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安平晞(重生)》 作者:清欢慢   文案:   有高人卜筮,安平晞之命贵不可言,她信以为真,却被太子拒婚受尽屈辱,红颜蹉跎两度惨死。   重生回到十六岁,她果断拒绝了表白的太子。   其后北云来犯,十万大军陈兵江上。   扬言若以大将军之女和亲,可暂免干戈。   安平晞忐忑上路,却印证了高人所言非虚。迎接她的是泼天富贵无上尊荣。   ———————————————   十八岁生辰,女帝命人送来寿礼,竟是十八名风姿各异的妖童谪仙。   中有一绿袍少年尤为俊美,身姿挺拔风采卓绝,偏生面色骄矜目露不屑。   安平晞在众人簇拥下款款步出,纤手遥指着他,“此人,不可。”   众皆惶惑,此中佼佼者都不可,那还有谁可?   绿袍少年牙关紧咬:百年认怂大业,岂能毁于一旦?   ******************************   两人的前世:山不就我我不就山,最终离心离德误尽前缘。   安平晞香消玉殒之后国破家亡,云昰(shi四声)惨被敌方国师祭旗,死后与安平晞合葬,愿来世共结连理。   安平晞死后不愿转世,魂魄在世间流转百年,云昰便在冥河上渡了百年的无主残魂,积累世功德只为换得她来世圆满。   【阅读提示】   1、狗血慢热平淡,重生非爽文,无血缘关系。没不是布衣生活,这个标签是之前榜单排的,手动去不掉。   2、朝代架空,均无原型,人设不完美。   3、男女主前世俱都少年夭折,虽两世为人,但感情方面并无经验,单纯幼稚菜鸡互啄。   一句话简介:重生后我进了反派阵营   立意:爱不是征服和掌控,而是珍惜和尊重。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青梅竹马 姐弟恋   搜索关键字:主角:安平晞 ┃ 配角:云昰,风涟,承宁帝,安平曜 ┃ 其它: ============ 第1章 楔子 百年心事归平淡   一、前夕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①   午夜梦回时,安平晞听到有人在院外吟诗。   空灵缥缈哀怨缠绵,像是灵魂深处的呼唤,让人无法拒绝。   她摸索着披衣而起,随手拿了盏纱灯往外走去。   昏黄柔光披落满身,映地她肤如凝脂、眸似秋水,那双眼瞳似笼着无限清愁幽梦。   桑染守在拔步床外的小榻上,此刻睡得香甜。   她穿过重重帘幔走到了外间,开门的刹那夜风猛灌进来,她身上的裙衫翻飞如花飘逸欲仙。   她抬手拂开遮住眼睛的发丝,小心翼翼地拢着灯盏一步步迈下台阶。   吟诵之声忽远忽近,如骤雨打新荷,字字敲在她心坎。   十四为君妇,羞颜尚不开   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十六君远行,瞿塘滟滪堆。   ……   安平晞是南云镇国大将军之女,年已十九,尚未出嫁。   有先帝遗诏束缚,除了太子她也嫁不了别人。   她自问家世容貌才情品行皆可相配,可太子无故拒婚,任她苦思冥想抓心挠肺也不知缘由。   阶前石板路上遍布青苔,院中疏于打理,精心培植的花木已如野草般肆意蔓延,将墙根下的石雕灯台淹没,丫鬟们不敢靠近,怕有蛇虫出没。   夜色在她身前一点点退去,荒草高墙俱都消失无踪,空地里出现了座雄伟壮观的高大楼阁,上书‘藏锋阁’三字。   楼前有棵合抱粗的梧桐树,青草地上两个孩子在追逐嬉戏。   女孩雪肤花容,身着绯色衣裙,手捧一串梧桐花笑着追那男孩。   男孩眉目如画,身穿墨绿锦袍,迈着双小短腿跑地气喘吁吁。   “云昰站住,戴花花!”   “拿开拿开,臭死了!”   两人绕树追逐,身后留下一串欢声笑语。   场景倏然变换,绿茵化作碧水,梧桐变做了凉亭。   朱栏前纱幔飞舞,两人并肩而立,少年俊雅秀逸举世无双,少女娇艳明媚不可方物。   “我若嫁你,你可愿意?”少女低头朝水中撒着鱼食,漫不经心道。   少年双手抱臂神情倨傲,“倘若父皇赐婚,我应会遵从。否则,我娶谁都不会娶你安平晞。”   夜色再次笼罩,眼前只剩空荡凄清的院落,并无半个人影,只有哀婉的女声在回荡:   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   苔深不能扫,落叶秋风早。   八月蝴蝶来,双飞西园草。   ……   安平晞陡然一震,发现那竟是她自己的声音,游丝般空渺,彷如幽魂。   她心头一惊,莫大的悲哀和恐惧瞬间席卷全身,她可不就是死去多年流连于世间的幽魂?   意识觉醒,她便已不再是庭中执灯少女,而是徘徊与荒草丛中的幽魂。   树影婆娑,她自暗处款款步出,长发逶迤衣袂飘飘,颈间绕着一条丝巾。   庭中少女渐渐崩溃,她终于意识到失去就是失去,得不到的永远也得不到。   她与太子云昰青梅竹马,又得先帝遗诏赐婚,谁料帝位空悬至今,已两载有余。太子因何性情大变,不顾利害执意拒婚,天下人不知,成为众矢之的的安平晞也不知。   她在漫天流言中寸步难行,只得幽居深闺再不见人。   两年来她始终在等,凡事皆有缘由,她在等云昰的解释,终于在十九岁生辰前夜,她恍然顿悟,纵使蹉跎终生可能什么也等不到。   手中灯盏掉落,烛火熄灭,灯罩骨碌碌滚到了幽魂脚前。   幽魂看着她绝望倒地失声痛哭,看着桑染闻声奔出,看着主仆二人相扶回屋,看着那道门重新闭合。   她瞧着窗内灯火,夜色幽微凉风习习,和每一个平常的秋夜并无二致,但这却是生前度过的最后夜晚。   二、挽歌   天光大亮,幽魂离开了那方幽僻的小院。   都城背靠青鸾山,面朝碧灵江。   天空是烟水般的澹青色,连城墙也被映出几抹碧意。   王宫位于城中高地,有段宫墙临江,其上有角楼名沐风楼。   楼上视野开阔四面通达,内俯瞰全城盛景外可远眺浩渺烟波,是贵人们登高赏景的绝佳之处。   安平晞与皇后并肩立于沐风楼,这是她两年多第一次进宫。   她有一双极其美丽的眼眸,像浮着碎冰的深湖,又像漾着清梦的夜空,任谁看了心里都会牵起一丝痛。   但她的视线模糊不清,自从一年前被烟火熏伤后,看什么都似蒙了层雾气。   无论皇后说什么,她都仿若不闻,只望着远处的漠漠烟水。   在她说出瞒着你都是为了你好之后,安平晞猛地侧过身伏在栏杆上干呕。   皇后讪讪地闭上了嘴,神情尴尬。   她用帕子掩着口,满脸嫌恶道:“你们真是令人作呕,一个堂堂大将军、国之栋梁,一个六宫表率、母仪天下的皇后,竟暗中……”皇后神情警惕的回望了眼空荡荡的楼梯,眼神直直穿透了幽魂虚幻的形体。   幽魂心头一悸,下意识想要躲开,随即才想起人们根本看不见她。   她看到皇后紧张地捂住安平晞的嘴道,想要制止她胡言乱语,却被她挣开,咬牙切齿道:“你们做出这般寡廉鲜耻的事都不怕,我怕什么?只可怜我娘至死都蒙在鼓里……”   她眸中渐有迷乱之色,苍白的面颊浮起两片诡异的酡红,恶狠狠道:“你护着的云昰就是个懦夫,缩头乌龟,他但凡有半点男子汉的担当,就应该早早告诉我真相,而不是一味拖着不知如何面对……”   皇后凤眸生威,不由得抬起了手怒道:“不许你这么说他!”   安平晞却是毫无惧色,像诅咒般迎视着她道:“他活该一辈子做太子,永远别想登基。”   幽魂似能感受到她心底的绝望无助痛苦不甘。   朝朝日东升,夜夜月西沉。   她等了无数个日夜,始终未见半点回音。   什么流言蜚语都听过,可她全都不信,只等着云昰明明白白的一句话。   她也有不顾一切去质问的冲动,却终究做不出那般不顾身份的事,也不想再度沦为笑柄。   人们会说瞧吧,安平小姐果真疯了,太子宁肯不继位也要拒婚,她竟不顾体面跑进宫大闹,一点儿脸面都不要……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她比谁都懂个中滋味。   她想了一千种一万种理由,唯独没想到他拒婚的原因竟是如此荒谬。   多年来她都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兄长们也待她如珠似宝,因此她从未怀疑过自己的身份。   “晞儿,我们终究母女一场,大可不必闹到鱼死网破。你和太子,都是我最不愿……”   安平晞冷笑着打断她,“娘娘心里只有云昰,就像我父亲心中只有家族和权位。我要让全天下都知道云昰为何不愿娶我,因为我是大将军和皇后娘娘的私生女,是云昰的亲姐姐……”   皇后面色惨白,失声道:“晞儿,你疯了!”   “时至今日,我还有退路吗?”安平晞声嘶力竭道。   皇后神情悲悯,像看一个可怜的疯子,她轻声叹息,缓缓走上前来揽住了她的肩。   “你走到今天这一步都是咎由自取。当初本宫原想择薛氏女为太子妃,是你仗着陛下的疼爱,去向他求来了恩旨。你向来都是个很有主见的人,可你有没有想过那道旨意会是你的催命符?”   安平晞如遭雷击,突觉浑身虚软心跳如狂,她正欲推开皇后的手,却感到脑中一阵阵抽痛半点力气都使不上来。   “既不肯糊涂的活着,那就清醒的去死吧。乖孩子,你这一生尽享尊荣没有遗憾,认命吧!”   她身后的阑干不过三尺高,此刻头脑晕眩浑身虚软,皇后轻轻一送便将她推了下去,宫墙外是滚滚碧灵江。   江风呼啸着在耳边哀嚎,像是一首苍凉无奈的挽歌。   皇后手中握着根掉落的金钗,一面大喊着来人,一面瘫倒在地失声恸哭……   “为何我偏生是她的女儿?”幽魂望着丈许外嘶声悲泣的皇后,喃喃自语。   仓皇赶来的宫人穿过他的身体,跑过去围住了伤心欲绝的皇后。   幽魂转身望着案几上的残茶,似乎还能闻到发腻的甜味。   为何生前未能察觉,否则也不至于着了暗算?   三、往生   幽魂心中渐生厌倦,她将魂魄困囿于回忆里,与生前自囚于那座小院有何不同?   于是她去了山水间,想要借天地灵气化解心中难消的执念,不想死后也无法解脱。   不知过了多久,山外响起惊天动地的战鼓声,飞鸟虫鱼皆仓皇出动。   她被惊出了青鸾山,抬头看到残阳似血,又见江上战船林立旌旗飘展,天市城被重兵围困,山下硝烟四起火光漫天。   幸好天色阴暗黑云压城,她才能与白日出现,不至被日光曝晒灰飞烟灭。   幽魂躲在城楼暗影里极目远眺,看到城外重兵压境,喊杀声如雷,贼首白袍白发,面戴形制古怪的银面具,他身后的战旗上缓缓升起一人,竟是满身血污的太子云昰。   城上站着惊慌失措的皇后与狼狈不堪父亲……   当日坠江濒死之际,魂魄脱离躯壳时,眼前曾出现过这副末日景象。   天日昭昭,竟幻象成真!激动、狂喜、畅快、欣慰?   郁结在灵魂深处的怨愤不甘和刻骨仇恨顷刻间烟消云散。   她忍不住仰天狂笑,笑着笑着却泪如雨下。   百年心事归平淡,未曾相守已白头!   安平晞,安平息?安能平息?   她再未多看一眼,转身又回到了青鸾山,此后再未迈出一步。   起先她能看到万丈繁华、听到虫鸣鸟叫、闻到花木清香、触到流水清风、感到严寒酷暑。   如此不知过了多少年,她渐渐失去了所有感知,也忘了自己是谁。   魂体日渐虚弱单薄,随时都会消散,偶尔竟会陷入沉眠。   有一日她与混沌中睁眼,看到辽阔漆黑的水域,和水边灼灼如火的彼岸花。   有股力量牵引着她掠过水面朝远处飞去,许久之后,水面上现出一座雾气弥漫的小岛。   渡口有人在接引,来人身形高大,罩黑色斗篷,兜帽垂下来遮住了半张脸容。   他腰间悬一枚亮晶晶的小腰牌,其上散发的淡淡光华与黑暗中勾勒出他的轮廓,似剪影般虚幻。   那人缓缓抬起一只手,幽魂便不由自主飘落到了他的掌心。   “这是何处?”它下意识开口,声音柔婉动听,想来生前是个女子。   “往生殿,”粗哑的声音蓦地响起,“专司接引无主残魂轮回转生之地。”   那语声仿佛风烛残年的老人从胸腔拼命挤出的最后一缕余音,可他手掌上肌肤细腻纹路清晰,竟似还很年轻。   “已经很久没人和我说过话了。”   “吾乃往生殿神官,早已非人。”   听他的意思,莫非前身是凡人幽魂好奇追问,但神官并未理会。   他身上有种……生者的气息,不同于她所见的缥缈孤魂。   浓雾深处渐渐显出一座破败殿堂的轮廓,断壁残垣,想是年久失修,分外凄凉。   殿中有一座巨大的池子,池中漂浮着幽蓝雾气,星星点点的碎光如鱼儿般游弋其中,璀璨晶莹纯净空灵。   神官走到最里边的书案后坐下,随手将她抛入桌面的石砚中。   与其说石砚,不如说是烛台。   砚中并无墨锭,只燃着半截焦黑的蜡烛,烛泪如浓墨般汇聚了好大一汪。   神官低头翻阅一本案卷,她有心偷窥,奈何满纸文字一个不识。   她百无聊赖地躺在温热的墨汁中,好奇地转来转去想看神官大人的脸。   可兜帽下是浓地化不开的黑雾,且深不见底,不辨五官。   她的窥视令殿主不悦,狠狠瞪了她一眼。   虽然看不到眼神,但还是能感觉到被他瞪了。   “你们神官都长什么样,给我瞧瞧?”既然被发现了,她便大着胆子道。   原本就是说说而已,谁承想他竟真的抬手一拂,那层黑雾散了,逐渐显出一张黑红斑驳的骷颅面孔,像是被地狱烈火舔舐过一般,血肉模糊惨不忍睹,五官便如深不见底的黑洞。   这般可怖的脸容,她却并未觉得恐惧。想来是去世太久,七情六欲早已泯灭。   “你寿数已尽天命早绝,为何迟迟不肯归来?如今魂体损耗太过,恐难以为继。”神官合上手中案卷,“此等先例虽不少,但你生前身份未明,本君实在不知如何安置。”   “那便放我离开!”她没好气道。   “凡人魂魄一旦离体便虚弱无比,七日之后将会远离躯壳,要么前往冥界转世投胎,要么徘徊世间最终湮灭。若非冥界使者恰好经过,将你的残魂收拢带回,你如今早已灰飞烟灭。”   “回来如何?消失又如何?”   “回到此处,可等魂魄聚齐后再入轮回。若强行滞留阳间,待魂体损耗殆尽便会归于虚无。”   “本君要细细查阅这些年的无主之魂,或许能找到你生前身份。好生呆着,莫再搅扰。”   她便乖乖趴回去,瞧着头顶嗤嗤燃烧的烛火出神。   说来奇怪,神官手中的书卷都不知换了多少册,那截蜡烛的长度却丝毫未变。   她终是忍不住问道:“这蜡烛何时能燃尽?”   神官头也不抬道:“吾归天那日。”   她只当是敷衍,便不再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看到殿主放下书卷起身离座。   幽魂瞥了眼案上昏黄古旧的书册,这一眼竟让她有些失神。   ‘天同十八年,冬,安平晞,主魂至今未归。’   四、招魂   那行被朱笔圈起的字,她竟全都认得。   神官走到池边,细细端详着那雾气中缓慢游弋的光点,忽然转头望向幽魂,“或可一试?”   他说完缓缓抬起双手,口中念念有词,吟诵着她听不懂的咒语。   遥远的地方传来应和之声,像是在回答他的问询。   池中幽蓝色的雾气袅袅升起,随着他的念诵和比划形成了一个格外繁复的法阵。   神官一边驱动法阵一边回头,语气难得温和道,“你且过来。”   她还没做出反应己被扯了过去,整个笼罩与法阵之下。   “好奇怪……”就像撞入了一个虚无怀抱,她有些惊异的看着身边那团稀薄的轻雾,“这是什么?”   神官并未言语,只是凝神结阵。   恍惚之间似又陷入混沌,她觉得自己好像化作了一汪清泉,正一点点汇入了无边海洋中。   周遭突然风起云涌电闪雷鸣,她在一阵天旋地转中失去了意识。   面前似有清风萦绕,妙音阵阵,幽香扑鼻,隐约看到白云开合、纱幔飞舞……   这种感受极其玄妙,如果用一个词语形容此刻的情境,那就是光明,与冥界的阴森诡异相对的纯澈光明,有奇异的吟唱从云端传来:   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   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祥些!   ……   目极千里兮,伤春心。   魂兮归来,哀江南!②   歌声苍凉凄切,像是无数根细软游丝,牵引着她一步步飞到了青鸾山巅,她看到了塔顶上声势浩大的招魂法事,看到了塔下跪着诵经祈祷的大批百姓。   天一塔位于青鸾山朝阳峰,塔顶设有招魂法阵。   六根雪白晶莹云纹盘绕的巨柱撑起里穹顶一面巨大铜镜,铜镜边缘画着密密麻麻的朱红色符咒。   正下方是三尺来高的琉璃台,台下白色的石板地上用褚红色标记着诸天星辰的方位。   六十四位白袍朱带的术士手持法器,神情肃穆庄严的阖目念诵着咒文。   淡金色的奇异文字从法器上缓缓升起,汇聚到了头顶的铜镜上,铜镜映出的光芒将琉璃台笼罩其中,泛起令人目眩神迷的彩光。   琉璃台上静静躺着一个少女,神色安详,宛若熟睡。   在雾霭流云般的光晕中,她整个人都透出一种神圣庄严来。   此时已近黄昏,高窗之外可见万丈霞光。   待看清塔顶主持法阵之人竟戴着与破城贼首别无二致的银面具时,她顿时惊得魂飞魄散再难聚合。   四散的魂体日夜在青鸾山巅徘徊,却因阵法束缚不能远离,又不愿重聚,直到抵触的意志越来越薄弱,最终在大阵关闭前勉强完成归位。   逃逸的主魂在灵山秀水的滋养下逐渐聚合,却因心中怨愤难消执念太深而流连世间不愿入轮回。   复活之后的她记忆残缺,如行尸走肉,浑浑噩噩过了数月,阴错阳差之下与自己葬礼那日出了门,听闻将军府二公子安平曜失足坠入冶铸局终年不灭的炼炉中,烧的仅剩一把焦骨,时年二十四岁。   兄妹二人同日出殡,满目纸钱如梨花映雪,哀乐声绵延不绝,整条街巷都笼罩在凄婉悲凉中。   她不顾一切从路边冲出,在看清祭牌上安平曜三个字时,灵台瞬间清明。   记忆中有那样一人,曾亲密无间,终渐行渐远。   他沉稳持重不苟言笑,看似冷漠实则深情,喜红衣,嗜甜食,不爱富贵权势,平生醉心冶铸。   但在她处境艰难无依无靠时,他毅然回府,成为她最坚定的护盾,即使后来兄妹反目再不相见,对她的照拂也分毫未少。   从前只抱怨他冷心冷性,不及别家兄长温柔体贴,直至死后方觉真正自私凉薄的是她,即便坐拥一切也心怀不满,永不知足。   她真的爱云昰吗?还是因为被辜负求不得才辗转反侧痛到癫狂?   那都不重要了,锥心刺骨的痛涌上来时,她被人从后击倒,失去了意识。   她醒来后置身于二哥生前置办的院子里,那是她归来后的隐匿之地。   暗夜,冷月,她在杀机四伏的枯塘畔看到满身杀气的父亲。   她知道她又要死了,日间她在茶楼听书,话本里有传奇经历的主角无论遭遇多少困境,最终都会东山再起绝地反杀。   但她死而复生却只来得及做父亲手下亡魂,他挥刀的瞬间干净利落,仿佛砍杀的不是他曾爱若珍宝的女儿,只是个卑劣的假冒者、政敌对付他的棋子。   她紧捂着脖颈软软倒在冰冷的石板地上,热血不住从指缝间溢出,顷刻间弥漫了整片回忆。   ……   幽魂终于想起了自己的名字——安平晞。   五、神官   南云镇国将军安平严之女,曾誉满都城艳冠群芳,最后却沦为笑柄惨淡收场。   她发现自己依然身处往生殿,只是多了一副虚幻的躯体。   抬头看到神官盘膝坐与池畔,疲惫苍老到像是过了百年光阴。   此番再见,虽面容依旧不可辨,却感到几分亲切熟稔。   “可有记起生前之事?”他的声音变得温润清朗极富朝气,像是突然换了个人。   幽魂默然走过来,在他身旁坐下,神色平静道:“想起了我二哥……”   甫一开口便泪如雨下,哽咽难言。   为何死去多年,忆起平生还会悲伤难抑?   “还有呢?”神官迫切追问。   幽魂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瞧着他,不解道:“还有什么?”   他没再追问,语气又缓了下来,“当年有人为你招魂,不知何故魂魄迟迟不愿归来,最终耗时两月却只召回几缕残魂,其后不久残魂归入地府,方才你们已于阵中融合。”   “生死有命,为何会有人逆天而行?”她想起了主持阵法的白衣人,以及那张古怪的银面具。   “你命不该绝,”神官叹道:“那样死了的话,真的甘心吗?”   “我已看到因果,心中平和安宁,并无怨愤不甘。”幽魂道。   “如此甚好,你滞留人间多年,损耗太过,即便勉强聚合,恐也难入轮回。”神官微微垂头,摊开的掌心躺着一只光华流转的镯子,他小心翼翼递过去道:“送给你的。”   幽魂不由心生喜悦,无论是人是鬼,收到礼物总是件开心的事,“可我并非实体,要之何用?”   “此处没有虚实之分,”神官道:“不妨试试。”   那镯子初看像是纯银所铸,即便在人间也是毫无特色,但接过时却觉得沉甸甸,隐隐泛着诡异的红光。   当她的手触到这镯子时,内心忽地涌起莫名的凄怆悲伤。   “好生收着,此物虽说不上有多贵重,却有安魂定魄之奇效,你如今太过虚弱,带着它有助恢复,可顺利进入轮回。”   她盯着他缓缓拢进袖中的手,原本苍白的皮肉已经消失,竟只剩下焦骨。   来不及细想,手镯握在掌中的瞬间,无数记忆纷至沓来,如滔天巨浪将她吞噬,一时间竟已分不清是真是幻。   “你是何人?”她勉力从纷繁记忆中挣脱而出,惊问。   “一个故人罢了。”   惨白的烛焰晃了晃,竟似快要熄灭。   她忽然大惊,指着书案上即将燃尽的蜡烛,骇然道:“快看!”   难道他先前并非戏言?这古怪的蜡烛竟真的与他息息相关?   神官没有去看,一双空洞的眼睛依旧凝望着她,“吾心愿已了,死而无憾。”   “神官……也会死?”她半信半疑,凑过来往兜帽里瞧。   神官偏头躲开,“你做什么?”   “我想看看你的模样,”她笑道:“你既能变换自己的声音,就不能变一副样子?”   “胡闹!”他勉力维持住几分威严,语气却越来越紧张,“对不住,恐怕不能护送你入轮回之门了……我曾擅自打开通往过去的暗之门,所以我消失后暗之门也会打开,切记……光明代表未来,黑暗代表过去。未来有万种可能,但……但过去不可逆转,一旦进去便再无未来,千万……莫要走错……”   他的声音连同最后一抹烛光一齐消失,周围渐渐归于黑暗,却不知下任神官何时出现。   便在这时,池中光晕忽然急速流转,片刻之后竟分出了两道圆门,一明一暗。   两道门皆如旋涡一般盘旋,似是能将万物吞噬。   幽魂被漫天雪花般飘落的记忆淹没,几乎喘不过气来。   主魂可知一切因果,她到如今元神归位才得知,原来她死后一半魂魄在流浪,另一半却回到了原身,曾有过短暂生机。   原来她并未被世间抛弃,还有人在念着她、等着她。   神官究竟是谁?   二哥因何而死?   破城的贼首与救她之人有何关系?   过去当真不可逆转吗?   她低头将握在掌中的镯子套在了腕上,毫不犹豫冲入了那片黑色旋涡中。 第2章 重来 冤家路窄。   南云宫苑素以秀、清、奇、峻著称,东湖乃人工开凿,引自山中活水,绿意幽幽清澈见底。   湖边有座小亭,亭畔石栏前遍植芍药,雍容富丽灿若云霞。   桑染抱膝坐与石阶上,瞧着碧水中的游鱼出神,在春日暖阳下坐的久了,不觉便有了几分倦意。   近日天同帝龙体欠佳,安平晞便进宫探望,桑染作为贴身丫鬟自是要跟随。   正好二公主也回宫了,便留安平晞同住,盛情难却,安平晞只得答应。   结果夜夜被公主拉着话家常,尽是些大家族的后宅秘辛,安平晞一个未出阁少女,哪能理解丈夫孩子、婆媳妯娌、叔嫂舅姑等是是非非,自是听得浑浑噩噩,还影响了睡眠。   这会儿好容易逮着机会出来散步,便进芳信亭小憩,让桑染在外守着。   不远处传来脚步声,桑染忙打起精神抬头去看,就见一个肤如明玉、眸似星辰的锦衣少年正快步走来。   少年身后跟着个怀抱拂尘细眉细眼的胖公公,正是东宫内侍官符海。   桑染慌忙起身,跪下行礼问安。   少年身形纤细修长,长发用一条结着珠玉宝石的金穗子高高束与头顶,细碎的流苏在光可鉴人的黑发间晃来晃去,甚是可爱。   他唇角微翘,笑道:“桑染,怎不见你家小姐?”   桑染头也不敢抬,指了指背后芳信亭小声道:“小姐在亭中小憩,让奴婢在外守着。”   他实在是太好看了,这样一副绝世姿容足以颠倒众生,难怪连小姐那样眼高于顶的人,也会痴迷不已。   “你找唐邑玩吧,我瞧瞧她去,有事儿会让符海唤你的。”少年摆了摆手道。   桑染略有些踌躇,可又不敢忤逆,只得不情不愿地退开了。   “在这等着,我去找阿晞说会儿话。”打发走桑染,他将手中马鞭丢给符海,大步往芳信亭走去。   * *   安平晞悠悠转醒时,看到飞舞纱幔间隐隐现出一个熟稔的身形。   春日暖阳如碎金般洒落下来,他穿一袭裁剪合体的墨绿锦袍,站在那里仿如细柳临风,韵致洒脱贵气逼人。   她有刹那的恍惚,冤家路窄,没想到回来后第一个看到的人会是他。   “好半天找不着,原来在此躲清闲?”少年挑眉一笑,疾步走到近前。   “云——昰?”她呆了半晌,缓缓直起身揉了揉眼睛,神情错愕地瞧着他。   “怎么像见到鬼一样?”他忽地俯身,从绣着金色竹枝纹的窄袖中探出两指,在那秀美清隽的少女额间轻叩了一下,“快醒醒!”   安平晞眉头微蹙,不悦地往后躲开。   她心乱如麻,一时竟分不清是真是幻。   云昰优雅落座,似笑非笑地望着对面失神的少女。   星眸半张神情慵懒,因初醒的缘故乌黑鬓发有些微凌乱,左侧莹白的面颊上印着几丝睡痕,她平素冷傲端庄让人难以亲近,这会儿眼神迷茫懵懵懂懂,竟是少见的娇憨可爱。   不知何故,只多看了几眼,心里竟有些慌乱,他忙从腰间抽出一柄玉骨折扇展开摇了摇,借着几丝凉风才勉强静下心,悠然道:“此处临水多湿气,你竟也睡的着?”   安平晞正低头揉着太阳穴,努力让自己适应过来,一边拼命回忆着此情此景。   她的残魂在世间游荡多年,所见所闻不可胜数,大阵之中魂魄融合,忆起的前尘往事多是凌乱的碎片,一时竟理不出头绪来。   本以为那个黑色旋涡会将她带回到出生之时,可现在看着对面云昰,少说也有十五六岁,那她岂不也……   “还没睡醒?”云昰拿扇子在她头上轻拍了一下。   安平晞皱眉道:“别烦我。”   “什么时辰了,还有起床气?”云昰调侃道。   安平晞屈起手指,在关节上轻咬了一下,有点疼,她又使了点劲,疼得倒吸了口气。   云昰拈起一块糕点,笑着送到她唇边,“再饿也不能吃手吧!”   安平晞没好气的拨开,懊恼地咬了咬唇,抬头求助般地望向云昰,“我现在晕乎乎地,一时间分不清是梦是醒。你告诉我,如今是什么时候?”   云昰神色狐疑道:“天同十六年,三月十一,有问题吗?”   安平晞怔住了,距她身死只剩下两年多时间了。   “那我身在何处?”她心里焦急,实在想不起这段时间发生何事。   云昰眉头微皱,‘啪’地一声合上扇子道:“安平晞,你傻了吗?”   安平晞顿时心头火起,想到他便是自己一生悲剧的起源,所有人都为了保护他而舍弃自己,便愈发没有好脸色,抬手一把揪住他耳朵道:“问你话就好好说。”   云昰疼得龇牙咧嘴,拿扇子狠敲她的手,安平晞吃痛放开,揉着手背斥道:“我好歹也是你姐姐,怎么下这么重的手?”   她忽又想到,他何曾对她仁慈过?   好在今非昔比,她对他的爱意早就荡然无存,无忧无怖。   “安平晞,你是水汽进了脑子吧?父皇母后命我喊你姐姐,不过是看在大将军的面子上,你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云昰玉面微红羞恼不已。   “我……说了你也不懂。”安平晞不屑地撇了他一眼道:“出去,别烦我。”   云昰哭笑不得,道:“睁大眼睛好好看,这是芳信亭,你在我家花园子里还想赶我走?”   安平晞不由起身,四下里走了走,若有所思道:“芳信亭?”   云昰也已离座,双手抱臂斜倚在柱子上,阴阳怪气道:“但凡有双眼睛的人都知道。”   安平晞抬手揉了揉眼睛,如今一切尚发生,她的眼睛明亮如初。   桑染呢?她应该就在附近,得赶紧吩咐她准备出宫。想到这里,她便再不理云昰,挽起裙裾准备出去。   她往日进宫都是盛装华服隆重华丽,这几日探病难得穿地淡雅一些。   烟粉色高腰襦裙配藕色鲛绡纱披帛,云鬓雾鬟飘飘袅袅,发髻间簪着簇柔美精致的浅金色细纱绢花,缀着晶莹的水玉流苏,衬地肌肤胜雪人比花娇。   也不知道是否错觉,云昰竟觉得她今日有些反常,身上凭空多出几分不曾见过的温柔沉静。   * *   “先别走,我有话要说。”见她离开,云昰不由嗓子一紧,忙闪身拦住将她扯回了座位。   “跟你没什么说的,”安平晞不耐烦地瞪着他道:“我要去找二哥。”   云昰抬手将她的脸扳了回来,右手大拇指轻轻按了按柔嫩肌肤上的红痕,故做愠怒道:“你这什么话?我们之间当然有的说了。好端端找阿曜哥哥作甚,平时也没见你对他这么上心。好了,我有正事要说。”   安平晞抬眸,正对上那双秋水寒星般晶莹澄澈的眼瞳,心下微微一动,忙垂眸道:“你说!”   云昰当得起‘郎艳独绝,世无其二’,这世间没有比他更耀眼夺目的美少年了。   她曾不顾一切想要嫁他,可那个决定却葬送了她整个人生。   如今重活一次,断然不会再走上绝路。   她下意识的抬手抚了抚脖颈,皮肤光滑细腻,并没有血肉模糊的伤口。   * *   “喂,若父皇为我们赐婚,你可愿意?”云昰玉面微红,神色间竟是少有的腼腆,轻声问道。   安平晞心头蓦地一震,不由按住了噗通急跳的胸口,哑声道:“你……你说什么?”   即便他们之间隔了生死爱恨数重山海,今生已绝无可能,但看到这近在咫尺的俊美脸容,还是感到瞬间被蛊惑。   她忙闭了闭眼,在心里默念色是刮骨刀,动心忍性不可乱。   “阿晞,你看着我。”云昰紧张地耳根子都红了,“我这辈子定是要娶你的……你不也想嫁给我吗?”   安平晞陡然一个激灵,挣开他的钳制退开两步,面色煞白道:“云昰,你、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云昰恼羞成怒,恨恨道:“你不愿意就直说,我们自小一起长大,我怎会不知你是谁?”   安平晞面上神色悲喜难辨,嘴角泛出几丝苦涩的笑意。为何一切会变得不一样了?   神官说过去不可逆转,很明显他应该也闯入过,试图改变什么却无功而返。   可神官是谁?究竟是哪个故人?   在过去的记忆中,这个时刻她在亭中小憩,初醒时看到云昰走了进来,两人站在亭栏前喂鱼,她假装不经意地问她:我若嫁你,你可愿意?   云昰怎么说的?他说父皇若下旨赐婚自会遵从,否则娶谁都不会娶她。   他们自小打闹惯了,从不会好好说话,因此她并不生气,反倒心底开始暗中筹划,侍奉汤药时使计支开二公主,故意在天同帝面前露出忧悒之色,之后在天同帝再三追问下道出心中郁结。   十多年前,云桑王朝尚未分裂时,天同帝云沛曾是皇太子,后在政变中落败,危难关头太子太保安平严当机立断,护送太子及其亲眷杀出重围南下避祸。   后由谋士牵线,与时任城主的江南世族之首薛家达成协议,迎太子及其部众渡过碧灵江入主天市城。   次年,云沛在天市城登基为帝,改元天同自认正统,开启了南北划江而治的局势。   安平严手握重兵战功赫赫,又随天同帝出生入死忠心耿耿,自然备受倚重信赖。   安平晞作为他的掌上明珠,从小锦衣玉食备受宠爱,又如愿求得赐婚旨意,本以为此生圆满再无遗憾……   可直到死前才得知皇后昔年与大将军有过旧情,不幸的是,他们还育有一女,那个私生女不是别人,就是她安平晞。   所以云昰不仅恨皇后,也恨她这个同母异父的姐姐。 第3章 入山 去冶铸局。   “我不愿意,”安平晞陡然从回忆中挣脱而出,愤然道:“你还是先问问你母后是否中意我。”   “这还用问?母后向来对你疼爱有加视若己出,怎会不中意?”云昰没想到她竟拒绝地如此干脆,心中大为惊异。   视若己出?安平晞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父亲虽位高权重,但多年来与母亲恩爱有加不曾纳妾,她向来以为父母情深意笃。   皇后有倾国之姿,多年来宠冠六宫,帝后鹣鲽情深羡煞旁人,谁又能想到这样两个人竟会……   她不确定母亲是否知情,但天同帝一定不知道,否则怎会将自己指给云昰?   “阿晞,你去哪?”   云昰贵为太子,平日只有对别人颐指气使的份,哪受过这等羞辱?   眼见她头也不回的跑了,虽不甘心,可碍于面子并未追上去,只是愤愤地跺了跺脚。   符海侍立在水边,见安平晞过来忙笑着上前见礼。   安平晞神色匆匆顾不得寒暄,只问道:“桑染呢?”   “在那边桃树下和唐邑比划呢!”符海笑指道。   安平晞寻了过去,果见桃树下有个雪肤花容的粉衣小婢,手中像模像样地挥舞着一根树枝。   小婢身后站着个神色严肃的冷面侍卫,正是太子的暗卫唐邑。   “桑染!”安平晞停下脚步,唤了一声。   桑染是她的亲信,也是前世避居别院后唯一近身侍候的人。   但她却受人指使在她的饭食中下药,让她日渐暴躁激愤以至精神失常,深受癔症折磨生不如死。   “小姐,”桑染丢下树枝兴冲冲地跑过来道:“您醒了?”   安平晞望着眼前天真甜美的笑靥,心中五味杂陈,桑染固然背叛了她,却在她死前自杀谢罪,也算付出了代价。   “出宫,我要去看二哥。”她语气坚决不容置喙。   “二公子?”桑染望了眼天色道:“他定然不在城中,若宫门落钥前回不来,还得先去跟皇后娘娘说一声吧?”   听到皇后,安平晞不由心生厌恶,如果可以最好今生不见。   “别管这些,我现在只想快点见到二哥。”   前世皇后设计害她,却对外宣称她癔症发作失足坠江。   事成定局,她留给世间最后的形象是一个可怜的怨妇、可恨的疯子、可笑的傻瓜。   安平晞隐约记得,二哥的死讯是从茶楼说书人口中听来的。   那天正好是他们同时出殡之日,偏生那一日她从藏身之处偷跑了出来。   有些事情记不清了,但二哥的死委实过于蹊跷。   他在冶铸局十年,从未出过半点意外,怎会失足跌入炼炉?   桑染不知眼前之人已非昔日的小姐,但看她心急如焚的样子,却也不敢怠慢,急忙下去安排了。   * *   安平晞在家排行老三,长兄安平曙长她八岁,武艺超群足智多谋,在军中威望极高,自幼便最得父亲器重。   次兄安平曜长她五岁,性情孤僻桀骜不驯,且武艺谋略皆不如兄长,处处都被压过一头。   其后入学几年皆无所成,以至于被文思敏捷才气斐然的幼妹赶超。   他不喜读圣贤书,也对经史人文、天工地质、法令时局、排兵布阵等兴味索然,独爱钻研冶炼和铸造器物,对相关技巧理论皆如数家珍。   母亲苦口婆心劝了无数次,父兄也是没少耳提面命。可无论别人怎么说,他依旧我行我素。   他虽脾气乖戾,但与妹妹自小亲厚。   当年举家南渡,八岁的安平曙跟着父亲浴血奋战摆脱追兵,五岁的安平曜抱着一把佩刀,始终守着虚弱的母亲和襁褓中的幼妹。   安平曜十四岁时想进冶铸局,但掌管冶铸局的官员哪里敢收大将军的公子?   安平晞时年九岁,本就聪慧过人,自然明白其中利害。   一旦安平曜入了冶铸局,便等于断送了仕途,以后再难有机会接触军政大权,别说成为父亲的左膀右臂,就算婚事怕也难找到门当户对的。   她自然盼望哥哥能从军或入仕,好有个锦绣前程,这样她面子上也好看。   而且安平曜俊秀白皙气质卓然,如鹤立鸡群。她可舍不得这样漂亮的哥哥,以后变成个灰头土脸的粗蛮汉子。   但安平曜心意已决,即便挨了家法趴在榻上动弹不得,还不忘翻看手中的《燔(fan)石纪要》①。   她去探望,本想劝他改变主意,却被他眼里少有的光彩打动,决意相助并尊重他的选择。   事情远比想象中艰难,她绞尽脑汁能说上话的人全找了,包括向来待她和气的天同帝,但都无济于事。   解铃还须系铃人!   她最终想出了一个万全之策,让二哥为父亲精心打造一副战甲,自己去游说与安平家同期南下的故旧亲眷,她仗着年幼嘴甜脸皮厚,加之长辈们的宠爱,最后总算拉拢了一帮叔伯兄弟帮忙搭腔。   恰好年底大哥订婚,府中一片欢庆,父亲向来好面子,又极重义气。   安平曜趁他三杯酒下肚心情大好时献上精心准备的礼物,在场诸人齐齐鼓动,气氛使然,父亲只得勉强首肯,虽也提了一堆条件,可无论如何,安平曜夙愿得偿。   回头想想,这是她为二哥做过的唯一一件事吧!与后来二哥对她的维护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可他们最终反目,到死都没来得及化解。这是她百年后忆起平生时唯一的遗憾。   * *   刚出宫门便遇到家丁来报,说二公子尚未回府。   安平晞匆匆登车,吩咐道:“去冶铸局。”   桑染忙跟上去,忧心忡忡道:“冶铸局在青鸾山中,离城百里,我们真的要去吗?”   安平晞抬手抚了抚脖颈道:“你不想去的话就下车!”   “去!”桑染忙坐定,朝着车外传话。   马车很快驶出天市城,从西门而出,顺官道一路往西北疾行。   夜幕降临时,马车终于进山。   “小姐,为何突然想见二公子?”桑染小心翼翼地询问。   安平晞默不作声,掀起车帘朝外望了一眼。   进山之后每个路口皆设有关卡,但将军府的马车却可以通行无畅。   又行了一个多时辰,车速渐渐变缓,桑染掀开车帘朝外探头,看到远处山坡上红光漫天,仔细看去像是一座巨大的灶膛,周围搭着高大的脚手架,时有手持火把之人上上下下。   马车在大门外停下,桑染率先跳下去,道:“小姐先等会儿,奴婢找人把二公子喊出来。”   安平晞面上维持着镇定,内心却是暗潮涌动,交握的手心早已布满了汗水。   她悄悄掀开车帘,入眼处是一道青石砌就的高阔院墙,门口灯火通明兵甲林立。   桑染传完话回来后直报怨,“我就没见过如此奇怪之人,放着高床软枕奴仆成群的日子不过,非要来此受苦。听说如今在冶铁处,骑马过来也得两刻钟,您可有得等了。”   “把车停远点,我想下去透口气。”安平晞吩咐道。   她方才匆匆一瞥,眼角忽然扫到远处山腹间那片红光,像一只远古怪兽般张着血盆大口,她没来由地心慌意乱,只想远远躲开。   车夫将马车赶到十余丈开外的官道边,安平晞趁着夜色下了车。   度日如年,也不过如此。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马蹄声,她不由一震,心脏差点迸出腔子。   蓦然回首,就看到有人骑马纵出高阔的大门,正朝这边飞驰而来。   安平曜如今二十出头,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   即使看不清脸容,但从那矫健的身姿也一眼辨认了出来。   安平晞忽然想到当日冲入漫天白幡中看到的灵柩,也想起了那夜父亲割断她脖颈的寒刃,如果二哥还在定然不会让任何人伤她半分。   安平曜初掌铁务冶②,本就忙得不开开交,因此这几日并未回府,突然听到传话还以为出事了,匆匆沐浴更衣便飞马赶了过来。   才出大门,便看到一个熟悉至极的俏丽身影从车后奔了出来,正是妹妹安平晞。   几日前刚送她进宫,如今却突然出现在此,他心底顿觉不妙,,忙快马加鞭想过去问个究竟。   但他没想到安平晞径直飞扑而来,转眼就到了面前,安平曜来不及勒马,马蹄几乎擦着她飞舞的发丝掠过。   安平曜惊地魂飞魄散,千钧一发之际猛地夹紧马腹双手离缰,在桑染的尖叫声中挟起安平晞纵马跃上了道边小山岗。   此时皓月当头,清光万里,山野间的林木花草似都披上了一层轻纱。   安平曜抱着她跳下马背,气急败坏道:“你怎么回事?方才……哎?”   他本欲发火,安平晞却扑过来紧紧抱住了他,也不知是惊吓所致还是什么原因,兀自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安平晞从前是个冷静理智的人,自制力强大到能压过体内足以逼疯寻常人的迷心致幻药。   整整两年间她只发作过一次,便是得知二哥要与薛琬琰订婚时。   “先帝遗诏困住的不止你一人,云昰这辈子也休想娶别人,除非他放弃储君之位。晞儿别怕,你若不嫁我也不娶,哥哥这辈子都陪着你。”   当初她把自己关在屋中谁也不见时,他隔门安慰。 第4章 二哥 我就是想你了。   先前承诺言犹在耳,为何说变就变?甚至不曾跟她知会一声。   苦苦压抑的怒火瞬间迸发,将她的理智焚烧殆尽。   安平晞活了十九岁,却只失态了一次。   那次她‘一战成名’,坐实了深闺怨女妒恨成狂的恶名,彻底将所有亲友推向了对立面,从此永沉苦海再难解脱。   世人只当她恨着云昰,但她恨的何止是云昰?折磨的也何止是自己?   兄妹决裂之后,安平曜曾试图和解,耐着性子再三登门致歉,但回报他的除了沉默便是恶语相向。   再后来,他像云昰一样,仿佛都把她忘了,就连她自己也快把自己给忘了。   失去就是失去,她从不会去挽回或是修复破裂的感情,也不会去正视自己在别人心里留下的伤害和阴影。   她死后灵魂了离开了躯壳,即将远行时却看到落日崖上有人跳水,循环往复不知疲倦。   她看到后来才明白,那人原是想借力潜入水底打捞什么。   水底除了恐怖与危险一无所有,可惜世人不知罢了。   她正欲转身而去,却忽然听到一阵悲泣,其声摧心剖肝,闻之断肠。   她眼力不济,隔得太远看不清,直到近前才见有人抚尸恸哭。   抚的是她的尸,哭的是她的二哥。他竟将她从暗无天日的水底捞了上来?   只一个举动便胜过千言万语,她心上凝结的那层薄冰轻轻裂开了。   过往种种,皆恍如隔世。   锦样年华水样流,鲛珠迸落更难收,病余常是怯梳头。①   她想到了那方拘禁着她的小院,想到了不为世所容的处境。   想到了两年多来深恩负尽自绝亲友,想到了永无止境的哀怨凄伤和压抑痛苦。   阴阳相隔,一切已成定数。   无论那时还是百年后魂魄聚合忆起一切,她都没想过能与二哥在人间重逢。   * *   她想起往生殿中神官给她的那只手镯,心念微动,只觉得左腕上似乎绕着一圈细弱得火焰,时不时泛起轻微的灼痛。   这丝丝痛感又让她想起神官显现的那张脸以及消失前袍袖下只剩焦骨的手……   他究竟是谁?若真是二哥,为何不与她相认?   人间别久不成悲,相顾已忘言?还是他不愿让自己知道他的经历?   她虽一言未发,但安平曜还是感觉到无限委屈和悲伤,心头一软火气顿消,忙道:“以后可不许这么鲁莽,万一伤到如何是好?快跟哥哥说,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安平晞脑袋往他怀里钻了钻,抽抽噎噎道:“没、没事儿,我、我就是想你了。”说完抱得更紧了。   安平曜不由笑了,轻揉着她的脑袋道:“鬼才信,这么多年你可是第一次来看我,怎么会没事?”   嘴上虽这么说,但心里却升起了无限欢喜和欣慰。   他自幼便极疼妹妹,从襁褓中到蹒跚学步,孩提时他们总形影不离,睁眼便想看到妹妹,睡前也想看一眼妹妹。   妹妹安静时可爱,哭闹时可爱,醒着可爱睡着也可爱。   他平素不爱讲话,却能对着小婴儿自说自话一整天。   那时刚来南方安家,父亲忙于朝中事务,母亲后宅诸事缠身,大哥课业很满闲暇太少,便只有刚过启蒙的他可以时时探望妹妹。   每日除了简单的课业,陪伴妹妹、逗妹妹玩便成了最快乐最轻松的事。   妹妹不喜与人亲近,有时连父母兄长想抱都不肯,扭过头就往乳母怀里躲。   可她却极喜欢他,看到他便眉开眼笑,挣开嬷嬷丫鬟手脚并用的爬过来要抱抱。   后来开始学说话了,开口就是哥哥看、哥哥看,其实她想表达的是去看哥哥。   偶尔午夜梦回,喝过奶后也闹着要去看哥哥一眼,才肯趴在乳母肩上继续睡。   那时候安平曜以为自己天生喜爱小孩,直到很多年后大哥成婚,他有了小侄女小侄子,但不知为何,总觉得任何一个婴儿都不及妹妹小时候惹人疼。   想到这些,他俊毅冷硬的面上不由泛起了柔和笑意。   * *   安平晞只紧紧抱着他,直到此刻虚悬的心才落实了。   只要二哥安然无恙,一切便都来得及。   见她突然沉默,安平曜还以为她不好意思,“说吧,这次又是哪家小姐要见我?”   安平晞初时一头雾水,仔细一想才明白过来,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们三兄妹昔日感情极好,后因大哥成婚日渐淡出,便只剩下她和二哥依旧亲密无间。   可安平曜整日往城外冶铸局跑,几乎不着家。   且随着年龄增长愈发不苟言笑,冷心冷面令人生畏。   安平晞倒不怕他,就是那副目下无尘的样子让人不想亲近。   而她也慢慢长大,有了自己的伙伴,成日里和闺中姐妹形影不离,哪还有功夫去闹他?   有时他回到家想来探她,一看到有女客在,碍于礼法只得悻悻而去。   偶有几次在府中撞到,便有姑娘被他的气度相貌吸引,大着胆子上去搭话,结果自是碰了一鼻子灰。   安平晞每次都捂着嘴笑的直不起腰,完了便跑去羞他,问他何时给自己找个嫂子,今日那姑娘如何?   中意他的姑娘倒是不少,奈何姑娘的家人却是不大乐意。   名门望族大都想将女儿嫁给长房,毕竟以后长房当家掌权,是家族真正的主人。   其余各房则会渐渐沦为旁支,再过几代就成了远亲,若无深厚财力与过人本事,几代下来坐吃山空怕是最后连平头百姓都不如。   大将军的次子也是次子,何况还没有军功爵位傍身。   母亲听她忿忿不平地说起后,便也放在了心上,后来通过一番运作,最终给他挂了个云麾将军的闲职,隶属于东宫武官。   安平晞的一生顺风顺水,从未受到过半点磋磨,所以云昰拒婚成为奇耻大辱,是她一生也迈不过的门槛。   那时母亲病逝,而她身陷流言,更多的是不平,为何父兄大权在握,却无一人为她出头,难道她的痛苦耻辱与家族无关?   她开始日渐敏感暴躁,整天失魂落魄疑神疑鬼,觉得世人都在嘲笑她包括至亲好友。   她再不愿见到任何人,哪怕昔日亲密无间的二哥,他眼中的悲伤怜悯会像利剑般刺伤她的骄傲。   * *   “刚还傻笑,脸色怎么又变了?”安平曜刮了刮她挺秀的鼻子笑道。   安平晞回过神来,不由得想到了薛琬琰,她们曾是最好的朋友,可是后来交恶,至死再无往来。   不知这一世的她,是否还喜欢二哥?   她退开一步,歪头瞧着他笑道:“你觉得琬琰如何?”   安平曜茫然道:“谁呀?”   安平晞叹了口气,这反应前世如出一辙,不知是时候未到还是今生姻缘已变?   她也开始反省,前世过于苛刻,尤其是对最亲近的人。她的占有欲和控制欲太强,忽略了身边人的想法。   “二哥,你信神明吗?”安平晞语气一转,突然问道。   安平曜白了她一眼,转头要去牵马。   安平晞笑着跑上去扯住他道:“我说认真的。”   “我不信神明、不信天道、不信因果,”安平曜没好气道,“听清了吗?”   安平晞自然知道,他平日别说祈福上香,就年节里祭祖也三心二意不够虔诚,为此没少被父亲责骂。   由此来看的话,这样的人定然不会去信招魂禁术、死而复生那等虚无缥缈的鬼神之说吧?   但愿神官口中之人不是二哥,她心里略略一松,挽着他朝马车边走去。   * *   大将军府位于御街东面的荣庆坊,门庭高阔气势恢宏。   后宅花园东侧是座青瓦白墙的别院,有十来间房屋,清幽雅致远离喧嚣,前厅后舍俱全,又有角门与夹道可通正房。   院外有片清浅的池塘,池畔种着几株梨树,此刻枝头花开似雪。   朝露滴轻响,梨花映碧水。   阶前苔痕斑驳,初升的朝阳笼罩与门庭之上,墙根底下一大丛迎春花开得正盛,葱茏馥郁静美如画。   一个身着梅红衫子的丫鬟正蹲在阶前浇花,一回头看到安平晞带着桑染正冉冉走来,忙朝着院中喊了声:“大小姐来了。”   丫鬟说罢放下水壶,笑着迎上来见礼。   安平晞听到院内传来说笑声,随口问道:“这么早便有人过来了?”   “少夫人带锦小姐和纬少爷来陪夫人用早膳,”丫鬟回道:“这会儿正在喝茶呢!”   听到丫鬟回话,安平晞脚步顿了一下,神色间有些迟疑。   她此生最不想见的人是皇后,其次便是大嫂秦氏。   可如今府上由她主持中馈,料理后宅事务,终究是躲不开避不过。   “晞小姐来了呀,你娘刚还跟少夫人念叨呢!”一个笑吟吟的微胖妇人领着俩蓝裙丫鬟迎了出来,熟络地招呼道。   她是母亲的陪嫁丫鬟,也是她的乳娘,大家都唤她一声杏姨。   母亲近些年身体每况愈下,为了养病便搬到了这座偏院。   杏姨虽已成婚且育有一儿一女,但平日还是陪伴安平夫人居多。   安平晞走进院门时,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些凌乱的记忆。   前世她被拒婚后,心灰意冷之下便搬到这里,独自过完了余生。   那时夹道已封死,正门也挂了三重大铜锁,只留一扇供下人出入运送物品的角门。   院中苔痕斑驳杂草丛生,早已人迹罕至。 第5章 往昔 前世最后一次相见,已是人鬼殊途……   “小姐,您不舒服吗?”刚跨过门槛,桑染便感到安平晞在微微发抖。   她也不知为何,只觉得心底发虚浑身无力,只得扶着桑染的肩往前走。   乳娘注意到异常,忙过来搭了把手道:“脸色不太对劲,先进去歇会儿,等大夫来给夫人请脉时一并瞧瞧吧!”   安平晞没有做声,事实上她心慌气短手脚发软,连神思也渐渐恍惚,根本没有说话的力气。   隐约听到有人在唤她,正欲抬头应声却觉眼前一黑,突然就失去了知觉。   “桑染,明儿便是小姐十八岁生辰,少夫人说是要帮小姐庆生,府上也好久没有热闹了。”   “杏姨,您说的是真的?小姐确实闷得太久了,整日里郁郁寡欢,精神越来越不对劲,她又不肯看大夫,真怕熬下去会熬出病来。若能找个由头出去透透气,也是好的。”   “自是真的,我问过二公子,他让咱们设法劝小姐露个面,说要给小姐一个惊喜。”   ……   迷迷糊糊中,耳畔似乎有人在说话,好像是杏姨和桑染。   十八岁生辰?惊喜?   安平晞几乎是立刻惊醒过来,发现自己正躺在榻上,还好只是梦。   母亲的声音从外间传来,“她好端端地为何突然离宫去找你?我已问过桑染,这丫头什么也说不上来,你别说自己也不知道。”   “妹妹并未说明缘由,孩儿心中也极为困惑。”是二哥的声音。   “晞儿向来稳重,何曾如此莽撞过?她身子骨并不差,怎么刚一进院子就晕到了?莫不是连夜进山撞了邪祟?快说,你究竟带妹妹去哪里了?”   “娘,”安平曜叫屈道:“孩儿冤枉,昨晚一碰面我们就直接回来了,不信您让人去西门问韩延。”   安平晞忙起身下榻,整了整发鬓和衣衫,正欲出来却听母亲道:“你心里除了大火炉还有什么?娘生了你们三个,老大倒是好本事,可有了媳妇忘了娘。你呢,眼里根本就没这个家,恨不得扎根在山洞里。如今娘身边就剩一个知冷知热的丫头,她若真出了什么事,我…… ”   安平夫人似乎一口气上不来,开始急喘起来。   安平晞不及多想,慌忙奔了出去,看到二哥正扶母亲坐下,手忙脚乱地顺着气。   俩人一番忙活,好容易等母亲缓过来,这才舒了口气。   安平晞正自安抚母亲,却见安平曜退后几步跪下认罪。   “娘,不怪二哥。”安平晞忙走过去跪在安平曜身边,以手加额行礼道:“是女儿一时冲动有失考量……”   “快起来,”话未说完便被母亲打断,招呼她坐到身边,细细打量了一番,眼中满是疼惜,“你一个金尊玉贵的大小姐,身边护卫都不带就敢连夜出门?有什么事让下人叫他回来就行了,何必受那罪?万一……方才可把娘吓坏了。”   安平晞悄悄瞥了眼二哥,冲母亲撒娇道:“错的是女儿,二哥是无辜的,娘,您别怪他好不好!”   安平夫人笑着捏了捏她的脸蛋,冲安平曜道:“好了,起来吧。”   安平曜忙站起来,抚了抚衣袍上的褶皱,谢恩后便要告退。   * *   “你且站住,”安平夫人忽然叫住,“阿曜,你也老大不小了,别一天天不着家,上次晞儿说的事娘已托人办好,虽只是个虚职但聊胜于无,这次不许再推辞。”   兄妹俩都是一头雾水,安平夫人继续道:“你妹妹再过几个月就十七了,眼瞅着要出阁。老大自打成婚后就让媳妇给拿捏住了,往后怕是难指靠。你要真疼她就争点气早日混出个名堂,否则以后我和你爹老了不中用了,妹妹在夫家遭罪受委屈要个撑腰的人都没有。”   “娘,我……”安平晞咬了咬唇道:“您说哪儿去了,都还没影的事。何况给我委屈受的人,我也不会嫁。”   “傻丫头,这种事哪能由得了自己?”安平夫人苦笑道。   “对了,怎不见大嫂和孩子们?”安平晞忙悄悄岔开话题,冲二哥使了个眼色,他立刻会意,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你刚才一进门就晕倒,可把我们吓坏了。她是有身子的人,怕人多冲撞,我就让他们先走了。大夫给你瞧过了,开了两剂安魂汤,说是思虑过重,要养心安神。”   安平夫人说到这里面露疑惑,轻抚着她的手背道:“你这进宫才几天,怎么……陛下为难你了?还是皇后或太子对你有何不满?快跟娘说说。”   记忆里安平夫人始终对她疼爱有加,所以她从未怀疑过自己的身份。   事关重大,不能仅凭皇后一面之词。   无论真相如何,她心里也只尊奉这一位母亲。   一念及此,安平晞心里便有了主意,暗自斟酌一番,垂眸低声道:“没人为难我,只是……女儿无意间听到一些谣言,整日来寝食难安,以致肝气郁结夜不能寐。”   母亲好奇追问:“什么谣言?”   安平晞便将近日宫中有关太子妃人选之事,结合她编造的身世谎言添油加醋地讲了一遍,说到动情处差点潸然泪下。   不料母亲却是忍俊不禁,将她搂到怀里疼惜地拍抚着,柔声道:“傻丫头,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竟能让此等拙劣的谎言乱了心?很明显是有人编造出来贬低你、打压你的。薛家虽是名门望族,可在陛下眼中到底还是外人。咱们家底虽比不上他们深厚,但你父兄一日掌着军权,安平家便一日不容小觑。”   母亲歇了口气,缓缓道:“薛家已经迎娶了一位公主,若连太子妃也落到他们家,怕是有一天……”她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没有说下去。   “您是说,薛家故意放出谣言诋毁我?”安平晞故作疑惑道。   母亲点头,神色间满是骄傲,“薛家小姐无论品貌身段还是性情气度皆不如你,他们便只能编造些无聊的谣言,拿你的身世说话。你出生时我们还在北云,这些人怎会见过?真好笑,竟然说你是我路边捡的?要这能捡到这样的宝贝,我恨不得捡一车。”   安平晞哭笑不得,心中却如雪霁初晴,滚进她怀里娇声道:“娘,哪有这么夸自己女儿的?薛大小姐我见过几面,仪容端庄举止得体,还真不比我差。”   母亲轻抚着她的背,含笑道:“别家女儿有多好,娘是看不见的,娘心里眼里只有你这个心肝宝贝。”   安平晞忽然不说话了,只紧紧抱着她,若是和前世一样的话,母亲已经时日无多。   “怎么哭了?”母亲见她半日不言语,肩膀微微起伏着,隐约听到低弱的啜泣声,不由关切地问道:“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安平晞伏在她怀里摇了摇头,哽咽着道:“没……我就想好好抱抱娘。”   母亲有些触动,眼眶也微微发红,搂着她道:“你爹钟爱你大哥,娘最疼的却是你。若是当年陛下不曾败落,那我们如今还在北云,你知道的,那边女主当政,女儿家可以从军从政建功立业,而不像这边,一辈子只有嫁人生子这条路。”   “娘,”安平晞忽然抬起头,警惕地回身望了眼,小声道:“您别忘了陛下可不是女子,就算他胜利了,一切也和现在差不多。”   母亲愣了一下,拍了拍头苦笑道:“娘真是糊涂了,竟忘了这一茬。这几日不知为何思乡之心愈发炽烈,罢了,你是不会懂得。”   安平晞自然不懂,在她记忆中,天市城便是生养她的故土。   “娘累了,你出去玩吧,等午膳再过来,别忘了按时喝药。对了,以后可不许再冒失。你去找阿曜便是问他这个吧,他才多大哪里会记得?”   母亲有些精神不济,摆了摆手打发她走。   安平晞不敢再打扰,忙恭恭敬敬地告退。   原来母亲误以为她进山找二哥是为了问明身世,一时觉得哭笑不得。   安平晞走出院门,看到安平曜闷头坐在池畔青石上,正瞧着水中涟漪出神,应是在等她。   他身上穿了件檀红窄袖织锦夹袍,浓密的黑发整整齐齐束在脑后,安平晞定定望着他的背影,心神忽地一震。   她自幼喜欢红色,她的衣物不是绛红、赤红、枣红、朱红、丹红、茜红就是赭红、绯红、浅红、水红、烟粉等等。   用料皆是上等云锦丝罗绢纱绸缎,家里就她一个女孩,裁剪剩下的布匹不好送人,下人们又不能用,安平夫人只得挑出些不太旖旎艳丽的给小儿子做衣裳。   正好安平曜也喜欢红色,尤其是火焰的颜色。   他小时候常被同伴们嘲笑,说他穿妹妹的衣服,为这他没少跟人打过架。   可是打完闹完,第二天照旧穿着红色的小衣服去学堂。   她从前未觉得有何不妥,似乎别人让她宠她疼她都是天经地义,直到最后跌入尘埃,才知从前的一切偏宠有多难得。   前世最后一次相见,已是人鬼殊途。   她从未见过那样失魂落魄的二哥,面色苍白眼神空洞,整个人失去了所有生机,就和怀里抱着的尸体一样满身死气。   桑染生了堆火,红肿着眼过来劝他把衣服烘干。   他声音沙哑疲惫地说晞儿的衣服永远干不了了,随后艰难地爬起来,抱着她失魂落魄地往山下走去。   当时他身上穿的便是这件檀红窄袖织锦夹袍,不过已经半旧磨损,沾满污泥。 第6章 闺蜜 我还有更不正经的,你要不要听?……   安平晞叹了口气,将胸中泛起地悲伤和哀恸压了下去。   她轻轻走到安平曜身前蹲下,拍了拍他放在膝上的手背,仰头冲他笑道:“二哥,你不会因为方才的事,还在怪我吧?”   安平曜没好气道:“怎么可能。”   安平晞看出他有心事,想起方才的话题,心里也不由沉重起来,轻声道:“娘就是说说而已,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不用为了别人委曲求全。若论娘家势力,谁比得过公主?可她嫁出去后,也未见得有多舒心。”   安平曜没料到她竟这么说,愣了一下道:“其实娘说的有道理,是该考虑这些了。我也没觉得委屈,就是……”   他默默垂下头,闷声道:“就是舍不得你出嫁。”   安平晞眼圈微微一红,心头唏嘘不已。要是以前肯定会趁机打趣他,可如今哪里还忍心?   见她神情有异,安平曜有些慌神,忙补充道:“话虽如此,但我不会干涉你的决定。哥哥知道你心系太子,只会帮你不会阻你。”   安平晞苦笑道:“我以前真傻。”   她起身捡了根树枝,蹲在地面上画了个古怪的图案,回头道:“二哥你看,认识这个吗?”   安平曜不解道:“面具?”   安平晞不动声色地点头,心却快要蹦出嗓子眼了。   安平曜端详良久,摇头道:“从未见过。”   那是她脑海中贼首所戴的面具样式,主体是状如华盖的桑树,树身与树根为口鼻,树冠为前额,两眼部位是翻卷的祥云。   云桑王朝的图腾便是由祥云巨桑组成,但云头绝不会低于树干。   贼首与招魂之人戴同样的面具,这是唯一的线索。若前世二哥与招魂术有关,那他想必会认得此面具,但他此刻却一无所知。   “你若想要,我让人做一个。”   安平晞笑着摇头,起身挨着他坐下,一拿出帕子边擦手边问道:“二哥,我出生时的情景,你可还记得?”   安平曜沉吟了一下道:“当然记得,那天我和大哥在院子守着,等了整整一天你才生出来。当时爹外出办差……”   想到这些他便激动起来,两手比划着道:“你刚出生时就这么小,粉粉嫩嫩地,我和大哥都想抱一下,但是嬷嬷们不许,只准瞧一眼,说你因为早产太过虚弱,不许随意碰触……”   他滔滔滔不绝得讲着,安平晞心里愈发迷惑,难道前世的皇后真的在撒谎?   看来得找机会再与大哥确认一下,他那时已经八岁,记忆不可能出现偏差。   但大哥军务繁忙至今未归,而且她因前世遭际始终郁结于心,尚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几日后,薛琬琰送来拜帖,约她出去喝茶。   * *   薛琬琰之父薛立仁乃当朝宰辅,文官之首。   她是薛家三小姐,比安平晞略长几个月,生性洒脱不拘小节,前世与她最为交好。   薛家马车停在街口,华盖羽纱香气萦绕,四角垂着玉珞流苏。   “晞儿,快上来!”紫罗帘幔掀开一角,一个身穿湘黄高腰襦裙的少女探出头来。   薛家丫鬟萱儿早指挥仆人放好了脚凳,桑染忙扶着安平晞上车。   从中露出半张少女姣好的面容。一个齐眉刘海元宝髻,穿着掀开笑眼弯弯地冲她打招呼。   前世薛琬琰钟情于二哥安平曜。那时她年少天真,便常以此打趣二哥。一看到他就追着要嫂嫂,问他何时娶琬琰过门。   当初不过一句玩笑话,并非发自真心。   自从大哥娶亲后开始疏远她,她心里便极为不忿,生怕二哥日后也会如此。   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无法避免的。   大哥成婚时她才十岁,先前还跟着傻乐,以为从此会多一个大姐姐,不料事与愿违,大嫂表面温婉柔顺和蔼可亲,实则两面三刀绵里藏针。   几番接触后她便不愿亲近,大嫂却诚惶诚恐去母亲面前请罪,说她言行无状惹妹妹不喜,让母亲代为调解,唯恐姑嫂不和被外人笑话。   她原本想和乳娘的女儿夕照一起去军中历练,日后真有战事也可为国效劳,连父亲都没阻止,却被大嫂说不合规矩有失体面,她还引经据典说服了母亲与大哥。   类似的事情数不胜数,她虽郁愤难平,却只能息事宁人。她知道大嫂是想借故打压她,好以此立威。   大哥私下劝她忍让,因大嫂已有身孕,又说她没有坏心,只是初来乍到还不习惯,又见众人皆围着她转心中吃味,过些日子就好了。   之后她再三退让,不为别的,只为了府中能安宁。   大嫂舒心了大哥便安心,母亲也放心,父亲忙于朝政军务也就不用为家事分心。   好在她还有二哥,可是一想到将来二哥也会成亲,会像大哥一样疏远她,新嫂嫂也会排斥她,将她当成外人,她便开始难受。   可她向来高傲,而且二哥虽疼她,却不像有些兄长那般对妹妹万分宠溺甚至言听计从,他不苟言笑沉稳持重,凡事总爱较真立规矩,有时甚至分不清戏谑之言。   所以她可不敢直言,便拐弯抹角地试探,想听他说并不急于成婚,或者只愿陪着她之类。   奈何二哥是块石头,死活不开窍,她都暗示那么明显了他也没有反应,后来她自己都觉得无聊,便也不了了之。   * *   “晞儿,你在想什么?”薛琬琰抬手摘掉安平晞的幂篱,整了整放到一边。   安平晞回过神来,望着薛琬琰齐眉刘海下黑曜石般亮晶晶的眸子,微笑着道:“怎么突然想到来找我?”   薛琬琰仔细打量着她,神色略有担忧,“听说你不舒服,我便想来来看看,果然气色不太好。”   又见她服饰妆容都较以往素淡简约了不少,心下愈发好奇,“先前我还不信,如今看来,倒真有些不对劲。”   “你听谁说的?”安平晞心神一震,隐约明白了什么。   薛琬琰粉颊微红,难为情地别过了头。   安平晞了然于心,强笑道:“我二哥是吧?”   人心反复,实难揣测。   即便是二哥,终也对她有所隐瞒。   薛琬琰羞答答地瞧着她,娇声道:“晞儿,你好聪明,这都能猜出来?”   安平晞望着她发髻间簌簌抖动的金步摇,一时心乱如麻。   他们何时开始私下往来?明明前几日问时,他还是一头雾水的样子。   她知道这样不对,可还是没来由地失落。   不能再犯错了,前世便是她肆意妄为坏了他们的姻缘,否则二哥不至于落到那般凄惨的结局。   她深吸了口气,压下心底酸涩,展颜一笑道:“你真的喜欢我二哥?”   薛琬琰没料到她如此直率,不由愣了一下,忙捂住脸拼命点头。   安平晞凑到她耳畔,好奇道:“你喜欢他什么?天天臭着张脸,对谁都爱答不理,连他院子的下人见了都想躲开。而且,他现在整日里烟熏火燎,脸都变黑了。”   薛琬琰把手放了下来,讶异道:“晞儿,我总算明白你为何痴迷太子,就因为他是远近闻名的好皮相?天呐,你根本就不懂男人。”   安平晞锤了她一把,懊恼道:“怎么扯到我身上了?我为何要懂男人?”   薛琬琰把头埋在她肩上,红着脸悄声道:“有次我去你家玩,在园子里恰好撞到你二哥在舞枪,汗湿单衣,雄姿英发,可比那些整日附庸风雅吟诗作画的绣花枕头强多了……”   安平晞目瞪口呆,急忙打断她,嫌恶地缩到车角抱住肩道:“薛琬琰,你、你一个姑娘家……好不正经……居然偷、偷看……”   后面的话她着实说不出口,连自己都没想到,两世为人,脸皮竟如此薄?   他们一起长大,二哥向来极重仪容,印象中从不会衣衫不整的出现,也许见过但她没有印象,毕竟是妹妹,怎么会对亲兄长产生那种念头呢?   可她又有些困惑,那种念头又是哪种?那她对云昰……   想到云昰,她像是烫到般立刻收回了思绪。   “男人私下里谈论姑娘们的身材脸蛋就正常,姑娘家讨论一下男人就不正经了?”薛琬琰笑嘻嘻道:“我还有更不正经的,你要不要听?”   “不要不要,”安平晞慌忙摆手,道:“你敢说我就再不理你了。”   “晞儿,你真可爱,”薛琬琰笑着捏了捏她遍布红晕的脸蛋,道:“难道……你家里人什么都不教你?”   安平晞见她质疑自己的家教,立刻板起脸道:“你这是何意?”   她虽将门出身,但自幼经由名师开蒙,除了女红中馈等,文武之道琴棋书画皆是必修,甚至后来还跟云昰一起学六艺,经史、治术诸书和旁门杂学都有涉猎。   薛琬琰挑眉促狭地笑道:“你可知何为闺房之乐?”   安平晞有些懵,没头没脑地道:“画眉?”   薛琬琰笑的直打跌,伏在她身上道:“你这样一个大美人,怎么开口跟个书呆子一样?看来你哥哥没把你带坏,我愈发满意了。”   安平晞将她推开,没好气道:“既如此满意,那你嫁给我哥哥,我嫁给你哥哥,咱们交换如何?”   薛琬琰的笑意僵住了,狐疑道:“你不是说此生非太子不嫁吗?”   安平晞叹道:“我说过这话吗?此一时彼一时。听说民间有句俗语,女大一不是妻。我正好年长太子一岁,想来不是佳偶。”   薛琬琰有些苦恼道:“你这个主意的确很好,但……我们家族那些兄弟们无论才情品貌如何好,也无论本领能耐如何,都绝非良配。”   “此话怎讲?”安平晞不解道。   她如今对薛家子弟并无多少印象,只记得都是翩翩佳公子,何至于会像琬琰说的这么不堪? 第7章 闲话 我以后绝不干涉太子殿下的私事。……   薛琬琰有些犯难,欲言又止道:“估摸着你也不懂……他们、他们都……风流成性,虽说这是世间常态,我却不太能接受。”   “风流成性?”安平晞自顾自品味着。   薛琬琰这才道出实情,长兄尚公主,却依旧有外室。   公主不愿受孕育之苦只生了一个孩儿,其余皆是外室所出,抱回来养在公主名下。   次兄虽坐拥娇妻美妾,照样流连烟花之地,且爱好广博。   老三迄今未婚,却早有了两名美貌通房……   安平晞原本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竟引得她大吐苦水。   见她似乎还不太明白,薛琬琰便叹了口气,说了件亲身经历的事。   她曾为了长见识,央求三哥带她去喝花酒。   初时一切正常,就是才子佳人或饮酒作诗、或吹拉弹唱,就像诗文中写的那般香艳旖旎,三哥还一本正经地跟她讲解,平时他们便是来此喝酒聊天看舞听曲儿的,她真信了,结果三哥千防万防没防住一件事。   她喝多了要去小解,自是由丫鬟带路,结果路上就撞到了污糟事,她慌不择路地跑了,重重帷幕像迷宫般,四处皆是混乱淫靡的场景,她为此惊出一场病,后来便发誓一定要嫁个洁身自好的正人君子,无论身份地位。   薛琬琰说的颇为隐晦,安平晞便也听得云里雾里,她从小长在深宅大院,家风甚严,两位兄长皆是端方持重的君子,并未染上恶习,自不会同她讲这些,更不可能带她出入那种地方。   她一时无法领会薛琬琰的意思,但又不愿让她觉得自己无知,便绕开不提,只说道:“我二哥身份地位也不差。”   缓了这半日,她已不像方才那般介怀了,想到她死后二哥伤心欲绝凄惶无助的样子,她便觉得自己不该这么自私。   “别人的话,我肯定不愿意,但……你要是嫁我二哥,我可以勉为其难的接受。”   若有琬琰温柔相伴,即使她真的难逃一劫,至少有人能劝慰他、开解他,不至钻了牛角尖再也出不来。   薛琬琰感动地抱住她道:“晞儿,你对我太好了。既然你不想嫁给太子,那我一定想办法帮你找个如意郎君。”   安平晞忍俊不禁,道:“我无所谓的。”   便在这时马车停了下来,外面传来丫鬟的声音,“小姐,太平楼到了。”   两人各自整好衣裙戴上幂篱下车,外面晴光正好,街上车水马龙热闹非凡。   太平楼是城中最有名的茶楼,楼前有座巨大的牌坊,雕有荷花、海棠、燕子等图案,上书‘河清海晏时和岁丰’八个大字,寓意盛世太平。   据说是多年前景徽帝收复江南时命人所立,如今已经有些年头了。   安平晞和薛琬琰手挽手走到牌坊前,便有店伙笑着迎了上来。   “两位小姐有礼了,快请进。”   二人皆是头戴幂篱,纱罗垂坠直至腰际,所以外人看不清脸容,只能从服饰仪态看出身份不凡。   楼下大堂宾客众多,热闹喧嚣,有说书唱曲的,有大声哄笑的。   安平晞走到楼梯口时,突听背后有人朗声道:   整个天市城传的沸沸扬扬,小姐竟然半点不知?说起来可真玄乎,这两兄妹的忌日仅隔了一个来月,大小姐殁与水祸,尸骨无存,已经算是人间悲剧。但那二公子却更惨烈,好好一个人竟然只剩下一把焦骨,他平生酷爱冶铸,是不慎掉入炼炉被烈火焚烧而死的……   安平晞猛地一震,顿时出了一身冷汗。   “晞儿?”薛琬琰正和迎客侍者说话,见她神情有异,忙扶住关切道:“你怎么了?”   安平晞失神地瞧着她,又转头望了眼围拢在南窗下听书的客人,喘了口气道:“方才突然心悸,想必是昨夜没睡好。”   薛琬琰信以为真,一面嘱咐她好好休息,一面牵着她跟在侍者身后上楼。   那只是幻觉,她在心里安慰自己,就像她回来后初次去别院看母亲会突然晕倒一样,定是前世留在灵魂上的记忆太深刻了,才会心有所感。   越往上走越清净雅致,到了三楼只见迂回长廊,两边皆由纱屏隔成雅间,门上挂有垂帘。   两座雅间中摆放着巨大盆景、瓶花香炉或百宝架等等,想来是为防止隔壁窃听。   侍者领她们去窗下水缸边喂了会儿锦鲤,待雅间收拾齐整,这才将人领了过去。   里间比想象中宽敞,花几上的水精盆中养着一丛含苞待放的水仙,一进来便闻到淡雅香气。   安平晞伏在窗口往下张望,整条街的繁华盛景尽收眼底,不由转过头喜道:“琬琰,这个位置绝佳。”   薛琬琰在她对面款款落座,托腮笑道:“可不是嘛,我以前常跟小叔叔来听曲儿看街景。你喜欢的话以后也可以自己来,只需报我的名号,反正这地方我们包了,闲着也是闲着。”   安平晞还是心有余悸,薛琬琰甚少见她这副模样,小脸煞白乱了方寸,像是受了极大惊吓般,忙设法安抚,一面让侍女们烹茶,一面命店伙送些吃食。   很快便有人送来各色果品点心,配着玲珑剔透的精致摆盘,尽皆摆在花架前阔大的香楠木云头天然几上。   “这个时节没什么鲜果,就用果脯将就一下,”薛琬琰指着白盘中缀有玫瑰花瓣的点心,眉眼含笑道:“此是英桃脯,味道香浓甘甜可口,我平素最喜欢了。”   “这是窖藏的冬枣,口味略差些,但聊胜于无。”   “还有桂花糖、薄荷糕、雪花酥、糖翠梅、玛瑙团,若觉得甜食太腻,可尝尝这个椒盐饼或豆沙馅的芋饼。”   薛琬琰兴冲冲地介绍着,安平晞虽没多少兴致,但望着摆满了零嘴的七尺案头,心情也不由好了起来。   她每样都尝了几口,特意挑了些浓郁香甜的给安平曜,又挑了清淡爽口的母亲。   桑染和萱儿坐在一边捣鼓着红泥小炉煮茶,炭火想必也非凡品,竟丝毫不觉得烟气熏人。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随着渐渐漫开的茶香,安平晞心头阴霾逐渐散开,眉眼间愈发明朗起来。   “你呀,常年往宫里跑多无聊,就该和我一样在外面转悠,吃喝玩乐多自在?”薛琬琰捻着颗红彤彤的果脯笑嘻嘻道。   安平晞不好意思道:“以后不会了。”   侍女们煮好了茶,薛琬琰便吩咐萱儿带桑染出去玩,像是有话对她说。   桑染抬头征询似地望着自家小姐,见她点头首肯这才跟着萱儿出去了。   安平晞啜了口杯中香茗,沉吟道:“此茶芳香浓郁,入口回甘,余味无穷,我竟从未喝过。”   “这可是真正的松萝茶,”薛琬琰得意道:“现下市面上流通地多是假货,两者口味天差地别。可是托了我小叔叔的福,不然咱们也很难尝到。”   “你今日来找我,怕不是专程请我喝茶吧?”安平晞忙截住话头,怕她又开始大念茶经。   “我的生辰快到了,”薛琬琰笑着递过一张帖子,道:“秦小姐、苏小姐、李小姐、徐小姐她们让下人去请就行,但你不一样,我得亲自送请帖。”   安平晞接过来瞧了一下,牡丹纹描金拜帖上写着几行娟秀的小楷,生辰宴定在三日后。   她默默收下帖子道:“看来,就算那天天塌下来我也不能推辞了。”   “又没外人,就咱们几个相熟的姐妹,还有我公主嫂嫂,你们以前不也很要好嘛!”薛琬琰吹了吹杯中浮沫道。   说到公主,安平晞便想起了太子,面上不觉愁容隐现,道:“你们家怎么打算的?会不会送你姐姐进宫?”   薛琬琼前世是她最大的竞争对手,朝中曾有人大力举荐她为太子妃,就连皇后也暗中属意。   可由于皇家已将一位公主嫁入薛家,所以各方权衡之下并未作出决断。   薛琬琰将一碟点心推过去,道:“尝尝这个荷花酥,清润甘甜,很是不错。”   安平晞依言用小银叉挖了一小块放入口中,就听她缓缓道:“我大姐自是不乐意,太子如今才十六岁吧?”   “差几个月呢,他比我还小一岁。”安平晞忍着笑道。   “我大姐已过了十八,”薛琬琰叹道:“可她是薛家嫡女,整个天市城门当户对地屈指可数。人品才华地位年龄各方面相配地更是凤毛麟角。几年前祖父过世,为了守孝就把大姐的婚事给耽搁了。”   她说着转向安平晞,凝眉道:“晞儿,你为何突然改变主意了?”   安平晞无言以对,伏在桌案上用指间沾了点茶水胡乱描画着,曼声道:“人总会长大的,我们性格不合,若真结缘,恐怕后宫将无宁日。”   薛琬琰将信将疑道:“前不久花朝节,郎中令许家小姐找太子说了几句话,你就把人家吓得一个月不敢出门,怎么这会儿又变了?”   对薛琬琰来说可能就是个把月前的事,对安平晞来说却是隔了时间的漫漫长河,哪里记得起来?   “那……都过去了,你帮我跟她说一声,不,跟所有和我有过节的小姐们都说一声,我以后绝不干涉太子殿下的私事。”安平晞抚了抚鬓发道。   薛琬琰瞠目结舌道:“你说真的?”安平晞郑重点头。 第8章 斗嘴 斗来斗去,最终两败俱伤。……   薛琬琰撇着嘴道:“估计晚了,你从小到大都霸着太子,哪有人敢靠近?”   安平晞汗颜,把脸埋进臂弯闷声道:“无论从前我有多喜欢他,也无论究竟出于何种心思,但如今我心意改变,再不想与他有任何瓜葛。”   曾经最珍视的人却要一一割舍,这滋味是真不好受,她知道若搁在前世,就算杀了她都不可能做到的。   薛琬琰揉了揉眉心,道:“你与我大姐一样,皆是府中嫡女,婚事半点马虎不得。一旦赐婚的旨意下来,那么事成定局谁也改变不了。”   安平晞若有所思道:“或许我可以找云昰说清楚……”   “找我说什么?”帘外突然响起少年清朗的声音。   * *   安平晞不觉大惊,起身走过去掀开了竹帘,就见帘外站着个风姿卓绝的少年。   那少年戴着幞头,着玄青圆领袍,腰束蹀躞带,足蹬玄色锦靴,手中正自把玩着一柄小巧玲珑的檀香木折扇,冲她挑眉笑道:“惊喜吗?”   安平晞正待反唇相讥,却发现他身后还站着一个青年。   那人身形颀长,着素色纹锦宽袍,并未戴冠,只用一根长簪将脑后发丝随意挽着,其余皆闲闲披落,通身上下不见任何装饰,只在腰间绕了条枣红丝绦。   看清他的脸容时,安平晞已将初遇云昰的震惊抛到了脑后。   论俊美精致,这世间无人能和云昰相提并论。   他没有云昰身上英姿飒爽丰神如玉的少年气,体型也比他高大一些,浑身上下都透出一种温雅脱俗的飘逸之感。   但他的眼神望过来的时候,却给人一种迎面而来的压迫感和威慑感,不过这种感觉并不强烈,当你觉察到的时候,就已经消失不见了。   安平晞怎么也没想到,竟会在此处遇到风涟!   他是云昰破格提拔的东宫侍读学士,天同帝驾崩后成了他最信赖倚重之人。   当日她在太平楼得知二哥死讯时,陪伴在侧的便是风涟先生。   那时候他们相识不到一个月,彼此并不知晓对方身份。她直到后来才得知风涟是云昰身边的人,但她并不清楚他是否知道她是安平晞。   原来他们这么早就认识了?她怔忪失神之际,云昰已在她肩头敲了一下,皱眉道:“哪有这样盯着人看的?这位是风涟先生,我新结识的友人。”   说罢又对那人道:“先生,这是安平小姐。”   前世云昰将风涟奉为上宾,后又力排众议拜为侍读学士,不惜与皇后反目也要留他住在东宫,恰逢拒婚风波闹得满城风雨,于是有关他断袖之癖的流言闹得人尽皆知。   直到坠江后安平晞才明白,原来风涟不过是个挡箭牌,云昰为了不让世人猜测拒婚原因而故布疑阵。   而后偶然邂逅,她也被风涟的谈吐修养与人品折服,心甘情愿唤他一声先生。   如今竟提前两年相识,安平晞心里没来由地激动,却又不敢表露出来,只能神色如常与他见礼。   三人正自寒暄,薛琬琰按捺不住走了出来,落落大方地见过云昰后,便邀请他们入座,唤来萱儿撤掉杯盘,重新传茶点果品。   “你来此作甚?”安平晞不情不愿地入座。   “这楼前牌坊还是我太/祖母下旨所立,我为何来不得?”云昰摇着手中折扇道。   安平晞心中冷笑,暗想着你父皇早被开除宗籍斥为国贼了,你还好意思认太/祖母?   但她到底是南云子民,这话是万万不能说的,便转口道:“陛下龙体可有康复?”   云昰一听喜不自胜道:“父皇这几日大好,还问起过你呢!”   天同帝向来待她不薄,据说还曾动过将她收为养女的心思,奈何安平家就这一个千金,自是行不通的。   那日匆匆离宫,的确过于失礼。   薛琬琰默默陪坐在侧,见她神情有异,悄悄握了握她的手以作安慰。   安平晞侧头冲她微微一笑,抬眼时忽与对面风涟目光相撞,她略加留意,便发现他神情复杂,竟似在暗中窥探她。   “那日为何突然出宫?”云昰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安平晞心烦意乱道:“与你何干?”   云昰冷不防被她呛了一下,俊脸微红道:“你就算吃错药了,这么多天也该好了吧?”   “以后都这样,好不了了。”安平晞没好气道。   如今一切都变得不可思议,风涟提前两年出现,本该寿数将尽的天同帝却已大好,那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薛琬琰缓缓起身,知趣地寻了个借口出去了,临走时还冲安平晞偷偷眨了眨眼。   她前脚刚走,风涟便也心照不宣地告退了。   择日不如撞日,安平晞猛灌了一大口茶,硬着头皮道:“既然遇到了,那就正好把话说清楚!”   云昰喜道:“阿晞,你要跟我说什么?”   “叫姐姐。”安平晞皱眉纠正道。   云昰翻了个白眼道:“凭你也配?”   安平晞哼道:“我是不配。那日芳信亭你说的糊涂话我不会放在心上,但你以后休要再提。”   云昰怔了一下,忽地明白过来,探身抓住她手臂不忿道:“这是何意?嫁给我委屈你了?”   安平晞拨开他的手,嫌恶道:“如今都长大了,动手动脚成何体统!”   云昰恨恨地瞧着他道:“是谁哭着喊着说要嫁给我?千防万防不许别家小姐接近我,这些年我早就当真了,你如今却说变就变,安平晞,你在耍我吗?”   见他动怒,安平晞心头一凛,瞬间便猜出了他的想法,果然听他道:“我回去便求父皇赐婚,等圣旨下了随便你。”   她不由面色微变,果然,比狠的话她不是云昰的对手,无论前世还是今生。   一旦赐婚旨意颁布,那便很难收场了。   却不知父亲和皇后会如何应对?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再作茧自缚。   “知道怕了?”云昰得意地扬眉道。   前世二人互不相让,谁也不会示弱或妥协,私下里动不动就斗得跟乌眼鸡似地。   斗来斗去,最终两败俱伤。   或许,应该尝试一下主动示弱?   安平晞垂眸酝酿着情绪,沉默了会儿,忽地堕下泪来,面上浮出几缕凄惶无助,偏生咬着唇维持着脆弱的坚强。   “你但凡对我有一丝情义,便不会如此逼迫。你拿圣旨说事,是存心断我后路?若我违抗,不仅是与朝廷为敌,连家族也将容不下我。”   云昰傻眼了,他从没见过她柔弱娇怯楚楚可怜的一面,心头不觉一软,慌忙从袖中抽出丝帕,笨手笨脚地给她抹着眼睛,结结巴巴道:“阿晞你别哭,我……我就是说说罢了,可……可你为何突然不喜欢我了?”   安平晞也有些意外,没想到成效如此好,她还怕被他嘲笑呢!   她最惊异的是,为何他会做出这番深情被辜负的模样?   安平晞有瞬间的触动,可一想到他前世的冷酷残忍,便觉不寒而栗。   八百多个日夜的苦苦等待与煎熬,耗尽了她所有的深情和眷恋。   若他真的只是变心了她倒不会那么痛苦激愤,顶多只能算是他怯懦自私意志不坚。   可事实并非如此,他是父亲和皇后的帮凶,他们所有人不约而同选择了牺牲她。   “你就是嫌我小,这才动不动让我叫姐姐。可你又不是我亲姐姐,老说这个多没意思?我会长大的,阿晞,你等我两年好不好?我一定会有大作为,让你刮目相看。”   安平晞把脸埋在手掌哭出了声,这次是真的哭了。   她等过他两年多,可他就像死了一样从未给过半点回应。   前世唯一遗憾真的只有哥哥不得善终吗?   她真的对自己的生平彻底释怀了吗?   死后宁可自我放逐变成孤魂野鬼也不愿入轮回,究竟是遗恨难平还是真的心灰意冷不愿再世为人了?   云昰一时间乱了方寸,忙起身过来查看,可又不知该做什么。   他下意识的张开手臂想抱抱她,又怕她生气,只得改为拍拍肩,可怜巴巴道:“我又说错话了吗?”   **   安平晞抬起头,泪眼朦胧中仿佛看到了前世命陨南平巷的一幕:   父亲的刀锋抵着她脖颈,冷冷道:“诋毁皇后,其罪当诛。”   他正欲动手,远处却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暗夜里奔出一个黑衣探子,神色慌张道:“不好了,太子殿下带人过来了。”   父亲动作微微一滞,气势明显弱了,“他来作甚?”   大哥已从震惊中缓过来,忙道:“殿下对父亲多有猜忌,您此刻不宜露面,便让孩儿留下与他周旋吧!”   她惊魂甫定,以为终于得救,却不料颈间一阵剧痛,尚未来得及出声,便听到了大哥和余晖的惊叫,一股热血激射而出。   “住手!”有人远远喝道,父亲手中的军刀‘当啷’一声落下地来。   她浑身瘫软,两手紧捂着伤处,鲜血不断从指缝间流出,顷刻便染红了整个前胸,正滴答滴答地往脚下滴落。   “安平严,你好大的胆子!”云昰纵马过来怒吼道。 第9章 迷局 都是被命运捉弄的可怜人。……   眼前视线已经模糊,那是她两年多来第一次见到他,却什么也没看清,只听到父亲略带紧张的声音,“不知殿下大驾,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云昰跳下马疾步奔向了她,但她神志已经恍惚,隐约听到他让风涟务必救她。   “战事紧急,大将军却私自离营,该给孤一个说法吧!”   “容臣回禀,日间有不明身份之人冒充小女,冲撞送葬队伍,百姓无知,将谣言传得满天飞。所以臣想要先将此事了结,再去看望孩子们也不迟。”   “虎毒不食子,看来有些人比之禽兽还不如。方才孤远远示警,你为何不听?对自己的女儿下此毒手,你于心何忍?”云昰怒不可遏。   “殿下明鉴,小女早在多日前离世,今已入土为安。此女不过是有心之人找的冒牌货,想要破坏大局。”   “什么大局?”云昰的声音越来越远,“你说的是登基吗?这大局若是连一个无辜女子的性命都护不住,那要之何用?”   再到后面她已经听不清了,只有风涟焦灼的呼唤在耳畔回响。   她已死过一次,招魂术招回的只是一缕残魂,劫后余生的身体本就虚弱至极,哪能扛的过致命一刀?   **   “阿晞怎么了?”见她满眼痛楚神情凄哀,双手紧捂着脖颈,云昰紧张道。   安平晞缓缓放下手,脑海中突然迸出一个诡异的念头,竟是怎么样也挥之不去。   若真如此,那所有一切便顺理成章了。   她望着面前一脸天真的云昰,心底无端泛起一股悲悯。不知是对他还是对自己。   她忽又想起曾经看到的幻象里,他满身血污被挂在敌军战旗上的模样,不由得微微颤了一下。   也许皇后说得对,他和自己一样,都只是被命运捉弄的可怜人。   她闭了闭眼,俯身过去轻轻抱住了他。   云昰一脸震惊,下意识地回抱住她,只觉得胸口酸酸涨涨盈满了说不出的奇异感受,不由愧疚道:“阿晞对不起,往后我再不欺负你了……”   “为了彼此都好,以后有多远离多远。”安平晞说完便挣开他的手臂直起身,用袖子胡乱抹了把泪,从旁拿起她和薛琬琰的幂篱走了出去。   外面候着的桑染忙跟了上去,见她失魂落魄,不由很是愧疚,小声问道:“您和殿下吵架了吗?奴婢要是站远点就好了。”   安平晞猜到云昰应是偶然来此会客,恰好看到桑染才知道自己也在。   刚回到车上,薛琬琰就一把抓住她的手,叹道:“晞儿,原来那个美少年就是太子?真是如珠似玉俊美无双。这么多年,我可还第一次看到有人站你旁边竟毫不逊色,难怪你对他念念不忘。”   安平晞被她的话逗得哭笑不得,拿帕子拭着面上泪痕道:“已经过去了。”   薛琬琰满脸遗憾道:“方才我还在想,你俩若是成婚,将来生出孩子指不定怎么倾国倾城……”   安平晞不由得捂住了她的嘴巴,正色道:“这种玩笑不要乱开。”   就在方才,电光火石之间,安平晞陡然想通了一件事。   她的确是母亲的女儿,与皇后没有任何关系,所以她才能狠心置她于死地。   在此之前,将军府那座小院不仅是她的牢笼,也是她的庇护所。   否则只要她死了,婚约自然失效,皇后何苦等那么久?   可为何她死里逃生与葬礼上露面,却直接招来了杀身之祸?   那时大局已定,太子登基势在必行,北云重兵压境,朝中不能再群龙无首。   真正疼爱她在乎她的母亲和二哥已离世,大哥早就与她决裂,至亲骨肉中再无人会护着她。   而她的死正好解了燃眉之急,即便活着回来,也要被当成受人指使的假冒者。   那晚在场之人皆心知肚明,尤其是受二哥之托照顾她的余晖,所以没人敢对她下杀手,为了彻底杜绝谣言,父亲只得亲自动手了断。   可是父亲他……真的无私到为了大局毫不犹豫牺牲自己的女儿吗?   恐怕不是,只因那大局事关他另一个至亲骨肉。   云昰并非皇家血脉,他应该是皇后与父亲的私生子。   但谁都知道他无比敬慕无比崇拜他的父皇,而且他骄傲又敏感,根本不可能接受这个真相。   为了保护云昰,他们不约而同选择了篡改她的身世,牺牲她,欺骗她,就因为她是个无足轻重的女儿?   想通这一切,便如醍醐灌顶,忽就明白了当年的种种异象。   事发之后,将军府上下义愤填膺,父亲却力排众议一味隐忍,并严令部下不得乱生事端,否则军法处置。   父亲从来不是忍辱负重之人,反而好大喜功骄横跋扈,按当时的说法,他没趁机造反简直说不过去。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直到如今才看清一切有多荒谬。   * *   傍晚时分,薛家马车在荣庆坊外停下,安平晞与薛琬琰作别后,带着桑染往回走。   桑染手中拎着两个盒子,喜道:“二公子看到一定很高兴,难得小姐如此有心。”   安平晞道:“你这是在骂我以前没心没肺?”   桑染吓得急忙解释,安平晞还欲再逗她,却听桑染道:“小姐快看,将军和大公子回来了。”   抬头望去,远远看到府门口一堆人马,的确像是父兄回来的阵势。   她便有些踌躇,刻意转头问话,又放缓了脚步,才避开了在门口碰头的尴尬。   安平晞舒了口气,脚步轻快地穿过前庭往回走,谁承想刚过仪门,抬头就看到廊柱下两人在说话,正是大哥安平曙和大嫂秦氏。   “晞儿,”安平曙也看到了她,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来,朗声道:“去哪玩了?这么晚才回来。”   安平晞看到他们夫妇,只觉如芒在背。   她福了福身唤了声大哥,又冲廊下的秦氏行了个礼,眼神落在她微微隆起的小腹时,不由呼吸一窒,忙收回了目光。   安平曙拍了她一把,疑惑道:“才半月不见,怎么蔫成这样了?”   他身材高大气宇轩昂,且刚回来尚未卸甲,所以安平晞站在他面前显得尤为娇小。   安平晞低头苦笑道:“许是逛街逛累了,让大哥见笑。”   安平曙回头冲秦氏道:“柳娘,母亲身体不好,无暇照顾小妹,你这做长嫂的可得上点心,饮食方面尤要注意。”   秦氏嘴角微微抽了抽,不远处的侍立的丫鬟忙过来扶着她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   “夫君教训的是,的确是妾身的失误。”她推开了丫鬟的手,袅袅娜娜上前请罪,粉面低垂细声道:“夫君莫要动怒,容妾把话说完。”   安平曙忙扶住,道:“柳娘辛苦了,为夫怎会生你的气?”   秦氏这才舒了口气,一手扶着他的臂膀,一手轻拍着胸口道:“那就好,夫君在外奔波已是万分辛苦,妾在后宅操持家务,实在微不足道。”   她说着悄悄瞥了眼安平晞,又仰头望着安平曙道:“妹妹气色不好,想必是那晚受惊了。说起来,夫君该为妹妹配几个武艺高强整齐好看的护卫,你瞧瞧咱们家那些护院,个个五大三粗满面凶煞,妹妹一个黄花大闺女怎么带的出去呀!”   安平晞已然猜到她要说什么,却是懒得辩解。   重来一世,她觉得秦氏也挺可怜,便不欲与她计较。   “那晚受惊?怎么回事?”安平曙面色微变,语气紧张道。   不等安平晞开口,秦氏已将她私自出宫连夜进山找安平曜的事娓娓道来,又说了次日早上晕倒,吓到了母亲和孩子。   安平曙气的够呛,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斥责,安平晞静静听着,饶有兴趣地看着秦氏和身后丫鬟演双簧。   最后安平曙气消,扶着柔柔弱弱为了劝他差点动胎气的秦氏回去了。   **   “小姐,”桑染气鼓鼓地望着他们的背影,小声道:“您怎么一声不吭?”   安平晞回头静静看着她,眼神如利剑般仿佛能把人洞穿。   桑染对自己的爱护和对秦氏的厌恶是无法作假的,可她后来又为何受秦氏指使给自己下药?   秦氏想害她,却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所以她还没有疯,秦氏倒先疯了。   可那又如何?最终众叛亲离声名狼藉的是她,在众人眼中秦氏却是个无辜受害者。   * *   “回去吧!”她最终什么也没说,穿过夹道往自己的小楼走去。   等她收拾妥当去用晚膳时,只见厅前灯火通明,丫鬟小厮们正托着菜品鱼贯而入。   伙房主事站在门口一样样检视,看到安平晞过来了,忙让到一边满脸堆笑道:“大小姐,今晚有您最爱的松江鲈鱼干鲙!”   安平晞略略点头,微笑道:“有劳七叔了。”   众人皆已入席,就差她一个了。   主座设在屏风前的地台上,两边挂着锦罗绣幔,数盏巨大的青铜连枝灯已经升起,映地满屋华彩。   安平晞缓步走了进来,此时的她应该脚步轻快满面春风,印象中这是她为数不多的快活日子了。 第10章 回护 妹妹从未有过言行不端之处,还请……   “姑姑回来啦?”娇脆地童音响起,说话的是她五岁的侄女安平锦。   “姑姑!”三岁的安平纬有样学样,也喊了一声。   原本正低头说话的兄嫂齐齐抬头望了过来,安平晞并未理会,努力定下心神冲孩子们点了点头,走上前去向父母行礼问安。   母亲气色好了许多,父亲像往常一样,神色平和地望了她一眼,示意她落座。   幼时她常黏在母亲身边,但凡家宴都是添副碗筷与父母同坐,后来慢慢长大父亲觉得不合礼数,便让大哥把她拎下去安置在了下首。   安平晞有些感慨,缓缓后退几步走到安平曜旁边坐下。   对面兄嫂一桌,两个孩子一桌,而她和安平曜一人一桌,这一对比便显得清冷空旷。   她神色庄重地踞坐与席间,听着父母兄嫂们话家常,只觉得这样温馨的时刻遥远而陌生。   那个神情和蔼与母亲谈笑风生的人,就是前世毫不犹豫砍杀她的凶手。   从一刻起,她便与他彻底断了父女情分,无论前世还是今生。   “此鲈鱼干须在八九月霜降的时收三尺以下的鲈鱼做,烹饪之前将鱼干用水浸软,其后沥干水分,将鱼干撒在盘中,取鲜绿的香菜叶切细拌匀,鲈鱼肉白如霜雪,不见腥味,只余鲜香。就连晞儿那样嘴刁的人,也对这道淞江鲈鱼干鲙赞不绝口。”   他们在说今晚的菜品,说到淞江鲈鱼干鲙时不由得望向了她。   “晞儿,今晚怎地一言不发?以前我和父亲回来,你都可高兴了。”对面安平曙神色疑惑,突然开口道。   父亲和母亲也觉异样,齐齐望了过来。   安平晞忙放下筷子,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恭敬道:“逛街逛累了,有些精神不济。”   “你何时变得如此娇弱?”父亲突然开口,虎目含威徐徐扫了过来。   安平晞紧紧捏着膝上裙褶,神容乖巧道:“回父亲的话,也不全是逛街累得,实在是有些事情疲于应付,才显得精神倦怠。”   安平严随口追问,她却有心试探,遂垂眸道:“日间在茶楼偶遇太子……他、他问起婚嫁只事,女儿实在不知如何应答,故而……故而起了冲突,这才心力交瘁……”   不等她说完,安平严已然打断道:“太子虽年少,却从无荒唐行径,若你平日品行端正不引人误解,他又怎会纠缠于你?幼时打打闹闹也就罢了,如今早已及笄,该收收性子了,还有脸怪别人?”   厅中气氛霎时凝滞,就连小孩子都乖乖放下了碗筷。   母亲眉头紧皱,神色间颇为不满,正欲替她抱不平,座中安平曜却起身辩驳道:“父亲,妹妹从未有过言行不端之处,还请明查。”   安平严冷哼道:“平日不见你吭声,忤逆顶撞倒是来的快。”   他又转向安平晞,语气严肃道:“身为女儿家,学再多文武之道也派不上用场的。平日少动些歪心思,好好修习德言容功才是正理。若有不解之处,可以向你大嫂请教。”   底下秦氏诚惶诚恐,神情谦卑再三推辞,声称自己才疏学浅不敢为人师。   安平晞神色如故,意外的顺从,耐心地看他们说完了,才起身恭敬道:“父亲说的是,女儿受教了!”   又转向秦氏拜了拜,道:“往后可就有劳大嫂了。”   说罢也不管他们作何反应,匆匆行礼告退。   望着安平晞离开的背影,安平严不觉皱眉,转向安平夫人不满道:“这便是你教的好女儿。”   安平夫人脸色微沉,道:“难道不是你的女儿?”   安平严噎了一下,忙赔笑道:“是、是、是,不说这个了,吃饭。”   安平晞一回来便直奔楼上,命桑染侍候沐浴更衣。   桑染不敢违拗,忙让小婢去准备热水香胰棉帕等物。   她的衣饰专门收在一间小室中,衣物按季节分别放在四个高大的金丝楠木衣橱里。   首饰则按用途及材质分装在精雕细琢的木匣中,整整齐齐的码在靠墙的黑漆嵌螺钿花蝶纹架子上。   窗前放置着一面高阔的大铜镜,这面镜子还是几年前二哥送她的生辰礼物,听说可没少费工夫。   她默默站在那里,看到镜中映出一个苗条纤细的少女身形。   安平晞往前走了两步,抬手轻抚着细腻柔滑的面颊,镜中人肤如凝脂玉白无暇,眸清似水眉如远山,面庞还透着几分纯澈稚气,可眼中却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寒。   与眉眼弯弯平易近人的薛琬琰比起来,她的确算不得可爱。   她抬手轻轻覆住了双眸,心想着这样看的话应该会温婉可亲一些吧?   虽不敢下定论,但她隐约看出来父亲心中有鬼。   他以前可从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数落她,而她也不会听之任之逆来顺受。   便在这时,桑染匆匆进来道:“小姐,二公子在楼下,您先去见见再沐浴更衣吧!”   她抬手揉了揉僵硬的脸,努力挤出一个笑容,这才举步走了出去。   楼梯口有一排朱红色如意菱花窗,壁桌上的青釉弦纹瓶中插着一簇硕大繁盛的芍药花,烛光下与朱红窗棂相得映彰,甚为瑰丽。   安平晞走下来时瞧了一眼,吩咐道:“把花撤了吧!”   桑染微怔,下意识道:“为何?”   “芍药别名又叫余容、将离、离草,听着不吉利。”她也不多做解释,在桑染诧异的目光中转了出去。   安平曜坐在楼外檐廊下,靠着柱子闭目养神,头顶灯影憧憧,落在他俊毅的面上,显得阴晴不定。   安平晞走过去在他旁边坐下,轻唤了声二哥。   他没有说话,拿起旁边的食盒递了过去。   安平晞随手接过,竟觉得沉甸甸的,忙转头交给了身后的桑染。   桑染忙命人移来一张小几,将食盒中的菜品一一摆了出来,一道虾羹、一盅九丝汤、一碟绣球燕窝并一盘素烧鱼。   她心底阴霾一扫而空,不觉眉眼含笑,甜甜道:“哥哥这是怕我饿着了?”   安平曜双手捧着脑袋,闷声道:“难得你出去玩还记着我,就当投桃报李。”   她平常都唤他二哥,心情特别好的时候便唤哥哥。   但安平曜心事重重,自然没有觉察到。   “我给你带的糕点好吃吗?”安平晞甜甜道。   安平曜不由眉头舒展,望向她道:“好吃。”   安平晞笑的更甜了,在他结实的肩膀上锤了一把,打趣道:“谁又能想到,这样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居然喜欢吃甜品。”   安平曜窘迫道:“你可不许在外人面前说。”   “外人?你指的是?”安平晞凑过去,眨巴着眼睛道。   安平曜将她脑袋推了回去,道:“快吃饭。”   安平晞虽没胃口,但还是趁热吃了些菜,又喝了几口汤羹,这才让桑染撤下去。   “二哥,你如今在东宫当值,云昰可有为难?”安平晞漱口回来,看到他满面倦容,不由关切道。   “有些事我只是不想做罢了。”安平曜打起精神道:“如今既然做了,就必定会做好。我一个男人家有什么好担心的?你若不喜欢太子了不嫁就是,反正二哥总会站在你这边。”   安平晞直到他所言非虚,前世他回到府中将一切打理得头头是道,待人接物无可挑剔,就连满肚子花花肠子的大嫂也无可奈何,只得撂开手退回内院养病。   可那时他们日渐疏远形同陌路,现在想想,觉得自己实在太过残忍。   