗她罢了。见今日李氏的下场就明白,即便她的名讳还在族谱上,可她与庶人寒门走在一起,世人只会冷眼看她,除名与否真的重要吗?李意行于她的宠爱也是如此……她从前怎么会相信?怎么能?   这天夜里,王蒨洗沐回来,李意行吹灭白蜡,放下帷幔,在低语中与她抱在一块儿。   算算也该是情到浓时,她演也要演出来。二人前世未曾挑明之前就能折腾一夜,后头李意行对她表露心迹,就更是没有节制,今时今日已算得上□□寡淡,遂王蒨也就随他去了。   总归他这具皮囊生的甚好,又惯是个爱在此事上伺候她的。   李意行双目幽深,黑发被汗水稍打湿,贴了一缕在他面上,于是他的肤色更白,唇色更红。他压抑着,喊她:“卿卿、夫人……”随后伏身而下。   后半夜,李意行仍没有睡意,他将人抱到书案前,成对的玉簪和发钗在夜色中果然发出皎洁莹光,他让她看:“如何?夫人这会儿瞧不不同了么?”   油灯之下,被看得清楚的何止是玉簪,王蒨忍不了他的荒唐,也实在困乏了,含糊点头之后在他怀里睡去。   她这段时日睡得早,头一回折腾到这个时辰,翌日醒来脑中昏沉,洗漱后连忙叫来了霖儿。   李意行不在身侧,她毫无顾忌,对霖儿道:“你来看看这些饭食,可有异样。”   霖儿不知公主是何用意,福身行礼后,拿起银筷将早膳都尝了一遍,她凝眉,缓缓摇头:“公主,奴婢未曾发觉不妥。”   王蒨也不好问得太直接,心事重重地挥退了霖儿。   她以为李意行会在饭菜中掺着药物,毕竟房内的香炉是霖儿收拾的,有没有避子的东西在里头,她最清楚,可这些时日,霖儿也未曾说那香炉有什么异样。   香炉中没有,饭菜里没有,她也不曾喝过什么药,李意行究竟有没有给她避子?他总不能忘记了罢?   王蒨惴惴不安地用了饭,也没能吃几口就命人撤了。她前脚刚出房门,早在外等候多时的闻山朝她喜笑颜开:“夫人,世子命小人带你去后山。”   李意行与王蒨的居所有个闲名,叫小山居。   倒不是因那句小山堂、晚张燕,只是因为这行居依山而建,走出后院就是平缓的山地,杂草茵茵,李意行前世还夸那些杂草自有韧劲,别具风姿,一直不曾让人收拾。   王蒨跟着闻山走到后山,入目果然仍是那片芳草之地,但绿荫消失了一半,被收拾成了一个小小的猎场,李意行握着一把长弓站在院中,对面的山下立了三块靶子。   他搭着弓箭,长箭破空而出,最后稳稳落在靶心。   王蒨随着那一声实响,微微发颤,但还是朝李意行道:“郎君,一大早这是在做什么?”   后山空旷幽凉,四面通风,晨间还有些微凉的气息,李意行打量着她,朝她笑:“夫人还痛么?”   王蒨摇头,也没有对他的称谓表态。李意行将她拉到围场边,在她身后说道:“昨日夫人提起,便想起我也许久不曾碰这些了,起身后便命人草草收拾了一番,夫人看如何?”   王蒨看四下收拾得平整,围栏铁制,刷着新油,远处的三个靶子也是崭新的,也不知李意行究竟何时起身,口上只道:“郎君是有主意的人,我自然也欢喜。”   李意行将长弓交到她手上,在身后搂着她的腰身:“欢喜就好,倒是想看看夫人射礼如何。”   弓箭正是昨日被他买下的那把。   王蒨僵硬着身躯,委婉道:“……腰间有些发酸,要不明日吧。”   说话间,她闻到一股幽香,也不知为何觉得有些熟悉,旋即很快反应过来,这似乎是龙麝之香,宫中常有。王蒨听闻这香能避子,还会让人小产,终于松了口气。原来在此处等她,是这般用意。   “夫人不要试试吗?”李意行垂眼,“只你我二人,不必拘谨。”   王蒨不再抗拒他的靠近,点点头,从一旁的筒木中拿起一支箭,搭在弓上。   她年少时只学了个架子,不曾入门,更何况昨夜不曾休憩好,这会儿双臂还在打颤发抖,模样十分勉强,李意行体贴地握着她的手,帮她摆好姿势才微微松开。   王蒨松开手心的弦,那支箭刃飞出,最后稳稳落在靶上,虽不在红心,但也到了内圈。   连王蒨自己都愣怔住了。   她终于展颜,刻意与李意行贴的很近,又放了一支:“郎君再帮我。”   李意行笑着照做,唯独眼中晦暗,他盯着王蒨喜悦的脸,在心中微嗤。   这样欢愉,无非是以为自己给她闻了避子香吧?他知道她不想有孕,这段时日才一直避开自己,不愿同房,因为王蒨知晓,若是有了骨肉,他和她就再也分不开了。   李意行想到此处,心中生出无限的快意和满足,他偏不如她所愿,要与她永远在一起。   这二人各怀鬼胎,面上看着却真如神仙眷侣一般。王蒨本就天赋不错,李意行帮她搭了几回手,她已经能自己稳住准心,不再需要他了。   只是她对此事生疏,素日里又甚少走动,体虚力弱,玩了小半个时辰,胳膊就已经酸的抬不起来。   她意犹未尽地收了弓箭,揉了揉发酸的手臂:“这东西真沉。”   “实木而制,份量是要重些,”李意行把弓箭扔给闻山,带她往小山居走,“夫人如若对这些有兴致,我命人给你造一个玉雕的镂空长弓,摆在房里看着倒勉强拿得出手。”   王蒨登时想起昨日夜里的事情,霎时回绝了:“不必,多练上几回,使惯了就不会酸了。”   李意行颔首,或是一早搭弓射箭出了汗,也或许是为了洗去身上的味道,他回院子里后,便悠然去了汤池。   余下来的两日,二人都一同在后山围场,王蒨毕竟体力有限,不可能一直练习射礼。她在一旁看李意行几次三番命人修整,如今一整个后山都被改夷地平整,那些杂草不知被移植到何处。   王蒨知道杂草是被移植而非铲除之时,已不知该是哭是笑。这人的院里种着价值千金的幽兰香叶,他却因为颜色太艳,与家中景致不合,而把那东西连根拔起,随手扔在一边,可后山的一片杂草,他宁可大费周章移到别处,也因它们的坚韧而不舍得作践。   李氏公子,真担得起一句随性风流,奢靡入骨。   到了第三日,王蒨早早起身收拾,准备去常侍府上做客。 第16章 宴聚 王蒨没有狸奴,站在当中,竟有些……   王蒨每天夜里都睡不好,这日起身洗漱后,李意行帮她换上繁复的衣裳,穿到诃子时,闻山进来附在他耳边不知通报了什么,李意行系好手里的长带,让她展臂,不紧不慢地把衣裳一件件穿戴整齐,才唤乔杏进来帮她打理,自己则不知去了哪里,王蒨也没问,几次差些闭目睡着。   乔杏在她身后,替她梳好长发,选好了发饰,才轻声喊她:“公主。”   王蒨循着声音醒来,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伏在案上,铜镜贴着她的脸。她对着镜中的自己看了半晌,没瞧出这张脸与五年后的自己有什么不同。   大概是因为多数时候,她都不需要操心什么。   乔杏提醒她:“公主,该点妆了。”   王蒨勉强坐直了腰身,让乔杏给她敷面抹唇。从前宫里偶有宴会,她身为三公主要露个面,那些妆容也都是乔杏给她画的,后来嫁给李意行,就全由李意行接手了。   许久未见乔杏给她点的妆面,王蒨心中涌出一股亲切感,虽然这大红的唇泥与惨白的敷粉让她有些无语凝噎,面上的绯色胭脂更是扫得到处都是,无比惹眼,但她还是点点头,表示满意。也不能怪乔杏,如今的女儿家们就流行这样姝艳的风气,贵族女郎们都是这样涂抹,旁人一样好看,是王蒨自己不适宜这装扮。   她看了看琳琅满身的自己,确认这样应该足够庄重华贵,才往外走,准备去用早膳。   李意行一大早不见人,原来是在大厅内会客。   李潮生一身华服环佩,与李意行对案而坐,二人的小桌上虽摆着早点,却纹丝未动,只开了两坛酒。   见王蒨走到正厅,二人看到她的脸,李潮生微怔后朝她扬了扬手:“弟妹。”   王蒨也唤了声表哥,随后跪坐于李意行身边,她的裙摆沉重,李意行伸手帮她理好,眸光久久落在她面上不曾移开,李潮生看不下去,笑道:“子柏,你也太不拿我这个表哥当外人,要腻歪什么时候不能腻歪啊?”   王蒨低头专心用膳,往嘴里塞了一块甜糕,听李意行回他:“表哥早日成婚,才能解其中滋味。”   在她的印象里,这位表哥好像一直没有婚娶……到最后似乎还辞官离乡,云游四方去了?王蒨默默想着,又吃了些清汤面。她吃相端庄安静,用了没多少就饱了,不仅没精神,反而更困倦。   李意行扶着她摇摇欲坠的身子与李潮生说话,话音徐缓,他说话时的语气仿佛永远带着笑意,好似能催困,王蒨忍不住睡了过去。   堂内的谈话声断断续续,不曾停止,但她被人轻柔地抱到怀里,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朦胧间好像有人拿着帕子在她面上擦拭,动作很小心,王蒨没管,继续睡熟了。   李潮生坐在对面,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位表弟,对他有些改观:“怪哉怪哉,表弟从前不近女色,还以为你是圣人,原来是一腔情意都留着给弟妹。”   “我是为公主,”李意行垂着眼睫,反问道,“表哥又是为谁?”   李潮生摸了摸鼻子,饮酒不答:“总之,今日找你是为入仕一事。你进皇都之后,记得与叔伯商议。”   “表哥有治世之才,何不自荐高位,不必经我之手转告伯父。”   王蒨在他怀里睡,发钗弄歪了一支,他伸手扶正。   “我生性自由散漫,就不再加官,否则也是徒增烦恼——”李潮生看不下去,黯然叹气,起身往外,“天下之大,哪里不是去处,要我拘于皇城?我可干不出这蠢事。”   他一声长叹,将王蒨弄醒了。   她有些不自在地撑起身子,接过李意行给她倒的茶,一饮而尽后才清醒,困意彻底没有了。   自知失态,她有些无措地来回看着李潮生和李意行,李意行却面色如常,只问她:“还困吗?”   李潮生就更随性了,羡慕道:“我倒想弟妹一样,嗜睡是好事。”   李意行起身往院里走,见李潮生还站在那红豆树旁,拧起眉逐客:“我与夫人还有约在身,要出趟门,就不送表哥了。”   “弟妹真的去呀?”李潮生在他逐渐不善的目光中,笑着往外走,“哎呀,该走动走动的,你别拦着……”   李潮生被李意行赶出了门。   王蒨看了看日头,惊呼一声:“郎君,我们该动身了。”   请贴上约在正午前,众人要一起看戏后用午膳。常侍府在北城,离小山居有些路程,王蒨带上乔杏和另外几个婢子,急急忙忙上了马车。   李意行不知她为何要慌乱,劝她:“夫人贵为公主,让她们等着就是了。”   王蒨不能认同:“不用那般行事。”   她性子软弱,在皇城里就是出了名的好欺负,若不是头上有两个凶名外露的姐姐,还不知要被人议论成什么样。这会儿在临阳城,她不摆架子,旁人却没那么好脾气,定要落她一道。   李意行笑着应和她,不与她争执,却叫马夫刻意饶了些路才过去。   王蒨到的时候,日头高举,园内倒是不曾听到戏曲声,又见李氏还带着下人在门外等,王蒨十分内疚地下了马车。   她一紧张局促,脸上就不带情绪,生怕旁人看出她的胆怯。   李氏站在门口,见华陵公主穿着身黑金色的窄臂宽袖儒裙,面容冷淡地朝这里走来,上前行了礼,领着公主往里走,回首时见世子的眼神仍然落在公主身上,李氏别有深意地看了公主一眼。   传闻中素来怯懦木讷的华陵公主,第一回 来宴聚就给女郎妇人们狠狠的下了脸色,众人硬着头皮等她等到正午,见公主往后园里走,众人才起了身。   女郎们派人去打听过,公主是李氏的世子亲自送来,俱有些好奇地打量着她,只觉得公主倒并没有传闻地那般不起眼。   女眷们稍稍行礼,分别落座,王蒨身为公主,坐在最前面,李氏坐在她左手后方,等待许久的代面舞者们这才一一登场。   戏曲声一出来,场面顿时没那么僵硬,场中的人大多相识,一边看戏一边窃窃私语。   有女郎先前派了婢子在门口偷看,这会儿,李氏的世子亲自送公主前来的消息已经在园内悄悄传开,妇人们相视一笑,这才明白,原来不是公主要给她们使脸色,而是世子。   想想也是了,近日城中传的风言风语,世子爱名声,自然不愿被人这样编排议论。   一时间,众人不免羡慕公主。临阳城中的不少妇人,都是别的士族嫁来与李氏结亲的,有些小门小族的嫁过来,起初也受人脸色,靠着妯娌间互相帮衬,才有了说话的底气。知道世子要迎娶洛阳帝姬之时,她们的确不看好,嘴碎在所难免,但如今见此情此景,又释然了。   都是身不由己的女子,何必还要互相为难。   王蒨坐在最前头,不知身后众人都在想什么,代面与戏剧唱完,她才起身准备一同去用膳。   这一回头倒是愣了,园中的几位女郎和妇人不知何时都将狸奴抱了过来,搂在怀里,方才台前唱着戏剧,她没听见,这会儿舞者们都撤了家伙,园里一片猫叫。   看样子都是些小奶猫,毛顺皮亮,被养的极好,各自在主人怀里攀着发出奶叫。   王蒨没有狸奴,站在当中,竟有些格格不入。   距离她最近的女郎,见她两眼直勾勾盯着自己怀中的猫,试探道:“公主要摸一摸吗?”   王蒨看了她一眼,伸手朝小狸猫摸去:“女郎叫什么名字?”   那女郎在她来时就报过一回名讳,这会儿被王蒨忘了,她只得又说了一遍:“民女李莘。”   论辈分,她还要唤王蒨为一声嫂子,可王蒨一时半会儿理不清她究竟又是哪个宗族的,便只是点点头,不再过问。   李氏带着众人去用膳,王蒨发现旁人都是唤她戚夫人,或是李氏,或是戚夫人,总之不会叫她戚李氏。   园中众人分餐而食,婢子们在布碗筷,诸位女眷抱着玉面狸猫说闲话。王蒨来时还猜想那些妇人们若是聊夫君,聊孩子可如何是好?前者她不敢聊,后者她根本就未曾有过,这会儿见她们只聊怀里的小祖宗,才放宽心。   真要幸亏临阳城众人是爱狸奴如命的风气了。   戚夫人在一旁,向王蒨笑道:“公主不要见怪,近来城中女子多爱养这些圆脸小花猫,也是日头无趣,找些消遣。”   “本宫也养过两只,”说到此处,王蒨挺直腰板,“现下在我长姐身边,不曾带过来。”   “公主也养呀!”一个稚龄女郎听了话,也不怕生,望着王蒨道,“公主身边的两只是什么花色,可有名字?”   王蒨还不大习惯在外头与人如此搭话,慢慢说来:“一只叫银球,是雪色碧瞳,另一只叫圆饼,褐色皮毛,但那两只都性情顽劣,不好驯养。”   “都是如此!”那女郎举起手里的乌色圆脸猫,笑嘻嘻道,“我这只叫盼雪,它昨天还抓了我呢!”   有了话茬,王蒨与桌上的诸位女眷也攀谈起来,远达不到相谈甚欢的地步,但也要比她预想中好得多。   婢子们布完碗筷餐碟,狸奴就由下人们抱走了,王蒨垂着眼,听到方才那个与她搭话的女郎和李莘交谈:“莘姐姐,你的那只真的有孕了?”   李莘仿佛是这群人里最爱猫的,她愁眉苦脸:“可不是嘛,最近不能带它出来玩儿了。”   女郎心有余悸:“幸亏我的盼雪还小。”   “你别得意……”李莘话音一转,“我劝你趁盼雪还小,买些寒药给它绝子。还记得周夫人那只圆团吗?就是被野狸染了,产崽之时一命呜呼,周夫人可伤心了好久!” 第17章 伎俩 他迫不及待,想要去到阿蒨身边。……   李莘的嗓音和和气气的,却吓得那小女郎连连摇头:“什么寒药?若是伤了我的盼雪可怎么办,它娇气得很。”   “人吃什么寒药,它就吃什么,不过份量少些,”李莘愁容惨淡,又操心起自己的家的,“还不知我家的能不能挺过产崽。”   二人离王蒨不远,所谈之物自然也落在她耳中,王蒨伸手招来乔杏,低声问乔杏那年岁小的女郎姓甚名谁。乔杏知晓三公主记性差,没想到差到如此地步了,又给她低声介绍道:“那抱着盼雪的女郎,叫谢亦菡,她是谢氏出来的,是世子母亲的族亲。再往前那些,李莘前头的分别是李卫氏,李崔氏,李……”   “行了,行了,”王蒨听了一半,连忙让乔杏打住,“让我慢慢记。”   士族之间联姻嫁娶并不稀奇,只是女子成婚之后多要随夫姓,仿佛就不能拥有自己的名号一般,实在让人悲叹。   茶盏过半,王蒨问李莘:“女郎说的方子,是幼猫才使得吗?”   李莘猝不及防被公主问话,连忙放下手里的杯子,回她:“回公主,给母猫喂都成,可不能药性太重,到底是娇贵的玩意儿,喝多了恐怕伤及别处。”   “本宫记性不好,”王蒨笑着转身,吩咐乔杏,“你去记下方子,回头给圆饼试一试。”   乔杏应了声,与李莘的婢子下去记药方。   谢亦涵嘀咕道:“原来公主也跟我们一样,要为小狸奴的吃喝拉撒、甚至生死之事操心……”   她童言无忌,邻座的几个妇人都笑了起来,王蒨也含笑端起茶碗,借着瓷制的杯盖掩起眼中的紧张。   ……   王蒨在园中与妇人们吃茶,李意行并非在外等候,他听到院里传来妇人们的谈笑声之后,便让马夫驾车向家中去。   不是小山居,而是李氏的主院。   主院的婢子们见世子归府,脚下生风进去通报郎主。   院内的楼宇高耸,杉木成林,沉闷的青色占了大片视野。自从当年李氏正式迁居于临阳,主居迄今已建立三百多年,族人们一代代传承冠冕于此,四周的红砖绿瓦无声透露出威严与风骨。   李意行一袭雪衣,不紧不慢地跟着下人往前院正厅走,分明是盛夏,他身上却仿佛带着一丝凉意。   李谋身为郎主,事务繁多,偷得半日空闲与李意行打个照面,此刻见自己的嫡子信步悠闲,身姿清绝,眼中不禁露出些自得的神色。   前院正厅是族人议事的地方,前后两道入口,夏季坐于通风处只觉得幽风微凉,舒爽怡人;四面墙上挂着李氏历代的郎主与文人墨客的画像,小字提诗,置于室内,时刻提醒李氏族人勤勉不怠。   李意行在心里轻嘲,随后朝李谋行礼:“父亲。”   李谋端着脸,示意他坐下,命婢子送上早就备好的茶水,道:“子柏,怎么今日才得空?”   “不是得空,先前的那些折子我瞧得勉强,怕父亲不满意,”李意行握着温热的茶杯,“得了父亲的准许,才敢前来。”   “你这般自谦作甚?”李谋看了一眼儿子,“你当我是糊涂了?那些东西对你来说才几斤几两,否则也不至叫你去洛阳领职。”   李意行只道:“子柏明白。”   知道他的性子,李谋饮尽清茶,看着外头的树林,沉声:“子柏,你身为嫡子,又娶了妻,算是成家。待你领了官职,千万要弄明白自己该干什么。”   李意行望着眼前的父亲:“百年家业,儿子自然明白。”   “至于华陵公主,”李谋仿佛才想起来这么个人,有些不想提,又不得不说清楚,他的两条长须眉拧在一起,“公主年幼无知,你若是觉着模样品行不错,与她相处一番未尝不可。”   “公主很好。”李意行缓声。   李谋一笑而过,并不想去探究自己儿子口中的好与不好。少年人风流无拘束,随心而行,公主也生得好姿色,这二人结为夫妻,就算生出那么几分真情也不奇怪,李谋早就有了这个预想。   但子柏他生于李家,早晚会明白儿女情长不过是转瞬成空的消遣玩意,官场名利的快感远远比情爱来得直接。   只是,他还是提点道:“你也知她是帝姬,不缺你那点奉承,有些事让下人做就行,何须你经手?”   他又意味深长:“若不能保她一世欢愉,至少就别让她摔得太惨痛。”   李意行闻言,抬起漆黑的眼眸,静静看着面前的父亲。在这一瞬,他身上的凉意仿佛传到了李谋身上,后者心头略微诧异几刻,但李意行很快又笑了起来。   “谨遵父亲教诲。”   轻柔缓和的语气,落在李郎主的耳中。   李谋按捺住心头的异样,命下人端了一盘成包的草药送上来,油纸封装,也不知里面究竟是什么方子。   “你母亲担忧公主远嫁,睡不安稳,特意着人开的安神方。”李谋随口解释道,下人将东西交到闻山手中,没有让李意行着手看。   李意行瞥了一眼那油纸包,不曾拒绝,只是看着杯中旋浮的茶叶:“母亲有心了。”   妇孺之事,冗长繁琐,李郎主不想伸手后宅,又问起了别的:“你表哥这些日子可曾与你走动?”   “表哥近来赏花吃酒,好不快活。”   “这个舒之,没个稳重。你该多劝劝他,既有才能,就该去加官进位,窝在临阳不思进取,像个什么样子?”李谋谈及这个侄子,也恨铁不成钢,“既不成家,也不立业,真是反了。”   说到此处,李郎主看着眼前的嫡子,更是自傲。   与不成笼统的李潮生相比,李意行从小到大言行得体,礼教有度,从不忤逆父母,又自幼聪慧,生了一幅如芝似兰的好模样,李郎主虽口上不说,心底对这个儿子很是宠爱。   李氏有这样的风流妙人,百年之后,史书上又要再添一笔。   “表哥自有他的思量,”李意行想起王蒨那几声表哥,又沉了眼,“他爱喝酒,爱赏花,又爱追逐花场,何必拘他的性子?”   “什么花场?”李郎主打断他的话。   花场是雅称,不过就是青楼罢了。李意行作出一幅失言的神情,摇了摇头。   他面色温和纯善,又从小乖巧,友于兄弟,从未有过排挤他人这样的事,更何况李潮生就是个不成器的,郎主不疑有他,登时沉了脸:“李氏人,可风流随性,不可颓败!烟花之地沾不得。此事我已知晓,你不必再替舒之说话。”   李意行劝他:“父亲,你不要为难表哥。家训已经言明,兄友弟恭、父慈子孝,是为盛族之貌,若表哥因我一时失言,遭了惩戒,岂不是兄弟不合?更何况,表哥只是偶尔去一回,古人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就让此事过去吧?”   郎主铁了心要彻查:“不必多言,知错能改,也要先改了再说!”   此事已经没有余地,郎主又问了李意行近日在做什么,看了哪些政书,促膝长谈之后才放他走,李意行心满意足地上了马车。   这些时日他与王蒨同吃同住,王蒨所穿的衣物都被他用香炉熏过,这会儿马车内似乎仍然盘旋着那股淡香。她不爱张扬,所钟意的香膏也淡得不可捉摸,李意行五感敏锐,沉心静气,想象她就在身旁。   这种事情,他在前世就做过无数回,如今仿佛成了习惯。   他忍不住发出一声嗤笑,又低头看着自己那双秀致的手,心头一阵阵犯恶心,极快地移开眼后,胸口的沉闷痛苦才褪去了些。   他迫不及待,想要去到阿蒨身边。   即便是片刻的分离,都让他患得患失,手足无措。   抱着这样的想法,李意行的马车已经停到了常侍府,离约好的时辰越来越近,他听到女子们阵阵的哄笑声,一群人往门口走来,其中一个妇人语气极高:“他不让我养,结果昨天夜里,自己抱着不肯松手,被尿了一身——哎哟,别提那场面多滑稽了!”   王蒨走在一群人的正中间,她虽未开口,却也笑盈盈的,随着妇人的话掀起了唇,身边的众女眷丝毫不曾对她生分见外。   她没在他身旁,果真是过得快活极了。   李意行下了马车,面上是一贯的浅笑,但众人见了他纷纷行礼,玩闹声再也听不见了。   王蒨见到他的身影,也收敛了笑意:“郎君。”   李意行看了看天色,拿出帕子替她擦去薄汗,低声问她:“夫人玩儿尽兴了?”   见王蒨点头,李意行朝众人微微颔首,带她上了马车。   车厢内摆着冰鉴,毫不闷热,李意行将她的汗擦干净了,将帕子置于案上:“半日未见,夫人竟也不想我。”   若是从前的王蒨,这会儿恐怕就钻到他怀里嗔笑了,可此刻她干不出那种事,无奈地拉了拉他的袖子,不情不愿道:“想的。”   李意行知道她嘴里没一句真话,不想戳穿,看向窗外。   王蒨鼓足勇气,又问他:“子柏今日去哪里了?”   有事相求时就唤他子柏、夫君,平日里就是一句郎君、世子。李意行快被她这些一眼见底的小伎俩逗笑了,可一开口,声音又变得温柔:“去见了一趟阿耶。”   他们世家规矩多,王蒨不想细问,她听见李意行语气尚可,挣扎一番,还是开了口。   “子柏,”她靠近他,“我们一同再养只狸奴,好不好?” 第18章 铃铛 王蒨只觉得他有病,应当找个郎中……   王蒨在外面待了半日,本就被他拭去大半的妆粉已经淡的难以捉摸,唇上的口脂也不知被她就着哪块糕点吃没了。   这会儿她望着李意行看,眼中的胆怯难以掩饰。   李意行与她对望半晌,忽而笑道:“夫人怎么如此看我?难道我待你刻薄了?”   他看起来毫不在意:“不过是想要些爱宠,喜欢就去选几只带回来养着。”   王蒨没料到他这么好说话,有些傻眼,笨拙补了几句:“原是想等宫里两只抱回来,没成想今日宴聚,妇人与女郎们都抱着各自的狸奴,只我没有……过几日还要与她们相聚,我也想寻点话说。”   “何况,”她语气稍顿,忍着嫌恶,继续道,“子柏与我,若是能一同养只猫儿,岂不是寓意极好?”   厢内的沉香分出一缕余烟,李意行静默地看着她。   他多么希望她的话都是真心的。   然而,不得不强迫自己如此说话的阿蒨,心中究竟有多痛苦呢?可笑他重来一世,自以为能护好她,如今来看,让阿蒨如履薄冰的人唯他而已。   李意行不想她再这样勉强自己讨好他,展颜将她抱到怀里:“夫人有心了,你想要什么样的?明日我差人送来。”   就在此刻,他愿意沉浸在她的谎话里,给他一点美好的盼头。正如上辈子他无数次在心中自说自话一般,李意行又在不断说服自己,阿蒨会与他永远在一起,他们会有个孩子,他在心底盼望是个女儿,像谁都无妨,因为他和阿蒨都是顶好的模样,若真是个女儿,还长得像阿蒨,那就再好不过。   或许女儿幼时会顽劣调皮,与那几只狸奴趴在田野中看小墙花,等裙子都弄脏了,便哭着脸来找他,阿蒨会在一旁与他一起哄,待她再长大些,能去学堂了,他就跟阿蒨在家中闲来栽花植林,一起等她……此生会圆满的,会的。   王蒨完全不懂他心里在想什么子虚乌有的事情,她认真思索片刻:“还是你我二人一同去选吧?亲自看了,才知道合不合心意。”   圆饼和银球原本都是宫里的野狸,不知被谁弃了,都是她捡来的。   临阳城中的贵人们养的狸奴却都是名贵娇气的品种,王蒨头一回挑看,还是觉得要精挑细选一番。   她问完话就抬头看李意行,后者不知陷入了何种沉思,半晌才回过神,对她笑得温柔:“都好,听夫人的。”   他的神态朦胧,竟流露出几分破碎而脆弱的美感,不知是念及何事,王蒨想了想,决定装没发现。无论如何,她只要能达到自己的小目的就足够了。   翌日午后,商贩们提着笼子,带着几只刚出生的狸奴来了小山居。   因知晓是华陵公主要看,商人们特意选的都是乖巧、温顺、色纯皮亮的品种,关在笼中,小小的肉爪触了触栏杆,又收了回去。   王蒨方才午憩起身,穿戴好坐在院中,李意行在她身侧,只是似乎兴致不再此处,眼神总落向后山,还惦记着那块未曾修缮完整的围场。   商人向王蒨逐一介绍,一连给她看了几只,王蒨都没有非要不可的冲动。   那些小东西都奶声奶气,尽管隔着栏子,仍然能看出品相不错,温顺而可爱,可王蒨一想到宫中那两只脾气坏的,又怕养个太软弱的会被欺负,便不是那么想养了。   商贩们讲的口干舌燥,上位的公主仍然面无表情地坐着,几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壮着胆子,拿起一个稍大的笼子走上前:“公主,您再看看这只。”   王蒨的眼光落在铁笼上,很快就拧起眉心。   笼中的猫儿,比起先前几只,它的毛色略杂,黄白相间,身子也比旁的几只更胖一些,因而才关在更大的笼子里。   乔杏见她如此,替她开口:“这是什么?”   见公主似乎有些兴致,商贩连忙道:“回公主,这猫儿乃是小人家中捡来的野狸所生,无甚品种,但毛色有趣,金银相称,很是喜庆。”   王蒨疑道:“哦?这猫儿几个月了?”   “与先前几只一样,”婢子从他手上接过笼子,商贩知道有戏,眼中发亮,“只不过这种金银猫都易胖些,性情有些怕生,养惯了也就听话了。”   李意行这才看向那只金银猫,它已被人从笼子里放了出来,警惕地看着众人,随后朝王蒨低叫一声,尾巴来回晃动,忽而一个跃起,攀在她腿边,想要跳上去,却因年幼不熟练而失败了。   王蒨忍俊不禁,把它抱到怀里,李意行看着她唇畔的笑意,缓缓道:“就这只吧。”   二人甚少有这样眼光相投的时刻,王蒨又摸了摸金银猫的头,问它:“你愿不愿意呀?”   小猫儿当然不会说话,只是拿耳朵蹭她的掌心,发出咕噜咕噜的动静,在她的膝上翻来覆去。   金银猫被李意行买下,整个午后,王蒨都围着狸奴转。这只猫与圆饼有些相像,但圆饼是脸大身小,金银猫脸小身大,她没敢喂它吃太多,生怕真如商贩所说胖成一个蹴球般的大小。   李意行也逗弄了片刻,猫儿怕他,被他抱在怀里时,眼睛瞪得圆溜溜的,两腿蹬着想要回到王蒨的怀中,王蒨被逗笑了,连忙接过。   对猫都这么好,不过是畜生玩意儿……李意行看王蒨耐心十足的模样,面色难辨。   他的衣物上沾着猫儿的毛发,李意行垂眼,试图理干净,却越理越多。最终,他难以忍受,起身迈向浴房,随手解下外衫扔落。   王蒨哄着小狸奴,见李意行走远,终于松了口气,唤来了霖儿。   霖儿一进屋,眼神就落在金银猫上,王蒨朝她笑:“霖儿,你来帮我看看这药方。”   她将李莘所说过的寒性绝育方子拿给霖儿过目,霖儿看了半晌,眉头紧锁:“公主,这是什么?”   “昨日宴聚,我听说母猫生产容易出事,不若喂药绝子,”王蒨指了指,“就是这个方子,猫儿能吃吗?”   霖儿睁大眼,看向一脸悠闲的金银猫,不忍道:“回公主,自然能用,的确是些性寒的东西,但人畜有别,所服食的药物也不尽相同。这方子或许真能绝子,就是不知会不会落下别的病根。”   王蒨闻言,为难道:“我原想给圆饼,银球,还有这只小东西都喝的,听你这样说又害怕了。”   金银猫仿佛听到了她的话,低叫了一声。   霖儿仔仔细细又看了一遍:“或许加些别的药材,就能抵去不足。可是,给幼猫喂这些,还是太生猛。”   “嗯,”王蒨喃喃自语,“那可怎么办呀?”   “不若改了剂量,长期服食,”霖儿狠狠心,她不舍得给小狸奴喂这些,但既是公主的意思,她只能道,“每日用一碗,先喂一个月试试,这样以来,如若有什么纰漏,也能早日察觉。”   王蒨点头:“好,那就如此,你将药方稍作修改,就去抓药吧。”   霖儿领命下去,转身时还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金银猫,为它的悲惨命运提心吊胆。   王蒨无奈地与猫儿说话:“你真有福气,是不是?”   良久,李意行换了身衣裳回来,金银猫已经被下人抱走了,它才两个月,正是嗜睡的时候,王蒨与他对视一眼,自行去浴房。   李意行留在房中,看着桌上的东西。猫贩听说华陵公主另有两只爱宠,便总共送了三只铃铛项圈,以及一些逗弄狸奴的玩意儿。   银球与圆饼已经是大猫了,圈口要更大一些。虽是畜生用的东西,但用料绸缎尚且算平整,中间缝着一个琉璃制的小铃铛,稍一触碰就叮叮作响,音色清脆。   王蒨回房时,就看见李意行对着那东西发呆,她怪道:“郎君看什么呢?”   李意行如常道:“没甚么,夫人想好给猫儿起甚么名字了么?”   “还没有,”王蒨是有些发愁,“要不就你来……你……”   她的话语随着李意行的动作戛然而止。   少年嗪着笑,给自己系上了小畜生用的铃铛,他刚洗沐出来,脖颈间泛着红,敞开的衣领能窥见大片肌肤,竟比他脖子上的琉璃铃铛还要好看几分。   王蒨震惊地看着他,后者却从容朝她走来:“如何?”   走动间,铃铛轻轻作响。   还能如何?王蒨只觉得他有病,应当找个郎中瞧一瞧才对。   房内清脆的铃声响到后半夜,王蒨撑不住,睡了过去。李意行解下那供人取乐的东西,重新扔在桌上,走出门外。那东西戴久了,到底比不得云蚕绫丝,将他的脖颈间磨出一道印子。   已至丑时,天色乌沉,闻山在书房里等世子。   他刚从外头回来,借着油灯看清后,很是惊恐:“世子,您这是怎么了?”   李意行拢起衣襟,眯了眯眼:“无碍。叫你查的,都查清楚了?”   ……   卯时刚过,天边溢出一道金线,边缘渐渐模糊柔和,将东方染成一片灿色。   洛阳城内门关大开,使者御马飞奔入城,将庆元公主的捷报再度传入宫中。   王楚碧端坐于城门的阁楼之上,听到是捷报,才稍稍放松了神色。   她久坐腿麻,伸手想要攀婢子的臂弯起身,却触到了男子的手腕。江善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叹道:“公主又一夜未歇?”   或是因为妹妹的平安,王楚碧难得没有骂他。   她的面容,在绚烂的晨光下,显得哀伤而沉重:“江善,本宫怎么敢睡呢?” 第19章 药汁 他柔柔问她,“世上哪儿……   王楚碧的话尾还含着疲倦的叹息,江善凝望着她的侧颜,说道:“每回庆元公主挂帅出征,长公主就会彻夜难眠。”   二人并肩走下城楼,他偷偷看着公主的影子。   “打仗不仅靠武力,更要凭谋划,阿翊是直性子,最没墨水,”王楚碧话语幽幽,“本宫怎么能不担心?你以为,她与你们这些阉狗一样,心肠百转么?”   见她还有精力骂人,江善抿了抿唇:“二公主身边跟着卫慎,不会有事的。”   王楚碧想起此人,似叹似笑:“卫氏百来口族人,竟轮到让一个十五岁的毛头小子出征……曾经的簪缨世胄,只手遮天,如今已经从里头败坏完了。”   谈话间,两人已经行至城门下,江善扶着她上了马车,轻手轻脚替她解下披风。   王楚碧昨夜在楼台上吹了一夜,不曾合眼,这会儿回到马车内,眼中的疲倦无法遮掩。   江善替她沏茶,这些年他跟在她身边,任打任骂,对公主的喜好了如指掌。   王楚碧靠在厢壁上,怔忪道:“可恨倒了一个卫氏,还有李家,谢家……”她时常在想,那宫墙真的是金屋银屋,而非士族们大发善心,赏赐给王氏的囚笼吗?   父王昏聩后,举目四处无一人可依。   “公主,”江善不由分说地打断她,“该歇息了。”   王楚碧拿起折子,朝他扔去:“滚下去。”   江善原还是笑着,一看清折子上的字迹,面色霎时变得难看:“这是什么?”   王楚碧坦然地望着他:“你这阉狗竟管到本宫头上来了吗?”   “公主答应过的,不再涉朝政,”江善看着手里的官折,指尖攥得发白,“姜河禄一介草莽,你要与他来往,为何不依靠咱家?”   “一介草莽又如何,”王楚碧向来牙尖嘴利,“盛族如你们江氏,至今只剩你这一个阉人,从前的吴州卫氏,也凋零至此。姜河禄虽寒族出身,可他品行端正,为人忠贤,本宫一手扶持,不比你这条狗使得更顺手吗?”   江善的脸苍白下去:“公主,你以为朝政是儿戏吗?你究竟想要什么?”   二人的争执声压得极低,他冷笑一声,继续逼问:“姜河禄跟在丞相身边,丞相背后有整个李氏,公主凭什么觉得姜河禄甘愿为王氏所用?”   “他不是为王氏所用,”王楚碧望着他,“他只是为本宫所用。”   这话太锋利了,的确是她的性子,江善一时之间不知她是在说气话,或是在要挟他,只觉得脑中昏胀,他不甘心,倒也没失态,只道:“原来,公主如今什么样的野狗都捡。”   “你糊涂了吗,江善。政事是政事,本宫相信姜河禄。”王楚碧无比清醒。   “公主凭什么相信他?一相三公李氏占了大半,你远在公主府,不在朝中,怎么能确保他万无一失?”他言之凿凿,情真意切,“前北齐的菀琰公主背父涉政,被下令诛杀于乾阳大殿,以此震慑百官,公主不知此事吗?若是他背叛你,一朝事败,圣上还能容你几回?公主想过自己的下场吗?”   “不会事败的。”王楚碧笑了起来,看着他的眼睛。   江善对她何等了解,不可思议地看着她,良久,他撕碎那官折,颓然道:“公主想要咱家替你看着他,直说就好,不必先将话都说绝。”   眼前的晋宁公主只是轻飘飘道了句:“你若不知道痛,做事怎么会上心?”   二人不欢而散。   马车行到一半被叫停,晋宁公主的贴身婢子如意站在一旁,看江总管怒气冲冲地甩袖而去,心头担忧。   “如意,你进来。”良久之后,公主在里头传她。   如意上了马车,厢内散乱着官折的碎片,如意手忙脚乱地收拾干净,跪在一旁。晋宁公主支着额头,眉心紧缩,她闭着眼,说道:“本宫的头又开始痛了。”   “公主,要用茶吗?”   “不了,你来替本宫揉一揉。”一番争吵后,晋宁公主似乎也没了气势,她靠在如意的膝上,恹恹合眼。   如意轻手轻脚地替公主揉捏,力所能及地想让公主好好休息片刻。大公主与江总管吵架,已不是一两回,每一回吵完,江总管都脸色难看,而公主则会疲惫不堪。   从前偶有几回听到争执的内容,旁的小丫鬟会不解,为何长公主总要故意把话说得那样难听,可是如意明白,公主只是忧虑的东西太多了。   想在四面围墙下,护好两个皇妹,不是一件易事。   王楚碧在如意膝上睡了过去,如意没有退下,继续在厢内,忽然间,马车又停了下来,江善不知何时又走了回来。他冷冷看了如意一眼,从她手中轻轻接过晋宁公主,让她在他怀里安眠。   她实在太疲倦,没有发现身边的人悄然变化。   厢内没有点香,只有江善身上淡淡的香味,让她做了个好梦,得以短暂的安宁。   晋宁公主牵挂于两个皇妹,王蒨同样也在想方设法为姐姐做些什么。   几日之后,她抱着金银猫,又去了一趟宴聚,猫儿已经有了名字,最终仍是王蒨给它起的,叫糊糊。   李意行似乎不喜欢糊糊,他好整洁,对这些毛茸茸的东西,止步于远观,王蒨也不在乎他内心的喜好,巴不得能够抱着糊糊离他远一些。   但戚夫人那帮贵妇女郎就不同了,原就是爱猫之人,见华陵公主养了只金银相错的糊糊,个个都围着看。   糊糊月份小,尾巴却很灵活,一甩一去,搭在女眷们的手上,逗得人爱不释手。   王蒨放心地将糊糊交给乔杏,抱去给妇人们哄逗,戚夫人坐在她身侧也伸长脖子,碍于主人的身份,不好离席。   王蒨状似不经意问她:“戚夫人平日里与常侍聚少离多吗?”   “回公主,”戚夫人回了神,“夫郎在军中任职,近年战事频杂,的确甚少归家。”   “皇姐也是如此,”王蒨哀愁,“本宫听说二皇姐身边的人是卫氏子弟,夫人知道吗?也不知是否机灵。”   戚夫人了然道:“卫氏么?公主说的是卫慎吧,他年方十五,夫郎说他足智多谋,跟在二公主身边正是互补。”   “呀,才十五岁,”王蒨着实感到惊讶,“卫氏怎么推了这样一个人出来?”   她原本记得二姐前世被一个卫氏族人害得惨烈,这会儿问到名讳又不能确认了,当初王翊十五岁时就能一拳把那些世家子打得倒地不起,这会儿十年过去,怎么可能会被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所害?   戚夫人含蓄道:“卫氏不重兵权。”   何止卫氏,士族之中就没几位专擅军政,都是清谈大家。王蒨没有继续追问,生怕问多了显得怪异,她还没忘记,自己在众人眼里是个不问世事只知玩乐的草包公主。   糊糊被诸位女眷都抱了一圈,再回到王蒨怀里时,脸上还不知被谁亲了一口,留下嫣红的口脂。   它不高兴地叫了几声,躲到王蒨怀里不愿下去。   天色已晚,王蒨抱着糊糊回到小山居,给它洗了洗,又喂了些吃的。   霖儿端着药送到房里,她批改了那药方,今日是头一回用,房内白蜡如昼,王蒨打了个呵欠。   糊糊也犯困了,它在王蒨的怀里歪着小脑袋,并不知道眼前的药是什么,王蒨摸了摸它的尾巴,对霖儿道:“你再去拿些甜枣来。”   霖儿不忍心看那场面,领了命下去。   她走出院门,远远就看到世子从外头回来。李意行今日回主宅旁观李潮生受罚,郎主对他去烟花之地很恼火,就差把李潮生的阿耶叫回临阳城,又是拷问又是立誓,折腾到晚上,李意行才因有家室而被放了回来。   他一回府,就闻到一股药味儿,又见霖儿往院外走,他问她:“里头谁在伺候?”   “公主一个人。”霖儿回道。   李意行沉着脸,快步往院里去,越走进房内,越是觉得心头钝痛。   房内的王蒨听到急促的推门声,抬头只见李意行穿着一身玄色的宽服,面色苍白阴沉。   李意行的眼神落在她身上,只见王蒨抱着糊糊,一手拿着银勺,一口汤汁正送到糊糊的口边。猫儿本就不爱这药味儿,趁王蒨出神地功夫使劲蹬腿,把勺子打落,汤汁洒在她的裙面上。   “郎君怎么这样看我?”王蒨放下勺子,不明所以,“急匆匆赶回来,遇上什么事了?”   他没想到是如此场面,只能说道:“你怎么给它喂这些?”   “我听李莘说,猫儿生产也是难关,不如先绝子。”   “糊糊还小,喝这些不好。”   王蒨又解释:“这药是霖儿配的,不会伤身子的。”   “呵,”李意行忍不住笑了,他柔柔问她,“世上哪儿有不伤身子的避子药?”   话一出口,他又沉默下来,可王蒨却面色如常,仿佛毫无所感,点头喃喃:“也是,可它是小猫儿,应当不会怪我吧?糊糊,你在恼我么?”   糊糊被来回折腾了一整日,早就累了,王蒨抱着它去笼子里。   正是那只五色琉璃石笼,她蹲在笼边,轻轻落锁,呢喃道:“快睡吧,明日再带你出去玩儿。”   李意行看着那石笼,又看着王蒨,心头划过一道尖锐的刺痛,这一刻,他尝试去体会阿蒨是抱着什么目的这样做,分明她很讨厌这笼子,她从来没有放弃过试探他。   而她试探的代价就是将她的伤口给他看,但凡他露出一丝破绽,二人就连支离破碎的表面都不复存在了。   他不能忍受那种事发生。   李意行上前握紧她的手:“……夫人,你别这样。” 第20章 遇刺 李意行一定是在暗示她,让她乖顺……   盛夏之季,李意行的掌心居然是冰凉的,二人又在暗处,她吓得抽回胳膊,一屁股坐在地上。   糊糊在睡梦中叫了一声,王蒨看他:“郎君的手好冷!”   李意行身子骨很好,王蒨绝没记错,除开他后头不爱用饭偶尔胸腹犯痛,夫妻二人一年到头都不见得生几回病。前世亲热之际她还嫌他烫的厉害,这会儿竟是半点温热都触不着,像个死人。   想到这里,她只感觉脊背中缓缓向上爬起一股恶寒。   李意行低头看自己的手:“在马车上贴了贴冰鉴。”   说着,他重新抓住王蒨的手掌,五指与她相扣,紧紧贴了一会儿,他笑:“你看,不冷了。”   王蒨忍了忍,没有挣开,小声问他:“方才郎君要说什么?”   被打了岔,李意行已经冷静下来,改了主意。   “只是觉得这笼子过于大而重了,”他侧过脸,也去看笼中熟睡的狸奴,下颌线条因消瘦而显出几分清美,“夫人想必也抱不动这石笼,不若另打个小一些的。”   王蒨没想到他说的是这事,甚至她根本就没打算靠这石笼去试探李意行,只是想早些让糊糊进去占个窝,省的李意行又要发疯想把大活人关进去。   她永远忘不掉,被囚于笼中有多么绝望。   “郎君说的是,”王蒨生怕吵醒糊糊,与他往外走,思索道,“只是它月份还小呢,也不知长大以后是不是真的会变胖。”   李意行明白她的意思:“那就多打几个。”   王蒨不置可否。   这天夜里,二人相拥入眠,李意行难得的什么也没做,只是抱着她。王蒨本就是早睡之人,见他安分,怕他反悔,连忙闭着眼睡去,在她的呼吸绵长之后,李意行伸手去触她的轮廓。他讨厌月亮,帷帐重重不透一丝明光,他用指腹去感受她的鲜活,一次次在心中喊她的名字。   王蒨自然没有察觉。   给糊糊换个笼子的事情交给了李意行。   王蒨对他有一种很复杂的情感,起初,她知道这个人与她绝对无法长久,还有着灭族之仇,便想着冷脸对他,不假辞色,可他和她都是活生生的人,酸甜苦辣不是只吃一味儿,除了仇恨以外,总会生出别的体会。在触及他们二人的原则问题之前,她可以把许多事情放心交给他,像一对真正的少年夫妻。   至于他对她为何要处处讨好,王蒨只能归结于为了谋反而掩人耳目。   这个理由无论旁人信不信,她自己信服就够了,真相对她而言一点都不重要。   时如流水人如舟,不知不觉又熬过去了好几日,王蒨已然取回给二姐买的袖箭,她算着心里头越来越近的日子,又想起二姐从前的飒爽英姿,忍不住连眼中都时刻含着甜甜的笑意。   李意行望着她,不知道为何她能那样高兴,分明前世也不见得多亲密。   旋即,他又明悟,族人于她,正如阿蒨于他李意行,前世没有把握住的、错过的东西,重活一世无论如何也要死死抓在手心,这是他重生的意义,而阿蒨重生的意义呢?   总不能真是为了旁人吧。   这个念头在他脑中一闪而过,又被他否认。   他就是如此自负之人,从来都以为事事胜券在握,这一世可以步步周旋谋划,不曾想过变故都是陡然横生,臂如阿蒨与他一同回来,又臂如庶民起义。   算算日子,原也离他们动身去洛阳没几日。   糊糊从前天夜里开始就总是咬人,起初是咬乔杏的胳膊,又把负责喂食的婢子划伤,整夜里翻来覆去不安分。到最后还把王蒨咬了,李意行一边给王蒨上药,一边盯着糊糊,与它对视半晌。   他从没想过自己有一日能跟一只畜生三番几次动气,笑意已经快维持不住,连语气都有些不耐:“把它送走。”   “不要。”王蒨不能认同。   “它把你咬了。”   “可我都没破皮呀,”王蒨看着自己的手腕,的确有浅浅的印子,但是连皮毛都没有咬开,她认为李意行小题大做,想与他讲道理,又怕惹他生气,只好慢吞吞道,“你对它真没耐心,说好咱们一起养的,可郎君却不喜欢它。”   李意行看着正在王蒨膝上撒娇的糊糊:“它也不喜欢我。”   青绿色的药膏已经涂抹开,蔓延出一片清凉之意。   “这话是何意,它是畜生,郎君跟它相比什么?”   王蒨收回手,看着眼前这位总被吹捧风华无二的李氏嫡子,委屈道:“这还只是一只猫儿,若是有了子嗣,孩童可比狸奴难养多了,到时候郎君也要与我、与她置气么?”   李意行听她如此说,耳根泛红:“胡说什么,你还小。”   王蒨讷讷住嘴,她忘记自己这会儿才十七,前世这个时候,她们二人别说生孩子,时常玩心重到在外头的庄园疯得连主宅都不回呢。   她觉着自己的精力快到底了,不想再与他周旋。   糊糊总咬人,这事儿她去问了戚夫人,才知道原来是开始长牙了。银球和圆饼捡回来时就不小,她没有经历过狸奴的这个时期,便虚心请教要如何是好。   李莘教她给糊糊缝制实心的棉包,去给它玩儿,省的总咬人。   可王三公主别说是绣一朵花,缝一个包,她连吃东西都是婢子和李意行轮流经手的,重生回来,她在努力适应,可针线活是怎么也弄不明白。因而,这几日她都会去到常侍府中,与李莘一同缝制。   李莘见她几次被针尾顶了手,忍不住劝她:“公主还是请下人弄吧,伤了手可如何是好。”   王蒨含了含指尖,腕间的玉镯轻晃,她摇头:“这点小事,本宫很快就能学会。”   一旁的乔杏眼神放空,想起三公主今早起身还被裙身的儒带烦的甩手气馁,又难为情不让世子进屋帮她整理,那模样实在怪可怜又好笑的,她不禁担忧公主的话是真是假,害怕公主还没学会针线,指尖就先被戳出血珠。   没想到公主的缝制很快就停了步子,戚夫人从信驿回来,一句二公主回程路上受刺惊得在场众人面色大变。   尤其是王蒨,她眼睁睁看着针尖戳入指尖,听得消息,起身朝戚夫人而去:“什么?二姐如何了?”   “公、公主,”戚夫人生怕她急坏身子,连忙先安抚道,“我也是看郎主在信中提及,二公主初初起身,就被路上的义军拦下,这会儿听说受了伤,往洛阳回赶,已经差随军前去支援。”   “什么时候的消息?不是刚传了捷报?”王蒨怔忪道,“怎的没人告诉本宫?”   李氏手眼通天,她不信李意行会比旁人晚一步知晓,为何要瞒着她?霎时,王蒨什么心思都没有了,放下未完成的东西,快步上轿往府中赶去。   李意行在佛室中静跪,面色虔诚地看着一尊小像。   他衣裳素净,清朗温雅,听见闻山通报说夫人急匆匆赶了回来,才起身将小像掩盖,慢慢往外走去。   王蒨与他撞了个满怀,她看着他的眼睛:“我二姐、我二姐的事情,你知不知道?”   李意行反握住她:“知道啊。”   她恨极他这副风轻云淡的模样了,不可置信道:“郎君怎么能如此冷淡?我二姐被人行刺,你竟……”后面的话,她又说不出口,分明她有千百句话想骂在他脸上,却好像总是缺了些勇气和果敢。   半晌,王蒨心灰意冷地挣开他的手:“我要起身回洛阳看望二姐。”   二姐正在回城的路上,她此刻动身,应当差不多能赶上。   李意行侧着头,他笑着捻起她的发:“夫人急什么,二公主又不曾出事。”   “你说什么?”   “受伤的另有其人,而非二公主,”李意行的面上毫无同情,“那少年腿中了一剑,还不知往后能不能出征了……嗯,我忆起来了,是卫氏的人,对不对?”   他嗪着笑意,话音缱绻凑近她:“我的消息永远比旁人可靠,夫人下回不如先问我。”   王蒨退到房门之上,闻到佛室内的阵阵檀香,耳边响起他的叹息。   她明白,李意行一定是在暗示她,让她乖顺、投诚、听从于他,仿佛给她另设了一个极乐之境,只要她踏入就可在他的庇护下高枕无忧,他向来是如此的。   王蒨感到一阵恶心,连带着脸色也苍白难看,她佯装不懂他的深意,重复道:“我想起身去看二姐。”   李意行用手抚平她眉心的拧起,附身轻吻她的脸颊:“自然,都听夫人的。”   他不知她为何面色如此难看,分明他给她带来的是好消息,在安慰她,可她却仿佛被人喂了毒药一般,瑟缩着身子靠在角落里。   王蒨一步步往外走,这回连腿都有些打颤。   回洛阳的事物这几日本就在打点,二公主遇刺一事让他们提前了些,婢子们在院中穿梭,乔杏举着还在熟睡的糊糊,问王蒨:“公主,要不要将它一同带去?”   王蒨舔了舔嘴唇,半天才回过神:“要让它见见银球和圆饼……它还要喝药呢。” 第21章 明珠 这章没有男女主,是大姐的戏份。……   晨光乍破,江善的干儿子江喜就拿着一堆信折进了房。   这些年,江善在宫内混得很不错,民间亦有人开始骂他是狗宦官,咒他早死。百姓骂他是因为他有了权势,毫不在乎他究竟做了什么,江善也不在意旁人的看法,他多数时日走在宫内外奔波卖命,偶尔在城内安生几日,还少不得要去晋宁公主那里讨一顿骂才觉着舒坦。   晋宁公主与他的事情,江喜看在眼里,替干爹唏嘘。   骂归骂,公主与他公私分明,不会让他留宿,江善回回被她劈头盖脸地说一顿,还要自己灰溜溜地回宫歇息。   他没有像前朝那些权宦一样住在宫外,虽有宅子,可并不常去,夜里困倦,就在长乐宫一旁的永泰殿草草入睡,这样一来,翌日起身也能尽快知晓圣上的情况。   江善倚在床头,看了眼开头几行就匆匆穿上朝服:“送到公主府没有?”   “让平年往公主那边送去了,”江喜知道不是好事,巴结道,“小的们不敢怠慢。”   “外头什么时辰了?”江善看了眼外头。   “卯时,”江喜会意,“圣驾正在用膳,干爹要去一趟吗?”   江善收起信折,冷道:“圣上在用膳,咱家这个做奴才的去了做什么?倒人胃口?”   江喜干巴巴地收敛了笑意,也是,天子爱美色,他们这些太监进去不是讨人嫌么。   另一边的光孝帝坐在殿中用早膳,身边各配了一个宫婢,看起来约莫十五的年岁,二人生得如花似玉,这会儿正用银筷给光孝帝布菜。   圣上这些年纵情声色,又随性嗜杀,眉眼间总是沾染着一股浮躁之气,其中一个宫婢难掩恐惧,连手都在发抖。   光孝帝吃了几口,怒道:“你抖什么,再抖朕就把你的手砍了!”   这样一通恐吓,婢子才止住轻颤,含泪继续喂食,不料光孝帝似乎得了趣味,他一把推开另一个宫婢,抓着那含泪的美人往外走,乐道:“哭,朕就让你哭个痛快。”   他命人准备两根麻绳,系在她的腰间,将那宫女挂在树上,地上插着百来只开过刃的弓箭,只要她前后稍有偏颇,就会落在箭上,刺穿她的身子。   宫婢年纪小,这会儿已然哭出声了,认为自己必死无疑:“圣上……圣上,奴婢错了……”   光孝帝朝她道:“行啊,你在这里脱光,朕就饶你一命。”   他饶有兴致地看着宫婢求饶的模样,竟有几分兴起,随手抓过一个面生的婢子亲了几口,搂着她催促:“赶紧脱。”   被吊起的宫婢原是御膳房的传膳侍女,今日是她当值,没想到会被圣驾看上。她看着四周面无表情的婢子内监,屈辱地呜咽,被吊得太久,腰身似乎要被绳子勒断了。   横竖都是死,她知道,就算在此脱光,圣上也不会放过自己,想到此处,宫婢的眼前浮起绝望的泪珠。   恰逢此时,一个小太监脚下生风跑了进来,通报道:“圣上,圣上,晋宁公主进宫来了。”   光孝帝一听晋宁这个名号,顿时什么兴致都烟消云散,他松开搂着婢女的手,苦着脸道:“她来做什么啊?”   话音刚落,王楚碧已然踏入内殿。   她一进来,就见到宫婢被高高挂起,仿佛贱畜一般被人虐玩,四周的宫人们见怪不怪,她忍住胸口作祟的情绪,上前给父王行礼:“儿臣见过父王。”   光孝帝撇了撇嘴,心道她还知道自己是她父王老子呢。   自上次下毒一事,江善把她带出牢后,这个女儿从来没想过进宫给他请安,尽管他也并不想见到这个长女。可这会儿当着宫人们的面,光孝帝也只好作出父慈女孝的模样:“快快起身,晋宁,今日怎么想起父王了?”   “儿臣有事要与父王商议。”她示意他进殿,光孝帝无可奈何,摆了摆手,先前那个被吊起的宫女总算得救。   她被太监们接着,解开粗绳,一口气终于缓了上来,婢子靠在一个小太监的手臂中,迷茫间只看到公主的淡金色的裙尾,消失在殿门中。   今日当差的太监关上殿门,方才的早膳已经命人撤下,这会儿殿内已经点上了龙涎香,光孝帝往塌上一坐,正欲开口询问何事,王楚碧却又往地上一跪。   她从小到大都是硬骨头,光孝帝见她如此,一时无言,像见鬼似的看着她。   “父王,”王楚碧缓缓抬起头,含泪幽幽道,“昨夜母妃入梦来看儿臣。”   话一出口,室内沉默静谧,听不见任何动静。   光孝帝细细看着王楚碧的脸,她与她的生母刘皇后有六分相似,连性子都像,美艳张扬,从不肯低头。   这些年,他一直对这个女儿又愧又怕,仿佛遥遥之中是他的发妻从未离去,借着女儿的眼看着他。   良久,光孝帝才开口,声音干涩:“怎么忽然梦到她了?”   他许久未听人提起过这个发妻。   他又问:“你母妃她与你说什么……有话给朕吗?”   “母妃怨我,”王楚碧泣道,“指儿臣不孝,骂儿臣不忠,笑儿臣不义。这些年枉顾父王对我的栽培,与父王屡次作对。”   光孝帝的眼神发亮:“当真?”   王楚碧跪拜在他面前,磕了个头,说话带着哭腔:“千真万确。父王,儿臣受谢氏庶子蒙骗,并非有意献计。出牢之后,自知无颜面对父王,不敢与父王相见,昨夜母妃入梦来,含怨看我,儿臣方知自己这些年错得多离谱。”   光孝帝也隐隐听过那事是谢氏人谋害,只是一直不曾追问细节,反正他问了也无用。这会儿听王楚碧主动愧疚请罪,只道:“朕知道,你先起身吧。”   王楚碧不起:“父王,若非母妃提点,儿臣一辈子都不会明悟。”   想起那个郁郁而终的发妻,光孝帝内疚地胸口窒痛。   他是草根皇帝,寒族出身,发妻刘氏与他相守相望,后来——王楚碧与王翊出生只差月余,便是他不说,刘氏也能想到首尾,可那时他已经当了天子,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不过多了几个女人,就算他错了又如何?发妻对他含恨怨怼的眼神让他心下不悦,哄了几次不见好,也就不再过问了。   即便他封她为后,刘皇后仍然郁郁寡欢,最终在王楚碧十岁年那年撒手人寰。   长女因此恨毒了自己,光孝帝整日花天酒地,可每回一见到王楚碧的眼睛,就好像看到了发妻,透过那双艳丽清冷的眼,是他回到人世间的唯一途径。   可光孝帝并不想清醒呀!他就想糊涂,快活地过一辈子,那点内疚就该埋在心底,永远不被提起。   这会儿,连他自己都不知该说什么,他听到自己的声音问:“没有话给朕吗?”   王楚碧终于重新抬起脸,她满面泪花:“母妃只字未提,却叫我好好对父王,想来早就不再怨您了。”   “是吗?”光孝帝将信将疑,喃喃自语道,“那怎么从不入朕的梦?”   王楚碧垂泪不答,她连忙道:“父王,这些年儿臣闹了许多笑话,概是因为朝中没有兄长、幼弟,儿臣心中焦急,可一介女儿身,无人教导,横冲直撞才做了错事。如今,儿臣与父王冰释前嫌,斗胆恳请您给我一个机会。”   光孝帝还沉浸在发妻的悲伤中,问她:“你想要什么机会?”   王楚碧握紧掌心,跪着向前两步,狼狈地在他龙袍下祈求:“儿臣想为父王尽心尽力,请父王准许儿臣随朝听政。”   “胡闹!”光孝帝见她如此卑微,心头不知是何滋味,“你一个公主,上朝能做什么?岂不是受人奚落嘲笑?”   “回父王,从前儿臣一心想干涉政事,却不得其所,反倒让父王与百官误会儿臣狼子野心,”王楚碧为自己解释,“其实,儿臣无意效仿菀琰公主,只是走了错路。恰恰是因为不懂才会如此,如今父王肯宽恕我,甚至母妃也入梦教导我要与父王分忧……儿臣不奢望能够参与论证,只求旁听,人言以史明鉴,以书观世,儿臣恳请您准许这个机会。”   “若母妃还在,定然不愿见我们父女心生间隙。”   “行了!”光孝帝不想再听她提发妻,挥手妥协道,“那你只许听政,不许议政,否则朕饶不了你。”   他心道,不过是多支个位子,她爱听就听吧,闹到前朝出了乱子就不是他管得住的事儿了,只要别再烦他就成。   王楚碧跪谢父王,磕了两个头,终于起身朝门外走。   她跪了许久,膝盖发麻,江善在门外站着,面无表情听了半天,见她出来,递上了帕子。王楚碧接过,拭去面上的泪水,又变回那个高傲的晋宁公主。   宫门巍峨,公主的轿子穿梭于中,回了公主府,江善跟着她一路回去,挥退了正要上前的婢子。   二人一路无言,王楚碧直直往书房走,江善知道她心情不妙,便很有眼色地保持缄默。   她一进书房,又仔细看了一遍早上送来的急信,再三确认,终于开口道:“江善,你确保二妹无事。”   “回公主,”江善道,“是卫氏那小子替二公主受了一剑,千真万确。”   王楚碧惨然一笑:“你方才都听到了吧,本宫很狼狈,很可笑,是不是?”   江善摇头:“公主是天上的明珠,咱家才是最狼狈、卑贱的那个。”   闻言,王楚碧大笑几声:“明珠?你见哪个明珠,有这样的父王,这样的家族!本宫连二妹都护不好,眼见她屡上战场,三妹也为政所嫁,这些年我究竟做了什么?”   她看着案上的史书政卷,痛恨自己的无能,将其挥于桌下,伏在案上低泣。   江善靠近她,默默道:“二公主与三公主都在回程的路上,很快就能见到面。”   王楚碧这才稍有了些好脸色,她任由江善把她搂到怀里,只看着外头的烈阳,恨恨道:“终有一日,本宫要让那些士族狗官匍匐跪拜在我的脚下。” 第22章 进宫 倘若你知道一个人的内里多么肮脏……   糊糊有了新的小笼子,可王蒨时常把它抱出来玩。   从临阳去洛阳一路都走官道,夜里也宿在官驿,没什么崎岖坎坷之路。王蒨念着糊糊本就月份小,天天带着它在路上,怕它颠得不舒服,多数时候都让它坐在膝上。   它还在磨牙,脾性也焦躁,尾巴成天扫来扫去,有一回还打翻了李意行点好的盏茶,将他的外衫弄湿了一大片。   李意行只笑着摸它的脊背,糊糊却警觉地跳走,跑回王蒨怀中。   王蒨也生怕它再咬人,路上又无趣,便在官驿要了些东西,重新给它缝制棉包。   李莘教给她的针法,她只学了一二,动起手难免扎到指尖。   李意行从书卷中抬起脸,看了片刻,温声道:“夫人,你在缝香囊吗?”   他见她身边放着绸缎与木棉,除了香囊,想不出别的物件,可是阿蒨怎么会缝制这些?她恨死他了,平白无故不会送他这种贴身之物。   除非她想讨好他。   李意行想到了这个十分合理的由头,就算她重生,对很多事情还是一概不知,要做什么事情也只能旁敲侧击地求他,大概是为了取悦自己才亲手做的吧?   他心头酸涩,却又泛起一股卑劣的喜悦。   不料,王蒨开口直道:“给糊糊做的棉包,让它拿去磨牙口。”   她正好不小心被顶到食指指心,这会儿一脸坦荡地与李意行相视,后者闻言后目光稍顿,随后笑意更深:“原是这样。”   他放下书卷,驱身吻她的唇角,瞥了一眼她的手:“慢慢来,别弄伤了,如若不成,就叫个下人去做吧。”   王蒨轻轻摇头:“我就爱对它好。”   糊糊在她怀里示威一般,冲李意行叫了一声。   二人这番对话何等熟悉,前世李意行对她事事体贴,王蒨起初很不自在,她嗔道又不是没有下人,自己也不是没长手,为何他要如此腻歪?李意行也道,他就爱如此。   王蒨折腾了几日,总算缝制出了几个怪模怪样的布包,绸缎轻薄,她裹了好几层,费心费力,最终却被糊糊压在屁股底下玩儿。   李意行盯着毫无所知的糊糊,神态温和。   可恨他戴着畜生的铃铛讨好她,王蒨也并不受用,甚至假装一副神思游离的模样,甩手给了他一巴掌,他心性通透,即便知道她是故意为之,也只能继续小心翼翼去亲她。   王蒨坐在他身边,不知这位衣冠楚楚的世家子在想什么玩意儿,只低头看杂谈书志。   她尝试读一些史册政卷,又怕引起李意行起疑,草包公主是不看史书的。因而只能在杂谈中寻一些边边角角,看有什么可以读的东西。   可惜杂谈之中多为趣谈,即便有一些史料,王蒨也觉着不大靠谱,她又换了个路子,开始去记那些官职人名。   她看的是前南宋的一本随军杂谈,多为一路上的见闻,偶尔也提及官职与人物,本朝的官位制度沿用了南宋,王蒨试着去默念那些军中职位,却发现若真要细算,官职多得眼花缭乱,光一个军营随从里又分十个班职,或大或小,怎么也有百来个位子。   她怎么记得住?王蒨灰心丧气。   夜里宿在官驿,一路上离皇都愈来愈近,消息来往也更频繁,李意行倚在窗边读罢一封信件,抬起头看着王蒨。   王蒨在他的注视下,有些毛骨悚然,不由道:“怎么了?”   他将信件递到她眼前:“大公主昨日开始随朝听政了。”   “什么?”王蒨讶异地坐起身,接过信件细细阅读,“父王准许的?”   前世倒是有这回事,只不过是许久之后,当时整个南王已是强弩之末。   “应当前些日子就允了,只是昨日刚设位子,”李意行收敛了情绪,重又缓和道,“朝中没有皇子,想必也是无奈之举。”   王蒨却惊出了一身汗,她知道长姐是个野心勃勃的女人,绝不是信上写的“只听勿议,女子远朝”这般简单。倘若这一世的王楚碧迫不及待想要进这趟浑水,待到李氏起反,李意行怎么能放过长姐?她不能看着姐姐出事,那样她一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   王蒨又垂着头,瞥见封纸上的油蜡,原来这是他们李氏人的密信。   她紧紧抓着信纸,半晌:“有没有别的消息?怎么会突然如此。”   李意行看着她,眼尾不自觉染上一丝笑意,他轻声:“恐怕是因二公主的缘由。夫人不必害怕,这是好事。”说完这话,他又上前抱着他,身上的香味蔓到她鼻尖,又道,“皱着眉做什么?”   他吻着她的额头,收回了信纸。   好事?什么好事,王蒨冷笑,前几日的好心境一去不返。   二人是七月末起身,八月初入了洛阳。   洛阳的城门士兵远远看到李氏人的马车,赶忙进去通报,王蒨迫不及待拉开帷幔,想要打听二姐可曾回朝。   她撩起窗幔,四周百姓连忙跪了满地,连头都不敢抬起,整个街道前一片死寂无声,生怕冲撞了贵人,甚至有妇人捂住了自家女童的嘴,人人自危。王蒨白了脸,仿佛当众挨了一个巴掌,只觉着难堪。   前些日子她在临阳,待了也不过月余,百姓知道她是公主,并不惊慌,对着李意行也尚且算自在,只有敬佩没有惧意,走在街上四处都是笑闹声,哪儿像眼前这般万籁俱寂?   这就是她们王家的天下?   她失魂落魄地放下帷幔,李意行没有说话,只是握着她的手,陪在她身边。   华陵公主与李氏嫡子一同回朝,首要之事自然是进宫面圣,然而在那之前,二人还要先回府洗沐更衣。   李氏在洛阳也有行居,但二人并没有住进去,而是回了王蒨从前的公主府,她的府邸落在城东,与两位姐姐的隔了两条长街,院落很宽敞,可她从前无心摆设,草草收整了一番,自然不如小山居那样精致。   李意行看了看开阔空旷的庭院,赞叹道:“真是豪放之地,夫人眼光甚好。”   王蒨不理他,提着笼子将糊糊放出来。   起初它还胆小地围在王蒨裙边,随后被乔杏抱着转了一圈,很快就放开手脚扑到草丛中去了。王蒨见它稍稍适应,才起身去洗沐。   王蒨去了浴池,李意行跟着婢子走向她的闺房。   自有了封号,王蒨就一直住在这里,出嫁之后,府邸也不曾收走,留有一帮婢子每日打理此处,因而四处还算洁净。她的闺房除了比其他女郎贵气些,没甚么不同,到底是公主,房内随处可见值钱的物件。   书架里摆的书多为游记、杂谈、甚至一些戏本子。   厢房内的衣物倒是收走了大半,徒留几件小衣与裹裙,都是贴身衣物,李意行看了一眼,又收回目光。   少时戴过梨花簪子,已经过了风气,如今城里不再流行梨花样的东西,便被她收到妆匣中。从前用惯了的口脂也收拾地整整齐齐,放在胭脂盒的一旁。   李意行拿起梨花簪,把玩于手心,想象她在这里独自度过的每一日。   在来到他身边之前,她是如何长大,如何熬过孤单的年少时期。   ……   王蒨洗完回来时,李意行原本正在与闻山说话。   他笑着挥退闻山,将她抱到自己膝上,替她理了理发:“二公主还未回来。”   “还要多久?”   李意行又去吻她:“就这两日吧。”   他从来都是克制的模样,哪怕是在做这种亲密之事,也总是含着浅笑去哄她,仿佛她才是那个在起伏中渴求无助之人。