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重姒(双重生)》 作者:雕弦暮偶   作品简评:   大齐帝姬谢重姒前世和驸马宣珏阴差阳错下,陷入至死方休的局面。重生之后,两人联手稳定朝堂,治国安民,还天下海清河晏。最终心结开解,幸福美满。本文情节跌宕起伏,文笔流畅风趣,男女主心怀天下民生,双向奔赴,双向救赎。除却主人公的剧情,配角们的故事也可圈可点,值得一看。 ============ 第1章 前世 被金屋藏娇的前朝公主   秋日深宫,萧瑟肃寒。藤木烛架上,点燃了数百盏红烛,照得玉锦宫上下亮堂。   听到宣珏要来玉锦宫时,谢重姒微微蹙眉。   “今儿不是十五么?”她久困宫闱,过得快要忘了日子,只记得方才看到一轮圆月明朗,“他不去皇后那?”   初一和十五,帝王入正宫。   虽说这皇后娶得活像摆设,总归还是得做个样子。   “回娘娘,陛下说中秋佳节,想与娘娘共度。”前来通报的宫娥,低眉敛目,恭谨而道,“即刻便到。”   玉锦宫承帝王恩宠,巍峨富丽,根根殿柱雕龙刻凤,块块地砖镶金嵌玉。   地砖上,地毯雪白柔软,生了暖烘烘的地龙。   宫娥只觉得,哪怕是皇后的凤寰宫,都未有如此奢侈华美。   谢重姒懒洋洋地回道:“不见。”   宫娥下意识地“啊”了声,迷茫抬头。   就越过成群的宫女太监,见到贵妃榻上,这位宠冠后宫的前朝公主,正赤足而靠,左手撑着螓首,右手拿书,语调漫不经心,根本没把所谓的帝王宠爱放在心上。   见宫娥看她,谢重姒放下书卷,不辨喜怒地重复道:“本宫说,不见。让他滚回去。”   那双看过来的杏眸,如雾中朝阳,美艳灵绝。   饶是有怒意,也让人看得心痒神往。   宫娥被那胆大包天的“滚”字吓了一跳,但也暗忖:“不怪陛下起兵谋反后,还留这位前朝殿下一命,甚至荣宠不断……”   别说男儿,她这么个女子瞧着,都万分心动。   怕只要玉贵妃一个眼神,多的是甘愿赴汤蹈火的人。   这宫娥直愣愣地盯着她看太久了,谢重姒不由皱眉,宫娥也回过神来,慌忙低头,看向地上雪白羊毛软毯忐忑。   谢重姒却“咦”了声:“抬头,新来的?这么紧张,本宫又不会吃了你。”   难得见到新面孔,她赤着脚踩地,丝织密金纹裙摆,扫过右足脚背处的千瓣牡丹纹身。再一踏入地毯,像是白毯上,生了朵栩栩如生的牡丹。   谢重姒向拘谨的宫娥走去,离她三寸站定,笑道:“本宫问你话呢,抬起头答话。”   宫娥紧张不已,咽了口唾沫:“奴婢一个月前刚入宫中,在张公公手底下办事,负责敬事房安排。”   “赵岚那厮不敢触我霉头,让个新入宫的丫头片子顶祸?”谢重姒啧了声,“有出息。”   谢重姒嘴里“没什么出息”的赵岚,在宫娥眼里,是首领太监,顶了天的大红人,她不好吱声,好在谢重姒也没要她附和,又道:“刚入宫的话,对外头情况应该很了解吧?问你个事儿——”   谢重姒轻笑了声,像是谈起无关紧要的话题:“戚文澜最近如何?”   宫娥只觉当空炸了个响雷。   戚文澜……戚将军,镇守边关的大将。   谢家尚统江山时,戚将军的亲姊是皇帝宠妃,戚将军也同玉贵妃自小熟识,青梅竹马。   据说上次戚将军回京述职时,在太极殿和陛下起争执,大打出手,起因就是这位玉贵妃。   