她缓缓靠在了安平曜肩上,由衷道:“谢谢哥哥!”   安平曜没有说话,只像幼时那般侧过脑袋,亲昵地贴了贴她的额头。   “哥哥!”   “嗯?”   “以后无论发生何事,永远不许跟我疏远。”   他竟也不多问,只说了一个字,“好!”   **   薛琬琰生辰过后没两天,宫里就传出天同帝病危的消息。   安平晞心中忐忑,忙派人去给薛琬琰送信,想与她见面。   薛琬琰很快回信,约她在上次的地方相见。   父亲怕朝局有变,一早便进宫了,大哥也赶去碧灵江大营稳定军心,府中便再没人拘着她。   安平晞匆匆赶到太平楼,报了薛家的名号后,立刻便有侍者热情地将她引至楼上,并说主人已经等候多时。   薛琬琰这么早就到了,竟有点出乎意料。   安平晞心急如焚,匆匆掀开垂帘奔了进去,正欲问她是不是得了什么消息,却发现薛琬琰并不在。   原本的红泥火炉已换成了形制古雅的陶炉铁壶。   有个黑衣男子盘膝坐与窗下,正自优哉游哉地烹茶,茶香氤氲沁人心脾。   “抱歉,打扰了……”安平晞进退两难,只得硬着头皮问道:“琬琰不在吗?”   男子脸色微变,放下手中小扇,长身而起走了过来,目光森冷地打量着不速之客,神色不耐道:“你是?”   “我是琬琰的朋友,叫安平晞。”她忙从袖中抽出薛琬琰的回信递了过去,“我们约好在此会面。”   趁那人看信的功夫,她忙偷眼瞧了一下,见他五官舒展大气,姿态从容优雅,但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令人不敢逼视的冷厉。   他身着窄袖交领皂罗衫,外罩如意宝花纹锦软袍,黑发一丝不苟地束在冠中,通身都是沉稳庄重的黑色,于是那冷厉中又多了几分神秘莫测。   “她若早说约了人我便不过来了。”黑衣男子将信笺交还给她,沉声道:“安平小姐稍等片刻,在下先走一步。”   “哎?”安平晞有些不好意思,正欲提出自己出去,那人却已转身出了雅间。 第11章 茶香 黑衣男子去而复返,恰在她掀帘时……   本就不熟,安平晞便也不好追出去,只得整了整衣裳坐下等。   她虽自幼和薛琬琰相识,但去过薛家的次数屈指可数。   因薛家是世家大族,在此扎根数百年,族中人口众多且规矩繁琐,每次找琬琰除了要去正屋拜见她的祖母,还有一堆姑婶姨娘要见。   虽可收获许多薛家长辈相赠的珍奇玩意,但对于她们那种出身的孩子,从小什么没见过?自也不会太稀罕。   方才那人从年龄看应该二十五六,可能是薛家哪位公子吧!薛家男丁较多,她因着二公主云檀之故,也就与大公子比较熟。   炉火上传来‘咕嘟咕嘟’地声音,安平晞下意识起身走了过去,见那壶中之水已经沸腾,顶着壶盖不住地往上冒。   她并不会侍弄这些,眼见着那开水往外溅落,她只得返身出去喊人,却不想刚掀开帘子便跟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竟是那黑衣男子去而复返,恰在她掀帘时进来。   两人俱都窘迫不已,安平晞忙让到一边,指着炉火道:“薛公子,你回来的正好……”   说着也不等对方回应,便逃也似地奔了出去。   安平晞刚跑下几级楼梯,就看到薛琬琰手中拎了个油纸包兴冲冲跑了上来。   “晞儿,你怎么出来了?”她气喘吁吁地扯住安平晞问道。   安平晞粉颊微红,悄声问道:“你还带了别人?”   薛琬琰一边拉着她上楼一边笑道:“那不是别人,是我小叔叔,也就是我常说的五叔。”   安平晞哭笑不得道:“可你信里怎么没说?”   “我回信的时候没想到他会来。”薛琬琰委屈道。   说话间已到了门口,薛琬琰掀起帘子拉着安平晞走了进去,笑道:“小叔叔,这是晞儿,你们想必已经见过了。”   竟是长辈?安平晞只得硬着头皮上前见礼,道:“薛叔叔好。”   黑衣男子忙起身还礼,语气也较方才客气了许多。   薛琬琰将油纸包放到他面前,歪头笑道:“你要的油酥鸡,椒香味的,我可是排了两刻钟才买到。”   黑衣男子有些尴尬,不悦地瞪了她一眼,低头烫着茶盏,最后给她们各斟了一盏茶,熄灭炉火起身告辞,只留下薛琬琰和安平晞大眼瞪小眼。   * *   “比上次的还香。”安平晞捧着杯盏,低头嗅了嗅只觉心清目明。   “这是郁离茶,烘焙时用竹叶将茶叶封好,置于中间隔板,每隔三日用文火焙一次,所以茶中带有竹叶的清幽之香。连这等私藏都拿出来了,怎么自己都没品茶就走了?”薛琬琰皱着脸困惑道。   薛家名下产业极多,其中便包括茶叶,所以她懂得这些安平晞并不觉得奇怪。   “想必是生气了,”安平晞道:“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和我一样大度。”   薛琬琰哭笑不得道:“你跟我走得近了,脸皮也变厚了。小叔叔才没那么小气,明明是你在耿耿于怀。”   听她一番解释,安平晞才知原来这个雅间便是他包下的,只不过常年在外经商,所以就被薛琬琰给霸占了。   作为主人,他既要来薛琬琰也不能说什么。   “我差点忘了正事,”安平晞坐直身子,凑到她耳边悄声道:“你这几天有没有听到什么风声?”   薛琬琰长睫微垂,眸中似有忧色,望向她道:“我正欲同你说,昨儿皇后娘娘召我大姐进宫,她回来后脸色不太好看,我悄悄打探了一下……”   她顿了顿道:“皇后的确中意我大姐为太子妃,但太子却认定了你。陛下好像也有意选你,好在目前尚无定论。对了,”她四下里瞧了一眼,神秘兮兮道:“听我父亲说,陛下可能时日不多了。晞儿,你也知道陛下极其疼爱太子,所以……这件事我看八九不离十了。”   安平晞面色苍白,手指不由得微微发颤。   薛琬琰道:“晞儿,命由天定。反正你们总有一个人要进宫,无论是你还是我大姐,我都舍不得。”   “命由天定?”安平晞喃喃道,“我看未必,如今我们的命运都掌握在陛下手中。”   “你要进宫去求陛下?”薛琬琰诧异道:“如何开口?”   安平晞道:“其实我的命运捏在云昰手中,他是陛下心头宝,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我进宫去找他,让他对我死心。”   “你可有对策?”薛琬琰追问。   安平晞头疼道:“现在还没有,但我不能坐以待毙。”   * *   安平晞与薛琬琰作别后,正欲上车却被一个风尘仆仆的道士拦住。   那道士年约六旬,身姿如苍松古柏,髻上插一根竹簪,着半旧道袍,打眼看去有些落拓萧疏,再看却觉几分松形鹤骨。   安平晞认得他,他的形貌和两年后无甚区别,唯一不同的是此时不聋不哑。   前世她被招魂术救回来后,曾在王半仙的住处休养。   王半仙医术精妙绝伦,且乐善好施有慈悲心,对于贫弱之家会免去诊金,甚至连草药也会相赠,极受村民们爱戴。   她曾听落桑观的人说王半仙年轻时给人占卜算卦,因泄露天机受到惩罚才会变成那样。   但他此时并不认识她,只是拦住她说了一堆玄乎其玄的话。   搅地她心神不宁时,却又宽慰说小姐命中有贵人,定能逢凶化吉。   安平晞让桑染拿出银钱给他,想问个明白,他却不愿多说,也拒绝收她钱,只让她凡事多加留意,随即便匆匆离去。   若她命中真有贵人,那定然就是二哥,何况如今还有两年,多得是转圜的余地,便也渐渐定下心来。   安平晞刚回到家,宫里就派人传召。   她隐约猜到有事要发生,估计是天同帝病重。   可她心里又有些忐忑,算着安平曜快换班了,忙命桑染去给安平曜传话,让他想办法接应一下。   **   安平夫人刚喝过药,正倚在南窗下闭目养神,忽见安平晞盛装华服走了进来,掀开眼皮道:“快到晚膳时间了,怎么又要出门?”   杏姨走过来扶她坐起,给她身后垫了个引枕堆着笑道:“宫里来人了,说是要接小姐过去。”   安平晞挨着母亲坐下,柔声道:“晚膳您就别等我了,看天色估计赶不上。”   “我让厨房专为你做了补中养神的莲子粥,要不先喝几口?”安平夫人拉着她的手,依依不舍道。   安平晞不由笑道:“娘,难道宫里还能把我饿着?这个点儿来传召,想来是有要事,可不敢再耽搁,不然父亲知道了回来又要责骂。”   “可……”安平夫人神色不宁,道:“娘心里有点发慌,晞儿,这几日娘仔细想了想,与天家结亲虽可光耀门楣,但其中艰险却也不可胜数。何况还要为皇家开枝散叶,女人生孩子就像过鬼门关,当年娘为了生下你半条命都丢了,在你之前还有一个姐姐刚出生便夭折了……”   “都过去了,您就别想那些伤心事了。”杏姨拿帕子给她抹了抹泪,柔声宽慰道。   安平夫人苦笑道:“就是话赶话说到这里了,平时也不会去想的。”   “娘!”安平晞不知该说什么好,靠过去轻轻抱住了她,涩声唤道。   安平夫人搂着她继续道:“娘说这些不是为了吐苦水,而是想告诉你身为女人的难处。若你不介意,大可以不必那么辛苦,就像二公主那般将庶出子女都抱回来养着……”   “既如此,还不如效仿大公主出家好了。”安平晞笑道:“她也就在落桑观修行了几个月,其后便云游四海去了,洒脱自在,远比嫁人生孩子好多了。”   眼看母亲急了,安平晞忙直起身道:“我说笑呢,时候不早了,我得走了,您用过晚膳早些歇息。”   她走到门口时,安平夫人忽然颤巍巍站了起来,“晞儿……可以不去吗?   安平晞怔了一下,微笑道:“很快就回来了。”   她虽表面镇定,但也觉察到不对劲,只是不敢表现出来,怕母亲担心。   桑染不在,她便点了夕照随行。   夕照和朝晖是乳娘杏姨的一双儿女,原本在军中历练,前几日秦氏那一番话令安平曙上了心,便将这对兄妹调回来做她的护卫。   安平晞刚出大门,就被迫不及待的内侍迎上了车。   的确是宫里的车,硬木打造,包着铜片,镶着文饰,帘幕低垂,四角皆挂着精巧华丽的宫灯。   **   下车时并未看到安平曜,宫门外也不见桑染的影子。   巍峨的勤政殿如山峦般耸立,天空灰茫茫的,四下里皆是一片冷铁般的暗青色。   殿前守卫面色凝重,默然肃立与白玉栏杆前。   当值的是殿前都指挥使陆夔,看到安平晞一行人走来时,忙迎了上去。   安平晞难掩震惊之色,心知情况不妙,否则怎会让殿前都指挥使亲自坐镇?   “安平小姐,您总算来了!”陆夔神情焦灼,拱手行礼道。   安平晞忙还礼,“劳烦陆叔叔久等,是陛下要见我?”   陆燮并未明言,将她带到殿门口便先行告退。 第12章 拒绝 安平家会永远效忠陛下和太子,但……   安平晞在内侍的带领下匆匆走了进去,殿中灯火辉煌,几名锦衣绣襦、华服珠冠的女子围拢在皇后身侧,个个神情凄楚满面惊惶,正是二公主云檀及淑妃、德妃、韩美人等。   “晞儿,你过来!”皇后搭着宫女的手缓缓起身,朝她招了招手,冉冉走向了偏殿。   安平晞忙朝公主和妃嫔们行了一礼,匆匆跟了进去。   皇后将她拉到角落,悄声道:“陛下等候多时了,你该知道他为何见你。”   安平晞心里虽在冷笑,却还是如实道:“太子妃人选?”   皇后赞许地点头,神色凝重道:“你觉得谁合适?”   她毫不犹豫道:“自是薛大小姐。”   皇后微愣,很快恢复过来,郑重道:“你能这样想最好,听本宫的,无论谁做太子妃都行,但你万万不能应允,否则……否则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为何?”安平晞故意问道。   “晞儿,本宫无暇跟你解释,你是聪明人,千万不要自绝后路。莫再耽搁了,快去面圣吧!”皇后怕引人起疑,不敢多留,忙带着她走了出去。   龙榻在后殿,隔着重重帷幕也能嗅到浓重的药味。   安平晞垂首跟着内侍,神情恭谨的穿过锦幄华幔到了内寝。   她在珠帘外站定,边上的小太监轻轻放了个蒲团,安平晞跪下行三拜九叩之礼。   帘内人影憧憧,应该是御医和近身侍候的内侍!   正思忖间,却有数人鱼贯而出,从她身边经过。   “安平小姐,陛下着您起来回话。”内侍刻意压低的尖细嗓音显得尤为刺耳。   安平晞点了点头,缓缓直起身来。   龙榻距此两丈多,透过珠帘缝隙可以清晰看到华丽的地毯、精致的香炉及镂金雕花的奢侈床榻。   榻前跪着一个锦衣少年,像是云昰。   “晞儿……”一个苍老疲惫的声音自帘内传出,安平晞悚然一惊,天同帝此时不过五旬上下,为何会……   来不及多想,她忙恭谨道:“臣女在!”   “你幼年时……曾求朕帮忙,说服……你父亲,好让他答应你哥哥入冶铸局……”天同帝断断续续道。   那时她才九岁,确实过于天真,以为九五至尊金口玉言,只要陛下发话,父亲没有不遵从的道理。   后来长大了才明白,那个举动有多蠢。   父亲功高盖主,本该被君王所忌,但陛下一直对安平家信任有加,父亲自然也就忠心耿耿。   可陛下若掺和安平家的家事,怕是由不得父亲不多想。何况二哥入冶铸局,对父亲而言便是少了个可成为左膀右臂的人。   安平晞不知他为何会提起这个。但君心难测,她也不知是福是祸,忙伏地请罪,只说当初年少无知扰了圣驾。   “朕并未怪你……反倒对你刮目相看。”   天同帝极为痛苦的呻/吟了一阵,继续道:“对天家儿女来说,手足情深比神话还遥远,朕有姐妹,也有兄弟,但我们手足相残,或阴阳两隔,或天各一方……”   天同帝是北云怀熹帝长子,因云桑王朝曾分崩离析差点覆灭,是女主中兴力挽狂澜,因此留下遗训,公主比皇子享有优先继承权。除非公主能力不济德不配位,或没有公主的前提下才可立皇子为储君。   但怀熹帝登基后却违背母皇遗诏,立爱子云沛为皇太子,以至于大公主云溁心怀怨恨,暗中筹谋,多年后以铁血手腕发起政变。   两方斗得你死我活,最终太子党落败,而大公主势力也被怀熹帝扑灭,继承北云大统的是最小的奉元公主。   “朕在你身上看到了奉元公主的影子,那时……她比你当年还幼小,却极力维护早夭的四皇子……说起来,你母亲……与她的父君同出一族,兴许就是念在亡父份上,怀熹末年的大清洗中她并未将你母族赶尽杀绝……”   北云承宁帝做公主时的封号是奉元,她的生父永昌君与安平夫人同出季氏一族,论资排辈安平夫人该唤永昌君一声堂叔。   但安平夫人很少讲过去,当年安平家扶助太子南下后,家族未及逃脱之人作为太子余党尽皆伏诛,偏生安平夫人的母族得以保全,因此在家中北云成了最大禁忌。   安平晞正自思绪飘散之际,有人拍了拍他的肩,她回过神来,看到一名内侍躬身站在旁边,悄声道:“安平小姐,陛下传您近前说话。”   安平晞心底忽地掠过一丝不详,早有人掀起珠帘,静静等她进去。   云昰跪在榻前,几日不见竟像变了个人,神情憔悴双目通红,面上尽是凄惶不安,看到她进来时眼中不由泛起泪光,似有欣慰之色。   安平晞在他身旁跪下,看到榻上天同帝形同槁木衰朽至极,心头不由一震,只觉得这情形有些诡异,好端端的人为何会病成这样?   “晞儿,你自幼聪慧识大体,是太子妃的不二人选……朕欲将你指婚与太子,望你二人能相携到老……”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安平晞发现自己比想象中冷静。她真的是太子妃不二人选吗?   在天同帝心中,联姻是为了稳固江山,以情义来笼络掌军权的安平家,让父兄能为云家继续卖命。   “陛下对安平家恩深似海,安平家也会永远效忠陛下和太子,但赐婚之事有待商榷。”安平晞拜伏在地,缓缓陈词。   “安平家从当年随您南下就已没了退路,一门荣辱尽皆系与陛下和太子。能与天家结亲,自是光耀门楣之事。可纵观大局,若太子妃出于别家或许才对朝廷更有利。”   * *   若天同帝还没糊涂,自会明白她言下之意。   云桑王朝建国数百年,帝都世世代代设立在平王山下的紫薇城。   七十多年前北蛮入侵,大片国土沦陷,都城遭毁、宗庙被焚,因碧灵江有天险可凭,且蛮族不善水战,因此江南地区躲过一劫。   那之后云桑国土一分为二,碧灵江以饿殍遍地民不聊生,田地荒芜盗匪四起,而碧灵江以南却是繁荣富庶歌舞升平。   当初蛮族大举入侵云桑节节败退,在位的天成帝曾前往碧灵江神庙祭祀祈福,但在渡江时却遭遇军队哗变,混乱中伴驾在侧的朝华公主走失,皇帝回銮后派出二皇子去江南寻访。   阴错阳差之下,二皇子云照夜成了皇室唯一幸免之人。   后来云照夜就在擎天堡等军事重镇拥护下渡过碧灵江,来到明月城自立为帝,开创了醉生梦死的繁华盛世。   明月城也就是如今南云帝都天市城,隶属于云桑十二州之一的明州。   当时的敌国和北方云桑人都习惯称其为南云国主,并不认同他是一国之君。   十多年后,流亡在外的朝华公主(详情见拙作《朝华录》)在各方势力协助下收复了部分土地,并组织军队打败了蛮族建立在原帝都的傀儡朝廷。   之后挥师南下,一路所向披靡,横渡碧灵江,直取明月城,誓要逼不义皇兄退位,统一云桑。   但尚未入城,朝华公主便突然遇刺,据说情况极其危险,因此回朝后没多久便伤重不治,继承大统的景徽帝是多年来追随在侧的侄女,也就是南云国主的亲生女儿。   五公主虽被追封为女帝,但云桑历史上第一位真正掌权的女帝却是景徽帝,她文韬武略智勇双全,凭借过人的政绩和卓越的能力让朝野上下心服口服,就连原本质疑她身为女人不能服天下的老旧顽固派们也都无话可说。   至此,父女二人划江而治,和平共处了许多年。   南云国主百年之后得了个恶谥,因其当年为了自保弃父母兄妹及宗室于不顾,甚至派人刺杀被遣送回国的父皇,之后又如法炮制阴谋害死亲妹,可谓恶贯满盈。   景徽帝即位二十余年后,北云国力大盛、兵强马壮,于是她派皇太女率军南下屯兵江北,直逼明月城。   除了景徽帝之外,南云国主终其一生再无所出,虽也曾过继了几名宗室子弟,但始终算不上正统。   他驾崩后南方朝廷群龙无首,他的养子养女们忙着争权夺利,无人能力挽狂澜,世族大家也不愿陷入兵祸,便以薛家为首一同请降,为表忠心将皇太女迎入城中,并将国主的养子养女尽皆绑缚与前献上。   皇太女不费一兵一卒,便立下不世之功,自是万分喜悦,少不了要替薛家上书请功。   于是景徽帝派钦差南下宣旨,废除其父的南云小朝廷,并在太平楼前立下‘河清海晏时和岁丰’之碑。   因其富庶繁华,便以星宿之名将其改为天市城,寓意天上街市。并将薛氏家主封为城主,恢复了昔日城主掌权的旧制。   景徽帝驾崩之后由皇太女即位,史称怀熹帝。   怀熹帝登基次年立长子云霈为太子,此举引起朝野上下一片哗然。   因这数十年来朝廷上下皆处于女君治下,早就习以为常。   且大公主云溁聪慧睿智素有谋略,向来以为皇太女非她莫属,如今突然出来个太子,她岂能甘心?自是由此生了夺嫡之心。   十多年后怀熹帝病重,率心腹内臣前往平王山行宫修养,命太子监国。   大公主趁机发动政变,太子竟无力镇压,双方斗得你死我活,这场政变持续了一年多,最终以太子落败南下避祸而告终。 第13章 应劫 小姐尚未出城便已下车,现在早就……   由于长达一年多的内斗,导致朝中党派林立、官场腐败、军政荒废,以至于内忧外患元气大伤,民间怨声载道。   怀熹帝懊悔不已,病势愈发沉重,竟已到了油尽灯枯无药可医之际。   她临终前下旨将大公主赐死,余党皆伏诛,为表公正,也将逃往江南的长子云霈贬为庶人斥为国贼,令其后人生生世世不得入宗籍。   唯一幸存的奉元公主临危受命,继承大统,即当今承宁帝,如今已是在位的第十六年。   但在承宁帝继位之前,远在江南的长兄云霈就以天市城为都自立为帝,改年号为天同,再次开启了南北划江而治的局势。   或许是北云新旧交替朝局不稳,亦或许是承宁帝高瞻远瞩怕内讧因其外敌异动,多年来竟从未兴兵讨伐。   但众人皆知只是时候未到,就像多年前的乱局一样,一旦南云群龙无首,那北云势必趁虚而入一统天下。   即便南云对外严密封锁,但天同帝缠绵病榻已有时日,难保消息不泄露。   * *   安平晞额头触地,脖颈都快僵硬麻木了,却依旧未等到天同帝的答复,只感到身侧云昰森冷尖锐地目光令她如芒在背。   “你先退下……容朕考虑。”头顶虚弱沙哑的声音终于响起时,安平晞如蒙大赦,忙再三谢恩,诚惶诚恐地退了下去。   不知为何,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在最后面圣的时刻安平晞心底都没有半分悲伤和难过。   且不说天同帝待她向来温厚,即便是个普通长辈,将逝之时她也不会无动于衷。   安平晞正自困惑,冷不防被人一把扯住,她回头便看到了悲愤至极的云昰。   他不由分说将她拽到殿角雕花巨柱后,两手如铁钳般抓着她的双肩,咬牙切齿道:“你什么意思?”   安平晞背后被坚硬的盘龙雕纹硌得生疼,双肩骨骼更是像要碎裂般剧痛,眼前少年看似纤细单薄身量未足,但常年习武又擅骑射,手上力道自是不容小觑的。   她疼得直吸气,胡乱扒着他的手道:“放开。”   云昰手上略微松了一下,胸膛不断起伏着,双目几乎喷出火来。   “没什么意思,就是我不想嫁给你而已。”安平晞铁下心来,迎视着他的目光。   云昰目眦俱裂,面容几近扭曲,分不清是愤恨还是悲伤,哑声道:“你从十岁起,每年生辰都会给我写信,说以后要嫁给我,那些信我都完好无损的保留着。你现在却当着父皇的面拒绝,究竟为何?”   她已不记得写信的事,此刻看到他这幅样子,突然想起了前世被苦苦隐瞒的自己,一时间心有所感,便软下了声气,“你若真想知道,便做好心理准备。”   云昰神情坚毅如铁,恨恨道:“你尽管说!”   安平晞张了张嘴,终是无法将自己的猜测说出来,只道:“皇后一定反对我为太子妃吧,你可知为何?”   她不等云昰开口,微微倾身在他耳边低声道:“我们是亲姐弟。”   安平晞离开时,云昰尚未从震惊中缓过来。   她走到外殿却没看到皇后,淑妃母女和其他宫嫔上来寒暄,悄悄询问陛下状况。   安平晞什么也不敢说,正欲告辞时突见皇后身边的女官进来奉茶。   端茶倒水这种事自有小宫女去做,何敢劳动她?   众人虽满腹狐疑,却也不好表露,俱都回到了原位。   安平晞在场中位次最末,所以托盘中最后一盏茶便是她的。   她微微颔首致谢,接过茶盏时瞥见女官端肃的面上闪过一缕异色。她心头不由一震,脑中突然涌现出前世在沐风楼小坐时的情景。   那时她喝了一盏茶,随后药效发作无力挣扎,否则就算她再病弱,也不会受制于皇后那种养尊处优的人。   皇后为何不在场?她仔细一想顿时明白了过来,方才寝殿中应该藏有皇后眼线,所以在她出来之前,皇后便已得知天同帝口谕,因此匆匆出去设法置应对?   茶气在鼻端萦绕,馥郁香浓,令人心生不适。   她以广袖相掩,舌尖轻触了一点,只觉鲜醇酣甜到有些腻,这样的茶她曾喝过一次,就是当年在沐风楼,奉茶的也是这名女官。   安平晞不动声色地将茶水泼进了重重袖褶中,将空茶盏放回去淡淡道:“劳烦转告娘娘一声,家母尚在病中,父兄皆在外,我就先告辞了。”   女官挽留不住,便命人去备车。   安平晞心知今夜宫中必定不太平,所以断然不能留下。   云昰回过神来势必会去找皇后问清楚,他可不是好糊弄的,只要他能牵制住皇后的心神,那她就有机会逃过一劫。   宫人在勤政殿外候着,看到安平晞出来忙迎了上去,领着她出宫。   安平晞一路走来,只觉得四下里皆是肃杀之气,她心知宫中已经开始戒严,也突然明白二哥为何没能如约接应,想必他事务繁忙无法脱身。   夕照在车边等着,看她过来悄悄使了个眼色,安平晞知道一切安排妥当,便稍稍放下了心。   马车碌碌驶出宫门时,天已经全黑了。   天市城没有宵禁,安平晞透过窗上挂着的薄幔,看到外面街市上灯火辉煌盛景依旧。   “夕照,我有些头晕,先睡会儿,等到家了再叫我!”安平晞以手扶额,故作不适道。   “小姐,您不要紧吧?”夕照关切地问道。   “还好,可能是太累了……”声音渐渐消失。   车旁紧随着一名内侍,正竖起耳朵凝神细听。   前后各有四名禁军护卫,时刻警惕着周围异动。   安平晞靠着车厢闭目养神,手中轻抚着腕上金丝缠花嵌珠手镯。   夕照初次与她同车,且身负重任,因此心神不安颇为紧张。   安平晞也觉察到了,拉过她一只手,在掌心轻轻划了四个字:功夫如何?   夕照立刻精神抖擞,在安平晞掌心写道:保护小姐绰绰有余!   安平晞不由得笑了:你猜我们往哪里去?   夕照神色一变,转身悄悄掀开帘角,不由得大惊失色。   她此时才发现,这是出城的路,难怪越来越荒僻。   安平晞抬手示意她噤声,依旧垂眸瞧着腕上手镯,悄声道:“做好准备!”   夕照忙从发髻上拔出一根细簪,旋开簪头的珠花,从中抽出了一根细细的钢针。   她从未执行如此重要的任务,免不了心慌意乱。   抬头望去,却见安平晞气定神闲,没事人似地摩挲着腕上手镯。   那是一只金丝缠花嵌珠手镯,在昏暗的车厢中也闪耀着华彩,金丝已经不足为道,最贵重的应是那几颗色泽莹润光滑饱满的珍珠。   可那价值不菲的珍珠,却比方才少了两颗。   安平晞凝神听着外面动静,出永定门时守城将官依例盘问,但还没问完就放行了,她思忖着应该是看到宫里的牌子了。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一旦出城他们便会放松警惕,而且马车在城中速度较慢,朝晖他们差不多也该找过来了。   她朝夕照使了个眼色,夕照立刻会意。   安平晞打了个哈欠,像是初醒般不耐烦道:“什么时辰了还没到荣庆坊?停车,我要下去……”   话音未落,就见一个黑影迅疾无比的窜上车厢,正是方才接引的内侍。   “安平小姐稍安……”   “……稍安勿躁,您再睡一觉很快就到了。”车内又恢复了平静。   * *   片刻之后,内侍掀开帘幔跳了下来,依旧缩肩躬腰双手拢与袖中,静静跟在车旁。   “公公,料理妥当了?”身后一名铁甲侍卫问道。   内侍点了点头,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嗤。   马车越走越偏,眼看着就到了护城河边,突然听到车中传来声响。   八名铁甲侍卫立刻严阵以待,就见车帘一动,一名华裳女子从中掠出,翻身掠上了车顶。   “快拦住!”内侍尖声下令,八名侍卫一涌而上,那女子身手敏捷,夺过一柄长戟且战且退。   暗夜里忽然传来嘹亮的哨声,就见两个黑影自永定门方向疾奔而来,身后跟着十余名手持火把的士兵,顷刻间便到了眼前。   那华裳女子原本落于下风,突见援兵赶到,不由精神大振,厉声喝道:“大将军就在城中,尔等还不束手就擒?”   八名侍卫虽是高手,但到底听命于人,此刻眼见对方人多势众,不由得回头寻找那名传令的内侍。   不看不要紧,这一看才发现身后空荡荡,方才激战时那人早驾着马车跑了。   “阉狗真他娘不是东西,竟自行开溜了?”   “左右都是死,先完成任务再说。”   内侍的临阵逃脱反倒激起他们的血性,一时间越战越勇,不消半刻便砍翻了三名士兵。   “兄弟,你带小姐先走,我们来顶着。”一个护院打扮的汉子挥舞着手中大刀,朝场中护着华裳少女的青年大声道。   “她不是安平晞!”近前一名侍卫在火光映照下看清了少女面容,愤愤喊道!   夕照咯咯笑着,手中长戟舞得虎虎生风,脆声道:“晚了,小姐尚未出城便已下车,现在早就安全回府了。” 第14章 贵人 世人最在意的还是自己的性命。……   “胡说八道,我们一直盯着马车,连只苍蝇都飞不出来,何况一个大活人。”另一名侍卫怒吼道。   一名带伤侍卫落单,正被三名大汉围攻,稍一分神便被长/枪扫中小腿,只听一声脆响,当下胫骨断折,整个人飞扑在地,脸色煞白惨呼道:“咱们任务失败,又得罪了将军府,往后再无退路,弟兄们,我先走一步……”   那人说着放弃挣扎,挺胸撞向了对面枪尖,血光飞溅中横尸当场。   “留活口,”夕照退开一步,娇叱道:“小姐嘱咐一定要留活口……”   其余几人皆是悲愤至极,怒吼着要为兄弟报仇,竟是凭空杀出了一条血路,转眼便到了夕照面前。   “哥,”夕照左右支绌,忙朝朝晖喊道:“快来救我!”   黑暗中陡然响起一阵马蹄声,朝晖不由精神大振,掩杀回来护住夕照,高声道:“云麾将军到了,尔等若想活命,速速放下兵器!”   * *   明明城中灯火通明流光溢彩,城外却像是另一片天地,此夜无月,伸手不见五指。   安平晞正驾车沿河奔逃,耳畔风声呼啸,她心跳如雷牙关紧咬,连眼睛都不敢眨。   此刻她也不知该往何处去,只觉得暗夜里危机四伏。   恐惧如同湿冷的黑雾渐渐漫上心头,她觉得自己像是又被淹没了,周围都是水,冰冷刺骨漆黑一片。   从女官奉茶的那一刻,她便知道皇后提前下手了。   从勤政殿到宫门口,始终未见二哥来接应,她隐约猜到事情不妙,好在出门前交代过夕照和朝晖,只能放手一搏了。   可是皇后心思缜密,不可能不留后手。   一念及此,她突然感到身后有清浅的呼吸声。   她陡然间全身绷紧,冷汗顺着耳后发际涔涔流下,差点从颠簸的马车上跌落。   “还挺机灵,不愧是将门之后。”一只手臂从后稳稳扶住了她。   那声音响起时,安平晞感到奔流的血脉一点点凝结了起来。   她不敢回头,余光看到了他的衣角,是方才被她用毒针刺晕踢下去的车夫。   “放我一条生路,我什么都答应你。”她几乎要哭出来了,长长吸了口气哀求道。   死亡的阴影漫过心头,真实的就像父亲架在她脖颈上的寒刃。   “别耍手段,二十年来,我手下从无活口。”他说完便动了,安平晞也动了。   “你……”   那人却只来得及说出一个字,嘶鸣声陡然划破了黑夜,骏马拖着沉重的车厢越过堤坝冲向了护城河。   安平晞在马蹄腾空跃起时便已飞掠而出,一头扎进了黑漆漆的护城河。   但她尚未落水,颈后便突然传来一阵剧痛,浑身渐渐麻痹再无余力。   隐约听到嘈杂的脚步和焦灼地呼喊声,终究是来不及了吗?   意识涣散之际,宿命感仿佛巨大的阴影当头罩下。   耳畔又想起神官消失时所说的话:   未来有万种可能,但过去不可逆转,一旦进去便再无未来。   迷迷糊糊中,她感到灵魂脱离了躯壳,如一股青烟般飘到了黑魆魆的冥河畔。   四周皆是浓稠地化不开的墨色,但那绵延不绝的彼岸花却是诡异凄艳的红,她漫无目的的飘荡,看到河面有一只小小的渡船朝她划了过来。   船头挂一只形制古怪的黑色笼子,约摸巴掌大。   其间翻飞着一团白色的火焰,堪堪照亮丈许之地,远看犹如一盏风灯。   船上站着一人,着黑色斗篷,缓缓对她伸出了一只手,她此刻神思恍惚完全没了思考能力,下意识地往那边飘了过去……   碧灵江发源于草木葱茏的西岳连云山,蜿蜒千里,最终绕过东岳望海山脉汇入大海。   屏幽山与青鸾山相邻,位于碧灵江下游,与望海郡一水之隔。   山下有座渔村,村中不过百户人家,大都以渔猎为生,日子倒还过得去。   在一个寒雨交加的凌晨,有人敲开了村口铃铃家的门想要避雨。   铃铃家徒四壁,父亲陈二出海未归,母亲有孕在身,她还有个妹妹,屋里哪还能再容得下外人?   她看那人虽被淋成了落汤鸡,但负在背上的病人却用披风遮地严严实实,不由动了恻隐之心,遂从屋角拿出把破伞,交代妹妹看好门户,然后一头扎进了雨里。   铃铃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满地泥泞,将那外乡人带到了村东竹林边的药庐。   那座药庐住着主仆二人,主人是个医术高超古道热肠的大夫。   药庐屋舍颇多,随便收拾一间便可留宿。   铃铃想得没错,大夫虽已睡下,但听到仆僮通报之后,还是起身收留了二人,并让铃铃和仆僮去收拾房间准备热水和饭食。   待得铃铃热好饭菜送过去时,那人已经收拾停当换好了衣服。   铃铃这才看清他的模样,五官英俊身板结实,即便穿了件朴素的旧袍,却也掩不去身上夺目的光华。   他的脸比村里的姑娘们都白,可是五官却并不阴柔女气,反倒眉眼英毅高鼻阔口,充满冷硬阳刚之气。   铃铃来的时候,他正坐在灯下照顾病人。   病人是个小脸煞白的妙龄少女,铃铃见她身上穿着比嫁衣都好看的红绫中衣,心里突然冒出个念头,兴奋道:“这个姐姐是新娘吗?你们是不是像戏文里说的那样,逃婚出来的?”   男子大吃一惊,正色道:“休要胡言,这是舍妹。”   铃铃扁了扁嘴,委屈道:“我冒着大雨带你们找大夫,你还对我这么凶?”   男子有些无奈道了声抱歉,低头将那少女扶起来靠在臂弯,一手拿着灯烛一手拿着纱布去擦拭她颈后伤口处流出的脓血。   铃铃凑过去瞧了一眼,不由倒吸了口气。   少女颈后扎了一枚叶片状的飞镖,一半露在皮肉外,伤口呈螺旋状,周围皮肤就像皲裂般布满了纹路,略有些溃烂,已呈现紫黑色。   铃铃看得肉疼,忙收回眼神结结巴巴道:“她、她都这样了,你、你倒是先给换、换身干衣服……”   男子如梦初醒,俊脸涨的通红,忙将少女缓缓放下,拱手道:“有劳姑娘为舍妹更衣。”   铃铃见他态度挺好,便应了下来,刚为少女换好衣服,大夫便进来查看,待看清伤口和所中暗器时,脸色不由微变。   “暗器上有剧毒,除了使毒者无人能解。”他摇头道:“多半是没救了。”   铃铃不由得偷眼去瞧那青年,见他神容惨淡满面惊恐,不由得也难过起来,小声道:“求您发发善心,救救她吧,这样的大美人要是死了多可惜?”   大夫不由冷笑道:“难道丑人死了就是活该?”   铃铃咬着嘴唇不知如何作答,她知道自己就是生的丑的那种。   男子上前一步长揖到底,恳求道:“请大夫指条明路……”   “公子现在即刻回家召集亲友,或许来得及让他们见令妹最后一面。”大夫毫不客气打断他道。   铃铃有些不平,正欲开口却被他瞪了回去。   大夫素来温和,但说话却是掷地有声,他若说没救多半就没救了。   “阿煦,送铃铃回去。”他朝外间唤了一声,仆僮走了进来,躬身道:“是,主人。”说完不由分说将铃铃拽了出去。   他们离开后,大夫转身走到窗前,负手望着茫茫雨夜悠悠道:“安平公子还没想好?”   安平曜微惊,失声道:“先生认识我?”   大夫摇头道:“不曾,但与令妹有一面之缘。”   安平曜见他屏退外人,便猜到会有隐情,如今听他这么一说,心底顿生希望,忙上前殷殷道:“求先生明示,究竟如何才能救舍妹?只要您说得出,我定然做得到。”   “当真?”大夫饶有兴趣地转过身打量着他。   安平曜郑重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还不知公子名号,在何处高就?”   “云麾将军安平曜,初掌冶铸局铁务冶一职。”安平曜缓缓跪下,以手加额郑重道:“求先生救舍妹!”   “在下风涟,一介布衣,受不起如此大礼。”大夫说着让到一边,“将军快些请起。我只问一句,你真的愿意为了救令妹而付出一切?”   安平曜直起身来,神容激动道:“我愿意,先生但说无妨。”   “以命换命呢?”大夫淡淡抛出了几个字,如愿看到他满脸震惊,面现迟疑之色。   风涟不由冷笑道:“看吧,世人最在意的还是自己的性命。”   安平曜转过身去凝望着榻上昏迷的安平晞,眼眶蓦地一红,不由弯下腰轻握着她冰冷的手,肩背微微颤抖着。   “生死由命,公子不必太过悲伤。天亮后去村口雇车,中午可到最近的驿馆,随便征用一匹良驹,入夜或可回到都城传话。只要病人保持静卧状态,至少还有半月可活,在下愿将药庐屋舍打扫干净,为你们一家团聚……”   “可以,”安平曜背对着他缓缓蹲下身,抬手轻轻理了理安平晞鬓边潮湿的乱发,语气诚恳道:“都可以!” 第15章 失祜(新增) 他无比期望看到安平晞。……   天同十六年,三月二十九,卯时,帝崩与勤政殿。   丧钟齐鸣,哭声震天。   天同帝驾崩前,安平严与宰相薛立仁共同辅佐太子,直到其成年后亲政。   众人不知道的是,天同帝还曾留下口谕,册封安平晞为太子妃。   然而就在那一夜,准太子妃却在出宫路上遇袭失踪生死未卜。   云昰一身缟素,走出来时天已微亮。   他尚未从巨大的悲伤中缓过来,扑面只见望不到边的白毡,沿着台阶一溜儿铺陈下去,台阶下密密麻麻跪满了人,都在哀哀哭泣。   他心里酸涩难受的要命,回头只见殿中素纱明烛,白惨惨的令人心惊。   见他出来,众人不由声气渐敛,皆抬起头六神无主地仰望着他。   可他还只是个未经风浪的少年,平生第一次面对这么大的变故,此刻也是满目惊惶悲伤无助。   这种时候,为何阿晞不在?他无比期望看到安平晞,此刻脑中昏然,竟完全想不起昨夜她拒婚之事。   “殿下节哀!”不知谁起了个头,众人便接二连三伏跪在地,口称‘殿下节哀’,声势如潮,直抵云霄。   云昰努力克制住情绪,神色凝重地扫了眼众人,微微点了点头步下了台阶。   广场上的禁军皆已罩上白衫,打眼望去白茫茫的一片,好似看不到尽头。   云昰站住了脚,神情有些茫然,一时间不知该往哪里去。   父皇不在了,那个和蔼可亲永远宠着他向着他护着他的父皇不在了。   只要一想到这个,便如万箭攒心。   符海悄悄上前,轻声禀道:“殿下,宁福宫传来消息,说皇后请您过去。”   他胸中不由得涌起一股热意,还好,他还有母后,不至于变成孤家寡人。   母后……安平晞昨夜离开时的话在耳畔复又炸响。   当时他原本准备追上去问,却被父皇唤了过去。   之后便是彻夜的朝会,无休止的争论和目睹父皇归天。   他突然想到了一个极其恐惧的问题,然后他便迫不及待地赶往了宁福宫。   所有宫殿中,就数中宫宁福宫最为繁复华丽,雕梁画栋金碧辉煌,远胜妃嫔所居的西宫,以及太子的东宫。   但此刻宫门上却早已挂上了素绸白纱,一应华彩宫灯也已摘下。   皇后满脸凄哀,素面朝天静坐在屏风前,似已等候多时。   云昰没有说话,径自走过去在她面前跪下,一言不发地瞧着她。   皇后被他瞧地心里直发虚,不由怔怔落下泪来,“母后知道你心里难受……”   她说着伸出右手,想要抚一抚他紧绷的脸颊,云昰却把头一偏,堪堪避过,皇后的手顿在了原地,不由得泪如雨下,忙摸出帕子去擦。   “皇儿,你别这样。”皇后见他像着了魔般,依旧定定瞧着自己,就是不说一句话,心里愈发害怕,忙抛下帕子起身跪在他旁边,揽住他单薄的肩柔声道:“从今往后,便剩下我们母子相依为命,好孩子,你可千万不能出事。”   云昰没有挣扎,便如泥塑木雕般跪得笔直。   “你想问什么就问吧,母后已将宫人尽皆屏退。”皇后终究败下阵来,颓然道。   “我究竟是不是父皇的孩子?”云昰突然开口,皇后猛地打了个冷颤。   他忽地抬手,紧紧握住她的手臂,眼中满是焦灼与恐惧,“母后,求您告诉我,我是不是父皇的孩子?”   皇后哽咽了一声,一把将他揽到怀里紧紧抱住道:“是,你当然是你父皇的孩子,也是他在这个世间最疼爱的孩子。”   云昰睁开了她的怀抱,定定道:“我跟安平晞什么关系?为何我不能娶她?”   然后,他便又恢复了冷铁般的沉默,静静等着她的答案。   皇后张了张嘴,似是不知如何开口,可是看到云昰的眼神,她便知道有些事已经无法再瞒。   “母后与大将军是旧相识,很多年前有过一段私情。母后生在北云,我们一家都效忠于大公主,你父皇被封为太子后,一度将公主党压得喘不过气。作为大公主的党羽,我们家不幸成为了政治牺牲品。大将军是你父皇身边的亲信,是他在危难关头施以援手,救了我一命,后来我便跟了他。”   “那时他已有妻有子,安平夫人出身季氏,家族显赫。你祖母身边有三位侍君,最得宠的永昌君便出自季氏。而且他们夫妻情深,我也无意介入,因此安平夫人并不知道我的存在。后来我有了身孕,安平家的血脉不能流落在外,此事也不能再瞒下去,好在安平夫人是明理之人,她答应接纳我的孩子,会视如己出,条件是我将永远失去她。”   “后来便是漫长的南渡,我与你父皇在逃亡路上相识,惺惺相惜,算是患难之交。当时的太子妃怕连累家族,在出城时悄悄逃走了,你父皇为此无比伤心。而我是个无名无分的外室,那种情境之下……后来,我便以卫尉秦延之义妹的身份跟了你父皇,成了他最后一个女人,也成了南云的皇后。”   云昰双目通红,紧握的拳头搁在膝上,忽然颤声道:“若您此言非虚,那父皇与您之间便隔着家仇。你们这些年的恩爱,究竟是真的,还是做出来给我看的?”   皇后像是突然噎住,愣愣地说不出话来。   “母后,”他的声气变软了,眸中泪光闪动,哀恳道:“不要骗我,待安顿好父皇我便会去一一查证,您是我在这世间最亲的人,千万别骗我。”   “之后这些年,您有没有做过对不起我父皇的事?”他闭了闭眼睛,痛苦的开口道。   皇后吓坏了,忙指天发誓,再三向他保证,自从跟了天同帝便与安平严再无瓜葛,也从未想过认回女儿。   “这些事本不该瞒你,但……母后如何说得出口?每次看到晞儿,母后都心情复杂不知该如何面对,偏生你父皇对她极为欣赏。这些年她时常出入宫闱,母后每每看到她都愧疚难安。皇儿,听母后一句话,千万不要执迷不悟,放下吧,你们都太倔强太骄傲,即使没有这层血缘关系,终也难得圆满。”   云昰却是面如寒霜,直起身道:“孩儿的私事,便不劳母后费心了。除了安平晞,此生我不会再娶任何女人。”   “皇儿,”皇后不由得瘫软在地,不敢置信道:“此话何意?”   云昰站住了脚,他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只觉得无比压抑无比痛苦。   明显安平晞比他知道得早,若她不说的话,他可能永远想不到这一层。   “母后别怕,孩儿断不会做出有违纲常之事。”他说完便转身大步离去。   符海正和热锅上的蚂蚁似地满地打转,抬头就看到云昰走了出来,他急忙迎上去战战兢兢道:“殿下,不好了,老奴方才接到消息……安平小姐昨夜出宫时遇袭失踪,生死未明。”   云昰脑中‘轰’地一声响,他顿了顿道:“再说一遍。”   符海哭丧着脸又汇报了一遍,补充道:“更惨的是,安平夫人得知噩耗,一口气上不来,径直驾鹤西去。”   ……   符海还说了什么,云昰已经听不到了。   接二连三地打击已让他濒临崩溃,安平晞的事仿如一根尖利的冰刺,毫无防备直戳心肺。   他只感到脑中一阵晕眩,胸中气血翻涌,竟是再也压制不住,生生喷涌而出,溅了满地。   而他的身体也跟着一软,就此失去了知觉。   * *   几日后,云昰身体恢复差不多了,他出宫吊唁安平夫人。   将军府和宫里一样,都是愁云惨雾一片凄哀。   安平严率领家人在门口恭候,他走下辇车,有些失神的望着那群人,唯独没有最想见的那一个。   从灵堂出来后,安平严亲自送云昰去中厅用茶。   他如今最不愿见的人便是安平严,一想到他曾与母后不清不楚,便觉得一股无名业火在胸中乱窜。   可他也知道,往后他的江山还得仰仗他,便只能咬牙忍了。   落座之后,云昰将其余人皆屏退,只留下安平曜一人陪侍。   “不知殿下有何见教?”安平曜静静立于下手,虽维持着表面的恭敬,但眼神却比以往更冷。   云昰自幼就知道他不喜欢自己,安平晞与他打闹若吃了亏,安平曙多半是训斥妹妹不懂礼数,但安平曜却会冷冷盯着他,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偏生又一言不发,他想告状都没有证据。   这次安平晞出事,他多半也是怪在自己身上的。   “孤想见阿晞。”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纵使千般不愿,云昰还是软下了口气。   “舍妹生死未卜,殿下恐怕见不到。”安平曜冷冷道。   “她身在何处?”云昰迫不及待道。   安平曜沉默不语,他又追问道:“那夜究竟发生何事?她一个女儿家,怎会招来杀身之祸?”   安平曜抿了抿唇,忽地敛起锋芒拱手道:“回禀殿下,涉案人员无一生还。车是宫里的车,人是宫里的人,至于别的,臣一概不知。”   “堂堂将军府也束手无策?”云昰明显不信,“为何不交由廷尉去办?”   安平曜静静望着他,忽然道:“殿下日理万机,就别为这种事烦心了,您若想去便去吧!但是切记,务必要保密。”   云昰心中激动异常,忙道:“多谢!” 第16章 解毒 恭喜小姐,大功告成   那日濒死之际,安平晞眼睁睁看着魂魄朝黑袍人掌中飘去。   眼前突然裂开一道雪亮的闪电,照耀天地,她猛地醒过神来,感到一只强有力的大手拽住了她的臂膀,将她从混沌中强行扯了出来。   耳畔似乎有人在说话,让她冷静下来、屏住呼吸、全身放松。   身体渐渐漂浮起来,周遭死一般的寂静。   有人抱着她在水中载浮载沉,这感觉太过逼真,可无论是真是幻,她都已无暇细究。   身体和精神都疲倦到了极点,心底那根弦稍微放松,她便彻底晕了过去。   再度清醒时,安平晞隐约听到风雨声,她伏在一个人背上,那人正负着她行走在空旷雨夜。   她知道是二哥,也只能是二哥,像前世一样,她又将她从必死的境地带了回来。   随着意识的清醒,伤口处的痛感也开始苏醒,她想开口说话却一丝力气也没有。   无论如何,只要能活着就赢了。   但活着却要遭受漫长的噬骨蚀心之痛,她几乎失去了所有感知能力,除了痛苦。   身边人来人往,充斥着或熟悉或陌生的声音。   有人面对痛苦选择逃避或转移注意力,但她却是当头迎上,用所有心力去感知深入骨髓的痛苦,在心里想象着若有实体,它们会是什么样子。   不知过了多久,身上的痛感终于变弱,至少她不用将所有精力都用来与其对抗。   这时候她意识渐渐清醒,也终于可以睁开眼。   有个陌生的小姑娘在贴身照顾她,病榻前忙碌的身影有些熟悉,她伏在那里想了许久,终于缓缓开口道:“风……风涟先生……”   风涟惊讶地停下手中的事情,蹲下身喜道:“小姐竟能认出在下?”   她苦笑着没有说话,前世也算旧相识,怎会认不出来?   “可有……看到我二哥?”她心中挂念,挣扎着问道。   风涟沉默片刻,道:“他回城去了,过些时日会再来。”   安平晞轻轻舒了口气,还想问别的,却被风涟制止,“小姐不宜太过损耗心神。”   他复又语气柔和道:“你所中暗器淬有剧毒,毒素会在半月之内扩散至全身,几乎无药可解,因此又名九死一生。”   “但我答应救你,便不会食言。眼下倒是有个法子,只是过于凶险可怖。须得以剧毒蛊虫啃食创口处被毒性腐蚀的血肉,若蛊虫食之不死,便可用来制作解药压制毒性。”   安平晞心底发毛,她自知处境凶险,却没想到竟会到如此地步?   皇后……怎会如此恶毒?她当真没有丝毫忌惮?   想到即便前世身死,这世间也只有二哥一人为她鸣不平,不由心下悲怆,几乎落下泪来。   “能听明白吗?”风涟见她眉头紧皱似在沉思,不由问道。   安平晞点了头,只听他继续道:“说来也是巧,蛊虫我手上正好有现成的,可……可你须得承受常人难以抵抗的剧痛,在清醒状态下让蛊虫噬咬。这个过程不能用麻醉药物,因这蛊虫世间罕有极其灵敏,药效会影响到它……”   “我可以!”安平晞几乎咬牙切齿般挤出了三个字,不能什么都留给老天来做,自己的仇总该自己报。   前世魂魄离体无能为力也就罢了,今生大好时机万万不可辜负。   风涟没料到她如此干脆,微微愣了一下,补充道:“即便能成,却也是治标不治本。或许还会带来一些不知名的暗疾……”   安平晞闭了闭眼睛,神情平静道:“我不怕!”   “此事宜早不宜迟,我即刻便去准备。”风涟说完起身离去。   她不知道伤处如今是何等模样,但也猜到定然及其可怖。   脖颈和脊背几乎整个麻木了,脑后发缝里扎着密密麻麻的银针,为了阻止毒性蔓延至颅脑。   之前的小姑娘又进来了,帮她把双肩、后颈及背部的皮肤仔细清洗后有用棉纱沾酒擦拭了一遍。   她听到风涟在旁边捣鼓着瓶瓶罐罐,想着他是不是在侍弄那个蛊虫?   想到要将一只不知模样的虫子放到伤口处,任其啃噬血肉,不由觉得头皮发麻。   东宫藏锋阁旁有棵合抱粗的老梧桐,每当桐花落时,半边院子都是重重落花。   幼年时她常和云昰在树下过家家,小宫女们在旁边帮忙捡树叶落花和石头树枝,然后搭房子做灶台。她会用树叶和毛毛虫包饺子,然后吓得云昰哭爹喊娘……   颈后突然传来一阵剧痛,安平晞不由惊呼出声,却又咬牙将余音吞了回去。   越是痛苦越是清醒,既然此毒这么可怕,那就让使毒者也尝尝滋味吧!   这世上可不见得每个人都有如她一般的耐力,到时一定很热闹。   心里发狠是无济于事的,安平晞很快就疼得满头大汗泪水涟涟。   她高估了自己的忍耐力,在痛苦面前众生平等。   “莫要强忍,实在难受就喊出来,兴许能缓解几分。”风涟俯下身劝道。   安平晞等到痛感稍缓,才得以出声,哑着嗓子道:“太不优雅了!”   风涟忍俊不禁道:“你这想法可真别致,我就没见过心性如此坚忍的世家小姐。”   安平晞心底一痛,愣是将眼泪憋了回去。   像琬琰那样被花刺扎了手也能哭得梨花带雨,才是大家闺秀该有的样子吗?   她又何尝不想那样,可从小就有人在耳边念叨,你是安平家唯一的女儿,一定要言行端庄进退有度喜怒不形于色,切不可让这些本地世族看轻了。   起初,世家女们是瞧不上她这个外来户的。   无论将军府权势多大,还是没法跟他们比家底。江南世代重文轻武,又怎会把一个将门之女放在眼里?   但她凭着一口气站稳了脚跟,那些年没少下功夫,不仅让南渡派的闺秀们唯她马首是瞻,也令本地的世家小姐们刮目相看。   这会儿她也想娇气一下,奈何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   她有点想念母亲,可又觉得这种事自是不能让她老人家看到。   若是二哥在……罢了,二哥在的话只会干着急,他看不到也挺好的。   风涟见她面红耳赤,一口银牙似要咬碎,心下实在不忍,转身从颈间解下一条坠子,像哄孩子般递给她道:“这块石头跟随我修行多年,多少也沾了些灵气,在下觉得有镇痛忘忧之奇效,小姐不妨试试?”   安平晞好奇地接过来,却见黑色丝绳上串着块上好的锦红玛瑙,触手细腻柔润,色正而艳绝,品质极佳,原本应是寸许长未经雕琢的扁圆形,不知何故却仅剩一半。   她转过来观察裂口,可能年深月久,断面已不再粗糙,呈现出层层叠叠的同心纹。   不知是否错觉,安平晞竟真觉得痛感不似方才强烈。   她脑海中神思一转,想到方才风涟的话,不由脱口道:“风涟先生可是道门中人?”   风涟怔了一下,随即笑道:“我信奉天道,有幸在落桑观修行过一段时日。”   落桑观不仅是皇家道观,还是南云鼎鼎有名的道家圣地,信徒众多香火鼎盛,在民众中威望很高,虽然朝阳峰陡峭险峻,但却阻挡不了络绎不绝的香客。   那日在太平楼偶遇,风涟的装扮有些眼熟,她一时没想起来,如今听他一说,脑中思绪立刻清晰起来。   前世为她行招魂术的法师皆白袍朱带云履高冠,虽说有些牵强附会,但她总觉得风涟定然与落桑观有关,或许也参与了那场盛大的法师。   “先生真神人也,竟有如此法宝?”她不动声色的端详着那块玛瑙,惊喜道:“的确有镇痛奇效。”   风涟笑道:“安平小姐谬赞了,只是凑巧罢了。”   “先生可否收我为徒?”安平晞眼巴巴道:“有位仙长给我算命,说我命运多舛劫数重重,只有舍弃红尘方可化解命中厄运。那时我不信,如今却是信了。”   风涟神色微变,忽地探出两指闪电般点在了她额间,安平晞吃了一惊,见他双眸半阖神情庄重,似是在探查什么,不由紧张起来。   半晌,他收回手缓缓睁开了眼,注视着她道:“世事无常,福祸相依。在下略通望气术,亦可替有缘人看凶吉……”   伤口处蓦地传来尖锐的痛楚,安平晞不由震了一下。   风涟起身去查看继续道:“那日太平楼初见,小姐眉间似有黑气萦绕,的确是大凶之兆。奈何在下才疏学浅,无法推算出具体祸端且萍水相逢,实在不好多问,因此不了了之。如今,那盘旋的黑气已然消失,往后定可否极泰来百无禁忌……啊?”   不知何故,风涟语声微顿,发出一声惊呼。   安平晞紧紧攥着玛瑙,疼得龇牙咧嘴,只觉得一阵针扎般的痛楚沿着筋脉扩散至全身,犹如活物般在血脉中奔腾游走。   原本僵硬麻痹的身体渐渐复苏,她忙转过头去,看到风涟有些失神地盯着她后背,原本幽潭般深不见底的黑眸中泛着惊喜、狂热、激动、迷茫交织的复杂情绪。   两人视线相撞的瞬间,他立刻清醒过来,声音中有压抑不住的喜悦,“恭喜小姐,大功告成。” 第17章 不忍 他以为他们只是一对闹了矛盾的有……   风涟和阿煦时常离开药庐,便只剩下铃铃和另一个叫小槐的村女。   小槐挑水、劈柴、做饭、洒扫。铃铃只负责换药、洗漱等。   安平晞第一次接触山野间的女孩,只觉得一切都新奇有趣。   铃铃爱说爱笑时刻精神饱满,养伤期间原本是痛苦漫长而枯燥的,因为有了她,才不至于太过难熬。   小槐年岁比她俩大,极为勤劳能干,性情拘谨不喜多言,只默默干活,忙完就径自回家去了。   安平晞终于可以起身行走后,铃铃便带她去院子散步,教她认篱笆下不知名的药草和野花。   这日午后,两人正坐在花藤下晒太阳,铃铃忽然精神一震,道:“我听见马蹄声了,你那漂亮哥哥应该来了。”说着便转身跑出了院子。   安平晞颈后绕着层层叠叠的纱布,行动不便生怕牵动伤口,因此来不及细问,只得坐在原地等着。   她口中的漂亮哥哥是二哥吧?她曾不止一次讲过那夜二哥带她冒雨求医的事,神色间满是羡慕。   马蹄声由远及近,安平晞便再也坐不住,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沿着院中鹅卵石小路往外走去。   她尚未走到门口,就看到绿意幽幽的竹林中有个风尘仆仆的身影正朝这边奔来。   “二哥,你总算……”待看清那人身形面容,她不由讪然。   来人并非安平曜,而是多日未见的云昰。   她所认识的云昰,从来都是神采飞扬,从头到脚光鲜耀眼目。   但此刻面前之人却是一身素服,就连发饰也换成了两指宽的素白缎带。   她知道天同帝驾崩了,曾听铃铃说过,当时也并未在意,反正是迟早的事。   可她没想到会在此遇到云昰,望着顿在两丈开外的他,窘地手足无措。   恰在这时,风涟和阿煦各牵着一匹马回来了。   安平晞认出阿煦牵的正是云昰的青骢马,明白他们是一起过来的。   “先生,”安平晞求救般的唤了一声,道:“你们可有看到铃铃?”   “她回家去了。”阿煦道。   站在原地的云昰突然神色阴郁,大步走了过来,安平晞来不及躲开,他便已到了近前。   “安平晞,你如今眼里已看不到我了?”他忽地欺身过来抓住了她的衣襟,眼中戾气横生。   他脸上原本的稚气和青涩荡然无存,变得深沉阴鸷令人生畏。   前世天同帝驾崩后安平晞就再没见过他,所以并不知道后来的他变成了什么样,只偶尔听过一些匪夷所思的荒唐行径。   “见过太子殿下!”她如今面对的是一个受了大刺激不太正常的人,而且身上有伤难以自保,只得先服个软再设法抽身。   风涟已到了面前,神色慌张道:“殿下快松手,小心碰到伤口。”   云昰怔了一下,冷笑道:“她铜皮铁骨刀枪不入,能受什么伤?”   安平晞面色蓦地冷了,抬脚狠狠踹了他一下,趁他不备一把拍开他的手,挪过去躲在风涟身后道:“此人没心没肺,先生何必同他多言。”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无不夹枪带棒,风涟左右为难,好容易安抚下来,忙命阿煦去打水侍候云昰洗尘,自己带着安平晞先进去了。   阿煦将盛着清水的陶盆端到墙边石台上,看着他面无表情地搓洗双手,眨巴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好奇道:“殿下,小姐如今伤势见好,您不应该开心嘛,怎么见面还吵架?”   云昰皱眉接过棉巾,擦着手上水渍道:“小孩子家,少管闲事。”   说罢将棉巾丢给他,大步往屋里走去。   厅中不见人影,说话声从侧面的东屋传来,云昰忙匆匆找了过去。   刚掀开帘子,就见安平晞伏在榻上,长发尽皆拢于一侧,松散的领口下隐约现出一抹雪玉般莹润的肩背,而风涟竟毫不避讳地坐在榻沿。   他不由得恼羞成怒,几乎想也不想就冲过去挡在了风涟面前,气急败坏道:“先生是读书人,竟不知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怎可光天化日之下解女子的衣衫?”   风涟晃了晃手中染血的棉纱,莫名其妙道:“殿下,难道大夫给病人看诊要蒙着眼睛?”   安平晞把脸捂在枕中,咬牙切齿道:“云昰,你给我滚出去。”   云昰这才明白过来,一时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就听风涟又解释道:“平时换药的是个小姑娘,但她如今不在,方才殿下无故动手,我见安平小姐伤口处似有血迹,情急之下只得冒犯了。”   云昰下意识地转头去看,竟看到铜钱般大小的血窟窿,虽已逐渐愈合,但依旧触目惊心。   最诡异的是伤口下方的肌肤上,隐约现出一片红纹,就像画上的去一样,云昰正待看清,安平晞已经反手用袖子遮住了,颤声道:“你还不走?”   云昰心头刺痛,再不忍多看,转身逃也似的离开了。   上次只匆匆瞧了一眼,她重伤昏迷毫无意识,根本不知他来过。   而他因为遭逢巨变诸事缠身,也无暇久留,更不清楚她伤在何处。   如今亲眼看到,只觉锥心刺骨地疼,仿佛有人在他身上剜了一块肉。   是因为血脉相连吗?他静静坐在门廊下,有些绝望地抱住了头。   顺风顺水十几年,突然间一切都天翻地覆。   父皇骤然驾崩,朝臣各怀心思,北云蠢蠢欲动,昔日最敬仰的大英雄安平严竟与母后有染,心仪的姑娘生死不明,且突然变成了一母同胞的姐姐……   幼年时母后曾跟他说,要把安平晞当姐姐般礼敬,因大将军有功于朝廷有恩于皇室。   他嘴上应着,心中却是极为不服,连他的亲姐姐都要礼让他,何况安平晞只比他大一岁,整日里只会跟他对着干,凭什么要把她当姐姐?   那不当姐姐当什么呢?父皇曾这么问过。   那年他不到六岁,安平晞放走了他心爱的小鹦鹉,宫人们四处都找不到,他气呼呼跑去向父皇告状,说以后再不和她玩了,也不要再叫她姐姐。   父皇将廊下的五色鹦鹉赐给了他,笑着问他。   他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父皇便说你以后长大了做太子,让晞儿做太子妃如何?   他吓得直摆手,并且极力拒绝。   谁又能想到十年后,他竟跪在父皇病榻前求他为他们赐婚。又为了不与别人订婚,屡次顶撞母后。   他并无意于男女之事,因他志在建功立业保卫河山,但若非要成亲,那也只能是安平晞,反正她不能嫁给别人。   这么多年,她一次次委婉地表明心迹,身边的人只当他年少懵懂,其实他心里明镜似的,只是不知该如何应对,也不敢确定她是否真心。   他害怕自己一旦当真,却被她愚弄嘲笑,她可没少做过那种事。   那日她在芳信亭小憩,看到那抹倩影时,心头莫名一动,临时起意想要试探一番。   若她真的对他有意,定会万分喜悦,谁不想和倾慕之人结百年之好?何况她不止一次表示要嫁给他,他都从未给过回应。   可他真正开口后,才知道一切有多荒谬,她不仅拒绝地干脆,还变得阴阳怪气,自那以后竟再未进宫找过他,就算在宫外邂逅,她眼里也只有冷漠和不耐。   他开始有些后怕,不想一开口又成了斗嘴,事儿没说成还把她气哭了,并遭到了更明确的拒绝。   但是他们拥抱了,还是她主动地,他心想着事情应该还有转机吧,于是回到宫里他愈发坚定了心意,若要议婚只能是安平晞。   父皇向来疼他,自是不忍拂逆他的心意,只有母后极力反对。   他痛苦、不甘、困惑,想要寻找真相,然而真相却是那般残酷而可怕。   **   安平晞和风涟出来时,看到云昰呆呆地坐在门廊外。   风涟再三示意,安平晞只得不情不愿地走了过去。   方才他故意让云昰撞到换药,只是为了撮合他们,他以为云昰看到那样可怖的伤口便会心疼,从而冷静下来好生解除误会。   他以为他们只是一对闹了矛盾的有情人,只要说清楚便能重归于好。   安平晞明白风涟好意,却又不能解释,只得闷头走过去在坐下,礼貌性地劝他节哀顺变。   云昰回过神来,眼眶微红道:“我父皇驾崩,你不悲伤吗?”   安平晞被问住了,顿了顿道:“我们所有人的悲伤加起来,也比不过你一人。所以在你看来,会觉得我们过于平静。”   云昰竟觉得她说得有道理,可又觉得哪里不对劲,似乎处处都透着不对劲。   “你何时知道的?”他神情哀伤道。   安平晞垂下眸子没有说话。   “为何要告诉我?”他又问道。   安平晞如实道:“我不忍欺瞒你。”   他心下感动,忽地握住了她放在膝头的手,安平晞轻轻挣了一下,他却握地愈发紧,“阿晞,你对我真好。”   安平晞愣了一下,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他用正常人的口气说话时,她总觉得有点不适应。   “云昰,你吃错药了?”她疑惑道。   他语气诚挚道:“我真心感激你告知我真相,否则我还像傻瓜一样蒙在鼓里。” 第18章 接生 我不知道怎么生孩子。   安平晞的神色突然冷了下来,前世他知道一切的时候,可没想过要告诉她,而是任凭她无望地煎熬等待,从未给过只言片语……   她一点点抽回了手,垂眸道:“我家中一切可好?”   云昰顿了顿,盯着她道:“你还不知道?”   安平晞心头一跳,望向他道:“我该知道什么?”   云昰沉默了一下,转过头道:“父皇留下遗诏,安平家满门封赏,就连你的小侄女小侄子都在内。”   安平晞淡笑道:“我以为什么事呢!”   云昰复又望向她,疑惑道:“你连这都不放在眼里?这个世间可有你真正在意之事?”   安平晞没有回答,而是担忧道:“我母亲身体如何?二哥怎么这么久不来看我?”   “应该……一切都好吧,”云昰闷闷道:“你父亲坐镇三军,你大哥去出使望海郡,朝廷试图与贺氏结盟,一起对抗北云。你二哥留在府中照应家小,自是不便外出。”   “北云有异动?”安平晞惊道。   云昰皱眉,苦恼道:“这些军国大事,也是你该问的?”   安平晞不屑道:“若非你提起,我还懒得问。”   眼看着就要吵起来时,阿煦送来了茶点,安平晞借故起身离开了。   云昰此番起来,一是为了探望安平晞,二是邀请风涟入宫。   前世因天同帝走得太急,之前纵容太子重武轻文,以致课业落下太多,而他又嫌名师大儒讲课冗长啰嗦枯燥乏味,所以对课业历来不太上心。   为此东宫三师商议后,决定退让几分。特意从民间寻来十余名才华出众、能言善辩的年轻学者,让他们进宫来为太子讲学,这些人中唯有一人最为出众。   他不仅文采过人,还对天文地理医卜星象这些杂学也能如数家珍,最让太子折服的一点是他熟读兵书,精通排兵布阵,对历朝历代兵器制作和性能颇有研究。   于是,那人便被破格授为侍读学士,入宫伴随太子。   朝中对此议论纷纷,毕竟外臣入宫于理不合,但太子一意孤行,对所有劝谏皆不予理睬,有言辞过激者更是予以杖责、鞭笞甚至贬谪。   不仅朝臣对此无可奈何,就连皇后也一筹莫展,几番冲突之后以致母子失和。   那人正是风涟,此后两年间他一直住在藏锋阁后的素节堂。   **   “先生何时动身?”云昰走后,风涟一人坐在窗下盯着残棋发呆,安平晞轻轻走过去问道。   他抬起头,道:“待药配齐,可保你余毒不再发作时。”   安平晞坐下来,疑惑道:“先生为何要费尽心力救我?”   风涟神秘一笑道:“在下答应过一个人,许诺他定会让你安然无恙。”   安平晞失声道:“我二哥?”   她的心忽然提到了嗓子眼,紧张道:“你们之间可是有什么交易?”   风涟不禁笑道:“在小姐心目中,在下只是个唯利是图的小人?救人便是救人,还非要暗中交易才行。难道就不能大发慈悲不求回报?”   安平晞不由哑然,她虽认识风涟,但不了解他,只觉得他深不可测,外表那种仿佛与生俱来的温和善意虽令人如沐春风,但总觉得不是真正的他。   风涟又道:“小姐以前是不是见过在下?”   安平晞摇头道:“除了太平楼那次,再未见过,先生何出此言?”   风涟微微皱眉,困惑道:“总觉得……好像旧相识,在下做什么,小姐都不会意外,包括与太子相识,包括应邀入宫……”   安平晞粲然一笑,道:“兴许便是缘分,先生既是修行之人,定然笃信机缘,那么收徒的事考虑的如何了?日后太子登基,便是南云国君,先生荣升帝师,我也能沾点儿光。”   风涟微微笑着道:“常有人说我深不可测,但我观小姐,却也是心深似海难以揣度。既如此,我们也算是一类人,我便收你为徒,只是修行要讲机缘,入门并非易事,若你不嫌繁杂,我可以教你医术。万一将来风云突变,有一技傍身,总是好的。”   安平晞听他这么说,愈发坚定了心底的猜测,风涟此人绝不简单。   “家母这些年缠绵病榻始终不见好,若能学得几分医术,也算是极大的好事。先生放心,我自幼学东西很快,绝对不会让你教地太累。”安平晞喜道。   “有个条件,”风涟缓缓竖起一根食指,道:“无论到什么地方,我们都不能在外人面前师徒相称。”   “这有何难?”安平晞不假思索地应了下来。   她似乎害怕风涟反悔,转头就去喊阿煦准备香案,要郑重其事的行拜师礼。   风涟始终含笑望着,温柔慈和的就像一个长辈。   是夜,他们在院外的竹林中设下香案,在长空明月的见证下行了拜师礼。   陈二嫂即将生产,铃铃回去陪伴母亲,药庐便只剩安平晞一人。   风涟要出去采药,因不放心她,便将她托付给小槐家。   这家除了小槐一个姑娘便只有两位老人,倒也还算方便。   安平晞坐在窗下,翻着风涟留给她的医典学药理识百草。   有时眼睛累了就起身去看小槐干活,洗衣摘菜劈柴挑水,她样样在行。   住了两天渐渐熟识了,小槐也开始有说有笑,还会问她城里什么样。   安平晞想了想说和村里差不多,就是房子比较大,人比较多,路比较宽而已。   期间风涟过来换了次药,说还缺一味草药,只要能找着过几日便可启程。   安平晞心里挂念母亲和二哥,日日归心似箭,只盼着早日养好伤能回家。   这夜睡下没多久,外面突然传来急促的拍门声。   小槐爬起身抄了根木棍出去查看,安平晞隐约听到啼哭声,忙系好衣带奔了出来,看到小槐正和一个瘦巴巴的女孩子说话。   女孩不到十岁的光景,手里提着盏破灯笼,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安平晞认出来她是铃铃的妹妹铛铛,想着该是陈二嫂要生了,便上前询问。   原来陈二嫂突然难产,稳婆睡前喝了酒叫不起来,邻居婶娘们过去看了也束手无策,铃铃便差她来找风涟先生。   小槐指着黑灯瞎火的竹林道:“别说风涟先生不在,就算在也没用,他一个大男人家还能去接生吗?”   安平晞也觉有理,便道:“你前日不是来领了你姐姐的工钱嘛,多给稳婆些钱,看看能不能把她唤起来?”   铛铛哭着道:“家里还了账,又添置了些物品,已经所剩不多,全买了礼物送给七姥姥了,可她大抵是瞧不上吧!”   她正欲劝慰,却被小槐悄悄拉到了一边,“陈家的事能不沾就不沾,姐姐回屋睡去,我来打发这丫头。”   安平晞气愤道:“这么大的事怎能不理?”   小槐叹道:“姐姐有所不知,我们村两个稳婆,有一个跟陈家结了仇,就只能找七姥姥了,偏生七姥姥嗜酒,既已睡过去了,恐怕天王老子也叫不起来。”   “大姐姐,要不你跟我回去看看吧,”铛铛跑过来紧紧拽住安平晞衣角道:“姐姐说娘一直在流血,要是没有大夫会死的……”   安平晞心有余而力不足,无奈道:“我不知道怎么生孩子,医理什么也只看了几天……”   以前大嫂分娩时,她虽好奇却也不能进院子看,只得在前厅坐着喝茶等消息。   铛铛哽咽着跪下恳求,安平晞念在铃铃的份上,只得应了下来。   “等等,”小槐焦急道:“产房乃污秽之地,姐姐一个黄花闺女怎能进呢?还是再想想……”   “人命关天,此刻还计较那些作甚?”安平晞知道她是好意,打断道:“我去帮忙想想办法,总比两个孩子干着急强。”   她这话说得违心,若是旁人的性命她才不理,但铃铃在二哥带她走投无路之时有过指点之恩,自然另当别论。   便在这时,忽听背后传来一个温润谦和的声音,“我回来了,或许可以帮上忙!”   安平晞猛地回头,看到风涟身负药篓,手中拄着根竹杖,静悄悄站在路口,阿煦提着琉璃灯紧随其后。   主仆二人仿佛天神下凡,周身都笼罩在琉璃灯纯净的淡淡光华中。   安平晞喜不自禁,迎上去道:“你们才回来呀?”   风涟微笑着道:“可不,赶巧了。你连进产房都不怕?”   安平晞看到他便觉有恃无恐,轻松道:“我给先生打下手,有什么怕的?正好借机学些东西。”   风涟挑眉道:“你想得美,是我来指点,由你动手。”   安平晞瞠目结舌道:“不、不会吧?”   风涟主仆先回药庐放东西,随后带着针囊卷轴等出来了,那张人体脉络图安平晞倒是略懂,风涟又临时抱佛脚指点了一番,这才出发往陈家赶去。   安平晰紧张的满手是汗,便想说话缓解一下,“先生以前给人接生过吗?”   风涟脚步微微一顿,神情恍惚道:“只一次,因为情势危急就也顾不了那许多。”   安平晰心底敬佩油然而生,无论他是怎样的人,医德方面无可指摘。 第19章 归家 这么久也不看我,你都不想我吗?……   鸡鸣时分,一声嘹亮的婴啼划破了静寂夜空。   陈家屋门大开,门槛上坐着熬了一宿的两姐妹,听到哭声都不由转过头去。   产房内血气扑鼻,窗前的炭火盆更是熏得人直掉眼泪。   安平晞两眼通红满身血污,手中托着个胎毛稀疏小脸皱巴巴的女婴,干哑的声音却掩饰不住激动,“生了!”   婴儿太过瘦小,若非几声啼哭,甚至感觉不到活着的痕迹。   产床上鬓发凌乱气息奄奄的陈二嫂挣扎着,张开干裂的嘴唇问道:“是儿子吗?”   “是个小妹妹。”安平晞欢喜道。   听到这话,陈二嫂再也支撑不住,头一歪晕了过去。   “先生,你快看,她这是怎么了?”撷忧慌忙转向站在帘后指导她的风涟。   风涟扯掉眼睛上蒙的黑布,快步走过去查看陈二嫂,不忘嘱咐撷忧道:“把孩子洗洗包好吧,可别着凉了。”   安平晞忙将孩子抱到温水盆边,小心翼翼地擦拭着皮肤上黏糊糊的污物,这孩子实在瘦小的可怜,她心里紧张极了,总觉得稍微用力点就会弄疼她。   待得将婴儿处理干净包好,安平晞心底的震颤才渐渐平息,她忙招呼陈家姐妹进来,一回头却发现风涟已不见了踪影。   “是弟弟还是妹妹?”铃铃接过她手中襁褓,急不可耐道。   “妹妹。”   铃铃脸色瞬间苍白,眼中流露出几丝恐惧,神色复杂地接过了襁褓。   “风涟先生呢?”安平晞一边收起随身携带的针囊和人体脉络分布图,一边回头问道。   正在产床前费力清理污血的铛铛抬起稚嫩的脸,“先生走了,说要有人问起,就说是大姐姐给我娘接生的。”   **   安平晞走出产房时,初次体验新鲜事物的巨大喜悦已荡然无存,只剩下无尽的疲惫。   如今才知生孩子是多凶险的事,也愈发理解身为人母的艰辛。   她回去后洗了洗便沉沉睡去,没想到这一觉睡了一天一夜,醒来已是次日早上了。   洗漱毕出了院子,看到竹林那边人来人往,忙拉过晾衣服的小槐问道:“今儿是什么大日子吗?”   “村里出海的渔民回来了,这段时间家里都承蒙风涟先生恩惠,给看过诊或送过药,所以少不得要来拜谢。”   “风涟先生可真是活菩萨,”安平晞琢磨着道:“我得去跟他讨点补药送陈二嫂,顺便看看小婴儿。”   “还是先别去,陈二也回来了。”小槐突然停下手中活计,神色隐晦道:“他一心想要儿子,这次还是个女儿,指不定又怎么发疯,你现在去的话不怕触了霉头?”   安平晞愣了一下,联想到陈二嫂和铃铃得知是女儿的神情,有些不忿道:“女儿就不算人了吗?”   小槐叹道:“对穷苦人家来说还真不算,你看铃铃姐妹过得什么日子?她爹出了名的二愣子,脾气暴爱喝酒,醉了就耍酒疯,不是打老婆就是打孩子。”   她忽然压低了声音道:“你不知道,前几年他还把一个刚出生的女婴活活摔死了,那惨状看到的人连做了好几天噩梦,不仅如此,他非说是稳婆晦气,没把他儿子接出来,就去把稳婆家里砸了稀巴烂……”   安平晞心头火起,怒道:“真是个禽兽!”   “他家一穷二白,女儿以后怕是连嫁妆都没有,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投胎过来。”小槐嘟囔道。   安平晞原本出来找吃的,这下子气都气饱了,索性回房看书去了。   一直到傍晚也没见铃铃过来,她放心不下,便带上药材补品去找她了。   还没到陈家就听到哭声一片,她不觉心里一紧,却见村人正四散而去,像是刚凑完热闹,她忙拉过一个大婶询问。   “还不是那个酒鬼陈二嘛,嫌他媳妇又生个丫头,要把孩子活埋,幸好大伙儿及时挖出来了,孩子也是命大,竟然还活着。就可怜他媳妇了,为了保护孩子被打的就剩一口气了……”   安平晞听得义愤填膺,杀人的心都有了,跑进陈家的时候就看到铛铛坐在地上大哭,怀里抱着沾满泥土的襁褓,铃铃呆若木鸡,正跪在气息奄奄的陈二嫂身边喊着娘。   “快去找风涟先生,”安平晞大喊了一声,拉起铃铃推到门口道:“快去,也许还来得及。”   铃铃如梦初醒,飞一般跑了出去,门口围观的几个邻居交头接耳,有人小声道:“姑娘,别忙活了,都吐黑血了,看这光景就算神仙来了也救不了。”   陈二嫂最终没有救回来,风涟赶到的时候她已浑身僵硬气息全无。   铃铃扑到安平晞怀里放声大哭,安平晞不由轻轻搂着她柔声安慰。   村人倒还仗义,有平时和陈二嫂关系不错的妇人们主动帮忙擦身更衣,也有人去收拾房子和一片狼藉的院子,唯独不见陈二的身影。   安平晞将铃铃拉到外面询问,铃铃抽噎着道:“我为了不让爹爹害死小妹,就把金镯子给了他,说可以用来换钱养家。他接过之后骂骂咧咧地走了,可能是去镇上了。”   她身无长物,只有手上一对镯子,先前铃铃照顾她时爱不释手,她便将完好的那只送给了她。   没想到竟落到陈二手中,想必拿去换酒钱了。   铃铃越说越伤心,哭的快要喘不上气来,“总算打发走了爹爹,可没想到一会儿地功夫,娘就没了,以后我们姐妹三个可怎么办?呜呜呜……”   安平晞心头像是压了一座山,窒闷地快要喘不过气来。   晚上回来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都是陈二嫂临终前痛苦到扭曲的模样,她在弥留之际问了她几句话,而她一句都答不上来。   五月中旬,安平晞与风涟主仆一同启程,沿碧灵江逆流而上,一路去往天市城。   原本快马加鞭也就一天一夜的路程,但她经不起颠簸,所以车行缓慢,足足走了三天。   这日午后在江滩上歇脚,安平晞遥望着茫茫江水,忽然侧头问道:“先生去过北云吗?”   风涟愣了一下,不解道:“此话何意?”   安平晞极目远眺,却依旧看不到对岸,隐约只能看到江上巡逻的南云战船。   她神情低落道:“陈二嫂临终前拉着我的手,说她听闻北云皇帝与国相皆是女子,就连军中也有女将带兵,她问我若她的女儿生在对岸,是不是能少受点苦?我不知该如何作答……”   风涟叹了口气,沉默不语。   “不久之前,我娘也说过类似的话……”她转头望向天市城的方向,幽幽道:“北云真的那么好吗?有人憧憬,有人怀念,明知永远到不了……”   风涟神色复杂,望向她道:“你想去看看?”   安平晞咬咬着唇没有说话,风涟便没再追问,望了眼天色道:“走吧,得赶在天黑前进城。”   日落时分,马车到了天市城外。   安平晞掀开帘角,只见四下里白幡似雪,门楼前的大灯笼都蒙上了白纱,守城士兵手中的武器上也系着白绸,这情景和前世的国丧期间差不多。   为防北云奸细,入城盘查很严,门洞外排了好长的队,阿煦等不耐烦,就跟风涟打了个招呼跑下去玩了。   安平晞也闷得难受,掀开帘子道:“我也下去转转。”   “大庭广众之下,你就不怕暴露身份遭人偷袭?我可不会功夫。”风涟开玩笑道。   她心头一紧,只觉得伤口又疼了,意兴阑珊道:“那还是算了吧!”   “我看到你家的马车了,正大摇大摆地驶出门洞,你不出来看看吗?”风涟笑道。   安平晞激动地掀开车帘,只见出城的门洞车水马龙人头攒动,哪里找得到自家的车,不由嗔道:“师父竟也会骗人了?”   “小姐、小姐!”忽然听到熟悉的声音,转头就见两个丫鬟从路对面跑了过来,竟是桑染和夕照。   “是真的?”安平晞喜不自胜,忙扶着车厢朝她们挥手。   “晞儿!”冷不丁耳畔传来安平曜的声音,她猛地回身,就见他头戴漆纱冠,身着武士袍,含笑站在车辕旁望着她。   “二哥,”安平晞心头大喜,当即矮身扑到了他怀里,紧紧抱住道:“这么久也不看我,你都不想我吗?”   “实在抽不开身,”安平曜稳稳接住,将她小心翼翼放下地,忙不迭解释道:“否则早就去了。晞儿,看到你安然无恙,哥哥比谁都高兴。”   “咳,”风涟以手掩口咳嗽了一下,扬声道:“你们兄妹叙旧也不急于一时吧,这条命救得不容易,什么时候付给在下诊金呢?”   桑染和夕照携手站在旁边好奇地瞧着。   安平曜神色微变,不由得放开了安平晞,朝风涟拱手道:“先生大恩,在下没齿难忘,诊金的事……您看什么时候方便我们私下详谈。”   风涟抬手道:“不急,只要二公子没忘就行。”   安平晞神色狐疑地望向风涟,就听安平曜道:“绝不会忘。”   她心中又涌起不好的预感,只得先压下去。 第20章 大局(替补) 我究竟是不是安平家的女……   马车上的灯笼糊白了,两个丫鬟都身着素衣,就连安平曜的袍服都是暗淡的墨灰色。   安平晞心头困惑,忍不住拉了拉安平曜的手,小声问道:“怎么我们家也要为先帝服丧?”   安平曜身形一震,张了张嘴,道:“先上车!”   “娘还好吧?我这么久没回来,她一定很担心!”安平晞刚一上车就问道。   安平曜在她对面落座,皱着眉一言不发。   安平晞吸了吸鼻子,“车里什么味?二哥,你去上香了吗?”   “晞儿……”安平曜抬头望着她,神色凄哀,语气凝重道:“娘已经走了。”   安平晞如遭雷击,只觉得眼前一黑,周遭突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她早该想到的,偏生却心存侥幸,像是刻意逃避般不敢往那里想。   当日问云昰时见他并未明言,还以为……以为一切真的不一样了。   她浑浑噩噩下了车,抬头只看到白芬芬的一片,桑染和夕照侍候她披麻戴孝,东西早就备好了,就放在车厢里。   安平晞如同踩在云端,有一只温厚柔软的手牵着她往前,她只是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   她知道旁边的人是常年陪伴母亲的杏姨。   杏姨双眼通红,脸肿了一圈,她一直在哭哭啼啼地说着什么,可安平晞一句话也听不到,耳畔只有瓮声。   不多时便到了灵堂前,斗大的‘奠’字挂在中堂,两边满是挽联。   供桌上摆满了祭品,中间点着一盏长明灯,两旁香烛高烧。   方才她在车里闻到的,便是香烛纸钱的味道。   还未跨过门槛,就见一个披麻戴孝的年轻女人抹着泪迎了出来。   “妹妹吉人自有天相,可算好端端回来了。”秦氏一把拉过她放声大哭,转向灵位道:“娘,妹妹回来了,您快看一眼呐,娘……”   “哎呀少夫人,您快节哀,小心动了胎气。若夫人泉下有知,怎会心安?”早有两个嬷嬷赶过来扯住了秦氏,一叠声劝慰。   秦氏一边挣扎一边嚎哭道:“当日听闻妹妹出事,娘一口气上不来,就这么去了,我是亲眼看着地……今日、今日妹妹安然归来,我定要好生跟娘说说,让她老人家得以安心……”   杏姨帮忙一起把秦氏劝走了,赶回来就见安平晞晕倒在灵位前,身后衣衫上洇出一片湿红,几名丫鬟小厮围在旁边束手无策,杏姨顿时惊出一声冷汗,忙大喊道:“快去请大夫,快去找二公子……”   **   安平晞醒来已是午夜,她正伏在自己绣榻上,伤口已重新包扎,但整个脊背还是痛到麻木。   桑染陪侍在侧,正欲开口就听安平曜道:“你去外面等着。”   他平素从不进妹妹房间,此次定是有要事相谈,桑染乖乖应声,去廊下站着了。   “晞儿!”他在榻前站定,轻唤了一声,脸上似有泪痕。   安平晞想起身,却被他轻轻按住了肩膀。   “娘走的时候,二哥在身边吗?”她涩声问道。   安平曜摇头,眼中满是悲苦,“我回来晚了。”   安平晞鼻子一酸,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知道当时他应该陪着生死未卜的她,远在屏幽山下。   良久,她突然问道:“你与风涟先生之间,可是有什么约定?”   安平曜沉默不语,像是没有听到。   她知道他从不会对她撒谎,既不否认,那就确有其事。   “二哥,”她费力地侧过身,把脸转向外侧,轻轻吸了口气,望着他道:“我比你想的还了解你,有些事不要瞒我。”   他缓缓在榻前脚凳上坐下,神色躲闪着道:“我没瞒你什么。”   安平晞叹了口气,无奈道:“你若不说,我也无从得知。可是二哥,以后你就是我在世上最亲也最在乎的人,若是许愿有用,我会天天祈祷,求诸天神佛佑你平安美满百岁无忧。”   安平曜胸腔震颤,不敢置信地望着她,眼中满是困惑不解。   安平晞苦笑道:“我这么说,定是吓到你了吧?都怪我以前太任性太自私,总把别人对我的好当做理所应当。此次历经生死,我明白了许多事,慢慢就长大了。我知道我要是死了,你一定很伤心,所以我会拼命活下去。”   安平曜眼眶微湿胸中涩痛,哽咽着道:“你、你能明白这些……真好,那天都怪哥哥晚了一步,要是、要是能早点,晞儿就不用受这么多苦。”   “方才我看到你的伤口,恨不得拿刀在自己身上捅个窟窿。晞儿,你知道吗?在你中毒昏迷之时,我每日都心如刀绞,有天我站在梯/子上检视炼炉,望着那巨大的火坑,脑子里突然迸出一个念头,如果你真的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只有跳入那火海中把自己烧成灰烬才能不……”   安平晞一惊坐起,不禁面色煞白,紧紧抓住他的手臂骇然道:“二哥,你在说什么?”   安平曜这才惊觉,顿时满脸窘迫,慌忙抹了把眼泪,不好意思道:“一时失态,让晞儿见笑了。”   安平晞依旧满心恐惧,紧紧抓着他的胳膊道:“你绝不能做任何伤害自己的事,二哥,我在你心里多重要,你在我心里就多重要。我什么事都不会瞒着你,也希望你能对我坦诚。”   安平曜心中激荡,神色不由得渐渐松动。   “你究竟答应风涟先生什么条件?”安平晞趁热打铁问道。   安平曜左右为难,实在不忍看她着急只得道出实情,“我也不清楚,他当日并未明说,想必就是让我做一件很凶险的事吧!”   安平晞舒了口气,道:“以后他若提出,无论什么事,二哥一定要先和我商量。”   安平曜郑重道:“我答应你。”   安平晞这才安心,唤桑染进来更衣,准备去灵堂守灵。   “我去守着,你先养伤。”安平曜制止住她,转身走了出去。   * *   桑染忙道:“二公子慢走。”转过来劝道:“小姐先养好身子,吧,否则夫人看着比谁都痛心。”   安平晞心底一痛,缓缓伏倒在衾枕间,涩声道:“那日我让你去给二哥传讯,究竟发生何事?”   桑染慌忙跪下道:“回禀小姐,以往奴婢都可找宫门口的守卫传话,但那日宫门口戒严,奴婢无法靠近,只得转去东侧门,费了好大功夫才搭上话。宫里那么大,想找个人也不容易,所以等奴婢见到二公子时,天都快黑了。”   安平晞依稀记得那日的确守卫森严,但按理来说,父亲尚在宫中,以将军府的名义传个话,不至于费那么大功夫呀?   她又再三试探,桑染皆对答如流,不像撒谎的样子,便暂时打消了疑虑。   安平晞的伤势并不严重,只要不发作便与常人无异。   因母亲去世她不在身边,因此极为愧疚,每日晨昏定省皆如生时,大多数时间都在灵堂守着。   那晚劫持她的人尽皆被灭口,包括被她刺晕踢下去的车夫。   听说父亲曾派人查过,太子也命廷尉查过,结果都是不了了之。   她去拜访过廷尉,亲眼翻看了案卷,涉案人员一共十人,供词却是空白,作案动机也是未知。   她并未带走什么,回到车上后默写出那十人的身份相关,交由夕照去查。   就在当天,安平严回到了府上。   他如今加封太尉,位列三公,加之大权在握,算是显赫一时。   所以他一回来,前来吊唁之人便开始络绎不绝。   秦氏有孕在身,自不方便出面,所以哭灵拜谢这些就都落在了他们兄妹二人身上。   等到晚间终于可以歇口气时,安平严却走了进去。   他走到灵位前祭酒上香,完了说道:“阿曜,你先下去吧,晞儿留下。”   安平晞等这一刻等了许久,见安平曜似有些不放心,忙朝他宽慰一笑,示意他安心。   安平曜一走,其余人也尽皆退下。   “父亲有话要对我说?”安平晞道。   “你日间去找马彦升,所谓何事?”安平严缓缓落座,沉声问道。   “自是向廷尉大人询问案情相关,”安平晞平心静气道:“女儿差点丧命,这口气可不能白白咽下。”   “为父说过无需再查,难道阿曜没跟你说?”安平严神色凛然道。   “无需再查?莫非父亲心里已经有底?”安平晞故作惊讶道。   安平严横眉冷目,扫了她一眼道:“我养了你十六年,你可有对家族对朝廷半分的贡献?”   安平晞无话可说,只听他冷笑道:“先帝驾崩那夜,你对太子说了什么自己心里有数。”   他们果然暗中勾结,安平晞不寒而栗,就连天同帝的寝宫都有眼线,这是何等的手段?   “父亲的意思是……那句话为我招来杀身之祸?”她双膝一软缓缓跪倒在地。   “女儿只想知道,父亲是否知情?如若知情,会怎么做?”她泫然欲泣,哀声道。   安平严略有些动容,长叹道:“为父若不出手,你以为朝晖和阿曜能那么快赶到?你命中有此一劫,既已安然度过,就该息事宁人,而不是妄想搅动更大风浪。”   “父亲为何要极力护着……那个人?”   安平严冷笑出声,“愚不可及,为父护着的是大局。”   大局?安平晞凄然一笑,道:“有件事在心中困扰良久,求父亲解惑,我究竟是不是安平家的女儿?”   安平严勃然变色,怒瞪着她良久,缓缓吐出两个字,“不是。” 第21章 身世 替身竟是我自己。   安平晞怔在当场,一时间冷汗涔涔,她已不敢再往下想。   若真如此,那她与云昰也半点不相干,前世又为何落得那般下场?   “你过来!”安平严却丢下一句话,起身绕过帘幕到了内堂。   安平晞下意识的跟了上去,看到他站在母亲的棺椁旁,神色肃然道:“你既有此怀疑,今日不妨将一切说清楚。”   “若夫人活着一日,你便一日是安平家的小姐。如今夫人不在了……”他说到这里竟是哽了一下,神情中满是伤怀悲慨。   他以手轻抚棺椁,虎目含悲激动道:“当年夫人痛失爱女,悲不自胜,天可怜见,两年后我们又有了孩儿。她为了能保住胎儿,没少受苦。偏生时局动荡,正赶上太子党与大公主党交恶,我无暇陪伴在侧,常留她一人独守,心中极为愧悔。”   他转向安平晞,眼中流露出罕见的慈爱和怜悯,“你是我行军途中在平王山捡到的弃婴,出生不久,病饿交加,仅剩一口气。念着我快要出生的孩儿,为了积些阴德,便将你收留。”   这话犹如晴天霹雳,安平晞早已惊地目瞪口呆。   到底谁在撒谎?为何每个人都是不同的说辞?   安平严神色转为哀伤,闭目长叹道:“或许天意如此,我的女儿竟早产一个多月,夫人拼了半条命生下来的孩儿,来到这世间仅一个时辰便去了,我甚至多来不及多看一眼……”   于是,鸠占鹊巢,那个捡回来的弃婴被当做小姐抚养,安平夫人恢复后已是多日后,看着襁褓中娇嫩的婴儿,竟似半点没有怀疑。   几个月后,全家人离开都城,开始了漫长的跋涉。   除了乳娘杏姨,再无人知道当年旧事。   安平严走后,安平晞依旧呆呆地跪在棺木前。   **   安平曜一直在外守候,看到父亲出来时神情有异,他心中便觉不安。   送走父亲,正欲进去查探时隐约听到压抑的哀泣声。   下人们皆围拢在外,见此情景进退两难。   安平曜示意众人先退开,待他匆匆绕到后堂,就见安平晞蜷缩在母亲棺木旁,一手揪扯着衣襟一手攀着棺沿,哭得快要背过气。   额上经络如小蛇般蜿蜒,眼角黄豆大的泪珠颗颗滑落,却又拼力忍着不做声,只发出低哑的呜咽声,像一只绝望无助的小兽。   “晞儿?”他正欲上前,她却猛地抬袖掩住脸,哽咽着道:“二哥……别……别过来。”   她不想让任何人看到她的狼狈样,哪怕是最亲近的人。   安平曜仓惶退出,只觉肝肠寸断,跪在外间草席上等候良久,终于见她失魂落魄地走了出来,面色惨白如雪,一双眼却肿的像桃子。   两人对视一眼,却都欲言又止。   安平晞当晚刚睡下,就听外面走廊有人说话,像是乳娘的声音。   她忙坐起身,掀开帘帐道:“请杏姨进来。”   不多时,桑染带着杏姨进了里间,小丫鬟海霞奉上热茶,恭恭敬敬退下了。   “你也先下去吧!”杏姨冲桑染道。   桑染略有些诧异,却还是乖乖出去了。   安平晞坐直了身体,隐约明白她的来意。   杏姨抹了把泪,坐在榻沿道:“原本夫人打算瞒着小姐一辈子,不想将军自己竟然说出来了。”   安平晞颇为震惊,她以为母亲不知道。想到母亲,心底又是一阵憾痛。   “我当真是……山里捡回的弃婴?”她不由悲从心生,哽咽道,“我不是我娘的孩子?我只是个……替身?”   杏姨忙搂住拍抚道:“您莫要妄自菲薄,夫人当年产后大出血,情况万分凶险,若非在醒来后看到您,怕是熬不过来了。将军心疼夫人,怕她过于伤心,所以瞒下了小姐夭折的事。夫人渐渐也明白了,又怕他担心,所以多年来佯装不知。但他二人始终把您当做亲生女儿,从未有过半分亏待。”   这一切实在荒谬至极,她先前还在心里同情云昰,觉得他傻乎乎不知道父母是谁,如今才发现天字第一号大傻瓜是她安平晞。   不,她甚至不是安平晞,她只是安平晞的替身。   “您来找我,是替父亲传话吗?”她自嘲般苦笑,“等送完母亲,我自会离开。”   杏姨惊道:“小姐,您这说的什么傻话?将军怎么会赶您走?他说不放心,叫我来开解您。”   安平晞恹恹地伏在她臂弯,抽噎着没有说话。   杏姨自怀里摸出一个锦帕,塞到她手里道:“第一次见到您时,头上满是红丝瘤,身上污血已干涸,连襁褓都没有,仅用两件衣袍包裹,早已沾满了便溺……”   安平晞内心震动,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呆呆地握着那方帕子。   杏姨不忍再往下说,叹了口气轻声道:“我在给您擦洗时,发现手中竟一直握着个小东西。”   安平晞打开帕子一看,眼睛不由得直了。   杏姨继续道:“也不知道哪儿来的,我怕将军瞧见,就偷偷藏了起来。这一藏就是十几年,如今交还给您,也算是个念想吧!”   安平晞攥紧了帕子,心头百感交集。   安平夫人出殡那日,无数达官贵人和城中百姓自发前来吊唁,一路上灵幔飘飘白幡招展,路祭棚从荣庆坊绵延数里直到永定门口。   送葬归来后,安平晞没有回天市城,而是跟着一群女冠去了落桑观。   落桑观位于青鸾山中,虽路途漫长地势险峻,但却香火鼎盛。   道路尽头的山岗上有棵参天巨枫,明明还是初夏,却漫天红叶绚烂如花,落桑观巍峨高阔的山门有一半掩映在枫叶之后。   树下空地上支着卖茶水果品香烛和小吃的摊子,来往香客络绎不绝,好生热闹。   桑染疑惑道:“为何落桑观外却是一棵枫树?”   夕照耸了耸肩道:“想必是桑树听上去不吉利吧!”   “我怀疑你在影射我。”桑染气恼道。   “别听她瞎说,本朝还叫云桑呢!”走在前面的安平晞道。   “为什么,”夕照眨着眼睛,一脸天真的问,“本朝也不是到处都种满桑树呀?”   旁边女冠哭笑不得,仰头望天道:“天上浮云似白衣,瞬息沧海已桑田。”   安平晞若有所悟,点头道:“原来如此,还挺玄妙的,想来与道门也有渊源吧?”   女冠点头道:“确实如此,本朝推崇道门,皆以国师为尊,云桑之号便是第一位国师怀江祖师所取。”   “那我们南云有无国师?”夕照好奇地问道。   “云桑国师只有一位,可惜……”另一名年龄稍长的女冠叹道:“如今的国师名不副实。”   不仅桑染和夕照,就连安平晞也疑惑地望向了她。   女冠叹道:“让各位见笑了,前代国师羽化登仙后,继承衣钵的那位道兄今已沦为承宁帝的走狗,实在是本门之耻!”   原来国师在北云?竟还与女帝关系匪浅?   到了山门口,早有道童上来接引。   只见主殿面阔九间巍峨高耸,重檐歇山好不壮丽,抬头看去竟有十丈之高,正好与山门外那棵巨枫相映成辉。   绕过主殿,又行了约摸一刻钟,到了一座小院前停下,道童让她们先等着,然后进去通秉。   安平晞抬头端详着院门上的牌匾,上书‘玄通’二字。   不多时道童便出来了,躬身道:“观主有请。”   安平晞嘱咐桑染和夕照先等着,自己跟着道童进去了。   院中花木成荫,鹅卵石小径曲曲折折通向一座重檐歇山式堂屋,青石基座,白墙灰瓦,颇为古朴大气。   道童带她穿过门厅进了后院,指着一株古松道:“观主便在那里。”   安平晞只得自己走了过去,看到苍松下的白石上有人在打坐,心想着应该是观主。   那人听到脚步声,徐徐转头看向了她。   安平晞也正打量着他,见那人面容清癯须发稀疏,身姿如苍松古柏,髻上仅插一根竹簪,竟是前些日子见过的王半仙。   还不等安平晞见礼,那人便长袖一挥从容潇洒的落下地来,神情古怪的打量了她一圈,细眉微挑诵了句道号,叹道:“善人以应劫来度厄,实在高明!”   安平晞似懂非懂道:“观主此言何意?”   “数日前,贫道行至太平楼,见善人印堂之上黑气浓郁,血光之灾迫在眉睫,实在不忍便出言指点一二,不想善人竟并未设法避祸,反而挺身应劫,这份勇气值得佩服。”观主道。   安平晞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无论如何,还要多谢观主指点,否则小女未必能捡回这条命。”   “善人言重了,”观主拱手道:“贫道法号陵均。”   他目光如炬,忽地望向了安平晞左腕,沉吟道:“玄阴之气?”   安平晞诧异道:“何谓玄阴之气?”   陵均真人与她对视良久,见她眸光清正并无异色,心中愈发迷惑,自言自语道:“莫非是贫道看错了?”   安平晞心底有些发虚,不欲久留,便福了福身说明来意,一是想为亡母祈福,二是打听一个人。   她打听的人是风涟,陵均真人让道童去查了一下,说是确有其人,数年前曾在观中挂名,至于来龙去脉,却并不知情。 第22章 刺客 我既救了她,她的命便是我的。……   暮色四合时,安平晞出了玄通院。   道童带她去了后山一座水边的小院,拿起灯罩点亮了庭中几座石灯台上的蜡烛。   院中兰草如丝,夜色中弥漫着清幽的香气。   顺着鹅卵石小路到了正屋门口,屋舍清幽雅致,且案几书架床榻桌椅一应俱全。   屏风前的条案上放着一个小包袱,里面是斋戒期间的日用品。窗下书案上摆着几本厚厚的书籍,都是入门级的道家典籍。   “小姐,您真要一个人住在这里?”桑染四处看了看,见一应器具皆简陋无比,就连被褥也是朴素的粗布,眉头不由皱了起来。   安平晞道:“我是来此斋戒守孝,又不是来享福的。此处清静雅致,比起哥哥们的草庐好太多了,你就放心吧!”   她也并非独居,隔壁住着位女冠,一是照顾饮食起居,二是答疑解惑,为她讲经。   观中日子平淡如水,晨钟起暮鼓息,膳食果品皆按时取用,一切都有条不紊。   一个月后,天同帝移殡至王陵,文武百官皆随行送葬。   和前世一样,安平晞并未出席,她收到薛琬琰传信,将在回程时前来探望。   观主率数百弟子前往王陵祈福做法,早已三日前出发,就连与她毗邻的女冠也跟随而去。   如今没有婢女仆僮近身侍候,像洒扫除尘这些都得自己做。   为了欢迎琬琰,她一接到信便开始忙活,将小小居室整理的干净明亮,又采来鲜花插瓶,果品待客。   忙完之后,她便去院中石凳坐着边看书边等候。   正自入神之际,隐约听到衣角浮风之声。   身后有人?   她全身不由得绷紧了,清修多日刚平复的心境突又起了波澜。   “警觉性不错,”身后传来赞许之声,“告诉我,你是如何解毒的?”   安平晞缓缓闭上了眼睛,从声音的方位来判断,那人距她不过两丈,应该在假山旁。   “这个世间能解九死一生的,除了阁下,便只有一个人,何必明知故问?”   院外是一座松林,便在此时,有个悠远缥缈的声音自松林传出。   安平晞正欲回头,身后立刻传来警告声:“你若看到我,就别再想活命了。”   安平晞不由得顿住了,缓缓从袖中拿出一块丝帕,折叠后蒙在了眼睛上,眼前变成白茫茫一片。   她摸索着站起身,听到松林中传来嗤笑声,“都夷,我既救了她,她的命便是我的,你胆敢碰一下试试?”   救她的人是风涟,但说话的人却绝不是他,至少这个声音是完全陌生的。   “奉颉,这么多年了,你为何阴魂不散?”身后那人似已隐忍到极点,厉声道:“当年你害得我差点丧命,这笔账我迟早要跟你算清。”   原来是夙敌?但无论是都夷还是奉颉,这两个名字都极其陌生,或许松林中的神秘人与她并无瓜葛,只是跟踪都夷至此,故意现身戏弄他?   “两位既是故人,那小女子就先告辞,不打扰二位叙旧了。”安平晞朝着虚空福了福身,略带歉意道。   她话音刚落,便听到身后掠空之声,扯下帕子一看,身后空空如也,哪还有半个人影?   她匆匆出了院门,正想去松林看看,却见小道尽头几个拐过来几个人,正是薛琬琰和身边仆婢。   一看到她,薛琬琰立刻甩脱众人奔上前来,抓住她的手道:“晞儿,你行色匆匆,这是要去哪里?”   安平晞忙摇头道:“没呀,我久候不至,便想出来看看,刚才听到松林中有怪鸟在叫,一时好奇正欲去瞅瞅,就看到你来了。”   薛琬琰今日穿的也极为素淡,但依旧明眸皓齿鲜妍动人。   她端详着安平晞,面露欣慰之色,道:“我原本还担心你孤独无依,此番一看,气色竟比前日好了许多。”   两人携手进了院子,丫鬟们拿着大包小包鱼贯而入,安平晞诧异道:“你这是作甚?”   “我来陪你住一晚,自当带些随身物品呀!”薛琬琰解释道。   不愧是世家大族的小姐,这出行的排场就是不一般。   待丫鬟们安置好后,两人才进了里间。   薛琬琰看到屏风后有供桌,忙敛容正色过去上香祭拜,末了对视一眼,都是唏嘘不已。   安平晞领她到窗前坐下,起身去拿果品。   薛琬琰望着外面墙根下的郁郁葱葱翠云草,轻叹道:“晞儿,你如今……就像变了一个人。”   安平晞走过来,将盘子放在桌上,道:“不好吗?”   薛琬琰拿起一只粉盈盈的水蜜桃,嘟着嘴道:“说不清,就是觉得……明明近在眼前,却又好远。”   她抬起圆嘟嘟的杏核眼在安平晞面上扫了一下,欲言又止。   安平晞知道,她的身上看不出多少丧母之痛,正常人都会觉得奇怪。   前世她历经丧母和拒婚的双重打击,又因为漫天流言几乎不敢迈出家门,从前有多骄傲,后来就有多脆弱。   