就像素日里一样,李意行无欲寡淡的皮囊下是不知餍足的内里,他对权欲是如此,对阿蒨更是如此。   王蒨感知到他的变化,用力推开他:“时、时辰不早了。”   她生怕自己做戏不够像,还看了一眼外头。李意行沉着眼珠看她,不想戳穿她的逃避,轻声缱绻喊她的名字,半晌才依依不舍地起身。   房内,王蒨看着他离去的方向,有些古怪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那里跳动得很平缓,没有一丝一毫的情动。   平心而论,李意行真是她见过最标致的人物,前世她陷得那么快,何尝不是因为他的样貌。可是如今他风姿更甚,在床榻上还使些下三滥的手段,王蒨心中却毫无起伏,她一直骗自己全当养了个面首。   倘若你知道一个人的内里多么肮脏下作,还会为他的表象所惑吗?   ……   李意行回来之后,二人一同更衣。   王蒨在李意行的着手下穿了件曲裾深衣,纯白的裙面上绣着流云图案,外衫是沉沉的黛色,一瞧就知是李意行的手笔。   他也换了件黛色宽服,中衣掩得很严实。   两朝男子是不爱穿中衣的,最爱袒露胸口,但李意行并非如此,好似他的风流悠闲不需要靠外物帮衬。   李意行慢条斯理地合拢衣襟,又替王蒨别发。   他从匣子里拿出那支梨花簪,金钗别着玉制的雪梨,下坠两颗翡色玉石,稳稳插在她发间。王蒨看了一眼,蹙眉疑道:“这是几年前的簪子。”   她一面说,一面自己也摸了摸,上头仍然发着琳琅之光。   李意行当然清楚,他垂着眼,从妆匣中挑拣,自己也拿了支簪子别于发间,王蒨有些狐疑地盯着他的动作。   本朝的男女在发饰上并无过大区分,男子摘花别于发间也是常有的,但李意行甚少如此。他选的簪子虽带着一朵梨花,却要小巧许多,没有外人那样的脂粉气。   李意行问她:“如何?我陪夫人一起戴。”   王蒨无奈道:“甚好,甚好。”   二人忙前忙后,这才起身进宫。   可惜天公不作美,行至半路已下起了暴雨,盛夏的雨季终于来了。洛阳的雨季凄寒,雨幕密集,乌沉的天滚下一道云雷,王蒨有些紧张地捏着裙面,李意行与她十指交握,安抚她。   别过脸,他却也沉了眼色。   不知为何,他心中隐隐有不安、糟糕的预感,可他不知这股烦躁从何而来,只能将阿蒨的手握得更紧。   宫中似乎原就在摆宴,夫妇二人进了宫,小太监打着伞来领,李意行接了过来,替她遮了雨。   从停轿处走到宫门,也不过短短的距离,今日狂风喧嚣,混着雨点,将他的衣摆打湿。   早已有人通报华陵公主与李氏世子进宫,这会儿小太监又扯着嗓子传了一声,宫中的众人便往门口看去。只见已出嫁月余的三公主穿了身黛色的宫服,挽了妇人髻,发间别着一朵玉色雪梨。   她面容素净,只点了淡妆,和从前的样貌大不相同,席间的众人面面相觑,不知三公主为何忽然变美了许多。   又见传闻中才貌倾世的李氏世子同样别着梨花簪,刚受了一趟风吹,他面色有些苍白,和发间的簪子倒是很相衬。夫妻二人俨然一对神仙眷侣,很是登对。   王蒨看了一眼四周,发觉父王不在席间,只有长姐在,此刻也在含笑看她。   她想也不想,甩开李意行的手,朝长姐走去。 第23章 昏倒 那里起过一场大火,烧光了她的美……   晋宁公主在左边的席位,她穿了身绯色的宫服,唇上一抹嫣红,身后站着内监总管江善。   宫宴不知因何而摆,总归光孝帝寻欢作乐不是一两回,时不时就叫上百官同庆。外头下着暴雨,太监们见天色乌黑,早已重新掌灯。王蒨在一片金碧辉煌之中走到长姐面前,稍稍行礼:“皇姐。”   她低着头,意识到眼眶隐隐发热,连忙把泪意憋了回去。   她是大梦重做,皇姐却不是,在皇姐眼里,自己只是出嫁月余就回朝了,仅仅是阔别了短短数月……然而对王蒨而言,她是跨过生死之河,才重新站在长姐面前。   当着李氏人的面,王蒨明白自己还不能哭,不能失态。   王楚碧放下手里的酒盏,打量着面前的三妹,见她气色尚可,朝她颔首:“三妹,什么时候回来的?”   “午后入了城。”王蒨有一句答一句,有些局促地看了看身边,李意行竟没有跟上来,也不知去了哪里。   王楚碧见她这六神无主的样子,不禁意外:“看来三妹与那李氏世子相处得不错。”她原以为三妹那木讷愚钝的性子,嫁去世家,应当很不自在才是。   王蒨有口难言,正要为自己解释,太监通报了声:“圣上驾到——”   父王带着两个衣衫不整的妃子上前,看样子已经喝得神志不清,进殿后也不曾看到王蒨与李意行,只喝道:“礼乐呢?怎的不奏了?给朕奏!”   王蒨沉默着,李意行却已经折回她身边,握着她的手上前行礼:“圣上。”   王蒨也不情不愿喊了句:“儿臣见过父王。”   光孝帝一听儿臣这个称呼,以为是晋宁又想找事,打眼仔细一看原来是三女儿华陵公主,霎时放松了许多,对李意行道:“原来是驸马和阿蒨,快赐座,赐座。”   他自己都觉着这个王座待着很憋屈,皇权旁落就罢了,历来如此的,可他子嗣也十分艰难。生了几个儿子全都横死,活下来三个女儿,一个是硬茬,牙尖嘴利得理不饶人;一个能带兵,枪杆子比他这个皇帝还耍的好,唯独剩下一个三女儿华陵,乖巧可爱,唯唯诺诺。   不仅温顺好摆布,还嫁去了李氏替他摆平了谢氏的反意。   圣上看这个三女儿愈发顺眼,赐座之后连连赏酒,王蒨不敢不喝,可这与果酒相比,性烈味醇,她又被呛出了眼泪,李意行替她接手,一饮而过。   光孝帝见他俩这琴瑟和鸣的模样,拍腿道:“驸马对华陵如此体贴,朕也就放心了。”   李意行对王蒨好,王李两家才靠得稳当,光孝帝认为自己当初让王蒨出嫁的想法十分明智,忍不住又多喝了几杯。   他已经醉了,搂着两个妃子不知说些什么话。王蒨跪坐在席间,发现正殿中间摆着一个火盆,当中放着薄如蝉翼的绫丝,裹着一片凝白的膏体,微弱的火苗裹在细纱上,隐隐有香味弥漫而出,可惜殿内一片糜色,酒水混着龙涎香,把那香膏味遮住了。   她看着那火盆,拧眉问道:“这是烧千金?”   李意行也瞥了一眼:“看着已点了许久。”   “是你们族人带来的罢?”王蒨换了杯茶盏,盛满了清茶。   论铺张奢靡,谁能比得过他们李氏?贵族女郎们认为千金一匹的蚕丝用小火烧起来有香味,裹着名贵的幽兰脂膏,能有仙宫的袅袅云雾,可以延年益寿,因此洛阳城内的贵人们时不时聚在一块儿大行香道。   自古以来又有哪个皇帝不追求长生之道,光孝帝同样痴迷于这样仙气飘飘的东西。   李意行并不否认:“圣上想寻些消遣的乐子而已。”   王蒨想到方才城里的那些百姓,无法认同这样的“消遣”。她如往常一般垂首不语,见过皇姐,她心里已经安稳,就等着散席回府。李意行在桌下,握着她的手,附到她耳边:“方才我去见了伯父。”   “卿卿一会儿要去吗?”他问她。   李意行的叔伯,李潮生的阿耶李呈,是本朝太傅,这会儿正坐在高位,板着脸看他们二人。   王蒨愣了一下,下意识问他:“你怎么不与太傅同席?”   他进宫本就是为了领职,这会儿怎么也不与族人坐在一起,王蒨不想被李氏人盯着看。   “想带你过去。”李意行作势要拉她的手起身,王蒨想起前世,瑟缩着摇头,她拉着他的衣袖:“不要。”   “怕什么,”他笑,“叔伯性情和蔼。”   趁着宫人换酒的功夫,李意行牵着她的手走到太傅跟前,行了个礼。太傅连连挥手:“不敢受,不敢受。”   王蒨小时候与这位太傅还时常说话,曾经年幼,不知道王家与李家的利害关系,只觉着这位太傅年长博学,后来她搬进公主府,甚少回宫,与朝中大臣的走动愈来愈少,又因前世的梦魇,这会儿见了他们李氏的人,只有惊惧。   李呈看着面前的三公主,又望了望李意行:“世子与公主好一对郎才女貌,可千万要体谅着公主。”   李意行握着她的手,给叔伯敬酒:“这是自然。”   王蒨也苦着脸喝了一杯,顺理成章与李意行坐在了席间。李氏的族人在朝中为官的众多,但他们一向谨慎,今日这场行香,来的族人仅有几位,坐在太傅的身后,这会儿正在交杯相议论,并不避讳华陵公主。   他们所谈论的是卫氏的事情,其中一个狐疑道:“卫慎那小子中了一剑,以后还能从军吗?”   “恐怕不成了,”回他的人听不出喜怒,忧心道,“也不能总指望二公主,到底是女儿身……可是卫氏无人能出,唉。”   有人制止他:“别胡说,什么女儿身不女儿身,朝中没有皇子,女儿也要当儿子使。更何况,二公主这些年,多是胜仗,鲜有败绩啊!”   话谈到此处,是不能更进一步了,后头的东西想必不方便在外议论。那人便只叹道:“谢氏与卫氏,两个烂泥扶不上墙的玩意儿。”   后头的人沉默了半晌,似是在喝酒,问了一句:“君可知,谢氏死了个庶子?”   “庶子而已,死上一个还是十个又如何,”那人满不在乎道,李氏的庶子庶女恐也有上百个,平日里好吃好喝供着,但死上几个也不觉得奇怪。他喝酒喝到一半,放下杯盏,话音陡变,“是之前大公主身边的?”   “是呀,被割下了头颅,献给圣上了。”另一人咋舌。   王蒨听到此处,睁大眼看了看身边的李意行,又转头对向身后的二人:“你们二人在说什么?”   那二人对视一眼,他们的确不避讳华陵公主,毕竟这位三公主向来不问政事,这会儿主动问起,他们觉得稀奇。于是只得行个平礼,二人一个是尚书令,一个又是侍郎,官位都大得很,但模样却很年轻。   李侍郎说道:“前些日子,谢氏的庶子有意接近大公主,向公主示好,却献计挑拨公主与圣上的关系。大公主为表诚心,将那庶子斩于剑下。”   王蒨扶了扶桌沿,强撑道:“原来是这事,本宫刚回朝,还未听长姐说起。”   此举真无异于打谢氏的脸,可如今王李两家在一条船上,谢氏人也只得撇清干系,捧大公主慧眼明心。   王蒨没想到,只是随朝听政,这样小的一步就要付出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大姐会害怕吗?下手的时候可曾想过退路?她不敢细想,六神无主地坐在席间,李意行明白她心情不好,只是握着她的手,一刻也不想松开。   他心头的惶恐不知为何久久不散,这皇宫更让他心生厌恶,因为这是前世阿蒨葬身之处,可她却仿佛忘了这事,只有他在提心吊胆。   宫宴散后,外头的暴雨初停,但天色仍然阴沉。   王蒨与李意行往外走,她看着远处的长乐宫,有些恍然:“如今看那长乐宫,只觉得陌生。”   长乐宫是上朝议政的地方,那里起过一场大火,烧光了她的美梦。王蒨有些记不起那究竟是什么感觉,痛吗?肯定是很痛的,她最怕疼了,可当时竟连恐惧都能忘却,一定是恨意抵过了一切。   李意行闭了闭眼,拉起她的手:“公主只是月余未回。”   王蒨看着二人交握的手心,缓缓抽离,她冷静道:“郎君先回去吧,我要去一趟长姐的府中。”   “我陪夫人去就是。”他细辨她的神情,想找到一丝动容,“如今晋宁公主也算我的长姐了,不是吗?”   王蒨的确有一丝动容,她震惊于他的虚伪,却又无从反驳,只得茫然无措地看向走在前头的王楚碧。   王楚碧正在于一个小官闲谈,她眉眼昳丽,可也不知说到何事,她拧起眉心,往后倒了两步,随后整个身躯坠在了地上。   “阿姐——”王蒨再也顾不上他,朝王楚碧奔去。   王楚碧紧闭着眼,昏倒于地。她身份实在敏感,周遭几个小官不敢轻易动手,更生怕大公主昏迷之罪落到他们头上。王蒨想要背起姐姐,可她的力气太小了,这一刻只能无助地坐在她身边,抓着她的手。   她好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大公主身边的如意也吓坏了,她命人去寻了江善。   江善得了消息,当即就往此处走来,他神情焦灼,打量了王楚碧一眼,就将人抱了起来,对四周人道:“都不准出宫,待咱家请太医看过再说。”   几个小官喏喏应是。   江善看了王蒨一眼,又望了一眼她后头面色不明的李意行,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抱着王楚碧与她擦肩而过。 第24章 请求 任何人,只要是任何一个能够给他……   江善没有留在宫里,而是抱着人上了马车。   王蒨回过神,提着裙角与如意和乔杏一同钻了进去,这会儿哪里还顾得上李意行姓甚名谁?   原本宽敞的马车挤了五个人,难免显得拥挤,乔杏和如意各开了两边的帷幔通风。   王蒨焦灼不安,握着长姐的手:“怎么样?阿姐身子无碍吧?”   江善只会一些粗浅的医术,这会儿替她诊过脉,眉心紧锁:“应当是晕了过去。”   “为何?”王蒨的脸也逐渐苍白。   “三公主,”江善尊称她们,“在您回宫之前,大公主已然三日不曾合眼了。”   他说到此处,就不愿继续。王蒨在心中想,长姐为何不曾合眼,她在操心何事?是为她自己,或是为了两个妹妹?这些问题让王蒨羞愧难当,她几乎抬不起头。   进了公主府,江善将人抱进了卧房,替她解了外衫,王蒨正要说不妥,可她发觉如意居然一脸习以为常,不由沉默。府中的婢女打来热水,江善替王楚碧解开发饰,擦去她脸上的妆容。王蒨看着长姐,褪了妆面,她仿佛老了许多。眉间恹恹,唇角紧绷,疲倦之态布满了她的整张脸,而这些脆弱的神情平日里都被王楚碧用嫣红的唇妆和雪色的脂粉掩盖住。   操心得太多,她很消瘦,这会儿紧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从前世人称王楚碧乃是洛阳之花,牡丹之色,如今,这朵花一下被抽干了所有鲜妍,仿佛花期已晚。   王蒨心中抽痛,上前轻轻握着她的手,祈祷阿姐平安无事。   御医今日不当值,是从家中赶来的。   替公主细细诊脉后,他长吁一口气,毕竟身边的江总管眼神实在可怖。御医收了诊帕:“晋宁公主近来思虑过多,心绪难平,又久违合眼,这才晕倒。没什么大碍,下官开些方子,待公主醒来,煎服饮下即可。”   房内的众人闻言才敢放下心,江善起身拿着方子命人去抓药,他不放心,非要跟着亲自监看。   乔杏和如意守在门外,留王蒨一个人与长姐在房内。   王蒨伏在长姐的手边,原已经止住了泪。余光瞥见她的书架,忍不住起身抽出了几本。   这是一本沉甸甸的史书与以往的政卷,都是前朝、甚至历代十国的东西,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挤在竹筒上,堆砌在泛黄的书页里,有些甚至连形体都与本朝大不相同,在王蒨眼中犹如鬼画符一般,看得她头疼眼酸,但王楚碧看得很认真,每一页都翻得老旧,还做了批注。   这还只是她书架上的一小部分。   王蒨用手摸了摸上头的墨迹,忍不住抽泣。   她是个胸无大志的废物,她自己都默认此事,不在乎旁人如何评价她,可是在宫里做废物也要有靠山。   连记住官职都让她觉得困难,长姐是如何做到的?难道王楚碧真的天生如此吗?   王楚碧与王翊都比王蒨年长七岁,她刚学会走路,学会撒娇时,她们二人已是少女,不再那般幼稚黏糊了。   三公主自认为她的童年很孤单,母妃失宠后就发疯自请出家,父王大致上是不记得这个女儿的存在,女学中没有人爱与她说话,两位姐姐也忙着做各种各样的事情。   两位姐姐,一个生的模样好看,能言会道;一个巾帼不让须眉,继承了父王的铁蹄之术。   只有王蒨什么都不行,每当她尝试着努力去做些什么,就会听到旁人夸赞两位姐姐多么特别。   她不恨她们,只是很自卑而已,于是她捂着耳朵,捂着眼睛,躲在角落里,顺其自然的做一个废物。如今看来,她是多么幼稚可笑。   没有人生来就想要去读那些晦涩难解的史政,也没有人愿意去把自己的命拴在马背上,她可以顺理成章地做草包,是因为两位皇姐站在她前面。   王蒨恨死自己的软弱无能了,她伏在王楚碧的身边,将脸埋进被褥中,哭了很久。   两个时辰之后,王楚碧悠悠转醒。   房内有一股厚重的药味儿,她睁开眼,就见江善坐在她的床边,案上放着一碗热腾腾的药。她下意识抗拒:“拿走,本宫不喝。”   江善压抑着火气:“还是喝了吧,公主不在乎自己的身子,总该替那些小官想想,你若真有个三长两短,今晚不知又要砍多少人的脑袋。”   她只问:“事成了?”   见她转醒后开口就是此事,江善坐在床边,冷笑一声:“好,好得很呐,公主想与那些文官会面,不必拿自己的身子当儿戏罢?三公主吓破了胆,咱家真怕她也跟着你晕了过去。”   王楚碧这才想起三妹,她撑着身子坐起来:“三妹无事吧?”   “她能有什么事?”江善阴阳怪气道,“李家的那位世子可不是吃素的,这会儿人在他的羽翼之下,三公主若是能得他几分真心,想要个王位来坐一坐都成。”   王楚碧骂他:“住口。男人的宠爱能有几时,联姻只是权宜之计,早晚有一天本宫要取而代之。”   江善靠在椅上,算了算:“咱家与公主也认识快十年了。”   “哼,”她讥讽道,“你算男人吗?你若算男人,本宫倒是让你伺候上几回,可惜你只是个阉狗。”   椅上的人顿时阴沉了脸色,这位晋宁公主嘴里吐出来的真是没一句好话。江善咬了咬牙,冷冷道:“又不是没伺候过你。”   “滚出去。”王楚碧沉沉了咒了一句,只可惜刚转醒,这会儿实在没什么力气。   王蒨推门而入,见王楚碧醒了,眼眸发亮:“长姐。”   王楚碧没想到她还没走,愣了愣:“三妹,你还在此?”   她人已经走到床边:“想等你醒了再走,阿姐怎么不喝药?”   她端着药碗,递到王楚碧唇边喂她,王楚碧能斥退江善,却不能那样对三妹。   苦涩的药汁尽数入了她腹中,王楚碧一鼓作气喝完药,连忙问起了别的:“你与世子同来,这会儿他一个人回去了?”   王蒨收了碗,面无表情道:“世子又不是孩童,不需要阿嬷随时带着。更何况阿姐晕倒真是吓坏我了,他不会不懂的。”   王楚碧觉着眼前的三妹好像有些不一样,但具体是哪里不同,她又说不上来。   三妹如今嫁了人,眉眼依然清澈,好似少了几分从前的胆怯懦弱,王楚碧也拿不准这是因嫁人的关系还是三妹遭了什么事儿,她试探性问道:“世子待你如何?”   “很好呀,”王蒨缓缓笑了,随后又握着长姐的手,“阿姐,待二姐回来,我有件事要告知你们。”   “现在不能说吗?”王楚碧蹙眉,她是个急性子。   王蒨坚定摇头:“不,这是属于我们三个人的事情。”   二人又说了会儿话,王蒨念着阿姐刚转醒,没有久留,与江善一同往外走。   她与江善也并不熟悉,但她知道江善再怎么争权也是为了南王,因而对他并不反感。   半晌,她终于开口朝江善道:“江总管,本宫想请你帮一个忙。”   ……   在王楚碧昏迷的两个时辰里,又下了一场小雨。   李意行独身回了王蒨的公主府,婢子上前要伺候,都被他挥退了,闻山也上前要通报不知何事,李意行同样没让她说出口。   此时此刻,他什么话都不想听。   王蒨的公主府很空旷,几乎没什么摆设,房后有一处天然的湖泊,这会儿是夏季,湖心中稀稀拉拉开着几朵纯白的睡莲。李意行倚在栏边,怔忪地望着湖水发呆。   细雨铺落在湖面上,夜风寒凉。   月色被乌云遮蔽,只有微弱的光落在他身上,李意行的衣裳被雨水沾湿,他却毫无所知。   等他回过神来,面上已经一片湿润,他伸手拭去,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哭。   所有的事情都在他的掌控里,阿蒨还在他身边,为什么他会如此害怕?是因为看到她关心别人?或是因为她望着他的时候,眼底只有嫌恶?   他太清楚王蒨爱一个人是什么样子。   李意行总是安抚自己,一切都还来得及,他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去磋磨,可他发觉自己想的太简单了,仅仅是阿蒨毫不在乎自己的模样就已经让他快要崩溃。   前世她走之后,李意行孤独地又活了十几年,其实他根本不明白,自己为何还能活那么久?他的痛苦日渐累积,到最后已经无法上朝,只能一日日在房里抱着她的衣物出神,日升和月落于他而言不再有意义。   他找了许多能够再次见到她的方法,试着去请梦,去拜佛,甚至是一些部落邪神,他都去请求。   任何人,只要是任何一个能够给他一个美梦的人,他都会低下头。   可是没有,他一次都没有梦到过她。   李家人登位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大肆修缮寺庙与道观,无论什么方法,只要能够求个来世,他都愿意去做,他想要阿蒨,只要她。   李意行自负到无法接受自己的失算,他不信自己与她就这样生生错过了,更从未想过害死她。   终于有一日,那个男人出现在他的面前,他什么都不要,只是替李意行算了一卦,他对他说:“命数如此,不可逆转。但,来世你们二人必能圆满。”   当天夜里他就梦到了阿蒨。   她背对着他,往光明处走去,李意行想要拉着她,他不能让她再离开了,那些绝望他已经尝够了。   可是在梦里,无论他怎么祈求,阿蒨仿佛根本听不到他说话,只是向着亮处看。   李意行终于还是相信了那人的话——来世你们二人必能圆满。   他交出了手里的所有权力,怀着急切的心情饮了一杯毒酒,回到了他们二人成婚之前,她马上就要嫁给他的时候。   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细雨终于停了下来,霖儿在他身后小声通报:“公主回来了。”   李意行回过神,看了看湖水中的自己,他的脸色太难看了,苍白无神,这幅失魂落魄地样子决不可被阿蒨看到。   他从绝望中抽身而出,对着湖水中的人露出一个惯有的浅笑。   这样才对,他不能不好看,也不能吓到阿蒨。   确认自己仪态无误,李意行终于起身,带着温柔的笑意往外走去。 第25章 多磨 好事要多等一等呢。   王蒨并非孤身回来,她和乔杏各自抱了只猫。   银球和圆饼被王楚碧养的皮顺毛亮,脾性也凶恶了几分,见院中站着个陌生男人,登时龇牙咧嘴地跳到他旁边,警惕地望着他。   王蒨刚从外头回来,忙了几个时辰,发髻略有些凌乱,一朵梨花斜斜倚在鬓边。   李意行望着她的脸,眼波温柔:“大公主无碍吧?这是另外两只狸奴么。”   王蒨的目光从他身上轻飘飘略过,只看了他一眼:“嗯,郎君还未歇息?”   她说完也不待人回话,直直越过他行至院中弯腰抱起了糊糊,问霖儿可曾喂药。   李意行的面容隐在夜色中,半晌才回身跟着她往里走,昏黄的灯下,他眉眼依然柔和:“在等夫人的消息,大公主如何?”   糊糊被圆饼和银球吓坏了,这会儿蜷缩在王蒨怀里,连尾巴都不晃了。王蒨忙着哄它,对于李意行的问话,只应付道:“长姐没事,她只是太累了。”   李意行就站在她旁边,也不走,着眼看着那几只猫儿,王蒨有心想支开他,打量他一眼后,低声疑道:“郎君怎的淋雨了?”   方才在湖泊旁静坐,这会儿他的衣摆上还沾着湿润的潮气,恰在此时,圆饼扑到他的腿边,毛茸茸的脑袋蹭上了几根毛发。   李意行仍然摆着笑意,轻轻摸了摸圆饼的头:“是淋了小雨,我先去洗沐。”   王蒨本就以为他早已洗沐上塌,没想到还在等她。   光影如雾,罩在他的身上,给他渡上一层润泽之色,倘若她不知这一切是个局,也会再次动心吧。   可惜王三公主长了记性,眼中只有平静。   李意行走了没多久,霖儿端着药过来,浓重的药味引得屋里的三只狸奴一同朝她嘤嘤叫起,王蒨无奈笑道:“你带银球和圆饼下去吧。”   霖儿从前也喂过他们,两个小家伙对她很亲,没一会儿就晃着身子出去了。   她带下去给两个小主子洗澡,回去的路上遇到匆匆忙忙的乔杏,乔杏皱着眉头,问她:“霖儿,你有没有瞧见上回那几个商贩送的铃铛?”   “不曾,”霖儿帮她回忆,“不见了?上回见到是什么日子?”   “仿佛第二日还见到,然后……我收在箱子里,也不知是落在临阳,还是弄丢了。”乔杏想不通,怎么好端端的就不见了。   霖儿拍了拍她的肩膀:“这点小事,公主若是喜欢早就拿出来给糊糊戴了,一直未翻出来,想必是不喜欢。”   乔杏松了口气,又愁道:“只怕万一公主哪天来了兴致,到时候可怎么交代?”   “不会的,”霖儿宽慰她,“又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   公主向来是好性子,乔杏颔首,皱着眉头继续去厢房找。   厢房里放的是世子和公主的衣物,糊糊的那些东西被堆在角落里,乔杏推开房门,撞见闻山,顺道也问了此事。   闻山慌忙摇头:“我没瞧见。”   他连忙又添了句,与霖儿差不多的意思:“不是名贵玩意儿,世子已经另备了几个,不见就不见了罢!”   乔杏听了这话,终于放下心。   夜露深重,王蒨喂完几只猫,将他们关在笼子里,自己才洗沐入房。她刻意在浴房久留了一会儿,熏得头晕才回房,宽袍拖在地上,一进屋就瞥见李意行还没合眼。   他倚在软枕中,手里执着一卷书册,听到她进屋的动静才放下。   厢房四处的小窗支起通风,用轻纱隔了一层防虫。王蒨站在门口,可以看见房后的一汪湖水,绿荫树枝铺在小岸上,黑夜中缓缓飞起点点萤虫,光微如星。   外面是大片的深蓝与墨色,王蒨看在眼里,愈发沉寂,她疲倦地躺上床,任李意行牵着她的手。   她眨眼,喊他:“子柏。”   李意行认真地看着她:“嗯?”   她的唇翕动几回,沉声道:“我好累啊。”   这是她掏心窝子的话,月余的伪装让她像一张紧绷的弦,今日又见长姐晕倒,提心吊胆了好半天,这会儿回府还要在李意行面前佯装无碍,王蒨觉着自己一天都待不下去,她只想离开这些人。   “还在担心么?”李意行将她抱在怀里,面颊贴在她的颈窝,“别担心,待明日起身,我陪你一同去看望。”   王蒨被他拥在怀中,她已然困倦,迷糊道:“郎君,你身上好冷。”   她不想关切他,只是忍不住提醒几句。心内亦有几分疑虑,这似乎不是第一回 觉着他浑身冷了,那夜在临阳城,她摸到他的手,冰如霜雪,冷到刺骨。   李意行闻言才恍如梦醒一般,他撑着身子,拉过薄被,没有解释,只是轻声:“快睡吧。”   临湖建房,没有蝉鸣之声,王蒨翻身合眼,很快就睡熟了。   李意行无法入睡,他支着额头,伸手替她理了理光滑如缎的发,用指背触了触她的面颊,动作很轻,他生怕把她惊醒。   外头响起一声鸟儿的叫声,李意行意犹未尽地收回手,慢条斯理地起身朝外。   房门外,站着闻山和另外一个平头宽脸的仆人,静静等他。闻山推了推身旁的游溪,正要说话,又在李意行的眼神下收声,三人往院外走去,一路行到公主府的书房。   书房与从前小山居大不相同,李意行不由多看几眼,随意问道:“如何?”   游溪压低声嗓:“大公主醒来之后,撑着身子进宫重新审人了。”   李意行毫不意外,他拿起架上的一支花篆笔,叹息:“叔伯知道么?”   “……都是芝麻小官,未曾上报,”游溪踌躇着,“江总管一同进宫,这会儿还没出来,带人进了御史台。”   那只花篆笔上雕刻精细,李意行把玩了一会儿,才回他:“这事不用告诉旁人,也不用让公主知晓。”   游溪应声而下,闻山又报道:“二公主应当后日就回朝,听说这一战,还缴了不少东西,要给三公主送来。”   “倒是感情甚好,”李意行终于对那支毫笔没了兴致,“记得看紧些。”   闻山将宫内的情况说了个七七八八,才退身而下。   李意行没有回寝歇息,而是继续站在书房中看了半晌。王蒨不爱读那些昂长沉重的东西,书房内摆的满满当当,但有翻阅痕迹的俱是游记和杂谈。   书架最底下摆着她从前在女学带的书籍,王蒨在女学中只算中游,也不知是看不懂或是没用功。   李意行拿起一本,翻开看了几眼,眼尾不禁带上笑意,那书页内手抄的诗词写到一半已没了墨,页尾画着小鸡,还画着几朵睡莲,仿佛随性而起,笔法粗糙稚嫩,倒也充满童趣。   这应当是她五、六岁时的手笔。   李意行很有耐心,看完这一本,又换了本诗经,学到此处,王蒨约莫是年长了不少,已至少女时期,书籍内整洁干净,不再有那般胡闹的随笔图画。   他一本书翻阅完,只有正经的批注,不懂的地方只是空着,从头到尾竟也未找到关于她自己的只言片语,将这本书扔出去,恐怕也没人知道它属于谁,想来是这个时期的华陵公主已经沉默而无言。   李意行收了笑意,乘着月色回到房内,王蒨还是他走前的姿势,侧着身子,睡得安稳。   他知晓,她定然心焦于王楚碧。   晋宁公主舍得下血本,庆元公主也是真的骁勇好战,这两个姐姐让阿蒨牵肠挂肚,李意行不明白她为何要跟那两个女人走得近,分明她们前世也向来都没有那般亲密。   只不过是略施小计就能让她吓得六神无主,李意行爱怜地看着她,眼中神色复杂。   她就是这样胆小,仁善懦弱,分明是帝王家的女儿,从前只不过无意间看到几具死尸,她就几个月睡不好。与两个姐姐相比,她是这样心软的人……没关系,这是她的弱处,他的优势,想让她怜惜,他有的是机会。   只是王楚碧这个女人实在麻烦,他不讨厌晋宁公主,却也不喜欢她的算计波及到阿蒨。   李意行吹灭房内的灯,在夜月中闭目沉思,直至天明。   王蒨翌日起身,恨不得直接奔往长姐身边。她哪有心情用膳,草草喝了几口汤,又去看了看三只小狸奴,昨夜还不甚相熟的几只,这会儿已然打闹成一团。王蒨松了口气,进房更衣,李意行跟在她后面,帮着她换好衣裳,似乎要与她一同出门。   她惊讶地看着他,心内忍不住防备,劝道:“郎君看起来疲累,还是回去歇息罢。”   “大公主身体抱恙,我既为夫人的驸马,也该去看的。”他含笑。   好一个情深义重的夫郎,王蒨在心底叹气,只能颔首。   昨儿个夜里似乎又下了场雨,街道旁的古树上往下滴着露水。路上的百姓撑着纸伞,提着新酒,脚踩木屐,往友人家行去,看见官家马车,急忙退到一旁。   李意行又拧起眉。   自二人回朝,他就一直有不安的预感,却不明白究竟因何而起,那股躁郁之气让他惴惴不安,只能一再收紧眼线,他与阿蒨不同,这一世不想管那么多,只想守住她。   王蒨看着窗外,遗憾道:“二姐还未回来啊。”   她一早就问了乔杏,这会儿还在郁闷。   李意行安慰她:“好事多磨。”   她的眼神这才落到他身上,难得地笑了起来:“郎君说的是,好事要多等一等呢。” 第26章 回朝 他明白,阿翊回朝,意味着缴获了……   王楚碧一早就梳洗起身,她坐在院里,如意端来汤药,还未开口规劝,大公主已然接手饮下。   如意心中惊诧,她悄悄看大公主的脸色,实在很难看,但还是忍着嫌弃把药喝完了,眉头紧紧锁在一起,如意见状递上甘果,又想起昨夜江总管与大公主的争吵,由衷感激江总管。   昨天夜里,大公主转醒后还撑着身子进宫,虽说很快就回了府中,如意还是担忧她的身体,毕竟朝中实在没几个王家人了,能干点事,说上话的,更是少之又少。   随晋宁公主一起出宫的还有梅珍姑姑,早些年帝王征战时她就跟在王氏做事,后来王家上位,她也留在宫中待了许多年,颇有威望。三位公主都是她看着长大的,梅珍姑姑放心不下晋宁公主,絮絮叨叨地跟人出了宫。   这会儿一早上,梅珍姑姑下厨做了早膳,看着晋宁公主吃到肚子里才满意。   如意原本还担忧若是公主不喝药该怎么向姑姑交代,这会儿终于轻松不少,端着药碗下去了。   她回厨房的路上,碰到正进院通报的丫鬟春喜,梅珍姑姑也跟在她后头,只听人报道:“三公主与驸马来了。”   王楚碧拍了拍裙面,不耐道:“怎么他也来了?”   梅珍姑姑在一旁听得清楚,沉脸道:“公主,言行守礼。驸马爷是你妹郎,于情于理该来的。”   “本宫认他,就是不知李氏人认不认本宫这个姐姐。”王楚碧不大相信李意行会打心眼里把她当长姐,估摸着是跟来打探消息的吧?   她带着人去前院,王蒨正与李意行往园里走,见到面了,王蒨先是喊了声长姐,又望着她身后喊了声姑姑。   王蒨情不自禁眼眸含着一层水意,她还记得上一回见到梅珍姑姑是在那场逼宫之火。   梅珍姑姑此刻站在长姐身后,慈爱地看着她。   王蒨小时候,便是姑姑帮她挽发,教她学习各种宫中礼仪,后来她搬出宫,姑姑留在宫里做掌事。她们姐妹三人都没有在母亲的膝下安然长大,姑姑与她们尽管只是个下人,非亲非故,却格外让人敬重。   梅珍姑姑最守规矩,这会儿她向众人行了礼,默默跟在后头。   王蒨忍不住看她,又去看长姐,眼神在两人之间来回变换。王楚碧被她看得受不了,笑着对姑姑道:“姑姑,你去点些茶水来吧。”   梅珍也笑着领命下去,王蒨这会儿只能看着长姐,她关切道:“阿姐身子如何?”   王楚碧瞥了眼一言不发地李意行,怪道:“好得很,我昨夜醒后还进了趟宫,三妹不知么?”   王蒨茫然地摇了摇头,问:“进宫做什么?”   “押了一批人,总要去露个面,”王楚碧直言,“没多久就回来了,梅珍姑姑放心不下我,请命出宫来。”   王蒨不再问进宫的事情,只点头道:“我也许久没看到姑姑了。”   算上前世那些日子,可能有好些年没见过面,王蒨犹豫了几刻,不敢说出口。   李意行坐在她身边,看着姐妹相谈,并不说话,他看起来似乎对王楚碧昨夜进宫之事也没有兴致,低头替王蒨剥开了两颗莲子。   王楚碧不免意外,她喝了口茶,平复心绪,问:“世子此番进宫,何时去入官职?”   李意行想了一番:“明日,这两日宫中有宴聚,许多大臣都在休沐。”   是宴聚还是君王疲怠于政事,三人默契地没有拆穿。   王蒨硬着头皮把他送来的莲子吃到嘴里,听长姐继续问李意行:“领完职就回临阳么?”   “应当如此。”   “想来二妹不日就回朝,多留几天罢。”   “我也这样想,”王蒨狼吞虎咽,就着茶水咽下去,“二姐还说带了东西给我。”   王楚碧这会儿端起长姐的架子,提醒道:“三妹慎言,可不是直接给你的,要先充入国库呢。”   每回捷报传来,二公主打了胜仗总能缴获不少好东西,但充入国库之后不是被拿去修缮宫殿就是如昨日的“烧千金”一样挥霍掉,还不知能否保住带给她的玩意儿。   王蒨不知道王翊会给送什么东西,毕竟她前世没有跟着李意行回洛阳。   这会儿也只能好奇道:“也不知长姐给我带的是什么稀罕物件。”   梅珍姑姑端着点好的茶水送上来,王楚碧迫不及待接过一盏,扬唇道:“谁知道呢?”   谈话间,王蒨与李意行一直留到了午时,她盯着长姐喝完了药。   她觉着有些新奇,分明三人是至亲姐妹,前世的关系也并不算差劲,可是她却有种自己刚认识长姐的错觉。透过王楚碧凌厉的表面,她私底下也会笑,也会讨厌喝褐色的药汁,有还些怪模怪样的脾性,长姐不仅是外人传言的寥寥几句,更是个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   王蒨不禁恍惚地想,阿姐是一个如此鲜活的人物,那么自己呢?她又是什么面貌?   用膳后,王楚碧回房歇息,王蒨与李意行也准备往回走。   梅珍姑姑在院中行礼目送她,王蒨顿下步子,朝李意行道:“郎君在此稍留片刻,我与姑姑说些话。”   李意行体贴地颔首,见她离开。他看了看远处的那位掌事,心头阴郁。   他当然知道梅珍姑姑是谁,前世种种阴差阳错,那场火来得不明不白,阿蒨为了救人不肯离宫,她救的还能是什么人?他实在不明白,为何什么阿猫阿狗对她而言都忽而变得那样珍贵。   王蒨背对着他,与梅珍姑姑进了廊下,绿木成阴,将二人遮掩了几分。   四下无人,她终于红了眼眶:“姑姑。”   梅珍姑姑只是想与她说几句贴己话儿,没想到三公主直接哭了,她连忙拿出帕子给她:“公主这是怎么了?”   梅珍的眼神往外瞟了几眼,她眼角有些笑纹,这会儿也捉摸不见,严肃道:“李氏的世子待公主不好?公主受了什么委屈,告诉姑姑呀。”   她不问还好些,越问王蒨心头就越发难捱,当下就抽泣几声,抱着姑姑:“没有,没有。只是好久没看着你们,想姑姑了。”   梅珍半信半疑,轻拍她的背:“这有什么好哭的,公主已不是稚龄女郎,快收了眼泪罢,叫人瞧见可不好。”   王蒨逼迫自己收敛情绪,她仔细打量着姑姑的脸。梅珍姑姑年逾四十,一直未曾婚配,跟着王氏四处奔波,她把宫里的孩子都当做亲生的,不仅对公主们好,对那些命苦的小太监小宫女一样慈爱。   她总是以笑待人,眼角便有了笑纹,可若是看旁的五官又很年轻,或是因为不曾生育过。   姑姑替她擦了眼泪,狡黠一笑:“昨日姑姑听说你回宫,又知道了大公主的事,马上就请命跟来了。姑姑可没把你们忘了,挂念着你们呢!”   王蒨好不容易收回的眼泪又要掉下,她吸了吸鼻子:“姑姑在宫外多留几日吧,我明日、后日还要来找你。”   “好,好,”梅珍轻拍她的肩膀,疑虑道,“那世子真的没欺负你?你一个人嫁去临阳,别提大公主和二公主,就连姑姑都放心不下。”   王蒨只能笑着点头:“他对我很好,姑姑不用忧心。”   “如若他敢欺负我,我就叫二姐拿红缨枪戳他。”王蒨说到一半,自己都觉着是在自欺欺人,便住了嘴。   姑姑只是叹气,抚着她的背脊。   外头又下起小雨,二人看了看天色,李意行支着伞在树下,仿佛是无声的催促。   梅珍姑姑握着她的手:“公主快回去吧,与世子在一起……万事小心。”   王蒨郑重点头,小跑回李意行身边。   李意行面色悠闲,毫无不耐,他替她擦了擦发间的雨水,细辨她的神色,用指腹轻触她的眼下:“夫人哭了?”   她没想过能瞒住他,顺势做出一脸伤感的愁容:“许久未见,不由自主就……”   李意行收手,轻笑一声,不知是信了还是没有,只是带着她往外走。   梅珍在廊下看着他们二人的背影,看不清三公主与那世子究竟是几分真情几分假意,只能祈祷上天不要为难这几位公主。   园林小道,伴着细雨,李意行与王蒨的身影逐渐远去。   这场雨绵绵不断,直到翌日午时,才乌云骤散。金光重新浮现于天际,盛夏的炎热很快就席卷回洛阳,而跟着那股烈阳一同归来的,还有铁马戎戈的庆元公主王翊。   王翊在城中本就是最受人爱戴尊敬的公主,今日又伴着旭日而来,城中百姓认为这是大吉之兆,虔诚跪了一地。   她骑在马上,一身盔甲,身后的马背上坐着个小少年郎,面色悲戚。   跟随而去的八部精兵只回了四部,幸存的众人悲喜难辨,将士们只低声催促着骏马,马蹄凌乱地一路直往宫门疾奔而去。   宫内的光孝帝用完午膳,这个点刚上龙塌。   他昨日又宠幸了一个妃子,这会儿在想着赏赐她什么好,正百无聊赖地翻看着国库册子,忽然听闻有人报庆元公主回朝,不由神色大喜。   他明白,阿翊回朝,意味着缴获了不少奇珍异宝,他可以拿去哄美人欢心。 第27章 三人(含入V公告) 小桌前,三个女人……   庆元公主班师回朝,入宫的阵势浩荡,连光孝帝也少见地正襟危坐于大殿。   王蒨听说二姐回朝,急忙与李意行一同进宫,在长乐宫殿门口遇到长姐,双方稍稍行礼,快步进殿。   庆元公主虽无将军之名,却有将军之实,四部精兵跪在她身后,而王翊则独身在最前面拜于王座前。   内宦通报诸位群臣进殿,王翊听到了长姐与三妹的名号,抿了抿唇,强忍一番才没有回首。   她已摘了戎帽,露出一张小麦色、微圆的脸。三姐妹或多或少有几分相似,只论长相,二公主王翊是最为娇憨可亲的那位,她圆脸杏眼,放在平日还总是笑嘻嘻的,任谁也看不出她在战场上一杆长缨枪挑穿敌军的头颅。   这会儿,王翊没有笑,她的唇角几番颤动,眉头压得极低,恐怕是有什么话要说。王蒨只见二姐跪在殿前,昂首挺腰,无惧且坦然地迎着众人的眼光。殿中儒官权臣四立,盯着这群寒芒盔甲之辈,又望着这位骁勇好战的二公主,私底下心绪纷杂,一时之间,人声寂寂,微音难寻。   庆元公主的身后两步跪着一个少年郎君,众将士出门于胡族奋战,都晒得肤色黝黑,他也不例外,唯独一双含着痛苦的眼看得最清楚。   他的大腿上裹着一层厚厚的纱布,一眼望去除了王翊便也就是他了,王蒨猜到此人身份,凝神细听。   座上的光孝帝在心中哀怨,他没想到这么多大臣听到消息,尽数一股脑儿又进宫了,分明早上才上过朝,这帮人难道不用在家中歇脚?唤两个美婢伺候,不比政务快活吗?   更何况是打了胜仗,有什么可关切?   这么多人盯着他,他要怎么开口要东西?   光孝帝越想越来气,又无可奈何,只能擦了擦汗,强颜道:“阿翊平安归来就好。朕听闻你带军一路突往胡人的游牧小国,斩下了……”他说到一半,有些想不起来,话语也停住。   江善站在他一旁,提醒了一句:“蒙汗。”   “蒙汗的首级!”光孝帝缓上一口大气,“好啊,此战打得甚妙,扬我国威,随行的将军侍卫们重重有赏。”   王翊睁大眼,不可置信地看着父王,她终于开口:“父王,此去胡部,八部精兵只回百余人,死在战场上的,最小的只有十一岁。”   她身后的诸位将士们同样没有喜色,只有悲戚。   王翊上前了一些:“但求父王给那些亡去的将士家眷们一些帖恤,也好让人风光下葬。。”   她当着殿上诸位官员的面提这个要求,光孝帝没有拒绝的道理,颔首允了:“这是自然。”   王翊看了看身后的少年,继续道:“父王可知,儿臣在回朝路上遇到一群乱臣贼子,他们掩埋目的蓄意接近,借机行刺,儿臣无所防备。是卫家的小郎君救了儿臣,请求父王给他一个薄位。”   光孝帝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少年,沉吟:“朕听说你腿上受了伤,现今伤势如何?”   少年霎时脸色惨白:“多谢陛下,小臣的腿伤……恐怕不能再驭马。”   殿中的老臣面面相觑,责备的眼神落在庆元公主身上。按理说,二公主想给救命恩主要个官位,此乃无可厚非,但恩主既已不能上战场,还要封官做什么?   光孝帝再怎么昏庸,这点道理还是懂的,他问那少年:“你是卫氏人罢,哪一族的?”   “小臣卫慎,吴州卫氏,小与耶娘居于东官郡。”   主家已至末路,何况还是分族,光孝帝含糊道:“卫氏远居,你又年幼。既然受了这样的伤,朕放你归乡常伴你耶娘身旁。”   卫慎毫不意外,磕头谢恩,王翊悄悄握紧了手。   余下的事便简单了许多,诸位将士论功行赏,这些出身寒门的士兵们都是大老粗,绝不会封至一品二品,一点小恩小惠就能够让他们心满意足。   至于庆元公主,她这些年最想要的就是封个将军,光孝帝倒是不反对,都上战场了,给个封号也使得,他一道诏书正要发出去,可朝中大臣上书一再谏言,进宫劝诫的人更是从长乐宫排到宫门口,纷纷斥责女子不该担此大位,一连念叨几日,把皇帝惹烦了,此事搁置不提。   按功论赏之后,军中一个将士上前,开始上报此番缴获的宝物。   朝中的士族之辈听到此处已经没了兴致,王蒨用余光看着身边的李意行,他低着头,似乎也没有在听。   胡人等游牧民族在边境自立小国,欲效从前的十国之乱,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吸引了一帮神神叨叨的外藩之人。外藩有一支真族人,她们与两朝内风气相仿,好寻仙拜佛,只不过他们有自己的部落之神。真族跟着胡国讨伐些不愿投诚的游牧群族,带回的银钱都用在祭拜神明上。   边境盛产的明珠宝石不计其数,王翊带了十几箱回来,自然不会详尽介绍。   将士提到一些缴获的金铜玉器,玉制的斧头、金制的面具,还有色彩鲜艳的异域发钗,话语间,一颗供奉真族的红珠一带而过。   然王蒨却十分敏觉地瞥了一眼李意行。   李意行没什么特别之处,只是稍稍抬眼。   诸事尽毕,光孝帝在群臣的行礼中下了朝,太傅与太师一干人远远看着王翊,又瞧了眼卫慎,缓缓散去。   王翊没有即刻回府,她往殿外走,与众位将士们道别,含泪告别之后,才往王蒨与王楚碧的方向走来。   卫慎跟在她后面,走起路一瘸一拐,跛足而立,有些狼狈。   “大姐,三妹。”王翊想抱一下她们,又嫌自己的盔甲碍事。   她注意到一旁的李意行,不自在道:“妹郎。”   王翊不大能接受自己征战几个月,三妹在这期间已然出嫁的事实。四个人僵持在原地,王楚碧打破这沉默:“你久违归朝,就不请我们到你府中去坐一坐?”   王翊回过神来:“都有些忘记自己还有府邸了。”   一行人早就行至宫外,王翊伸手牵着马,纵身而上,又一鼓作气把卫慎拉了上来,就像提了只小鸡仔一般,毫不费力。王蒨看得有些傻眼,卫慎大概也觉得难堪,挣扎道:“你别这样拉我!”   王翊只当听不见,她用力一挥马鞭:“我火气难平,先骑马回去。”   趁着众人愣神的片刻,江善也牵了匹马出宫,他看着二公主离去的方向叹气:“二公主真是急性子,咱家还有政事未问完呢。”   王楚碧拧眉问道:“你有什么可问的?”   “陛下去忙其他事了,赏赐贴补个中详细,咱家得替他收拾妥当。”江善着一身绛紫的官袍,匆匆上马,歉意道,“咱家先行一步。”   这下,只有王楚碧与王翊要乘马车去。   路程不远,王蒨与李意行坐在厢内,李意行缓缓道:“早知如此,我与夫人也该备马而来。”   王蒨不想与他共骑,便推辞道:“罢了,不想弄得一身汗。”   他伸手帮她理了理鬓边凌乱地发丝,笑道:“夫人这下放心了,二公主平安无事。”   “可是,是卫氏的人替二姐受伤,”王蒨忧心,“他才十五岁,往后就不能骑马……”   她不希望二姐受伤,也同样不想波及无辜,卫慎才十五岁,这样的人,怎么会害得二姐下场惨烈呢?王蒨分明记得前世不是如此的。   她到底忘记什么了?   李意行看着她的手:“夫人想得太多了,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二公主也会明白,有得必有失。何况卫氏已只剩一副空壳,陛下给不了封位来弥补,这是他们的事,不该由你来操心。”   本朝封官最看重家世,卫氏凋败,卫慎跛了腿,确是无法强行给他封位,军职哪有跛子去担的?   王蒨正在愣神,她下意识道:“倘若我就想关心呢?”   语毕,她又自知失言,王三公主可不会这样顶嘴,也不关心朝中事。   李意行笑了笑,眼尾缱绻,他望着她的眼,柔声问:“夫人是想关心什么?卫慎还是朝事?”   “郎君问什么?”她故作不解,“我关心的当然是二姐。”   “关心阿姐是自然的,你们许久未见,是该好好聊聊。”李意行出人意料得替她着想。   所有事情都太过顺利,王蒨也掀起唇,不断点头。   王翊的公主府与王楚碧在一条街上,众人下车进府,王翊府中的下人领着去园场。   二公主自小习武,府中也有一块园林用来施展身手,这会儿她已卸下戎装,拉满长弓,一脸怒色地放出弓箭。那箭呼啸而出,不仅正中红点,连带着还射穿了靶心。   正在汇报政事的江善轻轻挑眉,连带王楚碧也高声道:“二妹,你怎么火气这么大?”   王翊仍然摇头:“无碍!”   她放下长弓,又挥了挥手,看样子是要去洗沐。   王蒨回身对李意行道:“要不然郎君先回去吧?二姐想来还有一阵要等。”   她紧张地等待他的下文,李意行今日要去入职领官印,她希望他赶紧走。   他凝望着她:“我不会跟进去听的,在外面等夫人就是。”   王蒨觉着这个结果勉强能接受,她无奈点头,与王楚碧进了王翊的闺房,二人跪坐于小桌前。   王楚碧没忍住自己的神情,鄙夷道:“三妹,你不会与那世子真的两两交心了吧?”   “……没有。”王蒨否认,“等二姐来了,我再告诉你们。”   二人等了一炷香的功夫,王翊才洗沐完回来。   她的发尾沾湿,衣襟随意敞开,露出小麦色的肌肤,胸前微微起伏,腹间有着明显的肌理线条。   王蒨还是头一回见到二姐长大后的身子,与大部分女子都极为不同,二姐身上的线条充满了力量感,方才她随意拉弓的姿势不知比自己高出多少了。   王翊一边擦头发一边抱怨池水太热,毫无形象地坐在另一角。   小桌前,三个女人彼此来回对望,光影流转。   王蒨推开茶盏,鼓足十分的勇气:“大姐,二姐,接下来,我要跟你们说一些非常难以理解的事。” 第28章 烟散 她失去了一切,才看明白这些真真……   王蒨话音刚落,小室内三人神态各异。   王楚碧几乎是霎时之间看向房外,她不熟悉二妹府上的婢子仆人,只隐约认得几张面孔是熟悉的,尽管她还不知道阿蒨要说什么,却还是看了这一眼。   王翊就更没防备之心,她擦拭着头发,眼睛一直盯着三妹:“我想不到有比你出嫁更难以理解的事情。”   她随军前往胡族部落,半路听闻三妹被父王指婚给李氏的人,差些摔下马。   三妹话少又不善言行,用旁人的话来说就是讷讷的,甚至有几分呆。   作为最小的公主,王蒨无疑是天家中的异类,与父王和两个姐姐比,她沉默得不正常,同时也代表着她很好摆布。过于乖顺的性情让王翊怀疑她究竟有没有长大到能够嫁人的地步。   只不过出去打仗数月,一回朝三妹为政所出,换了妇人髻,王翊无论从政事或是情理上都不大能接受。   她也没多想,直问:“是不是那李意行揍你了?”   与寒门子弟混久了,王翊说话染上几分世俗气。   如今许多世家子在外头出尘不染,关上门却性情顽劣不堪,甚至虐打婢子和家妻,王翊登时怀疑三妹要诉说的是不是此事。   王蒨被二姐逗笑了:“并非如此。”   王楚碧已然等了好些天,追问她:“究竟是何事?”   王蒨把酝酿了许久的情绪,一点点抽丝而出。她缓缓说起关于前世的一切,很多细枝末节她实在无法回忆,只挑了重点说,比如李家人的逼宫,李意行对她的蒙骗,长姐最后被下毒而死,二姐也因卫氏人不得善终。   她眼中沉重的过去,真说起来也不过寥寥几句话的功夫,可见她从前的一生多么贫瘠枯燥。   王楚碧得面色随着王蒨的话语愈发古怪,在阿蒨说完后,她问:“那你呢?”   王蒨不明白:“什么?”   “你前世最后如何?”   在两个姐姐的目光下,王蒨回想起那场火。分明从前她不觉着有多么疼痛难忍,可是在阿姐与二姐的身边,那把火好像又烧了起来,在她身上的每一寸灼灼燃烧,烫得她难以呼吸。   王蒨起身掀起香炉的盖子,指着细微的火苗:“我与南王朝一起死在火中。”   “乔杏偷了钥匙,让我快逃,可是我想,我能去哪里呢?李氏人想登位,不会放过我这个前朝公主,即便苟活于世又能如何?我已经窝囊了一辈子,不想再去对着李意行。”   王楚碧与王翊对视一眼,二人都将信将疑。   这件事,听起来实在玄妙,可倘若不是真的,以三妹的性子,何故有此一遭?   王翊只感到了荒唐,王楚碧将王蒨拉回案前,细细看了她半晌。   王楚碧的眼尾有些凌厉的神色,最终她还是摇头:“不对,李氏没有逼宫的理由。纵然从未登位,然而百年来手握实权的向来是他们,做皇帝朝夕不保,他们何苦?”   “上回见你,我就在想你与从前有些出入,”王楚碧说着,已然沉静下去,继续道,“但这事毫无来由,我们也不可贸然以此行事。”   王蒨用力握着两个姐姐的手,肯定道:“不,不,我说的是真的,大姐,二姐,我……”   她说到此处,胸口闷窒的情绪让她感到绝望,积攒了月余的疲累和无助,在两个阿姐面前倾泻而出,她不断重复着,想要姐姐们相信自己,可是眼泪却比话语更先一步。王蒨不想流泪,她讨厌自己的软弱,可越是这样想,泪珠就落得更多,到最终扑到在了二姐怀里。   这样活生生、血性方刚的二姐,最终会被人折了羽翼。   长姐的鲜活与生机勃勃,也会葬送于一碗毒药。   王蒨越想越恨自己,为什么她从前什么都没有学?此时此刻,就连想让她们信任自己都这样难。   王翊抱着妹妹,有些慌神,还有几分不适应。   三妹比她们年幼七岁,从小乖顺听话,但到底不是同龄姐妹,从未这样黏过她们,更遑论这般的苦求。   “阿蒨,别哭了,别哭,”王翊笨拙地安慰妹妹,“你总要有什么法子能佐证,万一那一切只是你的噩梦,闹了误会怎么办?”   王蒨止了眼泪,从她胸口抬起脸,坚定道:“有的。”   她用帕子擦脸,语气十分笃定:“我让江总管帮我查了一些东西。二姐,你还记得真族的那颗红石吗?”   自己亲手缴获的东西,王翊还有印象:“那破珠子就是大了点,你问这个做什么?”   “真族供奉的神灵,在他们的教义中可以掌控生死轮回。我托江总管查问,那颗红珠叫引魂石,将其碾成粉末服用,可以逼走异世之魂,”王蒨忧心道,“我一直担心李意行也是重来一遭,这些时日百般试探不能放心。”   王翊不信:“那地方能有这种宝贝吗?听着好渗人。”   王楚碧也轻责:“鬼神之说不可轻信。”   早已料到她们的反应,王蒨看着王楚碧,忽然道:“阿姐,江总管是为你进宫的,对不对?”   提及江善,王楚碧脸色不妙:“阉竖而已,谁在乎他怎么进宫。”   “他从前是梁州江氏,士族败落之后在谢氏的指意下去你府中做了面首,随后外人传你二人不合,谢氏念他无甚可用之处,将他送入宫中受了阉刑。其实,这一切都是他自己心甘情愿,他为了阿姐进宫,给阿姐铺路。”   王蒨略有些艰难地说完这一番话,王楚碧眼中有着惊疑与恼怒:“三妹,这些事究竟谁告诉你的?”   “没有谁,是我前世最后才知晓。你死之后,江善一个人守着这宫墙,直到李家谋反。”   王楚碧撑着小案,不断打量着三妹。   她没有必要说这种谎话,何况江善与自己的事情确是隐晦,连他们二人都不曾敞开说清楚过,三妹从何处得知此事?难道真的是如她所说,旧梦重做?   王蒨见王楚碧沉默,重新对二姐道:“二姐,我想要那颗红珠,无论真族的神灵是不是真的有用,你让我试一试,我才能甘心。”   王翊方才见她哭的那样惨痛,更何况早就答应了要送她物件,只得点头:“好,想来父王也用不上那破珠子。”   她还是不明白那珠子是不是真的有那样厉害,在王翊眼里那就是稍大一些的红色石头。   “待我试探之后,无论如何,我会与李意行寻个由头和离。”话至尾声,王蒨已别无所想,“即便他没有重生,我也无法继续忍受与他日夜相处。阿姐,二姐,你们千万要保重自己。”   沉默许久的王楚碧忽而冷笑一声。   她掀起唇角,不知是讥嘲自己或是他人:“三妹,若你说的都是真的,你还是先保全自己吧。我且问你,你与李意行成婚同房,他有没有给你下避子汤?”   “不曾,只会设计让我闻龙麝,”王蒨说出心中隐瞒的所有,“我生怕有孕,便故作不懂。可是我又怕光是闻那些东西还不够,只好借着给狸奴绝嗣的名头,一点点喝些寒药。”   “他给你闻香?”王楚碧握着杯盏,冷冷道,“你不想有孕的缘由我能明白,李意行呢?天家给自己生个孩子,于李氏只有揽权的益处,断没有坏处,你又是个软骨头好拿捏的,为何他不愿让你有孕?李意行此人,在想什么?”   王蒨白了脸,这才察觉不对劲:“我竟不知……是我太蠢,无论他怎么想,幸而我不曾有身子。”   王楚碧从前不与三妹说这些,因为她寡言少语不问政事,这会儿聊到如此地步,有些事情不得不说清楚。   她盯着王蒨的腰腹:“你以为李氏人和其他士族之人想要什么,无非是想要傀儡而已。父王这些年愈发胡闹,那些权官懒得应对,早就想换个木偶。三妹,你仔细想想,谢氏给我一个未成婚的公主送那样多的面首是为了什么?真的是为了伺候、讨好我么?不对,他们想要我生个孩子,造出一个更听话更省心的傀儡,任人摆布。所以,在认清他们后,我与你二姐早就喝了绝子汤。”   她一句句落在王蒨耳中,王蒨面容溃败,几乎不能直视两个姐姐的眼睛。   王翊倒是无所谓地耸肩:“我本来就要打仗,不能有身子。”   王楚碧闭上眼:“三妹,当世上的所有人都伪善待你,盯着你的肚子,期盼你生一个傀儡,而你还无能为力。到时候,你会明白,原来能够生育子嗣,是我们这些废物的过错,而非过人之处。”   王蒨摇头:“阿姐,你不是废物,我才是最对不起你们的!”   三人不自觉靠在一块儿,王楚碧眼中隐隐有泪含恨:“你嫁去李氏,本该有子嗣的,因李氏人最为谨慎克制,生个孩子给他们揽权也没什么,总归他们向来压其他几族一头。可你却告诉我们,李氏有谋反之心……三妹,我与阿翊本没有想要你多么坚韧果敢,若你能像从前那样,我们还是很高兴。”   王翊驱身而下,拍了拍王蒨的背脊:“阿蒨,要想明白这些事,是不是代价太大了?”   王蒨呜咽痛哭,代价怎么会不大?她失去了一切,才看明白这些真真假假。   分明她们是一朝公主,可在各方势力的笼罩下,只成了无助的轻舟,漂浮于波涛摇晃,起伏未知的水面,除了握紧手里仅有的一点东西,她们做不了别的。   王蒨伏在王翊的膝上,与两个姐姐坦白一切,这让她有了些信心,可她又迷茫道:“重来一世,我还是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我明明经历过这些,重新做一遍,为何会不如从前?”   王翊惊讶地看了她一眼,想起自己行军的路上,不由道:“你为何会觉得重来一世就要顺着前世的轨迹?我行军时时常要带军奔回从前的埋伏之处,从头开始找寻敌军的痕迹,可我不觉得那是重复,因为我晓得刚才的路是错的,不会再走,我在不断摸索,每一次都是新的。”   王蒨破涕为笑,她知道她说得有道理,只是见二姐把什么事都能联想到行军,不免心疼两位姐姐,久久情意难平。   许久,她知道待久了惹人起疑,不得不起身准备出去。   室内的香炉方才被她揭开,火苗已经灭了,微风吹散最后一缕余烟。   王蒨看着两位姐姐,她明白无论自己多么害怕,都要走出这房门继续面对外头的一切,只是这一回,她不再是孤身一人。 第29章 乌云 连他自己都觉着这份感情太过分裂……   李意行坐在二公主府上的园中赏景。江善说完贴补之事,早就走了,二人也没什么交集。   他一个人在树下的石桌旁,看着府上的小围场,又想起小山居中后山的那块地方,不由起了观测之心。二公主到底是上过战场的人,家中摆设的围场也不是闹着玩儿的,方才她拉弓放箭,射穿的靶子乃是铜柱实木,靶牌更是粗厚的红衫木,也不知方才王翊憋了多大的火气,才将那东西射穿。   园场内,只有一个跛足少年站在旁边。   他十分局促地看着往来的婢子,又不敢走到李意行附近,更不知自己该往何处去。   李意行瞥了卫慎一眼,面上挂着笑意,却也没有与这少年郎君说话。   他的眼光落向后方的起居小院,房门内外站着一群平日里伺候的婢女,阿蒨进去待了很久,也不知说了些什么。   李意行心中微嘁,他知道她指不定与两位姐姐哭诉什么呢,又或是在密谋不知什么玩意儿,没关系,他已经做了万全的打算。   他拿起桌上的甘果,百无聊赖地剥开,倒没有往嘴里送,而是一个个整齐摆在盘子里。   闻山在一旁等得有些心焦,又不敢催促,只得左顾右盼。   李意行抬起头看了看天色,这会儿已过申时,暮色满斜阳,前两日的细雨寒潮好似消退了些,可若是仔细看去,便知晓远处的乌云仍在滚滚而来,天色阴晴割裂,有些可怖。   “要下雨了?”他轻声叹了一句,对闻山道,“去那边问一下夫人吧。”   闻山就等着他发话,脚下生风溜到院口,问几位公主何时出来。   婢子进去通报一声,王蒨与两位姐姐恰好往外走。   三人看起来面色如常,大公主一如既往地冷着脸,妆容妥帖。二公主则换了身宫装,似乎是准备再进宫一趟,大概是觉得发髻碍事,不停地用手往后理。   李意行没有仔细看她们,他的眼神只落在王蒨身上。   王蒨走在最后面,眼睛有一点点泛红,并不严重,这倒是在李意行的预料之内。她脸上带着恬静的笑意,不知是王楚碧和王翊在说什么,总之阿蒨只是笑着听,跟着她们缓步而出。   王翊放弃与发髻的挣扎,看到卫慎独身站在院外,讶异:“我说呢,原来把你给忘了呀。”   她连忙唤了个婢子带卫慎去了别院休息,卫慎的腿伤未愈,这会儿十分固执地不要别人搀扶。王翊拽着裙角上前与他道:“你在府中待着,等我回来再给你找郎中看看。”   卫慎偏过脸,没理她。   被人忽视的滋味十分煎熬,他又年虽小,这会儿拉不下脸来,变扭地跟着婢子走了。   李意行起身走到阿蒨身边,王蒨朝他歉意笑道:“让郎君久等了。”   那边的王翊回过头来,看着这位妹郎,心情复杂道:“我们三人难得聚在一块儿,聊的有些久。时日不早,你们若有事要办,尽快启程吧。”   李意行握着王蒨的手,一脸善解人意的模样。   众人各自道别,王楚碧和王翊则要进宫一趟。   李意行还要去领官职,王蒨与他上了马车,拿出帕子擦了擦干涩的眼。   他在一旁看她,忽而道:“夫人回朝几日,已经哭了多少回了?”   王蒨本就没想在他面前遮遮掩掩,与梅珍姑姑见面是如此,与二姐重逢更是如此。她颔首,低声:“也不是总能回洛阳的,过几日走了,舍不得她们。”   李意行将她抱在膝上,这些天二人都不曾同房,除了夜里睡一张床,再无别的亲密之举。他知晓她心中的苦闷,恨不得替她担一些,可李意行又清楚,世上最没资格说这话的人只有他而已。   他把自己的掌控欲和爱欲糅杂在一起,莫说是阿蒨了,连他自己都觉着这份感情太过分裂痛苦。   厢内的王蒨不抗拒他的动作,李意行因此而品到几分愉悦,他看着二人交握在一起的十指,缓声与她说:“领官入印之后,就要回临阳,叔伯邀你我明晚用膳饯行再走。”   王蒨当然不想去,她巴不得李家人离她越远越好,可这会儿也只能咬牙道:“该去的。”   回朝一趟,要见她昏聩的父王,还要见李家人,王蒨禁不住想,太傅与太师在前世出了多少力?谋反到底是谁家的主意?   至于父王,她是完全不指望。   要不是为了给她指婚,父王恐怕已然忘了这个女儿。   王蒨没有陪李意行一同去,她恐怕是刚才哭得有些久,忍不住头晕,顺道下了马车,就回了自己府中。   府中仍然一片空旷,王蒨以前觉着这四处开阔,有衰败寂缭之景,不大吉利,可她太懒了,不想去收拾。如今也不知是否因心境有了变化,她站在庭院中,只觉得浑身畅快,心底隐隐有一丝紧张和不安,可她又很坚定,明白自己必须如此。   几只狸奴不懂这些,她们被霖儿放出来玩耍,这会儿见王蒨回来,一个个扑着想要她抱。   王蒨尝试把三只狸奴一起搂在怀里,却低估了银球和圆饼的食量,最终只能抱起糊糊,哄着另两只进了屋。   外面一片晚霞欲散,引来乌色风雨,无声推进。   另一头,王楚碧和王翊进了宫中,与之同行的还有梅珍姑姑。   姑姑知道二公主在沙场上几番恶战,心中挂念,借着回宫循例审计之名与两位公主走在一块儿,王翊没个正形,黏着姑姑要她亲自下厨。   进宫之后,王翊才依依不舍地与姑姑道别,她跟着江喜去寻父王了。   珠子在一片奇珍异宝中显得无甚稀奇,光孝帝拿着金钗赏赐给了美人,对于二女儿的请求欣然应允,王翊连忙命人将珠子送去三妹府上。   王楚碧则是跟着梅珍姑姑在外头闲话,二人正要进御花园,迎头走过来一个模样水灵清秀的宫女,看了她一眼,对着王楚碧直直一跪。   “奴婢琴烟见过公主,见过梅姑姑。”   这些年在宫中给王楚碧跪拜的人不少,但这婢子方才的眼神分明是有话要说,王楚碧只道:“起来吧。”   梅珍姑姑认得她,笑道:“琴烟,你怎么在此处走动,今日不当值吗?”   琴烟摇了摇头:“今日御膳房的婢子们都忙完了,奴婢听说大公主进宫,才贸然前来。”   王楚碧不记得此人,疑道:“可本宫不认识你罢?”   琴烟殷切地望着她,闻言眼中浮起一丝失望,她行了个大礼:“那日大公主进宫与陛下商议要事,奴婢才得以活命,公主忘了吗?陛下命人把我……把我挂于树上……让我……”   “行了,”王楚碧听到此处,哪儿还有想不起来的道理,“快起来吧,给人磕头的滋味可不好受。”   那天她进宫请求父王准许她随朝听政,琴烟就是那个把挂于树枝上虐玩的婢子。   琴烟应是,站直身子,不住道:“公主的于奴婢有恩,琴烟愿做牛做马报答公主。”   王楚碧打量她几眼,琴烟瞧起来约莫比阿蒨还要年幼,生得花容月貌,难怪身在宫中胆战心惊。她无奈道:“本宫要牛马干什么?你要报答本宫,起码要先是个人。”   琴烟不明白她的意思,愣愣地看着她。   梅珍姑姑笑了几声,缓和了场面:“公主叫你做好分内之事,以后莫要如此莽撞了,快先下去吧。”   琴烟望了望和蔼的姑姑,珍重行礼,渐渐走远了。   看着她的背影,梅珍姑姑叹道:“琴烟是个实心眼的,往后估计对公主唯首是瞻。”   这宫中大多是穷苦人家的孩子送进来为奴为仆,王楚碧多少也听说过。她们什么都没有,所以即便是受些滴水之恩,也恨不得以命相抵。   过度的报恩反倒让人消受不起,王楚碧沉思半晌,忽而停了脚步:“姑姑,你在此等吧,本宫去见一趟江总管。”   梅珍姑姑别有深意地看她一眼,笑着点头。   江善在永泰殿的耳房分折子,永泰殿很小,连这个书房都是勉强收拾出来的,他已换下了朝服,着了身雪色的宽衣,长眉入鬓,唇色红得妖异。   王楚碧跟着内宦走进去,站在门口看了他一会儿。   