宫娥后背登时吓出冷汗。她也听过风声,陛下最近在紧急调动军师令。   无论是否调动戚将军的人手,对他来说,都不是好事。   谢重姒笑得愈发瑰灿:“怎么?不知道,还是不能说?”   “……”宫娥被那笑晃了神,不由脱口而出,“今上调动军师令,其中恐有戚将军。”   谢重姒像是有些意外:“嗯?这多事之秋,边关重镇,也要调动么?调他回来,谁能顶的上?”   刚问完,又反应过来,这些军机要闻,朝中大臣都未必清楚,何况一个宫娥?   谢重姒自嘲一笑:“罢了,你回去吧。”   宫娥松了口气,俯首退去,转身走出内殿,还未走几步,撞见个身影,大惊失色,立刻匍匐伏跪:“……陛下。”   来人不知在此站了多久,他紫金竖冠,玄黑长袍,负手而立。   生得倒是副温润淡雅的好相貌,可他薄唇紧抿、一言不发,周身便有了染血的煞气。   正是两年前骑兵造反、登基称帝的宣珏。   宣珏眉骨罕见地萦上几丝阴郁,又转瞬消失,只压下怒火,淡淡道:“下去吧。”   宫娥这才试探抬头,用余光窥探,见陛下的确是和她说话。又见跟在陛下身后的赵岚公公,朝她点头。   她松了口气,道:“是。”   起身垂首,退步离开。   说来也怪,明明陛下年少时在望都就君子之名远扬,瞧着更是矜雅清俊,若非发怒,也平易近人,可、可她就是怕他。   不止她,很多人都怕。   因为这位新皇实在手腕了得,是个不折不扣的……笑面虎。   这很多人,显然不包括谢重姒。   她听到宣珏的话声,瞬间敛去了笑意,眼皮一掀,看了眼缓步走来的宣珏,又看向小宫娥被吓得微微发抖的背影,有些索然无味。   便干脆转身落座,自顾自翻起看了一半的书来。浑身上下摆明“不欢迎”。   宣珏也不恼,语气温和,续着谢重姒方才的问作答:“田阳四十万军队,下月去西境边关,顶替文澜。他若交接得快,能赶上秋猎回望都。殿下是想见他了不成?”   这声“殿下”让谢重姒浑身一震,听出宣珏明里暗里的威胁。   自从宣家满门抄斩后,她愈发看不透她这位驸马了。   戚文澜镇守西北边境,五年来将敌寇尽数歼灭,但战况不再紧急也就意味着,他可以被取代顶替、卸磨杀驴了。   谢重姒:“不想。”   此时说想,就是要戚文澜的命。   她心烦意乱,将书搁置一旁,就见宣珏目光扫过她未穿鞋袜的足,微微蹙眉。   侍女兰灵察言观色,立刻上前一步道:“娘娘,奴婢替您着袜。”   谢重姒动作一顿,这时,赵岚低眉顺眼地带着御膳房宫人上菜,一道道美味珍馐摆入,甚至真的放了三盘精致月饼。然后,赵岚躬身道:“陛下,膳食备好了。”   这不知哪里点燃了谢重姒的怒火,她脱口而道:“我赤着脚你也要管了?!还有赵岚,本宫不饿,将那桌子撤下去!”   即便她近三日都胃口乏乏,几乎没怎么动筷子。   赵岚左右为难:“哎!”又大惊失色。   只见谢重姒抄起手侧的书,就向宣珏砸去。   书册当然未砸中宣珏,他侧身躲过,书便撞向后面瓷器盘盏。噼里啪啦,碎了满地。   咣当声里,一室的宫人惶恐下跪,大气都不敢出。   不仅仅是因着怒气冲冲的谢重姒,还有同样动怒的宣珏。   宣珏轻笑了声,那双桃花眼底,酝酿雷风暴雨,黑沉压抑。   半晌后,他行至谢重姒面前,俯下身来,像暴怒的雄狮圈出领地,将谢重姒困在贵妃榻的方寸之间,然后慢条斯理地道:“既然重重不想用膳,也不想着衣,那就不勉强吧。