原来她的骄傲与光鲜从来只维系在一个人身上,那便是母亲。   可惜那时她不明白,为何母亲去世后,父亲对她的态度突然就不一样了。   云昰拒婚,朝野震惊,大家怕的不是她安平晞能翻出什么风浪,而是大权在握的父亲会作何反应。   那时候她站在廊下,听着桑染的汇报,她说外面都在盛传,大将军安抚百官,说太子殿下经历丧父之痛伤心过度,一时言语过激也属正常,他不会因此责难。还说太子不愿成婚是他的责任,因为他教女无方……   那番话无益于雪上加霜,碎了她所有的希望和憧憬。   大哥唯父亲马首是瞻,那是父亲的态度,便也是大哥的态度。二哥固然不平,但他无权无势,又不善言语,不仅不能开解她,反而让她愈发烦躁没少争吵,之后多是不欢而散。   她也是那时开始变得尖酸刻薄冷漠犀利,让人愈发不敢亲近。   薛琬琰见她又在神游,不由得笑道:“你看,我正说话呢,你又灵魂出窍了。”   安平晞回过神来,不好意思道:“你刚才说了什么?”   薛琬琰已经吃完了一只桃子,正拿帕子擦着手指,神色颇有几分为难,道:“这些日子你不在城中,想必还不知情……我大姐要与太子订婚了,此事八九不离十。”   安平晞呆了半晌,道:“皇后的意思?”   薛琬琰点头道:“可不是嘛,但太子本人也没反对。我大姐虽不情不愿,可在三姑六婶们日夜不休轮番劝说下,也只得低头。”   安平晞低头咬着嘴唇,神色间像是有几分失落。   薛琬琰忙安慰道:“我知道你心里肯定会难受,毕竟这么多年的情分……”   “不,”安平晞突然打断道:“我们之间并无多少情分。”   她是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所以才有些失神。   母亲去世已过了四十九天,按照本朝风俗,孝子孝女即可脱去孝服,也算出了孝期。   安平晞原本想在此守孝三月,可现在却突然改变了主意,打算过几日与做道场的观中弟子一起回城,这些时日她每日除了念经祈福就是打坐冥想,很多事情皆已想通,包括上次遇刺。   **   天同十六年,六月初,又到了一年中的雨季。   风从碧灵江上吹来,带着浓浓的水汽,宫苑中四处氤氲着薄薄的雾霭。   随着清脆悦耳的环佩之声,一抹雪白的裙角自厚重古朴的宫门外闪了进来。   负责值守东宫的侍卫面色凝重,默然肃立与宫门两侧,还不等那不速之客迈上门槛,就见两列雪亮的刀戟相交,堪堪挡住了去路。   “大胆,连我家小姐也敢拦?”一身缟素、神色清冷的少女身后闪出一名长发高束、英姿勃发的侍女。   夕照跟着安平晞久了,倒也学会了狐假虎威。   她身着玄青色箭袖配及膝长靴,黑色肩甲上绣着银色徽章纹样,一看就是将军府的武婢。   大将军如今已是太尉,武官之首,纵使没见过他也该见过将军府的徽章。   当值的副指挥使韩震难掩震惊之色,匆忙上前按剑行礼道,“末将见过安平小姐!”   安平晞以前可是东宫常客,但韩震是太子新晋提携的,所以从未见过她真容,方才未免怠慢,心中极为不安。   安平晞略微颔首,示意他让开。   韩震忙道:“实在不巧,殿下他此刻不在宫中。”   “我又不是来找他的。”安平晞探出一只纤纤玉手,不动声色地拨开了身前气势汹汹的夕照。   永安宫停放着先皇后梓宫,原来她是进宫吊唁先皇后,陆燮这才明白过来。   “我想见见那个人,您就让我进去吧!”安平晞缓缓摊开莹白的手掌,掌心赫然躺着一面青铜令牌,她温言补充道,“若我的面子不够,那这个呢?”   韩震倒吸一口凉气,当即拜倒口称万岁。   那牌子是天同帝所赐,她可凭此牌随意出入宫闱。   “既有先帝令牌,末将自是不敢拦……但先生平日不喜见客……何况、何况殿下有令,未得允许,任何人不得擅闯藏锋阁,就连皇后娘娘也不行。再说了,您金枝玉叶,那种地方煞气太重,还是不去为好。”   安平晞不以为然,道:“殿下自幼跟随家父学习弓马骑射和刀枪剑戟,这藏锋阁我可没少进去过。”   韩震神情焦灼,道:“末将职责所在,还请小姐莫要为难。”   安平晞淡淡笑了一下,已然明白过来,吩咐夕照道:“既如此,那咱们回吧,看来我没当选上太子妃,如今即便拿着先帝的御赐令牌也进不了东宫……”   韩震满头冷汗,忙退开道:“末将不敢,小姐请进吧!” 第23章 风涟 我不会武功。   藏锋阁位于东宫西南, 是个独立的院落。   东墙下原本有棵合抱粗的老梧桐,每当桐花落时,半边院子都是重重落花, 幼年时她常和小宫女捡起落花用丝线穿着, 然后追着云昰要给他戴。   而今那棵老梧桐早已不见了踪影,却凭空多出了一片小小的花圃, 种着一些不知名的药草,虽已到了深秋,却依旧郁郁葱葱长势喜人。   听闻云昰如今在组建虎威营,肯定不会有闲情雅致去种植药草, 想必该是那人的手笔吧?   藏锋阁外竟无一人把守,她们几乎是畅通无阻。   “夕照,你在此等我。”安平晞说完便拎起逶迤裙角拾级而上,迈入了那道高阔的大门。   前世桑染死的仓促, 并不知她何时背叛, 为了谨慎起见,如今她开始提防, 出行大都带着夕照,虽然夕照不及桑染温柔细致, 可至少她忠心耿耿。   云昰自幼痴迷兵器,所以天同帝特命人在东宫建藏锋阁,期间陈列历朝兵器, 最多的便是百兵之王—枪矛, 足足占了两列兵器架,有远古时的木矛石矛还有玉刃铜矛、铁矛铁铩等等。   其次便是戈戟、短兵、弓/弩、甲胄。   安平晞虽是将门出身,但却更喜欢读书习字、弹琴作画等文人雅事。   可云昰嗜武,所以她也去学, 只是为了与他一较高下。   厅中静悄悄的,中间空地上陈列着一些样式古怪的巨大木架,不知有何用处。   她站在楼梯口犹豫良久,最终还是鼓起勇气走了上去。   该面对的,终须面对。   楼上也是静悄悄的,四面排窗皆已支起,所以一片亮堂。   楼上摆满了弓、弩,数十种形制不一、大小各异的弓/弩全都整整齐齐的陈列在木架上,与之相配的箭壶里也装满了各式箭簇。   一张巨大的木案上摆满了工具,旁边陈列着两架尚未完工的弩机,足有丈许高,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形制如此复杂庞大的巨弩。   轻细的沙沙声从东面传来,她循声望去,看到一列镂空雕花的八扇大屏风,轻纱后映出一个侧影,像是在写字。   “抱歉,打扰先生了。”她清了清嗓子,缓缓走过去尽量柔声道。   那个侧影顿了顿,随即长身而起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他穿一件素色棉布长袍,宽大的袍袖扎在手臂上,露出半截紧实的手腕和修长匀称的手。   一头如墨似的长发整整齐齐的扎在背后,除了腰间缠绕的暗红丝绦,再无其他装饰。   安平晞此番看到他,无端有些激动紧张,只愣愣地望着,喉头有些干涩,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反倒是风涟笑着上前招呼,“好徒儿,你竟会来此看我,实在是难得。”   安平晞忽又想起前世听到的传闻,说太子之所以不愿迎娶太子妃,是因为他好男风,并且迷恋上了一个男人。   他们说太子将那人养在东宫,同吃同住、同行同止,日夜形影不离。   大家说那人会妖法,专门蛊惑人心,不然太子怎么会像得了失心疯一样连皇帝都不想做呢?   但是她也暗中听到父兄谈论,说那人博古通今、学富五车且能言善辩,原是太子太师从民间招来的学者,后来太子为其才华折服,破格录入宫中,一直以先生相称。   想到这些,她的神情便有些古怪起来,不由自主地去打量着风涟。   他身上没有半分邪佞之气,而且还挺年轻,轮廓分明的面庞透出几分英毅和正气,长眉入鬓,眼角微挑。   他看向她时,眸中映着潋滟波光,温柔似水。   风涟抬手在她面前晃了晃,道:“不认识我了吗?”   安平晞满脸窘迫,忙福了福身道:“让师父见笑了。”   为了掩饰方才的尴尬,她便故作神秘地问道:“外间传言,师父可有听说?”   风涟微怔道:“你指的是?”   安平晞眨了眨眼睛,道:“你与太子……”   风涟不由得失笑,道:“我属实冤枉,他们母子斗法,却无端牵累到我,如今皇后娘娘简直把我当成了眼中钉肉中刺。”   一面说着一面转过身,引她到屏风后落座。   那是一方别致的小书房,其间条案书橱、卧塌坐垫皆摆放的有条不紊,壁上所挂字画大都是是飞扬洒脱的狂草,笔锋恣意凌厉,应该是出自云昰之手。   精雕细琢的紫檀木小几上摆着一只色泽莹润的阔口青玉瓶,瓶中插了一枝盈盈的白花,淡黄的嫩蕊散发出幽幽清香。   她垂眸望着那纤巧柔嫩的花儿,略微有些失神。   “喝茶!”正思忖间,风涟已经倾身过来奉上了茶盏。   她抬起头,正好看到他清瘦修长的脖颈和领口处微微露出的一截黑丝绳。   “你今日有些古怪,盯的我心里发毛。”风涟道。   安平晞心中忐忑,与虎谋皮,怎能不紧张?   风涟起身回去了,却并未在对面落座,而是坐到了书案后,从袖中拽出一方帕子擦拭手指上的茶渍。   她不开口,他便也不问,神色自如仿佛旁若无人。   她到底有些沉不住气,装模作样抿了口香茗,缓缓放下杯盏,道:“师父,我有一样东西想给你看。”   她从袖中取出细细的一个卷轴,郑重其事地递了过去。   风涟接过,慢条斯理地解开捆扎的丝线,缓缓将其展开。   待看清纸上所绘之物,他不由得吸了口气,神色顿变。   瞬息之间,眸中神色万变,似有错愕、惊喜、激动,却又有警惕、防备和忖度。   “我如今才知道,原来师父那块灵玉竟是枚长生果。”她甫一开口说话,心底的紧张便缓解了些。   素白的纸张上,画着一枚状似花生的红玛瑙,莹润通透,小巧玲珑,竟仿佛真的一样。   风涟微微眯眼打量着她,神色间已无半分善意。   安平晞渐渐冷静下来,迎视着他锐利的目光,道:“师父想不想知道另一半现在何处?”   风涟唇角微微抽动了一下,冷笑道:“我若说不想知道,你信吗?”   安平晞却没有笑,郑重道:“我想恳求师父一件事,无论我二哥允了你何种要求,从今日起一笔勾销,都记在我头上。您救的是我的命,本就该由我来报答。”   风涟眸中露出困惑之色,他以为她会百般刁难提出极其苛刻的条件,没想到对方竟如此天真,一时间心头反倒有些愧疚。   因他当日救她本就别有用心,正好安平曜有可用之处,便趁机要挟。   “我答应你。”如今只当做个顺水人人情吧!   安平晞不由面露喜色,道:“口说无凭,我要你立个字据。”   风涟只得照办,认真写好后又摁上指印,她这才欢喜地接过,珍而重之地折叠好放进了怀里。   “你完全可以提一些别的条件,令兄只是口头答允欠我一条命,他完全可以反悔,我届时又能如何?毕竟医者救人天经地义,挟恩图报传出去了也为人不齿。”   “我了解他,”安平晞眼眶微红“他既已答允,便不会反悔。这个世上除了母亲,二哥是待我最好的人,把我的性命看得比什么都重。”   安平晞自袖中拿出一个小包,风涟的眼睛顿时亮了,右手下意识地去抚摸脖颈上那个坠子。   但当安平晞小心翼翼展开帕子后,他的眸光顿时黯淡了。   手帕中还有一层油布,密密匝匝包裹的是一枚叶片状的飞镖,尖头部位隐隐泛出幽蓝之色,正是那日从她身上拔除的。   “还有一件事,”安平晞缓缓抬起头,道:“前些日子我派人暗中调查,发现当日是皇后指使人暗害我,如今我要报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还请师父助我一臂之力。”   风涟耐下性子道:“我早说过不会武功,你为何不信?过来自己探看。”   安平晞困惑地起身过来,就见他将左腕横在书案上,右手并指从腕脉间缓缓滑过,只见肌肤下隐现嶙峋之状,他抬眸示意,她忙将手指按了上去。   寻常人的筋脉都是平滑顺畅的,但手底下却是凹凸不平,实属怪异。   风涟又换了右手让她看,也是那般。   见安平晞还有些不大明白,他便解释道:“我少年时也算一方高手,能令仇人闻风丧胆那种,可后来事败被擒,仇家恨我入骨,便施以酷刑并挑断了我的手脚筋脉,不仅一身武艺俱废,还差点成了瘫痪。后来好容易捡回一条命,却形同废人,在这深宫禁苑中,纵使葬送十个我,也近不了皇后的身。”   安平晞既震惊又疑惑,他为何这么轻易就让她知道自己的底牌?   但令她更惊讶的还在后面,风涟竟解下了那个吊坠,恋恋不舍地在手掌中握了握,然后递了过来,“既然你见到了另一半,那也算有缘,我把这个送给你,正好拼凑完整,岂不美哉?”   安平晞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咬牙切齿道:“无功不受禄。告辞!”说着迅速将那毒镖包好,揣起来转身大步而去。   刚走到楼梯口就跟一个少年打了个照面,那少年不过十三四岁,生的皮肤白皙、眉清目秀,漆黑的眸中闪动着活泼的光耀,很是惹人喜爱,正是阿煦。   “安平小姐,真是稀客!”阿煦笑着躬身行礼,见她满面怒容,好奇道:“主人惹你生气了?” 第24章 登楼 难道皇后熬不过死了?   安平晞尚未来得及开口, 风涟走了出来解释,“小姐请我帮个小忙,可惜我不会武功爱莫能助, 她便生气了。”   “什么样的小忙?找我不就行了。”阿煦拍着胸脯道。   安平晞一时间哭笑不得, 就听风涟风淡云轻道:“杀人。”   “不必致命,”安平晞忙纠正道:“我只是想引出使毒之人。”   “莫非你已有怀疑对象?”风涟问道。   安平晞点了点头, 风涟从她手中拿过那个小包,递给阿煦道:“那便看你的了。”   阿煦莫名其妙地接过,瞧了一眼道:“杀谁啊?”   安平望了眼风涟,踌躇道:“他还是个孩子, 能行吗?”   风涟淡笑道:“不试试怎么知道?”   **   先时雨丝绵绵,待安平晞登上宫墙,已是大雨如注。   沐风楼一如百年前所见,修长有致轩敞华丽, 孤零零矗立于风雨中。   戍守的禁卫正在檐下避雨, 忽见有人踩着水花走了过来。   却是个月白襦裙挽着素纱披帛的殊色少女,身姿袅娜步履轻盈, 梳着极简约的双环髻,在侍女陪同下款款走来。   沐风楼虽说不是什么禁地, 但也不是谁都能来的。   两名禁卫正自诧异,待看清侍女衣着,才认出是将军府的武婢, 忙上前见礼。   安平晞淡淡颔首, 道:“不用紧张,我就上去坐坐。”   夕照收起伞,靠在立柱旁,却并未跟上, 而是一起站在檐下。   三人大眼瞪小眼,其中一个禁卫先开口,小声道:“姑娘,你家小姐似与以前不大一样,方才离那么近都没认出来。”   夕照瞟了他一眼,道:“你认识我家小姐?”   另一人接道:“你家小姐是宫中常客,不敢说认识,但肯定没少见。方才远远走来,竟同九天仙女般,还奇怪谁家千金竟能在宫禁中畅通无阻,却原来是安平大小姐。”   夕照听到别人夸自家小姐貌美,虽有些欢喜却不敢表露,“就冲方才的怠慢,若是以前早就治你们个大不敬了,还敢背后议论?”   从东宫一路走来,她已不止一次看到宫人们躲在暗处偷看,或三五成群交头接耳。   其实也不怪他们好奇,就连夕照自己也有些纳闷。   按理说如今安平家父子炙手可热,就连少夫人都比以前扬眉吐气了,那些高门大户的夫人小姐们最近没少过府走动,明面上是慰问,实则暗中巴结。   太平日子显不出武将的用处,但眼看着战事将起,边境戒严,这种时候就都意识到了军队的重要性。   可是以前飞扬恣肆的小姐却突然变得低调消沉,好似万事不萦于心。   外间都在传闻她情场失意又历经丧母之痛,因此改了心志。可夕照回来得晚,所以并未觉得小姐对太子有多上心。   不多时雨停了,夕照探身往不远处楼梯口瞧,禁卫们好奇地问她是否在等人,夕照没有说话。   “姑娘,劝一下你家小姐吧,”其中一个年级稍大的小声道:“殿下近日都在忙虎威营的事,不到入夜回不来。”   夕照道了声多谢,却依旧翘首以待。   禁卫们见她不听劝,便又回到原位站岗去了。   片刻之后突听楼梯口传来急促脚步声,却见两名内侍匆匆登上宫墙,趋步快来道:“皇后娘娘驾到,尔等速速回避。”   夕照长长舒了口气,她生怕皇后不来害小姐白等呢!   **   沐风楼四面开窗,所以皇后甫一登上宫墙安平晞就看到了。   因在丧期,所以出行仪仗从简,仅有两名清道一名女官及十余名执扇宫娥,凤辇应是停在下边的。   皇后进来后,女官便领着众人到数丈外候着,显然皇后早有吩咐。论理她应该下楼迎接,但她偏生不愿。   她执拗起来,连自己都觉得纳闷。   就像前世被拒婚后,她只需咬咬牙主动去找云昰问个清楚,那便可少受两年多的苦楚煎熬,兴许还能改变命运,但她偏就不愿低头。   明明是他对不起自己,为何不是他来解释,而要她去逼问?   “晞儿!”皇后冉冉走上来,面色平静,眼神捉摸不透。   安平晞上前见礼,神色冷漠疏离。   皇后有些不解,看到她背后披落的发梢还有些濡湿,便知她已等候多时。   她款款落座,道:“你约本宫来此,究竟有何要事?”   安平晞道:“先帝驾崩前夕,娘娘说的话我不太明白,后来一直想请教却苦于没有机会,今日总算得闲,还请娘娘不吝赐教。”   皇后面上温婉之色退却,代之而是一片阴沉,就连声音也变得森冷起来,“明人不说暗话,安平晞,你今日能站在本宫面前算你命大。既然连老天都帮着你,本宫又能奈何?”   安平晞浅浅一笑,道:“娘娘做戏做了十几年,想必很累吧?如今撕破脸皮多痛快呀,您说是不是?”   “少废话,”皇后似有些按捺不住,道:“你来找本宫究竟想说什么?”   “云昰真的是我弟弟?”安平晞冷笑着开口。   皇后噎了一下,神色间满是愤懑,竟是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也不知为何,那夜在勤政殿看到安平晞后,心底忽就升起一股隐秘又恶毒的念头,她总觉得安平晞似乎知道了什么,又觉得她随时都会对自己不利,可以前她明明挺喜欢这个女孩子的。   从那一刻起,她便对眼前之人好感全无,只觉得她看自己的眼神分外古怪,当时心底有个声音在说你若不杀了她,总有一天她会杀了你。   其后又从心腹口中得知天同帝欲立安平晞为太子妃,但她竟然拒绝了。   她不仅拒绝了,还在暗处不知对太子说了什么,令他心神巨震乱了方寸。   以她对安平晞的了解,她怎么会因为自己几句话就拒绝赐婚?这些年来,她整颗心都扑在云昰身上,只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她自己没看到罢了。   杀心一起,便再难收回。   她原以为此事会令安平严震怒,但他却比想象中冷静,略微责备了几句就此作罢。   原来在大将军眼中,爱逾珍宝的女儿却是无法跟权位名望相比的。   皇后动怒的样子让安平晞觉得分外痛快,“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皇后娘娘,我今日来也无甚要事,就是想跟您说一声,若不想太子殿下的身世大白于天下,那就藏好您的刺客吧!”   “如今先帝没了,北云屯兵对岸,咱们这个小朝廷岌岌可危,一旦太子身份曝光,您觉得还有谁愿意为你们母子卖命?恐怕北云还没打过来,南云三城两堡便只剩下天市城勉力独撑了。”   云桑王朝原分为十城、六堡、五岳、三江、两湖,如今北云占据七城,南云仅有三城。   六堡是六大事重地,北云占凤鸣堡、青木堡、净沙堡、伏虎堡,南云仅占擎天堡。   游龙堡虽位于南云境内,却不愿效忠分裂王朝之人,但因远离国都孤立无援只得与望海郡结盟以求自保。   天同帝在位期间宽仁礼让政通人和,时日已久倒也赢得了游龙堡几分好感,局势有所缓解。   天同帝驾崩后,安平严立刻派遣长子安平曙出使望海郡,想要寻求支援,望海郡当年为世子求娶大公主,也有结盟之意。   奈何大公主不愿远嫁,宁可出家为道,天同帝向来对儿女极为宽容,不欲强逼,便想另择世家女以公主之名嫁过去,却被严词拒绝,自此两方关系陷入僵局。   听说后来世子娶了游龙堡项家女儿,如今游龙堡与望海郡不仅是盟友还是姻亲,对南云而言实在是大不利。   安平晞一针见血,皇后不由得苍白了脸。   “云昰的事,你究竟知道多少?”她勉力维持着面上威仪,冷冷逼问。   “父亲知道多少,我便知道多少。”她虽也恨安平严,但他毕竟救了她也抚养过她,只能算恩怨两消,但皇后不一样,她一定要让那只毒镖扎到她身上,让她感受一下何谓锥心刺骨之痛。   “想要诈本宫,没那么容易,他疯了才会告诉你。”皇后却是不信。   不远处传来笛声,安平晞侧耳细听,笛声很快消失。   “若非他告诉我,我从何得知?若我不知道,又岂会拒绝先帝赐婚?那可是我毕生夙愿啊!”安平晞反问道。   皇后怔了一下,显然有些信了。   看来皇后并不知道她只是个弃婴,与安平家没有丝毫关系。   父亲从始至终未将这个秘密示人,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娘娘,告辞了。”安平晞行了个礼,转身往外走去。   刚走出沐风楼,夕照便奔了过来,安平晞一把扶住她,狠狠喘了口气。   就在当晚,宫里传来皇后遇刺的消息。   祠堂内,安平严面色阴沉,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鞭子。   安平晞闪躲不及,下意识地抬手护住了脸。夕照吓得面如土灰,一面哀求一面扑过去抱住了安平严的手。   “贱婢,滚开。”安平严暴怒,抬手挥开了夕照。   安平晞身上和手臂火辣辣地疼,颈后创口更是泛起了针扎般的刺痛,心底却是无比快意,难道皇后熬不过死了? 第25章 父女 以后山高水长,最好再不相见……   安平严面色紧绷, 走过来抓起她的手臂,将她大力拖到祠堂中间怒喝道:“跪下!”   她以前只见过父亲这么粗暴的对待二哥,没想到有一天竟会轮到自己。   她也不多做挣扎, 回头示意夕照出去, 免得听到不该听的。   “女儿所犯何罪?竟让父亲如此着恼。”她倔强地问。   “你还有胆问?”安平严满眼怒火,手背上青筋暴起, 猛地扬鞭抽来。   安平晞慌忙举手去挡,鞭势又狠又急,手臂上传来撕裂般的痛楚,她咬牙忍着没有出声, 有段遥远的记忆突然在脑海中浮现。   **   十八岁生辰,那是她最不愿回想也不敢回想的时刻。   她在众目睽睽之下粉墨登场,像杂耍团供人取乐的伶人。   大家看她的眼神都是防范而戒备的,就连小侄女和小侄子也躲在嬷嬷身后不敢近前, 只有最小的那个倚在乳母怀里, 吮着手指朝她笑。   婴孩的笑也许并无无意义,却是最天真无邪地, 她便也朝他笑了一下,感到心里的拘谨和不适有所缓解。   他还不到半岁, 雪团似的尤为可爱,朝她伸出莲藕般的手臂要抱抱,乳母吓了一跳, 忙道声惊扰小姐, 便抱着孩子躲到了屏风边。   许是她幽居深闺多日不见人,所以苍白阴郁的吓人吧。   她来不及失落,已被晴天霹雳惊地手足无措。   二哥要与琬琰订婚?   眼前忽然发黑,脑子嗡嗡作响, 她下意识地去寻二哥,却没看到他的身影。   不多时薛琬琰和几名女伴连袂而来,她才明白二哥是去接她了。   那时她脸上已经凝结了寒霜,二哥却恍然未觉,走过来满面欢喜地打招呼,说你先前总缠着我要嫂子,如今我想通了,三小姐性情洒脱不拘小节,又与你交好,最合适不过……   后面的话她已听不到了,怒火像恶魔一般攫住了她的灵魂,理智瞬间被吞没,她忽地掀案而起惊呆了众人。   “薛琬琰,到今天我才知晓,原来这些年你与我结交,不过是为了趁机接近我二哥,真是不知廉耻。”   她越众而过,怒指着呆若木鸡的薛琬琰尖声道:“你每回来找我,都是为了私会情郎,是也不是?这就是名门闺秀的做派,实在是龌龊下贱。”   薛琬琰面红耳赤,想要解释哪里还有机会?   安平曜大步过来一把扯住她,怒斥道:“谁教你这般口无遮拦?我与三小姐清清白白,何来私会一说?晞儿,你也是女子,怎可随意诋毁他人清誉?”   大哥原想过来劝解,却被大嫂拦住,一家人便和婢女嬷嬷们一样成了围观者。   “骗子,”她朝他怒吼着,恨不得撕破眼前这张脸,许诺的是他,毁诺的是他,如今大言不惭教训她的还是他,“你就是个大骗子,说的为我庆生,不过是想看我的笑话。你们所有人都是想看我的笑话,那就看个够吧!”   薛琬琰从女伴怀中挣脱,奔过来解释道:“晞儿,我知道太子的事对你打击很大,但是我们……”   “滚、滚开,”她突然疯了般推开了薛琬琰,转身便从壁上拔出宝剑,嘶吼道:“谁要再敢提到那个人,我立刻杀了她!”   云昰是深扎在心底的刺,碰一下都会疼到窒息。   安平曜过去扶薛琬琰,面上满是歉疚,似乎也有怜惜和爱意,这些落在她眼中都是被背叛被遗弃被孤立的痛苦。   母亲离世,云昰不知何故拒婚,最亲近的二哥与最亲密的好友在这个时节背着她走到了一起,终究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此后那两人还要在她眼前出双入对,她要笑着去恭喜……   想都不要想,她死也做不到。   厅中一片混乱,她推翻了屏风,砍倒了枝灯,厅中高挂的纱幔遇火即着,顷刻间火舌便窜了起来,众人尖叫着逃窜,满是丫鬟仆妇的尖叫声和孩童惊恐的哭泣声。   安平曙怒吼着上前夺剑,一面命安平曜护送众女离开。   她已然失去了理智,死死握着剑拼力与他缠斗。   突然间听到一声闷响,伴随着短促的哭声,接着爆发了天崩地裂般的尖叫和哭嚎。   怀抱婴儿的乳母仓皇逃跑时被地台绊倒,婴儿失手摔了出去,一时间谁也顾不得起火的厅堂和挥剑砍人的疯子,只拥着口角流血浑身抽搐的婴儿急急奔了出去。   烟熏火燎的厅中,只剩下她一人,却恍如坠入冰窖。   当年南渡时家族死伤无数,所以父亲非常重视子嗣。   大哥尚未及冠便已成婚,膝下有两子一女,遇难的正是新生的幼子。   那天晚上秦氏发了疯般叫骂了一夜,将负责照料孩子的乳母和嬷嬷打了个半死。   她在祠堂领受家法。   行刑的是大哥,他痛失爱子怒不可遏,几乎恨不得将她笞杀方能泄愤。   她也不挣扎,将手背咬的血肉模糊也不肯发出半点哀求。   或许之前她还能以无辜受害者自居,但从那一刻起,她就是手上染满鲜血的凶手。   无论如何,那个婴孩因她而死,她罪无可赦。   家丑不可外扬,那件事成了将军府最大的忌讳,从此对外宣称小姐得了癔症无法见人,将她的院门重重上锁,再也不许她迈出一步。   而她与父亲离心,与兄嫂成仇,几乎失去了在府中立足的根本。若非二哥暗中照应,恐怕她就算死在那个幽深的院子里也不会有人知道。   她从此彻底消沉了下去,足足躺了两个月才将伤养好。   杏姨偷偷去看她,抹着眼泪开解,说错不在她,是乳母等人粗心大意没照顾好小公子……   可她心里的郁结却是再也解不开了,她始终想不通自己为何会失控,做出那样疯狂的事?   那会儿尚不知秦氏指使桑染给她下药的事,只觉得自己可能真的疯了,才会如此丧心病狂。   为了避免再伤到别人,从此之后谁也不见,包括屡屡上门求和的二哥。   **   耳畔传来女人的哀哭声,夕照不知何时找来了杏姨,正跪在门口求情。   “将军手下留情,求您看在夫人的面子上,饶过小姐吧,夫人平生最疼小姐,十多年来哪舍得碰一下……”   “既如此,我便打死这个不肖女,让她下去陪着夫人吧!”安平严大声道。   安平晞轻咳了几声,喉中似有血气翻涌,惨然笑道:“杏姨,别管我……就让他打死我好了……正好、正好我也有话对我娘说……”   “她挚爱的男人,她倾慕的夫君,她舍弃一切追随了一生的,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恐怕她到死都不知道吧?”   杏姨和夕照都惊呆了,没想到这种情形下她还敢顶撞?   安平严手中的鞭子却掉落在地。   前世她有错在先,就算大哥将她打死她也认了。   可这次不过是报复皇后,她自认问心无愧,凭什么还要挨罚?   “小姐……”杏姨慌了神,想要制止她。   “你们下去。”安平严似乎冷静了下来,下令道。   杏姨虽万般不放心,却不敢逗留,生怕惹恼了安平严,忙拉着夕照匆匆走了。   安平晞强忍着创痛爬起身,紧紧抱住了肩。   此刻伤势跟前世比起来不值一提,她知道安平严并非想要她的命,而是想以权威来震慑她。   “您怕我说出不该说的吧?”尽管疼得嘴唇发白牙齿打颤,她还是满眼敌意,不见半分畏惧。   安平严盯着她道:“早知你心肠如此恶毒,当年就不该捡你回来。”   安平晞不由笑出声,挣扎道:“我不过是私自调查了暗害我的人,用了点小手段报复,在您眼里就成了恶毒?”   “皇后杀我天经地义,我反击就天理不容了?”原本是想质问,可一出口却带上了哭腔。   安平严不耐烦地皱眉,“那件事已经过去了,你为何揪着不放?”   她早就寒过心了,不该觉得意外,可还是心底堵窒地厉害,挣扎着跪下,凄声喊道:“若父母心中并无子女,纵使亲生骨肉又如何?这些年您抚养我长大,我自问是个合格的女儿,不曾辱没门风,也不曾给您丢过脸……”   她仰起头,笑中带泪,“既然我只是个宽慰母心的替身,如今母亲去了,那我也该走了。父亲,我最后唤您一声父亲,以后山高水长,最好再不相见,您就当从未捡到过我。”   她说着伏地磕了三个头,拼尽全力站起身,跌跌撞撞往外走去。   “你……你要与我断绝恩义?”安平严震惊道:“好、好,只要你今日走出这道门,那我们父女情绝,明日我便将你从族谱中除名。”   安平晞没有回头,倔强的咬着唇跨出了门槛。   在下台阶时,脚下不慎踩空,竟是一头滚了下去,但她早已麻木,只觉得头上热乎乎的,爬起来继续往前走。   “小姐、小姐……”   院墙根下围了一堆丫鬟仆人,看她出来都不由关切地喊道。   桑染和夕照母女都在其中,正想冲出来去扶,却听门廊处传来一声暴喝,“从今日起,安平家没有女儿,谁敢迈出一步,就跟她一起滚出将军府。”   “将军!”杏姨不由得跪了下来,泣道:“小姐年少,无论犯了什么错,求您海涵,莫要与她计较。”   安平严森然道:“阿杏,你还是先管好自己的子女吧!” 第26章 出走 琬琰,对不起。   杏姨听闻此言, 便不敢再动。   桑染跟随安平晞多年,如今不知何故被冷落,心中原是万分委屈, 如今眼见小姐当众受辱, 顿觉自己这些天的失落都不值一提,把心一横便想过去陪着她。   “别……”杏姨一把扯住了她, 轻轻摇头道:“你去了,就都回不来了。”   她说着转向夕照,恳求道:“孩子,你去。”   夕照扁嘴道:“娘偏心, 那我回不来了怎么办?”   杏姨苦口婆心道:“你父兄皆在将军麾下效命,娘也还在将军府,你不会回不来的。”   夕照咬着唇道:“好。”说完便冲了出去,朝着台阶上磕头道:“将军恕罪, 奴婢愿跟着小姐。”   廊下的灯光从背后投过来, 将安平严的身影映地尤为高大威猛,虽看不清神色, 却能感到凛然威仪。   “那你便同她一起滚吧!”安平严森然道。   “多谢将军。”夕照慌忙爬起来去扶安平晞,日间下了雨, 地面上尤为湿滑,她已不知摔了多少次,衣裙上满是血污和泥泞。   安平晞满脸是血, 视线有些模糊, 她想要推开夕照,竟一丝儿力气都没有。   要走一条与前世完全不同的道,那便不该由故人作陪。   桑染离开她或许可以改变前世厄运,得以平安到老。   夕照是杏姨的女儿, 更不该因她受到半分牵累。   “小姐,”夕照紧紧搂住她纤细的腰身,小声道:“我娘让我来的。”   说完不顾她挣扎,执意搀扶着她朝院外走去。   刚迈出院门,就见树下站着一堆女眷,秦氏拢着一袭素锦披风,在众仆婢的簇拥下正自朝院中探头探脑。   她如今孕象十足,整个人都浮肿了一圈,在烛光映照下显得珠圆玉润,竟多了几分难得的温柔慈和。   “妹妹……”她下意识地招呼了一声。   安平晞倚在夕照肩上,淡淡瞥了她一眼,冷笑着并未做声。   秦氏突然转身往院子走去,身后嬷嬷仆婢着急忙慌地跟了上去,就听她带着哭腔喊道:“父亲,求您绕过小妹,莫要赶她走,俗话说长嫂如母,如今母亲去了,自该由媳妇来照管,夫君和二弟又都在外守孝……”   “走!”安平晞不适地皱了皱眉,她虽不喜秦氏,却对她腹中胎儿感到万分歉疚,若她是那孩子命中灾星,那今日她离府,但愿他能渡过此劫。   离开祠堂,才穿过两重院落,突听前面主道熙熙攘攘,似有客人来拜访。   可这个时间点,不用通传便可自行进来的贵客……   安平晞倒吸了口气凉气,果然听到管家恭恭敬敬道:“殿下这边请!”   “又是一个要我命的。”安平晞苦笑着,轻声道:“躲一下。”   夕照忙扶着她躲到了墙角阴影里,待那帮人浩浩荡荡走远了,两人忙从暗处走出,夕照小声道:“咱们走后门吧?”   安平晞固执道:“未出大门之前,我还是小姐,断然……断然不会走后门。”   ***   云昰匆匆赶过去的时候,只看到一个身怀六甲的妇人跪在院中哭哭啼啼,一帮丫鬟仆妇围着劝解。   安平严高高站在台阶上,温言道:“是她咎由自取,怪不到你头上,柳娘回去安心养胎,曙儿他们回来自有为父担着。”   “太子殿下驾到,还不速速退开。”两名内侍手提琉璃灯,冲上前来清道。   众人见此都慌不择路跑开了,秦氏也在仆妇嬷嬷地搀扶下起身,低着头匆匆行礼告退。   安平严来不及走下台阶,眼见云昰已经进了院子,忙跪下接驾。   云昰应是刚从军中回宫,只来得及卸甲,尚未更衣便匆匆赶了出来。   他身着金碧色锦袍,墨发尽皆拢与冠中,大步走过来冷喝道:“安平晞人呢?”   安平严道:“死了!”   云昰正好走到阶前,内侍手中的琉璃灯光华灿烂,映着台阶上几抹血痕。   他眉头一蹙,弯腰探查,是新鲜的血迹,但这点儿血还不足以死人。   心头盛怒顿消,却又泛起几丝不易觉察地关怀,他忙直起身道:“好好回话。”   符海拿出帕子,凑过去小心翼翼地给他擦着手指上的血迹,偷偷瞟了眼安平严,见他神色如常,便知他方才说的是气话。   “回禀殿下,臣与安平晞已经断绝父女情义,从此将军府再无此人,与臣而言,就当她死了。”   “你……”云昰怒道:“安平严,你怎可如此无情?她到底是你的女儿。”   “她固执顽劣屡教不改,臣留着她恐日后再生事端,不妨尽早放走,往后她是生是死都与安平家没有关系。殿下若念儿时情谊,尽可派人去找,臣绝不干涉。”   云昰深吸了口气,转身拂袖而去。   皇后在安平晞离开后遇刺,原本与她扯不上多大关系,但她一口咬定是安平晞所为,他为了安抚母后,只得亲自来寻安平晞对峙,不想竟是晚了一步。   他也不知母后为何如此笃定,但他知道她绝非信口雌黄。   先前安平晞城外遇刺之事他命人去查,的确与母后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想不通既是母女,缘何能下如此毒手?   但他作为子女,又岂能去质问母亲?便只得按下不表,待日后再设法缓解她们的关系。   可他没料到安平晞竟提前结束守丧,甘冒奇险意图复仇。   “安平晞今日去了何处?”他问道。   符海趋步上前,道:“听韩副指挥使说,安平小姐去了藏锋阁……见了风涟先生。”   云昰脚步顿了一下,眉头拧成了疙瘩。   “殿下请留步,”安平严大步追了过来,上前见礼道:“臣建议将风涟下狱,严刑拷问,此人阴险狡诈,谋刺皇后定是他的主意。”   云昰不忿道:“大将军手伸得有点长,孤的人你也敢动?”   安平严神色恭敬道:“臣听闻此人可随意进出藏锋阁与冶铸局,殿下的信任未免太过,当此时节,还是谨慎为上。”   “你怀疑他是北云奸细?”云昰挑眉道。   “是与不是,问过便知。”安平严道:“既然殿下不肯,那这个恶人便由臣来充当好了。”   云昰刹那明白过来,厉声道:“安平严,你、你擅权专断,可有将孤放在眼里?”   言毕也不等安平严解释,率众匆匆而去。   **   先前一腔热血倒未觉得害怕,等出了将军府,走上空荡荡的街巷,夕照才觉得满心凄惶,扶着昏昏沉沉的安平晞不知该往哪去。   “薛……薛……找琬琰。”耳畔传来极虚弱的声音。   夕照精神一震,心头豁然开朗,薛三小姐与小姐交情匪浅,她人又仗义,这种时候定会施以援手的。   薛府位于御街西边的朱雀坊,占地极广,整个朱雀坊的宅邸屋舍几乎都是姓薛。   国丧期间,朝廷下了为期三月的宵禁令。   以往繁华热闹的街市显得空旷凄凉,冷月清辉,映着青石板上的积水,跃动的微光越来越黯,安平晞眼前一黑,渐渐失去了知觉。   薛家规矩多,女儿家夜间自然不得外出,薛琬琰只得托心腹之人将安平晞送到稳妥之地先行安置。   次日天亮后,薛琬琰梳洗打扮好先去拜过祖母及其父母,早膳也顾不得用,便命人备车匆匆出门去了。   城西小山岗上有片樱桃林,足足有数十亩地,全都是薛家产业。   郁离别苑位于樱桃林深处的清溪畔,青瓦粉壁依山傍水,中有十数间房舍,皆幽静清雅,隔绝世俗。   薛琬琰刚跳下马车,便有仆婢从旁接应。   “莹姑怎么说?”她边问边往里走。   婢女骇然道:“莹姑忙活了大半夜,奴婢掌灯掌的手都酸了,总算才把伤口都处理完。她临走时说鞭伤应无大碍,只是以前的旧创复发,她也无能为力。小姐,要不要把人送回去呀?这万一在咱们家出了事,可就说不清了。”   薛琬琰瞪了她一眼,道:“准备早膳去,我饿了。”   婢女再不敢多言,乖乖退下了。   夕照坐在东屋廊庑下发呆,看见薛琬琰绕过假山走了过来,忙上前去迎。   薛琬琰点了点头,轻轻推开了门。   房间不大,由一道细竹帘隔为内外两间,一应家具皆由黄杨木雕成,只涂了层清漆,尤为古朴自然。   薛琬琰轻轻掀起竹帘走了进去,榻前帘幔高挂,安平晞静静伏在枕上,听到脚步声时睁开了眼睛。   “你……你醒了?”薛琬琰急忙上前去看,见她气色极差,头上包了厚厚的棉纱,隐约渗出血迹,身上仅着亵衣,露出的肩臂上满是伤痕,虽已结痂,可打眼看去依旧触目惊心。   “晞儿,”薛琬琰看得鼻子发酸,扁了扁嘴道:“你真傻,都不知道躲吗?实在躲不开就求饶呀,你爹真是太狠心了。”   安平晞苦着脸,努力挣出一丝笑容,打趣道:“你曾说,要为了我嫁入将军府,如今、如今我不在了,还嫁吗?”   薛琬琰刚泛出泪意愣是逼了回去,哭笑不得道:“你讨厌,什么时间了还开玩笑?”   “琬琰,对不起。”安平晞没头没脑道。 第27章 面具 我曾答应帮你觅得如意郎君,你忘……   “你呀, 定然是病糊涂了,”薛琬琰给她拉好被子,道:“你何曾对不起我过?”   安平晞没有解释, 闭着眼睛歇了会儿, 轻声问道:“这是何处?”   “郁离别苑,我小叔叔的地盘, 反正他又不在,你就先安心住着。”薛琬琰道。   听到这话,安平晞像是终于安心了,闭上眼睛很快便睡着了。   有医女莹姑贴身照料, 伤势恢复地还不错。   薛琬琰在征求了父母同意后,也搬来与她同住,两人居处仅隔了一条回廊。   安平晞去探看时,薛琬琰已卸了妆, 着一袭水绿轻纱睡袍, 伏在凉榻上,面前放了盘娇艳欲滴的樱桃。   萱儿忙着指挥丫鬟们为她布置新居, 整理箱笼,忙得晕头转向, 她却只是晃着脚丫悠闲地看着。   上次落桑观已见识过她的排场了,但这次还是吃了一惊。   安平晞走进来,讶异道:“你要在此长住?”   看到她进来了, 萱儿忙上前见礼, 道:“安平小姐快请坐,奴婢这就着人奉茶。”   “你忙你的,不必理我。”安平晞摆手道。   薛琬琰笑着下榻,赤脚走过去牵住她的手, 引她在榻前青花地毯上落座,“有事唤我即可,怎么自己过来了?”   安平晞道:“我腿又没断,走两步路又如何?”   “你瞧你这一瘸一拐的,我看着都腿疼。”   “小腿肚上挨了几鞭子,”安平晞不好意思道:“难免步履艰难。”   薛琬琰抱膝瞧着她,叹道:“不愧是将门之女,我要是被打成这样,定会哭得三天起不来。”   “你乖巧听话,又有那么多人护着,谁敢打你?”安平晞道。   说到这里,她心里便有些感伤。   “你二哥若是看到你这幅样子,怕是心都要碎了。”薛琬琰哀叹道。   安平晞垂下头,默默道:“他要在山里为母亲结庐守灵三月,还有小半个月才回来,到时候我就恢复如常了。”   薛琬琰道:“按理说要守三年的,好在不用那么较真,否则当年我爹去守孝三年,朝中失了平衡还不得乱成一锅粥?”   “百善孝为先,论心不论迹,论迹贫家无孝子。”安平晞叹道:“只要心中时刻念着,便也算是孝之一种。”   “琬琰,此间主人回来的话,会不会有些不便?”安平晞忧心忡忡道。   薛琬琰拿眼睛瞟了她一下,微笑道:“你还记得我小叔叔吧?”   安平晞点头道:“那次在太平楼,有过一面之缘。他平时不住朱雀巷吗?”   薛琬琰道:“他是祖父最疼的幼子,自小闲散惯了,所以不曾入仕,虽在祖宅也有屋子,但多数时间住别院或城外。”   安平晞了然,便没再多问,听薛琬琰又道:“他这几日神神叨叨地,竟出城采药去了。”   她说完又抬眼看安平晞,见她似乎不为所动,便好奇道:“你对我小叔叔印象如何?”   安平晞诧异道:“为何这么问?”   她颇为心虚,以为薛琬琰猜到了她的意图。   不料她抿了抿唇,促狭地一笑,忽然驸耳过去,小声道:“我曾答应帮你觅得如意郎君,你忘了吗?”   安平晞先是一愣,待反应过来时不由面红耳赤,结结巴巴道:“薛琬琰,你、你……”   薛琬琰托腮笑道:“看来是不满意咯?”   安平晞双手掩面,又羞又窘,“你太过分了啊!”   薛琬琰正色道:“我也是一片好心,当日你说要嫁来我家,我左思右想了一圈兄长们没一个合适的……”   “那你就给我找拖儿带女的老鳏夫?还差了辈分。”安平晞一时间啼笑皆非。   “哪有?”薛琬琰忙辩解道:“小叔叔迄今未婚,无儿无女,洁身自好,相貌英俊,产业广博,除了年龄稍长,并无不足之处。”   安平晞反驳道:“既如此好,为何单身至今?”   薛琬琰哑口无言,顿了顿道:“他……性格不太好,有点喜怒无常,冷漠孤僻,跟你二哥差不多。我想着你既能将你二哥治的服服帖帖,自然有办法收拢他。”   “这能一样吗?”安平晞哭笑不得道:“我们是兄妹,十几年的手足情。还服服帖帖?你从哪看出来的?我二哥脾气上来我心里也发怵。”   她忽又好奇道:“所以,那日见面是你故意安排的?”   薛琬琰眨巴着眼睛,点头道:“我是白费力气了,竟没落得一个好。”   安平晞便明白过来,心里很不是滋味,原来人家也没看上她,便沮丧道:“我不该来此,平白让人看了笑话。”   薛琬琰忙安慰道:“你误会了,他并不知晓我的用意,我原本刻意安排你们见面,是想看他会不会动心,毕竟你艳冠群芳,在都中享有盛名。结果他后来再未问起,我便想着应该是无缘吧!”   “嫁给年轻公子哥有什么好?深宅大院是非多,还要侍奉公婆在姑舅妯娌间周旋,烦都烦死了。嫁给我小叔叔多潇洒自在……”   安平晞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巴,“往后再别提这事,不然我地找个地缝钻进去。”   薛琬琰只是笑,拉下她的手道:“我这不是为你打算吗?你如今跟你父亲闹掰了,总得有个归宿吧?”   “我对婚姻并无期许,”安平晞幽幽道:“你就别费心了。”   薛琬琰扁了扁嘴,沮丧道:“小叔叔也这么说的。”   **   是夜,莹姑为安平晞换完药出来,抬头看到薛琬琰房中灯火通明,左右也是无事,便想过去坐坐。   薛琬琰正和萱儿坐在灯下玩射覆,也就是猜谜游戏。   海碗大的红瓷敞口瓶上盖着一方巾帕,其中放个小物件,若对方猜中即为赢家。   正玩得起劲时,见莹姑笑吟吟走了进来。   薛琬琰忙回身招呼道:“莹姑,过来一起玩。”   莹姑是薛家旁系远亲,年逾三旬仍未婚嫁,好在学了一身医术,在族中也算立稳了脚跟。   “三小姐还是自个儿玩吧,”莹姑将手中托盘放在一边,过来坐下道:“怎地这么晚还不歇着?是住不惯吗?”   薛琬琰笑道:“我从不差铺,在等小叔叔,听福源说他今夜回来。”   莹姑寡淡的眉眼间不由闪过一丝亮光,“那我也等等吧,正好有件事情想请教。”   “何事?”薛琬琰好奇问道。   莹姑道:“安平小姐颈后有出旧创,创口周围肌肤上生出了奇异的蛊纹,我行医十数载,竟从未见过这等异事。想着五郎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应该会知道些。”   薛琬琰并不通晓医理,更不知何谓蛊纹,便也不多问,“那就一起等吧!”   约摸半个时辰后,院外传来马蹄声。   薛琬琰打了个呵欠,道:“再等一会儿,我可就要睡着了。”   莹姑却是正襟危坐,不住地朝门口张望。   不多时就听到廊外传来脚步声,萱儿忙出去相迎,走到门口便喜道:“郎君回来了。”   薛琬琰懒懒起身,就见五叔薛立浦大步走了进来。   “小叔叔。”薛琬琰忙笑嘻嘻打招呼。   莹姑也慌忙上前见礼。   他只摆了摆手,走进来扫了眼周围焕然一新的装饰,沉着脸道:“不伦不类。”   薛琬琰歪头道:“就换了帘幔、地毯、屏风、床围,多加了几样小家具,怎么就不伦不类了?女儿家的闺房,自然应该富丽亮堂一些。”   “闺房?”薛立浦皱眉道:“你要在此住多久?”   薛琬琰背着双手,笑容可掬道:“晞儿住多久,我便陪多久。”   “晞儿……又是谁?”薛立浦面色不善道:“你竟将外人带来此处?”   薛琬琰忙上前抱住他手臂,嗲声嗲气道:“小叔叔,晞儿不是外人,是我最好的朋友。”   “便是太尉大人安平严的千金,安平晞。”莹姑从旁解释。   薛立浦神色微变,愠道:“你们这又是唱得哪一出?好端端将别家女儿拐到这别苑作甚?”   薛琬琰委屈巴巴道:“小叔叔,你也太不近人情了吧?晞儿新近丧母,兄长都在外守孝,她与父亲发生冲突被打得伤痕累累还逐出府去,我怎能坐视不理?”   莹姑也从旁帮腔,垂泪道:“三小姐所言非虚,还请五郎莫怪。我行医多年,第一次在世家小姐身上看到如此重的伤势。太尉大人好狠的心呐,怎能对亲生女儿下此重手?”   “行了,”薛立浦不耐烦道:“我知道了,莹姐先去安歇,我同这丫头说几句话。”   莹姑知道他的性格,唯恐说多了惹他烦,便同他们道别,径自回房去了。   “小叔叔,你要同我说什么?”薛琬琰又打了个呵欠。   薛立浦在她圆圆的脸蛋上捏了一把,冷声道:“以后再不打招呼就领人来,我连你也逐出去。”   “知道了,”薛琬琰见他不再究,顿时喜笑颜开,问道:“听说你去采药了,怎么回事?如今不做生意,准备改行行医了?”   “福源这个大嘴巴,我迟早得把他舌头揪了。”薛立浦说完,便丢下一句让她早点安歇,转身出去了。   **   主屋阶前凿有一方小水池,周遭以太湖石砌就,水中翠藻金鱼交相辉映,尤为美观。   池水颇深,引至屋后山泉,假山旁植有几竿纤纤玉竹,攀着一丛丛绿意幽幽的藤蔓。   安平晞踩着凹凸不平的鹅卵石到了阶前,心中极为忐忑。   薛琬琰看出她的不自在,笑着低语道:“总得见主人吧?”   两人相携上了台阶,入眼处是一座较为宽敞的小厅。   她原以为这座别院中器具摆设都偏雅致清淡,直到进去才发现主屋与众不同。   一应摆设器物皆以庄重肃穆的黑色为主,入眼处是一座巨大的黑漆嵌螺钿镂花大屏风。   屏风上雕琢着楼台殿宇和人物图样,但安平晞无暇细看,眼神被中间一副银饰图案锁住了。   古桑与祥云,组成一张面具的形状,竟与她梦中出现的一模一样。   她努力去回想,却发现短短数月的时光,一切竟变得无比遥远,再不像昔日那般清晰刻骨。   “小叔叔!”薛琬琰娇脆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她忙回过神来,心中愈发惴惴,只觉得薛立浦此人竟比风涟还神秘可怕。   “先坐会儿吧,”薛琬琰拉她落座,见她魂不守舍的样子,便道:“那屏风有何看头?”   安平晞回过神来,不好意思道:“从未见过,不由多看了几眼。”   说话间听到脚步声,薛立浦一袭黑色交领长衫,神容冷淡,自隔断处缓步走了出来。   两人忙起身见礼。   “小叔叔,我带晞儿来看你。”薛琬琰笑靥如花道。   安平晞福了福身,再三道谢,并因为打扰深感愧疚。   “既来之则安之,你们好生住下吧,不用想别的。”薛立浦淡淡回道,命仆僮奉上茶果招待。   说话间莹姑走了进来,笑道:“我去换药找不到人,原来跑到这边了?”   薛立浦起身道:“你们聊吧,我先去了。”说罢便折身进了里间,莹姑面上略有些失望。   “别理他,就这脾气。”薛琬琰道:“他既不耐烦,那我们也走吧。”说完便拉了安平晞与莹姑说说笑笑地离开了。   到了晚间,莹姑换药毕,突然命夕照托来一碗药汁,嘱咐她喝下。   因已过了喝药时间,且这药与以往颇有不同,所以她斟酌良久,最终还是咬牙闭眼一饮而尽。   睡到半夜时,朦朦胧胧感到有人靠近。   安平晞正欲翻身去瞧,却感到一股久违的冷冽危险之气,她不由屏住了心神,耳后冷汗涔涔而下。   那人轻轻拉开了她背后衣衫,端详良久后冷笑了一声,像是自言自语般,语气中满是不屑,“我当什么高明之法,原来是以毒攻毒。”   他正欲离开时,身形微微一顿,忽然开口道:“既然醒了,不妨一叙?”   安平晞不敢睁开眼,抓着枕头的手微微发颤。   “我总不会在自己家对你下杀手吧?”见他自报身份,安平晞这才长出了一口气,抬手拉好衣衫,声气犹自不稳,恳求道:“烦请回避,待我整理仪容。”   **   安平晞匆匆绾好发,穿上外衣走出来时,就见薛立浦静静坐在窗下矮几前,面前放了盏小巧的油灯。   她踌躇着走上前,福了福身道:“不知薛叔叔深夜来访,有何见教?”   薛立浦抬手,示意她入座。   安平晞便在他对面坐下,尽量让自己神色平和。   “你何时知晓我身份?”他语气肃然道。   安平晞闭了闭眼,轻轻吸了口气道:“第一次有所怀疑,第二次便已确定。”   “可否赐教?”薛立浦道。   “茶香。”安平晞道:“我并无过人之处,唯五感较常人灵敏,所以尽管只见过一面,却对您身上特有的茶香印象深刻。当日在护城河畔,千钧一发之际突然嗅到熟悉的味道,便隐约明白了一切。薛家效命于皇后?”   薛立浦不置可否,冷笑道:“不过一时合作罢了,薛家从不会效命于任何人。”   他复又叹道:“是我大意了,原不该随意见外人,都怪琬琰这臭丫头。”   “薛叔叔,你如今还会对我下手吗?”安平晞忐忑地问道。   “你若真怕我,就不会来此。破釜沉舟,实在好胆魄。”薛立浦半含讥讽道。   安平晞不以为忤,反倒盈盈一笑道:“多谢薛叔叔为我解毒。”   薛立浦面上阴晴不定,盯着她道:“不愧是安平严的女儿,确是得了老贼真传,够狡诈。”   说罢提起灯,阴着脸开门出去了。   安平晞抱膝独坐,转头望着窗外一弯纤月,轻轻叹了口气。   她从未忘记过要报复皇后,但谋划却是从薛立浦在落桑观出现后才开始的。   那日她虽未回头,却愈发坚定了他的身份。   每个人身上的气息都是独一无二的,而她嗅觉灵敏,只要再见必能辨出。   若皇后与薛家皆有意联姻,那她的确是个绊脚石,可薛家派出的竟不是什么杀手死士,而是平素鲜为人知的五郎君。   自从看见屏风上的面具图样后,安平晞对他的身份便产生了怀疑。   她与薛琬琰相识多年,没少听她说过五叔,但因薛家叔伯兄弟实在太多,因此从未在意,隐约记得她口中的五叔对她疼爱有加,但常年在外游历,性情孤僻不喜生人,大约一年回来一次。   如今才知他身怀异能,并且与风涟是旧相识。   睡前那碗药的确是解药,但她没想到会如此快。   既然皇后与薛家勾结,而此毒只有使毒之人可解,那皇后中毒,薛家自然不会坐视不理。   所以薛立浦连夜去赶配解药,为皇后解毒,他与自己并无恩怨,手中又有现成的解药,会不会拿出来、什么时候拿出来都不能确定,但有一线生机就该试一试,所以她才来到此处。   现在回头想想,此举还挺冒险,因为她并不知道薛立浦与父亲有过节,从他方才那句恶狠狠的老贼来看,想必结怨不浅。   **   天亮后,安平晞正坐在镜前由夕照梳头,就见薛琬琰披着件流黄纱袍一路打着呵欠进来了。   “小叔叔走了,”伸了个懒腰道:“想必是平生第一次与三个女子同处,实在聒噪地厉害,出去躲清闲了。”   安平晞淡淡笑着,心想目的已经达成,走了便走了吧。   薛琬琰在席间坐下,倚在她肩上望着镜中清隽秀美的容颜,莞尔一笑道:“定是夫妻相。”   “什么夫妻相?”安平晞不觉眼皮一跳,惊问。   “晞儿没发现吗?”薛琬琰手肘搁在她肩上,笑道:“你与我小叔叔,眉眼间有几分相像。先前我从未觉得,那日在太平楼,看你们坐在一起,我才突觉眼前一亮……”   薛琬琰话还未说完便被安平晞堵住了嘴,“大小姐,您消停点吧!薛五叔若是听你这样说,还不得撕烂你的嘴?”   “他才舍不得呢。”薛琬琰笑着挣开道。   “小姐别乱动,”夕照嘟嘴道:“发髻又歪了,我本就不擅长这些……”   “我来,你退下吧。”薛琬琰从她手中拿过玉梳,笑吟吟地梳拢着顺滑浓密的青丝,道:“他呀,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别看面上冷冰冰地,心地却挺好。”   安平晞在心里苦笑,想着你这么说,因为你没见过他杀气毕露的样子。   即便已经过去挺久,回想起来仍觉得心有余悸。   二十年来,我手下从无活口。   她猛地想起这句话,不由问道:“你五叔如今多少岁?”   薛琬琰想了想道:“三十二或三十三,我也不太清楚。”   “他会不会是我爹?”安平晞疑惑道。   薛琬琰手中玉梳‘当啷’一声落地,目瞪口呆道:“晞儿,你、你胡说什么?”   她俯身捡起梳子,一本正经道:“我小叔叔从不招蜂引蝶,你切莫坏他名声。何况你出生后才过来的,怎会……”   “我瞎说的,”安平晞笑道:“你别介意。”   两人正用早膳时,忽见薛家仆人来进来,薛琬琰出去了片刻,进来后满面喜色道:“好消息。”   安平晞漫不经心地搅动着碗中米粥,道:“与我而言却未必是。”   薛琬琰扑过来,紧紧抱住她道:“你二哥来了,在樱桃林相候。”   安平晞一把放下碗,回抱住她尖叫道:“怎不早说?的确是天大的好消息。”   说完又有些惴惴,道:“却不知他如今还会不会认我?”   薛琬琰以为她说的是被父亲逐出家门之事,拉起她道:“他并非迂腐愚孝之人,放心吧。”   两人匆匆修整一番,便冲出院门往林中奔去。   安平曜风尘仆仆,牵着马站在山岗下,一个多月不见,他憔悴了许多,面容黧黑,下巴上一片乌青的胡茬。   漫山遍野皆是生机勃勃的樱桃树,硕果累累晶莹剔透。   他一人一马,却显得尤为萧索落寞。   安平晞心里狠狠揪了一下,脚步不由一滞。   薛琬琰便也停下了脚步,小声道:“晞儿?”   安平晞定了定神,缓步走上前去,头也不敢抬,轻唤了声:“二哥,你来了?” 第28章 夙敌 他若先一步找到我,便会杀了我。……   安平曜神情萧索, 望向她的眼神满是悲悯和怜惜,像极了前世她被云昰拒婚后。   他缓缓朝她伸出一只手。   安平晞却迟疑了,抬起一双秋水盈盈的眸子, 望着他试探道:“你都知道了?”   安平曜沉默地点头, 依旧定定地瞧着她。   安平晞咬着唇,从怀中拿出一张细薄光润的纸笺递了过去。   安平曜诧异地望着她, 接过来展开细看,神色顿时一变,失声道:“你也要和我断绝关系?”   安平晞慌忙摇头道:“怎么会?”   “那这是何意?分明就是不想亏欠我。”他说着怒火中烧,反手便将其揉成一团掷在了地上。   安平晞气的脑壳嗡嗡响, 忙抢上前去捡起来,在他胸前狠狠锤了几把,怒道:“榆木疙瘩!”   安平曜一把握住她手腕,道:“不闹了, 我来接你回去。”   安平晞心头一震, 道:“你以为我离家出走是闹着玩?除非我死,否则绝不会再踏进安平府一步。”   安平曜正欲开口, 却被她冷冷打断,“别说什么养育之恩, 也别来教训我。你若说出这种话,我就当没你这个哥哥。”   “我没想要劝你,”安平曜神情落寞道:“你怎能不顾我们十七年的手足之情?我和娘一样, 永远不会抛弃你, 也请你不要抛弃我。”   十七年?安平晞这才发现,过不久便是她十七岁生辰了。   “我在南平巷为你置办了一座宅院,虽说有些偏僻简陋,但休憩一番还是可以居住的, 总好过寄人篱下……”   “南平巷?”安平晞心头一窒,惊问道。   安平曜只当她嫌偏远,愧疚道:“哥哥俸禄不多,这些年也没留心攒些私产,实在是……委屈你了。”   “二哥……”安平晞百感交集,眼眶微红道:“我没这样想,只是……我不喜欢那个地方。”   前世安平曜在南平巷置办私产,他死后交由朝晖打理。   安平晞坠江后被招魂术救回,朝晖将她秘密接回安置在南平巷。   葬礼那日她踪迹暴露,虽被朝晖趁乱带走,但将军府眼线何其多,当晚便被安平严率人找到,并在后院池塘边处死。   安平严原本是让朝晖动手的,但朝晖听从安平曜遗命照顾安平晞,怎么下得去手?   “嗯,那就换个地方。”安平曜答应地爽快,并未多想。   “二哥,你怎么提前回来了?”安平晞算着时间,好像还差些天。   安平曜神情黯了一下,叹道:“出了点事,我和大哥就都回来了。”   安平晞不解道:“何事?”   “有公有私。据探子回报,北云这些时日在对岸造战船,已颇具规模,我们不得不早日应对。前几日路面湿滑,大嫂不慎摔了一跤,胎儿没保住。”   安平晞蓦地瞪大了眼睛,哑声道:“怎会如此?”   明明晴光正好,她却觉得浑身发凉冷汗直冒。宿命的阴影,似乎又在眼前浮现。   她以为自己离开安平家,便能让那个婴儿免去命中劫难,谁承想他竟连出生的机会都没了。   那二哥又会怎样?他能逃过命中劫数吗?   她忙抓住安平曜的手臂,将那风涟摁过手印的保证书塞进他衣襟里,神色肃穆道:“这个你留好,以后你和风涟先生之间一笔勾销。还有,别再为我费心,我自己会为自己打算的。”   安平曜不解道:“你一个女儿家在外,我如何能放心?”   “二哥,”安平晞正色道:“你若真的还把我当妹妹,就尊重我的选择。我既然脱离了安平家,就不该再受任何安平家的恩惠,连你也不例外。”   “你……”安平曜实在拿她没办法,气得直跺脚,“娘走了,你也离开了,如今那个家可还有半点家的样子?索性我也搬出去好了。”   “不要孩子气,”安平晞急道:“那是你的家,难道你只顾念母子兄妹情,却不顾及父子兄弟情了?”   安平曜道:“并非我不顾念他们,而是他们不顾念我。我刚跟大哥吵了一架,多半不会和好了。”   “他怎么了?”安平晞困惑道,在她印象中,安平曙对弟弟虽恨铁不成钢,但还是爱护有加的。   “他……他什么都纵容大嫂,如今大嫂失去孩子整日寻死觅活,他更是千依百顺。你才走了多久啊,大嫂就让锦儿搬去你的小楼,大哥居然也不阻止。”安平曜愤愤道。   安平晞不由得笑道:“我以为什么事……”话未说完,心底却涌上一股子悲怆,人走茶凉,可不就是这个道理?   “安平锦才是正经大小姐,我没有资格与她争,你也无须为我不平。我既已离开,那便与安平家没有半点关系了。”她轻声开解道。   “这你都不生气?”安平曜不敢置信道,若是以前,谁敢动她的东西试试?   “为何要生气?”安平晞反问道:“你又不是我,怎知我真正在乎的是什么?”   安平曜哑口无言,愤愤道:“可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人总会长大的。”安平晞敷衍道,反正等北云打过来,一切都会毁灭,眼前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她只想二哥能活下来,等到兵荒马乱,便带他一起逃到青鸾山去躲兵祸。   “宫里最近有何风声?”她好奇道。   “听说皇后遇刺,”安平曜道:“父亲把太子身边的风涟先生给下狱了,太子一怒之下罢免了好几个禁军将领,宫里为此闹得沸沸扬扬。”   安平晞顿时激动起来,攀住他手臂道:“那你此番回来是要去当值吗?”   虽百善孝为先,然金革之事不避,舍孝尽忠。   如今情况特殊,朝廷是绝对不会允许他们兄弟耽搁太久的。   安平曜郁郁寡欢道:“是。”   “帮我打听一下皇后的情况。”安平晞小声道。   安平曜忙抬头望了眼坐在不远处草地上发呆的薛琬琰,皱眉道:“若她没死,你待怎样?”   安平晞被她道破心事,顿了一下,道:“你知道是我做的?”   安平曜握住她双肩,语重心长道:“我知道你恨她,我也恨她,但这种事应该让我来做。”   安平晞着实吃了一惊,她没想到安平曜竟会认同她,毕竟对于任何人来说,行刺皇后都是大逆不道。   “先别轻举妄动,”她忙嘱咐道:“你只需要打听一下情况便可。”   两人说了半天的话,也都口干舌燥了,安平晞忙拉着安平曜朝薛琬琰走去。   薛琬琰站起身,脚步轻盈地走上前打招呼。   “二哥,你先陪陪琬琰,我去拿些茶水。”安平晞朝薛琬琰眨了眨眼,牵起裙角开溜了。   **   这个月来,天市城发生了三件大事。   其一,皇后遇刺,大将军唯一的女儿安平晞被逐出家门,父女恩断义绝。   其二,东宫有位侍读学士被下狱,太子为此大怒,罢免了数位安平严的亲信。   其三,宰辅薛立仁长女薛琬琼被聘为太子妃,却迟迟未曾定下婚期。   这三件事串联在一起,便成了酒肆茶坊盛极一时的谈资。   众所周知安平晞与太子青梅竹马,且骄横霸道,之前曾是呼声最高的太子妃。   为何皇后遇刺后,大将军便与她断绝关系?定是因为她与行刺皇后案有关,大将军是大义灭亲。   皇后属意薛家小姐,所以安平晞妒恨交加失了理智,便对皇后痛下杀手。而皇后娘娘是出了名的慈悲心肠,念着往日情分并没追究。   可太子为何会因为一个区区侍读学士,便在此紧要关头与大将军起了冲突?   一向英明神武的大将军为何非要和一个东宫属官过不去?   与前世一样,太子又成了断袖,风涟又变成了妖媚惑主的佞臣。   安平晞正和薛琬琰坐在街边小摊前,等着她们的桂花凉糕。   如今听到任何传言,都能坦然自若,再不会被流言困扰。   “为何大家都不关心打仗的事,反倒整日议论这些无聊是非?”薛琬琰皱着脸,凑到安平晞耳畔悄声道。   安平晞莞尔一笑,“战事与百姓来说过于遥远,反正有将士们顶着,何况就算大家想议论,你大哥的监察司会允许?”   薛琬琰想了想,道:“有道理。”   “你真的行刺皇后?”她好奇地凑过来问道。   安平晞笑了一下道:“我有这本事就不会差点把命丢掉了。”   诚然,薛家是害过她,但与薛琬琰无关。   所以她们仍会是好友,除非有一日她背叛了她。   说话间摊主端上来两份盛在白瓷盘中的桂花凉糕,招呼她们慢用,这才堵住了薛琬琰的嘴。   安平晞正用帕子抹筷头,突然感觉到什么,她轻轻掀起幂篱一角,看到一抹蓝影从身畔闪过,似是阿煦。   “琬琰,你先慢用,街角那家的酸梅汁最是开胃解暑,我去买两碗。”打过招呼后,她便起身朝那边追去。   果然是阿煦,正站在一面挂满彩色风车的木架前,双手抱臂,笑嘻嘻瞧着她。   安平晞走上前去,诧异道:“阿煦,你家主人呢?”   阿煦哼了一声,幽怨道:“还以为你把我家主人忘了呢,原来也不算没良心。”   安平晞讪笑道:“我又没有生杀大权,记挂在嘴上又能如何?反正他有太子护佑,能出什么事?”   “真是冷漠无情。”阿煦摇头道:“我就说主人看走眼了,他非说你善良通透有大慈悲,啧,我看你就是个白眼狼。”   安平晞也不恼,淡笑道:“随你怎么说,找我何事?不会是为了骂两句解气?”   阿煦伸出手道:“主人让我来讨要半个东西。”   安平晞从腰间解下荷包,珍而重之的从中取出一个小巧玲珑的香囊,递过去道:“就在里面缝着,你拿去给他吧!”   阿煦接过,诧异道:“这么干脆?”   安平晞笑道:“我并非贪得无厌之人,既然我提的条件都已满足,何必还要刁难?”   阿煦低头将那小香囊谨慎收好,冷不丁安平晞靠了过来,小声道:“你那日当真藏在沐风楼?”   阿煦白了她一眼,道:“除此之外,还有放冷箭的绝佳之地吗?”   安平晞笑的很甜,竟让阿煦有些毛骨悚然。   “那我们说的话你都听到了?”她挑眉问道。   阿煦退开一步道:“我又不是聋子,难道你想灭口?”   安平晞将空荷包纳入袖中,柔声道:“离开安平小姐的名号,如今我只是一介民女,又能杀得了谁?”   “阴险。”阿煦说完转身走了。   阴险吗?安平晞歪头想了想,好像是有点。   但皇后不阴险吗?云昰不阴险吗?   不过是以牙还牙罢了。   如果风涟真是北云细作,那他已然掌握了云昰身世之秘,而云昰还那般信任他,等有朝一日被捅刀时,一定很精彩吧?   现在她唯一看不透的是薛家,前世薛家是战是降她并不知道。   但从薛立浦房中屏风上那个图样来看,他与北云绝对脱不了干系。   安平晞泼泼洒洒端着酸梅汁回来时,薛琬琰已等候多时,忙接过来道:“怎么去了那么久?让店家送来不就行了?”   “人太多了忙不过来,”安平晞去向摊主要了点水洗手,“我排了半天队。”   两人吃饱喝足便欲打道回府,薛家马车就停在街口。   “我得回一趟朱雀巷,”上车坐定后,薛琬琰道:“你不用等我,晚上我就回来了。”   “好。”安平晞答应地干脆。   “若我小叔叔回来了,你别理他,看在我的面子上,他也不会把你怎么样。”薛琬琰嘱咐道。   安平晞一手托腮,皱眉道:“其实我挺想跟他说说话的,但他总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比我二哥还冷。”   薛琬琰一脸兴奋道:“当真?”   安平晞点头,道:“自从那日你说了我们有些相像,我就愈发好奇了。”   “真巧,小叔叔也打听过你。”薛琬琰摩拳擦掌道。   “啊?”安平晞颇为意外,“打听我何事?”   “一切。”薛琬琰神秘兮兮道。   安平晞目瞪口呆,随即皱眉道:“你怎么答的?”   “我让他去问你。”薛琬琰得意道:“这个回答够聪明吧?”   “聪明。”安平晞朝她竖起了一根大拇指。   马车在朱雀巷停了下来,薛琬琰下车后便掉头往城西驶去。   夕照突然掀开帘子钻了进来,怀里抱着一个包袱。   “你……这是什么?”安平晞被她冷不丁出现吓了一跳,指着那个包袱道。   “我娘整理了几件小姐的旧衣,托人交给了我。”夕照道。   “杏姨费心了。”安平晞接过来道:“我的其他东西都被处理了吧?”   想到那一屋子华服首饰,内心竟是平静无波,终究是身外之物,再舍不得又能如何?如今是孝期,每日素服玉钗倒也不错。   夕照叹道:“听说大都被锦小姐据为己有了。少夫人自打滑胎后精神就不太对劲,整日里自说自话疑神疑鬼,后宅之事便交由我娘代管。”   “挺好的,”安平晞道:“杏姨为人宽厚公允,由她主事再合适不过。她本就协助我娘管理后宅多年,如今不过重温旧业,定会得心应手。”   夕照欢喜道:“小姐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安平晞解开包袱,看到几件贴身衣物和单衫素裙,不由苦笑道:“我的衣饰大都鲜丽华美,难为杏姨找出这些简约素淡的……咦?”   除了衣物,还有一个锦帕,打开来只见宝光煜煜,原来是一些珠宝首饰,件件华美精致价值不菲,多是昔年母亲所赠。   其中还有一对金臂钏并一对银约指,却是往年生辰云昰所赠。   臂钏上雕着凤舞九天纹样,嵌有色泽透亮艳光逼人的红宝石。银约指则镶着柔和的粉色碧玺,玲珑小巧,尤为可爱。   这些都是她昔日最珍爱之物,也不知杏姨费了多大劲才保住。   她将锦帕重又包起来,道:“二哥如何?”   “您放心吧,有我娘在,定会照顾好二公子。”夕照道。   “这个我自然放心,只是他在宫里当值,又与我要好,我担心太子会为难。”   “现今安平家如日中天,太子殿下不会做傻事的。”夕照笃定道。   “夕照,你可后悔当日决定?”安平晞还是第一次问这个问题。   夕照怔了一下,犹豫道:“后悔肯定是有点的,但如今我已然想通,纵使留在将军府也难有出头之日,不是最优秀的武婢,也不是最拔尖的侍女,反倒跟了小姐出来更舒心。”   “日后若想离开,随时来跟我说。”安平晞道。   “好,”夕照说完不觉叹道:“我是家生子,离开了又能如何?还是安心跟着您吧!”   **   她们回到郁离别苑时正是黄昏。   薛立浦的亲随福源来到廊下敲门,夕照过去查看,随即拿了张菜单进来,道:“薛家五郎回来了,福源正在准备晚膳,问您想吃什么一并写上。”   安平晞接过来看了眼,顿觉纳闷。   荷花血鸭、手抓羊肉、小炒鲍鱼?   这些重口辛辣的菜肴在北地常见,可在天市城便算稀罕了,薛家世居江南,薛立浦这口味当真奇特。   她将菜单交还回去,嘱咐道:“我在服丧期,只需素斋即可,不用费心。”   夕照应声,出去回话了。   安平晞揽镜自照,见发髻微蓬,忙重新绾过,用式样简单的玉钗别好,洗手净面,换了身稍显庄重厚实的衣衫,这才举步出门。   夕照在廊下和薛家丫鬟闲聊,见她出来忙迎上去道:“小姐,何事?”   安平晞对那丫鬟道:“劳烦问下你家主人可有空,就说我有事请教。”   丫鬟忙应下,转身奔去问了。   郁离别苑是个两重院落,外院铺白色细砂石,中间磊有嵯峨假山,旁植花木,有溪水穿墙而过,堪堪绕过假山形成一景。   两边是几间客房,廊庑前攀着数株花藤,生机盎然颇有雅趣。   安平晞与薛琬琰便住在外院客房,薛立浦独居内院。平日少见下人出没,应有护院暗中把守。   安平晞略坐了会儿,就见方才那丫鬟匆匆奔了过来,气喘吁吁道:“郎君说此时便可,小姐去吧。”   安平晞刚起身,夕照便跟了上来,轻扯她衣袖,皱眉小声道:“那人好生古怪,我不放心。”   安平晞拍她肩膀,道:“乖乖等着,他还能吃了我?”   刚进内院便闻到极淡雅的茶香,想必他又在烹茶。   领路的丫鬟大气都不敢出,站在厅门口轻声道:“郎君,安平小姐到了。”   “进来吧!”厅中传来一个懒洋洋的男声。   丫鬟退出来,示意安平晞进去。   安平晞信步走了进去,见余晖从西窗透入,矮几前有人席地而坐正在煮茶,便走过去福了福身,道:“打扰薛叔叔了。”   薛立浦抬眼瞥了她一下,淡淡道:“坐吧!”   安平晞在距他丈许处落座,道:“听闻薛叔叔在跟人打探我?”   薛立浦握着竹镊子的手顿了一下,面不改色道:“没有的事。”   安平晞忍住笑,道:“我们也算过命之交,您想知道什么问我便可,不用不好意思。”   薛立浦沉吟道:“过命之交不敢当,我怎知安平小姐哪日羽翼丰满了不会向我放冷箭?”   安平晞正色道:“冤有头债有主,你虽害我吃了许多苦头,甚至差点丧命,但你最后给了我解药,勉强可算两清。我要寻仇的话,定是寻握刀之人,而非一把刀。”   薛立浦眉头紧皱,不悦地望向她道:“薛某只能算一把刀?”   安平晞反问道:“不然呢?”   他从容地翻过茶杯,一边斟茶一边道:“为你解毒之人现在何处?”   “走街串巷的乡野大夫,行踪不定。”安平晞道。   薛立浦嗤笑道:“乡野大夫可拿不出世所罕见的金蚕蛊,你骗不了我。”   “冒昧问一下,薛叔叔为何要找那人?”安平晞来了精神,好奇问道。   “我们是夙敌,”薛立浦神色坦然道:“他若先一步找到我,便会杀了我。”   “当日在落桑观,你们没有碰面?”安平晞不解道。   “隐藏在松林中的并非本人,”薛立浦道:“那人自小阴险狡猾诡计多端,怎会轻易现身?” 第29章 祝福 天地长春,三多九如。   阴险狡猾诡计多端?   安平晞脑海中浮现出风涟的面容, 温雅俊逸甚至有些正义凛然,怎样都跟这八个字不沾边。   她突然想到,风涟进宫会不会是为了躲避薛立浦?他们之间究竟有何渊源?   “你们师出同门?”她试探着问道。   薛立浦神情警惕, 瞪了他一眼并未说话。   安平晞又道:“都夷是你的真名?”   薛立浦的手抖了一下, 神情不复淡定。   安平晞浅浅一笑道:“我不仅五感较常人灵敏,短时间内的记忆力也不错, 那日在落桑观时,我不仅听到那人这般唤你,也听到你唤他奉颉。”   薛立浦站起身来,掌中托着小小茶盏, 稳稳地走了过去。   安平晞不由得想起日间自己捧着两碗酸梅汁,尽管万般小心还是泼洒了小半。   他将手掌伸至面前,安平晞定定瞧着那茶水,竟仿佛凝住了般纹丝不动。   陡然感到一种排山倒海般的压力, 竟似要喘不上气来。她一时间有些无措, 慌忙去接过茶盏,道了声多谢。   “记性太好未必是件好事。”薛立浦直起身来, 似笑非笑道。   那股子压迫感突然消失,安平晞不由得长长舒了口气, “方才的事我已经忘了。”   太平楼初见,距离现在短短两个来月,但他身上阴郁冷厉之气却似变淡了不少, 安平晞心中虽奇怪, 却不敢多问。   薛立浦冷笑了一声,转身坐了回去。   他竟不下逐客令,安平晞心中顿生希望。   她低头抿了几口茶,原想假意奉承几句, 但甫一入口,却发现比上次的郁离茶还要好喝,便由衷地称赞起来。   “薛某平素只有琬琰一个茶客,若安平小姐能少些小心思,以后也欢迎随时来品茶。”薛立浦垂眸道。   “薛叔叔误会了,我只是好奇心比较强,人生如此枯燥漫长,若连好奇心都没了,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薛立浦诧异地盯着她,道:“一个小姑娘,怎会有此感慨?”   “主人,该掌灯了。”门外传来福源的声音。   得到薛立浦首肯后,他便轻手轻脚走了进来,将厅中灯烛尽皆点亮,随后毕恭毕敬退了出去。   门口两架青铜连枝灯,光焰将厅中屏风上的图案照的亮灿灿的。   安平晞鬼使神差般站起身,缓缓踱了过去,细细打量着那面屏风。   先前她只留意到中间的银饰图样,并未仔细去看上面的雕纹。   上下两端皆是些普通的吉祥纹样,中间雕着一副画,屏风分为四扇,共有四副画。   第一幅是一座巨大的山洞,洞中一群幼童手持各式兵器在练武,中有几名凶神恶煞的男子在指点监督。   第二幅是高台上两名孩童在比武,年龄较上图能长两三岁的样子,台下围观者众,人群皆围绕着伞盖下的华服少女,虽姿态万千,但大都卑躬屈膝无比尊崇。   安平晞瞧着那少女的仪仗,从伞盖、御扇数目来看不是后妃也是公主,却不知是哪朝哪代。   她转向第三幅,高台上只剩一名孩童,但他却匍匐在地,一名高大魁梧的汉子正一脚踩在他背上,手中鞭梢指着他脑袋,而他挣扎着朝远处看。   顺着他的目光,看到那个众星捧月般的少女离开了座位,她面前跪着一个孩童,而她正微微倾身抚摸他的头顶。   众人将他们围成了半圆形,似乎都在庆祝喝彩。   “能看懂?”冷不丁耳畔响起一个声音,安平晞吓了一跳,转头看到薛立浦正站在身侧。   “用料上乘,雕工精细,人物千姿百态栩栩如生,却不知是何出处?”安平晞假意奉承道。   “白娘子水漫金山寺。”薛立浦冷哼了一声道。   安平晞不由得翻了个白眼,复又去看那银色纹样,故作好奇道:“薛叔叔,这是什么?”   薛立浦皱眉道:“你瞧了半天,竟没看出来那是个面具?”   他说着抬手一指第三幅画,道:“还不够清楚?”   华服少女不远处站着一人,脸上还真戴着面具,只不过实在太小,所以方才没看清。   她不由得凑过去细看,道:“指甲盖那么大,看得清才有鬼了。”   “你不是自夸五感灵敏嘛,看来眼力不过尔尔。”薛立浦没好气道。   “这面具有何特殊之处?”按理说今晚已经收获颇丰,但她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你不需要知道。”薛立浦道。   “咦,原来我不在你们聊得也挺投机嘛!”门口传来欢笑声,薛琬琰蹦蹦跳跳地进来了。   安平晞忙拉过她,指着屏风道:“薛叔叔说这是个面具,你见过这么古怪的面具?明明是一棵树呀!”   薛琬琰笑道:“有何稀奇?世上什么样的面具没有了?”说罢拉着安平晞道:“我给你带了好玩的,快去看看。”   安平晞犹自恋恋不舍,却又不好再留下,只得边跑边回头道:“多谢薛叔叔款待。”   待出了院子,薛琬琰才抚着胸口紧张道:“晞儿,你以后莫要再提那个面具了,那是小叔叔的心病。”   安平晞惊诧道:“我并不知道,多亏你提醒了。可是,那面具有什么故事吗?”   薛琬琰悄声道:“我不清楚,只记得小时候常见他失魂落魄地抚摸着那个图样发呆,我好奇地问,他说那是他最想要却永远得不到的,每每想起都痛到发狂。”   安平晞心有余悸,面露惭色道:“是我错了,以后不会再提这一茬。”   这条线索就此断了,看来薛立浦并未得到面具,但他却是知道面具主人的。   **   几日后安平晞离开了郁离别苑。   薛立浦喜静好独处,他身上虽然还有诸多未解之谜,但安平晞知道已经无法挖掘更多了,除非她出卖风涟,但这是万万做不到的。   这一年七月中旬,她在夕照的陪同下离开天市城,去了风涟位于屏幽山下的药庐。   临行前,安平曜与风涟一起将她送出了城。   她好奇地问风涟,云昰为何那般信任你?   他笑说投其所好罢了。   她再追问,他说太子想与北云交战,我便倾力助他制造武器,教他排兵布阵,让他相信会有奇迹。   她愕然半晌,只吐出两个字:阴险。   他温和一笑道:彼此彼此。   安平曜走过来依依惜别,他如今已离开东宫,重新回到了他心心念念的冶铸局。   安平晞知道这里面少不了风涟的运作,如今安平曜和云昰一样,都被他的学识和见地折服,且崇拜地五体投地。   渔村一切如旧,陈二一去不归,村人有说是喝醉酒掉河里淹死了,有说是惹上官司去吃牢饭了,也有人说赌钱赌输卖身到大户人家做苦力了。   其实这些都不对,安平晞知道他如今在哪。   当日陈二发酒疯活埋女儿打死妻子,拿了她给铃铃的金镯子去换钱买酒,结果被店家报官抓进了牢里。   大户人家定做的器物都有铭文,包括珍贵首饰,所以很容易就能找到主人,官府派人上门询问该如何处置,她想着这厮放回去也是祸害,又恼恨他泯灭人性禽兽不如,便让判了充军。   陈二嫂死后,铃铃姐妹无依无靠,最小的妹妹被村里一户人家讨去做了童养媳,铃铃和铛铛姐妹靠打渔浣衣过活。   安平晞到来后,继承昔日风涟作风,继续向村童收购草药,于是铃铃姐妹总算从繁重的差事中暂时解脱。   夕照发现村童多不识字,极为纳罕,撺掇安平晞开办学堂,却被安平晞否决。   因为村童并无多少闲暇去读书写字,而且此举过于招摇,怕引人猜忌。   可是尽管她千般小心万般谨慎,还是招来附近地痞骚扰,好在最终都被夕照打的屁滚尿流。   安平晞从旁看着,心里忽生一计,便买了许多针线头绳耳环顶针等女孩子喜欢的小物件,将村中女童们召集到竹林中,由夕照教她们简单的防身术,学得好的话有奖励。   第一天来了十七人,第二天只剩下零头,到了第三天只剩下铃铃和小槐。   铃铃想学拳脚功夫是为了保护自己和妹妹不受欺负,而小槐则是以防万一,怕日后招来的夫婿对她动粗时家中无兄弟帮衬,只得靠自己。   虽则只有两个学生,夕照却也教的很认真。   安平晞开始学着洗衣生火扫地擦窗,独自料理生活起居。   往日虽被服侍惯了,但自己动手却也别有乐趣。   八月初三是她十七岁生辰,前世她素服吃斋闭门守孝,自然不会去过生辰,如今也没想着要过。   夕照却是不依,一大早就坐着驴车去镇上了,说要为她置办一番,结果等到下午才回来,竟还带着多日不见的杏姨。   安平晞为此颇为感动,饶是她自认为心如铁石,还是狠掉了几滴泪。   杏姨百般放心不下,亲手给她做了一桌美味,又不住地往她碗里夹菜,说她最近清减许多一定要吃饱。   末了又觉得住处太过简陋,粗茶淡饭过于委屈,就算守孝也不必如此,夫人看着会心疼等等。   送走杏姨后,夕照去收拾后厨,安平晞在院子坐着看书,正觉天光黯淡,欲起身回屋时,却见安平曜踏着暮色进了院子。   “二哥?”安平晞失声道,手中书卷差点拿捏不住。   安平曜甫一看到她,眼睛不由得亮了,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前来,一把抱住她道:“好久不见,晞儿最近可还好?”   安平晞难得见他如此热情,不由愣了一想,待反应过来准备回抱,忽又觉得不妥,忙将伸出去的手收了回去,心底五味杂陈。   安平曜没等到她的回应,眼神不由黯了一下,后悔方才莽撞。   一想到如今已非兄妹,唯恐她像对待父兄那般彻底疏远冷淡,心里愈发焦灼担忧,急忙放开她,从身上解下包袱放在石桌上,强行打起精神道:“你每年过生辰我都在,今年也不能例外。”   “这是礼物?”安平晞好奇地瞧着那并不厚实的包袱。   安平曜点头,解开包袱从中拿出一只寸许的精致锦盒,欲言又止地递了过去。   安平晞打开一看,竟是一对明月珰,皎洁莹润,绝非凡品。   她愣愣地瞧着安平曜,知道这绝非他所赠。   “殿下托我送来的,”安平曜只得如实相告,“如今皇后已无恙,他也不再恼你,想与你重修旧好。”   “哼,须知我对他的恨不比对皇后少。”安平晞冷冷合上盖子,将锦盒扔了回去,“让他好自为之,莫再横生枝节。”   安平曜不解道:“他虽与薛大小姐定下婚约,但并非没有转圜余地。晞儿,你这些年一心扑在他身上,就此放弃太可惜了吧?”   安平晞抬头望向他,有些好笑道:“转圜的余地?二哥这是何意?难道要我给他做妾?我虽不是小姐命,却得了一身小姐病……”   “不是,”安平曜忙打断她,道:“我就是不忍心你委曲求全。”   “我没有委屈,”她将心底的不快打消,盈盈一笑道:“我想看你的礼物。”   安平曜不好意思道:“我的最没有新意。”   说罢又拿出一只盒子,含笑打开道:“你瞧,这是什么?”   竟是一只婴孩戴的紫铜长命锁,却更加精致细巧,连图案也不是寻常的富贵牡丹荷花鲤鱼,而是一面天竹、地瓜、长春花,另一面佛手、桃子、石榴和九支如意。   两面各錾有四个篆字,一面是‘天地长春’,这已是人间最美好的祝福了。   而另一面则是‘三多九如’,多子多福多寿。天保定尔,以莫不兴。如山如阜,如冈如陵,如川之方至,以莫不增。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①   幼时曾有高人给她算命,说她命相贵不可言,她想来想去,身为女子,最贵不就是皇后?   结果却被误导一生,最终作茧自缚无法挣脱。   如今看来,寻常度日却也别有乐趣。愈发觉得这祝福弥足珍贵,不由握着那锁片爱不释手。   安平曜见她喜不自胜的样子,有些落寞道:“这是我师父送的。”   “你师父?”安平晞困惑道:“谁呀?”   “风涟先生。”安平曜道。   “啊?”安平晞更为惊讶,心里却有些不平,原以为他不会轻易收徒,当初软缠硬磨费了好些功夫,后来虽然定了师徒名分,却又不能对外示人,可他对二哥却似没有这个规矩。   “他为何送我这等小孩子的玩意?”安平晞哭笑不得道。   安平曜摇头道:“不知道,可能觉得你是小孩子。”   他也见那锁片精致玲珑,便接过来道:“要不戴上看看?”   安平曜的手刚触到她颈上肌肤,安平晞却像被蝎子蛰了一般,猛地弹开了,双手捂住脖颈面色发白。   “不、不用,”她回过神来,抱歉道:“我不习惯戴项圈之类,沉甸甸地,坠地慌。”   安平曜被她吓了一跳,好容易才平复下来,将锁片放回桌面,有些失神的盯着自己的手。   气氛正自尴尬时,夕照走了出来,看到安平曜忙上前见礼,笑道:“我就想今儿这个日子,二公子肯定会来。”   说罢好奇地望着桌面,惊诧道:“二公子怎么送个小孩戴的长命锁?”   安平晞忙收起来道:“长辈送的。”   “我去倒茶。”夕照一拍脑袋,忙回屋去了。   安平晞也收敛心神,歪头笑望着他道:“二哥要送我什么宝贝,还不拿出来?”   安平曜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将尺寸见方的匣子拿出来,从腰带上解下钥匙开锁。   安平晞好奇地凑过去,见匣子里是厚厚一叠纸,不解道:“这是何物?”   安平曜咬了咬唇,有些羞涩道:“我就说了我的最没新意,这是我用积蓄置办的一些私产,房契地契都写着你的名字。晞儿,娘虽然不在了,但你还有我。”   安平晞瞠目结舌,愣愣瞧着他道:“二哥……这,这我怎能收?”   “你不愿收家里的东西,我明白,但这些都是我自己的,晞儿,无论你与父亲和大哥有何过节,莫要迁怒哥哥,哥哥从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安平曜凝视着她,语气哀恳道。   安平晞鼻子一酸,只觉得心里难受的要命。   他又拿出鼓鼓囊囊的一个钱袋,道:“这是新铸的钱币,我带了些给你们用。”   安平晞啼笑皆非道:“二哥,你是财神吗?我如今在外一切从简,真的不需要多少银钱。”   “留着吧,以备后患。”他将钥匙放到她手边,拿起云昰装礼物的盒子,心中有些窃喜,道:“这个我还给他。”   安平晞静静望着他,只觉悲喜交加。   前世这个时候二哥也待她始终如一,可惜她被猪油蒙心,丝毫看不到半点好,每日都沉浸在无休止的悲伤怨恨和痛苦不甘中。   “那我就先替你保管吧,”她知道却之不恭,也会伤他的心,便将东西收起来包好道:“以后你要用随时找我来要。”   安平曜面上笑容灿亮,道:“我不需要,留给你傍身。以后每月俸禄也都交给你,你想买什么尽管去买。只要有哥哥在,你永远都是大小姐。”   安平晞甚少见他有如此明快的表情,只觉得心头像被火燎了一下,烫得生疼。   “好。”她郑重点头,尽量不让自己去想叵测未知的将来。   “我如今负责锻造兵器,恐怕会忙很久,”他解释道:“你要照顾好自己,有事让夕照送信给朝晖。”   “我能有什么事?”安平晞宽慰他道:“不要记挂我,你只需自己保重,得空再来看我,反正我总会在这里。”   夕照出来奉茶,见他二人始终站着,不解道:“为何不坐下谈?”   安平曜似是渴极,接过茶碗一口饮尽,抬手抹了把唇角道:“手头事务繁忙,我这就要走了。”   在夕照面前,他又恢复了一贯的冷淡沉稳,“你照顾好小姐,有事就去找朝晖。”   夕照忙又倒了杯茶,道:“总该吃点东西吧。”   安平晞慌忙跑回去,用帕子包了些糕饼之类拿出来道:“都是些乡间粗食,二哥带着路上果腹。”   安平曜接过来,道:“我本就口粗,不介意的。”说罢深深望了眼安平晞道:“晞儿,哥哥这就走了。”   安平晞心头纵然不舍,却也知道事态紧急,想必战事提前了,便道:“二哥保重。”   安平曜殷切望着她,道:“如今还不改口?”   安平晞不由得笑了,道:“好,哥哥。往后就你一个哥哥。”   安平曜得意地一笑,转身大步离去。   待安平晞追出去,只看到他纵马而去的背影。   夕照好奇道:“二公子所赠何礼?”   安平晞道:“他的私产,还有俸禄。”   夕照狐疑地望向她,走过去摸了摸包袱,终是不敢打开,只掂了掂那袋钱币,忽地掩口巧笑,“这世上没有比他更实心的男人了,小姐,等过两年出了孝,你便嫁给二公子如何?反正亲上加亲,纵使夫人在世定也乐意。”   安平晞微微一震,失笑道:“说什么疯话?且不说薛三小姐心系二哥,我不能夺人所好。纵使没有这一茬,二哥正人君子,打小看着我长大,怎会生出此等龌龊心思?”   夕照似有所悟,点头道:“也是。但你们如今已无血缘禁忌,凡事皆有可能。”   “别瞎想了,”安平晞拿起包袱往回走,嘱咐她道:“这钱币你留着,改日去集市上给铃铃姐妹做几件冬衣吧,她们如今无依无靠,着实可怜。”   夕照道:“这么多,就算给全村人做冬衣都够了。”   安平晞白了她一眼,道:“这可是二哥的血汗钱,你少在那充大方。”   天同十六年的冬天尤为酷寒,战事比预计提前了整整一年。   官兵闯进村来征夫役,闹得鸡犬不宁人仰马翻,隔着一座竹林都听得清清楚楚。   安平晞正欲出去查看,就见小槐哭着跑了进来,‘噗通’一声跪下哀求道:“求姐姐救我老爹。” 第30章 云桢 看来你还是忘不了我弟弟,三句话……   小槐老父年迈, 实在不堪兵役之苦,但每家每户都有名额,官兵又岂会放过?   安平晞知道, 她只需报上安平家的名号便可轻易消弭一场灾祸, 可她不愿再借东风,便拿出财帛替小槐捐助, 从而免去徭役。   然而此种情况何止小槐一家?很快药庐外便跪满了求助的村民。她来到此处,原是为了躲避熙攘喧嚣,可如今战事起,哪里还有安宁日?   思虑再三, 最终决定暂时入山避祸。   她随身只带了风涟送的紫铜长命锁,将其他财物皆由夕照带去天市城转交薛琬琰。   即便北云能攻破天市城,却也是损害不到百年世家的。   安平夫人的坟冢距离王陵不远,安平晞牵马路过时, 看到王陵外的驻兵皆换成了老迈病弱, 想来年轻力壮者皆被调往军中效力了。   母亲坟前草庐犹在,一应器物俱全, 她正要从马鞍上解下行囊时,一名老仆从背着干柴从林中走出, 看到她顿时惊喜交加,上前见礼道:“大小姐,您怎么来了?”   安平晞认出他是伙房的帮厨, 想来是之前为守墓的少主人烧饭的。   老仆见她带着冬衣被褥, 愈发不解道:“难道您要为夫人守墓?”   安平晞道:“有何不可?”   老仆怔怔道:“您千金之体,在此荒郊野外,实在是……”   “外面很快就打仗了,一旦北云杀过来, 什么千金万金都是乱臣贼子。”安平晞冷笑道。   老仆瑟缩了一下,道:“短短数月,竟发生了这么多事?难怪王陵驻军突然撤走,换成了一堆老不死的。”   安平晞抖了抖衣袖上的尘土,神色肃穆地走到墓碑前跪下祭拜。   神龛里香烛纸钱俱全,想来老仆这些日子不曾怠慢。   她点上香,拜了几拜,耳畔响起了母亲昔日话语:你爹钟爱你大哥,娘最疼的却是你。   她不由得心生感慨,默默道:是我抢走了原本该二哥得的偏爱,娘,您在天有灵,请保佑他这一生长命百岁无灾无难。   当夜,老仆去王陵那边借来一条獒犬,拴在草庐边的树上,然后去找老兵们借宿了。   次日一大早过来,原本想为安平晞烧饭,却见人去楼空,只留下一张纸条,说有要事回城了。   老仆心中虽纳闷,但想着年轻人难免心性不定,何况还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定然是不习惯这山间寒夜,所以提前走了。   可奇怪的是,整晚都没听到犬吠声。   **   传说中云桑王朝有神明庇佑,开国之初曾在月湖建有神庙供奉仙长,历代国师皆出于此。   月湖位于碧灵江怀抱,湖中有岛名蜉蝣。   安平晞醒来时,便已到了蜉蝣岛。   周围水雾弥漫,岛上建筑皆依山傍水,有殿阁楼宇、清雅庭院,也有亭台廊庑,一应建筑皆轻盈灵巧飘逸欲飞,很有仙家风范。   此处云气缭绕环境清幽,繁花香草、茂林修竹,清溪湖泊之畔飞鸟走兽随处可见,犹如仙境。   她坐在岸边巨石上,遥望着烟波浩渺的水面,似乎还未从震惊中缓过来。   一个羽衣翩跹,俊眉修目的女子走了过来,道:“你在此呆坐了一个时辰,还没缓过神?”   安平晞回过头,轻声唤道:“大姐姐!”   来人是南云大公主云桢,昔年因不愿远嫁而主动出家,后离开落桑观远游再无音讯。谁承想,因缘际会之下她竟到了蜉蝣岛。   她离宫时安平晞才十二岁,所以印象并不深。   “我如今已是方外人士,岂可再用昔日称谓?”云桢道:“承蒙师祖不弃,赐名翠微。”   她口中的师祖便是万象真人,安平晞方才已经见过,是位鹤发童颜仙风道骨的高冠老人。   “不知翠微道长为何带我来此?”她皱眉道。   云桢长眉微挑,道:“此处总比那山野草庐要好吧?你先安心住着,过些时候自会知道缘由。”   安平晞垂眸不语,依旧落落寡欢。   云桢道:“此处乃道门圣地,多少弟子一生心之所向,你轻而易举便登上岸,可知是多大的福祉?”   安平晞失笑道:“想来您是专程为我而来,并非祭拜先帝无意路过?”   云桢神色如故,道:“实不相瞒,的确如此。我如今一心向道,早已绝了红尘间的恩义情缘,父皇既已驾崩,那我替他点盏长明灯,念几篇超度经文,都比巴巴地跑去坟前祭拜有用。”   “那……你也不管二姐姐和云昰了?”安平晞问道。   云桢冷笑道:“各人有各人的福缘,我管他们作甚?”   她往前走了两步,转头瞧着安平晞道:“我竟没看出来,你这样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居然放着好日子不过,跑去荒郊野岭守墓?莫不是太子与别人订婚,你受到刺激所以自暴自弃了?”   安平晞窘迫道:“你们方外之人,也爱听别人的闲言碎语?”   云桢笑道:“觉得好奇罢了,我记得你当年可没少痴缠云昰,竟这么放弃了,实在可惜。”   “前尘往事,不提也罢。”安平晞站起身,拂了拂裙角,恹恹道:“若没事,我回去歇息了。”   “昨夜扰你清梦,实在不该。”云桢抱歉道:“你去吧,我迟些时候去看你。”   **   这是她来到蜉蝣岛做的第一个梦,雾气弥漫中隐现城楼一角,远处江天一色,浩渺无垠。   她似是与人争执,胸中激愤难平,迷迷糊糊中感到身体忽从高处坠下,耳畔风声呼啸,有人厉声疾呼道:“晞儿……”   一头扎进冷到腔子的江水中,她几近窒息时猛地惊坐而起,发现自己心跳如雷汗湿重衣。   “可是做噩梦了?”灯影下有人凑到跟前,一把握住了她颤抖不已的肩膀。   她剧烈的喘着气,抬手死死捂着胸口,像是要将快蹦出来的心脏按回去。   面前之人羽衣翩跹,神色虽清冷,但那星眸中流露出几许关切,正是云桢。   她气息稍定,微微摇头道:“没事,没事,醒来就好了。”   云桢站起身,道:“你体质特殊,身上带着股阴邪之气,而蜉蝣岛乃仙门正宗,是邪祟天敌,所以它们会躁动不安。”   安平晞抬袖擦了把额上冷汗,迷茫道:“我曾听落桑观观主说我身上隐现玄阴之气,可是你口中的邪祟?”   云桢道:“玄阴之气?陵均观主真的这么说?”   安平晞郑重点头道:“我不会记错的。”   “这世间有一股邪恶势力,名唤幽冥道,数百年前已被道门清剿,但之后又有余孽兴风作浪。所谓玄阴之气,与一邪物有关,便是幽冥令。传说此物来自冥界,若能炼化便可通灵,能够感应天地沟通阴阳,起死回生……”   安平晞忽然惊叫了一声,不由得握住了左腕,有股灼痛突然漫过,顷刻却已消失无踪。   “我从未听过什么幽冥道,”她冷静下来道:“又怎会与此有关?”   云桢道:“你自然不会听过,大多数人这辈子都不会知道这个组织,因为六十多年前景徽帝中兴云桑后,是她亲手重建了幽冥道。”   安平晞大惊道:“景徽帝乃中兴圣主,怎会行此悖逆之举?”   云桢道:“她追随朝华公主多年,感情深厚,但朝华公主却在离功成名就仅差一步时遇刺身亡,这种事搁谁身上都会留下阴影。越是身居高位者越是贪生怕死,因为他们拥有的太多,割舍不下的也太多。所以她重组幽冥道,是为了拱卫皇室。”   “罢了,你继续睡吧,有我在此守着,此夜定能好梦到天明。”云桢扬了扬下巴,径自走到一边去打坐。   安平晞重又躺了回去,却因为云桢的话,脑中思绪乱如麻。   就这样想着想着不多时便睡着了,一夜无梦,醒来天已大亮。   如此休养了些天,渐渐通体舒泰精神大好。虽不知蜉蝣岛是否仙境,但住在这里能忘忧却是真的。   难怪凡人都想修仙,就连云桢这样金尊玉贵的公主,也放弃荣华富贵入了道门。   这日云桢来的时候,看到安平晞正蹲在院中水池边逗小乌龟,不由失笑道:“还真是没心没肺,外面都打起来了,你父兄前线带兵,你就真的一点儿不担心?”   “见过翠微道长。”安平晞起身行礼,淡淡道:“一将功成万骨枯,自古通理,我担心有何用?道长似乎也不担心自己的弟弟呀!”   云桢慢悠悠走过来,瞧着她道:“看来你还是忘不了我弟弟,三句话不离他。”   安平晞也不想解释,便由着她调笑。   她对云昰的感情好不容易转变成似有若无的姐弟亲情时,却突然得知身世,原来他们并无血缘关系,但那时她心里竟没有半丝庆幸,从她在芳信亭醒来的那一刻,就注定不会再对他抱任何希望。   后来去面见廷尉,得知云昰曾查过并对案情心知肚明,她便愈发灰心,知道这一世注定是路人。   她与皇后不共戴天,若皇后此生不动她,或许还能相安无事,但皇后既然起了杀心,她就必须反击,否则生怕落得前世下场。   可于情于理,云昰都是站在皇后那边的,所以他们始终只能是对立。 第31章 破阵 若是远嫁,你也跟着去?   “你可知我为何带你来此?”云桢见她发呆, 转过手中拂尘在她脑门上敲了一下。   安平晞皱眉道:“你要说便说,不要动手。”   “我怎知你是否魂游天外?”云桢将拂尘抱在臂弯,遥望着青天, 道:“若牺牲一人可拯救千万人, 你说,值得吗?”   安平晞心里涌起不好的预感, 警惕道:“只要牺牲的不是我,就值得。”   云桢似有不忍,轻叹道:“祖师说你命格诡异,摇摇未定, 若想破命,便需大功德。而如今,最大的功德就是止战。若能让兵祸不再蔓延,可拯救万千黎民百姓。”   安平晞瞪大眼睛瞧着她, 忽然冷笑道:“当年望海郡想与我朝结盟, 欲求娶殿下,您怎么就没想过牺牲自己, 为朝廷换得一个强大的盟友?”   云桢没想到她竟提起这一茬,神色微窘, 清了清嗓子道:“当时年少,难免任性一些。如今情势危急,比不得当日。”   安平晞不由腹谤, 云家人可真是自私凉薄, 要牺牲别人时眼睛都不眨一下。   “你可知为何南云建国十六年,始终不见北云来犯,偏偏父皇刚一咽气,对岸就有异动?”   安平晞自是不知, 因为这些年在家,与北云有关的一切都是禁忌。   “父皇是在祖母默许之下分疆裂土自立为帝的,”云桢不顾安平晞的惊愕,继续道:“十根手指有长有短,父母之心又岂能真正做到公平公正?祖母生前最疼父皇,否则怎会破例立他为太子?明明姑母更适合做储君。”   真正的皇家秘辛,远比野史传闻中的还要滑稽离谱。   当年怀熹帝表面上将太子废黜除名,却又担心他不得善终,于是暗中命心腹助其逃亡。   擎天堡乃碧灵江最重要的门户,若非女帝首肯,作为叛逆的太子党又怎能顺利渡江前往天市城落脚?甚至公开与朝廷叫板,拥护太子自立?   世人只知碧灵江有天险可依,却不知除了擎天堡,就是蜉蝣岛派人在江上布下的阵法,名曰迷津,其中恶浪滔天凶险异常,任何船只有进无出。   北云若想攻打天市城,即便破了擎天堡的防线,也需渡过迷津,但迷津不破,一切都是徒劳。   “难道迷津已破?”安平晞骇然道。   云桢难得神色凝重,点头道:“今日得到消息,北云国师已经现身,迷津危在旦夕。”   “国师?”安平晞恍然一惊道:“听闻北云政局复杂,三府争权互不相让,怎么在南征之事上统一了意见?”   传闻北云承宁帝宠信国师,招致国相与公主不满,三人势同水火。   “政令虽出自相府,但承宁帝画敕,若她下令,国师焉敢不从?