江善正为政事困扰,抬头看向门口,见来人是王楚碧,才稍稍松了眉头:“公主怎么来了?”   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位晋宁公主可是甚少主动来找他。   王楚碧向前走了两步,行至他面前,问他:“本宫听说,你当年入宫是自愿的。”   江善极快地抬起头,顺带着脸色也很难看:“谁告诉你的?”   “你不用管,只须告诉本宫是不是真的。”   天渐渐沉了,刚点燃的油灯发出一丝昏黄的光,铺在王楚碧的眼中,她的神色不明。   江善与她对视:“公主忘了吗?当初你遣散面首时,咱家便说了,哪怕是做狗,咱家也要做于你最有用的那一条。”   昔年王楚碧挥散后院,还自灌绝子汤,江善是唯一知道些内情的人,可他已在局中,不愿抽身而出。   王楚碧叫他滚,没几日,就传来了江善入宫成了宦官的消息。   这些年,二人中间夹杂着说不清的爱与恨,王楚碧一直以为,他是办事不利被谢家踹了下去,打成了落水狗,没想过他是自愿的。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让她有些迷眼,可她又很快冷静下来转身看着窗外,问起了别的:“你与三妹是怎么回事?什么真族人的引魂珠,确有此事么?”   江善不逼着她说清楚,应道:“嗯,是他们供奉神灵用的。”   “逼走异世之魂也是真的?”王楚碧还是不信世上有如此怪谈。   “什么逼走异世之魂?”江善搁下毫笔,愣了,“引魂珠就只是普通的珠子,只不过稍大些,稍红一些,真族人信奉鬼神,自封的美名。”   二人四目相对,很快,王楚碧变了脸色。 第30章 落珠 你我都不必演戏了   王蒨抱着三只狸奴,给它们洗了洗,又裹着云巾擦干,最后命人起了火炉在侧房给它们烘烤。   回府没多久,庆元公主那边的人就将引魂珠送了进来,乔杏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宝贝,在王蒨的授意下纳入了库房。   外面的霞光早已消散,洛阳的雨夜吹起寒风,席卷在空荡的庭院里。远处的市集灯影模糊,乔杏觉着这衬的公主府上有些凄清,带着一帮婢子四处点上了壁灯,刹那间暖色的壁光围在公主府四处。   到了夜里用膳的时辰,王蒨支起小窗,听着院中的雨水倾落,桌上摆着一个铜炉,肉菜煮了满满一锅。   王蒨近来忧心的事情太多,总是无精打采,忆起二姐总是鱼肉不忌,不免认为自己吃得太少了。小灶房烹了香喷喷的鸡肉,王蒨看着桌上的碗筷,含糊问了句:“世子还未回来?”   霖儿差了个婢子去门外看看,没一会儿就回话,说是没回来。   外头下起了暴雨,雨水溅起玉珠,噼里啪啦砸得人心烦意乱。王蒨却很悠闲,她不想再等他了,伸着筷子自己吃了几口,自重生后她还没碰过这样口重的吃食,也不敢狼吞虎咽,只能小口分食。   吃到第五块肉,李意行回来了。   他撑着伞快步走过长廊,竹青色的衣上打满了潮湿的雨水,盏盏壁灯光点相应,乌黑的天将他的面容也染上几分阴郁之色。   他发间别着的玉簪是与王蒨成对的那一支,唇角也挂着温润的笑意,可是眼神却不大和善。   李意行将伞递给闻山,几息之间已经收起了那些沉郁色神情,他站在厅口,看着正在用膳的王蒨。   王蒨听到动静,用帕子擦了擦嘴,起身问话:“郎君回来了?官印备好了么,可曾用膳?”   他看着她的脸,王蒨实在不会伪装,眼底的紧张与不安一览无遗。平日里她也不会一连问这样多的话,因她根本就不想关切他,哪怕只是一句。   可李意行不能说出口,他只能把游溪禀告的谈话全当不知。   于是,他回她时,嗓音仍然轻缓:“都报上去了,就是这雨下得突然,路上耽搁了些。”   王蒨顺着他的话儿,往他的衣襟上看:“先去洗沐吧,可别着了凉。”   “嗯,我不想用膳,不必留了。”李意行握了握她的手,转身而出。   王蒨踌躇不安地回到桌前,总有种被他看穿的错觉。   她举着银筷愣神半晌,最后摇了摇头,继续填饱肚子。   雷雨不歇,王蒨用完晚膳,喂糊糊喝药,最后才去浴池。她刻意在浴房中多泡了一会儿,香胰子被她搓得只剩一小块,导致她浑身都是幽兰香,待实在泡得头晕,才攀着玉壁上岸回房。   即便是盛夏,这样的雨夜依然有些寒冷,她踩着单薄的寝鞋快步回房,李意行正在换熏香。   房内的窗户早就关上了,王蒨脱去寝鞋,光着脚上了床,拉过薄被拢在身上,慢慢缓过神。   李意行合上炉盖,折身回床边望她的眼,忽而伸手握住她的脚踝。   他的手心微凉,王蒨瑟缩着有些抗拒,李意行驱身吻她的眼,另一手将薄被的一角拉了过来,贴着她道:“夫人光着脚不冷吗?”   他松开手,王蒨连忙裹着锦被佯装犯困:“明日还要去叔伯家中,咱们先歇息罢。”   她紧张得不行,闭眼就恨不得直直睡去。李意行并没有什么动静,他似乎静坐了片刻,随后是衣袍落在地上的声音,人也缓缓躺到她身后,伸手轻轻抱着她。   “夫人,”他吻她的耳垂,“今日你与两位公主说话,都聊了什么?”   王蒨的手指攥着身下的床褥,她尽量冷静道:“聊了二姐行军之事。”   他的话语好似含着些笑意:“嗯,她带了什么给你?你不是心心念念么。”   “就是一颗红石,做个摆饰用。”王蒨匆匆说完,反握他的手,“快睡吧,我有些困。”   二人相拥而眠,李意行感受到怀中人缓缓放松,最终呼吸绵长,应当睡熟了。   哪怕睡着了,她也是乖巧的模样,规规矩矩地缩成一团,李意行唤她的名字,王蒨只是皱了皱眉,没有别的动作。李意行看着她的睡颜,伏身含着她的唇,纠缠一番后,他才心满意足地重新抱紧她。   夜静更长,李意行又端详了她一会儿,才缓缓起身。   外面仍在下雨,王蒨不爱让婢子值夜,四处也没有下人把守。   李意行披着宽大的衣袍,赤足行于长廊下,一路转到了库房。公主府的库房钥匙自然由下人收着,这会儿却在他的手上。   他打开门,几乎没有费力就找到了那颗被乔杏收起来的红珠,裹着丝帕,置于盒中。   李意行拿起那颗真族的东西,在手中细细端详。   很漂亮,也没甚么特别的。   库房的门被他重新关上,闻山不知何时候在外头,一脸心虚的样子,李意行将铁钥扔到他手中,闻山连忙轻手轻脚地退下,准备物归原主。李意行自己握着红珠往外走,衣摆晃动间,寒风灌入衣襟,他却仿佛完全感知不到一般,在心底盘算着要怎么处理这东西。   阿蒨永远都在想着如何离开他,和离么?或是所谓的逼走转世之魂,他永远不允许那样的事情发生。   为此,他可以做这世上最卑鄙、不堪的小人。   君子之名如若不能留住阿蒨,于他又有何用处?   毁了所有让她有机会逃离的东西,李意行才能放下心。   然后,她会留在他身边,不久后,只要他对她好,阿蒨就会心甘情愿地在他怀里醒来。   李意行想到此处,面上忍不住寒色消融,他的眉眼细致而柔和,想起王蒨时总是带着纵容沉溺的笑意,仿佛真的是在他的幻想里过完此生了。   随后,他抬起眼,看到了站在廊下的王蒨。   外头是重重的雨幕,隔开千万人声,庭院冷寂,王蒨的脸上同样冷冰冰的,李意行站在原地,一时只觉得喉间被人扼住了。   他稍稍睁大眼,在这一刻忽然明白发生了什么。   王蒨应当是从床上刚起身,她穿了件稍厚的衣袍,提着花芯灯,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李意行听到自己晦涩的声音:“夫人。”   她没有回应,目光却落在他手上的红珠上:“信奉鬼神,引魂离魄,逼走漂泊异世之魂……其实,这些说辞听起来很可笑,不是吗?”   王蒨鼓足勇气,一步步向他走去,李意行头一次想要回避她的靠近。   “阿姐没有信,二姐也不能接受,从来不拜神佛,视神明若无物的李意行,怎么偏偏就信了呢?”她直言他的名字,喃喃道,“因你不是从前的他,你相信鬼神之说,甚至还祭拜真族的神像。”   李意行半天才找回自己的理智,他白着脸:“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他拉着她的手,想要逃离这场令人窒息的雨景,最好是能够离开这可怖的世间。王蒨用力甩开,她从未在他面前如此坚定,花芯灯在争执中落于地面,砸得清脆。   “李意行!”她喊他,“你我都不必演戏了,你拿这魂珠,就是想要逼走我,怕我凭借前世的记忆,阻止你们谋反,是也不是?”   “……你这样想我。”他只觉着每说一句话都痛苦极了。   他不是想逼走她,而是怕她逼走自己。   二人进了一间偏房,外头乌云弥漫,月色稀疏,照在王蒨的脸上。   谁也没有说话,王蒨的果敢中掺杂着恐惧和惊异。   李意行的眼中慢慢有了水润之气:“这个法子是谁教你的?阿蒨……”   “是我自己想的,”王蒨打断他的话,慢慢告诉他,“我一早就怀疑你是不是重生而来,可我知道自己不聪明,很笨,恐怕用从前的方法试探你一辈子,你也不会露馅。但我也明白,无论我有没有从前的记忆,你都在我身边布满了眼线,我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你有什么是不知道的?”   “我故意与姐姐们说这颗珠子的事情,其实这就是一颗没用的玩意儿罢了!”   王蒨为了表示愤懑,拿过那颗引魂珠,往门外远远摔去:“寻常人才不会信这种胡话,除非你本就经历过光怪陆离的事情,信奉着真族的神明,你肯定想着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对不对?”   “……你看到了。”   “是,你在我身边布下天罗地网,我没有可以用的人,但我长了眼睛,也在看着你。”   临阳城的佛室内摆着诸多神像,李意行时常进去点一炷香,王蒨不相信他诚心拜佛,于是记住了那些菩萨的相貌,那日她让江善翻找了当中样式最特别的异族神像来自何处,又望见李意行听到真族的反应,心中才有了猜测和这样大胆的想法。   “阿蒨,”李意行灰败地望着她的眼,拥着她道,“你为什么要做这些?我会一直对你好的,你只需要待在我身边,何须有这些算计。”   悬在他心头的那把斧头好像砸了下来,将他的胸口冲撞地血肉模糊,他有太多话想说,但此刻,只想祈求她别再离开。   他无法再忍受前世的孤寂,身上一阵阵发冷,只有眼泪是热的。   王蒨也心情极为复杂地站在房中,她的胸口跳得很快,害怕吗?她怕极了,不知再说下去会面对什么,可是自己必须如此。   “我不信你。”许久,她推开了李意行。   李意行端秀的眉眼沾染了悲恸的神色,王蒨看到他的眼睫上挂着泪珠。   可是,她只感到了不耐烦:“你哭完了吗?哭完了,我们是不是有话要说清楚。” 第31章 执炬 爱欲之人犹如手执火炬,逆风而行……   李意行抿着唇,紧紧拉着她的手不敢松开。   他的眼泪在她眼中都是哄骗人的玩意儿,李意行只得逼迫自己冷静,收敛了情绪,但他眼中暗含一丝疯痴贪婪的神色,想好了不能放她走。   王蒨见他恢复冷静,问了她最关切的事情:“你为什么要与我在临阳城周旋?你有前世的记忆,又那么想要这江山,为何不去告诉你的族人?”   李意行细辨她的神情,几乎无法相信眼前之人是那个怯懦的王三公主。   从前王蒨半日见不到他就会落泪,如今根本不关心他是否还爱她。   “我原本就不想要这江山,只想要你,”李意行贴近她,幽幽道,“你大姐不是也说了么?做皇帝朝夕不保,前世与你结为夫妻,我是真心待你。”   王蒨皱眉:“既然不要,又为何逼宫?”   “非我一人之计,”李意行摇头,“我只是没想到,你宁愿抛下一切离开我,也不愿留在我身边。阿蒨,你痛不痛?你怎么能一走了之。”   前世每每忆起那场大火,李意行都恨不能随她去了,他无法忍受漫长无望的时光,日复一日消磨着他的期望。   王蒨咬了咬嘴唇,差些又要被他凄楚的模样迷惑,她沉着道:“我不想听你提及真心与否,若你真的爱我,就不会那样哄骗我,更不会杀光我的族人。”   “你恨我,是不是?”他竟笑了几声,然后紧紧抱着她,“我不后悔,阿蒨。你父王不是明君,士族亦有自己的难处,你放心,这一世我们会长相厮守,我也不会再动你的族人。”   王蒨只是冷眼看他。   李意行见她不说话,又去吻她的唇,王蒨偏着脸,忽然又开口。   “我不想与你长相厮守,”她原本是想问他从前的那场逼宫,这会儿见他如此疯魔,只能与他说清楚,“李意行,你说你爱我,可你究竟爱我什么呢?”   李意行抬起头,怔忪地与她对望。   王蒨仍在发问:“前世我死后,你是如何追封我?”   “……我封你为王妃,名册上你我二人结为夫妻,永不分离。”他说到此处,眼中浮起一股暖意。   “王妃,”她念了念这个称号,有些讶异他没有称帝,愈发看不懂他,“所以呢?我是前朝公主,言官史书能记我什么?从前我是华陵公主,死后是你的王妃,关于我的生平记载,能否写满一整页?”   李意行没有说话。   王蒨说到此处,语气也柔软几分,不知是为他亦或是自己。她问:“阿姐的荒唐行径写满两朝杂谈随文,二姐的功绩亦是不菲,我什么都没有做过,连话都不与旁人说,父王将我指婚给你,你便爱我爱得如此疯痴么?为什么?李意行,你究竟是爱我,还是爱我任你摆布?”   她原本以为自己不会难过,可也不知怎的,聊及此处还是有几分酸涩难以释怀:“我不怨恨自己爱过你,可你究竟爱我什么?你向来眼高于顶,甚至不想与寒门庶族之辈交谈,我王蒨,也是铁骑王氏的女儿,你不是应该看不起我么?如你那些族人一样。”   李意行不敢告诉她缘由,只能不断道:“你于我而言不是书页上的寥寥几句,我不因旁人如何看你而改变对你的情意。阿蒨,前世种种,是我所为,可今世是你我二人的圆满,求你,别离开我。”   王蒨听在耳朵里,竟也滚下两行热泪,李意行连忙去吻去那些泪水,求她:“阿蒨,别哭。”   “我为何会重生?”她哽咽着,“是不是与那真族的神像有关?平白无故,你不会信奉神佛的。”   李意行不能给她恳切的答复:“我不敢断言,阿蒨。前世的最后,我实在没有法子了,只能求旁人给我一个转世的圆满。你可知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是如何煎熬度过……”   王蒨恨恨地盯着他,这一刻感觉天地倒转,她从没有听到自己的声音如此冷厉:“你求旁人?李意行,谁想要这个圆满,你从头至尾考虑过我要不要吗?我每天对着你,与你逢场作戏,只会让我更加讨厌自己的粗笨!而你呢,你分明早就回来了,还要看我挣扎,甚至与我亲密。”   她说:“你做梦吧,李意行,我永远都不原谅你。”   李意行无措地看着她,阿蒨向来是乖巧温柔的模样,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是他把她逼到如此地步吗?李意行觉着自己快要疯了,他抱着她,想要安慰她,可是他比阿蒨更冷。   王蒨却仿佛被他的话惹怒了,狠狠挥开他,一字一句:“你煎熬?你究竟有什么可煎熬难受,被关在笼子里的人是我,被杀光族人的也是我,最后葬身火海的也是我。李意行,而你呢,你失去什么了?你们家族皇权在握,你当了富贵王爷,依然高枕无忧。难不成,你为我流几滴泪,愧疚几刻,就算煎熬了吗?与我失去的东西相比,你有什么颜面说自己难过。”   李意行猝不及防被她推开,额角撞在案上,有鲜红的热血流在他玉白的面容上。   他仿佛毫无痛觉,只失魂落魄地看着她:“阿蒨,你走之后,南朝四处燃起寺院香火……我亦是读了佛经,想为自己寻个寄托。那经文里写,爱欲之人犹如手执火炬,逆风而行必然烧手。我不明白,那火为何会烧在你身上?我有错,你恨我一辈子,我一桩桩抵给你,好过一把火把爱恨烧得干净。”   “你说我骗你,你呢阿蒨,”李意行喃喃道,“你走了那么多年,我一直不敢把你忘了,你是怎么做到一睁眼就视我如陌路之人?”   王蒨不敢看他额角的伤口,偏着脸:“你错了,我不是睁眼如此,而是前世就不再爱你。”   “我被你关在笼子里时,就拼命地回想你从前如何对我好,接着不断告诉自己,那些都是假的。如此往复,如今你说的每一句话在我眼里都不作数。”   李意行没想过,阿蒨就连自己是如何对他失望都能一点点剖出来给他听,她不在乎了,说起这些没有神情,可他在乎,一句句仿佛钝刀子割肉。   他在她裙边,拉着她的手:“没关系,你不相信我,可以恨我一辈子,但你要在我身边。”   王蒨挣脱开:“你疯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专注地看着她的眼睛。   二人的谈话仿佛进了鬼打墙,王蒨只关心前世的逼宫之事,李意行却只想情情爱爱,二人的心境与前世竟是全然颠倒,王蒨看到他额头上的伤处,终于像泄了气一样,她只觉得好累。   “李意行,找个由头和离吧,我不会留在你身边,”她坚定地推开他的手,推门走出,“等你冷静一些,我们再来谈前世的事情。”   她的身影走在廊下,雨幕分明没有笼罩于她,他却觉得她的身影十分模糊。   李意行伸手摸了摸额角猩红的血,眉心处隐隐有几分阴冷煞气,他哀伤地坐在这偏房内,希望一切只是梦境。   痛苦的纠缠和寂寥的一生究竟哪个更好?他做不出选择,却也不能放手,他仍然有把握,与阿蒨纠缠在一起,可阿蒨呢?她一夜之间变得那样陌生,原来她离了他也能活得很好。   旁人说她愚钝,李意行低低笑了几声。   世上再也没有比她聪明,比她狠心的女人了。   她可以毫无顾忌地爱他,也可以在受到伤害之后那样冷静地逼迫自己抽身而出,再也不分一丝一毫的关切给他。   又有几人能做到这样的地步,连感情都能够如抽丝一般,说断就断个干净。   李意行起身走到外头,风很冷,他站在庭院中,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电闪雷鸣之下,他是这世上最孤寂的一缕游魂。   那头的王蒨也惴惴不安,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也不知何时睡去,翌日睁眼,发觉李意行打了地铺睡在地上。   他紧紧闭着眼,肤色泛起不正常的潮红,一眼便知是起了烧。 第32章 梦里 千金散尽换不来她一次静夜梦回。……   王蒨以为他不会回房里睡了,没成想一睁眼看他这幅模样。   锦被也不知从何处翻找出来,竟没把她吵醒。李意行睡在地上,两眼紧紧合在一起,唯有长睫不断轻颤,眉心轻拧,眼下与脖颈间是大片的潮红。   额角的伤也没有包扎,血倒是止住了,干涸的猩红凝在他的脸上。   王蒨后半夜睡沉了,但与平时相比还是未曾睡饱,此刻有些懵,她裹着被子,看着地上的人。   窗边仍有水珠砸落,与昨夜相比已稍平息了些,灰蒙蒙的天,房内也十分阴沉。   李意行面上那些病态的绯色在这景致下被衬得有些过分妖艳靡丽,他的黑发与惨白的脸贴在一块儿,挣扎间早已把唇咬成了绣红,微弱杂乱的呼吸时轻时重,在这绀青色的房内,分明是病中脆弱的人却好像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丽色。   王蒨探究地盯着他那张脸,怀疑他有没有装病?   看了半晌,她不情不愿地伸手去摸了摸他的额头,触及灼热,连忙又收了回来。   她也拧起了眉,这可如何是好?她昨夜是说了不少狠话,想与他尽快撇清干系,好问些正事儿,谁知道他这就病了?从前难得见他病倒,怎么昨夜淋了雨受了风就不行了。   犹豫几刻,王蒨翻找出衣物自己胡乱穿上,又试着把李意行拖回床上。   定然是要寻个郎中来看的,有那样多的事情没有问完,可她又不想被人看见李意行睡在地上,总要把人抬回床铺。无奈她本就力气很小,这会儿抓着他的手,搭着他的身子,反倒让李意行靠在了她怀里。   他迷离间,喊着:“阿蒨。”   明明病得厉害,还要死死抓着她的手,王蒨不仅没把他拉起来,连带着一起跪坐在地上。   她花了不少力气才挣开,李意行努力想要睁眼看她,脑中刺痛欲裂,只有她的身影在徘徊,他不甘心地求她:“别走,阿蒨,你陪陪我……”   他难受地快要死了,比用毒之后还要难以忍受。   那会儿他抱着雀跃的心情饮下,去与她重逢,这会儿犹如还在梦中,他就算病得死过去,也不可能再与她相见。   王蒨不知他心中所想,踩着绣鞋打开门,将门外的乔杏吓了一大跳。   三公主的衣裳穿得乱七八糟,发髻也没有理,这些时日都是世子替三公主收拾的,乔杏与其他婢子早上并不进去伺候更衣,此刻见公主这般模样示人,不由愣住。   王蒨左右探头:“你叫闻山来,再去请个郎中,郎君病了。”   听闻世子生病,乔杏连忙点头应下,吩咐两个下人撑着伞上了马车去医馆请郎中,又叫人去寻闻山。   闻山独身进了二人的寝房,见世子倒在地上,仍在呢喃着什么,额头上还破了相,吓得不知如何是好,赶忙把人挪到床上,惊疑的眼神落在王三公主身上。   他晓得,昨日游溪给世子递了话,自那以后,世子尽管仍含着笑意,心头却必然是不快的。   后来,世子叫他去拿库房的钥匙,说是为了把他红珠制成金钗,送给三公主当生辰礼物,闻山不懂夫妻之间的情调,只有种隐隐的不安和做贼心虚。   如今看来,这二人是有了争执吧?   即便争执,闻山认为三公主这样谨慎随和的脾性,是不会动手的,可世子怎么会睡在地上,还破了相?   世子从前……唉!闻山想到此处,立刻又止住了思绪,这会儿哪儿还有什么从前不从前,世子这些日子干的怪事儿也不是一两桩了。   他又去打了盆水,替李意行把面上那些血迹擦干净,没有多嘴。   这会儿的李意行却已经完全没有意识,陷入昏迷之中,他的躯体仿佛是死了,灵魂却永受煎熬,漂浮中恍若回到了前世。   是南李王室的第五年。   清明之季,杏花混着雨水被打落于地,李家人登位后没有迁都,仍旧留在洛阳,曾经那个荒唐的王家,被烧得一点不剩。偶有人提起桀骜野心的晋宁公主,也有人感叹一句那挂帅出征的庆元公主,唯独没有人记得华陵的名号。   李意行留在临阳的小山居,他深居简出,偶尔纵马从临阳城的市集匆匆而过,百姓望见那眉眼清冷秀绝的青年,才会回想起一些蛛丝马迹。   这是端王罢?从前的李氏嫡子,名满下河临阳,随后又在南北两朝美名盛极一时。   这样好的模样,究竟是谁家女儿许了他?   众人顺着这想法,心中隐隐有一个名号呼之欲出,又不敢再想下去。   寻常百姓哪里敢去议论这样的事情,端王逝去的王妃是前朝的帝姬,这样短短一个念头就足够让人唏嘘,无限遐想。   因而,不仅甚少有人记得华陵公主,哪怕是记着她的,也不敢在李意行面前提及。   李意行起初觉着一切都只是噩梦。   王蒨是什么样的人?她恬静而胆怯,见了只虫儿都不敢跨过去,有一回裙上爬了只飞蛾,她都吓出泪来,要他抱着哄许久,往后的月余,王蒨总感觉裙上是不是有虫子,要李意行帮她一遍遍仔细检查。二人婚后日日黏在一块儿,后来他领了官职,偶然去军中巡查,半天不回,她就红了眼。   那时她那么胆小,不敢明言对他的思念,只能在夜里赌气看书不理他,后头被他吻了半晌,才服软落泪。   她对他就是依赖到如此地步。   简单的衣裳她倒是会穿,可他给她备的衣物只有愈发繁琐,再没有从前的简单样式,于是每日起身,王蒨就轻轻晃着腿等他帮她换衣裳。她不是瘦弱病态的身子,但吃得实在不多,李意行又开始亲手喂她吃饭,王蒨起初很抗拒,她说自己在宫里都没有这样娇纵过,后来在李意行的诱哄下,倒是顺着他的意了。   有一回在宴聚上,王蒨吃完甜枣,李意行下意识伸手接下那颗核。   此举将席间的族人们吓得不轻,于情于理,就是真的感情好,也没有在外头这样显摆的道理。   更何况,李意行是他们族中的嫡子,日后是要做郎主的,伸手接夫人吃完的核,这成何体统?李谋见此后,连夜将他召见,当着族人们的面将他训了一顿。   可无论旁人怎么说,李意行是真的想对她好。   小公主的童年没有玩伴,偶有的几分温暖也不能常伴。或是真的从他身上得到了足够多的爱,王蒨最终在他的纵容下变成了一个温柔娴静的人。   她时常让他倚在膝上,轻声哄他睡觉。   这样的王蒨,怎么会宁可葬于火中呢?她不害怕么?她最是个胆小的人。   李意行浑浑噩噩过了五年,南朝四处修缮起寺庙道观,千金散尽换不来她一次静夜梦回。   后来李潮生看遍山河,回到临阳城,见李意行那幅魂不守舍、不人不鬼的模样,上贴前去见他。   他带了个少女前去,去时恰逢新雨初停,院中满地红杏,颓然飘零。李意行穿了身黑色跪坐于正厅,案前摆着烈酒,用形销骨立来形容他也不为过,李潮生看得眼底黯然。   他坐到对面,李意行抬起脸,眉眼间既有青年男子的成熟温润,又有少年人的清冷端秀。   二人品酒论诗,李意行举盏纵饮,清澈的酒液顺着他的唇蔓延至锁骨,发间还别着与王蒨成对的那根簪子,他一直不舍得扔。   李潮生收了笑,与他道:“表弟这些年揽尽人间风色,独享这清闲幽静……也该找个人陪在身边。”   他示意一同跟来的少女向前走了一步,把脸露给李意行看。   少女是鹅蛋脸,眼神清澈,眉间隐有一股稚气和好奇,与王蒨约莫有六七成相似。   李意行眼中的醉意褪去,他收回眼,静坐半晌,让那少女先退到院中,随后对李潮生苦笑道:“表哥,你这样是在折辱我对阿蒨的情意,更不必把无辜的人牵连进来……若不是她,容貌再像又如何?你的心意我领了,带她回去吧。”   李意行相信诚心所致必有回报,守着一颗心等着阿蒨,等一丝转机。   可记忆中的洛阳和临阳好似永远在下着雨丝,预示着二人的结局。   李意行在朦胧中感到有人在轻轻推自己,他的魂魄被人一把拽回现世,手边有轻柔的动静,他费尽全力睁开眼,却发现是糊糊窝在他身边。   猫儿长得快,糊糊的身子已经比刚买来时胖了几分,这会儿睁着眼晃着尾巴,喵喵叫着,不停推他的手。   李意行撑着额头,摸到了绷带,逐渐清醒。房内有一股厚重的药味儿,空碗搁在案边,李意行慢慢回想起昨夜的一切,白着脸起身,他拢起衣襟往门外走,闻山站在门外,被他的动静惊回神。   “世子!”   李意行撑着门沿:“夫人呢?”   糊糊跟着他跳到门边,闻山愣道:“夫人去了大公主府上。”   “何时走的?”   “刚走。”闻山劝他回床上,“世子病得突然,太傅府上的宴也回绝了,夫人方才抱着这狸奴来,回房待了没几刻就走了。”   李意行倚在塌上,拧眉不定,看了看案上的空碗:“谁喂的药?”   闻山一脸献宝:“世子,是小的。”   李意行静静看着他:“出去。”   被他摆了冷脸,闻山只得退出门外。李意行裹着薄被,糊糊窝在他怀里,从前总是凶他,这会儿倒挺黏他的。   一人一猫在房内静坐,李意行每隔一炷香的功夫就去问公主回来没,这般反复到夜间戌时,王蒨才回府,李意行一脸病色,抱着猫在廊下等她。 第33章 墙头草 你我重生一回,各有前程要去……   院中四处都是婢子奴仆,王蒨不想明面上闹得太难看,笑着与他进了房。   房内早就被收拾过了,午后时分停了雨,这会儿小窗重新撑了起来,房后的湖泊被微风吹起一汪涟漪。屋子里不冷,到底是盛夏,角落里的香炉燃到一半,王蒨往博山炉旁走去,想做些什么来缓和这场面。   糊糊从李意行身上跳下来,它就像墙头草一样,左右于二人之间,不明白他们发生了什么。   李意行站在她身后,喊了一声:“阿蒨。”   王蒨伏身抱起糊糊,顺了顺它脑袋上的毛,好让自己尽量坦然放松些:“你这会儿清醒了?”   她出了趟门,李意行趁这几个时辰大概是洗沐过了,换了身干干净净的衣裳,墨发未束,青丝如瀑流泻于身后。他额上的伤涂了药,没有包扎,细微的伤痕留在上面,也不知会不会留疤。   此刻,李意行立于灯月相交的光影下,嗪着笑意,昨夜的疯痴和泪意好似是她的错觉。   王蒨心里打怵,她一直觉着李意行怪怪的,但又说不上究竟哪儿奇怪。   一个人的情绪可以转变得这样快吗?他以前是这样阴晴不定的性子吗?无论如何,王蒨只能告诉自己,这些与她再也没有关系,不必放在心上。   李意行一脸病恹恹的神情,他跪坐至案边,倒了杯茶:“嗯,夫人用膳了吗?”   他一连斟满两个茶盏,抬眼望向她,好似无声的挑衅与邀约。王蒨狠狠捏把手心,从容落座于他对面:“不必如此迂回,你我二人有话直说。”   李意行笑着看她这幅色厉内茬的模样,只道:“我还未用膳。”   话音落下,外头的闻山就端着盘子送了碗吃食送了进来,王蒨看了一碗那热气蒸腾的东西,是一份清汤寡水的云片面,菜叶子比面还多,碧绿青翠盖在上头。   王蒨见他慢条斯理地动筷,对此情景只感到又急又无奈:“你到底想怎么样?”   她好不容易逼出了二人的身份,原以为是生死相对、再不济也能坦诚相谈,谁想到李意行先是病了一场,这会儿又当着她的面不紧不慢地进食。   什么时候不能吃?   李意行听出她的气闷,吃了一口就放下筷子,缓缓道:“喝了药一直犯恶心,郎中让我吃一些东西。”   听起来怪委屈怪可怜的,连糊糊都嗷呜了一声。   王蒨捂住那小叛徒的嘴,作势要起身离开:“那你用吧,我走了。”   “夫人,”他的话尾含着叹息,擦了擦唇角,“你想知道什么。”   李意行很失落,从前他也不爱进食,都是王蒨盯着他,偶尔生病,她还会亲手喂自己用药。这会儿色厉内茬,故作疏冷的样子,真有些不像他,让他惊慌。   可是很快,他又冷静了,这样的阿蒨其实也很好、甚至很有趣味,他同样很欢喜。   重新活过来的阿蒨,有了与往常不一样的脾性,因为她想要离开他,李意行自然为此感到恐惧和害怕,他无法忍耐她的离去。然而心惊之余,他又因这样的阿蒨而体会到几分隐秘的兴奋和快感。   一个逐渐鲜活的她,会恨他,一旦得到她的原谅,阿蒨也会愈发爱他吧。   他想得到她,比从前更甚,光是想到这里,李意行就已然愉悦地难以自持。   那边的王蒨不知他心头所想,只见到他面上的缓和与温润,一时只能当他是真的冷静了,开口问他:“你为什么想要重生,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父亲登位,不曾迁居,一切与以往没什么不同……我是为你而来。”   王蒨根本不信:“你好好的,怎么能放弃唾手可得的天下?”   她手中没有实权,但也知道权欲是个泥潭,一旦踏入就难以抽身,李意行绝对是个野心勃勃的人,他怎么会甘愿抛下那一切?   面对她的疑问,李意行垂着眼:“阿蒨,我与你说过,我们李氏根本不想称帝。”   “能够站在幕后左右朝纲,何必出面到台前?只是,袁氏谢氏与其他那些不争气的玩儿,这些年愈发败落。士族与皇权本就是互相制衡,李氏自身难保,扶不起那些烂泥,你父王这些年的作为不必我说,前世你阿姐更是想动世家命脉,这才引人下了毒手。”   “谢氏的人之前想给晋宁公主服食五石散,夫人知晓么?”他轻飘飘落下这句话。   王蒨看着他:“五石散不也是你们弄出来的东西?”   李意行并不否认:“若你口中的李氏与旁的士族无二,我无从辩驳。族中确有人服食,但已是少数,且尽数被杖毙。临阳城内,李氏的家训口口传颂,人人自好。可其他家族呢?你阿姐身边的太监,从前的江氏,在那十几年间因五石散的缘故溃散不堪,不得不受制于谢氏,而谢氏——”   他稍顿了语气,轻声:“自有他们的下场。”   他甚少一口气说这样长的一段话,这会儿嗓音悠然,好像在聊什么随意的事。   王蒨一点点理解吸收他的话:“你无非是想告诉我,你们李氏更适合坐在高位上。”   “李意行,我没有那么蠢。倘若我是平民百姓,亦或者哪怕是个街边乞儿,见李氏夺位,都会感恩叩谢。”她咬着唇,失落道,“可我是华陵公主,我出生在王氏。父王昏聩,但宫中还有我的姐妹和族人……”   “你只告诉我,前世阿姐与二姐,是不是你们族人动的手?”   李意行自嘲一声:“我真的不知,你阿姐想要提拔寒门的地位,改去用官的门世受制。阿蒨,你想一想,这触了多少人的逆鳞?洛阳中又会有多少人想杀她?李氏必然有人想动手,就是不知究竟前面还有多少人提着刀子。”   王蒨深吸一口气:“那二姐呢?”   “我可以告诉你,是谢氏的人动了手,”李意行病气未褪,倚在屏风边,糊糊又从案下跳到他怀里,他继续道,“你的两个姐姐风头太甚了,阿蒨,你保不住她们。”   他想诱哄她:“你留在我身边,前世的事情不会再发生,我会对你比以往更好。”   要去吗?像从前一样,只需要依赖他,他会替她摆平一切。   王蒨想也不想:“我不要。”   昨夜她的态度有多坚决,李意行都看在眼里,此刻也并不意外,他原本就没想过能成。   “李意行,我不信你是会放弃权势的人,”王蒨有些不安地看着他,“让你对前世无望的,真的是我么?你说那些士族烂泥扶不上墙,你们李氏登位之后,又怎么样了?”   李意行低着脸,没想到她能问到这件事,尽管他原本就打算这样说。   他缓缓哀声:“我走之前,李氏还未完全崩坏,但也只是时日长短。”   “你们家族也逃不过这样的命运。”王蒨并没有尝到快活,反而有种本应如此的感觉,凭什么其他世家从内崩于外,李氏能安然抽身?这样奢靡入骨的世家,终究也撑不了多久。   什么家训勤勉口口相传,遮羞布罢了。   李意行的声音涩然:“阿蒨,我说不会动你的族人,就是因此了。攘外必先安内,世家之间继续崩乱下去,无论是谁登位,都不过是一同覆灭。”   王蒨根本就没有真的以为他是为自己而来,听到他说攘外安内,才有几分真实感:“既然如此,你回你的李氏去肃清,我留在洛阳与姐姐们在一块儿。”   她虽然不尽然相信李意行的话,即便他要回去整顿族群,他也还不是郎主。   但撕破脸也没什么益处,王蒨只想与他分开,她诚心道:“你我重生一回,各有前程要去,我的确还对你有怨恨,但并不想再纠缠,就在这里结束吧。李意行,待你病好了,我自请和离。”   李意行无法接受她的释然,不甘道:“和离?告诉旁人你不能有孕么?阿蒨,你竟然觉得我会在乎这个。”   他撑在案上,握住了她的手:“前世你不曾有身子,这会儿你可想明白了?李氏并非一开始就想谋反,耶娘盼着你生个孩儿,起初是你我年少才未有所得,后来我听到风声,怎么敢让你有孕。”   “从前的小国燕朝,立国也不过三年,太子生母乃是前朝公主,燕朝成立后,便要太子亲手拭母以防外戚复起。”李意行看着她的眼睛,“母死子贵这样的事,不能发生在你的身上,阿蒨。”   “这些都不重要,李意行,我不想原谅你,是因为我害怕你,你明白吗?”   王蒨终于挣扎着,重新站起了身子,糊糊因这二人的争吵缩成一团,不敢晃尾巴。   李意行怔忪着望着她,他的眼尾胭红,下颌线条又十分清美。   他仔细看着她的脸许久,忽而松懈下来,低声笑问:“你怕我?阿蒨怕我什么?你的长姐亲手割下旁人的头颅,二姐更不必说,你不怕她们,却要怕我。”   他又委屈道:“我甚至没有在你面前杀过人。”   在这人命如草芥的世代,这好似勉强算是优点。   王蒨却不想与他演戏:“你是不当着我的面杀人,只在背后将别人杖邢裂尸。李意行,我一直觉得你很奇怪,却不知道究竟是哪里,现在我明白了,原来是因你言行不一!你总是说得那么好听,做的事情却让我害怕。”   她快步往门外走:“我不管你如何想,你自己养病吧,过两日我们就和离。”   王蒨往外走,还不忘捞起糊糊,随后关门甩袖而去,留李意行一人在房内。 第34章 巴掌 王蒨却会错了意,惊恐万分,下意……   新月如钩,王蒨抱着糊糊走过长廊。   霖儿伸着脖子,等了许久,端着药守在不远处,进退两难,好不容易见公主出来了,连忙凑上去问她:“公主,这药还要用吗?”   王蒨摸了摸糊糊的头,想起那苦涩的滋味,只道:“不必,往后也不用煎煮。”   她又问:“乔杏呢?”   “乔杏姐姐带着几个婢子在收拾书房。”霖儿只当是糊糊不再服药,松了口气。   王蒨应了声:“命人去备水吧。”   她快步往小房里走,银球和圆饼正在房内追逐,打闹得不可开交。见糊糊窝在王蒨怀里,两只狸奴虎视眈眈地望着它。王蒨将糊糊放了下来,喂三个小祖宗吃饭用水,给它们三个顺了毛,糊糊嗅了嗅她的手,像是在安抚她。   银球和圆饼不知刚才发生了何事,倒也像争宠一样疯狂地挤开糊糊,轻舔王蒨的手心。   王蒨忍俊不禁,心头愁云散去。   没一会儿,婢子来通报浴房备好了热水,王蒨安抚好几只小家伙,往浴房里去。   她褪下一身金钗华服,在池中放松了身子,可李意行的身影与一言一行仿佛挥之不散,不停在她脑中浮现。   王蒨总感到李意行有些古怪,若有似无的阴冷与控制欲,隐藏在他温柔秀致的皮囊下,不知什么时候又会按捺不住本性。他的身上也总是很冷,王蒨记得很清楚他前世并非如此。   遽然之间,她想起了那夜在临阳城,她摸到他冰冷的手,李意行说他贴了冰鉴,果真是如此吗?一定不是的,他在骗她,王蒨想着,他就像……像蛇一样,冰冷又爱控制她,可不就是一条吐着信子的蛇吗?   想到这里,王蒨顿时打了个颤,她扶着浴池的边壁,又往热水中钻了钻。   乔杏大大咧咧地在外面喊她:“公主,书房都收拾好啦,要使人进来伺候吗?”   王蒨亦是高声回她:“不必,都下去罢!”   她在水中越泡越冷,没了洗沐的心思,很快就起身穿上了宽袍往书房去。   两个双螺髻的婢子在房外点香驱虫,三公主久不用书房,这会儿四处都被重新擦了一遍,换上了轻纱的窗幔,夏季的虫鸣声隔得很远,架上的书换成了竹筒与史册政籍,都是王蒨方才从长姐府中带回来的。   夜里她见李意行高烧不醒,请过郎中看了后,自己与二姐一同去往长姐府中用膳。梅珍姑姑亲自下厨,煮了一桌都是她们几人爱用的,吃到一半,江善还来了一趟,说是要正事要商议,可说完之后也不愿走,长姐留他吃了几口饭,又叫他赶紧滚。   王翊看不惯王楚碧口是心非的样子,笑得快要岔气,姑姑连忙给她拍顺了,王翊又与王楚碧喝起酒来,都是烈酒,江善在一旁看得直皱眉。   王蒨只在一旁小口喝着果酒,她不想回府,两位姐姐也不曾过问。   酒足饭饱后,王翊又临时起意,命人去拿了玄铁长弓,手把手教起了王蒨如何使弓。   二姐可比李意行严苛多了,王蒨有几处姿势不对,还被她拍了拍,好不容易有模有样地拉着弓,谁成想一个没绷住,松开了弦,弓箭射在了王楚碧府中的柱子上。   众人一番笑闹后,王蒨厚着脸皮向长姐借来了书籍翻阅。   她对政事可谓一窍不通,这会儿翻阅起长姐读过的书册,即便四处写着随记,可看在王蒨眼中,仍然是晦涩难解。她长叹一口气,点上了白蜡,告诉自己万事开头难。   今日李意行病倒,王蒨也没让下人帮忙,自己在房内摸索了半晌,将衣裳一件件穿得妥帖,发髻也是自己挽了起来,样式很简单,但也没什么不妥,若非时辰赶得紧,王蒨甚至想给自己再试着上个妆。   王蒨相信读书亦是如此,勤勉不懈总有回报,因此,她才书房内坐到子时才打着呵欠回寝房。   寝房外的壁灯吹灭,房内只留了一盏微弱的油灯,李意行靠在软枕中闭着眼,不知是不是睡着了,拧着眉一动不动,好像又发起了低烧。   王蒨见他睡在角落里,也懒得再把他叫醒,褪去鞋袜上床,二人中间隔得很远。   油灯飘忽,被她吹灭,房内一片昏暗,王蒨侧着身子,盖着被子快要睡着,李意行又不死心地叫了声:“阿蒨。   王蒨累得要命,实在不想争辩,没有理他。   李意行自她背后拥住她,语态温柔:“阿蒨,我思前想后,这会儿不是和离的好机会。”   王蒨不得不睁开眼,她试着去让他松手,也只是徒劳,只能任他抱着:“你到底要怎么样?”   他的身上很烫,是因病才会如此,声音听起来倒没什么不妥:“成婚一个月就闹着和离,历来是没有这种事的,何况你我二人还是指婚。”   “我明白你恨我,讨厌我,但此事再缓一缓,好不好?”他近乎于哀求她。   可王蒨还是不愿意:“我不想再看到你。”   李意行撑着身子看她,二人的面容在夜色中无限接近,他漂亮的眼睛里有些痛苦和难以分辨的意味,掺杂在一起成了疯狂地执念。   “你不想看到我,过两日我就会回临阳城,”他说着,歪头看她,“谢氏的人蠢蠢欲动,你阿姐随朝听政无非是想分一杯羹,这会儿你我二人还不是分离的时候,你仔细想一想,阿蒨。”   王蒨听到他说要走,才清醒了些:“分居吗,也成,什么时候走?”   一个在临阳一个在洛阳,王蒨怎么想都觉着很舒坦。   没料到她如此决绝,李意行轻笑:“等我病好了。”   她将他推远了些,重新合眼:“你既然要走,能不能将我身边的那些眼线也一同撤走?谁愿意被天罗地网地看管着,很恶心。”   她的语气很平淡,不知是累了亦或是已经接受,李意行却感到一阵阵心惊。   他脑海中疼痛不堪,混着低烧还有一股恶心感,好像是在嘲笑他自己。李意行在她身边坐了半晌,忽然说道:“夫人,我不会再那样对你。”   “你是说不会把我关到笼子里,还是不会命人监视我?”王蒨越说越愤懑,连忙止了话语,拉着被子想要睡觉。   李意行却道:“我不会再伤害你。”   这人像疯了一样,好话赖话都说尽了,他却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仍在做着不知今夕何夕的美梦,王蒨懒得理他,实在没有话想跟他说了。   室内静了半晌,李意行不知在想什么。   “真的想离开我?”   问完,他又生怕听到那个答案,伏身想要抱一抱她,王蒨却会错了意,惊恐万分,下意识给了他一巴掌:“滚开。”   李意行错愕地顿住动作,这一次的力道比从前床榻间的小打小闹厉害得多,她真是恨毒他了,从来和颜悦色的王蒨被他逼到了这个份上。   其实王蒨动手之后也有几分害怕,她从来不会这样,可是李意行实在是太烦人了,她又不是一点脾性都没有。   他应该会觉得很没面子吧?王蒨惴惴不安地想,又安慰自己不应该心虚,做错的人不是她,是李意行。   夜色中,李意行伸出了手,王蒨忐忑地看着他,没想到他只是替她理了理锦被,自己则下床了。   “我在这里你必然睡不好,阿蒨,你歇息吧。”   受了一巴掌,人还起着烧,额角的伤也没痊愈,李意行的面色似乎不大好,但到底月夜模糊,王蒨看不清楚,只见他披着衣袍走出了房内,又轻轻带上了门。   就这样走了。   王蒨不可思议地看了房内,放心下睡了过去。   那头的李意行换了间厢房睡,公主和世子必然吵架了,这是府上下人心照不宣的事情,可谁也不敢问出口。   闻山正守夜,见世子往厢房去,脸上还带着清晰可见的巴掌印,吓得一个哆嗦。   他狗腿一般跑了过去,本以为会见到世子满面怒容,没料到他除了眉心微拧,神情尚算不错。   闻山傻眼道:“世子,这是……可要拿些药膏来?”   李意行这才回神,他竟思索了一番才颔首:“去吧。”   闻山很崩溃,他想起那天夜里世子脖颈间的勒痕,又见他如今额角和脸上受的伤,忍不住怀疑莫非是王三公主关上门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一面?如果真的是,世子也不该一脸从容,他脾性哪有这样好?   欺负一个还在起烧的人,公主怎么也不像是会干出这种事。   他们夫妻二人究竟在唱哪一出,闻山左思右想也不明白,十分不安。   他去寻人拿了涂疤消肿的药,给世子送去,关门时见李意行独坐于房内,看着夜色轻声叹息,身影清瘦孤寂。   李意行握着装药膏的盒子,并没有急着揭开,只是从窗户看向阿蒨的寝房,分明两间房并不远,可当中的距离却叫他感到恐惧。从前的一念之差,叫她长了记性,而今他独坐于此,像窥探一样望着她的方向,只叹良宵难续,夜静更长。 第35章 分离 小公主离开了他,不仅没有狼狈不……   王蒨翌日早早起身,站在床边看着窗外的湖泊,有些折服于自己的好眠。   当初刚意识到自己的重生,她在李意行身边害怕归害怕,夜里入寝仍然一沾枕头就睡着了,她还鄙夷过自己,如今看来未尝不是好事。   乔杏带着人在房内收拾,霖儿从远处一路快步走来,状似惊吓,扒着门沿道:“世子、世子病重了。”   霖儿会些医术,都用上了病重这般的说辞。   屋内的众人吓得不轻,眼神聚在三公主身上。王蒨原先背对着她们,这会儿也只得慢慢回身朝外走,无奈道:“怎么回事?去宫里请个太医来吧。”   她分明是心烦,可那蹙眉不悦的模样落在旁人眼里就是担忧世子了。   下人们自然不希望公主与世子闹矛盾,二人分房睡,那边的闻山只说是世子怕把病气过给公主。   王蒨与霖儿和乔杏一同往李意行睡得厢房去,路上她还怀疑,李意行是不是在使什么手段,可一进屋,见人躺在塌上,青丝缭乱,神志模糊,不由也信了几分。   李意行的面上泛红,不知是因昨夜的一巴掌还是这病,倒也看不出他受了一耳光的痕迹。   王蒨不懂医术,看在眼里只想着他身上必然滚烫,命人喊了闻山来,问道:“昨夜是谁伺候?”   闻山望着公主,支支吾吾道:“没人伺候,世子、世子早早歇下了。”   “昨日都喝药了?”   “服药了,”闻山生怕自己被批办事不利,特意道,“昨日是小的亲自喂的,随后夜里的药也准时送去了。”   王蒨一听就明白了,没再为难他,微微颔首让闻山退下去,又叫乔杏去书房把她昨夜未看完的书拿过来。   厢房与寝房同样宽敞,只是摆设没那么讲究,屏风后的低架上放着两个细颈长瓶,螺纹坛中插着新荷,香炉是惯有的,点着李意行自己制的香。王蒨卧在一旁的塌上,认真看起了昨夜未解的长卷,婢子见状沏茶奉上,无声退下。   没多久,宫里的太医来了。   听说是李氏长子温病于塌,久久不醒,老太医不敢怠慢,从宫中的软轿里下来,脚下生风跟着下人进房。三公主坐于塌上,受了他的半礼,放下手里的书卷道:“张太医不必多礼,先诊脉吧。”   张太医将药匣搁于案上,替李意行仔仔细细诊断,不久,太医面色渐渐松缓,拿出汗巾擦了擦额头,朝王蒨道:“三公主,世子乃是寒气入体才得了温病。温补不可,老夫开些驱寒的方子,切记要按时服用。”   王蒨看了一眼塌上的李意行,追问道:“没有别的大碍吧?”   张太医微微一笑,摇头:“三公主不必担忧,世子非病弱之躯,温病而已,休养几日便好了。”   他只当夫妻二人情深缱绻,王蒨也不想解释,在世人面前总要做足了样子。她等着张太医开完方子,让闻山去抓药,随后才起身送人。   送走张太医,王蒨又回了房内。她重新拿起了书,这一回坐姿没那么端庄,而是褪去了绣鞋躺在美人榻中,檀紫色的长裙罩着双腿,绸缎丝滑的面裙被压在她身下,披帛也斜斜滑落,长长一截堆叠在地上。   她早上随意梳理了发髻,圆润光滑的珍珠别于发中,面庞显得十分秀气婉约。   李意行睁眼时,就看到这样的王蒨。   三公主和往常一样,喜欢蜷缩起身子窝在塌上看书,只是那些书从稀奇古怪的杂谈变成了晦涩难解的史册,也不知她是否看懂了,稍稍咬着唇。   若非那卷史册,李意行还以为二人回到了从前。   他撑着身子坐起来,薄被滑落,王蒨不由朝他看去,李意行歉意道:“让夫人担心了。”   王蒨合上书:“是有些担心,你总不能就这样死在我府上吧?”   李意行收敛了眉眼,没有接话。   “你昨天夜里没有喝药,是不是?”王蒨感到无奈,闻山没有盯着李意行喝药,那他就是没有喝。   昨夜两人不欢而散,她更没有盯着的道理,李意行恐怕不止将那碗药倒去哪里了。   他睫羽微颤,果然小声道:“太苦了。”   王蒨被他的娇贵气笑了,忍不住讽刺道:“是啊,你也知道汤药苦涩难以下咽,我没少喝。”   从前亲密无间的二人,如今每一句都成了利刃,伤人而诛心。李意行认真看着她:“阿蒨,我会一件件还给你。”   他微微偏着头,看她的眼神里果然满是内疚,可是王蒨无法轻信与他,只是观书不语。   午间的药煎好了送来,闻山跟在后头端来了午膳,李意行与王蒨早上都未进食,这会儿案板上送来的是清淡的粥食,至于配菜——还是碧绿青翠的菜叶子。   为了缓解药汁的苦涩,玉瓷色的小碗里还放满了新梅。   王蒨看着自己的粥碗,沉默半晌,喊了一声乔杏:“去煮条鱼。”   李意行怔了一怔,轻轻摇头:“我不想吃。”   王蒨很诧异:“是我要吃。”   这个人居然还觉得自己会关心他,王蒨怀疑是不是她没有把话说明白,一时之间只得盯着那碗粥沉思,她问道:“李意行,你去临阳城之后,要多久才能与我和离?”   她满心想着和离,李意行却只要二人在一起,他本就没了胃口,这会儿更是觉着眼前的食物难以下咽,可阿蒨也在房内,他缓缓笑道:“不要心急,阿蒨。我知道你想与我分开,去帮你阿姐。所谓人心不足蛇吞象,匆忙与我分开,只会让人起疑。”   那些清淡无味的粥食他只吃了几口,李意行放下碗,开始小口喝药。   乔杏那边快手快脚命人煮了条鱼送来,王蒨就着粥吃得有滋有味,可惜鱼骨头太多了,她有些不耐地用筷子理,李意行看了一会儿,拿了双新的银筷帮她。   他以前倒是做惯了这些事,王蒨目光炯炯地看了一会儿,夹起滑腻的鱼肉送到嘴里。   李意行本以为她会抗拒,没想到王蒨用得这样干脆,心中不由又有几分期待。   王蒨吃完了鱼肉和粥,下人们撤走了餐具,她擦了擦嘴,与李意行静静相看。   “好吧,李意行,”她忍不住叹气,“既然你这样爱装模作样,那我们就来说清楚。”   李意行喝完药,尝了些新鲜的梅子,滋味却同样苦涩,他问道:“说什么?”   “倘若我前世没有死,你想待我如何?让我一辈子活在笼子里?”王蒨想着,又摇头,“不对,你这样爱名声,会把我放出来吧,在世人面前爱我敬我。”   “可是你没有察觉吗,你我二人之间的许多事,你不会去考虑我想不想要,只是硬塞给我。”   王蒨想起那些过往,柔软了语气:“李意行,真的放下吧,你不是也有事情要做吗?”   不知是病得厉害,还是因她的话语,李意行一口气闷在胸腔,让他难以呼吸:“我对你的好,如今也成了不堪吗?阿蒨分明也很喜欢,如今却这样说了。倘若不是那场意外,你我二人本该相守到白头……阿蒨,难道我对你的好,不足以抵消旁人吗?你少时长于宫中,无人爱你护你,便是那所谓的姑姑和你的两个阿姐,也是各自繁忙,分给你的关切,能有多少?”   王蒨歪着头:“你如何知道得那样清楚?”   她站起身,在房内哀叹踱步,由衷道:“李意行,我承认,做一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草包,是没什么不好,谁人不愿坐享其成呢?可是这样的好,不是我能掌控的,有一日你另起了心思,就能将我的族人们围于宫墙。我不想再过那样的人生,也许你听起来觉着可笑,但我会慢慢脱离你,脱离别人的帮助,即便……开这个头很难。”   她一边说,一边看着那难解的史册,认真与他道:“我不想纠结你有几分爱我,有什么阴谋诡计。倘若如你所说,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那你应当尊重我的想法,让我有选择另一种人生的权力。若是你仍有什么算计……”   王蒨的眼神与他交错相视,他们一个过分清明,一个过分痛苦。   她说:“无论如何,这辈子我想以华陵公主的身份死去。哪怕到最后堂堂正正地输给你们李氏,也没什么丢人的,父王种了恶果,我会努力去改变,哪怕只有一点。何况,你们家族也并不见得有多么替天下百姓着想,从头到尾,你们登位也只是为了自己。”   李意行着迷地看着她。   从前的王三公主,蜕变出一种不可思议的美,温婉之余,她身上多了些理智与清明,小公主离开了他,不仅没有狼狈不堪,反而成长了很多。   让他更加移不开眼。   李意行缓缓道:“阿蒨,你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吧,我不会约束你。”   他笑了起来:“其实,看到这样的你,我也很欢喜。”   王蒨以为他终于听明白了人话,暗自松了口气,她看着厢房内,拿起书册往外走:“既然如此,你就好生歇息着吧。”   李意行独坐于塌上,神色不明。   他这一休养就是三日,第四日清早,天光乍破,李意行面色大好,与她来告别。   二人对坐于低案,只口不提那些不愉快的事情,李意行的面上挂着笑意,与她说了许多贴己话儿,无非是回临阳之后,要阿蒨好好照顾自己。   对外只道是华陵公主与李家的世子欲迁居洛阳,世子回临阳交接军职,夫妻二人暂且分别数月。   王蒨浑身畅快,还有些不可思议事情如此顺利,直到李意行拜访完几位叔伯,临走前,她托人送了东西给李意行。   李意行动身后,坐在马车内才拿到那个小小的布包,丝绸层层包裹,不知是什么贵重之物。   他伸手揭开,直到触及那温润的物件,修长的指堪堪停了动作。   掌心的丝绸内,静静放着一枚银白的玉镯、玉色的发簪与耳坠。   李意行用指腹摩挲着发簪,墨色的发垂于面颊边,许久,他低笑了一声。 第36章 手背 那眉目淡然温婉的华服女子,真是……   李意行走的前两天夜里,王蒨时不时会惊醒。   她总以为李意行还在洛阳,甚至在她的府邸,毕竟他走得实在干脆,反倒叫她措手不及。   两日过后,她总算适应了这件事,过上了自由自在的悠闲日子。每日辰时起身洗漱更衣,认认真真吃上一顿早膳,随后去书房看书,午膳去长姐府上用,梅珍姑姑虽回了宫,却还是时不时托人送些点心和吃食来,三姐妹这些时日无形中养成了一同用午膳的习惯。   这一日,王翊与王蒨已到了长姐府中,王楚碧却还未曾下朝。   闲来无事,二姐王翊挤眉弄眼地:“怎么样三妹,你上回的转生之说……”   王蒨只是笑着摇头:“二姐,你放宽心,我都记着呢。”   王翊点点头,又问:“那他还回洛阳吗?”   王蒨看着园中盛开的月季,随口道:“谁知道他。”   能拖一时是一时,她实在不想对着李意行,没有那样多的精力。   二人闲话几刻,王楚碧从外头怒气冲冲地回来,她这些年脾性尚算收敛,可仍然一副咬牙切齿地模样,捏着手里的物件往石桌上扔去:“荒唐!”   深色的竹简被摔于桌上,又碰落到地面,王蒨与二姐相视一眼,王翊怪道:“谁又惹你了,发这么大的火气。”   王楚碧来回走动,怒色难消,咬牙道:“下月的拜天祭典,袁太常上书询问,父王不仅不操心,还反问能否将祭典的银钱用于修缮青州行宫。”   拜天祭典是十分庄重的大礼,地位之高在百姓心中不亚于元日新节,历来都是大肆操办,以增国土士气。袁太常听完光孝帝的问话,气得脸都白了,连连后退两步,提醒陛下慎言。   此事自然不能容忍,老太傅连连上谏,一番口舌讨伐,光孝帝这才住了口。   然而他既动了这个心思,又岂会轻易言弃,一下朝又叫了太常府上的人去问,这一问,把袁太常气得掷书而出,说是人走到半路,已气得昏厥。   王蒨知晓父王荒唐,没想到已至如此地步,捂着嘴道:“将袁太常气病了?他老人家无碍?”   王楚碧摇头,咒道:“天杀的狗官!不知做什么样子,卧榻不起?这会儿太学之人听说他为政急倒,晓得了父王的行径,一个个自发跪在宫门口。我前脚出宫,宫门内跪着子监,宫门外还跪着太学学士数百人,硬是要挤破宣午门,真是……真是……”   她说到此处,也不知该怨谁了,往椅上一坐:“可恨父王也是糊涂。”   王翊笑了声:“父王是什么人,咱俩不是早就心知肚明么?他修缮青州行宫,又是为了哪个娘娘?”   “记不得了,”王楚碧拧着眉,“他总有那么多乐子要寻。”   三姐妹无言沉默,这个暴虐荒唐的男人是她们的父亲,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出了这样的事,她们同样感到面上无光,只能愤恨不平。   午膳自然是没有什么胃口吃了,几人草草用完,王翊回了府,王蒨随同王楚碧再度进宫拜见。   马车一路疾驰入城门,王蒨坐在厢内,途径城门时,竟一路无声,她忍不住掀起帷幔朝外看去,宫门口跪拜着一大群学士儒生,神情肃穆,见了公主的马车,也不曾有几人动容。   宫门内同样跪着一批臣子,王蒨只粗略看了一眼,便与长姐进了后宫。   光孝帝可不管外头如何风言风语,这会儿他顾着与美人寻欢,前些时日有人送来了一个外邦胡姬,浅发碧眼,迷得他神魂颠倒,早已不知朝政为何物。   听到内宦福胜的通报,光孝帝还不耐地摆手:“叫晋宁先回去吧。”   福胜又报了声:“华陵公主也来了。”   光孝帝想到乖顺的三女儿,又想起如今她背后的李氏,登时放下怀里的胡姬,擦着冷汗道:“朕这就过去。”   欺软怕硬惯了,皇帝对于弱者可以做到随性而杀,对于晋宁和有了靠山的三女儿,却没有那么大的脾性了,仿佛万事好商量。   待他整理好衣襟回了正殿,王蒨桌前的茶盏都已又添了几回。   二人行过礼,王楚碧按捺着怒火,规劝道:“父王,袁太常病倒了。”   光孝帝是很昏庸无道,可也没傻到那般田地,语态焦急:“晋宁,朕的好女儿,你有话就直说吧!”   王楚碧遂直言道:“修缮青州的行宫实在多此一举,父王甚少动身去外,何必浪费那些银两?”   “无稽之谈,”皇帝仰卧在塌上,胸有成竹道,“阿翊刚打了胜仗,缴获了那样多的宝物,国库充盈,你们都多虑了。”   王蒨听得心头发笑,国库充盈或许暂且不假,只是按照父王这般闲来无事便宴聚烧金的作风,也不知二姐那些宝物能撑几时。   王楚碧委婉劝解:“父王,儿臣知晓您平日在宫中劳累不堪,可战事并非每每都有所收成,国库开销甚大。此事之重也并非在拜天大典,而是袁太常病倒,太常素日里德高望重,太学学子们如今哀怨四起。”   皇帝可不想管:“怨就怨吧,朕才是国土之尊,大不了杀几个出身低的,杀鸡儆猴。”   他如此残暴,就连王蒨也六神无主地看了他一眼:“父王!”   光孝帝差些忘了这个三女儿还在,她一向胆小,光孝帝念在她出嫁有功,起身笑了笑:“阿蒨怕什么,既然身在皇家,想动谁就动谁。”   他想起那个尊贵的驸马,不放心道:“你与驸马如何?他何时归呀?”   外人不曾猜测公主与驸马感情不合,因驸马临走前留了不少仆人婢子在公主府上,更是拜访了族中长辈将三公主托付,如此谨慎,哪来不合的道理。   王蒨不想提李意行,敷衍了一句:“处理完临阳的事务罢……父王日后可要谨言慎行,不可随意动杀心。”   光孝帝看不上这般的懦弱之仁,也不想与她争论,只是颔首。   一旁的王楚碧忽而跪拜于地:“父王,儿臣斗胆请您下旨。”   光孝帝十分警惕地看着她:“你又想做什么?”   王楚碧小声道:“父王不是想修缮行宫吗?儿臣恳请您下旨,让太常府上的人与儿臣一同操办祭天大典,个中细枝末节,儿臣便可为父王分忧了。”   王蒨睁大眼,看向来高傲的长姐如此卑颜,心头大受震撼,情不自禁红着眼,膝下也跟着跪了下去。   这一跪,把光孝帝给吓得不轻,他连忙让二人站起来,仔细想了想晋宁的主意:“晋宁替朕监看拜天祭典的操持,哈哈……好!有这样的女儿,朕深感欣慰。”   他当即命人下旨,至于那喜悦究竟几分为钱财几分为长女,就不得而知了。   长公主的马车再度从宫门而出,这一回宫门内外的太学学士们已放松了神情,王蒨往外看了片刻,很快又收回眼,她想起方才长姐的卑微与屈辱,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   从小到大,王楚碧都是这洛阳子弟中最骄傲的那个,王蒨从未见她那样小心翼翼地与旁人说话。   那个人还是她们不成正统的父王。   王楚碧端坐于马车内,淡道:“让三妹见笑了。”   王蒨没说话,她伸手握住长姐的手背拍了拍,王楚碧惊疑地看着她,二人谁也没有出声,只是默默红了眼。   旨意下来了,王楚碧却不能直直上太常寺,她先要动身去袁太常府上代父请罪。   二人一同回府备了礼,匆匆赶着往袁太常的府邸上去,马车行至大门,遇到了另两个年轻郎君从府中走出,王蒨看着有几分面熟,王楚碧上前喊了声:“姜律学。”   走在前头的男子身穿官服,面容刚正,见了王楚碧与王蒨,连忙行礼道:“小臣姜河禄见过两位公主。”   站在他身后的男子呆滞半晌,既不行礼也不出声,王蒨这才感到奇怪,看了一眼。   那人穿着深色素袍,衣襟空荡却整洁。他看起来与王蒨年岁相仿,肤色白皙,五官温秀,尤其一双眼生得含情脉脉,与王蒨对视后才恍然回神:“小人周陵见过晋宁公主,见过华陵公主。”   姜河禄替他解释道:“二位公主,周陵是小臣的学生,初见贵人,难免显得粗笨。”   周陵似有些羞愧地红了脸,王蒨与王楚碧却不是在意这些小节的人,随意打了照面,便往里走。   门外的姜河禄纳闷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学生:“你方才是怎么了?”   周陵也像大梦初醒一般,恍然回神:“……两位公主太美了。”   “哦,原是为此,”姜律学笑了一声,又立马变了脸,严厉地敲打他的额头,“这会儿是你勤奋用功的时候,公主美不美,与咱们无关,那都不是你我二人能攀上的。”   周陵被老师戳破了那点小心思,尴尬地别过眼:“学生明白,只是、只是华陵公主与传闻中好像不一样。”   那眉目淡然温婉的华服女子,真是传说中怯懦怕事的草包三公主吗?   姜河禄砸了咂嘴,负手往前走:“女子成了婚,总会跟以往有些不同嘛。”   身后的周陵喃喃道:“成婚了啊……”   他连忙把那一点点古怪的想法扔出脑海,天家的公主,与他没有任何干系,他应当勤勉读书才对,周陵摇了摇头,快步跟上姜律学的脚步。 第37章 书信 不要让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都能……   洛阳城的民居所种植了一大排玉兰花树,盛夏之时,花瓣飘零。   若有俊俏郎君带着一身玉兰花从城门口纵马而出,女郎们便知他平日是住在哪个方位了,一时之间城中又流行起了以玉兰为妆扮。   王蒨从外头归家,也沾了身玉兰,好在此花味香质白,她并不讨厌,也顺应着风气慢悠悠进府。   几只狸奴迫不及待地趴在她裙边,王蒨一个个哄完,在书房中坐下,外头又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李意行留在府中的几个下人,其中一位浓眉大眼,鼻孔稍稍往外翻,看起来十分老实憨厚,名叫照风。这会儿他正跪在外头探头通报:“夫人,世子有信送来了。”   王蒨无奈地接过信。   照风一脸兴奋地在外等候,他听说世子与公主之间闹了些不愉快,这会儿世子在回临阳的路上还记挂着公主,送了信来,公主必然要回信,一来二去若是二人重修于好,他照风应当也有一份功劳。   房内的王蒨蜷缩在美人榻上,展开信件细看。她本以为李意行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说,没想到整整两页读完,也不知他究竟想说什么。   李意行写得一手好字,这事儿王蒨前世就晓得。如今看来字迹舒展秀丽而又不失锋芒,无怪在两朝都颇具名望,只是这么好的字,通篇都在描写李意行于归程路上看到的一棵古树,洋洋洒洒写了几张薄纸,虽形意优美,却实在看得人一头雾水。   直至翻阅到最后,李意行才写道:相隔遥路,心念于卿卿。思及阿蒨,有百感而不能言于口,只能望夫人安康如意,不要忘了子柏。   王蒨对着信件出神,看了一眼还等在外头的照风,有些为难地提起笔。   这要她说什么是好?王蒨左思右想,只写了四个字。   甚好勿念。   随后她又怕叫让人看出她的敷衍,拿空白的信纸塞满封中,这才递给照风。   也不知李意行是什么时候给她写的书信,从路程来看,恐怕出行的第二日就写了,还附了那么多毫无意义的废话,王蒨轻声叹息,将信件收入了匣中。   然而,那些书信很快又源源不断地送入府中。   李意行几乎将一路的见闻都与她说了,小到他难得开口用了些新荔,不知为何却觉着很难吃;又或者路上遇见了流落于外的难民,因其中一人夸他的簪子好看,李意行赏了那人百两黄金。   王蒨猜他戴的簪子是当初打磨成对的那一支,她已然还给了他。   信中记录的多为这样无足挂齿又有些莫名其妙的经历,然后就是看了牙酸的话,王蒨起初还会认真看,生怕错漏了什么要紧之事,随后只是粗略地扫几眼,就回一封甚好勿念。   次数多了,她连看也不仔细看,抽出一个下午的空闲专门写了数十封“甚好勿念”,随后与厚厚的白纸一同放入封纸中,伪造出一封厚实的信件,只要照风将信送来,她就还一份回去。   