长夜漫漫,可另觅欢乐。”   赵岚登时眼皮乍跳。   他太清楚陛下这种语气了。要是寻常人,早得人头落地。   就算是玉贵妃……   果然下一刻,听到谢重姒戛然而止的尾音:“宣珏你滚开——”   宫人们将头低得不能再低,退出内室。   赵岚后退时,看到那本摊开在地的《群书治要》,眼皮发跳。   陛下当真是太宠着这位玉贵妃了!   再一想到这位被囚深宫的玉贵妃,之前的身份,赵岚更是不安。   大齐最尊贵的尔玉公主,与太子殿下一母同胞。   父皇死后,兄长登基,对其照顾有加。   要个全家被斩的罪臣之后当驸马,竟也被允了,可谓是生来就没受过磋磨,顺风顺水着长大。   直到两年前——陛下权位登基的那天。   这般骄傲的凤凰,可不好被折断羽翼啊。   只怕陛下一时情迷意乱,终会反噬自身。   赵岚心忧不已,但这种事轮不到他个阉人献策。   以头抢地的御史,从前殿排到宫门口,个个都劝陛下杀谢重姒,以绝后患。可玉贵妃不还好好被养在宫里么?   当夜宣珏是歇在玉锦宫的。   赵岚木着脸杵在殿前,听着寝内压抑的暧昧呻|吟渐熄,才吩咐一直端水捧巾的宫人,进去伺候洗漱。   他怕再去碍谢重姒的眼,只立在门前,望向漆黑冷沉的宫闱与苍穹。不知哪飘来云,遮了中秋十五明亮的月。   他的不安更甚了。   特别是在第二天后,见到沉默良久,转而对着宣珏轻笑开来的谢重姒。   笑如三月桃花。   陛下薄唇紧抿,未说什么。但赵岚注意到,他搁在膝上的指尖,微微一动。   赵岚的不安达到极致。   赵岚心知不对。可事关玉贵妃,他不敢劝。   只能目睹陛下予取予求,甚至答应带玉贵妃赶赴秋猎。   赵岚本想跟着一道伺候,可惜秋冷染了风寒,就在猎场最外围帐篷里等候。同其余的随从聊天侃地。   不知过了多久,赵岚有些疲倦,打算去小憩片刻,就看到小徒弟急急忙忙来找他。   新收的小徒弟惶恐至极,压着嗓子对他道:“师父!陛下和玉贵妃……和玉贵妃双双殁了……”   赵岚登时睡意全无,抓着小徒弟衣襟道:“怎么回事?!有刺客?”   “不……不是。”小徒弟眼中全是惊惧,“贵妃她持弓射了陛下两箭,然后自尽了。”   赵岚眼皮狂跳,来不及细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只快速问道:“那现在望都什么情况?!”   君王暴毙,皇城不得翻天?   小徒弟沉默了半晌,突然指着外面,道:“您听到了吗?”   赵岚当然听到了,听到了战马嘶鸣的声音,他脸色倏地一变,外衣都来不及裹,慌忙奔至高台。   只见远处,整齐划一的军队铠甲闪着银光,而旗帜翻飞,火红为底。   那是属于戚家军的军旗。   高台下方,小徒弟缓缓道:“……戚将军率兵入望都了。” 第2章 今生 她可能……回到了曾经   正月春初,万物复苏。   护城河仍有碎冰浮动。岐河与护城河相通,绵延数百里,在距离京城望都不远处的姜庄,合成一道主流。   正值午上,炊烟袅散,有车队沿河而上,赶往望都。   护卫随从披坚执锐,护着当中一辆其貌不扬的马车。   谢重姒就是在晃荡的马车里,缓缓醒来的。   