平日里政党相争也就罢了,军国大事面前可由不得马虎。”云桢道,“他既来了,我们必败。”   “以卵击石,自取灭亡,不如早日归降,”安平晞淡淡道:“本就是同室操戈,何必呢!用别人的命来全自己的王图霸业梦,实属无耻。”   云桢深以为然,“这话去和你父兄说吧!”   **   黑云压城,烈风如刀。   很多年后,那些幸存于世的人回忆起这场战争时,似乎还能感觉到天同十六年冬天的酷寒。   北云辅国大将军崔峦率十万大军,耗时三月终与溱江之上大败擎天堡。   堡主韩烈兄弟战死,长子韩络被其妹韩练绑缚与阵前献上,愿归降朝廷。   崔峦命人将韩络押送回朝,擎天堡暂交韩练掌管,负责后方军需,待收复南云后为其请功。   韩练表面恭顺,内心却悲慨至极。   韩家忠于朝廷,先帝秘谕,令其襄助逃亡的废太子,他们岂敢不从?   擎天堡与游龙堡各据望海山脉一端,世代结盟守望相助,却因当年匡扶废太子助其登基,以致游龙堡左右为难,最终不屑与其为伍,转而投奔了望海郡贺氏。   贺氏先祖贺钧书曾与已故朝华公主结为伉俪,并育有一子贺廷,便是第一代望海郡王。   贺廷与凤章公主(景徽帝)乃表姐弟,两人追随朝华公主多年,是她的左膀右臂。   贺氏也对光复云桑立下过汗马功劳,朝华公主遇刺,归朝不久便殁了,其后凤章公主登基,改元景徽,将望海郡永远划归与贺氏,并册封贺廷为望海郡王,世袭罔替。   贺廷立誓永远效忠云桑,之后回到封地,终身再未踏出一步。   当年云桑内乱同室操戈,两方人马都想争取望海郡支持,却被郡王严词拒绝,声称只忠于王朝而非君王。   游龙堡便是感其风骨,后来与望海郡结盟,彻底背离了多年老友擎天堡。   一朝天子一朝臣,当年怀熹帝令擎天堡助长子时,可没想过多年后她的幼女会如何清算昔日政敌。   韩练咬碎银牙和血吞,为了保全家族只得硬着头皮听命于崔峦。   她恨北云,毁她家业杀她亲族,却也恨南云,若是当年天同帝不逃往江南,他们家何至于遭此大劫?   七十六年前,云桑王朝几近覆灭时,二皇子云照夜逃往江南自立为帝,危难之际擎天堡项家一面对抗北燕一面号令群雄扶植帝室,本该是不世之功。   结果云照夜自私怯懦,不愿光复云桑,更不肯率众北伐,只想偏安一隅稳坐半壁江山,为了自保签下丧权辱国的条约,更是弃父母兄妹于不顾,甚至派人刺杀被北燕遣送回国的父皇天成帝,最终寒了天下有识之士的心。   反倒是身陷北燕的朝华公主志向高远不屈不挠,多年来卧薪尝胆历经磨难,最终结集各方反燕势力及云桑旧部,完成了本不可能的丰功伟绩。   当年朝华公主率军南下讨伐不义皇兄,在溱江驻军时派游龙堡堡主项飞前往说和,项家与韩家乃世交,但韩家那些年一直在为伪帝云照夜效命,而项家则追随朝华公主,辛苦奔走意图匡扶云桑正统。   项飞提出,只要擎天堡不阻挠正义之师渡江,待收复江南后大清算时,可在公主面前为韩家作保。   当时的擎天堡已是骑虎难下,只得同意。   可是谁又想得到,伪帝竟假借谈和之名派死士行刺。   朝华公主身受重伤,军政大权落在其子贺廷与侄女凤章公主手中。   贺廷并非云桑人,凤章公主则是伪帝亲女,他二人皆无资格讨伐云照夜。因恐夜长梦多,大军只得连夜开拔,回到了重建不久的紫薇城。   于是擎天堡又陷入两难之境,一面继续镇守溱江,一面苦等王师归来。   那期间,朝廷不断将忤逆之臣发配碧灵江畔垦荒。   云桑历史上仅有过一次太后垂帘,但几年后也退居后宫还政与新君。   像这样以女子身份光明正大承袭帝位之事从未有过,虽然景徽帝文韬武略不输于男儿,且为中兴云桑立下过汗马功劳,但依旧无法令所有人心服口服。   每当她提起欲收复江南,便有一堆迂腐老臣奔出来,以伦理纲常相谏,言她女主当政本就不合天理,讨伐亲父更是罔顾人伦等。   景徽帝虽怒不可遏,却又拿那些硬骨头没办法,便命人将其押往碧灵江畔垦荒,让他们隔江遥拜伪帝。   这一等就是二十多年,直到伪帝驾崩。   那时云桑国力大盛、兵强马壮,景徽帝派皇太女率军南下屯兵江北,直逼明月城。   说来也奇怪,除景徽帝之外,伪帝终其一生再无所出,虽也曾过继了一批宗室子弟,但始终算不上正统。   他驾崩后南方小朝廷群龙无首,他的养子养女们忙着争权夺利,无人能力挽狂澜,世族大家也不愿陷入兵祸,便以薛家为首一同请降,为表忠心将皇太女迎入城中,并将伪帝的养子养女尽皆绑缚与前献上。   云桑统一之后,擎天堡上上下下总算舒了口气。   可历史就像是轮回。   景徽帝生前最厌恶迂腐文人那套自古以来男尊女卑的论调,于是故意留下遗训,命后世若有公主须传位与公主,除非公主德才有亏不堪大任。   其后皇太女继位,改元怀熹。   她反其道而行之,立了长子为太子,为日后政变埋下了祸根。   多年后王室内乱,太子败落,携部众难逃,云桑那么大,他非要渡江去天市城,于是擎天堡再次陷入两难境地……   **   天水茫茫的江边旌旗飘扬,甲兵林立,码头已被封锁,甲胄鲜明的将士列阵于前,正有条不紊地按部登船。   “小姐,大将军命您同行!”韩练一身戎装,正站在码头上遥望着江面,一名小校疾奔过来,禀道。   “我已将堡中精英尽皆派出,这还不够?”韩练柳眉一竖,略有愠怒。   “属下不知,”小校神情恭谨道:“大军即将开拔,还请小姐速做决断。”   罢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韩练回头吩咐了几句,跟着小校去了崔峦所在楼船。   月上中天时,韩练从舱室走出,只见江面上浩浩荡荡皆是战船,场面无比壮观。   听闻安平严也训练了一支水军,却不知战力如何。   她能理解安平严父子,在此关头他们除了负隅顽抗别无他法。   即便知道以卵击石,也是要拼一把的,若降,必死无疑,若战,兴许还有几分生机。   崔峦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沉声道:“忧心忡忡所谓何事?”   韩练忙轻轻退开,拱手道:“大将军。”   崔峦年逾三旬,身形高大沉稳如山,负手站在甲板上,衣袍当风,颇有几分战神之气。   韩家兄妹幼年时曾被父亲送到崔父手下历练,勉强也算旧相识。   “迷津不破,大军终是无法靠近天市城。”韩练道。   “国师有指令,否则本座会随意发兵?”崔峦瞥了她一眼,淡淡道。   “据说阵眼在屏幽山,江上戒严,国师大人孤身一人,如何过得去?”韩练好奇道。   “你以为国师就是个只会耍嘴皮子的神棍?”崔峦扬眉道:“他若没几分本事,又如何能得陛下盛宠?”   “国师是个……什么样的人?”韩练颇为好奇道。   崔峦想了想,摇头道:“本座并未见过庐山真面目,据说是个谪仙般的人物。”   “这世上真有神仙吗?”韩练遥望着夜色幽幽道。   崔峦哼了一声,“若真有神仙,本座还用辛苦练兵南征北战?整日烧香上供即可。”   韩练忍俊不禁,忽又觉得不妥,忙敛容正色。   “阿练。”崔峦突然用幼时称呼相唤,韩练不由吃了一惊。   “你莫要担心,待此间事了,我自会在陛下面前替擎天堡陈情。”崔峦道。   韩练胸中一哽,竟是半天说不出话来,一别十七载,谁又能想到再见会是这种情形。   次日午时,日上中天,忽见江面风浪骤起,铺天盖地般朝船队袭来,众人便知到了迷津之外,便不敢再向前,按照先前计划兵分两路,一路东/突去攻右翼永福城,一路原地待命。   永康城毗邻屏幽山,南云势必会派驻军守护阵眼,一旦开战前线吃紧,自会从屏幽山调兵,到时候守卫空虚,国师便可趁机前往破阵。   韩练请命出战,崔峦欣然应允,并将擎天堡水军交由她指挥,盼望她能一举得胜,日后班师回朝也好请功。   镇守永康城的是安平曙,他们一早便料到北云会先攻永康,所以早在江上严阵以待。   开战之前免不了一番口舌相争,不外乎就是争论谁是正义之师谁是乱臣贼子。   擎天堡初遭变故,韩练唯恐继续叫阵会动摇军心,便下令攻击。   只听得远处鼓声大作,隐约从屏幽山方向传来。   “将军,据探子回报,屏幽山上埋伏有巨弩车,射程可达数十丈,威力无穷,须得小心应付。”副将上前禀报。   “派人悄悄上岸,务必绕到后方,摧毁他们的巨弩车。”韩练从容道。   又派先锋继续深入,试探对方实力。   “听说屏幽山由太子云昰镇守,若能生擒,当是奇功一件。”她回身一扫,道:“可有人愿前往?”   “末将愿意!”话音刚落,便见一少年将军越众而出,单膝跪下道。   竟是庶弟韩经!   “好,愿你马到功成。”韩练朗声道。   **   屏幽山巅,云昰正与风涟并肩而立,遥望着永康城。   “先生能在短时间内造出二十架巨型弩车,实在是奇迹。”云昰身披轻甲,轩昂卓然,面上早已脱去稚气,浑身都透出一股少年特有的锐气和英勇。   “远远不够。”风涟面有隐忧,瞧着愈发阴沉的天色道:“对方人多势众,我方箭弩有限。殿下,臣听闻韩练虽为女子,但自幼便与其兄韩络在辅国大将军麾下历练,有勇有谋,如今她既已反水,您务必要当心。”   “先生放心。”云昰握紧了腰畔宝剑,凝眉道。   “看看时辰,阿曜押送的武器该到了,臣先去接应。”风涟躬身告辞。   十九架巨型弩车皆已安装就位,只有一架尚在待命,风涟走过去,吩咐军士道:“送往玉女峰。”   “先生,玉女峰并非最佳位置。”负责安装的领头工匠疑惑道。   风涟缓缓一笑道:“这架不是用来迎敌的,而是守护阵眼。若敌方靠近定让他有去无回。”   工匠恍然大悟,忙命属下一起帮忙运送。   此刻安平曜押送着数车军械物资已到了玉女峰下,正与负责人对接。   风涟疾疾迎上去,不复以往的风轻云淡,神色间满是紧张和忐忑,“阿曜,如何?”   安平曜神情萎顿满眼凄惶,张了张嘴道:“阿煦他……”   “这是他的使命。”风涟打断道:“我要你炼制的箭簇如何了?”   安平曜道:“幸不辱命。”   风涟不由大喜,拍了拍他的肩道:“你是当今世上唯一炼化无名陨石的冶炼师。”   安平曜冷汗涔涔,摇头道:“我宁可从未做过。”   “有得必有失,你莫要放在心上。”风涟安慰他道。   “可……这也太过残忍了吧?”安平曜不忿道。   “这种事,以后都不会再发生。你莫要为阿煦不平,他求仁得仁应亦无憾。”   风涟走过去,掀开板车上盖着的桐油布,一眼便看到三支数尺长箭矢,箭杆是用乌金铁木所置,硬如金石,箭簇形制颇为古怪,竟是钝头,但寒光凛冽,杀气腾腾,隐约泛出一抹血色。   他抬手轻抚着箭簇,神色略为忧伤,叹道:“我从小将你养大,却不想竟以此种方式作别,好孩子,愿你来世无忧。”   “师父……”安平曜忍不住出声。   风涟解下披风,将那三支长箭裹起来负在背上,瞟了安平曜一眼,道:“你应该庆幸,这本该是你的结局。”   安平曜悚然一惊道:“什么?”   风涟淡笑道:“我原本欲选你为祭品,因为你善良纯澈有赤子之心。然而你却有个极聪明机警的妹妹,她猜到我不怀好意,便威逼利诱,迫我签下协议,不得与你为难。我既答允她,自然不会食言。”   “晞儿……她又怎会猜出……”安平曜心神巨震,道:“那她答应了什么条件?”   “别担心,我不仅不会伤害她,还会和你一样爱护她。”末了,他又语重心长地加了一句,“阿曜,你是个好孩子,永康城终会沦陷,不要参战,保护好自己,我向你保证,你一定会见到妹妹的。”   风涟往前走了几步,回头看到他失魂落魄的样子,终是不忍心,唤道:“阿曜,跟我去玉女峰守护阵眼吧!”   安平曜想了想,点头道:“好。”见他只带三支箭矢,纳闷道:“这能行吗?”   风涟笑道:“可抵千军。”   “不知何故,那牌子炼化后竟比预期少了许多,原本想着至少可铸六枚箭簇。”安平曜闷声道。   “这不是你的过失,也许是天意。”风涟道。   山路崎岖,但风涟却如履平地,时不时停下来等一等心事重重的安平曜。   “凡事皆由天定,”风涟道:“你放轻松点。”   安平曜不说话,只是不紧不慢地跟着。   “如果城破了,你有何打算?”风涟问道。   “我只想带妹妹逃出去。”安平曜道。   风涟轻笑,“逃到哪里去?在北云眼中,你父兄皆是叛贼,你以为自己可以逃脱罪责?”   安平曜沉声道:“总要试一试,我妹妹是无辜的,她不应该受到牵连。”   “你喜欢她!”风涟神情复杂道。   安平曜咬着唇,没有说话,风涟也并非问询。   “我夜观天象,发现她命盘已乱,可能会离开南云。到时你又该何去何从?”风涟道。   “她从未出过远门,我自是要跟随她保护她。”安平曜道。   风涟沉吟道:“若她是去远嫁呢?你也跟着去?”   安平曜忽觉心如刀绞,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站在玉女峰上,正好俯瞰到旁侧山头,那里有座巨大的石台,石台周围用主笔密密麻麻写满了符咒,台上累着一堆怪石,怪石中放有一面铜镜。   工匠们已将丈许高的弩车装好,看到风涟过来忙上前见礼。   “有劳各位了。”风涟拱手道:“此处便交给我吧!敌方定会派人来破阵,一会儿从西侧下山,否则万一撞上了你们可就没命了。”   众人谢过,依言往西侧去了。   风涟爬上弩车装好箭矢,聚精会神的调试着方位。   安平曜一言不发地坐在旁边,遥望着永康城,耳畔不断传来战鼓声和喊杀声。   夜色降临时,远处怪石堆中的铜镜便如明月般皎洁。   安平曜闭目假寐,耳畔突然听到破空之声,他急忙站起身,却见风涟突然发动弩车,朝着那边山头射出了一箭。   “师父,有敌来袭?”安平曜惊问,转头去看,只见石台上猛地映出烟花般绚烂的华彩。   正自愕然时风涟已射出了第二箭,竟似挟着风雷之势,山头爆出的华光较方才更为绚丽,隐约听到惊叫声。   第三箭发出去后,只听‘轰’地一声巨响,整座山头竟似爆裂般映出迅猛的红光。   安平曜陡然间感觉到灵魂都在震颤,他猛地明白过来,风涟根本不是守护阵眼,他在破阵。   然而为时已晚,他眸中红光暴涨,顷刻间意识陷入混乱,只感到像是被焚天灭地般的烈焰包围,身上血肉正一点点被焚烧殆尽…… 第32章 番外一 前世篇·安平曜   家变那年安平曜五岁, 尚在懵懂中,当时安平晞才半岁。   他们一路颠沛流离,提心吊胆东奔西躲, 等到达目的地时, 安平晞已能扶着车壁站起来,趴在窗上咿咿呀呀。   安平夫人产后虚弱, 逃亡途中不能好生休养,身体一直不见好,每每有了精神都要先抱女儿,总叹她命苦, 不该在这种时候出生。   安平曜也觉感慨,小妹才一岁多,一半时间都闷在车厢中,若这条路没有尽头, 她会不会以为世界只有车厢这般大?   杏姨的女儿比安平晞大两三个月, 但生的虎头虎脑,胖墩墩地尤为壮实, 胳膊都比安平晞的大腿粗。   安平晞极为瘦小纤弱,身上几乎没有一道肉褶子, 杏姨每每喂奶都抚着她瘦骨嶙峋的背感慨,恨不得让她多吃点再多吃点。   路上偶尔会遇到青黄不接口粮不及供应,安平曜便会悄悄将自己的食物拿去给杏姨。   他知道乳母若吃不饱, 便会没有奶水, 母亲说妹妹先天不足,不能断奶太早。杏姨推辞不过,只得含泪收下。   新家安顿好后,安平晞已经能满院子跑了。   她穿着水红衫子白绫裙, 头上扎一对小抓髻,绑着蝶须般细长的的红绫子,眉目清秀细致,堪比画中仙童。   安平曜从学堂回来时,她正蹲在树下玩,看到他顿时眉开眼笑,将手中握着的一束草叶递给他,奶声奶气地喊:“哥哥,吃!”   旁边仆妇看得哭笑不得,围上来跟她讲道理,说那是草,人不能吃的,可以给小兔子小羊羔吃。   她认真听完,似懂非懂地点头,然后又催道:“哥哥,吃!”见他不肯吃急得面红耳赤,不停地大声喊,死命往他嘴里塞。   安平曜无奈,只得苦着脸嚼了一根,龇牙咧嘴道:“好涩。”   她又指挥仆妇,“水。”   仆妇忙捧来她的小木碗,里面是晾好的温水,她接过碗,颤颤巍巍地喂给他喝。   安平曜恶作剧般将一片草叶递到她嘴边,她却笑着拼命摇头,嘴里喊着,“难吃。”   “难吃你还让哥哥吃?晞儿是小坏蛋。”安平曜扑过去要捉她,她早已迈开小短腿跑了。   安平曜曾听仆人们暗中议论,说小小姐性格古怪,有着与年龄不符的冷静和沉稳,极有主见,什么都要自己动手,倔强执拗到令人称奇,以后长大了肯定不好管教。   他想着这样总比唯唯诺诺曲意逢迎好,将来应该不会受委屈。   安平曜想的没错,她一生几乎没受过什么小委屈。   安平晞四岁时跟随母亲进宫赴宴,认识了那个金尊玉贵的小皇子。回来便拉着他兴奋的讲个没完没了,缠着他教她写云昰的名字。   他心中极为不忿,却还是端端正正写了云昰(shi四声)二字让她临摹。   一同南渡的友邻旧部中鲜少有同龄人,尤其是女孩,所以安平晞并无多少玩伴,初时也不喜与年龄相仿的幼童玩耍,直至遇到云昰。   云昰五岁时开始跟随安平严学弓马骑射,六岁的安平晞早他一年学会,整日骑着一匹小矮脚马,由内侍牵着跟前跟后,回到家便跑去找他汇报日常。   之前安平曜还担心妹妹将来性情孤僻不与人接触,后来他便发现自己瞎操心了。她一面庄重得体幽淑娴雅,一面洒脱恣意张扬明媚。   反倒是他孤僻乖戾不擅交际,尤其厌恶各种应酬欢宴,每到避无可避之时,安平晞就会乖巧地陪在他旁边,与他说笑解闷,或介绍新结识的朋友,不会让他显得格格不入。   他十四岁想入冶铸局,为得父亲首肯,兄妹二人足足忙活了大半年,母亲和兄长是半点不愿的,家中唯有妹妹支持他,绞尽脑汁帮他出谋划策,幸而最终得偿所愿。   安平曜从那时起便将妹妹引为知己,再不将她当孩童看待。   其后兄长成婚,家中格局发生变化,他们兄妹二人愈发亲密,渐渐有种相依为命的错觉。   自从嫂子进门后,父母对妹妹的要求愈发严格,整日将规矩体统挂在嘴边,他知道都是大嫂怂恿的结果,妹妹先前也忤逆顶撞过,碰了几回软钉子后便学乖了,渐渐敬而远之,不再与其计较。   他将一切看在眼里,却又爱莫能助,总不能为了维护妹妹与嫂子发生冲突吧?   何况她才是这个家未来的女主人,以后要接管后宅事务,姑嫂不和,吃亏的最终还是小姑。   而且兄长爱妻如命,总觉得是妹妹顽劣有错在先,几次三番之后,妹妹便也与兄长疏远了。   其后她便不爱在家里呆,自愿入宫为二公主侍读,而他在冶铸局忙得热火朝天,也不怎么回去了。   待二公主出阁后,妹妹已经十四岁,出落得亭亭玉立清隽秀逸,身材纤细修长,在一众闺秀中极为耀眼。   妹妹回来后,他便也隔三差五回家,但碍于礼法,已经不能像幼时那般亲密无间,独处几乎不太可能。   她早有了自己的小圈子,常邀一众闺秀来府中玩,隔得老远都能听到莺声燕语,想是极为快乐。   有时候也会在府中偶遇,她便拉住他大大方方地向闺蜜介绍,女孩子们大都含羞带怯,端庄文雅地见礼,也有活泼调皮者会与他开玩笑,可见他冷漠端方,自觉无趣便也不了了之。   他隐约得知母亲在为他的婚事烦忧,所以让妹妹频繁邀请女伴过府,便是为了方便相看,可一直高不成低不就,始终未见合适的。   他不忍母亲白白费心,便去向她陈情,坦白自己目前不愿成婚,待日后执掌了冶铸局再说。   母亲见他心意已决,虽觉惋惜却也知道强求不了,只得作罢。   他虽桀骜不驯,但也明白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道理,所以不会在这等事上忤逆父母。   可当年兄长成婚后的情形历历在目,他不想妹妹再经历一次,所以便打算待她出阁后自己再娶亲,反正他并无恋慕之人,多等些年也无所谓。   其后天同帝驾崩,留下遗诏命太子若要继位,须得先于安平晞完婚。   当时他身在冶铸局,四面八方丧钟大作,众人皆停下来举哀,他对天同帝没什么好感,若非他政变落败,安平家就不用远离故土,族人死伤无数,千里迢迢来到异乡安家。   这种时刻父兄自然要在军中和宫里主持大局,安平曜匆匆奔去了妹妹的绣楼,刚跨进门槛就看到杏姨正领着宫人在为妹妹量身,他忙退了出去。   杏姨瞥见他,跟出来解释道,“宫里急着赶制大婚礼服,先帝这道遗诏可算了了小姐多年心事。”声音里有掩饰不掉的喜悦。   母亲拖着病体筹备婚嫁事宜,府中忙得不可开交,他自愿充当母亲臂膀,任劳任怨。   皇家迎娶太子妃,即便事急从权,大致名目也是少不了的,太常寺皆按部就班筹办着,从纳采、问名、纳吉到纳征都很顺利,最后却卡在了请期。   婚期迟迟未定,直至遥遥无期。   母亲为此没少与父亲争吵,但父亲一反常态地暴躁激愤,竟一怒之下住进官舍再不回来。   母亲病情加重,没几天便撒手人寰,闭眼前连话都说不出来,只望着妹妹怔怔落泪,满眼都是心疼怜悯,复又望向他,似有嘱托之意,他握住她的手拼命点头,答应她定会拼尽全力安置好妹妹。   可她是个人,并非什么物件,如何安置呢?   母亲故去后,妹妹愈发敏感孤僻喜怒无常,面上再无笑颜,待安葬了母亲后,她竟自行搬进了母亲生前养病的小院,从此深居简出谁也不见。   逝者已矣,生者何堪?   母亲去世后,左班都知符海出宫吊唁,叹息说太子年少丧父悲伤过度不能自已,以致性情大变日渐暴戾,恐不能如期议婚,让他们多担待点。   天家婚约不比寻常,便只能拖着。   妹妹十七岁生辰那天,他特意早早回来,嘱咐厨房做了碗长寿面。   他们家算是北方人,过生辰有吃长寿面的习惯。   那时候妹妹已经多日不出门了,拒婚风波对她而言算是奇耻大辱,她已与昔日旧友断了来往,谢绝任何访客。   后宅由大嫂主事,下人们拜高踩低,妹妹风光不再,自然对她多有怠慢,他是从桑染口中得知的。   府中冷冷寂寂,他平素也不爱呆,尤其是与父兄闹矛盾后,更想搬到冶铸局去,但实在放心不下妹妹,只得隔三差五回来探看。   漫长的一年熬过去了,城中沸沸扬扬的流言也渐渐平息。   有一日他在路上邂逅薛家三小姐,妹妹昔日最亲密的女伴。   她像往日一样言笑晏晏,上前从容见礼并问及妹妹近况,他便沮丧道一切如故,仍不见好。   薛琬琰诧异,忽又想起她十八岁生辰在即,便提议给她庆生,去年重孝在身就不提了,今年不能再误,人生能有几个十八岁?   他也觉得有理,便同她合计,最后由她做主邀请昔日交好的女伴,他则回去与兄嫂商量。   兄长自是欣然应允,大嫂也同意,并交由下人提前准备,布置厅堂宴请宾客。   自那日分别后,薛家丫鬟便常来邀他出去相会。   薛琬琰也是极漂亮的,她有一张小圆脸,下颌微方,齐眉刘海下眼眸很大,笑起来时颊上有梨涡,尤为甜美。   短圆脸略显稚气,加之娇小玲珑,看上去竟比常年幽居深闺郁郁寡欢的妹妹还小。   她性情洒脱不羁,毫不掩饰对他的好感,他并非真的榆木脑袋,怎会不明白?   不觉想起有段时间,妹妹总跑来闹着要嫂嫂,追着问他何时成亲,将他略有印象的女孩名字全问了一遍,最后又问琬琰如何?   那时他只觉得她胡闹,便不予理会。   如今转念一想,或许薛三小姐是最合适的。   她与妹妹交好,若能与她订婚,日后她嫁过来妹妹便有了伴,有她开解陪伴,总比现在一味消沉下去要好。   有先帝遗诏在,云昰活着一天,她便一天不得解脱,看这情形还不知要拖到何时。无论兄嫂如何想,反正他愿意养她一辈子。   只要薛三小姐嫁进门,以后她便不会再孤独了,说不定还能回到过去无忧无虑的日子。   他始终想不通云昰为何拒婚,也曾问过父兄,皆无果,父亲更严辞告诫不许他再过问,只说君心无常,做臣子的只需安守本分。   这不像父亲的为人,处处都透出不对劲,可他又实在想不出为何。   他更想不通的是,妹妹竟会被此事打击的一蹶不振?   本以为她聪慧坚忍心如明镜,绝不会被这种小事乱了心志,却完全忘了她终究是个女孩子,有最脆弱不堪的一面。   那次的生辰宴成了许多人的噩梦,年仅半岁的小侄子在混乱中丧生,无论乳母有多大过错,反正兄嫂皆将罪责推向了妹妹。   一夕之间,她几乎得罪了所有人,将自己彻底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他安抚好受惊的薛琬琰,又硬着头皮向薛家父母赔罪道歉,等回到家已经很晚了,从管家口中得知父亲大发雷霆,在祠堂请了家法,将妹妹打了个半死。   父亲治家甚严,但从未打过妹妹,也甚少打兄长,因为兄长从不会让他失望,而他是祠堂常客,年少时隔三差五就要挨一顿鞭子,好在他皮糙肉厚,养几天也就好了。   他无法像样那鞭子落在妹妹身上会是什么样子,父亲暴怒时下手没有轻重,如今母亲不在了,偌大一个府邸又有谁能拦住他?   他匆匆跑去探看,桑染正陪着医女走出院子,他焦急询问,医女叹息,说伤势虽不致命,但也得躺几个月才能恢复,又说她烟火熏坏了眼睛,以后就算痊愈,也无法恢复如初……   脚底像是灌了铅,他突然连步子也迈不开了。   兄长阴沉着脸带人走了过来,一把拨开他,命人将院门上了三重大铜锁,‘从今日起,我就当从没有过这个妹妹,阿曜,你但凡有点血性就该远离她,别忘了是她发疯害死了我的孩子,坏了你的姻缘。’   姻缘?他无力地跌坐在石阶前,仰头望着天边残月,恍然明白了什么。   可是,一切悔之晚矣。   从那以后他暂离冶铸局,回来接手家中事务,虽万般不愿,但想着有他在一天,便能照应她一天,心中又觉得值了。   世人只知安平家父子是朝中肱骨,自打先帝去后忠心辅佐太子,镇守边境,是南云最坚固的后盾,只要他们在一天,北云就休想打过来。   可是谁也想不到,安平家二公子日夜都在等待北云打过来,连做梦都盼望着战事起,这样他便能趁乱砸开那道门,名正言顺得带妹妹逃出来。   除夕前一天,他带人给她送新制的首饰和衣裳,府中人人都有份,自然也不会少了她。   他们许久不见了,距离上次被她赶出去已经两月有余。   她坐在窗前看书,青丝逶迤直拖到榻上,并未梳髻,仅用一支素钗将鬓发挽起,乌蓬蓬的发鬓上缀着一朵娟秀的小白花。   听到脚步声时,她从书卷中抬起了头。   她天庭光洁莹润饱满,幼年时曾得高人占卜,说她命相贵不可言,如今看来终不可信。   “阴天看书伤眼睛。”他鬼使神差般说了一句,话一出口便后悔了。   “趁我没瞎之前,多看两眼又如何?”她放下书卷站起了身,徐徐走了过来。   他将托盘放在案几上,“年关将近,这是为你添置的衣裳首饰,你看看若不合意我再让人去换。”   她身上穿着极素净的苎麻布袍,因身量比同龄少女高,即便大袖宽袍也不见臃肿累赘,反倒愈发秀逸出尘。   一套嵌珍珠水玉的簪环首饰,一套水绿色襦裙配罗袜丝履。都是极其淡雅的颜色,甚至略显寒酸。   其实已经出了孝期,但她执意居丧,安平曜犹恐她永远走不出,总觉得她实在为自己服心丧。   一念及此,他便愈发痛恨云昰。他毁了这世间最好的女孩儿,毁了他最心爱的人。   他正自柔肠百转痛不欲生,却突然听到珠玉落地之声。   转头去看,就见她正拼力掰折珠钗首饰,一件件皆大力掼在地上,像是恼恨极了。   “晞儿,你这是何意?”他上前欲拦,却被她狠狠推开,雪玉似的脸上满是痛苦屈辱,咬牙切齿道:“你送这些是存心羞辱吗?明知道我这辈子就只能这样了,你还送这些来?让我打扮好出去给别人看笑话?让人人指着我脊梁骨,骂我是个怨女疯妇……”   “我没有。”他本就不善言辞,遑论与她争辩?   “我知道你恨我,”她忽然嘶声喊道:“你们一个个都恨我,巴不得我赶紧死了,我偏不,我就要活着气死你们,哈哈哈哈……”   她突然扬手将其余首饰皆抛落,笑得花枝乱颤。   “安平曜,”她已经很久不唤他二哥了,而是毫无感情地叫他名字,“你知道我喜欢什么颜色,却偏偏挑来我不喜欢的,存心作弄我是吧?”   她抓起一件衣裙,在他面前晃了晃,猛地回身抄起一把剪刀就绞,顷刻间便将其绞成了碎片,雪花般散落一地。   也许发泄一下会好受点吧?他如今完全不懂她了,也不敢去回想她昔日明媚可亲的模样,回忆如刀,刀刀致命。   但他却又说了不该说的话,“我知道你心里苦,也不介意你这般待我,无论如何,我都会把你当最亲的人,爱护你一辈子。可你不能一直这样自苦自囚,如何是个头?若你不愿低头,我替你进宫去问,就算拼了这条命也把他带过来,让他……”   她忽然尖叫,声振屋瓦,面色苍白而狰狞,抬手就往自己身上扎去。   他心头狂跳,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忙冲上来掣住她手腕,制住了她的疯狂行径。   可她还是拼力挣扎,直至鬓发散乱玉钗委地,才勉强安静下来,依在他怀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他将她打横抱起,放到了窗前罗汉床上,又拿来水让她润嗓子。   她许是闹得累了,竟显得难得的乖顺,依在他手臂间小口啜着盏中茶水,睫毛湿漉漉的,温驯的像晨雾中的小鹿。   他鬼使神差般抬起手指,为她拂去了唇角的水渍,她微微一惊,眸光转过来讶异地瞧着他。   她的眸中似漾着薄云轻雾,让人一眼望不到尽头。   不知子都之姣者,无目者也。①   他忽觉目眩神迷,恍然想起日间在外应酬曾饮了几杯酒,突然便有些酒意上头,似要醉倒在她幽梦般的清眸中。   “哥哥,亲亲!”眼前忽然浮现出幼年时的安平晞,小手中举着临摹的字帖,跑过去扬起雪团似的小脸要奖励。   她每回新学了字,都要拿去给看,一面炫耀一面求夸赞。   小孩子的心思简单明快,不外乎就是亲亲抱抱举高高。   想到如今她待他形同陌路,便觉锥心刺骨般的痛。   “晞儿……”他喃喃低唤了一声,情不自禁地俯下身吻住了她柔软的唇。   脑海中‘嗡’一声响,那一瞬间似乎连灵魂都在震颤,内心深处遥远而隐秘的角落,有什么东西越来越清晰……   ‘噗’地一声闷响,臂上忽然传来一阵剧痛,他猛地醒过神来,惊骇地望着对面之人,她也是满面惊惶,手中锋利的剪刀划破了他的手臂,鲜血顷刻间便染红了衣袖。   “我……”他疼得冷汗直流,面红耳赤地瞧着她,不知该说什么。   “禽兽,”她握着剪刀的手抖个不停,缩在角落怒瞪着他道:“你就算再恨我,也不该如此欺侮我。安平曜,你走,我永远也不想看到你了。”   他心神巨震,捂着受伤的手臂呆呆瞧着她,胸中涌起巨大的哀恸,不知该如何辩解,只得垂下头默默离开了,从此再没有勇气面对她。   他从未想到自己会生出如此复杂背德的感情,深悔一时冲动,又暗暗庆幸,觉得这样撕破了脸皮也挺好,总好过压抑一生。   若她平安长大风光大嫁,他又怎会生出别样心思?只因她沦落到如此凄惨的境地,他才会由不平不忿而滋生出不甘不忍。 第33章 番外二 前世篇·安平曜   安平曜自感罪孽深重, 为了不再刺激到她,此后再未登门。   他依旧在等,等着天市城破, 等着兵荒马乱, 等着名正言顺打破那道门。   院门很容易打开,如今他掌家, 什么钥匙拿不到?可她心中的那扇门呢?非大动荡大刺激,恐怕终生都打不开。   可是安平曜没等到战事,等到了安平晞的死讯。   那日是她十九岁生辰,他早上要出门, 提前让人将钥匙送去给杏姨,嘱咐她去探望,若可以的话带妹妹出来走走。   原本他正与太仆商讨军马事宜,突然接到随从密报, 连忙抛下手头事务便奔了出来。   她早就该进宫去质问, 可她一直没有去,他以为这辈子她都不会去了, 若是早知道她今日要进宫,便是天大的事他也会推到一边, 然后护送她去。   他比想象中冷静的多,总觉得一切应是误会。   她才不会跟别人争吵,更不会在外人面前失态, 她只会和他争吵。否则何至于等了两年多才进宫?   安平曜飞马疾驰到宫门外, 看到桑染正伏地恸哭,他跳下马一把抄起瘫在地上的桑染,沉声喝问道:“究竟怎么回事?”   桑染抬头看到他,当即如遇救星, 上气不接下气道:“二公子,小姐……小姐……”一句话尚未说完,却因为太过激动猛地晕了过去。   “阿晖,将她先带回去好生照料,我进宫去问个明白。”他将桑染推给身后黑袍银甲的英武青年道。   朝晖一把接过来,将桑染横放在自己马背上,面露担忧道:“二哥,一切小心。凡事等家主和大公子回来再做打算。”   安平曜没有说话,大步往宫门口走去,呈上腰牌道:“烦请通禀东宫,云麾将军安平曜求见!”   “将军稍等,末将这就去通传。”值守的禁军统领不敢怠慢,忙接过牌子道。   他没有见到太子,只见到了侍读学士风涟。   她并未去东宫,而是只觐见了皇后。皇后在栖凤阁设宴,为其庆生。   “安平小姐心情还不错,和娘娘有说有笑,其后同登沐风楼,奴婢们未曾跟上,只隐约听到发生争吵,随后便是娘娘惊恐的尖叫,等奴婢们赶过去,就看到栏杆前只剩娘娘一人,正哭地几乎昏厥,待她平静下来后才说出安平小姐癔症发作,一时失控竟越过栏杆跳入了碧灵江……”   这是安插在皇后仪仗中的宫女口述。   宫里已经安排人手去打捞,他也派出了所有能调动的人手。等回到家时天色已晚,他径直去了别院。   桑染依旧昏迷不醒,他便站在黑暗里等。   她醒来时看到他,猛地坐起身哭出了声。   “事发之前你让人回去传话,可是有所察觉?妹妹她……早就有此打算吗?”他颓丧而绝望地问。   桑染扑下地膝行过来,抓着他的袍角泣不成声“二公子明鉴,事情绝非传闻中那样,什么突发癔症失足坠江都是骗人的……小姐不会去寻死的,绝对不会……”   她说早上出门时安平晞神色宁静平和,说她已经想通了,打算效仿大公主云桢出家入道远离红尘。   “二公子,您一定要相信奴婢,小姐没有病,她只是心里太苦了,她从来就没有……”   安平曜极为震惊,胸膛剧烈起伏着,俯下身双手紧扣着桑染的肩,厉声问道:“此话当真?”   桑染忍着肩膀上碎裂般地痛苦,咬牙切齿道:“苍天在上,若有半句虚假,奴婢愿下十八层地狱。”   他松开了她,直起身道:“东宫对此事毫不知情,我打听过了,妹妹并未去过东宫。事发之时只有皇后一人在场,随行宫人和沐风楼值守禁军都在三丈开外。皇后贤名远播,而晞儿……”   他顿了一下,紧紧握住拳头,决然道:“云家欺人太甚,我绝不会让妹妹白白蒙难。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一定要把她救回来。”   桑染百感交集,颤巍巍的爬起来,跪在他面前忍着泪道:“奴婢愿效犬马之劳,请二公子吩咐。”   “你先起来,当务之急是找到妹妹的下落。方才你跟我说的话,暂时不要告诉任何人。”   “是,奴婢明白。”桑染拭泪道。   若是她自己萌生死志便也罢了,就只当是解脱,反正活着的每一天都是煎熬,若能找到尸骨便将她好生安葬,他去为她守一辈子墓,也算是一种陪伴。   可事实并非如此,他便拼个头破血流也要找到真相。   * *   他刚走出院门,就见朝晖急急迎上来道:“二哥,家主回来了,让您去前厅。”   前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管家领着众仆役战战兢兢的跪在院中,大气也不敢出。   安平曜刚迈进门槛,就听到一声断喝,“逆子,跪下!”   他不觉心头一凛,快步走上前跪下道:“孩儿见过父亲。”   安平严快马加鞭连夜赶回城中,连盔甲都没来得及卸下,一看到他登时满心怒火,一脚便将他踹翻在地。   战靴厚硬如铁,他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来,只觉得胸肋处泛起钻心般的疼,连忙挣扎起来跪好,将喉头翻涌的血气压了回去。   “你眼里可还有为父?竟敢擅作主张打开院门?为父说过,要把她关到死。”安平严虎目圆睁,摘下铁盔照着他的脑袋就要往下砸,冷不防被人给接住了。   “家主息怒,家主息怒,”朝晖冒死冲上来拦住他道:“下人们都在外面看着呢,就算二公子有错您要动用家法,也请稍待片刻。府中出了这等大事,可不能再让外面看笑话了。”   安平严怒瞪了他一眼,缓缓放开了手,朝晖忙恭恭敬敬的接住铁盔放到了一边。   “父亲容禀,今日是小妹生辰,孩儿原想让她出来散散心……”安平曜拱手道。   却不料安平严愈发暴怒,咆哮道:“闭嘴,难道你忘了今日也是我小孙儿的忌日?”   他神情痛苦的皱了皱眉,缓缓垂下了头,再不敢多说一句。   “把你派出去的人马都撤回来,不用再大张旗鼓的找了,七日后正式发丧。”安平严大手一挥,冷冷下令道。   安平曜浑身一震,失声道:“父亲,妹妹生死未卜,我们岂能坐视不理?她……她可是我们安平家唯一的女儿呀!”   旁边侍立的朝晖也是倒吸一口凉气,一时间进退不得。   安平严冷笑道:“莫要忘了,你还有个大侄女,锦儿才是安平家唯一的女儿。至于这个孽障,早在一年前我便与她断绝了父女之情,依旧留着她不过是看在你亡母的面子上。生时于国于家无望,死后倒对朝廷是件幸事。如此一来,太子便可不用尊奉遗诏,婚约自然也就失效了。”   朝晖不敢再留,急忙恭恭敬敬退了出去。   “父亲,您怎可如此无情?”这些年他始终想不通,为何母亲过世后一切都变了,难道妹妹受辱不是安平家受辱吗?父兄为何都无动于衷?   安平严神色中满是厌弃,忽然俯身过来盯着他,低声道:“为父一直没机会告诉你,她不是你妹妹,你可怜的妹妹一出生便夭折了,她只是为父从平王山中捡的一个弃婴。”   ……   他捂着胸膛,失魂落魄地走出了前厅,只觉得天旋地转。   管家忙上前扶住,关切的问道:“家主怎么说?”   他刚一张嘴,一口鲜血就喷了出来,管家忙命人去传大夫,却被他抬手制止,“无妨,我休息片刻即可。传令下去,将搜救的人都撤回来。准备一下吧,七日后……正式发丧。”   管家满脸惊愕,忽的红了眼眶,终是没有多问,道:“是!”   “我出去一趟。”他吸了口气道:“让人备马。”   管家知他心底郁愤难平,也不敢多问,只得回头吩咐人去办。   他连夜出城奔袭百里,直至天亮终于到了青鸾山下。   落桑观就坐落与青鸾山中,是南云鼎鼎有名的道家圣地,信徒众多香火鼎盛,在民众中威望极高。   虽然山势陡峭地形险峻,但依然阻挡不了络绎不绝的香客。   当年大公主不愿远嫁,便在落桑观入道,后来去云游四方再未归来。   他径自去了玄通院。   道童扛着扫帚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过来开门,看到来人不觉大惊,施礼道:“安平公子怎么来了?”   安平曜双眼赤红声音嘶哑,道:“我要见观主。”   “可是为了令妹之事?”还不等道童应声,就见一个面容清瘦须发稀疏的青袍道人缓步转了出来。   安平曜忙上前见礼,言辞恳切道:“求观主救我妹妹。”   青袍道人冷冷道:“好良言难劝该死鬼,大慈悲不渡自绝人。她既已生无可恋,你又何须再执着?”   安平曜‘噗通’一声跪下,砰砰磕头道:“观主切勿轻信谣言,事情并非传闻中那样。我妹妹没有病,也绝不会去寻死。”   “公子先起来吧!”青袍道人抬手,道童忙丢下扫帚,将安平曜扶了起来。   “不知公子今日前来,所求为何?”青袍道人捋须问道。   安平曜拱手道:“问卜!”   “你想知道什么?”观主又问。   “小妹的下落。”安平曜涩声道。   青袍道人不由笑道:“大将军权势滔天,就算翻遍碧灵江底也不在话下。公子为何偏要信这虚无缥缈的鬼神之说?”   安平曜顿时哑然,青袍道人却没继续追问,转身往回走去,安平曜也忙跟了上去。   二人进了中厅落座,道童奉上清茶。   安平曜连夜赶路,正觉腹中焦渴喉咙干涩,谢过之后正欲饮下,却突然顿住,望着杯中泛起的涟漪呛然泪下。   这样一个外表冷硬坚毅的男人,却忽然流露出此等脆弱无助地模样,连道童也不忍心看下去,轻叹一声默默退了出去。   安平曜心情激荡,悲怆不已,竟是一口水也饮不下,将茶盏复又放了回去。   青袍道人见此,也颇为感慨,缓缓起身道:“贫道去去就来。”   道童刚走到中庭,回头看到观主站在阶前招手,忙跑了过来。   “贫道一生阅人无数,却很少见到这般至情至性之人。”他叹道:“世间山同脉水同源,他看到杯中茶水也会想起溺水的亲人,以至伤心难耐。贫道实在是……唉,你让人去冶铸局送个话,看看那位大人有没有什么法子。”   “是。”道童躬身道。   青袍道人刚转回来没多久,就见方才那道童匆匆跑了进来,手中托着一只卷轴,满脸兴奋道:“观主,那位大人送来的。”   青袍道人微微一惊,忙接过来在桌案上展开,原来是一幅碧灵江南岸水文分布图,上面用朱笔密密麻麻标注着细小的文字。   待看清那些文字,青袍道人不由得失声叹道:“大人真乃神人也!   安平曜不解地附身过来,只看了一眼便明白过来,颤声道:“这是我师父送来的?”   红色的文字起与宫城西北角的沐风楼,标记着宫墙高度和天气状况以及事发的时间。   其后是一大段繁杂的推断过程,最后止于百里之外的卧龙潭。   “大人根据当时风向、暗流情况以及江水深度、宫墙高度、令妹的身形等,推断出她如今身在卧龙潭下。”   安平曜霍然起身,问清楚位置后便匆匆告辞。   卧龙潭位于落日崖下,水潭倒是不太大,但潭底生长着一种名为龙须蔓的水草,传说中会自行攫获活物,就连靠近水边的飞鸟走兽都难全身而退。   但安平曜不信传言,只带了桑染一人,亲自潜入卧龙潭搜寻了三天,几近绝望之时,竟然真给找着了。   可终究只是一具尸体,冰冷僵硬气息全无。   他抱着那具毫无生机的身体,再也忍不住声泪俱下。   安平曜几乎是看着这个妹妹从襁褓中的婴儿,一点点出落成明丽佳人,此刻看着眼前这个情景,如何能够接受?   他自是不信人死可以复生,但他知道如果安平晞真的死了,他也无法再独活。   手臂上早已愈合的旧伤突然裂开,许是在水中浸泡太久,创口早已泛白翻卷,他却似半点都感觉不到疼,只有胸肺间的疼痛从未停止过。   “我怎会恨你?又怎会欺侮你?我只是……算了,你不明白也好,或许连我自己都不明白。”   他并未将她带回安葬,而是送到了玄通院。   “听说道家有起死回生之术,求观主大显神通,救我妹妹。”   “这……荒谬,生老病死皆是自然现象,凡人就该遵循。”观主神色隐晦道。   “呵,修行本就是逆天,陵均为何不遵循自然?”忽见一个身着白袍戴银色面具的人走了进来。   “大人?”   “师父?”   “朝阳峰塔顶设有现成的招魂阵,难道陵均竟不知?”白袍人淡笑道。   “咳……这,已多年未开启,招魂本就是逆天禁术,若让蜉蝣岛祖师知道……”   “你跟我修习幽冥道都不怕,开启个小阵就提心吊胆成这样了?”   “也不是,大人,开启招魂阵绝非易事,何况就算开启了,这招魂术也不是万能啊,须得讲究天时地利人和,即便万事俱备,若魂魄受损严重无法归位,那也是徒劳。”   “不试试怎么知道?本座少年时曾在古籍中看到招魂术的记载,苦于没有机会尝试,如今就当练练手!”   “既然大人开口了,那贫道便去准备。”观主说完退了出去。   安平曜从来不知那神秘人是何等身份,他们相识于冶铸局,他技艺精湛博学广闻深受敬重。   安平曜从他身上学到过不少冶铸技巧,久而久之便产生孺慕之情,自愿拜入门下。   他只知道师父交游甚广,与落桑观主最为亲厚,其余并不知晓也不关心。   “师父,世间真的有招魂术吗?”他抬起头,望着那白影。   “信则有,不信则无。”他走上前来,俯身搭了搭他的腕脉,又抬手在他胸肋间按了按,他顿时疼得打了个哆嗦。   “阿曜,你伤势不轻,快回去好生歇着,这边交给为师。”白袍人声气温柔和蔼,如沐春风,又让道童驾车将他送了回去。   他回去之后便开始发烧,足足烧了半个多月,迷迷糊糊中听大夫说他肋骨断折,胸肺挫伤,感染严重,他也不知道是父亲那一脚踢伤的,还是他日日潜水,被深处水压压迫所致。   终于能下地走动时,已过了快一个月。   安平晞活着时几乎已到了天怒人怨的地步,结果她一死府中却为她大办丧事,盛况空前,似乎恨不得让所有人都知道安平家小姐殁了。   就连经历丧子之痛消沉了一年的秦氏也突然痊愈,且精神大好生龙活虎,趁着安平曜病势沉重接手了各项管家大权。   他又来到了玄通院,惴惴不安地等着消息。   “阿曜,对不起,招魂术未能凑效。阵法虽能暂时护住她肉身不坏,可不是长久之计。”   “师父,还有别的办法吗?”他不死心的问。   白袍人沉吟良久,从袖中拿出了一块银色的令牌,“此乃幽冥令,世间最为阴邪诡秘之物,据说是用天外陨石所铸,数百年来无人能将其炼化。”   他看着那银光皎皎的令牌,只感到一阵刺骨的阴寒,“为何要炼化?”   “它名为幽冥令,自是与幽冥界有关之物。若能将其炼化,便可感应天地沟通阴阳,何愁召不回迷失的魂魄?”白袍人循循善诱道。   他苦笑了一下,心中陡然亮如明镜,“师父一开始与我结识,便是另有所图吧?”   白袍人也不否认,轻笑道:“你是冶铸局最杰出的青年俊杰,又负责掌管冶铁处的炼炉,若能结交,与我而言算一大幸事。”   他将那沉甸甸的令牌带回了冶铸局,果如师父所言,即便他用了所有能知道的方法,依旧不能将其熔解半分,莫非真是冥界之物?   一向不信天地鬼神的他,心中陡然升起希望。   若世间真的有神明呢?若神明能听到他的心声呢?   古老的传说中,曾有铸剑师跳入炉中铸出了传世宝剑。他少年时问过老铁匠,大家都笑哈哈地表示那只是传言,不可尽信。   人在绝望的时候便会相信鬼神,因其虚无缥缈,所以有万种可能。   他已打定主意,怀着无比悲壮的心情又去看了她一次,见她面目宁和栩栩如生,躺在宝光萦绕的阵中,似乎随时都会坐起来。   他似乎真的看到安平晞坐了起来,冲他微微一笑,道:“二哥,你来了?”   恍然发觉,她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了,他早已忘了她笑起来什么样。   安平曜留下一封遗书,嘱托朝晖替他照顾妹妹,带她远离天市城。   当他执笔的那个瞬间,有种无形的信念充斥了心房,他潜意识觉得招魂术一定会成功,妹妹一定会醒来。   她会得到新生,一切将重新开始。   当他怀揣幽冥令跳入烈焰中时,脑海中想的是若一切能重来,那个语笑嫣然的小少女跳到他背上,闹着问他何时娶亲时,他一定会说我这辈子都不成亲,只要好好陪着你就满足了。   他知道妹妹对他有很强的占有欲,也终于明白了那些年她古怪的行径,可他为何一言不发?因为隐秘的不甘?还是故意不让她如愿?   他的思绪突然被烈焰灼烧的痛苦打断……   经历了地狱般的磨难后,他最终灵肉分离,彻底告别了这个世界。   师父没有骗他,招魂术果然成功了,他用炼化的幽冥令铸成了三枚箭簇,又用剩下的材料打造了一只小小的手镯,将其赠给了重生的妹妹。   手镯代表手足情深,也算是一种暗示。   可她不会再明白了,因为醒来后的她如同初生婴儿般懵懂,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已忘记。   他的魂魄并未完全消散,偶尔会从混沌中醒来,感受到她近在咫尺的气息。   最后一次苏醒是在南平巷那座宅院,她的热血如炼炉中的火焰般,灼烫着他衰弱到几乎消散的残魄。   生死不可逆转,天意终究难违?他看着她倒在了父亲的刀下,却什么也做不了,原来世间最无能为力的便是鬼魂。 第34章 番外三 前世篇·云昰   云昰回到东宫已是入夜之后, 左班都知苻海领着内侍们匆匆迎上来侍候。   除去繁重的朝服和玉带、金冠、宫靴后,露出一袭绣金纹龙的玄色锦袍,头顶宫灯的华彩倾泻而下, 在那张俊美绝伦的脸上投射出几分温柔的缱绻。   他像是倦极, 微合着眼张开手臂任由内侍们为他擦洗、更衣。   殿中静悄悄的,只有细微的烛火噼啪之声。   带着汗意的袍服全都换了下来, 略略擦洗之后,后面跪着的内侍举起雕花漆盘,盘中呈放着干净熨贴的衣物。   苻海低眉顺眼,轻手轻脚的为他换上了细软的白色中单, 罩上玄色滚银边的常服,扣上革带,系上羊脂白玉配饰,换好轻便的软靴, 这才轻轻舒了口气直起身来。   “殿下, ”他略有些迟疑,低声道:“安平家差人来问, 两日后的葬礼,您……可要去看看?”   云昰面如寒玉神色丝毫未变, 只有长睫投在眼睑下的阴影略略晃了晃。   苻海不由捏了把冷汗,即便在众人眼中他是太子亲信,可他这些年也是如坠云雾, 完全不知太子为何性情突变抗旨拒婚, 甚至自那以后东宫上下再没人敢提起安平小姐。   不仅如此,就连东宫内外所有宫女都被遣送了出去,偌大的东宫便只剩下当值的内侍和出入的外臣。   从那时起外间开始流传太子不近女色,但好男风的谣言却是从他执意留外臣长住东宫开始。   先帝走得太急, 之前纵容太子重武轻文,课业落下太多,而他又嫌众位名师大儒授课枯燥无新意,故而对课业历来不太上心。   为此宰辅大人特意从民间寻来十余名才华出众、能言善辩的年轻学者,让他们进宫来为太子讲学,这些人中唯有一人最为出众,名唤风涟。   他不仅文采过人,还对天文地理医卜星象这些杂学也能如数家珍,最让太子折服的一点是他熟读兵书,精通排兵布阵,对历朝历代兵器制作和性能颇有研究。   于是,风涟便被破格授为侍读学士,入宫伴随太子。   朝中对此议论纷纷,毕竟外臣入宫于理不合,但太子一意孤行,对所有劝谏皆不予理睬,有言辞过激者更是予以杖责、鞭笞甚至贬谪。   不仅朝臣对此无可奈何,就连皇后也一筹莫展,几番冲突之后以致母子失和。   就在符海以为他不会做出反应的时候,耳畔忽地响起少年温润清朗的声音,“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何来出殡?”   符海捏了把冷汗,低垂着头道:“想必是因为二公子该出殡了,便一起办了!”   “阿曜哥哥死的太过蹊跷,”他睁开了眼睛,眸中尽是悲怆,“可有查出眉目?”   “确有古怪之处,论理说冶铸局的炼炉,但凡有活物落入,定会烧成灰烬,但……查验过的仵作都说二公子骸骨完整,只是血肉无存。”   符海对安平曜并不陌生,甚至曾是同僚,那样一个活生生的人,突然有一天变成了一副诡异的焦骨,搁谁听了都会心惊胆战。   “我相信阿晞还活着。”他突然抬手从内侍托盘中拿起茶杯,猛地灌了一大口,随后往外走去。   苻海忙跟了出去,招呼殿外等候的内侍掌灯,径自往藏锋阁走去。   藏锋阁位于东宫西南方,是个独立的院落,从正殿过去不过半刻终的功夫。   厅中灯火辉煌,楼梯口两名小太监正在打扫地上的木屑,听到脚步声慌忙避让。   楼上隐约传来说话声,看来他们还在忙活。   符海等人乖乖在楼下候着,云昰一个人上了楼。   二楼靠墙处皆摆放着木架,数十种形制不一、大小各异的□□全都整整齐齐的陈列其上,与之相配的箭壶里也装满了各式箭簇。   中间一张巨大的木案上摆满了工具,旁边陈列着两架尚未完工的弩机,足有丈许高,这都是风涟未完工的作品。   此刻他正手持纸笔立在窗前,神色凝重的指挥属下们给样弓下弦。   弓弦相对于□□的其他部分来说是很脆弱的,所以在使用过程中很容易损坏,因此在空闲时将弓下弦、驰放都是必须要做的保护。   此处摆放的样弓并非实战所用,而是风涟用来试弦的,他为了制造出威力无穷的巨型弩车,必须要找最韧最耐用的材质来做弓弦,普通的鹿筋、牛筋、丝绦、棕绳并不适用,所以他遍翻古籍,想要自行制作合适的弓弦。   “先生辛苦了,此次成品如何?”看到他认真严谨的样子,云昰便觉内心的沉重陡然一轻。   风涟抬头看到他,忙将手中纸笔交与身畔少年随从,迎上来拱手道:“见过殿下!”   云昰扯着他的袖子走到那边屏风后坐下,道:“看你这副沮丧的样子,想必还是不尽如人意吧?”   风涟抬手从书案上拿过一张图纸细细看着,苦笑道:“真让您给说中了,从记录的情况来看,还不如前次的呢!也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夏日是制弦的绝佳时机,如今已是深秋,到底有些不合时宜了。”太子宽慰道。   风涟唇角漾起一抹古怪的笑意,深邃的眸中闪动着诡异之色,有些执拗道:“不合时宜又如何?我就不信我做不成。对了殿下,您要找的人还未找到?”   云昰面现愁容,道:“从事发那天起,我从未放弃过寻找,但迄今毫无音讯。”   “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风涟试探着开口,却被云昰蛮横打断,“不要马后炮,我如今后悔的肠子都青了,可又有何用?”   “主人,该用膳了吧?”一个蓝衫少年从屏风后探出脑袋道,“殿下要不要一起?”   云昰浓眉微蹙,抬头望向风涟道:“什么时辰了?先生又忘了用晚膳?”   风涟若无其事的摆手,“无妨,我不饿。”   云昰瞪了他一眼,转向少年道:“阿煦,传令摆膳!”   少年领命,小跑着下楼去了。   风涟将手中图纸放到桌上,探询般望向云昰,道:“殿下生气也罢,有句话臣还是要说。当日您既狠得下心迁怒于无辜的她,如今又何必惺惺作态?”   云昰的脸一阵青一阵白,猛地闭上眼睛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先生说的没错,她是无辜的,但我当年丧失理智,又过于偏激执拗,若非惊闻噩耗,想必这一生也无法释怀。”   “任何人犯错都要付出代价,哪怕是天之骄子。”风涟语重心长道。   “殿下,晚膳摆好了,您也一起吧!”阿煦从屏风后探出头道。   **   素节堂是风涟居住的地方,所以晚膳就摆在那里。   两人用罢晚膳,宫人奉上香茗,茶气氤氲中,风涟缓缓抬眸,注视着云昰道:“两日后的葬礼,殿下可要前往?”   云昰沉默不语,垂眸望着淡淡茶烟,墨玉般的黑眸中隐隐浮现出压抑的痛楚。   两年多来,他始终不愿低头,与皇后赌气,与安平严赌气,也与安平晞赌气。   从小到大都是她追着他闹着他,他面上不耐烦内心却是窃喜的,他以为她会追着他一辈子。   “父皇驾崩那日,我觉得天都要塌了,周围所有人似都虎视眈眈,恨不得将我生吞活剥。父皇生前他们岂敢对我表露半点不满?我知道自己不是合格的太子,但只有父皇能教训我,其他人没有资格。我只有更凶狠更暴戾,才能压制住他们。唯一值得安慰的是父皇留下的赐婚遗诏,想到阿晞我就什么都不怕了。她会陪我披荆斩棘,互相扶持走向光明。”   “可是就在第二天,我便得知我们不能成亲,因为她是我亲姐姐。先生,你说老天为何如此残忍?在我刚失去最亲最爱的父皇时,却突然得知我的母后对他不忠,甚至背着他与朝中重臣有过私生女。尽管她指天发誓此后他们再无来往,但鬼才会信。一个多年来宠冠后宫的女人,怎么可能像她说的那般单纯?还有安平严那个老匹夫,他实在愧对我父皇的信任和倚重。可南云军权尽皆掌握在他们父子手中,我若想独立,就必须有自己的亲兵,所以我开始组建虎威营。”   “因母后之故,那段时间我不愿看到任何女人,整日疑神疑鬼,甚至梦到过父皇是被母后和安平严合谋害死的。我恨他们,竟也开始恨阿晞,父皇那么疼她,甚至在最后一刻也不忘帮她达成心愿,可她的父母……我不能想,只要想到她立刻就会想到那两个人。而且她竟再没找过我,先生,你说她怎会如此狠心?纠缠的是她,放手的也是她?最初的几个月,我天天等着她来,可她自知理亏所以心虚吧,竟是连父皇出殡也未露面。从那以后,我便再也不想听到有关她的一切,众人皆知我的忌讳,于是她就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   风涟不动声色地瞧着他,确如他所说,安平晞是他最大的忌讳,无论亲随还是内侍,任何人都不敢在他面前提到半句。   他以为云昰恨透了安平晞,所以也不太敢触他逆鳞,可自从安平晞坠江的噩耗传来后,他竟像疯了一般日夜寻找,甚至连虎威营的事务都抛到了脑后,亲自带人顺着江岸一个城镇一个村庄的去寻。   少年人的爱恨,不应该是热烈明快的吗?为何却如此扭曲怪异?   如今听他的语气,竟满满都是幽怨悔恨。   “殿下,”风涟沉吟道:“您真的确定安平小姐还活着?”   云昰郑重点头,“我找落桑观主卜过一卦,说她尚在人间。”   “不久之前,臣带着阿煦漫山遍野寻找乌金铁木时,曾偶遇一名采药女,虽荆钗布裙,但容色殊丽气质不俗,臣初时便觉面善,后来回到宫里才想起,她的姿容竟与殿下书阁中那副仕女图有几分相似。”   云昰玉面通红,又是激动又是窘迫,道:“先生为何不早说?你……你怎可随意翻阅我的私人物品?”   风涟忙致歉,“还请殿下见谅,找书时无意间翻到的,不由多看了两眼。画上并无落款,因此臣也不知画中人是谁。”   “她十六岁生辰,宫中画师所作,原本呈送给我题字,正好那几天与她吵架了,便一直搁置,到后来想起时已是物是人非,竟是再也提不起笔。”   他抬起头,恳求道:“烦请先生帮我找到她。”   风涟道:“若她真是安平小姐,臣倒有一计,殿下让人快马加鞭去各处散布消息,务必让所有人都知道两日后安平家出殡。臣听闻他们兄妹情谊深厚,若她得知兄长不幸遇难,势必会现身。”   “好!”云昰不由心情激荡,立刻起身命人去大街小巷茶坊酒肆宣扬。   风涟问过他,找到又如何?他也扪心自问,找到又如何?可总得先找到吧!   风涟料事如神,出殡那日果然横生意外。   但他尚未看清来者何人,现场便一片混乱,侍从唯恐有人趁乱行刺,立刻将他重重保护起来,待他气急败坏地喝退他们,终于脱身而出时那不速之客早已失去了踪影。   他将棺椁旁的人招来问询,众人皆言看到安平晞,就连安平曙的子女安平锦和安平纬也如是说。   “找、立刻派人去找。”他急忙下令。   皇后却是面如土色,轻声劝道:“任何人从沐风楼坠下都绝无生还可能,皇儿冷静,定然是有心人假冒晞儿,你可不要上当。”   安平曙也忙附和道:“娘娘所言有理,如今战事在即,国中人心惶惶,不排除有人装神弄鬼,假借舍妹扰乱视听。”   他本就疑心安平晞之死并非意外,如今眼见他们这般,心中愈发坚定了猜测,冷冷瞥了皇后一眼,转身拂袖而去。   自从得知皇后与安平严有私情后,他便对皇后心生芥蒂难以释怀,之后又因风涟之故冲突再起,若非风涟屡屡劝谏,他是早就决意断了母子情分。   可安平晞终究是她的女儿,她真的下得了手?   就在当晚,风涟突然来报,说安平严擅自离营,已经进城。据暗中跟踪安平曙的探子回报,他命人将南平巷戒严。   “你是说,她隐身在南平巷?”   “不无可能,但大将军父子来势汹汹,怎么看都不像是认亲的样子。”   他们不敢耽搁,立刻带人飞马驰往南平巷。   巷口的确埋伏着暗哨,可是看到东宫仪仗,哪里敢拦?   冷月无声,巷中死一般寂静,杀意在料峭寒风中蔓延,令人心头堵窒,仿佛压了块巨石。   “带路!”他扬鞭指向一名暗哨,冷喝道。   那人不敢迟疑,忙向前飞奔。   马蹄声在静夜里无比清晰,一声声都仿佛敲击在他心头。   相隔九百多个日夜,终于要重逢了,他该说些什么呢?她又会对他说什么?   像往昔一般阴阳怪气冷嘲热讽?还是故作高傲一声不吭?   大不了他先开口,唤她姐姐也行。   低眉折腰向她道歉也不是不可。   说到底,他们身上都留着一样的鲜血,纵使他厌恶她的父母,但她的确是遭受了无妄之灾……   可事实上一切都晚了,他冲入院门的瞬间,安平曜毫不犹豫手起刀落,即使他飞身过去扬鞭夺刀,终究是迟了一步。   安平严手中的军刀当啷落下,他挟持的女子也在同时捂住脖颈委顿在地。   “安平严,你好大的胆子!”他又惊又怒,慌忙奔上去将她揽在怀中,火光中依然是旧日容颜,却面色惨淡渐无生机,鲜血中从她指缝间喷涌而出,顷刻便染红了胸前衣襟。   安平严急若无其事的跪下接驾,“不知殿下大驾,有失远迎,请殿下恕罪。”   他已无暇再理他,只惊慌失措地转头喊道:“先生,快来救人。”   风涟与阿煦疾奔而来,看到这情景都是大惊失色。   “阿晞,我来了,你看我一眼啊……”他的手臂禁不住剧烈颤抖起来,只觉得浑身血液似乎一下子凝结了。   风涟上前搭脉止血,但匆忙之中又怎会随身携带药箱?只得用帕子先按住伤口,但于事无补。   “颈间血管破裂,纵使华佗在世也救不了,殿下节哀。”风涟面上满是悲伤绝望。   “少废话,立刻带回宫救治,我要她活着。”   他厉声打断,生怕她在自己怀中冰冷僵硬,慌忙将她交给风涟。   “臣自当尽力!”风涟不敢违抗,只得接过来匆匆奔出了院子。   他转头望着安平严身后黑压压跪倒的一片,面色森冷阴郁,迅速抬手将眼角泪滴抹去,一步步走过去道:“战事紧急,大将军却私自离营,该当何罪?”   安平严不急不缓,“今日犬子与小女下葬,微臣连夜赶回祭拜,还请殿下宽宥。”   他紧紧攥着袖口的绣金纹龙,忍下锥心之痛和刻骨之恨,“摆这么大的阵仗,可不像上坟的样子。”   “容臣回禀,”安平严道:“日间有不明身份之人冒充小女,冲撞了送葬队伍,百姓无知,将谣言传得满天飞。所以臣想要先将此事了结,再去看望孩子们也不迟。”   他几乎咬碎银牙,恨不得拾起地上那把军刀将面前之人斩成千万块,可是他只能在心里想一想,“常言道虎毒不食子,不想有人竟禽兽不如,方才孤远远示警,你为何不听?”   “殿下明鉴,小女抑郁成疾本就命不久矣,已于日前离世,今方入土为安。此女定是北云奸细假冒,意图破坏大局……”   “什么大局?”他恨声道:“你说的是登基吗?若阿晞有什么三长两短,孤至死也不会登基。”   安平严不由愕然,忽的回望了一眼周围跪着的人,吩咐安平曙,“这些人,全部处决。”   众人一听不由得面如土色,却是大气也不敢出,只有朝晖忍不住哀求道:“求家主念在我父母的份上,饶属下一命。”   安平曙迟疑道:“阿晖毕竟是杏姨的儿子,又是阿曜的得力属下,父亲您看……”   安平严摆手道:“不必再说,他死后职位由他妹妹继承,善待阿杏夫妇即可。”   安平曙不再多言,扫了眼众人道:“走吧!”   **   待场中只剩下他们二人,安平严才转向悲怒交加的云昰,道:“殿下何必为一个微不足道的女子伤情?”   “你竟说得出这种话?她难道不是你的女儿?”   “不是,”安平严神色复杂道:“她的生死荣辱从来系于殿下身上,可惜她不知道罢了。”   “此话何意?”   “殿下真想知道?”他向来冷肃的面上,竟难得浮现几缕慈和。   云昰心中突生抵触和恐惧,却还是咬牙道:“你尽管说。”   “昔年我爱女出生即夭折,为安抚夫人,我用捡回来的弃婴充作女儿,此事仅有一两人知情,你母后是断然不知,我也无需告知她这些。可就是这个小误会,竟惹出了天大的麻烦。”   “先帝赐婚本是绝佳之事,偏你母后害怕引出背德乱/伦之丑行,竟不与我商量便擅自做主,找你……”   这话无异于晴天霹雳,他瞬间呆若木鸡,脑中稍微运作便感到剧痛无比。   “安平严,你够了。”他突然狂暴,咆哮着捡起地上那把染血军刀,朝他狠狠劈去。   他抽出腰间刀鞘格挡,火花四溅,二人皆是虎口发麻。   “难道殿下想弑父?”安平严愤愤道。   这句话无异于火上浇油,云昰撤回刀,自斜刺里狠狠砍落,安平严再次格挡,欺身一步横掌切他手腕欲夺刀。   但他身披铠甲,行动本就不便,而云昰习武多年也非庸才,二人连战十数个回合却是难分胜负,直至安平曙回来,从后击落了他手中的刀。   “殿下得罪。”他竟是丝毫不惧,“莫要伤了君臣和气。”   云昰气喘吁吁地盯着他们父子,内心除了悲苦愤恨一无所有。   “去唤符海来接,就是殿下身体欠佳。”安平严道。   “是,父亲。”安平曙转身出了院门。 第35章 番外四 前世篇·云昰   见云昰终于冷静下来, 安平严才缓缓道:“殿下误以为晞儿是我和你母后的女儿,竟能对她绝情至此,我们又岂敢告诉你真相?如今殿下历经风霜, 已非昔日懵懂少年, 有些事情应该能承受了。”   “她……阿晞她究竟知道多少?”时至今日,他最在意的却是旁人眼中最微不足道的。   “一无所知, 否则她何必枉送了性命!”安平严倒也没想瞒他,“此事越少人知道越好,尤其是她那样危险的局外人。”   “她是局外人?那你们为何还要对一个局外人赶尽杀绝?”安平严的话如同无形的冰锥,顷刻间穿透了他的肺腑。   “势成骑虎, 不得不杀。她坠江是你母后一手所致,以她的性格,既然归来岂会善罢甘休?能从必死之境求得生存,若非有奇人异士相助, 一个弱女子怎么做得到?我绝不能让她变成敌人手中的刀。”安平严面上毫无愧悔。   “安平严, 你……你们简直是魔鬼。”本以为这些年来自己也变得无坚不摧了,可在他们面前, 终究是不堪一击。   “呵,慈不带兵、情不立事、善不为官、仁不从政①, 这道理殿下难道还不明白?”安平严不以为忤,反倒教训他道。   “苍天若有眼,你们一定会遭报应的。”他踉跄转身朝院外奔去。   **   当真善恶有报吗?父皇仁慈宽容, 却英年早逝, 还遭妻子与臣僚背叛,甚至连最宠爱的孩子都非自己的骨血。   阿晞身世未明,却被她自以为的亲父亲母那般对待,这世间可还有公理?   云昰回宫之后便一蹶不振, 只呆呆守在病榻前,榻上之人气息已绝,可没有人敢劝他半句。   他知道所有人都觉得他活该,他自己也觉得。   残酷命运铸成的困局中,困不住豺狼虎豹,唯一困住的却只有她一个局外人。   他是豺狼之子,心如铁石,只会越挫越勇。而她却只是无辜雏鸟,在不属于自己的命运中耗尽了气血与生机。   他骂安平严冷血残忍禽兽不如,他自己和安平严有何区别?   从来自私凉薄残酷冷漠的都是他,当年他经历丧父之痛时她也承受着丧母之痛,他被所谓血亲的谎言折磨时,她也经受着突如其来被拒婚的羞辱和痛苦,但他何曾为她着想过?   “是我辜负了你,是我配不上你。”他轻抚她的鬓角,指间触到的肌肤是僵冷的,再不似昔日温软柔腻,喉头不由一哽,久蓄的泪水倏然滑落,打湿了她肩头的衣衫。   “阿晞,你等我,我不会让你一人承受污名,要疯就一起吧!”他哽咽着道。   东宫崇文殿外跪满了大臣,符海再三劝解也没人起来,反倒被太子太傅沈博源骂了个狗血淋头。   他只得去找风涟求助,风涟苦笑着摆手,“他对你只是骂,若见了我可是要动手的。”   “那如何是好?”符海急得满头大汗。   “都知大人看着殿下长大,怎会不了解他的性情?若他胸中块垒不消,就算全天下人跪在东宫外他也只当看不见。”风涟叹道。   符海苦着脸道:“可人死不能复生,唉,谁又能想到他对安平小姐执念如此深,早两年何必……”正说着突然抬手扇了自己两巴掌,懊悔道:“先生只当没听见。”   “去找皇后吧,就说殿下身体欠安,已不能理政。”风涟沉吟道。   符海不由得直冒冷汗,道:“怕是会火上浇油。”   “发泄出来也好,”风涟道,“总好过与尸体共处一室不吃不喝不言不寝。”   当此时,母子之间已经形同陌路,但皇后还是来了,因她收到安平严密信,说云昰已知道自己的身世。   世间最难堪的情景,莫过于此。   殿中帘幕低垂,她看到云昰背对着她坐在榻前地毯上。   待得走近,才看清榻上躺着一个人,赫然是死去的安平晞。   她不由得面色灰败,差点站不住脚,骇然道:“你……你在做什么?”   云昰神容枯槁,缓缓转过头,讥诮道:“母后不来见见你的女儿?”   他故意将‘你的女儿’这几个字咬的极重。皇后捂着胸膛退了好几步,倚在柱子上失声道:“你疯了,竟在寝殿中停放一具尸体?”   云昰扶着榻沿缓缓站起身,目光阴狠面色狰狞,冷笑道:“容儿臣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太子妃。”   “云昰!”皇后花容惨淡,扑上来狠狠拽住他衣襟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云昰看到她这般反应,竟觉无比快慰,阴恻恻地笑道:“父皇遗诏,命我先大婚再继位。你们整日忙着筹备登基大典,不妨先缓一缓,把婚礼补上。”   皇后来不及反应,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   太子要与已故安平小姐举办冥婚,太常寺接令时齐齐傻眼了,一帮官员忙跑去官舍找宰辅薛立仁。   薛立仁正自头疼,面也没露,只打发他们去问安平严。   安平严脾气火爆嚣张跋扈,谁敢去问他?怕不是掉脑袋那么简单的事。   正当大家六神无主之际,安平家派人传话,竟是毫无异议。   奉常如蒙大赦,正自感激涕零时,却想起历朝历代哪有皇室操办过冥婚?无先例可循,该如何草拟章程?   众人又陷入焦头烂额中,恰在此时,东宫都知符海送来了太子钧旨,竟已将一切计划妥当,众人只需按照名目去办即可。   天市城的百姓以为前些天安平家办丧事已够隆重了,没想到有生之年竟还能遇到天家举办冥婚。   出嫁即出殡,礼成之后,太子妃的棺椁从宫门出,一路浩浩荡荡往城外而去,据说要送到落桑观火化。   所有人心中都有一个疑问,太子当年拒婚满城皆知,为何偏等人家死了,却又执意办场声势浩大的冥婚?   大家便都觉得他多半有病,脑子不太灵光,怕不是也疯了。   男服绯红,女服青绿。   云昰平生第一次穿绯色礼服,本该是明艳悦目的颜色,但他看着却只觉满目凄然,这是安平晞和安平曜喜欢的眼色,可如今他二人皆已不在了。   耳边尽是喧闹之声,虽有禁军清道,可还是不断有百姓涌过来指点围观。   他坐在辇车中,眼中心中尽是一片空茫。   落桑观早已备好一切,对于这个惊世骇俗的太子,无论他提出什么,大家也都不会再意外了。   冥婚本就匪夷所思,他竟还要将太子妃火化。   熊熊烈焰在场中升起时,他突然回头对符海道:“我死之后,将我烧成灰烬,与太子妃合葬。”   符海哑然,鼻子一酸道:“老臣遵命。”   **   次日云昰回宫时,怀里捧了只尺许大小的金丝楠木匣。   他在寝阁内设神龛供奉着她,每日不忘上香祭拜,原就冷寂严肃的房间愈发显得阴森诡异,可他竟半点也不避讳。   虎威营八千子弟,这两年来已经训练的有模有样。   云昰刚出校场,就见中郎将裴询上前见礼,“殿下,据探子回报,北云明日将出兵攻打永康。”   “安平家作何打算?”他神色如常道。   “安平曙镇守永康,安平严坐镇天市,只有永福是座空城。”裴询道。   “你率虎威营去保卫永福,孤留守永康,若屏幽山的阵眼守不住,留再多人也是送死。”云昰擦了把额上热汗,吩咐道。   裴询大惊道:“不可,虎威营誓与殿下共存亡。”   云昰浓眉微蹙,瞪了他一眼道:“这是军令。”   “殿下,”裴询急道:“让虎威营陪您一起守卫屏幽山吧!”   “孤与风涟先生足矣,”云昰走到井台边,弯下腰浸湿棉巾,将脸上汗渍擦洗干净,又仔细洗了一遍双手,道:“虎威营有大用处,不可轻易牺牲。”   “求殿下明示。”裴询拱手道。   云昰直起身,神情复杂道:“这场战争本就是个笑话,上一代的恩怨早该过去了。孤会死守父皇的江山,但虎威营是用来保护百姓的。”   他拍了拍裴询的肩,沉声道:“传令开拔,即刻赶往永福城,疏散百姓掩护撤离,不得有误!”   “殿下,这是何意?”裴询这才发现他似早有计划。   “安平家已无退路,此生只能忠于朝廷,绝不可能转投北云,所以他们父子哪怕鱼死网破都绝不会退让半分,更何况开城放人?如今我们只能先救永福。”云昰解释道。   “可是殿下,永福城的百姓又能逃往哪里?”裴询焦急道。   “王陵中有密道,可通往安全之地,粮食和水早已备好,若真到了生死存亡之际,便由壮男断后,将老幼妇孺送去避祸吧!你莫要再问,只需依计行事,待进了山会有人去找你。”   云昰将虎符拿出,裴询却是不敢接,跪下道:“先帝待老臣恩重如山,老臣岂能在危急时刻离弃殿下?北云虎视眈眈,绝对不会放过您的。”   云昰不忿道:“大丈夫何惧一死?莫再犹豫,快些接令,孤还要赶往屏幽山与先生汇合。”   裴询不由老泪纵横,双手举过头顶,恭恭敬敬接下了虎符。   云昰不由一笑,道:“孤若战死,便能与太子妃团圆,本是大喜事,裴老何必悲伤?”   裴询只觉头皮发麻,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   云昰带着几名禁卫来到屏幽山下时,风涟已在等候。   “殿下,臣已将巨弩车尽皆运来,工匠们正在安装。”风涟像往常一样闲适恬淡,丝毫看不出大战在即的紧张焦虑。   安顿好风涟后,他便带人上山去查看阵眼。   那片山头多年来一直有重兵把守,云昰幼年时随同父皇来过,并不知道那一堆乱石有何奇特,父皇却说那是南云的命脉。   “来人,”他从怀中拿出一张符纸,道:“贴在中间那面铜镜上。”   一名禁卫领命,接过符纸纵身跃上石台,几个起落便到了乱石中间,将那张古怪的符纸贴在了满月般的铜镜上。   “殿下,此举何意?”身侧有人不解。   “传令下去,若有人胆敢靠近,杀无赦。”他并未回答,而是肃然下令。   就在当夜,他正在营房中休憩时,突然听到示警声,忙带着禁卫奔了出来。   夜色中只见一个瘦小的身影敏捷如豹,鬼魅般跃上了石台。   “拦住他!”云昰高声喝道。   早有埋伏在周围的禁军跑了出来,手中高举的火把映亮了那人的身形,却是个纤细的少年,那身影无比熟悉。   “阿煦?”云昰顷刻间只觉万箭攒心,原来真的是他养虎为患,所谓的国士待我国士报之从来就是个阴谋。   阿煦站在高处,回头望了他一眼,“殿下,对不住了。”   他说着俯身便去揭符纸,四下里破空之声此起彼伏,他尚未来得及触到铜镜,瘦小的身躯便被数十支羽箭贯穿。   阿煦的鲜血喷涌而出,顷刻间便浸湿了薄薄的符纸,丝丝缕缕的月光落在镜面上,反射出诡异的淡淡光华。   “风涟呢?”来不及了,到底还是算错了一步。   “先生带着一架巨弩车,独自守在玉女峰。”有人回道。   玉女峰?云昰抬头,一眼看到右方黑魆魆的山峰,陡然间便明白了过来。   “守住下山路径,任何人不许放行。”他心底无比愤慨,转身匆匆而去。   玉女峰在夜色中显得无比幽谧,低头俯瞰,正好看到下方山头那座石台,阵眼中的铜镜在月光下反射着诡异的红光。   风涟将箭矢装好后便再无动作,似乎在等着什么,直到急促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他唇角才泛起了一丝笑。   “殿下来了……”他话音未落,云昰已腾身过去,手中匕首拼力往弩弦上划落。   风涟大骇,纵使此弦材质特殊,但也未必耐得住精钢刃,他几乎想也不想便以身相护,云昰手中匕首划过他的胸膛,鲜血立刻弥漫开来,染红了衣襟。   “让开,我不想杀你。”他撤回匕首,怒喝道。   风涟不会武功,这是众所周知的事。   但他没想到风涟突然回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起一支箭矢,转手便狠狠刺在了他胸前。   还好他衣袍中穿有护身软甲,还好那箭簇是钝头,但依旧被他凛冽的杀气震慑住了。   风涟趁他失神劈手夺过了他的匕首,反手便架在他颈间,微笑道:“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我送殿下一程吧!”   “有人托我带句话,”他屏住气息,道:“承宁帝已于两年前驾崩,如今北云当政的是撷华公主。”   风涟的手蓦地一抖,脸上笑意瞬间消失,“你……你胡说,陛下怎么可能……”   云昰趁他慌神时迅速去夺刀,但风涟却抬肘猛击他胸肋,随即眉头都不皱一下,抬手便将匕首狠狠刺进了他腰腹间。   云昰痛的脸色都变了,赫然想起身上软甲还是风涟所制,他比谁都清楚弱点何在。   “乱人心神的小伎俩,休想骗我。”风涟吸了口气,将他一把推倒,转身回去装好箭矢,凝神调整方位。   云昰躺在草地上,挣扎着想去拔匕首,可风涟突然走来,一脚踩在匕首上,看着他痛地惨呼出声,才冷冷开口道:“你是不是早与北云暗中勾结?”   “国师大人神通广大……何必、何必问我。”他额上冷汗直冒,身体微微抽搐,几乎说不出话来。   北云竟派国师来卧底,这是谁也想不到的。   更想不到的是,国相与公主会将国师出卖。   这两年多来不仅是南云与北云在对峙,也是北云政党之间的较量。   承宁帝驾崩,皇子戍边,国师离朝,公主联合国相把持朝政秘不发丧,想来虽觉匪夷所思,可政斗从来就和战场一样残酷。   “陛下绝不可能驾崩,绝不可能。”风涟向来温煦如暖阳的脸容变得无比狰狞,虽然不信,但他心神已乱,竟是再也无法操纵弩车,只得强行打坐平复。   云昰趁他不备想起身逃走,却被他抬手割断了足筋,“我从未想过父债子偿,但你若还不老实,我便将你父皇欠我的全算在你身上。”   “你、你究竟是何来头?”云昰几近绝望,本欲将一腔热血抛洒在战场,谁料到却会落入这等境地。   “我是奉元公主的影卫,当年太子与大公主盛元争夺储位,因被我家公主拒绝,便率先发难,一举灭了公主府,幸亏驸马舍身相护,公主才得以逃脱。我带了十几名死士,等逃出城时便只剩我一人。帝都面朝永宁,左临永嘉,右靠天凰,我们只能逃往北面平王山,去行宫找养病的怀熹帝报信。但太子太保安平严率人穷追不舍,早已断了去行宫的路。我带着公主在山林间躲避猛兽和追兵,足足奔逃了一个多月,当时、当时公主身怀六甲,而我才十五岁,尚无野外生存经验,既要保护公主,还要想方设法找食物。”   “这种日子,殿下一定想象不出吧?我家公主日夜担惊受怕,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她也是养尊处优长大的,可是……可是她要忍受的何止这些?她在阴森冰冷的山洞产子时,你父皇在暖阁中策划着如何赶尽杀绝。我这双杀人的手,平生第一次接生了一个婴儿。那是公主的孩子,我答应公主替她把孩子送出去,但我……但我没能完成任务,不仅把孩子丢了,自己也落到了安平严手中。”   他用染满鲜血的手拍了拍云昰的脸,“是你父皇亲自审讯我的,殿下,他为了置亲妹妹与死地可真是煞费苦心。但我又怎会背叛公主?我的一切都是公主给的,我愿为她生为她死为她付出所有。纵使他们将我挫骨扬灰,我也不会吐露半个字。”   云昰浑身颤栗,胸膛剧烈起伏着,拼命抬手捂住了耳朵,嘶声喊道:“父皇不是这样的人,你休要诋毁他,我不信,不信……”   明明是盛元公主阴狠毒辣野心勃勃,想要抢夺父皇的储位,父皇才与她起了冲突,他若真的那般冷酷狠厉,又怎会落败?   “他是这世上最卑鄙最虚伪最无耻的人,”风涟咬牙切齿道:“但凡你去过江北,就一定会有所耳闻。可怜,真是可怜,一辈子只能做井底之蛙。”   仿佛天塌地陷,这种绝望和恐惧远胜他所经历过的一切。哪怕是得知真正的身世,抑或是看到安平晞死在他面前。   他忽然觉得身心俱疲,再也不想挣扎了。   风涟站起身仰望夜空,似乎在对云昰说话,又似在自言自语,“我还活着,陛下一定也安然无恙,待我回朝,定会将传谣之人千刀万剐。”   但当他想要操纵弩车时,双手依然颤抖地不能自已。   云昰隐约中听到压抑的低泣声,像荒野中被抛弃的幼兽。   他喘了口气,艰难地开口道:“阿煦死了,你也会为他难过吗?”   “这是他的使命,就像收复南云是我的使命一样。”风涟恢复了平静,将三支箭矢取了下来,走过来默默注视着云昰,缓缓闭上了眼睛,口中念念有词,箭簇上渐渐腾起烟雾般的红光,他忽然爆喝一声,将那三支箭矢齐齐插进了云昰胸膛。   圆钝的箭簇竟毫不费力破开胸甲,刺进了血肉中。   云昰瞬间失去了意识,原来死亡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   最初相识时,他也怀疑过风涟别有目的,所以纵容皇后将他收监严刑拷问,结果自是一无所获。   如今才知道,他本是训练有素的皇家影卫,根本不惧酷刑,自然审不出什么。   但他竟也没有多恨,只觉得一切都是天意。   后来他浑浑噩噩中又醒了过来,身上的血迹已经干涸,耳畔响起隆隆战鼓声,他勉力撑起眼皮,看到四面皆是北云军旗,他的身体被固定在高处,似乎处于千军万马之中。   前方军将簇拥着一名白发白袍之人,那人背影有几分熟悉,他不由唤道:“先生、先生……”   那人回过身来,面上戴着灿亮的银面具,因此看不出脸容。   但他确信那就是风涟,他曾经的侍读学士。前不久北云细作送来密函,揭露了风涟的身份,国相作保,战后封他为王,享万户食邑,只要他杀掉风涟以示诚意。   他并未糊涂,岂会甘心做别人手中的刀?先不说师生情义,既然留着他能牵制北云朝堂,何乐而不为?   “念在相识一场……待我死后,将我……交给符海安葬。”他声气虚弱,连自己也听不太清,但那人却郑重点头。   对面城墙之上,一支羽箭呼啸而出,忽然穿胸而过。   冷啊,四肢像是都要冻僵了,这是他死前最后的感受。   人世已无可留恋之事,他的魂魄几乎迫不及待地进入了冥界,但他始终找不到安平晞。   于是他也不愿入轮回,整日在黄泉路上徘徊。   路过的往生殿主将他带了回去,得知缘由后便交给他一个差事,于是他就成了冥河上的渡魂使者,专渡无主残魂。   安平晞的一缕残魄早已归入地府,但主魂始终徘徊世间不愿回来。   殿主告诉他,只要等到魂魄齐聚,她便可重入轮回。   于是他将那缕残魄安放在三生池中的护魂阵,然后开始了漫长到绝望的等待。   很久很久以后,久到他早已忘了她的模样,有一日冥界使者带回一只残损的幽魂,他将其召唤到了往生殿。   像以往无数次那般查找它的过往,但翻遍了卷宗皆一无所获。   会是她吗?他轻轻摩挲着百年前勾勒出的那行字,‘天同十八年,冬,安平晞,主魂至今未归。’ 第36章 和亲 殿下深夜造访,不知有何要事?……   安平晞睡到半夜, 恍然听到一阵闷雷滚过,她不由惊坐起来,发现心跳剧烈, 像是要迸出腔子。   隐约听到有人说话, 她忙披衣出去查看。   门外朔风凛冽,刺骨寒意扑面而来, 她慌忙抱住肩冷的直吸气,隐约看到院外围着几个人在说话。   她冷得牙齿打颤,正欲退回时听到云桢的声音,“迷津破了。”   安平晞若无其事地应了一声, 缩回到门后抱着肩膀发抖,“你进来不?”   左腕有什么东西磕在了肩胛骨上,她忙探手去摸,竟是一只镯子。   脑海中登时闪出一个诡异的念头, 她慌忙跑进里屋, 凑到烛火前去看,只一眼便吓得惊叫出声。   一只玲珑细巧的银色手镯, 正套在霜雪般的皓腕上,她猛地想起了那个全身上下笼罩在幽秘黑暗中的往生殿神官。   玄阴之气、幽冥令、手镯, 这三者究竟有何关系?   怎么会凭空多出这只镯子?冥界中虚幻的东西竟会出现实体?   安平晞慌忙环顾周围,房间里静悄悄地并无别人,可她却不敢去瞧黑魆魆的角落, 随手抓起一件外袍匆匆穿好, 转身逃了出去。   云桢正迎面走来,见她一副狼狈样,皱眉道:“见鬼了?”   安平晞正欲如实回答,但话还未说出, 却不由自主改口了,“刚才做噩梦了,梦到天塌了,把我压醒了。”   她终究不敢说出手镯的事,因为她也无法自圆其说,没有人会相信的。   “我以为你见天象有异,这才起来的。”云桢仰头望着夜空,喃喃道:“你没发现下雪了吗?”   “雪?”这个字只在诗词文章中见过,碧灵江以南从不会下雪。   安平晞一时间也忘了冷,抬头望着天空,这才觉察到有什么细微冰凉的东西落到了脸上,她抬手一摸,却只有一点水痕。   “迷津破了。”云桢又重复道,“你都不惊讶吗?”   “不是迟早的事吗?”安平晞不解道。   不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关门声,安平晞这才发现原来很多人都出来了。   “进去吧!”云桢淡淡道。   安平晞忙跨进屋,走到烛火前烤手。   “方才红光漫天,好不壮观。”云桢神情木木地坐在矮塌上。   “我又能做什么呢?”安平晞加了件衣袍,右手探入左腕,轻轻摩挲着那只手镯。   迷津已破,那面具人应该也出现了吧?天市城危在旦夕,云昰……想到云昰,她心中便觉烦乱不堪,他会和前世一样被敌军挂上战旗叫阵吗?   可这又跟她有何关系?他既与薛家订婚,那薛家自会想方设法保他吧!   “你们把我拘在此处,究竟有何用意?”她抬起眸子,幽幽道。   “你命中有死劫,带你来此,助你消灾解厄,别不识好歹。”云桢不悦道。   安平晞不由抬手抚上了脖颈,竟还有死劫?   **   玉女峰上夜色正浓,风涟发出三箭后已经精疲力竭,待阵眼处红光消散,才长长舒了口气,扶着弩车站了起来。   “阿曜?”他轻唤了一声,见身畔的安平曜不知何故竟陷入昏睡,忙俯身查看一番,见他并无大恙,才略微放下心来,喃喃道:“我们就此别过吧,有缘再会!”   说罢却又苦笑道:“待我收拾了安平严,恐怕再会已是仇人,还不如不见。”   他转身径自下山,半路上便遇到接应的北云细作。   “国师大人,韩经带人擒获了太子云昰。”   “韩经是谁?”风涟皱眉道。   “擎天堡堡主韩烈庶子。”探子如实禀道。   “云昰身边未带亲随?”风涟愈发纳闷。   “他孤身一人,正好昏倒在山脚下,便被韩经捡了个大便宜。”探子道。   “崔峦何在?”   “大将军此刻应该在江上对战安平严。。”   “带我去找韩经。”   “是!”   北云暗探已经杀进了屏幽山,此刻正与山中驻军杀成了一团,双方皆是死伤惨重。   风涟负手站在暗影处,意兴阑珊道:“韩家棋差一招,连屏幽山有多少兵力都不清楚,就敢孤军深入。”   探子不解道:“要属下去搬救兵吗?”   风涟抬手制止,道:“擎天堡敌友难分摇摆不定,如今韩烈已死,立场愈发不明,暂且不用管。先与大军汇合,再做打算吧!”   “是。”探子恭敬道,“大将军已安排好人手接应,属下这就去联络。”   天同十六年十二月初六,永康城破,安平曙率残部渡江,逃入望海山脉。   同日,韩练在永康城头插上了北云大旗。   崔峦十万大军势如破竹,安平严节节败退,最终退守天市城。   眼看着大局将定,却发生了两件事。   太子云昰被中郎将裴询率人救下,韩经及其部众皆被斩杀。随后云昰领虎威营率先赶往永福城,断了崔峦想孤立天市城的念头。   就在当夜南云刺客潜入中军帐,一举刺杀七名军将,重伤辅国大将军崔峦,幸好国师及时赶到将其擒获。   一时间军中都在议论多年前朝华公主遇刺之事,虽兵强马壮人多势众,但见南云刺客轻易便能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不由得心生惶恐。   幸而有国师坐镇,这才勉强稳住军心。   刺客身份很快查清,竟是南云宰辅薛立仁五弟薛立浦。   薛家得到消息也是慌了神,薛立浦亲自上门拜访,想托安平严向敌方要人,却被严词拒绝。   于是向很多年前一样,薛家开始派人暗中游走,联络其他世族,以换回薛五郎为由,悄悄向北云递了降书。   崔峦尚不能理事,国师命人去天市城下叫阵。   城上人心惶惶,本以为开战在即,不想敌方却提出联姻,若大将军安平严肯让爱女前往北云和亲,便可暂免干戈。   一时间众人如释重负,齐齐望向面色铁青的安平严。   宰辅薛立仁率先跪下,义正辞严道:“肯请大将军忍痛割爱。”   众臣见状,也都齐齐跪下恳求。   安平严咬牙切齿道:“小女顽劣,早已被我逐出家门,北云此举,定是存心羞辱。”   众人只当他袒护女儿,不由得群情激昂,围上去七嘴八舌地请他为大局着想……   **   北云为何突然提出和亲,这是谁也没想到的,就连安平严也极为意外。   为何人选却是安平晞?整个天市城都在议论纷纷。   论理说这种时候和亲的应该是公主,可天同帝膝下仅有二女,长女云桢早年入道,再无音讯。次女云檀已嫁为薛家妇,自是不能再去和亲。   安平晞在一众淑媛中容貌最为出众,而且她是安平严的女儿,安平严作为主战派首领,若他同意派女儿和亲,便等于输了阵仗,若不同意,北云则有了名正言顺的开战理由。   可安平晞在哪?众人这才想起来,自打安平夫人逝世后,安平晞便似销声匿迹了。   就在朝廷四处寻找安平晞时,一个羽衣轻裘的女冠带着几名青衣道士出现在宫门外。   “安平晞在此,你们可得看好了。”她扬起手中拂尘,指着其中一个素衣女子。   安平晞叹道:“这等出风头的事,道长为何不去做?您法力无边,若能趁机拿下对方国师人头,简直是奇功一件。”   云桢挑眉道:“少来编排我,我已是出家人。以你的眼光,既然嫁不了我弟弟,想必这边也没有你能瞧得上的男人,不妨去北云,说不定能遇到心仪的对象。”   安平晞翻了个白眼,还未来得及开口便被禁卫团团围住,但态度却是无比地恭顺客气。   “别紧张,有我在,她跑不了。”云桢道。   “这位道长是?”禁卫只觉得她眼熟,却一时间认不出来。   “还不见过大公主!”安平晞淡淡道。   众人皆是又惊又喜,忙上前拜见,要引她们入宫,却被安平晞断然拒绝。   她也不愿回安平府,最后只得安排她在驿馆下榻。   驿馆迎来的第一位客人是薛琬琰,许久未见,她再不复昔日活泼明艳,满面愁苦地抱住她,泣道:“晞儿,小叔叔落入北云手中了,我担心他凶多吉少。”   安平晞这才得知薛立浦行刺之事,忙再三开解,并保证若有机会遇到,一定会设法营救。   第二位访客是皇后,安平晞闭门不见,任由她在外做戏。   直至睡前也没等到二哥,她以为安平曜会第一时间来找她,可如今始终不见人,心中不免忐忑,就连入睡也极为不安。   隐约中感到身边有人,她心头一喜,连忙醒过神来,就见云昰坐在榻前,正握着她的手痴痴凝望着,像是几百年没见过。   安平晞想到离家出走那夜他气势汹汹上门拿人的情景,心中不由一紧,忙抽回手缩到了墙角,神色惊恐地高喊来人。   命中死劫这么快就来了?紧张到极点,只觉呼吸堵窒眼前发黑,竟是瞬间失去了意识。   安平晞悠悠转醒时先抬手抚了抚脖颈,其后才轻轻舒了口气。   这个动作落在云昰眼中,像一只刺入心肺的针芒。   她感觉到他的目光,慌忙坐起身来,见他站在榻前两丈处,顿时又紧张起来。   见他并无动作,这才略略松下心神,蹙眉道:“殿下深夜来访,不知有何要事?” 第37章 旧情 我愿以身相代。   “阿晞, 听说你回来,我便过来看看。”他上前半步,见她微微哆嗦了一下, 心底顿时一酸, 复又不动声色退回到原地。   她竟放弃轮回转世的机会,回到最悲苦绝望不幸的那一世, 这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   在往生殿值守的那些年,他不止一次悄悄打开过去之门,短暂的回到前世,想要改变些什么, 但每一次都失败告终。   他最终绝望放弃,以为过去不可逆转。   但这一世却明显不一样了,是因为她也回来了吗?她什么时候回来的呢?   其实很容易就能想到,便是那次芳信亭一反常态拒绝他时。   从那以后, 她就像变了一个人, 之前自己苦思冥想,始终不得其解。   直至破阵瞬间, 陡然想起了过往一切,才终于明白她的种种怪异之处。   她误以为他们是姐弟时, 只是温柔地拒绝他的示爱。在拒婚后不忍他无故受煎熬,好心告知他自以为的真相。   可他前世又是如何待她的?他可曾想过她日夜都在受着煎熬?心中可曾有过不忍?一想到这里,只觉得热血沸腾, 恨不得能为她死, 以此来昭示不知如何安放的深情和感激。   他以为元神在往生殿消散后,便永远消逝,可是苍天有眼,竟让他也回到了有她的这个世界。   在看到她静静安睡的样子时, 他远比想象中平静得多。   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①   “你莫要这般看我。”她眼中依旧满是防备,警惕地瞪着他。   想是战事严峻,昔日意气风发的少年如今面上也染了几分沧桑。此次重逢,他沉稳从容许多,不再像以前那般满是患得患失的少年情怀。   这段孽缘,已经彻底结束了吧?   安平晞悄悄松了口气,略有些庆幸。   云昰心中一酸,垂眸望向她腕间的手镯,这是前世她香消玉殒时戴着的首饰,直至火化后依旧完好无损,那是他保留的有关她唯一的遗物。   可不知为何,他的魂魄到了冥界后,有一日竟无意中发现,那个手镯一直在身上。   安平晞见他盯着自己的手镯看,心底顿时一慌,忙将手腕藏到了背后,神色不悦道:“殿下这般冒失,实在于理不合。”   云昰淡淡笑道:“你明知道我不是太子,为何不拆穿?”   看他这样子,原来也知道了?安平晞有些纳闷,她本以为他会疯掉。难道他并不像自己想象中那般脆弱?   “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拆穿?”她拢了拢被子,将自己裹成了一个圆球。   “真的无冤无仇?方才为何那么怕我?”云昰见她这般模样甚是可爱,不由得欺身过来。   安平晞皱眉,往后躲了一下道:“我以为你要杀我。”   “我为何要杀你?”他做出疑惑的样子。   安平晞不想提起皇后,心中没来由地烦躁,忽然抬脚踹了他一下,不耐烦道:“我要睡了,你快滚吧!”   说罢再不理他,蒙上被子倒头就睡。   这么快就露出了本来面目?看来心情已经平复。云昰不由眉开眼笑,俯身过去扒开被子让她露出头,又怕她动手,忙隔着被子压住她双臂道:“别闷坏了,我知道你不想见到我,我立刻就走。阿晞,能再见到你,真是三生有幸。”   安平晞一头雾水,只觉得他今日莫名其妙,原本以为他来找她算账,见他并未提当日她算计皇后的事,便又想着他不会是来阻止自己去和亲的吧?   结果他半句都没提,居然扭头走了?   后半夜倒是睡得挺安稳,一觉醒来天已大亮,她睁开眼就看到榻前站着四个丫鬟,手中托着洗漱用品。   梳妆罢,她刚站起身,就见云桢领着人送来了早膳,催促道:“快些用膳,还有一帮人等着见你。”   安平晞漫不经心地搅着碗中碧粳米粥,道:“我谁也不见。”   “是你老爹。”云桢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表情。   安平晞这下子来劲儿了,好笑道:“堂堂太尉大人,居然亲自登门?”   云桢道:“我是不想再看到他,当年因为我拒婚,没少给我脸色看。要是他们男人厉害,还用得着让女人去联姻?”   **   安平晞走到院子时,就看到十余名官员正在等候,其中吹胡子瞪眼那个便是多日不见的安平严。   她站在台阶上,淡淡扫了眼众人,等着他们先开口。   奉常急急上前,在台阶下拱手道:“安平小姐好!”   安平晞淡淡还礼,道:“奉常大人不必客气,我早就不是安平家的人了。”   话音刚落,场中顿时起了不小的骚动。   太仆寺少卿率先发声,哀恳道:“还请大将军发句话,敌方指明了要安平小姐,您和女儿赌气怎么样都行,但不能逐出家门呀!”   “请大将军三思,莫要意气用事。”大理寺丞急忙帮腔,一时间其他人也开始争相劝说。   安平严浓眉紧皱,隔着数人狠狠瞪了眼安平晞。   安平晞静静立在檐下,忽然开口道:“各位误会了,我并非被逐出家门,而是自愿离开的。大将军与我早已断绝父女之情,诸位还是请回吧!”   场中顿时鸦雀无声。   安平严冷哼了一声,道:“你如今出息了。”   安平晞迎视着他狠厉的目光,不卑不亢道:“不敢!”   “我好歹养了你十几年,生恩不如养恩大,岂是你说断就能断的?”他无耻起来也是一副义正言辞的样子,以为她可以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大将军一言九鼎,那晚当着祠堂外众人说的话,这么快就不作数了?”安平晞反问道。   安平严一时语塞,他又如何想得到,有生之年会在此情此景之下重逢。   以他对安平晞的了解,她一定会走的远远的,永远不再出现。   “小姐,莫要得理不饶人呐。”旁边有老者劝道:“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大将军定然是一时气话,夫人尸骨未寒,您……”   “原来是宗正寺主簿陈大人,”安平晞突然扬声,打断了正欲引经据典的老者,“幼时我和伙伴们去鸿鹄巷玩,巷尾一座废宅里住着名老妪,双腿已废不能行走,只能爬到路边向孩童们讨口吃的,她会唱曲儿,据说以前是主簿大人的庶母,不知何故,年迈之后竟被子女遗弃在荒宅,任其自生自灭。”   宗正寺是管理皇室宗亲事务的,但南云皇室宗亲寥寥数人,因此宗正寺未设卿,仅设少卿一人,且由奉常兼任,其后数年才设主簿,就是个掌管文书的佐吏,和闲差差不多。   陈主簿顿时老脸通红,见众人皆望向自己,忙道:“误会、误会,下官并非不奉养庶母,而是那陈刘氏行迹放荡不守妇德,实在有辱门风,故而……”   “方才您还信誓旦旦的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怎么转口又来狡辩?”安平晞挑了挑眉,扬声道。   “够了,”安平严眼见她越来越不像话,顿时怒不可遏,道:“都怪我管教不严,才让你成为如今这样子,越大越没规矩。”   生怕他们父女再起冲突,还不等安平严发作,其他人忙涌上来相劝,一迭声地让他消气。   “永康城已落入北云手中,我军死伤无数,你大哥寡不敌众,生死未明。你若真的还有半点良知,就该为大局着想,设法止战,为我朝民众换取一分生机,而不是在此耍嘴皮子。”他已经用了自己能想到的最委婉的词汇,可是安平晞却无动于衷。   “我若不愿呢?”她不顾众人异样的目光,缓缓踱下台阶,道:“当着众位大人的面,不妨把话说清楚,我是大将军从北云捡的弃婴,那我本就该是北云人,为何要替你们卖命?和亲?听上去冠冕堂皇,仿佛一时牺牲便能换取万世太平。可是北云并未说和亲对象是谁,若他们逼我嫁给守城卒、赌棍、病叟、酒鬼甚至江洋大盗呢?你们只想着眼前利益,根本不会关心我要面对的是何等命运。”   “你怎可如此自私?”安平严怒喝道:“都什么时候了,你眼里却只有自己,可曾为他人着想过?”   安平晞冷笑道:“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不自私一点怎么活得下去?人以诚待我,我以诚待人。大将军倒是无私的很,牺牲起别人来眼睛都不眨一下。”   “你……”安平严猛地抬手去抽腰畔佩刀。   众人见状,慌忙按住他的手,拼命恳求。   安平晞却是一副引颈待戮的样子,怒瞪着他道:“来呀,正好让大家看看,大将军平时是如何对待子女的。”   安平严像是突然魔怔,猛地振臂甩开攀附之人,一把撤出了雪亮的佩刀,怒吼着冲了上去。   檐下冷眼旁观的云桢正欲飞身上前,却见一个身影先行一步挡在了安平晞面前,竟是一身轻甲神情憔悴的云昰。   他出手如电,一把扣住安平严腕脉,反手便夺下他手中军刀,神色冷厉道:“大将军莫要欺人太甚。”   安平晞大为震惊,没想到他会横空出现。   众人看到云昰,齐齐上前见礼。   云昰并未理会,转身望着安平晞,心有余悸道:“何必以身犯险?