至于那些让人难分真假的甜言蜜语,王蒨就更不会仔细看了。   长姐上回去太常府中替父请罪,得了袁太常的谅解,近来除了随朝,就一直在太常寺共议祭典之事。王蒨与二姐便成日待在一块儿,照例进宫请安也是与二姐一起。   王翊在军中待久了,十分随性恣意,姑姑每回看了都要数落她一顿。   三人在宫中边走边聊,梅珍姑姑向王蒨说起二姐年少时的耍泼之事。   “二公主从前在太学读书,被谢氏子弟顶撞,二话不说就一拳把人的鼻子给打歪了,至今都斜着半边脸,”梅珍姑姑说起此事,心有余悸,“庶子无礼,公主也不该与他一般见识。”   王翊回想起这事,笑得很大声:“我看他就该打,李家人见了本公主都规规矩矩的,谢氏凭什么?”   李家人在外尚算低调,并不爱出风头。   王蒨不由也想起来:“二姐是不是还揍过袁家的庶子?”   梅珍姑姑恨铁不成钢地叹气:“二公主揍过的人,那可多了,小时候还能当不懂事,可长大了之后也不见收敛……三公主有所不知,二公主十五岁时,骑在马上追了那袁家庶子三条街,吓得洛阳城内是鸡飞狗跳,最后一箭将人射瘸了。”   王蒨当年也是七岁稚龄,对此事只有模糊的印象。虽不曾亲眼所见,倒也能想象出那人仰马翻的场面,不由笑了声:“二姐是何故发了那么大的火气?”   王翊一脸无惧:“因为他骂阿姐是破鞋,我气不过,从书院追他一路至袁府,自那以后再没有人多嘴。且那一箭我射歪了,本该对着他的腹下三寸。”   姑姑厉声:“公主慎言!”   晋宁公主十五岁时本也有一桩赐婚,可惜还未礼成,对方已战死沙场,洛阳中人顺势落井下石,直到袁家的庶子被庆元公主一箭射成了瘸子,就再也没有人敢多嘴。   王蒨想起那场面,又好笑又羡慕:“阿姐和二姐感情真好。”   “小时候还打架呢。”王翊嘀嘀咕咕,小麦色的脸上浮起些许腼腆的神色。   “当真?”王蒨很惊奇,似乎在她的印象里,两位姐姐一直都相处得很好。   这却把王翊问到了,状似难为情,她摆了摆手:“你问姑姑就知道啦!”   王蒨与姑姑对视,姑姑笑得和蔼,目光落在宫中的园栽上,回忆道:“大公主和二公主,出生只差月余……”   南王元年,两位公主隔着短短月余出生,冥冥之中,就似乎注定了她们天生的不对盘。   几乎所有宫人,都在她们耳边不断重复着,对方的生母是抢夺了父王宠爱的恶毒女人,她们虽是姐妹,却从出生开始就有了血海深仇。   小到冷言嘲讽,大到动手打架,这样的事没少发生,二人都是争强好胜的性子,每回碰了面,就如炸了锅一般。   直到宫中的人愈来愈少,直到母妃也离开。   南王七年,二公主的生母丽妃不得圣心,被打入冷宫禁足,当晚自缢于房梁,年幼的王翊看着母妃的脚尖在空中飘荡。   当时,王楚碧与光孝帝站在门口,脸上是与她一样的惊恐。   南王十年,刘皇后撒手人寰,举国鸣丧,人人都说皇后久病多年,这是她的解脱,就连皇帝亦无多少悲色,唯独王楚碧抓着母妃的手不肯松开,痛哭流涕。   王翊在不远处看着,与王楚碧不期然相视。   从那一刻起,她们二人十分默契地和解了,在这样的宫中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感到幸福,她们只有同等的悲惨,共同遭受着无妄之灾,丽妃做错什么了?刘皇后又做错什么了?两位公主更是无辜,真正让她们感到痛苦的人,正高高坐在龙椅上,不知何时又会创造出新的罪孽。   因此,三妹出生时,两个皇姐只望她平安如意,胆小一点也没关系,不起眼也无妨。   天不遂人愿,王蒨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这趟浑水中。   姑姑说完这些,王蒨垂着眼,又想哭又想笑,远处的王翊在催他们二人快一些,站在树下急不可耐,王蒨应了声,往二姐那处走去。   八月的尾声在暴风雨中被吞噬,九月过后,雨季结束,气候却更加炎热。   李意行回了临阳,仍住在小山居中,从前与阿蒨一起待过的院子,如今摆设未变,却显出几分寂寥,还比不得她那空旷的公主府。   回临阳后,公主府的信件一件件送来,每一回都是同样的几个字——甚好勿念。   李意行初时还为她的回信感到欢喜,见信封厚实,以为阿蒨在心中对他说了些什么,哪怕是骂他也好,可揭开层层空白的信纸,她留给他的只有四个字,大喜大悲莫过于此。   他很快又接受了此事,这总比前世好,前世他写了许多信件,从来没有回音。   李意行将阿蒨寄给他的信一封封珍藏,此刻展露于书桌上,摆在一起,他逐渐看出端倪。这些信件的笔迹愈发缭乱,不像是那个耐心的王蒨,反倒是像同一天所写,写到最后不耐烦了。   他被自己的想法所惊,又心知这并非全无可能,一时之间只能坐于书房中,看着那些回信久久不语。   阿蒨有没有看过他的那些信?他有很多话、很多话想与她说,本以为借纸笔传情,她能对他有几分耐性和宽容,没想到……她根本就没有看吧?   又或者,阿蒨根本就不在意他的那些心迹。   他对她的那些思念和内疚,在她眼里都是滑稽的假象,等了那么多年求来的转世,如今有了回应,却一次次让他感到浑身冰冷。   思慕藏于笔锋之中,阿蒨或许根本未曾展开信件细读呢?   李意行坐了几刻,重新又小心翼翼地收起信,唤来了闻山,缓声:“告诉洛阳城内的人,夫人想做什么就做吧。”   闻山还道是世子对夫人失望,连忙追问道:“不用再事事禀告了吗?”   他犹豫了一瞬,摇了摇头,又微微眯起眼:“只是记着,不要让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都能靠近公主。”   闻山立刻会意,献媚道:“世子还有什么吩咐?”   李意行站起身,眉梢已带上了从容的笑意:“备水去罢,过会儿去见一趟阿耶。” 第38章 西窗 只能叹一句可恨西窗月明,空高挂……   下河源处于秀徽山,站在山顶俯瞰而下,整条河线蜿蜒的地界都是李氏的领土,并不拘泥于临阳城。   郎主如今身负重担,掌管军匹。多数时刻都在郊外军中坐镇。   李意行去时,军营关中的守门小将行了个礼,还算是守规矩。   可越是往里走,场面就越发不对劲,四处往来的士兵闲言碎语聚成一团,见他来了,才收起笑容行礼,李意行走出没几步,那些人又闲散下来,靠在墙面上不知聊些什么。   一早有人得了消息出来迎接,是大司马身边的手下,叫张定远。此人领着李意行一帮人往后山走,巴结道:“郎君此去洛阳,一路奔波辛苦了。”   李意行瞥了他一眼,笑意很淡,看不出情绪。   军营围山而建,往后走是一望无垠的草坪。不远处隐隐有丝竹礼乐传来,酒气的香味随风而至,循着人群的嬉闹声,李意行见到了自己的阿耶与族中其他长辈。   这会儿还未入夜,薄暮赤红,霞光弥散,草坪上铺着上好的云绣毛纹毯,众人席地而分坐成几处,每一座的中间还插着朱红色的竿伞,斜斜倚着,绸缎厚实绑在伞骨上,缝制着成对的宝石,在光照下发出盈盈丽色。席上的酒箸歪倒,硕果累叠,娇媚的婢子一个个理干净了,送去身边人的口中。   长辈们没有穿军装,大多只着了件单薄的轻纱蚕衣,甚至连发也未束,无论男女都白粉敷面,这会儿场中正有个女子举着杯盏跳舞,身姿曼妙,清冽的酒随着动作而溢出,洒在她的衣裙上,将上好的料子糟蹋了,却引得场上众人连连嬉笑。   甚至有人扔了些名贵的香膏或世人难求的药材在琉璃盆中,一起烧了。   毁了那些华贵稀缺的物件,便能显出他们的无所不能,以此获得扭曲的快感,族人们历来如此。   李意行神态平缓,似是早有预料如此场景,他跟着张定远往父亲身边走去。   李谋身为郎主,在此情形下还算清明,只穿了身宽衣常服,发也束了起来,只身前的杯盏交接不停,想必也喝了不少。   李意行唤了声:“父亲。”   郎主看向他,古板的面上流露出一丝惬意,朝他招手:“子柏来了,快入座吧。”   入座,自然是坐在父亲身边,李意行应声,理了理衣袍,坐在了宽敞柔软的毯子上。   他今日出门的打扮已算得上十分随性,青丝以玉簪束起,雪色的柔软羽袍略有些宽大,衣襟随风而起,除此之外再无别的装束,在这席间显得过分拘谨。   几位长辈朝他举杯致意,李意行等闻山拿来他惯用的杯子才回酒。   有人差了个美婢送到他身边,被他不着痕迹地避开,李意行只道:“公主娇贵,让她知晓定然要生气。”   婢子掩唇轻笑,轻手轻脚地回了主人身边,笑着将此事说与众人听。遂有人笑道:“世子与公主这样琴瑟调和,倒是我这个做长辈的不是……”   那边哄笑一团,不知说些什么,无非是取笑李意行的保守。   唯有李谋认真道:“三公主善妒?”   那软弱的公主,李谋匆匆见过几面,连与旁人对视都不敢,怎么能唬得他儿子如此谨慎?   李意行摇头:“公主很好,是我不想与外人有牵扯。”   这个儿子从小自持克己,对男女之事并不热衷,几年前连通房婢子也回绝了,李谋沉吟半晌,只能当是他本就对此事没有兴致,这样也好过日后耽于美色,而误了大事。   二人坐在一块儿,李谋又问他职务之事。   领了官印,封为都督,照理说应当掌管下河军营的风吹草动,可李意行今日来入职,军中诸位只寻欢作乐,无甚公事要报。这在士族之间常见得很,李意行只能缓缓道:“父亲近日可有与其他州史传递军册?”   郎主蹙眉:“这是自然,军中大小事,我何时倦怠过?”   “此番进洛阳,见到了卫家的小郎君,”李意行忆起那少年,“他伤了腿,日后再难行军。父亲翻找过如今随军出征的,还有几位出身世家吗?”   各州的军营是为当地士族而设,本就不是为了皇权,庆元公主这些年征战之处,所带领的士兵们大多是出身低微,再不济就是哪个士族分支,推了个人出去做替死鬼,卫慎就是那个可怜人。   李谋却认为这是好事:“身居高官,下头死一些无足轻重之人,还须得你我操心?”   在他们想来,庶民的命不值钱,替他们去死还能显出几分作用。   李谋固然将临阳城打理地不错,此间百姓对他十分拥护,但这不是因为他仁爱,只是因为家训如此。这些年奢靡骄纵之风愈演愈烈,也不知他还能守得几年清醒。   李意行低笑,不再说话,在席上看着众人荒唐,他不断饮酒,瞳仁中却一直很清醒。   借着月色四散归府时,才有人拿了军中的册子递上来,李意行收于马车,一路默默无言地回了小山居。   负责传信的下人凑上来,恭敬道:“世子,今日还寄信件吗?”   李意行往房里走,看见挂于墙壁上的长弓,心头一动,不由走上前取下。他摩挲着上头如血般的红石,歪着头静思,随后对下人道:“将这个给三公主送去。”   下人接过长弓,颤抖道:“这、这……”   这样宝贵的东西,一路快马送去还要生怕遭了贼人,更何况此弓并非孩童过家家的器具,乃是货真价实,可伤人的物件啊!   李意行催道:“送去吧,给公主防身用。”   下人领了命,一溜烟骑马而去。   李意行收敛了浅淡的笑意,他走到廊下,镂空雕花的金丝木屏上刻着菡萏图,月色借着菡萏的枝叶打进来,照在他身上,本就雪色无杂的羽袍白得有几分刺目。他走得很慢,想起了与阿蒨在此的每一日,整个人都变得柔和,然他一抬眼,又登时无比清醒。只能叹一句可恨西窗月明,空高挂,不落尘微,亦不解情意。   李意行心中的明月,此刻正远在洛阳的街上。   夜里有一场集市,她听闻许多太学学子也会一同前往游街泛舟,为了打听些消息,她换上了从前在太学穿的女学袄裙,为了掩人耳目,还特地戴了半张脸的兔儿面具。   乔杏不放心公主一个人去市集,嚷嚷着要陪同,王蒨便给她也找了个面具。   她今世也才十七岁,混入学子中不算困难,只是周遭的人她并不认识,便只能讷讷地跟着人群,一如从前一般不起眼。   人群中的年轻学子多为世家郎君,女郎也俱是贵女,与王蒨一样戴着面具,只是她们大多是为寻乐,新鲜劲过了,也就摘了下去,只有王蒨一直好好地戴在脸上。   一旁的郎君见状,不由道:“你是哪家的女郎?怎的一直戴着面具?”   王蒨穿着太学学子的衣裳,身份做不得假,这会儿被人问了,只解释道:“近日面上有些泛红,不便见人。”   那郎君不依不饶:“女郎是哪家的?”   他言语中颇有几分傲气自满,身后的乔杏作势就要出声,王蒨连忙制止,细声细气:“郎君,我是去年考学进来的。”   只有寒门之辈才须得考学,郎君打量她几眼,见她十指葱白柔软,发间的珠钗夺目,就连一头黑发都保养得益,乌黑如缎,没有半点凌乱,哪里像寒门之女?不由怒道:“女郎糊弄谁呢?”   恰在此时,一道温和的声音传来:“袁兄,此乃家妹。”   一位少年寻声走来,挡在王蒨身前,语态和煦:“家妹内敛,让你见笑了。”   王蒨有些纳闷地看了那少年郎君一眼,完全记不清此人是谁,但他这样说了说了一番,那先头的郎君的确不再刁难,只是不屑地冷哼一声,甩袖而去。   见状,前面的少年转过身子来,低着头道:“草民周陵,见过三公主。”   原来是那天跟在姜律学身后的少年。   “是你啊,”王蒨见了他的脸,才有些印象,正在回忆此人姓甚名谁,他却自己报上名来,王蒨追问道,“你是如何认出本宫?”   周陵的面色很古怪:“公主只遮掩了半张面孔,要认出来并不困难。”   王蒨略有些尴尬地左右看望,生怕还有旁人看出来。   “再者,”周陵也忍不住指出道,“公主这样,要说成寒门,实在太不相似,出身寒门的女子,是不会如公主一般,玉钗披帛,贵气逼人。”   王蒨对这些夸奖半信半疑,她只当长了个记性,松口气道:“多谢。”   今夜的开场就如此失败,王蒨已然没有了再打听消息的兴致,提着裙角就要回去:“日后本宫再多多谢你,今日就先回府了。”   周陵见她的裙边翻飞,欲要离去,想起那天树下的静立的三公主,他忍不住上前一步:“公主此番潜入,是想知道什么,或许草民恰巧耳闻一二。” 第39章 倒香 真是一条蛇。   裙摆顿停,王蒨放下步子回头看向周陵,几乎没有细想就摇头道:“不必了,只是想游玩一番。”   话一出口,周陵也自觉唐突,红着脸低头行礼,不好再多言,目送公主离去。   长街灯火交映,明月如盘。   乔杏跟着王蒨穿过人群,回了马车处,才巴巴凑上前:“公主怎么不问问他?”   王蒨上了马车,贴着冰鉴,回她:“本宫与他又不相熟,这样的事情少让旁人知道为妙。”   乔杏不太明白:“可他那日跟着姜律学,姜律学不是与大公主认识么?”   “是认识,又不意味着关系好,”王蒨很谨慎,“若是本宫漏了什么风声,可就要给阿姐添麻烦了。”   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王蒨不想再把这样的事寄托于旁人身上,至少一个不太相熟的男人是行不通的,何况他还有几分像李意行。   并非模样生得像,而是言行谈吐略有几分相似,天下读书人多多少少多学着他的风骨,王蒨只觉着寡味而厌烦。   她意兴阑珊地打道回府,洗沐过后,一脸愁容躺在床上。   房后的湖泊静默无声,王蒨翻来覆去睡不着,半晌,她从床上起身,摸索着穿上外衫往外走,唤了几声:“霖儿,霖儿。”   霖儿从远处走来,应道:“公主,何事吩咐?”   王蒨想了片刻:“明日你去宫里……不,你去寻个官家牙姑姑,本宫要再找两个跟在身边帮衬的人。”   霖儿一听就紧张起来:“公主,奴婢近来、近来做错什么事了吗?”   “别乱想,”王蒨笑了一声,“多找几个总无妨。”   霖儿点头,惊疑未定地下去了。   吩咐完这件事,王蒨走回房内,这会儿心里踏实,睡意上涌,只是房内点着的熏香是李意行惯用的味道,这些日子他不在府上,但跟在时也无甚不同,时不时就有些细微末节的小事让她想起他。   真是一条蛇。   王蒨翻了个身,终于没忍住,又起身揭开香炉吹灭,将李意行留下的香膏远远扔到了湖里,四面通风吹散他身上惯有的冷淡味道,她心里这才舒坦了许多。   一夜好梦,翌日起身,乔杏与霖儿带着牙婆进了内院。   王蒨已洗漱穿戴好,发间插着素色的珍珠钗,正在低头沏茶。   听闻是三公主府上要人,牙婆带来的都是些乖巧懂事的稚龄女郎,最大不过十五岁,长期流落在外,使得她们面黄肌瘦,王蒨看在眼里,微微叹气。   牙婆笑得殷勤,推了推手边的几位女郎:“快给公主行礼。”   总共带来了五个女童,一一上前行了礼,王蒨听了一转后,指了指个头最高的女郎:“你叫七月?怎么起这个名儿?”   七月头一回跟贵人说话,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她捏着衣角,磕磕绊绊道:“回、回公主,奴婢是七月李被婆婆带回来的,从前在家中没有起名,所以……”   王蒨听明白了,又问:“你十五了?”   “是。”   十五岁已经不小,世家或者权官之家买人大多是买年岁小的,岁数大的养不亲,也不知道先前那些年在外头都做什么,这些府中最看中来路,因此七月跟在牙婆手中两个月,一直未曾出手。   王蒨只是说道:“你身量看着不止十五。”   七月急急忙忙解释:“回公主,奴婢从小被武馆收留,与男娃们一起习武用饭,吃得多,长得也高!”   闻言,王蒨忍不住笑了一声,她想起乔杏也是如此,尽管在宫中长大,乔杏自小胃口就比旁的女子大几分,七月与她有几分相似。   府上的婢子们也被七月直白的话语给逗笑了,王蒨喝了口茶,笑道:“那你会武术?身手如何?”   这一回,是牙婆替她答了:“七月的拳脚功夫好得很嘞!一拳能撂倒两个山贼。”   王蒨问七月:“果真如此吗?”   她说话轻声细语,但七月不大好意思在外头告知众人自己的事迹,红着脸点头:“防身之术学得还不错。”   王蒨有了主意,微微颔首,叫她走近些,细看了半晌:“留在本宫身边,就不能叫七月了,你另想个名儿吧。”   七月不可思议地睁大眼,唇角怎么也压不下去,在一旁苦思冥想。   牙婆又将手里余下的几个人向前推了推,王蒨重新看了起来,她记性不好,这会儿又忘记她们方才都叫什么了,眼光落了几回,看向其中一个女童。   看不出究竟什么年岁,面容干瘦,头发在光照下也有些发黄,一双眼不安分地转动,看起来有几分机灵。   王蒨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童立刻朗声回她:“回公主,奴婢叫桐叶,如今十三岁了!”   王蒨见她半点不露怯,追问一句:“识字吗?”   桐叶不停点头:“识得,识得,还会背诗!”   牙婆拍了拍她的肩膀,朝王蒨道:“公主,这丫头就是闹腾了些,不安分,心眼很实诚!”   王蒨陷入了纠结,她又细问了一遍其他三人,最终还是留下了桐叶和七月。   七月高兴之余,还在认真给自己想名字,桐叶则是快活地要蹦起来了,牙婆按着她们两人就要下跪,王蒨连忙让她们免礼了。   乔杏留了人,拿了楔子,领着牙婆往外走,往婆婆手中塞了些银钱:“婆婆辛苦了,这都是公主的意思,给她们贴补些吧。”   如今这人命飘零的世道,有人愿意买她们的命已算走运,女童们跟在牙婆身边谋求出路,也恨不起她,总比曝尸荒野好多了。   牙婆掂着手里的银钱,感慨三公主如传闻中一样仁善,感激涕零地下去了。   银两不是王蒨的,是李意行的。   李意行不把金银当回事,兴致来了扔两锭银子投进湖里看看水花长什么样,这样的情况也是常有的,王蒨也不知他究竟有多少银钱,留在府里的反正够寻常人吃喝几辈子不愁了。   被她花去,总比让他浪费了要好,王蒨厚着脸皮不跟他客气。   花旁人的钱总归很大方,王蒨又开了箱子,拿了些银钱给乔杏:“你去带着她们裁两身衣裳,看看有什么要置办的。”   乔杏颔首下去了,王蒨坐在院里继续点茶,霖儿眨着眼,好奇道:“公主买她们是为了行事方便吗?”   “一个会功夫,一个机灵些,”王蒨沉沉叹气,“又出身于市井,是要方便许多。”   她昨夜出门时就察觉,自己与身边的几位婢子对于真正的市井生活是一窍不通,不懂得怎样伪装,也不懂如何打探消息,更何况,李意行在她身边不知留了多少眼线,她必须要有自己能用的人,   一个时辰后,乔杏带着桐叶与七月回来复命了。   她们洗过身子,穿了身新衣裳,虽还有些不合身,但比方才看起来要整洁了不少。公主府上没什么严苛的规矩,来的路上,乔杏已经吩咐过她们二人,这会儿两个婢子站在王蒨面前,规规矩矩喊了声:“公主。”   王蒨放下手中的器具,笑着问七月:“想好名字了吗?”   七月攥着衣裳的一角,紧张兮兮地:“奴婢没读过多少书,就叫九月吧……”   七月被牙婆买下,九月被公主买下,也不知是在起名还是报恩,王蒨没有阻止,只是道:“好,若你哪一日想改了,记得告诉本宫。”   九月感激地看着她。   王蒨又问桐叶:“你既从前读过书,往后留在书房里当差,如何?”   桐叶一双大眼泪汪汪,不住点头:“多谢公主!”   跟在她身边,王蒨也不知她们这句谢是不是说得太早了,她面上不显,看了看天色,忽而问身边的乔杏:“世子今日的书信还未送来么?” 第40章 砚台 那砚台为端砚石,沉沉一块,砸下……   李意行的信件每日里雷打不动地送过来,王蒨不会仔细看,只当他报个平安,做做样子。   今日天色近暮,还未有消息,王蒨左思右想,吩咐了人去官驿问一嘴,免得旁人说她一点都不放心上。   桐叶与九月刚到府上,两人神态还有些激动,似乎就等王蒨让她们做些什么,王蒨只是又多问了几句她们从前大多在做什么,听她们说完,就让她们下去。   二人眼巴巴瞧着公主,公主缓缓道:“你们二人初来乍到的,先在府上适应些日子吧。”   王蒨听说牙婆手下的女童四处为家,没个安稳。她又见桐叶与九月两人都瘦的前胸贴后背,只好叫她们修整几日,尤其是桐叶,再机灵的人也要对地界有了熟悉感才能吃得开。   待二人走远,王蒨偏着头对乔杏又添了一句:“这几日若是要出门置办东西,带上她们一起去。”   二人说话间,照风从外面回了府,一进院子就往公主身边通报,手里拿着封信:“公主,世子的信送来了。”   王蒨接了信,在照风和乔杏的目光下,起身进了屋。   铜炉里的香是外面铺子里买的,比不得李意行制得那样细腻缠人,甚至还有几分熏人,是如今在贵族之间很流行的檀香,洛阳城内的人假心假意向佛,府上摆着佛像,又仿佛身上染着这香火味就真能成仙,也不知几人能解经文意。   王蒨撕开了书信,李意行的这回少了许多废话,但表达的意愿与往常没什么差别。   说是想冬日里与王蒨一同去秀徽山煮雪茶,王蒨看了会儿,没什么要紧事,如往常一般塞到了匣子中。   煮雪茶,是他们这些世家公子爱做的消遣之举。说是冬日初雪之后,以梅花的露水拿来煮茶,口感会更好些,许多贵族子弟冬天时就会去山中闲住,为的就是大清早那一杯茶。   李意行前世就如此,王蒨喝过,品不出什么区别,但李意行对事物挑剔到了极致,又或是有什么收集的癖好,光是品茶用的杯盏就有几十个之多。   王蒨暗骂了一句瞎折腾,翻了个身,将此事抛在脑后。   翌日她出了趟门,带上乔杏,乔杏身后又跟着桐叶和九月。   二公主府上一早上不安宁,卫家的小郎君看遍洛阳名医,没有寻得满意的结果,他这辈子都无法在马背上驰骋。原本也是意气风发少年郎,这会儿羞愤绝望之下,只能向王翊自请离去,没有颜面留在府中。   王蒨去的时候,王翊正拉着卫慎的衣裳后领,口里虽在好言相劝,行为举止却不大给卫慎面子。   “你回东官郡能做什么?”王翊想不通,轻轻松松拽着他,“还不如跟着我呢,不能上战场,以后当本公主军师也成啊!”   卫氏本就是末路之族,卫慎还是分家,这会儿跛了腿,回去想必也没什么好日子过。王翊尽管没什么花花肠子,这些最简单的道理还是明白几分。   卫慎在公主府上住了段时日,稍白回去一点,因此王蒨能够更清楚地看清他的神态。   他十分难堪,不像闹脾气:“如今走路都不方便,不能随公主上战场了,公主,你让我走吧!”   王翊不依不饶:“好啊,你说说你回去以后做什么?”   卫慎好不容易挣脱开,站在树下,看到了不知何时到来的三公主,又看了一眼二公主,硬着头皮道:“做什么都行,大不了我去卖鱼。”   东官郡靠海而生,是有不少渔民。王翊被他气着了,差点给他一拳:“你既有才谋,怎么能甘心埋没?我都不介意,你推脱个啥啊?”她一时情急,把军中听来的市井之语也说了出来。   两两僵持之下,卫慎红着眼睛看了看二公主,终于委屈地哭了。   王蒨走上前劝道:“二姐,你别为难他了,让他回房再想想吧。”   她使了使手势,叫婢子赶紧带着卫慎下去,少年哭着走远了,王蒨猜想他心中苦闷,但还是有几分想笑,与二姐道:“小郎君才十五岁,你惹哭他有什么好处呀,二姐。”   王翊看她:“你不是也才十七?”   她又哼道:“十五岁怎么了?他现在不懂自己的能力难能可贵,我不想看他老了才后悔。”   王蒨应和着:“是呀,可是你这样逼他,岂不是伤了和气。”   “他比我还倔呢!我倒没说他枉费我一番苦心。”王翊扔了手里的柳叶条,长叹一口气,“三妹,如今军中能用的人实在没几个,我心头也很苦、很难做!”   王蒨笑着听二姐说话,却在听到这句之后心头微动,她的脸色一点点变化,头中刺痛,扶着墙差些晕过去,乔杏与桐叶手忙脚乱地往前走,想要接住她。   三公主却已然冷静下来,摇了摇头,半晌才道:“你们都先下去。”   王翊见三妹如此,原以为她是有孕,可见她一幅惊魂未定地模样,打趣的话也说不出口。   王蒨的胸口渐渐趋于平缓,她撑在墙上,白着脸道:“二姐,我想起前世的一些事……”   “前世,卫慎不是伤了腿,而是死了。”   ……   李意行任职后,不爱往军营去,许多公事都在小山居处理。   闲散权官也不止他一个,没人觉着不正常。   小山居从前就很静谧无声,公主不在,婢子下人们就更没有动静,院里甚至能听见微风拂过。李意行懒散地在藤椅中,看着手里的军中行册。   几个州郡之间自然要时不时通个气,都是谁在练兵,军营中谁人在管事,这些大体上的情况几个望族之间是知晓的,且也没有做手脚的必要,总归死的都不是他们自己人,因而即便有些出入,来去也不会很大。   至于私底下,究竟有没有练兵,又是如何管事,众人都不会点名了说。   李意行翻过谢氏的名册,细细看了几刻,确认与前世相差无几,才笑了一声。   他坐起身,另一只手抚摸着阿蒨留给他的簪子,面色耐人寻味。   他不明白为何许多事与前世不一样,尤其是卫慎竟没有死,这于他而言没有区别,于李家却大有不同。前世卫慎与公主回京的路上,为保公主而死,二公主愤慨之下与流民打斗,落了重伤。   死的也不仅是卫慎,流民们难以忍受这世道,接连刺杀了许多士族子弟,卫慎与袁氏的几位庶子都遭了杀害。   军中名册往来,李意行翻阅过后,难以在其中找出能够独当一面、征战沙场的世家子,士族中人大多只好清谈,对于打仗不屑一顾,卫慎与零星几个大家庶子已是难得一见的可用之才。自他们死后,军权在不知不觉中移到了寒门庶族手中,乍一看大多是些小官,可李家人向来最最谨慎。   一时的小官,倘若往后再爬会如何?倘若他们汇聚成一团又会如何?   又倘若,有人领着他们去与士族作对——   就是这份谨慎,让李氏的人开始彻底对王氏于其他高门敌意相向,不死不休。   纵横了百年的氏族,决不能允许眼皮底下有一丝一毫的差错,然而他们没有料到,久负盛名的簪缨李家同样没有逃出从内崩于外的命运。   杏雨纷纷而落,高台将倾,前世他服下毒酒时,也自知李氏的王朝延续不了多久。   李意行固然明白病结出在哪里,他收起军册,走回房里,望着王蒨没有带走的衣物出神。   两日后,他回了主居。   主家宴聚,来了许多族人,散席过后,李意行跟着父亲进了后室。   四壁挂着山水丹青,李意行跪坐在父亲对面,缓声向他道:“军中无可用之人,恐有隐患。”   李谋认真看了一番:“区区一个卫慎,不值得如此戒备,实在不成,叫几个庶子去军中修行吧。”   这一世卫慎没有死,袁氏那几人的小命也还在,李意行看着眼前的阿耶,没有感到意外。他垂下眼帘,合起书册,说起了更重要的事:“族人们在各处担职,大多不拘小节,我只怕有些蠢的玩忽职守,往后族内应当查得更仔细些。”   李谋的脸色慢慢沉下来,他看着眼前的儿子,忽而冷道:“可笑。”   “你前日去军营中看了一眼,对族中的叔伯长辈有了什么高见?”李谋站起身,负手说道,“自你年幼起,族里供你锦衣玉食,教你通读古今,任你过神仙日子,仆人婢子哪个倦怠过你?你可曾想过这些金银钱财都从何而来?”   “自然是族中历代长辈们的功劳,”李意行仍坐在地上,他抬起眼看向郎主,不卑不亢,语态沉静,“可是如今其他几族渐渐衰败,不成气候,阿耶当真以为李氏能高枕无忧吗?那日我在洛阳领职,族中小官竟连官印各自存放在何处都一概不知,如此往后,族中怎么能长久?”   “你荒唐!”李谋当真动了气,拿起砚台朝他砸过去,向来最好扮风雅的世家族人此刻撕破了脸皮,他怒道,“你竟敢拿其他的小门小户与李家人相提并论,还要妄议叔伯,是当真以为我不敢收拾你?”   “叫你去领职,没成想倒是让你翻了天。”   二人的争吵声穿到外头,婢子们惊惧地退远了。   李意行被砚台砸中胸口,那砚台为端砚石,沉沉一块,砸下去发出一声闷响,他面不改色,与阿耶对视许久后才低头捡起了那东西,轻轻搁在桌上。   而后他站起身,理了理衣袍,温和且从容道:“阿耶好好想想才对,军册我放在此处,与我动气没有益处,儿子先回去了。”   语毕,他不再看郎主的脸色,任他在背后怒骂不肖子。   李意行没有回头,只是低着眉眼逐渐走远。 第41章 窥伺 一阵阵阴冷的束缚感仿佛将她紧紧……   桐叶和九月在洛阳中留了几日,已没有初来时那般拘谨。   尤其是桐叶,置办物件时,她跟着乔杏一同出去,不安分的眼珠子四处打探,一来二去对周遭的几条街道都熟络于心,这会儿早就独身出入于公主府,没有一点怕生和胆怯。   她进了府,衣裳都是新裁的,发式也梳起了与霖儿一样的单螺,露出光洁的额头。本也是稚气未脱的的女儿家,稍一打扮也颇为灵动,一双大眼成日笑眯眯,与府内的婢子们打成一团,乔杏说她看起来鬼机灵。   机灵是好事,可也不能过了,王蒨生怕桐叶把握不好分寸,带着她去二姐府上做客几回,见她规规矩矩,才放了心。   王翊仍在忧愁卫慎的事,王蒨问二姐:“倘若如我那个前世一样,卫慎为救你而死呢?”   王翊想也不想:“冲进去杀他个来回。”   她就是这样莽撞直冲的性子,要不是武艺高强,这些年恐怕也不知在沙场上丢过几条命去了,然而王蒨想起前世的二姐吃过的苦头,忍不住苦笑:“二姐行事直爽,因此需要卫小郎君这样的人跟在身边罢。”   “说起来也怪我,”王翊往塌上一躺,“那会儿我若是没走神……可是……”   可是她刚失去了那样多的部下同伴,怎么能打得起精神?人总有疏漏,王翊无数次回想起那些过去,都感到难过,她看着座下的三妹,不由道:“虽不知重生之说究竟从何而来,换做是我,一定也会拼命去留住些什么。”   王蒨抬首望向四周,房外的站着两个伺香的婢子,有几分面熟,只是也记不起姓甚名谁。   她放下杯盏,将这个话茬一带而过,提起了裙角:“该动身去大姐府上了,看这日头也不早。”   王楚碧近来繁忙,这一日午膳还是提前派人通了气才能一同用。王翊时常不在府中,也不爱用马,二人就一同坐入了王蒨的马车内,厢内的铜炉是王蒨自己重新选来的,凝香玉膏也是与往常不一样的味道,帷幔卷起,金色的光落在软垫上。   四处没有外人,王蒨才缓缓道:“二姐甚少在府上,对府中的婢子都知根知底吗?”   王翊稍加思索:“好些都不认识,我不爱叫人伺候。”   二姐本就是没有心机谋算之人,王蒨早就料到如此,告诉她:“前些日子我与你们在府上的谈话,被人听了干净,只是不知究竟是谁在你府上留着做传话之人。”   “你说这事呀,”王翊不耐烦地理了理发髻,“那李意行吗?他们李家人放眼线进来又不是一两日,谢家,袁家,哪个没有?”   王蒨惊疑:“二姐知道?”   王翊连忙道:“是大姐察觉的,自我们孩童时期,宫里就到处是他们的人,后来封府出宫,婢子也有士族的眼线混入其中,不过我常年在外面,府中下人各怀鬼胎也无甚干系。倒是你大姐,差不多是血洗了一番……如今留在我府中不走的,应当不仅是忠心,更是胆大吧。”   “自孩童时……”王蒨喃喃念着,仿佛有什么诡异的顿悟感,来得突然。   王翊以为她被吓坏了,不在意道:“这没什么,父王早些年也王那些世家里安插人过去,只不过没斗得过他们。”   光孝帝早两年与世家门试探性地争斗了两年,发觉前路难行之后,便就此作罢。王蒨捏紧了手里的帕子,勉强笑了笑:“也是,就是不知那些话是不是只有李家人听去了。”   王翊虽觉着寻常人都不信那些话,倒也还是幸灾乐祸道:“叫其他家族的人听去岂不是正好,他们打成一锅粥,咱们还好受些。”   这话听着解气,可二人都明白不会有这样的好事。   王楚碧今日难得空闲几刻,午间与两个妹妹用膳,府中备了一桌的菜。王蒨近来一直在逼着自己多吃一些,从前什么都不做,少吃一些还没觉着不对劲,如今她思虑的事情一件件累积,筷子少动两回都感到没有精力,也不知李意行是如何做到三根菜叶过月余,还能思虑那样多阴险之计。   王翊笑着将方才马车上的谈话告诉王楚碧,后者听罢,端着酒杯道:“三妹真是转了性,往常不见你如此……如此开窍!”   鬼神之说太过空泛虚无,但见三妹如此性情大变,王楚碧还是不免信了几分她的话。   饮尽杯中的酒,王楚碧略有些疲态地撑在桌上:“那日你一开口,我就看过了外头的婢子,阿翊不认得,我倒是认识。都是些家底清白,又听话识趣的,恐怕她们当中有人受了蒙骗,才会将那些话传出去。”   王蒨愧疚道:“差些又给阿姐们添麻烦了。”   “你有意在那里说的罢?我知道,那珠子什么用都没有,”王楚碧被骗了,不仅不生气,反而面露喜色,“你在打探他,后果如何?”   “……这不重要,阿姐,”王蒨放下银筷,她不敢告诉阿姐李意行的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暂且来说,李家不会有什么威胁。可是,我又想起一些琐碎之事,前世卫家的郎君并非腿伤,而是身死,随后李氏察觉军中无可用之人,便大肆打压寒门低官,挑唆门阀内斗,最终才有了逼宫之说。”   “如今卫慎还在,此事便缓上一缓。阿姐须得好好与寒门子弟拉拢关系,毕竟,诸多世家,无一人可信可用。”   王楚碧听她说话,艳丽的眉眼稍酝酿了些柔和的笑,她颔首:“三妹,拉拢二字说得轻巧,做起来谈何容易?在寻常百姓眼中,王家与李家、袁家,并无不同,都是饮人血、啖人肉的货色……自然了,你想想咱们的父王吧,也不怪外人要怕我们。”   王蒨沉默,想起了什么,问道:“那日遇到的姜律学,阿姐与他关系如何?”   “哦,姜河禄?”王楚碧只道,“他是个识大体的忠贤之人,三妹怎么忽然说起这个。”   王蒨并不隐瞒:“前些日子,夜里上街游玩,遇到了他的弟子,跟在后面的……叫,叫周陵。”   王楚碧将手里的酒喝完了,看王翊给她添满,口里还在回三妹:“周陵?姜律学的学生,似乎是商户之子,不大有印象。”   周陵此人究竟如何,王蒨也不关切,她只是想弄明白对方的立场,仔细谨慎总没有错。   王翊听了许久,忽而哀叹道:“要是父王没那么糊涂就好了。”   三姐妹中,王翊对父王的感情甚为复杂,他固然昏庸无能,可王翊不止一次想过,父王没有把她们束于高阁,而是让她有了机会去学习骑射之术,还数次鼓励嘉勉于她。   王楚碧抚了抚眉心,不屑:“这话你说了多少遍,还抱着期望?”   王蒨只看到二姐苦兮兮地皱着眉,将酒一饮而空,摇头不语。   三人用膳过后,打道回府。王蒨将二姐送回了府上,自己端坐在车内,忆起二姐的话,忍不住打颤,她想起李意行对她的知根知底,想起他对她莫名其妙的熟悉感,一阵阵阴冷的束缚感仿佛将她紧紧包裹,如同被蛇尾卷了起来。   自孩童时就一直活在监视窥探之下,王蒨知晓线人这样的布置十分耗费心力,因而多是为了传递重要的事件,寻常的事物也不值得盯梢,可若是李家呢,若是李意行一时兴起,就想窥探王三公主的一举一动……这并非全无可能。   他就是那般的性情。   一旦念及到自己或许从少女时期就被人窥伺着每一个细节,王蒨就感到无比恐惧和作呕,她以为的爱是一座囚笼,如今连动机都变得蹊跷。   那天雨夜,她质问他究竟爱什么,李意行只白着脸,不敢回答。   是怕说出来会让她更憎恶么?   王蒨几乎是逃回了府中,随后几日,除了与两个姐姐见面,她不再出府。李意行的信件照旧送来,只是,她甚至不会再打开细看,至少这几日不想。   祭天大礼的前一日夜里,太学学生再度相约游湖,王蒨得了消息,提前吩咐桐叶帮她做些准备。   同一天,照风兴冲冲拿着一把长弓送到了她的书房。王蒨远远看到弓身上的红石就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她一脸平淡地接过,倒是桐叶和九月看得移不开眼。   那把弓留在她书房的长案上,与内景格格不入,若是李意行在,恐怕要忍不住收拾一番,可王蒨偏不。   入夜过后,桐叶与九月换上了粗麻短打,而王蒨穿上了太学学生的长裙。   为了掩入人群,她叫桐叶替她收拾一番,桐叶这些日子在她手下做事,已知晓三公主亲和的性子,遂十分大胆地替她遮掩了一下。   头发刻意弄凌乱了些,珠钗佩饰换成了没有半分惹眼的琵琶簪,至于面上与手,则用黄粉轻轻抹了一层,唇也涂得发白,镜中人一下就变得面色极差,平平无奇。   桐叶围着她转了几转,确认了绝没有任何差错,才放了心。   王蒨不大适应自己的这幅模样,在桌前静坐了许久,才下定决心一般:“这就动身吧。” 第42章 花场 王蒨迷茫暗想,李意行也时常这般……   太学三千学子不可能尽数涌出,她猜想集市里的人并不大多,因而王蒨带着桐叶与九月,不慌不忙地到了外头时,略有些傻眼。   长街下灯影如龙,人潮拥堵,嬉闹的吵嚷声从街头传递到巷尾,就连从前到了夜里便有几分冷清的小摊旁都站满了人。   日落天黑之后是达官贵人、高门子弟的游玩之时,而皇城中的权贵残暴无度,因此,洛阳城内的百姓并不爱夜游泛舟,生怕一不小心掉了脑袋。   今夜反常,王蒨立在街边,蹙眉思索半晌,恍然道:“原是来了许多人观看大典。”   王楚碧一早放了消息出去,祭天大典应当举国同庆,城门大开迎四方客。   可往年也并非没有这样大肆操办过,王蒨不明白为何今年如此怪异。   桐叶踮着脚尖往人流的尽头望去,也点头:“奴……我听说,大公主请了广竹和尚来讲经,许多教徒都跟过来了。”   广竹和尚是香华寺的主持,德高望重,通读儒学,讲经时擅长借用典故,颇得南朝士族追捧。然而广竹一心传道,终日只在山中庙里,不肯下山,也不知王楚碧用了什么法子,把他请入了凡俗中。   王蒨仔细打量四周,才察觉城中混入了不少佛教徒,街边商贩也开始卖起了长烟香。   人太多了,鱼龙混杂,九月很紧张,下意识挡在二人的身前:“女郎,小心些。”   王蒨并不怎么害怕,适应过后,她甚至有几分新奇地跟着人群四处逛了几圈,不是在看景,而是看人。洛阳街头难得有如此喜气热闹的时刻,街上的百姓人人含笑,可惜她细辨了一遭,多是从外头来的,穿衣打扮与本土人有些出入。   只能勉强骗自己,或许经年之后,这也是王家的太平盛世。   许久,她攥了攥手心,叹气:“走吧,太学的人行去何处了?”   桐叶一直眨着眼睛四处看,这会儿往湖对岸指了指:“那里,我见到许多学子装扮的郎君往那里去了!”   太学中那样多的人,王蒨还刻意涂抹了一番,一眼望去就是平平无奇的三位女郎,不会有人注意。她带着桐叶和九月混入人群中,听着周遭人的谈话。   大典在前,袁太常身形匆匆,他向来在学子中名声极好,可王蒨不明白为何一个学堂之中,也有人会去煽动学生们的情绪,太常前脚病倒,太学生后脚就跪满了宫门口。   她是为此来打探消息的。   可惜身边的几位世家女郎,说起话轻声细语,听不分明,王蒨试着凑近了些,听到她们所议论的都是些闺中女儿家的心思,固然很是美好,但王蒨这会儿没有那些柔软。   诗会好似结束了,太学生三三两两凑成一团,走在最前头的是几位郎君。王蒨打眼看去,其中一个有几分熟悉,这回她想得极快,认出那人正是前两日夜里逼问她身份的少年,他下巴微扬,神情倨傲,走在一群人的前头,不知笑谈着什么。   周陵也在其中,只不过他走在稍后头些,也甚少开口。   王蒨与桐叶悄步靠近他们,九月寸步不离跟在后头,离得近了,才稍微听清那帮人所议论之事。   人群中有人唤那少年为“袁兄”,王蒨忍不住又打量几眼,她见过袁家世子,虽有些模糊,但可以笃定前头那人绝不是世子,应当是庶出。   袁家也是百年大族,庶子庶女不知要写满多少族页,不受嫡系主家待见。苛责打骂之事自然也不会有,世家们丢不起这样的颜面,只多数时候也无人问津,什么时候想起来了,便当成个工具、消遣玩意儿,送出去换些筹码来。   一如那个被王楚碧割下头颅的谢家庶子。   王蒨又跟着他们听了一会儿,发觉那位袁家郎君在学子中名望颇高,无人唤他名字,只是一口一个袁兄叫着,偶有一个与他相熟些的男子,喊了一声明棋,听着像小字。   袁明棋跟众人相谈甚欢,王蒨一行人跟在其后,不知不觉竟走到了花场。   若非九月发现,她就要直直迈进去了。   洛阳的花楼与临阳不大一样,虽都是风月地,但眼前这处的前庭与普通酒楼无二,供人歇个脚,用些茶水,□□内院却别有洞天,家底稍有些底子的女郎都不屑于进前院,只有身份低微的才会踏足这些地方。   王蒨摸了摸自己的脸,知道九月在担心什么,小声宽慰:“没事儿,谁认得出我呀?咱们就跟进去看一眼,我不跟进内院。”   桐叶舔着嘴唇,她对里头十分好奇,满脸的跃跃欲试。   九月拧不过这两人,只得跟着往里走。   学子们早已三三两两散开,袁明棋也与身后的狐朋狗友道别,只带着那一个唤他名讳的郎君一同进去。而王蒨三人满脸蜡黄,打扮地半点也不起眼,即便穿着太学的衣裳,也无人在意。   前院楼内亦有小倌在,衣衫整齐,腰间挂着牌子,若有人看上了,便领着往里走,坐在她们的位置,只能窥见内庭里高楼红墙,浮灯伴月,寥寥几道光影就勾勒出一派纸醉金迷。   接待王蒨三人的,是一位红衣女子,见她们同为女儿身,自然是恭恭敬敬上了茶便退下,也不多话。   坐在前庭中,与普通酒楼无二,那袁明棋亦是与兄弟喝着酒,没有任何异常之处。   王蒨正看得仔细,忽而听到桐叶惊呼:“呀,这里还有男子?”   前庭内,一碧色宽衣的男倌散着发,容色可人,腰间的牌子随他的步子轻晃。场中倌人多为女子,桐叶与九月从前奔波于性命,还不知原来男子也可入花楼为倌,这会儿两人都睁大眼,面面相觑。   王蒨却是知道这些的,她收回眼,摇头:“这有什么奇怪?”   阿姐府上那些面首,有不少就被打发去花楼了,何况王楚碧年轻气盛时,也没少与花场男倌有来往,这些年是收敛不少,但王蒨少时也因此听说了那些事儿。   她想起阿姐,连忙又念及正事,认真道:“先别管那些,看住那庶子要紧。”   话音刚落,九月焦急道:“他起身往里了!”   袁明棋不知何时已支开了友人,正在与一个中年男子相谈,一同往内庭走。内庭是正儿八经的烟花之地,别说是进去,王蒨从前连想都不曾想过,这会儿也不由僵持许久,她望了望那两人的背影,终于还是咬牙道:“咱们进去看一眼,看一眼他与谁交谈就出来。”   她吩咐道:“桐叶,你在此看着,我与九月去看看。”   九月仍在犹豫:“女郎,这,这……这不合礼数。”哪里有公主进那种地方?更何况三公主还是成了婚的,若是叫那素未谋面的世子知晓,她还有命活吗?   王蒨看着她的眼睛,与她对视,认真:“既然跟在我身边,我说的话就是礼数,出了事我担着。”   她少有这样强硬的语态,九月不敢再多言,跟着她往里了。   要进内庭倒是不难,她们虽是女儿身,银两充足就成,只当是哪家的商户女郎来见见世面,可要跟着袁明棋却不容易。   内院中地面腾空,石路交错,溪水从裙边扑腾而过,整个院下竟挖通了湖水。楼台高倚,朱色的楼宇,纯白的轻纱被灯光晕成金黄色,四处都开着门,里头是一间间小室,一眼望去看不到长廊的尽头。   想象中的荒唐之景没有出现,后院甚至有些沉静,有花娘来问她们要可要点男倌,把九月吓坏了,王蒨也只得支支吾吾道:“不必,不必,我来找家兄!”   花娘将信将疑地盯着她,王蒨被看得不自在,拉着九月进了长廊。   她看见袁明棋与的身影消失在此处,可走进来之后,此间的小室都关着门,偶有几户关着窗,也看不见其中内容,一时又迷住了步子。   九月已有了退缩之意,她从小在武馆长大,然则却是个憨厚的性子,今日踏足花楼,对她而言已算十分的新鲜惊险。   王蒨看着眼前那样多一模一样的房间,也不禁沉默。   二人往里走,行过一处支着小窗的卧房,有靡靡之香飘出来,随后是一男一女的说话声,很低,却在这安静的廊下有格外突兀。   窗户斜开,看不见里头的二人长什么样,只在门户上倒出二人的身影。   那女郎坐在椅上,身前跪着个男子,倒影中,他的头颅渐渐靠近她的裙面。   室内静了几刻,有衣料摩挲的声音。   没多久,那女郎低声咒骂了几句……不,不是单纯的咒骂,王蒨也不明白那具体是什么意思。   她看着二人的动作,睁大了眼。她成过婚,自然知道那二人在做什么,可九月却一脸困惑,王蒨赶在她开口前捂住了她的嘴,拉着她轻轻走远。   临到走远了,九月才不解,小声问他:“公主,他们在做什么?”   她眼神纯真,王蒨反倒有几分无措:“不清楚,咱们、咱们快走吧。”   这并不是撒谎,王蒨对那二人的行事的确一知半解,她晓得那一男一女在做什么,却不明白为何女郎要骂他?她斥他是贱奴,主动行这档子低贱事。   只是……王蒨迷茫暗想,李意行也时常这般啊。 第43章 无我 打不得骂不得,说也舍不得   她正在心中狐疑,与九月二人快步行至外院,桐叶等得望眼欲穿,见二人进去没一会儿就灰溜溜出来,赶忙道:“如何?”   王蒨摇头:“今日先回去吧。”   “就这样回去?”桐叶笑嘻嘻地勾住王蒨的臂弯,凑到她耳边,“公主,奴替你打听到了些。”   王蒨拉着她往外走,急忙道:“打听了什么?”   “奴婢问了那花倌姐姐,她说那官员是太常寺的官员。”桐叶有几分献宝的,自得道,“花倌姐姐还道咱们是袁家派来的人呢。”   王蒨忧喜难辨:“太常寺?的确是好消息,只是冒充袁家人的身份,只恐打草惊蛇。”   桐叶又道:“即便问起又能如何,谁能认得出咱们?”   王蒨也想不出别的法子,只能硬着头皮,走一步是一步。   今夜为掩人耳目,三人从公主府后门偷摸而出,这会儿也只能走回去。府中婢子见公主归府,匆忙备水洗沐,王蒨特意观察众人的神色,也看不出究竟谁才是眼线。   她不怕李意行知晓自己的行径,只是感到恶心和抗拒。   前世与今世有种种不同,她不信自己尽人事,还不能改天命。   王蒨洗沐过后,又去看了三只狸奴,糊糊如今已养的圆头圆脑,在小房内作威作福,反倒是银球和圆饼气焰低了些,折服于糊糊的生龙活虎。   三只小家伙的脖子上挂着铃铛,是乔杏后头去置办的,王蒨摸了摸,脑中又想起李意行。   这天夜里,王蒨梦到了他,且竟不是噩梦,而是他们的前世。   成婚的第一年年尾,二人新婚不过个把月,这对少年夫妻共赴欢海,沉溺其中。王蒨当初也不晓得李意行究竟几分真假,他说要好好过日子,真心欢喜,王蒨就得过且过,总归自己没吃什么亏。   至于她对李意行,说难听些,恐怕见色起意的心思要多一些。   李意行的才学、谋略、品行……要日夜相处,慢慢了解才得知,何况就算她得知了,与她又有甚么干系?可那模样生得有多好,却是伸手可触。王蒨不是瞎子,她自认肤浅软弱,李意行向来在那种事上拉的下脸,她也为色所迷,跟他十分契合。   那年的冬天,李意行病了。   他极少生病,因此王蒨记得很清楚。   一日午后,李意行与她在塌上相拥,他看着外头,忽而道:“时至凌寒,恐初雪将至,夫人与我一同去秀徽山住上几月,如何?”   王蒨听说过秀徽山新雪之景极美,二人又无事可做,点点头也就应了。   搬去山上不足半月,秀徽山果然下了初雪,那天夜里二人一夜未眠,起初是在看雪,后来李意行是看她。一夜折腾后,王蒨翌日睡醒,山上已一片纯色,说是人间仙境不为过。   李意行则命人去接了新梅初雪后的露水。   梅花是迎雪而盛,雪水夜里刚落,世家子弟认为用那样的露水煮茶才别具风雅——王蒨不大理解,她在宫里也品过许多名贵的茶,尝不出多少区别。但李意行要喝,她跟着用一些也无妨,从前只是耳闻士族之人多么风流奇特,待她加入其中,心境也有些微妙。   只是李意行随性过了头,后来又下了第二场雪,他站在雪中伸手去触,第二日就起烧了。   山路上堆起了雪,郎中不方便上来,他干脆就不传郎中了。   雪后的夜里,房内煮着滚烫的热茶,一杯杯让他喝下去,李意行瞳中迷茫,整张脸和身子都布满红潮,他倚靠在王蒨身上,时不时唤她一声。   王蒨又忧心又气,小心翼翼劝他:“郎君怎么如此任性?日后可千万不能了。”   李意行听她数落自己,既不说话也不生气,他轻笑几声,贴着她亲吻:“夫人,阿蒨。”   他的睫羽颤抖,王蒨分不清究竟是清醒着,还是烧糊涂了,只好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唉,这山上又没个药方,也没个会医的……”   李意行撑着身子看她,重复道:“药?”   他病中之躯,声音亦是低哑,却还在竭力保持着温润之色。   王蒨颔首:“是呀,不喝药,见你这病难好。”   那张脸上只有瞳孔保留着沉静的墨色,泛红的肌肤与朱色的唇,都太媚了。李意行就用那双眼盯着她许久,将自己滚烫的额头贴着她的,细细啄吻她:“……好,我喝药。”   随后他的唇一路向下,吻开她的衣结,又用手解开她的裙带。   王蒨梦到这里,心中尚未有什么起伏,然她突然想起夜里听到那些斥骂,便很想见识见识,若是当初她在李意行病中第一次如此“喝药”的时候,推开他,骂他轻贱,斥他为奴,他会是何反应?   可她无法改变已发生过的前世,只能抽出目光,如局外人一般看着房内的她与李意行身影交融。   从前人是过去人,而她已经走出了那片困地。   翌日起身后,她甚至毫无波澜地缩在塌上读起了史书。   这些时日下来,王蒨读了亦有不少内容,借着阿姐的随笔,勉强能通读八成,只是那些史料沉重之余,对她并无实际帮助,王蒨本就不是读书的料,从前在太学中只能算中庸,这会儿也弄不明白,读这些东西有用吗?   如若没用,为何千古文人都以读史为第一要事?   王蒨抱着满腹疑问,将书读过大半,到了辰时,乔杏与霖儿带着衣裳进来,帮她上妆更衣。   今日是祭天之典,身为公主,王蒨自然也要露面。如此庄重的典礼,宫中的嫔妃与官员本就要盛装相待,更不提今年因讲经的缘故,大典于午间大肆操办,□□之下,各方百姓都注视着朝中众人。   霖儿替王蒨一件件穿上繁复的衣裳,戴上及膝的鸣玉环佩,又披上外衫。走动时,环佩叮当作响,左右各有高低不同的清朗之音,王蒨许久不曾有这样的阵仗,一番妆点后已觉着疲累。   乔杏给她上的妆与以往无二,雪白的脸,艳红的唇,又扫了一大片胭色,几乎看不出妆容下的面容究竟是何模样,王蒨对着镜子左看右看,点了点头。   没有人认识她最好不过。   点完妆,她又叫来了桐叶。   若非王蒨端坐在公主府,身边还有乔杏和霖儿,几乎连桐叶都认不出眼前之人是三公主,直到王蒨说话,她才敢回过神来。   “桐叶,你今日不用跟着本宫,出府玩儿去吧。”王蒨坐在镜前道。   桐叶不解其意:“公主是想……”   王蒨柔柔地笑了声:“今日的大典有阿姐一手操办,若有人问起,你就说一嘴吧。”   哪里还能继续问下去,桐叶连忙会意,眨着大眼退出门外。   ……   王蒨到大典时,城楼下已围满了人。   如今南北两地都盛行佛家,听得广竹高僧的名讳,不少人都前来听经,一时之间城门下可谓水泄不通。   王蒨下轿时,也诧异地往上瞥了一眼,除了父王与两位姐姐,她隐约能瞧见僧人翻飞的僧袍,已有些褪了颜色,修修补补,看起来十分清苦。   待她上了楼台,见了广竹高僧的正脸,更是愈发地钦佩。   高僧年约四十,胡须却已斑白,腰背弓着,瘦的皮包骨,传闻广竹主持坚持苦修,如今看来并不作假,无怪乎如此多的百姓都要听他讲经。   王蒨与众人打了照面,默默退到角落里,与二姐站在一块儿。   王翊最恨这些场面,这回找不到借口推脱,才不情不愿地梳洗打扮,像木偶一样站在城楼上,神魂早已不知游离到何处。   三姐妹中唯有王楚碧游刃有余,她今日将乌黑的发盘起,金饰镶入,眉眼昳丽,即便一言不发,站在皇帝身边依旧足够惹眼。   礼官念完祝词,该由皇帝祭酒拜天,桐叶混在人群里,听到有人说起大公主。   她想起三公主的吩咐,连忙道:“你们不知道呀?大典是晋宁公主与朝廷的人一起布置的!广竹住持也是她请来的呢!”   这些人多为其他乡郡来的普通百姓,对洛阳内、以及宫中的大小事不大知之甚少,有一人问道:“小孩儿,你别骗我们,公主怎么会干涉这些事?”   桐叶停了嘴,生怕自己说得太多显得奇怪,却另有一洛阳百姓回他:“有何不妥?公主都随朝听政啦!”   百姓并不懂随朝听政与执政有多大出入,光是“朝”与“政”,在他们眼中就足够有威严,这个消息很快就七嘴八舌地传到了外乡的耳中。   王蒨看在眼里,略微放心地收回眼。   光孝帝站在城门上,看着下头的诸人一脸憧憬,心中有几分自满,可当他说完祝词,就渐渐感到不耐烦,想要回宫了。   日头这么大,晒得他浑身发热,胸闷气短,身边也没有美人作伴,下头的子民们也一个个像蠢的,皇帝左顾右盼,挥手叫来了祭酒官,让他代为操持下去,自己则往城门下走。   王楚碧对此情景毫不意外,却还是追上几步:“父王,大典还未结束……”   “哎呀——”皇帝擦了擦汗,“朕日理万机,哪有时间忙这些?你去看着吧,朕回宫批阅奏折去。”   宫中哪有什么奏折给他批阅?王楚碧掩好唇边的笑意,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儿臣恭送父王。”   皇帝坐上轿子,走远了。王楚碧站直身子,提着裙角上楼,她这身宫装十分繁重,走得过快,环佩之声就不好听,一步步都要仔细着些。   江善不知何时走过来,他停在他身边,替她捧起裙面,二人甚至连对视的眼神都没有,一同遮在城门下的阴影中,厚实的城墙将他们与外面的那些人暂且隔开。   “公主今日如愿了。”江善没头没尾地说了句。   王楚碧笑了,却道:“如愿?还早得很。”   江善与她一步步往上走过去,长街从来没有如此漫长过,他恍惚道:“公主是如何说服广竹和尚?”   “本宫答应助他远渡,求取梵经。”   他意外:“竟没有强逼么?”   “逼迫没有用,”王楚碧也不避讳,告诉他,“只能转而利诱了。”   江善与她终于走到城墙上,这场对话不明不白地开始,又不明不白地结束了,他目送她走到人群前,迎接众人的注视,而他呢?他是见不得光的那一个。   大典没了皇帝,进行得更加顺利,太常寺的那些礼官们不用担心皇帝做出什么惊人之举,在王楚碧的代替下,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过午之后,广竹高僧会在城门上讲经。   僧人是王楚碧请来的,自也由王楚碧安置,王蒨跟着阿姐,也算与和尚同行。   她从前并不向着鬼神之说,亦不会寄托于此,可重来一遭后,她开始重新思索世间的一切真真假假。   用膳之后,她特意孤身前去了广竹高僧的院子里。   广竹未把她当公主,待她与寻常香客无二,二人行过礼,王蒨开门见山道:“住持,世上真有轮回之说吗?”   广竹十分严肃、仔细地将她看了许久,他嘴唇翕动,良久才道:“于施主而言,没有。”   王蒨愣了愣:“没有?可是我……”   她踌躇着,不知是否要将那些事说出来,广竹却先一步开口:“施主悟性极佳,又机遇玄妙,若潜心修佛,必有一番作为。”   “修佛?”王蒨起初觉着可笑,随即又沉思了片刻,摇头,“我不能修佛,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尘缘未了,执念或许会害了你。”   “住持知道我的事情?”   广竹笑着颔首:“一切都写在施主的眼中。”   “可是……有人告诉我,我处在一个轮回中,且是相同的……”她惶惶不安,终日担惊受怕,生怕自己过不好重来的这一世,更怕自己还有更多这样的重复。   那天夜里,李意行不断说这是他们二人的圆满,王蒨放不下心,他连重生都能求来,若是当真,连圆满都是真的……   广竹望着她,又道:“施主所谓的相同,究竟是哪里相同?依贫僧所看,施主五感通透,甚有几分无我之境,既然世间无我,又何来轮回之说呢?”   他笑得有几分神秘:“只有堪不破的人,才会一次次堕入轮回永受苦难。”   “我呢?我该怎么做?”   “贫僧自是盼你能修佛,”广竹遗憾,安慰她,“可施主赤诚之心若是不变,也不失为修行的另一只法子,只要坚定无我之境,便没有轮回之苦。”   王蒨静坐了许久,终于笑道:“我明白了,多谢住持。”   广竹看着她离去的身影,神色由复杂再到平静,世上有佛性的人何止千万,能了却尘缘的却难得一个,世人自有造化,他坚信只要能够传道,就可以感化更多的人。   王蒨了却一桩心事,午后一同去听广竹住持讲经,她坐在林荫下,没听多少,就睡了过去。   佛家与她的机缘,或许还不是现在罢!   ……   洛阳城内的祭天大典在太常寺与大公主的共同着手下,比往年都做得要热切许多,消息一路传到临阳。   临阳城内的日子却有些耐人寻味,李家的父子两不知在闹哪一出。不久前,郎主朝世子发了通火气,随后李意行在军中开始大肆改括,懒散无能之人一一废除,可第二日又会被郎主叫回去当值,军中人摸不着头脑,不知这风究竟该往哪边吹。   郎主被气得吹胡子瞪眼,李意行倒悠哉度日,每日与阿耶作对之后,还有心情描几幅山水丹青。   王蒨给他的回信已不能用敷衍来形容,简直是摆了明的戏耍,近来繁忙,先前那些备好的回信都用完了,三公主已经开始光明正大给他寄白纸。   若非他知晓她是在应付自己,还要道王蒨在咒他死。   或许,她真的在巴不得他死吧,又如何呢,他还是跟宝贝似的把那些白纸收起来……李意行笑着收笔,纸上的拥雪图墨迹半干,形意俱佳,他看了半晌,想着大概能挂到何处。   屋外,闻山脚步匆忙地跑了进来:“世子,世子,这是今日的批书。”   李意行看了一眼:“放在桌上吧。”   闻山喘着粗气:“这些时日,小的与另几个没日没夜盯着军营……”   郎主与世子闹了不和,且还是为军中懈怠之事,族中许多当惯了闲职的都坐立难安,也摸不准郎主究竟是何意思。若是看不惯世子的作风,郎主大有一万种法子收拾他,这里是临阳城,李氏人的地盘,郎主比皇帝的地位还要尊崇些,就是要杀了,也不是难事儿,哪儿容得下世子几次三番与他作对?还是最忌讳的军政行事,有所不同。   可若是赞成世子的行事,又何必有此来回推脱,一个叫人卸任,一个又叫人回去。   思来想去,为避免陷入这尴尬境地,众人不得不憋着一口气,如李意行要求那般,每日当值后写完述职折上交,这样至少不会被他卸职,亦不会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李意行揭开信认真看了一眼,这些人给他的述职折终于不再是“今日饮酒三壶”,而是“今日练兵一回”。   翻阅过后,李意行又递回闻山手中:“送去给郎主。”   闻山面色如土:“这会儿……这会儿就去吗?”   “或者,你要继续回军营么?”李意行将丹青图收起,没有看他,闻山在权衡之下,还是去给郎主送折子去了。   闻山前脚刚走没多久,游溪后脚就敲了敲书房的门,站在门外满头大汗。   游溪平日负责与洛阳城内各处对接消息,世子说不必将公主的每一件都事事告知,他就把无关紧要的事都压了下去,也并不派人盯着公主看,可是、可是前几日……   李意行回身看他,一见他面色如此,眼神也沉了几分:“夫人怎么了?”   游溪连忙道:“夫人很好!”   他又道:“也不那么好……”   李意行见他这般反应,猜测王蒨并非身子有恙,只得叹息:“说吧,究竟是什么事?”   “前些日子,世子说不必将公主看得太紧,”游溪咽了咽口水,“小的就,没有事事禀告。公主她,也没做什么大事,就是,就是买了两个婢子……”   李意行尚还有几分笑意。   游溪继续道:“买了两个婢子之后,公主又穿了太学的衣裳夜游,然后进了趟花楼……公主什么都没做,只是进去看了一眼!”   他生怕世子误会,说完又立刻替王蒨解释。   游溪屏住呼吸,看世子的神情。   李意行仍然笑着:“看了一眼?看什么稀罕玩意儿,还要夫人特意去花楼看一眼?”   “好似在跟着什么人,那天夜里人太多了,跟得不紧。”游溪自知有错,连忙跪了下来,“是小的有错。”   李意行撑在案上,忍不住又笑了几声:“你怕什么,夫人这样是好得很、真是,真是让我……”让他什么呢?话尾模糊,听不真切,他脸上的笑意终于冰冷。   打不得骂不得,说也舍不得,李意行还道离开她一些时日,她能冷静些,不那么恨他,没料到她已能往花楼去了。   他闭了闭眼:“去把闻山叫回来,我回一趟家中。” 第44章 两难 他不能在她面前继续不堪下去。……   闻山驭马狂奔,行至半路,忽的听到有人在唤他,不由急急勒住绳索回头。   那堆述职折子最终落回了李意行手中,由他亲自带回主居。   九月末,临阳的天边红云一片金灿,滚滚铺散,赤色的霞光落在河面上,乘着溪水盈盈穿过主宅的后院。   李意行去时,河畔的清溪草已被修整过,婢子支了云帐来蔽日,两个仆人正在案边添补茶果,一排下人举着酒盏鱼贯而入。郎主与李潮生立在河边交谈着些什么,话语间广袖翻飞。   李潮生最先朝他看来,眼光落在李意行手里的物件上,朗声:“子柏!你来啦?”   他还不晓得当初自己逛花楼一事,是被李意行给抖了出去,见了表弟甚为亲近,而李意行也含着笑与他道:“潮生表哥。”   郎主负手而立,仿佛没瞧见他。   知道这父子二人近来不和,李潮生用指背揉了揉鼻子,寻了个寻头:“想起府上还有事未处理,就不叨扰了。”   他步履匆匆往外,路过李意行身旁,还不忘道:“何时回洛阳?代我向弟妹问个好。”   李意行微微颔首,没有回话,只看着前头的郎主,李潮生心道这二人有要事要相谈,自觉走远了,还不忘替表弟担忧。   下人们也很有眼色地退到远处,留世子与郎中在河畔。   李意行握着手里的书卷,向前缓步:“今日的述职折比往常要好得多,阿耶不看一眼?”   李谋斜斜觑他,本就有几条沟壑的眉心又拧到一块儿,他不出声,只大步朝李意行走过去,接过他手中的书折上下细看。   良久,他坐到案边:“这会儿才惦记起练兵,也不过是做给你看,有何用处?”   李意行亦是摇头:“自然毫无用处,真要打起来,远不及身处洛阳的二公主身手矫健。”   “你也知晓!”郎主没好气地扔了书折,训道,“如今边境战火有他们看着,你何故杞人忧天?便是真塌了,还有那帮人顶着。”   李谋口中的“他们”,指的是王家人与那些庶民。   李意行看着阿耶,他试探性地想过,或许不赔上几条命,族人就无法察觉到此事甚大。今世与从前不同,那些本该死的人都好好活着,他倒是能下手,也不在乎旁人的生死,可王蒨必然能猜到一二,他不能在她面前继续不堪下去。   于是他选了最温和纯良的方式,一点点去说服郎主。   李谋固然有自己的思虑,却同样信任、自豪于这个儿子,那天夜里气闷过后,他的确去翻阅了军册,静坐至深夜,翌日又召来李意行,促膝长谈。   要在族中先动刀,简直难如登天,对大部分族人而言,悠闲清谈,醉生梦死才是他们的毕生所求,这就是他们的正道,百年来一直如此,至于那些练兵、操演,都是庸俗的凡尘之事,怎配弄脏他们的衣角?   