她心口抽疼,浑身碎裂般苦楚,抬头看了眼四周,就忍耐不住地踉跄倒在软毯上,袖口不慎撞翻了小几上的茶盏。   茶杯滴溜溜滚到她手边,响动不小,外面的护卫首领立刻警觉,御马凑上来问:“殿下?怎了?”   这位首领,姓颜名舒,是朝中实打实的受封将军,俸禄在身,官居二品,他人生得高大,嗓音也粗犷,一开口,谢重姒就觉右耳一震,脑壳更疼。   她没精力回应了。   思绪还停留在秋日猎场,旌旗猎响里,宣珏浑身是血地将她搂在怀里。怀抱温热,也很冷。   好疼……   她这是没死,被救过来了么?这又是要被关回哪去?   “殿下???”颜舒没听到回应,心下一急。   他此次任务在身,将尔玉殿下从南明鬼谷,迎回望都。小殿下大病初愈,他们行程也一慢再慢。   冬至日到年春开初,历经一个多月,才堪堪赶到京城。   可别这临门一脚出差错。   谢重姒耳畔嗡鸣,根本没听清他说的“殿下”二字,咬紧牙根地将手边瓷碗打碎,将碎片捏在掌心,准备随时袭击敌人,或是割向自己。   颜舒又喊了三声,马车内都是死寂,他着急地下令:“停车!吁!”又勒了缰绳下马,走到停稳的马车前,在车木上扣了扣,示意:“殿下?您还好吗,微臣失礼了。”   说着,就掀开帘子。   与此同时,昏暗的马车内瞬间明亮起来,春日明媚的暖阳,照在匍匐的少女身上。   她一袭素织宝石蓝绣鹊袄裙,发髻简单盘起,露出白皙修长的半截脖颈,正在忍耐颤抖。指尖也紧攥着什么,羊脂玉的肤色,缓慢渗出殷红来——   那是太过用力,碎瓷片划伤了掌心而沁出的血。   刺目的光让谢重姒浑身一僵,强忍头痛,仰身将利器拍向颜舒的眼珠。   不管是谁,刺了再说!   反正谢重姒一心求死,下手没轻没重。倒是颜舒倒吸口冷气,下意识想要捏住她手腕将人掀翻,可又回过神来,这是金枝玉叶的公主殿下,他不能伤人!   颜舒赶忙一躲,使了个巧劲,拍上谢重姒臂间穴道。   谢重姒胳膊一酸,瞬间乏力,碎瓷片从掌心滑落。   而这一连串的动静,又像把她四肢百骸融化重塑。一身冷汗,终是撑不过,眼前发黑,又晕了去。   只剩颜舒慌忙接住人,大惊失色:“殿下!快找医师过来!!还有药膏纱布,快!”   *   谢重姒再次醒过来,是黄昏时分。   她躺在松软的床榻上,像是普通人家的卧房,粗糙中也透出精细的烟火气。快要西沉的斜阳,从窗花上透出个通红的影子来。米饭浓郁的香味扑面,谢重姒晃了晃神,心想:这是哪?   痛至骨髓的煎熬终于过去,她甚至有种解脱的轻快,不由低头看她的掌心。   右手被细致包好。又嗅了嗅,有上药。   忽然,谢重姒看向左手。   人的双手,是每日会看上千百来次,最是熟悉不过的。谢重姒直觉哪里不对,像是手掌小了点,又像是掌心和指腹的细茧消失了。   她脸色微变,翻身下床,走至房间里摆放的铜镜前。   镜里,少女唇色略显苍白,但脸上是看不出多少病态,因为面容本就娇艳,鬓耸巫山,腮飞云霞,自带三分春色。   谢重姒却愣住了。   似梦似幻,水月镜花。这不是她,却又是她——数十年前,豆蔻总角时的她。   她深吸口气,快步拉开农户家的木门。外面是个不大不小的庭院,立了几队尽职把守的侍卫,一见谢重姒,脚跟一并俯首礼道:“殿下。”   谢重姒晃了晃神,有种诡谲的不真切感涌上心头。当颜舒得到通知,快步走来时,这种感觉冲上巅峰。   