万一伤到了怎么办?”然后不由分说拥着她往檐下走去。   安平晞感到他搭在肩上的手微微发颤,暗想着原来他面对那煞星也会犯怵。   “大姐,劳烦你照顾阿晞。”他将安平晞交给云桢道。   云桢嘴角微挑,道:“好弟弟,旧情未断嘛!她去和亲,你真舍得?”   云昰神情平静,轻声道:“我愿以身相代。” 第38章 人心 妹妹且自去,勿以兄为念。   安平晞颇为讶异, 转向他疑惑道:“你去和亲,薛大小姐怎么办?”   云桢忍俊不禁,颇为同情地瞥了眼云昰, 继而仰首望天。   云昰哑口无言, 无奈地长叹了一声。   “你怎么跟个老头一样,长吁短叹的?”安平晞愈发不解。   “殿下、殿下……”奉常带着众官员趋步上前, 道:“您来的正好,此事、此事还请殿下做主。”   云昰回过身,朗声道:“若真由孤做主,那就开战!敌强我弱, 他们如果真有十足把握早就攻城了,为何要给我们缓口气的机会?”   “殿下,万万不可,”安平严大惊, 抬道:“战争非同儿戏。上兵伐谋, 其次伐交,其次伐兵, 其下攻城。崔峦诡计多端,我们决不能落入圈套。”   “大将军的意思, 是同意以和亲来暂缓战事?”云昰反问道。   安平严有些犯难,故而沉默不语。   众人又都望向安平晞,云昰也侧首瞧着他。   正如安平晞所言, 前路莫测, 所谓的和亲背后究竟是何阴谋,无人知晓。   可他在冥河上苦渡百年,所求便是让她来世圆满,但她却回到了最不可能圆满的那一世。   除非破命, 否则很难改变既定的一切吧?   纵然万般不愿,却又不得不承认,对她而言离开是最好的选择。   待一切尘埃落定,若他还有命,便去北云找她。   “诸位来势汹汹,可不像求人的样子。”安平晞故意做出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带着几分得意的笑容道。   “莫要不识好歹,”安平严目中快要喷出火来,不敢相信自己看着长大的女儿会公然与他唱反调,愤愤道:“若因你个人之故,导致战火蔓延生灵涂炭,那你就是千古罪人。”   “好大的罪名啊,”安平晞不屑道:“我才疏学浅,恐难当大任。万一把事情搞砸,怎么对得起诸位的殷殷期待?”   “你到底要我怎样?”安平严并不知她哪来这么大怨气,还以为那夜祠堂下手太重,所以她一直怀恨在心。可事已至此,也无法挽回了。   安平晞目光如刀,冷冷逼视着他,一字一句道:“大将军若肯放下身段,稍微有点诚意,也许我会考虑。”   安平严见此,瞬间失去了耐心,冷笑道:“那你就不用考虑了。”他的笑中带着令人胆寒的阴狠。   “莫非大将军已有对策?”安平晞笑着道:“让我猜猜,是不是找个听话的人来代我完成任务?反正北云又没人见过我,只要我无法再开口,那么你们说谁是安平晞,谁就是安平晞。对吗?”   安平严恼羞成怒,见众人都用微妙的眼神瞧着他,有佩服有惊愕有赞同也有失望。   他的确是那样想的,可安平晞竟能一眼看透,着实令人心惊。   “安平小姐,身为子女,在大庭广众之下逼迫父母实属忤逆不孝,还请好自为之。”她此举有些犯众怒,有人开始为安平严打抱不平。   在世人心中,君父之权至高无上,至少表面上一定要维护。   其他人也都有些不忿,就连云桢也觉得安平晞过于无理取闹。   在蜉蝣岛时,她明明已经答允,为何非要在此惺惺作态?   只有云昰明白她心中压抑的苦恨与挣扎,安平严对她造成的伤害外人是无法理解的。   “若父母不将子女当成子女,那子女也无需尊奉父母。”他扫了眼众人,道:“君臣之道,亦是如此。大家以为呢?”   这话外人不解,安平严却心如明镜,陡然间面色铁青。   他少年时便选择了天同帝,愿一生奉其为主。即便事败也未想过退缩,而是冒着被诛满门的风险为主君寻求退路,举家追随不离不弃,即使族人因他之故死伤无数,他也未曾后悔。   南渡途中未能抵制住诱惑与皇后春风一度,是他一生最大的的污点,愧对妻子愧对主君,但此后多年却从未被她蛊惑而做过背主之事。   他是在天同帝病重时才得知云昰竟是他的血脉,可他多年来早就习惯视其为少主,并不会因此而生出异心,只会更加愧疚煎熬,除非肝脑涂地,难报先主知遇之恩。   他望了眼云昰,忽地把心一横,竟是一撩袍摆当庭跪下,朗声道:“如此,可算有诚意?”   安平晞先前只是恨他对自己动辄喊打喊杀,此刻见他竟因云昰一句话态度顿改,心下只觉兴味索然,闪身避开道:“我受不起这般大礼,但我娘当得起,这一跪就当是跪她老人家好了。”   她又望向众人道:“大家都散了吧,我愿往北云和亲,也会尽我个人所能避免兵祸。”   **   朝廷开始忙着准备随行人员及陪嫁之物,各世家皆主动送出珍奇器物及财帛细软等。   安平晞无心关注这些,只是一直在等安平因为,但始终未见音讯。   出行前一日,她得到许可,在侍卫们的陪同下去祭拜安平夫人。   今冬冷的出奇,安平夫人坟前已结了一层清霜。   “娘,我知道您心心念念都想回故乡看看,”安平晞低下头,小心翼翼铲了一捧土壤,将其装进了备好的绣囊中,“如今正好有机会,我带您回去。”   “天魂归天路,地魂归墓地,命魂归地府。我知道您肯定看得见我,”她抬起袖子拂了拂墓碑上的尘埃,柔声道:“我如今一切都好。北云女主当政,就算去和亲,待遇应该也不会太差。而且,我命中有贵人相助,无论遇到什么都能逢凶化吉。   她从怀中取出风涟所赠的长命锁,微微笑道:“这锁片女儿极为喜欢,这些日子始终不离左右,便让它替我陪着您吧!”   她将紫铜长命锁埋在了坟前,用手将土压实,站起身折了簇柏枝,放进绣囊里系好,珍而重之的收回袖中,重又跪下磕了三个头,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杏姨不放心她孤身北上,派了夕照贴身照顾。   夕照如今跟安平晞处的久了,已不像昔日那般拘谨,虽有些舍不得父母兄长,但也愿意跟她去北云看看那边的风光。   安平晞心里明白,天市城朝不保夕,杏姨并非不放心她,而是不放心夕照,所以真正用意是托她照顾夕照。   马车进城后,夕照望着外面重重关卡,忧心忡忡道,“二公子还没有消息,可如何是好?”   安平晞没有说话,只是低头盯着自己腕上的镯子。   夕照苦恼道:“我哥把能找的地方都找了,根本不见影子。   冶铸局那边说他带人给屏幽山押运兵械,此后再未回去。”   “要不您问问太子吧,当日他在屏幽山守护阵眼,肯定见过二公子。”夕照见她不语,忍不住又说了一句。   “我总觉得他没事,他只是不想来见我。否则和亲这样的大事,他不可能没有听说。”安平晞以手掩面,无奈道。   “这又是为何?”夕照困惑道。   安平晞摇头道:“我不知道。”   马车刚驶进驿馆,就有仆役上去禀道:“安平小姐,有您的信。”   夕照代为接过,转身递给了安平晞。   ‘吾妹亲启’四个熟悉的字映入眼帘时,安平晞不由精神大振,欢呼道:“是二哥!”   夕照也不由欢喜起来,迫不及待地望着安平晞等她宣布好消息。   可是安平晞神情却不太对劲,看完信后发了好半天呆,连马车停下来都未觉察到。   夕照不敢打扰,只静静陪坐着。   许久后,见她抬手揉了揉眼睛,若无其事道:“下车吧!”   夕照忙掀起帘子跳下车,然后扶她下来。   “夕照,你去薛家一趟,请三小姐过来叙话。”她轻声吩咐道。   “是。”夕照不敢多问,匆匆出去传话了。   安平晞独自回到房间,将那张信笺展开重新看了一遍。的确是安平曜的笔迹,她不会看错。   ‘妹妹且自去,勿以兄为念。’   最后一句话她读了无数遍,心中满是疑团。   究竟是什么情况下,二哥会说出这种话?以他的性格,肯定会第一时间跑来找他问清楚,至少他一定会问他是否愿意。   她又仔细看了一遍,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   字体颇有些凌乱,笔势不太稳,也没有以前那般恣意锋利,而且落款处居然盖了一枚私章。   大概过了一个时辰,夕照便和薛琬琰一起回来了。   和上次一样,薛琬琰依旧是憔悴而颓丧的,安平晞这才发现薛立浦对她而言如此重要。   她忙带她入内坐下,轻言安抚了一番才进入正题,“琬琰,我之前托夕照交给你保管的东西可还记得?”   薛琬琰点头道:“自然记得,可是一笔不菲财富。你既要走,那我就不能再留着,明儿送行时一并带上归还。”   安平晞苦笑道:“不是这个意思,我记得里面有几张地契,你可记得都是什么地方?”   见薛琬琰一头雾水,她忙解释道:“我找不到我二哥了,之前听他说想置办私宅,所以我想他会不会待在他自己的房子里。”   薛琬琰道:“拿纸笔来。” 第39章 病来 不想好了,只想死。   薛琬琰在纸上默写出了几个地址, 交与安平晞,有些难为情道:“不瞒你说,当日我收到之后, 的确仔细翻阅过, 所以每一处都记得清清楚楚。”   安平晞不由大喜,握住她的手道:“太谢谢你了, 琬琰,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找他?”   薛琬琰无精打采地摇头,愧疚道:“晞儿,你自己去吧!我心中挂念小叔叔, 实在无意其他。”   安平晞忙安慰她道:“薛叔叔对我也算有收留之恩,他的事我不会坐视不理,到了那边若能遇到,我一定设法助他脱困。琬琰, 你放宽心吧, 他背后是整个薛家,北云一定不会轻易动他。”   薛琬琰却是潸然泪下, 摇头道:“晞儿你不懂的,愈是家大业大, 难处愈多。小叔叔乃庶出,自幼流落在外,少年时才认祖归宗, 家族之中唯有祖父和父亲待他最好。如今他身陷敌营, 我不知父亲作何打算,只知道其他人都唯恐受他牵累,恨不得敌人将他杀之而后快。”   安平晞与薛立浦并无交情,何况他差点杀了她, 自不会同情他的遭遇,只是有些失落道:“你已经不喜欢我二哥了吗?”   薛琬琰苦笑道:“太平年代,我们的婚姻会自由许多。如今这世道,哪里由得了自己?何况你二哥并无意与我,难道你不明白?”   若真无意,他们前世怎么会发展到要订婚的地步?   可是此情此景,她也不能再说什么。   **   春风里位于城东,紧挨着一座工坊,极为嘈杂喧闹。   夕照护着安平晞到了巷尾,指着那扇板门,不敢置信道:“二公子会住这种地方?太狭小了吧?”   安平晞掀起面前垂纱,道:“只剩这一处没有探查,试试看吧,你先去敲门。”   夕照只得跑过去扣动门环,不多时便有一名老仆来开门,看到夕照似乎吃了一惊。   “祥伯是你呀?”夕照认出他竟是将军府的老人,不由喜道:“二公子一定在吧,你瞧谁来了?”说着让开半步道。   老仆忙上前见礼,神色慌张道:“大小姐怎会来此?”   安平晞认出他是安平曜院中的洒扫仆人,牵裙步上台阶道:“我来找二哥。”   院墙下倒着不少药渣,刚一进来便能闻到,安平晞不由驻足道:“怎么回事?”   祥伯苦着脸道:“公子病了,始终不见好,小人请了不少大夫,竟没有一个能看出眉目。公子不许惊动他人,小人便也不敢回府报信,还好小姐来了……”   安平晞心中大惊,不等他说完便匆匆往屋中奔去。   印象中二哥身体康健,自小便极少生病,他就像一棵树,只要有雨露阳光便能茁壮生长。   他怎么会病?可他若非病了,又怎会不去找她?   他知道她见不到他心里会牵挂,所以才送信让她安心吧!可若没见着,又如何安心?   寝室里冷飕飕的,竟连火盆也不生,卧榻很宽大,他衣衫不整头发散乱,以袖遮面,孤零零倒卧其间,竟连被子也不盖。   “二哥,你怎么样?”见此情景,安平晞心中顿生怜悯,摘下幂篱放至一边,爬到他身畔正欲掀开面上衣袖,他却突然翻身背对着她,“你不该来。”   安平晞听到他声音,才知他的确病的不轻。心下愈发沉重,探手搭上他的肩,“哥哥不想见我?”   手指隔着单薄衣料,隐约感到一股灼热,竟似抚在手炉上,不由惊道:“怎如此烫?我方才还纳闷为何不生火盆。”   “晞儿,”他涩声道:“你先出去……免得过了病气,待我、待我沐浴更衣。”   安平晞这才想起他平素极重仪容,自己一时心急竟忘了规矩,不由愧疚道:“是我失礼了。”   她忙出去喊老仆,自己到中厅坐着等候。   上次一别,已四月有余,这期间到底发生何事?她实在想不出。   夕照在伙房帮完忙,灰头土脸地跑进来,忧心忡忡道:“小姐,二公子病势沉重,要不要通知府里来人接?”   安平晞抬手道:“先别声张,待我见过他再做打算。”   永康一役,安平曙落败,生死未明,将军府一片愁云惨雾。其后她在驿馆公然叫板安平严,他心中定然恨急了,安平曜与她交好,若以她的名义去府上报信,怕会事与愿违。   屏风后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老仆走出来禀道:“大小姐,请吧!”   安平晰忙起身走了进去,看到窗下矮榻上躺着一人,面颊消瘦眼窝深陷,着墨灰单袍,眼神如枯木死灰般毫无生机,整个人便如行尸走肉般。   她心头像是被虫子啃了一下,才明白夕照所言非虚,好端端一个人,怎能病成这样?   “哥哥——”她柔声相唤,不觉带上了哭腔。   安平曜定定瞧着她走近,微微掀起唇角,似是想对她笑。   安平晞跽于榻前,见他眼睛红红的,目中似有泪意,不由探手轻抚他滚热的面颊,安慰道:“很快就好起来了,哥哥。”   他阖上眸子,声气虚弱道:“不想好了,只想死。”   她眼底的泪忽地滚落,哽咽道:“你要抛下我一个人?明日我便要启程去北云,前路莫测,哥哥真的不管我了吗?”   “说是和亲,真去了恐怕也是为奴为婢,对北云而言,安平家是叛臣,他们岂会善待我?哥哥看着我长大,除母亲之外是我最亲的人,你真的一点都不心疼?”   他的身躯微微发颤,眉头不由锁起,额上沁出了一层细汗。   夕照捧来水盆,拧干棉巾递上,安平晞接过来,细细擦着他的额头,温声软语道:“还是我做错了什么事,惹你生恨?上次你替我过生辰,明明挺高兴的,这才几个月,为何就变了?哥哥是不是突然想通,不想再要我这个假妹妹了?”   安平曜睁开眼睛,眸中满是哀恸,撑起手臂想要坐起,安平晞忙倾身去扶,竟发现他身体软绵绵的,一点儿力气也没有。   夕照拿过引枕给他靠着,一起将他扶正。   “我……不知如何面对。”他垂下眸子道:“想着想着竟一病不起,找了许多大夫来看都无济于事。先前也惶恐不安,慢慢地就平静了。”   “你要面对什么?”安平晞急道:“有什么难处跟我说,我们一起想办法。”   **   他不知如何面对她,可这又怎么说得出口?   破阵那日自山上醒来,突然发现脑中多了无数悲苦绝望痛彻心扉的记忆,刻骨般真实。   同时却又像丢了魂一般迷离恍惚,不知今夕何夕。   他不敢再回冶铸局,甚至看到火光都会恐惧战栗。   他也不想回家,此生都不愿再见父亲。   身体里像是有团火,没日没夜的烧,烧干了一腔热血,烧光了他的精气神。   躺着等死时,他想了很多。   风涟是北云细作,但他两世都选择了信任。若没有阿煦,这次死的就是他。   可是妹妹又如何提前得知风涟的计划,从而给了他那纸保证书?   他终于想明白了,妹妹比他更早的知道了这些,所以她一直费力改变着一切,暗中保护着他。   以前她心里眼里只有云昰,但那次突然进山去探望他后,便与云昰渐行渐远,反倒待他越来越好,他受宠若惊,以为妹妹终于长大懂事了。   今生他尚未来得及对她产生多余情愫,一切才只是个开始。   但前世他在挨了一剪刀后,不但没清醒反倒越发执迷,虽未有过不轨行为,但心中已不再是单纯的兄妹之情。   得知她遇难的噩耗后,父亲以为告知他妹妹的身世便能让他醒悟,却不知那反倒打破了他心底的桎梏,让他如飞蛾扑火一发不可收拾。   可叹的是他的死几乎毫无意义,不但未能真正救活她,反倒让她重又经历了一次人间惨痛。   她颈间热血喷洒出来时,他似又经受了一次焚天灭地的痛苦。   **   “你说话呀,”安平晞见他神情恍惚,似乎根本看不见自己,心里愈发焦灼,轻晃着他的肩唤道:“哥哥,这些日子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的眼神渐渐聚焦,却又不敢看她的脸,只得微微侧过头。   “这是?”他忽然看到她腕上戴着一只细巧的镯子,在昏暗屋中闪着耀眼的银光。一眼看去,不由精神大振,下意识地伸手去触摸。   安平晞不解其故,但见他像是极其喜欢,忙褪下来塞到了他掌中。   他爱不释手的摩挲着那只镯子,只觉得似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正缓缓注入几近枯竭的身心。   见他眼中突然有了光彩,安平晞心中一动,那个萦绕心头许久的问题又浮现出来。   难道二哥真的是神官?当日在往生殿,送她手镯的便是他?   “它怎会在此?”安平曜愕然道。   安平晞想如实相告又怕他听不明白,正自犹豫时,却见他神色凝重,自言自语道:“的确是幽冥令的材质。”   她忙问道:“哥哥见过幽冥令?”   安平曜并未否认,只是好奇道:“你竟也知道?”   “略有耳闻。”安平晞道:“但我不知它与这镯子有何关系?” 第40章 送别 好去者望前程万里!   “本为一体, ”安平曜喃喃道:“这镯子便是由溶化后的令牌所铸。”   安平晞背后一凉,惊道:“哥哥怎么这么清楚?”   安平曜呆了一下,道:“我听别人说的。”   “你以前见过它?”她问道。   安平曜神情开始紧张起来, 额上又冒出了一层汗。   安平晞心中疑虑愈深, 却只是不动声色地帮他擦了擦汗,回身见夕照并不在, 才迟疑着开口道:“哥哥真不打算告诉我?”   她俯身过去,轻轻按住他手腕,凝视着他低声道:“这个世上不可能有人见过这只镯子,除非——”   安平曜忽然抬手制止了她, 急促道:“晞儿,给我点时间。”   “我明白了,”安平晞轻轻放开,道:“你不知如何面对的, 原来是这些。”   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 突然得知前世竟是那般惨烈可怖,恐怕都不能轻而易举便接受了。   她从始至终都是一个灵魂, 经历过漫长的磨蚀和煎熬,早已不复当初的炽烈。   可对于别人来说, 过去是完全不同的一段人生。无法彻底接受又无法彻底摒弃,所以会挣扎会痛苦甚至会崩溃。   “我不知你为何会想起那些,但那已经过去了。”她缓缓起身, 看到窗外天色已昏, 便径自去掌灯。   “如今一切不一样了,我们都会活的好好的。”她将室内几盏灯一一点亮,盖上火折子,抬头望着安平曜眼神殷切道:“哥哥, 你愿意跟我走吗?你的病是心病,药石难医。我们一起去……”   “晞儿,”安平曜打断她,有些疲倦道:“我哪里也不想去,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今生若有缘,我们还会再见。”   他说完便合上了眼睛,无论她说什么都置若罔闻。   **   安平晞失魂落魄的回到驿馆时,已是华灯四起,驿丞上前见礼,恭恭敬敬道:“安平小姐,明日出行所带物资皆已备好,请您移步前庭检视。”   “不用了。”她恹恹道:“太常寺做主即可。”   驿丞见她实在无精打采,便也不好再叨扰,只得退下。   回去后夕照服侍她卸妆更衣,“小姐,待会儿我去瞅瞅吧!”   她似乎颇有兴趣,安平晞道:“你要去便去吧,晚膳不用费心,我吃不下。”   夕照回来后颇有些兴奋,道:“院子里箱笼堆得像小山,还真有几分和亲出使的样子,这些可都是您的嫁妆啊!”   安平晞心事重重地伏在榻上,道:“我总觉得,此事没那么简单。”   “想那么多作甚?只要能不打仗就是天大的好事。”夕照轻轻拍了拍她的肩,道:“您早点休息吧,明儿要早早起来上妆,还有一堆人要见。”   “你说二哥会来吗?他会来送我吗?”安平晞道。   夕照想了想道:“便是想来也来不了吧,他都病成什么样了?要不我回去跟我娘说一声,让她派人去照看着?”   安平晞摇头道:“若真需要,你哥哥不会坐视不理的,你如今跟了我,再回去传话多有不便。”   夕照一想也是,“是我疏忽了,那我哥肯定一早就知道二公子在哪里,却故意不告诉我。”   “不怪他,定然是二哥特意吩咐过。”她闭上眼睛道:“熄灯吧,我倦了。”   **   华盖宫车一早就在驿馆外迎候,天居然放晴了。   安平晞被众人簇拥着走出来时,外面围观的百姓不由发出惊叹。   她本就生的美,今日梳双环望仙髻,云鬓高耸,髻插花钗,枝枝蔓蔓,赤金流苏垂落至肩,在朝阳映照下五色辉煌、华彩照人。   因是国丧期间,加之她有重孝在身,因此服色较为浅淡,仅着青碧色齐胸襦裙,挽着绡縠披帛,衣襟和袖口刺着繁复华美的绣纹,行走间衣带当风,缥缈如仙。   见她登车而去,百姓们不由感慨,“先前尚不明白,对面都快打过来了,为何突然休战,提出要和亲,原来竟是为了美人。”   “安平家一门忠烈,不愧是国之栋梁啊,就连女儿也胆识过人,若这能让我们免于战祸,那便是功德无量。”   “听说这安平小姐不是亲生的,前些时候已被大将军逐出家门了。想必是如今用得着了,才又找了回来。”   “这个我知道,我家兄长在宫门口当值,据说安平小姐是被咱们大公主给送回来的。”   “那个出家的大公主?居然也回来了?”   ……   百姓们在议论什么,安平晞自然不知道。她意外的是竟有如此多送行之人,从驿馆门口一直排到了城门口。   这盛况让她想起了前世自己出殡那日,恐怕也不及今日之辉煌。   好在老天给面子,竟然放晴了。   她又想起了安平曜,不觉开始伤心起来。   “你说二哥会来送我吗?”头上顶着繁复的发髻和沉重的首饰,因此行动不便,只得微微侧头问道。   夕照苦着脸道:“也许会吧!”   若是前世,她肯定会想办法让他陪自己同去,但如今却觉如履刨冰,战战兢兢,半点不敢强求,生怕因一己之私又害了他。   一路上宫车走走停停,不断有亲友故交拦路送行,但都是依例隔着车帘说几句祝福话,或有敬酒,也都有专人代饮。   直至她听到熟悉的声音,忙命夕照打起帘子,热情招呼道:“琬琰,你上车来。”   薛琬琰亦是盛装华服,由薛家侍女陪同站在车旁祝酒欢送,听她相唤,忙敛衣登车,面上尽是不舍之色。   “琬琰,你什么都不用说,薛叔叔的事我一定尽力。”安平晞握住她冰凉的手,恳求道:“我想拜托你代我照顾我二哥,他现下病重,就住在春风里,我昨日找见他了,本想带他一起走,但我们之间有些误会,暂时无法消除。他性子执拗,不愿回家,如今将军府正是多事之秋,想来也无暇照顾……”   “好。”不等她说完,薛琬琰便郑重点头道:“晞儿,我答应你。只要天市城依旧太平,我便有能力照应他。”   车外响起催促声,薛琬琰不由红了双眼,哽咽道:“晞儿,一路保重,待你安定下来,别忘了给我写信。”   宫车至城门口时,突然拐入了斜刺里的茶棚前,随侍众人皆退下,就见一绿袍少年缓缓走上前来,隔帘唤道:“阿晞!”   安平晞陡然听到这个声音,心中不由微微一颤。   夕照识相的下了车,同云昰打过招呼后便退开了。   他掀帘而入,在她身畔落座,目光温柔的就如初晴的朝阳。   “谢谢你来送我。”她垂眸望着自己的双手,默默道。   “对不起,”他胸中有些激荡,声线便也有些不稳,却依旧努力做出平静的样子,道:“我没想到,此战会连累到你。”   “也许天意吧,你不用道歉,”她低低笑了一下,做出无所谓的样子,缓缓道:“其实这样也挺好,我本来就是本云人氏,就当是回故乡吧!”   “阿晞……”他欲言又止,定定瞧着她玉白的手腕,发现腕间换成了赤金镶宝攒花镯,原本那只银亮的小镯子竟不见了。   “你好像有点舍不得,”安平晞打起精神,促狭一笑道:“难道你以为我非嫁你不可吗?”   云昰不由苦笑,道:“我是早夭短寿之相,哪里配得上你?阿晞,只要你今生能得圆满,我便知足了。”   安平晞颇为意外,她认识的云昰只会损别人,哪里会损自己?而且他才不会自谦,在他心里恐怕世人都配不上他。   “你今日说话怎么阴阳怪气?”她疑惑道。   “我说的都是真心话,”他抿了抿唇道:“只怪往日轻狂惯了,所以你一时无法接受,也是人之常情。”   “不提过去了。”安平晞忽觉心酸,此刻她不敢回忆往昔,曾经最快乐最痛苦的记忆都与身畔之人有关,而她即将远离,余生可能再无重逢的机会,一想到此便觉肝肠寸断。   有人前世做了伤害你的事,今生尚来不及犯错,你该如何待她?这个问题她想不通,但始终如鲠在喉。   之前在面对桑染时也曾困惑良久,最终选择了将她换掉。   她一直以来都误会了自己,她以为自己杀伐果断干净利落,其实根本就做不到。   “阿晞,待此间事了,我会去找你的。”云昰忽然倾身握住了她放在膝上的手。   安平晞恍然一惊,想要将手抽回却被他握地更紧,她挣的耳根子都泛红了,他才终于放脱。   她气息不稳,强做镇定道:“找我作甚?放着好端端的太子不做,非要千里迢迢去当人质?”   “你明知道我不是,”他涩然道:“我本是见不得光的野种,为天地所不容。我所拥有的一切,原本就不属于我,因此就算全部都失去也无所谓。”   安平晞愕然,道:“我所认识的云昰,是断然不会说出这种话。”   两人突然都沉默了,外面响起沉郁哀婉的曲声:   咫尺的天南地北,霎时间月缺花飞。   手执着饯行杯,眼阁着别离泪。   刚道得声“保重将息”,痛煞煞教人舍不得。   “好去者望前程万里!”① 第41章 无望 不知何日能再见,故而悲不自胜,……   安平晞只觉眼眶发酸, 不由得暗骂自己没出息,一时间连眼睛也不敢眨,生怕忍不住掉下泪来。   云昰朝窗外打了个手势, 有侍从托着杯盏上前。   沁人心脾的花香在空气中氤氲, 她知道那是宫中秘藏百末旨酒,以前他们没少一起喝过。   他接过来后递给她一杯, 感慨道:“没想到有朝一日,我竟要为你送行。”   安平晞迟疑着接过,她如今疑心颇重,忍不住问道:“酒中没下毒吧?”   云昰没好气道:“爱喝不喝。”说着竟夺过她手中杯盏, 自己满饮两杯。   安平晞被他这般孩子气的举动逗笑了,一时间离愁别绪也被冲淡了,扬手豪迈道:“满上。”   云昰命侍从重新斟酒,这才递与她共饮。   “你能来送我, 我很开心。祝你和薛大小姐百年好合、儿孙满堂。”想到他已和薛琬琼订婚, 心中便很不是滋味,不由得酸溜溜道。   “不过是权宜之计, ”云昰若无其事道:“她不会嫁我的,我也不会娶她。我的姻缘前世已定, 与她无关。”   他望着一头雾水的安平晞,一时竟分不清是她可怜还是自己可怜。   若她什么都不记得,那这一世尚有挽回的可能, 因他尚未来得及铸成大错。   偏生她带着前世的记忆, 从苏醒的那一刻就明明白白拒绝了他。   此刻他隐约明白了一件事,也许今生与她修成正果的是旁人,她自会圆满,只是与他无关。   心头顿时百感交集, 万语千言一起涌上,最终却只化为两个字,“保重!”   他再不敢多看安平晞一眼,起身匆忙下车,头也不回地冲入了路边茶寮。   身后宫车碌碌之声渐渐远去,胸腔里那颗心似乎被车轮一路碾了过去,顷刻间化为齑粉。   他在茶摊前坐下,才发觉胸口堵窒泪湿前襟。   “公子为何如此悲伤?”隐约中听到旁边茶客询问,他抬起衣袖胡乱抹了把眼睛,声音依旧有些哽咽,“吾妻远行,不知何日能再见,故而悲不自胜,兄台见笑了。”   那人发出一声嗤笑,“她何时竟成了你的妻子?”   云昰心头一震,抬头循声望去。   就见隔壁桌坐着一名男子,玉冠玄衣,身材挺拔,虽神容憔悴,但双目炯炯,正自冷冷盯着他。   “阿曜哥哥——”他不由大惊,破阵之前在冶铸局还见过安平曜,那时他一切如常,为何今日再见,竟觉得他身上带着一股煞气。   云昰向来都知道安平曜不喜欢他,但他今日第一次在对方眼中看到灼灼恨意。   “你不去送阿晞吗?”他被盯得心里发毛,忍不住想要打破沉默。   安平曜转头遥望着城门方向,神情一黯,道:“我见不得她流泪。”   云昰望着他,不由想起前世他以身为祭以魂为引开启招魂禁术之事,虽未亲历,但经由风涟转述时也觉心惊胆战。   他和自己一样,都是没有来世的人,而安平晞和他们不一样,她自己舍弃了轮回转世的机会。   云昰便觉得他们同病相怜,起身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道:“随行人员皆是我精心挑选的,若真有什么危险,定能护她周全。阿曜哥哥,你莫要担心。”   安平曜垂眸不语,右手中握着一个亮湛湛的物件,下意识地摩挲着。   云昰一眼便认出那是安平晞腕上的镯子,脑中轰然炸响,瞬间明白了安平曜的异常。   这只手镯中拘着他前世一半生魂,本该是邪物,却被他净化,从而守护安平晞良久。   难道他竟也和自己一样,因缘际会之下想起了前世种种?   **   安平曜在拿到手镯的瞬间,便知道他死不了。   所谓的病入膏肓不过是三魂有失七魄不全,以致邪祟入体无法抵御。   但仅仅过去一夜,他便几乎恢复如常,可是心底因病催生出的阴暗却似再也无法消散。   “我并不担心,”他将那只小手镯收入怀中,语气尖酸道:“她只要离开你,便能万事顺遂。”   云昰哑然,见他拿起桌上长弓负在背上,丢下一锭银子便欲离开,忙问道:“你要作甚?”   “打猎!”安平曜头也不回,转身大步而去。   城外临时设有高台,皇后与文武百官一早便赶去为安平晞送行。   安平曜算准了时间,登上城楼时正看到车队浩浩荡荡而去,皇后在众人簇拥下翘首观望,依依惜别。   虚伪至极。   他不屑地冷笑,弯弓搭箭,聚精会神的瞄准目标,他以为心里会很紧张,没想到却出奇的平静。   **   离开城门还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后方突然出现骚动。   “小姐,我出去看看吧!”夕照自告奋勇道。   安平晞心里也好奇,便点头道:“快去快回。”   车队依然缓缓前行,片刻之后夕照气喘吁吁地回来了,跳上车道:“皇后、皇后……遇刺身亡。”   安平晞怔在了当场,心中像是松了一口气,却又像是有些不甘,她怎么能轻而易举就死了?   “此话当真?”   北云此时派出刺客,行刺的却不是当权者,而是一个空有野心却无谋略的皇后,实在是匪夷所思。   “真的……城门已闭,正在戒严,我听说……”夕照凑过来,在她耳畔悄声道:“那一箭把皇后的脖子都射穿了,这哪还有命?”   安平晞不由得抬手抚了抚自己的脖颈,疑惑道:“此事太过诡异,北云究竟作何打算?”   “小姐,您要不要……掉头回去?”夕照试探着道。   安平晞抬手敲了敲她的脑袋,道:“你当这是过家家?想去就去,不想去就回?”   夕照抱着脑袋,忧心忡忡道:“我是担心,北云大开杀戒对您不利。”   “真要对我不利,何必这般大费周折?我也是凡胎□□,一支暗箭就能了结。”安平晞没好气道。   她一时间心情大好,连初次远行的寂寥和失落都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不多时,车队便已过了护城河。   再行半日,便能看到碧灵江上高大的楼船,如山岳般雄伟壮丽。   安平晞扶着夕照的手下车时,见一名身着绵甲系绛红披风的女将带着一群将士列队迎候。   “末将韩练,奉崔帅之命恭迎安平小姐。”女将身形高挑,五官凌厉,就连声音也带着几分豪迈。   安平晞盈盈拜下还礼,道:“有劳将军。”   “小姐无需客气,这是末将本分。”韩练让到一边,道:“恭请小姐登船。”   安平晞先前还镇定自若,待走到栈桥边,望见那苍茫江水时,忽觉心底发怵,不由得呼吸紊乱,竟是怎么也迈不开脚。   陪侍在一边的韩练见她神情有异,关切道:“小姐可是玉体有恙?”   “我……”安平晞张了张嘴,嗓子有些干哑,她只得硬着头皮道:“我怕水。”   先前怎么去的蜉蝣岛她并不知道,怎么离开的也不知道,仿佛就是一睁眼的事。   但此刻要渡江,那横在面前一望无际的碧灵江如同一座深渊般,只觉得多看一眼都会生出无限恐惧。   江上会起风浪吗?万一船翻了怎么办?   一想到这些,她便觉得几乎透不过气来。   韩练先前有些起疑,但见她花容惨淡神情紧张,不像作假的样子,顿时为难起来。   “小姐把眼睛蒙起来,不就看到不到了?”身后夕照建议道。   安平晞嘴唇发白,轻声道:“眼前一抹黑,岂不更可怕?”   夕照悄悄回头看了眼,道:“那如何是好?后面一队人马等着上船呢。”   “我试试吧!”安平晞调整了一下呼吸,硬着头皮往前走去。   “末将倒有一计。”韩练见她实在害怕地厉害,突然开口道。   安平晞如遇救星,忙望向她道:“将军有何妙计?”   “安平小姐,得罪了。”她上前一步,忽然将安平晞一把抱起。   夕照不由得惊呼一声,捂住了嘴巴。   安平晞也愣住了,尚未来得及挣扎便被抱着踏上了浮桥。她慌忙闭上眼睛,紧紧抓着韩练的肩甲,心中充满了感激。   **   楼船分三层,最下层为庐、中间为飞庐、最上层为爵室,即瞭望室。   韩练将安平晞送到了中间,只见居室宽敞布置华丽,帘幔屏风地毯案几等一应俱全,甚至还有花木盆景,丝毫看不出是在船上。   “小姐好生休息,末将先下去安排了。”韩练行礼告退。   安平晞坐在矮塌上,以手掩面哀叹道:“今日颜面尽失!”   夕照笑道:“北云女将好生厉害呀,小姐,你说他们是不是很多官员都是女的?那——您该不会是要嫁给哪个女官或者女将吧?”   安平晞想了想道:“未尝不可。”   夕照被她一句话噎住了,吐了吐舌头道:“我出去打听一下咱们的行程吧,船开时一定回来。”   安平晞知道她好奇心强,肯定要四处都转悠一遍才肯回来,摆手道:“去吧,注意安全。”   “知道了,小姐。”夕照急不可耐地奔了出去。   夕照的性格并不适合当丫鬟,安平晞需要的也不是一个面面俱到的丫鬟。   她喜欢夕照咋咋呼呼的性格,有她陪着便不会觉得寂寞。死人不怕寂寞,活人才怕。   此后前路漫漫,举目无亲,她也不知道迎接自己的是什么样的命运。   她对婚姻并无期许,所以北云女帝让她嫁给谁她便嫁给谁。 第42章 处境 如今看来,或许她等不到面圣的那……   次日中午, 一行人在擎天堡登岸。   终于踏上陆地,安平晞感到虚悬的心总算落了下来。   擎天堡坐落于点苍山下,溱江便是碧灵江流经此处分出的支流, 擎天堡世代镇守溱江, 是江南防线的最大门户。   安平晞抬头仰望着这座百年古堡,敬慕之心油然而生, 也开始明白当日在蜉蝣岛上云桢所言非虚。   若非得到怀熹帝许可,落败的太子党是绝不可能渡江前往天市城的。   “安平小姐,这是我家。”韩练颇有几分兴奋的指着那座巨大的堡垒介绍道,“委屈您在此先住几日, 待国师大人回来,再一起归京。”   “国师?”安平晞当日在蜉蝣岛曾听云桢提起过,不由好奇道:“听说便是他破了迷津大阵?”   韩练点头,神情中满是敬仰, “国师大人一人能抵千军, 可惜末将无缘得见。”   安平晞愈发好奇,道:“将军居然没见过国师?”   韩练领着她进了大门, 路两边皆是迎候的将士,有人递上来一条白巾, 韩练接过将其缚在头上,神情颇为悲戚,对安平晞解释道:“家父前不久刚牺牲, 末将尚有热孝在身。”   韩烈战死的消息南云人尽皆知, 安平晞不由叹了口气,轻声安慰了几句。   韩练苦笑道:“对于从军之人而言,战死沙场是最好的归宿。”   绕过校场和营房,不知不觉走到了进山口, 一群仆婢正在等候,见她们过来忙上前迎接。   “山上有别院,清幽雅致,少人打扰,末将已命人收拾妥当,小姐请吧!”韩练让到一边道。   **   别院在半山腰,却如韩练所言,风景极佳且华美舒适。   安平晞因为刚下船,所以晕乎乎的还未缓过来,稍微洗漱了一番便去睡了,待她醒来时天色已昏,听到外面有女孩子的说话声。   她起身理了理发鬓,披着衣裳走了出去,看到夕照正和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坐在窗下玩,见她出来忙起身相迎,“小姐醒了呀!这位是韩将军的小妹。”   那女孩娇滴滴的,鬓上别了一朵白绒花,一点儿也不像韩练那般英姿飒爽,起身对她嫣然一笑,福了福身道:“见过安平小姐。”   安平晞忙上前虚扶一把,也还了一礼,同她寒暄了几句,得知她叫韩缨,如今家中遭逢巨变,父亲与庶兄阵亡,长兄被押解进京,长姐暂领堡中军务无暇顾及其他,于是她便自告奋勇帮夫人一起照管家中老弱妇孺。   “你们的衣食住行也由我负责,安平小姐有什么需要尽管说,千万莫要客气。”   安平晞倒也没有什么特殊需求,不过既然知道了韩家内眷都住在别院,按礼便该去拜访。   夕照看出她心中所想,笑吟吟道:“老夫人设宴为您接风洗尘,韩小姐便是来接人的。您这会若是休息好了,我便唤人来侍候梳洗更衣。”   安平晞瞟了她一眼,不悦道:“你该去唤醒我,怎好让韩小姐久等?”   夕照委屈巴巴道:“您在船上就像受刑,熬了那么久,好容易着了陆能睡个好觉,我怎么能去喊呢?”   韩练忙道:“我也是刚坐下,安平小姐莫要怪夕照姐姐。并不是什么隆重宴会,就是一起吃个饭而已,迟一会儿也不打紧。”   她起身告辞,说是过会儿再来接。   夕照唤来随行宫女侍候,安平晞坐在镜台前吩咐道:“你去打听一下今晚赴宴的人,依例备好礼物。”   “这您就不用操心了。”夕照伸了个懒腰道:“文雨早就准备好了。”   “文雨?”安平晞听这名字有些陌生。   “此次随行的女官,说是太子殿下派来的,能力出众沉稳可靠,有她在我们便没有后顾之忧。”夕照庆幸道。   “想不到啊,他还真是用心良苦。”安平晞诧异道。   设宴的是韩烈夫人,也就是韩络与韩练之母,除了她还有三位侧夫人、少夫人耿氏以及韩络五岁的儿子韩卓。   说起来大家的身份都是极其微妙,韩家奉先帝之命守护南云小朝廷,如今承宁帝派人收复南云,韩烈兵败身死,韩练为了护住家族,在母亲等人的支持下将一心要复仇的兄长韩络擒获,交于北云以示忠心。   而安平家是南云小朝廷的中流砥柱,如今她却被北云点为和亲人选。这样一帮人汇聚一堂,竟有种惺惺相惜之感。   也的确不是什么欢宴,毕竟还在丧期,所以并无酒水歌舞等,只是彼此认识一下。   离开之时,各位夫人皆有回赠,安平晞一一谢过,便在韩缨的陪同下回到了住处。   韩缨牵着小侄子,那孩子路上始终一言不发,直至要走的时候,却突然仰起头问道:“姑姑此去紫薇城,会遇到我阿爹吧?”   安平晞顿觉头大,她今晚吃饭时便感到气氛不对劲,韩家人各个都像是欲言又止,她隐约猜出所谓何事,奈何自身命运尚且未定,哪敢托大替人解忧?   如今这孩子把话挑明了,她便也不能再装聋作哑,只得微笑道:“应该会的。”   “若是遇到,帮我问问阿爹何时回家。”孩子眨巴着眼睛道。   “好。”安平晞摸了摸他的脑袋,神情有些怅然道。   看到这个孩子,不由便想起了安平锦和安平纬。   因秦氏之故,两个孩子素来与她不甚亲近,而她的心思多年来都在云昰身上,故而与他们感情也并不深,可他们毕竟是母亲疼爱的孙辈,但愿和亲真的能阻止战火蔓延。   **   在擎天堡停留了数日,始终未见国师音讯。   韩练每日要巡营练兵,忙得不可开交,很少有时间能来探望。但安平晞还是从她口中了解到了一些北云相关。   比如承宁帝有两子一女,长子与驸马惨死于怀熹末年的党争。次子平章王远离朝政,多年来戍守云辽边界,威名赫赫。   撷华公主长在女帝身边,虽年龄最小,但自幼拜在尚书令李素和门下,尚未及笄便已开始参政,是心照不宣的皇太女。   “国师大人是女帝心腹,所以国师的意思便是女帝的意思,放眼整个王朝,只有平章王的婚事女帝会放在心上,因此末将思量着,可能女帝想让您嫁平章王?”   这是韩练的原话,安平晞却是半个字都不信。   有关十七年前那场政变,她自幼听到的版本中天同帝都是仁慈无辜的受害者,盛元公主嚣张跋扈残忍嗜杀,为夺储位不择手段,最后被怀熹帝诛杀,也算罪有应得。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最小的奉元公主永远都是唯一受益者。   可如今到了擎天堡,她第一次听到外间的声音,原来当年那场政变的发动者并非盛元公主,而是以仁孝出名的天同帝。他以雷霆手段向最势单力薄的奉元公主府发难,避免其投向政敌盛元公主。   当时怀熹帝在平王山行宫养病,对京中事宜一无所知。   而太子党筹谋多年,以为势在必得,不料却在翦除奉元公主后失了人心,以至于势力大不如前,最终落败于盛元公主。   当年血洗奉元公主府可是有安平严的一份子,他对平章王有杀父杀兄之仇,他疯了才会娶安平家的女儿。   那日在天市城外送行时,薛立浦暗中交给她一封密信,嘱托她一定面呈承宁帝。   如今看来,或许她等不到面圣的那一日。   承宁帝与天同帝之间有血海深仇,如今天同帝殁了,可安平严还活着,那这个账只能算到安平家头上了。   可惜承宁帝没算到她不是安平家的女儿,所以就算把她千刀万剐了也伤害不了安平家半分。   知道了这些后,安平晞开始忐忑不安夜不能寐,唯一庆幸的是二哥没有和她一起,否则无异于千里送人头。   **   没有等到国师,却等来了春风满面的风涟。   “家师既然来了碧灵江,自然要去蜉蝣岛朝拜,归期不定,我们不用等他,先行回朝吧!”   安平晞看到他,心中的恐惧不由减轻了几分。   她虽一早就猜到风涟与北云有关,却没想到他竟是国师的弟子,就是不知道国师有多少弟子,以及他能否在承宁帝面前说上话。   风涟带她去了碧灵江大营,见到了伤势已趋好转的辅国大将军崔峦,也见到了被关在铁笼中的薛立浦。   如今他满身血污狼狈不堪,浑身上下皆被铁链锁住,别说逃跑,连动一下都难。   风涟见她眼中并无快意,好奇道:“此人差点要了你的命,又害你受了那么多苦,看到他落到这般田地,你不觉得开心吗?”   安平晞垂头道:“话虽如此,他后来也给了我解药。”   她早已知道风涟与薛立浦是夙敌,自不敢提起答应过薛琬琰的事。   “你呀……”风涟无奈摇头,“对待仇敌心软可不是什么美德。”   “我也知道,但从小我娘便是这样教的,如今想改也改不过来了。”安平晞苦笑道。   安平夫人确实教她仁恕之道,但那不足以改变她的性格,如今变成这些,更多的原因是刻在灵魂深处的疲惫和厌倦。   风涟沉默不语,将她送回住处,道:“明日一早启程,赶在除夕前便能回到帝京,让你好好见识一下真正的过年是什么样。” 第43章 遗孤 我们的大公主回朝,值不值得国师……   安平晞忧心忡忡道:“恐怕到了帝京, 我的人头也快搬家了。”   风涟纳闷道:“此话怎讲?”   安平晞垂头丧气道:“师父,不用安慰我了,我已经知道了, 你们的女帝和安平家有血海深仇, 和亲应该是个幌子吧,我不见得能活到除夕。”   风涟似有些无奈, 道:“莫要杞人忧天,陛下向来是非分明,当年的血债再怎么也怪不到你头上。”   “你这些天去哪里了?”她有些担心安平曜,“可有去过天市城?见过我二哥没有?”   “我嘛, 自然是替师父跑跑腿。放心吧,且不说阿曜是我徒儿,就算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也会保住他的。”风涟宽慰她道。   “我面子这么大?”安平晞不由顿住脚步, 眼神一亮, 小心翼翼道:“师父,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风涟语气慈和道:“什么问题?”   安平晞悄悄瞥了他一眼, 低下头扭扭捏捏道:“你——是不是我爹?”   风涟面上神色不由僵住了,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抬手抚了抚颈间的玛瑙坠子,苦笑着摇头道:“不是。”   见她眼神一黯,似乎有些失望, 忙安慰道:“但我们也算有些渊源, 你放心吧,等进了京,无论遇到什么事我都不会坐视不理的。”   “谢谢师父,那我就放心了。”她粲然一笑道。   如今看来, 所谓的命中贵人好像是风涟。   **   离开擎天堡后,越往北越冷,等到了永宁城时,众人不得不采办冬衣棉被等物品。   明明只是隔了一条碧灵江,但却像两个世界一般。   挦绵扯絮般的大雪下个不停,众人不得不在驿馆暂时歇下。   安平晞足蹬鹿皮小靴子,穿着月白纹绢面棉袍,罩了件雪青羽缎白狐皮斗篷,袖中拢了暖烘烘的手炉,站在檐下看着院中仆从们扫雪。   两边厢房前的廊下也站满了同来的宫女,大家都是初次见到这么大的雪,自是激动难耐,围在一起叽叽喳喳好生热闹。   和眼前之景比起来,蜉蝣岛那点雪沫根本不算什么。   “这一路有地看了,进来吧,小心着凉。”风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安平晞笑着回头道:“总觉得看不过。”   “等到了平王山,你会见到更大的雪。”风涟道。   安平晞听到这个名字,不由得转身走了进去。   厅中颇为宽敞,正对着门的是一排紫檀木八宝屏风的隔段,上面雕着镂空花纹,风涟的声音便是从屏风后传来。   安平晞绕过去,见他正站在博古架前看着壁上悬挂的画轴,画中是碧灵江与点苍山这一带的景致。与南岸的灵秀婉约比起来,北岸大都雄浑壮丽。   “师父,平王山——是什么样的?”   “平王山是云桑版图的核心,也是五岳之首,高耸入云绵延千里,帝都紫薇城和陪都天凰城分别坐落于两侧,它是云桑王朝龙气所在,因此数百年来都不曾迁都。”   安平晞幽幽道:“山中可有野兽出没?”   风涟疑惑道:“为何这么问?自然会有啊!皇家猎场便在平王山中。”   安平晞涩然一笑道:“看来我命大,竟然没被吃掉。”   安平严救了她,却也杀了她,说起来算是两清了。   还好他不是亲父,这让她觉得心里会好受一点。   杏姨说她襁褓外裹着的是破旧的粗布外衫,也许她的父母是山中穷苦的猎户或樵夫吧!   可她手中又怎会握着风涟的一半玛瑙呢?她始终没有问,一直等着他自己说,但这么久了他竟从未提起。   即便在世为人,性格却还是如此别扭,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但既是本性,又何必要去改?   风涟眸中神色瞬息万变,却终是一句话也没说。   安平晞忽然想到了什么,不由懊悔地拍了拍脑袋,忙道了声失陪,匆匆出去了。   夕照正在院子里和几名小宫女打雪仗,见她招手忙奔了过去,问道:“小姐何事?”   安平晞凑到她耳畔,小声问道:“你知不知道囚车在哪?”   “好像在马厩旁边,”夕照感慨道:“堂堂薛五郎,有朝一日沦为阶下囚,却是连遮蔽风雪的地方都没有。他好歹收留过咱们,我原想着去找块油布给盖一下,但是看守的官兵不让靠近。”   护送的官兵皆是崔峦麾下,主帅阵前遇刺,险些身亡,于公于私他们都不可能善待刺客。   安平晞虽明白这个道理,却还是想要试一试,便让夕照带着她去了后院。   院中颇为杂乱,矮墙下一排车厢都盖得严严实实,其上积雪已打数寸。   只有马厩旁的囚车并未遮盖,里面的人盘膝而坐,浑身落满了积雪,一动不动,也不知道是否还有气息。   “这么冷的天,会冻死人的。你去烫点酒来,给他驱驱寒。”安平晞轻声吩咐道。   看守的几名兵卒聚在门口围着炭火摸骨牌,见她过来忙起身相迎,态度意外的好。   安平晞忙说明来意,其中一人笑着道:“您放心吧,风涟先生说了,那厮就算冻个十天十夜也死不了的。”   “可他有伤在身,”安平晞道:“万一半路扛不住了怎么办?”   “这点我们肯定会注意的,陛下要亲审,当然得保证他活着进帝都。”另一人回答道。   “那我能去看看他吗?”   “当然可以,风涟先生吩咐过了,小姐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安平晞顿时有些沮丧起来,想着自己做什么都是在风涟眼皮底下。   如今薛立浦伤成那样,纵然她有本事放了他,他又能逃出几步呢?   难道薛立浦也有参与怀熹年间的党争?他究竟是不是北云人士?   从薛立仁和薛琬琰对他的态度来看,他肯定是薛家人,但他若真的是北云人士,又为何要在关键时刻冒奇险去行刺北云主帅?   若非崔峦受伤,军心动摇,北云定然不会提出和亲休战。说起来,他才是真正扭转了大局的人。   她拢了拢斗篷,踩着厚厚的积雪走向了囚车。   精钢所铸的栅栏上早已结了层寒冰,看得人心头直哆嗦。   “薛叔叔!”她轻轻唤了一声,未见动静,她便又唤了一声。   那人身上的雪花簌簌抖落,铁链叮当之声不绝于耳。   他活动了一下手臂,拂去面上雪花,睁开眼睛瞧着她,神情中满是戒备。   “琬琰很担心你,”她压低声音道,见他神色稍微,忙问道:“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他复又闭上了眼睛,不耐烦道:“你既与奉颉是一伙的,便离我远点。”   声音虽然低哑虚弱,却是冷若冰霜。   “你说风涟先生?”安平晞顿觉委屈,道:“我认识他仅比认识你早了几天而已,怎么就成一伙儿的了?”   夕照带来了烫好的酒,安平晞递过去他却不接,道:“我只喝茶,不饮酒。”   果者酒之仇,茶者酒之敌。①她一时疏忽,竟忘了这一点。以往每次见到他都是与茶为伴,自是不喜饮酒的。   “如今天寒地冻,喝两口暖一暖身子不要紧吧?”她见他衣衫单薄,腕上血迹早已凝结,便想请大夫来看,可一想到风涟便觉困难重重,他肯定不会同意。   “安平小姐,你的心意我领了。”他不为所动,道:“我自幼便习惯了严寒酷暑,这点儿冷奈何不了我,你且去吧!”   安平晞只得悻悻离去,刚转到前院,就见风涟白袍朱带,负手站在檐下,遥遥望着她。   这大冷的天,雪花依旧在飘着,他却未着棉服,依旧和往日一样穿着飘逸的大袖宽袍,站在风口却丝毫不见畏缩惧冷之状。   安平晞沿着廊子走了过去,见他正含笑望着她。   她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径直回屋去了。   风涟接过夕照手中托盘道:“玩去吧,这边没你事了。”   夕照狐疑道:“男女授受不亲,风涟先生,您这样进去不好吧?”   风涟瞥了她一眼,道:“入乡随俗,我们这边没那么多破规矩,何况我是长辈。”   夕照望着他的背影,心中暗暗思忖着,长辈又如何?难道就不用遵守礼法了吗?   **   窗外有株老梅树,透过窗缝便能闻到丝丝寒香。   安平晞正欲启窗,便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她回过头,就见风涟施施然走了进来,笑着道:“你要做什么便做,何须背着我?”   安平晞便知道方才自己的踪迹已被他获悉,讷讷道:“哪有背着你?”   他挑眉道:“明明说是去堆雪人,怎么反倒跑马厩那边去看囚车了?”他大有得理不饶人之势。   安平晞咬了咬唇,自知理亏,便不再说话了。   “那人有多危险,你一个小姑娘是不会知道的,我将他置于外间,一则是挫其锐气,二则是便于监视。”他耐心解释道。   “可他都伤成那样了,你好歹请个大夫看看呀!”安平晞不满道。   风涟失笑,道:“我不就是大夫吗?傻孩子,我与他师出同门,他的情况我比你了解,哪会这么容易就没命?”   安平晞愣了一下,他那声不经意的‘傻孩子’,竟让她心底涌起一丝暖意,不由得想起了母亲。   这世上只有她一个人会那样唤她,可母亲如今不在了。   她又想起了二哥,想到出城那日他都没来送,心里不由大感失落。   风涟见她神情黯然,以为她还在为薛立浦担心,便道:“看在你的面子上,我让人将他移进屋中可好?”   安平晞没有说话,抬起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瞅着他。   “你别这么看我,想问什么便问,能答的我自然会答。”   安平晞想到了薛立浦屋中那面屏风,一时来了兴致,忙拉着他一起坐下,饶有兴趣道:“师父,您和薛叔叔到底有何过节?”   风涟想了想,苦恼道:“你这话问的……我根本没法接。我们曾是竞争对手,两人中只能活一个。”   “可你们现在都活着。”安平晞托着腮,好奇地望着他,似在等下文。   “那是他命大,有人暗中作保。”风涟苦笑道:“若换成我,早就被剁了喂狼了。”   安平晞忽的起身奔至书案前,牵袖研墨道:“我画个东西给你瞧,看看认得不。”   风涟甚少见她这般风风火火的样,起身过去道:“我来帮你研墨铺纸,看看你到底想画什么。”   安平晞画了一张面具,笑吟吟地递到风涟眼前道:“这个!”   令她失望的是,风涟的表情并无多大变化,依旧是暗中风淡云轻的笑,有时候她觉得他那表情就像一张面具。   “你别说不认得。”不给他否认的机会,在他开口前便补了一句。既然薛立浦认识,那他一定也不会陌生。   “我没说不认识啊,”风涟笑着道:“这是国师的面具,莫非你见过家师?”   “只有国师一个人可以戴?”她有些天真的发问。   风涟忍俊不禁道:“不然呢,你以为谁都能戴?”   她脑中瞬间清明,原来攻城之人便是主持招魂阵之人。可北云国师为何要救她?   见她眉头紧锁,风涟不由问道:“在想什么呢?”   “我二哥。”她苦恼道。   风涟倒有些意外,坐回去道:“你对阿曜还真是念念不忘。”   “他是我哥哥呀,”安平晞没好气道:“他待我可好了。”   “你只把他当哥哥吗?”风涟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安平晞有些迷惘,将手中毛笔放在笔架上,抬眼望向他道:“不然呢?”   “其实嘛,”他一本正经道:“也可以当成别的。”   安平晞哭笑不得,道:“那是哥哥呀,还能当什么?不是亲手足,却胜似亲手足。”   风涟无奈地叹了口气,道:“也只能如此了,反正他是个榆木疙瘩,这辈子也开不了窍。”   “你不要说他坏话。”安平晞气鼓鼓道。   “我说的是实话。”风涟狡辩道。   “怎么不见阿煦?”安平晞突然问道:“这些天你都一个人,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风涟面色微微一变,起身道:“我还有事要忙,先不陪你了。”说着转身走了出去。   安平晞有些莫名其妙,实在想不通为何提了阿煦他突然就变脸了。   印象中风涟脾气很好的,她以为过一晚上就好了,结果次日早上用膳时他并不见人影,打发夕照去问才知道他竟自己先走了,说是紫薇城见。   安平晞不由觉得好笑,这也太孩子气了吧!   **   离开永宁,又行了两日后,天便放晴了,隐约可见前方绵延起伏的崇山峻岭。   安平晞知道,那便是风涟口中的平王山,那山中是她的故乡吧?   她暗自摇了摇头,她的故乡在林木幽深的青鸾山,她曾栖息在树影里、花藤间、水泽中、云雾里,百年弹指而过,原来魂魄的寿数竟那般长?   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官道两边倒是有不少村镇,星罗棋布般,远远望着颇为壮阔。   北云版图真是辽阔无边,远比她相像中还要大。   除夕前一日,紫薇城终于遥遥在望。   从那轮廓看去,竟是要顶四五座天市城。   夕照趴在窗前不住感叹,“有生之年竟能看到紫薇城,真是值了。”   安平晞望着那庞然大物却觉得有些心慌,这一路上倒还坦然,可眼看着就要到了,她却突然感到一种举目无亲的凄惶和孤寂。   夕照原本沉浸在自己的快乐中,忽地感到气氛不太对,扭头看向安平晞,竟在她眸中看到从未见过的惊慌和脆弱,自打她跟了安平晞,还是第一次看到她这样,饶是她再没心没肺,一想到莫测的前途,心中也不由得涌起一丝担忧。   “小姐,”她轻轻拍了拍安平晞的肩,安慰道:“别怕,不管发生什么事,夕照这次一定不会再让你受到伤害。”   安平晞缩了缩肩,把脸埋在掌心,低声道:“夕照,我心里好乱。”   当晚车队在临近的镇上修整,安平晞躺在床上彻夜未眠。   南云如今什么状况,她一无所知。那个神秘的国师究竟什么时候出现?他为何会提出和亲?   她北上之后,崔峦大军却一直驻守在碧岭江畔,如今迷津已破,想要杀过去随时都可以。   薛立浦行刺的动机是什么?究竟是薛家指使还是他个人行为?   她闭上眼睛,面前便会浮现出火光漫天血流成河的景象,这一世真的能让战祸不再蔓延吗?   也不知道二哥病情如何了,他一定要安然无恙才好。   ……   早上起来外面白茫茫一片,竟是落了一夜雪。   夕照领着人在帘外候着,听到动静悄悄进来查看,见她顶着一双乌青的眼睛,忍俊不禁道:“小姐,今天要进城呢,你这……看来妆娘要有的忙了。”   安平晞天亮时眯了一会儿,这时候坐起来只觉得头脑昏涨,两眼酸涩,只得打起精神道:“别废话了,快来准备吧!”   **   皇城正门为朝阳门,其次是凤阳门、开阳门。   凤阳门上有角楼,高峻巍峨金碧辉煌。   銮驾行至门外时停了下来,卤簿仪仗皆留在原地,承宁帝仅带着两人缓缓登临高楼,静静的凭栏远眺。   “陛下,他们此时想必才入城。”身后那名中年女官微微躬身,轻声道:“您要么先……”   承宁帝缓缓抬手,女官便轻轻退开,不敢再劝。   她是北云权势最盛的女人,待收复南云后,她便是云桑王朝第一人。   她的一生充满了传奇色彩,本该是离权力核心最远的人,却因命运使然最终承袭大位,站在了权力巅峰。   在外人眼中,她是天眷之子,享受无上荣光,可昔年的苦楚艰辛又有几人知?   “母皇陛下,”女官身畔那名高大英挺的华服青年走上前来,不解地望着空荡荡的广场,道:“儿臣不太明白,我们为何要与安平家联姻?”   他眉眼中郁愤难平,却又不敢表露,只得强行压抑着。   承宁帝缓缓转过身,长眉微挑道:“朕何时说过此话?”   青年面颊微微一红,疑惑道:“难道……难道是误会?外间不都在传闻,您要替儿臣指婚……”   和亲之事传的沸沸扬扬,恰好平章王回京述职,于是便有人牵强附会,风传女帝将为他与南云女子指婚。   他自是不信的,当年公主府满门被屠,年仅三岁的他从死人堆里捡回了一条命,母皇更是逃入深山,颠沛流离半年多,虽受尽磨难得以生存,但产自野外的妹妹却生死未明,半点踪迹也找不着。   当年带兵围剿公主府的,正是太子太保安平严。这份血仇,就算再过一百年也不会忘。他自己忘不了,他知道母皇也不可能忘。   女帝端庄冷肃的绽出一丝笑,“你何时竟也学着捕风捉影了?”   “难道和亲不是真的?”青年略有些庆幸,讪讪道。   “和什么亲?江南本就是云桑国土,我们随时都可收回。”女帝道。   “那她究竟什么来头?竟要劳烦国相大人亲自迎接?”青年愈发迷惑。   女帝长长吸了口气,压抑着心底的激动和喜悦,缓缓道:“不仅素和去了,奉颉也去了。”   “这……母皇陛下,安平家与我们有血海深仇,仇人之女竟要劳烦国相与国师去迎接?”青年再也忍不住,愤愤道。   女帝抬手,轻轻拍了拍他僵硬的脸颊,柔声道:“奉颉此番南下,无意间寻回了你妹妹。你说,我们的大公主回朝,值不值得国师与国相亲自去迎?”   青年怔了一下,不敢置信道:“怎么可能?妹妹怎么跑去江南了?”   女帝复又望向朝阳门的方向,语气中满是压抑不住的激动和喜悦,“若她从未离开,我们怎会整整十七年遍寻不着?”   “真的是妹妹?”青年面上又是激动又是忐忑,“国师大人家竟建此奇功,实在是可喜可贺。”   “这是意外之喜,我们谁也想不到她竟在江南,更想不到她的身份会是安平严的女儿。若那老贼知道她的身份,我们岂能顺利接她回家?因此奉颉才擅作主张,以和亲的名义将她带了回来。”承宁帝道。 第44章 撷忧(上) 陛下宽厚仁慈,对待晚辈尤……   安平晞再次见到那张银面具, 是在城们外。   她抬起头,看到高阔巍峨的城门和严肃整齐的队列,耳畔传来女官文雨略显惊疑的声音, “听说北云国相与国师亲自来迎, 却不知是何用意,我们需小心行事, 切莫自乱阵脚。”   她本以为国师滞留南云未归,没想到竟先行一步回到了京城。   更意外的是,她何德何能,竟劳烦日理万机的国相与万民瞩目的国师亲迎?   北云女帝究竟是何居心?   城门五阙, 独留左手第一门专为迎客,铺红毯张华彩,两列甲兵持枪荷戟,将看热闹的百姓隔绝在外。   十余名官员正站在门洞中翘首以待, 为首二人, 一人白衣白发银面具,身材挺拔颀长, 气质卓尔不群。另一人紫袍金绶威仪端方,想来便是国相李素和。   还不等安平晞看清楚那女官的相貌, 她已大步迎上前来。   安平晞急忙见礼,女官却是笑着扶住她手臂,道:“小姐远道而来, 一路辛苦。”   “劳烦国相大人亲自来接, 小女愧不敢受。”她虽亲切随和,安平晞却不敢掉以轻心,愈发忐忑不安。   “受得起!”李素和携起她的手走向那白衣人,道:“这位是本朝国师, 小姐想必不陌生吧!”   安平晞要行礼,却被李素和拦住,道:“也无需拜他。”   安平晞愈发迷惑,却又不敢问,只道:“久闻国师大名,但在江南时并无缘得见。”   白衣人并未言语,转头朝后面做了个手势,便有侍从捧着清水棉帕侍候她洗手。   “小姐鞍马劳顿,定已疲惫不堪。我人奉陛下之美在此迎候,已备了薄酒小菜,先垫垫肚子再进宫面圣吧!”他的声音极为陌生,清冷淡漠好似不食人间烟火。   安平晞忙再三谢过,入城时好容易瞅到机会,忙悄悄走到国师身畔,小声问道:“国师大人,您的弟子风涟现在何处?”   “触犯门规,已关了禁闭。”他淡淡道,“小姐若真的为了他好,往后莫再外人面前提到。”   安平晞顿觉颓丧,想到他先前还在自己面前夸下海口,说进京后会护她如何如何,可现在却自身难保……   不对呀,李素和为何为觉得她与国师认识?   众所周知,北云国师下江南,破了迷津大阵,却定下和亲之事,但韩练没见过国师,她也没见过,她在等国师的时候等来了风涟——会不会风涟就是国师本人?   一个人的脸容可以伪装,但头发总不能变颜色吧?   席间只有李素和陪坐,国师如木偶泥塑般在一边打坐,全程一言不发。   安平晞心事重重,哪里吃得下?只是不好推拒,只得随意用了些酒菜,又重新登车,准备进宫面见承宁帝。   前有国师与国相的轿辇开路,纵使街市繁华人潮拥挤,他们依旧畅通无阻。   “小姐、小姐,”夕照趴在窗口,好奇道:“你看,北云女子都是随意抛头露面呀,我瞧了半日,竟没看到一个遮遮掩掩的。”   安平晞随口道:“这有何惊讶?他们的国君和宰相都是女子呢!”   车马粼粼,直行了一个多时辰才到皇城外。   天街深远,楼宇高阔,抬头仰望,便觉有股逼人气势,与之相比,南云王宫只能算小门小户。   进了朝阳门,迎面便是一片巨大的广场。   广场中有五座造型精美的汉白玉石桥,分别与朝阳门的五个门洞相对应。   这几日大雪不断,可脚底下的道路却清扫的干干净净,连石雕纹路间都不见半点残冰。   红墙白雪,本该是极其瑰丽的景色,奈何天色阴沉,一切便都显得黯淡无光。   过桥之后,又行了十余丈,便到了凤阳门外。   两名青袄宫女迎上前,见礼后道:“陛下与平章王在开阳殿!”   安平晞已经走得腿脚酸软困顿不堪了,但听到平章王这三个字登时精神一震,脑中不由回想起韩练的话。   和亲是不可能的,他们母子不会聚在一起,商议着如何处置她吧?   **   殿中灯火通明,阶前早有女官在迎候,见他们过来忙道:“陛下有令,请国师大人先去见驾。”   安平晞轻轻舒了口气,李素和笑着道:“莫要紧张,陛下宽厚仁慈,对待晚辈尤为和蔼。”   安平晞勉强笑了一下,心道她对待仇敌自然另当别论。   不一会儿女官出来,道:“国相大人政务繁忙,先请回吧!”   李素和诧异道:“百忙中拉我出来,就只是为了虚张声势?”   女官忍俊不禁,道:“陛下也是看您太过辛苦,不忍劳烦。”   李素和走后,女官便将安平晞领了进去。   殿中极为亮堂,两列枝灯高照,幽香袅袅,富丽堂皇。   安平晞神情迷茫的跟着女官入内,看到巨幅凤穿牡丹屏风前坐着一名年约三旬的紫袍丽人,容色清隽,眉眼慈和,虽未开口,但神情竟比李素和还要亲切。   待要看清,又生怕唐突,忙跪下大礼参拜。   殿中似乎还有其他人,可她并未来得及去看,脑海中乱哄哄地,竟说不上来是紧张还是害怕。   女帝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怖,也许真的是她杞人忧天了?   她以额触地不敢抬头,静静等着女帝宣她平身。   可没等到女帝的声音,隐约听到有人悄悄退开的脚步声。   她正觉奇怪时,一双手臂揽着她的背,将她扶了起来。   本以为是女官,正欲道谢,一抬头却看到面前竟是雍容高贵的紫袍女帝,顿时吓了一跳,慌忙道:“多谢陛下!”   承宁帝静静端详着她,眼中竟有泪意,安平晞愈发奇怪,以为她想到了昔日仇怨,心中顿生恐惧,求救似地环顾四周,却见国师已经摘下了面具,并非风涟的模样,他旁边还站着一名绯衣玉冠的高大青年,看她的眼神和承宁帝一模一样。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你便叫撷忧吧!”她轻抚着安平晞的肩,柔声道。   安平晞不解道:“陛下,这是何意?”   承宁帝挽起她的手,拉她与自己同坐,对国师道:“奉颉,快跟这孩子说说当年的事。”   奉颉?这个名字她从薛立浦口中听到过。   国师上前两步,手中捧着一物,递到安平晞面前,却是换了一副熟悉的嗓音,道:“安平小姐,可还记得这个?”   他手中所托,正是风涟所戴的那块红玛瑙,只不过已经修补好了。   安平晞不由接过,诧异道:“你是……”   “正是在下。”他颇有些惭愧道。   风涟竟是国师本人?似乎也不是多意外,但她就是觉得好难接受,然而更难接受的还在后面。 第45章 撷忧(下) 朕不会再让你受半点委屈。……   十七年前, 怀熹帝带心腹去往平王山行宫养病,命太子云沛监国。   当时太子府与盛元公主府矛盾日益深厚,几乎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   盛元公主深知女帝偏心太子, 因此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 绝不会率先发难。   但太子府却有些坐不住了,因为盛元公主执掌守卫宫禁的南军, 一旦山陵崩,她只要封锁宫禁,太子便会陷入被动。   因此谋士们经过商议后,一致决定趁着怀熹帝不在京中, 先下手为强。   自古成王败寇,只需将罪责推给对方即可。   由于太子煽风点火,怀熹帝这些年对这个手握大权独断专行的长女成见已深,但碍于她在朝野声望颇高, 拥趸者众, 而自己立太子本就有违朝纲,因此实在不好打压, 只能不住地提携太子与之抗衡。   说起来人心真是多变,当年景徽帝文治武功无人能及, 朝野中仍有人指摘她的性别。   多年后怀熹帝没有按照母皇遗命立皇太女,而是立了独子为太子,结果朝野中又有人跳出来说她有违祖制, 明明有女儿却立了儿子。   当年立储之事不仅让姐弟离心, 也让母女间产生了隔阂,之后多年都无法修复,因此怀熹帝偏疼乖巧懂事的幼女奉元公主。   在不涉及利益的情况下,盛元公主和太子对幼妹也是颇为疼爱, 一来到底是一母同胞的亲手足,二来是年龄差距较大,奉元公主比盛元公主小十三岁,比太子小十一岁。   奉元公主及笄后,怀熹帝给她选的驸马是只有清名并无实权的世家公子。   她的皇姐掌守卫宫禁的南军,皇兄掌京城内防的北军,而她只有如风如云般捉摸不定的爱。   好在公主自幼与国师交好,因此国师府历来是小公主的不二支持者。   早年间,奉元公主也曾致力于化解皇姐与皇兄之间的矛盾,后来慢慢长大,才明白那只是徒劳,因此便不再强求。   她知道那二人必有一战,她始终保持中立,两不想帮,却没想到竟也会因此惹祸上身。   那一年奉元公主刚过双十年华,正怀着身孕,一家人欢欢喜喜等着第三个孩子的降生,谁也没想到太子府骤然发难,一夜之间死伤无数。   五岁的长子当场丧生,三岁的次子因当晚留宿在傅母房中,混乱中被仆婢丫鬟们藏在马槽中,得以躲过死劫。   奉元公主在驸马拼死相护下逃了出去,其后风涟等十余名死士杀出一条血路,在天亮前奔出了城。   当她终于暂脱险境时,身边只剩下十五岁的风涟。   少有人知,被称为邪魔外教的幽冥道历来控制在国师手中,是一个为皇家培养暗人的组织。   风涟七岁那年被奉元公主选为扈从,学成后投奔公主府,成了奉元公主的贴身守护者,终生守卫她的安全。   幽冥道培养的死士,皆身怀绝技,但都只是杀人或防卫,十多年来皆在暗无天日的山洞中训练,鲜少接触外界,因此在野外生存较为艰难。   风涟带着身怀有孕的奉元公主穿行在山林间,既要躲避追兵猛兽,又要寻找食物和栖息地,可谓艰历尽艰辛。   他们原本打算去行宫向怀熹帝求助,没想到道路已被封锁,太子的人正在大肆搜山,只得深入群山间绕行。   可平王山纵横数百里,山势陡峭险峻,他们连方向都不分清,又如何能找到行宫所在?   没有天降奇兵,有的只是漫长到绝望的黑暗与无助。   因孕期颠沛流离居无定所导致早产,当时的情况有多危急,除了他们二人,外人不得而知。   风涟若要逃脱并不难,但他不会背弃主人独自逃生。   可奉元公主产后虚弱没有奶水,婴儿如果留下将必死无疑,纵使万般不忍也不舍,风涟还是临危受命,抱着初生的婴儿离开了奉元公主。   **   当时已是八月初,山间阴冷无比,他将贴身衣物脱下裹着娇小的婴儿,可是离开母亲的婴儿像只嗷嗷待哺的雏鸟,张着小嘴不住啼哭,哭累了便睡觉,醒来接着哭。   年少的风涟抱着她四处寻觅食物,他可以用野果树叶充饥,但婴儿却是不行的,好在他遇到了山野间的鹿群,找出哺乳期的母鹿取来乳汁喂食婴儿,她终于吃饱喝足,蜷在他怀里甜甜的睡着了。   离开公主的第一个晚上,风涟抱着婴儿在仅容一人的岩洞中睡了一夜。   婴儿比他醒得早,小手在他身上探来探去,摸到了他颈间的坠子,便抓着不肯放手。   那枚红玛瑙是奉元公主给他的信物,从七岁便一直戴着,见婴儿实在喜欢,便用内力将其震为两半,自己留了一半,另一半让她抓在手中玩。   日暮时分,他终于在山腰下找到了几间猎户的草屋,屋前晾有衣服,屋中却是空空如也,想必晚间便会回来。   他拿了件衣物包好熟睡的婴儿,将她放到屋中的床上,准备出去找些吃的,待晚上再回来与此间主人说明来意。   但没想到那一去竟是半年,待他终于从敌营脱身,再找回来的时候哪里还有半点踪迹?   **   那枚红玛瑙,忽然变成了烫手的山芋。   安平晞手足无措的望着周围几人,只觉坐立不安心乱如麻。   既然她的身世如此尊贵,为何前世风涟在南云潜伏两年,却从未……也不对,前世相遇时她已经死了,他虽为她招魂,但也并未活多久。   “我身上并无任何胎记之类,又是如何确定的?”她一脸迷惘的问道。   为何前世就没能认出呢?   承宁帝与风涟对视一眼,神情颇为隐晦。   “奉颉不会认错的,”她抬手温柔的抚触着她的肩背,哀声道:“孩子,方才你从朝阳门进来,朕第一眼看到便认出了,你就是朕那苦命的孩子。”   她定了定心神,转头对那个青年招手,道:“璁儿,过来。”   那青年忙上前来,在承宁帝面前站定,满面喜悦地望着安平晞。   承宁帝携了安平晞的手,柔声道:“这是你同母同父的兄长,平章王云璁。你还有个妹妹,名唤撷华,她如今出使望海郡去了,得个把月才能回朝。”   安平晞望着眼前完全陌生的青年,因为刚才听到的往事而心生恐惧。   皇室手足相残何其可怖,如今凭空多出一个可能要同他们分一杯羹的人,他们心中会怎么想?   见他含笑见礼,便不敢怠慢,忙起来福了福身。   “妹妹久在江南,想必还未见过北国风光。为兄不日将北上,带你一道去玩可好?”   云璁见她呆呆地,神色有些惶惑,似乎还未恢复过来,不由轻轻一笑,热情招呼道。   安平晞还未来及道谢,便被承宁帝笑着拉了回去,“他是去戍边,又不是游山玩水,北地荒芜,没什么好看的。你好不容易回来,哪都不许去,要留在京城陪朕。”   “陛下定然有很多话要同公主说,臣就不打扰了。”风涟起身行礼道。   安平晞见他要走,不由很是失落,但她也不好挽留。   见国师走了,平章王便也跟着告辞,并邀请安平晞明日去他府上玩,被承宁帝谢绝。   他二人刚一走,承宁帝便转身紧紧抱住了安平晞,哭的涕泪横流。   安平晞有些手足无措,她并不太会安慰人,何况这人还是北云女帝。   她到现在依旧觉得像是在做梦,怎么就成了北云公主?居然还认贼作父那么多年?   原来安平严并非她的救命恩人,而是她的仇人,若非他苦苦追杀承宁帝,自己又怎会落到那般地步?   这个瞬间她突然明白了,为何她这些年始终没能对天同帝产生半点敬仰与喜爱,无论前世还是今世,他死的时候都不曾有半点伤心。   原来他们之间有着血海深仇,而他竟然还在她面前假惺惺的怀念自己的妹妹。但凡他有半点人性,当年都不可能对她赶尽杀绝。   一念及此,她便对承宁帝产生了极其强烈的同情和怜悯。   对母亲的爱是需要时间累积的,她们之间还没有那种感情基础,安平夫人是个合格的母亲,她无法将对她的爱突然之间转移到别人身上。   “陛下莫要伤心了,都过去了。”她笨拙的拍着承宁帝的背,拿出帕子给她拭泪。   承宁帝渐渐平息下来,接过帕子擤了擤鼻子抛到了一边,竟像个孩子般可怜兮兮地望着她道:“你是不是恨朕?身为一国之君,竟连自己的孩子都护不住。”   安平晞抬头看到殿角有面盆架子,便起身过去绞了棉帕,过来给她擦了擦手和脸,道:“陛下也是受害者,何须自责?”   承宁帝握住她的手,眼中又泛起了泪光,哽咽道:“你是书怀的遗腹子,他生前特别想要个女儿,可惜他无缘看到你出生。这么多年来,朕每每想到此事都肝肠寸断。以为你和他一样永远离开了朕……天可怜见,竟让我们母女得以团圆。”   饶是她以为自己心如铁石,听到承宁帝这番话也不由红了眼眶。只觉得和她相比,自己所遭受的痛苦似乎都不值一提。   即便前世最煎熬的时候,也有二哥始终如一的关怀照顾,她死后在青鸾山游荡,魂魄是不需要衣食的,所以她不知道什么是饥寒交迫,而且她尚未成婚,更没有生过孩子……   她想起当日在小渔村目睹陈二嫂生产的经历,而眼前之人却在比陈二嫂还要恶劣艰苦的条件下生产,陪在她身边的只有少年风涟。   “当日,是风涟先生接生的我?”她哽咽着问道。   承宁帝不解道:“谁是风涟?”   “就是国师。”安平晞道:“他在南云的化名叫风涟。”   承宁帝有些微的失神,轻轻叹了口气,道:“他毕生最大的遗憾,便是当年丢了你,这件事始终是他心底的一根刺,如今你总算回来了,想必他今夜便可安睡。”   “我有一事不明,国师大人究竟任何确认我便是当年那个孩子?”仅凭信物的话,实在有些勉强。   承宁帝眼中闪过一丝痛楚,深吸了口气道:“撷忧,你无需知道那些,那并不重要。”   算算年龄,她如今已经三十有七,但仅从外表还真看不出来。而且她的眼神中有着与年龄不符的天真与纯澈,这让安平晞觉得很奇怪。   她想象中的承宁帝,应该是国相李素和那种,甚至更威严冷肃一些。   “为何给我取这个名字?”她不解的问道。   承宁帝凝望着她,柔声道:“你的眼神太过忧伤,让人看了好生难过,这些年,一个人在外边吃了许多苦吧?”   她因为这句话,突然有些破防,眼前顿时便模糊了,哽咽着道:“我、我挺好的。”   承宁帝将她揽入怀中,轻抚着她的背心道:“如今回家了,朕不会再让你受半点委屈。”   人生至此真的能够重新开始吗?承宁帝这句话让她有些微的心动。   可是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又如何重新开始?   她突然想起了薛立仁临行前的嘱托,忙道:“有人托我给您送封信,再三叮咛一定要亲手交给您。”   承宁帝好奇道:“谁啊?”   安平晞从怀中取出那封密信,道:“薛立仁。”   承宁帝漫不经心地接过来,有些好笑道:“他是想举家归降吧,这多年来年,薛家最是识时务……”   她展信之后话音却是一顿,神情渐渐凝重起来,安平晞也不由得紧张起来。   承宁帝很快看完了信,起身在原地踱了几圈,神情似喜似悲,反复又看了好几遍,才渐渐冷静下来,上前抓住安平晞的手,道:“与你同来的那名刺客,你可熟悉?”   “薛叔叔呀?”安平晞忙点头道:“有过几面之缘。”   “他、他是个怎样的人?”承宁帝有些急切地问道。   安平晞很是犯难道:“这个我并不清楚,他身上似乎有许多谜团。”   “来人,传国师。”承宁帝扬声吩咐,外间很快传来回应,接着便响起匆匆的脚步声。   “今日是除夕,晚上宫中有宴,你先去歇着,到时候朕派人去接你。”承宁帝匆匆嘱咐道,然后便唤人将安平晞带走了。 第46章 妹妹 北云朝局错综复杂。   安平晞被安排住在朝华宫, 紧挨着女帝寝宫。   “这座宫殿是景徽大帝登基后为了纪念朝华公主所建,自那以后便成了公主们的居所。本朝只有一位撷华公主,及笄后便已开府, 如今不住在宫里了。”   带路的尚寝女官名唤胜红, 梳双鬟高髻,戴金钗螺钿, 肌肤丰润仪态端庄,着红花蓝底交领锦袍,宝蓝裙幅,腰间缀褚色宫绦, 挽着秋香色回纹披帛,姿态优雅宛若贵妇。①   女帝似乎并未告诉她安平晞的身份,所以她依旧以小姐相称,但言语间并未见怠慢之处。   她们刚走进院子, 便有十几名宫女迎上前来见礼, 胜红向她一一引荐,分别是掌膳食、衣饰、礼仪、寝具等职位的。   前殿较为空旷, 两列枝灯灿亮如星,直通里面寝阁。   阁中摆设极为富丽, 珠箔银屏,纱幕低垂,刚一走进便闻到沁人心脾的恬淡馨香。   “小姐今后便住在此间, 有何需求尽管吩咐, 我们自会照办。”胜红和声道。   安平晞回头望了眼不远不近跟着的那群宫女,道:“陛下盛情感激不尽,但我自幼习惯了家中婢子服侍,如今她在城中驿馆, 不知可否召她入宫相伴?”   胜红沉吟了一下,道:“宫禁森严,外人不可随意出入。陛下交代,小姐的一切事宜由国师大人督办,您且稍等,我命人去问问国师。”   安平晞面色稍霁,道:“有劳了。”   不到一个时辰,夕照和文雨便出现在了朝华宫。   安平晞不由感慨,这办事效率也太高了。   二人见到她皆是惊喜交加,惊得是她如今待遇远胜于预期,喜的是北云并未为难她们,反倒一直以礼相待。   夕照还在好奇的四处打量转悠时,文雨已经去找此间值守宫女们套近乎了。   安平晞沐浴修整后,便被文雨推入阁中休息,说晚上宫中有大宴,她必须得养足精神。   阁中地龙烧的很足,外间地板赤脚踩上去都是暖烘烘的,里间铺着毛茸茸的地毯,更是温暖舒适。   本以为初到异地会睡不着,没想到刚躺下便有了睡意,一觉醒来天都快黑了。   文雨带人侍候她上晚妆,北云的妆容与南云颇为不同,秾丽雍容妩媚大气。   “说来真巧,小姐容貌与我们撷华公主倒有几分相像。”跪在一边捧着妆奁的宫女道。   正在调弄胭脂的宫女不由抬头,望着镜中那张皎如明月的脸容,诧异道:“还真是的,不过公主喜欢素面朝天,以男装示人,更像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你们以前都是侍候公主的吗?”安平晞不由问道。   “撷华公主有近身侍候之人,开府离宫后全都带走了,奴婢们有幸在朝华宫服侍,只略略见过几回罢了。”   却不知那素未谋面的妹妹是什么样,北云皇室以公主为尊,既然能将唯一的皇子派出去戍边,想必撷华公主已是心照不宣的皇太女了。   她如今突然得知多了个姐姐,会是何等心态?   **   正在更衣时,外间来报,说国师到了。   安平晞顿时大喜,忙命人去请。   因来不及制作新衣,此间衣橱皆是女帝昔年为公主时的旧衣,虽为旧衣,但看上去皆崭新如故。   她依旧在守丧,自不能穿的太鲜艳,便从中挑了较为素淡的一些,由尚服女官来搭配。   北云宫妆极为繁复华丽,光额上花钿就贴了小半个时辰。   妆成后对镜自揽,几乎要认不出自己,宫女们皆满脸惊艳,但安平晞出去与风涟相见后,见他神色如常,便想着宫女们定然是装的。   其实风涟戴着面具,她也看不出他有何表情。   “陛下临时有事,今晚的除夕宴让国相代为主持。”他语气中满是困惑,道:“原本借由晚宴向百官昭示你的身份,但陛下突然命我们先行保密,不知有何用意。”   安平晞沉吟道:“莫非……此事有误会?我并非你们要找的人。”   风涟摆手道:“绝无此种可能,我认定你不只是因为信物,还有其他原因。而且,我找李夫人确认过,从她描述的情景来看,绝不会有错的。”   他口中的李夫人便是杏姨,安平晞没想到他竟还暗中查访过。   “这世上没有绝对的事。”安平晞淡淡道,当日她向安平夫人套问自己的身世时,她也是信誓旦旦表示自己就是她的女儿。   “有没有我二哥的消息?”她担忧地问道。   风涟没好气道:“他一个大男人有什么好担心的?”   门外有宫车在等候,两人一道上了车,安平晞低头拨弄着腰间环佩,道:“我走时他生病了,这么久没有消息,能不担心吗?”   风涟伸了个懒腰,道:“他早就没事了,也不知道哪来的新仇旧恨,竟跑去射杀了皇后……”   安平晞大惊,转过头道:“你说什么?”   风涟静静端详着她道:“你不应该开心吗?当日阿煦未能完成的事,让他给完成了。”   “我、我……”她心跳快得要命,抓住他的袖子追问道:“后来怎么样了?我走的那日,你一直在城中吗?”   “后来——后来发生了很多事,”风涟为难道:“我一时也不知道如何开口。”   “先生、师父,求你了,快告诉我。”安平晞急得眼泪花都快出来了,风涟忙道:“可别哭,外人不知道以为我欺负你了。”   “得从撷华出使望海郡说起,你还不知道吧,她的父君是望海郡王。”   安平晞目瞪口呆,她还以为是哪个男妃呢!   只听风涟继续道:“当时我们一起离开帝京,到了永宁才分开,我设法渡江去了天市城,她则一路向西绕过伏虎堡去了望海郡。”   安平晞愣愣道:“这么大的事,为何南云朝中竟无人知晓?望海郡王是陛下的……夫君?那他怎么会背叛北云和南云结盟呢?”   风涟似有些不悦,纠正道:“他不是陛下的夫君,顶多算是侍君,已经和离多年各自婚嫁了。”   “那你们知不知道,几年前望海郡求娶南云大公主,这位郡王心思不简单呀!”安平晞道。   风涟淡笑道:“那是陛下授意的,故布疑阵而已。谁都可能背叛云桑,独独游龙堡与望海郡不可能。当年云桑王朝几乎覆灭,游龙堡多年来始终在与北燕相抗衡,是朝华公主复国的最大助力。望海郡贺氏自不必说,当年家主亡故后,是朝华公主力挽狂澜,救贺氏与水火之中,并一力抚养了老郡王,他们现在都还供奉着朝华公主的灵祠,怎么可能会与阴谋分裂王朝之人结盟?”   安平晞有些头疼,北云朝局错综复杂,远远超过她的想象。   “继续说我二哥吧!”她神情焦灼道。   “撷华去了望海郡,自是为了稳定局势。而我去天市城,意在破阵。一切都很顺利,还有了意外之喜。大战之前,安平曙曾前往望海郡求援,郡王表示不会出兵支持,但会暗中襄助。”他说着望了她一眼。   “永康城破,是意料之中的事。安平曙寡不敌众,最终落败,带领残部渡江逃往了望海山脉。”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   安平晞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无论如何,那个人曾是做了她十几年的兄长。   “郡王骗了他?”她苍白着脸道。   风涟冷笑道:“何谓骗?不过各为其主罢了。撷华要为她的母亲报仇,自然会与南云势不两立。安平曙虽是难得的将才,但他身为安平严的儿子,自然非死不可。”   前世她在死前苦苦哀求他救命,但他却不敢违抗父命,最终选择沉默后,她便已然寒了心。如今骤然听到他身死的噩耗,心中还是万分难受,他到底是母亲的长子呀!   这个时候,竟有些庆幸她已经不在人世,不用经历这些惨剧人寰的家变之痛。   “撷华将他的人头送给了安平严,”风涟似是极为快意,道:“你是没看到那个老匹夫打开盒子时的情景,遗憾的是云沛那个老贼死的早,否则我定然斩下云昰的头送给他。”   安平晞不寒而栗,脑海中浮现出前世他与城下叫阵的情景,难道这一次云昰还是会死在他手中?   她不愿再想这些,便催促道:“你还是没说我二哥如何了。”   风涟语气变得温柔起来,拍了拍她的肩道:“我骗谁都不会骗你,既然答允了你,自会保住他性命。我这个人也没什么原则,唯一的原则便是陛下,只要他不做出伤害陛下之事,我保他一生平安无虞。”   安平晞又惊又喜,道:“为何对我这么好?”   风涟想了想道:“你是我在这个世上抱的第一个孩子,意义非同反响。”   说话间已到了太极宫外,小黄门在外禀道:“国师大人,该下车了。”   安平晞的裙幅极为冗长,下车后还堆在车辕处,风涟便低头帮她整理,这一举动立刻吸引了过往的官员,便有人凑上来问道:“国师大人,这位小姐是?” 第47章 阿娘 除了你父君之外,他是我最重要的……   “陛下的贵客, ”风涟从容介绍道:“徒儿,还不见过御史大夫苏大人?”   安平晞一愣,当初拜师时千叮咛万嘱咐, 说不能当着外人面暴露, 怎么他自己倒是毫不忌讳?   她心里虽然疑惑,还是福了福身, 道:“拜见苏大人。”   风涟又一一介绍其他人,安平晞都乖乖地打过招呼,才牵着他的袍袖登阶入殿。   正殿宏伟高阔富丽堂皇,竟比南云的勤政殿大了两三倍。   殿中灯火辉煌, 两列依次设座,宫娥们正托着各色珍馐美食鱼贯而入,官员尚未就坐,正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或高谈阔论、或窃窃私语。   看到风涟入内, 都不约而同上来拱手见礼, 并好奇的询问他身边的少女是哪位。   安平晞望着黑压压的人头,有些傻眼, 以为他又要一个个介绍给自己,没想到他只是同众人点了点头, 道:“这是本座新收的弟子,也是陛下的贵客,孩子远道而来, 本座奉陛下之命带来看看热闹。”   一句话便打发了众人。   安平晞扫视殿中, 半天没找到风涟的座位,正自纳闷时,已被他拉走了,她这才发现御座两侧各设有阁子, 一边垂着金红色蝉翼纱,一边垂着流光溢彩的珠帘。   风涟刚走过来,便有女官打起珠帘,躬身道:“国师大人请!”   史书中太后垂帘听政,难道本朝竟是国师垂帘听政?   阁中设有一整块和田玉琢成的宽大案几,铺着绣金纹的绛色地毯,和御座之间隔着三尺高的金漆雕栏。   风涟从容入座,拍了拍身边道:“过来呀!”   安平晞望着眼前宝光流动的珠帘,犹似在梦中,恍恍惚惚走过去在他旁边坐下。   有宫娥捧着铜盆进来侍候他们洗手,又送来茶水和果品。   安平晞托着腮,笑望着风涟道:“师父,你不把面具摘下来吗?”   风涟鼻子里发出一声哼,道:“我是修行之人,不食人间烟火。不过是替陛下陪你来见见世面而已。”   安平晞撇了撇嘴道:“你以为我信啊!”   见他正襟危坐不言不动,银发白袍,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样子,不由凑过去小声问道:“师父,你的头发是真的假的?”   一边问一边悄悄扯了扯。   风涟吸了口气,低声道:“疼!”   竟然是真的?安平晞诧异道:“那你先前怎么让头发变颜色的?”   风涟无奈道:“撷华可不会像你这般幼稚。”   安平晞哼了一声,转过去正准备研究一下案上有什么好吃的,一抬头竟看到底下好几个官员正饶有兴趣地看过来,顿时吓了一跳。   云板声响起,外面突然传来执事的声音。   “平章王到!”   “国相大人到!”   “我要起来拜见吗?”安平晞忙扯了扯他的袖子求助。   “你纵使不起来,他们也不会生气。”风涟若无其事道。   安平晞咬了咬牙,还是和众臣一样站了起来,做了个恭候的姿势。   李素和已经换了肃穆华丽的礼服,比日间更显精神。   云璁也换了礼服,愈发显得英姿勃发。   他的座次在左边首位,却并未归座,而是走过来同安平晞打招呼,两人正自见礼,忽听得有人起哄道:“王爷,这位姑娘便是陛下打南边给您找的王妃吧?”   此言一出,场中不由得热闹起来。   云璁显然也得到了授意,所以并未说出安平晞的身份,而是笑着回身道:“侍中大人误会了,本王的王妃还没影呢!”   众人皆面面相觑,不由得讨论起和亲事宜以及收复南云等。   原来另一边的垂纱座位是国相李素和的,她本来已经走过去了,见场中乱哄哄,复又走了过来,扫了眼聚在一起的官员,道:“要开宴了,诸位都请归位吧,至于和亲,纯属谣传。”   她说着扫了眼风涟,语气颇为古怪,“国师大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跟南云玩的小手段罢了,谁要有疑问,过后私下找国师大人问吧!”   “哦!”众人皆发出意味深长的声音,随后再不多言。   **   宫宴极其热闹,除了美酒佳肴还有大型乐舞助兴。   安平晞见惯了丝竹雅乐,还是第一次看到钟鼓琵琶齐鸣,奏出气势磅礴的金戈之声,随之起舞的是数十名气宇轩昂的年轻军士,个个身姿矫健气势如虹,场中气氛一度达到沸腾。   安平晞看得津津有味,转头却见风涟阖目打坐似已入定。   她望着空荡荡的御座,忽然也觉得有些意兴阑珊,承宁帝为何突然缺席?   从她看到薛立仁那封密信后,神情就变得不一样了。难道她与薛立浦之间有什么关系?   正思忖间,脑中突然回想起薛琬琰的声音:   “晞儿没发现吗?你与我小叔叔,眉眼间有几分相像。先前我从未觉得,那日在太平楼,看你们坐在一起,我才突觉眼前一亮……”   她不由得抬手按住了胸膛,难道承宁帝与薛立浦……不对呀,承宁帝日间亲口说平章王是她同父同母的兄长,所以她应该跟薛立浦没什么关系。   宴罢已经很晚了,平章王过来提议送她回去,安平晞正欲婉拒时风涟已经睁开了眼睛,道:“不劳王爷费心了,我接她出来的,自当由我送回。”   回去的车上,安平晞忍不住问道:“师父,你对薛立浦知道多少?”   风涟诧异道:“你怎么又想起来问他了?”   听他的意思,似乎并不知道女帝受到薛家来信的影响。   “我一直都很好奇,”安平晞道:“你们以前到底有何仇怨?”   风涟沉默了片刻,神情有些低落,道:“我不太想回答这个问题,好徒儿,你别再问了。”   安平晞只得作罢,道:“那你知不知道,陛下为何突然又要将我的身份保密?”   风涟摇头道:“陛下并未言明,只说暂时不要公开。”   **   安平晞回到朝华宫后,又和夕照等人守岁,一直闹到子时才睡。   可能日间睡过了,所以并不是很困,躺了许久才有了些睡意。正自迷迷糊糊之际,突然感到身畔多了一人。   她一惊坐起,见榻前伏着一人,竟是承宁帝。   “陛……陛下?”安平晞失声道。   寝阁珠帘外的纱灯亮着,柔和的光晕在瑰丽的九华帐中流转,能清楚地看到那人的服饰。   承宁帝惊醒过来,揉了揉眼睛,有些不好意思道:“朕来看你,见你已经入睡,本想陪一会儿,竟不小心睡着了。”   安平晞颇为震撼,一时间睡意全无,下意识道:“此刻天色已晚,陛下可否留宿朝华宫?”   承宁帝莞尔一笑道:“朕也有此意。”转身传唤,便有宫女进来侍候更衣卸妆。   安平晞拢着被子坐在帐内,呆呆地瞧着,总觉得她们似乎有备而来。   不多时,承宁帝已经散了发髻换好了睡衣,笑吟吟地走了过来。   安平晞忙往里让了让,道:“陛下请!”   承宁帝倒也不客气,从容躺下望着她道:“你不习惯和别人共寝?”   安平晞讪笑道:“自打记事起,都是一个人睡的。”   “撷忧,你何时会改口?”承宁帝眼巴巴地瞧着她道:“总是陛下陛下的叫,朕心里不舒服。”   安平晞有些哭笑不得,与她并肩躺下,道:“总得适应一下吧!”   “你在那边,叫安平晞?”承宁帝侧过去,将手臂枕在脑袋下,温柔地瞧着她。   安平晞点头道:“是。”   “安平家待你如何?”她又问道。   生母与养母,孰轻孰重?似乎无法衡量。承宁帝并非有意弃她不顾,所以她心中也无怨,甚至对她的遭遇极为同情。所以她无法在她面前称安平夫人为母亲。   “夫人与二哥待我极好,”她微笑着道:“我虽未长在您身边,但因为夫人的疼爱,从来也不比别的孩子少些什么。”   “她与你的外祖同出一族,说来也是有缘。”承宁帝望着她,若有所思道:“当年她追随安平严离京,季氏一族为求自保,已将她从族谱除名。她既然与你有恩,那朕就下旨嘉奖季氏一族,将她的灵位迁回供奉,你看如何?”   安平晞鼻子一酸,道:“多谢陛下。”   “你能唤我一声阿娘吗?”她孩子气的皱了皱鼻子,有些委屈道:“就一声!”   安平晞犹豫了一下,咬着嘴唇轻唤了声阿娘。   承宁帝似有些惊讶,禁不住热泪盈眶,一把揽住她拍抚着,颤声道:“我做梦都想听到你唤我阿娘,可我、可我以为这辈子都找不到你了。这些年虽然日里夜里念着,却不敢明目张胆地寻找,生怕来一堆冒名顶替的。奉颉因为此事愧悔了十几年,若不能将你找回来,他恐怕至死都无法瞑目。”   安平晞轻轻闭上了眼睛,心底的郁结似乎有所消融,但这突如其来的关怀和温暖却显得有些恍惚,她还不太敢相信。   姑且就当是真的,也许她的命相真的改变了?一切变得彻底不一样了。   “阿娘,”她轻声道:“跟我讲讲国师吧,他是个怎样的人?”   “除了你父君之外,他是我最重要的人。”承宁帝有些怅惘,轻声道。 第48章 往昔(上) 女帝与国师的过往。……   “你可知他为何化名风涟?”承宁帝轻声道。   安平晞摇了摇头。   “我的小名j叫云漪, ”她仰望着帐顶,喃喃道:“母皇驾崩后,这世间再不会有人用那个名字唤我。你想知道奉颉是个怎样的人?其实连我也说不上来。”   她顿了顿, 轻声道:“你若睡不着, 我便同你讲讲那些早该遗忘的往事。”   安平晞顿时来了兴趣,忙不迭道:“好啊!”   她的深思渐渐恍惚, 记忆慢慢回到了很多年前。   **   云漪很小的时候怀熹帝有了身孕,她比所有人都开心。   因她是怀熹帝最小的孩子,哥哥姐姐都比她年长,且他们有共同的父君, 因而与她这个幼妹总是有些隔阂。   如今云漪也是要做姐姐的人了,而且这个小弟弟或小妹妹和她有着同一个父君,一定会格外亲昵的。   她异常兴奋的让嬷嬷和小宫女们将她用过的小床、小衣服还有玩具等都搜罗出来,准备送给未来的小弟弟或小妹妹。   嬷嬷笑着抚摸她柔软的额发, 摇头道:“公主何须如此费心, 未来的小殿下会有自己的份例,宫中自会备好一切的, 您尽管放心。”   云漪一想也是,皱着眉道:“我这些都是用过的旧物, 肯定不能再给小宝宝了。但是……”她指着好容易搜罗出来的东西道,“这些都给我摆到偏殿去,好好布置一下, 等以后小宝宝出生了, 如果来我这里玩,也得有住的地方。”   嬷嬷忍俊不禁,还是带着宫女们去布置了。   常有人会逗云漪,问她想要个小弟弟还是小妹妹, 她总是很认真的想半天,既舍不得小弟弟也舍不得小妹妹,后来索性跑去清光殿问父君了。   清光殿是女帝第二位侍君永昌君的寝宫,以素淡为主。   但是过于素净了,除了花花草草再也找不到任何有生命的东西,所以云漪平时不常来。   而且父君那个人总是不温不火,对她甚至有些疏淡客气,每每想起武安君对皇兄皇姐们的宠溺和纵容,她便觉得无比羡慕。   清光殿外开满了各色的菊花,沿着白玉栏杆蔓延匍匐好不热闹,看上去一片金华银光的清丽景象。   旁边的常青藤靠椅上,一个俊雅的轻袍公子手捧书卷,闲闲的翻阅着。   午后的阳光是温软和煦的,不似春日那么淡薄,也不似夏日那般酷烈,以一种温柔的姿态普照着大地。   不远处的花圃里,几个小黄门正弯着腰浇水松土。   云漪挽了袖子,将裙裾缠在腰间,悄悄蹲在菊花丛里捉了只小虫子,蹑手蹑脚的走过去,从后面一把搂住了永昌君的脖子。   安平君先是吓了一跳,继而苦笑道:“漪儿来了?”   一低头看到她脏兮兮的小手,立刻皱眉道:“乖,去边上玩吧!”   “不嘛,不嘛!”云漪却是不肯甘休,沾着泥土的手指立刻就在永昌君的肩上蹭出了污痕。   “听话,先把手洗干净好吗?”永昌君性本沉静温和,即便是有火也发不出来的那种,所以云漪可是不怕的。   其实,云漪倒是宁可他对自己发发脾气呢!听说民间的父亲都很严厉的。   “不!”她厚着脸皮叫道,故意将脏兮兮的小手在他面前晃着,距离他的脸颊不过半寸的距离,威胁道:“父君要是再不理我的话,我就蹭到你的脸上。不仅是污泥,还有花心里黑色的小虫子呢,哈哈哈……”   她说着张开了手掌,永昌君一张如玉般白皙的俊脸立刻就变的铁青,只觉得身上似乎爬满了无数小虫子般,正欲离开便感觉到云漪的手一下子就触到了他的脸颊,忍不住惊叫了一声。   云漪见他如此失态,不由得大笑起来,道:“我用的是手背啊,哈哈哈……阿爹,真的很好骗呢!”   阿爹?永昌君愣了一下,似是没有反应过来。   这是民间的孩子对父亲的称谓,可是身处宫中,却是不能如此称呼。   但是方才却听到她叫自己阿爹,本来平静如水的心房,竟似有了轻微的波动。   “好阿爹,我是骗你的啦……”一边的云漪总算直起腰来,却是不管不顾跑上前来搂住他甜甜的唤道:“我今儿来是有正经事的,你快坐下。”   永昌君僵硬着身子,转头唤道:“来人,快侍候公主梳洗。”   早有宫人涌了过来,云漪不情不愿的噘着嘴被抱走了。   不一会儿,她就哒哒哒的跑了回来,永昌君索性将娇小的女儿捞起,按在膝上道:“别捣乱了,乖乖坐着。”   难得父君这么随和亲切,云漪自是满心欢喜,笑嘻嘻的靠在他怀里,仰头问道:“父君,您说母皇会生个小弟弟还是小妹妹啊?整日里有人问我喜欢弟弟还是妹妹,我都喜欢的。”   “你就是为了这个来找为父?”永昌君不由得失笑。   云漪认真的点头道:“是。”   永昌君思索了一下,道:“那是天意,由不得人。但为父已经有了你这个女儿,自然希望能再有个儿子,教他读书明理,将来可以入朝为官,也算是为你母皇分忧。”   他幽幽叹了口气,道:“帝王之路太过辛苦,你母皇一人实在是不容易。”   “但您为什么不入朝为官,这样就能帮母皇了啊!”云漪一脸天真的问道。   