说来可笑,在他们眼中,李意行与他们并无区别,世子从前是宁愿踩着旁人的尸体行走,也不愿让衣摆沾一丝乌尘的人,如今却变了性子,叫族内自上而下都忍不住另眼看他。   李谋将信将疑,睁只眼闭只眼与他看军中人的变化。   李意行平静道:“阿耶信得过王家人,还是早已覆灭的卫氏?就是顶着,他们又能撑多久?从前尚有拥兵自重一说,如今下河地广人杂,军营中却寻不得几个李家人,一朝崩倾,连自重都做不到。”   郎主被他不客气的言辞气得绷紧脸,急促否认:“逆子慎言,你道这是易事!教他们改去习性,与生扒了他们的衣裳有何不同?”   士族好颜面如命,自诩清高,浑然忘了避世享乐的初衷是为与世道抗衡。   李意行移开眼:“叔伯们不愿,总有人愿,这书折不就是证明?”   到头来还是以权压人,族中几位高官毫不过问,唯有分家的一帮小官提着脑袋,在世子与郎主两人之间晕头转向,这不是长久之计,可一时半会儿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郎主也叹气:“再议吧,再议就是。”   李意行说起别的:“表哥方才为何事而来?”   李潮生生性洒脱,空有官名去不干正事,极少与郎主来往,单独凑到李谋眼前来更是少见。   郎主提及他,无奈:“他想要随军进朝,辞官远行。”   李意行抬起眼,疑道:“如此突然?是发生了什么事?”   李潮生前世也是辞官而去,可那已是多年后了,如今怎么会提得这样早?他心中杂乱,只听阿耶摇头道:“正因无事,才显得他荒唐,进朝之后还要去见他阿耶,也不知他阿耶能否受得住?子柏,你同行路上,该要劝劝他。”   身负司马要职,又是李氏郎主,李谋一年到头怎么也要进宫述职两回,李意行就是算准了日子,才与王蒨分开,给她冷静的余地。   李意行应道:“自然该劝诫表哥……何时动身入朝?”   郎主估算了几刻:“下月初吧,军骑比马车快得多,下月动身不迟。”   闻言,李意行才露出几分真心实意的笑:“既然如此,我先去表哥府中好好劝他。”   除开王蒨身死的那些年,李意行与她从未分开得这样久,三公主从前爱他,缠着他,半日不见都要落泪,如今却应当在洛阳乐不思蜀了罢?李意行心里清楚得很,只是他一想到与阿蒨重聚,还是忍不住牵出几分缓和的笑。   几日之后收到急信的王蒨却并不那么高兴。   她当然知道,分居是权宜之计,却没料到李意行那样快就又要回来。这些时日,她感到自己还没有成长到能够与他对弈的地步,只隐约认为有了些不同。   可仿佛也没有变化,王蒨自认矛盾,她还是那个三公主,即便认真钻研政卷,也不过是鹦鹉学舌,长篇大论入了她的脑海,最终归于沉寂。   她读着信件,忍不住气馁,好好收进匣子之后,带着人去了大姐府上。   祭典事了,王楚碧比以往要稍清闲一些,除开雷打不动的随朝,其余时间都能勉强支出来,王翊亦是休战留府,姐妹三人难得静谧,没有外物干扰,时不时就要聚在一起。   那日她跟踪袁明棋,告知阿姐之后,却要把王楚碧吓坏:“你是撞了鬼还是中了邪,哪里偷来的胆子?”   她与王翊都不太适应三妹的变化,王蒨也生怕两个姐姐担忧,含含糊糊说自己只是凑巧遇到了。   王楚碧这才松了口气。   身为大公主,又以美貌倾国而为人熟知,王楚碧府上的院子里也是栽红植绿,看着便有泼天富贵之意,王蒨今日入了她府上,在这浓艳的景色中看了许久,才等到王翊与王楚碧结伴而归。   王楚碧刚下朝回来,与王翊在外头遇见了。   王蒨看到阿姐脸色极差,二姐扶着她,王楚碧却还是脚步虚浮,几欲跌落在地上。   一时间,她想起那天目睹长姐病倒,连忙走上去:“阿姐,怎么了?身子不舒服么?”   王翊无声地朝她摇头,三人都噤了声,往王楚碧的房里去。   房内小窗大开,清风穿堂而过,王楚碧在两个妹妹的帮衬下躺于塌上,抓着裙角缓了许久,才长叹一口气:“我没事!”   她语气还很冷厉,王蒨猜到:“阿姐与谁吵架了?”   王翊眨眼:“除了父王,还有谁?”   恐是被她说中,王楚碧冷哼一声,又立时抚住额头,难耐道:“太医呢?”   王翊起身往外看,如意正领着太医往房里走,老太医三步并作一步走,几乎是扑于大公主的塌前,仔细替她诊脉。   长姐曾在王蒨面前昏倒过,因此王蒨格外紧张,她挤不出一丝柔和的神情,整个人都变得严肃。好在太医案诊过后,只道大公主是疲累操劳,又气血攻心,才会头疼难忍。   如意带着太医下去开药,王楚碧趁诊脉的功夫又续上几口大气,骂道:“你们知那老不死的要做什么?我原想好要划出银两给广竹住持远渡,那天杀的老不死却非要用去修缮行宫!生怕自己没命住了不是?”   王蒨拍了拍她的背脊:“别动气,阿姐不是说大典能克扣些银钱么?”   “正是那份银钱,叫他惦记着呢,”王楚碧气得头脑昏聩,“行宫与住持孰轻孰重?”   “内务之事,多为江总管着手吧?”王蒨想起来,“那些银钱尽数在他手里?还是由太常寺扣着?”   “他不过是个宦官,依附于皇权之下,如今也不过是左右两难。父王手里本就没几分实权,就算让江善尽数扒了去,又能如何!”   王楚碧说到此处,又气白了脸:“哪怕有一丝生机,都不至让我如此难做。”   王蒨提议:“要不咱们出钱贴些银两,做个两全其美,这回就先揭过去?”   不仅王楚碧沉默,一旁的二公主王翊也极快地摇头:“他不过是个无底窟窿,咱们三个是填不满的,有了这回,便就要有下一次。”   她是最不希望父王如此的人,也是唯一一个不断对父王抱有幻想的公主,可在那么多次的落空后,王翊同样早就摸清父王的为人。   要怎么办呢?三人静默着,一时之间有些悲伤,房内的交谈也停了,唯有不断的叹息。   挣扎许久之后,王蒨开了口:“也许,我有个法子……” 第45章 影子 你叫我念得好苦。   月明千里,轮昼而动,日复一日过到了十月。   各个州郡之间的述职要错开些,下河李氏是第一批回朝的。军骑日行千里,路程颠簸,跟着族人一同入洛阳的还有李莘。   她迟迟不曾许人,若继续留下去,就不晓得要送去给哪家的庶子做夫人,李莘是不愿的,她宁肯抱着狸奴过一辈子也不想嫁给陌生郎君,在临阳倔了几个月,最终被耶娘扔去了洛阳。   女郎第一回 跟着军骑出门,路上差点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每每到了官驿落脚,都恨不能睡死在塌上。一行之中没有多少人有功夫顾忌她,此次因世子与郎主反复的推改,下头的人不敢懈怠多话,只埋头赶路。   浩荡一批人摆着长队,李意行在队首,他一如既往地话少,但这几日说话都轻声含笑,就是军营里传来的折子并不尽善尽美,他仍然不曾摆脸色。   靠洛阳愈近,李意行心头就愈发惬意,一旦回去,便可重新见到王蒨。   至于她为何要去花楼,他会一件件弄清楚。   大军进城的那一日,远远有人击鼓相迎,消息也传入了洛阳城内,府中的王蒨抱着银球,听得桐叶说起此事后,并不惊乱,她沉静地坐了半晌,放下糊糊,叫人备了水。   李氏人进朝,自然不会容得李意行直奔公主府,他们该是要先进宫,又要去太傅府上,总之,不是来她王蒨眼前。   因此她不急不慢地换去身上松垮的寝袍,一件件着内衫玉带,环佩缠身,披黛色宫服,朱色长帛曳地,轻纱垂落。更衣之后,她又让乔杏来给她施粉。   乔杏听闻世子归朝,一阵傻乐:“公主,驸马往后是不是不走啦?留在洛阳么?”   这傻姑娘还道二人能琴瑟调和。   王蒨看她给自己敷上鹅粉,笑着说道:“应当是如此,你下手可要掂量些。”   乔杏惊呼一声,放轻了手中的动作,慢慢给她眉梢着色。她并不是不会点妆,而是如今的白面红唇并不适合王蒨,她本就靠那一丝温婉,而显出与这世道截然相反的恬静,白粉之下,就看不清她细微的神情与笑意。   李意行不爱给她涂得那样浓艳,他总是把她面上妆擦得极为寡淡。   她对着镜子又等了半晌,九月在外头说备好了马车,王蒨才缓缓起身,往外一步步走去。   随行的众人看不出三公主脸上是何神情,只理所当然地想,公主应当是极为喜悦,这会儿不好意思流露,一行人喜气洋洋地往宫里去,轿中的王蒨没有言语。   晋宁公主、庆元公主,已先一步进了宫等着。   军骑停在宫门外,王蒨掀起帷幔,没有看到李意行与郎主,乔杏去问了几句,才听闻他们二人先去了趟太傅府中修整。   王蒨又放下帷幔,遮住外头打量的视线,一路到了长乐大殿的偏庭。   王楚碧与王翊面对面跪坐,案上正点着细香,袅袅欲断。见王蒨走进来,王楚碧瞥了她一眼,又错开视线,王翊回首咬唇,叹道:“阿蒨。”   王蒨面色如常落了座,支开所有婢子下人,三人静了半晌,王楚碧才道:“你那驸马还未进宫?”   “回太傅府中修整,”王蒨凭着对他的几分见解,猜道,“舟车劳顿,不想在人前失仪罢。”   王楚碧颔首,室内又没了声响,终于还是王翊绷不住,她露出几分担忧的神态:“阿蒨,你当真要如此?”   王蒨坚定地应道:“就藏在我的袖中。”   她话音刚落,那细烟就灭了,似乎是在斥责她们的大逆不道。   那天夜里,她对两位姐姐道:“父王留在位上只是糊涂,下头的人素来水涨船高,要让水位起来,就要先、先……”   她将声音压低:“先杀了他。”   王蒨刚说完,王楚碧就掩面大笑,她倒在床上,支着身子:“这话从你嘴里出来,听着可比弑父还要再吓人些,你想怎么杀了父王?”   “阿姐不是试过么?”王蒨眨眼,“给他下毒。”   王楚碧见她不似玩闹,才收敛了笑意:“可惜没得手,父王如今谨慎得很,用酒用菜都要有人先试毒,这会儿他身边是铜墙铁壁。”   王翊更是刚回过神:“阿蒨,三妹,你……罢了,我信了,你说的话我一概信了!”   两位姐姐一个惋惜,一个惊慌,王蒨也无措地掐了掐手心,摇头:“不是铜墙铁壁,父王对我没有防备。”   是的,在那天夜里,她终于明白自己该做什么。   三人漂浮之中,她想起自己看过的那些史书。千古文人散尽春秋笔墨,为那些当世的惊才绝艳之人留下存在的字迹,前人的思想与所作所为成了厚实肥沃的土壤,王蒨想起前朝临政的周太后,想起为国杀子的丹莲公主。   那些书当着没有用处吗?   她曾经对李意行说,自己无法左右后来人对她的评语,这句话本没有错,可她发觉,按照她的从前的脾性,后人根本就懒得评判她,她不再是活生生的人,只是史书上犄角旮旯的一页字墨,读完就忘了,再往后百年,不会有人记得她。   王蒨想好了,她不要后来人去称赞自己,她要先让旁人记住她的名字,她的封号,她的作为。   然后王楚碧与王翊却不知她的内心为何如此坚定,一再劝解:“此事没有回头路,三妹,你要再想想。”   直到今天,王楚碧还在犹豫,她是心狠手辣,背负骂名的人,阿蒨却不是。这个三妹啊,从小就最胆小怕事,能说出弑父这样的话来,李意行究竟对她的三妹做了什么?   此刻,她看着眼前的三妹,沉沉道:“既想好了,就去做吧,那药……你别让人瞧见了。”   王蒨挂着笑意,还在宽慰长姐:“阿姐,你放心,就算出了什么岔子,我也自己扛着!”   唯有王翊发觉她在案下颤抖的手,起身一把将妹妹抱进怀里,低声:“快闭嘴,别说了!别说了!要不是实在没有办法,我……是我们两个没护得住你。”   王蒨嘤泣一声,泪水在眼眶中迟迟不曾落下。   她当然害怕了,怎么会不怕?别说弑父,就是杀一只猫儿,她都下不得手,何况那个人,是她的亲生阿耶啊,在她模糊的幼年记忆里,他也抱过她几回,心情好时也让她骑在他肩上。   就那么几回,让她一直记着!从前深夜梦回时,她想起自己那不正经的父亲、不知所踪的母妃,王蒨也会暗自伤神,她与二姐一样,渴望过这个阿耶能够给她们多一些的庇护,哪怕是如同寻常百姓人家也好,可是,再没有了。   她必须如此,王蒨伏在二姐怀里悲鸣,只还是倔强不肯落泪。   外头的天色如墨,已入了夜,三人的身影映在屏风相融。   后来的千百年史书都将这一夜记载,在历史洪流中,王氏三姐妹成了可揉捏的影子,她们时而被绘成心肠歹毒的巫祝,文官史学批判她们竟能做出携手弑父夺权的事来;时而又是仙神入凡尘,大厦将倾之际,三位神女出手拯救了王朝百姓。   这一夜有了许多不同的声音,但无一不是描述她们利欲熏心,争强好斗,却极少有人写上,事发之前,三公主还是一个要在阿姐肩头恸哭的少女,她们是世上最无助的三人。   ……   为迎接李氏郎主,宫中大肆摆宴。   宫人们接连而出,端着玉盘穿梭在大殿之中,王蒨与两位姐姐站在灯下,见到了阔别月余的李意行。   他跟在郎主身后,瞧不出有什么变化,发间仍别着那簪子,端秀温润的眼中笑意很淡,直到见了王蒨,才朝她露出温雅的笑。   王蒨与他遥遥相望,稍稍颔首。   待李氏的人都进殿,皇帝坐在位上等着他们受礼,他也晓得今日事大,至少这会儿不曾带妃子到殿前来,还勉强板着脸。   案上文武百官也注视着李家的郎主,反倒没有多少人去看李意行。   王蒨已坐在案边,她听着父王问完话,看到郎主呈上述职折,父王打开看了一眼:“今日天色已晚,不宜操心政事,朕相信郎主你啊!”   李谋面无表情,弓身抱手推脱:“回朝后生怕有碍圣驾,耽搁了许久,臣不敢当。”   皇帝无心政事,众人本就明白述职是走个过场,他们都是来盯着李家郎主看,看他如何风光,又在心里头巴不得李家倒台。   光孝帝并不在乎那些小事,他将那折子收起来,咂嘴:“快赐座,赐座!”   王蒨垂着眼睛,很快,李意行就停在了她身边,她能看到他玉色的衣摆,缓缓堆叠,随后他坐在她的身旁,紧紧挨着她,话语中似喟叹似轻笑。   “阿蒨。”他喊她。   王蒨皮笑肉不笑,僵硬地喊了句:“郎君。”   二人再也无话,他知她不想听,索性沉默。   王蒨心中纷乱时,还在想着一会儿将要发生的事,猝不及防间,李意行在案下握住了她的手,又一根根插进去,与她紧紧相扣。   “……夫人,”他终于略满足了些,“你叫我念得好苦。” 第46章 冷水 也是贱奴吗?   四周的人与他们隔得并不远,也不知听见他的话没有,只是笑着看他们二人。   王蒨心不在焉地应付他:“郎君奔波劳累了。”   外人看不出来,李意行倒是晓得她这连敷衍都算不上,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唇角仍然含着笑意:“夫人清瘦了许多。”   见王蒨还是没甚么兴致,他缓缓告诉她:“李莘来洛阳了。”   “嗯,好,”王蒨原本如方才一般随意颔首,细想了一瞬才与他对视,“她怎么来了?”   先前在临阳城的那些日子,若非她时常往妇人女郎那里跑,还真不知道要怎么熬过去。这会儿听李意行提起李莘,她与他双目对望,等待他的后话。   大殿上响起箜篌丝竹之音,李意行侧耳听着人□□谈,眼波流转间,温声:“她随旁支的几人一同而来,为了避嫁。”   这还是他回来以后,阿蒨第一回 正眼看他,二人还牵着手,他有些贪恋这一刻的长久。   王蒨没有旖旎的心思,她了然:“跟来后,留在洛阳能做什么?”   “不清楚,”李意行当真不知,“改日我替你问问。”   她迟疑,最终还是抽出了手,回绝他:“不必了,我自己去问她。”   他们说话时靠近了些,刚才又牵着手,任谁眼里都觉着是小别胜新婚的神仙眷侣,乔杏与其他三人站在后头,连连点头:“世子终于回来啦。”   几个婢子面色各异,霖儿还惦记着世子走前的那几日争吵,有些担忧;九月则如木头一般,老老实实垂首站着。桐叶在初次见到李意行后忍不住多看几眼,到底是小孩儿心性,新鲜感过去,又开始转着眼珠打量席间的其他人。   大公主随朝听政之后,就坐去了左边的高位,桐叶看到一个太监打扮的人替她斟酒,二人不知在说什么。坐在最前头的,还有那什么郎主和太傅,桐叶分不清那两个老头谁是谁,只是下意识不喜欢。   宴会起初的氛围并不大好,袁家人与谢家人分坐,冷冷看着李氏的族人,虽不明言,只是几个家族之间不和也并非什么秘密,云淡风轻地寒暄两句,已不知过了几招来回。   大殿里很吵闹,这种时候,光孝帝反倒成了席上的缓解之计,他赐酒纵歌,殿内的嘈杂声才变为交谈,众人的口风都放软几分,酒液的沉香飘摇而出,王蒨坐在席上,等待着漫长的夜宴结束。   酒意上头后,席间有人自己从乐人的手里拿过琴器拨弄,人群开始三三两两走动,夜宴自不止在殿内,今夜华庭如昼,王蒨的余光看到父王往外走,颇为紧张地捏紧了裙角。   光孝帝去寻美人作乐,席上并没有太多人过问,他今日喝了很多酒,面部浮肿,点点猩红,这些年的酗酒与纵情让他身子愈来愈差,稍用几口,整个人的脸庞就肿起一圈,看起来有些可怖。   王蒨想起袖子里的东西,坐立难安,她也喝了几口烈酒,整个人都好像飘在云端里,事物在她眼中都加快了脚步,她浑身闷热,终于起身:“我出去走一走。”   她一站起来,王楚碧与王翊的眼神就落在她身上,三人不动声色又错开视线。   碍事的披帛让她没法走快,场上诸人不乏放浪形骸之辈,王蒨扯下云锦长帛,疾步往外,没有看李意行的神色。   桐叶与九月还不熟悉这宫里,便有霖儿和乔杏跟着她。小径幽深昏暗,王蒨交手而行,指尖抵着那包药,她偷偷戳开一个小口,藏在指尖。   药是长姐给她的,毒是她要下的,那一点点反叛的火星,越烧越大,在姐妹三人的心里无法扑灭。   她期盼父王还未走远,没有问宫人,而是顺着往后宫的方向去,穿过群林,夜色中的光孝帝拥着美人在与几个臣子交谈。   王蒨站了半晌,真的到了这一刻,她浑身僵硬。   身后仿佛还有人的脚步声走过来,大概是李意行,又或是谁——她没有回头,只是睁着眼睛看着父王,指尖不断蘸上更多的药粉。   那几个臣子大概是李家人,王蒨不怎么有印象,他们聊得也不是什么正事儿,见了华陵公主,三人才行了礼。   王蒨面色不好,紧张又害怕,但她历来如此,皇帝没感到奇怪,还朝她招手,又看着她身后:“驸马和阿蒨来了?宴席可还满意?”   李意行走到她身边,笑着应道:“如此盛宴,岂有不满意的道理。”   皇帝举杯:“今日的酒都是朕私藏已久的好货色,你们也多用些!”   内宦举着酒壶,毕恭毕敬地又添满了皇帝的杯盏,几个臣子见世子过来,闭着眼吹嘘他与公主天作之合,光孝帝又颇为自得:“是朕赐的婚。”   几人的目光都在打量她与李意行,王蒨借风使舵,要来了酒杯。   “今日是大喜的日子。”她尽量少说少错,内宦送来的杯子崭新,王蒨看着清澈的酒液浮上杯口,她眼中波光盈盈,很快又平静。   “父王犒劳臣子,儿臣也敬您一杯。”   她不情不愿地接过杯子,递到父王手里,内宦犹豫了一番,不知是否要验,皇帝却自己接了过去,一饮而尽:“做这些虚礼干什么!”   这一切事情都在短短半柱香内结束。   没有质疑,没有停顿,所有事情水到渠成,比王蒨所想得要容易太多,几个臣子已与皇帝说起别的,美人趴在皇帝怀里,李意行正侧脸看她。   就这样?她有些恍惚。   王蒨知道父王不会验她送去的酒,因为她嫁给了李氏,皇帝便以为她事事帮着李家人说话,李家人想动他,还需要偷偷摸摸下毒?验毒就更是打他们的脸了。   他没想到这个怯懦的三女儿也生出了反骨,王蒨则是没有想到会如此顺利。   她在脑中挣扎了许久的事,随着那杯酒一同尘埃落定。   王蒨站了没一会儿就告退,与李意行一同往外走,穿过长径,李意行看出她心情很差,倒也不知为何,轻声问她:“夫人怎么了?”   王蒨被他的声音拉回来,她站在树下,望着四周,一阵头晕目眩,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出了身冷汗。   “郎君,”她努力让自己发出声音,找回一点清明和冷静,“回去吧。”   乔杏和霖儿都跟着他们,也没看出不妥来,三公主如以前一样,不爱与人说话,见了陛下草草行礼、不得不敬酒,随后又找个借口离开,乔杏跟着三公主许多年,知道她本就如此。   没有人对她投去质疑的目光,可王蒨心中的鼓跳却越来越响,不停扑腾,她无法欺骗自己。   药性不知什么时候会发作,今夜皇帝用了很多东西,其实就算查出来又怎么样?谁会在乎皇帝是生是死,王家还有活人在,无非是换个木偶演戏。   王蒨不断说服自己,终究还是做不到若无其事,她静静等待着事发。   与之相反的是李意行,他十分悠然地跟着她回席间,又陪着她退出宫门外,一道回府。   王蒨没有拒绝,她与他坐在轿内,看向宫门外,忽然道:“前世,他们也是这样骑着马,冲进去的?”   李意行瞬间变了神色,他看着她,颓然:“许久不见,你就要与我说这些。”   在临阳的月余,路上奔波的那几日,李意行一直在念着她,盼她消气,盼她有一丝的心软,可他刚见到她,就被泼了盆冷水。   王蒨心头有千万种糟糕和不安的情绪,她急求于发泄出来,最终还是别过脸,不再与李意行说话。可李意行却不能让她如愿,他察觉出一丝不妙:“阿蒨,发生了何事,你先告诉我。”   他如往常一般,放软语气,讨好一样去指背去蹭她。   王蒨再无法忍耐,她拍开他的手:“李意行,尊贵的世子大人,你装出这幅模样,是在做什么呢?”   李意行错愕地看着她:“阿蒨。”   在他眼中,王蒨的这顿脾气来得莫名又急促。   “看我心头不悦,你就来哄我?”王蒨烦他,“你对着别人去行这哄骗之举,我无福消受。”   清丽温润的眉眼之间,因她的话语而渐渐染上冷色,李意行端坐在她对面,想让她冷静些,试着道:“你就算厌弃我,也该知晓我只愿对你如此……我只是怕你遇到了伤心事。”   王蒨拧着眉头,怒意是散去几分,她只怪道:“你不知么?最让我伤心的人就是你。”   “还是说,你在装傻?”她困惑不明,又反问,“你这样自甘下贱地贴着我,不觉着很没劲么?我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你能否别来烦我?”   李意行看着她,唇角紧绷,喃喃道:“你在说什么……阿蒨。”   “听不懂吗,”王蒨想起那天夜里在花楼的见闻,一字一句恶声对他,“你若是那样喜欢伺候人,就去花楼挂个名好了。反正那些小倌会做的事情,你也上赶着要做。”   厢内无声,李意行的面色青白交错,唇被他咬的猩红,他不可思议:“你拿我与倌人比?我在你眼中,就那么不堪么?”   他从小自视甚高,名满下河,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在心爱人的眼中,与花楼的倌妓乐人无甚出入。   王蒨否认:“是你自己要寻上门来。那日我在花楼听到了,倌人会被斥为卑贱的狗奴,李意行,你比起他们有过之而无不及,你也是……”那几个字在她唇齿间翻涌,最终她还是无法当着他的面骂出口,只轻飘飘道了句,“也是贱奴吗?”   李意行僵在原地。   他从前认为自己有高贵的出身,一切道路都顺风顺水,进可左右朝纲,退可挥霍成山,万千族人见了他都要叩头,如今他却坐在心爱人的对面,被她质问,他是贱奴吗?   他当然不是。   可他的讨好让她厌恶,原来他与男倌无二,甚至还要再不堪些。   李意行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期许了那样久的重逢,是这样的对话,他在她眼里是最卑贱的人,阿蒨的一言一句好像在刻意诛心,他看着她,双目中有了湿意。   与此同时,他并不明白,阿蒨为何会有这样大的火气?   很快,杂乱的马蹄声传来,追上公主府的马车,宫内的内宦太监气喘吁吁,焦急道:“不好啦公主!世子!陛下急病,昏迷不醒。” 第47章 烟霞 表面装得清高无欲,实则却败坏到……   正在回府路上的大臣与公主都一同往宫里赶,排队贯入宫门。   陛下急病,除了当差的太医,已归家的医官也得了消息,急急忙忙地驾车而来。   今夜注定不安宁,前脚夜宴,后脚出了这样的事,群官们酒意退散,恢复了清明,静静立于寝殿外,太医们只往里进,不往外出,底下一干人仰着脖子等待。   晋宁公主与庆元公主本就还未离宫,这会儿站在屋檐下候着,面色都不大好。在场的所有人无不是敛眉肃目,各怀鬼胎,他们聚在这里,有的忧愁陛下的龙体,有些已经往日后的安排作想,倘若陛下倒了,朝中又有谁能当事?   又等了一会儿,内宦通报三公主与世子过来了,婢子举着夜灯,映照出二人匆忙的身影,投在玉阶台上。   没有人去看华陵公主,都只看向场上的世子与太傅、司马,一旦陛下有什么不测,今夜就没有人能睡得着。   世子的脸隐藏在昏暗中,看不出什么来,高挑的身影在公主旁,似是轻抚了公主的肩头,以作安慰。   良久,以张太医为首的一干人推门而出,天色已晚,昏浮的灯将他们也衬的满脸如蜡色,太医们面面相觑,欲言又止,还是王楚碧疾步向前:“父王怎么样?”   张太医退后几步,跪拜于地:“下官斗胆,陛下似病似毒,不敢断言!只能待陛下醒来,再、再作定夺。”   台下哗然,王蒨死死掐着手心,听到太傅先一步问道:“什么似病似毒,还望太医明言。”   张太医连额上的汗都不敢擦,耳边寂静无声,所有人都在等他,他道:“急病昏迷是真,陛下唇间发紫,面容乌沉,是中毒之兆。可若是服毒,剂量未免太小些……这些年陛下每日酗酒,须知,饮酒劳身,小官亦曾听闻过因饮酒而毒死的事,因此才不敢妄言。”   “太医的意思是?”王翊急躁地想要一个结果。   “下官已写了药方,若陛下明日能转醒,兴许只是因酒意,若是不曾,则……”他低下头,不敢再说。   江善听了许久,他原本沉默,这会儿招了手,唤来福胜:“今夜陛下都吃过些什么?”   福胜认真思索:“陛下所用之物都仔细验毒、试毒。太常大人、宗正大人、还有三公主向陛下敬酒,杯子亦是没有问题的。除了……除了三公主的敬酒不曾有人试过。”   一时之间,四下无声,百官注目,千万种惊疑的猜测落到了王蒨身上,华陵公主站在鎏金色的光影中,平静的脸色有了变化。   王蒨原本就一直在等待,真到了此刻,她反倒能够直面自己做的一切。   可她还未开口,江善却是看了她几眼,笑了声:“荒唐。”   他转脸,阴毒地看向福胜:“要说也只能是御膳房的人出了差错,你,去给咱家把今夜当差的人都先押起来,听候发落。”   福胜晓得自己说错了话,屁滚尿流地滚了下去。   那些不善的目光从王蒨身上移开,王楚碧向前走了两步:“父王定然无事,诸位大臣不必忧心,本宫今夜在宫里等着消息。”   起初,许多人是顺着福胜的话有所思虑地看向三公主。   可很快,他们又如江总管一样打消疑虑,三公主从前就连与人大声说话都不敢,后来又为政而出,入了李家。这是以夫为天的世道,天下都理所应当地认为,三公主进了李氏,一言一行想必也都是李家的授意。   而李家人,不必如此迂回,真要下手,他们会做得更干净些。   官员们也不想在这种时候另生事端,张太医两碗药下去,陛下的龙体暂且保住,他们也就不再多留了。   这场夜宴惊得许多人浑身冒冷汗,王蒨走在人群的最后,她停了步子,先去转而找了长姐。   宫内比不得公主府,如今出了事端,恐四周多是人盯着。王蒨忧心忡忡地在内宦的带领下去了邢室,今夜当差的婢子与太监们都被押在里面。   梅珍姑姑是宫内掌事,这会儿也在其中。   她不卑不亢地站在阴处,正与长公主交谈,见王蒨过来,她又喊了声:“三公主来啦。”   王蒨忍着酸涩开口:“姑姑,阿姐。”   王楚碧望了眼四周,暗示她离开:“你怎么还不回府?姑姑不会有事。”   “放心不下父王,心里不踏实,”她这话是有几分真心,她不踏实,因父王还没死透,又道,“委屈姑姑了。”   梅珍姑姑看着两位公主,眼中渐有奇异之色,她与王楚碧一样催赶道:“陛下只是急病,明日就能出来了。三公主不必忧心,快回去吧。”   她们二人一起让她离开,知道阿姐与姑姑的用意,王蒨只得内疚道:“我进来看一眼就走。”   无辜的婢子们被关押在刑房里,迷茫又无助,她们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不清楚自己卷入了什么样的纷争,只能祈祷陛下明日就会醒来。   一双双明亮的眼盯着王蒨,王蒨没有说话,与姑姑和长姐道别。   她感到害怕,怕自己保不住那么多人的命,自责她们要受到牵连,想做的事情越多,要承担的风险也就越多。她独自上了马车回府,城内有人燃起烟花,绚烂场景中,她的心萧瑟和孤寂。   回府后,她挥退下人,去了后湖。   那条湖泊的岸边,有一块勉强能落脚的长石,坐在上面,看到的既不是她的寝房,也不是府外的街道,只能看到一轮皎月。   王蒨坐在石板上,蜷缩着身子,终于、一点点哭了出来。   她从前就痛恨自己的软弱,如今试着成长,反而能够一点点接受了,在做了那么让她难以承受的事之后,种种情绪纷杂,她允许自己哭一会儿。   她还没有办法完全割舍掉那个胆小、爱哭的自己,也许本就没有必要割舍,那都是全部的她。   王蒨只是希望自己不仅仅只有胆小和无能。   不知自己哭了多久,李意行在吵闹的烟花声中进了府。他没有让人跟着,自己找到了王蒨,无声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背影。   空中的烟花炸出了一片深紫,待余色染上她们头顶的夜空,就只有一片绛雾,不仅是月,湖水上也照出一片深黛,好像是烟雾一般,她们的身影都在这片奇异而诡谧的景色中。   幽深的紫色,让两人所处的场景有几分扭曲,仿佛错位。   但远处空灵的歌声,又提醒着她们二人仍在世间。   王蒨背对着他,自嘲:“世上只有你和我,有这样重生的经历吧?”   李意行缓缓靠近她,坐在她身边,与她一同看着月亮:“我想也是。”   她擦去盈盈如波的眼泪:“李意行,你前世是怎么死的?”   问到此处,他勾起唇轻声笑了:“我终于梦到你,以为把握了圆满的机遇,服毒而死。”   “服毒啊,”她小口叹气,“痛吗?”   痛吗?他思索着,面容恬淡。   服毒不是一息死去,人在死前要挣扎许久,那时他却笑着饮下,即便剧烈的疼痛让他呕出深色的血,可他却恨不得再快些,再痛一些,让他见到阿蒨。   李意行终于摇头:“不疼。”   两人并肩又坐了会儿,王蒨继续说道:“我今夜很害怕。”   她没想瞒着他,也知瞒不过,李意行却冷了脸色,打断她的话:“阿蒨,你什么都没做。”   “不,是我下了毒,”王蒨坦然揭开这个话面,她看着他,“如果有一个婢子、太监,被我害死了,我都会难过不安,更何况是一群?亲手给父王下毒,我同样胆颤心惊。”   她极其不解地,盯着他。   “说着爱我、不能没有我的你,却好好过了那么多年,为什么啊李意行?你不会感到恐惧、内疚么?你有什么资格,出现在我面前?”   连李意行自己都觉着,他的理由在她的痛苦面前显得那样可笑。   他尽量缓和道:“我不甘心与你那样错过,一直在寻找弥补的机会。”   “哦,是啊,你是为了这个。”   两人都如此平静,却比争吵时的悲伤更浓烈,王蒨抱着膝盖,脸上还有湿润的泪痕,她望着月:“其实你先前那样祈求我,我担忧过自己会不会被你说服,毕竟我很心软啊。可是现在我想明白了,李意行,只要这王氏宫中,曾有一个婢子牵过我的手,有一位姑姑替我梳过发……我就不能原谅你。”   “阿蒨!”李意行艰难地想为自己争取一丝可能。   “听我说,”她轻声打断,“我能猜到,你为什么那样做,你以为这世上只有你爱我,或是旁人对我的关切都不重要,你能补偿我。”   “可夫妻不是同心的吗?当你对族中密谋保持缄默时,难道你没有一点错过吗?将我关在笼中时,你究竟是爱我,还是无法忍受你的木偶也会反抗?说着爱我,却间接杀了我,你没有罪吗?可你不承认这些,你是个虚伪的人。”   王蒨长长地叹气,声音高了些,像是哭了,又或许没有。   她看着他:“你们李家人多了不起啊,尤其是你。权势你放不下,情意又要两全,逼着我陪你演情深缱绻的戏码,就连我死了之后,你都要假惺惺封我为妃,博取一个爱妻之名,抓着一个死人陪你做给天下人看!你重生回来,仍在想着鱼与熊掌兼得,表面装得清高无欲,实则却败坏到骨子里了,贪得无厌才是你的全部。在你眼里,其实从没有想过我想要什么,天下百姓要什么。”   李意行今天被她贬得一无是处。   他从男倌,到烂到骨子里的贪得无厌之辈,王蒨说的每一句话,让他无法再张口。   “阿蒨不信吗?不信我真心悔改。”   “是吗,真心?”她也说累了,提起了正事,“好,你要是真心悔改,就与我和离吧。”   明明烟花的响声已经停了,李意行却还是感到耳边吵闹,他胸前窒郁,眼帘微垂。回洛阳就该想到有这一出的,李意行白着脸,借着月亮不断看她的脸,好像这是最后一回见到她一样。   终于,他轻声:“好。”   王蒨与李意行回了寝房,二人前后去洗沐,看上去既不像吵架,又不似感情甚笃,乔杏也渐渐没了先前那股欢喜劲儿。   婢子退下后,李意行驱身吹灭油灯,无声站在床边。   王蒨原已合眼,半晌没听见动静,才睁眼去瞧他在做什么。他跪在地上,将一床柔软的锦被仔细铺开,又起身解开香炉的盖子,换了香膏。无色的轻烟缠在他的指尖上,李意行又拉下小窗,沾着一身浅淡的香味走回床边,睡在了地铺上。   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诡异地显出几分乖顺,不知是不是先前那番话起了作用。   王蒨翻身,没能即刻入睡。   她想着宫里的父王与阿姐,不由出神,闭上眼想要说服自己,却又心下振动,脑中尽是夜里的一幕幕。她亲手沾上那些毒粉,抹在杯口,父王明日是不会醒的。   一旦验明是毒发,各方势力又要蠢蠢欲动了吧?   她没有说话,李意行亦是安安静静,从方才说了那句“好”开始,他就一言不发。这会儿他已解了发带玉冠,乌发半遮,睁着眼在想阿蒨。   他从来没有那样低声下气过,被人一再羞辱,还要再贴上去吗?   李意行无从辨别自己的情绪,他并不生气,而是深深的无力与荒唐感。华陵公主,如今已能对他咄咄逼人到如此地步,当面斥责与他。   要他继续去哄求她,想必王蒨也并不受用,她清楚得很,只想与他彻底分开。   走到如此地步,他看到自己对她的伤害悉数留在她身上,只是她借风而起,成了与以往截然不同的样貌,至少对他是大不相同了。   李意行明白自己在她面前半点胜算也无,回临阳已是退了一步,想叫她心软些,倒没想到一回来就叫她骂了一通。他必须要应允和离,再执着下去,并没有任何意义,只会让她对自己愈发厌烦。   他一定要另想它计,便是和离,他也没打算与她就此别过。   这不是他们的圆满吗?李意行想起前世死前的狂喜之情,此刻竟只剩了几分苦涩。   二人各想各的,谁也没有说话。外头彻夜无声,早更击鼓后,晨光将房内照得发亮,李意行起身,又收好了锦被,抬起窗,让刺眼的金线落在了房内。   他将自己的头发弄乱了些,才轻声推门。一早上站在门外的是乔杏和闻山,乔杏还有些打瞌睡,若非世子回来,她是不会一早上来当差的,这会儿站在门口,是怕要叫水。   李意行看她一眼,果然道:“去备些热水。”   热水早就备好了,乔杏回身没多久,又带人送进了房里。进门时王蒨也起身了,她一夜没睡,这会儿也不说不上究竟是兴奋过头了还是疲倦至极,脑中清醒可又懒得开口。   李意行走到她身边,拿着浸湿的帕子凑到她脸边:“宫里该出消息了,一会儿我与你一同前去。”   王蒨挺着腰,接过帕子,去浴房洗沐更衣了,路过时只看了他一眼,没有多余的话。   过去人已走远了,若是没有半分留念,倒显得她生性凉薄。王蒨还是有些感慨在心头的,她毕竟是凡人,二十多年的本性还在。   连她也惊讶自己居然能够脱离李意行,爬出泥沼;从前种种,如今想起来真是后背发寒,哪有夫妻家家是那样过日子的?前些日子还暗道自己无甚变化,一觉睡醒再对比仔细些,才晓得短短月余,她已是翻天覆地了。如今心里清楚这人的面目可憎,哪里会为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随意动心。   二人相敬如宾,更衣挽发之后,一同上了马车。   厢内的李意行似也有些神情恹恹,他闭着眼,轻声:“待此事平息,我先与父亲告知,和离非小事,希望你莫要怪我。”   王蒨也知晓在父王的事儿有暂且的定论前,二人还不能贸然行动,她微微颔首,靠着厢壁。明明困倦眼酸,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一闭眼,种种琐碎之事就在她体内翻涌。   她甚至被这极度的不安压迫出几分恶心,李意行又拿出那支松针香的镯子,递给她:“拿着吧,不想戴就掰碎了,当香囊。”   王蒨没想到他随身戴着这些物件,又瞥了眼他发件的簪子,倒是接了过来。   镯子的香味略微缓解了她的疲累与恶心,相安无事进了宫。   大殿内秩序井然,停摆了各家官员的马车,这会儿也刚至辰时,许多人恐怕天未亮时就早早来了,候在寝宫外。王蒨站在后头找了一圈,没见到阿姐的人,便寻了个内宦来问。   内宦恭恭敬敬:“大公主一夜未眠,这会儿医馆还未过来,大公主小憩片刻。”   “阿姐在哪个宫里?”王蒨问完,见内宦面色稍顿,又问起别的,“张太医还有多久过来?”   “小半个时辰,在路上啦。”   王蒨点头:“你看着些日头,记得派人去请。”   内宦应声,又低头退到了不远处。   没多久,王翊亦是进宫了,她驭马奔来,一身短打,额上还有些薄汗,不知一早上又去哪里疯跑了一圈。这会儿下了马背,还有些气喘吁吁,将鞭子交到了下人手中。   她与王蒨和李意行打了招呼,张口就问:“如何啊?”   王蒨摇头。   不久后,张太医与另外几个老臣终于在众人的注视下入宫,王楚碧穿着宫服,神情冷淡地看了一眼张太医:“父王仍未醒来。”   张太医一把年纪,睁眼就马不停蹄地赶来,现下双手微微颤颤:“公主切莫心急,待老臣把脉再探。”   王楚碧与几位太医进了寝宫,这回与昨夜不同,另有几位大臣一同往里,寝宫之门紧紧合上,又不多时,张太医被宫人们架着往外走。   “张太医,”王楚碧命人放开腿软的太医,叹气,“请说吧。”   张太医没了攀附,反倒一屁股坐在地上,他左右四看,行了个跪拜大礼,慌乱道:“昨夜的药下去,陛下若是酗酒之毒,也该醒了。方才小官诊脉,陛下脉象虚弱,昏迷不醒,更是愈演愈烈,恐怕是毒物入了五脏六腑,这……这……”   太医不敢继续往下说了,他浑身大汗,晕厥之前,只冲众人道:“有人要害陛下!” 第48章 旧识 他们是这样可悲的夫妻,幸好,就……   张太医德高望重、医术高明,在众目睽睽之下晕了过去,吓得太医院其他几人都白了脸,不知朝中势力意欲何为。   王楚碧唤来内宦,将太医扶起:“张太医惊劳过度,先带下去歇息。”   站在群臣之首的老太傅往前一步:“什么人狼子野心,谋害陛下!”   王楚碧面无表情地从他身边走过,似乎并不把这老臣放在眼里,只带着余下几位医官进去:“当务之急,还是先弄明白父王的身体,姬太医,你来说。”   姬太医较为年轻,见到那样多的官员注视自己,不禁手足无措,双目无神道:“陛下、陛下恐怕,要昏迷数月,性命无碍,但什么时候能醒,就、就……不得而知了。”   王翊与王蒨也拧起眉,尤其是王蒨,她听不明白,父王这究竟是死还是不死?   死也不给人一个痛快,要吊着一口气……王蒨想到这里,又转念道,父王不死,对阿姐来说是好事,若他死了,还不知会不会有人动手,她们王家人势单力薄,阿姐还不能独揽大权,如今父王昏迷,阿姐才有了干涉朝政的理由。   场上的诸位官员神色各异,互相看着对方,昨夜他们都命人去打探了消息,袁氏打探李氏、李氏打探谢氏,可对方却半点动静也没有,看不出是谁人的手笔。   是大公主吗?他们也怀疑过,可夜宴之上,大公主并未与陛下有什么接触,只有三公主,她已是李家的人了。   李意行站在王蒨身边,他向来习惯站在她稍前一些的位置,因他不喜外人看她的眼神。   这会儿,王蒨越过他的肩头,神态略有些慌乱地走到王楚碧与王翊身边:“阿姐……”她小声唤了句,很快又不敢说话,与以往的王三公主没有半分出入。   李意行见她做戏做全套,不由想起先前在临阳,她对着他也是一句句谎话。   王楚碧亦是恍惚道:“诸位太医先将父王诊治吧,开城放榜招募天下名医,谁能治好父王重重有赏。”   她牵着衣裙往外走,人群因她的动作而有了变化,袁太常快步急上:“公主,公主,陛下如今昏迷不醒,朝中大小事务该如何是好?”   太傅亦是追问道:“谋害陛下的元凶究竟是何方之人?此事须彻查清楚,肃清宫闱。”   “太傅是在问本宫?”王楚碧回神,讶异又无奈,“先前太傅大人几次三番提醒父王,不允许本宫干政,如今为何要主动问起?”   她也叹息:“此事只能命人去查,本宫又不通天眼,怎会知那么多?”   陛下昏迷不醒,根本就无人在意他的死活,但朝中不可没有王家人参政,众位臣子低声议论,终于还是看向晋宁公主。   袁太常行礼道:“老臣斗胆,陛下昏迷的时日,还请晋宁公主一同商议朝政。”   王楚碧停下脚步,往身后的人群看去,那么多的臣子百官,其实很难找到几张让她信任安稳的面孔,她也知晓他们根本不在乎位上的人,让她参政是做给世人看罢了。   既然不在乎,为何不能是她?   王楚碧沉了眼,她露出一个故作勉强的笑容:“朝政有诸位大臣一同扶持,本宫没什么不放心。当务之急,还是先将父王的毒看好吧。”   她一夜未眠,脸上的疲倦做不得假,太傅与太师在最前行礼送她,百官这才散去。   人潮四散,王蒨这才发觉自己脚步虚浮,乔杏稍稍扶着她,将她交到李意行手中。   两人的政治立场截然相反,他们是这样可悲的夫妻,幸好,就要散了。   可事情并没有因这暂时的停歇而结束,李意行搂着她的腰往外走,在外人面前继续扮演两心相同的神仙眷侣,他低声:“夫人下的是什么毒?可有问过公主。”   王蒨捏紧手心:“不曾。”   李意行目视前方,缓和道:“还是处理掉吧,没有后顾之忧才行。”   她忍不住发抖:“李意行,你知道的这么多,不怕我有一天杀了你吗?”   他偏过脸,与她对视,慢慢露出温和的笑意。婢子们经过,还道是李家世子在安慰三公主,偷偷瞧了一眼,又飞快走了,连身后不远处的乔杏和霖儿也当如此。   李意行凑到她耳边:“你为何要杀我?利用我不好么,我可以帮你铲除谢家人,他们试图给你阿姐喂五石散,克扣你二姐的军粮,你不恨他们?我把他们的尸骨全都葬在洛阳京中,来年杏花春雨,又是一派怡人丽色。”   王蒨从不知世上有人可以用最温柔的声音说最阴毒的话,这似乎是李意行头一次在她面前提及杀人这样的字眼,她看着往来的婢子,强迫自己声色从容:“你这样发疯,利用你?我害怕反倒割了自己的手。”   他不再说话,走到了马车旁,李意行伸手替她理了理鬓边乌丝,二人看着对方的眼睛,甚至相视一笑。   王蒨维持着笑意,叫来乔杏:“去给阿姐送消息,就说夜里本宫与二姐一同陪她用膳。”   乔杏领命,通报去了。   宫中并不安宁,皇榜放出去,百姓议论纷纷,但一整日都没什么郎中自请进宫,因光孝帝素日来都残暴不仁,百姓巴不得他死。王楚碧在宫里坐到午后,江善与她一同等着。   二人并肩站在阁楼上,江善低着眼眸:“梅掌事与御膳房的下人们都还关着,此事必然要有一个交代。”   王楚碧冷冷道:“要找个替死鬼还不简单。”   江善愣了愣,他转眼看她:“公主得偿所愿,为何还郁郁寡欢。”   王楚碧回身往里走,她坐在案前,幽幽问他:“江善,是本宫太贪心吗?从前想着分一杯羹,如今终于如愿,却想要更多了,本宫也终归是个贪婪的人,与父王无二。”   “阿蒨也为此卷入,”她叹气,“从前还想护着她,盼她无忧无虑一生也好。”   江善明白了她的心境,他为公主沏茶,说道:“咱家从前在江氏有个庶妹,妹妹天真可爱,不知家族崩败,最终死在谢家人的身下,咱家倒希望她的心肠硬一些,有自己的手段。如今的世道并不适合三公主那样的性子,四处民不聊生,哀声震天,三公主从前的纯净仁善,对流民而言,实在是珍奇而又可恨。”   王家人的天下如此衰败暴动,三公主凭什么能够无忧无虑地过一辈子?   从前是有两个姐姐护着她,后来是李意行更是将她围墙而养,世间人的痛苦都与她无关。   王楚碧看着裙上的花纹:“本宫只是内疚。”   她将杯中的茶水饮下,福胜在外头通报了声,说是仍未有医馆揭榜,反倒不少医馆都青天白日关了门,不再接诊。   王楚碧扶着额头,没想到百姓对父王痛恨到如此地步,她无奈:“去找些傩人来吧。”   夜里王蒨与王翊进宫时,宫中吹灭了四处的壁灯,巫者戴着面具,举起火把,跳着古老的傩舞。宫中烟雾缭绕,仿若仙境,咒乐之声不绝于耳。   傩舞能祈福驱邪,晋宁公主特意请来宫中为陛下做仪式,王蒨跟着二姐,王翊一路上都愁容惨淡。   王楚碧在宫中等她们二人,三人先去看了一眼父王,确认他尚有气息后,才回了外殿用膳。   王翊心神不宁,坐在桌边,吞吞吐吐:“过些日子,我又要随军出征了,边关战事再起,父王病倒的消息若是传到那边,我怕有人要作乱。”   王楚碧躺在如意的膝上,让人给她轻轻揉压额头,她略有些意外:“这么早就要回去?”   王翊玩着自己的手指,点头:“我想把卫慎带过去,他虽然腿脚不方便,脑子还能用,成日在我府上寻死觅活,看着烦人。”   王蒨不舍与二姐分别:“二姐几时动身?”   “尽快,待朝中稍安稳一些,”王翊闷声,“军中没什么人,世家门养着大批将士,却不愿随我挂帅而出,我若再不去,就要失去军心了。”   好不容易给父王下了毒,虽他未死,目的却同样达到了,三姐妹还没有喘息的片刻,更多的事情已接踵而来,让人忍不住焦头烂额。   王蒨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她从前过着顺风顺水的人生,消磨日头的方式是坐在戏院看戏,或是蒙头睡觉,从不知道还可以这样颠簸复杂,每一件细碎的琐事都在消耗她的精力。   她问阿姐:“阿姐给我的毒药是从何而来,经谁之手?可曾处理干净。”   问到此处,王楚碧从如意膝上起来,江善恰好带着婢子们进门,他不紧不慢地行礼,让婢子布菜。待下人们都退远了,王楚碧才坐到桌边,缓缓道:“是一位旧识给我的。”   “什么旧识?”王蒨没听说过,阿姐有什么旧识可以弄到毒药。   王楚碧拿起银筷:“他如今在城中花楼,我与他许久未见,他不会背叛我的。”   王蒨与王翊都下意识看了一眼站在房内的江总管,见他面色诡异,王蒨只得硬着头皮往正事问:“此人性情如何,阿姐为何对他如此放心?”   “放心吧,三妹,”王楚碧冷静道,“他被我毒哑了,也不识字,就算想背叛我,也没有办法。” 第49章 起疑 不仅聪明,又有足够多的疑心……   王蒨对阿姐的行事手段早有耳闻,她只诧异了一瞬,又接着说道:“我生怕有人顺着药方去找,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   “那就代我去看看他。”王楚碧看了眼王翊,提醒道,“你带三妹一起去。”   王翊抬起头:“啊?这传出去太不像话了……外人都认识我啊,你可快别折腾了。”   王楚碧瞪她:“你要再让三妹一个人去?”   王蒨在一旁坐着,她思索了片刻:“我与二姐同去,是有些招摇,还引得人起疑心。阿姐的旧识在那地方做什么?寻个由头叫到家中?”   她与李意行对外还是夫妻,二姐在京中多有部下来往,此刻一同再去烟花之地,实在不合时宜。   江善走到前头来,默默在一旁分餐,随后走了出去。   王楚碧仿佛没瞧见他,她卸下头上的金钗交到如意手中,沉吟着:“父王病重,怎能与乐人寻欢?近来也无事可祝。”   祭天过后,再有节日,也要到年尾。王蒨左思右想,踌躇:“下个月是我生辰……”   她又要过生辰了,前世过了二十五岁,如今还要回头过十八岁的生辰,王蒨有些唏嘘,她觉着自己很老,连从前最期盼的日子都显得不足为奇,因此并没有大肆备办。   “生辰的时候,找些乐人吧,顺便将你那位旧识请到我府上。”王蒨迟疑,“要杀了他么?”   王楚碧与王翊对视一眼,随后才朝三妹说道:“你们看着办就是。”   因这几日的事情,王楚碧与王蒨都没什么胃口,只有王翊一边吃一边嘀嘀咕咕地算着日子:“陪三妹过完生辰就要动身回去了。”   王蒨不舍得:“日子过得好快呀,二姐才刚回来没多久……”   “这有什么?”王翊不以为然,“再打起来,搞不好几年都不能回朝啦。”   她轻声哼着,下筷子又吃了几口:“你们就是太挑了,这些东西我在边关可吃不到,都赶紧吃!天天苦大仇深的,就是吃得太少想得太多。”   三人用膳之后,王蒨又问起姑姑的事情。   王楚碧黯然一笑:“好了,看你关心这些事,真让我不适应。姑姑和那些宫人不会有事,你不用再牵扯进来。”   王蒨失落颔首,她听出阿姐并不想她过多操心,便不再过问,又在宫里留了会儿,才慢悠悠回府。   李意行去太傅府上,还未回来。王蒨偷得空闲,洗沐后在床榻上看书。   这些日子她整日除了看书就是让桐叶四处打探消息,这会儿桐叶站在床边,将王蒨湿润的长发擦得半干,开始涂上杏油,没多久发现杏油不够,她折身去取。   王蒨等了半晌,进来的人成了李意行。   她没有回头,不过闻到那股浅淡的香味就能知道来人是谁,王蒨合上书,闭着眼问他:“你叔伯与你说了什么?”   李意行没有说话,他静静坐在塌边,随后解开杏油的盒子,一点点涂抹到她的发尾。王蒨躺了躺,察觉到怪异,撩起头发起身:“你怎么不说话?”   乔杏前些时日听说在昏暗的房里看书伤眼,这些时日一旦王蒨夜里看书,她就把房内四处点得亮堂堂的。   李意行面色微寒,他不是一个情绪容易外露的人,王蒨难得见他如此,一时也没了后话。   他看她一眼,刚才擦在发尾的杏油已抹匀了。李意行垂眸用湿帕擦了擦手,刚才他是用指腹上的,沾了不少黏腻的液体,他一边擦拭,一边道:“近来不要与你两个阿姐走得太近。”   待将双手都擦了个遍,他还是拧着眉,唇角也绷着。   王蒨撑着床沿,回过神:“你的族人在怀疑我?”   李意行不知在想什么,眼中神色讥冷,他没接话,起身叫人打盆水,才往里与她继续道:“待你我和离,那些盯着你长姐的人亦会一同盯着你,走得太近于你而言没什么好事。”   王蒨有些焦急,她踩着鞋下床:“你先告诉我,是谁人在疑心?”   李意行闭上眼:“阿耶。”   闻言,王蒨往后退了一步,她许久才轻笑:“难怪你的族人唯郎主马首是瞻,他的确很聪明。”   不仅聪明,又有足够多的疑心,李意行应当是像极了他。   “别想太多了,我在他面前回绝此事,他不过是随口一提,”李意行试着安慰她,无奈他自己心头也一阵阴郁,声音听起来大不如从前轻缓,“往后你注意着些,你要做的事情我不会阻拦,阿耶与我回临阳之后就无心再顾着此处,你们切记要善后。”   九月端着水送到房里来,退出时把门带上了。   李意行用香胰子洗手,王蒨站在不远处看着,她道:“你与郎主很像吧,一旦起疑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他拿起干净的绸帕,把手擦干净后,才走到她身边微微扶着她的肩膀:“我与他怎么会像?阿耶坐在高位,处处制衡,我是宁要玉碎不为瓦全的。夫人别再胡思乱想了。”   王蒨看着他那双秀致的手,两人的面容贴的很近,几乎要把唇帖到一起,她望着他:“这还不够像么?郎主他不是制衡,他也只是什么都想要啊,你与他分明无二。”   李意行打量着她的神态,想找到些温情和胆怯,可是一分都没有,在他面前,她成了世上最心狠的人。   这样近的距离,这样冰冷的神情。   他轻声道:“阿蒨,从前是我们都看错你了,你也与两位公主像极了。”   一样的倔强、不肯低头,有着难以理解的固执。但李意行没有把这些话说出口,他放开她,问起别的:“那人处理好了么?”   “你放心,我们会妥善处理好。”   “什么时候?”   王蒨沉默片刻:“生辰。”   她开口后,李意行的目光渐渐柔软,他收敛了那些冷意,笑了起来。   他姿色昳丽,好在仪态端庄,过分漂亮的五官时常用恰到好处的笑容来掩盖皮相中的媚色,王蒨看惯了他的模样,如今只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疲倦。   前世,她每一次过生辰,李意行都会陪着她。   她固然是在各方面都别无所求,前世第一次要过生辰,李意行就只能学着为她下厨。可他的厨艺十分糟糕,背地里练了很久依然煮不好一碗面,王蒨还道是下人煮的,根本吃不下,后来乔杏端来闻山煮的面,王蒨夸了句好吃,李意行就醋得将闻山打发去军营苦修了三个月。   他心性大得很,醋了也不肯说,只是阴阳怪气几句之后不再言语,这都是王蒨后来才晓得,原来那是他动气的模样。   见王蒨不解他的意思,李意行更是气得将她带出了临阳,二人在外游玩,倒是把醋意给磨没了。   从那以后,王蒨每回生辰,两人都会一起出去待几天。   从前多好呀,这会儿只余萧条。   李意行却仿佛毫无所知,他柔声问她:“阿蒨想要什么?”   王蒨也不想再争锋相对,她随意道:“你知道我想要什么,非要说的话,我只愿此生顺遂。”   他也笑:“好。”   “只是,”他又顿住,“此事与你生辰有何干系?”   “阿姐的旧识在花楼乐馆,我生辰时才能寻些由头带来,”王蒨无奈,“此事我们自有安排,你别再插手了。”   李意行又问:“是……那些男倌要来吗?”   王蒨被他问得有些莫名,乐人不分男女,花楼也不全是倌妓,李意行为何会想到那些东西?她想了想,这才忆起自己昨夜里是如何贬低他,只是她并不想解释,含含糊糊地回了句:“来了又如何,只是办宴。”   走到床边时,王蒨坐在床沿上,她忽然想起前世的事情,抬头问他:“李意行,你真的要跟他们比吗?你前世活了那么久,应当还不如花楼中的倌人好看吧?”   王蒨没有见过三十多岁的李意行,她心底真有些好奇,若他三十岁了,会不会也如旁人一样生起皱纹,面色枯黄?还能像如今这样动不动就以色侍人吗?   李意行从屏风后走过来,白着脸道:“不是的,我……”   他当然不会那样,前世死前,世人仍然在学他的举止,虽他不在乎那些,可应当还是好看的吧?他知道阿蒨喜欢自己,有七分是为相貌,根本不敢怠慢。   可是那句“我比倌人好看”却怎么都说不出口,李意行无法接受自己当真自甘下贱到如此地步,要他去与男倌做比较吗?   他们是泥污里的东西啊,与他李意行如何作比?   王蒨才懒得管他又在想什么,她揉了揉眼睛:“就随便问问,我这辈子也不打算看你人老珠黄是什么样。”   她困了,将书卷放在玉枕中,自己合上被子,客气道:“烦请一会儿将灯吹灭。”   昨夜不曾歇息好,王蒨合眼后很快就睡着了,李意行在房中僵硬地站了很久,才去洗沐收整,回寝房后,与昨夜一样,睡在了地上。   王蒨有了新的东西要注意,没时间再去管李意行,接下来的两天,李意行都很安分,对她既没有动手动脚,也不再插手她的想法。   他多数时候与李家人聚在一块儿,王蒨跟着去用过膳,也见了人,席间她偷偷看过郎主的面色,瞧不出什么,仿佛永远是没有神情的古板面容。   五日之后,王楚碧将先前原本要拿去修缮行宫的银两资助给了香华寺,助广竹大师远渡求取真经。   送别住持的那日,王蒨起了个大早,一同前去。 第50章 表姐 往外走时,王蒨抬眼看到一个女郎……   香华寺在南朝名望极高,除开那些追捧名流的皇亲国戚,亦有不少外乡远郡的豪绅慕名参拜。   听说住持要远渡天竺,一大早,山脚下就候着泱泱一群人。   尽管名声极远,可香华寺建立在陡峭的悬崖山峰上,山路难行,鲜有游人能徒步而上。寺中的住持与僧人都坚持苦行修己,拒绝了各路来访者的修缮,日子过得清贫,专心于传教。   反而是临近几座山上的庙宇,因借着香华寺的名头,香油钱源源不断,僧人们过着骄奢无度的日子。   王蒨与李意行的马车停在山边的镇中,她与李意行走到山脚下,瞧见了许多熟悉的人。朝中不少大臣都在山下等候,连父王从前封的几个闲散郡王都来了。   王楚碧也站在人群中,清晨还有些凉意,她裹了件薄绒披风。   广竹远远从山上下来,此行甚远,他与同行的几位僧人只带了简单的包袱,身上的裟衣缝缝补补,腰背弓着,也不知走了多久。   他向山下的人行礼,走到王楚碧面前,低头道:“多谢公主。”   王楚碧让他起来:“住持求取佛教,是为天下教义,本宫不过是顺水推舟。”   王蒨与李意行站在晋宁公主的身侧,住持抬起头,看见了王蒨,朝她和蔼一笑,而他的笑意在触见李意行之后渐渐散去。这样的细微末节不过发生在几息之间,王蒨也不曾发觉。   只是住持已往前走,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李意行感受到他的目光微微停留在自己身上,又很快收回。   前世他寻遍名寺深庙,自然也认识广竹。   为表诚心,李意行徒步上山,又在寺中的佛像前跪了一夜,他娇贵惯了,膝上磨出了血印,广竹却也只是远远见了他一眼,观他是痴人说梦,劝他趁早作罢。   李意行当然讨厌这老秃驴,可方才那几下打量的眼神,又让他疑窦丛生,久久不语。   远渡之行要先去往沿海州郡,坐上商船,广竹一行人今日动身是要去往东官郡。王蒨与李意行做上马车在后面跟着,送他到城门口。   王蒨不知道李意行为何沉默,她跟他本来也就没什么话说。   桐叶从车辕上爬进来,眨着眼:“公主,方才奴婢去打听了,大公主近日多有劳累伤神,连公主府都甚少回啦。”   这在她的意料之中,数日来,三姐妹都不曾再聚在一块儿用膳,往宫里去也只是匆匆见一面,王楚碧虽然实权并不多,可她要接手父王荒废的所有朝政,总要先一一过目。   朝中大小事都由各方势力分割管辖,又有流民暴起的传言,边关战事大小不断,王楚碧知道得越多,就担心得越多。   王蒨叹气:“你先下去吧。”   车轮滚动,浩浩荡荡一群人走在郊外,广竹住持在大公主的扶持下得以远渡的消息也早就在百姓中传开。   临别时,广竹看着王蒨,又劝道:“此行不知要去多久,待老僧回来,还愿施主仍有着通透的赤诚之心。”   王蒨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婉言:“住持对我另眼相看,实在受宠若惊。但住持舍己为人,不辞千里,才更应当保重自己。”   两人都笑了几声,李意行上前一步,缓缓道:“方才住持看我几眼,不知何意?莫非我与夫人一样……”   广竹住持这才与他正面相对,他摸了摸胡子,往后退步,笑道:“施主天命富贵,自然与公主无二,都是有福之人。”   李意行听出他没说实话,此处人多,他不便过问,只能按捺住心头的疑虑,目送他走远。   远渡天竺不知几千万万里,此行少说五年,多则十年,王楚碧虽派了侍卫跟随,但如此遥远陌生的路途,一路上不知有多少凶险,说不定,这是最后一面了。   王蒨在心里微叹。   不过几日,牢中有人待不住了,一个叫琴烟的婢子受不住酷刑与拷问,承认自己对陛下怀恨在心,在验毒时做了手脚。朝堂震怒,王楚碧当即下令将这个婢子处死。   李意行与郎主入京是为述职,陛下急病,职位只得向王楚碧述上,从前陛下并不会仔细看李氏人呈上去的述职折子。如今到了王楚碧手里,她唯唯诺诺地在百官面前表示自己多有惶恐,对政事生疏,生怕做得不好,因而会慢慢翻阅。   郎主留在太傅家中,一等就到了月尾,其他各个家族的人都往城内来了。   洛阳城没了那个暴虐的陛下,百姓们的日子也不见得好过多少,尤其是近来几个月,城中四处走动的都是些达官贵人,王蒨不爱走动出门,偶尔跑动几回,百姓远远看到她的轿子就撒腿跑开。   王蒨自己也觉着没趣味,何必兴师动众吓别人,便只让桐叶成天出去疯玩,打听各路消息,自己则坐在府中,又闷了数日。   天气转凉,临近她的生辰,王蒨起身去了趟城中的寺庙。   城郊的寺庙自然就不是香华寺那般清修苦练之处,是祈福求签之处,往来的也多为贵人。王蒨不信佛,但前世无聊的时候读过不少,如今长姐深陷朝堂,她心头担忧,惶惶不安,便想来求个顺遂。   天寒月尾,无甚节气,庙中的人并不多。王蒨带着九月与桐叶在身边,让她们也各自求了一只,九月话很少,倒是很听她的话,傻愣愣往地上一跪,摇着竹筒求签,洒落了好几支,幸而都是吉签。   往外走时,王蒨抬眼看到一个女郎的背影,瘦瘦高高,手里握着一个香囊。   她睁大眼,喊了声:“表姐?”   女郎迟疑了一会儿才回身,瞧见王蒨,又看到她身后的婢子,连忙唤了声:“……公主。”   前段时日听闻李莘入城了,可近来事情繁多,王蒨竟然把这事忘了,这会儿见了人,回想起在临阳的过往,她不由道:“表姐跟着过来了?如今住在哪儿?”   李莘讷讷道:“自然是住在李家的府中。”   王蒨也晓得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提议道:“表姐如今还养猫吗?我那三只不知怎的了,恐怕是天寒,表姐帮我去瞧上几眼?”   “公主,不敢当啊,”李莘仍在推脱,“民女身份低微,多有不便……”   “世子今日不在。”王蒨又说了句,二人沉默。   李莘果真是害怕那世子,毕竟王三公主性情随和,没什么可回避的,但世子此人面上春风和煦,背地里不是善茬。一听说他不在,李莘倒是痛痛快快上了马车,与她进了公主府。   数月前在临阳,李莘尽管不是意气风发,也称得上一句落落大方。   今日再见,王蒨观她眉心含着郁色,状似苦闷不已,忍不住问她:“表姐入城后,都在做些什么?”   李莘握着求来的香囊,如实道:“不过是帮家里做些事罢了,你也晓得,李家族人历来铺张……”   王蒨闻言,往她手上看去:“表姐如今在做绣女?”   “怎么是绣女呢,”李莘苦笑,摇了摇头,“我既是族中庶女,帮衬着些也没什么奇怪。”   李家的族人,尤其是几个近支,成日饮酒作乐,以铺张奢靡为荣。为了支持他们的挥霍无度,族中特意养了一群人,为他们酿酒制衣。   李莘是庶女,因迟迟不肯出嫁,被赶来洛阳,做着绣娘的活计,难怪心性也被磨平了几分。   王蒨一时不知如何劝她,只能与她到了府上,先去看那三只猫儿。   糊糊还记得李莘,一下子跳到她怀里,它比当初胖了不少,李莘惊呼一声,抱着它,终于展颜:“怎么长得这么大?几月不见,我都快抱不动了。”   她是爱猫之人,几下就把糊糊的皮毛顺好,又轻揉它的后脖与肚间,糊糊舒服地满地打滚,惹一旁的银球和圆饼眼红,三只狸奴一眼不好又打到了一起。   王蒨与李莘笑着看狸奴打闹,李莘收回眼,又望向公主府四周:“公主与世子可还好吗?”   “……世子待我不错,”王蒨不能说实话,反问她,“表姐怎么如此发问?”   李莘迟疑,略有些局促道:“我先前随军入城,听到些风声,随口一问罢了。”   “什么风声?”王蒨不解。   “……听闻是世子与郎主不合,因军中的事,闹得营中人心惶惶,”李莘说得磕磕绊绊,她不懂军政之事,只是感慨,“后来我才晓得,世子是想将族中几位大人革职,闹得多厉害呀!我阿耶都不敢去当差,告假躲在家中。”   以前他没有官职,再多的才名都是空谈,没想到一上任,就在族中闹出这样大的动静,李莘作为庶女,咬定李意行不是省油的灯。她只想着明哲保身,下意识想与世子大人远远躲开,因此,先前才多有回避。   王蒨也很惊讶,她没有听李意行说起此事,只道:“原来如此,他们男人的事,我一概不知,只管过自己的。”   李莘也恍然笑道:“也对,公主不用管那些。”   她是个草包,自然不管,王蒨与她又闲聊了许久,才起身送客。   很快,她的生辰就到了。   王蒨木着脸过生辰,倒真是破天荒头一回,前世未出嫁时,两位姐姐不一定在她身边,但也会送些物件过去,是她枯燥的日子里为数不多的乐趣,后来与李意行成婚就更是不必多说,情爱之中,做什么都是欢愉的。   可重生后的第一个生辰,王蒨没有丝毫喜意,她知道阿姐与二姐不愿意告诉自己,实则想好要动杀手。   且因她与李意行还未正式提出和离,李家人同样要来,她不耐烦去应付那些人,一早起身后,就端坐在镜前闷闷不乐。   李意行从外头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个长条形状的盒子。 