颜舒是戚家军大将,在太元六年战死沙场,父皇还悲恸哀思,亲自写了悼词。   那灵堂谢重姒是亲眼见过的,乍一看个应死之人好端端朝她行礼,她不可思议地后退一步。   按道理,谢重姒神志不清下突然发难,颜舒自保,未曾伤她,她昏迷了也是自己的事儿。但颜舒还是歉疚地开口:“臣莽撞了,出手伤了殿下,还请您责罚。殿下现在身子还好吗?”   谢重姒平复了很久,心里惊涛骇浪过去,才淡淡地回他:“不碍事的,颜将军。是本宫梦魇了,与你无关。敢问这是何处?”   “此乃姜庄农户。”颜舒解释道,“您昏迷不醒,护军不好前进,随行太医便吩咐微臣就近找户人家,让您歇息会儿。”   远方依稀可见巍峨城墙,护城河上穿梭的水运船只旗帜飘飞,是繁忙的锦绣红尘。   颜舒接着道:“望都就在五里开外呢,近,就算明儿清早出发,不到晌午便能入京。殿下今日也乏了,不如好生休憩。臣同这家人已商量好了……”   谢重姒收回远眺的视线,等颜舒说完,才问道:“今儿什么日子了?从谷中至此,已有月余了吧?”   颜舒点头:“是,正月十四,一个半月。”   谢重姒掐算着道:“太元三年,正月十四,也快过完年了。”   “哎是!这家嬷嬷方才还拿发糕和豆饼,分给咱们呢。”颜舒感叹一声,“殿下要是缓过来了,也来尝点吧,不比京中精致,但胜在地道。”   颜舒并未对“太元三年”起异,谢重姒终于确定,她可能……回到了曾经。   十五岁那年,恰从鬼谷归帝京。   归来时,正月十五,上元佳节。她父皇临时起意,再者也是借她这位皇女风头,来压一压这氏族权势,给她安排了浩荡步撵,从南门九合门起,沿朱雀大街北上,直入金阙。   大齐始祖皇帝起于微末,假借不少南方氏族势力,导致如今家族盘踞、尾大不掉。当今可谓是吃够苦头,同他们半撕破了脸皮。   至于还剩的另一半脸皮,则是虚与委蛇的纳妃、选官乃至联姻。别的不说,宫里头那位莲嫔,就是出自江南有名的氏族秦家,颇得恩宠。   但上辈子与谢重姒特别不对付。   父皇给了她这荣宠,自然也会让她成为众矢之的。   昔年朱雀长街的帝女銮驾,银铃清脆,帷幔纱垂,两羽掌扇若翎,四架并驱开道。   排场雍容,也招摇招恨。   谢重姒打定了主意要低调行事,用了晚膳后,斟酌而道:“颜将军,或许是最近风寒,头疼得紧,本宫想多休整几日,后日再起身,可好?”   颜舒犯了难:“今晨微臣刚得到命令,陛下要最迟明晚抵达望都。”   他压低了声:“陛下有安排呢!礼部想必都备好安排妥当了!”   谢重姒万分理解地点头道:“那确实不好乱改行程。”   转头晚上入睡前,熄灭火炉,打开窗,只穿着薄薄单衣,就着大半时辰的寒风遥望天上圆月,终于不负众望地打了个喷嚏,然后心满意足地重回床上躺下。   翌日,医师前来问诊复查,大惊失色——小殿下发热了!   她和颜舒都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颜舒立刻去请示皇帝,得到个“自行安排,以殿□□康为首”的指令,方才松了口气。   卧房厚重的布帘被掀开,北风灌入屋内,专替谢重姒问诊的医师,端着热水走了进来。   她在江南素有“妙手神医”的美誉,随着这支队伍也有小半年,但对小殿下的病情束手束脚。   皇室口径统一,都说尔玉殿下于熙茗谷的大齐第一道观,为国祈福。