安平君忽然就不说话了,他知道女儿还小,很多事说了也不会懂得。   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   既然入了宫,那之前所有的理想抱负也都不能再实现了。若是放在前朝,他就是后宫的妃嫔,哪有妃嫔为官参政的?   但是女儿不懂,他也不想让她懂,便将心底阴霾挥去,同她说些开心的,比如对未来那个孩子的期许。   郁郁葱葱的菊花园中,温柔俊美的素衣公子,俏丽可人的宫装女童,勤劳纯朴的宫人,清光殿高阔华丽的建筑此刻不过是他们的背景而已。   这午后的时光静好的就像是一幅画……   姗姗而来的女人忍不住驻足,堪堪停在了一颗高大的梧桐树后。   “陛下,”身边的宫人小声询问道,“可要奴去通禀?”   她摇了摇头,摆手示意她们退下,而自己依然站着没有动。   她是怀熹帝,云桑王朝最尊贵的女人。   长眉入鬓宝相庄严,一双凤眸微微上翘,如云长发层层叠叠的盘在头顶,用繁复华丽的饰物固定成最庄重的发式。   鬓边垂落着丝丝缕缕的金色流苏,在秋日的阳光下闪动着细碎的光芒,映的那双凌厉的凤眸都带上了几丝柔和温软。   刺着龙凤图样的华丽锦袍让她整个人似乎都罩着一层宝气,神秘莫测,令人不敢逼视。   但此刻她出现在这样一幅温柔恬淡的景色中,却似乎并没有显得格格不入。   由于孕期的缘故,原本属于帝王的威严和冷肃被为人母的慈和所冲淡了。   虽已年近四旬,但是在她的脸上却看不出一丝岁月的痕迹。时光留给她的,只是一份神秘高贵的端庄风韵而已。   “漪儿,又在闹你父君了?”背后传来略带威严的熟悉女声,云漪吓了一跳,转头看到来人顿时一个瑟缩,想起前日里母皇还耳提面命让她学习皇家礼仪典范,而自己此刻却在这里胡闹,一定会被她斥责吧?   她立刻放开永昌君,蹦蹦跳跳的跑上前去,乖巧地屈膝行礼,甜甜笑道:“见过母皇陛下!方才臣女在为父君捉衣襟上的蚂蚁呢,并未胡闹。”   永昌君和周围忙碌的宫人也都起身迎驾。   怀熹帝早被云漪一本正经的模样逗笑了,走上前来一手拉起她一手扶起永昌君,朗声笑道:“你这鬼丫头,就知道装模作样,规矩还是要学的,不然成何体统?以后也是要当姐姐的人,可不能再顽皮。”   一听到当姐姐,云漪立刻笑的眼如弯月,举起小手轻轻摸了摸女帝高高隆起的腹部,一脸憧憬道:“母皇放心,我一定会做个好姐姐的。”   早有宫人搬来了铺有锦褥的舒适坐塌,怀熹帝落座后示意永昌君也坐下,云漪自是搂着她的手臂挨在她身边。   “你们刚才在说什么呢?”怀熹帝好奇地问道。   “她说有正经事找我,”永昌君微笑道:“我以为什么呢,原来是问陛下会给她生个弟弟还是妹妹。”   怀熹帝抬手揉了揉云漪的小脑袋,对安平君道:“她怎么比我们还要上心?不就是做姐姐吗,用得着这么激动?从知道的第一天就开始傻乐,这都七个多月了还兴奋着!”   永昌君沉吟道:“想必是平日里没有玩伴太过孤独吧,大公主和太子都比她年长懂事,如今早已开始参政,哪有时间和精力陪她玩耍?所以她就是想有个小伙伴吧。”   怀熹帝微微一笑,低头道:“傻丫头,就算有了小弟弟小妹妹也陪不了你多久,因为你要入学啊,母皇会给你找同龄的伴读,这样就有伙伴了。”   **   怀熹帝生产那日,寝宫内外满是人,云漪本来想混进去,但被眼尖的大公主云溁一把抓住,拎出来交给她的教养嬷嬷,并斥责其玩忽职守。   嬷嬷诚惶诚恐,急忙跪下请罪。   云漪小脸涨得通红,怒气冲冲道:“你可以进去,我为何不能进?”   云溁秀眉一挑,没好气道:“小丫头不知好歹,等你和我一样有了驸马做了母亲,就可以进去了。”   “哼,”云漪气的跺了跺脚道:“明天我就让母皇陛下给我找个驸马,不,找两个!”   云溁忍俊不禁,挥手道:“赶紧把她带回去好生看着,莫要再跑出来,她还小,万一给吓到了,我看你们谁担待的起。”   嬷嬷和宫女们一迭声应着,不由分说就把死命挣扎的云漪抱走了。   怀熹帝可能由于年龄过大,所以这一胎生的甚为艰难,折腾了一天一夜还没出来。   第二天云漪偷跑出去看的时候,竟发现殿外多了好几个大臣,就连太子云沛也来了,进进出出的宫人都是神色凝重,身上带着淡淡的血腥气。   她心里无端害怕起来,跑过去抱住云沛的手,焦急地问道:“哥哥,母皇怎么了?”   云沛神色有些古怪,勉强笑了笑安慰她道:“母皇陛下吉人自有天相,肯定会平安无恙的。”   他把云漪抱起来交给身边的内侍,道:“快把小公主送回去,让人好生照顾……还是送去清光殿交给永昌君看着吧!”   “不,我要等母皇生下小宝宝才走。”云漪急忙挣扎,“父君在里面,不在清光殿。”   云沛抓了抓头道:“我都忙糊涂了,竟然给忘了。好吧,那你去常宁殿等着好不?”   常宁殿是初生的皇子皇女住的地方,有很多乳母医女等,云漪在一岁之前就住在那里的。   她就这样被云沛的人送到了常宁殿,看到小宝宝的房间果然布置好了,摇篮、被褥、衣物、玩具都是全新的。   她现在已不关心婴儿的性别了,也不关心长得好看还是难看,她只盼着这个婴儿能平平安安的出生,反正不管是弟弟还是妹妹,是漂亮还是丑陋,她都会很爱很爱的。   嬷嬷很快找了过来,急得满头大汗,云漪却说什么都不肯回寝宫,要留在这里等小宝宝出生。   嬷嬷无奈,只得陪着她一起等,期间出去给她带了些吃的。   这一天像一年那样漫长,云漪等的都快睡着了,迷迷糊糊中听到婴儿的啼哭声,她顿时醒过来,爬起来揉了揉眼睛,循声跑了过去。   婴儿床前站着一个面色青白的女官和一名畏畏缩缩的嬷嬷,之前选好的乳母不知道跑哪去了,竟只剩下一个。   稳婆满脸惊恐,颤抖着手将怀里的襁褓递给了乳母。   乳母迟疑着,像接过一个烫手山芋般。   尽管那襁褓中的婴儿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几个人却是谁也不曾开口说一句话。   云漪跑了过去,挥舞着小拳头怒道:“孩子在哭,怎么不喂奶?”   几人像是如梦初醒般转过头去,看到跑过来的小公主,又是一阵死一般的沉默。   “到底发生何事?”云漪惊恐地问道。   乳母忽将襁褓抛在婴儿床上,转身哭着往外奔。   云漪一把抱住她的手臂,急得眼泪都蹦出来了,“站住,你要去哪里?快点喂奶啊……”   婴儿的哭声已近嘶哑,她哪里肯放乳母走?   乳母不敢推开她,‘噗通’一声跪下来,压抑着声音哀求道:“公主开恩,绕了奴吧,小皇子是个怪胎,没有陛下的命令,奴不敢、不敢给他喂奶。”   “你胡说,你胡说……”云漪怒声吼道,小小的身体直颤抖,母皇怎么会生出怪胎呢?   “你们两个,不要让她走。”她转头瞪了眼嬷嬷和稳婆,放开乳母跑到了婴儿床前。   嬷嬷与稳婆面面相觑,不由得望向了女官。   女官也是一脸无奈,轻轻叹了口气。   云漪虽小,到底是公主,既然发话了,她们也不敢不遵从,忙冲上去抓住了正欲夺路而逃的乳母。   云漪踮起脚尖去够婴儿床上的襁褓,女官忽然弯腰,一脸惊悚地握住了她的小手,颤声道:“公主,不要碰……他是个怪物。”   云漪狠狠抽回了手,怒道:“你才是怪物,你们都是怪物。”   她拼命把手臂伸过去,将襁褓拽到了床边,扒开一点点,看到了哭的脸色涨红近乎抽搐的小婴儿。   在此之前,她从未见到比自己小的人。   原本她以为怪物应该长得很可怕,但还是按耐不住想要看看,但是她并没有看到想象中可怖的模样,而是一张漂亮清秀的小脸。   那张嫩生生的小脸上五官小巧可爱,并未比常人多出什么或少了什么,她不由得舒了口气,又把小手探进去摸了摸,发现婴儿四肢健全。   云漪顿时如释重负,喜道:“你们果然在胡说,他不是怪物,他有鼻子眼睛,有手有脚,而且他还生的这么漂亮,怎么会是怪物?”   说来也是奇怪,原本哭的快要背过气的婴儿,此刻却突然安静了下来,伸出小拳头胡乱扑腾着,云漪握住了他的小手,他便睁开了水汪汪的大眼睛,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女官又叹了口气,似有些于心不忍,便把头转了过去。   “他在看我呢,他知道我是姐姐,他不是怪物,他和我一样,都是母皇陛下的孩子。”云漪转过头来兴奋道。   “公主,您有所不知,小皇子他……他天生畸形,算不得一个完整的孩子。”其中一个嬷嬷小声道。   另一个嬷嬷和乳母立刻点头附和。   云漪气哭了,跑过去挥拳捶打她们,哽咽道:“闭嘴,闭嘴,不许你们这么说我弟弟……”   便在这是,殿外传来一个声音,“永昌君到!”   云漪大喜过望,如遇救兵般跑了过去,就见永昌君脸色苍白神情凄苦,身后跟着两个小黄门,正大步走了进来。   “父君、父君,”云漪跑过去,一把抱住了他,哭着道:“她们是坏人,她们说弟弟是怪物,他不是,他不是怪物,他是个小孩子,和我一样的小孩子。”   殿内几人匆匆上前行礼,个个神色复杂。   永昌君看也不看她们,只摸了摸云漪的脑袋,柔声道:“漪儿别哭。”   他说着径自走过去,俯身抱起襁褓中的婴儿,一手携了云漪便要往外走。   女官神色大惊,立刻抬手拦住他,愕然道:“君上,太子殿下有令,任何人不能带小皇子走。此事太过棘手,必须要等陛下醒了才能定夺。”   “这是我的孩子,轮不到太子殿下管。陛下那边本君一人承担。”永昌君使了个眼色,两个小黄门立刻上前按住了还欲阻拦的女官。   云漪心里无比激动,刚走出常宁殿,就看到提着灯笼等在一边的嬷嬷。   “君上,去公主寝宫吧,奴婢已经准备妥当了。”   云漪突然明白了一切,应该是自己睡着的时候,嬷嬷悄悄去找了父君吧!   可她还是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何事,为什么母皇好不容易生下的小弟弟,却会被人说是怪物?   而且父君将襁褓藏在斗篷里,很是紧张的样子,握着她的手掌中满是细汗。   他们一路避开岗哨和华灯,像是做贼般小心翼翼的回到了寝宫,径直进了云漪之前让人布置好的婴儿房。   早有乳母在候着,云漪认得她,前几天在常宁殿还说过话,她是提前选好的五个乳母之一,但奇怪的是今夜常宁殿却只有一个。   永昌君将襁褓交给了乳母,乳母转身坐到摇篮前的椅子上,背对着他们解开衣襟,给嗷嗷待哺的婴儿喂奶。   嬷嬷蹲下身将她抱了出去,让小宫女送来热水和面巾,一边给她擦拭手脸,一边柔声道:“公主今日受惊了。”   云漪忽又想起了方才在常宁殿时的无助和恐惧,忙拉住她的手问道:“为什么她们说小弟弟是怪物?为什么不肯喂他?还像看守犯人一样看着他,他那么小,又不会自己跑掉。”   嬷嬷不由顿了一下,眼眶一红道:“小皇子太可怜了,若非生在皇家,或许……或许也不会……”   “他到底怎么了?你快告诉我,他生病了吗?”云漪神情焦灼地问道。   嬷嬷低下头去,轻轻叹了口气道:“也不算生病,他就是、就是有些地方没有长好,公主没见过别的婴儿,自然看不有何区别。其实、其实也不是很严重,也许以后就长好了。可惜生在皇家,很多事都会被冠以凶吉之兆,罢了,公主还小,并不明白这些。”   婴儿吃饱之后,就躺在云漪以前睡过的摇篮里沉沉的睡着了。   云漪原本想去看他,但嬷嬷说有永昌君在,谁也不敢动他的,而她的确太困了,于是就回到床上去睡觉了。   天还没亮,她忽然被人上抱了起来,睁开眼睛竟看到神情紧张的永昌君。   “父君?”云漪揉了揉眼睛,困惑道:“怎么了?” 第49章 往昔(下) 昔年因为早夭的弟弟,她曾……   永昌君手忙脚乱的给她穿上衣服, 将她抱到了摇篮边的椅子上,双手捧着他的脸郑重叮嘱道:“你母皇已经醒了,下旨要召见为父, 为父现在就要去见驾。好孩子, 你乖乖在这里守着,一定要记得, 任何人都不能把弟弟带走,等着为父回来。”   云漪似懂非懂,点了点头道:“好。”   “一定要记住,漪儿, 谁也不能把弟弟带走,”向来从容淡定的永昌君满面凄怆,声音颤抖,反复叮嘱道:“你一定要记住别让人带走他, 否则他就没命了。”   云漪大吃一惊, 从椅子上跳下来问道:“为什么?”   永昌君没有回答,整了整仪容, 匆匆转身出去了,云漪想追出去问, 可是想到他的叮咛,只得站住了脚,费力的把椅子往摇篮旁挪了挪, 爬上去坐好。   小小的婴儿蜷成一团, 双手举在脑袋旁睡得正香。   云漪看着他,心头的恐惧、担忧和忐忑渐渐都消散了,她伸出手指,小心翼翼的戳了戳他胖乎乎的小手, 软软的、滑滑的,她凑过去嗅了嗅,他的皮肤上带着淡淡的奶香。   她左看右看,只觉得爱不释手,这样的小孩子怎么会是怪物呢?   可她也实在不明白,他究竟哪里没有长好。   他此刻已不再是浑身赤裸仅裹着襁褓了,而是穿着她初生时的小衣服。   她掀开小被子,就能看到他软乎乎的小脚丫。   她轻轻捏了捏他的小脚,这才发现他有六只脚趾,但这似乎也没关系啊,平时穿上鞋袜,谁会知道小皇子比别人多生了根脚指头?   婴儿动了一下,慢慢醒了过来。   她不好意思的笑道:“对不起,姐姐把你吵醒了。”   婴儿眨了眨眼睛,好奇的望着她,云漪轻轻握住他的小手,甜甜道:“小弟弟,我是姐姐,你要记住我哦!以后我天天陪你玩。”   婴儿冲她笑了,眼睛亮晶晶的。   云漪觉得心头软软的、甜甜的,有弟弟的感觉真好,要是再有个妹妹就更好了。   这一刻她心里万分期待时间过的快一点,她想要听他亲口喊自己姐姐。   “等你长大了,姐姐就带你去外面玩。”   她给婴儿拉好小被子,裹住他的小脚,道:“不过你就算长大了,也没有我大。以后我上学了,你就在宫里等着我。我回来后会把先生教我的都教给你,这样你就比别的小孩子懂得多了。”   婴儿自是听不明白她的话,只是眨巴着眼睛好奇地瞧着。   过了会儿,他忽然不耐烦的蹬着腿哭了起来。   睡在隔壁的乳母被吵醒了,匆匆奔了过来。   “他是不是饿了?”云漪问道。   “半个时辰前才喂过,应该是尿了。”乳母笑着道,俯身将婴儿抱到一边准备给他换尿布,宫女已经捧来了温水。   云漪好奇的跟了过去,看到乳母手脚麻利的拿掉湿尿布,接过干净的布巾蘸了温水,轻手轻脚的给婴儿擦洗着。   当她把婴儿翻过来时,对面捧着铜盆的宫女忽然发出一声惊叫,手中的铜盆摔落在地,溅起了一大片水花。   云漪惊的往后跳了几步,诧异道:“你怎么了?”   宫女捂着嘴巴,战战兢兢地说不出话来。   云漪顺着她的眼神望过去,看到了婴儿光溜溜的小腿和腹股沟下与自己不同的部位,她当然知道男女有别,但并不清楚区别在何处,这会儿才算勉强明白了过来。   她想着宫女应该也和自己一样,第一次看到和女孩子不同的身体,所以才受了惊吓吧?   她不由笑着推了推她,道:“真没出息,他是男孩子,自然和我们不一样,至于吓成这样吗?”   宫女神情怪异地望了她一眼,张了张嘴巴,什么也没有说。   乳母神色倒是很平静,“再去准备一盆水吧!”   宫女唯唯诺诺的下去了。   方才的动静有些大,所以嬷嬷披衣匆匆赶了过来,看到地上一片狼藉,不由得微微皱眉。   再看到云漪竟然也在,很是惊异道:“公主,天还没亮,您怎么起来了?”   云漪打了个呵欠,道:“父君让我守着弟弟,不能给别人带走。”   收拾好一切后,乳母就回去睡了,嬷嬷陪云漪在摇篮边守着。   云漪见她神色极其紧张,不由问道:“你在害怕什么?”   嬷嬷抬眼朝窗外瞧了瞧,勉强笑了一下道:“没有,我没有害怕。”   云漪便不再问了,一心一意关注着睡着的婴儿。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曙色渐渐漫过窗边,天亮了。   嬷嬷站起身,将殿中所有灯烛一一熄灭,还没来得及坐回来,便听到外间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就见昨夜常宁殿那名女官领着几个侍卫,神色匆匆的走了进来。   她先上来朝云漪行了礼,眼神越过她落在了摇篮里,不等云漪开口,便道:“我们奉陛下之命,前来带走小皇子。”   云漪立刻跳下椅子挡在摇篮前,仰起头道:“你要带他去哪里?”   女官犹豫了一下,道:“自是回常宁殿,那里有专人照顾。”   “我父君呢?”云漪心生警惕,瞟了眼女官身后那几名侍卫,竟都是生面孔。   女官又犹豫了一下,支支吾吾道:“永昌君自是在他的清光殿啊!”   “撒谎,”云漪抬手指着她道:“你既是奉了母皇之命,定然是从寝宫过来的,怎会不知我父君被母皇传唤去了?”   女官神色有些为难,道:“公主,昨夜永昌君擅自带走小皇子已是违制,求您莫要再阻拦,我们必须将小皇子带回去。”   云漪紧紧护住摇篮,尖叫道:“父君没回来之前,谁也不许碰他。”   女官望向嬷嬷,道:“公主年幼不懂事,你们也要抗旨?”   嬷嬷脸色灰败,走到云漪旁边护住她道:“奴婢不敢抗旨,但身为公主的教养嬷嬷,她并无过失,自该维护。”   女官冷下脸,回头道:“还不快抱走小皇子?”   两名侍卫冲了过去,却被云漪使劲推开,怒喝道:“滚开,滚开,你们若敢碰我,母皇定会砍了你们的手!”   侍卫们都没想到这样娇小的女孩,身体里竟蕴藏着那么大的能量,一时都惊呆了,求助似地望向女官。   云漪又扑又咬,将他们狠狠推离摇篮,激动道:“谁也不许碰我弟弟。”   女官正要上前,嬷嬷一把拦住她,叹息道:“真是陛下的旨意?”   女官点头道:“陛下着太子殿下一力督办,否则我们又怎敢擅自行事?”   嬷嬷凄然道:“既如此,我们这些人多半也活不了。”   说话间便听到急促的脚步声,就见大公主云溁与太子云沛带人闯了进来。   “云漪,你莫要撒泼,此事可由不得你胡闹。”云溁上前一把抱住云漪,将她丢到云沛怀里,道:“好好看着。”   云漪又是撕咬又是尖叫,却无济于事,眼睁睁看着甲兵带走了襁褓中的弟弟,就连嬷嬷和乳母等人也全都带走了。   她在云沛怀里哭得撕心裂肺,却怎样也挣扎不开。   “漪儿,这是天命。”云沛摸了摸她的脑袋,叹道:“你莫要伤心了,纵使没有了弟弟,还有哥哥姐姐。我们永远都会对你好的——嘶!”   云漪狠狠咬了他一口,云沛吃痛,这才放下了她,怒道:“你怎么不知好歹?”   “我要去找弟弟,”云漪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刚跑出两步又被他抓了回来,交给身后宫女,厉声道:“好好看着公主,若再让她跑出来,你们的脑袋就别要了。”   **   云漪宫中的人全都换了一茬,包括自幼照管的嬷嬷和宫女。   自那以后她再未见过弟弟,外间说是夭折,母皇对此讳莫如深,宫里再无人敢提起。   永昌君消沉了许久,就在云漪以为他终于好转,准备去询问小弟弟的去向时,他却突然一病不起,没几日便撒手人寰了。   云漪也开始长大,不再执着于去追寻本就没有真相的真相,在她终于开始放弃后,怀熹帝却对她坦白了当年之事。   四皇子生来畸形,是天阉之体,一旦流传开来便会被归于帝王失德,民间若有水患旱灾匪祸等都会被认为是天罚,那个孩子将成为一切灾祸的来源……   所以当年接触过四皇子的女官嬷嬷乳母宫女等全被处决,再无人知晓。   云漪心里涩痛,面上却是风淡云轻,好像早就不在意了。   但偶尔午夜梦回,她依然会想起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婴儿,他还没来得及唤她一声姐姐。   她心神不宁的时候,常会去找国师开解,渐渐地两人结为了忘年交。   “大公主掌南军,太子殿下掌北军,公主无权无势,日后若京中有变,该如何自处?”   她沉吟良久,摇头道:“目前尚不知,求国师赐教。”   “殿下可以挑一名扈从,与之结契,给他荣华富贵,由他终身保卫,并分担您一半的病痛灾劫。此举虽说过于保守,但关键时刻或可救命。”   “可我怎知那个人不会背叛我?”   “一旦结契,他若背叛便会死,大不了再换一个,幽冥道有的是人。”   于是,十三岁的云漪在无数侍从的陪同下第一次去了幽冥道训练暗人的地宫。   她才知道原来外表神圣庄严代表着光明信仰的国师,竟还统领着如此邪恶黑暗的力量。   国师挑选了一批资质上乘的孩童,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但却目露精光,犹如龇牙咧嘴的小狼崽。   她坐在台下看着那群孩子角逐,觉得有些可笑,难道她要靠一个幼童来保护?   几十个孩子,最终只剩下两个,获胜的那个将会成为她的扈从。   在通过了激烈残酷的竞争后,其中一个败下阵来。   “公主,获胜的孩子名叫都夷。”训导官躬身道。   她点了点头,正欲交代将那孩子带过来细看,场中却忽然发生了骚乱,那个落败的孩子原本正被押送下去,却突然挣脱开来,迅捷如豹般跳下高台,越过众人到了座前。   “姐姐、姐姐救命,救命——”一个童稚的声音陡然响起,如穿云裂帛,云漪有刹那的失神。   那声姐姐如同追魂索,将她丢失多年的魂魄唤了回来。依稀之间,她好像看到了当年襁褓中那张稚嫩的面孔。   侍卫们高声呼喊着,挥刀正欲斩落,却被她抬手喝止。   面前跪着一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孩子,正自泪眼婆娑地仰望着她,他的脸上满是污迹,几乎辨不清五官,但那双雪亮的眼睛却是夺人心魄。   “他叫奉颉,是落败者。”训导官道:“按照规矩,败即是死。”   那孩子听到此话,不由得浑身战栗,哀求道:“姐姐救我,我不想死。”   “大胆,这是奉元公主,姐姐岂是你叫的?”身侧女官忍无可忍,厉声斥责道。   云漪站起了身,从腰间解下一枚坠子,递到他手中柔声道:“莫怕,我既选了你,你便不会死了。”   “殿下?”训导官愕然道:“可获胜的是都夷呀!”   云漪抬眼望向高台,那个孩子呆呆地站着,似乎还不知道发生了何事,见她望过来似乎才回过神,正欲跑下来却被一名壮汉制服。   “那又如何?”她收回眼神,躬身摸了摸面前孩子的脑袋,轻声道:“奉颉,以后要好好训练不许懈怠,等你学成了再来公主府找我。”   年幼的奉颉感激涕零,不住地拜谢。他似乎还不明白,是那声无意间喊出的姐姐救了他的命。   云漪望向国师,他依旧站在原地,因为戴着面具,所以看不出神情。   但她知道国师不会说什么的,他向来信奉自然之道。   **   奉颉不知道的是,那次云漪回去后带走了数十名死士,皆是国师精心挑选的。   后来她再未去过地宫,甚至渐渐地也忘了自己曾挑选过一名扈从。   几年后,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国师突然来访。   那时云漪已经开府,不仅成婚,还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   她像往常一样去中厅接见,却看到国师身后站着一个伶仃痩峭的少年,看上去十四五岁,面色苍白,但眼瞳漆黑,身上不见半点同龄人该有的活力与生机,危险的就像一柄出鞘的利剑。   “奉颉,还不拜见公主?”国师淡淡道。   少年跪下行礼,双手举过头顶,掌中托着一枚红玛瑙。   云漪恍然大悟,才想起多年前那个唤她姐姐的孩子。   如果幼弟活着,也和他一样大了吧?   从此以后,奉颉便住在了公主府。他像云漪的影子,总是沉默地跟随在她三丈之内,有时候遍寻不着,只要唤一声,他便能立刻出现。   他就连睡觉也不在屋中,而是潜伏在对面楼顶上。   驸马沈书怀心地善良,实在看不下去,便让她劝劝。因为那个孩子只听她的,旁人对他说话都一概不理。   云漪走出庭院,唤了声奉颉,他如飞鸟般从天而降,问道:“公主有何吩咐?”   他低着头时和云漪一般高,竟还不如驸马那样的书生健壮,她心下顿生怜惜,拍了拍他的肩道:“更深露重,不用守夜,回房去睡吧!”   “谢公主!”他拱手退下。   结果次日一大早,沈书怀又看到他在楼顶打坐。   云漪正在梳妆,听他说起时不由苦笑,“忒倔强了,咱们府上最是平安,哪用得着彻夜守卫?”   正好乳母带了云珑和云璁来向他们请安,云漪回头望了眼虎头虎脑的孩子们,对沈书怀道:“我看奉颉太瘦弱了,往后他的膳食就按孩子们的标准做吧!兴许补一补还能再长长个子。”   沈书怀笑着应声,“还不是公主一句话的事?我也看他可怜,无父无母,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   “那你教教他呗,”云漪道:“不然一肚子学问都派不上用场。”   沈书怀与永昌君有点像,都是温文尔雅满腹经纶,也都是世家子弟,唯一不同的是他乐观豁达,尚公主后虽绝了仕途,但家庭幸福美满,便也不做他想,踏踏实实的陪她过日子。   云漪本是随便说说,没想到他竟真的开始教奉颉读书认字,颇有点为人师表的模样。   奉颉来了一年,竹竿拔节似地长高了不少,性格也开朗了许多,可以正常的与人打交道。   当时云漪又有了身孕,他总是好奇的跟前跟后,看着她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似乎不太相信那里会住着一个小孩子。   **   那场变故来临之前,云漪从未想过自己的人生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怀熹帝病重,国师前往碧灵江为她祈福。   太子骤然发难,公主府成为人间地狱,沈书怀替她挡了致命一刀,当场身死,她尚来不及惊叫,便被奉颉带人救走了。   当时各处城门皆以戒严,全靠当年带回来的死士杀出了一条血路,才得以逃出生天。   其后便是无休止的逃亡,那段时间的经历明明记忆深刻,偏生再回想的时候,一切竟都变得遥远而模糊。   但她永远忘不了绝望之时是谁拉着她的手,跋山涉水颠沛流离,又是谁把食物留给她,自己躲起来用草根树叶充饥。   在云桑皇室眼中,暗人的存在是心照不宣的秘密。但幽冥道隶属于女帝,所以不涉党争,否则局势恐怕会更乱。   云漪以前也和大家一样,都把他们当成趁手的工具。   但在逃亡路上,她不知不觉对身边的少年产生了感情,不同于亲情友情甚至主仆之情,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只觉得如果最后要死的话,希望能和他死在一起。   虽然历尽艰难九死一生,但她还是成功过了鬼门关,娩下了一个单薄虚弱的女婴。   绝境之中迸发的母爱战胜了人性中本能的自私和脆弱,她将生机留给了孩子,也留给了一路相依为命的奉颉。   她知道他不会离弃她,哪怕没有契约的束缚。但他一定会听从她的命令,护送婴儿离开。   那时已经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也不知京中局势如何,但无论谁胜都与她无关。   除非她活着走到母皇面前,否则这世上无人能保她。   **   许是命不该绝,她在山洞里浑浑噩噩不知躺了多久,被路过的猎户所救,最后遇到了郡王世子贺繁。   原来望海郡早已听闻京中变故,所以郡王派世子前往平王山行宫面圣请旨,没想到却因行宫外重重关卡不得靠近,因此不得已绕进山中,因缘际会下逢着了产后虚弱半死不活的云漪。   贺繁是望海郡王贺廷长子,贺廷与景徽帝乃表姐弟,因此贺繁与怀熹帝辈分相当,是她的表舅。   其实两人年龄差距仅七岁,贺繁每年进京朝贺,因此大家都颇为熟悉。遇到他便等于遇到了救星,代表着那段苦难总算结束。   世人常说否极泰来,与她而言的确如此。   之后的人生充满了传奇,怀熹帝迫于各方压力不得不出手清剿叛逆,当时太子已经落败逃亡,大公主一党尽皆伏诛,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便只剩下云漪一个,加上国师与望海郡的拥护,她顺理成章当上了皇太女,但她却失去了昔日的家。   驸马与长子皆死于那夜的变乱,次子云璁侥幸逃过一劫,奉颉带着幼女生死不明。   登基次日新帝出宫,百姓夹道欢迎。   她坐在帘幕高卷的华盖御辇上朝狂热的民众挥手致意,当日出行防御极其严密,所以街角一处小小的骚动也引起了禁卫的注意。   “是一个残废的乞丐,从巷子里爬出来想瞻仰圣容,已经被拿下了,陛下莫要担心。”随行女官汇报道,“也是不容易啊,差点被人踩死。”   云漪就这样见到了奉颉,他已被折磨得不复人样,手足筋脉俱断武功全废,身上千疮百孔无一处完好肌肤。   她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也不知道他如何逃脱的,但看到这幅样子,便猜到孩子应该凶多吉少了。   在太医院的全力以赴下,他终于捡回了一条命,也能行动自如,但却永远无法习武,他为此一直耿耿于怀,更以为丢失了小公主愧疚难安,觉得自己没有用了,怕她会解除契约。   “如今整个幽冥道都听命于我,所以我最不缺的便是忠心的死士,但奉颉是独一无二的。若是没有你,我活不到现在。所以奉颉,你有何心愿?只要说出来,我一定帮你完成。”   他垂头坐在那里,耳根粉热面颊飞红,“我想做陛下的红衣郎。”   云漪不禁莞尔,红衣郎是女帝品阶最低的侍君,一般存在于初登基未立正君时。   “别人削尖脑袋想进来,图的是荣华富贵或功名利禄,你又图什么呢?”她笑着弹他额头,“你知道怎么侍寝吗?”   但他既然提出来了,她自然也就应允了,反正身为女帝富有天下,多睡几个男人也没什么,何况奉颉生得好看,与他肌肤相亲并不会太为难。   司寝女官安排好了日期,那一日她提前处理完朝政回到了寝宫。   其实她对奉颉并无多少男女间的欲/望,只是一种纯粹的喜欢。有点像是对孩童或小宠,但又更深刻更真挚。   奉颉在偏殿沐浴,她捧着果盘悠闲的走了进去,原本想同他闲话,不料却把他吓得够呛,躲进汤池不敢出来。   云漪笑的不能自已,索性坐下来道:“有什么害羞的?你既要侍寝,还怕别人看到你的身子?”   其实她并未真的想让他侍寝,就是存心逗一逗。   正值新旧交替,政务繁忙,整日里令人焦头烂额,难得有个轻松时刻。   奉颉不过十六岁,四肢修长清瘦挺拔,沐浴着水泽的肌肤如玉般莹润,美中不足的是即便养护了许久,伤痕依旧隐约可见。   他似是想通了,从水中站起身准备上岸穿衣。   云漪笑吟吟道:“出水芙蓉不过如……”   眼神无意间落在他腹下时,她不由浑身一震,竟是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昔年因为早夭的弟弟,她曾专门查阅过何为天阉,谁承想有一天竟会亲眼见到。   奉颉穿好衣衫鞋袜,披着半干的长发走了出来,热烈而真挚地望着她。   云漪嘴巴里有些发苦,涩声道:“给我看看你的脚。”   奉颉似有些犹豫,见她神色凝重,便乖乖坐下除掉了鞋袜。   云漪脑中‘轰’地一声,眼前霎时一片漆黑,手中的果盘拿捏不稳,清脆的玉碎之声像是从千里之外传来。   奉颉不知所措地唤她,但她整个人却像是陷入了泥沼中,好半天才挣脱出来。   这世上同龄的天阉男子或许有很多,但双足皆为六趾的又有几人?   她长大后一直怀疑母皇下令处死了幼弟,所以父君才会与她反目,最后郁郁而终。   可那个孩子是宫中最大的忌讳,当年与之相关的人全被清理了,即便还有漏网之鱼,也是万万不敢冒出头的。   所以她无法确定他是否便是幼弟,但已经不知不觉把他当做了血亲。   奉颉的愿望就此落空,他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被送去了国师府,他没能做得了侍寝的红衣郎,而是成了国师的弟子,云漪送了他一条红色丝绦。   在本朝,白袍朱带是修行者的标志。   此后十多年,她给了他自己所能给的无上荣耀与权柄,而他也成长为她的左膀右臂,在国师逝世后继承其衣钵,也接掌了幽冥道。   云漪死也不会想到,有一天竟会看到国师昔日手书,知晓这一切从始至终都是误会。 第50章 君臣(上) 国师是君王手中的剑,是君……   安平晞不知何时已惊坐而起, 听得目瞪口呆。   “什么误会?国师究竟是不是小舅舅?”她迫不及待地问道。   “我要你查的便是这个。”承宁帝也坐了起来,语重心长道:“事关重大,我不敢交托给任何人。”   “我?”安平晞指了指自己, 惊诧道:“可我才来一天……”她总不会比国师、国相甚至平章王、撷华公主更得信任吧?   承宁帝握住她的手, 语气诚恳道:“不要问为什么,我在这个位子上十多年, 别的没有学到,但看人的眼光不会错。我之所以信任你,并不仅仅因为你是我的女儿。”   安平晞若有所思道:“我明白了,所以您才暂时没有公开我的身份?”   承宁帝满眼赞许, 道:“的确如此。你送来的那封信并非薛立仁写给我的,而是早年间先国师写给薛家家主的。”   “先国师竟与薛家有关系?那——可是事关薛叔叔?”安平晞惊讶道。   承宁帝点头,神情颇为怅惘,“奉颉并非真正的四皇子, 都夷可能才是。”   安平晞怔忪良久, 缓缓回过神来,道:“这又是怎么回事?他自己知道吗?”   她想到了薛立浦屋中屏风上那几幅画, 与方才承宁帝所讲的往事并无出入。   “他定然不知道,先国师不会告诉他的。”承宁帝揉了揉太阳穴, 望向安平晞道:“你既然认识他,难道不觉得奇怪吗?你们长得有点像。”   薛琬琰也这么说过,安平晞自己倒没觉得。   “薛家有位小姐与我是挚友, 因她之故与薛叔叔有数面之缘, 并不太熟。”   承宁帝似有些苦恼,望向她道:“三十多年前的旧事了,想要挖掘何其困难?我之所以暂时隐瞒了你的身份,便是想派你去江南走一趟。思来想去, 不会有比你更合适的人选了,撷忧,你愿意帮我这个忙吗?”   竟可以名正言顺地回去?安平晞心头顿时狂喜,面上却是不动声色,担忧道:“只怕会辜负您的嘱托。”   承宁帝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慰道:“我会派人协助你,可能要花费些心思。云沛既然死了,便只能从他的亲信处着手。当年随同他南下的心腹,除了安平严还有秦延、吕子义、祁评,那边的局势没有人比你更清楚。”   安平严与秦延皆是武将,又是姻亲,秦延还是皇后的义兄,只不过为人低调,所以多年来名声不及安平严显赫。   吕子义和祁评是文臣,虽与安平家同为南渡派,但并非同一个阵营,因此私交并不深。   “先国师还有一封密信尚在薛家手中,此次便要劳烦你代为取回。信中可能有我想知道的一切,但事关重大,不能仅凭一面之词。当年云沛究竟是如何处置四皇子的,奉颉和都夷又如何互换了身份,我到现在都是一头雾水。”   安平晞见她如此苦恼,隐约明白了此事的严重性。   “其实有件事我不太明白,”她扭扭捏捏道:“究竟何为天阉?”   承宁帝意味深长地望了她一眼,若有所思道:“哦,你尚未成婚,自然不懂这些。其实就是有些男子天生残疾,或不能人道或无法生育。若生在民间富裕家庭,倒也可以一生无忧。”   安平晞似懂非懂,想到风涟年少时居然想入承宁帝后宫,不由觉得唏嘘不已。   原来他也并非表面上那般云淡风轻不染纤尘,却不知这么多年过去了,心中执念是否一如往昔?   “国师这些年什么也不知道吗?他就没感觉到您对他态度的变化?”   承宁帝摇头,“帝王的心思与普通人不同,若我还只是奉元公主,可能会告诉他一切,即便那只是个误会。但身为云桑女帝,我却只能保持缄默。对于帝王来说,江山稳固大于一切。”   君心似海,深不可测。既然当年她能瞒着他,如今就更不能让他去查昔日旧案。这对君臣,并不像传闻中那般亲密无间。   “我见到都夷的时候想了很多,隐约明白了当年先国师的用意。他原本想将都夷送到我身边,也差一点就成功了,但没想到我选了奉颉。我曾不止一次的感叹,上天对奉颉何其不公,堂堂皇子却落得那般下场。到如今才发现,也许都夷才是最可怜的那个人。”承宁帝似是有些倦了,缓缓躺了回去。   “我曾怀疑有人暗中教唆过奉颉,否则一个七岁的孩子怎会知道我多年心结?但他却说没有人,当他第一眼看到我便想叫声姐姐,可能这就是缘分吧!”   也许这世间无论父母子女还是兄弟姐妹都要讲究缘分吧!   安平晞有些怅然地躺了回来,心想着她与二哥并不是亲手足,却有兄妹缘。   “阿娘,我何时动身?”想到能与二哥重逢,内心不由雀跃,不由得攀着承宁帝手臂问道。   “这么急?”承宁帝忍俊不禁,揉了揉她的脑袋道:“先陪我几天。能在你外祖母寝宫动手脚绝非云沛一人所能做到,想必云溁也有参与。当年他们极受器重,云溁十七岁便掌管宫禁宿卫,想来是他二人狼狈为奸。”   “我还不是怕您着急吗?”安平晞言不由衷道。   承宁帝笑道:“好孩子,睡吧!这几日虽不上朝,但比平常要忙百倍,可能顾不上你。璁儿若来找你,便跟他去玩吧!虽不知他心中作何打算,但你是他亲妹妹,总不会真的加害。”   安平晞忽觉不寒而栗,不由想起了天同帝临终所说的话:   “对天家儿女来说,手足情深比神话还遥远,朕有姐妹,也有兄弟,但我们手足相残,或阴阳两隔,或天各一方……”   承宁帝继位后应该已经尽力避免那种惨剧,所以将儿子远远派离京城,让女儿独留京中。   可即便如此,她也不能确定儿女们是否会自相残杀。   **   安平晞醒来的时候身边已经空了,夕照说天还未亮承宁帝便离开了,今日要去紫宸殿接受百官朝拜。   一年一度的贺岁大典极为重要,可是半点耽搁不得。   承宁帝夜宿朝华宫的消息不胫而走,半日功夫就迎来了十多位登门拜年的宾客,皆是些有名有姓的宫廷女官、教养嬷嬷等。   安平晞望着面前堆放的各色礼物,一时间哭笑不得。   她让人请来胜红,托她给送礼之人皆备一份回礼,然后让夕照和文雨一起带人送过去。   夕照回来后满脸兴奋,凑上来道:“小姐,原来有人以为您是女帝的新宠,所以才上赶着巴结。”   “什么新宠?”安平晞正在理妆,忍不住回头问道。   “就是妃子呀!”夕照笑嘻嘻地靠过来,压低声音道:“听说北云后宫可邪乎了,女帝这些年所立的侍君竟无一人能活过一年,只有撷华公主的生父因远在千里之外,所以幸免于难。”   安平晞背后一凉,愕然道:“从哪儿听来的闲话?这可是北云,你说话小心点。”   “这都是事实,又不是谣言,怕什么?”   夕照耸了耸肩,竟似毫无惧意,“听说怀熹帝三位侍君皆有封号,可承宁帝封过的两位全都死于非命了。后来她便不在这些事情上费心,只与国相交好,外间都在传言,国相和承宁帝可能不仅仅是君臣。您想啊,这男人中不也有断袖之癖嘛,所以女人和女人相好有什么奇怪的?”   安平晞愣了半天,摆手道:“你让我缓缓。”   夕照愈发兴奋,两眼放光地瞧着她道:“小姐,昨夜陛下过来,是不是——想让您侍寝?他们搞得神神秘秘,到现在都没公布和亲对象,其实是承宁帝自己想纳妃了吧?”   安平晞不由得抬脚踹了她一下,叱道:“不是你想的那样,夕照我警告你,这种话听听也就罢了,可千万别乱说,否则真给别人抓到了我也保不住你。”   夕照悻悻地出去了,刚穿过珠帘忍不住又转过头,不死心地又问了一次,“那您和陛下……”   “滚!”安平晞忍不住狂躁,抓起一把玉梳簪花掷了过去,夕照笑着跑开了。   安平晞哀叹了一声,无力地仰躺在身后矮塌上,心中开始升起不好的念头。   望海郡王是陛下的……夫君?那他怎么会背叛北云和南云结盟呢?   他不是陛下的夫君,顶多算是侍君,已经和离多年各自婚嫁了。   当日和风涟的对话在脑海中闪现,他听到‘夫君’二字时明显神情就不对劲了,否决地干脆又果决。   谁会对女帝的后宫下手?谁又有那样的本事?   世上有那么多文字,他为何偏给自己取了‘风涟’这个名?   若真如南云那边的传言,说国师是女帝的走狗,那为何女帝不让他再南下一次去查薛家与都夷的旧事?明明他比自己合适百倍。   其实女帝对他早有猜忌和防备吧,之前误以为他是自己的弟弟,所以隐忍不发,而他不明就里,把纵容当成了宠爱,因此变本加厉为所欲为。   正当她胡思乱想之际,夕照敲了敲屏风,道:“小姐,国师府来人,请您去九霄台。”   “九霄台又是什么鬼地方?”她问道。   “自然是国师住的居处。”夕照道。   **   九霄台在皇宫东侧,虽在宫外但有夹道相通,约摸两刻钟便到了。   下车后只见古木参天一片葱茏,与华丽繁盛的宫廷仿佛两个世界。   黑漆大门前站着两名白衣朱带的道童,见她下车忙迎上了上来。   “师父已经恭候多时,小姐请随我们入内。”其中一个圆脸大眼睛的童子道。   夕照正欲跟上,却被另一个童子拦下,“此乃禁地,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夕照气的涨红了脸,道:“我怎么就是闲杂人了?”   安平晞回头安抚她道:“行了,你去车上等我吧!”   黑漆大门后是一条弯弯曲曲的石阶,两侧还有皑皑积雪。   门后并非想象中的高阔宅院,而是空旷如荒野,到处可见高耸入云的常绿松柏。   她拢了拢身上斗篷,只觉雪意森森,竟仿佛置身与山林中。   走了一段路才发现此处也算是山林,九霄台便位于一座小山上,仿佛与世隔绝。   安平晞站在台下,望着数十道阶梯,只觉得腿有些软。   “家师便在上面,小姐自行去吧!”两名道童躬身退到了一边。   “请问,你们认识阿煦吗?”她看这二人与阿煦年龄相仿,不由问道。   两个道童对望了一眼,面上流露出哀戚之色,先前说话那个少年叹了口气道:“师父为他设了灵位,想必已不在人世了。”   安平晞心头有些沉重,转身拾阶而上。   九霄台以白石砌就,周围圈着半人高的石栏,一半是广场,一半是白墙黑瓦的楼宇殿堂。   安平晞刚一上来便觉得寒意沁人,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丈许之外的栏杆前,国师负手而立,遥遥望着皇宫的方向。   安平晞缓缓走了过去,望着面前那张陌生的脸容,竟有些难以开口。   风涟那个名字对应的是一张温雅俊逸的脸容,即便知道可能是假的,但还是觉得说不出的亲切,毕竟两世相逢,他都是那张面孔。   而奉颉对应的才是他真正的面容,五官硬朗,沧桑冷峻,眉宇间透出一股阴郁肃杀之气,就连眼神也充满威慑。   “听说陛下昨夜去了朝华宫?”不等安平晞开口,他已经率先发问了。   安平晞忍俊不禁,脱口而出道:“怎么,你很羡慕吗?”   两人都愣了一下,安平晞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正欲说些什么缓解尴尬,却见他两目低垂,神情萧索道:“是。”   安平晞顿时哑然,又打了个寒颤。   “外面冷,进来吧!”他望向她道,随后转身往屋中走去。   正屋空旷如殿堂,中间空地上用山石累着一座池子,池中并未蓄水,而是用朱笔写满了密密麻麻的符咒。   最里边靠墙处放着一架巨大的黄杨木屏风,其上空空如也,既无文字也无图案。   屏风前是低矮的案几和座椅,案几上堆着黄卷符纸及文房四宝和灯烛。   蜡烛是黑色的,安平晞心头一悸,冷汗瞬间湿透了背心。   “徒儿,你怎么了?”奉颉冷冽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她猛地回过神来揉了揉眼睛,却见那案几上并无灯烛,而是一盏青铜油灯。   她深深吸了口气,摇头道:“没事,刚有些眼花。”   不知为何,突然就想起了往生殿,她不由回身望了眼那个古怪的池子,道:“师父,那是什么?”   “废弃的法阵,”他不知从哪里搬出来两个火盆,招呼她道:“坐这里烤烤手吧!”   安平晞走过去坐下,道:“谢谢师父。”   “若还不够的话,我让外面的弟子再去烧点。”他拉过蒲团在她对面盘膝坐下。   安平晞忙道:“够了,够了,不知师父找我来有何事?”   “昨日宫宴陛下为何突然缺席?”他目光如炬,逼视着她道。   安平晞不由得苦笑,回望着他道:“这种事我哪里知道?你问错人了。”   他像往常一样穿着单薄的素锦暗纹长袍,那张本就孤冷清寒的脸容因为白发的映衬,更多了几分惨淡凄苦。   她的目光落在他腰间那条陈旧褪色的宫绦上,心头像是突然被蛰了一下。   “陛下让你做什么,你都会去做吗?”   他淡淡笑了,有些失落道:“那是自然。但她已经很久不给我下指令了,想必早就不需要我了。”   “徒儿,你知道国师是什么吗?”他望着安平晞道。   安平晞摇头,只觉得心里无端地难受。   “国师是君王手中的剑,是君王身后的影。”他怅然道:“可她连她的影子都不要了。”   “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陛下的事?”安平晞下意识问道。   他懊悔地点头,道:“也许我杀了不该杀的人。”他像是极其困惑,眉头深锁道:“可我实在想不通,这种事又不是没做过,为何她突然就那么狠绝?”   安平晞隐约猜到了几分,眸光不由得也暗了。   **   两年前的初夏,承宁帝微服私访,回宫时带了一个少年,据说是城中某个茶馆的少东家。   当时的后宫已经许久没有选过新的红衣郎了,他很快成为承宁帝的新宠,却一直无名无分的陪侍左右。   当时宫里都在议论,说承宁帝并非不想给他封号,而是一旦封了职位就要分宫居住,再常留君侧会招致非议。   也有说是因为前几位有名分的皆离奇死亡,所以承宁帝为了保护他才他以末位红衣郎的身份陪侍。   当时奉颉出关已经半个月了,但承宁帝却将他拒之门外不愿相见。   十多年来,他们之间没少闹过别扭,他也不是没遭受过冷遇,但因为一个无名新宠而被忽视甚至摒弃的感觉却是完全不一样的。   贪婪是人的本性,他也不例外。   他初入公主府时,驸马如同一座大山般横亘眼前,那是他毕生永难企及的高度。   那时他心中并无妄念,只想有朝一日也能成为驸马那样学识渊博豁达洒脱的人。   在后来的逃亡路上,那段相依为命的日子里,他心中的妄念不知何时如野草般滋生,最后侵占了整个心房,再难拔除。   劫后余生的他,把握住了难得的机会,用尽全身力气说出了那句‘我想做陛下的红衣郎。’   他几乎就要如愿了,仅仅一步之遥,却又跌入了无尽的深渊。   最终也没能得到一袭红袍,而是得到了一条红丝绦。   她让他跟国师读书识字修身养性,他便也照做了,反正武功尽失形同废人,不如弃武从文,兴许还能有点用处。   书读得多了,自然便会明白很多东西,比如他终于知道自己被拒的原因并非畸形的双足,而是因为身体其他部位的残缺。   原来他跟别人不一样,他永远没有资格娶妻生子,享受天伦之乐,也不能恋慕谁。   一想到她曾看见过自己那般丑陋的身躯,便觉羞愤欲死。   他极度厌恶丑陋残缺的自己,忍不住去学驸马的优雅行止,也许气质可以适当弥补些许身体上的不足吧!   那时他在九霄台闭关苦读,两年未曾下去,因他无颜面对她。   没想到有一日她竟自己来了,看到他时忍不住就笑了,戳了戳他的脸颊,“别学沈安那做派,别扭死了。”   他顿时羞得面红耳赤,不知所措地低下了头。   这那些时日她与望海郡联姻,如今已经生下了一个小公主,是来九霄台报喜的。   他想起了被自己弄丢的小公主,不由满心愧悔悲伤,于是不太喜欢新生的撷华公主。   当然,撷华长大后也不太喜欢他,并且在得知他对自己母皇的心思后,没少冷嘲热讽。   国师逝世后,由他继承了衣钵,从那以后他真的成为了承宁帝的左膀右臂。   权势越大,深藏于心底的嫉妒也越强烈。   他并不甘心成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所以早在投入国师门下便暗中修习幽冥道,彻底背离了光明。   与他而言,想要不露痕迹地暗杀一个人何其容易。   所以接连几年,后宫命案不断,却又毫无头绪。他以为她是知道的,但却没有真的归罪与他,于是愈发放肆。   他派人将承宁帝的新宠带到了九霄台,却在看到那少年的脸容时大惊失色。   “陛下一直暗中叮嘱,要我提防国师大人。可我心中十分好奇,国师大人究竟是何来头,为什么要害我?”   那少年眼中有着他无法拥有的纯澈与天真,还有着与他十几岁时相似的容颜。   可他自己由于修炼禁术加上契约的效力,要承受她一半的灾劫病痛,因此未老先衰,不到三旬便满头华发形容枯槁。   对镜自揽时,觉得自己就像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他心里无限痛苦无限妒恨,顷刻间便失去了理智。   “不用管我是何来头,只需知道你过是我的替身罢了。”他伸手钳住了少年的脖颈。   少年不知死活道:“我若真的是您的替身,那国师大人不觉得悲哀吗?您还活着,为何陛下宁愿专宠一个替身也不愿亲近您?” 第51章 君臣(下) 你们都是我最重要的人,我……   少年的话字字诛心, 奉颉尚未开口便一败涂地。   他心中越痛下手越狠,“陛下让你提防我,你就该听话。既然不听, 那就是找死。”   少年先前以为他是虚张声势, 待感到恐惧时已来不及挣扎了,双脚陡然离地, 身躯蓦地腾空而起,像断线的纸鸢般离开了高台。   少年凄厉的叫声响彻云霄,他心里却没有半分怜悯,只有说不上来的快意。   他在石栏前站了许久, 直到日落月升,星垂大地。   慢慢清醒过来时,他心中也不无后怕。可又存着几分庆幸,也许她还会像以往那样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后来阿煦来报, 说陛下听闻俞郎之死后悲痛莫名, 不仅将他风光大葬封赏全族,还辍朝三日以示哀悼。   他心里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也许这真的是她最后一次纵容他?   除非祭祀或庆典,其余时候国师不用上朝伴君, 要么在九霄台上清修,要么出宫去游历,不外乎就是引导民心为帝王歌功颂德。   这些事情对他而言早就游刃有余, 甚至比先国师做的还要完美。   可圣心难测, 十多年盛宠也是说没就没。   以往他随时都可以进出宫禁,可那件事之后,未经宣召他再也不能面圣。   起初他以为只要假以时日,她终会原谅, 可等了数月,情况始终未见好转。   **   “无论如何你都不该滥杀无辜,”安平晞皱眉道:“且不说那是陛下心爱之人,就算只是无关之人,也不能随意置人于死地呀!”   奉颉沉默良久,道:“她也是这么说的,可她忘了我的出身,在我眼里只有她才是人。”   安平晞叹了口气,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安慰。   究竟什么是爱?她曾经也以为爱是征服和掌控,可到最后却一无所有。   她不觉又想起了云昰,她心里始终耿耿于怀的究竟是前世负了她伤了她的云昰,还是今生这个变得不再像他的云昰?   如果爱不是征服和占有,那又是什么呢?她自己都不知道,又怎么去开解别人?   “你便是因此才南下,想要以功抵过吗?”她幽幽问道。   奉颉望着她,神色变得复杂起来,他又沉默了良久,安平晞以为他不会再出声的时候,他却轻轻道了声对不起。   安平晞诧异道:“师父何曾对不起我了?”   奉颉叹了口气,语气变得悲伤起来,“你以后总会知道的,但此事……未经陛下许可,我也不能对你透露。终归都是我的错,你若有什么事,她也只会更恨我。”   “我能有什么事?”安平晞苦笑道。   奉颉望着她,眼神中竟流露出几分温柔的慈悲。   安平晞有些失神,缓缓道:“你这样子,像风涟先生。”   奉颉不由得笑了,侧过头道:“可惜那不是我的真面目。”   眼看着天色不早了,安平晞便欲告辞,奉颉站起身道:“我送你。”   他们走下九霄台时,竟有数十名名弟子上前见礼,安平晞过来的时候都没发现这么多人。   待那些人散了后,她才看到不远处丛林间有一排排白墙黑瓦的屋舍。   奉颉将她一直送到了大门口,目送她上了车才回去。   “小姐,”夕照狐疑道:“国师找您什么事?”   安平晞道:“也没什么事,就是话家常。”   夕照撇了撇嘴道:“鬼才信。”   “若有空的话,常来看看为师吧!”送出门时,他在身后默默说了一句,安平晞甚至有些怀疑自己听错了。   回到朝华宫时,听闻平章王来过,邀她明日出宫去玩。   安平晞想了想,便答允下来。   既是兄妹,以后少不得还是要接触的,而且她在此处人生地不熟,唯一认识的人身为国师,自是不方便带她外出闲逛。   当晚承宁帝赐宴,召了安平晞去陪坐,虽不比除夕宴盛大,却也极为热闹。她还吃不惯北方的菜品,只觉得各项小节目很好玩。   宴罢散场前她去拜别承宁帝,顺便说出平章王邀约之事。   承宁帝笑着道:“倒也挺有心,去吧,明日朕派人送你到平章王府,你想去哪里就和他说。”   平章王府位于皇城外,兽头门、虎头钉,威武森严犹如宫禁。   正门紧闭,阶下两列戟架前各站着八名铁甲武士,各个高大威猛犹如战神。   只有侧门开着,几个干净整洁的仆妇正候在那里,看到宫车过来,忙迎了出去。   “王爷原想亲自进宫去接小姐的,不料陛下派人传话说不必了,她让人送小姐过来。”为首的嬷嬷上前接引,笑的一团和气,“王爷一大早就打发我们等着,可巧您就来了。”   “有劳了。”安平晞虚应了几句,同他们一起进了府门。   不愧是武将之家,进门便是一片小校场,入口处架着两面巨大的战鼓,两边皆是一排排兵器架。   夕照也是第一次看到北云王公府邸,惊得下巴都快合不拢了,凑到安平晞耳边小声道:“这比咱们府上还气派。”   安平晞苦笑道:“比不了。”   仆妇们簇拥着她穿过校场,正要朝中厅走去,却听得一声娇斥,“站住!”   众人循声望去,就见一个几个衣饰华丽的侍女簇拥着一名丽人,正朝她们走来,发声的是个柳眉杏眼的美婢。   “她们是?”安平晞望向接引嬷嬷,好奇问道。   嬷嬷一脸尴尬,忙赔笑道:“是王爷的侍妾韩娘子。”   说话间那美婢已经走上前来,扬手指着安平晞道:“你就是南云那边派来和亲的?”   “喂,你这个人忒也无礼。”夕照横过去挡在那美婢面前,怒道:“你家主人这么教你待客之道的吗?”   嬷嬷忙上前劝解,两人却越吵越凶,眼看就要动起手了,安平晞忙喝道:“夕照,回来!”   夕照一个分神,腮上便被抓出了几条血痕,顿时火冒三丈,待要上前还手又顾忌着安平晞的命令,气的直跺脚。   安平晞原本也不是什么柔婉的性子,见此情景哪里还忍得下去?不由扬眉望向了对面。   韩娘子是个娇滴滴的大美人,梳着精致的灵蛇髻,着绛纱衫戴八宝璎珞,外面披着华贵的白狐裘,纤纤玉手拢在袖中,嘴上焦急的唤着丫鬟的名字,面上却看不出半点担忧之色。   安平晞直直走了过去,从上到下扫了她一遍,却是抿着唇不说话。   韩娘子一时间摸不清她的门路,神色开始不自然起来。   “你、你离我家娘子远点。”方才那盛气凌人的美婢忙过来护住了主人。   安平晞瞥了她一眼,望向夕照道:“方才我也没料到有人会如此无耻,害你吃亏了。既然她家主人没有半点约束的意思,你就自己打回来吧!”   夕照等得就是这句话,风一般掠过去,照着那美婢的脸就是一巴掌。   她本就是习武之人,这一巴掌下去对方的脸颊顿时肿得老高,不由尖叫一声正待还手,却被夕照掣住了双臂,“消停点吧!”说罢往前一推,美婢跌跌撞撞退了好几步,若非后面的侍女们扶持着,早就摔个四脚朝天了。   正自闹哄哄之时,忽听有人道:“王爷来了。”   安平晞转头望去,就见平章王云璁带着两名随从疾步走来。   他今日穿着一袭玄青色襕袍,束着墨玉革带,腰间穗子上配着一块通透的并蒂莲玉佩,比起冠冕礼服的样子多了几分家常和气。   安平晞原以为韩娘子势必要哭诉告状,没想到竟是那美婢率先跑了过去,抱住云璁的手臂哭道:“王爷快替奴婢做主,那个南云来的贱婢无故打人。”   夕照没好气道:“难道你不是贱婢?”   安平晞忍着笑,上前扯住她道:“少说两句,还不见过王爷。”带着她去向云璁行礼,他忙甩开美婢的手同她见礼。   因有外人在场,自不好相认,便只寒暄了几句,见场面实在尴尬,无奈道:“让你见笑了。”   他复又望向一脸幽怨的韩娘子,耐心道:“府上来客人,你不好生招待也就罢了,还纵容阿迎无理取闹,这像什么规矩?快下去,晚点我过去找你。”   安平晞不由咂舌,这哪里是侍妾?怕不是王妃的架子吧!以前在安平府,秦氏就算再得宠也不敢在外客面前这般放肆。   韩娘子噘了噘嘴,不情不愿的下去了。   云璁有些尴尬,嘱咐嬷嬷带夕照去上药,然后将安平晞带到了前厅,解释道:“韩氏跟随我多年,但她家世寒微,因此也只能做个侍妾,为兄实在心中有愧,未免娇惯了些,让她忘了规矩。今日唐突,还请妹妹莫怪。”   他方才若大发脾气处置那对主仆,安平晞可能还会心生戒备。但他如今这么说,她反倒觉得有几分亲切。   “她大约是误会了,难免对我心生敌意。”她淡淡笑了一下,道:“兄长莫要放在心上,我不会介意的。但愿这种事不会再有下次。”   云璁苦笑着摆手,道:“不会再有了。”   堂堂王爷,身边多年来却只有一个侍妾,看来也是长情之人。   “陛下不催你成婚吗?”她好奇道。   云璁拍了拍额头,招呼她喝茶,颇为苦恼道:“我一年就回来几天,公事都汇报不完,哪有时间说私事?”   他望了眼安平晞,不好意思笑道:“这次回来就听说母皇和国师为我张罗婚事,差点当真了,还跑去问她,结果真要羞死人了。”   安平晞忍俊不禁,打趣道:“到手的新娘变成妹妹了,什么感受?”   “自然惊喜大于失落啊!日后多个人分权,撷华那臭丫头可就张狂不起来了。”云璁随口道。   安平晞一怔,心头颇不是滋味。看来在亲兄长眼中,她也不过是个竞争者。   “走吧,今日带你去外祖家。”云璁却似未留意到她的神情,欢喜道。   “外祖?”安平晞不由失声道:“季家?”   云璁点头道:“正是。”   安平晞顿时欢呼雀跃起来,道:“我也正想去呢!”   季家是安平夫人的本家,也是永昌君的父族。宅邸位于城东兰云坊深处,远离街市,极为清净。   马车停下时,阶前已经站了数十男女老少,皆引颈观望满面期待。   云璁率先下马,与众人见礼后才招呼安平晞下车,他也不敢说是当年丢失的妹妹,只说是南边来的客人,奉命招待。   安平晞出生时,虽然正值动乱,但安平夫人还是设法派人回去报喜,因此家人皆知有那么一个孩子,后来太子落败,安平家举家追随,彼此便断了联络,十多年再无往来。   承宁帝继位后,太子与大公主旧部皆被打为叛党,季家上下也曾战战兢兢过,庆幸的是承宁帝的生父永昌君便出自季家,因为那层关系,家族并未受到连累。   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谁又能想到,但年那个女婴已经长大成人,并且回到了帝京。   “真是阿珩的女儿?”一名老妇在丫鬟的扶持下,颤巍巍走了出来,仰头打量着她。   “这是大舅母。”云璁拍了拍她的肩,介绍道。   安平晞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便又补充了一句,“你的。”   云璁自己也有些迷糊,他的祖父永昌君与安平夫人的生父是兄弟,因此安平夫人季珩要唤永昌君一声堂叔,她与承宁帝说起来也算堂姐妹。   这边刚认了大舅母,那边姥姥姨姨什么的便都冒了出来,安平晞只得一一见礼,因从中寻到了几个颇有点熟悉的面孔,心头不由得一暖。   季珩兄弟姐妹七人,她排行第三,她的女儿如今回家,又是在平章王的陪同下,众人怎能不激动?一时间他们那一房女眷全都出动,一路说说笑笑拥着安平晞进内院去了。   **   待到送出门,已是暮色将至。   安平晞同众人作别,上车后却见夕照满脸哀容,揉了揉眼睛道:“可惜我舅舅家没人了。”   她心头微微一震,想起来当年杏姨夫妇离开后,其亲眷皆被当成叛党诛杀了。   “别难过了,年后我带你回去看你爹娘和哥哥。”她抱了抱夕照的肩,安慰道。   夕照顿时大喜,道:“小姐,此话当真?我们还能回去?”   安平晞不由得笑了,道:“我们又不是犯人,当然能回去了。”   “如果夫人还在就好了。”夕照望了眼窗外,感慨道:“她定然很想回家。”   安平晞咬着唇没有说话,这个想法今天在脑海中闪现了无数次,每见到一个人,她都在心里对安平夫人说一声。可是人死不能复生,多想也无益。   这一天四处走动,约摸了解了一些季家的情况。   安平夫人是二房三女,有两个兄长一个弟弟三个妹妹,生母早亡,自幼在夫人房中长大,与兄嫂关系都不错,大舅母到现在还记挂着安平曙与安平曜。   如果二哥也能回来就好了,可是他能心无芥蒂的回来吗?   **   是夜,承宁帝又夜宿朝华宫,与她联袂夜话。   安平晞犹豫良久,忍不住问出了俞郎之事。   承宁帝似乎已经忘了有过那么一个人,想了好久才想起来,道:“你怎么突然问他?”   安平晞道:“您有没有想过,那个人或许和国师有关系。”   承宁帝疑惑道:“奉颉自幼长在暗宫,从未与外人接触……”她突然顿住了,立刻明白过来,坐起身道:“你这话倒是提醒了我,两个人无缘无故不可能长那么像。”   她说完立刻起身,去外间吩咐人连夜彻查俞郎身世。   安平晞原以为得过些日子才能出结果,没想到才过了五天便被承宁帝传了过去。   这几日她一直跟着平章王四处游玩,也去皇陵祭拜了生父沈安,北方寒冷,可心却渐渐热了起来,以至于她差点忘了还有差事在身。   “撷忧,不能再拖了,明日起程吧!”承宁帝走过来,握住她的手道:“我查到了一些东西,但还不能确定。这次你去江南,一定要设法弄清当年的事。”   “您查到了什么?”安平晞极为好奇。   承宁帝却是神色凝重,摇头道:“现在不能告诉你,不然怕影响到你以后的判断结果。”   安平晞只得作罢,临别时忍不住问道:“薛叔叔可还好?我想去看看他。”   承宁帝犹豫了一下,有些为难道:“他在很安全的地方,现在相见的话不太方便。”   安平晞想到俞郎的事,顿时明白过来,知道她担心薛立浦的安危,便不再坚持。   离开之前她去了趟国师府。   和上次一样,奉颉依旧在九霄台上清修。   但短短几日的功夫,他却在楼上布置了一个小暖阁,像那次薛琬琰在太平楼招待她一样,摆了一桌子的果品点心。   安平晞看到的时候,着实感动了一把,回头道:“师父费心了。”   “这是应该的。”奉颉难得一脸的和气,“我就你一个徒儿……”   安平晞忍不住打断道:“难道你忘了我二哥?”   奉颉不由笑道:“那不一样,我和他是互相利用各取所需。”   安平晞听到这话,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强笑道:“可他真心敬佩你。”   奉颉想到安平曜,心里也有些愧疚,便不欲多言,招呼她道:“快坐下吧,你难得来看我。”   安平晞闷闷地坐下,望着面前一大堆东西,却是毫无兴致。   奉颉瞧出她不开心,忍不住道:“你不觉得你对安平曜太好了吗?他究竟为你做过什么,值得你这般心心念念不能忘怀?”   安平晞没好气道:“陛下又为你做过什么?值得你这般魂牵梦萦?”   奉颉哑然,面上不由浮起愠色,却又强行忍住,道:“这不一样,你并不爱他。一个人心里只能容得下唯一的那个人,可你心里呢?”   见安平晞似乎有些动容,他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语重心长道:“撷忧,你救过他的命,无论他曾为你做过什么,也该两清了。听为师一句劝,你们之间无缘,永远走不到一块。”   安平晞心中微微一动,不由问道:“师父会算命?你帮我们算过?”   奉颉忙摇头道:“我虽略通占卜之术,但却不敢给亲近之人算。只是凭我的直觉,阿曜并非你的良人。你把他看得太重,会迷失本心,错过良缘。”   安平晞苦笑道:“师父有所不知,寻常闺阁女子所求的良缘对我而言并无吸引力。若能平安度过此生,便心满意足。”   奉颉眼中满是悲伤,愧疚道:“都怪我,都怪我,若我当年不把你弄丢,你就能和在陛下身边长大,怎么会流落异乡吃苦受罪。”   安平晞知道他当年的遭遇,又怎么会心生怨怼?   “其实这些年我并没受过多少罪,何况有失必有得,算起来不是很亏。师父,以后不要再对此事耿耿于怀了,那根本不是你的错。”   奉颉还是极为惋惜,道:“可我真的很想看着你在我身边长大,从你还在陛下肚子里的时候,我就天天期待着。”   安平晞心中触动,微微笑着道:“来得及啊,以后你对我好点不就行了。”   奉颉道:“那是自然,我心里以前只有一位公主,如今又多了一位小公主。你们都是我最重要的人,我会用我的一切守护你们。”   安平晞想到了他扑朔迷离的身世,心中顿生怜悯,郑重道:“师父,我明日要出趟远门,可能有段时间不能来看你了。”   奉颉不由失落道:“你才回来,要去哪里?”   安平晞颇为意外,他竟毫不知情?看来承宁帝对他防范颇深,又想到她不让自己见薛立浦,便是担心奉颉知道行迹对他不利。   “我、我不放心二哥,想回去看看他,陛下已经答允了。”   “那边如今不太平,为何偏要现在回去?我派人保护你吧?”他依依不舍道。   安平晞忙摇头道:“陛下会安排人手的,师父不用担心我。”她顿了一下,望着他沧桑孤寂的面容,柔声道:“师父,你不要再打都夷的主意了,好不好?”   奉颉面色微变,神情有些僵硬,皱眉道:“你知道些什么?” 第52章 安平晞想了想道:“能知……   安平晞想了想道:“能知道的都知道了。”   奉颉难掩震惊, 道:“陛下究竟将他藏到哪里了?为何连我也瞒着?”   她不是连你也瞒着,而是只瞒着你。安平晞在心里叹了口气,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从我幼时第一次见到都夷, 我就知道他是我一生之敌。七岁那年, 我们得到了一个露面的机会,有贵人光临, 若能得到赏识便可永脱苦海。我拼了命的练习,但还是败给了都夷。”   “师父,”安平晞怕他又钻牛角尖,忙打断他的思绪道:“不要想那些了, 最终陛下还是选了你,不是吗?”   “可他回来了,”奉颉愤愤道:“不仅回来了,还被陛下保护了起来。他为南云效力刺杀朝廷命官, 罪无可赦, 陛下却还护着他,我怎能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   “师父, ”安平晞有些担心,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焦急道:“你听我一句劝, 千万不要动都夷。若你真的和陛下一条心,就该维护她所做的决定,而不是一再忤逆。就算有十个都夷, 也越不过你去。”   “这是陛下的意思吗?”他有些敏感, 立刻反问道。   安平晞顿觉沮丧,觉得自己劝不了他,“我言尽于此,听不听都在你。”   刚走到朝华宫外, 就听宫人说平章王来了。   **   案几上摆着两只红漆描金花鸟纹托盘,一只盛放着首饰,一只盛放着新衣。   “快来看看,喜欢吗?这些都是现今最流行的款式。”见她进门,云璁忙招手道。   “送我的?”安平晞不由满面喜色,走上前去查看,是她喜欢的颜色,旖旎柔艳光彩照人,不由赞道:“好漂亮呀!”   “民间习俗,过年要穿新衣,你来的太过仓促,所以现在才制好。”云璁见她面色欢喜,不由得也高兴起来,催促道:“快去试试,看是否合身。”   “好啊!”安平晞应声道,夕照忙领着宫人将衣饰送到了阁中。   安平晞站在镜前更衣的时候,眼前突然有些恍惚起来,她看到自己素装散发坐在窗下看书,门外有人走了进来。   “阴天看书伤眼睛。”   “趁我没瞎之前,多看两眼又如何?”   “年关将近,这是为你添置的衣裳首饰,你看看若不合意我再让人去换。”   她徐徐起身走了过去,面上只有阴郁和苦恨,将那盒首饰损毁摔落,又想撕破新衣。   那人横臂去拦,“晞儿,你这是何意?”   他们爆发了激烈的争吵,她抄起剪刀拿新衣泄愤,却又因为他的话反手想去刺自己,被他一把制住了。   她抬起头时看清了那个人的脸容,是二哥。   “小姐,您怎么了?”夕照的声音突然响起,她回过神来,只觉心慌意乱面颊火热,不由缓缓坐下,将脸埋进了清凉柔软的衣料间。   “我有点不舒服,想歇息一会儿,你让平章王先走吧,帮我谢谢他。”她闷声道。   夕照满面狐疑,嘟嘟囔囔着去了。   安平晞和衣倒在了榻上,一时间心乱如麻。   前世的记忆总是断断续续破碎不堪,她已经很久不会再去想起过往,为何现在突然想起了如此尴尬的回忆?   二哥居然……像中邪一般吻了她,而她惊恐之下刺伤了他的胳膊,从那以后他们至死再无往来。   天呐,到底怎么回事?他怎么会突然做出那样的举动?她和云昰都没有那样亲密过。   想起了这些,以后该如何坦然相对?难道前世二哥对她的感情已经超越了兄妹的范畴?   越想越震惊,她陡然明白过来,为何离开前去见他时他反应异常,始终不敢看她。   他说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今生若有缘,我们还会再见。   不知如何面对的时候,也许逃避是最好的办法。   可她不想逃避,有些事情该说清楚还是要说清楚。   **   一路轻车简从,到达碧灵江畔时刚过元宵节。   北云的节日气氛特别浓烈,大街小巷灯火辉煌沸反盈天,就连军营外也扎着彩门挂满了花灯。   想要渡江,便要经过擎天堡,安平晞正好捎来了韩络的消息。   再见韩练是在碧灵江大营,她没想到安平晞这么快会回来,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你大哥现在被软禁着,目前没有性命之忧,朝廷可能要等江南平定了才会做出裁夺。”安平晞将打听来的消息告诉了她。   韩练总算舒了口气,道:“只要他活着就好,这样母亲和嫂嫂便放心了。”   她见安平晞和夕照皆是男装,诧异道:“你们不会是偷跑出来的吧?”   安平晞指了指背后的随从道:“就算我有本事逃出来,也没本事把北云的高手拐走吧?”   此次跟随她南下的有四个人,两男两女,皆是北云宫廷密探,隶属于承宁帝。   “可是……你不是和亲吗?怎么这么快又回来了?”韩练百思不得其解。   安平晞拿出承宁帝手谕递给她道:“你看了就明白了。”   韩练神色狐疑地接过来,一看到绝密印鉴不由得紧张起来,看完后望向她道:“陛下命我设法送你渡江。”   当晚安平晞便在韩练的营帐过夜,待大家都安歇下后,她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安平小姐,你在担心明日会坐船吗?”韩练的声音从屏风另一端传来。   安平晞摇了摇头,道:“也不是了,近乡情怯,有点害怕。”   韩练沉默了半晌,轻声道:“那边形势混乱,你真的要去吗?”   安平晞忙问道:“现在到底是什么状况?”   韩练犹豫着道:“南云起内讧了,你二哥安平曜率领旧部坐镇天市城,将太子逼到了永福城,永福城有虎威营镇守,两方一直在对峙。还有,撷华公主带了一支望海郡的军队驻扎在永康城。”   “我二哥?”安平晞惊坐起来,道:“他向来都不管军务的,怎么会呢?”   韩练道:“可你们家除了他就没人了啊,你不会还不知道吧?当日国师离去时,带走了你父兄的首级。”   安平晞愣了半天,她知道安平曙死了,奉颉说过,撷华取了他的人头送给了安平严。   可她那会儿没有多想,此刻才猛然明白过来,奉颉当时应该就在场,他和撷华一起出京后,始终都有联络吧?   见她半晌不说话,韩练还以为她在哭,忙安慰道:“安平小姐,节哀顺变,我也经历过丧父之痛,能明白你的心情。可是你想想,十万大军已在江边扎营,哪能说止战就止战?如今看到你我才明白过来,和亲只是幌子,国师的真正目的是杀了你父亲。只要他一死,南云朝中的主战派就会瓦解,归降是早晚的事。”   安平晞抱着脑袋静静坐在那里,听她说了半天也没有半点反应。   韩练不由担心起来,坐起身想要过来查看。   她们的卧榻之间隔了一面屏风,还不等她披上衣服,就听安平晞轻声道:“我没事。”   前世害过她的人,竟都比她先走了一步,她心里只觉得从未有过的轻松,就连眼前也豁然开朗。   韩练这才放下心来,道:“别人想要渡江可能还要提防对面放冷箭,既然是你,那就简单多了。明日我差人送封信过去,你尽可以大摇大摆地走。”   **   此刻出于休战状态,双方皆不能轻举妄动,所以韩练要等对方回复后才能送他过去。   安平晞想象了一百种重逢的画面,要么是在码头,要么是在江边,要么是在城门口。   她唯独没想到的是睁开眼睛便看到了安平曜,就在碧灵江大营的营帐里。   她揉了揉眼睛,有些不敢相信。   多日不见,他变得比以前更冷峻更沉默,连眼神也是深不可测。   她呆呆地望着他,好半天反应不过来,直到被他一把捞起搂在了怀里,耳畔传来熟悉亲切的声音,“晞儿,晞儿,总算相见了。”   “二哥!”她惊呼出声,此刻彻底清醒了过来,推拒道:“你先出去,待我换好衣裳。”   她身上仅着寝衣,好在比较厚实,不至于太过尴尬。   他这才察觉到失礼,面颊不由得微微一红,忙放开她转身出去了。   安平晞急忙起身穿衣束发,匆匆洗漱了一下追了出去,看到他正和夕照站在外面土坡前说话。   他身上穿着寻常士卒的军装,但却高大英挺,并不会因此而泯然与众。   安平晞小跑着奔过去,轻唤道:“二哥,你怎么自己来了?这多危险啊。”   不等他开口,夕照便笑着打趣道:“二公子来得正好,这下子可就有人抱小姐上船了,不然还得麻烦人家韩将军。”   安平晞有些窘迫,顿足道:“你可闭嘴吧。”   “好,不打扰了,我去收拾东西。”夕照笑着跑开了。   他望着她,眼神不由变得热切起来,“晞儿,这些天都还好吧?”   “我一切都好,哥哥放心吧!”安平晞有点不太敢看他,忙低下头道:“我听说你……杀了皇后?”   “我师父说的吧?”他竟也没否认。   安平晞便明白奉颉所言非虚,他的确保护过二哥。 第53章 我不是正人君子,我这两……   安平曜只带了三名军士, 加上安平晞等一共十人,在擎天堡船只的护送下到了江心小岛,最后由南云巡逻战船接走。   江上风平浪静暖阳高挂, 夕照等人都跑去甲板上晒太阳。安平曜找过来时, 就见安平晞背抵着壁角,抱膝缩成一团, 神情呆呆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拖了只垫子过去坐在她旁边,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喃喃道:“别怕,哥哥在呢!”   安平晞抬头看到他, 勉强笑了一下,道:“我没事。”   安平曜想到她前世葬身困龙潭的情景,心中不由一阵绞痛。她以前是不怕水的,他们没少去湖上泛舟江边垂钓。   “你走后家里发生了很多事, ”他的神情有些疲惫, 道:“你不应该现在回来。”   “我离开时你那副样子,我如何放心?”她看向他, 微微动容道:“二哥,我们谈谈吧, 我知道你都知道了。”   安平曜微微一震,不由得别过脸去,“你在说什么?”   “你现在还没想好如何面对吗?”她扳了扳他的手臂, 柔声道:“二哥, 我们之间不该有所隐瞒,因为我们都是有过去记忆的人。你还没告诉我,你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这件事是他心里最大的症结,始终不知该如何开口, 因其实在过于荒谬,哪有人会记得前世之事?他也想当做一场梦,可那梦境刻骨真实,一切就仿佛发生在昨日,以至于他觉得自己像个异类。   可记忆却是最折磨人的东西,如今他无法面对的不止她,还有冶铸局的炼炉。   如果什么都不知道就好了,原本他对她的感情循序渐进,已经由兄妹情慢慢转化成了思慕之情,可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忆起悲苦的前世,陡然明白为何她性情突变,并且对他的态度也判若两人。   “破阵那夜,”他声音低沉,有些伤感道:“我宁可从未想起。”   “我也宁愿你永远不要想起。”安平晞幽幽道。   他深吸了口气,轻轻转过身捧着她的肩,一脸深情道:“不做兄妹了好不好?我对你生出过那种心思,哪里还能再做你哥哥?”   安平晞呼吸一窒,抬头望着他热切的目光,不由得想起了当日他意乱情迷吻她的情景,脸颊不由得滚热起来,她无法再继续往下想,只盼望着永远不要再有那样难堪的时刻。   他望着她的神情,便已经明白过来,双手微微颤了一下,苦笑道:“不行是吧?”   “对不起。”安平晞深深垂下头,低声道:“哥哥,对不起。”他们太熟悉了,熟悉到似乎已经融入骨血,以至于她无法对他起半点不轨的念头。   “以前是我太任性太自私,只知索取不知回报,习惯了你一直以来的宠爱,慢慢就当成理所当然了。我知道那种想法很无耻,可、可以前从没觉得有错。哥哥,当年因我之故毁了你的姻缘,后来我一直都很后悔。”她愧悔万分,不敢再去看他。   “你知道我不会怪你的,我从来就没怪过你。”他将她揽入怀中,抬手爱怜地抚摸她的眼睛,带着劫后余生的喜悦和激动,“我只怪我自己,没能保护好你,让了伤了眼睛。”   “那件事之后你再不理我,就算我找上门也只是恶言相向,你不知道我那一年有多伤心,每日都生不如死,天天盼着北云大军杀过来,等城中大乱我就有机会闯进去带你走。你恨我也好,讨厌我也罢,我都要带你逃出去。哪怕你还是不理我,只要你能重新敞开心扉,我做什么都愿意。可是我没能等到那一天,却等到了天大的噩耗。”   他的手臂不由得收紧,微微哆嗦着将她整个人圈进怀抱,“我不相信你会丢下我,我从小看着你长大,对我来说你比什么都重要,我不能失去你,我一定要把你找回来,就算翻遍碧灵江我也要找到你,可是、可是……”   想到她最终变成了怀中那具僵冷的尸体,他不由浑身震颤,哽咽地说不下去。   安平晞极为震撼,她不由得想起前世他在落日崖抚尸恸哭的情景。   “哥哥,哥哥,别伤心了,都过去了,”她慌忙回抱住他,轻轻拍着他的背,柔声道:“就当是一场梦吧,我们过好现在就行了。”   他渐渐平静下来,下巴抵着她的顶心,她娇小的身躯被他宽阔的胸怀整个包围,他如今早就不是青涩的少年,妹妹也不再是垂髫幼童,他知道这样亲密的姿势是不对的,但他却无比贪恋。   鼻端嗅到她秀发间的香味,他开始有些迷醉,手臂不由圈得更紧,手掌却有些不知该往哪里放。   她的衣衫有些单薄,即便穿着男装,但少女的玲珑曲线又如何掩地住?他的眼神从她纤秀圆润的肩头滑到了盈盈一握的柳腰,心头蓦地一热,忙将视线收回,胸腔里涌起异样的情愫,他慌忙放脱了手臂,似有些受惊般瞪大了眼睛。   安平晞抬起头,见他面颊涨得通红,胸膛微微起伏,眼神有些迷茫无措,眼角还有未干的泪痕。   她从袖中撤出帕子,跪直了身体给他擦了擦眼睛,重新坐回去道:“哥哥,以后都会好起来的,我们都不会死的。”   人心不足蛇吞象,他有些悲凉的感慨。   前世他最后的遗愿是她能活着,可如今他想要的不只是她活着,而是她能和他一样心中只有彼此,并且不再把他当哥哥。   “你想错了,我不是正人君子,我这两世都对你生出了龌龊心思。”他拂开她的手站起身道。   安平晞微微一震,道:“夕照她……”她曾在夕照面前说过的话,竟然传到他耳朵去了?   “对,我问过她你对我的看法,她如实说了。”安平曜颓然一笑,道:“不要因为前世之故觉得对我有所亏欠,更不要因此对我好,我不需要。”   安平晞忙扶着舱壁站起来,有些骇然道:“哥哥……”   他蓦然转过身,抬手制止她道:“以后别这么称呼,你叫我哥哥我会觉得自己禽兽不如。”   就在方才,他发现自己再不能像以前那般心无杂念地抱她,他对她起了可耻的欲念。   安平晞望着他的身影消失,犹自不敢相信。   她自小就把他当成哥哥,他看着她长大,她何尝不也是看着他从孩童到少年再到青年?   他和云昰不一样……为何忽然想到了云昰?可一旦想起便一发不可收拾。   除了他,她从未想过会嫁给别人,从一开始她就对他志在必得。这到底是是执念还是爱?她自己也分不清了。   一直到登岸,安平晞都再未见过二哥,她这才意识到他在船上所说的话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   来到天市城后,她先去见了薛立仁,向他转交了承宁帝的手谕。   直到此刻她才知道,原来承宁帝让薛立仁协助她调查当年旧事,有他相助,自然如虎添翼。   薛立仁是南云文官之首,历来与吕子义、祁评等人私交甚笃,所以邀请他们过府再方便不过。   可他二人都对三十多年前的往事一无所知,无论旁敲侧击还是威胁恫吓都查不到半点蛛丝马迹。   “历朝历代宫闱秘闻多掌握在宦官手中,安平小姐何不试试进宫查询?”薛立仁提议道。   安平晞道:“听说如今宫门封禁,外人想要进去谈何容易?所以如非必要,我并不想进宫。”   薛立仁捻须微笑,道:“别人可能难如登天,但如今掌控天市城防守的是你次兄,若得到他的手令,何愁进不了宫?”   “我二哥整日忙于军务,实在不想因为这点小事打扰他。”安平晞不愿多做解释,而是抛出一句令薛立仁极为不安的话,“先帝驾崩时,皇后想要置我于死地,宰辅大人没少帮忙吧?”   她如今代表的是北云承宁帝,问出这句话时薛立仁不由得暗暗心惊,但事已至此狡辩也没用,便立刻低头认错。   “当日的确是本官糊涂,为了蝇头小利与先皇后合谋暗算小姐,幸好小姐福泽深厚逃过一劫,还望小姐大人不记小人过,莫再追究。此后若有用得上薛家之处尽管提出,本官定倾力相助。”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那就请宰辅大人记着,不要在我二哥背后捅刀子。要战要降都是他的事,宰辅大人管好薛家就行了。”   她知道薛家势必会投向本云,毕竟这招暗棋早在十几年就下好了,可她担心薛立仁会对安平曜不利。   “好,我答应你。”薛立仁郑重道。   “还有一件事,不知宰辅大人可否帮我把卫尉秦延约出来?”秦延也是天同帝身边的老人,又是国舅,当年举家随他南渡,多年来忠心耿耿不亚于安平严。   薛立仁疑惑道:“安平家与秦家历来交好,又是姻亲,为何还要我这个外人做引?”   安平曙死后,秦氏自然携带子女归于娘家,安平晞不愿见她,自然不想踏入秦府大门。便只说道:“我不愿公私混淆。” 第54章 我说你二哥好像有女人了……   秦延年过六旬, 为人谦逊低调,与安平严同为武将,却始终甘居其后。   安平晞在宰辅官邸看到他时他正和薛立仁说话。   “安平小姐找秦大人有些事, 本相就先不打扰了。”薛立仁似乎并未告诉他实情原委。所以他看到安平晞极为惊讶, 失声道:“晞儿如何回来的?你不是去北云和亲了吗?”   安平晞上前牵裙见礼,“见过秦伯伯, 还请入内一叙。”   秦延对安平家的遭遇极为同情,再三劝她节哀顺变。   “我奉承宁帝之命,来查一桩旧事,”她开门见山道:“还请秦伯伯能配合一下。”   秦延听到承宁帝的名号面色微微一变, 冷下脸道:“你居然效命于北云,难道你忘了父兄的仇?”   安平晞嗤之以鼻,道:“我若真要报仇,秦家也有一份。”   “你这话何意?”秦延多年来始终被安平严压制, 满腹委屈无处诉说, 好容易熬到他死了,部将们却又推了安平曜, 虽然同一个阵营,但他竟然还要被安平严的儿子压, 搁谁都无法坦然。   “秦伯伯多来来一直谨小慎微,难道要在节骨眼上功亏一篑?”安平晞并未作答,反问道。   “她为何不派国师来?”秦延面犯狐疑道:“她与安平家有血海深仇, 怎么会信任仇人之女?”   安平晞道:“您就当我将功折罪吧!秦伯伯是明白人, 难道看不清如今的局势?我二哥并无意于权势,他如今不过是被人架在火堆上罢了,他是不会带领你们跟北云相抗衡的。至于太子……听说他率虎威营据守永福城,只求自保而已。至于世族, ”她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道:“他们只效忠于自己,薛家早就和北云搭上线了,一旦开战遭殃的还是我们南渡派。秦伯伯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不为子孙后代打算吗?”   秦延沉默半晌,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种时候还挣扎什么?”   “秦伯伯若真这么想,那我就告辞了。”她作势要走,秦延只得叹了口气道:“且慢,你说说看,究竟是何事?”   安平晞重新落座,望着他道:“秦伯伯可还记得四皇子?”   秦延微微一怔,想了半天才有了点印象,不解道:“四皇子出生即夭折,问这作甚?”   “秦伯伯对内幕一无所知?”安平晞似有些不信。   秦延思索良久,苦笑一声道:“所谓内幕,又是何意?”   安平晞语重心长道:“事情已经过去,承宁帝并不会追责,只是想知道当年真相而已。难道秦伯伯为了忠于已故天同帝,连自己的身家性命都不要了?这是难得的机会啊,暂时休战不等于长久的太平。”   秦延站起身,有些焦躁地来回踱了几步,眉头深锁道:“三十多年过去了,追查这些又有何意义?”   “看来秦伯伯并非一无所知啊!”安平晞也站了起来,“我知道秦伯伯对故主一片忠心,可主君有错,身为忠直之臣应该勇于进谏,而非一味盲从。如今天同帝已逝,纵使秦伯伯一片忠心天日可昭,他也是看不见的。”   秦延沉吟道:“当年的事……并非陛下一人之过,他只是受了盛元公主的蛊惑。怀熹帝虽立了太子,却因为他们姐弟之争愈演愈烈而心怀不满,便有意培养腹中胎儿。盛元公主和时任太子的陛下都惊慌不已,他们合计许久后想出了一条妙计……”   “什么妙计?”安平晞追问道。   秦延颇有些愧疚,感慨道:“不是什么好计,甚至有些伤天害理。他们着人在民间寻找与怀熹帝孕期相近的孕妇,又从中找出六名最合适的人选,那六名孕妇要么面容特征与怀熹帝有些相像,要么其夫与永昌君有点相似,然后将那些孕妇秘密安置在太子府,给她们的饮食中添加树种可致胎儿畸形的药。三名孕妇相继早产,生出来的均是畸形怪胎,一个个触目惊心。”   安平晞打了个寒颤,不由环住了双肩。   秦延闭了闭眼睛,似有些不忍回想,平息了片刻继续道:“怀熹帝临产时,剩下的三名孕妇同时被下药催产,其中一人没挺过去,一尸两命。另外两个孕妇生了一男一女,女婴缺失双臂,男婴是个天阉。当时盛元公主掌宫禁,在她的协助下那个男婴被秘密送往怀熹帝寝宫,经过一番动作,顺利换下了平安降生的四皇子。女帝已是高龄又历经难产,所以分娩后便神志不清陷入昏迷,醒来的时候只看到襁褓中的畸形男婴,不由深受刺激,认为他是天降惩罚,命人将其带走,再不愿多看一眼。”   原来这就是奉颉的身世?竟是如此凄惨离奇。   “那真正的四皇子呢?”她忍不住问道。   “四皇子手脚健全,是个正常的婴儿。盛元公主为了绝后患,原本想将其杀掉,但太子仁慈不忍对手足下手,便辗转将其送出了宫。”秦延道。   安平晞冷笑道:“你们仁慈的太子,在对承宁帝一家下狠手的时候可没有丝毫不忍啊!”   秦延老脸一红,据理力争道:“情势所迫,万一她们姐妹连手,太子岂不腹背受敌?我们不过是先发制人而已。”   安平晞没有经历过那种大动荡,所以她心里涌不出多少仇恨,便只是沉默着。她有时候会怀疑自己真的是安平晞,还是某个忘了过去的孤魂野鬼?   她将秦延所言抄录下来,并让他盖了印章,这才离开官舍。   为了佐证他所言之事,她最终还是让夕照去找了安平曜,借来入宫凭证,又去找了当年南渡的老宫人,费尽心思总算撬出了点东西。   **   事情远比想象中顺利得多,也简单得多,她终于明白承宁帝为何派她来,又为何隐瞒着她的身份。   若她以北云大公主的身份来,恐怕只会事与愿违,根本得不到想要的结果。   此事实在过于隐秘,无论与平章王、撷华公主还是国师都息息相关,所以承宁帝绝不放心交予他们。   如今她最苦恼的是如何与安平曜相处,他竟真的说到做到,对她避而不见。   便在此时,安平晞接到薛琬琰的邀请,约她去太平楼一聚。   还是在熟悉的地方,但一切似乎都变得不一样了。   薛琬琰看上去郁郁寡欢,时不时发呆,安平晞这才发觉薛立浦在她心中的分量竟如此之重。   “我知道你定然会怨我没能帮你照顾你二哥,但我真的帮不上忙,”她愧疚道:“我找去你说的地方时,他就已经搬走了。你离开的那天皇后遇刺,然后城中禁严,大将军府的人满城搜寻刺客,我实在不方便外出。再后来……你们家就出事了,听说是北云国师带人杀了你父亲,将军府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那些天城中人心惶惶,实在乱得厉害……”   “琬琰,你不用解释这些,我并没有怪你。”安平晞安慰她道:“回来时看到我二哥一切都好,我便已经放心了。我此次回来便是为了你小叔叔的事,放心吧,一切都已办妥,相信不久之后你就会听到好消息。”   “此话当真?”薛琬琰喜不自胜,一把握住她的手道。   “你若不信,可以去问你父亲。”安平晞郑重道。   “父亲……”薛琬琰喃喃道:“他也安慰过我,说小叔叔吉人自有天相,不会出事的。可、可我不愿相信他,他若真的在乎小叔叔的安危,怎么会派他去做那么危险的事?”   安平晞心下一沉,只觉得一切远比自己想象中复杂。薛立浦说的不错,薛家的确不会效忠任何人,无论南云还是北云。   他应该还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否则怎么毕生梦想是继承国师衣钵?   堂堂皇子,沦为铁血死士,一生稀里糊涂身份不明,竟以铁血死士自居。是他可怜,还是尚在母腹便被喂以毒药以至身有缺陷的奉颉更可怜?   “晞儿,你在想什么?”薛琬琰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她忙回过神道:“怎么了?”   “我方才说的话,你没听到?”薛琬琰愕然道。   “你方才说什么了?”安平晞追问道。   薛琬琰微红着脸,道:“我说你二哥好像有女人了,你竟半点反应都没有?”   安平晞呆了一下,道:“什么意思?”   薛琬琰低头玩弄着手指,道:“你父亲去世后,他便接管了安平家的军队,那时我才得知他的踪迹,便将你之前托我保管的东西拿去还他,原想探望一下,不巧正好撞见他和别的女子在一起,举止颇为亲密。”   她呆了半晌,嘴巴里有些发苦,闷声道:“他年龄也不小了,既然你已经对他无意,何必还要计较这些?”   薛琬琰忙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想说的是……那个女子神态与你有点相像,我当时差点认错。待看清面容,才发现完全不是一个人,她比我们年少,应该十五六岁的模样。” 第55章 待我了结了他,便将一切……   “神态像我?神态能看出什么呀!”她面上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内心早就翻江倒海了。   薛琬琰道:“我就是跟你打个招呼,你心里就有数了,别下次碰到了吓一跳。”   “我自打回来就见过他一次, ”安平晞道:“难道我还能有机会见到他身边佳人?”她这话时, 语气有些幽怨。   “你们……竟已疏远至此?”薛琬琰似乎有点不可思议。   她苦笑了一下,敷衍着道:“也还好啦, 就是家中突遭变故,一时间都缓不过来!”   出了太平楼,薛琬琰邀她同车,安平晞摇头道:“不用了, 我想自己走走,以后还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再回来。”   薛琬琰面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意,瞟了眼马车道:“有位故人想见你。”说完不等安平晞反应过来,便率先上了车, 朝她伸出一只手, 唤道:“晞儿,来呀!”   安平晞踌躇了一下, 便听到帘后传来一个声音,“阿晞, 好久不见!”   那个声音温润清朗极富朝气,却又带着一种淡淡的沧桑和沉郁,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她使劲闭了闭眼睛, 在脑海中飞快的回忆着, 可就是想不起来。   “晞儿,快来。”薛琬琰唤道:“别发呆了。”   薛家马车极为宽阔华丽,即便坐着三人也不觉逼仄。   她没想到竟会在这种情景下重逢,一时间有些恍惚。   “殿下知道你回来了, 便冒险赶来探望,”薛琬琰打破尴尬道:“为了不被你二哥察觉,只能经由我邀你出来。”   “有劳三小姐。”云昰拱手道。   “举手之劳,殿下不用客气。”薛琬琰忙道。   他比上次见面上深沉了些,也稳重了些,即便面容依旧是少年人的模样,可眼神却愈发坚毅冷硬,安平晞竟从中看出了几分安平曜的影子。   她不由得暗暗心惊,不知道是自己看错了,还是因为他们本是兄弟,所以才会有那种感觉?   薛琬琰见安平晞始终沉默不语,便中途下车离去,一时间车厢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气氛愈发尴尬起来。   “阿晞,你此次回来还走吗?”他率先开口道。   安平晞望着自己袍袖上的纹路,低声道:“过几日便启程。”   “随我去永福可好?”他起身换了个位置,坐到了她旁边。   安平晞不由抬起了头,看到他眼中闪动的激动和渴望,她有刹那的触动,却又立即摇了摇头,道:“不行,我要回去。”   他的手轻轻搭上了她的肩,轻声问道:“你心里可是……有了别人?”   安平晞垂眸望着他放在自己肩头的手,这只手已不复昔日的白皙细腻和干净柔软,如今变得粗粝坚硬,更像是一个铁血军人的手。   她看着这只手,仿佛看到了他们那一去不回的少年时光。   “没有,”她轻轻摇了摇头,道:“我只是太累了。   ”   这具年轻躯体里栖居着一个苍老疲惫的灵魂,自从脱离安平家以后,她便时不时感到迷茫和彷徨。   没有热烈的爱过,也没有痛快的恨过,以前只想摆脱前世厄运,如今倒算是彻底摆脱了,她的母亲是这个世上最尊贵的女人,所以她不用再担心会像前世那般死的不明不白。   她已不再是安平晞,却尚未适应撷忧的新身份。她是为了二哥回来的,可如今却成了这样,难道有些事情注定是躲不过?他们终究会因为什么事情反目?   她抬起头看到了云昰,想到他终究会惨死,心中骤然一痛。   他也在看着她,用一种陌生的温柔眼光。   “你在担心我?”他忽然开口。   安平晞突然被他戳破了心事,脸颊不由微微一红,神色躲闪着道:“才没有,我担心你做什么?”   他挑眉一笑,倒是有了几分昔日意气风发的模样,“我们十几年的情分,你担心我不是天经地义吗?”   安平晞转过脸,嗔道:“少自作多情了。”   “阿晞,此次带我一起走吧!”他忽然扳住她的肩,用商量的口吻道。   安平晞猛地一震,转过去望着他道:“你疯了?”   他嘴角牵起一抹苦笑,道:“我已经知道我父皇和承宁帝之间的恩怨了,也多方求证过,即便我不过去,有一日北云大军杀过来,依然不会放过我。当初你去和亲时我本应同行的,我既然明面上做了我父皇的儿子,就该同他一起承担一些罪责。”   “罪责?”安平晞大为惊异。   在她印象中,云昰极为尊崇天同帝,在他心目中父皇就是最仁慈伟大完美的君主和父亲。   他和所有南云长大的孩子一样,认为天同帝是可怜的政斗失败者,若非大公主云溁狼子野心手段残忍,他便是如今的云桑帝王,何至于沦落到流亡千里屈居一隅的地步?   如今竟能从他口中说出罪责二字,只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云昰点了点头,面带哀容,默默道:“怀熹末年的政变真相,我已从别人口中听说了,后又多方求证,几乎可以确定了。当初本该和你同去,但……”   他望了眼安平晞,神色有些复杂道:“但我放心不下母后,如今她已故去,我便也无牵无挂了。”   安平晞心中难得地涌起一丝痛快之意,却听他继续道:“我知道你恨她,她欺骗过你、伤害过你,即便你要杀她我也没有立场指责,可她到底是生我养我的母亲,我岂能置之不理?”   安平晞没有说话,转头望向了窗外。   沉默了一会儿,她缓缓开口道:“我的确恨她,没能亲手杀了她,是我此生最大的遗憾。若可以既杀她,又能全身而退,我一定不会犹豫半分。”   为何没能亲手杀了皇后?就连当初拜托阿煦行刺时,也特意叮嘱他避过要害?   有个问题她想了很久始终没有答案,一个人是否该为她前世的恶行负责?   从她在芳信亭睁开眼的那一刻起,这种困惑和痛苦就始终在心底萦绕。所以她一直狠不下心处置桑染,直到劫后余生回到天市城,才下决心疏远了她。   可皇后不一样,两世都对她起了杀念,她却还是给她留了几分生机,为的不仅仅是寻找幕后黑手吧?   她怕她若真的杀了皇后,那么他们之间此生都要横亘着仇恨。她终究对他还是存着一丝不易觉察的慈悲,总觉得今生的他是无辜的,不该对前世的所作所为负责。   马车忽然停了下来,外面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安平晞心头一震,急忙掀开了车帘,竟看到他们不知何时到了一座荒园,一支甲兵突然出现,将马车围成了铁桶。   “怎么回事?”她愕然回头问道。   云昰面色微变,失声道:“是你二哥。”他说着便欲下车,安平晞忙拉住他,自己率先跳下马车。   “晞儿,过来!”一个面色阴沉的男子突然闪出来,一把将她扯离了马车。   “二哥?”眼前之人竟然真是安平曜,“二哥,你要做什么?”   “这件事你不要管,”他神色肃然道:“我今日定要杀了他。”   “安平曜,”说话间云昰已从车中走出,怒瞪着安平曜道:“既然你来了,正好借此机会算算旧账,杀母之仇,不共戴天。”   他从车辕上跳下来,虽然手无寸铁,面上却毫无惧色。   “你敢单枪匹马回来找我,也算是条汉子。”安平曜接过属下递上来的银枪,饶有兴趣道:“此处风景不错,是个绝佳的埋骨之地。”   安平晞环顾四周,只见断垣残壁荒草萋萋,还真有几分荒冢的样子,不由失笑道:“二哥真是煞费苦心。”   安平曜回头望了她一眼,声气微微一变,低声道:“晞儿,我杀他是为了你。”   “为了我?”安平晞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好奇道:“此话怎讲?”   “你先去一边等着,待我了结了他,便将一切都告诉你。”他抬头唤道:“来人,带小姐下去。”   安平晞没想到应声而出的竟是朝晖和夕照,自从来到天市城,她便让夕照回去陪伴家人,自己带着承宁帝所派的护卫调查当年旧事。   “小姐,”夕照有些愧疚道:“对不起,我们家世代效忠于安平家,如今二公子是家主,我当然得听她的,您别怪我。”   安平晞苦笑道:“我怪你做什么?”   他又望了眼安平曜,道:“他们喜欢自相残杀,我又能怎样?”说着举步往外走去,夕照和余晖忙跟了上去。   安平晞走到路边,找了块石头坐了下来。   夕照和朝晖面面相觑,似乎没想到她竟能如此淡定。   “你们谁去观战吧,我还想知道胜负状况呢!”她淡淡道。   “我去。”夕照拔腿就跑,冲过去围观。   相隔十余丈,兵器相撞之声不绝于耳,朝晖不由竖起了耳朵,面上满是担忧之色。   安平晞叹了口气道:“你在担心什么?”   朝晖席地而坐,望着她道:“难道小姐一点儿也不担心?”   “大将军死前应该给你们留下过什么密令吧?”她用探究的眼神在他脸上转了两圈,不像是询问,倒像是胸有成竹。 第56章 是,大将军留有遗命   朝晖默默低下头, 轻声道:“是,大将军留有遗命,任何人不得伤害太子一分一毫。只是……”他顿了顿, 道:“二公子不知为何极其仇恨太子, 当初便是他将太子逼往永福的。”   安平晞道:“军中之人皆对大将军敬若神明,既然他留有遗命, 那便不会有人敢对云昰动手。他们无论谁占了上风,都无法杀了对方,不过是一场闹剧罢了,所以, 你还担心什么?”   朝晖道:“小姐所言有理,可刀枪无眼,万一谁失手了可如何是好?”   “你能阻止他们动手吗?”安平晞反问道。   朝晖摇头,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安平晞望着他, 想到前世二哥死后, 便是朝晖将她接回天市城的,估计她死后他也被安平严灭口了吧?   她不由得也微微叹了口气, 但愿这次大家都能逃过一劫。   那边打斗声越来越激烈,隐约听到一阵惊呼声。朝晖不由得跳起来, 疾步奔了过去。   安平晞心头疑惑,忙站起来跟了过去,抬头就见云昰负伤踉跄奔出, 安平曜持枪疾追, 众人抢上前去拼命拦住了他,而他手中长枪毫不留情,竟已刺倒了数人。   “将军请息怒,大将军留下遗训, 任何人不得伤害太子殿下!”有人拥过去拦住安平曜道。   “你们如今效命的是我安平曜,不是我父亲。”安平曜怒吼道,奋力踢开面前跪求的兵士,正要扑过去,又被横冲过去的两人拦住了。   云昰衣衫破裂血迹斑斑,回头看到安平晞,有些尴尬的苦笑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一见我就喊打喊杀。”   安平曜此刻便如同发狂了一般,对阻拦者毫不留情,众人又不敢对他动手,顷刻间便又倒下了几个,朝晖冲过去大喊道:“二哥,别冲动。”   夕照也急得满头大汗,跑过来道:“小姐,您想想办法呀!”   安平晞道:“方才他说什么你没听到?我此刻发声无异于火上浇油。”   朝晖竟也没能拦住,被安平曜一枪杆击倒,夕照急忙奔过去相扶。   安平晞这才紧张起来,转头就见云昰横刀身前,做好了迎战的准备。   “二哥,”虽然知道无济于事,她还是忍不住唤了一声道:“你先冷静一下,有话……”   她话音未落,安平曜便挺枪刺了过去,两人又战作一团,云昰在存心避让,但他却是招招致命狠辣异常。   “怎么会这样?”安平晞心急如焚,走到夕照和余晖身边,道:“那么多人都拦他不住?”   朝晖满面紧张,死死盯着场中,夕照道:“二公子究竟为何非要对太子殿下下杀手啊?”   突听身边的余晖大喝了一声,“二哥,停手!”   安平晞忙望向场中,就见安平曜手中枪尖已到了云昰胸前,不由得吓得倒吸了口凉气,尖叫了一声疾奔过去,死死抱住他手臂道:“你疯了吗?你真的要杀他?”   安平曜此刻已经失去了理智,一把甩开她道:“我不杀他,誓不为人。”   夕照跑过来扶起了她,心急如焚道:“现在可如何是好?”   “你们把他制住不就行了?”安平晞揉着硌疼的手掌道。   “他如今是家主,谁敢动手?”夕照反问道。   只听得哀嚎声不断,眼见他又打倒了两名兵士,安平晞望着满地伤兵,一时间记得满头大汗,她刚站起身,忽觉颈上一凉,就听得身边夕照惊叫了一声。   她微微垂下眸子,看到脖子上架着一把钢刀。   “二哥,”身后传来朝晖的声音,“你再不停手我就杀了大小姐。”   安平曜一个失神,转头竟看到朝晖挟持了安平晞,变生肘腋,在场所有人都惊呆了。   “小姐,对不住了。”朝晖小声道:“您别怕,我不会伤到您的。”   安平晞想要说话,可是手脚却止不住的颤抖起来。   周遭突然天昏地暗,无形的恐惧一点点爬上心头,渐渐扩散至全身。   她想开口说话,可是浑身发软牙关打颤,四周一片寂静,不知何时身边一切全都消失了。   **   安平晞发现自己被人扛在肩上,暗夜无月,耳畔只有呼呼冷风声。   随着一阵头晕目眩,她被那人丢在了地上。   她慌忙爬起来,看到挟持她的人竟是安平曙,他朝着高处拱手道:“父亲,人带来了。”   她本就衣衫单薄,膝盖和手掌擦在冷硬的地面上疼得直吸气。顺着安平曙的眼神,她看到高墙后的屋脊上站着几个高大的黑影,为首之人身形高壮伟岸,从轮廓来看应该是穿着盔甲。   他身后两名侍卫身形笔直如标枪,隐约透出森然杀气。   身前另有两人,手中各提一盏灯笼。   冷汗忽然湿透了鬓发,她突然想起来了,这是前世身死南平巷的回忆。   “带上来!”最高处的安平严摆了摆手,就听得一阵脚步声起,她转头去看,暗夜里走出两名手持火把的黑衣大汉,那两人后面拖了个人,也不知是死是活。   她忍不住走了过去,俯身借着火光查看,却见那人竟是朝晖。但此刻的他却是惨不忍睹,发髻散乱衣衫破裂,浑身都是血腥之气,手脚和脖颈都被铁链锁着,双眼紧闭,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   其中一名大汉抬脚踹了他一下,喝道:“别装死了,还不起来见过大将军?”   朝晖被踹地翻了个身,咳嗽了几声竟然真的悠悠转醒。   但他看也没看安平晞一眼,跌跌撞撞地上前几步,伏跪在地不停地磕头求饶,像是害怕极了。   安平曙沉声道,“阿晖,安平家待你不薄,你为何做出此等背叛家族的事?”他说着瞟了眼安平晞。   火光在她苍白的面上闪烁,将那双黑眸映地愈发深不见底。   安平曙突然怔住了,三步并作两步走了上来,有些失神地盯着她的脸。   朝晖爬起来,声音嘶哑道:“大将军,属下都是遵从二公子的遗命,属下从未有过背叛家族之心。”   他转头望了眼安平晞,喘了口气道:“至于这个姑娘,属下也不知道她的底细,只是看她长得像大小姐,所以带回来想要请大将军和上将军过目。”   “阿曜究竟是怎么死的?”安平曙忽然转过去,蹲下身按着余晖厉声道:“既是意外掉进冶炼炉,又如何会留下遗言?”   余晖战战兢兢道:“属下不知,属下真的不知……”   “如此废物,留着还有何用?”安平严缓缓开口,语气虽然平和,却让人不寒而栗。   朝晖吓得一个哆嗦,急忙叩头道:“属下万死,求大将军饶命啊!”   安平曙目露寒光,冷冷道:“在父亲面前,你还是不要耍小聪明的好。”   朝晖伏在地上筛糠似的抖着,断断续续道:“二公子并非意外,他……他是自愿的,有人给了他一块古怪的令牌,说是若能炼化便可通灵,能够感应天地沟通阴阳。他用了很多方法,都无法将那令牌炼化,最后……最后听人说,只有人的血肉才能将其炼化,这样一来魂魄便会附着其上……”   “荒唐!”话还没说完,安平曙已然大怒,猛地站起来道:“无良术士的妖邪之言竟也敢信?为何不早点上报?”   安平晞抬头望了眼高处那个黑影,见他抱臂而立泰然自若,似乎并不为所动。   朝晖已然吓坏了,忙不迭解释道:“当时大将军和您都忙于军务不在府上,属下、属下实在不敢惊扰,何况属下以为二公子也就说说而已,不会真的去做傻事……”   “父亲,”安平曙怒瞪了余晖一眼,转向高处拱手道:“请您下令严查,势必要将蛊惑阿曜之人找出来,这个仇我们安平家决不能善罢甘休。”   “你的弟弟你还不了解?他所结识的外人,也不过就冶炼局里那些。”安平严冷哼了一声,话锋一转道:“当务之急并非个人恩怨,此事过后再说。”   他说着望向了安平晞,虎目含威,令人不由得心头一凛。   “此女胆大包天,竟敢冒充我安平家的人,该当何罪?”   安平曙咬了咬牙,道:“先带回去严加拷问,定能找出幕后布局之人。”   “用不着那面麻烦,只要她死了便可一了百了。”安平严语气森然,冷冷道。   安平晞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双手紧紧抱住了肩。   “父亲……”安平曙下意识地喊了一声,似是想要求情。   “难道你想让日间之事再发生一次?”安平严语气上扬,带着一丝隐隐的怒火。   他从腰间撤出一把三尺来长的佩刀,扬手掷到了朝晖面前,道:“给你个将功赎罪的机会,杀了她,今夜之后,一切就当没发生过,你依然是将军府的副总管。”   朝晖浑身一震,双手不由得颤抖起来。   “否则,你做过的事便一一算个清楚,安平家从来不养废物。”   朝晖双肩抖索,颤着手捡起了那把军刀,缓缓侧过头望向了安平晞。   她从他眼中看到了挣扎着的杀意,不由得后退了一步。   朝晖慢慢地站了起来,当他拔出雪亮的军刀时,那双手已经不再颤抖。   “父亲,或许还有别的办法?”一边的安平曙面露痛苦之色,忍不住出声道。   安平严没有说话,朝晖已经朝她走了过来。   生死危机之下,她也顾不了别的,下意识地跑向了安平曙,紧紧抓着他的手臂哀求道:“大哥救我!”   安平曙微微动容,下意识将她护在了身后,仰头恳求道:“父亲开恩,看在孩儿的面子上,暂且饶她一命,等事情调查清楚之后再做发落如何?”   安平严意味深长的笑了一下,道:“曙儿,你为何要替她求情?若她真是你的小妹,那你可别忘了你那孩儿是如何惨死,你的弟弟又是因何而亡?若她不是你的小妹,你何故为了一个外人忤逆为父?”   这番话宛如晴天霹雳在耳畔炸响,安平曙眼中最后一丝柔情骤然便冷,长吸一口气拜了拜道:“多谢父亲提醒,孩儿受教了。”   他说着转过身去,望向安平晞道:“我的小妹已经死了,你终究不是她。”   “我是不是她重要吗?你们不过是想赶尽杀绝罢了!”她满心惊恐绝望,凄声喊道:“是谁逼疯了她?又是谁逼死了她?”   她望着持刀相向的朝晖,忽然放声大笑道:“你为了自保杀我,我不怪你,但我今日若死了你也别想活着。”   朝晖不明所以,但握刀的手还是堪堪顿住了。   “太子为何要拒婚?只是一句话罢了,可你们却偏要瞒着我,所有人都瞒着我,父亲,我跪下来苦苦哀求您,您也是一句话都不说。我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遗诏下达时他都没有反对,为何仅仅过了一夜他就改变主意了?那日在芳信亭畔我问过他,他说只要父皇下旨他自当遵从。早知道会赔上自己的一生,我就不会去向先帝求这桩婚。”   “你真的是晞儿?”安平曙神情突变,一把抓住了她的肩,颤声道:“晞儿,你回来了?”   她却似没有听到,仰头瞧着安平严,凄然笑道:“父亲想隐瞒的真相我已然知道了,我也明白了为何皇后一直属意薛家小姐,因为我是您和她的私生女,我与太子是亲姐弟,她当然不愿自己的儿女做出乱伦的事。”   风声萧萧,就见一片衣角拂过,安平严已然落下地来,从呆若木鸡的朝晖手中一把夺过军刀,大步上前轻而易举地扯住她,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刀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诋毁皇后,其罪当诛。”他面无表情,正要抬手时忽然听到远处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暗夜里奔出一个黑衣探子,神色慌张道:“不好了,太子殿下带人过来了。”   安平严冷硬的面上闪过一丝异色,皱眉道:“他来做什么?”   安平曙已经从震惊中缓过来,忙出声道:“殿下对父亲多有猜忌,您此刻不宜露面,便让孩儿留下来与他周旋吧!”   安平晞回过神来,忽觉颈间一阵寒凉,尚未来得及出声,便听到了安平曙和朝晖的惊叫。   “住手!”有人远远喝道,安平严手中的军刀‘当啷’一声落下地来。   她浑身瘫软,两手紧紧捂着脖颈,温热的血液不断从指缝间流出,顷刻便染红了整个前胸,正滴答滴答地往脚下滴落。   暗夜突然褪去,周围又变成了嘈杂的荒原,可是安平晞清楚的感觉到一股热血从脖颈流了下来.   这个瞬间她只觉眼前一黑,意识消散之前,好像听到了夕照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   随着安平晞一起倒下的,还有她身后的朝晖。他的脖颈上插着一枝三寸长的小箭,顷刻间鲜血染透了衣衫。   安平曜早已魂飞魄散,丢下手中兵器奔了过去,先抱起安平晞查看了一番,见她并未受伤,这才长长舒了口气,命人将朝晖送回去医治。   不多时众人尽皆退散,这片荒园只剩下他们三人。   安平曜惊魂未定,满面凄惶地望着怀中昏迷的安平晞,双手因为惊恐不安兀自颤抖着。   云昰缓缓走了过来,神情复杂地望着他,缓缓道:“你明明可以为了她连命都不要,为何如今却丝毫不顾她的想法?”   安平曜抬起头,狠狠瞪了他一眼,道:“你想说什么?”   “有些事情可能很匪夷所思,但那却是真实发生过的,我知道你因为某种机缘,早已想起了那些过往,是不是?可我实在想不明白,你为何执意要杀我?”   “你竟然……你竟然也想起来了?”安平曜眼中不由得升腾起灼灼怒火,逼视着着他道:“那我问你,你为何要那么对她?既然定下婚约,你为何不娶她?两年多来,你一句话都不说,你知不知道她是怎么熬过去的?”   明明是那么遥远的记忆,对他来说却仿佛就在昨天。   无数个日夜,他站在小院外的池塘边,望着头顶那可棵梨树从花开到结果,再到落叶凋零。可是她始终没有迈出那扇院门,就好像与这个世界隔绝了。   “对不起!”云昰缓缓低下了头,眼中满是痛楚和悔恨,“我……当时母后骗我说阿晞是她的女儿,是我同母异父的姐姐,所以我们不可以成婚。我信以为真,不知该如何面对她,竟那么生生错过了。”   安平曜忍不住大笑出声,“云昰,你不觉得太滑稽了吗?就因为这样牵强的理由,你便误了她一辈子?那你为何不来我家问?晞儿怎么可能是那个毒妇的女儿?她出生在紫薇城,这是我们全家有目共睹的,可你却偏信皇后那个毒妇的无稽之谈,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愚蠢的人?”   云昰也不辩解,任由他骂着,他心中也在问自己,为何当年就没有怀疑呢?因为他太过怯懦,害怕会得到自己最害怕的答案。可逃避有什么用呢?最终他还什么也没能躲过。   “我当年的确错的离谱,我对不起阿晞,是我害了她一辈子。”他忍住心底的酸涩,道:“我一直想亲自跟她道歉,可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她其实早就想起了一切,所以她再三拒绝我,害怕重蹈覆辙。”   安平曜忽然沉默了下来,垂眸望着安平晞沉静的脸容。   “你应该知道,她心里很痛苦,始终怀着对你的感激和愧疚。我想如今在她心中你一定是最重要的人,可是……她也只能把你当做哥哥。”云昰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安平曜有些暴躁地打断他道:“不用你提醒,我比你清楚。”   云昰抚着胸前伤口,轻咳了一声,有些虚弱道:“我爱了她一百年,就算是死也不会放手的。但我、但我不会去逼迫她,我会等着,等到她愿意接受我的那一天……”   “什么一百年?你究竟再说什么?”安平曜一头雾水道。   云昰立足不稳,扶着一块乱石缓缓坐下,望着远处的天空喃喃道:“前世我死以后与她合葬……”   “凭什么?”安平曜愤愤道:“她恨死你了,才不会想要跟你同穴而居。云昰,你好卑鄙。”   云昰苦笑道:“她生前我欠她的,在她死后都还给她了。我们举行了婚礼,已经是夫妻,为何不能合葬?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安平曜说不出话来,只觉得无比伤心。他所做的一切终究只是多余,因为她的姻缘前世早已注定?   云昰继续道:“我死的时候天市城还未破,后来发生了什么我便不知道了。那时候我只想去找阿晞,我本就不是太子,也对一切感到无比厌倦。可是归于地府后才发现阿晞的主魂始终在世间游荡,你可能还不知道吧?当年你以身为祭开启招魂阵并未能彻底将她复活,那个阵法只召回半魂,所以复活后的她只是一具行尸走肉,只有那一半魂魄死后归于地府,却因为残缺不能入轮回。”   安平曜满心悲怆,定定望着他道:“我不知道,为何你会有那些记忆?为何我对死后的一切浑然无知?”   云昰叹了口气,眼含悲悯地望着安平曜,实在不忍心告诉他真相。他神魂俱灭,已经彻底消散于天地间,所以是没有轮回的。又怎么会有死后的记忆?他如今想起一切,应该是幽冥令的作用。可是为何隔了一个轮回,幽冥令却依旧还在?这个他自己也想不通。   “任何事都要讲机缘,你不记得也没关系。”他叹息道:“记得又能如何?我在冥河上苦渡百年终于等到了她的主魂归来,但她早已忘了自己是谁,直到我将那只用幽冥令所铸的手镯给她,她才终于想起了平生。但我曾定下契约,她回归之日,便是我消散之时。我离开前跟她指明了道路,让她去入轮回开启新生,但没想到……”说到这里,他的声音不由得激动起来,“没想到她竟回到了过去。” 第57章 二哥,你有什么心愿?……   “你说的这些太匪夷所思了, ”安平曜下意识的摇头道:“怎么可能?”   怀中突然传来一声轻叹,安平晞缓缓睁开了眼睛。   “晞儿,你醒了?”安平曜顿时惊喜交加, 方才一直跟云昰说话, 竟未注意到她何时醒的。   安平晞呆呆地望着天空,沉默了一会儿, 才撑着安平曜的膝盖慢慢坐了起来,抬手下意识地摸了摸脖颈,喃喃道:“我没死?”   安平曜眼眶不由一红,他曾发誓这辈子都不会让任何人将刀剑架在她脖子上, 可谁想到这种事情竟会因他而起?   “别怕,你一切都好。”云昰俯下身,轻轻握住她的手腕安抚道:“就当是一场梦好了。”   安平晞没有挣扎,倚在安平曜怀里, 静静凝望着他, 唇角忽然掀起一抹苦笑,涩声道:“是你?”   云昰愣了一下道:“什么?”   “神官竟然是你?”她似乎有些不可思议, 重复了一句。   云昰微微低下头去,眼中笑意渐敛, 他知道她想起了一切,却始终不敢发问。   “你们在说什么?”安平曜一头雾水道。   安平晞缓缓站了起来,望着他道:“你可知你为何不能杀云昰?”   安平曜愤愤道:“为何?”   安平晞叹了口气, 道:“他是你同父异母的兄弟。”   安平曜不由一震, 站起身愕然道:“怎么可能?”   安平晞望了眼云昰,又转向安平曜道:“二哥,难得今日聚在一起,索性就将一切说清楚吧。你可知前世我为何会被拒婚?”   安平曜摇头道:“我到死都想不通, ”他转头怒瞪着云昰道:“我知道他是罪魁祸首。”   安平晞叹了口气,轻声道:“罪魁祸首说不上,那时候他只是一个不敢面对现实,只想逃避的懦夫。”   云昰满面通红,不由得低下头去,却是半句也没有辩驳。   安平晞继续道:“桑染受到秦氏指使,在我的饮食中下药,想要致我于疯癫。可那时我不知情,狂躁难安几欲疯狂时只得离群索居,拼命压抑着随时会崩溃的情绪。那时母亲已经不在了,我也不想同任何人说心事。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何会变得那般倔强执拗敏感怪异,可一切好像是命中注定的,注定我要苦苦煎熬两年。”   她幽幽望向云昰,微笑着道:“你为什么不来找我?任何事情都有缘由,我一直等着你的解释。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过去了,始终未见半点回音。什么流言蜚语我没听过?有人说大将军位高权重,你不甘为傀儡所以拒婚。有人说我嚣张跋扈德不配位,所以你不喜,另有所爱。还有人说……这些我都不信,我只等你一句话,等你明明白白的一句话。不愿娶就不娶,论家世论名望论才貌,我安平晞在都城也算是数一数二,何至于会沦落到嫁不出去的地步?”   她笑着笑着却落下泪来,“我也有不顾一切闯进东宫质问的冲动,可最终都冷静了下来。我终究是做不出那般不顾身份的事,也不想再度沦为笑柄。只想静悄悄地消失,再也不要被人提起。可你就像真的把我给忘了,也把往日情分忘的一干二净。我再不甘心,也只能深居简出默默忍受,因为家中父兄怜悯哀叹的目光,以至于连去正厅用饭的次数都越来越少。”   她抬起袖子狠狠拭了把泪,“我安平晞不需要别人可怜,哪怕是自己的家人。可是我快疯了,再熬下去我会死的。我不敢出门,害怕自己控制不住再做出伤害亲人的事。我痛恨自己自怨自艾自怜自伤的模样,更恨你们这些明明知道为什么却不告诉我的人。”   “忽然有一天我读懂了别人的目光,所有人都对我说你为什么不去死?你活着只会折磨自己折磨别人,只要你死了,一切就都迎刃而解。只要你死了,婚约便会失效,太子便可顺理成章地登基。只要你死了,便可君臣一心对抗外敌。”   “晞儿?”安平曜鼻子一酸,上前轻轻抱住她的肩,柔声道:“都怪我,那时候我在的,却不知道如何安慰你,我不知道你心里竟这么苦。”   安平晞恍然笑了一下,道:“都过去了,二哥不要自责。我最绝望的时候是想过去死,但我不甘心。我本来就没有舍己为人的高尚品德,为何要牺牲自己成全别人?所以我偏要咬牙熬着,只要我活着就有很多人不自在。”   她面上笑容渐渐消失,惨然道:“可人总会累的,十九岁生辰前夜,我突然就顿悟了,我不想再等下去了,我要进宫去问个明白。但我不会去找云昰的,既然他没有来找我,那我也永远也不会找他。后来的事你们都知道,生辰那日便是我的忌日。”   “可是,父亲明明知道你不是安平家的女儿,为何会任由皇后……”   “二哥,”安平晞不想再提起那个人,忍不住打断了他,望了眼痛苦愧疚到无地自容的云昰,缓缓道:“为了保护云昰,他们自然会选择牺牲我,因为我不是安平家的女儿,我只是个弃婴。他们想要保住云昰的太子之位,又要照顾他的心情,不能让他知道自己的真正身份,所以便骗他说我是皇后的女儿,你明白了吗?”   “对不起,阿晞,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从头到尾都是我的错,我知道说什么都晚了……”   “你什么都不用说,你走吧。”安平晞静静望着他道:“我们都已历经百年沧桑,再也没有了昔日浓烈的爱与恨。我知道你可能为了弥补过错付出了许多,但我不会感动的,因为你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让自己心安。现在我们两不相欠,你走吧,以后有缘自会相见。”   云昰深深地望着她,默默点了点头,道:“阿晞,你多保重,愿你此生长乐无忧。”   **   云昰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时,已是暮色苍茫。   安平晞缓缓回过神来,有些疲惫道:“二哥,谢谢你。”她垂下眸子,看到他腰带上用穗子结着一个圆环,赫然竟是那只手镯,不过外面缠了一圈彩线。   “除了母亲之外,你是这个世上对我最好的人。”她微仰着头,望着他道:“我做了一百年的孤魂野鬼,早已心如止水,也不想再重新转世为人,做人又苦又累,有什么意思?可我还是想回到过去,回到有你的这个世界,还能重逢真好。”   安平曜心中难受地厉害,不由怔怔落下泪来。   她抬起纤薄柔软的手,帮他擦着眼泪,面上满是心疼和不忍。   “我想跟你说的是,不值得,以命换命真的不值得。尤其是为了我这样自私的人。”   “我愿意,”他用宽阔有力的大手紧紧握住了她的手掌,诚恳而热烈的望着她,眼中满是渴切,颤声道:“晞儿,我喜欢你,不是哥哥对妹妹的那种,我从前就喜欢你,那时我在家里最不起眼,连母亲都对我很冷淡,只有你不会瞧不起我,任何时候都护着我。我看到你和别人吵架,小小的身体,却气势凌人,你不会因为我喜欢冶铸而嫌弃我,还会鼓励我。我想一辈子对你好,一辈子保护你支持你,如果你顺顺当当的嫁给云昰,从此美满幸福,那我也一生无憾,可是……可是竟然发生了那样的变故,我不知如何是好,你慢慢变得沉默寡言,甚至敏感暴躁,与我渐行渐远,我那时候好伤心,不知何时对你的心意渐渐变了,开始幻想如果不是兄妹多好,那我也可以做你的情郎,我可以为了你做世间最好的情郎,娶你爱你照顾你陪伴你保护你,让你永远不受伤害不掉眼泪。那次、那次我实在忍不住吻了你,可你反应如此激烈,我的心都碎了,从此再不敢去见你。可是晞儿,我从没有放弃,我日日夜夜都在等,等着对岸打过来,等着天市城大乱,那时候我就去砸开那扇院门,名正言顺带你逃走。以后天高海阔,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去哪里去哪里,我只想让你知道我对你的心意从未变过。”   “可是上天如此残忍,我竟没等到那一天,只等来你的死讯,在得知那个消息时我就觉得自己也死了。你不是我,所以你不知道你在我心里有多重要,失去了你,我便也失去了活着的所有意义。你说云昰所做的一切是为求心安,我又何尝不是?我只不过是做了自己想做的事,并不需要你感恩戴德。”他深吸了口气,颤声道。   安平晞沉默良久,忽然开口道:“二哥,你有什么心愿?”   安平曜眼睛一亮,激动道:“我想和晞儿永远在一起。”   永远在一起?安平晞不由得苦笑了一下,以前她也有过这个愿望,从何时起开始变得无欲无求心如铁石?   “好,”她轻轻点了点头,道:“那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北云吗?”   安平曜怔了半天,郑重点头道:“我愿意,待我处理好一切,便去找你。” 第58章 我就不能做个混吃等死的……   安平晞再次回到北云时, 出城迎接的是李素和与撷华公主。不仅带来了承宁帝册封的圣旨,还有公主舆服仪仗。   城中百姓似乎早就得到了消息,所以城门口围的人山人海, 争先恐后想要目睹传闻中的大公主风姿。   安平晞其实不太喜欢撷忧这个名字, 但既然是承宁帝所起的,便也不好拒绝。   撷华十六岁, 与她身形相仿,但是比她稍微娇小一些,活泼耀眼飞扬恣肆,安平晞看到她的瞬间, 忽然想起了从前的自己,也赫然明白了她便是薛琬琰口中那个与她神态相似的女子。   她笑得眉眼弯弯,上前郑重行礼道:“撷华见过姐姐,以前常听母皇念叨, 说我有个姐姐, 可惜被国师给弄丢了,如今你总算回来, 想必国师大人也终于能舒口气了。”   安平晞从容还礼,道:“我也常听起撷华公主大名, 遗憾的是上次太过匆忙未能得见,实在是遗憾。”   撷华并未着裙裳,而是一身冠服打扮, 英姿飒爽干净利落, 活脱脱就像个阳光开朗的俊美少年。   她上来挽住安平晞,道:“都怪国相大人口风太紧,否则我就等几天,和你一起回来了。”说着转头不满的瞥了眼李素和。   李素和无奈摊手道:“我是奉旨行事, 别怪我。行了,你们姐妹以后有的是时间聚,陛下还在等着呢!”   “走吧,我带你去更衣换装,然后进宫朝见母皇。”撷华拉着她道。   公主的礼服是紫色的,层层叠叠的绣罗襦裙外罩着轻薄的纱縠,飘飘袅袅如烟笼雾绕。   “姐姐真好看,”撷华站在一边,看着宫女跪地为她整理宽大华美的裙幅,感慨道:“母皇年轻时应该也是如此吧!”   “陛下如今也是风姿卓绝无人能及啊!”安平晞道。   撷华诧异道:“陛下?你这么唤她,她会生气的。”   安平晞不好意思道:“我一时间还改不过来。”   腰间宝带上结满了流苏穗子,缀着晶莹的珠玉宝石,从镜面上反射出耀眼的华光。安平晞垂下头,配合着宫女穿上重台履,一切便已妥当。   “放心,以后有我提醒。”撷华笑吟吟道。   她肤色较黑,五官轮廓皆带着种男孩气,眼中满是勃勃生机,那都是她没有的东西。   “姐姐,我要与你同车。”安平晞登车时,撷华追了上来。   安平晞自然不会拒绝,伸手道:“来!”   “公主,此举怕是于礼不合。”女官上前,一脸和气道:“一会儿路上都是围观的百姓,还是请两位公主各自乘辇吧!”   撷华嘟囔道:“真麻烦,”皱了皱眉道:“我骑马好了。”   安平晞的宝盖华辇刚出来,就见一匹银鞍白马从后绕出,撷华扬手笑道:“姐姐,我来给你开道。”   她打马行至仪仗队前面,同路边的百姓招手致意,介绍着安平晞。   “撷华的人缘不错嘛!”安平晞对旁边陪坐的宫女道。   那日朝晖劫持她时并不知道有人在暗中保护她,结果被暗箭重伤,夕照要留下来照顾,便没能随行。   自打和二哥以及云昰解开心结后,她便觉畅快许多,竟也鲜少再感到寂寞,所以没有夕照作陪也无所谓,便带着四名随从自己回来了。   “撷华公主自小活泼开朗,又是陛下的掌上明珠,所以百姓们都喜欢。”宫女含笑道。   **   上次来时正值寒冬,如今已是初春,因着晴光正好,所以就连巍峨皇城似乎也换了副模样。   辇车在朝阳门外停下,撷华早跳下马过来接了。   安平晞足蹬重台履,头顶常春冠,鬓边珍珠步摇长至腰迹,走起路还着实有些不方便。   “要我觉得,既然本朝女主当政,就该把这些礼服之类的规定全改了。”撷华挽着她的手往前走,“穿成这样好看是好看,就是行动不便。”   安平晞莞尔一笑道:“我也觉得这个主意好,那你为何不跟陛下……”   撷华转头盯着她,抬起一根手指道:“改口。”   安平晞恍然大悟,忙道:“你为何不跟母皇提呢?”   “你怎知我没提过?”撷华无奈道。   “她怎么说的?”安平晞好奇的问道。   撷华道:“她说她太忙了没工夫管这些,等我以后登基了自己搞去。”   安平晞心底微微一动,顿时明白了她的用意,不由点头道:“母皇陛下日理万机,自然无暇顾及这些,那你正好可以趁着有空规划一下,待以后登基了心里也有谱了。”   原来她这半天是在宣示主权,让她知道皇太女之位是她的。   “可是,”撷华似乎有些犯难道:“皇兄却不这么认为,他认为礼不可废,仪服尤其重要。”   安平晞淡笑不语。   “姐姐,你见过皇兄了吧?”她转过来问道。   安平晞点头道:“见过。”   “你觉得谁有理?”她不轻不重的抛过来一个问句。   安平晞笑着道:“我这十多年来都是以普通人的身份过得,你如今问我这般高深的问题,有些太难为人了。你若真想同我聊天,那就说些诗词歌赋调脂弄粉甚至女红针线都行,对于政治我一窍不通。”   撷华诧异道:“江南女子就只学这些吗?”   安平晞点头道:“是啊,难道还不够?”   撷华得意一笑道:“在北方,男子能学的女子都可以。所以这边有女学,也有女官、女兵、女将等。”   见安平晞煞有介事的听着,似乎颇感兴趣的样子,她便问道:“若是母皇让姐姐做官,姐姐准备去哪里?”   安平晞苦恼的拍了拍头道:“我就不能做个混吃等死的公主吗?”   撷华摇头道:“不行,因为本朝只要我们两位公主,为母皇分忧解难是我们的职责。”   “放过我吧,”安平晞忙求饶,“真逼急了我就去跟国师出家。”   撷华忍俊不禁,道:“那倒不至于,国师这个人好没意思,你跟他修行不得无聊死?”   “咦,怎么不见国师?”安平晞挺挂念奉颉的,便随口问道。   “听说他在闭关,我此次回来也没见着。”撷华道。   终于走到了紫宸殿外,内侍官进去通报,她们便在阶前等着。   安平晞抬头望着高大的宫殿群,心中突然生出一股豪迈之气,可惜一闪而逝。   “传大公主觐见!”殿内传出一波波的唱和声。   撷华帮她整了整裙褶和披帛,歪头一笑道:“姐姐请吧。”   安平晞好奇道:“你不进去?”   “今天是你的册封大典,这些我都经历过了,既枯燥又冗长,实在不想经历第二遍了。”撷华苦笑道。   **   安平晞回到朝华宫已经精疲力竭,总算明白撷华为何不愿同行了。   在紫宸殿接受群臣朝贺后,又要去宗庙祭拜,随后出宫再次接受百姓夹道欢迎,最后去了平王山下的王陵祭拜生父……   “公主,”当日迎她的尚寝女官胜红如今被分派到了她身边,“您如今现在朝华宫安心住着,陛下已命人为您建公主府了,与撷华公主和平章王毗邻。”   安平晞打了个呵欠,道:“我去过平章王府,倒是极为宏大气派。我一个人居住的话,可以稍微小一点。”   胜红轻轻一笑道:“待您休息好了,内廷司会送图纸过来与您协商,想要建成什么样都由自己做主。”   安平晞对于建新还挺感兴趣,不由得开始幻想将来的府邸是什么模样,想着想着竟闭上眼睛睡着了。   胜红带着两名宫女小心翼翼地帮她卸去首饰,拆开发髻梳散了头发,也不敢翻动,便任由她这么睡着,回头小声吩咐道:“陛下晚上可能会来,先不要打扰,让公主好好歇息。”   小宫女们会意,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到得现在,大家才总算明白过来,原来当初国师南下便是寻访失落在民间的大公主,但是因为大公主名义上是南云重臣之女,只得以和亲的名义将其迎回来。   这也就是为何她进京后满朝文武却无人知晓她究竟要与谁结亲,包括平章王自己都一头雾水,因为从始至终就不是和亲,因此她可以初来乍到便住进历来公主们居住的朝华宫。   “我们如今侍候着大公主,是不是也算大公主的人了?等公主府落成后,便可以跟着公主一起出宫?”   胜红走到殿外时,身后一名小宫女喜不自禁地问道。   “恐怕还是要看本事,”另一名宫女耸了耸肩道:“我看大公主可不像没主意的人,若是她要点你,你自然可以跟着她,若她不要你,那你也跟随不了。”   “你们明白这个道理就好。”胜红回头望了二人一眼,笑吟吟道:“这也算是个千古难逢的好机会,大公主从远方来,身边不带一个亲信,若是能博得她的信任,以后就可以跟着享福了。”   “多谢胜红姐姐指点。”两人皆有些欢呼雀跃。   “我也指点不了什么,和你们一样,都只和公主一面之缘罢了,总之一切谨慎,少说话多做事,少偷懒多留心。如今大公主正得圣宠,若是侍候不好了有得板子吃。”胜红嘱咐道。   “是!” 第59章 从今往后,薛立浦这个身……   安平晞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睁开眼时看到帘外似乎有人影,便唤道:“进来!”   “公主可要起来?”胜红恭恭敬敬走进来,俯身问道。   安平晞揉了揉酸疼的脖子, 含含糊糊道:“我竟睡到了现在?”   胜红微微一笑道:“您长途跋涉未曾休息, 昨日又马不停蹄的参加册封大典,一时体力不支也属正常。”   安平晞苦笑道:“是我精力不济。”   她知道这不正常, 至少对于以前的她来说绝对不正常。   “起吧。”她冲胜红道。   胜红忙去暖阁外吩咐,一应洗漱用品皆已备好,宫女们都在外面等着。   安平晞洗漱罢坐在镜台前上妆,梳头的宫女先给她按摩了一番, 这才恭谨的问道:“公主今日想梳什么发式?”   安平晞道:“轻便简约一点就行,首饰也少戴点,昨儿坠得头皮疼。”   胜红轻笑道:“昨天那样的场合,自然要盛装礼服, 平日里倒不用那么麻烦。”   “其实我以前就算平日也是盛装华服, ”安平晞不知不觉想到了曾经,微微一笑道:“那时候年少吧, 整日里都想打扮得花枝招展,一门心思皆用在妆容华服上了, 如今想想怪没意思的。”   胜红诧异道:“公主如今才十七,正是大好年华,怎么竟作如此感慨?”   安平晞微微一凛, 苦笑道:“可能是遭逢变故, 所以心境突然老了吧!”   她的身世早在宫里传开了,一时间所有人几乎都知道她是被仇家安平严收养的,在北云百姓们心中,当年的太子党全都是丧尽天良的亡命之徒, 尤其是素有恶名的安平严,不由得便对这位身世畸零的公主心怀同情。   “公主切莫惆怅,如今一切才开始。”胜红安慰道:“陛下待公主可是极好的,何况您还有一个同父同母的兄长平章王,只要有他们在,以后肯定不会让您受半点委屈。”   安平晞听到她提起这个,才突然想起来,问道:“怎不见平章王?”   胜红道:“今冬北方遭受雪灾严重,冻死牲畜无数,陛下唯恐西辽借机生事滋扰边境,因此提前打发平章王赴任去了。”   “平章王……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漫不经心的问道。   话音刚落,便感到梳头宫女的手微微一颤,不小心扯痛了她,她不由痛呼出声,宫女忙跪下,诚惶诚恐道:“公主饶命,奴婢一时不慎,求公主饶命。”   安平晞摆了摆手,道:“先起来吧,若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我肯定不轻饶。”   胜红忙道:“那我先告退了。”   安平晞点点头道:“去吧。”   胜红一走,室内便只剩下梳头宫女一人,正战战兢兢的望着胜红离去的方向。   安平晞转了个身盘腿坐下,托腮望着她道:“怎么,平章王有什么说不得的?为何我方才发问时,你的手就不稳了?”   宫女面色红涨,颤声道:“是奴婢手拙,请公主责罚。”   安平晞见她想转移话题,不由好笑道:“我看上去像是很好糊弄的人吗?”   宫女顿时吓出了一头冷汗,急得快要哭出来了。   安平晞叹了口气道:“我又没把你怎么,你做出这副委屈的模样给谁看呢?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宫女嗫喏道:“奴婢、奴婢叫阿慕。”   “说吧!”安平晞这会儿好奇心起,便非要等她把话说清,“胜红都出去了,现在就我们两个人,所以无论你说还是不说,在她眼中有区别吗?”   阿慕愣了一下,不由哭丧着脸,小声道:“其实、其实平章王此次出京是与陛下发生了冲突,私自离开的。”   安平晞微微一惊,道:“怎会如此?”   阿慕悄悄打量了她一眼,垂下头小心翼翼道:“说起来,这件事跟公主您也有点关系?”   安平晞愈发惊愕,指了指自己道:“我?跟我有何关系?”   阿慕叹了口气道:“平章王早年因为婚事与陛下闹得很不愉快,他独宠一个出身卑贱的侍妾,甚至纵容她打理王府诸事,引发臣僚们不满,告到了御前,陛下劝过数次他都不听。上次据说您去平章王府时,那侍妾竟然对您无礼,伤了您的婢女,陛下得知后大为震怒,命人将其……将其杖毙了。”   安平晞不由倒吸了口凉气,脑海中浮现出那个美娇娘的样子,看得出来云璁极其宠爱她,这才让她的婢女也显得无法无天,可是……为了那么小的一件事杀人,是不是太过小题大做了?   不对,她轻轻摇了摇头,渐渐明白了过来,缓缓道:“那不过是个借口罢了,陛下应该早就对韩氏不满了,偏生她不知收敛,恰好撞在枪口上。可我还是不太明白,陛下明知韩娘子是平章王心爱之人,为何还要执意处死她,以至母子失和?”   阿慕道:“奴婢们也不明白。”   “刚才那个问题你还没回答,平章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她继续问道。   阿慕想了想,道:“平章王为人和善,唯一的弱点大概就是仁慈吧,所以陛下才令他从军,想加以磨炼,谁知……谁知他多年来始终被女人羁绊,用民间的话来说就是个妻管严,偏生那韩娘子只是个不入流的侍妾,也难怪陛下生气。”   安平晞长长叹了口气,道:“不说了,我们继续梳头。”   原来母慈子孝只是表象,早在她回来之前,承宁帝和平章王之间便已经暗潮涌动了吧?   无论如何,那个韩氏实属无辜,她只是母子斗法中的牺牲品。看来哪怕是在北云,普通女子的地位也未见得有多高。   她隐约觉得平章王因此此事而记恨着她,否则怎么会等不到她回来,便率先离开了?说是同胞兄妹,其实也不过如此。   妹妹撷华看似天真烂漫,实则城府颇深,素来听闻她与国相李素和交好,而李素和以女子之身位极人臣,若没有几分真本事,又怎么做得到?   北云朝局,还真是风云诡谲。   不过兄弟姐妹与她何干?又不是非要深交,合则聚不合则散,她此来只为承宁帝和国师。   **   安平晞刚用罢早膳,就见胜红进来道:“公主,陛下传您去落云轩。”   “落云轩?在哪里?”安平晞正在漱口,满拿起帕子擦了擦唇角,问道。   “在御花园,奴婢陪您去。”胜红道。   安平晞一直等着传召,所以听到这话匆匆起身,道:“走吧!”   落云轩位于一道横跨两座山头的长廊中间,幸好今日穿的轻便,尤其是脚上的软底丝履轻盈变节,走路丝毫不费力。   花木掩映下露出红廊一角,几名宫女正候在那,见她过来忙迎上前来行礼,“殿下自己去吧,陛下已经等候多时。”   安平晞回头对胜红道:“那你们先在此候着吧!”   游廊两边是半人高的雕栏,顶上挂着华美精致的宫灯,安平晞想着若是夜间来此,定然极美。   走了数十丈,终于看到前面一座精巧别致的轩亭,纱幔正在风中飘舞。   她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奔过去唤道:“母皇。”   “撷忧进来吧!”承宁帝的声音从中传出。   安平晞拾级而上,抬手掀开纱幔走了进去,看到承宁帝身着便服,正倚在柱前,手中举着一杯酒,不由笑道:“阿娘好兴致。”   再一抬头,却看到另一边竟然还坐着一人,仔细一看,竟是薛立浦,不由惊诧道:“薛叔叔也在?”   承宁帝笑了笑,道:“该叫小舅舅了。”   安平晞心中颇为喜悦,上前先向承宁帝见礼,又过去拜见了薛立浦,微笑道:“见过小舅舅。”   薛立浦面无表情,静静坐在那里不言也不动。   “撷忧坐吧,”承宁帝抿了口酒,放下琉璃盏,缓缓道:“把你查到的东西都告诉他吧!”   安平晞从怀中取出案卷,递过去道:“小舅舅自己看吧。”   薛立浦别过了头,冷哼一声道:“谁知道是不是你们的诡计。”   承宁帝忍俊不禁,道:“他认为我们在骗他。”   安平晞又珍而重之的拿出一封信笺,呈给承宁帝道:“这是从薛立仁处得来的,先国师的另一封密信。”   承宁帝接过来,道:“此次辛苦你了。”   “举手之劳罢了。”安平晞说着在窗前坐下,好奇地望着薛立浦。   他面色苍白无精打采,显然是伤势未愈,或者是受制于人?想到承宁帝不声不响就杖毙了恃宠而骄的韩氏,安平晞此刻看到她竟感到一种没来由的寒意,或许那才是九五至尊真正的一面吧,一个真正的帝王,绝不可能是纯善的。   “都夷,你若不信可以看看这个是不是先国师的手迹。”承宁帝似乎看完了,随手将泛黄的纸张递了过去。   薛立浦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去,看着看着不由面色大变。   “我……怎么会呢?”他拼命摇头道:“我只是个孤儿,师父一直告诉我,我父母早亡。”   承宁帝叹了口气道:“我查清这一切,并非要恢复你的身份,你该知道,多一位皇位继承人,朝局便会多一分动荡的可能。所以,我费劲心力查清这一切,只是想了却自己的一桩心事罢了。”   薛立浦将那薄薄的信笺轻轻贴在胸前,惨然一笑道:“我宁可自己是个孤儿。”   “看来你并不想认我这个姐姐?”承宁帝淡淡道,神色间并无悲喜。   薛立浦望了她一眼,恨恨道:“你有什么资格做我姐姐?”   安平晞有些担心,生怕他触怒承宁帝,忙悄悄朝他使眼色,但他偏生毫不在意。   “你行刺朝廷命官,其罪当诛。”承宁帝缓缓道:“因为你的血脉,我才会设法留你一命。可是……从今往后,薛立浦这个身份不能用了。”   薛立浦丝毫不领情,冷哼了一声道:“我本来就不是薛立浦。”   承宁帝被他呛声,面上闪过几丝不耐,神色不由得冷了下来。   安平晞忙道:“薛叔……不对,小舅舅,我此次回去见到琬琰了,她如今很不好。”   薛立浦微微一震,眼中顿时流露出关切之色,追问道:“她怎么了?”   安平晞忧心忡忡道:“你半点音讯都没有,她整日担惊受怕,如今憔悴了许多,面上再无笑颜。”   “这个傻丫头,我、我能有什么事?”他竭力想要装作平静,可眼神却明显慌张了起来。   “琬琰是谁?”承宁帝饶有兴趣道。   “薛立仁的三女儿,我的好朋友。”安平晞道。   承宁帝沉吟片刻道:“既然你想这个丫头,那朕即刻命崔峦出兵,一举攻下天市城,把那个丫头带过来见你,如何?”   安平晞和薛立浦面面相觑,都不由得傻眼了。   “阿娘……这、这……其实不用那么复杂吧?”安平晞小心翼翼道。   薛立浦额上沁出了一层冷汗,却是咬着牙不说话。   “你好好考虑考虑,想好了说一声。”承宁帝站起身,安平晞忙跟着站了起来。   “走吧撷忧,陪我转转。”她朝安平晞勾了勾手,安平晞忙点头道:“好呀!”   承宁帝并未带随从,只和安平晞一起出了落云轩,径自往另一头走去。   “这人脾性怎如此倔强?竟比奉颉还要难缠几分。”待离得远了,承宁帝才感慨道。   安平晞不由莞尔,道:“您总算记起国师的好了?”   承宁帝淡笑道:“他好?他杀人不眨眼,连我都有点怵。”   安平晞心中一动,轻声道:“陛下可是想起俞郎了?您真的很喜欢他?”   承宁帝听到这个名字,略有些伤感,微微叹了口气道:“他听话啊,长得又合我的意,聪明伶俐,能不喜欢吗?”   她顿了顿,遥遥望向九霄台的方向,默默道:“可是奉颉竟然杀死了他,你知道他们什么关系吗?”   安平晞忙追问道:“您已经查到了?”   承宁帝点头道:“他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当年奉颉的母亲怀着他时被卖入了太子府,他父亲用所得银钱发迹,多年后与新妻子生下了俞郎,可他哪里想得到,这个爱若珍宝的幼子,竟然死在被他抛弃的长子手中。”   安平晞只觉唏嘘不已,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也许这就是报应吧,”承宁帝叹道:“我在这边所查到的比你查到的还要多,当年的事实在是太过骇人听闻。一个是我的亲姐姐,一个是我的亲兄长,他们怎么能做出那样残忍的事?若非母皇身份尊贵无法碰触,恐怕他们会选择给怀孕的母皇直接下毒。”   安平晞微微打了个哆嗦,轻声道:“国师实在太可怜了。”   “他固然可怜,但那不是他残忍嗜杀的理由。”承宁帝摇了摇头,叹道:“若非那些年我误以为他是你小舅舅,恐怕早就将其翦除了。”   安平晞又打了个哆嗦,一时间什么都不敢说了。   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座宫苑前,抬头只见院门外有两棵巨大的梧桐树,树荫下的石桌旁坐着两名宫女。   听到脚步声时两人不约而同的抬起头循声望去,看到来人都微微一震,慌忙迎了过来,敛衣下拜道:“奴婢见过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承宁帝微微颔首,道:“这是大公主,你们还没见过吧?”   两名宫女忙向安平晞见礼,“奴婢见过大公主。”   安平晞抬手道:“起来吧。”她好奇的四处敲了敲,道:“这是什么地方?”   承宁帝道:“文绣院,宫中的衣服以及各种绣品皆出自与此地。你若有兴趣,我们进去转转?”   “好呀!”安平晞也想让她转移一下注意力,别老想着如何惩治国师,便表现出极感兴趣的样子。   两名宫女不敢怠慢,忙起身去引路。   “陛下,可要奴婢去通报?”前面的宫女小心翼翼问道。   承宁帝摇头道:“朕今日不过是偶然路过,带公主闲逛罢了,无需劳师动众的接驾。”又对安平晞道:“你自己进去看吧!”   安平晞只得自己进去。   这是一座三进院落,最外面主要是种植着奇花异草的园子,第二进就是绣女们平日里工作的地方。   并不是整齐划一的房间,而是一大片院落,期间回廊婉转,花木成荫,栏杆旁、石桌前、秋千架上、台阶边等等,似乎都是女孩子们工作的地方!   安平晞打眼望去,大概有几十名服饰和妆容相同的少女,或三五成群,或独自挥洒,好一副意态潇洒的绣女做工图!   不断有稍微年长的女官逡巡期间,或驻足观看,或俯身指点,或含笑称赞,无不是令人赏心悦目。   这样温柔静好的画面,竟是她平生都不曾见过的,那一瞬间,她心底升起了一股子从未有过的柔情,忽然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她觉得自己的心像是沁润在春日里的温泉中,变得好软,碰一下都会疼!   就在她为自己心里莫名其妙的触动而迷惑时,却忽然发现那边回廊处起了一阵骚动,原本安静温柔的女孩子们突然叽叽喳喳起来,然后呼啦一下子涌了过去,像是发现了什么特别稀奇的事一般!   安平晞不由得好奇道:“她们怎么了?”   随侍的那两名宫女都是一头雾水的样子,摇头道:“奴婢也不知道,想来是有什么人来了吧!” 第60章 若不喜欢的话,冲着他姓……   “我们也去看看吧!”安平晞转身进了内屋, 径自登上二楼,从窗口俯瞰,这才看清被姑娘们团团围住的是个锦衣少年。   那少年身形瘦小, 尚未成年的样子, 所以并未戴冠,脑后黑发用金线穗子束在头顶, 余发尽皆散与背后,柔软的发梢在风中轻舞飞扬。   他穿着一袭红色窄袖锦袍,负箭挽弓立在花架前,略显秾丽的俊秀眉目间糅杂了一种逼人的英气和明朗, 一时间竟有些雌雄难辨。   待仔细看了几眼,不由得失笑道:“是撷华?”   两名宫女也认出来了,笑着道:“的确是撷华公主。”   此刻,陷身与万花丛中的撷华也看到安平晞, 不由扬眉一笑, 朝她招了招手唤道:“姐姐!”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都向撷华所望的方向投去,安平晞忽然间落入了那么多人的视线中, 猝不及防之下大是尴尬,忙转身下楼去了。   她刚出门, 就见撷华笑吟吟迎了过来,拱手道:“见过姐姐。”   “你怎么会在这里?”安平晞大为诧异道。   撷华扬眉一笑,道:“自然是来玩。”说着转向众绣女道:“想必你们还没见过吧, 这位便是大公主。”   绣女们平日都在此做工, 并不得随意走动,自然对外间之事知之甚少,只听闻女帝寻回了失落民间的长女,并不知道那位公主长什么样, 此刻听了撷华的话才明白过来,纷纷上前拜见。   “大家不用多礼,都去忙吧,我就是随便转转。”安平晞抬手示意众人平身。   正好管理此间的掌事女官过来了,忙驱散围观的绣女们,上前见礼。   “看不出来呀,姐姐竟然对这些感兴趣?”撷华惊讶道。   “我……”安平晞不好意思地掠了掠鬓发,道:“我是陪母皇散步,无意间行至此处的。”   “母皇也在?”撷华顿时兴奋起来,拉着她的手晃道:“在哪里?”   “就在门口。”安平晞想着进来有一会儿了,便道:“我们去找她吧!”   文绣院门口的凉亭中,女帝正在两名女官的陪侍下喝茶,远远就看到撷华拉着安平晞奔了过来,不由苦笑着摇头道:“多大了,还这么风风火火的?”   女官们自是不敢接话,只一味赔笑。   说话间两人已到了跟前,都在阶下站定行礼。   “母皇,您带着姐姐出来散步也不叫我,太偏心了吧?”撷华礼毕便放开安平晞的手,奔上去撒娇道。   “朕又怎会知道你进宫了?”承宁帝笑着道。   “今日休沐,我便进宫来探望姐姐和母皇,谁知道去了朝华宫却得知姐姐在落云轩聆听圣训,我又不方便闯进去,就在附近转了转,到文绣院来歇歇脚。”   承宁帝与安平晞对视了一眼,都不动声色地收回了视线。   “你若早来一刻钟,兴许能与我同行。”安平晞走上来,微笑道。   “既然你今天有闲暇,朕倒是想交给你一个任务。”承宁帝若有所思道。   “什么任务?”撷华好奇道。   “朕欲在当年盛元府旧址上为你姐姐建新宅,昨儿已颁布诏令,着内廷司去勘查准备了。你有过开府经验,便由你监管此事,如何?”承宁帝道。   安平晞微微一惊,昨夜倒是听宫女们说起过,可她没想到竟会在盛元府的旧址上重建。   撷华似乎也有些讶异,嘟了嘟嘴巴委屈道:“当初儿臣开府时提出想要那块地,您还言辞拒绝,原来是留给姐姐的。”   承宁帝笑着拍了拍她的脑袋,道:“长幼有序,岂能坏了规矩?朕倒是想让你住潜邸,可是言官们能依?”   她口中的潜邸便是早年间的奉元府,当年虽损毁严重,但在她即位后得以重修,多年来并无人居住,只做供奉之用。   撷华这才满意,嫣然一笑道:“母皇放心,儿臣定会把差事办得妥妥当当。”   她说着转向安平晞,道:“姐姐何时有空来我那里转转,就在皇兄隔壁。听说你先前还去他府上玩过?”   安平晞想到了那次不愉快的经历,尚未开口就见承宁帝沉下脸道:“那件事休要再提,堂堂平章王,竟连府上的贱婢都约束不了,不知他在外打仗如何服众的。”   她瞟了眼安平晞道:“撷忧你也真是,受那么大的委屈竟一声不吭?若非别人说起,朕还蒙在鼓里呢!”   “母皇,不知者不罪,她们……”   “纵然不知你是朕的女儿,也该知道你是朕的贵客吧?轻慢你便是轻慢朕,竟还敢纵容刁奴动手,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承宁帝凤眸含威,冷冷道。   安平晞看出她似乎对平章王那侍妾成见极大,便也不敢再开口。   却听撷华不忿道:“也就姐姐脾气好,若换做儿臣,岂会善罢甘休?”   “行了吧,你也莫再这里火上加油了。”承宁帝笑着敲了敲她的脑袋。   “儿臣冤枉啊,儿臣只是看不过姐姐受委屈。”撷华嘟着嘴巴道。   “倒也不是什么大委屈,若非皇兄及时赶来,恐怕吃亏的也不是我。”安平晞苦笑道:“那件事早过去了,母皇无需再为此动气。”   几人又闲话了几句,便有宫人过来,在承宁帝耳畔低语几声,她起身道:“朕有事要去忙了,你们回吧!”   二人忙躬身送驾,待她离开才起身出了亭子。   “姐姐,落云轩是不是有客?”撷华突然问道。   安平晞微微一惊,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她也不知道承宁帝有没有向撷华说起过小舅舅的事,便不敢多言。   见她不说,撷华倒也没多问,拉起她的手道:“走,回朝华宫,我给你看样东西。”   两人一起回了朝华宫,撷华突然屏退众人,只留下一名随身携带的小宫女,神神秘秘地拉上帘幔,这才兴奋道:“翠浮,快来拆线,今儿第六天了。”   安平晞好奇道:“你们在做什么?”   “一会儿就知道了。”撷华笑嘻嘻道。   只见她将右手手腕探出,一点点卷起重重衣袖后,露出了一圈白纱。   “你受伤了?”安平晞诧异道。   撷华笑道:“你肯定猜不出来。”   翠浮拿小银剪剪开了纱布,随着那一圈圈白色纱布的剥落,玉藕般细嫩的肌肤上出现了拇指大小的一簇火焰,若非肌肤上划破的痕迹尚未痊愈,就仿佛是长出来的!   翠浮瞪大了眼睛,叹道:“太美了,公主啊,等这红肿消退了,一定会跟真的一样!”   撷华得意道:“还用你说?等过几年我慢慢长大,这颜色就渐渐匀开了,会特别自然。记住,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   “公主放心,借给奴婢一个胆子奴婢也不敢跟别人乱说呀!”翠浮道。   安平晞怔怔望着她肌肤上那簇榴花般的火焰,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这花样并无什么奇特之处,甚至很普通,只不过她恰好见过。   前世她在二哥安平曜的手臂上见过,那时候她已经死了,他抱着她的尸体一步步下山,她从他破裂的衣袖间看到了手臂上的刺青,那里本是一片伤疤,当初被她用剪刀刺破的……   薛琬琰的话又在耳畔响起,她口中那个与她神态有几分相像的少女是撷华吧?她从望海郡去了南云,并且认识了二哥?   可是……这也不太对啊,按理说如今二哥手臂上不该有伤疤,更不会有刺青的,所以她刺这簇火焰或许跟二哥并无干系。   “你、你为何要在手臂上纹这个图样?不疼吗?”安平晞不解地问道,“宫里边还有专做这个的地方?”   撷华忍俊不禁道:“当然没有了,你以为我去文绣院作甚?”   安平晞恍然大悟道:“那里的绣女……会在人身上绣花?”   撷华抚掌道:“真聪明。”   “我曾问过那边的女官,能不能把喜欢的花样绣在人身上呢?就像在绸缎上绣花一样?结果她们吓得大气不敢出,我说这些花鸟虫鱼甚至人物宫室等都是那么色彩鲜艳、秀丽可人,跟真的一样,简直比画上的还有美一万倍。我想着能不能在我的身上也绣个东西,一朵花也行!”   “其中一名女官微笑着说,公主殿下难道忘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有损!而公主千金之躯,更应该保重才是。怎么可以做伤害自己身体的事呢况且,针尖划破肌肤,那可是很疼的。”   撷华得意地笑道:“她这么说我就知道了,她肯定做过,后来威逼利诱之下总算套出来了,她们很多人都在身上纹过图样,简直绝美。”   安平晞听到这里,却觉得不寒而栗,她终究还是怕疼的,所以想想都觉得疼。   “可你连这个都要学吗?”她忍俊不禁道:“你就不怕母皇发现?”   “怕呀,”撷华道:“所以我这些天都是小心翼翼,一有机会就去文绣院找人换药,不至于让伤口溃烂,惊扰到太医。”   “为什么是火焰呢?这个比花还好看吗?”安平晞不动声色地问道。   撷华想了想道:“有人觉得好看,我便也觉得好看了。”   安平晞的心不由得提了起来,不知道要不要继续追问。   撷华突然屏退了翠浮,一脸神秘的凑过来道:“你想知道那个人是谁吗?”   安平晞抿着唇,沉默不语。   撷华挑眉一笑,甜甜道:“姐姐猜出来了吧?”   安平晞抬眸望向她,还是有些吃惊道:“真的是我二哥?”   撷华兴奋地点头道:“正是,我从未见过这么有意思的人。”   “有意思?”安平晞大为惊异,道:“他可沉闷无趣了。你确定你说的那个人真的叫安平曜?”   撷华瞥了她一眼,道:“这话说得?皇兄在我面前也沉闷无趣,可到了韩娘子面前就不一样了。”   安平晞没忍住笑出了声,在她对面坐下,拿过托盘中的纱布一边帮她缠手臂一边饶有兴趣道:“你何时知道我的身份?”   撷华道:“自是回到紫薇城以后啊!说到这里就来气,国师与我在南云汇合时竟从未提到过。”   她抬眼端详着安平晞,郑重问道:“姐姐,安平家与我们有血海深仇,我杀了安平严父子,你会怪我吗?”   安平晞对此事早有耳闻,因此并不觉得惊讶,正欲开口突然想到什么,忍不住问道:“你为何留我二哥的命?”   撷华甜甜笑道:“当然是喜欢他了。”   安平晞心中却是泛起狐疑,这个妹妹实在令人难以捉摸,她宁可相信是国师的功劳。   “你真的喜欢他?”她将纱布缠好后,帮她把袖口整好,抬起头问道。   撷华似有些犯难,眨巴着眼睛道:“喜欢还分真假吗?若不喜欢的话,冲着他姓安平,我早就将他人头斩下了。”   安平晞心头一凛,没有继续说下去。   “对了姐姐,”撷华突然想起一件事,提醒她道:“以后在母皇面前说起皇兄的时候,一定要小心,莫要因此而受池鱼之祸,如今他二人矛盾很深恐难化解。”   安平晞忙问道:“我初来乍到,并不知道个中内情,你可以跟我讲讲吗?”   撷华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坐好道:“韩娘子是故太子党旧部之女,原本该受株连,因当时年幼被充入教坊,成了舞女,后来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把皇兄迷得团团转,不惜忤逆母皇也要为她脱罪籍。当年政变时沈相公护驾有功,作为他唯一幸存的孩子,母皇向来对皇兄极为宽容,所以一再忍让。可韩娘子的事他却公开叫板,着实太伤母皇的心了。”   安平晞竟不知道还有这一茬,如此看来承宁帝想杀韩娘子之心由来已久,对她不恭只是个借口罢了。   “那个韩娘子自打进了王府,便将皇兄吃的死死的。母皇好几次想给他指婚,可因韩娘子善妒,皇兄拗不过他,只得进宫求母皇暂缓。按理说他是云桑唯一的皇子,要多尊贵有多尊贵,除了皇位什么不能给他?可他偏不自重,专宠一个低贱卑微的罪臣之女,以至于高门大户的小姐都不屑于高攀,唯恐日后要与韩氏共侍一夫,母皇为此没少伤脑筋。后来听说国师欲以和亲来止战时,我还真有几分信了,直到听说是安平严的女儿,便觉得其中有诈,母皇纵然再不喜韩氏,也绝不会让安平家的女儿入主平章王府。”   “你那时候便对我的身份起疑了?然后亲赴南云查探?”安平晞疑惑道。   撷华笑着摇头道:“这倒不是,我并未对你的身份起疑,我只是对国师的计谋感到好奇。便说服我父君,混入使团中去了南云。”   “我二哥知道你是谁吗?”安平晞问道。   撷华嫣然一笑道:“当然不知道,他以为我是望海贺氏的人。”   “若他有就会来,你能设法保他性命吗?”安平晞不由问道。   撷华想了想,有些为难道:“他应该不会犯傻吧?来到紫薇城的话,除了母皇,谁能保住他?”   说到这里,她不由得望向了安平晞,殷切道:“这就要看姐姐的了,你设法去求母皇,若能得到她的首肯,才是最稳妥的。”   这个不用她说,如果安平曜真的来了的话,她一定会去求承宁帝,让她放过他。上一辈的恩怨,也该到此为止了。   安平晞就这样在朝华宫住了下来,期间撷华常带着内廷司官员来与她商议府邸的建造事宜,她拿了自己当年建府时的图纸让她作为参考,安平晞对建筑一窍不通,何况南北方的房屋构造园林设计都大相径庭,便全权交由他们主理,自己只做些微改动,或者提一些小小建议。   时间过得很快,不到三个月的时间便已经有模有样了,估摸着在她生辰之前便可入住。   想到十八岁生辰,安平晞心中又开始忐忑不安,这期间她去过好几次九霄台,可奉颉始终在闭关,所以竟始终未见着。   自从落云轩那次后,她也再未见过小舅舅薛立浦,她并不知道承宁帝将他安置在何处,既然她不提她便也不好问。   七夕前一天,从南云追随她过来的女官文雨突然求见,安平晞看出她似有要事禀报,便将其他人屏退,问道:“可是南云有故人来了?”   文雨点头,在她面前跪下,小声道:“奴婢接到密信,二公子安平曜和薛家三小姐薛琬琰进城来了,想要见公主。”   安平晞又惊又喜,一把抓住她的肩膀道:“此话当真?你什么时候得到消息的?”   薛琬琰能来她并不意外,那日在落云轩故意提及她,他知道薛立浦定然会记在心上,如果承宁帝不愿放薛立浦走,那么势必会接薛琬琰过来与他见面。   她意外的是二哥竟然真的来了,却不知南云那边情势如何了。   “两日前进京的,奴婢是今日才得到消息,不知公主作何打算?可要出宫去见?”文雨小心翼翼道:“二公子毕竟身份特殊,他是混在薛家的车队里来偷偷来得。” 第61章 当年你带人血洗奉元公主……   安平晞要出宫会友人, 胜红是无权干涉的,只得传令替她安排车驾。   她只带了阿慕一人随侍,反正她知道随处都有暗卫, 倒也无需担心会遇到歹人之类。   街市上人来人往, 马车前有护卫开道,所以还算顺畅。紫薇城实在太大, 出宫后约摸行了一个时辰才到目的地。   安平晞颠地久了,下车时有些头晕眼花。   阿慕先跳下车,随后才扶着她小心翼翼的下来。   “公主,可要属下们随行?”为首的护卫跳下马, 上前请示。   安平晞道:“只是见见昔日旧友,倒不用这么麻烦,你们在外面等着就行了。”   紫薇城坊市分开,所以街市虽繁华喧闹, 但坊间却较为清净。   刚向前走了两步, 就见坊门口迎出来一个梳着双环的婢女,看到她立刻喜不自胜, 上前纳福见礼,“奴婢萱儿, 见过安平小姐。”   安平晞看到她也是心头一喜,抬手道:“不用多礼,琬琰呢?”   “我家小姐恭候多时了, 您快请吧!”萱儿忙带着她往前走。   此处是宣和坊, 位于城南,其中颇多中小型宅院。   萱儿带着她进了右首的小巷子,在一座青砖灰瓦的门楼前停下,还未走上台阶去叩门环, 就听“吱呀”一声,黑漆门被人从里打开。   “晞儿!”薛琬琰欢呼一声扑了一出来,一把抱住她唤道:“我们总算见面了。”   她像是终于活过来了,抱着安平晞又笑又跳,终于回到了昔日活泼爱闹的状态。   “上次见面也没见你这么开心,可见我并不重要。”安平晞故意泼她冷水,气哼哼道。   薛琬琰不好意思地揉着帕子,道:“上次我挂念小叔叔……”   “萱儿,”安平晞回头吩咐道:“你带阿慕四处转转吧,她一直闷在宫里,甚少有机会出来。”   “好呀,安平小姐放心。”萱儿立刻拉起阿慕道:“走,我带你去花园玩。”   阿慕有些不放心,请示般望向安平晞,道:“公主?”   “去吧,薛小姐是我的旧友,你不用担心,有什么事自会唤你。”安平晞摆了摆手,示意她放心,阿慕这才跟着萱儿去了。   此次夕照未能随行,她便将朝华宫那个颇有些老实的梳头宫女阿慕收为贴身宫女。   “这是你买的院子?”安平晞环顾四周,只见花木扶疏清雅别致,影壁前是正堂,两边各有游廊相连,后面应该是园子。   “小叔叔的。”薛琬琰如实道,一边携着她的手拉她进正厅,上下打量着她,惊诧道:“晞儿竟然是北云公主,太了不起了。”   安平晞不由‘噗嗤’笑出了声,道:“这有什么了不起的?又不是说我自己有什么本事?”说罢不由轻叹了口气道:“我一出生就颠沛流离,生父被人所害,生母颠沛流离,差点连命都保不住,有什么好羡慕?而我自己呢?这么多年竟认贼作父……不说也罢!”   薛琬琰在此之前早听薛立浦说了此事,一时也是唏嘘不已,安慰她道:“无论怎么说,如今也算大仇得报,你母亲又位高权重,还有一个手握兵权的哥哥,一个名满天下的妹妹,往后再没人敢欺负你了。”   “名满天下?”安平晞好奇道:“外间怎么说撷华的?”   薛琬琰道:“自然是好话呀,听说她文武双全智计百出,坐镇望海郡时一力挫败了安平……好了,不说这些了,你想必也不爱听。”   安平晞笑道:“其实我并不介意的,不过也的确不想听。”   这时候仆人奉上差点,安平晞腹中也有些饥渴,便先去洗了手,随后吃了些东西垫肚子,见薛琬琰始终不开口,便有些焦急起来,扯了扯她的袖子,用眼神不住地按时。   薛琬琰忍俊不禁,道:“看来,还是你先按捺不住的。”说罢起身道:“走,带你去看我住的地方。”   绕过正堂,后面花园中有一座精致的小楼。二楼檐角下爬着苍绿色的藤蔓,一直延伸至屋顶,绿油油好大一片,看着竟觉得有些阴森,“住在这里不冷吗?”安平晞不由问道。   “当然不会了,那边向阳啊,正好遮挡日头。”薛琬琰解释道,带着她匆匆穿过门廊,进了小厅。   厅中侍立着两名小婢,薛琬琰挥手道:“你们下去吧!”   两人脚步刚一消失,就见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从楼梯口冲了过来,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来,安平晞心头一热,不由唤道:“二哥!”   “你们去楼上说话吧!”薛琬琰道:“我在下面守着,你二哥身份特殊,切不可让任何人看到。”   安平晞正好有一肚子话要问他,忙拉着他匆匆奔上二楼。   楼上是套房,外间是宽敞的厅堂,其后才是书房、卧室等,厅中的青瓷方盆中养着一大丛绿意幽幽的文竹,安平晞看到时竟不由得想起了云昰。   她忙将思绪收回,转头望向安平曜激动道:“二哥,我没想到你真会来。”   “我答应你的事,何曾食言过?”他神色间也是压抑不住的激动和喜悦,抬手想要抚摸她的脸,终究还是碰了碰鬓发。   安平晞看到他眸中闪动的痛苦矛盾焦躁之色,不觉有些心疼,更多的是愧疚和自责,恼恨自己为何就不能回应他的感情呢?可有些是做不到就是做不到。   他叹了口气,那只手缓缓落在她肩头,神情复杂道:“我如今才知道,自己连做你哥哥都不配,我……”   安平晞心头一痛,拉他落座道:“二哥,你不要说这样的话,我的哥哥永远只有你一个人,平章王虽是我同父同母的兄长,但我们之间虽见过几面,却并无多少情分可言,兴许在他心里我尚不如另一个妹妹。”   “你在这边住的可还习惯?”其实他看得出来,离开南云后她过得挺不错,眉间忧悒之色少了许多,越来越漂亮气质也越来越端方,的确有了几分公主的仪态。   “我适应性很强的,”她缓缓一笑道:“何况如今有母皇罩着,偌大的皇宫,竟无一人敢与我为难。”   “我们……我们之间隔着血海深仇,”他吸了口气,心中窒痛,深深望向她道:“你会恨我吗?”   “那都是上一代的恩怨,与我们无关。”安平晞忍不住抬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腕,恳切道:“二哥,你告诉我,你来这里的目的究竟是为了看我,还是……”她犹豫了一下,低声道:“想报仇?”   这是她最担心的,如果安平曜想报仇,她又有什么立场去阻止?   安平曜没有说话,定定望着他,见她眸中蕴着痛苦挣扎,心下便有些不忍,轻声道:“我只是挂念你。”   安平晞长长舒了口气,却还是半信半疑,仰头望着他道:“真的吗?”   安平曜面上神色坚毅,决然道:“我岂会骗你?”   安平晞没有说话,低下头去卷他的袖子,安平曜诧异道:“你在做什么?”   她没有回答,安平曜下意识去挣扎,却被她按住,道:“等一下。”   袍袖卷至上臂,露出一条年轻健壮肌肉结实的手臂,她仔细翻看着,眼神如蝶翼般柔柔滑过他的肌骨,他不由心间一热,哑声唤道:“晞儿、晞儿?”   她并未理会,将袖子捋下来帮他整好,绕到另一边要去卷他左边的袖子,安平曜不由失笑道:“你究竟在做什么?”   安平晞道:“我看个东西。”她说着便如法炮制,将他的袖子卷至肘部,正欲再往上时却看到了她要找的东西。   小臂上一簇火焰般的纹身,竟和她前世记忆中的一模一样,她不由用手轻轻触了触,却是一片伤疤。   安平曜神色有些慌乱,忙将衣袖拉好,胸膛微微起伏着,道:“怎么了?”   安平晞双膝一软,不由坐倒在地,仰起头望着他道:“这是怎么来的?”   他脸庞微红,紧紧抿着唇不说话。   不是他不想说,而是有些话根本没法当面说。相思入骨的感觉她不会懂得,她待谁都是淡漠凉薄的,又岂能体会到锥心刺骨爱而不得?   只有切肤之痛才能减轻心底的痛,主要是他想提醒自己,莫要犯前世那样的错误。   “总不会是凭空长出来的吧?”她轻声道。   他不由失笑,侧过头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有人喜欢你,你知不知道?”她抬起眸子道。   他意兴阑珊道:“我没兴趣知道。”   “她纹了和你一样的图案。”安平晞道。   她忽然有些惊奇地瞪大了眼睛,   安平曜见她神情困惑,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忍不住问道:“你在想什么?”   安平晞撑着脑袋,寻思道:“我在想,她怎么会看到你的手臂?”   安平曜的脸庞刷地一下子通红,不由站起身走向了窗边,望着外面满眼翠色,努力平复心中的尴尬。   安平晞见他神色躲闪,愈发迷惑不解,跟过来扯了扯他的袖子,歪着头道:“为什么呀?”   安平曜极为苦恼,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见她追过来缠着问,便反问道:“你怎会认识她?”   这下子安平晞倒有些哑口无言了,撷华说过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份,那她便也不好揭穿,只得结结巴巴道:“碰巧……碰巧认识而已。”   “别提其他人了,”他转过来,眼神有些凄凉地望着她道:“我只是想来见你。晞儿,晞儿,”他有些绝望地唤着她,眼中忽然漾出了泪意,搁在她肩头的双手微微颤抖着,道:“我们这辈子都不可能了,是不是?”   安平晞讷讷道:“不可能什么?”   他急红了眼睛,道:“你真的不知道吗?当初你离开时,你说愿意和我永远在一起的。”   安平晞想起来的确答应过这件事,忙点头道:“怎么就不可能了?我从未想过食言,再过个把月我的府邸落成了,就可以搬出宫去,那样你和琬琰都来和我同住……”   “我说的不是这个,”他有些懊恼道:“你真的不明白吗?我说的永远在一起是……算了,不可能了,”他缓缓放开了他,颓然道:“你既是承宁帝的女儿,她又怎会让你跟我呢?”   安平晞想起临行前他说的那番话,隐约明白过来,不由羞红了脸,小声嗫喏道:“二哥,我明白你的心思,你想让我嫁给你,对吗?”   安平曜猛地转过身,怔怔望着她,不住点头道:“是。”   安平晞苦笑摇头道:“可我谁也不想嫁,母皇答应我在婚姻之事上不会逼迫我。难道你却要逼迫我?”   她款款走上前去,扶着他的手臂,抬头注视着他道:“什么是男女情爱?什么是兄妹情谊?我前生便不明白,如今还是不太明白。”   安平曜胸中突然牵起丝丝缕缕的疼痛。   “即便回来一年多了,我依旧是个孤魂野鬼,大抵做不了一个真正的人。云昰也是鬼,我们俩都是鬼,你虽也想起了那些本不该想起的事情,但你和我们不一样,这一点你自己心里明白。我不知道云昰为何回来,但我回来是因为你,这一点从来也不曾改变过。二哥,你明白吗?我是安平晞也好,是北云公主也罢,从始至终我最大的愿望都是你能好好活着。”   安平曜终于感到了彻骨的绝望,不过他原本也没抱多大希望,所以并不会太过痛彻心扉。   “什么都不要说了,我懂了。”他强颜欢笑道:“我已卸去一切职务,此生再不会回南云,无论是为了你还是为了我自己,我都会好好活着的。我想见见我师父,你能否帮我找到他?   当日安平曜在城墙上射出那一箭后,便已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   可他没想到关键时刻有人救了他,那人正是失踪多日的风涟。他再次见到风涟,竟觉得恍如隔世。   “阿曜别犯傻,你要是落到安平严手中,他定然会杀了你。”风涟的语气听不出是关心还是嘲讽。   安平曜当然相信,父亲于公于私都不会放过他。   皇后骤然遇刺,城中顿时大乱,到处都在风传北云杀过来了。就在城中大肆搜捕刺客之时,望海郡送来了安平曙的头。   将军府一时间陷入凄风苦雨中,秦氏带着幼儿哭的天昏地暗。   他隐约感觉到会出大事,便偷偷跑了回去,将军府虽然戒严,但那是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想要悄悄潜入并不难。   没想到他竟又看到了风涟,正和望海郡使团在一起。   他隐身在后堂,听到他们在前厅争执。   “安平严,当年你带人血洗奉元公主府的时候,可曾想过会有今天?”说话的是一个语气凌厉的少女。   “若不提前除掉奉元公主,难保她不和盛元公主联手对付太子府,党争本就是你死我活,有什么好说的?”父亲虽然义正辞严,但语气中却流露出从未有过的颓丧和疲态。   “冤有头债有主,你们要报仇尽管来找我,”他顿了一下,声音里满是苍凉和凄哀,“不该对我的孩子下手。”   “这话说得可就没道理了,当年也没见你们对无辜幼童网开一面啊!”少女的声音如冷泉般清泠,“陛下仁慈,特命我等莫要伤及无辜,否则你的孙儿孙女此刻早就命丧黄泉了。”   “你们究竟要如何?”安平严已到了穷途末路,知道挣扎无望。   “你当年既然愿意为了追随你的主子背弃云桑,那如今何不随他去呢?”说话的是风涟。   “我没有背叛云桑王朝,太子才是正统,”安平严反驳道:“我本就是东宫属官,追随太子有何错?”   “本朝何来太子?”少女清冷的声音赫然响起,“云沛早被先帝贬为庶人,就连你们这个南云小朝廷也是不合法的。陛下点名要三个人的人头,如今两个已死,便只剩下你了,安平严,你若肯自尽,不仅双方会暂时休战,还会放过你的家人,否则,今日的安平府将会变成当年的奉元公主府。”   “就凭你们?”安平严似是不信。   “国师大人,看来他还还不知道你的身份哦!”少女略带调侃的声音响起。   风涟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轻咳了一声道:“安平严,你在帝都呆过那么多年,想必应该明白国师代表的什么吧!”   安平严沉默良久,缓缓开口道:“难道、难道你真要动用幽冥道?”   “有件事你可能还不知道我与令嫒颇有些交情,即便看在她的面子上,我也不愿动用幽冥道。但你若是不肯配合,那就休怪我无情了。”风涟缓缓道。   “好,好,好,想不到有一天,我安平严竟要仰仗那个不肖女的恩德?”宝剑出鞘的声音赫然响起,安平曜再也忍不住奔了出来,大叫道:“父亲,不要!”   想必经历了一场激战,所以厅中一片狼藉。   安平严正要自刎,见他突然跳出不由大惊,继而冷笑道:“你还回来作甚?我安平严此生只有一个儿子。”   安平曜不知该说什么,只见眼前血光飞溅…… 第62章 即便再不受重视,他终究……   即便再不受重视, 他终究也是安平严的儿子。亲眼目睹他死在自己面前,心中自是万分悲痛。   “他是谁?”少女越众而出,问道。   “安平严次子, ”风涟缓缓走出来, 道:“不要动他,我答应别人会护住他的性命。”   “国师大人, 你何时竟开始替安平家的人说话了?”少女咄咄逼人道。   “这是我的事,就不劳您费心了。”风涟定定道。   安平曜抬起头望向面前陌生的少女时心中微微一震,少女正好也望了过来,两人四目相接, 都不由得怔住了。   他并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只知道她姓贺,应该是望海郡的人。   那天以后,他被家将和府兵们拥立为主, 暂时接管了安平家的一切事物。   云昰曾想过找他寻仇, 皆因势单力薄而落败,最后不得不离开天市城。   他最难面对的人是风涟,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他都对他怀着无比的崇拜和敬仰, 但亲眼看到他逼死父亲,即便知道事出有因,心中却还是无法释怀。   可现在心灰意冷之下, 却只想见到他。   “说实话我也挺想见他的, ”安平晞有些为难道:“但是我回来后就再未见过他,听说一直在闭关。这样吧,我今天回去后再去国师府跑一趟。”   **   安平晞回宫后,尚未来得及去国师府便被承宁帝传去觐见。   她已数日未见承宁帝, 刚也回宫就传召,便隐约猜到所谓何事。   殿中静悄悄地,宫女领着她穿过重重帘幕,到了灯火辉煌的里间。   “陛下说了,公主来了的话直接进去就行。”宫女站在雕花巨柱前躬身行礼,然后悄悄退下了。   里面隐约传来说话声,似乎是男子,安平晞顿觉尴尬,一时间进退两难,只得先出生唤道:“阿娘,我来了!”   “进来吧!”纱幔后传来承宁帝含笑的声音,安平晞只得低着头进去了。   绘着巨幅孔雀开屏图样的屏风前设有一张矮塌,榻上并肩坐着两人,正在把酒言欢,其中一人是承宁帝,另一人白发如雪神色宁和,竟是……   安平晞一时间惊喜交加,忙上前行礼道:“见过母皇,见过国师大人。”   “过来坐。”承宁帝指了指身前,安平晞拖了个锦垫,乖乖坐到她脚前,托腮望着他们,笑嘻嘻道:“我每次去九霄台,都说国师大人在闭关,如今看来,并非谁也不见,是我不够资格。”   奉颉无奈道:“公主真会说笑,之前的确在闭关,今日刚出来。”   承宁帝抬手摸了摸她的头,神色慈和道:“他没骗你,的确是今日才出关。”   “母皇召我前来,所谓何事?”安平晞转动着眼珠子,虽然对承宁帝说话,眼神却一直在打量着奉颉,奉颉被她瞧地有些不好意思,面颊上悄悄浮起了两抹红,安平晞愈发得意起来。   “听说安平严的儿子进京了?”承宁帝放下酒盏,开门见山道。   安平晞微微一怔,忙敛容正色道:“是。”   承宁帝沉吟道:“还真是胆识过人,他怎么敢?”   安平晞求助般望向奉颉,见他沉默不语,只得开口道:“母皇息怒,二哥只是想来看我。”   承宁帝没有搭理,瞟了眼奉颉道:“奉颉,你说说,安平曜是个什么样的人?”   奉颉垂眸道:“他虽是安平严的儿子,但自幼并未从军,他是个善良纯粹有赤子之心的人。陛下,能否求您网开一面,留他一命?臣愿为他作保,若他真有二心,必定亲手斩杀,绝不容情。”   承宁帝冷哼了一声道:“你斩杀他?别忘了,你也算是他的杀父仇人。奉颉,我劝你莫要养虎为患,到时候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奉颉淡笑道:“臣的命只属于陛下,别人拿不走。”   “阿娘,”安平晞忙跪下,拉着她的手恳求道:“二哥是这个世上对我最好的人,从小到大就数他最疼我,求您了,儿臣愿和国师大人一起为他作保。”   承宁帝转头望着她,道:“在你心目中,那个所谓的二哥比朕还重要?”   安平晞苦笑道:“这怎么能一样?阿娘不要说笑了。”   承宁帝想了想,道:“朕暂时先留他一命,但他再不能以安平曜的身份出现。”   安平晞大喜道:“多谢阿娘。”   “先别急着谢,他终究是安平家的人,日后他但凡有所异动,可要休怪我不客气。”承宁帝道。   “这个您放心。”安平晞忙道:“就算您信不过我,也该信得过国师大人吧?”   奉颉苦笑道:“这种事可就莫要把我推到前面了,这样吧,明日你带他来见我。”   “好。”安平晞满口答应下来。   她起身道:“母皇好容易和国师大人见一面,若是没别的事,儿臣就不打扰了。”   承宁帝没好气道:“就你有眼色,去吧去吧!”   安平晞谢过,缓缓退下了。   **   安平晞回到朝华宫,刚用过晚膳正在漱口时,忽见阿慕匆匆走了进来,禀报道:“公主,国师大人来了。”   安平晞忙拿出帕子擦了擦唇角水渍,道:“快去请。”   她匆匆让人拢了拢发髻,换了件衣袍便出去相迎。   看得出来奉颉心情不错,安平晞想到方才瞥见他的样子,不由得忍俊不禁。   两人分宾主坐下后,奉颉见她盯着自己忍不住问道:“你在笑什么?”   安平晞又瞟了瞟他的衣襟,方才在殿中时还有些散乱,如今已经捋平整了,她面上意味深长的笑意愈深,“恭喜国师大人重获圣宠。”   奉颉以手扶额,无奈道:“托你的福。”   “此话怎讲?”安平晞好奇的问道。   奉颉叹了口气道:“当初你离开时再三劝我不要轻举妄动,那时我还不解,可每次按捺不住想要动都夷时就会想起你的话,只得苦苦忍着。后来实在忍不住便去闭关了,今日见到陛下才明白过来,当日你的确是用心良苦,如果我真的杀了都夷,恐怕要后悔一辈子了。”   安平晞忙问道:“你都知道了?”   奉颉神情有些失落,微微点头道:“陛下原本就对我知无不言,若非我恃宠而骄三翻四次忤逆,她是绝不会防着我的。”   他有些伤感的叹了口气,道:“可惜,到今日才知道,我所得到的一切都是因为都夷,我什么都不是,如今连替身也不是了。”   “有得必有失,”安平晞忙安慰道:“即便如今真相大白又能如何?众所周知,四皇子早夭,所以他的身份绝不可能公开的。”   “有得必有失?”奉颉有些失神,望着跃动的烛火,喃喃自语道。   的确是这个道理,失去的固然可惜,但得到的却比他想象中要多。   以往每次出关都会先进宫觐见,但承宁帝因为俞郎之事冷落他后,这两年并不怎么见他,可这次却召见了。   不仅召见,还跟他讲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那便是有关他和都夷身世的秘密,原来……他从一出生命运便已注定。   这些年来他一直很痛苦,因为自己残缺的身躯自惭形秽,以为她是因为这个原因才送他去修行,到了今日才明白,那是个天大的误会。   她以为他是自己的弟弟,所以从那以后她对他便不一样了,他恃宠而骄的资本从来都是别人的。   “无论发生何事,奉颉永远是奉颉。”他失魂落魄地呆立原地时,她上前拥住他安慰,这些年来他们甚少如此亲密,他心头激荡,忍不住紧紧回抱她。   “你还愿做我的红衣郎吗?”她抬手抚摸他的脸庞,眉宇间蕴含着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深情。   他怔在原地,身体仿佛陷入了冰火两重天。   她爱怜的抚摸着他的面颊,轻叹道:“真可惜,好好的少年郎,竟熬成了今日这般沧桑的模样。”   她说着闭上眼睛凑过去吻他,她的吻很轻柔,却让他如痴如醉。   一吻结束,两人都是气喘吁吁心跳加速。   他紧紧抱着她,痛苦地颤栗着,“奉颉年少无知时才会有此妄念,求陛下莫要再提了。”   “所以,你不想了?”她轻抚着他的脊背,柔声问道。   他心中柔肠百转,哽咽着道:“我是个残废,是个没用的人,侍候不了陛下,以往都是我错了,以后您想宠幸谁便宠幸谁,我……我再也不会给您添乱了。”   她抬手抚摸着他的脑袋,叹道:“可怜的孩子,你又何须因为此事自卑?你不聋不哑不瞎不瘸,无论资质还是毅力都胜过常人百倍,否则先国师怎会将衣钵传给你?”   “陛下,您不嫌弃我?”他不敢置信的问道。   她莞尔一笑道:“你是这个世上陪我最久的人,我怎会嫌弃你?我只盼望你能永远跟我一条心,永远不要背弃我。”   他要跪下起誓,却被她拦住了,淡淡道:“我们之间的情分已非契约所能承载的,何况誓言呢?”   “云璁手握兵权,又在军中威望极高。撷华在朝中拥护者众,又有素和那个铁杆靠山。我唯一担心的是撷忧,我要你答应我,绝不能让怀熹年间的悲剧重演。”她郑重道。   “陛下放心,只要有我在一天,便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撷忧。”他神色肃然道。   “云沛死了,你知道的,我应该也活不了多久……”   “不,”他立刻打断道:“我们一定能打破天命的,陛下一定要有信心。”   “不要忌讳谈论死亡,生老病死本就是常态。何况我此生并无多少遗憾,撷忧能回到我身边,是我今生最大的圆满,可惜她没有根基,否则我真想把这江山传给她。”   他原本想说只要有国师府的支持,便也足以和其他二人抗衡,但忽然想到如果陛下没了,便也没有了奉颉,终究还是没有接话。   “哎?”安平晞晃了晃手掌,笑着道:“国师大人发什么呆呢,快醒醒!”   奉颉回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道:“你刚才说什么?”   安平晞收回手道:“我没说什么,就是没见过国师大人发呆,有些好奇罢了。”   奉颉失笑道:“国师也是人,会发呆不是很正常?”   “说正事吧,明日我二哥……”她有些犯难道:“其实我也不敢保证他真的不会有异动,万一他想为父报仇,你要如何?”   奉颉想了想道:“我有一千种办法阻止他。”   安平晞忧心忡忡道:“可是、可是你不能伤害到他。”   奉颉若有所思道:“我听陛下说,你的新府快落成了?”   安平晞点头道:“下月便可入住了,怎么,国师大人要去帮我开光?”   奉颉笑着道:“那是少不了的仪式,我说的是,你想要一劳永逸的降服阿曜,只有一个方法。”   安平晞眼睛一亮,忙问道:“什么方法?”   “将他收到你的府上去。”奉颉意有所指。   安平晞沉吟道:“这是何意?”   奉颉似有些为难,斟酌着道:“但凡公主开服,陛下便会赐几名侍君作为成年礼物,我看阿曜……”   “师父!”安平晞不由得尖叫着打断他道:“你怎么也学的如此不正经?”   “他是我哥哥,哥哥呀!”她有点恼羞成怒,压低声音道。   “可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心思不只是……”奉颉还欲再劝,却被安平晞毫不客气地打断道:“绝无可能。我……这种礼物不要也罢,我去跟你修行吧!”   奉颉苦笑着摇头道:“何苦来哉?”   “你可知南云如今情势如何?”她突然问道。   “又转移话题?”奉颉无奈道。   “你到底知不知道?”安平晞正色道。   “自是知道,阿曜离开后,军中事务由秦延接掌。两军不可能一直对峙,终究还是会有一战,你等着吧!”奉颉道。   七月中旬,战报传来,崔峦大军挥师南下,一举攻破了天市城,秦延请降,云昰失踪,天市城和永福城重新归于北云,分裂十余年的云桑王朝终于统一。   承宁历十七年八月初三,是大公主十八岁生辰。   女帝特此辍朝一日,只为陪伴自幼流落民间的长女。   这一日,云桑所有命妇齐聚朝华宫,为大公主贺寿。   殿中铺设着绯红绣金色的缠枝牡丹花地毯,一排排的描金雕花矮几上摆满了琼浆玉露和奇珍异果。   撷华打扮得花枝招展,比她自己过生辰还要开心,拉着安平晞一一介绍宾客。   “姐姐,我先带你去见华国夫人,她以前可是号称云桑第一美人。”撷华拉着安平晞往殿外走去。   芳华殿东南角的雕栏围绕处有一座三尺高台,垂着菱纱帘帐,影影绰绰似有人,两人悄悄绕过去,只见一个仪容端庄的美貌女子坐在那里,面前放着一张琴,那女子大概二十出头的年纪,身穿赤色霓裳羽衣,臂弯间挽着轻纱,如墨青丝高挽,端庄而宁静,正是华国夫人湘璃。   “湘璃姐姐,”撷华拉着安平晞奔了进来,道:“快来见寿星。”   湘璃忙款款起身,盈盈拜下道:“见过大公主!”   安平晞抬手道:“请起。”   撷华含笑打量着两人,道:“看来不相上下啊!”   湘璃不解地问道:“什么不相上下?”   安平晞正欲捂住她的嘴巴,她却笑着躲开了,“我姐姐的容貌和你不相上下,是不是?”   “撷华年少,口无遮拦,夫人莫要见怪。”安平晞见湘璃神色有些尴尬,忙打圆场道。   湘璃忙福了福身道:“大公主客气了……”   “咦,你们怎么都在这?”只听得一个清朗的声音传来,安平晞回过头,就见一个面容娇俏秀美绝伦的少女正款款走来,虽然才十五六岁,但却已经出落得如花似玉。   “见过大公主!”少女笑嘻嘻道。   “她叫绯璇,是华国夫人的妹妹。”撷华招手道:“快过来。”   四人正在寒暄之际,忽听得一阵爽朗的男子笑声,安平晞不由得都抬头望了过去,却见一个身材高大挺拔的锦袍青年正大步走来,忙上前迎道:“皇兄何时回来的?”   “今日刚到,换了衣服便匆匆赶来。”云璁含笑望着她道:“没有提前通报,是怕误了时辰……”   “皇兄好生偏心,我过生辰的时候也没见你如此重视过。”撷华嘟着嘴巴,从安平晞身后闪出来不高兴道。   云璁上前摸了摸她的脑袋,笑道:“这是撷忧过得第一个生辰,作为兄长,我怎能缺席?”   绯璇姐妹携手走过来向云璁见礼,几人似乎都很熟悉,言语间颇为随意热络。   云璁能回来安平晞颇为惊讶,忙拖了撷华到偏僻处小声问道:“你提前也不知情吗?”   撷华小声嘟囔道:“你这个大寿星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我以为他因为韩娘子之故会恼恨我,不肯来参加我的生辰宴。”安平晞道。   “韩娘子算什么啊?母皇陛下亲自下诏要为你庆贺生辰,他敢抗旨不尊?好了,韩娘子那事跟你没关系,千万莫要放在心上。” 第63章 公主,您可以从中挑选两……   “韩娘子算什么啊?母皇陛下亲自下诏要为你庆贺生辰, 他敢抗旨不尊?好了,韩娘子那事跟你没关系,千万莫要放在心上。”   撷华满不在乎地劝解道:“别想这个了, 我们再去见见别的姐妹。”说着便将她拉走了。   她们刚转过身, 就看到两名如花般娇艳的少女携手走来,含笑盈盈拜下道:“见过两位公主。”   左侧少女娇柔婉转, 右侧少女天真娇憨,都是明眸皓齿雪肤花容。   撷华忙介绍道:“这个是紫珞,那个是灵瑚,她们都是沈家女儿, 按辈分算的话该叫你一声堂姐。”   安平晞恍然大悟,原来是先父沈安的侄女,忙上前寒暄了一番,邀请她们有空去新宅玩。   “若公主姐姐不嫌打扰, 那我明天便带妹妹去拜会。”年龄稍长的紫珞笑着应道。   “怎么会打扰呢?我就撷华一个妹妹, 她平时日理万机忙得不可开交,一个月都见不到一回, 你们若能来,我开心都来不及呢!”安平晞道。   撷华不悦地晃着她的胳膊, 嘟嘴道:“你自己不肯入朝为官,这会儿倒说我的不是?有点过分了。”   四人正说笑时,听到旁边有人道:“陛下来了。”   一听到这句话, 大家都不由得朝外面望去, 果然,殿外隐约传来一波一波内侍的唱和声,显然是女帝圣驾来了。   顷刻之间原本还熙熙攘攘的大殿立刻就变得鸦雀无声起来,众人都井然有序的汇集到一起, 跟着安平晞三兄妹一起跪下迎驾!   只听得殿外脚步声由远及近,接着就看到承宁帝着正红绣金牡丹锦袍,在国相李素和陪同下一路说笑着走了进来。   礼毕,承宁帝朝安平晞的方向招了招手,她忙款款上前挽住了承宁帝伸过来的手,随她一起上殿。   开宴后先是贺寿献礼,最先上场的是平章王云璁,他送的是一匹汗血宝马,不过真马自然不能带上大殿,所以只带了一幅画卷。   其后便是撷华,说要送她一座花园,等明儿就能看到。其他人送得都是各种珍奇异宝古玩字画等,众人一齐鉴赏了一番,女官带人将礼物搬下去后,场中开始笙歌曼舞觥筹交错,安平晞起身向承宁帝敬酒,众人也纷纷附和,恭祝女帝万寿无疆。   承宁帝笑着推让道:“今日是你的寿辰,朕也是来沾喜气的。”大家又开始恭祝安平晞芳龄永驻福寿安康。   是夜,整座朝华宫灯火蔽天歌舞绕地,朱栏玉柱楼头檐角皆华灯满挂,几乎照亮了夜色。   此时坐席都已移至殿外,也不再是轻歌曼舞,而是宫外的杂耍团,有立竿、空翻、吞刀、吐火等百戏杂剧,正表演得热火朝天。   撷华早拉了安平晞近前观看,恰在此时,不远处的那场戏舞‘双龙戏珠’正好结束了,只见那两条原本飞舞腾挪占尽了风头的金龙蓦地一齐腾空而起,然后竟从空中软塌塌的坠落,只剩下两堆空囊!   正当众人大惊之时,却见两个矫健的身影当空掠下,齐齐落下地来,单膝跪地,手中捧着方才被双龙争来抢去却始终未曾掉落的那只缠花彩球,恭恭敬敬的呈到了安平晞面前,以示福寿昌好之意。   “草民等恭祝大公主福寿安康,芳华永驻!”一时间整个艺班的艺人们都齐齐跪地,同声恭祝。   安平晞忙笑着接过,突听‘轰’的一声响,她不由得抬头望去,只见漆黑的天幕中突然炸开了一朵巨大的烟花,紧接着轰隆之声不绝于耳,满眼皆是火树银花,美不胜收!   安平晞不由得看呆了,撷华挽住她的手臂,甜甜道:“开心吧?我长这么大还没过过如此盛大的生辰呢!”   一直坐在上首静静观看的承宁帝,看到舞龙的两名杂耍艺人捧着绣球献给女儿时,神思忽然变得恍惚起来,几十年一晃眼过去了,但有些事却似乎还是会影影绰绰的在心间浮现,像荒宅残垣断壁间的蛛丝,永远拂之不尽。   “啊?”安平晞回过神来,含笑道:“你十几个寿辰加起来,也超过我今天的规格了吧?还有什么不满意?”说着忙命内侍们将赏钱端了上来,含笑散与大家。   一时间,众人都是既羡慕又感慨,这么多年来,有谁曾经过过这样盛大的寿辰呢?可太过绚丽奢华,反倒有些不真实起来,连带着看那位云蒸霞蔚中的大公主,似乎都有了几分虚幻……   安平晞是在次日出宫回府的,临行前去拜别承宁帝,竟看到国师也在场,想到他们二人的关系终于和缓了,不由极为欣慰。   新府毗邻平章王府,因为安平晞之前再三要求,所以规格稍微小一些,但前堂、中庭、内院和东西两侧的花园亭台等一应俱全。   当初陪她北上的那些宫人全都跟了过来,承宁帝犹怕她孤寂,又将朝华宫近身侍候的几名宫女包括胜红全送去陪她。   所以对安平晞来说,眼前时刻围绕的都是熟面孔,并没有多少不适应。   午睡醒来时,文雨带阿慕进来侍候她梳妆更衣。   安平晞见她们准备的衣饰并非日常所用,好奇道:“难道今日还要见什么人?”   文雨一边带着两名宫女搭配服饰裙帔,一边回话道:“宫里传来消息,说是陛下的贺礼傍晚时分会到。”   阿慕边梳头边道:“所以公主需要迎候。”   安平晞以为昨天已够隆重了,没想到还有专门的礼物,她对承宁帝会送什么还挺好奇。   果然,到了下午准备掌灯时,前庭仆役过来通报,说是宫里来人了。   安平晞正欲起身出去相迎,胜红却笑着制止道:“我们去迎就行了,你只需要在前厅等候。”   安平晞满腹狐疑,总觉得她们神神秘秘,似乎有什么事瞒着自己。她转头问阿慕,阿慕也是一头雾水,一问三不知。   待到前厅坐下后,听到外面传来嬉笑喧闹声,安平晞愈发迷惑,既是去接女帝的赏赐,那就应该肃穆庄严才对,怎么听着竟有几分轻佻?   说话间就看到胜红走了进来,在珠帘外站定,福了福身道:“启禀公主,陛下的贺礼到了。”   安平晞见她神色古怪,不由问道:“是什么?”   胜红道:“您宣进来就知道了。”   安平晞皱眉寻思,莫非是什么人?便招了招手道:“宣吧!”   胜红出去传话,安平晞有些心痒,视线转动瞥了一眼,发现两边侍候的宫女们也都满脸好奇。   很快就见胜红回来了,领着一队人在珠帘外站定,启唇道:“公主,这些都是陛下赏给您的,您可从中挑选中意的陪侍左右。”   安平晞以为自己也算见惯大风大浪,但当她亲眼看到珠帘外站着十余名风姿各异的少年男子时,还是着实吃了一惊。   她忙稳了稳心神,尽量压住惊愕,缓缓问道:“这些人……是陛下送我的礼物?”   胜红道:“论理在公主及笄时就会相赠,但是您当年尚未归来,所以足足晚了三天,陛下特意多选了三位。”   “公主,您可以从中挑选两位合意的做侍君。”身侧的阿慕附耳过来,悄声提醒道。   安平晞环顾左右,见众女皆满面期待,便开口道:“既如此,让他们进来吧!”   听着好像男人选侍妾,还是正大光明的,她有些惊讶,北云的公主竟有这待遇?   她虽无此意向,但却之不恭,总要给母亲一个交代才好。   见她发话了,那边侍候的宫女便打起了帘子,胜红领着那些人走进来跪下见礼。   “平身,把头抬起来我看看。”安平晞和声道。   阁中灯火辉煌,十八名少年男子排成两排在地毯前站好,竟将阁中空地占去了一半,他们抬起头时众人眼前都是一亮。   就连安平晞也颇觉惊艳,竟全都是些难得一见的美男子,仪态气质皆不分伯仲 ,年龄约摸在十五六岁到二十岁之间。   但是一眼扫过去,并没有心动的感觉,不过她发现后排右首那个少年始终低着头,心下不由好奇,想着此人莫非面容丑陋自惭形秽,所以不敢抬起头来?便抬手指了一下,脆声道:“你,把头抬起来。”   那少年约摸十七八岁,身姿挺拔风采卓绝,着一袭金碧色的锦袍,墨发高束五官俊美,偏生面色骄矜目露不屑,他抬起头的瞬间场中所有人都不由吸了口气。   安平晞尤为震惊,不由站起身来,满面惊异地瞧着他——竟然是云昰。   “公主?”阿慕先回过神来,诧异地望着她,其他人也都回过神来,安平晞在众人簇拥下缓缓步出,纤手遥指他定定道:“此人,不可!”   一时间众皆哗然,云昰自己也惊呆了,原本还觉得北云这规矩太荒唐,没想到一眼就被否决,内心不由极为受挫。   胜红趋步上前,在她耳畔轻声道:“公主若是没有合意的,今日可先不选,不如先安排住下过后再说。”   安平晞点了点头,吩咐她去安排,再不看那些人一眼,转身绕过屏风离开了。   待走到后院,她才站住脚长长舒了口气。 第64章 于众生而言,一切都是真……   院中仆婢们正忙着掌灯, 夜色渐渐如轻雾般笼罩下来,一切都变得朦胧起来。   安平晞站在檐下,静静望着花木扶疏的庭院中来回穿梭的婢女以及婢女手中的灯盏。   这座庭院是生机盎然的, 是鲜活有力的, 而且人影憧憧极有烟火气,与她曾经居住的那个荒草萋萋的清冷院落完全不同。   她闭了闭眼睛, 脑中却浮现出十九岁生辰前夜她执灯出来的情景。   前世的记忆变得极为遥远,甚至回想起来时心中也再无波澜,仿佛那是别人经历过的往事。   始料未及的重逢让她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面对。世间最强大的从来都是命运, 轻而易举便将他们的身份彻底逆转。   她成了名正言顺的云家女儿,而他却成了安平家见不得光的私生子,多么讽刺啊?   云昰怎么会混入承宁帝的赠礼中呢?她百思不得其解,正自困惑时阿慕走过来福了福身, 轻声禀报道:“公主, 国师府来人觐见。”   “快去宣。”她忙吩咐,然后转身往前厅去了。   国师府派来的是一个小道童, 依稀见过几面的样子,应该是在在大门外的应门童子。   道童行礼毕, 恭恭敬敬道:“家师差小人来问,他送公主的礼物可合心意?”   “礼物?”安平晞一时竟有些糊涂,想不起来奉颉曾送过什么贺礼。   道童提示道:“是一个您想见却不得见的人。”   安平晞恍然大悟, 这才明白原来是国师将云昰安插进去的。她一时有些语塞, 既然云昰早就知道了前世一切,那自然也就明白了曾经骗他害他的风涟便是国师,为何还会服从他的安排?   世事真是越来越奇妙了。   “国师大人费心了,替我多谢他的好意。”她带着几分莫名的笑意道。   *   晚膳摆在花厅, 如今她是家主,所以排场可比在朝华宫时还大。   安平晞望着满桌的美味佳肴,又望了眼周围侍候的中众婢,却觉得意兴阑珊。   侍膳布菜的女官是文雨,因她是从南云跟随安平晞过来的,所以安平晞待她较为亲厚,也因此而颇受信任。   看到安平晞恹恹的样子,文雨福了福身,轻声建议道:“一人独酌实在无趣,公主可要找人陪膳?”   安平晞看了她一眼,瞬间便明白了她的用意,忙摇头道:“不必。”   身份互换之后,她还有些不太适应,尤其是面对故人的时候。   她陡然想起来文雨可能是云昰的人,心底不由一慌。   “明天去清安坊给薛小姐下个帖子,邀她过府一叙。”她定了定神,嘱咐道。   “是!”文雨恭恭敬敬道。   晚膳毕,文雨带人奉上香茗,犹豫着开口道:“今日宫里送来的人……该如何安排?还请公主示下。”   “你让胜红来我寝阁,我自会交待。”她放下茶盏,用帕子拭了拭唇角道。   文雨既然是南云宫廷的旧人,由她去的话着实尴尬。   胜红掌管内宅,有些事情若由她去分派最为合适不过。   安平晞正自卸妆时,阁外宫女回报,说胜红来了,她忙让进来。   胜红冉冉走进来,敛衣拜下道:“公主有何吩咐?”   “日间母皇陛下赏赐的那些人,你去安排一下吧,不必看相貌,只看才华,挑出一文一武留着近身侍候,其他人或留或走悉听尊便,留下的就当府中清客招待着,若要走的话便给发一些盘缠。”安平晞淡淡吩咐道。   胜红对此安排颇感惊讶,却并未多问,“是,奴婢这就去办。”   安平晞卸妆更衣后便登榻就寝,虽然颇感疲惫但闭上眼睛却并无睡意。   她对朝堂之事并不了解,可既然王朝已经统一,那么作为南云太子的云昰自然是朝廷重点抓捕的对象,他怎么还敢自投罗网?她实在是想不通……   梦中她故地重游,竟又回到了混沌的冥界。面前只有辽阔漆黑的水域,和水边一望无际灼灼如火的彼岸花。   四周尽是悲怆的嚎哭哀鸣,此起彼伏绵延不绝,似在诉说生前的不甘和怨恨。   有黑袍使者涉水而来,双手结印,口中念念有词。   她惊叫了一声,魂体如同一团轻雾般被收拢过去,最后萦绕在他枯瘦的指间,上下翻飞,却又无法挣脱。   “你是来接引我的吗?”她语气平静地问道。   使者不答,径自穿过如火如荼的彼岸花丛,朝渡口走去。   水面上横着艘小渡船,船头挂一只形制古怪的黑色笼子,约摸巴掌大。   其间拢着一团白色的火焰,堪堪照亮丈许之地,远看犹如一盏风灯。   使者轻飘飘上了船,那船无风自动,朝着远处驶去。   漆黑的水下隐约可见无数游丝,闪烁着诡异的寒光,怨气逼人,令人莫敢直视。   途中她看到冥河上方横跨着座黑魆魆的石桥,无数白色的魂魄从那桥上经过。   她忍不住好奇的问:“那就是奈何桥吗?为什么不把我也送过去?”   使者置若罔闻,只顾催动渡船向前。   不知过了多久,水面上出现了一座雾气弥漫的小岛。   渡口站着一人,身形颀长,着黑色斗篷,腰间悬一枚亮晶晶的小腰牌,其上散发的淡淡华光与黑暗中将他的身形勾勒出来,似剪影般虚幻。   那人自袍袖中缓缓探出一只苍白修长的手,黑色兜帽下发出熟稔至刻骨的声音,“阿晞,你来了!”   *   安平晞猛地惊醒,睁开眼便看到榻前站着一人,映着珠帘外的烛光,只能看到个单薄的剪影,但她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云昰?”她不由惊出了一身冷汗,迅速拥衾坐起,警惕地望着他的身影哑声道。   “嘘!”他竖起一根手指,示意她噤声。   “公主,何事?”寝阁外传来值夜宫女的询问声。   安平晞顿了一下,突然起身下榻徐徐走出珠帘,吩咐道:“有客至,你们竟都没有察觉?”   众人皆噤若寒蝉,齐齐跪下请罪。   她淡淡扫视了一眼,淡笑道:“这也怨不得你们,毕竟他是旧主,去奉茶吧!”   云昰见她这么说,便也不再遮遮掩掩,走出来大大方方地见礼。   “公主,奴婢侍候您更衣吧?”一名小宫女走上起来道。   安平晞摆手道:“不必了。”   她虽仅着寝袍,却并未觉得失礼,这连她自己都觉得惊异,难道她竟不把他当外人?他们本该是形同水火的。   两人分宾主落座,宫人奉上茶点,随后便都静静退下了。   上次在天市城外一别,再见已物是人非,两人对望一眼,俱都满心感慨。   “你冒险来此,究竟为了什么?”最终还是安平晞率先打破了沉默。   “当然是为了你。”他静静凝视着她道:“难道还能有其他原因?”   自从得知他便是冥界神官以后,安平晞便觉得有些无所适从,这么久了也不知该怎么面对。   虽然平日不会刻意去想,但也隐约明白,她能得到这个重生的机会,应该与他有莫大的关系。是因为心怀愧疚吗?   “你不该来的。”她垂下头,轻抚着温热的茶杯道。   “就算是龙潭虎穴,我也一定要亲自闯一闯,否则怎么知道你在这边过得如何?”他望着她低垂的脸容,眼底虽然沉静如许,心里却不由得乱了方寸。   他知道南云气数已尽,所以从未想过负隅顽抗,何况在得知父皇昔日所作所为之后,他便再也无法以正义的一方自居,反正终究是要统一的,与其像前世一般血流成河哀鸿遍野,还不如趁早归附,反正他也知道父皇驾崩后,朝中便是各怀鬼胎,名为效忠朝廷,实则都是为了各自的利益罢了,而他这个太子,也不过就是一面旗帜,也许的确有真正的忠义之士,但是这种忠心却是完全没有必要的。   无论他真正的身份是什么,他到底还是名义上的太子,所以面子上的事还是要做的,所以不能轻易逃离,最后只得在与崔峦大军混战时隐去了踪迹,没有了太子,南云也就彻底分崩离析了。何况安平曜也已离开,秦延虽说在军中颇有威望,到底是比不上安平家的人,军心自然涣散,他高调请降后,将士们便也无心抵制,倒也是免去了一场干戈……   “现在看到了,你可以走了。”安平晞缓缓抬起头,却正好对上了他的眼神,不由愣了一下。   他的面容并无多少改变,还是和昔日一般俊逸无双,只是眼神变了。   安平晞看到他的眼睛时仿佛看到了自己,她如今很少仔细照镜子,因为镜中那双眼睛偶尔流露出的淡漠空洞和沧桑幽怨似乎能将她吞噬。   “再容我多留几日吧,”他鬼使神差般探出一只手,轻轻握住了她放在案几上的手,“时候到了我自然会走。”   安平晞微微一震,下意识地想要挣脱,但却感觉到一种温暖坚定的力量,正从他的掌心蔓延出来,一点点熨帖着她疲惫枯竭的灵魂。   她轻轻吸了口气,该把他当成谁呢?他已不是云昰,也不是往生殿神官,那如今的他是谁?   她不觉开始迷惘起来,怔怔地望着近在咫尺的面容,却不知该说什么。世间芸芸众生只有他们俩是同类,所以和他在一起时会有种异样的感觉,那是与其他所有人都不同的。   安平晞有些惊异的发现,再见云昰时她自以为的怨恨和不忿竟已消失了大半,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她仔细想了想,应该是那日在天市城外半昏迷中得知他是往生殿神官时吧?   一切都太过匪夷所思,她曾无数次怀疑过神官是二哥,却又不敢相信,因为她不愿也不舍得。   “你是何人?”   “一个故人罢了!”   当时他是这么说的,后来她想了很久也想不出来故人究竟是谁。她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竟会是云昰,虽说世事无常,可也太出乎意料了。现在回头想想,他后来的声音倒与云昰有几分相像,只是更加疲惫沧桑而已。   “你难道忘了自己的身份?无论你姓什么,对我母皇而言都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安平晞的思绪渐渐平稳下来,缓缓抽回手,告诫道:“既然还能再世为人,就该珍惜每一刻才对。”   目前的局面,她只能设法保住安平曜一个人,若是再多一个云昰,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过分,于母皇而言也太过寒心。她知道母皇一直尽量避免与自己发生冲突,而她也不想让她为难。   “阿晞,我与你不一样,你是真真切切回来了,而我……”云昰顿了一下,淡淡一笑,轻声道:“你是亲眼看着我消逝的,难道还不明白?”   安平晞想到了往生殿那张巨大书案上渐至熄灭的黑色蜡烛,心头蓦地一凛,颤声道:“明白什么?”   “人死如灯灭,魂消除也如是。现在的我,只是过去的执念在轮回之门后投下的一点残影,”他的眼神变得澄澈而宁静,以至于整张脸都显出一种庄严宁静的神圣感觉,“你不在的那一百年里,我曾无数次进入过去之门,妄图改变我们的命运,可每一次都无功而返。但是为何如今一切却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你知道为什么吗?”   安平晞想了想,试探着道:“因为那时候我不在,可如今我回来了?”   云昰赞许地点头道:“对,确实如此。我们不一样,我只是一缕残识,影响不到任何人任何事。”   神官究竟是个怎样的存在?是神还是鬼?为何他不能改变过去之事,而她却可以?   “那你能告诉我,这一切究竟是真是假?而我是梦是醒?”她无端的惶恐起来,竟有些害怕一切都只是一场长梦。   云昰微微一笑道:“于众生而言,一切都是真的。但与我们的话,亦真亦幻。” 第65章 希望你能尊重我的选择,……   安平晞一头雾水, 颇为不解道:“此话何意?”   云昰忙道:“无需深究,毕竟连我自己都不一定清楚。阿晞,过好当下就行了。”   安平晞突然叹了口气, 站起身道:“时候不早了, 你也该回去歇息了。”   云昰起身告辞,安平晞望着离去的背影, 忽然忍不住问了一句,“南云……真的没有了?”   云昰微微一震,似乎没想到她会问这样一个问题,却还是郑重点了点头, “是的,云桑统一提前了两年多,甚至可以说是兵不血刃。”   安平晞原想问前世是如何统一的,可是脑海中骤然掠过他被祭旗的情景, 心中便有些不忍, 便打消了此念。   次日早膳罢,胜红带着一名小宫女走了进来, 行礼后恭恭敬敬道:“奴婢已完成使命,请公主过目。”   小宫女趋步上前, 手中漆盘上托着一张花笺,安平晞随手拿过敲了敲,见上面用蝇头小楷细细记录着三个人名以及年龄之类。   “怎么是三个?”她有些不解道。   “回禀公主, ”胜红解释道:“其中有一王姓少年文武双全, 样样考核皆拔头筹,且相貌过人气质超群,所以除他之外又各选了一文一武。”   “王……王昇?”安平晞念了这个完全陌生的名字,王昇?王昇?往生?他为何取了这样一个名字?   “对, 这位王公子是国师府举荐的,的确是少见的人才。”胜红道。   这个世间还真是不公平,优秀的人方方面面都比普通人占优势,即便胜红这样严肃公正的人,眼神里也满是爱才之心,即使昨天她当众否决过,可胜红还是将他择了出来,好像是怕她不愿意,甚至连国师的面子都搬了出来。   “留下吧,”安平晞淡淡吩咐道,“另外两个柳相宜、秦徵,也一并留下吧!柳相宜侍候文墨,秦徵负责防卫。至于王昇……就随时待命吧。”   “是,奴婢这就去安排。”胜红躬身退下。   中午时分,安平晞正坐在亭中看花匠们嫁接蔷薇,忽听有人来报,说是薛琬琰到了,她忙起身道:“快带去花厅,我这就来。”   她在外面坐了半日,面上略有浮尘,发鬓也有些乱,便先去理妆更衣,然后才去花厅见薛琬琰。   *   “晞儿,我是来跟你道别的。”待坐定之后,薛琬琰忽然兴奋地开口道。   安平晞大为惊异,但看她神色不像玩笑,忙问道:“你要去哪里?”   薛琬琰面颊微红,轻声道:“我也不知道,小叔叔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安平晞恍然大悟,忍不住抓住她的手激动道:“你要跟薛叔叔……我小舅舅一起走?”   他也是后来才觉得他们关系不寻常,似乎远超普通叔叔和侄女。   薛琬琰害羞地点了点头,“你也知道,他身份特殊,虽和你一样都是女帝至亲,但你可以名正言顺认祖归宗,他却万万不能,所以京城并非久留之地,他说想带我离开,从此四海为家四海为家,我是非常愿意的。”   “我母皇怎么说的?”安平晞不由问道。   “女帝起初不愿,但也别无他法,后来就同意了。”薛琬琰如实道。   她说话时眼睛里亮晶晶的,安平晞不由羡慕起来,她不知道薛琬琰前世命运如何,但如今这个若是她的结局,那她应该算是成功破命了?   “你是世家之女,名门之后,真的甘愿舍弃一切,从此浪迹天涯?”安平晞忍不住问道。   薛琬琰想了想,神情却是一黯,苦笑道:“我父亲为了家族百年大计,是可以牺牲一切的,包括我。你以为单凭我一己之力能从天市城来到这里吗?是他把我送给小叔叔的,为了让他设法在北云出兵时护住薛家不受兵祸波及。”   见安平晞一脸愕然,她又安慰道:“不过也没什么,就当是遂了我的心愿吧!他们毕竟养育了我,也算待我不薄,所以此事虽有些寒心,但我并不恨。”   安平晞想到自己的身世,不由微微低下头去。   薛琬琰俯身过来,轻轻揽住她的肩,柔声道:“我知道你如今的身份虽然光鲜耀目,但心里却并不好受。你虽然出生在北云,但和我一样都是在南云长大的,说起来根也算是在南云,可偏生却背负着这样复杂的身世,晞儿,我挺舍不得你。”   薛琬琰自己也想不通短短两年多时间,身边一切为何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先是多年来对云昰念念不忘的安平晞突然转了性,再不愿提及他。其次便是天同帝驾崩,安平晞遇刺失踪,接着安平夫人病逝,安平晞归来不久父女决裂,其后北云突然发兵……   一切本都是朝着万劫不复的境地发展,小叔叔行刺敌方主帅失手被擒时她吓坏了,以为再也无可挽回。但是在那样的乱局中却突然有一只巨手强力拨乱反正,从那场莫名其妙的和亲开始,局势就变得不一样了。   她暗中听公主嫂子说过,和亲绝对是阴谋,安平晞此去北云凶多吉少。但所有人都不知道究竟是怎样的阴谋,为何非要让大将军之女和亲?难道北云是为了折辱南云主战派首领?   结果没等到将军府奋起抵抗,却等到了安平严身死,安平曜接管军队,太子云昰被迫离开天市的消息。   再到后来,一切越来越匪夷所思,她才知道薛家竟和北云朝廷暗中勾结,所以就算南云覆灭,对家族也没多大影响,所以她无需担心战事。   她以为安平晞去了北云后可能再也见不到了,但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自己竟也跟随了她的脚步,去了同一个地方。而昔日友人却有了个完全陌生的身份——北云大公主。   无论如何,故友相逢总是件欢喜的事,虽然彼此都多了许多不可告人的秘密。安平晞的眼神颇为空洞,并不像意料中绝处逢生该有的兴奋和激动。她们自幼相识,她知道安平晞最在意的一直都是家人和云昰,可这个新的身份却将她昔日所在意的全都隔绝在外了。   她不知道安平晞何时得知自己的身世的,是在放弃云昰的时候?还是与安平严父女决裂的时候?她从未向自己提起过,所以无从猜测。   “你们的决定是对的,”安平晞轻轻叹了口气,靠在她肩上幽幽道:“若能远离权力纷争,的确是最好的选择。如果可以,我也想远走高飞,但我放心不下我的母亲。我一直觉得她还有什么事瞒着我,所以在搞清这件事之前,我不能离开她。”   薛琬琰离开前,将乔装成随从的安平曜留了下来。   *   安平晞不确定奉颉是否在府中,所以提前派人送去拜帖,直至得到回信才带着安平曜去拜访国师府。   秋日的山林间多了几分绮丽少了几分苍凉,虽然还是一如既往的清冷孤寂。   这是她第一次以公主的身份拜谒,所以奉颉竟领着弟子站在九霄台前亲迎。   互相见礼后,安平晞不由打趣道:“看来还是我二哥面子大,以前我来的时候也未见国师大人下来迎接。”   奉颉神色淡然,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静静瞥了眼默不作声的安平曜。   三人一齐登上了九霄台,安平晞环顾周围,竟发现数月没来,但此间一切如故,时间在这个高台上仿佛是停止的。   临行之前,安平晞问过安平曜为何要找奉颉,他只说是有些问题想请教。由于之前奉颉曾在女帝面前为安平曜作保,所以她知道他们必定是要见面的。   但是安平晞并不知道他们谈了什么,大约过了半个多时辰,安平曜神色平静地走出来同他道别。   “我将留在九霄台,跟着师父修行,晞儿,你走吧,以后莫要为我担心。”   安平晞怔怔望着他良久,心中一时百感交集,她想起当初离开天市城时见到安平曜的情景,赫然间发现应该是从那时起一切就变了,从他想起前世之后,他们之间便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二哥依然是二哥,可是却又觉得陌生而疏离,她便不知该如何面对他。奉颉的提议她并非没有考虑过,但她心里始终无法将安平曜当成其他任何男人,所以他只能是哥哥,比哥哥还要亲。   “我比这世上任何人都爱惜生命,”他抬起宽厚温暖的手掌,像以前无数次那样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哪怕不是为了让你安心,我也会好好活着,活一百岁。”   安平晞被他戳中心事,胸中蓦地涌起一阵酸楚,眼泪顿时涌了上来,含泪点头道:“好!”   她以袖拭泪,吸了口气抬起头仔细看他,如今的安平曜身上只有阴郁清寒之气,再不复昔日的热忱炽烈,眼睛里火焰般耀眼的精光也已消失。她心头唏嘘不已,心知即便他活着,也不再是以前的安平曜了。   “哥哥,”她哽咽了一下,轻声道:“你抱抱我吧!”   “晞儿……”安平曜的神情极为淡然,似乎并不为所动,他并没有像以前那样抱她,而是轻轻握了握她的双肩,像安抚一个任性的孩子般耐心道:“其实你早就适应了长久的离别,对不对?我也会学着适应,希望你能尊重我的选择,不要成为我修行路上的绊脚石。” 第66章 贞烈若是什么好词为何不……   安平晞拼命点头, 眼泪却不住地往下流。   长久以来,她似乎都忽略了安平曜的想法,自从她再次回到这个世间, 她似乎从未问过他真正的想法, 也在刻意回避着不愿面对的东西。   她经历过生死,他又何尝不是?他在短短两年间失去了母亲, 失去了父亲,失去了兄长,也失去了……妹妹,甚至失去了最引以为傲的能力。   她努力去回想那些日子发生的一切, 可是脑中一片混沌,思绪紊乱,怎么也理不清楚。   修行?他怎么可能放下一切去修行呢?他心中是否想过报仇?这些安平晞都不知道,也无法开口去问, 只能寄希望于奉颉, 希望奉颉能开导他,让他真正获得心灵的平静。   安平晞回到公主府后, 胜红差人来报,说撷华邀她明日出城狩猎。   短短一日便与昔日故交诀别, 与最亲之人诀别,她心中本是极为悲怆凄哀,可是忽然想到此后还不知道要在这个地方呆多久, 若一直放任自己沉浸在悲伤中也不是个办法, 便答应了下来。胜红立刻吩咐下人们去安排明日的出行事宜,又差人去给撷忧回话。   夜幕降临时,安平晞独自一人坐在出檐下发呆。   庭中花木扶疏,随着夜色渐浓, 一切都变得影影绰绰起来。她托腮望着灯影投在地面上的光斑,脑海中竟又想起前世的最后一夜。   因为太过久远,所以如今有些记不清了,究竟是生前在梦中看到了自己的孤魂,还是死后在世间游荡的魂魄穿越过生与死回到了过去梦境,看到了生前的自己?   唯独夜色中那清幽缥缈的声音依旧无比清晰:   五月不可触,猿鸣天上哀。   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   苔深不能扫,落叶秋风早。   八月蝴蝶来,双飞西园草。   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   ……   她便又想起了云昰,于是不由得伤心起来。那时候的自己怎么可以绝望无助到那种地步?天啊,人真的太脆弱了,就连她也是。   “公主,”阿慕悄无声息地走到身后,跪下来轻声道:“您已经在此枯坐半日了,要不要进来?若是觉得心情抑郁,可招人来派遣解闷。”   安平晞悄悄用袖角抹了泪痕,摇头道:“不用了。”   阿慕担忧道:“可您自打搬来后始终都不开心,胜红姐姐很担心,其他几位女官也是忧心忡忡,若是她们报给了宫里,陛下定然也会忧心……”   安平晞微微一惊,没想到自己的个人情绪竟也会影响到别人。尤其是女帝日理万机,她是万万不愿打扰的。   她想了想,便吩咐道:“我现在有点闷,你去找个人来奏一首欢快的乐曲给我听,兴许便能解闷。”   “是,奴婢这就去。”阿慕满面欢喜,轻手轻脚地退下了。   安平晞有些好笑的想,世间这有能解忧的曲子吗?她忽然想起母皇给自己取的名字叫撷忧,不由得又沉默了。   大抵是好不了了吧?除非把一切都忘掉,否则怎么可能快乐的起来?   不多时,身后传来轻缓地脚步声,接着是珠帘相撞地叮咚声和衣衫簌簌之声,并没有听到人声,但却有笛声渐起。   安平晞对乐理不大精通,因此听不懂对方吹奏地是什么曲目,但是音调活泼轻快,闭上眼睛似乎能感受到雨打青石、虫鸣鸟叫甚至花开叶落……   一曲终了,心中郁气的确消散了不少。   她伸了个懒腰,招了招手,阿慕趋步上来扶她起身。   “吹笛人何在?”她缓缓转头问道。   纱屏后转出一个少年,缓步上来行礼参拜。   安平晞不由愣了愣,吩咐阿慕道:“你退下,我有话同王公子说。”   阿慕忙躬身道:“是!”   “你何时竟学会吹笛子了?”她颇有些好奇地打量着一本正经的云昰道。   “你不知道的事多了去。”他轻笑道。   她心中暗恼,不由咬了咬牙,嗤笑道:“曾经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如今沦为供人取乐的伶人,不知阁下心中有何感触?”   云昰抬眼瞟了她一下,倒是难得的心平气和,“无甚感触。”   安平晞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心想着自己的经历和境界在在他面前根本无法相提并论,所以想必也是刺激不到他的,便就此作罢,何况她本来就没有存过借机打压折辱的心思。   “坐吧!”她指了指窗前的座位道。   “多谢。”云昰恭恭敬敬地行礼,敛衣入座,垂眸把玩着手中那只小小的青玉笛。   安平晞在他对面落座,正欲斟茶却被他抢了先,“我来!如今我可是侍候你的人。”   安平晞忍俊不禁道:“你适应的可真快。”   云昰没有说话,为两人各斟了一杯香茗,动作优雅从容,安平晞看得颇为舒心。   她啜了几口香茗,抬眼打量着他,微笑道:“我才发现,只要看到你,心情便好了几分。”   “这是我的荣幸。”他语气谦和道。   “云昰……”   “请叫我现在的名字吧!”他突然打断。   “为何要取这样一个名字?”安平晞不解地问道。   他直言不讳道:“为了提醒自己,我已不是云昰。”   安平晞心头一阵怅然,一手托腮静静打量着他,的确是云昰的模样,但那身躯里栖息的却已不是那个骄傲张扬的灵魂,而是一个历经沧桑的枯萎灵魂。   如今的他看起来,还真有几分往生殿神官的模样。   “我死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突发奇想,忽然问道。   他不由得抬起头,愕然望着她道:“你真想知道?”   安平晞歪头道:“怎么了?难道我不能知道?”   他没有说话,而是长久地沉默了。   薛琬琰走了,安平曜走了,如今这世上与她最有渊源的一个人便是面前的云昰。   安平晞发现自己回来以后似乎一直在回避着与他有关的一切,包括记忆。   所以此刻面对云昰时,心中的感觉特别奇怪,只觉得面前之人无比陌生,却又无比熟悉。   他们曾经也算亲密无间形影不离,甚至……   想到那件事,她的面颊不由微微粉热起来。   云昰注意到了她的异样,满面狐疑道:“怎么了?”   “没什么。”安平晞低头饮茶。   那一年她尚未及笄,盛夏的午后,二人带着一帮小太监和小宫女在湖边嘻嘻哈哈地打水仗,没人敢泼他俩,所以就是他俩互相追逐着给对方撩水,直到最后都成了落汤鸡。   “云昰,我看看谁赢了。”安平晞顶着湿透的鬓发跑过去扯住同样轻袍沾身的云昰,朗声笑着道。   那日的阳光极其酷烈,因此就连引自山中的清泉溪水似乎都是温暖的,淋在身上极为舒服。   她本就生的极为貌美,笑起来更是令人目眩神迷。   可是云昰却并未看她,而是微微躬身,双手扶着膝盖闷声道:“不比了,算你赢。”   “什么意思?我赢就是我赢,什么叫算我赢?”安平晞大为不忿,还想再闹,却见他姿势有些古怪,神情也极不自然,于是好奇地低头去看,这才发现他的衣袍隆起了一块,不由诧异道:“怎么了?有青蛙跑到你衣服里去了?别怕——”说罢便伸手去替他捉,结果一把抓住的并非想象中冰凉柔软的青蛙……   两人都是目瞪口呆,云昰尖叫了一声跳开了,安平晞愣了一下,突然也尖叫了一声拼命甩着手……   后来二人都被嬷嬷拎着去附近水殿更衣。   安平晞出来时仍不见云昰,从桑染口中得知他在隔壁侧殿更衣,便蹑手蹑脚地找了过去。   外面守着的小太监不敢拦她,只得放任她进去。   原来云昰早就换好衣服了,正闷闷地伏在凉榻上发呆。   安平晞鬼鬼祟祟地冒出来想吓唬他,却见他并无多大反应,顿时觉得沮丧,在他身畔坐下来推了推他道:“云昰,你何时变得如此无趣?”   云昰哼了一声,背向她躺着不耐烦道:“要你管?”   安平晞突然心血来潮,推了推他道:“刚才我摸到的是什么?”   云昰面红耳赤,恨声道:“安平晞,你简直……不知廉耻。”   安平晞义正辞严道:“对外人我自然是知礼守礼的,可我们是自己人呀,还讲究那些虚礼作甚?”   云昰愤愤道:“谁跟你是自己人?”   “别扭捏了,”安平晞又推了推他,好奇道:“给我瞧瞧吧,就一眼。刚才太匆忙,都不知道是什么形状。”   云昰实在拗不过,最后还是她瞧了一眼,再三威胁她绝不许将日间之事说出去,安平晞忙不迭地保证绝不违诺。   “好了,我现在已经看了你的身子,往后你只能是我的人了,若是娶了别人,那就是不贞。”她笑得极其诡异。   云昰皱眉纠正道:“你书都读哪去了?贞洁是用来形容女子的,没听过贞女烈妇吗?我是男人,想娶谁就娶谁。”   安平晞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道:“贞烈若是什么好词为何不用在男人身上?若不是什么好词那女人为何还要遵从?”   “你……”云昰说不过她,气得直跌足,“安平晞,你的歪理太多了。”   ……   那都是多久远的事了?现在回头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他们竟然真的曾经那样亲密过?甚至好多年不曾分离过。   她以为她以后一定会嫁给云昰的,哪怕山河倾覆都不会改变的初心。 第67章 乖,叫声姐姐。   年少的时光, 真的就像一场梦。   他们都不曾去过别的地方,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更不知道和北云比起来,南云实在渺小的微不足道。   安平晞抬起头望着对面少年, 心中微微叹了口气。   “我们以前好像挺喜欢吵架的, ”她放下茶盏,轻笑道:“若是能和现在这般友好相处, 也许一切会好很多。”   “现在的我们既是我们,又不是我们,不可同日而语。”云昰道。   安平晞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   如果回到往昔, 那么一切还是会发生的。因为曾经一个比一个心气高,谁也不愿服软,从来都是针尖对麦芒,以为压倒了对方自己就赢了, 可是在感情中这样针锋相对只会两败俱伤。   “当年……看到我那般落魄, 你应该很得意吧?”她挑了挑眉,若无其事道。   如今再回想起曾经的那两年, 已经云淡风轻到再兴不起半点波澜。   云昰神色一凛,下意识道:“怎么可能?我……我很后悔的。”   “后悔?”安平晞极为讶异道:“真不敢相信, 你会说出这俩字。”   云昰叹了口气道:“当年的我就是个傻瓜,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那样,明明是一句话的事, 可是却一直等着你主动来找我。”   安平晞更为惊讶, 瞪着他道:“你说什么?”   能像现在这样坐在一起赤诚相对的机会并不多,不管她是否相信,他觉得都应该跟她说清楚当年自己是怎么想的,“我承认我曾经是个懦夫, 经受点儿打击就一蹶不振。开始的时候我是不信的,我想着以你的性格定然会来找我对质。但你始终没有来,一天过去了、十天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你都没有来,我开始便有些相信了。毕竟没有人会用这种谎言来骗人,何况若真是谎言的话,又怎能同时骗住我们两个人?”   “我没有等到你,便知道一切都是真的了。”现在想起来,心中依旧无比痛憾。   安平晞不由苦笑,命运何其残忍?竟开了这样大的一个玩笑。她在等着他的时候,他也在等着她,可她主动地太久了,早就累了倦了,唯独偷懒了一次,便酿成了那样大的一个悲剧。说起来还是缘分未到吧,或者是老天从来就不看好他们。   “那你是从什么时候知道一切只是个谎言?”她打起精神低低问道。   云昰微微一震,不由得坐直了身体,沉声道:“南平巷那夜,风涟将你带走我,我与他发生了冲突,从他口中得知了一切真相,才发现原来我从始至终都被蒙在鼓里,一切既残忍又好笑。”   南平巷……想到这个名字,安平晞下意识地抬手抚了抚脖颈,似乎还能感觉到森森杀气,不觉微微颤了一下。她闭了闭眼睛,努力想要将与安平严有关的一切记忆都甩脱。   云昰心头涩痛,起身走过来轻轻抱住了她。   安平晞下意识地想要推拒,却发现对于他的亲近,自己心里并不抵触。   他的怀抱和他的人一样,单薄而冰冷。她不由得想起了往生殿那个置身于黑色斗篷中冰冷虚无的神官,鼻子顿时一酸。她已经感觉不到对他的爱意了,似乎只剩下惺惺相惜。   “阿晞,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欠你一句对不起。我知道道歉没用,但错了就是错了。当年是我懦弱没有担当,才害你受了那么多苦。”他轻抚着她的背心,笨拙而生涩地安慰道。   安平晞淡淡一笑,轻轻推开了他的手臂,“过去的事,我不想再提了。”   过去是无解的,因为一切已经发生了,是永远消除不掉的记忆。   她站起身道:“明日我应邀去城外狩猎,你若有兴趣可以一起去。”   *   春猎为搜,夏猎为苗,秋猎为狝,冬猎为狩。   如今的节气正是秋猎,承宁帝日理万机,自是抽不出时间亲自前往,因此这次的秋猎便由撷华主持。   安平晞到场后并未见到平章王,问了左右才得知他已离京赴任去了,她心中忽然有些不安起来。   猎场在平王山中,离城五十里,数百人浩浩荡荡出发,直到晚间才到了猎宫。   胜红留守公主府,阿慕和文雨随行,除了配备的侍卫,还带了云昰和秦徵,说起来他俩也算同僚,安顿下来后都来向安平晞请安。   秦徵看样子比云昰年长一两岁,生得孔武有力高大健壮,但脸庞却并不显粗犷,而是周正英俊的,很标准的北方男人长相。   安平晞不由多瞧了几眼,还没开口便感觉到秦徵旁边云昰不忿的目光,她有些忍俊不禁,随口问道:“秦公子以前来过猎宫吗?”   秦徵忙拱手道:“回禀公主,臣幼时有幸同父亲伴驾来过几次。若公主不嫌弃,明日可否由臣做您的向导?”   安平晞有些不好意思道:“我骑术不佳,别说跃马弯弓,能跑稳当就不错了。你们自己去玩吧,我从旁观战即可。”   她说这话的时候娇娇柔柔的,倒的确像是那么回事的样子,秦徵不疑有他,忙道:“若公主不愿下场,那臣便陪侍左右。”   还不等安平晞开口,他旁边的云昰突然冷笑了一声,挑眉道:“堂堂男子汉大丈夫,既然到了猎场怎么能干站着?秦兄可否愿意和我比试比试?”   秦徵当日较量时落败于云昰,心中本就不忿,见他当着公主的面提出这个要求,哪里有不应的道理?当即便定了下来,其后便告辞回去准备了。   安平晞见云昰还站在那里,不由催促道:“你不下去准备?是你提出要比试的,若真落败了,可是要颜面扫地哦?”   云昰哼道:“你瞧不起谁呢?我难道会输给这样一个莽夫?”   “莽夫?”安平晞忍俊不禁,“我倒看他挺不错。”   云昰冷笑了一声道:“你什么意思?”   安平晞淡淡扫了他一眼道:“你觉得我是什么意思?”   云昰正欲反口相讥,脑中突然警钟大响,忙吸了一口气含笑拱手道:“公主觉得不错,那就不错。”   眼见安平晞神情松缓,他才长长舒了口气,不由暗悔当年为何非要和她抬杠?吵吵闹闹那么多年,最后却是一场空,不如退让一步又能如何?   安平晞难得见他服软,竟觉得挺受用,笑盈盈道:“云昰,你如今长进了嘛!”她上前一步,抬起一根纤白的手指戳了戳他的脸颊,“乖,叫声姐姐。”   云昰拧着眉头,白了她一眼道:“做梦去。”   安平晞笑道:“你就嘴硬吧,会有那一天的。”说罢便摆手道:“你也回去歇息吧,明天肯定有得奔波。”   *   次日一大早众人便都在殿外集合,各个精神饱满跃跃欲试。   安平晞也换好了骑装马靴,长发整整齐齐拢在冠里,露出了整张出水芙蓉般清丽的脸容,她本就身材修长四肢柔韧,如今穿上裁剪合身的骑装,愈发显得英气逼人,就连撷华看到也愣一下,上来见礼道:“姐姐今日可真好看。”   安平晞笑着捏了捏她的脸蛋,打趣道:“在猎场上光好看有什么用?”   “自然有用啊,”谢玉握住她的手,眉开眼笑道:“俗话说秀色可餐,但今日这场合,应该是看到你就精神大振,等着吧,待会儿我定能拔个头筹,为母皇陛下争光。”   “那就看你的了,姐姐只能为你摇旗呐喊。”安平晞笑着与她击掌。   除了宗室子女,还有朝中重臣之后,出场的约摸有上百人,先是焚香祭天,随后各自上马往行宫后山的猎场奔去。   安平晞左右随侍的是秦徵和云昰,两人互看不顺眼,全程几乎没有交流。她也懒得调节,由着他们闹。   撷华是代替承宁帝主持祭典的,所以由她射出第一箭后,本次秋猎便算正式开始了。   安平晞纵马奔上一处高岗,见秦徵和云昰也跟了上来,不由得回过头去纳闷道:“你们昨晚不是说要比试吗?跟着我做什么?”   秦徵似乎也颇为不解,望了眼云昰道:“臣见王兄一直跟着公主,便也跟了上来。”   云昰没好气地瞧了他一眼,道:“我既说了比试,自然不会食言,可今日咱们二人若都走开了,谁来护卫公主?此处是山间密林,常有野兽出没不说,还可能不慎被别的猎手冲撞到。秦兄难道连这个道理也不懂?”   秦徵见他这么说,顿时恍然大悟,转身作揖道:“还是王兄想的周到,在下佩服、佩服。”   安平晞莞尔一笑道:“你们自去比试,不用管我。今日出行又不是只带了你们俩,还有其他护卫呢!”   云昰转头瞟了眼默默跟上来的十余名铁甲护卫,冷哼道:“这帮人你才认识几天?竟都信得过?”   安平晞没好气道:“你这话说的可就没道理了,难道你们二人与我相识很久了吗?”   云昰哑口无言,秦徵忙笑着打圆场道:“王兄的意思是,我们都是陛下送给公主的,自然与他们不同,纵然相识没几日的,但对公主的忠心却是毋庸置疑。”   安平晞淡笑着望了眼云昰,道:“是这样吗?”   云昰只得不情不愿道:“秦兄所言甚是。”   “既如此,那今天可就要劳烦二位了。”安平晞道。 第68章 你是神,我信你。   安平晞自然也知道猎场颇为凶险, 所以并未想过亲自去出风头,她早已过了争强好胜的年龄,若是以前……   她摇了摇头, 将过往模糊的记忆甩出了脑海, 骑着马慢悠悠地在林中踱步。云昰和秦徵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最后边尾随着同行的护卫们。   “倒也不用都跟着我, ”她调转马头对护卫们说道:“难得出城一趟,今日人多热闹,你们自己去玩吧,到时在营地集合就行了。”   护卫们都是血气方胜的青年, 本来就想借着秋猎的机会出来大显身手,好在公主面前露个脸,谁承想公主竟没打算进场,正自郁郁寡欢时听她这么说, 不由精神大振, 可是又怕落个擅离职守的罪名,一时间便有些踌躇起来。   安平晞用鞭梢指了指秦徵和云昰, 脆声道:“有他们俩在,不用担心我的安危, 何况我也不走远,就在附近山林转转。”   护卫们见她这么说,才翻身下马拜谢, 然后欢快地奔向密林深处了。   “公主, ”秦徵拍马上前,喜道:“您想去哪里?臣愿带路。”   安平晞沉吟了一番,一时间也说不清楚,便道:“我又没来过, 你问这话我如何回答?”   秦徵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云昰也踱了过来,瞟了眼秦徵,似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样子。   安平晞握着缰绳,慢悠悠地踱下了小山岗,平王山远比她想象中要大得多,抬头只见绵延不绝的山岭,山巅白雪皑皑,远处山坡上白雾悠悠,这里和青鸾山是完全不同的风景,更为雄浑壮阔。   当年母皇身怀六甲逃入平王山,究竟是怎么样存活的?奉颉带着婴儿时的她离开后,母皇独自一人躺在冰冷幽暗的山洞中,心中又在想着什么?   她亲眼见过女人生孩子,知道那是怎样艰难惨烈的过程,可她无法想象十八年前母皇在那样绝望的处境下究竟怎么生下了她,还有十五岁的奉颉……   想到这些,她便愈发理解他们之间的感情了,母皇对方奉颉的纵容不仅仅是曾经误以为他是自己的亲人,即便没有那一层关系,她也是狠不下心杀他的吧?在绝境中互相取暖相依为命的人,就算他再怎么穷凶恶极,也是很难舍弃的吧?   如果她没有离开多好呀,如果当年她没有离开母皇,那就到不了南云,也不会有后面的那些事情。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回头望了眼云昰,两人目光相接,她忙又转过了头。   “公主,臣忽然想起了,前方十里处有一片枫林,这个季节应该是最好看的。您若是不想狩猎,不如去看看风景如何?”秦徵突然提议道。   安平晞饶有兴趣地勒住马缰,点头道:“这主意不错,可是来回二十多里,怕是要费些时间,我们在此等候,你去营地取些干粮和清水吧!”   “臣遵命!”秦徵拱手道,随即调转马头飞奔而去。   云昰神色狐疑地望了眼秦徵的背影,又探询般望向了安平晞,见安平晞神色凝重若有所思。   “你怀疑他?”他策马过来,低声问道。   安平晞微微点头道:“从昨晚他主动提出做向导我心中便有些起疑,方才借故支开护卫也是想看看他有何举动。”   “若他真的居心不良,你此刻便十分危险,我们要早做打算。”云昰沉声道。   安平晞见他颇为紧张,有些好笑道:“你害怕了?若真有危险,岂不正好?我还想见识一下神官大人的本事呢!”   云昰瞪了她一眼,正色道:“什么时候了还开玩笑?我和你一样,也是血肉之躯,又能做得了什么?”   “十里之外的枫林?”安平晞喃喃道:“若真有的话我倒是挺想看看。”她低头抚了抚腰间缠绕的软剑,苦笑道:“若没有的话,恐怕会有一场殊死搏斗,血溅荒山也算一道景观。”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何须以身犯险?”云昰大为苦恼。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我总该弄清楚到底何人想要害我吧?你对付他,有没有把握?”她挑了挑眉问道。   云昰垂眸想了想,扬声道:“至少有八成把握,若他没有帮手的话。”   “就算有帮手也不怕。”安平晞眨了眨眼睛,胸有成竹道:“这个你不用担心。”   云昰见她这么自信,料想着应该早有安排,便悄悄松了口气。   片刻之后,秦徵已经回来了,马鞍上系着水囊和干粮等。   “你带路吧!”安平晞略略让开半步道。   *   越往山林深处越觉森冷,安平晞不由裹紧了斗篷,握着马缰的手指都有些发僵了。   她为了活跃气氛降低对方的戒备心,一路上一直做出天真烂漫的样子,和秦徵有说有笑,云昰始终沉默着,神情极为不忿。   穿过一片山谷之后,已是日上中天了,安平晞有些不耐烦道:“还有多远?”   秦徵道:“不到二里路,过了前面豁口就到。”   “歇会儿吧,”安平晞跳下马背,跺了跺僵冷的双足道:“生个火堆弄点吃的,一会儿再上路。”   云昰便也跳下马背,躬身道:“遵命!”   秦徵虽有些不情不愿,可是也只能下马。   不远处有一条小河,安平晞信步走了过去,在河滩上一株巨大的枯木上坐了下来,将手拢进袖中,哆哆嗦嗦道:“二位壮士,还不快捡点柴火?”   她倒是会捡柴生火,但是有他们在,自然轮不到她。   不多时篝火便生了起来,安平晞忙坐过去烤着手,她不想吃点心,便让秦徵去河里叉鱼,云昰则去附近采野果子了。   大约过了两刻钟,秦徵还是一条鱼也没叉到,云昰却是满载而归,欢天喜地走到河边去洗,不一会儿就捧着一片碧绿的大叶子过来了。   “尝尝看,味道还不错。”叶片上放着一捧樱桃般大小的果子,有红的有黄的,各个晶莹饱满色泽诱人。   安平晞拈起一颗尝了尝,不由赞道:“甘甜可口,还真不错。”   云昰微微靠过来,轻声道:“没有枫林,我在地上发现了野兽的行迹,现在怎么办?”   安平晞不动声色地扫了眼周围,此处地形开阔,想要隐匿踪迹并不容易,“秦徵,你要不要过来尝尝?”她扬声道。   “多谢公主,我不喜欢吃果子。”秦徵回过头道。   “怎么还不行动?”安平晞抬头望了眼稀薄的阳光,低声道。   “我过去找他,你瞅准机会立刻上马。”云昰说完便转身往秦徵走去,在他不到一丈之处,突听秦徵大喊了一声,“叉到了!”   云昰袖中突然飞身而去,袖中匕首泛着寒芒,直取对方咽喉。   几乎在同时,安平晞已经飞掠上马背,她并没有向相反的方向跑,而是朝着河边奔来。   ‘嗖嗖’的破空声不绝于耳,背后数枝羽箭擦身而过,她纵马飞驰了数丈,从腰间撤出软剑,回身格挡了一番,眼见箭势渐弱,心下不由松了口气,忙喊道:“快退!”   云昰一刀结果了秦徵,安平晞已纵马到了跟前,他忙飞身跃上去,两人正欲渡河,却见对面奔出十余名黑衣杀手,安平晞忙勒马,前有追兵后有流矢,此刻唯一的退路竟然只剩下两山之间那个豁口。   她咬牙道:“赌一把吧,兴许野兽没有人可怕。”说着拨转马头朝那边疾驰。   山风呼啸着从耳畔刮过,豁口极为狭长,约摸有十余丈,越往前越觉阴森诡异。穿过豁口之后就见眼前是一片密林,但并非秦徵所说的枫林,而是白桦林。   安平晞头皮有些发麻,隐约觉察到危险,忙出声道:“去上面躲躲。”   云昰会意,两人一起从疾驰的马背上飞掠而起,落在了斜刺里山壁上的凸起处。   隐约听到外面传来厮杀声,安平晞担忧道:“也不知道我的人顶得住吗?”   云昰忙问道:“你带了多少人?”   安平晞摇头道:“其实我也不清楚,只知道母皇陛下派了暗卫保护我,至于人数多少,战力如何,却都不清楚,我连他们的面都没见过。”   “什么人会对你不利?”他紧紧扣着她的手臂,两人贴着石壁站着,远远望着那匹马在林外驻足不前,似乎意识到了危险。   安平晞淡笑道:“我如今的身份,你自己想啊,除了哥哥就是妹妹,还能有谁?”   一个同父同母的兄长,一个同母异父的妹妹,无论是哪个都与她保持着表面上的友好,所以一时间无法判断究竟是谁。   其实无论是谁她都不会伤心的,因为他们也不曾入了她的心。   “我们不能一直站在这里。”云昰观察了一下周围的地形,准备寻找下一个落脚点,便在这时,突然听到了一阵嘶吼声,两人不约而同地循声望去,就见林中有一群黑影在缓缓移动。   “那是?”安平晞目瞪口呆。   “好像是野猪。”云昰微微皱眉道。   “那可糟了,野猪通常都是成群出没,平素喜欢走在两山之间的狭窄隘口,且生性警惕,不会随意暴露,看来在此处出没已经有些日子了。秦徵故意引我来此,便是早就布好的局。”安平晞叹道,“此次恐怕凶多吉少。”   “也不尽然,”云昰将染血的匕首绑在手腕上,目光森然道:“我相信我们能冲出去的。”   安平晞望了眼越来越多的野猪群,苦笑道:“好,你是神,我信你。”   云昰忍俊不禁道:“这个时候就别打趣我了。” 第69章 可老天也算是慈悲的,否……   安平晞心里紧张, 却又不好表露出来,这才与他闲聊两句想要缓和一下情绪。   两人正说话时,突听下面传来咆哮声, 低头看去, 就见马儿已被猪群围住了。   “我的马……”她心头顿时一紧,下意识便想去营救。云昰紧紧拽住她, 沉声道:“你疯了?野猪獠牙锋利凶猛残忍,此刻下去便是送死。”   安平晞面色苍白,紧紧闭上了眼睛,努力想去忽略耳畔的嘶鸣和咆哮, 地面上的野猪群开始围攻那匹落单的骏马,马儿撒开四蹄奔逃,可几十头野猪前后追堵,迅如闪电, 所以骏马就算神勇非凡, 也渐渐落于下风……   便在这时,安平晞忽然感到如芒在背, 她猛地睁开眼回头望去,就见头顶草丛里冒出两点黄褐色的幽光, 就在她转头时,一直藏匿于草丛间的野猪‘嗷’一声扑了下来。   安平晞来不及多想,扯着云昰便往下跳去, 那只野猪几乎是擦着发丝从他们头顶略过, 两人堪堪躲过,都是惊出了一头冷汗。   落脚处是一块摇摇欲坠的山石,安平晞忙放开云昰,转身跳向了斜坡, 一边挥剑去砍袭来的野猪。   云昰此刻也回过神来,正欲挺身过去相助,不料脚下山石骤然断裂,他也不由得往下跌去,好在距离地面不过一丈,他翻身一跃便稳稳落下地来。   可是他甫一现身,顿时惊动了林子外逡巡的三头野猪。他不由倒吸了口凉气,全身精神紧绷,一边握紧了匕首,一边保持着警惕的姿势缓缓后退。   白桦林中突然传来惨烈的哀鸣,三头野猪似乎犹豫了一下,见云昰似乎并没有主动攻击的意思,便缓缓后退了几步,掉头往林中奔去。   云昰心头顾念着安平晞,当即来不及多想,纵身攀上崖壁,焦急的唤道:“阿晞,你在哪?”   安平晞远在十余丈外,正抱着一株险松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听到云昰的呼唤,忙扬声道:“我在这儿呢!”   云昰循声找了过去,见她头发凌乱衣衫破损,手中软剑上还滴着鲜血,不由大骇道:“你受伤了?”   “我没事,”安平晞拭了把脸上的汗,扬了扬下巴道:“呶,有事的是它。”   云昰这才看到两丈外的巨大石峰间躺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正是方才攻击他们的那头野猪。   “你……这也太有能耐了吧?”他愕然道。   “小的时候学过狩猎,大哥说……”她眉飞色舞道,可话说一半却戛然而止,安平曙是个绝佳猎手,她和安平曜的本事都是跟他学的,他说过野猪皮糙肉厚,只能照着鼻梁骨打,否则无济于事。   她仗着身形灵巧,方才周旋时试了试,即便手中的剑锋锐无比,但对方却仿佛穿着铠甲般即便碰到她的剑锋也毫不避让,甚至气势越来越强,她好几次差点失手,最后总算瞅着机会一剑削断了它的鼻子,想必不死也疼晕了。   安平家的人是她的心病,从来都不敢提及不敢回想,但有些东西不是说你不想就不存在了。   想到那些,她便开始失落起来,抽出帕子低头擦拭着剑身,低声道:“此处只有一条路,要想进去必须要穿过那片白桦林。”   云昰望了眼天色,寻思道:“不知外面战况如何了,怎么这会儿好像没有动静了?”   安平晞道:“动手的如果是平章王,那我们就还有救。如果是撷华的话,怕是此劫难逃。”   云昰明白她的意思,如果是平章王的话,那撷华公主定然会派人营救,毕竟此次秋猎由她负责,一旦出了什么差池她也难逃干系,可如果始作俑者是她,那她一定会破釜沉舟,让他们有来无回。   “敌我难分,看来不管进来的是什么人,都不能轻易相信。”云昰定了定神,仰头望着周围地形,喃喃道:“不能进也不能退,看来只能另辟蹊跷了。”   安平晞望了眼陡峭的山壁,皱眉道:“你是说,从此处爬上去?”   云昰点头道:“想必林中野猪已经分食了马匹,此刻凶性大发,我们无论如何是不能靠近的,但隘口外面是何等情形又无法判断,所以不可贸然出去。”   安平晞默默将软剑插回剑鞘,重新系好,又将斗篷下绕在腰间扎好,道:“走吧!”   山势虽然陡峭险峻,但并非滑不留手,且山壁上偶有凹陷或外凸之处,勉强可够落脚,还有杂草或矮树,也可助于攀援。   云昰当先探路,安平晞跟着他一路往上,攀爬了约摸三刻钟,手掌上便起了好几棵水泡,动一下都火烧火燎地疼,她强忍着不肯出声,只想快些脱离险境。   来到北云后一直在养尊处优,甚少有锻炼的机会,所以此番折腾还真有些吃不消,眼看着就要坚持不下去了,却听云昰低声欢呼道:“上面有落脚点,我先去探查一下。”说罢盘着凸出的巨石翻身一跃,转眼便从眼前消失。   安平晞满头大汗眼花缭乱,抓着粗糙的树根轻轻吁了口气。   “阿晞,过来!”说话间就见云昰探出头,朝她伸出了一只手。   *   虽然一石之隔,却仿佛两个世界。   巨石上是一大片平缓的山坡,安平晞早已精疲力竭,就势躺在草地上一动也不想动了。   云昰在她身边坐下,俯身从她发髻上拔下一支簪花,安平晞不解的望着他,却连询问的力气也没有。   却见他三两下拆开了珠,扯出串珠子用的金属丝捋直,然后在岩石上磨了一会儿,拿过她的手掌帮她挑破了水泡,又从柔软的白色衬袍上撕下布条给她细细包扎。   安平晞满脸惊讶,忍不住调侃道:“看不出来,你还挺会照顾人的嘛!”   云昰道:“有些事情总是要学的。”   安平晞渐渐缓过气来,便又开始感到了冷,不由瑟缩着坐起来道:“能不能生火啊?我实在冷得厉害。”   云昰摇头道:“恐怕不行,这样会暴露行迹,是很危险的。”说着解下披风给她裹上,纳闷道:“你如今这么怕冷?”   安平晞抱着手臂缩成了一团,“谁知道怎么回事,有人说我身上有玄阴之气,不知道跟那有没有关系。”   “谁说的?”云昰不由问道。   “落桑观的陵均真人。”安平晞道。   他怔了怔,若有所思地出了会儿神,便又陷入了沉默。他比谁都清楚玄阴之气是什么,那是幽冥界才会有的东西,而她并非正常的轮回转世。按理说冥界之物不可能带到阳间来,但他确确实实见过那只幽冥令所铸的手镯,世事真是玄妙无比啊!   想到那些,云昰心头不由沉重起来。   “你为何要回来啊?”他自言自语般呢喃道。   安平晞垂眸不语,云昰便也没再追问,张开手臂揽住她道:“睡会儿吧,养足了精神我们在寻找后路。”   不知道是山上太冷还是什么缘故,安平晞竟觉得他的怀抱无比温暖安定,奔波了一上午也确实累得不行了,没多久便依着他睡着了。   云昰望着对面山林间弥漫的白雾,耳畔回响起很久很久以前安平严的话,她不是我的女儿,是我从平王山捡回来的弃婴……   他眼眶一热,忙狠狠吸了吸鼻子,低下头去看她,见她似已睡着,便不敢再动。此生还能有这样亲近的机会,实在是连做梦都不敢想的。人为什么总要在失去后才懂得珍惜?   她活着的时候每日追着他嘻嘻哈哈打打闹闹,他并未珍惜过,甚至觉得有点烦,总想着有机会了逃脱她的掌控。明知道她不喜欢他与别的女孩亲近,却故意三番两次地去气她。   他很恼她那副不可一世高高在上的样子,觉得自己是太子,身份比她高贵,所以她该屈服于他,可她偏偏不愿,非要什么事都和他争个第一,无论写字作画还是骑马射箭,有时候她赢有时候他赢,无论谁赢了,输的那个就会气急败坏恼羞成怒。   不同的是她生气的时候他很少去安慰,反倒是幸灾乐祸借机嘲讽,而他生气的时候,她只是偶尔落井下石,大多时候会哄他,直到把他逗乐。   其实回头想想虽然有一起长大的情分,但并没有诗文里青梅竹马那样的深情厚谊,若是没有后来……若是没有后来的变故,他们可能会像众人期望的那样结为夫妻,无论嘴上怎么说,他心里早就认定了她,知道以后娶的人只可能是她,他从没想过会和别的女子共结连理。   习惯了被动的人真可怜。父皇驾崩后,他突然得知安平晞是他同母异父的姐姐,他们只可能是亲人,做不了夫妻。他如遭雷击,彻底崩溃了。   伤心绝望无助之下,他躲在黑暗的角落默默垂泪,期盼着早点看到她,那年他十五岁,他们相识已超过了十年,他早已习惯了人生路上任何欢乐兴奋激动或痛苦坎坷的时候她会出现。但是她没有来……   一个人自私残忍起来可以到什么程度?恐怕连自己都会觉得惊愕。从此两年多他都对她不闻不问,一门心思扑到了政事上,排兵布阵成了每日必不可少的课程,他妄想着以少胜多,在北云打过来的时候能守住天市城,守住父皇留给他的基业。可他没等到敌军打过来,却等到了她的死讯。   他想过国破家亡,想过颠沛流离,甚至想过战死沙场,却唯独没想过安平晞会死。可她不仅死了,还死了两次,老天甚至为了让他感受的更深刻一些,安排她死在了他眼前,他清楚地记得她的手在自己掌心里逐渐变得冰凉僵硬的过程,那天以后他就疯了,胸中似乎有一股邪火,随时都想冲出来将他从身到心焚烧殆尽。生不同衾死同穴,于是他无比渴望着死亡降临。   然和老天又同他开了个玩笑,幽幽冥府,却并无他想找的人,于是又经历了长达百年的阴阳相隔。   可老天也算是慈悲的,否则便不会有此刻的相依相偎。 第70章 她只要一天还是公主,就……   安平晞睡了不到半个时辰便悠悠转醒, 实在是山上太过阴寒,即便梦里也如坠冰窟。   “阿晞,醒了?”云昰见她动了动, 不由轻声问道。   安平晞从他膝上爬起来, 揉了揉眼睛不好意思道:“腿都压麻了吧?”   云昰不由笑道:“怎么会?”说着不由自主地抬手理了理她鬓边的散发,看到那雪玉似的面颊上几丝红痕, 不由想起当日芳信亭的情景,便是从那次开始,她便再也不愿同他亲近了。   他的手微微一顿,忙收了回去。   安平晞扶着他的肩缓缓站起来, 伸了个懒腰道:“咱们得设法找路回去了吧,不然等天黑可就糟了。”   她身上原本裹着云昰的披风,这一动披风便掉了下来,她忙俯身捡起拍了拍递了过去, 云昰站起身接过, 系好后理了理道:“我方才观察了半天此处地形,后面松林中应该有下山的路, 可就是不知道通往何方。”   “先去找找看吧!”安平晞活动了一下僵冷的四肢,徐徐转过身往前走去, 云昰忙跟了上去。   果不其然,松林中有篝火堆和碎瓷片等,说明平时有猎户或樵夫出没, 两人循着痕迹找了两刻钟总算找到了一条下山的小路。   “拖了这么久, 我猜山下已有人接应。”安平晞拄着一根树枝,一边小心翼翼探路一边道。   “阿晞……”云昰犹豫了一下,忽然开口道:“你一定要回去吗?”   安平晞纳闷道:“不然呢?”   他叹了口气道:“我实在是担心你。”   安平晞不由笑道:“我的处境没你想的那么糟糕,”她顿了一下, 轻声道:“也许有一天我会离开,但现在不行,我放心不下母亲,我若不声不响的走了,她会伤心的。”   上山容易下山难,这一路走得着实艰辛,不到一个时辰安平晞便觉得腿脚酸软,不得不抱着道旁的树干歇息。   “天黑之前应该可以下山,”云昰望着前方道:“等下山后你先躲一躲,我出去探探情况。”   安平晞忙叮嘱道:“你一定要小心,现在外面什么样都不知道,若是情况不妙立刻就撤。”   云昰心头一暖,微笑道:“你还担心我吗?我可是神,哪会轻易着道呀,不然太丢脸了。”   大约黄昏时分终于到了山脚下,云昰先检查了一下周围,并未发现野兽踪迹,这才找了出高地让安平晞先等着,自己先出去探查了。   微弱的阳光从树叶缝隙间洒了下来,安平晞将手探出去,似乎还能感觉到几分暖意。   她在心里盘算着,秦徵究竟是谁的人?据他自己所说是将门之后,身份可以造假,但经历必不会假,他应该的确有过从军经历,也确实伴驾来过猎宫。秦徵并无十足的把握能将她骗到所谓的枫林,所以这应该只是计划的一部分,因为她并没有进入猎场,如果进入猎场的话,恐怕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吧?   这里并没有枫林,只有一片白桦林,林中有野猪出没,隘口外布有杀手和机关,但他们的目标却是将她驱赶至林中,而不是在外面刺杀,所以那些流矢有惊无险,若她死于野兽之口便不好查证,可死于刀剑之下的话母皇定然不会善罢甘休……   她不由长长叹了口气,皇家果然没有手足情,也愈发心疼当年的母亲。所以她只要一天还是公主,就绝不会成婚,更不会生子。   *   就在安平晞等得快要不耐烦时,忽然听到下面山道传来脚步声,听上去不像是一个人,她忙矮身躲到了灌木丛后,手刚搭上腰间剑柄便听到了云昰的声音,“你们在此等候,我上去迎公主。”   回到行宫已是入夜,撷华正带着众人在宫门外迎候,看到她一切无恙才终于松了口气。   次日一大早,安平晞便被一道圣旨召回了京中,她猜想应该是遇刺之事传到了宫里,所以母皇不放心,这才召她回去,可直到进了女帝寝殿闻到浓重的药味时,才发现事情并没有她想的那么简单。   接见她的并非女帝,而是满面愁容的国师奉颉。   安平晞心里顿时涌起不好的预感,忙上前问道:“母皇究竟怎么样了?”   奉颉将她带到侧殿,眉头紧蹙道:“陛下这几日原本就不太好,昨日又得知你在猎场遇刺,急火攻心之下情况愈发不妙……”   “有惊无险而已,难道有人故意夸大事态?”安平晞不由得心急如焚。   “是否夸大并不重要,你该知道,手足相残是她最害怕发生在自己孩子身上的噩梦,可还是发生么了。”奉颉神色忧伤道。   “已经查清楚了?”安平晞心头陡然一紧,下意识问道,“是谁要对我动手?”   奉颉眼中流露出几丝悲悯,望着她道:“你猜会是谁?”   安平晞咬了咬唇,摇头道:“我不想猜测。”   奉颉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轻叹道:“是云璁。”   安平晞吸了吸鼻子,尚未开口却落下泪来,他们是同父同母的兄妹啊,她以为自己不会伤心的,可这一刻却还是感到如饮冰雪森冷彻骨。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他?”她无力地扶着榻沿坐下,挣扎着问道。   “他几次三番向你示好,可你都未给出回应,所以……”奉颉终究是不忍心说下去。   安平晞苦笑道:“我明白了,就像当年太子府向我们一家发难一样,平章王以为我会和撷华结盟。这件事母皇准备如何处理?”   奉颉在她下手落座,无奈道:“恐怕要不了了之,如今他兵权在握,又戍边有功,陛下虽然心寒,却无法制裁,否则王朝必当伤筋动骨。”   安平晞抹了把泪,强颜欢笑道:“我理解,我也不想母皇因为我的私事为难,她毕竟是一国之君。可我不明白的是,我一个空有名头的公主,对他一个大权在握的王爷能有什么威胁?”   “陛下对你的疼爱,会让别人产生误会。”奉颉安慰道:“不说这些了,昨日你见到阿曜没有?”   “二哥?”安平晞摇头道:“他也去了吗?”   奉颉点头道:“我算出你此去必有一劫,所以嘱咐他带人暗中保护。”   难怪她会有种有恃无恐的感觉,原来二哥一直都在,想到安平曜,她便愈发伤心起来。   “母皇到底生了什么病?宫中那么多太医,还有国师大人妙手回春,她应该不会有事吧?”   奉颉张了张嘴巴,却是欲言又止。   “师父,”她慌忙起身,在他面前跪下道:“不要瞒着我,求你了,我来到这里就是为了母皇,无论发生什么事,求你们不要瞒着我。”   奉颉忙扶她起来,为难道:“有些事情我也不愿瞒着你,可是……我不能违背陛下的心意。”   “那你让我去见她,我要亲口问她。”安平晞恳求道。   奉颉沉默了一下,拉着她道:“你若执意要见,那便走吧!”   穿过重重帘幕,终于看到了九华帐中宽阔富丽的锦榻。榻前侍立着两名女官,见他们过来忙跪下行礼。   承宁帝素面朝天静静沉睡,脸色苍白神容憔悴,几日不见竟像是老了许多。   安平晞抬眼望着她,忽然觉得颈后一阵剧痛,不由吸了口气。   “怎么了?”奉颉侧头望着她,关切地问道。   “无妨……”安平晞抬手示意他放心,可是那痛感却仿佛蛛丝一般瞬间扩散至全身,她不由皱紧了眉头,额上冷汗涔涔而下。   奉颉脸色微微一变,摆手道:“你们先下去。”两名女官忙躬身告退。   安平晞缓缓委顿在地,紧紧抱着双臂蜷成了一团,大气也不敢喘,待得那阵子痛楚过后才慢慢睁开了眼睛,看到奉颉坐在面前,满眼凄惶悲哀。   “师父……”她有些虚弱地开口,“到底是怎么了?”   奉颉转头望了眼榻上沉睡的承宁帝,咬了咬牙沉声道:“事已至此,想必也瞒不住了。”他起身走到榻前跪下,恭恭敬敬叩头道:“请陛下恕罪,这件事应该告诉公主的。”   当年,先太子云沛落败后逃往江南,回京后的怀熹帝派使臣于中途追上,赐了他一杯酒,以此断绝母子恩义。云沛以为是夺命毒酒,吓得肝胆欲裂,但还是谢恩饮下,谁知使臣离开后并未毒发,他才明白原来只是虚惊一场。   与此同时,怀熹帝立幼女云漪为皇太女,命她发下重誓,在云沛有生之年不得动他分毫,可身为帝王她知道权利的腐蚀性,所以她并不信任女儿,便也赐了她一杯酒。怀熹帝在兄妹二人所饮的酒中下了蛊毒,云沛酒中是母蛊,云漪酒中是子蛊,于云沛是保命,于云漪是牵制。   怀熹帝终其一生最疼爱的孩子只有长子云沛,可惜大公主云溁不明白,所以谋算多年依然功败垂成,反倒枉送了性命。即便到了油尽灯枯之际,怀熹帝也要设法保住云沛,哪怕为此会伤害其他的孩子也在所不惜。 第71章 如今的他们哪里还有家?……   云漪登基后为了破解蛊毒耗时数年, 却始终一无所获,最终只得放弃,将一切交于上天。知道这件事的只有奉颉, 他得了先国师的衣钵真传, 于占卜上颇有造诣,便一直致力于预测云沛的天命, 并开始研制让蛊虫离体之法,以及可以让离体的蛊虫存活的药物。   他于承宁十五年离开北云,以医者的身份混入南云,结识太子云昰, 由他引荐入宫为病入沉疴的天同帝云沛诊治,暗中以秘术引出他体内的母蛊,他原本想以自身为容器养着蛊虫,奈何蛊虫认主, 于是计划失败。   后来他无意间遇到中毒的安平晞, 为了将安平曜收为己用,刻意编出一段谎言, 让他以为要用极其珍贵的金蚕蛊做解药,从而有愧于他。但其实只是简单地以毒攻毒罢了, 可没想到那只蛊虫再啃食她伤口处的腐肉后竟不愿离去,并且自行钻入了血肉中……   那个时候他极为震撼,便开始有些怀疑她的身份, 如若蛊虫真的认主, 那么除非她有云家的血脉,否则此事解释不通,后来终于印证了他的猜测,踏破铁鞋无觅处, 得来全不费工夫,她便是他在北云遍寻不着的小公主。   此后云沛身死,南云动乱,公主回归,可谓好事一桩接着一桩,但奉颉心里却总觉得七上八下,他总觉得母蛊易主有些太过顺利,顺利的不可思议,如果蛊毒这么容易便可应付,怀熹帝为何会没想到呢?   果然,他回京后便发现承宁帝身体有恙,只是一切表现得不是很明显。他在闭关期间苦苦研究古籍,又多方查探打听,才知道母蛊一旦易主便命不久矣,原本是主人死则母蛊亡,如今一切将颠覆,成了母蛊死则主人遭反噬。   所以他们陷入了困局,安平晞体内的蛊虫死后不仅会要了她的命,承宁帝体内的子蛊会受到感应也将身死,所以承宁帝的命运是无法改变的。只有在母蛊死亡之前将其取出,或许可救安平晞一命,但承宁帝却必死无疑。   安平晞震撼得无以复加,苍白着脸半天说不出话来。   “陛下舍不得你死,所以她一早便命我将你体内母蛊取出,可我……我舍不得她,”奉颉颤声道:“我想再拖一拖,兴许能找到法子呢,可是我想破了头也找不出破解之法。我只恨自己为何不是都夷,若我是他的话当年便可与母蛊合体,如今也不会受此煎熬,能与陛下同生共死,便是我此生最大的荣耀。”   安平晞满心悲怆和绝望,她以为的柳暗花明原来只是假象,即便见惯了生死,可她依旧无法相信承宁帝会命不久矣。   “看到你无恙,我便也放心了,你先回去歇息,待陛下醒来自会传召。”奉颉渐渐冷静下来,起身扶她起来,嘱咐道:“事已至此,多想无益,陛下的心愿便是我的心愿,我们都希望你好好活着。”   安平晞不由得想起了安平曜,心中顿时五味杂陈。她的心愿对于安平曜来说是不是也是压力?   她失魂落魄地离开寝殿,由宫女们扶着出了宫,马车在府门外停下时她心里依旧乱得厉害,吩咐道:“去城中转转吧,我还不想回去。”   于是马车出了皇城,沿着朱雀大街一路往前,街市上的喧闹之声不绝于耳,她却不觉得烦躁,只感到无比亲切,不由得掀起帘子朝外望去,只有看到这样真实的人间烟火气她才会觉得自己还活着。   “公主,王公子前来觐见。”车前有人禀报道。   安平晞愣了一下,这才意识到是云昰,便命阿慕回避,让他上车陪侍。   云昰原本满面焦灼,见她一切安好才放下心来,却还是忍不住道:“为何不回府?连日奔波,我看你气色很差。”   安平晞没说话,依旧望着窗外。   不知何时转到了一条热闹富丽的街巷,耳边响起丝竹管弦之声。   有女子婉转的歌声远远传来:   ……   正青春未老,流莺方歇。   蝴蝶枕前颠倒梦,杏花枝上朦胧月。   问天涯、何事苦关情,思离别。   声一唤,肠千结。闽岭外,江南陌。   正是堤杨柳,翠条堪折。   镇日叮咛千百遍,只将一句频频说。   道不如归去不如归,伤情切。’①   安平晞鼻子一酸,忍不住泪如雨下。云昰有些手足无措,慌忙取出帕子给她拭泪,神情紧张道:“发生何事了?”   她哽咽着道:“云昰,我、我想回家……”原以为江南的杏花烟雨浸满哀愁,如今却发现北方的壮阔山河更是凄寒入骨。   如今的他们哪里还有家?云昰心中极为哀恸,突然伸出手臂将她拉进怀里紧紧抱住,沉声道:“好。”   安平晞只觉得从心到身哪里都疼,此刻只想找个怀抱好好痛哭一场,便顺势依偎在他怀里泣不成声。   她的母亲是王朝的女帝,为何连帝王都如此命运多舛?若舍却她的性命可以让女帝活着她愿意,她不过是一只孤魂野鬼,且余愿已了,何况如今的每一天都是偷来的,若能以死报答母亲的生恩也是值得的。然而事实上她却什么也做不了,在生死面前连国师也束手无策。已经失去了一位母亲,没想到还要再失去一位。   她哭的累了,便迷迷糊糊地伏在他怀里睡着了。云昰怕她颠簸,忙让车夫调头回府。   *   安平晞醒来时天色已昏,帘外灯火璀璨,阿慕正侍立在榻前,见她睁开眼忙躬身上前,询问道:“公主可要用膳?”   安平晞缓缓摇头,呆呆地盯着帐顶,喃喃道:“我是怎么回来的?”   阿慕不由掩口轻笑,低声道:“王公子抱您回来的,可要传他进来侍候?”   安平晞愣了一下,想到府门口到内院,众目睽睽之……面颊顿时有些粉热,清了清嗓子道:“不用。”此时若见他,实在有些难为情。   可能是睡前哭了,所以眼睛有些肿胀,便让阿慕准备冰块,冷敷了一会儿才有所缓解。   “宫里一直没有消息吗?”她将棉巾交于阿慕,起身问道。   “没有。”阿慕回话道。   难道母皇还未苏醒?她心中有些焦灼,更多的是说不出的郁愤。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狠心的母亲?为了保住偏疼的孩子,竟置其他孩子于不顾?不知哪儿来的一股子热血,让她忽然觉得如果自己是承宁帝,恐怕就是拼着鱼死网破也要在羽翼丰满后攻打南云,手刃仇人……   可是转念又苦笑着叹气,若她真有这样坚忍的心志,又怎么会对害过自己的人下不去手?她如今早没了锐气和朝气。   **   承宁帝睁开眼睛时,看到奉颉守在榻前打坐。   她轻轻吁了口气,奉颉立刻醒过神来,掀跑而起大步走了过来,俯身查探道:“陛下怎么样?”   外间侍候女官听到声音,忙带着宫人送来洗漱用品和参汤等。   奉颉忙退到一边静候,待她修整过后才上前参拜见礼。   “命人传国相大人见驾。”她打起精神道,女官应声退下。   “云璁……何日回来?”她倚在靠枕上,缓缓望向奉颉道。   “算算时间,使臣应该已经追上平章王了。”奉颉试探着问道。   “撷忧呢?”她有些虚弱地开口道。   “公主无碍,陛下且放宽心。”奉颉迟疑着道:“要不要传她觐见?”   承宁帝沉默了一会儿并未回答,而是问道:“她如今怎么样?”   奉颉正欲宽慰她,但在看到她的眼神时不由得欲言又止,重新斟酌了一番,如实禀报道:“想必……已经受到了蛊虫的影响。”   承宁帝闭了闭眼睛,努力活动了一下手指,恨恨道:“你当日实在太过莽撞,怎可将蛊虫用于她身上?”   “奉颉该死,陛下息怒。”他自知此事已无可挽回,只得深深伏跪在地,久久不敢抬起头来。   承宁帝心绪繁杂,她自然也知道他是无心之失,毕竟谁也想不到她的女儿竟会在安平家长大。此刻她也不知该痛恨命运的残酷还是母皇的无情,竟让她有一天会陷入如此境地。   “过来。”她招了招手。   奉颉忙直起身,往前挪了两步,轻轻捧住了她的手。   承宁帝垂眸望着他,眼前之人发色灰白面容沧桑,竟已显出几分老态,哪里还有几分昔日的仙风道骨飘逸出尘?   “奉颉,也许……也许当年我不该将你交给国师。”都是命运的捉弄啊!她叹了口气,神情中满是萧索哀伤。   “陛下给的一切,奉颉都甘之若饴。”奉颉轻轻握了握她的手掌,柔声道。   “云璁回来后,宣他和撷华一起来觐见。”她轻声嘱咐道:“朝中大事,我这两日会慢慢交托于崔峦与素和,有他二人在,云桑可保十年无虞。至于边境上……终究还是少不了云璁。”说到这个儿子,她不觉心如刀绞。   “他竟能对自己的亲妹妹起狠毒之心,他的父亲若泉下有知,真不知该作何感想。”她涩声道。   “您不要再想这些烦心事了,今日气色还不错,不如召大公主来吧?她应该一直在府中侯旨。”奉颉提议道。   承宁帝别过了头,苦笑道:“将她找回来,却不能护她平安,我实在是无颜见她。”   “陛下莫要自责,公主是深明大义之人,她不会不懂这些的,何况只是虚惊一场。说起来也怪微臣疏忽,以后不会再让这种事发生了。”奉颉道。 第72章 然后他就疯了,往死里折……   安平晞早就做好了准备, 所以宫里消息一传出来她立刻就启程登车,进宫面圣了。   因为承宁帝还在接见国相李素和,她只得现在偏殿等候, 直到午膳时分才得以入内。   想是议政太久, 所以承宁帝看上去异常疲惫,正倚在凤榻上闭目眼神, 听到脚步声才屏退了近身侍候的人。   安平晞匆匆上前见礼,关切地问道:“母皇如今怎么样了?”   承宁帝缓了口气,哑声道:“朕无妨,歇歇就好。撷忧, 你过来。”   尽管她表现得很平静,但浑身散发出来的衰弱却是无法掩饰的。安平晞心中极为酸楚,忍痛上前跪下,仰头望着她, 轻轻唤了声阿娘。   承宁帝有些吃力地抬起手, 轻轻抚摸着她的脑袋,心里满是歉疚和哀伤。   “这两日, 你留下来陪陪阿娘,好不好?”   “好。”安平晞点头, 喉头一哽道:“您说多久就多久。”   她环顾四周,竟不见奉颉的踪影,便疑惑地问道:“怎么不见国师大人?”   承宁帝苦笑道:“他是国师, 又不是朕的近侍, 哪能须臾不离?他也有自己的事务要处理。”说完这句话,她不由得喘了口气,像是倦极。   安平晞便不敢再同她说话,忙扶她躺下, 静静地在一边作陪。她知道她们的时间可能不多了,她心涌起一种强烈的预感,好像要同一切道别了。   **   云璁并未奉诏回京,反倒快马加鞭奔赴沉沙河大营。他并不知道承宁帝身体有恙将不久于人世,在所有人心目中女帝年富力强正值春秋鼎盛,何况几日前亲自为长女庆贺生辰,哪有半分疲态病容?   他便以为自己暗算妹妹的事败露了,所以女帝急召他回京治罪。   虽是骨肉至亲,但既然生在皇家,岂会亲情至上?何况母子之间早生嫌隙,女帝又处死了他青梅竹马情深意笃的恋人,所以有些心结无法轻易解开。   他孤注一掷抗旨,本也是无奈之举,想着只要与边军汇合,有旧部和诸将拥护,加之情况特殊,云桑与西辽边境不稳,母皇向来大局为重,应该不会大动干戈。可他没想到国师出手了,于是他便毫无悬念地被带回了京城。   他进宫后见到的第一个人并非女帝,而是国师。   “奉颉,你好的胆子,竟敢派人挟持亲王?”他与那些死士们无话可说,说了也没用,此刻见到正主,一腔怒火才得以发泄出来。   奉颉神容憔悴满面疲惫,淡淡瞥了他一眼,语重心长道:“王爷做了什么应该心知肚明,此刻不知悔改竟还质问臣?世人皆知,臣效忠于陛下。您自己抗旨不尊,难道微臣替陛下‘请’您回来还有错了?”   他心底愧疚,面上却依旧满是鄙夷,冷哼道:“本王纵然有错,也轮不到你这个佞幸小人指责。”   奉颉点头道:“王爷所言甚是,臣自然无权指责您。”他静静打量着面前青年,神色间似有些失望,“王爷难道没有什么想问的?”   云璁犹豫了一下,开口道:“母皇……母皇有没有说如何处置我?”   奉颉近乎绝望地叹了口气,痛心疾首道:“难道您就一点儿都不担心撷忧公主?竟然想不起来问问她情况如何?她可是您一母同胞的亲妹妹,您当真如此狠心?”   云璁愣了一下,垂眸不语。   奉颉便不欲多言,摇了摇头道:“陛下一直以为王爷宅心仁厚,重情重义,原来竟看错了人。陛下如今召您回来,并非完全是为了兴师问罪,待会儿您见到陛下就明白了。”   他抬手招来两名宫女,吩咐道:“带王爷下去更衣,收拾齐整再来候驾。”   **   云璁再次出来时奉颉已经离开了,只有两名内侍相候。   “王爷,陛下在秋声阁等您。”说罢便在前领路。   云璁渐渐感到气氛不太对劲,周围一切都沉闷压抑,所有人的表情皆讳莫如深。他隐约感觉到可能要出什么事了,但他并不怕,哪怕天塌下来他也能全身而退。   秋声阁外的台阶下站着两排朝臣,从服色来看竟都是叫得上名字的一品大员。   见他过来,众人皆上前行礼,他们个个神色焦灼,面含悲戚,云璁的心不由得提到了嗓子眼。   “平章王到!”不等到他开口,门口的内侍已经尖着嗓子传话了。他便不敢久留,同官员们拱了拱手匆匆上了台阶。   待进了两重罗帷,他这才发现不仅两个妹妹都在,就连大将军崔峦和宰相李素和也在。   彩凤雕琢嵌珠镶宝的中座上倚着一人,正是数日不见的母皇。   他急忙上前跪下,行三拜九叩之礼。看来事情远比他相像的还要复杂,母皇为何会搞这么大的阵仗?不仅传来两位公主,还文臣武将之首皆召来阁中,莫非……是要罢他的兵权?   承宁帝以手支额,像是在闭目养神,又像是昏昏欲睡,她知道时间不多了,好在总算来得及。听到云璁的声音时,她缓缓抬起了眸子,淡淡扫了他一眼。   “今日找见你,并非要问罪。”她的声音温和而有力,像是为了安抚他,所以还带着一种少见的慈和。   “母皇……”云璁深深伏跪在地,羞愧地说不出半句话来。方才进来时看到安平晞无恙,他的心里不由稍稍松了一口气。   “素和,你跟他说。”承宁帝望了眼侍立在一边的李素和,低声道。   “平章王接旨!”李素和迈出一步,神情肃穆道。   云璁忙转向她,恭恭敬敬地行礼,“儿臣在!”   “陛下口谕,平章王戍边多年,忠勇可嘉,即日起调回京中,如中书省,跟随宰相李素和熟悉政务。”李素和一字一句道。   云璁不由目瞪口呆,他的根基都在军中,自小弓马娴熟,为何突然要让他弃武从文?他不由得转头望向了承宁帝,却见她也正静静望着他,那双眼睛如秋水般澄澈宁静,却看得他心头一慌。   “皇兄莫非不满意母皇的安排?”垂手而立的撷华突然出声,语气中暗含警告。   他立刻清醒过来,忙伏地谢恩。   “宣凤阁舍人。”承宁帝道。   传令女官立刻出去宣召,很快凤阁舍人程寰便进来见礼。   “程寰,拟旨。册封撷华公主为皇太女,代朕监国理政。宰相李素和与大将军崔峦辅佐皇太女,直至她二十岁登基。”她喘了口气,徐徐抬头望了眼安平晞,声音缓了缓道:“封大公主撷忧为定南公主,仪同亲王,掌天市、永福和永康三城财税。”   安平晞微微一震,赫然明白了承宁帝的意思,眼眶不由微微一热。她不属于紫薇城,离权力核心越近越危险,而在角逐纷争中她尚无自保的能力。   早有宫人抬来书案,程寰忙敛衣坐下,笔走龙蛇,顷刻间便拟好了旨意,承宁帝过目之后加玺,这才让她出去宣读。   “素和,崔峦,你们二人也去忙吧,朕想跟孩子们说几句话。”承宁帝摆手道。   “是。”李素和望了眼撷华,躬身退下。   崔峦却似有些踌躇,咬了咬牙拜下道:“臣有一事请求。”   “你说。”承宁帝打起精神道。   “擎天堡韩家对王朝历来忠心耿耿,别人不知,陛下心中应该明白,当年先堡主韩烈依附逆贼云沛实属无奈。如今他已死,陛下也答应不再追究。那么可否网开一面,放韩络回去以示恩赏?不如就让大公主前往江南赴任时带他同行,您看如何?”他言辞恳切道。   承宁帝不语,望了眼安平晞。   安平晞忙上前拜下,道:“大将军所言甚是。韩家世代镇守碧灵江,的确忠心耿耿。臣女当年渡江时有幸结识韩练将军,虽是女儿身,却巾帼不让须眉。可见她的兄长应该也是一方豪杰。韩家昔年误入歧途,如今已经知错,还请母皇开恩。”   韩络一直被软禁在京中,她曾经找过,但因其身份特殊所以并未得见,只知道他一切都好,如今既然遇到这个机会,自然是要设法为他说上几句话,毕竟当日得到过韩家的照顾。   “既然连你都这么说了,那朕便答应了。”承宁帝道。   “陛下仁德,韩家必当感激不尽。”崔峦再三谢过,这才转身出去了。阁中侍候的诸人也都悄然退下,一时间便只剩下母子四人。   “撷忧,这几日辛苦你了。”承宁帝徐徐抬起头,微微笑了一下道:“去吧,回去休息吧。”   安平晞知道她有事要和别人交代,所以心里虽然极为不舍,还是含泪作别。   “华儿。”承宁帝轻轻唤道。   撷华忙过来跪在她脚下,轻轻执起她的手,眼看着她愈发衰弱,心中不由万分悲痛。多年来她是唯一长在承宁帝身边的孩子,所受宠爱远比两个哥哥姐姐加起来还要多。一想到很快就会失去母皇,哪能不悲伤?   承宁帝摸了摸她的脑袋,低声道:“那些冠冕堂皇的话我就不说了,如今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将来你继承大统,一定要善待手足。你姐姐从江南来,便让她回江南去,无论如何,你不得为难她半分。”   “母皇放心。”撷华泪盈于睫,哽咽着举手发誓。   “你也去吧!”承宁帝摆了摆手道。   云璁呆若木鸡地望着撷华离去的背影,骇然道:“母皇,你们在说什么?为何、为何儿臣有些听不懂。”   承宁帝神情复杂地望了他一眼,却并不叫他上前,两人之间仍隔着丈许距离。   云璁如芒在背,不敢再与她对视,只得重重低下头。   “你本该是朕最疼爱的孩子,可是十多年来却时时处处与朕作对。昔年朕想让你从政,你偏要去从军。后来朕想让你与中书令之女结亲,你却独宠罪臣之女韩氏。你知道朕寻回撷忧不易,也知道她在朕心目中的分量,却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对她下手。云璁,朕已对你彻底寒心了。”承宁帝神色平静,面上没有半点波澜。   “母皇……您只看得到儿臣的忤逆之处,可有体察到儿臣这些年的痛苦?”时至今日,他也有些绝望了,本来他和撷华多年来明争暗斗互相牵制母皇都未说什么,他以为她是默许的,没想到却因为自己一时之失,她的天平便彻底倾向于撷华,甚至将江山托付于他。这一切太过仓促,他甚至来不及反应。   “我的父君救驾有功,我的兄长死于动乱,我是您唯一的儿子,可是您在登基之后可曾看我一眼?我虽然自幼住在宫里,但十天半个月也见不到您一面。可是您却将撷华养在身边,让她住在偏殿,朝夕可得见。读书有什么用?我的父君读了那么多书,临了还不是惨死于叛贼之手?您知道孩儿喜欢读书,却偏偏让我去从军。您知道我心中爱着莲儿,却要逼迫我娶别的女子,最后更是狠心将她处死,莲儿死后,我的心便也死了。”思及逝去的爱人,不由悲从心生,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朕因为韩氏对撷忧不敬而杖杀她,你便怀恨在心,要置撷忧于死地?云璁,在你的心里,那个贱婢比你的妹妹还重要?哈,朕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的糊涂虫……”承宁帝抬手抚了胸膛,将一口恶气缓缓顺了下去。   “我与撷忧虽是至亲,但并无多少感情。可莲儿不一样,她是我最重要的人。撷忧虽是我妹妹,但我对她多方示好,她却始终心存疑虑不愿表态,也不愿同我亲近。母皇心中对她极为爱重,难保将来不会分权与她。我若不出手,难道要等她们姐妹联手一起对付我吗?”他索性破罐子破摔,将心中所想和盘托出。   承宁帝失声笑道:“这就是命吧……哈哈哈,十八年了,一切便如轮回一样。你不该是我的儿子,你应该是云沛的儿子,在手足相残这一块,你简直得了他的真传。”   她顿了顿,缓缓靠在椅背上,声气渐渐虚弱,“可是……你到底是我的孩子呀,无论如何,身为人母,在你尚未铸成大错之前,都不忍苛责。”   云璁见她面色灰败神情萎靡,心中突然有些后怕,颤声道:“母皇,您是不是不舒服?”   承宁帝微合着双眼,喃喃道:“我将不久于人世,召你回来是交代遗言,可你、可你却还想着抗旨……”   云璁大惊失色道:“怎么可能?母皇向来身体康健,怎么会……”他猛地转向门外大喊道:“来人,来人,快传太医!”   身后传来轻缓的脚步声,他抬头望去,并非闻声而来的宫人,而是白发白袍的国师奉颉。   奉颉并没有看惊慌失措的云璁,而是径直走过去对着承宁帝行礼,语气沉重而哀伤,“启禀陛下,臣已经安排太医去公主府了。若一切顺利,两个时辰后可见分晓。”   承宁帝微微点了点头,长长舒了口气道:“云璁,当年我让你从军,是为了磨炼你的心志,也是真的望子成龙,可你眼光太过短浅,终究还是令我失望了。其实这些都不重要了,我始终以为你和你的父亲一样,是心性纯良之人,可没想到你……你竟会……你走吧,我已不想再看到你。”   “母皇,母皇,儿臣错了,儿臣知错了,求您饶恕我吧!”他此刻方觉悔恨,但却已经晚了。   承宁帝再也不愿多看她一眼,只对奉颉道:“走吧,朕也该更衣了。”   奉颉听到‘更衣’二字,再也忍不住心头的悲怆,红着眼眶道:“是。”随即扶她站起来,并唤人进来准备移驾。   **   云昰上次看到安平晞颈后那片诡异的红纹还是天同十六年,她在风涟住处养伤的时候。那次他无意间多看了一眼,便被她呵斥出去了。   “这个印记……我见过。”待得看清,他不由倒吸了口凉气,直起身道。   安平晞伏在榻沿,抬手拉上了衣领,听到这话丝毫不觉得意外,而是接口道:“你在你父皇身上见过吧!”   云昰犹豫了一下,点头道:“是。”可他又不太明白,她好端端为何要给他看这个。   “你这几天在宫里可还好?”他在她旁边坐下,关切地问道。   安平晞想了想,摇头道:“不好。”她抬起一只手,轻轻握住了他放在榻沿的手,像是想要从他身上汲取力量和勇气。   她知道有些事情很快就会传开,而她也没有必要再瞒着他,“我很快就要失去我的母亲了。”   云昰听到这话极为震惊,不由愕然地望着她。   安平晞苦笑道:“连我也觉得不可思议,奈何世事无常。云昰,有件事我始终想不通,为人父母者,怎可偏心如斯?”   她给他讲了当年怀熹帝赐给儿女的两杯蛊酒,也讲了奉颉化名风涟时将母蛊种到她身上,企图为承宁帝续命的事。   云昰静静地听着,心头暗潮汹涌,前世的种种疑点,此刻想起来终于全都想通了。   他不由得极为震惊,又极为激动,从榻上起身跪在地毯上,双手颤抖地抓着她的肩道:“阿晞,我们走吧,我们离开紫薇城,好不好?过不了多久天下可能会大乱,你不能继续留在这个是非之地。”   安平晞第一次看到他流露出这样惊骇的神情,心中也是一紧,想到他比曾经的经历,顿时明白了几分,忙压低声音问道:“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云昰摇头道:“我也说不清楚,其实你也知道,很多事情都不一样了,可是有些东西却好像并未改变。你方才说到的蛊酒让我想起一件事……”他顿了一下,转头望了眼周围,见四下里并无人影,才凑到她耳边悄声道:“前世承宁帝和我父皇应该是同时驾崩的,但撷华公主勾结李素和秘不发丧,所以远在江南的风涟一无所知。”   此刻说到那个名字,不由感慨万千。前世欺他瞒他伤他害他最深的人,便是亦师亦友的风涟。   安平晞这一惊可非同小可,不由坐起身来,讶然道:“后来呢?”   云昰沉默了一下道:“我们撕破脸之后,是我告诉他的。然后——”他冷笑了一下道:“然后他就疯了,往死里折磨我,好像是我杀了他的君王。”   “你在记起来一切之后,就没想过找他报仇?”安平晞没来由地好奇起来。   云昰挑了挑眉,无所谓道:“我见惯了生死悲欢,和鬼魂打了一百多年的交道,怎么会连那点个人恩怨都看不破?何况说到底,也是我太过于轻信别人。”   “你既然已经四大皆空,为何还来找我?”仿佛天性使然,她忍不住打趣道。   “恨容易消,爱却难忘。”他望着她的眼睛道。   安平晞不由得面颊粉热,咬着唇说不出话来。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脚步声,阿慕敲了敲门,语气有些焦急道:“公主,公主,国师派太医来面见您,说有要事。”   安平晞忙坐直了身体,云昰起身走过去开了门。   阿慕趋步进来,呈上一封信笺道:“这是国师大人给您的亲笔信。”   安平晞展开来匆匆看了一遍,神色顿时变得无比低落,叹了口气传话道:“让他们准备,我这就来。”   阿慕忙出去传话了。   云昰有些紧张地问道:“何事如此惊惶?”   安平晞面色铁青额上冷汗涔涔,哽咽着道:“国师说,我母皇撑不过今夜了,所以派人来取出我体内的母蛊。”她说着不由扑簌簌掉下泪来,抬头望着他道:“可能等我醒来母皇就已经不在了。”   “天命不可违,阿晞,你莫要伤心了。”他上前半步揽住她柔声安慰道:“至少你们母女相认了,而不像前世那样什么也不知道。”   “是啊,”她吸了口气,努力克制住激动地情绪,抽抽噎噎道:“这个道理我也明白,可就是止不住难过。为何天命如此残酷?”   云昰不知该怎么安慰她了,只能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轻声道:“既然太医已经来了,那我们也快点过去吧!” 第73章 他们的家在江南,一直都……   此次只需将蛊虫取出, 并不用在意其他,所以可以用麻醉药,不用生生去忍切肤刻骨之痛。按照太医的说法, 她只需要睡一觉, 醒来一切就都好了。   一切真的会好吗?她可不敢奢望。惟愿自己醒来时还能见女帝一面。   陷入昏睡之时,她最后一眼看到的是云昰。她忽然觉得命运真是可笑, 曾以为永远都得不到的人,如今却在她身边不离不弃。曾以为永远都不会失去的人,此时却在高耸入云的九霄台上修行。   这世上还是有奇迹的,否则她怎么可能再死后又重来一次?但每个人的气运应该都是有限的, 所以于她而言,重生几乎耗尽了所有的气数。   安平晞醒来的时候,浑身依旧有些僵麻。周围静悄悄地,半点儿声息也没有。脑中一片混沌, 像是仅仅睡了片刻, 却又感到无比虚弱。   她闭着眼睛缓了一会儿,试探着想要活动一下四肢, 刚动了一下手腕,便听到阿慕惊喜的声音, “公主醒了?”   意识渐渐苏醒,她真正准备翻个身,肩膀却被阿慕按住, “别动, 小心压到伤口。”   她这才感觉到颈后隐隐作痛,想来蛊虫已经取出来了。   “陛下如何?”她口中干哑,费了半天功夫才挤出一句话。   阿慕突然跪了下来,泣道:“陛下已经归天, 还请公主节哀!”   安平晞好半天回不过神来,只怔怔地瞧着帷幔上的缠枝牡丹暗纹,眼泪大颗大颗地涌了出来。若真像云昰说的那样,前世承宁帝和天同帝同一时期驾崩,那么从她渡江北上那一天开始,承宁帝就已经日薄西山了吧?   她挣扎着想起身,伤口处突然泛起的剧痛让她骤然吸了口冷气,再也不敢动弹半分。   “公主,您千万不要乱动,”阿慕轻轻按住她,神情紧张道:“太医特地嘱咐过,您这些天必须静养。”   “我……我昏迷了多久?”她无力地趴伏在枕上,强行冷静下来问道。   “快半个月了。”阿慕回道。   安平晞再次震住了,不可思议地望着她,打起精神道:“半、半个月?怎么会这么久?”   在风云跌宕的朝堂,半个时辰都可能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何况是半个月?身边不见云昰,她心头涌起不好的预感,忙问道:“王公子人呢?”   阿慕面色忽然一白,战战兢兢道:“十日前,府中突然有刺客出现,杀死了内院十多名暗卫,幸好王公子挺身而出,虽然府兵终于赶到及时将刺客击杀,但王公子却身受重伤,至今仍在昏迷中。”   安平晞心急如焚,正欲让她去传文雨来问话,却听到外面响起胜红的声音,“公主可是醒了?”   还不等安平晞回答,她已经匆匆进来了,看到她又惊又喜,忙趋步过来跪下见礼,“您可算醒了,这些天真是吓死我们了。”   安平晞道:“起来吧,这些天辛苦你们了。”   “公主千万别这么说,”胜红款款起身道:“我这就让人去传膳。”   **   承宁帝驾崩前曾发过两道明诏,一道是册封撷华公主为皇太女,一道是册封安平晞为定南公主,而平章王云璁不仅没有封赏反倒被夺了兵权,此举引起朝野震惊,幸好军中有崔峦坐镇,才不致出乱子。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紫薇城中风云诡谲,迟早会有一场动乱。   还没等安平晞进宫,皇太女的仪仗便浩浩荡荡地驾临公主府了。   安平晞行动不便,便由府中属官将其迎到了中厅。   “你们都退下吧,孤有话要和姐姐说。”如今的撷华看上去比以前老成沉稳了许多,言行举止间颇有帝王之气。   安平晞原本想行礼,可一来实在不便,二来还不等她动作,撷华已经走上前托住了她的手臂。   “我答应过母皇,无论何时都要善待姐姐,所以这种虚礼就免了吧!”她笑地很真诚,安平晞一时间竟看不出异样,只得做出诚惶诚恐的样子,再三推辞。   “姐姐对我心存介怀,可是因为前些时日闹刺客的事?”撷华似乎一眼看出她心中所想。   安平晞道:“殿下多心了。”   “有件事皇兄说的没错,你的确不曾把他当成兄长。同样,你也没有把我当做妹妹。”她神情复杂,竟似有些失落般低叹了一声道:“姐姐眼中除了母皇根本没有任何人,你始终都把我们当做外人的。但是不管你怎么想,我以云桑皇太女的名义发誓,自始至终,我从未想过要害你。不为别的,就冲着我们都身为女子,我也不会对你下手。”   安平晞静静地打量着她,半信半疑道:“此话怎讲?”   撷华道:“云桑王朝虽由女主中兴,但放眼整个天下依旧是男尊女卑,想要扭转这个局面恐怕需要成百上千年。首先,女子之间就不应该互相倾轧残害。你别忘了,上一辈中母皇虽然势单力薄,但野心勃勃的奉元大长公主却从未害过母皇,而母皇也没想过与云沛那个狗贼合谋对付奉元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安平晞惊讶道。   撷华莞尔一笑道:“对,我登基后将为她平冤昭雪,然后尊她为大长公主。外祖偏心,母皇仁孝,但我可不管那些。”   安平晞心中颇为触动,面上不由流露出钦佩之情。   “这世上谁都可能害你,但我不会,我不仅不会害你,还会保护你。”撷华温声道:“因为姐姐活着比死了对我更有用,我还指望着你帮我守住江南呢!”   “守住江南?莫非……”安平晞听出她话中有话,立刻心生警觉。   撷华神秘一笑道:“你猜对了,”她倾身过来,伏在她耳畔道:“贺氏对江南虎视眈眈,大有吞并之意。所以封你为定南公主用来抗衡贺氏,是我和母皇一致的决定。我父王下月进京奔丧,姐姐最好赶在他回去之前南下。”   安平晞大为不解,道:“你竟然不相信你的父亲?”   撷华冷哼了一声道:“这世上有三种人,男人、女人和皇帝。既然走到了这个位置,我就不可能再去做一个普通人。”   安平晞恍惚明白了什么,撷华离开时,她送到了厅外,人群中有个背影极为熟悉,她心中一动,忍不住唤了声:“二哥?”   那个身影微微顿了一下,却并未回头,而是大步跟上了仪仗队。   **   安平晞于九月中旬离开了紫薇城,带着数百仪仗队,在御林军中郎将的护送下,一路往碧灵江而去。   擎天堡早就得到了消息,所以韩练带人迎出了五十里。她此次带回来韩络,对擎天堡来说可算是大恩人,所以韩练无比感激,执意要留她在擎天堡多住几日。   云昰始终未醒,安平晞心急如焚,也无心再赶路,便应了下来。   如今她名分已定,对擎天堡来说是君,所以下榻的院子也比先前的别院宽敞高阔许多。   这天夜里睡到半夜时,她忽然听到极轻细的脚步声。   “别怕,是我。”帘外响起一个男子的声音。   安平晞想了半天,猛地坐起来道:“小舅舅?”   她忙抓起一件外袍披上,整了整发髻便匆匆走了出去。   窗下站着一人,身形挺拔如苍松古柏,赫然是多日不见的薛五郎,应该说是都夷。   他转过身来看着她,神情再不似昔日那般冷漠阴郁,而是从未见过的明朗,“听说你要回江南了,琬琰托我来看看。”   “琬琰还好吗?”安平晞又惊又喜,上前问道。   都夷笑了一下,满面春风道:“有我在,她自然一切都好。”   他说着扫了一眼安平晞,道:“你怏怏不乐,可是因为云昰?”   安平晞没有说话,默默点了点头。   “放心吧,我适才看过他的伤势,已为他服下疗伤圣药,不出三日他便会醒来。”   “当真?可是……可是那么多大夫,包括太医都束手无策……”安平晞不太敢相信。   “江湖上的事,还是江湖人更擅长。”都夷道:“此地我不便久留,就先告辞了,咱们江南见。”说罢身形一闪,转眼便消失了踪迹。   为了验证他的话,安平晞刻意多留了几日。   第三日从早上她就一直守在云昰身边,等到晚霞挂满西天时依旧未见云昰有动静。   她想着凡事总有意外,也许都夷的药并没有那么管用,好在她并没有抱多少希望,所以也还好吧!   云昰和她一样,都是经历过生死的人,所以很多事情都看透了,她相信他还活着,这就够了。   就在她准备起身回房时,耳畔传来一个熟稔到心痛的声音,“阿晞!”   她猛地转过头,就看到榻上之人睁开了眼睛,正静静地望着她。   “我早呢,我一直都在呢!”她抑制住心头的激喜,奔过去俯下身轻轻抱住了他的肩道:“你没事了就好,我明天就带你回家。”   他们的家在江南,一直都在江南。等回到江南会见到琬琰,一切便和从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