第51章 断竹 此生你要长命百岁   王蒨看到李意行走进来,原想起身出去,余光瞥见站在门外的乔杏和霖儿,她又顿住了动作。   “你们先下去吧。”李意行看清她的犹豫不决,对外头的两个人开了口。   屋外无人,他放下手中锦盒,轻轻坐在她身边:“阿蒨。”   王蒨作势就要往外走,李意行倒没拦着她,他仍旧静坐在椅上,看着她曳地的裙摆:“今日是你生辰,我们许久不曾好好说话了。”   这段时日他大多早出夜归,二人夜里又不睡在一张床上,的确不曾说过什么话。   王蒨背对着他:“你要说什么?”   她关上门,走回铜镜桌前,屏风后有些昏暗,两人相视一眼后对立而坐,王蒨看着自己裙面上折皱的旖旎光痕,等他开口。   李意行认真望着她的脸,他看得出她并不高兴,生气的时候唇角抿着,垂着眼不愿意看人,她变了那么多,但总有些习惯是改不去的。   “阿蒨,说来奇怪,我竟不知今天该算你几岁生辰。”他说完又停住,自嘲般地笑了声,王蒨没理他。只是寥寥几句的背后,藏着他们二人离奇的经历,他那样对不住她。   李意行拿起锦盒打开,将里头的东西送到她面前。   王蒨看懵了,她知道李意行如今行事不大正常,但还没听说过断竹为礼的,精致的木盒中放着一截断竹,看不出有什么稀奇之处。   “这是什么?”   “送给你的,”李意行笑着给她,“这根竹子在你出生那年种下,我将它移植到院子里,前世亦然。”   王蒨仍然不大理解:“你……你说什么呢?”   “忘记了啊,”李意行很从容,好像预料到这一切了,他侧过脸,拉开妆匣,拣起当初那支梨花簪,“公主还记得吗?这根梨花簪子,是你十三岁时的收到的。”   “……是你送的?”   王蒨不太受宠,但好坏还是个公主,每年生辰,各个官员家中依照惯例会来送贺礼。送来送去无非就是那些,王蒨一般都让下人收起来,唯独有太傅府中送来的,她会打开看一看。   李太傅每年送来的东西,不是她喜欢的,就是她正好想要的,王蒨从前没觉着奇怪,她小时候不懂朝中局势,时常与太傅说话,以为李太傅对自己有些了解,才能送得合她心意。   可这会儿,她想起自己先前的猜测,连忙问道:“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监视我的?”   李意行看了她一会儿:“阿蒨一定要说得这样难听么?”   他不敢再听她的指责,面色微白,轻声告诉她:“阿耶当初教我弄清朝中局势,连带着将几大家族之中的人物来历都与我说清楚了,他盼我能揣测人心,自然也将你们姐妹三人的事情说了。”   “其实不用一直看的,阿耶只是想要我能记清众人。”   尤其是王蒨,她的日程有什么可看?躲在两位阿姐的后面,不聪明、不起眼,成日不是去太学就是回府中睡觉。   李意行起初对这位王三公主感到惊奇。他那会儿也很年幼,刚涉政事,一腔热血,见朝中皇权四分五裂,各家抗衡,又听人报过大公主锱铢必较的性子,二公主骑着马四处与人打闹,不是善茬,他还以为王三公主必然接继了两位王姐的秉性,是个不好惹的主。   没想到这位小他两岁的三公主,在太学中就平庸无奇,为人处世又是胆小怕事的,与两个姐姐截然不同。   这样的朝政下,她怎么能如此心安?李意行因此感到费解,还特意去问阿耶:“子柏不解,两位公主珠玉在前,为何三公主如此避世?莫非是养精蓄锐吗?”   郎主意味深长:“既有珠玉,何必还要生个木椟,多生闲话,各有嫌隙。然而终归是女子,由着两位公主闹去吧,你只须弄明白袁家与谢家之间的利害。”   李意行没有继续问,却长了心眼。   他弄明白,不是三公主自甘平庸,是两位王姐将她保护得太好,世人背地里议论,反倒叫她更自轻,怪可怜的。   李意行回过神,正要继续开口,王蒨却已想透彻了:“那支花灯是你送的?”   她八岁时,学堂里的女郎中兴起编竹叶花灯,还要自己动手,可王蒨学不会,也没人教她,夜里偷偷在书册中提笔乱写:“花灯无趣,编了也岸边无人,无趣无趣!”   一连三个无趣,她不敢承认自己也想要。   可她生辰的时候,还是收到了李太傅府上送去的花灯,编得精致小巧,太傅还请了个婢子去他府上把她教会了。   李意行默认:“那是我第一次送你生辰礼物,后来的每年,都是我送的……你我成婚后,我将这根竹子移植在小山居中,一直想着待你我都老了再把它砍下来合入棺中,千千岁、万万岁,我都不想跟你分开,岁竹长青……或许也算你我百年之好。”   王蒨已说不清自己是恐惧还是疑问,她之前心中已有猜疑,可是当李意行亲口承认,她还是起了一身冷汗。   如若她在前世听了这些话,兴许能皆大欢喜,可如今那些情爱散去了,她只感到毛骨悚然,一个人怎么可以因一时的好奇,窥伺旁人的生活那么多年?   世上还有比这更不容细究的可怖吗?   王蒨呆坐了许久:“以前不懂,你到底在爱我什么,今日才弄清楚了……你对我知根知底,我任你搓揉摆布,你心底很有成就感吧,李意行?”   李意行维系着面上的笑意,话语略显低涩:“阿蒨,如今我也分不清,我对你的那些……是伤害你吧?我用错了方法,太过自负。起初我发觉你回来,在心头痛恨天道无常,可是如今我很感激……”   “我还没有见过后来的你,是我害了你,如今终于有机会,再见一见,再弥补你,”李意行不禁哽咽,连忙止住了话,将锦盒好好放在她身边,“竹子我断了,将我过去的糊涂一起斩去。阿蒨,别再走得那么早了。”   二十二岁啊,她走得那样决绝,分明是有机会逃出去的,二人分明可以好好过一生,可她的鲜妍戛然而止,永远停留在那一刻,李意行随后开始讨厌铜镜,厌恶自己的脸,因他的容貌因岁月隐隐有了不同,可阿蒨再也不会。   他对她不好,他骗她,所以她不愿意留在人间,宁把金钗罗裙化为一缕灰烬残烟,也不给他一点念想,像是怪志中乘水柏而远去的女妖。   他不敢回想起那些绝望,李意行眼中酸涩,王蒨只是无声地看着他。   “此生你要长命百岁,就算讨厌我也无妨,让我也远远看一看二十三岁的你,二十四岁的你……”李意行再也说不下去,他幻想过无数次,她与他白头是什么模样,如今却开不了口。   他站起身,轻声对她说,“阿蒨,这是我第二回 陪你过十八岁的生辰,我与你的愿望一样,希望你平安顺遂。”   说完之后,李意行驱身轻轻抱住了她,只抱了一下,就连忙走了出去。   王蒨迷茫地看着他的身影,他刚才似乎要哭了,她也不是完全没有触动。   她的二十三、二十四,是什么样子的?前世她永远都是二十二岁了吧,说起来还是很年轻的岁数,倘若没有死,她又在李意行身边过着怎样的人生?   会快活吗?   王蒨摸着手里的竹子,陷入了长久的迷惘。   ……   自陛下病后,朝中氛围严峻,官员们都恨不得生出第二对眼珠子来,好打探各家的口风。   今日三公主生辰,城里难得有了些喜庆的意味,因此无论是与三公主关系如何的,都送来了贺礼。   王蒨没想宴请多少人来,她对外道父王病重,无心寻乐,一切从简。   乐人是王翊派人去请来的,多为奴籍、倌籍的女郎,她们早早就从后门进了公主府,借了间杂院收拾打扮,桐叶年幼,混在一群貌美女郎中转了一大圈,身上沾着胭脂跑回公主寝房内,远远就见世子往外走。   乔杏与霖儿路过,见她发呆,拉了拉她的袖子行礼,待李意行走远了,桐叶才抬起头,松了口气:“多谢姐姐,方才我正害怕着呢!”   乔杏怪道:“你怕世子做什么呀?”   “不知道,总觉得他凶巴巴的!”桐叶撇了撇嘴。   “胡说八道,”乔杏笑了几声,她想起当初世子杖杀婢女的事儿,才稍微收敛笑意,“无论如何,世子待咱们公主与下人都极好,你记得少说少错,在外头管好这张嘴!”   乔杏是公主身边的人,但也是个纸老虎,桐叶知道真正有脾气的是霖儿姐姐,所以并不怕乔杏,反倒笑嘻嘻地吐着舌头,进了公主的寝房。   乔杏叹气:“这丫头,乱说话。”   霖儿拧着眉心,还停留在乔杏的话语中,她左右看四处无人,才忍不住问她:“乔杏,你近来可有近身伺候过公主?”   “近身?不曾呀,”乔杏摇头,“都是世子或者公主自己收拾,不让我动,从前在临阳就如此了。”   霖儿大概觉着有些难以启齿:“可是、可是夜里都不怎么叫水了,你还记着,以往在临阳城,每天总要有那么两三回……叫人去浴房备水。”   这话听着羞人,可乔杏仔细一想,却如坠冰窟,没有半点遐想。   “你这样一说,我倒想起来了,”乔杏压低了声音,凑在她耳边,“我每回早上进屋,都看见公主穿得严严实实,床上也整整齐齐,哪有夫妻两个这样过日子?公主和世子从前不这样啊……”   霖儿咬着嘴唇,面色几番变动,最终还是叹气:“看来公主与世子是出事了。” 第52章 比较 难道我……比不得他们好吗?……   乔杏向来是希望公主与世子琴瑟和鸣,听了霖儿的话,吓得要跳起来:“快别说了,好霖儿,这样的事儿我们哪里清楚。”   贴身婢女不清楚,还有谁清楚?霖儿欲言又止,倒也没有继续聊这事。   今日因生辰,府中装缮了一番,见桐叶跑进了公主房里,乔杏与霖儿便打了个转,拿着红布往外院走,挂在墙上,佯装没有方才的谈话。   只是,说过的话怎么能当不存在?霖儿还好些,能维持表面的冷静,乔杏却一惊一乍,做起事来难免有些六神无主。   房内的王蒨还不清楚这些,李意行走后,她就坐在镜前替自己随意扫了些粉。   桐叶行礼后进来,轻声道:“公主,奴婢方才去看了,没有什么哑巴男儿郎呀。”   王蒨放下手里的东西:“什么?”   人是二姐去请的,不会出错,不是本应当跟着倌人一起过来么?王蒨怔怔坐了会儿,又问:“二姐可曾过来?”   桐叶摇头:“还不曾呢,怎么也得晌午。”   计划出了差错,王蒨急得如热锅蚂蚁,她晓得今日李家人要来,又听李意行说过郎主怀疑自己的事儿,不敢打草惊蛇,这种步步为营的压迫感实在太糟糕了,王蒨本就没多少喜悦之意,这会儿更是笑不出来。   她让桐叶去外头喊来霖儿,霖儿帮她挽了个云髻,眼神偷偷打量房内。   塌上还摆着锦盒,想必是世子送给公主的贺礼,虽不知道里头究竟是什么,但尚能证明他们二人的关系还没有那么坏,霖儿稍微松了口气,又不明白为什么二人不同房。   本朝风气还算开化,霖儿学过些医术,对男女之事稍有些了解。她替公主梳着发,心道,这事儿历来都少有女人主动的,公主又胆小,往常必然也是世子开口罢?如今没有了,难不成是世子那边不愿?   郎君不愿意与夫人同寝,那不就是在外头有人了?霖儿被自己的念头吓得不轻,险些将王蒨的发丝拉断,她连忙换了个姿势,一言不发理好了发。   王蒨没精打采地问:“阿姐什么时候来?”   霖儿回她:“大公主身边的如意来传,说是巳时过来。”   两位姐姐都没过来,王蒨心神不宁,收拾妥帖后出门在院子里踱步,思来想去,还是往前院里走。   今日既请了乐人来奏曲,前院里自然收拾地空旷,搭了个戏台。因她吩咐过不愿大办,许多人只是往她府上送了东西来,没有前来叨扰。   王蒨看见李意行站在回廊下,不知他在想什么,犹豫着是否要回去,忽听门口几声嘈杂,乔杏快步往里走:“太傅府上来人了!”   王蒨下意识地抬起头,忧心忡忡地往门口看,不知来人是太傅大人或是郎主,他二人都不好对付,要是来了,还不知带着什么目的。她不禁向外走去,仰长了脖子,却见来人一身锦衣玉带,衣襟松散,形似风流,手里还提着两壶酒。   一进院,他就嚷嚷着:“表弟!子柏!弟妹!”   来的居然是表哥,而非她想象中古板阴险的郎主太傅,王蒨长吐一口气,李意行走到她身边,对着李潮生喊了一句:“表哥。”   “弟妹,好弟妹,许久不见啦,”李潮生不理他,直直朝王蒨走过去,晃了晃手里的酒,“你看我带了什么来?”   李意行又喊了一声:“表哥。”   李潮生这才与他道:“子柏,你害得我忒惨了,今日弟妹生辰,你让我喝上几壶吧?”   他又怨又叹,王蒨不知二人在大什么哑谜,倒是小声回了句:“多谢表哥美意,只是我喝不惯烈酒。”   “正正好,”李潮生摆起手,指着酒坛,“都是杏酒,最适合女郎了。”   王蒨又往外头看了看,日头尚早,她心头苦闷,只得点头:“那表哥与我们先进去吧。”   几人往内院走,庭院中植着零零散散几棵树,与李家的主宅远不能比,就是比起小山居也是远远不如。李潮生拎着酒,大大咧咧地四处看,半晌才看向王蒨:“喲,弟妹这府邸,抬头是天低头是地,举目四处,腾风生云,真是好生霸气豪迈!”   王蒨不晓得表哥在玩闹还是真心话,略有些无言,睁着眼儿看他。   李意行忍不住出声:“表哥,你安分些,夫人近日颇有烦恼。”   “你们二人闹脾气?你惹弟妹了?”   李意行看了一眼无动于衷的王蒨,他无声默认,只拧眉道:“你就少说些,一会儿还有两位公主要来。”   客房的门拉开,低案上摆着刚剪下来的秋菊,王蒨与李意行并肩而坐,李潮生迫不及待地在对面打开酒壶,给三人各倒了一杯。   王蒨喝了一小口,味道的确不错,她又品了品,才问:“表哥来了多久?”   “子柏回朝,我就跟来啦。”李潮生专注看着自己的酒盏,他倒得满满当当,一不小心就会溢出。   “怎么许久不见你,也未曾听说?”王蒨打量了一眼身旁的李意行,表哥回朝,他怎的只字不提?她根本不知道这回事儿。   李潮生将酒一饮而尽,叹气:“一回来就被阿耶又打又骂,还禁足不出。今日若不是你生辰,我还被关着呢!”   “嗯?”王蒨很迷茫,“何故至此啊?”   李意行忽然开口:“表哥想辞官。”   他放下杯盏,劝解李潮生:“表哥文采斐然,胸怀天下,辞官而去岂非可惜?”   李潮生不说话,他看着李意行,上下打量他,忽地拍在案上:“子柏,你如今怎的说话怪里怪气的?好啊,你不想我在弟妹面前提及?”   他又转向王蒨,没好气道:“当初在临阳,我去花场听曲儿,倒被他三言两语污成了我与烟花女子纠缠不清,郎主罚了我二十个棍子,还教我在族人面前陈罪起书。若不是这回郎主在阿耶面前提及此事,我还不知是他说的!”   王蒨遂看向李意行,李意行面色不变,反倒有些委屈地看着她:“我不过是随口提及,阿耶误会了,表哥竟也没有说清楚。”   王蒨不解他为何对表哥有敌意,平白无故要有这一出,但也晓得他向来诡计多端,根本不信他的话。   她含糊着:“我瞧你不似无意,害得表哥好苦。”   “是呀,”李潮生沉冤得雪,连连叹气,又道,“说我胸怀天下,那不是胡说八道么?我都还不曾见过这天下人间,怎么怀?子柏,你若是有些良心,就劝劝我阿耶罢!”   “下回见了他,定然替你开口。”   李意行当着王蒨的面,说不出拒绝的话,李潮生也对王蒨道:“弟妹可听着了,往后要帮我做主的。”   王蒨笑了几声,心头才轻松些,李潮生在家中憋了数日,正是话多的时候,他看着王蒨:“月余不见,弟妹似乎丰腴几分?”   “是吗?”王蒨摸了摸自己的脸,她从前吃得太少了,处理的事情稍微多一些就精神萎靡,这些日子有意好吃好喝,好像是有了些肉。   李潮生由衷道:“女郎还是应当丰腴些好看。”   “表哥常去烟花之地,应当、应当见过不少……”王蒨把话尾收低了些,没有说完。   李潮生听明白了,猴急地解释:“我只是看看,听曲儿,什么都没干过。前夜里听完曲儿,我后夜还要回府读书,都是点到为止啊!”   “表哥,”李意行低声,幽幽道,“莫说夫人,我也是不信的。”   “你……”李潮生指了指他,本想问难不成他就没去过,可仔细一想,这个表弟还当真是活菩萨。   李潮生连忙换了几句话:“你没去过,就可随意污蔑我?里头又不仅是男女那些事儿,好玩儿的很!”   王蒨也想起自己上回潜入花楼,她神往道:“听起来好似如此,我听说里头还有小郎君卖……真的吗?”   不仅李意行看她,连李潮生都错愕,他有些尴尬:“弟妹果然如这府邸无二,平缓之下暗藏乾坤,能够如此语出惊人……那,那郎子为倌自然是有的,看我也没怎么接触过。”   “真的?”王蒨实在好奇,她继续追问,“他们不用像乐女那般唱歌?不用跳舞?只做……”   “弟妹!”李潮生受不了表弟逐渐阴冷的笑意,赶忙打断她,“别问了,表哥真的不清楚!”   他胸口跳动,往外头的长廊靠了靠,乔杏远远地跑过来,解救于他。   “大公主来啦!”乔杏行了个礼,站在门外,“大公主带着姜律学一同过来,还带着好多贺礼,往这边走了。”   李潮生如释重负,瘫在墙上,目送王蒨与李意行起身去迎客。   乔杏走在最前头,王蒨跟李意行一边往外走,一边理着自己的裙面,她今日穿得衣裳是从前李意行给她置办的,王蒨倒没有分得那样清楚,既然好看做什么不穿呢?   李意行看她将长带越理越乱,伸手帮她,两人在长廊的拐角处耽搁了一会儿,再抬头时,乔杏已跑到前头去了。   “……夫人。”他低着头,将最后一个活接打上,繁琐的长帛挂在她的裙边。   王蒨等着他的后话,李意行沉默许久,才下定决心似地抬起头,像是委屈、或是难堪,他艰难说道:“夫人,就那样喜欢外头的人吗?我知你厌我,只是,难道我……比不得他们好吗?” 第53章 遮掩 落得与男倌“争宠”的地步,实在……   王蒨被他的话吓到了,她往墙壁上贴了贴,看他好像比自己更难过,有些搞不懂。   “你怎么了?”王蒨这会儿只有满头雾水,因而语气听着还算软和,“你上回,还不屑跟他们作比较呢。”   李意行被说中难堪之处,与她贴得更近,竭力让自己显得从容些:“……你再三问起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我该怎么办?”   王蒨被他看得不自在,推开他,低声道:“什么怎么办呀,咱们就快和离了,难不成和离之后你还管我跟别人?”   照李意行的性子,他若是不死心,有太多办法监视自己,这不是无稽之谈,王蒨本就不安的心,又被他扰出几分火气。   李意行跟她一起往外走,矢口否认:“不会,不会再那样了。”   王蒨本来想骂他,听他这样说,无论真假,先把话咽了回去。   王楚碧带着姜律学一同来,随行的还有几个商户出身的学生,都是不差钱的主,因为不晓得三公主喜欢什么,就在街市上购置了一大批东西。乔杏先一步走到外院,与九月和另几个婢子往里搬东西。   王蒨提着裙角,先是远远喊了声:“阿姐。”   或是刚从下朝过来,王楚碧往台下的园椅上一坐,接过霖儿泡的茶,长饮一口,才唤她:“三妹。”   方才还冷冷清清的前院,因为大公主带了人来,立时就显出些人气。姜律学站在大公主身后,几位学生站在他肩侧,低着头,见老师行礼,才懵懵地跟着一同伏腰。   王蒨挥了挥手,叫他们起来,不用拘束。   她瞥见个眼熟的脸庞,回想起这人是周陵,那天夜里顺手帮过她,王蒨跟他对视一眼,颔首后就收回眼,坐在了阿姐身旁说话。   生辰贺喜,三公主也没什么很重的规矩,几位学生远远退到后头坐下,有人送上茶来,他们揭开茶盖,窃窃私语:“那个是……李家的……世子吗?”   周陵看了一眼正在沏茶的李意行,有些不是滋味地收回眼:“应当是。”   “哇。”几个学生都很年轻,小声惊呼,忍不住往前头打量,“可算见着活人了,人不欺我啊!不枉咱们总是学他的字呢。”   李意行出身显贵,字写得好,书画精湛,在年轻的读书人中向来很有名,朝中不少人都学着他,无论是穿衣还是字迹。   周陵之前接连遇见三公主两回,总是忘记公主已成婚了,如今坐在她府中,见她那位极尽显贵的夫婿就在身边,心中才了实底。他虽出身商家,在太学中地位不高,可一旦论起才华品行,也是颇有底气,如今见了世子真容,周陵连饮三杯,将心头那一丝丝的微妙给浇灭。   这边几人接连往前头看,大公主威严在身,三公主又与他们没什么交集,学生们看得自然都是李意行。   也许是这目光逐渐放肆,李意行察觉后,往后瞥了一眼,又不紧不慢地收回眼。   他面上挂着笑意,外人只道他随和,王蒨却晓得李意行最是爱做表面好人的,心里不知有多不耐烦。他坐在这里碍事,她也怕那帮学子真的将李意行惹恼,遂轻轻拉他袖子:“你去将表哥喊来,叫他别喝了。”   李意行将沏好的茶送到她手边,才缓缓起身:“好。”   他含笑往客房走了,王蒨又支开姜律学,趴在阿姐身边小声:“阿姐,方才我身边的人去打听,怎的那帮乐人里没有一个哑巴?”   王楚碧面色不变:“是不是弄错了?”   桐叶很机灵,打探消息面面俱到,王蒨相信她,于是摇了摇头。   “……”王楚碧垂下眼,又接了杯茶,展颜,“罢了三妹,你不必忧心了,今日是你生辰,操心这些做什么?”   王蒨哪有过生辰的心思,她想开口,王楚碧又叹气,捻起一块糕点喂过去:“吃你的吧。”   知道阿姐这是想让自己快别说了,王蒨心头郁结。   二人坐了会儿,李意行将李潮生带了回来,幸而李潮生带到不是烈酒,身上只有香味,没有冲人的刺鼻之味,否则王蒨真怕阿姐把李潮生轰出去。   李潮生见了大公主,他听说过这位公主的事迹,在她面前收敛几分不正经,各自招呼过后,连忙往后头一坐,喝自己的酒。   乔杏搬完东西,又将几只狸奴带来了,从前大公主养过银球和圆饼,如今见了面,它们却仿佛不认识王楚碧,晃着尾巴就要跑,气得她抱起银球一顿揉捏:“忘恩负义。”   日头渐高,王翊才过来。   她不仅带着卫慎,还将姑姑带来了,梅珍姑姑前段时日在牢中待过,王蒨怎么瞧都觉着她清减几分,上前去迎人,连忙命人去布菜。   在外人面前,姑姑死死板板地行礼:“公主。”   王蒨看了眼院内:“今日没有外人,姑姑不必拘礼了。”   李意行与李潮生暂且算不上外人,姜律学和几个学生都是跟在阿姐身边的,卫慎与姑姑就更不必提了,王蒨不喜热闹,只觉着府中这样将将好。   乐人将戏折送上来,王蒨展开折子,无心点戏,眼光在上头的众人飘忽。   代面戏剧中的乐人亦有男子,可这会儿已妆点妥当,穿着华服与人说话,想来不是她们要找的人。王蒨又看了会儿,随意点了一个:“就这个吧。”   三姐妹坐在一块儿,王蒨与二姐附耳说了此事,王翊睁大眼:“绝无可能。”   三人面面相觑,台上戏声将起,王楚碧淡道:“先看吧,不要贸然相问。”   王蒨提心吊胆地看着台上,台上的倌人多为女子,舞的也都是些老掉牙的故事,王蒨从前就看过,讲的无非是书生上京赶考,在发妻与京中女郎中两难抉择,两个女人争先恐后,展示自己的长短,又哭得哀声遍天。   王楚碧看了没多久,皱眉:“没劲儿。”   王翊看这种戏看得少,觉着挺稀罕,还拉着卫慎一起,嘴里道:“我瞧挺有意思啊。”   “有什么趣味?”王楚碧往椅子里躺,“这样的男人要多少有多少。”   对阿姐来说,这话没错,王蒨忍不住看了一眼右手边的李意行,他一言不发,偶尔接表哥李潮生的几句话。   借着吵闹的戏曲声,王蒨稍微凑近他:“你听着没?只有老掉牙的戏本里才演这些,我又不是书生,你抢着与别人比美做什么?”   李意行握紧茶盏,轻笑:“多谢夫人提点。”   王蒨可不是为了提点他,只是希望他少做一些莫名的事情。   台上演到第五回 ,小书生的发妻入了京,耳闻自己要被休弃,拉着郎子悲悲戚戚:“天下女郎都是以郎子为尊,你若休了妾,叫妾往后怎么活?”   书生面露难色,二人在台上转了一圈,发妻跪地道:“妾恳求夫主,便是将我休了,养在外头做外室也好,让妾能再看着你!”   痴男怨女的戏从前不是没瞧过,这一出戏更是在她面前演过好些回了,王蒨以往都不觉着尴尬,可这会儿却浑身不自在。   她固然不是什么负心人,李意行倒挺像戏中的发妻,二人快和离了,他还多有不舍,一再恳求,仿佛是她对不起他。   若是哪日,他也忽然蹦出一句“夫人养我做外室也好”……王蒨想到这里,霎时捧起茶杯,有些局促地喝了一口,又十分复杂地看了一眼李意行。   戏是假的,可戏本里的故事在这人世间并不罕见,王蒨不知李意行可曾将意识到这事,但李意行整个午间用膳的确是一口都没吃,甚至连筷子都没动一下。   用过膳后,乔杏将乐人们带到几人身前,王翊真心实意地赞赏:“唱得真不错!就是这书生看得我想冲上台给他一拳。”   卫慎跟在她身边,耳尖发红,提醒他:“公主……”   王楚碧懒得说话,她还在跟银球和圆饼玩儿,王蒨笑着接话:“唱的是不错。”   桐叶与霖儿包了红封送给众人,贬为奴籍为倌人,这帮人也说惯了献媚的话,一个个都走上前来说些说些贺词,王蒨认真看着每个人,尤其是男子,试图找出些端倪。   李意行坐在一旁,看着她的眼盯着别人,不由微嗤。   他不明白,这样的货色有什么值得她细看?他知道她们三人是想借机行事,那也不必看得如此专注罢?为什么不这样也看看他呢?分明他比那些人好看,能够帮她做的事情也更多。   倏然之间,李意行回过神来,他竟是在嫉妒那些奴籍的倌人。   这多么可笑,他心底再不情愿,也必须要承认,他在王蒨眼中就是不如那些卑贱之人,他说得再多,她都不会专注看他。李意行甚至开始希望此刻跪在地上的人是自己,若是那样,至少王蒨会对他有一丝关切和在意。   他太想被她在乎了,如从前那样。   这样的念头一旦生出来,就无法抑制,李意行不断在心里想,他为什么不能跟这些卑贱的人做比较?只要阿蒨愿意多看他一眼、心软一点……他什么都做得出来。   自甘下贱又怎么样呢?他早就想好了啊,只是想要她而已。   倘若如今的自己不能让她回头,他就可以放弃从前自傲的那一部分,在她面前一再示弱。   这个念头被任何人知晓,恐怕都要耻笑他了。李家郎主的独子,从小地位尊崇,落得与男倌“争宠”的地步,实在是太过滑稽。   但李意行很清楚,他不可以再要挟强迫她,只会惹她反感……他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   李意行白着脸,看着那些倌人。   王蒨没心情管他,乐人都上来说了贺词,她笑着点头,随口问了句:“可还有旁人?一同去领红封吧。”   领头的那位连忙摇头:“多谢公主美意,向来都是我们几个。”   听出蹊跷,王蒨有了主意,她挥手让人先下去。夜里还有一场戏,他们还不曾出府,而是回了后院。   姜律学很有眼色地带着学生上前:“小臣还有杂务在身,先行告退。”   院里撤去了一半的人,李潮生打着呵欠告辞,说是夜里再来。待他们都走了,王翊拉着王蒨说是去拿贺礼,一边走一边问:“你叫那个丫头去打听了?”   “问他们是问不出来了,我叫她去了乐坊,”王蒨弄不明白,“这究竟有什么可遮掩?难不成是有人比我们快了一步?”   王翊面色凝重,安慰她:“不会的。” 第54章 囚梦 快醒一醒,她不喜欢这个梦。……   桐叶听了公主的吩咐,午宴散去,快步往乐坊去了。   王翊夜里就要动身前往边关,她回府收拾军甲物件,拉着卫慎回去了。王楚碧倒是想留在三妹府中歇息,只无奈二人刚躺到塌上,宫里头的江喜又来寻人,说是江总管在找她。   王楚碧从塌上起身,穿上鞋骂骂咧咧:“这死阉党没了本宫是不成了吗?就不能让本宫好好歇息。”   江喜赔笑:“是,是,公主说的是,都怪咱们做奴才的无能。”   今日是三公主生辰,江善是有眼色的人,平白无故不会来叨扰,王楚碧骂了两句,在婢子在着手上收拾整齐,还是出了门。江喜跟在公主一行人的后头,给王蒨弓腰:“实在是对不住三公主……总管备了礼,夜里一同送来。”   王蒨摇头:“宫里事务要紧,公公快请去吧。”   望着姐姐的背影,王蒨才感到自己有些疲惫。乔杏扶着她回了寝房,珠玉金钗卸下之后,王蒨怎么也睡不着。   李意行不知去了哪里,她放心不下,叫来乔杏问他的踪迹,乔杏笑嘻嘻地,说世子好似不放心表哥,跟着他一同回了太傅府上。   王蒨点头,看了外头的天色:“桐叶该到了吧,待她回来记得叫醒我。”   乔杏应下了,拉下薄云小窗,用墨色的绸布遮住了外头的白光,王蒨躺在床上,这才有了些许睡意。她侧着身,想起桐叶那边打探消息还不曾回来,睡得很不安稳。   多数时候她总是闭眼就睡沉了,眼前是例外,从前哪怕是在李意行身边她也能心安理得睡到翌日大亮,可随着她回了洛阳,参与的、知道的事情多了些,就不如以往那般好眠。   王蒨几乎是半梦半醒,下意识又缩成一团,隐有安神的香味飘在厢内,终于坠入梦中。   她的梦里一片胭霞丽色,睁眼就能看见微弱的光穿过云母贴片的窗户,落在她的笼子上。王蒨挣扎着动了动身体,攀扶在铁笼边上,随着她的动作响起了锁链声,有一条沉重的玄铁链子拴在她的脚踝处。   她想了很久,才忆起这是前世的笼子。   愣神的片刻,不远处传来风铃碰撞的声响,她的思绪不曾回巢,身体却更先一步地蜷缩着抱成一团,希望自己不那么引人注意,可动作间,脚踝上的链子被拖拽着,发出“哗啦”的动静。   李意行推开门,含着笑意走到她眼前。   他先是看了一眼交错在笼中的脚链,又看了看满目惊惧的王蒨,笑意淡了几分:“饿了么?我带你去用膳。”   王蒨看不得这幅虚伪的样子,顿时就想骂他,却控制不了自己的身躯,只能感到有热泪从双目中涌出,唇中也只有微弱的啜泣声。   李意行见她哭了,沉眼拿出钥匙,打开了笼子,驱身入了进来,将她拉到怀里轻哄:“公主别哭了,待此事了后,你将我关起来也好,打我也好。”   他的手顺着她的小腿,又将她脚踝处的铁锁打开了,将人一同抱出了笼子。   王蒨只能感受到自己在哭,流了很多眼泪,她害怕他,畏惧他。如今他笑起来只让她遍体生寒,从前怎么会认为那是温柔?李意行不动声色地掌控着她的一切,将她打造成了他最爱的玩偶,他又怎么会不喜欢呢?   意识到自己的被困在了前世的身躯中,这个梦让王蒨心底的恐惧又钻了出来,她看着李意行将她抱在膝上,动作轻柔地帮她擦干眼泪,又喂她吃饭。   前世的最后,二人含恨纠缠,本就消瘦的他更是容止冷淡,净长的手指拂过她的唇,低声:“张口。”   王蒨无能为力地张开了嘴,在他温柔的眼底看到了一丝变态般的餍足,而她快要吐出来了。她在心底不断告诉另一个自己,不能这样,不可以被他控制,逃开他身边,永远不要回来。离开李意行,她的人生还有千千万万种可能,继续留下来,她就一辈子都只是木偶。   快醒一醒,她不喜欢这个梦。   王蒨恨不得打翻食案上的一切,可她只能默默接受李意行赐予她的东西,不知不觉中,极端的压迫让她再次呜咽,那种深入骨髓的胆颤又回来了,王蒨哭得伤心,终于从梦里醒来。   小窗边的墨色绸缎不曾掀起,房内还是一片阴暗不明,唯独床边静坐着的男人,身上穿着雪色的衣裳,过于刺目。   王蒨犹如梦中,仅看到那人清美熟悉的轮廓就已心中生惧,但此刻她不受制了,趁着那股恨意,她反手拿起枕边暗藏的匕首朝他刺过去。   谁也没有言语,李意行只是稍微抬起头,直到那把匕首靠近他的脸颊,他才伸手捏住了她的手腕。   腕间真实的触感让王蒨惊喘一声,那匕首歪了几分,划过他的耳后,插入雕花的柱上。   “……如果要杀我,下次别再对着我的脸,”李意行亦是颤抖着,接过那把匕首,“你梦到什么了?”   王蒨回过神,知道这还不是时候,坐在床上久久不语。李意行很有耐心,等了半晌,见她不说话,起身点起白蜡,罩上了六色莲灯罩,莲花就映照在了墙壁上。   他在灯边,忽而道:“阿蒨,过来帮把手。”   王蒨抬眼望去,方才匕首划过的地方,在他耳下和颈后拉开了一条口子,猩红色的血争先恐后地往外蔓延,落在他雪白的衣襟上。   “我瞧不到后面。”他的声音听起来还是从容不迫,好像二人不曾起过争执。   王蒨走到他身后看了一眼,刀口走到他颈后时,被按入了几分,从深度来看,应当会留疤。她木着脸走到外面,找霖儿要来了纱布与伤药,霖儿看着仍旧漆黑的房内,没敢多问,连忙将东西东来,还打了盆热水。   王蒨回了房里,站在李意行身后,看着镜中的他:“梦到你将我关在笼子里的事。”   他虚伪的神情终于有了变化:“是害怕么?”   王蒨也想硬着骨气说不害怕,她曾经以为自己对李意行早已不再恐惧退避,今日方知,过去的事永远不会放过她。这个人纯善的外表下永远是肮脏罪恶,只不过他太善于伪装,王蒨分不清他的真真假假,永远提心吊胆。   她的沉默是有形的,刺入了李意行胸口,他看着她:“是我不对,以为那样能关住你。”   王蒨不欲再聊前尘旧事,催促他:“你自己快收拾好,夜里还要来人。”   “可我看不清后面。”李意行撩起发,皮肉翻卷的伤处让王蒨别开眼,她最害怕这些。   李意行将血污洗去了,又涂上伤药,王蒨帮他裹上纱布,她稍微收紧了动作,帮他止住血。李意行看着自己脖间的白色,笑着说:“阿蒨只要再用力一些,就能把我勒死了。”   “你死在我府上,是怕你阿耶还不够怀疑我么?”   王蒨坐回床上,看李意行神色怔忪,他自嘲:“也对。”   瞧他那幅模样,好像被她杀了真的很高兴似的,王蒨问他:“我若杀了你,你不恨我?”   李意行不知自己是否该说实话,他笑:“我想与阿蒨同生共死。”   “前世没见你自尽。”   “……”不知是否因失血,他的脸色有些惨淡,“那是为了找到与你转世的方法。”   王蒨将匕首擦干净,嘲讽道:“是啊,你多得是手段,连死人都能被你拉回来。”   李意行不敢再惹她生气,凑到她身边:“阿蒨从前最怕刀剑无眼,如今竟能执刀伤人。”   他伏在她裙边说话,乌色的发流泻在她膝上,像是前世她哄他入睡的姿势。   李意行到底还是受了伤,包扎后整个人透露出一股脆弱的气息,他近乎是跪在她身边,小心翼翼地讨好让王蒨感到几分怪异的熟悉。她稳住心神,瞥见他瓷白的面颊,半分血色也无,忍不住道:“你不清楚缘由吗?能否出去,我不想看到你。”   李意行本以为他被阿蒨刺了一刀,她会对他有几分好脸色,毕竟她是最心软的人。可她不仅眉眼冷淡,甚至叫他出去,完全不曾把他卑劣的顺从放到眼里。   他抬起头,终究没有出声,站在屏风后换了身衣裳,推门而出。   王蒨在床上坐了没一会儿,才大梦初醒一般,藏好匕首,又将绸缎放了下来,明亮的光线一下敞进房里。外头天光大好,她睡了约莫一个时辰,桐叶也该回来了。   乔杏和霖儿看见房里的动静,连忙行礼进来,将地上沾着血迹的衣裳收拾起来,王蒨厌烦道:“赶紧烧了。”   乔杏与霖儿对视一眼,伏身而出,王蒨又去洗沐一番,回来时由霖儿帮她更衣挽发。   夜宴要更庄重些,丰美的云丝被小心梳起,王蒨无心观摩,待桐叶一进来,就问她:“如何?”   桐叶支吾着:“公主,问到了,就是不大吉利。”   “什么不吉利?”王蒨都死过一回了,半点不在乎这些,“你说,到底是什么事?究竟有没有那样的人?”   “公主,”桐叶先一步跪在地上,“奴婢去打听了乐坊的乐人姐姐,昨儿夜里有个倌人投井自尽了,乐坊怕冲撞了公主,才瞒住此事。”   “可是个哑巴?”   “是,”桐叶点头,“听说那哑巴从前也是能开口的,得病才哑了,平日就在乐坊做些杂活,帮忙搬东西……”   王蒨听着她的话,面色愈发不好。 第55章 好吃 有这样好吃么?   李意行去了王蒨的书房,站在柜前细看。   闻山从乔杏那儿听了些风声,急急忙忙往书房里赶过来,见世子礼服整洁,脖颈间缠绕着白色的纱布,事情做不得假,他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上前询问:“世子,可有请郎中看过?”   李意行听到他的问话,拿下柜间的一本古籍翻阅:“无意碰到了,小伤并不碍事。”   闻山步履踌躇,不肯退下,毕竟脖颈是致命处,伤在这里,难免惹人生疑。李意行大概也意识到了,抬了抬下巴,告诉他:“下去吧,夜里就好了。”   夜里还有宴聚,闻山听他这样说,才堪堪松了口气。   “不用往族中回报。”身后的世子又开口,“这里的一切事宜,不用报。”   闻山立马站直身子,不知道世子是从何时察觉,他悄悄打量世子的面色,李意行低敛着眉眼,没有半分怒态,甚至平静地有些反常。   既如此,闻山也不敢问下去,连忙应下,待退出房门,才撒开腿跑远了。   另一头,换好衣裳的王蒨正提着裙边走,她的裙子很重,走起来十分艰难,气喘吁吁。几个婢子追在她后头,王蒨焦急道:“快去问,问阿姐和二姐什么时候能过来。”   她听说那人投井自尽,下意识认为是被人先一步发觉,逼供至死。   王蒨几乎不敢想象后果,她仔细问了桐叶,为何会自尽,何时发现的尸体。桐叶是借着帮乐人回去拿胭脂的名头前去,能够问的少之又少,自然没有结论,只知道人是半夜不见了,今日一早才寻到尸首。   王蒨左盼右等,待到天黑,才总算等到王楚碧。   王楚碧与江善一同前来,不知忙了什么,王楚碧比走之前更累,江善扶着她进来。   此刻还没有旁人,王蒨领着二人往客房走:“那个人……那个人自尽了。”   江善跟着她们,自然听到了谈话,王楚碧抬起眼:“自尽了?”   王蒨还不曾从惊疑中回神,她脸色苍白地点头。   王楚碧走进客房里,看了看三妹,又转眼望向江善,笑了起来:“听见没有?方凌这就自尽了,是怕我找他,还是怕我不找他?”   江善神情莫名,又似怅然:“公主……”   “无论如何,他死得正是时候,”王楚碧躺到椅上,“袁家人对京中大小事无巨细,我原本还不明白,原是在花楼有内应,正发愁从哪里找证据呢。”   王蒨痴痴地坐着,还不曾反应过来:“阿姐,就……这样?”   江善帮王楚碧开了口:“方凌本就死不足惜,一条人命而已,大公主自不放在眼里。”   “他是为了阿姐自尽的么?”   王楚碧支着额头,艳丽的眼中不自觉流露出一丝凌厉,她对王蒨道:“是与不是又如何,与我们要做的事半点干系都没有,三妹谨记,政事为重。我一早有了预料,你今日可曾差事婢子前去询问?”   王蒨连忙点头。   “李家人也会发现吧?”她早就知道自己被人盯着,尤其是王蒨,但王楚碧顺水推舟,继续道,“这个方凌死前见过一个人,你猜猜是谁?”   与花楼有关,她还认识,王蒨脑中钻出一个人:“那个庶子?”   王楚碧好整以暇地半躺在江善怀里,房内只她们三人,她也不避讳:“那个袁明棋面上是花天酒地,实则是帮家里去打探消息,方凌被我毒哑了,他就想让方凌指认,不知争执了什么。宫里出了事,阿翊去乐坊请人,方凌当夜就投井自尽,真是帮我反咬一口,待李家人顺着你婢子的踪迹前去,定然也会知晓方凌的死讯,查到袁家人身上。”   要打压长期盘踞在洛阳的袁家,只有靠其他几家的势力,王楚碧也想不出其他办法,她似笑非笑:“阿蒨,别看我如今能够参政,实则我们三人半分实权也无,只管引火烧山,看他们内斗就是了。”   王蒨还惦记着那自尽的人:“阿姐可想好如何善后?”   “什么善后?”王楚碧看着三妹,想起她向来心软,哀叹一声,“也对,他死得这样妙,若我能成大业,会为他立个牌,深夜无人流几滴眼泪。”   王蒨顺着她的话,想到前世的李意行。   人都死了,立几个牌哭一哭,究竟是做给谁看呢?正如此刻的阿姐,王蒨可以肯定,倘若叫阿姐登基在位,换她身边死几个男人,阿姐夜半梦归不仅不会哭,恐怕还会笑出声。   死几个外人就能换自己睥睨天下,若有这等好事,立几个牌装假慈悲,又有什么了不起?   江善拧起眉:“公主这张嘴,就不能说些好话。”   “滚开,”王楚碧坐起身,问及正事,“夜里,李家都有谁来?”   王蒨一问三不知,推开房门唤来乔杏,叫她去前府候着,一旦来了人即刻通传。   李家人还没来,王翊与卫慎先到了府上,王翊吃完这顿夜宴就要去军营出发,她换了身紧袖短打,仿佛随时要冲出去杀一个来回。王蒨与她并肩走在路上,说了刚才在房内的事,告诉二姐那个男人自尽了。   王翊良久没出声,她在战场杀的人可多了,死个人当然没什么。可她还是拉住了王蒨,思来想去,对她道:“三妹,我与你阿姐知晓你经了怪事,也信你,只是政堂之事诡谲多变,你不必全按照那个什么前世来……且,你既见过,应当知晓你阿姐是什么人,千万别惹她。”   王蒨这会儿还不明白,什么叫惹她,她怎么会自讨没趣去惹阿姐动怒?   “我今夜就要动身,宫中只留你们二人,信笺传书多有不便,你们二人只能互相扶持。”王翊一口气说完这些,快要喘不上气,“不说这些了,此次前去,你想我给你带什么?”   王蒨摇头:“我没什么想要的,今日是我生辰,就是许愿,也只愿我们姐妹三人都好好的。”   她抱着二姐:“二姐要小心真族人反扑。”   二人又说了会儿话,婢子来报,说是李家来了人。   王蒨整理好衣襟,一路走到前院,果然看到了郎主与李潮生,同行的甚至还有李莘,三人站在李意行身前说话儿,王蒨安置好两位姐姐,才上前打招呼。   李家郎主与大公主都在,场景顿时有几分微妙,江善站在王楚碧身后,不断往郎主看去。   身为郎主,李谋还是从前那幅老样子,带来了贺礼,一板一眼地往府里走,李莘在最后头,这场面让她生出些拘束,待落了座,王蒨才问她:“表姐居然来了,中午也未曾听表哥说起。”   李莘也不自在,凑在她耳边:“是世子叫我来的,我原以为……都不曾来得及备礼,只带了几个狸奴用的小物件,还望公主莫要怪罪。”   王蒨露出喜悦的模样:“当真?那几只养在家里越发胡闹,我正愁没东西给她们解闷呢。”   李莘晓得,公主要什么金屋银屋没有,不求贵重,但求合意,公主喜欢才是最要紧的,她不由放松下来,自己打趣道:“除了训猫,我也没有别的本事了!”   乐人又送了折子来,王蒨夜里是不想点了,扔给了王翊,她坐在席间没有食欲,李意行就在她手边。   伤处止了血,他就把刺目的纱布拆去,夜色中借着长发遮掩颈后的伤口,若不撩开他耳后的长发是看不出端倪的。王蒨忙活了一圈,心神俱疲。   李意行侧脸看她:“公主。”   “嗯?”王蒨有气无力地看他。   他的眼中似有一汪明月盈泉,目中的神情既温柔又伤怀,李意行将脸凑近了些:“生辰要高兴些。”   “看不到你,我才会高兴。”她在他面前不再柔软,一字一句都要撇清干系。   李意行还是点头:“好。”   过完这场生辰,二人就要和离了,王蒨满心惬意畅快,李意行却目中郁色难消,台上的戏不知看了几分进去,或许整场上唯有王翊在认真看。   郎主盯着晋宁公主,李潮生在喝酒,李莘魂不守舍。   王蒨也没什么心思,用膳用到一半,姑姑从宫里赶来了,手里还提着食盒,她见此处人多,半弓着腰行礼:“此乃老奴的一番心意……”   “姑姑!”王翊从位上蹦起来,打断那些虚礼,“做了什么吃的,快看看,我也要去战场了,马上就看不到姑姑啦!”   二公主不合礼数,梅珍姑姑铁青着脸,打开了食盒:“匆忙为三公主做了长寿面与百岁糕,还望公主不嫌弃。”   王楚碧看着二妹,忍不住道:“哪儿会嫌弃啊,抢着吃还来不及呢。”   王翊是有些嘴馋,可她知道今日是三妹的生辰,将东西推到三妹跟前:“三妹,快吃呀。”   前世她过生辰,李意行总要给她煮面,可实在是太难吃了,王蒨几乎对长寿面这三个字有了恐惧感。幸而姑姑做的是不一样的,她拿了个小碗分食,小口吞咽。   “谢谢姑姑,”王蒨刻意道,“姑姑手艺好,做什么都好吃。”   她已动了筷子,王翊就不客气地拿过一块百岁糕,她不忘给王楚碧也送去一份,又逼着卫慎一起吃:“快吃,这是军令!吃了就能长命百岁了。”   卫慎也是少年郎君,还被人逼着吃糕点,面上难免挂不住。   王翊吃了两块,将糕点全部分了下去,至于李家人究竟吃不吃就与她无关了,唯独有那一碗面留在她跟前,她时不时吃上一口。   李意行看了半晌,清楚她是故意为之,忍不住问:“阿蒨,有这样好吃么?” 第56章 目送 李意行贴着她,想叫她好受些,王……   王蒨稍偏着脸看向他,不想接话。   台上的乐人对着下头的贵人们,心中是惊骇不已,没想到夜里的氛围这样不好,因而舞完之后,提着胆子上来祝贺,也不敢再讨喜钱了,还是王蒨让乔杏和霖儿主动追了上去。   这天夜里的诸人在她的生辰宴上都各怀心思,华庭散尽,王蒨与李意行并肩送客。李潮生喝得多了,从太傅府上带来的下人搀扶着他,郎主负手伫立,眼神时不时落在晋宁公主与那内监总管身上。   王楚碧没心思应付他,稍打了声招呼,就送王翊出发。   王蒨回头看李意行:“别跟着我。”   李意行停住了脚步,在灯下看她远去。   她快步追上两位姐姐,卫慎的腿脚不方便,在王翊府上休息了几月,稍好转了些,走得慢时与常人无异,但若是赶路,则会开始一瘸一拐。   王翊牵来了马,将卫慎直接拽了上来:“就送到这里吧,又不是永远不回来了。”   王楚碧被她的口无遮拦气到了,拉着她的衣襟吩咐:“你在军中给我盯紧自己的命!”   “我厉害着呢,”她大大咧咧地,又对王蒨,“三妹,记住我说的话。”   梅珍姑姑站在一旁,眼中愁云漫遍:“二公主,此行又要多久?”   “这哪里是能预料的?少说半年吧!”   外面敲了更,王翊握着马鞭看了眼天色:“我该走了,到了动身的时辰。”   王蒨留在原地,看王翊快马远去,比起不舍,她更多的是惶惶不安,似是山雨欲来之前吹了阵狂风,让她心中难平。她问王楚碧:“此行前往,各世家有派人么?”   “抠着手随军送了些,那么点人,我还道是去守城门。”   王翊向来是带兵以少敌多,重军都在各家州郡,不肯出关,且他们真去了,也不晓得能打成什么样。王蒨苦着脸,除了叹气,还是叹气。   外头已至子时,王楚碧带着姑姑回宫,王蒨则回了府中。   下人将台子拆去,府上那些喜庆的红绸也拿了下来,院子里又恢复了以往的模样。王蒨拖着沉重的身躯去洗沐,没待多久就起来了,急着回房入寝。   李意行先她一步,他在府中等她的时候已洗沐更衣,王蒨进门时,他穿着雪色中衣,耳下的刀口又在流血。   瓷白的肌肤被猩红的血衬得有些病态,李意行用帕子捂着,笑着唤她:“阿蒨。”   王蒨困极,没精力陪他打哑谜,她看了眼伤处:“怎么又破了?”   李意行摇头:“我也不清楚,或是方才更衣时拉扯到了。”   “涂点药吧,”王蒨躺到床上,白日里李意行赠予她的断竹被收在床内,她踢到自己碰不到的地方,“和离书也好了没有?”   李意行按着伤口,含笑的脸顿时冷凝。   他披着发凑到她身边,玉长的指卷起她的一缕长发:“阿蒨就这样急着与我分开?”   王蒨怕他反悔:“你答应我的!难道你说你真心悔改,又是骗我?”   从前他骗她,王蒨的双目俱是泪水,如今只有恼怒,李意行指尖发颤:“我怎么会骗你,一次就叫我生不如死了……明日我会起书,可近来朝中不安稳,阿蒨要明白,你我二人在这会儿和离并不是好决策。”   王蒨清醒了,她看着他:“借口。”   “你阿耶都进城来看过了,你们口口声声关切父王,其实根本没人在乎他死活,还觉着阿姐更好摆布呢!我跟你和离,一点都不担心,要弑君还得先杀外人,一时半会儿,我就不信谁敢对我们下手。”   李意行蹙眉:“你还看不清么,世人都在传,大公主同样残暴,与你所期望的明君大有不同。”   仁善懦弱是王蒨的优处,亦是她永远的软肋,李意行很清楚这一点,从前就将她的短处拿捏于手心胁迫诱哄。他此刻也不算挑拨,这三位公主性情迥异,在政治抱负上,阿蒨于大公主大抵是截然相反的,她期盼太平盛世,君仁民爱,可王楚碧这个女人一旦掌握实权,后果几乎无法想象。   王蒨原想睡觉,跟他说了几句,气得头脑清明。   “父王从前随性杀人,你们从不指责,甚至顺着他的意。阿姐还什么都没做,外人就急着道貌岸然地数落起她残暴?”她忍不住要问他,“你不曾杀过人?还是你那些族人不曾?我瞧外头那些人不是怕她残暴,只是因为她是女儿身,才对她诸多要求。阿姐即便是不杀人,你们又会要她通天知地,料事如神……总之,想要挑短处,就是神仙来了,也能给他们说成十恶不赦。”   李意行按住她的肩,轻轻道:“我从未如此想过,只是你们的立场并不全然相同,你仔细想一想。”   她的呼吸平缓片刻,似乎当真在思考,良久,王蒨推开他的手:“你不必说这些,我只跟阿姐在一块儿,这一世我会做我能做的,去帮她们。”   “你究竟知不知大公主最后的目的?”李意行正色问她。   “无论她的目的是什么,我都选阿姐,不会选你。”话已尽数说绝了,王蒨一再表明对他的抗拒,不想与他有任何牵扯,李意行目中哀伤,不再追问。   他只望着她,直到有流动的液体从伤处涌出,才发觉伤口又裂开,驱身去用帕子擦干净,再回身,王蒨已睡了过去。李意行吹灭房里的灯,立在床边又看了她半晌,王蒨入睡时很乖,连动作都很少。太久未与她亲近,他忍不住低头想去亲吻她的唇,蓦然间又想起她说今天做过的梦。   于是那吻堪堪停住,李意行看着熟睡的她,心内自厌自弃。   他实在好冷,先前盛夏时就手脚冰凉,如今转眼入秋,临近年尾,李意行更加畏寒,他不知这股冷意究竟从哪里来的,让他手脚颤抖。王蒨就毫无防备地睡在他眼前,他什么都做不了。   轻云蔽月,厢内房外都一片寂静。   李意行伸手握住她的脚踝,他想起自己前世在这里给她戴了链子,王蒨时而在笼中哀求于他,让她出去。那时多自负,以为她逃不开自己身边,以为年岁弥长,足以得到她的心软和原谅。   因她胆小,李意行怕她做噩梦,有时会进笼中陪她一起睡,下人们不敢靠近,二人在一方天地中死死相拥。金锁玉栏下,他抱着不断颤抖的她,想与她更进一步,王蒨终于崩溃,她祈求着:“你杀了我吧,杀了我呀!”   可他还是那样做了,一响起铁链的晃动声,他脑海中就会忆起她怨毒的目光。   经年至此,从前的卑劣让他永远无法在她面前抬起头,那些自负在她眼里又多么可笑。   李意行将她的被褥理好,仍旧睡在地上。只是这一夜的王蒨睡得并不安稳,后半夜她开始咳嗽,一开始还很小声,到后来咳得厉害,她也醒了,一只胳膊撑着身子,另一只手用帕子捂住口鼻,她眼前昏沉,李意行一早就被她惊醒,倒了茶水给她。   睡是睡不成了,两个人都没心思入觉,冥冥之中都清楚各有事要做。   王蒨靠着软枕,李意行看了眼天色,去把霖儿叫来了。   霖儿一进屋,发现地上还有一床被褥,公主独自睡在塌上咳嗽,她握紧手心,不知要如何反应,眼神都不敢随意落下,李意行只道:“给她把脉。”   她医术尚可,听世子语态像是公主病了,一时间顾不上操心二人分睡的事,在床边替王蒨搭脉。   王蒨既没有受寒,也不曾被谁染病,眼下咳得厉害,额头渐渐发烫,霖儿在她脉象上停留半晌:“公主应当只是……有些劳累伤神,过疾致热,歇息一阵子就好了。”   李意行握着王蒨的手,让霖儿去请太医。   王蒨这病来的突然,昨日夜里还好好的,以往更是少有病症,李意行如何能放下心来。偏这人在病中还不忘叫他走开,李意行只能叫人打盆热水,帮她擦掉额上的薄汗,王蒨在病里,说不清滋味,又冷又热,两种相冲的温度在脑后与身前炸开,她浑身都汗津津的,很不舒服。   李意行贴着她,想叫她好受些,王蒨咳了声,伸手推他:“滚出去,别碰我……”   她的手抓着李意行的肩头,推搡了几个来回,指尖将他的肩膀划出血珠,刚好了没多久的伤口又崩开。两人一个半卧在塌上,神志不清,一个身上的伤处在滴血,因此,乔杏与霖儿带着张太医进门时,他分不清二人究竟是谁病了。   床上的被褥早已收了起来,太医在房内打量二人:“下官见过……”   “先给公主把脉。”李意行整理好心绪,尽量让自己缓和些,“不知怎么,突然就烧了起来,不曾受过寒气。”   张太医放下医箱,隔着一张帕子诊脉,眉心很快拧巴在一起:“三公主身子康健,不过人乃血肉之躯,突发急热无甚奇怪……或许是进来忧心劳累,又月信将至,才会起烧。”   李意行冷静了些:“还请太医仔细着看,没有旁的病结?”   “下官明白世子心切,但三公主的确只是偶感风热,待开过药就好了。”太医絮絮叨叨,又叮嘱:“先前不曾受寒,往后更不能,若是烧得厉害,还是容易出事。”   王蒨果然满脸发红,细汗遍在她的额上,李意行不敢离开,又怕惹她嫌恶,只得站在床边看她,时不时帮她擦汗,还能听到她的啜泣,不知在哭什么。 第57章 和离 只可惜我没办法写了,实在夸不出……   王蒨病得太奇怪,无论太医与霖儿怎么说,李意行都惴惴不安。他亲自盯着煎药,站在小炉边缄默不语。   昨日生辰,他愿她平安顺遂,一夜过去,她却发了急病,神志不清地卧于榻上,对他多加抗拒。这场病好似给什么事起了糟糕的开端,李意行许久不曾说过一句话。   药煎好了,他端着药汁到门口,又没敢进去,转手交给了乔杏。   王蒨不愿见他,他也不想再惹她动气,只吩咐乔杏:“给她备些茶点甘果。”   乔杏已从霖儿那里听了风声,她忍不住看眼前的世子。世子也一夜未曾好眠,眉眼间含着几分倦态,与人说话时还下意识放轻了嗓音,怕惊着室内的人。这样的人儿,与公主究竟闹了什么争执?又是谁先起的头?乔杏没时间细想,口头不断应声,与霖儿一同进去,李意行站在门外听着动静。   房内的王蒨气若游丝,断断续续传来霖儿的声音:“公主……是奴婢与乔杏……”   里头顿时又安静了,随之而起的是碗勺声,清脆撞了半晌。九月大老远拿着甘果送来,朝李意行笨拙地行过礼就推门慢入。   李意行站在门外,借那一方视线,终于看见双颊惨白的王蒨,病恹恹半躺在乔杏的肩头,喝下最后一口药。   九月很快又把门带上,于是他连这一眼都瞧不完整。   须臾,霖儿端着空碗走出房门,李意行叫住她:“都喝下去了?”   霖儿低下腰:“回世子,公主用过药,这会儿睡过去了。”   “看好她,别叫她身上汗湿了又发冷,”李意行隔着门往里瞥了一眼,“午间和夜里的药都别忘了,你去看着。”   听出世子要出去,霖儿也没问他要去哪儿,她是一心跟着公主,既然他二人私下里离了心,霖儿也不愿多管。   李意行回衣厢房换了身衣裳,果不其然带着人出去了。府中的两个主子一个去了外头,一个病卧在床,乔杏终于没憋住,拉着乔杏私语:“当真?当真睡在地上?”   霖儿左看右瞧,才吐出一口长气,瘫在廊下的横椅上:“我骗你做什么……那床上都是公主的物件,总不见得是公主睡在地上。”   从前乔杏盼望二人能够百年情深,如今梦破,她下意识担忧:“为何如此啊?在外头,世子待公主顶好,瞧不出什么差错。再者,要我说,世子那样娇贵的性情,怎么就睡到地上去了?”   她们从前在公主房里值夜,公主还叫她们睡到塌上,世子还能过得还不如奴婢么?   霖儿也想不通:“她们二人亦不希望被人发觉,也不知是为何事,在临阳可还好好的。”   乔杏六神无主:“往后要如何?咱们就继续当不清楚这事儿?”   “自是要帮忙瞒着,你我都是为公主做事的,”霖儿先是安抚她,继续疑虑,“只也不知二人究竟谁先起的头,世子既甘愿受此冷落,应当是做了什么事惹公主动怒罢?你可曾有印象?”   世子做过什么事儿惹公主生气?乔杏坐到她身边,绞尽脑汁地回忆:“没有……除了回临阳的那段时日,咱们见不到人,世子何时做过不妥当的举措?”   霖儿摇头:“是以,才更叫人摸不着头脑。”   乔杏愣神坐着,她们两个在公主身边伺候,不通情和爱,不解他们二人怎么转目成仇,只能继续尽本分行事。   厢内的王蒨受足了煎熬,服药后勉强睡了会儿,身子里又涌出一阵阵的灼热感,好像有人在用火把灼她的脑心,刺痛感让她醒来。她出了几回汗,衣襟早就湿透,黏腻一片粘在身上,乔杏见她转醒,连忙问:“公主醒了?可要叫水?”   王蒨无力地点头,热水是早已备好了,乔杏力气很大,半抱着她去了浴房。   太医叮嘱过不可受凉,浴房里连窗户都不敢开,潮热的蒸汽将她熏得浑身发红。王蒨浮在池壁旁,时冷时热,长发也汗湿了,最终她涌入池中,从头到脚都被热水浇得发烫。   乔杏生怕她晕过去,隔着屏风一直候着,许久之后,王蒨起身穿上了缎衣。   乔杏连忙向前迎去,见公主的脸色稍微好了些,终于放心,问她:“公主头还疼么?要不要用些吃的?”   得了应允,乔杏待她走回寝房,吩咐厨房去熬些清粥来。床上的被褥都换过了,王蒨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合眼没多久,霖儿又匆匆进来:“公主,李家的女郎来了。”   李家的女郎,除了李莘还能有哪位?王蒨了然,让人进来。   李莘一进屋,就闻到厚重的药味儿,她快步走到公主的窗边,王蒨虚弱地笑了笑:“怎么忽然想起过来了?我这会儿浑身发疼,多有怠慢了。”   “哪里敢这样说?就是世子叫我来的。”李莘见她病得严重,纳闷道,“这是怎么了,昨夜走时,公主还好好的。服药了罢?”   王蒨点头,一听到李意行的名字,连忙问起正事:“他叫你来的?”   李莘面露难色:“今日世子回了府,我听说……朝上出了些事,世子与郎主也吵了起来。”   “何事?”王蒨下意识担忧阿姐,又心心念念着和离,“他二人吵了什么,你可曾听说?”   坐在对面的李莘张了张口,还是轻轻摇头:“不曾,我知道的也不多。至于朝上,我只听舒之说是李家参了袁家一本子,事关陛下,袁家人这会儿正闹得厉害……”   王蒨一听就明白了,李家人一直盯着她,跟着她的步子,只是不知他们参到袁家,究竟是真信了阿姐的计策,还是将计就计?无论怎么选,都对他们没有坏处。   她心里颇不是滋味,与李莘又聊了会儿,霖儿端来粥食,王蒨对着清汤寡水已不像从前那般了,她没什么胃口,只是人在病中受不得大补,只好强迫自己全部咽了下去,复才问她:“外头天色几时了?”   “已过午了,公主。”   “世子还不曾回来?”   霖儿收拾着碗筷,缓缓摇头。   乔杏生怕公主在病中无趣,把三只小祖宗抱了过来,银球和圆饼窝在她床榻上,时不时奶叫一声,只剩个生龙活虎的糊糊在王蒨与李莘的膝上来回跳跃。   李莘把它搂到怀里:“病中还是少让猫儿近身好,毛发易敏。”   王蒨看着糊糊张牙舞爪的样子,稍微展颜:“它自个儿黏人,粘得厉害。”   “唯今日不行。”李莘翻找出小金铃,晃动着吸引糊糊,将它哄得五迷三道,乖乖顺在李莘怀里。   她从前在临阳也是成日与狸奴为伴,来了洛阳后,失了许多自由,养只狸奴也施展不开手脚,成日郁郁寡欢。按理说,李莘的身份很低,可在这公主府上,她却并没有拘束,反倒轻松自在,三公主温柔随性,仿佛对所有事都很感兴致,便是李莘这样的人,也能凭借逗猫的本事,让王蒨看得目不转睛。   晌午过了,乔杏又端着药过来看公主服下,李莘见公主气色好了许多,才依依不舍地道别。   王蒨勉强能起身,只懒得说话,她穿戴好衣物,在霖儿的搀扶下就要出门,霖儿苦口劝她:“公主再歇息会儿吧,天色晚了,外头起风,可不能再受寒了。”   王蒨顾不上这些,急着进宫,霖儿劝不住她,只好苦着脸跟在后面。   府门先一步开了,李意行站在门口,看向王蒨。天是乌色的,他的脸上亦是阴郁一片,这可与平时的他大不相同,尤其是霖儿,下意识往后退了步,生怕受责罚。   李意行揽过王蒨的腰身,叫人都下去,一路把人带到了房里。   二人的气氛微妙,霖儿在地上跪着踌躇,终于还是不能安心,去寻了乔杏,二人站在厢房外侧耳偷听。   王蒨被他强行带回来,她坐在床上,挣扎着还要起身,李意行按住了她的肩头:“你不想活了?”   “不牢你费心。”王蒨病了一场,说话也软绵绵的,她的眉头纤弱,向来丰盈的脸颊也一片黯淡。   李意行冷冷笑了声,端丽的面容尽力维持着温色,他将人带到怀里:“阿蒨,我能容忍与你和离,能还你一片清净,但我绝不允许你拿身子当儿戏……你不希望自己成日缠绵于塌吧?”   “瞧你这模样,”他凑近些,“这会儿连举刀杀我的力气都没有,还想着进宫?”   王蒨被他说中短处,闭眼不看他。   李意行看她一脸抗拒,心头煎熬,他实在没有法子了。他害怕一切预料之外的事,人事挡他,他杀了就是,可若是天命呢?天命真能叫她们二人圆满吗?   他静默着,从怀里拿出信封:“今日我已将和离书写好了。”   王蒨抢过信,仔仔细细翻阅:“你可曾告诉族里?”   “阿耶知道了。”   “你们是为此争执?”王蒨问他。   和离书是写给外人看的,李意行言辞诚恳,婉言自谦,将一切不合不美都归结于自己身上,好话全说给王三公主了。见李意行默认,王蒨又看回信件,心中这才坦荡舒心了许多。   她笑了起来:“多谢,只可惜我没办法写了,实在夸不出你,就如此吧。”   和离的夫妇总要在和离书中将对方写得全无过错,好给彼此一个台阶下,也方便再结良缘,可王蒨对李意行,是一句话都夸不出来。   李意行不在乎什么和离书,可他却在乎自己在她眼中是何模样:“我在你眼中就半点好处也无么?”   王蒨起身,将和离书好好收起,连带将他从前写来的信一并拿出还回。   “怎么没有?早就提起过,你若只是个男倌、面首,必定更讨人喜欢。” 第58章 剩饭 他就是这样的人,王蒨说的话半句……   王蒨原以为他听了这话,又要发作,可李意行只是无言站在她身前。   过了很久,他才有了动作:“你在病中,就别气我了,好好歇息吧。”   李意行比世上任何人都害怕失去她,上回他陡然起烧,是因为他淋过雨、吹了寒风,王蒨又是为何呢?种种猜测他不敢细究,只是将她压在床上。   王蒨吓坏了,她昨日还梦到前世的囚笼,她在那里有最屈辱的回忆,不能反抗、不能拒绝。见李意行的手已经伸到她胸前的衣结,她正欲开口喊人,李意行先一步捂住了她的唇。他的指尖挑开衣襟,对她轻声:“只是帮你脱衣服。”   她没劲儿管他了,头也发痛,早先原要进宫的,好不容易穿上的深衣曲裙被他一件件剥下,最后她只剩一身中衣,李意行拉过被褥,把她牢牢裹在里头。   王蒨对他固然是百般厌弃,倒也不得不承认他这事儿没做错。   躺下没多久,她就又陷入了昏迷中,头脑胀痛。霖儿将夜里的药提前送来,王蒨在李意行怀里躺着,张口喝药,可这回不知怎么,药汁入了她的口,转眼又被她吐了出来,不肯咽下。她烧糊涂了,李意行没办法,只能接过碗以口渡药。   从前多么期望能与她亲密,李意行本就对她有无止境的饥欲。如今二人的唇贴在一起,他却在心里祈祷不要再有如此情景了,他实在无法平静,不能安心。   就这样将药喂下去,人也不知好了几成。乔杏与霖儿偷偷站在后面对视一眼,还是支九月去沏茶送来,让李意行去一去苦味,她二人则是一动不动。   好在王蒨不喊疼了,她只是皱着眉睡觉。   又过了几刻,王楚碧从宫里赶过来。她只带着几个贴身的婢女,一进府,没让人跟着,自己进了房,还请李意行出去了。王蒨病得厉害,朦胧中还很是委屈,费力睁开眼,发觉眼前握着自己手的人是阿姐。王楚碧穿了身宫装,妆容也未卸下,焦急道:“如何了?怎么忽然病了?”   王蒨艰难地看了眼四周无人,她的确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抽泣起来。   “我好难受……”   “阿姐,我为什么会突然生病?”她哭着,小声问,“是不是因为我多活了一世,将旁人的寿命偷走了?我不该重新来的,对不对?”   起初,王蒨就很不情愿,重生真是好事吗?是她心之所愿吗?在临阳的那段时日真是煎熬麻木,她逼自己做了许多原本很讨厌的事情,每一天都像偷来的,提心吊胆。如今病中,她烧糊涂了,也将心里话说出来了。   李意行站在门外听着,身形隐入夜色中。   房内,王楚碧看着她,恨道:“我不准许你这样说,你只是感了风热,过几日就好了。再者,做错的人又不是你,这样软弱是想给人看笑话么?”   她压低了声音:“你以为外头那些人会心疼你还是会放过你?裹挟咱们的时候,他们可是半点都不会自疚!”   王蒨哭着点头,她的神智三分清明,多数都在哭着说些胡言乱语,断断续续也不知究竟要表达什么。王楚碧走后,她仍未好转,李意行叫霖儿帮她再看,霖儿固然担忧公主,可还是本分道:“风热的头一天都是如此。”   晓得自己魔障,李意行让人都下去了。他躺到王蒨身边,想抱着她让她发些汗,可王蒨却挣扎道:“冷……”   他看着自己的手,陷入了长久的迷惘。好似所有人、所有物,都在告诉他,二人注定不能在一起。能够分开他与阿蒨的不是一纸和离书,而是她的愤恨,她的眼泪。   当真如此吗?不能有一丝回转的余地了么?前世赴死的刹那多么愉悦,如今就有多悲戚。   李意行偏不信邪,他去了浴房,又叫人搬来火炉。巨大的鎏金香炉中燃着成堆的脂膏,热烘烘的火气往外炙烤,这原本是寒冬里才会搬出来的玩意儿,他站在香炉边上,将自己一点点捂烫了、捂疼了,有一瞬他错以为自己也被火烧了一遍,最靠近炉边的手臂痛得厉害,这才敢重新回到床上,抱住王蒨。   幸好,这回她不喊冷了。   看吧,只要他够狠得下心,怎么不能在一起?静谧之中,李意行绝望而又快慰,贴着她轻笑。   王蒨被他抱着睡了一整夜,确是出了一身的腻汗,翌日醒来,两个人身上都黏糊在一起,别说是李意行了,就连没那么讲究的王蒨都受不了。   