可事实上,这位殿下却是先皇后遇刺时,身中寒毒,不得已连夜送往鬼谷医治。   寒毒寒毒,受不得风寒。寻常人最多咳嗽发热的病症,在小殿下身上,得要命。   医女忧心忡忡地替谢重姒擦了身,诊脉道:“按道理这几日不算太冷,炉子火也旺,不至于突然病倒……”   “休息休息就好了。”床上,谢重姒捂在被褥里,只留双灵动的眼在外,细声细气地道,“小锦,不早了,去睡吧。”   医女小锦把完脉,将谢重姒的手腕小心放回棉被里,压好背角,道:“那草民去同颜将军商量一下。”   这般生病,还坐步撵。开玩笑!   自己病人自己心疼,小锦告退后就脚步匆匆离去。   又过了几日,谢重姒的风寒,才蜗牛爬得好了起来。先是不再发热,然后咳嗽止了,随从们才敢把她拎出来用厚裘衣裹紧了,塞进密不透风的马车里。   这辆低调的马车不紧不慢,踏着晨光出了姜庄。这户人家的老妇人不知谢重姒身份,但很喜欢她,硬是塞了六个铜钱给她压岁,说顺意平安。   谢重姒在车里无聊,拿铜钱卜了几卦,都是福祸相依的预兆,她也半信半疑,全当讨个乐子。就这么打发时辰,临近晌午时,队伍终于进了九合门。   年关时,望都人本来就多,达官富贵什么都有。   谢重姒的马车实在是太过其貌不扬,搁在路上,路人都懒得多看,更别提这个时辰,在墨韵楼上对弈的清客和世家公子们。   可还是有视线落在了马车上。   “看什么?心不在焉的。”   宣珏收回似有所感的目光,将方才余光瞥到那马车时,心中的异样压过,在棋盘上撂下一子,回他兄长:“十五将过,店户又开,看看热闹。”   御史宣家,有三子女。长女还在待嫁,少子纵使再惊才绝艳,也尚未入仕。   唯有这二子宣琮,已算朝中举足轻重的人物。登进士科,封探花郎,刚过弱冠,便是礼部侍郎,做事有条有理,颇得礼部尚书……以及刑部尚书的青眼。   刑部那老头子,做梦都想撬墙角,因为宣琮最是严苛古板、不苟言笑,审问也好探查也罢,绝对是个中好手——待在礼部那个文绉绉的地儿可不太屈才了嘛!   宣琮刚从礼部来,皱眉说他:“这有什么好看的,你也是,大过年的还在家关不住。若非我来,你还打算一人自弈整天啊?麻利溜地……回去。”   好歹顾及过年,没说那个“滚”字。   宣珏从善如流:“好。”   又连杀兄长几条大龙,面不改色地打听:“礼部之前不是连夜忙活么,怎么,又没事了?”   否则怎么有空来捉他。   宣琮:“白忙活一场,不提也罢。礼仪人手都布置妥当,才放个马后炮说不必了。今上啊……”   想一出是一出。   不过这话,他不好大庭广众宣之于口。   “或是另有安排吧。”宣珏蹲守两天,未等到想等的人,心里有了谱。   从他兄长口里套出了话,宣珏也懒得再磨蹭,三下二除五排了几个子,胜了个新年开头彩,就起身随宣琮准备离开。   宣珏也就十六七岁,从外貌来看,薄唇窄颚,天生一副负心寡义的薄情像。但他神色温和,仪态矜贵,冲淡了本该有的戾气,是望都出了名的“世家”典范——规矩有礼、举止稳重。   可宣琮总感觉他这弟弟,近来略怪。也说不上来哪里怪,不过和往常不大一样。   就比如现在,兀自出神地凝望不远处的宫阙高墙,也不知在透过城墙,观望什么。   宣珏不一会儿就收回目光,因为他只能看到紫禁城墙。   