她高声喊乔杏备水,试着推开李意行,却把他弄醒了。   李意行撑着从床上起身,看了周遭很久才缓过神,他问她:“好些了没?”听嗓音还有几分沙哑,恐怕这一夜不曾好眠。   王蒨不想管他,她站在房里走了几步,头不疼了,力气也恢复了些,但肌肤下似乎还有阵阵酸痛,下腹中亦是不适。她后知后觉地看了眼身下,立刻叫李意行滚出去。   李意行穿着中衣往门外退,见霖儿拿着东西快步进去,没一会儿又扶着王蒨往浴房走。他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学着王蒨的动作,往自己衣摆上看了一眼,才瞧见上头沾着猩红的血迹。   他错愕地看了许久,才明白这是什么。从前王蒨与他好的时候,也是时常记不住月信,要弄脏衣物或床榻的,二人成天睡一起,难免也会殃及到他,李意行不介意这些,可王蒨却拉不下脸,只是不如方才那般言辞冷厉。   倒是许久不曾有了。   他站了会儿,才披了件外衫往浴房走,洗完回房时,王蒨已在乔杏和桐叶的帮衬下用膳。乔杏和桐叶行过礼,王蒨却根本没看他,李意行自己坐在塌上,看着王蒨小口喝粥,脸上比昨日多了些血色。王蒨讨厌这些清淡的吃食,也没胃口,吃了会儿就不想吃了,桐叶迟疑一瞬,正要起身,李意行却开口了。   “放下,都下去吧,”   他到底是世子,乔杏带着桐叶退出了房门。   李意行坐到食案边,看了眼碗中的粥食,他拿起碗继续往她嘴边送:“你这样折腾,就是让你进宫也没有半分精力,你可知我二人和离的事一传出去,还要遭受多少议论?”   王蒨看着眼前的玉勺,终于还是不情不愿地张了口。   她自己接过勺子与碗,往嘴里硬塞,李意行继续说:“待你好些,还要先进宫将婚书作废。”   听到这里,她抬起头:“我这会儿就有力气。”   她的反应都在他预料之中,王蒨对他早就铁石心肠了。李意行面色不变,笑着劝她:“可不是这样简单的事,阿耶已将此事告诉了族中几位,宫里那么多人盯着,你我一往礼部去说此事,你猜走出宫门时外头会有多少人候着?”   是啊,她的姻缘从一开始就是政治牺牲品,怎么把这一点给忘了?王蒨沉默。   见她好好进食,李意行总算放心,语态轻柔:“从前你父王想着王与李共天下,既然如今要和离,朝中政局势必又要大变,我对阿耶说你我情意不合,你只管顺着说下去就是,不必多提,最好是不见他,直接去。”   王蒨嘴里寡淡,心头也没什么趣味,恹恹看着他,还是没出声。   李意行也静了很久,两个人挨坐在一块儿,他看着她的面颊,慢慢有了气色,唇也不那么惨白。直到王蒨当真吃不下去了,放下碗和勺子,用云帕擦嘴。   “你如何做想?”她这样问他,李意行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很快,王蒨又接了句,“和离后,你究竟能不能放过我?”   那一点期望在他眼中破灭,他端坐在她眼前,不细看还是那个容止清绝的少年,可王蒨却能在他身上不败的腐寂。   李意行回她:“你明知我的答复,不是么?”   王蒨自是看得出来,她想问的本也不是这个,于是她把没有说完的话继续下去:“李意行,我不管你是要继续疯痴还是帮你的族人掌权,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任何事,但我绝不允许你再伤害我身边的人。”   他好像没听明白:“你身边的人?”   “你前世如何处置乔杏?你恨毒了她罢!”   事无巨细算计了她五年,不,自她八岁起就生活在他的密网之下了!李意行怎么也想不到王蒨会被一个婢子放出去吧?他如何想得到,在他眼中,婢子与庶人命如蝼蚁。这样的人,只因一念之差,坏了整局的计策,王蒨不敢细想乔杏的后果。   她站起来看他,还病着,说话时的的语气还有些飘忽,但她的神情格外坚定:“你若是为了夺权,要与王家、与阿姐撕破脸,我不怪你,你自有你的抱负,即便输了,我们也心服口服。”   她缓了缓:“可你若因前世、亦或者那些不知所谓的玩意儿,对我身边的好友和婢子打主意,我绝不放过你。”   李意行低着脸,王蒨看不清他在想什么,一片阴影遮在他的面容上。   他看着食案,那句“我不曾”却还是没有说出口。他自问,说与不说,差别当真很大么?前世他不杀乔杏,是因他一直在寻转世之法,坚信他与阿蒨还能再见,他怕惹她伤心,是以,从来没有对乔杏下手。   可如若王蒨没有死在那场烈火中,他将人带回身边后,必重新以锁囚之。至于乔杏,李意行自然会将她生扒皮、活抽筋。   他就是这样的人,王蒨说的话半句不错,她的提防不无道理。   窗边落了只飞鸟,轻叫了一声。   李意行伸手拿过王蒨用过的碗筷,将她没吃完的几口清粥,不急不缓地吃到了腹中。前世常有的动作,这会儿只有说不清的诡异,照理说,他如此容色,用膳时也举措优雅,可王蒨却看出了阵阵寒气,即便她心知李意行早就不正常了,可还是被他吓得喘不过气来。   李意行用完后,用帕子擦过嘴角。   他终于开口,语气还是那么柔和,温雅。   “若你明日还这样好的气色,咱们就进宫吧。” 第59章 礼成 既无悲喜亦无怨怼   王楚碧干政后,就一直宿在宫里。   陛下久久不醒,后宫中的妃嫔们起初惶惶不安。她们大多是被圣上强行得之,心里头是一万个不情、一千个不愿,可就算如此,小命还是与位上的人拴在一起。自陛下昏迷,就再没有人管过她们,宫里进出的只有各家大臣,出门怕将人惊撞了,于是后宫里的美人比以往更不敢迈出院门。   梅珍姑姑听了下头的宫婢传话,端着茶往长乐宫偏殿去。   内宦守在殿外,见姑姑来了,连忙弯着腰往里了声。小太监苦着脸往外走,恭维她:“姑姑可算来了。”   梅珍一听就猜里面不妙,问他:“出什么事了?”   那内宦摇头:“近日朝中风云不定,政事繁多,奴婢们无从得知啊!”   梅珍叹了口气,没再问他。人走到里头了,还未见晋宁公主,就先看到被王楚碧扔在地上的公文折子、玉色环佩、以及摔碎的杯子,零零碎碎落了满地。   殿内虽点着香,摆着茶,却一个伺候的人也没有。   王楚碧伏在案上,她听了通报才将将初醒。梅珍将茶盅放在案上,将小窗推开,散了散檀香味。   “公主,”她看了眼地上的狼藉,“究竟是什么事,如此动怒?”   “……还是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王楚碧似不愿多提,理了理长发,起身坐到铜镜旁,给自己随意涂抹嫣红的唇,馥郁脂粉遮住她的憔悴,“姑姑怎么忽然来了?”   公主们与姑姑亲近是不假,但梅珍人在宫里,处处守着规矩,不会无事来寻她。   姑姑将地上的折子捡起:“陛下久病,后宫乱了套,人人自危,不知该如何自处。”   王楚碧转身站起,她已恢复清明,似讥似笑:“可笑,本宫不仅接手了父王的烂摊子,还接手了他的后宫?”她也不等姑姑的后话,几步走回案边,随意道:“安分待着就是了,陛下还在呢,即便陛下不在了,王氏人也不曾死绝,轮不到她们提心吊胆。”   姑姑将折子都收了起来:“公主成日嘴边没个遮拦,真让奴婢心惊。”   “人杀不得,骂两句也不成么?”王楚碧哼声。   折子都被重新抱回了案上,姑姑正要替她整理,她伸手接了过来:“好了,姑姑何须做这些?”   梅珍端着食盘,站在她身旁四处探寻,终于问她:“江总管今日不在?”   “出宫了。”   姑姑了然地笑了声:“难怪,唯有江总管在宫里,才有人制得住公主的脾气。”   大公主与二公主,一个牙尖嘴利,一个刀剑无眼。王楚碧早不是年少的娇纵公主,说话固然难听,可也不至总要摔东西解气,若非朝政太过恼人,她不会被逼迫到如此地步。江总管若在还好些,磨了那么些年,总有个人能牵制安抚她,一旦江善不在,王楚碧就翻了天了。   王楚碧听到这个名字,难得没有张口就骂,反而纳闷:“你们都这样想?”   姑姑垂下头:“奴婢不敢揣测。”   “姑姑最了解我们几个了。”王楚碧将杯盖揭开,茶香四溢,她抿了一口,“姑姑就别走了,一会儿三妹要来。”   “三公主此事进宫,是为?”   王楚碧很讶异,她摸着杯口:“和离呀。”   两家和离可不是给了和离书就算完事了,皇室好颜面,更不提最爱风雅之名的李氏。二人的婚书原先被送到了太常寺,如今要和离,还须昭告天下,各还礼书,又要去祭天叩首,才算了成。   至于身后的风言风语、各种揣测,自然是没个一年半载不会停歇。   王蒨昨儿个在床上待了一整日,今早风热未好,但除了身上烫些,已不妨碍出门了。昨日缠绵病榻时,她左思右想,还是拟了份和离书,说到底还要去祭天,倘若她给礼官一卷白纸,实在太为难人。和离书的字句是叫桐叶从话本上东拼西凑抄写得来,想必李意行能看出她的含糊。   她特意穿上沉重的礼服,环佩掩在她的裙下作响,连发上都戴满金银步摇,以显得她对今日的和离很重视。   李意行在午时前来接她。   他一早去了太傅府上,回来时还是一身黛色交襟的宽袖服,面上如往常一样噙着笑意,不知为何在秋光下照出些疏淡的意味,发上的玉簪就没舍得换过。   王蒨打量他一眼,若说他不曾更衣,他今日又太艳,若是特意换过衣裳,又不至于这样素净。   李意行走到她身前,竟还和煦道:“头还疼么?”   王蒨念及他上回离开洛阳也是如此平静,立时又害怕起来,拿不准他心底在打什么主意,因故也不想接话,只是简短回他:“不疼。”   他带着她往外走,王蒨低头不语,李意行更是唇角含笑,将一帮下人看得云里雾里。   乔杏都想拉着公主大声问一句,这究竟是去和离,还是踏青?二人一个比一个从容,既无悲喜亦无怨怼,成亲时的旨意来得突然,没成想离别时也是如此。   没让下人们思考多久,一行人上了马车,往太常寺的方向过去,才有了真切的感受。   车厢内,唯有王蒨与李意行静静对坐。   李意行耳后的那道伤口已经长合了,有些血痂在上面,比崩开时还要显眼。或许是察觉到王蒨的目光,他伸手捂住了那里:“已经无碍了。”   王蒨却问他:“你怎么跟族人解释这个的?”   李意行双眸平静:“他们不曾问起。”   又或者根本不曾看到,李意行拿不准,他在外头的时候很注意这道疤,毕竟并不太好看,若他不好看,阿蒨就不喜欢了。   厢内只有他和她,李意行不愿聊这些,又知晓王蒨不想跟他情意缠绵。   他静了静:“阿耶在太常寺等我们,若他问起,你只须装作是我不情愿就是了。”   “他还在怀疑我?”王蒨光是想想就后怕。   李意行想起早先在太傅府上的谈话,敛下眼,替她倒了杯温茶,摇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也知晓婚事并不全然是你我做主,叫他察觉端倪,反而麻烦。”   “哪有什么端倪,”王蒨讥嘲,“我一点都不想跟你在一块儿。”   这一回,他只是笑,没有回话。   王蒨摸不准李意行的性情,他的喜怒都是一个模样,说话也拐弯抹角,叫人无从分辨他的真实想法。臂如她从前说这样的话,李意行总要与她争执几句,如今他不与她执着,只是沉默,王蒨还是害怕,可她也不想再开口了。   路程在一片宁静中结束,抵达太常寺时,诸位官员都围在司马身边。   在外人眼里,和离之于王蒨是坏事,于李意行就不那么坏了,甚至还颇有几分解脱的意味。他们都认为,王家的三公主配不上名满下河的李意行,甚至还有人说李意行是被草包糟蹋了,根本就是在焚琴煮鹤。   是以,朝中官员压根没觉着这对李家来说是什么大事儿,一早就围在司马身边打探口风。   和离事不大,但李家往后如何站边却很要紧。   王蒨下了马车,端重地向诸位官员打过照面,才命人去礼部取礼书。   李意行不与她说话,上前对郎主喊了声:“阿耶。”   郎主看了看他,又看向王蒨,稍行了礼:“公主,此事甚大,吾儿多有错处,还请海涵。”   王蒨真有些好奇李意行究竟是如何与族人说的,她忍住好奇心,连忙道:“事已至此,不求鹣鲽情深,只盼君另觅良人。”   郎主不断哀叹,仿佛没了这个儿媳当真很惋惜。   礼书被人送了过来,一同出门的还有礼官。太常寺的人、王蒨与李意行、以及郎主,就这样进了宫,王楚碧一早就与姑姑在宫里等着,他们要礼成,还得在宫内的神坛处叩首祭天,宫婢内宦们得了消息,呜呜泱泱来了一大群人。今日天色本就算不得好,快要午时了,日头灰蒙蒙的。   王蒨裹着繁重的衣裳,与李意行并肩往神坛走,向前看是姑姑与阿姐,向左边看是李家人,她的手心竟有些发汗,心头的窃喜那么不真实,眼前的一切像是幻境。   宫婢们摆好神龛,将早已备好的烟炉放在神龛中,礼官们念着他二人的和离书。   王蒨心神不定,只得去仔细听他们二人写的东西——那些她东拼西凑、随意改写的东西,在此情此景下,居然真的像那么回事儿。   她忍不住笑了声,身旁的李意行瞥了她一眼。   念完后,各交递了婚书,李意行的婚书放回了郎主手中,陛下昏迷不醒,王蒨的那份只能交给晋宁公主。   在礼官们的注视下,王蒨与李意行跪在地上叩首。   天色不好,吹着风,景象不免萧索。   她与他还远远没有结束,王蒨很清楚,他的温顺太反常了,李意行仍在伺机而动。她不知道往后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但当她行完叩首礼,将手中的长烟插入烟炉时,还是忍不住轻泣。 第60章 碎盏 他神色平和,双目无波,就连这突……   王蒨这样不相信李意行,只因她深知人的本性难改。瞧她经了这么些事,内里还是改不掉一紧张就哭的毛病,李意行的所作所为可不止于此。   她听说过,愈是隐秘罪恶的事就愈是叫人心惊上瘾,李意行一时半会儿怎么改的掉呢?   自知失态,王蒨又把眼眶中的泪意憋了回去,她不想叫人传出去闲话。回身时站在李意行身边,他似乎唤了她一声,王蒨没有回他。   双方各自拿回了书,拜过天,各都是自由身了。   王蒨行完礼,回了王楚碧身边。她刻意空出些半日的光景,叫李意行去府上把他的东西都带走,她一件都不想看到了。   天色还是灰蒙蒙一片,深宫在这冷秋里也看得让人心口压抑,王蒨随阿姐在偏殿坐了会儿,问她:“李家人何时离朝?”   他们在朝中待得太久了,各家人带着兵马在洛阳城外,说是述职,也该有个说法。   王楚碧伤怀:“非是我不告诉我,是我也不清楚。”   姑姑行色匆匆从外头进来,顾不得规矩礼数,见到王蒨,立刻上前抓着她的手:“三公主,究竟是怎么了?先前一点消息都没有,转眼就连礼都成了?”   想起两人之前的谈话,梅珍张着嘴:“他欺辱你了?”   王蒨看姑姑心切,不知如何作答,哭笑不得:“姑姑,他与我本就是赐婚,有什么真心?父王一病,他就迫不及待想与我分开,又有什么奇怪?”   姑姑握着她的手,先前在大公主府上看到她二人的背影,她暗自期望过是一对璧人,如今转瞬成空,她说不清滋味。三公主这样年轻,就经历这些,姑姑忍不住道:“那也不能如此草率,公主才十八岁,就与人和离,往后如何自处……”   “这有什么,”王蒨先前没想到这一层,听姑姑说起,她也顺着话儿说道,“我自有府邸,不愁吃穿,大不了一辈子不成婚就是了,我还乐得清闲。”   “你……”姑姑想要规劝她,最后只能拍了拍她的肩,“真是越来越像你两个皇姐了。”   王楚碧没好气道:“当真如此就好了,我可瞧见她方才还哭呢。”   “阿姐!”王蒨没了面子,赶忙叫她。   她们几人在宫里说闲话,李意行那边远不及这样轻松惬意,他出宫后,与郎主回了太傅府上,李潮生与太傅就在前院中执子下棋。   太傅府中精致幽深,有些像临阳主宅,活水从室内穿堂而过,溪边铺着地板,下棋时还能瞧见奔涌的溪流。   四人落了座,李潮生盯着李意行,想看出个明白,他半分都不信李意行的说辞,感情不睦这样话应付旁人就罢了,在他眼里可是半点不能当真。   两位长辈叫了茶,太傅左思右看,他年事已高,说起话慢悠悠的:“三公主性子不错,子柏忽而闹着和离,究竟是为何事啊?”   李意行早知有此一出,他接过下人送来的茶盏,看着杯口。   “三公主性纯恬静,作为夫人,其实没什么不好,”他缓着语气,目中温柔,“但我与她本也无几分真心,于喜好而言,公主性情懒散,不好诗书,并不懂我,于族中而言,我与她就更不是一路人了,分离是迟早的事。”   郎主看他几眼:“你倒是舍得。”   李意行抬脸,朝两位长辈道:“男女情爱不过是无足轻重的小事,我怎么会放在心上?”   李潮生听得脸酸,他将信将疑看着这个表弟。   自和离的消息出来,李意行就一直这幅模样,笑意温和,既不像难过又不像解脱,外头的一切议论猜忌在他身上找不到任何痕迹,李潮生对这个表弟算不上知根知底,只下意识认为反常。   倘若他真的不喜欢,怎么会对三公主那样体贴?   李潮生深知表弟不会勉强自己与不喜欢的人在一块儿,否则也不至在临阳城做了那么多年活菩萨,城内爱慕他的人不乏貌美聪慧的女郎,何故偏偏就能应下这桩婚事,又与三公主先前那般羡煞旁人。   为了弄清楚内里乾坤,郎中与太傅议事后,李潮生紧紧追在李意行身后:“表弟,表弟,到底怎么了?”   恰逢闻山带着东西从外头回来,李意行在公主府真正住的时日很短,衣物却收拾了好几箱,那把长弓从临阳被带到洛阳,如今又辗转回他的手里。   闻山对着几大箱子,手足无措:“世子,这些,这些如何处置?”   李意行将那把长弓握在手里细细摩挲,腕间的青色血管被血色宝石衬得病气   他低头思索:“扔了就是。”   这是要与前尘斩断念想?闻山只敢往好处去猜,他不敢多嘴,点点头飞快下去了。   长弓夺目,李潮生也多看了几眼,李意行与他一边走,一边问道:“表哥还想着辞官么?”   “倒是想辞官,辞不去啊!”李潮生每每提及此事都十分扼腕,干脆接过长弓搭了起来,没有箭矢,他全当是解闷。   李意行似笑非笑:“军中缺人,表哥若是入营不就好了?”   谁不知晓军中缺人,但李潮生同样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军营中再怎么闲职,也比不得他当个文官自在,一听表弟说这话,他连忙闭上了嘴。   见他如此,李意行也不强求,只是点了点下巴,眼中微嘲。   .   郎主于三日后决定离朝。   王楚碧将述职折子一拖再拖,不知打得什么主意,总算在月尾时看完,还给了各家。因此,李家来的最早,却是与其他几族一同回程的。   李意行自然也要回去,他的官职本就在临阳,如今与王蒨和离,就更没有留在洛阳的道理。   天色渐寒,出发的那一日,是难得的好天气。   郎主来寻李意行时,看见这个儿子悠闲坐于窗边,提着小壶给盆草浇水,瞳仁中惬意又宁静。   他听到动静,回过头来看阿耶:“该动身了?”   郎主点头,领着他往外走,李潮生亦要回临阳,三人与太傅道别。   王楚碧如今是新的傀儡,一早就站在城门口给诸位送行,李潮生跟在李意行身边,四处寻看,没有见到王三公主的身影,他略感遗憾,正要告诉表弟,却发现李意行一直垂着眼,好似根本不在意王蒨来了没有。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来、又浩浩荡荡地走。   回临阳走的是官道,天色寒了,为了御风,马车的四壁裹上锦缎,厢内也用上了热炉。李意行与郎主共行一辆,父子二人并没有什么拘束,李意行穿着雪色的衣袍,衣料软软贴着他,像是羽毛,他没有束发,正在陪父亲下棋。   郎主看着他:“现下只你我二人,你与我说实话,当真不在意?”   李意行抬起眉眼,他面色秀雅端美,不急不缓道:“不在意。”   大概是觉着这话茬无趣,他极快地收回目光,又落下一子:“献丑了。”   棋局已成,郎主浑不在意地摆手,忧心道:“以往是陛下在位,即便我不在洛阳,心中也有个底,如今不得不叫大公主接手,这实在……”   “实在叫人寝食难安!”   晋宁公主从出生时就是个变数,谁也不知她究竟要做什么,若说公主摄政大逆不道,欲效菀琰公主,可眼前也没有能够诛杀公主的陛下。   郎主一再思索:“王家无人可用,我不信三位公主背地里不曾议论过。”   李意行静默了一瞬:“不是从宗族拉过了几个年幼的郎君和女郎?”   “说是栽培,可那毕竟是晋宁公主,谁知晓她野心多大?”郎主疑虑,“她怎么会放弃这样的机会。”   二人谈话时,案上的水滚了起来,李意行回过神,提着小炉沏茶,墨色的发垂落在他的衣襟前:“既如此,洛阳城内还得盯地再紧些。”   郎主接过他的沏茶,见他语态悠闲,无奈:“子柏,你有时太随性,太温和。”   两人正说着话儿,马车一阵急停,水炉从案上滚落,冒着热气的水泼了满地。郎主稳了稳身子,拉开帷幔,看向车辕,外头已传来惊叫声:“是叛民!”   李意行神色稍凝,想起了那场不曾有收获的刺杀。   卫慎没有死,难民与叛军一计不成,必会再发,何况今日出行的不仅有李家,另几条道上的袁家、谢家、刘家,想必都遭了此事。   他细想了几息,外头已动起手来,人群中有从军队叛逃而出的士兵,对军族十分熟悉,还有满腔怨恨。他们人数很多,将随行在后头的士兵被缠住了,郎主提着剑正要出去,已有几人先一步杀了车夫,直入厢内。   郎主常年在军营中,剑法并不曾懈怠多少,他应付地有些勉强,但尚能撑住,李意行在一旁看着,抽出剑帮他。   他许久不用剑,早已不记得那些剑法,帮着打几手不成问题,要用剑杀人就未免太困难了。   好在那些乱民中多数都是流民,没有受过任何训练,除了领头的一个有些难缠,其余几人都是滥竽充数,郎主喘着大气,将他们尽数斩杀。   李意行的衣摆上被沾染了血迹,他低头看了一眼。   外面的厮杀仍在继续,郎主看了眼李意行:“你且待着,这些人不难对付,不要出去。”   李意行扔掉手里的剑,他面色苍白,双目中流露出脆弱的气息:“子柏明白。”   郎主只当他是被污了衣裳心头不快,转身要往外走,忽地被人捂住眼,抓着头颅往案上猛撞!   案上的东西早就散乱了一地,这一声撞击只让地上的玉杯更加破碎。   他还不曾反应过来,更想不明白究竟是谁,后脑很快就被撞击了第二下!震荡与剧痛让他失去了意识。厢内接连发出两声巨响,李意行面无表情捡起一把短匕,割开父亲的喉咙。   他神色平和,双目无波,就连这突如其来的动作都只在几息之间。   或许只是眨了几回眼的功夫。   纯白的衣袍上染了大片的猩红,沾在他的下巴上,连乌黑的发都不小心被血迹喷薄。   李意行没时间擦拭,他丢掉匕首,又换了把剑,毫不犹豫对着自己肋处刺了下去,刀剑入肉,发出模糊的声音,他骨节分明的手抓着剑柄,白皙的手上亦被沾了血迹,腕上的青色病气的青筋微微鼓起,将血珠逼落至别处。   他一点点将剑抽出去。   尽管竭力忍耐,在他扔掉剑的那一瞬,心头阵阵的铁锈味仍旧让他忍不住偏过了头,他撑着身子细喘,瓷白的面容有几分灰败之意,唇边缓缓涌出血线。   他看着那些液体滴落至手背,忍不住轻柔地笑了一声。 第61章 散石 烈酒催人,李意行不但没有感到快……   这一年是南王二十六年的十一月月末,秋色披寒。   世家各传了急报,跑死了两匹马才赶入洛阳城,城门的士兵们还欲盘问,却被接踵而至的马蹄冲破了防线。悲报一路从城门口拉至世家府中,又再传入宫内。   奔回州郡的各家路上遇到大批叛军,刘氏死伤惨重,惨失了大批将士,谢家、卫家等其他家族同样损失不小,最后入城的李氏信人,哀声上报郎主身死,世子已昏迷半月,生死不明。   以太傅为首的诸家官员长跪在长乐宫大殿口,恳请大公主下令整治叛军。   晋宁公主闭殿不出,宣了旨意,从庶族中挑了三个将领提拔官位,带着一帮新兵从洛阳一路往西南去。   十二月入冬,郎主在一片哭喊声中风光大葬。   临阳早早就开始下雪,过寒的天气不利于世子的伤势,临阳的医官们看着李意行病情反复,心中忐忑,月末好不容易停了大雪,李意行睁开了眼。   次年一月,唯一的嫡长世子李意行,成为了李氏历来最年轻的家主。   这个消息从临阳报入洛阳,王蒨抱着怀里的糊糊,一阵瑟冷。   .   临阳内的一月,久寒无晴,厚重的雪将小山居铺成了一片银白。未出孝期,李意行着了身玄色常服,沉闷的墨色将他的肌肤显得玉白无暇,他抱着手炉,垂着眼坐在房内。   自他病后,郎中一再叮嘱他要注意身子,贼人的那一剑伤了根骨,若要与以往一般康健,是绝无可能了。是以,房内烧起来过热的地龙,香炉摆了两座,冒着热气的轻烟从炉中飘摇而出。   母亲谢氏坐在他对面,面色哀婉,擦了擦眼泪:“如今,阿娘只有你了,你却要狠下心,一个人住在这萧条院里?”   李意行的脸没有一丝血色,久病后他的下巴比以往还清瘦几分,便是低着头,侧面的颌线仍然清晰可见。他轻眨了眼,长睫微颤,同样哀声:“回了主院,也不过是触景生情,叫我回去,只怕……”   “阿娘明白,”谢氏哭哭啼啼道,“可是如今族中崩乱,主宅里不可无人,我一介妇人要如何是好啊?”   李意行这才道:“是我思虑不周了,待病有了些起色,儿子就搬回主宅,在此之前,家中内宅大小事务,恐怕、恐怕要……”   话说一半,他咳了起来。   主宅中的百年家训,不知因何浮现在他脑中,李意行在心中默念了一遍兄友弟恭、父慈子孝,不由嘲弄,天地有眼,自知他做了什么,念及此处,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冲撞到他唇边。   谢氏见他发病,急忙将外头的郎中唤来,闻山与游溪也跑进来扶着他。李意行无力地撑着身子,云帕上沾着他的血迹,他将唇角的猩色拭去,安慰众人:“我无碍。”   郎中把着他的脉搏,看着谢氏欲言又止,谢氏是深闺妇人,不懂这些暗意,反而更焦急:“郎中,你有话且直说吧?”   “郎君伤及心肺,不可动气,切忌大悲大痛,”郎中颇为遗憾地松开指腹,“此病是好三分坏五分,一旦失控,前头温养地再好,也是前功尽弃。老家主去了,小民理解夫人伤心,但郎君的病况严峻,实在是,唉……”   谢氏的眼泪跟珠子似的,不断往下落,她点点头,不再执着让李意行回主宅。   二月,李意行的病才稍好转些,能够勉强白着脸与人议事。   他先前在军中就与长辈们起过争执,如今不过二十岁的年纪,难以服众,有不少人明里暗里与他起过口角,不能服他,都被他三言两语打发了。   与其说他心性比以往更傲气,倒更像一夜之间收敛了许多。   继承了家父的官职,兵符在他手里。而当边关战事的消息传来,李意行再三犹豫,还是派了人前去边关支援,当中为首的不是旁人,正是那位表哥李潮生。   李潮生在刺杀中同样受了伤,他受的都是轻伤,躺了两日就生龙活虎,继而自愿去了军中。   族中长辈难以心服:“二公主手里有大批精兵、俱是寒门之辈,不畏生死,何须我们出手?”   李意行只是抱着手炉,和和气气道:“二公主缺军粮,缺军需。如今族中一片混乱,还是与朝中靠着些,总没有什么坏处。”   即便如此,也不用派李潮生过去,这是他们没有说完的话。   李意行继任了家主之位,他不与人较真,是因病在身,他要时时刻刻控制自己的心绪,因此,比起以往,他说话时更加轻声细语,温和雅秀,也更加中庸保守了些。   各家都遭了飞来横祸,朝中也消停了一段时日,叛军被一路平反,到了二月,已彻底没有动静了。   王三公主虽与李家那位和离了,可李家人还是帮着王家,可见并非两家不合,只是公主与李家的家主不合。一早和离之时,这消息便传得到处都是,后来出了事,众人才停下议论的嘴。   眼瞧事态平息,多数人也将此事忘得干净。   这一年的寒冬就这样熬了过去,只是李意行身上的冷意久久不散,郎中无法分辨他究竟是因病、或是生来如此,成日里苦涩的药汁灌下去,半点作用都不曾有,这天雪尽天明,李意行卧在小山居的塌间,墨发倾垂,苍白的手端着药碗,刚服下药,又呕出了血。   郎中左右相看,实在没有办法,生怕家主撑不下去,回医馆备了碗烈酒与散石,战战兢兢地搁置在了食案上。   李意行只看了眼,就晓得那是什么。   “这是何意?”   郎中的腰腿紧绷,揪着衣摆,一声闷响后跪在地上:“家主,散石性烈、易成瘾,可确也有治病之效。家主身寒,若再这样下去,怕是难捱,因此,小民斗胆寻来这些,用于不用,全看家主的意思。”   塌上的人静了良久。   直到胸口的血气不再翻涌,李意行才端起酒碗轻闻:“换个酒吧,这一碗太劣了。”   语毕,他放下酒碗,又咳了几声。郎中惊恐地磕了两个头,端着碗下去了,没想明白,家主为何会对散石有此了解?李氏人对于寒食散,一向是把控极为严格,不允许族中子弟饮用。   李意行自然了解五石散。   前世王蒨死后,他服用过一段时日,这种在传言里能够叫人欲死欲仙的东西,在他身上却不怎么有用。烈酒催人,李意行不但没有感到快活,只将痛苦体会地更仔细。   起效时,他只觉着头疼欲裂,种种幻象在他眼前,唯独没有王蒨的身影。   因此,没服用多久,他就停了。   郎中很快就换了碗醇烈的酒回来,在食案上与散石摆放整齐,他跪在地上犹豫,不知如何开口,李意行却已自行服用完了,干净利落,未曾有一丝一毫的拖延。   到底是治病用的,药方比他前世所用要温和许多,冰冷多月的身躯总算自内有了一股暖意。   用完散石,李意行顺势就要躺下,郎中连忙制止:“且慢,且慢,此药服后还是稍站片刻,小民还另配了药方中和散石,正在煎着呢!”   这段时日他已不记得喝过多少药了,李意行淡淡应了声,起身行至窗边。   郎中跟上来替他把脉,见他脉象平稳,才终于把一颗心重新放了回去,小心翼翼地回去看药炉了。   房内只剩下李意行一人,他睡在从前与王蒨的房中,摆设还不曾变动过。屏风立在房内,寒冬刚过,外头的冰雪消融,和光触在手上是冷的,李意行伸手掬了一把,落在手心果然没有温度。   大抵是因服了散石的缘由,他不曾感到寒冷,身子当真燥热起来,眼前的场景如梦似幻,他一眨眼,居然看到了王蒨。   数月不见她,她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面前。   王蒨好似没看到他,她的裙摆被划破了,正皱着眉蹲在地上整理,头上的发髻有些眼熟,大概是他给她梳的。她理了许久,心中微恼,干脆起身不折腾了,一抬眼望见站在窗边的他,露出欣喜的笑:“郎君!”   她朝他奔过来,身形逐渐消失。   李意行双目清明而又克制,自看到她的第一眼起,他就知晓这是散石后的幻象,王三公主不会出现在此处,只能他去找她。   前世他接连不断地服用,从来未曾见过王蒨,今世病中,却让他祈求来了一丝残念。   那幻象消失后,李意行还是有一丝怅然。   郎中端着煎好的药送来,看着家主服下,他站在家主身边,仔细看他的神情,见他两眼温和,神智清醒,不似以往那些疯癫的瘾君子,这才放宽心行礼道:“家主,方才把脉,服药之后肺腑温补,确有奇效。只是此药猛烈,不可久用,一个月服食一次即可,下个月此时,小民再带来。”   李意行的指腹还在碗口摩挲。   他的确很清醒,这散石的剂量甚微,根本不足以让他疯痴狂怒。   可他还是放下瓷碗,笑道:“明日,我要看到。” 第62章 如鲠 为什么不甘?   李意行接过家主之位后,临阳城内的百姓惶惑不已。   当中,要以诸多旁系的子女为甚。身为旁支远亲的庶子、庶女,他们多数人一辈子都是浑浑噩噩度日,郎君们今朝有酒今朝醉,女郎则不知哪天就会被嫁到别的世家中笼络关系。   李氏不会苛待他们,因而他们的骄奢比起外人毫不逊色,甚至因为无人管束,打小就心高气傲。   李家人极为看重文墨,无论男女,孩童时期就会送去老师身边开始念书。从前向来是各学各的,忽然听闻家主要将族中适龄孩童聚在一块儿教书,族中众人惊掉了下巴,又急匆匆去跪拜求见。   当务之急,是李意行的身子。   有年迈的叔爷劝他:“恕我多嘴,家主这病,还是好好养着吧,顽童性劣,不好教养!”   李意行半倚在塌上,膝上的书翻过半页,他低笑:“孩童玩闹,怎至动气?我心中有数,不必担忧。”   “又何须您亲自去呢?”有人不平道,“那群毛头小子也不知能学几成,唉,只怕到最后是白费心血。”   “也只去一个时辰而已。”李意行说到一半,忍不住咳了起来,他瞥见窗外天色晴好,继续道:“此事并不为我,而是为族中考量,子柏力微,还要请各位长辈一同操办。”   房内的人一时没了声。   为族中考量又是何意?老郎主只留下这么一个嫡系的儿子,李意行受了重伤,如今这模样,更不知能否再留后。这些话他们私底下都说过,但从李意行口中说出,就不是那么简单了。   诸人没了异议,这事儿就算敲成了。   眼见就要入三月,乍暖还寒的时节,李意行养了月余,气色稍好,郎中赞他心绪平和,当真不曾见他动过一丝脾性,李意行只是笑。   学室办在了主宅内,四壁挂满了李氏的家训与历代名士画像,七、八岁的孩子们被聚在一块儿念书,白日里是与其他先生上课,李意行到天色暮时才会来。   学生们伸长了脖子,有人早就悄悄推开窗,去探究这位听起来很了不起的年轻家主。   便见他通身玄服,纯白的衣襟隐隐露出一截,分不出与他的肌理哪个更没有血色。发间只别了一只玉色簪子,成色固然极好,但与学生们所想象的铺张、奢靡,大有出入。   身量是较高的,且清瘦。一张脸瞧了就让学生们放松了戒备,孩子们无法描绘有多好看,只瞧得出这张脸和风细雨、眉眼含笑,十分面善,不像其他先生,总是板着脸,凶巴巴的。   李意行进了学室,室内一下就悄然安静,没人私语了。   族中不止这些孩子,但留在临阳、适龄且愿意来学室念书的,暂且就这些人。   他没想到自己一进来,就再没有人出声,同样怔了怔,旋即才明悟道:“看来你们都清楚我是谁了。”   有人偷偷笑了一声,随后是更多的笑声。   说来讽刺,最不堪的人,在孩童眼中倒是温柔、和蔼的先生。他的声音如人一样有蛊惑性,学室的孩童无论男女都喜欢黏着他发问,李意行每日只是来一个时辰,检阅他们前一日的功课,但总要被他们磨到天黑才折身。   转眼半月过去,这一日也是如此,待学生们都回了家中,外头天色已如浓墨般,李意行抱着闻山送来的手炉,回了小山居。   郎中早早等在外面,看了一眼他的面色,闭着嘴往里走。   房内四处点着沉香,王蒨用过的妆匣未曾来得及带走,还留在他房里,李意行将手炉还给了闻山,从妆匣中拿出一方帕子,叫他们都下去煎药。待人都走了,郎中这才敢开口:“家主,散石不可再用了。”   正欲收拾书籍的手停顿下来,李意行侧身看他:“为何?”   这哪里还需要问?郎中纳闷,又不敢不答:“这药猛烈,家主的身子连服了月余,已是了不得。再用下去,恐怕毒性就抵过药性,实在不妥。”   郎中也觉着怪呢,旁人饮服这寒食散月余,早已疯癫成瘾,不是脱衣狂奔就是陷入幻象不可自拔,这位家主一意孤行,用了这么些时日,神思清明地不可思议。每日里还有闲情去管族中大小事,甚至去学室教书育人。   他因不放心,曾站在远处偷偷看过几回,见他的确神态温和,不似躁怒之症。   前头刚服完散石,后头不过一炷香的功夫,还如没事儿人一般,含着笑意去学堂教书,世上有这样的人吗?若散石当真是这样的好东西,何故从前各世家有那样多的人送命?郎中只相信自己为医者的直觉,事出反常必有妖,他不能再让家主继续用了。   李意行轻轻应了声,拿着公文坐到案边,问他:“什么时候停?”   “自然是越快越好,明日就不再服用。”   他给自己倒了杯茶,颔首,意思是允了。可很快,他又问起了别的:“距离今年回朝述职,不过六个月,届时我应当能去吧?”   连他自己都不曾意识到,一年的时间过得那样快,他想要的远在洛阳,与他不得相见。   郎中大惊,不断摆手:“不成,不成,家主的身子如今受不得半点舟车劳顿。”   李意行闻言,未曾感到意外,只还是为难:“如今形势,还是去一趟更妥帖些,郎中就没有别的法子,能让我好的快些么?”   隔着香炉的烟雾,郎中哀叹一声,跪在地上:“家主,恕小民直言,此病原也没有好与不好的说法。伤在心肺,动及根骨,倘若仔细服药,好生调养,兴许一辈子相安无事。可若是舟车劳顿、积劳成疾,则与自寻死路无异。”   他再三劝解:“家主大难不死,想必是前尘福缘深厚,何必糟蹋了这份福报!”   “我必须要去呢?”他执着书卷,没有看向郎中,瞳仁中一片静色。   “至少要先休养一年。”   房内一片沉默,李意行良久不曾说话,也没有给准话,只叫郎中先回去了。   郎中推开门,与外头的闻山撞了个满怀,没来得及细说几句,唉声叹气地走远了。闻山一脸莫名地进了屋,先看了眼家主的气色尚好,才反手将门带上了。   “家主。”他行了个礼。   李意行头也不抬:“怎么?”   “军中传来消息,说是边关告捷,二公主又打了胜仗。”闻山一脸神往,“说她此战中,身手矫捷,箭法了得,远远就将……”   他正说到一半,李意行将书卷陡然合上,闻山悻悻闭上嘴。   这幅似怒而威、隐隐要发作的样子,看了让人心颤。   “我自知二公主身手如何,可叫你留意的是这些事么?”好在开了口,话音尚算温和。   闻山连忙巴结一般凑到他身边:“那事儿啊?成了!”   李潮生带着人去了边关,自不是李家人临时起意,更不是全无所图。李意行又问了一遍:“当真?”   “真的!还能有假?就等着回朝时将人一同带回来。”闻山说道一半,见李意行的面色愈发晴朗,终于忍不住斗胆问他,“郎主,这人究竟是谁?如此重要?”   李意行摇头:“不是重要,而是我必须得见一见他。”   这样的事儿没必要与闻山说太多,李意行静了一瞬,又问他:“朝中如何?”   “这……”闻山从怀里摸出信,交到了李意行手里,“小的一言半语说不清楚,郎主您看吧。”   信纸中详尽记载了近来数月洛阳城内的朝政格局,陛下仍然久久不醒,晋宁公主趁着世家内乱之时,往朝里送了不少王家人与她自己一手带的寒门庶族,连带先前被提拔去平乱的士兵将领亦是对她忠心耿耿。这个女人向来是有风借力、有火烧山,自然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如今洛阳城内,已不再是长公主隔着长帘说话的局面了。她已坐到了龙椅旁,真正地掌握了切实的权力,尽管如今看来那权力还不够多。   这个女人前世时连废去世家官制的事儿都做得出来,做什么都不稀奇,李意行只是抬了抬眼帘,就放下了信。   “夫人呢?”夜色中,他忽而问道。   闻山愣了许久,才明白过来,这“夫人”是在说谁,他连忙又翻找出另一封信,小心道:“公主府里的人都撤了,这些都是城里人尽皆知的消息……”   李意行展开了信。   在他离开洛阳的第一个月,病重之际,王蒨躲在公主府里没有出过门。次月,李意行刚跨过生死,从病中转醒,王蒨一改性情,开始学骑马、学射箭。   李意行看着那两行字,来回读了很多遍,才继续往下看。   一月学骑射,月尾重新开始跟着太学的老师读书,晋宁公主将姜掌教派给了她,每日刻苦研读两个时辰。瞧起来与姜掌教关系不错,连新春元日都不忘与同门学生特地拜访老师。   至今三月,日日如此,在马场与老师家中反复。   李意行坐在案边,指着信上的一行字:“这个人,是当初的那个小小律学?”   闻山费力地回忆:“是、是,那个叫姜河禄的,真是鸡犬升天了,官位升得如此快。”   他一说完,李意行就叫他出去,闻山不明所以地端着茶水跑远了,留李意行一个人坐在室内。房内的灯火幽暗,将他的身影拉长,在一点烛火中,王蒨的身影似乎变得温柔又遥远。   李意行记性很好,他记得阿蒨生辰时,晋宁公主就带着姜律学来过。   晋宁公主同姜河禄交好,阿蒨又时常与这个阿姐在一块儿,她与那些学生见过么?   他同样记得,姜河禄的那几个学生打量他的眼神,其中一个郎君,并不像旁人那样好奇,他的眼中似不平、似无奈,或是微不可见的不甘。   为什么不甘?   当初那并不足以让他在意的眼神,如今却突然如鲠在喉,他不敢细想,胸口仍是泛起血腥气,李意行忍不住咳了声,将帕上染出一片深色。 第63章 巫师   王蒨认在姜河禄门下……   王蒨认在姜河禄门下念书,成日里并没有闲情去风花雪月。   姜河禄的性情如他的面容一样刚肃,是个刻板、严肃的老师,从不避讳她的身份,王蒨若功课怠慢,他还要到大公主面前参她本子,虽一天只两个时辰,功课却很多,王蒨每天夜里还要奋笔疾书到深夜,次日早上迟迟起不来。   要等银球圆饼和糊糊都压到她身上,把她压得睡不着,才苦着脸起身。   午时之前去骑射,午后去念书,若姜掌教有朝政要处理,她就留在他府上看书。   家中三只狸奴越来越重,尤其是糊糊,与刚买来是早已判若两猫,偏偏它还格外黏人,总要晃着尾巴扑在她身上睡觉,好几回都把王蒨压得喘不过气,苦闷之余确也不失乐趣。   王蒨明白这样的日子总有结束的一天,她一直在等着李意行回朝。   外人说她太过心软仁善,她也的确如此,从不愿恶意揣度他人,除非那人是李意行。   她不止一次怀疑过,那群叛军怎么就那么巧可以赶上各家归朝的车队,会不会就是李意行放出的消息?一旦想到这里,她就心中惶恐无措,跟疯子作对,总没有好处。   三月洛阳,下了杏雨,丝雨如瀑般缠在人的肩头。王蒨撑着伞,抱着书册从老师府上出来,恰好碰见来还书的周陵。   同样在姜掌教手下念书,二人却算不得多熟悉,周陵多数还是留在太学念书,与王蒨很少碰面,就是见了,也不过是点头之交。他拂开马车的帷幔,露出少年清隽的脸。他的五官并不出挑,唯独一双眼生得格外好看,眼尾微扬,加之又是读书人,便有些恰到好处的风流之态。   王蒨只觉着他们无一例外都有些像李意行,或是穿衣或是打扮,让她忍不住在心底抗拒。   她明白这不是外人的错,怪只怪李意行太擅于伪装。   周陵见了王蒨,略显匆忙地下了马车行礼:“公主。”   王蒨停下步子,把书册交到九月的手里,随口问他:“来找老师么?”   周陵颔首:“正是,前段时日借阅了书卷一二。”   王蒨听罢,不再继续出言,她攀在九月的臂膀上,准备上马车,周陵站在后面,添了句:“军中似有消息来了,方才在下望见有信使进宫。”   在掌教府中待了一阵,王蒨还不知有二姐的消息,她的动作不停,只是撩开薄薄一层帷窗幔,说道:“多谢。”   按理说,她应当唤一声师兄,曾经也喊过一声,把周陵吓得面色发白,直言受不起这一句。王蒨自那以后就再也不喊了,她本也不多话,在外头时常点点头就含糊过去。   上了马车,九月将书册整理到匣子中,桐叶眼巴巴还看着窗外。   半年过去,她二人都养出些好气色,九月成日木着脸,但颧骨下总算不再是一片阴影。桐叶怎么也吃不胖,面色白净了许多,她的脸盘如巴掌大,一双眼似乎就占了大半,正直勾勾看着外头:“这个人总巴结公主。”   她在洛阳城内的市井一块混得很开,因她天生就对人情世故敏感。   王蒨瞥她一眼:“别乱说。”   桐叶收回视线,转身看向公主,认真道:“公主还记着元日吗?咱们来掌教府上,也是他告诉咱们掌教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还有,奴婢听说公主从前夜出,他也主动搭过话是不是?”   王蒨本来还不觉着有什么,被她说了两句,反而不自在。她仔细想了一番:“那周家郎君不过是人好罢了,不至巴结的地步,本宫于他又无所可图的地方。”   “谁说的?公主很漂亮!”桐叶亮着眼说完,又趴到另一边的窗户去看街景,徒留王蒨一人出神。   马车一路直进宫门,王蒨往大殿走去,内宦远远望见她,弯着腰上前相迎:“三公主。”   王蒨直问他:“军中来消息了?”   “刚禀完,”内宦指了指殿内,“大公主在里头呢。”   殿内的香烧完了,宫婢们换了新的,镂空雕金的八角炉里喷薄而出的是阵阵沉木香,并不好闻,有些涩味。王蒨往里走,看见长姐与江总管站在窗边,出声喊道:“阿姐。”   两人回过身,江善行了个礼,自觉退了下去。   王楚碧笑着朝她招手,鸦青色的长发束成了云髻,丽色的妆与这深宫大殿无比契合。   “三妹,你来看,过来。”   见她脸上有笑意,王蒨猜测军中的消息并不坏,她松了口气,站到阿姐的身边:“看什么呀?”   “自然是看这宫里。”   不明白阿姐的意思,王蒨只得先往窗外望去。外头一派春色,今日不上朝,只有宫人们来来往往,路过宫殿时,屋檐下的风铃清脆作响,花圃中扑着蝴蝶与杂虫,小太监带着胆子大的宫女们正在捉虫,以免虫蛇泛滥,坏了宫中景致,或是因年龄相仿,太监宫女们凑在一块儿还偷偷说这些什么,隔得甚远也能看到脸上的笑意。   王蒨自小就在宫中长大,头一回看到宫人们如此惬然。   她不由道:“父王昏迷,反而让人轻松了许多,城中的百姓见了我的马车,也不如以往那般拘束。”   虽还能瞧出她们的紧张和不安,可总算没有不分青红皂白跪满一地,就连市集的人都比以往多一些。   王楚碧猝然看她一眼。   这一眼很奇怪,像是打量,又似不可思议,王蒨不明所以,正要询问,王楚碧已转身往殿中走:“方才军中来报,说阿翊与人鏖战数日,将敌军追赶至关外河畔。”   “这是好消息啊。”   “唯独一桩事有些奇怪,”王楚碧拿起折子,不解,“你还记着前段时日,李家派了人增援么?军中本就物资紧缺,他们过去之后缓和不少,可偏偏要活捉真族部落之人,阿翊说像是在找人。”   “找人?找什么……”   王蒨呢喃到一半,话语戛然而止。她在一瞬间想起了她与李意行是如何回到过去,又是如何以那颗红珠骗出他。一定是李意行去找那个巫师了!他自病中醒来的头一件事就是去找那个巫师,王蒨越想越害怕,原来他当真从来没放弃过,永远都不能放过她。   远在临阳也能让她日日担惊受怕,王蒨委屈而愤恨,究竟凭什么,他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如此胁迫她?   他还想着那不知所谓的圆满二字吗?   王楚碧随口提及此事,未料三妹面色逐渐苍白,不由停了话语,问她:“三妹怎么了?此事与你那前尘有关?”   王蒨微微颔首,又不住摇头:“二姐可有细说?他们找着了没?”   “看样子,该是找到了。”   王蒨失魂落魄地走出了大殿,来时面上挂着笑意,出去时却良久不说话,桐叶与九月被支在了马车外,两人坐在车辕上对视一眼,听到里头传来断断续续的轻泣声。   九月作势就要掀开帷幔冲进去,桐叶连忙拉住她,凑到她耳边轻语:“公主心里不快活,她时常夜里偷偷哭,咱们就当不清楚好了。”   王蒨时常在夜里哭,这是府中几位贴身婢女之间共通的秘密,尤其是霖儿与桐叶。   她们两个心思细腻,和离之后的月余王蒨都不曾出府,两人口头不敢过问,夜里却经常放不下心,走到她寝房门外守着,生怕公主出什么事,随后就听到了王蒨的哭声。   是因和离伤神吗?桐叶分辨不出,因而只是向王蒨提起旁的郎君,希望公主能忘却过去。   王蒨哭泣,自然不是因和离。   李意行走后的最初几日,府中没了眼线、李意行远在临阳,后来甚至受了重伤,王蒨以为再也不用提心吊胆过日子,可是那天夜里她又梦到前世了。   李意行站在笼外,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她祈求他不要杀自己的族人,他却不说话。   被关在笼子里可怖吗?固然可怖,在那里面,她不被当成人对待,用力推那门,将手都磨破了皮,却怎么也推不开,就算哭求也不会有人理她。可最叫王蒨害怕的不是固若金汤的牢笼,而是身边人陡然变幻的心意,人心难测,从前说一辈子疼惜她的夫君,如今就在笼外看她挣扎。   他明知她害怕,却还要这样对她,因为李意行清楚她想逃跑,所以就可以将她当成阿猫阿狗一样关在笼中。   王蒨每每从梦中惊醒,想起他沉静幽深的眼眸,都浑身颤抖。   李意行那些歉意、服软的话儿,她都听了,最起初不是没迟疑过。可若是下一回她又忤逆他的想法呢?他还会做什么?是要将她囚禁在临阳吗?如今他是家主了……多讽刺啊,重生一回,他失去什么了?仍旧是高高在上,地位、名声、他要什么有什么,只要稍动几根手指,即便远在临阳,依然能左右她的心绪。   他在向她示威吧?故意放出这些消息,无非是想让她恐惧折服。   而王蒨所愿所求,只是能自己好好悠闲度日。   她不想再从噩梦中惊醒,更不想从梦中挣扎醒来后,看到始作俑者就躺在她身边,故作温柔地抱她。   王蒨不想这样,她攥着手里的帕子,揭开窗幔试图让自己清醒些。   有微风吹在她的脸上,王蒨慢慢冷静,她看着外头的晴光,打定了主意。无论是为阿姐或是为自己,都一定要把李意行从家主的位置上拽下来。 第64章 心病   王蒨走后,江善端着……   王蒨走后,江善端着食案进殿。   王楚碧一旦忙起来,就顾不上用膳,方才军中来信,才分散开她的思绪,江善见三公主过来,顺势去了趟御膳房。   大殿之中没有多余的人伺候,王楚碧低头吃了一口,笑了:“这是姑姑做的吧?”   小碗中的鸡汤不见几滴外油,鸡肉中倒塞了不少辣子,吃几口肉就能喝口汤缓缓,尽管汤也有些麻人。这是王楚碧爱吃的,宫里也只有姑姑给她做这些。   “梅掌事挂念三公主。”江善淡道。   王楚碧握着玉勺,又用了几口,忽地放下筷子,有些不是滋味道:“方才三妹过来,本宫叫她看窗外,你知她看到什么了吗?”   江善原先就在与她看窗外,听王楚碧问话,他起身站到小窗旁,静道:“这偏殿位置要高一些,能望见前朝的屋檐重重,目光所见自然是利往人来,权欲翻涌。”   他刚说完,王楚碧就仰面大笑,发间的珠钗摇摇欲坠。   “她呀?她只顾着看小太监与宫女逗趣捉虫呢!”   江善错愕地回身看她,两人对视半晌,才相视一笑,个中复杂难以描绘。他走到王楚碧身边,轻轻握住她的手:“三公主果真不似宫中人,所见所想与咱家和公主截然不同,概是我们一叶障目,浅薄了。”   王楚碧挥开他的手,笑意渐渐淡了,又化为浓愁:“是本宫与阿翊将她护得太好了?还是……”她沉吟了半刻,想起三妹所言的与李意行有关的那些事,终究没能继续把话说完。   若真有那样的前世,李意行把她惯成了过于纯善的性子,三妹要如何在世间生存下去?亦或是,那李意行从未想过让三妹离开他独活?   王楚碧不曾有过这样的经历,下意识感到可怖,江善只当她心头不快,连忙出声劝她:“素闻三公主自小就沉默寡言,性情也与两位公主不同,这是出生时就决定的,绝非两位公主的过错。”   “但,咱家也认为,三公主并不适合留在宫里。”江善低着头。   “本宫看得出来,莫说是宫里,就是留在洛阳,她心里头也不快活。”   王蒨诚然爱自己的族人,爱着阿姐与姑姑,可她表面上帮衬着阿姐,但最后的目的都是为了逃离洛阳,她厌恶权力争斗,就是看也不想多看几眼,巴不得找个世外无人之处,过清静日子。   身为公主,不是那样轻松就可以主宰自己的命运,她们三人都是如此。即便王楚碧如今能够在朝堂中说几句话,又怎么能够消解她心头对世家长久的怨恨?她要有朝一日,那些大臣都心服口服地跪拜在她面前。   王楚碧重新拿起玉勺,看着碗中的吃食,心中的食欲已消退了大半。   “去将刘将军唤来吧。”   .   一晃五月,将近六月,临阳的木槿树又长出花苞,似绽还羞。   李意行自病后,就不能再饮酒,吃食上也比往常更注意。   是以,每回他来主宅看望母亲,食案上都摆满了素淡的菜式。他口头不说,颇为艰难地用了些许,就放下了银筷。   “母亲近来还好么?”   自老郎主猝然遇害,母亲就一直难以展颜,从前乌黑丰美的发也生出许多银丝。她抓着手里的杯盏,不自在地笑了:“我能有什么不好呀?只盼你平安无事,别再出什么乱子。”   李意行没有错过她细微的动作。   他静了半晌,对廊下的婢女们道:“都先下去吧。”   待四处无人,他才问:“母亲有话不妨直说。”   谢氏松开杯盏:“就知瞒不过你,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子柏,你与三公主和离也有半年了,可曾想过另娶哪家女郎?你如今身子不好,找个人夜里看着你、照顾你,也方便些。”   料到母亲有话要说,可李意行绝未想过是此事,连他也无言了许久。   “母亲,”他竭力平复心绪,冷静道,“我如今的身子,与外人而言只是拖累,就不耽搁外头的女郎们了。”   “你总该找个人照顾呀。”谢氏劝他。   李意行回绝道:“若要照顾,府中有下人、医馆有郎中,何须找个女郎到我身边为奴为婢?传出去叫人看笑话。我如今虽身子不好,却也不愿做这样的事落人口实。”   “子柏!”母亲哀声唤他,眼中蓄了泪,“你当真不明白吗?好,我就与你说清楚。你从前性情孤高,从不与外人品书论道,如今忽而弄了个学室,教起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换做往常,你连正眼瞧一下都不愿意!你这是要做什么?提前给自己找个接手的?你可知城中如今都是怎么传的……你……”   “你还年轻,好好养身子,找个女郎成婚,说不定还能有孩子呢?”谢氏擦了擦泪,“何故如此行事啊。”   外头的光有些刺目,照进二人的衣裙上,李意行敛着眉眼静坐,察觉出几分可笑的意味。   若是叫母亲知道他的作为,估计会恨不得亲手杀了这个逆子吧?   胸口似有血气翻涌,他移开视线,望着长廊下的风铃:“母亲多虑了,子柏如此,是为族中栽培可用之人。至于成婚……刚和离半年,恐怕还不是时候。”   “那你说,如何才是时候?莫非你惦记着三公主?”   谢氏不可置信,面容有一丝动容和探究:“当初不是你主动提的么?难不成你还要为三公主守寡?我可是听说,三公主在洛阳拜了先生,往来都是太学郎君,早已不牵挂那档子事儿了。”   李意行忍住喉头的猩甜,他稍稍闭眼:“……并非为了三公主,母亲,未出孝期,儿子没有那个念头。”   母子两人俱是沉默。   李意行甚少提及阿耶,谢氏也怕触及他的伤心事,在他面前尽量压抑着,如今他亲口说起,反而显得她急于求成。谢氏来回打量着这个儿子,终于说道:“我劝不动你,可你要知晓,寻常人孝期要守三年,你本就不在寻常人中,生了这样的病,什么时候成婚不是喜事?可别自己给自己套住了,若遇上心仪的女郎,还拉不下脸来成婚了。”   他自嘲地笑了:“不会有这样的事。”   话说到如此地步,谢氏已无话可说,只得送他往外走。   李意行上了马车,才终于吐出压抑在舌尖下的血丝。他放下帕子,接连喝了两杯茶,又服用了郎中开的药丸,才总算平缓了胸腔中的躁动。   一路回了小山居,李意行方才吐了血,自然又将郎中请过来诊脉,郎中脚程很快,半跪在床边,面露忧色。   “家主从前可曾患过重病?”   李意行躺在床上,神色恹恹,他掀起眼:“不曾。”   郎中看了眼外面的暖阳,诧异:“不该如此,天色渐暖,家主的身子怎么总是冰凉?若是患过重病倒好说,既然不曾患过,这实在不该啊。”   房内只他们二人,闻山在外头候着,只听见郎中来回的踱步声。   “家主可还记得,这症状从何时有的?”   李意行倚着软枕,面容似不大好。他说不清是自哪一回有了这样的事,待他察觉时,已经浑身冰冷,若要细究,约莫是王蒨死后的两个月罢,他记得不真切了。   可那是前世,这样的病症难道还会跟着重生而转移么?   李意行不能把这些话说出来,他随意道:“许久了,很多年。”   郎中的步子停了:“可会浑身疼痛?”   “记不得了,兴许吧。”李意行实在想不起来,他很难分辨轻微的疼与痛,好像四肢百骸永远都是冰冷的。再怎么难受,也比不得阿蒨对他抗拒痛恨的眼。   他如此不在意,郎中却慢慢睁大了眼,扑到床边又细细诊脉。   郎中先前庆幸过,家主是随性温和的脾性,他好似对什么都不在乎、不放在心上,这样才有利于恢复病体,可今日才晓得其中蹊跷。   “家主,此乃积郁成疾之象。”郎中谨慎地挑选着遣词,“莫非是有心头有所担忧?这病症说难不难,说好治,却也不是那样轻松……”   李意行没想过这是病,他不甚在意地摆手:“这病要吃什么药,你开就是了。”   郎中为难:“家主,人病好治,心病难医。”   听他这样说,李意行反而睁开眼笑了:“心病?什么心病。”   “整日苦闷,郁郁寡欢而萎靡不振,时日长久了,不利于家主的身子啊。”郎中只以为他在不明白,诚恳解释,“如今五月,将近夏日,家主还浑身发冷,要抱着手炉度日,再这样下去,实在不妙。”   他越是说,李意行面上的笑意就越是温和,终于忍不住撑起身,摇头道:“好了,我听明白了,此病就先如此吧,你且先下去,改日再议,我倦了。”   郎中见他多加抗拒,更加咬定他的心病由来已久,一时之间也不好多言,只是低着头收拾医箱。   游溪远远地从外面赶回来,推开守在门外的闻山,站在门外高声:“家主,家主,大军在回朝的路上了!” 第65章 把柄 他一言不发地倚在车厢内,盯着他……   这一仗打了大半年,回回传来的多为捷报,可王翊寄给王蒨的信件中,只言片语仍能看出她对死去将士们的愧疚。   战场不是儿戏胡闹,李家派过去的士兵们以往操练时多有懈怠,猝不及防去了边关,犹如赶鸭子上架。王翊硬着头皮打完这场仗,事了后实在看不下去,留下一大帮子人在边关军营训练,只带了李潮生与几只亲信的军队回朝。   有了先前半路被流民刺杀的事,一行人此次很小心,避开了人群走,因此耽搁了些时日,真正入朝是七月的事了。   入城的那一日,王蒨站在城门上大老远就看到浩浩荡荡的军队。铁甲照寒芒,进城时只有规整的马蹄声,王蒨提着裙角奔下城楼,王翊见了她,挥手让军队停下。   按捺住心头的雀跃,王蒨站在城门口,向将士们道:“大公主深知诸位将士一路奔波劳累,实属不易。特命本宫来接诸位进宫,接风洗尘。”   她先与阿姐颔首,目光又在人群中搜寻,瞧了许久才找到潮生表哥。   大半年不见,他肤色黑了不少,身形却比以往消瘦些,神情掩藏在盔甲下,看不真切。   王蒨今日穿着深色宫服,这半年她时常骑马射箭,看着比过去更精神些,因为天热,她的面颊红彤彤,透出几分喜气。婉约的面庞上涂抹着薄薄一层脂粉,眉眼舒展,总是笑弯了眼,唇也是上扬的弧度,耳上还戴着一对珍珠,她没有耳洞,是九月帮她做了个夹子,夹在了耳上,紧紧挨着她的耳垂。   王翊进了宫,等在殿外时,忍不住拉住了三妹的袖子:“三妹怎么更年轻了?”   场下唯有她在说话,身后的一众将士们不由都望了过来,王蒨窘迫道:“我哪有?”   王翊比去年刚回来时更黑,只有一双眼亮亮的,来回看她:“真的,不信你叫卫慎看!”   她张口就喊卫慎的名字,人群动了动,卫慎走到前头,王翊将他拉到身旁:“你看我三妹,是不是返老还童?”   卫慎惊愕,忍不住道:“二公主!三公主原本就只比我大两岁,哪里老了?”   意识到失言,王翊连忙摇头:“我是说……”   王蒨失笑:“二姐,我清楚你的意思,其实我不过是好好收拾了一番。”   几人正在议论,正殿的门被内宦们推开,王楚碧坐在殿内,看着将士们入殿。   大殿里仍旧金光灿灿,明黄一片,只是坐席上的人已换下了不少,不与旧时同。王楚碧自然没有坐在龙椅上,她另支了长案,就在龙椅旁,礼服曳地,满头珠翠,冷冷看着百官。   一见长姐神情肃穆,王翊也不再嬉皮笑脸,带着人在殿上一五一十地汇报军情。王蒨在席中,不由神思恍惚,直到李潮生说话,才回过神。   李潮生也跪在地上,沉声道:“此次边关之战,八支军编还余五支,军粮、军饷都充入库中。”   他从前风流惯了,忽然随军恐怕吃了不少苦头,王蒨打量的几眼,就没见他有过笑意,与去年来参加她生辰的那个表哥,简直判若两人。   打了胜仗必然要报赏赐一番,王翊仍然不要别的,只要厚葬战死的将士们,她向来如此,朝上没有意见。随后的庆功宴,王翊是吃惯了的。她换下盔甲,在席间勾着王蒨的肩膀,又开始看她的耳上的珍珠:“怎么夹上去的?我还从来没戴过呢!”   大殿里人多,都是官员,王蒨有些局促,往后缩了缩,王翊撑着椅,叹道:“怎么小时候不让抱,长大了还是不给抱?”   “小时候哪有不让?”王蒨忍不住笑。   王翊比她大七岁,记得很清楚:“真的,一抱你,你就哭,会说话之后也不理睬我跟你长姐。大姐要抱你,你就往宫女身后躲,把她气死了。”   王蒨就没那么清楚了,她当时太小,对许多事都懵懵懂懂地,闻言不由眨了眨眼:“我怎么会哭呢?”   “你胆小嘛!”王翊给自己剥了个荔枝,“当初你学骑马,我跟你长姐看着你,你一坐上去就哭得惊天动地,父王还以为我俩欺负你,罚了我俩抄书呢。还有一回我换了身衣服带你出去玩儿,你又死死躲在我后面,人家摊主夸你可爱,可你又吓哭了,我只好把你送回府上。”   王蒨晓得自己从前胆小怕事,只是她年幼时的很多事都忘得差不多,恐怕也只有姑姑和两位长姐还记得些。   她凑近二姐:“我都记不得这些事了,肯定不是有意的。”   “你现在也不让抱。”王翊擦了擦手,“先不跟你说了,我找大姐去。”   她在席间四处晃悠,殿内的将士们见惯了二公主这样随性无规矩,都不觉着奇怪,只低头喝酒。王蒨安安分分坐了会儿,见李潮生起身往外,连忙跟着出去。   前朝广阔,这会儿子天光大亮,宫婢们大多在殿内伺候,王蒨没带下人,追着李潮生跑到偏殿的廊下。   正殿内的人太多,显得偏殿过分静谧,四周是淡金色的光晕,王蒨追了几步,喊他:“表哥!”   李潮生愣了愣,转身看来,迟疑道:“弟……三公主?”   王蒨颔首,看了眼四周:“可否移步说话?”   二人进了偏殿的茶室,李潮生早已换过衣裳,湖蓝色的锦袍,肤色成了蜜蜡般的麦色。他见了王蒨,才没了方才在人前的拘谨,稍放松了些:“三公主怎么想起要找我?”   王蒨仔细看着他,在她的记忆里,李潮生是个天高海阔自有去处的风流浪子,在李家的诸多子弟中是最不爱名利官场的那一个,他从来都无拘无束,如今却从军而行,规规矩矩地收敛了一切喜好。   她缓缓问他:“没什么,只是有些事不明白。”   “何事?”   “表哥怎么忽然就弃文从武了?”   听她问这些,李潮生也很惊异,他向来以为王三公主不问世事。犹豫几刻,他解释道:“怎么算忽然?三公主应当知道,去年族中遭了事,郎主去后,表弟也……病重难愈,族中动乱,我自然也该站出来尽一份力。”   “这是对外的说辞吧。”   王蒨不意外这番话,他到底也是李家人,说起话还要留些余地。可她不甘心,与他相看许久,咬牙道:“表哥,你不必与我说场面话儿。或许你认为我是小女子,不懂你们的事儿,可我很清楚……你只告诉我,李意行,是不是威胁你?”   坐在对面的人惊掉了手里的茶盏,落在地上碎了一地。   “公主在说什么?”   王蒨见他这样反应,更肯定自己的猜测,她死死抓着他的手臂:“你受他胁迫了?你有什么把柄在他手上?”   李潮生咽了咽口水,喉头干涩,他干脆不喝茶了,坐在案边,紧张道:“公主听说什么了?”   王蒨摇头:“我没有听说,但我了解他,他惯会使这些手段。表哥从前那般厌恶官场、厌恶权势,怎么会陡然进军?”   小炉中的热水翻滚,茶叶在里头打旋儿,李潮生看着那漂浮的茶叶,还是摇头:“公主,这是我们族内之事。何况,表弟并不曾胁迫我什么,只是我不能……”   他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说了句算了。   王蒨知晓他有软肋被李意行拿捏住了,可并不清楚究竟是什么,她白着脸,如实告诉他:“表哥,你不愿意告诉我实话,这无妨,你有你的考量。可我劝你,这软肋最好是个死物,若是个大活人,你自求多福吧!李意行会一辈子将你拿捏在手心,你的命、还有那个人的命,永远都在他掌心里挣扎。人活着无非是为情义二字,表哥是有情有义的人,定然不愿身边人的性命受制于人。”   “可李意行不是有情有义的人,他蛇蝎心肠,最是狠毒。”   李潮生久久没动,既不说话,也没有动作。三公主为何会猜到内情?又为何一口咬定表弟性情恶毒?   他目光幽幽,忍不住想起去年的十二月。那真是他这辈子经过最冷的冬天,族里出了这样大的事,临近新春元日却半点喜气也无。表弟刚醒,病得很重,他兴冲冲去看望他。   隔着一张薄薄的浅池菡萏屏风,那个自小恭兄友、敬师长的表弟咳得厉害,下人往外送的盆里放了几张帕子,无一例外染着猩红的血液,看得他一阵眼晕。   然后,表弟挥退了下人,对他说道。   “表哥,阿耶去后,我亦不能行军,军中需要些领头的将士。司马一职,我无福消受了,往后只能留给表哥,只是还要恳请表哥帮我些忙。”   “李氏众多族人,都指望我们这些人,一荣俱荣,一损,也就什么都没了。”   “表哥定然不想看族人受苦,尤其是自己的心上人,对么?”   他那样轻声询问,像是好商量,李潮生却很惊恐,他埋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不知因何被这个表弟察觉。   可李潮生同样不知公主为何会问起这些,还能猜测到最重要的一环,他下意识不想将此事让更多的人知晓,也生怕公主是与表弟和离后心生怨怼说着胡话,是以,李潮生沉默良久,只是颔首:“公主切莫想太多了,表弟不是那般的性子,这中间或许是有什么误会而已。”   王蒨见他始终不愿说,也没办法逼他,问起了别的。   “听说表哥此次在边关活捉了几个真族人?”   “一个。”见她不再逼问那些事儿,李潮生神色稍缓,“成日里神神叨叨的。”   王蒨想起他们一路回朝,压根不曾回临阳,不由道:“带到洛阳了?”   在王蒨渐渐惊惧的眼神中,李潮生大大方方地点了头。   .   不久后的一日清早,王蒨起身,抱着糊糊去医馆。   糊糊不知生什么病,整天没精打采,连尾巴都不翘了,王蒨很担忧,恰好这一日要去拜访老师,顺路带上了糊糊去看诊。糊糊太重了,王蒨抱了会儿实在吃力,只好交到了九月怀里。   兽医仔细看过后,痛心道:“吃得太多了,难以消食,金银猫本就易胖,三公主不能再喂了。”   王蒨在家中闲来无事就会喂一些,从前也没出过什么事儿,被兽医说了才知道不能如此,她内疚地看着糊糊:“是我错了。”   糊糊用尾巴轻轻甩了她的脸。   开过药,几人往外走,遇上了从门口路过的周陵。   他与掌教住得很近很近,看样子是走来的,见了王蒨,他停下脚步,行礼道:“三公主。”   王蒨还在哄猫,她摸着糊糊的肚子,问道:“这是也在往老师家中去么?”   周陵点点头。   此处是集市,一大早已十分热闹,来往的郎君众多,王蒨看了会儿,品出几分不对劲来。昨日她出门,城中郎君还宽袍恣意,故作博学,相聚一块儿朗声吟诗。怎的一觉睡醒,街上的男子都将一张脸扑了粉,惨白没有血色,做出病怏怏的模样,走在街上无病呻吟?好像随时要断气。   王蒨连忙又看回周陵,见他还是如以往那般,连忙问他:“他们这是怎么了?”   周陵沉吟,委婉道:“昨夜临阳的李家人进城了,随后家主发了急病,来医馆寻医……让城中许多人撞见了。”   昨夜,王蒨睡得很早,根本不知李意行进城了。   李意行从前身形消瘦,许多男子就学着他不吃饭,着宽衫。昨夜进城,或是因行程匆忙颠簸,他一进城门就发了急病,直直送来医馆,外人又见他面无血色,病气缠身,清雅的脸却还挂着笑,顿时又引人效仿。   王蒨没见那场面,实在不能理解。   周陵见她不说话,生怕是惹公主不悦,  他上前几步,试探道:“这是金银猫么?”   王蒨回过神:“它呀?是啊,它生病了,刚从医馆出来。”   糊糊不怕生,可今日它实在没精神,对着周陵只是叫了两声,就不再有表示。饶是如此,也足够让人心生喜爱,周陵看了看,没移开步子。   王蒨让九月抱着到周陵面前,对他说道:“你要摸一摸吗?轻一点就好了,它不怕生人的。”   周陵看着糊糊,没能抵抗住诱惑,伸手摸了摸它的脑袋。   远处有马车驶来,直往医馆的方向,王蒨一行人往外退了退,她们的注意力全都在糊糊身上,自然也不曾注意那马车究竟是谁家的。   净长纤美的指拉开马车的帷幔,瓷白的脸庞还有些郁色与冰冷,李意行早就就看到了医馆旁的几人,他一言不发地倚在车厢内,盯着他们。 第66章 再逢 王蒨只觉着他好似对万事漠不关心……   闻山坐在车辕上,一早就看到三公主跟一位郎君站在一块儿逗猫,他深感不妥,立时想叫车夫走,可李意行却已掀开帷幔,看到那二人了。   这数月里,王三公主于家主而言多么重要,闻山早已明悟。他下意识遮住了家主的视线,试图遮掩眼前的场景,又在李意行无言的目光中移开了身躯。   医馆旁的三人靠得并没有那么近。   九月抱着糊糊,周陵在摸糊糊的脑袋,王蒨站在一旁看着,非要说的话,周陵与九月靠得倒是很近。   糊糊在病中,不大舒服,被人摸了几下脑袋像是纾解了一般,不由多蹭了蹭。   李意行看在眼里,在心底微嗤,这狸奴就是任谁都亲的性子,谁对它好它都不避着,唯独当日他抱它,倒是多加抗拒,扑腾着要下来。   或许是随了阿蒨呢。   他又支着身子瞧了会儿,闻山扶着他下了马车。   闻山小声提醒:“家主……”   闻山未曾在家主身上察觉出气怒不悦之情,李意行甚至心平气和地理了理衣角,慢悠悠出声:“进去吧。”   王蒨听了这声儿,如临大敌,转过身护在了几人的面前,一眼就看到了李意行。   她清楚自己早晚还会再遇着他,比起惊讶,更多的是戒备。   王蒨听说李意行病重体虚,久病难愈,反复命悬一线,半点惊都受不得。她怀疑过是不是李意行刻意放出来的消息,以掩人耳目,可今日见了他,倒是确信此事了。   他向来肤色白皙,病后更是过分,眼下还添了些病态的微红,容情如往常缓和,却病气难掩,偏偏还穿了身沉闷的墨色。与从前相比倒没什么过大的出入,非要说有什么不同,王蒨只觉着他好似对万事漠不关心,故作温和的神情也比从前敷衍许多,甚至对周遭透露出几分厌烦不耐。   李意行与她对视片刻,缓缓露出一个极淡的笑,随后进了医馆。   九月喊了声公主,王蒨才转身。她平复了心绪,看了眼周陵,支支吾吾道:“烦请师兄帮忙向先生告假。”   周陵也见了方才那人,上回见他还是世子,如今已是李氏的家主。他与他对视了一眼,周陵能从那人眼中读出轻蔑之色,不由静默。   “公主无碍吧?”   不仅周陵如此发问,九月也紧张兮兮地看着公主,就连马车里的桐叶都伸出了脖子。王蒨反应过来,连连摇头:“只是想起些事,要去看望阿姐。”   她又费力地接过糊糊:“何况它还病着,我想回去给它煮些药喝。”   周陵将信将疑地应下了,只留了句:“公主保重。”   见王蒨与九月抱着糊糊回了马车,桐叶噘着嘴:“公主怎么回来啦?不去掌教府上了?”   王蒨摇头:“回府先伺候好它吧。”   桐叶想抱糊糊,发现抱不动,干脆坐着摸它的尾巴:“奴婢可以回去照顾它呀。”   一向木讷少语的九月也不住附和:“奴婢也可以。”   王蒨左右看她二人,终于琢磨出不对劲,她问:“你们在担心么?”   天家威严甚重,可华陵公主是个例外,她对府中下人都极好,尤其是桐叶和九月这样几乎算是被她救下来的,看王蒨犹如看活菩萨,敬重之余多了分亲近。   桐叶贴着她:“有一点,奴婢觉着那个谁……不像好人。”   王蒨笑了:“你还真没说错。但不必忧心我,一会儿你去将二姐请到我府上。”   听到三公主回府是要请二公主来,桐叶与九月都悄悄安稳了一颗心。   公主府上与以往无二,这半年王蒨不曾刻意收拾过,只是多植了些林木。王翊从自己府上策马而来,冲到王蒨身边,大声喊她:“干嘛呢!”   王蒨原在修剪枝叶,她拍了拍胸口:“二姐,你是要吓死我不成?”   “好啦,别这样胆小。”王翊勾着她的肩,“把我叫来干嘛?”   王蒨领着她往里走,糊糊刚被逼着喝完药,心头郁闷,在房里四处乱窜,推倒了不少东西,王翊蹲下身子把它牢牢抱在怀里。待坐下了身,王蒨才悄声问她:“我听说此去边关,李家人活捉了一个真族巫师?”   王翊一听就点头:“我知道,当时我就想起你说的那个什么梦了,特意去瞧过。可是那个巫师他不会中原话啊,问什么都只能说些乱七八糟,听不懂的。”   “什么?”王蒨错愕,“他不会中原话?”   “不会,听不懂也不会说。”王翊安抚她,“这样的人,想必也没什么威胁。”   不但王蒨措手不及,李意行也未曾想到那巫师不会中原话。   他从医馆出来时,带上了郎中,回了府邸。此次进洛阳,不曾住进太傅府中,而是另置办了一处宅院特意用来养病,他提早进城述职的缘由也很简单,冬日寒凉,如今他的身子经不住寒日奔波,才选在了盛夏之时,府邸也偏远了些,胜在清静。   回府的一路上,闻山屡次借口添茶,钻入车厢偷看家主的脸色。   李意行一直在看竹卷,瞧不出特别的,似乎不曾把先前的事放在心上,闻山第四次钻进来的时候,他才开口道:“你很闲么?”   闻山立马摇头:“不,不敢。”   他抬起眼,合上竹卷:“一会儿替我去请个人。”   .   李意行是独身进内院的,李潮生已坐在院里静候许久了。   “表弟。”李潮生开了口,神情复杂。   李意行客客气气回了句表哥,李潮生侧过脸,示意将人拉上来。   他吩咐了要活捉,这巫师一路上待遇都不错,除了手脚戴着镣铐,浑身上下干净整洁。他见了李意行也不知下跪,只是如见鬼了一般,嚎啕着要往外跑。   李潮生知晓他不会中原话,特意寻了个会说真族语的士兵来,见状问他:“这是怎么了?”   士兵收紧锁链的另一端,将人连拖带拽地拉了回来,一知半解道:“他、他好像在说什么,鬼神怨魂,还是以前那些神神叨叨的东西,属下不知。”   这些士兵即便会真族语也只是些常见的话儿,像是占卜测算等一下生僻不常见的话儿,就分辨不清楚了。   李潮生为难地看向李意行:“这如何是好?这个人一直疯疯癫癫的。”   李意行坐在椅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的人。   巫师的脸沾了些泥土,他的脸扁宽,嘴唇也厚,两眼四处游离,不敢与座上的人对视,嘴巴里小声说着些什么。   李意行咳了一声,借着游溪送来的茶水掩去了神色。前世他见到这巫师时,是在一座山上,那时他已会熟练地说中原话了,是以,李意行从不曾想过眼前的场景。   他合上茶盖:“无妨,他不会中原话,我倒要学一学真语。”   李潮生坐立难安,挥散了下人:“表弟,你且说句实话,如此大动干戈究竟要做什么?”   “不过是心头有些不解,想请教一二,”李意行看着他,目光又落到那瑟瑟发抖的巫师身上,缓缓道,“素闻真族人崇拜神灵,我倒要看看,是不是真的那么厉害。”   “那你去庙里不也一样?”   “自是去过的,没什么用罢了。”李意行想起前世在香华寺跪得两膝流血,不禁自嘲一笑。   他要问的事不能借他人之口,这巫师如今又不会中原话,只能有他自己来问。李意行去叫人送来了竹卷与书籍,他没有那样好的耐心去等,便主动去学。   “表哥,”他叫住了将要起身的李潮生,“此次多谢你。”   李潮生道:“受不起这句谢,只盼你保住秘密。”   李意行与他对视,他或是不解。   “你若早一步开口,何必落得今日地步,先发制人不是更好?”   李潮生决然地摇头:“说到底,这样的事儿在族中为人不齿。我不能坏了她的名声,亦不能为一己私欲做了她眼中的卑鄙小人。”   他说完,李意行意味不明地笑了:“表哥磊落,不妨去看看她吧。”   “当真?”李潮生睁大眼,又惊又喜,“她来洛阳了?”   “随她郎子来的。”李意行不冷不热道。   见李潮生眼中的希冀破灭,李意行才品出几分快活,他不好过,偏也不让外人好过,于是他继续道:“不仅如此,听说她有孕了。”   李潮生几乎是逃命一般地跑了出去。   看着他仓皇的背影,李意行才逐渐没了笑意,他回了房,倚在长塌上,想着李潮生方才的话沉思。   不能为了一己私欲做了她眼中的卑鄙小人。   若非李意行清楚,李潮生不知他对王蒨做的事,否则他当真要以为这是在指着鼻子骂自己。   李家旁支众多,子嗣不断,偏生嫡系几支出了这样多的痴情种,除开李意行自己,他阿耶一生也只娶了谢氏一个妻子,李潮生在临阳是出了名的风流纨绔,心底却小心深藏着一个人那么多年。   李潮生嘲笑过李意行是活菩萨——李意行亦不想拆穿他的假风流,也不知是谁在花楼里偷摸念书。   可说到底,人不能有那样的弱点,一旦被拿捏住,后果难测。   李意行低下了头,将书翻过一页。 第67章 逼见 “既知我下作,又何必非要惹我生……   王蒨一连两日都不曾去掌教家中,周陵下学后来她府上给她送书。   糊糊喝了药,比昨日好多了,见了周陵又如野猪一般撞了上去,周陵文文弱弱地,被撞得步履踉跄,扶着墙稳了稳,略尴尬道:“这狸猫果真有些重。”   王蒨已不是第一回 听到外人如此说了,李莘委婉提醒过,王楚碧也鄙夷过,说王蒨根本就是养了三头猪。   她也不生气,无奈道:“我也不知她能长成这般模样。”   周陵进了府,将姜掌教布置的作业与书都留了下来,撑在桌上圈画考点,二人正在说话,乔杏大声通报:“李家的女郎来了!”   说的自然是李莘。   王蒨与李意行和离后,李莘避了她好一阵子,唯恐见了面拘束。还是王蒨主动与她说话,才缓解了关系,只不过李莘还是避着李意行,对他只字不提,怕惹王蒨不快,二人见面只闲谈,不说别的。   李莘一身杏粉色的齐胸襦裙,还穿上了大袖衫,王蒨见了她,忍不住多看几眼:“表姐如此打扮,是要去做什么?”   被她夸赞,李莘有些不好意思地交握双手:“想请你夜里陪我去听曲儿。”   王蒨走上前:“什么样的乐人,让你如此盛装?”   被戳破心事,李莘红了脸:“公主,你就别取笑我了,就陪我去一回吧。”   王蒨瞥了一眼周陵,周陵收了笔墨,极有眼色地往外退:“都留好了,公主记着差人交给老师,否则……”   姜掌教脾性不好,对学生尤其严厉,王蒨了然地点首,让霖儿送他出去。   李莘初次与郎君幽会,心头害怕,也想着人帮她拿个主意。她鲜少穿这样娇嫩的长裙,王蒨实在好奇究竟是什么人值得她如此费心,笑着应下。天色本就不早了,王蒨也没让李莘回去等,她干脆换了身衣裳,与李莘早早往茶楼去了。   二人进了楼上的雅间,乔杏与霖儿守在外面。   已到了地方,王蒨问她:“当真是为了乐人?”   李莘已缓和了些,不那样腼腆,她轻轻摇头:“不是,他是个郎中。”   “什么样的郎中?我昨儿个去医馆了,说不定还见过,”王蒨眨眼,“他今夜也要来吗?”   李莘的脸红到耳根,她没说话,只是不停点头。   王蒨看着她:“表姐也可以学些医术,你这样喜欢狸奴,颇有经验,便是做不成郎中,做个兽医也好,我瞧医馆中是有女子的。”   这番话,让李莘面上的红褪去不少,她抬起头与王蒨对视,张了张嘴:“我身在族中,又是庶女,只怕……族人不能容忍,生怕我自立门户坏了家风。”   这世道虽有女郎自己开酒楼、做郎中,可是名声大都不堪入耳,于世人不容。   王蒨是重活一世的人,对名声不那样在乎,但她也知不该强劝,便道:“我也是随口提起,表姐不用介怀。”   二人又说起了别的,李莘在洛阳安稳下来,又养起了狸猫,商量着改日带到王蒨府上相看。说话间,台下正中央的乐人已上了台,丝竹之声奏起,李莘红着脸起身:“我、我下去一趟。”   她脸上的情意呼之欲出,王蒨还有什么不明白。   雅间内顿时只剩了她一人,王蒨不爱看戏曲,都看腻了,她在心底想,早知该带二姐来。王翊没怎么看过,这些东西于她而言很新奇,就连市面上那些最老掉牙的话本子她都能看得废寝忘食。   茶楼的雅间是相隔的,中间都空着一间,以防隔墙有耳。房内横屏竖隔,瓶内摆着新花,香气浅淡,王蒨支着下巴看了没一会儿,有人推门而入,坐在了一旁的椅上。   她意外:“这么快就回来了?”   那人没说话,空气中隐约有一股清涩的药味儿,王蒨偏着脸看了一眼。李意行坐在她身旁,墨色的衣衫沾着药材味儿,侧脸的鼻梁高挺,下巴精致,他的双目望着台下,玉白的面容神色难辨:“他们好看么?”   王蒨变了脸,起身就要往外走,可门却被堵住了,她推挤无果,回身怒道:“你把乔杏和霖儿怎么样了?表姐呢?”   “你这样在乎她们,我自然不会做什么。”李意行朝她伸手,“冷静些,我有话与你说。”   王蒨站在原地犹豫。   许久,她才往前走了两步,站在李意行身旁,低眼看他:“李家的家主不去好好养病,寻我做什么?”   “原来你知我病了。”李意行起身,又望了眼下面,“他们好看么?”   王蒨不欲和他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儿,她咬牙问:“你究竟要说什么。”   李意行淡笑了声,他凑到她身边,极快地制住了她的手腕,将她逼到墙上。王蒨心道他如今重病,不信自己的气力比不得他,但李意行只是微白了脸,动作仍旧死死不肯松开。他贴近她的身躯,瞳仁中没有怒气和不悦,清苦的药味儿窜入了她的鼻尖。   “你滚开!”王蒨又厌恶又害怕,瞧不出情绪的人最可怖,她略有些发颤,“你真是下作的人,又是如何威胁表姐替你将我骗来?”   李意行凑近她的脸。   他的另一只手停在她的小腹上,掌心似有些灼热,隔着春衫贴着她,王蒨被冒犯到了,屈辱地看着他,李意行静默几刻,手掌移到她后腰,轻轻环着。   “既知我下作,又何必非要惹我生气?”   他似自言自语一般,鼻尖凑到她的颈间,与她若即若离地相触。   李意行五感过人,闻到她的衣物上沾染着墨味儿,不是王蒨从前爱用的。   “别让他靠近你。”   他制着她,王蒨从未放弃挣扎,二人都出了身薄汗,几番无果后,王蒨愤懑:“你算什么,要听你的?”   出乎意料的是,李意行在沉思后,说道:“他们都不如我。”   王蒨气极:“你如今久病在床,走路都要人搀扶,哪个郎君不比你康健?就是相貌好些,不过是中看不中用……”   她骂到一半,李意行将她抱到膝上,坐回了椅中。王蒨趁机推搡着他的双臂要逃离,李意行喘了声:“你轻些。”   她手心下的肌肤灼热,不是李意行惯有的体感,王蒨撩开他的衣襟,方才被她推搡过的地方,已破了皮,有了血痕。隔着衣物就这样,人的皮肉哪有这样娇贵,王蒨又看着李意行迷离的眼,狐疑:“你究竟怎么了?”   他乖顺地笑了:“我服了散石。”   散石!王蒨犹如受了当头一棒,她不曾服用过,可她见过成瘾的人是何等疯痴,李意行从前自诩君子,士族又吃过苦头,早已禁了这东西,他怎么会服用?   服过散石,人会浑身灼热,肌理易破。   王蒨震惊地望着她,李意行似乎很满意这一瞬的静谧,将她抱着,又与他贴近了些。   “这样呢?中用么?”   王蒨的腿心触到了。   惊愕之感远大于旖旎,王蒨复杂地看着他,没有心软,狠狠在他臂上又留下两条长痕,她退了下来,坐到另一张椅上,惊恐道:“你别再这样,从前不是最看不起那些下贱的倌人?如今这般,又有何……”   她说到一半,李意行却起了身,跪在她身边,头颅轻轻靠在她膝上。   “那你就把我当作倌人也好,面首也罢,”他轻柔地说,“从前不能接受,如今倒是能了,阿蒨觉着这样很下贱么?都无妨,你看看我。”   他抬起脸:“我比他们都好看,也比他们更会讨好你。”   “所以,别让他们靠近你。”   什么周陵,什么倌人,哪个比他模样生得好?外人都是庸色,远不及他。   李意行从前也曾这样跪伏在王蒨的膝上,可从前是为了让王蒨哄他睡觉。   王蒨昨日见了他,还在想他为何那样冷静,如今才知道,原来他都留在今日发作了!她说不清复杂的感触,怒气难消:“你正经些……我听说你在临阳还做授业先生,这样的模样,怎么能教书育人?散石也……罢了。”   话至一半,她又纳闷起来,二人都和离了,他服用散石还是自甘下贱,跟她有何干系?   然而,概因见过他自视甚高的一面,如今他一再荒唐,王蒨难免心头唏嘘。   李意行也想了起来,他清明几分,难堪又委屈:“我只在你面前这样。”   王蒨再也听不下去,朝他脸上泼了碗冷却的茶水。   茶水顺着他的喉结滚入衣襟,李意行看着她,摸出帕子,擦了擦脸,坐回了椅上。他轻问:“何故至此?我很冷静,阿蒨。”   他咳了起来,王蒨隐约看到有猩色,别开眼全当不知。   “你究竟要说什么?”   “没什么,我担心你。”他朝她笑,一脸纯良。   那双眼中,已经难以分辨清明和痴邪,他的瞳中纯黑无杂,好似不起波澜,可做的事却一桩比一桩吓人。王蒨不知他是服了散石如此,亦或者大半年不见,他又疯魔几分。一时之间,她只讥嘲道:“你离我远些就好。”   他喝了碗温水,服下药丸,才道:“我在临阳,听说了些事。阿蒨,难道你从来没有想过,那几个弟弟是如何死的么?”   王蒨愣道:“不都是暴病而死?”   李意行颔首:“你相信么?你父王留有三个皇子,尽数暴病?”   “有一个好似是落入了水里……”王蒨说到一半,噤声。   “别误会,我此次不是胁迫你,”李意行垂下眼,“我只是担心,你如今深陷其中,如何确保自己事成后性命无碍?晋宁公主既能杀皇弟,就能杀皇妹。”   王蒨思索了良久,问他:“你可有证据?”   李意行目光闪烁,摇头。   “既然没有,那我便不信,”王蒨长叹一口气,“可否放我出去?”   “你不怕么?”他问她。   “怕?”王蒨反问他,“李意行,我也想问你,当初那些叛军为何就能那样巧撞到世家的归程,是你有意泄露了消息么?”   “你亲手害死了你父亲,是么?”   李意行拉着她的手腕:“你不妨再猜的近一些,是我亲手杀了阿耶,如何?”   王蒨连挣扎都忘了,她胸腔跳动地厉害:“你说什么?当真如此?”   “你不高兴么?”李意行似笑非笑,“他一直猜忌于你,前世也是他登基称帝,我把他杀了,你不是最应该痛快?若你要恨,为何不恨他?不恨表哥?不恨李莘?前世吸食过你们王家骨血的何止是我,可在你眼里,这世上唯我一人错了,唯我一个姓李,是么?”   王蒨起了一身汗,她的心底发冷,身上又燥热,惊惧之下,她几乎尖叫:“你真的动手了?我没叫你做过这些!你……你真的疯了,放开我!”   他偏不,甚至又将她拉到了膝上:“你要和离也好,要帮你阿姐也罢,我此生惟愿与你长伴,我可以等你原谅我,但别再让不入流的玩意儿靠近你。”   王蒨已经无心听他说话,在极端的恐惧中,终于推开他,又顺手拿起花瓶狠狠朝他砸过去。   李意行的动作顿住,伸手摸了摸额头的血,一阵晕眩。   趁这功夫,她跑到门边:“他晕过去了!能不能开门……他好像要死了。”   王蒨大概能猜到外头的人是谁,她打心眼里害怕,又不敢在这里哭出来,强忍着情绪,想让外面的人开门进来。他们不心疼她,总关切家主吧?   门外的闻山和游溪对视一眼,他们都听到了花瓶破碎声,暗道不好,推门而入。只见房内的家主额角流着血,昏迷在桌上,而王蒨再也无法忍受这间屋子,快步往外跑。   茶楼里很热闹,可二楼的雅间门都关着,乔杏与霖儿正跟着李莘在楼下,王蒨一只脚踏出茶楼,又白着脸叫乔杏和霖儿。   见她出现在这里,李莘的面色难堪而惊讶,她叫了声公主:“公主……”   王蒨看她一眼,没有回话,她攀着乔杏的臂膀,低声催促:“快回府。”   李莘必然是被李意行胁迫,他最爱做这样的事儿,王蒨心知这不是李莘的错,可今日的一切太叫她害怕,此时此刻她没法再面对李莘。   霖儿瞧出她面色不好,看了眼楼上,也不多问,连忙与乔杏带着公主上了马车,疾驰回府。   王蒨瘫倒在厢内,这会儿子,才终于留下两行泪。 第68章 不一 这样表里不一的人在身边,公主当……   王蒨哭了一会儿,没多久又把眼泪收了回去。   她不明白怎么哭的人又是自己,做错的人分明是李意行,到头来担惊受怕的却只有她。因为他不正常,让人害怕,所以她就要处处避让,凭什么?   她抽泣几声,揉了揉脸。   就算她上了马车,找回了些底气,可眼前给她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想再回去面对李意行了。一个人若只是坏,她尚能应对,可李意行不仅是坏,他根本就是疯得彻底,王蒨无法预料他下一步要做什么,说什么。   方才她用花瓶砸了他,也不知他怎样了,听说李意行如今受了点风吹就要死不活的,今日会不会就撑不下去了?   她想要他死吗?   王蒨发觉,她心底的回话是默认的。   她当然想要他死,只要他活着,她就永远活在阴影之下。   原就不像话了,李意行如今居然还服食寒食散,王蒨越想越心惊,坐在马车里接连给自己倒水。乔杏悄悄拉开帷幔的一角,探脸进来:“公主,奴婢知错了。”   霖儿在另一边也探脸:“女郎叫我们出去转了一圈,生怕遇了贼人,奴婢二人见她与公主交好,才……”   王蒨本也没责怪她二人,实则她知晓这一切问题都出在李意行身上,就是乔杏和霖儿不走,他也有办法进来,倒不如走了好,省的被他不知还要使什么手段。   只是,她如今除了一句“无碍”,也不知还能说些什么,方才在房间内的身心博弈,让她出了一身虚汗,无力地倒在车厢里。   乔杏与霖儿见公主如此,识趣地不再开口。   回府后,王蒨让人备了热水去洗沐,她坐在池中还在阵阵瑟缩发抖,思来想去都觉着不是办法,她不想再耗下去了。李意行一回比一回不正常,再下一次他又会变成什么样?   从浴池中起身,王蒨回了房,叫来桐叶,让她街市上打听李意行那边的动静,人怎么样?是伤着还是死了?   没多久,桐叶穿过一片月色,站在廊下回话:“公主,外面没有人在议论此事。”   王蒨坐在镜子前:“你可问清楚了?”   “没有问嘛,这种事怎么能主动问,”桐叶摇头道,“既然无人议论,就说明他们是悄悄行事。”   王蒨回过神,李意行借李莘的名头与她相见,想必还是知道避着人的,他自己也清楚这手段见不得光,来去都不曾流出什么消息。   她真是糊涂了。   可王蒨这一夜却怎么也睡不着,盛夏的月光落在她身上,她翻来覆去,起身裹着薄被,望着房外的一汪湖泊叹气。   .   李意行睁眼时,已是西窗月明,莹白的月光落在他的手背上,他眨了眨眼,将手放入被中。   额上裹上了纱布,这是他第二回 因王蒨伤到额头,上一回是她推了他一手,这一回是拿花瓶砸他,王蒨甚至还用刀刺过他的颈后,那条疤至今还在。   这兴许也算伤痕累累吧。   李意行撑起身,在一旁瞌睡的闻山醒了过来,连忙扑到床边:“家主,如何了?”   “你问我?”李意行顿了顿,“我昏迷了多久?”   闻山看了眼外头的月:“约莫三个时辰,郎中说你服用……那个什么再失血,伤口难愈,这几日要好好歇息。”   听他的寥寥数语,李意行深感意外:“就这样?”   他如今的身子自己也清楚,原还以为阿蒨这样气他,还敲打了他一顿,少不得又是一阵急病命危,四处哀告。先前他在临阳收到关于阿蒨的信件,知她与太学郎君走得近,他心绪难平,咳血昏迷,性命垂危也是有过的,当时族里便有人背地里连悼词都写好了。   闻山低下了头,婉言相劝:“郎中不曾说别的,就是那个不能再服用了。”   李意行静默不语。   他对寒食散是没有瘾的,今日服食之后去见阿蒨,是想看一看自己能不能分出幻象和现实,可不知为何,他所见的便唯有她,不再有什么幻象。   倘若她就在身边,他何须靠那些虚无缥缈的玩意儿自欺欺人。   不过,从前即便用了那东西,他一样克制冷静,见了阿蒨却忽地有几分放浪不堪,李意行没有料到这一点。兴许是气过头了,做的事儿让她更不悦。   闻山见他不说话,已去厨房端了粥食和药过来,李意行拧起眉,望着食案上的两个碗,不曾抗拒。   将药一饮而尽后,他潦草用了几口饭:“去将那些竹卷和书册拿来。”   听他的意思是要挑灯夜读,闻山张口劝他:“家主,您在病中,就别……”   李意行只看了眼屋内:“把灯都点起来,明后几日都对外称病不见人。”   闻山心道,这还用对外称病么?本就病了,还嘴硬什么。他在心里嘀嘀咕咕地,口上应下了,将房内点得亮如白昼,才退身而出。   往后的两日,李意行都待在府上看书。   他额上的伤好不容易止了血,伤口未愈,有了正当的不进宫缘由,便也一直拖了下去。洛阳的盛夏雨季,时常有些阴雨缠绵的天,郎中给他来诊脉,劝他八月盛暑也抱个手炉。   李意行斜觑了他一眼:“是因雨天如此,或是我这身子必当如此?”   郎中连忙跪到地上:“近来寒雨多发,为保万无一失,还请郎主多加小心些。”   他将手里的书翻过一页,轻声应了。   又一场阴雨初停后,终于漏了些晴色,闻山带着李莘进了院子,远远给他通报。   而那时,李意行正抱着手炉,坐在青石椅上,他手里的竹卷已看过大半。知道李莘过来了,他还是侧身对着她,不曾抬头。   刚被雨水冲刷过的石坡上还聚着水汪,隔着一排花团锦簇的花卉,李莘跪在了地上:“家主。”   李意行抬起头,长指抵在了竹卷上:“起来。”   李莘不敢起:“民女已按照您的吩咐做了,恳请家主放过远在临阳的阿耶与阿娘。”   她是最不起眼的那种庶女,若非因为认识公主,恐怕李意行都记不起族中有这号人。   听她言语,李意行缓着语气微笑:“你这是何意?既称我为家主,我自尽心尽力保护族人,何来‘放过’之说?莫不是我待你们苛责了?”   他的额上还有伤,面色便不大好,说起话轻轻柔柔,好似还有些善解人意。   李莘倒吸了一口气,当日他威胁她的时候,也是这般的神态,不仔细听还当他在夸赞、奖赏他人。她不曾与李意行这样的人打过交道,即便认识个三公主,可王蒨向来随性。   她跪在地上不敢接话,李意行重复道:“起来。”   他清楚这是阿蒨的“身边人”,没有想过当真要为难她,更没想过要给她什么难堪,毕竟李莘若受了什么大委屈,让王蒨知晓,只会更记恨于他。   李莘这才站了起来,她低头看着裙上的泥污。   没由来的,李莘感到一阵厌恶,她鼓起了勇气,对李意行道:“民女有个不情之请,还请家主将我逐出族谱。”   做大族庶女衣食无忧,却身不由己,李莘不想嫁人,也不想成日闷在绣房,干脆就把她驱逐出去好了,难道她不做李家人就活不下去了么?   李意行只问她:“你与人商量过么?至少与三公主商量一番。”   李莘苦笑:“公主如今必不愿见我。”   “你放心去就是,她只会记恨我,不会怪到你头上。”看出她在担心什么,李意行不紧不慢道。   于是,李莘又踌躇了起来:“那,容民女三思几日。”   她告了退,李意行只是换了个手炉,就继续看书。   八月洛阳,雨打芭蕉。   刚停了雨,王蒨前脚刚送走王楚碧,李莘就来了,她站在府外犹豫了许久,还是自外头归府的桐叶看到她,把她领了进府。   王蒨走到前院来见她,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往房内去。   李莘还未想好如何开口,王蒨就先一步问道:“他拿你的家人威胁你,是吗?”   不问倒好,这一问,叫李莘生出许多委屈和不甘,眼泪就要往下落。她用指背擦了擦,道:“是民女对不住三公主。”   王蒨转身看她:“我没怪过你,只是那天,我太害怕了,你明白吗?”   见过了家主人前圣人,人后蛇蝎的作风,李莘有什么不明白?她点头,哽咽:“我这几日也无颜见你。”   “……他就是这样的人。”   王蒨有时无法想象自己是如何与李意行夫妻五年的,他究竟是生来如此还是重生后才性情大变?很多事她从不敢细想,越想越害怕。   晓得自己是来赔罪的,李莘连忙止了泪:“我想让家主帮我逐出族谱,往后我不想再受宗族牵制了。如公主说的,学些医术,别的手艺也成,我就不信我在外头还能饿死。”   王蒨没想到自己的随口之谈能让李莘起这样的念头,她再三考量,慎重道:“我只是你的朋友,不能左右你的人生大事。兹事体大,表姐还是传书一封先问过家中人再说。”   李莘点头,想哭又忍住了,她看着王蒨,禁不住问道:“这样表里不一的人在身边,公主当初如何忍得了?” 第69章 雨停 我还要他,不得好死。   李莘有此一言,可见是已被李意行吓得不轻了,直直退避三舍,可这也不过是沧海一粟。王蒨想起自己经历的种种,真不知该作何表情。   她眼前有许多事要处理,李莘也知趣,与她说了两句宽慰抱歉的话儿,寻了个由头走了。   李意行在居所中养病,一待就是半月。   雨季还没过去,李意行遵循郎中的吩咐,抱着手炉度日,成日里汤药不断。   房内的竹卷与书籍都叫他翻完了,他学东西固然很快,可像是真语或是其他的外邦之语,不听发声是行不通的,于是请人又叫来了那一日的士兵。   他没有请李潮生,李潮生反而不请自来。   李意行在府上养病,随意披了身雪色宽服,额上留了极淡的疤,天气闷热,郎中早已不给他裹住了。先前他在府中躲了数日避人不见,李潮生真当他病重,今日见面,瞧见他的伤疤,才问:“被打了?”   他很快又接了句:“谁敢打你?”   话尾没了声,李潮生不知怎的,在心底想起三公主的话,这二人的关系古怪,想必这道伤亦是三公主所为。   他从来都不相信表弟对三公主当真无情,正因如此,才更叫李潮生看不清两人扑朔迷离的关系。去年他去拜访时,三公主毫无戒备地睡倒在表弟怀里,鸦青的发铺散开来,一个睡相恬静,一个神色纵容,就是不说话,也似有万种风情流转,怎么会说和离就和离?   公主说他蛇蝎心肠。   李潮生算不得多意外,表弟从小跟着郎主,要当真是心慈手软的主才是见鬼了。   只是那把刀从前没悬在自己脑门上,不晓得害怕。   李意行看他一眼,也不打算回他这个问题,笑着颔首:“表哥还在洛阳?”   “这是什么话?”李潮生坐在他一旁,没好气道,“二公主带着军队驻在郊外,我当然也跟着留下来。自打我进了军营,就没过上过一天好日子,二公主还没封上将军,营中人对她马首是瞻,有一点懈怠都被军法活活扒了层皮。”   李意行迟疑:“都驻在郊外,没有回州郡见家人?”   将士们打仗回朝,哪有不归家探望的道理,成群结队的将士们留守在京师洛阳的郊外——庆元公主从前不会如此行事。   得了李潮生的肯定,李意行放下手里的书页,命人去将巫师带了过来。   巫师被关在后院,十天半个月不曾有人与他说话,几乎要疯了。见了将士,他才指着李意行,又指着自己,形色激动地说上了几句。   李潮生比李意行更好奇:“他说什么?”   将士来回看巫师与家主,犹犹豫豫:“他说,他认识家主……”   李潮生一听就笑了:“怎么可能呢?表弟这辈子都没去过边关。”   不料李意行却倏然冷下脸,他与巫师对视半晌,开口让将士下去:“我改主意了,都退下吧。”   他拿来笔墨,回院子时李潮生还坐在凳上,佯装没听懂:“表弟,你究竟要问什么?”   砚台的墨泼出一些,压在了白纸上,李意行搁下笔,淡道:“表弟回去后,记得把人处理了,他不能留。”   李潮生惊了惊,起身追到他身旁:“你这是何意?难道此事是什么机密?”   “他不能留,”李意行不再解释,毫不客气,“表哥回吧。”   李潮生睁大眼,几乎是惊恐地打量着身边的表弟,他知他这些年只是将待人的漠视藏了起来,当表弟胁迫他之时,李潮生失望不安之余,对表弟隐藏起来的恶劣并没有多少新奇。   说到底,世家之子,有几个真的拿“纯善仁义”当牌匾?又有几个真的把他人性命当回事?   可他没有想过会到如此地步。   院内谁也不说话,巫师动了动身子,脚上沉重的锁链作响,将李潮生的思绪拉了回来。他最后看了一眼,退出了院子,只留一个高大的背影逐渐远去。   只剩李意行与那巫师了。   他低头,在白纸上写着真族的字体。   李意行原本是想学到会开口问,可那士兵一张口,他就深知自己这一步走错了。转生之事玄妙莫测,还关系他与王蒨的命运,他只学了些字句,口头问话他难以确保自己听到的是真是假,也不知这巫师究竟回了什么,还不如他自己笔墨传书,亲自问他。   白纸上,轻飘飘的一行字落到巫师眼前。   “你认识我?”   巫师点头,目眦欲裂,又惊又怕地朝他比划,李意行将笔送到他手上。   戴着镣铐,他的字歪歪扭扭,本就并不熟悉真族的文字,李意行细辨了半晌,才瞧出他写了什么。   “你不该在这里。”   巫师又抢过纸,颤抖着,添了一句。   “你已经死了,放我走。”   ……   李意行不怒反笑,盯着那行字,执笔问他:“你让我来的,忘了吗?你骗了我。”   巫师露出疑惑的神情,他不断摇头,也不再接笔,疯疯癫癫地像是快哭了,他只想离开。   问不出来,李意行目中不免有些烦躁,他的指尖抵着笔,须臾之后,起身将纸烧了。   “罢了。”他垂着眼,像是对一切都厌倦。又重新唤人,将巫师带了下去。前世所求一个圆满,如今看来唯有彻头彻尾的讽刺。   两日之后,是朝中举办宫宴的日子。   李氏今年入朝入得早,李意行又多病,禁不起风吹日晒,派人向宫中递了话,一切从简即可,王楚碧也不跟他客气废话,连代面戏乐都免了。   王蒨自然要去,只不过稍晚一些。   乔杏这段时日,已学了别的妆,不再将她的脸抹得死白。天地闷热,王蒨也好一段日子不曾去骑马,比头先两个月要白一些,铜镜中的人肌肤柔腻,脸颊微瘦了些,从前微圆的下巴清减几分,好在一双眼还是含着笑,不显疏远。   拿过胭脂,王蒨摇头,没让涂抹,自己把唇染成了红色。   原本还气色尚可的面庞,被过于刺目的正红,衬出了点疲惫与苍白。   “就这样。”王蒨起身,看着房内的那截断竹,“动身吧。”   乔杏跟在后面,不服气地与霖儿看了一眼。她们清楚今日进宫极有可能遇到那家主,那人害得公主总是半夜流泪,她们本想帮公主好好盛装打扮一番,至少显得硬气些。没想到公主却兴致缺钱,面上的妆不显好气色,反而让人看了只觉着像是思虑难平。   两人愤愤不平,一路跟着进了宫,才恢复了冷淡的模样。   宫殿之内,还未开宴,但百官都已坐于席上。王蒨自偏门而入,无声落座,并未引起多少人的目光。   她魂不守舍地坐在案边,悄悄抬眼看了眼上位的李意行。李意行与太傅在说话,明白如玉的脸庞如往常般清隽温和,至少坐在王蒨的位置,瞧不出他脸上有明显的伤疤。   正欲细看,案前来了两个锦袍的孩童,推搡一番,跌倒在王蒨的桌前。   王楚碧从宗族里拉了几个人来栽培,王蒨见过他们几眼,没说过话。他们整日里功课繁重,难得有放松的机会,在殿上玩闹起来,上头的一个扶着王蒨身前的桌案,反倒把她的桌案推倒,果酒泼了一身。   宫婢吓白了脸,抱着两个少年请罪,殿内的众人霎时往此处看来。   王蒨皱眉,摆手起身,带着乔杏下去换衣裳。   走出了宫殿,穿过御花园,乔杏才低声不平:“这两个小郎君也太胡闹了。”   夏裙轻薄,尽管是繁琐的礼服,酒液还是浸湿了娇贵的云绫纱,王蒨不得不提起裙子,摇头:“罢了,他二人也不是有心的。”   进了偏殿更衣,宫婢打了盆热水送来,又将衣裳挂到了屏风上。   王蒨褪去脏污的衣裙,擦拭过后,换上了新的。宫里为几位公主都备着换用的衣物,王蒨手上这件就是,穿在身上倒也合身,只是太繁复了,自从与李意行和离,她许久不曾穿戴过这样啰里啰嗦的长裙,连纱帛都仔细打理了半晌,腰肢收得死紧,她不自觉就把腰背挺直。   惦记着宫宴,王蒨没耽误多久,又带着乔杏往回走。   穿过御花园,走下金光粼粼的廊下,宫里今日格外静谧,半点人声都听不到。   李意行带着闻山,跟在内宦的后面,与她迎面相逢。   人影浮动,光芒变幻。李意行看见王蒨面容上渡了一层金色浮光,变化出千百种模样,似嗔似喜,轻颤的睫毛像是静美的莲瓣初开,甚至有些慈悲的佛像,可那双对谁的含笑的眼里唯独没有他。   李意行停住脚步:“阿蒨。”   王蒨没法装看不见他,她停下脚步,等待他的后话。   凑得近了,才看到李意行上回被她撞击过的额角还是有了几条疤。   李意行伸手遮了遮,让人都下去,乔杏也不情不愿地退开了。   “你的手都伸到宫里来了?”王蒨不知是喟叹还是讽刺,“为了见我,费这么大的力气。”   “不是我。”   从前使的手段太多,王蒨早已不信他的为人。   他站在原地,胸口又开始闷痛:“是不是我做错了第一件事,往后的一百件也都是错的?”   “谁都可以改过,唯我不行?”   王蒨被他问住了。   不远处有成群而又零乱的人影过来,王蒨愣怔的神情渐渐恍然:“改过什么了?你阿耶一心为你,对你没有半点亏欠,可你却要弑父。”   李意行上前握住她的手腕:“你不知我为何动手么?”   他远不如上回那般力气大,王蒨微微用力就挣脱开,看着他愈发痛苦的面容,心中酸楚又愤恨。   “就是知道才恶心你!”她无声落泪,质问他,“做这样的事,可曾想过别人要不要?受不受得起?从前如此,到现在还是如此,你没有半点改进。你要说是为了我,那真是不敢承这份情,为了女人弑父夺符,这样的事若是得手,你自然在族里万人之上,一旦失算却是我祸害遗千年。好处都是你的,坏处都落在我头上……”   他渐渐松开微凉的手,颓然地望着她,随后反倒笑了。   “你当真是除了我谁都不恨,也好。”   他语态稍停了片刻,王蒨只见他露出厌倦的神情,自厌自弃道:“你说的不错,我杀他,不仅是为你,亦是为了自己。你不是最清楚我是什么人么?可你看,我从来不舍得伤你。”   “子柏!”   陡然间一声暴怒喝声,声至,人影也奔了过来,却是太傅怒发冲冠,伸手给了李意行一巴掌。   御花园后,王楚碧带着李家的几位重臣,以及袁太常、姜掌教,一干子人站在不远处,似是将谈话听了个清楚。   太傅年岁已高,气得浑身发抖,几欲晕厥,还是王蒨立马收了泪,扶着他。   望着一言不发的李意行,太傅面色涨紫:“你这人皮蛇心的玩意儿!你自小在我们眼皮底下长大……阿弟待你如眼珠子般,你……好,好,他是死在你手上……”   人气得糊涂了,说话也颠三倒四,太傅的手一指,再也骂不出话来,晕厥之前,徒留一句:“天要亡我李氏!”   王楚碧冷眼看着这一切。   乔杏与闻山都白着脸,站在她旁边,方才大公主突然带人过来,还不待她二人通报,就被示意噤声。   宫婢们搀扶着老太傅找太医去了,太师见状,也一脸懵然,良久,他上前拉着李意行:“诸位见笑了,此乃老臣族中之事,事发突然,实在是……还请给些时日审问,一定给前朝一个交代。”   太师作势就要拉着李意行走,袁太常回过神:“慢着!”   他向公主行礼,又看向太师:“老太师糊涂了,司马不仅是你们下河李氏的郎主,更是我们南王的肱股之臣,谋杀朝廷要员,怎么是你们的家事?”   “莫不是你们暗地里,自封九五了?”他问完,场上的其他几个官员的神色都耐人寻味。   太师出了一身冷汗,李意行挥开他的手,回身看着王蒨。   王蒨的眼泪早就止住了,兴许她根本就是装的。   头顶是烈日灼灼的天,李意行还是很冷,众人都看着他,他只看着王蒨。   难过吗?   他无从分辨。   良久,李意行颔首:“事已至此,任凭朝中处置。”   .   洛阳内还未出过这样的事,李意行的身份太过特殊,起先,顾忌着朝中的李氏人,将士们不敢关押他,只是将他带了下去。   宫宴是吃不成了,未来赴宴的大臣们得了消息也微微颤颤地进宫,李氏人提着一颗心进去,其他几个世族的老狐狸就差把嘴角咧到耳根。   王楚碧站在长乐宫的偏殿,看着外头行色匆匆的李氏人,笑得快意。   王蒨立在她身后,看着她碧色的裙摆,喊了声:“阿姐。”   王楚碧放下帷幔,转过身,看着她:“阿蒨,叫我与你演这样一出戏,如今事成,你要李意行如何?”   偏殿内,只有她二人。   想起自己长久以来的梦魇、不安的眼泪,以及时不时的恐惧,王蒨握紧了手心,冷声道。   “他一再胁迫我的身边人,我终日惶恐,自然要他声名狼藉,遗臭万年。”   方才装了许久,才挤出两颗泪,如今该是报复的机会,最是痛快,王蒨却满脸是清泪,她张了张嘴,抽泣却坚定道。   “我还要他,不得好死。” 第70章 人去 在无数次轮回中,这是你与他最好……   李氏的家主、从前名满下河的李意行,一瞬之间成了弑父夺权,谋害重臣的罪人。   街头巷尾再也没有学他打扮的郎君,从前对他芳心暗许的女郎,如今也如叶公好龙一般,闻之色变。   朝堂上,关于如何处置他的争论,已吵得不可开交。弑父之罪,还将太傅气得急病不醒,李氏人恨李意行恨毒了,又不得不试着保他,嫡系的血脉还不能斩断,老臣们厚着脸皮,在大殿上与人争论。   李意行不知外界的事情如何,他被蒙着眼,戴上了枷锁,辗转在不同的牢中。   三日之后,王蒨去看他。   端着一碗毒酒。   李意行已被摘了蒙眼的布,玉簪不知丢到哪里去了,墨色的发贴着他的面庞,短短几日,他又憔悴病态了不少。沉重的铁链锁在他的脚腕上,可他的眼里却满是欣慰,他轻声:“阿蒨。”   “你来杀我么?”   那目中的解脱之意太过显眼,王蒨端着毒酒,没有说话。她命人开了门,进去望着他。   食案被搁在了地上。   几日的囚牢,让他洁白的衣裳也不那么干净,或许李意行从未如此狼狈过。他想要起身凑近些看她,却听到自己身上传来的铁链声。   他伸手抓着那枷锁,忍不住道:“你瞧,欠你的,我都还给你了。”   王蒨的目光触动了一瞬,她坐到石床边,开了口:“我们聊聊吧。”   “好,”李意行往后退了退,歉意道,“我身上很脏,你离我远一些。”   他不说,王蒨还未曾仔细看过,这几日或许他也犯了旧疾,衣襟上有点点的血色。身上还有被鞭刑过的痕迹,也不知身上的伤口如何了,可他却半点也不害怕,甚至笑得从容。   李意行对死亡太过平静,对于王蒨亲手来毒杀他这件事感到雀跃。   王蒨试图让自己冷静些,她缓缓道:“太傅被你气病了,昨夜刚醒,你的族人都在保你,但此事闹得太大了,你应该明白。”   被关押后,李意行被审过。   此事不能李氏一家独言,事发时许多人在场,袁家、谢家,层层都塞了人进来,严加审问。   即便李意行全盘托出,还是少不得受了刑罚。   看着他身上的伤口,王蒨继续告诉他:“你府上的巫师被送回二姐营中了,外头关于你的一切都被收封了。”   连死都不怕,又怎会在乎这个,但李意行还是认认真真看着她的眼睛:“好,从前对不起你的,我如数奉还,阿蒨可以原谅我吗?”   王蒨一脸哀伤之色,她看着他,摇头:“从前我也以为,人伤我五分,我伤人六分,就可抵消怨恨。”   “可是,为何你一再自贱,我却仍旧时常夜半梦魇?你想用伤害自己的方式来表达歉疚吗?那只是在你身上添一道疤,而不能把我的伤痛抚平。”   “你明白吗?”   这是自重生以来,王蒨头一次,这样温柔地与他说话。她还是如从前那样,再怎么瘦,脸颊都有些肉,眉眼舒展,冷不防对他这样笑了起来,恍如前世。   李意行的眼里忽然有了泪。   她厉声冷色时,李意行悲恸哀伤,但当她温柔,他又感到无边无际的恐惧和害怕。   “我不该那样对你。”   “别说这种话,”王蒨笑了,“你已经做了。”   李意行垂下眼睛,看着地上那碗毒酒,说了句:“可惜。”   王蒨静静等他说完,他说:“如若不是因为那些事,你我成婚五年,应该也会有孩子吧?”   “前段时日我在临阳教书,看到学生的幼妹,就在心里想,倘若我们有过一个女儿多好,”李意行说到一半,想了想,“就女儿吧,我讨厌儿子。女儿要像你一些,也不必再去学堂念书,我自己就能教她。”   李意行无数次幻想过王蒨与他能有个女儿,有这样的美梦他愿意散尽一切,可想起二人并不愉快的过往,李意行又无话了。   “窥伺于你,让你更讨厌我。可我也很舍不得年幼时的你,若有个女儿,我会加倍对她好。”   “要是能预见自己后来那样喜欢你,我一定会来洛阳先认识你。”   王蒨还是无话。   “我死之后,你会与别人在一起么?”李意行终于忍不住问她。   很快,他又后悔了,连忙道:“算了,我容不得别人,不想听。”   牢房里,王蒨抬眸望着他的脸,却是说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倒了一个你,你们李家不是没人了,你自知病重却还去开学室授业,是生怕有这一日,想让那些孩子永远恨我们王家人,对不对?”   李意行咳了起来。   “我已将死,阿蒨怎么还在问这些?”李意行闭上眼,终于还是回她,“算是吧。”   王蒨端起毒酒,坐回石床,李意行看着那碗毒酒,又问:“阿蒨,如果没有那场火,你回到我身边,会不会有一天能原谅我?”   他等她的回话,王蒨低头沉默,李意行了然一笑,接过毒酒饮下。   见他喝下毒酒后,王蒨站起身,看着他轻咳。   还不等她开口,李意行已发现不对:“这不是毒酒?”   见他如此,王蒨靠在墙上,一字一句道:“当然,你还不能死,阿姐要留你的命牵制你的族人。更何况,由我亲手毒杀你,岂不是太合你心意了?”   那天在长乐宫偏殿,王蒨说要李意行遗臭万年,不得好死,却被王楚碧回绝了。   王楚碧的面容隐在阴影中:“李氏是该打压,但尚且不能如此狠绝。他们一族的嫡系血脉唯剩李意行一人,留他一条贱命牵制与此,李氏人就会如得了骨头的野狗,屈服示好了。”   喉间传来灼烧感,李意行吐出一口血,沙哑道:“这是什么?”   王蒨不急不缓,在牢房内踱步:“你没有发现此处是哪里?这里是京郊的军营,二姐留了士兵常驻于此,这些人听命于我们王家,只有你一个人被关押在这里。李意行,你向来能言善辩,蛊惑人心,我即将你毒哑,禁了你的书信传音,才能放心。”   “不会有人来探望你,包括我。”   听出她的弦外之音,李意行痛苦地抓住她的袖,泪眼哀声:“不,阿蒨,阿蒨……”   可以杀了他,但不能把他永远关在这里,见不到她。   李意行近乎失声,不断喊着她的名字,王蒨一点点抽出衣袖,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军营并没有特地用来关押犯人的地方,只有一处地下石室,是避难用的,石门厚重,非十个壮年将士合力,是打不开的,常年不见天日。   石门合上,李意行再也没有见到过王蒨。   .   一个月后,王翊在宫里与王楚碧打了起来。   “好心当驴肝肺,我费心费力挑了这批人,帮你助长威风,增加兵力。你还疑神疑鬼!王楚碧,你这个没心没肺的女人!”王翊拽着王楚碧的头发,两个人是一点公主风度都没有,“你小时候就打不过我,现在也打不过!”   王楚碧在她身下又哭又笑,终于还是恼了:“你给我放开!再胡闹,本宫绝不……啊!你干嘛?”   王翊拽着她的肩膀,咯咯笑起来:“我要把你的头发都剪了,看你明日上朝还怎么耍威风。”   她自小习武,王楚碧哪里比得过她,奋力抵抗只出了身汗,她大声:“疯子,我道歉赔礼,不该怀疑你!”   “你才是疯子呢。”王翊松开手,放过了她。   王蒨一过来,就看到如此景象,站在院门口不知是进是出,还是江善眼尖,面无表情报了句:“三公主来了。   扭打的二人这才分开,王翊还好些,她的发髻本就是随意梳的,王楚碧就有些难以入目,妆花了,发钗也乱糟糟的,江善沉沉叹气,捡起地上的珠钗,帮王楚碧收拾了起来。   “阿姐,二姐,你们在做什么?”   王翊一提就来气:“疑心病疑到我身上了!”   “我随口一提,是我不好。”   “随口?你这一个月看我的眼神就不对,就知道你没安好心,”王翊越说越气,拉着王蒨道,“三妹来说,我好心在京郊给她送了支精兵防身,她倒怀疑我拥兵自重。见没见过这样的白眼狼?”   王蒨知晓长姐疑虑深多,她含笑道:“好了二姐,此事没有先例,长姐弄不清楚,也是情理之中。”   “你就向着她吧。”   王翊气呼呼地往外走,王蒨与王楚碧相视一笑,连忙出去追人。   洛阳内好似风云变幻,又仿佛什么都没变,诸世家都各有损伤,竭力恢复却永远忌惮京郊驻守的精兵。这些寒门出身的将士们不认权贵,只认二公主。   王翊在这一年的年末才动身,去往边关。   就在李意行被囚于石室的两个月后,光孝帝终于驾崩,举国哀悼。   事已至此,朝上的官员何曾有不明白的道理,都只能当睁眼瞎,眼睁睁看大公主从宗族中拉了个幼子登基,年不过八岁,成了公主手里的傀儡。   而这个傀儡,终于在六年之后被废除。世家多年清谈,兵力崩败,虽在李潮生等人的带头下,重新捡了起来,可比起二公主身边那些不怕死、能吃苦的寒门将士,终究是望而却步。若齐心协力,拼死一搏,最好的结果也无非是两败俱伤,何必?   何况宫里的大公主是个没轻重的,文官们私底下议论,到底是铁骑王氏,动不动就打杀。   处心多年,王楚碧终于,自己坐上了那个位置。   王楚碧登基的那一日,天色并不好,一片乌沉。   特意从边关赶回来的王翊,耷拉着脸:“大喜的日子,怎么这样啊?”   王蒨站在后头,与梅珍姑姑站在一块儿,姑姑喜极而泣,哭了一晚上,眼睛也肿得很高。   姜河禄这些年成了祭酒,站在稍前头的位置。前两年周陵也入朝为官,虽然王楚碧一再削改用官制度,可也只是比以往好一些,周陵是商户子,官位并不高。   在统一的利益面前,世家又会一致对外,王楚碧恐怕还要与他们斗一辈子。   大典正式开始后,风云骤变,吹来一阵狂风,拨开乌云,将天光大亮,礼官立时跪在地上,极有眼色地贺道:“天将祥瑞,乃是大吉之兆!”   人一旦有了权力,什么好事儿都会主动找上来,王楚碧没搭理那些献媚的话语,一步步走向龙椅。   登基之后,王楚碧以女帝的身份,发布的第一条诏令,乃是封庆元公主为护国大将军。   自十五岁上战场起,王翊回回归朝,想要的唯有一个将军之名,可先帝在时,士族老臣们偏不让她这个女儿身的公主获得将军的封号。   如今,大殿内只有她们几人,王翊摸着诏书,正欲说话,王楚碧却冷冷开口:“既然封了将军,未得旨意就不可再擅入京师,你可明白?”   王翊捏了捏手,忍不住问:“那陛下何时才会宣本、我……”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在王楚碧面前,不知该如何自称,龙椅上的王楚碧噗嗤一笑:“若无战事,年头年尾各召你一回够不够的?”   “你作弄我!”王翊反应过来,气得跺脚,“别以为你当皇帝我就不敢打你!”   王蒨原本在旁边还有些眼泪,见两个姐姐如此,又憋了回去。   至于李意行曾经对她说过的皇子之事,事实上,王蒨根本就不在乎。   这一年的冬日,广竹远渡取经,回了中原。   王楚碧政务繁多,是王蒨去接迎他。将近七年,广竹更苍老了,走起来也让人看得心惊胆战。真经取回,南朝的寺庙比丘闻风而来,广竹避而不见。   他用浑浊的眼,看着王蒨,笑呵呵道:“经年未见,施主还是一片赤诚之心。”   “大师观我,没有半分区别么?”   “没有。”广竹从包裹中,翻找出一包药丸,“施主的佛缘未断,尘缘难了,此物或可助你一臂之力。”   王蒨犹豫了许久,接到手里。   “多谢。”   次年开春,王三公主突发疾病,崩于杏雨时节。   有人将这个消息告诉了石牢内的李意行,李意行口不能言,目光哀伤孤寂。   同日,曾经的李氏家主,不可一世的李意行,割腕逝于牢中,眼睫上还有未干的泪。   阿蒨身死,再无圆满可盼,人间已无他的留念和去处。   春寒雨重,李意行去世的消息被传回了李氏,李潮生僵了许久,还是力排众议,将他的尸骨带回临阳,葬在了小山居的后山。   .   王蒨自然没有死,只不过不再做公主了。   她悄悄告别老师与周陵,周陵这几年与她熟悉了不少,王蒨知道他是个守口如瓶的人,姜祭酒就更不必说。   上了马车,周陵问她:“公主,若有机会,我可否去看你?”   “当然可以,”王蒨愣了愣,“只是,到时候我自己都不知自己在哪儿呢!”   她这一路带上了梅珍姑姑,和几个贴身婢女,准备先去北朝看看。   广竹劝她向佛,王蒨却认为阿姐刚登位,她理应在民间观望辅佐,更何况,山河大好,她没有去对着青灯古佛的缘由。   启程那一日,是个极好的天,鸿雁飞过。   王蒨知道李意行自尽,她已经很久没有做噩梦,也很久不再想起这个人。   动身前,她去军营见了一眼那个巫师。这几年,他的中原话已经说得很不错,王蒨问他,李意行究竟问了他什么,究竟又想做什么。   巫师对着神像叩首,用略带生硬的中原话告诉她。   “他认为我骗了他。”   “另一个我告诉他,你与他会圆满。”   说到这里,巫师不由笑了。   “我没有骗他……在无数次轮回中,这是你与他最好的结局。”   【正文完】 第71章 番外【影照】 他们还会再次相逢。……   李意行十三岁那一年,曾跟着阿耶去过洛阳。   不知是不是天意如此,向来身子康健的他,在去了洛阳之后,破天荒地生病了。   恰逢七夕花灯节会,他不爱凑热闹,就躺在床上读书。   原本他想着,进了洛阳,凑巧还可以也去宫宴瞧一眼那王三公主,可是当真如信中那样胆怯懒散?盯着她看了数年,李意行还不知她长什么样儿。   起初,李意行也感到些不妥,后来看习惯了,只得告诉自己,是在了解朝中大小事。   只可惜这回他病了。   望着窗外的烛影摇动,少年李意行将书卷翻过一页,摇了摇头。   罢了,从来只有别人上赶着见他的份儿,哪有他左盼右望,等不及要见别人的道理?   .   后来两家交好,二人成了婚。   与王蒨成婚两个月,李意行才去军中领职,是个闲职,正事没几件,只不过要时常去巡视一番。   他闲散惯了,好不容易应付完营中几个老东西,沾着一身酒气回房,王蒨正坐在美人榻上看书。两腿蜷缩,双手扶着一本杂谈,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见他回来,又立马把目光放回书上。   她小声喊他:“郎君。”   李意行将她抱到自己腿上,成婚后,她们还不曾像这样分开整整一天,他心底很是惦记。惦记之余,他又无法主动开口,李家的世子哪里做过这种事?他只好搂着人问:“今日都做什么了?”   他等着王蒨说想他呢。   谁料,王蒨也只是握紧手里的书,别过脸:“看书,没做什么。”   李意行认为王蒨应当是想他的,毕竟她远远嫁过来,就只有他陪着她。王蒨又向来胆小,李意行处处依着她,他觉着王蒨不可能不想自己,只是不好意思说。   她不说,那他也不开口。   李意行将人放了下去,去浴房洗沐回来,抱着王蒨上了床,想与她说会儿话。   “晚上用膳了么?”   王蒨与他不同,她顿顿都吃,只是吃得不多,李意行则是两三天才动一次筷子。   抱着怀里的书,王蒨看着密密麻麻的字,闷声点头:“吃了。”   “骗我?我问过下人了,”他问她,眼波温柔,又似存了几分坏心眼,“你知骗我的后果。”   有些旖旎危险的话茬,王蒨却没有脸红,而是将脸埋在被褥中不理他。那卷杂谈被李意行抽出来扔掉,他将语气又放软些:“卿卿怎么了?”   这是床笫间的称呼,他爱这样唤着哄她。   不哄还好,一哄倒是把人弄哭了,王蒨嘤泣一声,想要推开他,李意行这才意识到不妙,抓着她的手腕,想了想:“你想我,对不对?”   她不开这个口,就只能他来了。   李意行又道:“我今日很想你,但我方才不好意思说。是我不对,卿卿别哭了,好吗?”   他说完,自己也有几分挂不住,尤其是王蒨的哭声并没有停下来,他不由有些恼了。从成婚至今,他没有一样不顺着她的心意,因为他太了解她,清楚她心底在想什么,是以,李意行一再于心底说服自己多迁就她的别扭,偏这位王三公主胆小得出奇,他对她有求必应,她才只融化了那么一点点。   凭什么?给自己找气受?   李意行暗道以后再也不哄她了,正欲起身,王蒨却忽然搂住他的腰,如实地哭道:“我也想你……”   这一声出来,李意行顿时又老老实实抱住了她。   李意行起初没想到自己会那么喜欢这位华陵公主。   关于她的信件,他自然每日不落地看完了。晋宁公主与庆元公主有个这样的妹妹,他实在好奇,于是一再窥探,一再索求。   骨子里,他与那些奢靡的族人没什么不同。   只不过他们爱把玩金银玉器,李意行操控的是活生生的人。   他对王蒨知根知底,因为他对她好,她也变成了温柔的人,能够去迎合他那些稀奇古怪的掌控欲,还能包容他的脾性——只要他对她好一点,她就会回赠更多给他。   不同的是,族人们会烧坏那些稀奇的珠宝,以此取乐。   李意行却从未想过将王蒨逼死在火中。   .   珠帘重重,夜幕深重,王蒨在笼子里,远远就听到了风铃声。   洛阳的居所,风铃都挂得很低,人走过时,拂过肩头,就会发出碰撞声。王蒨惊恐地盯着门口,李意行借着月色,推门而入。   这些时日的折腾,已让她形容枯槁,一双眼总是哭得红肿,绝望地看着他。   “放了我。”   她再一次祈求,月光照在她的脸上,他的龌龊与肮脏表露无疑。   李意行的目光顺着地上笨重的铁链,看到她纤细的脚踝,出口道:“卿卿,你不爱我了么?怎么舍得离开我。”   他原先没有将她这样关起来,可后来王蒨听了消息,连夜趁他入睡时跑了。李意行后半夜醒来,看着被抓回的王蒨,狠下心给她上了枷锁。   笼子原本是给狸奴做的,大而宽敞,可以容下他们两个人。   李意行自然看得清,她眼中渐渐只剩恨意,可那又怎么样?他给的,比旁人的都要好,他们这样契合,就应该在一块儿的,总有一日,她会原谅他。   他甚至想过,一起陪她住在笼中也不错,天地之间唯有彼此。   然而天不遂人愿,千算万算,他不曾料到那个叫乔杏的婢女会偷走钥匙,将王蒨放走了。   他更没有想到,阿蒨宁可死在火海中,也不肯回到他身边。   乔杏被人连夜带回,李意行一身雪衣,坐在长榻上,望着她,露出阴沉的神色。   他从来都是含着笑意,乔杏见他如此,恨恨道:“乱臣贼子!你们都不得好死!”   “你怎么敢……”忆起那具尸体,他低声,“你害死了她。”   “哈,哈哈哈哈……”乔杏怒道,“是我害死了公主?是谁将公主关在笼中,百般羞辱?又是谁杀了她的族人、密谋多年而不发,是我吗?”   诸如此类的咒骂,王蒨在笼中已提过不少回,再听乔杏说起,李意行竟也没什么波澜。   他只是别开眼:“将她带下去,好生看着。”   不可以杀了乔杏,阿蒨会很难过。   他们还会再次相逢。   可转生相见哪是那么容易的事儿,李意行渐渐陷入泥潭中而不自知。   李氏夺了皇位,郎主成了皇帝,他本应是太子,可李意行实在厌恶抗拒,从前那么想要的位置,到了手也就不稀罕了。他几次回绝,陛下没有办法,给他封了王位,封地留在临阳。   李意行深居简出,除了拜访名山古寺,甚少踏出小山居。   王蒨走的第二个月,某日夜里,他感到一阵瑟冷。分明是盛夏,李意行却冷得浑身发抖,皎洁萤光下,他好像又看到阿蒨那双麻木绝望的眼。过于清荡的月色,把他的下作照得一清二楚,李意行心头一阵作呕。   他开始讨厌月光。   白日里不见人,夜里又闭着窗,日升和月落渐渐失去意义。   他困极了就会入睡,但总会在各种各样的噩梦中醒过来,若是能梦到王蒨也就算了,偏偏没有。   倒也没错,若是能梦到她,无论如何也算不上噩梦。   南李王朝的第六年,香华寺的名气已经极远,李意行只身去求见广竹,他一步步走上山巅,又在佛像前跪了一整夜,恳求广竹出来见他,给他一次机会。   如他所愿,广竹走了出来,只是,他远远地看了李意行一眼,眼中悲悯。   “施主请回吧,碎玉难全。”   李意行想起被王蒨摔断的玉簪子,那是他请人制的,王蒨从前就爱戴那一对,可后来她一知他做的事儿,就毫不留情地摔断了,像是从未在意过。   良宵难续,碎玉难全,他二人走在死局里。   李意行偏偏是不信邪的那一个,十几年,他从来没有放弃过寻找转世的机会,直到他遇见真族来的巫师,那时佛道两教难分伯仲,外邦教会也想横插一脚,他不是不知道背后的猫腻,可真族的巫师让她见到了王蒨。   她背对着他,朝光明处去,留他一人手脚冰凉,站在原地。   梦醒之后,李意行问巫师:“我还能再见到她吗?”   巫师颔首。   “她会不会原谅我?”   巫师被他的执着动容,这位端王的痴情名声在他们玄学一派里流传甚广,只是通天地本事的人,是不会真的让他如愿的,因为众人都知晓他二人的结局。   可巫师还是说道:“会的,来世,你们必能圆满。”   李意行听后,什么也没说,挥手让他下去了。   他时常在想,王蒨是不是真的爱他?他对她好,她才喜欢他,只要他有一处做得不够好,她立马又往退缩一大截。王蒨从不主动开口要什么,向来是他上赶着给、捧着送。这辈子唯有一桩事对不住她,伤她最深,而她察觉之后,果然毫无眷恋地离他远去了。   李意行看着碗中的毒酒,心道,当真是留不住她。   无妨。   他还有一次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