他没看到的是,金阙之内,谢重姒那辆马车,已是悠悠驶入了。 第3章 回宫 重见父兄+打脸虐渣预备   谢重姒在玄武门前下了马车。   宫内禁止跑马,纵使她父皇愿意为她开个先例,她也不可能如此明目张胆。   午阳缓缓高升,橙红霞光落在宫殿琉璃瓦上,锃亮光华。   禁军先行一步去通传,有蓝服太监恭谨领着谢重姒,讨好道:“殿下,今儿午宴,陛下可是专门等着您呐!”   谢重姒淡淡颔首,没回话,她并不是特别喜欢人多嘈杂的宴席,但能再次见到父皇和皇兄,终归还是心中雀跃的。   天金阙广袤,谢重姒脚跟都有些发酸了,才到了栖霞殿。   说来也怪,明明是五六天前,还路经过的地砖和庭院,但前世今生的分界,就这么被这些熟悉而陌生的面容,似曾相识的人,给划分得愈发清晰。   谢重姒首先看到的是她皇兄。   皇兄名治字久安,承母亲容貌,长相甚至比这个妹妹还明艳几分。不过腹中无点墨,得西域女尊大梁国长公主亲赐点评:不折不扣的草包美人。   若是生在一般官宦人家,得是个流连歌楼的纨绔弟子,可惜投了个绝世好胎,被赶鸭子上架封了储君之位。   父皇和母后情感甚笃,母后死后,寄情于儿女,又明摆着想恶心氏族,多方斡旋平衡削弱,把他们兄妹俩推到了风口浪尖。   谢重姒望向身着太子青龙蟒袍的谢治,时隔多年遥望,万般思绪,只凝为一句:“皇兄。”   谢治却双眼一亮,半点也不沉稳地快步上前,道:“重重回来啦?”又压低声:“你要是坐步撵回,肯定更威风!”   皇兄长得是真好看,也是真的不求上进。   谢重姒上辈子已经经历过他搞出的糟心事儿,容忍度非常高,皮笑肉不笑:“那可真是太可惜了,谁让我染病了呢。”   谢治久未见到这个妹妹,心下欢喜,没留意谢重姒的态度,护犊子得将她护在身后,引她面见父皇、宫妃和其余三位皇子。   这群妃嫔皇子们,面上兴高采烈,为重重回来高兴似的。   但心底算计些什么,只有他们自个儿知道了。   坐于首位的是她父皇,肯定要先见礼问候:“父皇千秋万岁,儿臣问安。”   谢重姒沉了声,想到久远的以前。父皇宠她,什么好的都想塞给她,皇家多的是狼心狗肺,真心实属不易,恐怕父皇都给了她和皇兄。   谢策道下朝后就换了常服,威严不减,连连道:“好,好,回来就好!愿朕的尔玉公主,今后能平平安安,一世安乐。”   对于后宫六院妃位者,谢重姒是有印象的,嫔位的,也就那秦氏莲嫔一人。各自见了礼,还同她三位兄长不咸不淡地招呼几句,便落了座。   其余妃嫔们,还没资格让她个嫡公主亲自问安。   不少妃子是近两年才入宫,抓心挠肺得想一窥小殿下庐山真面目。   有谢治“珠玉在前”,谢重姒再怎么骄纵跋扈,她们也都能接受。可冷眼旁观后,却发现这妮子在乡野荒谷待了三年,行礼俯仰间,挑不出丁点差错。   心思各异的嫔妾收起了看好戏的想法,眼观鼻鼻观口,安静成漂亮的花瓶,在静默里用完了这顿宴。   只有谢治时不时同谢重姒唠嗑几句,甚至想亲自替她布菜,午宴结束后,巴望着又送谢重姒去未央宫——谢治已在天金阙外赐了太子府,可谢重姒仍住皇后旧处未央宫中。   “欢迎回家。”谢治说着,领谢重姒跨过未央宫大门,边走边道,“父皇说,等你成婚,再赐你府邸。去年末我吩咐人修葺整缮了一番。院里栽了点花草。有栀子、牡丹、丹桂,池塘里还有夏荷。银杏和细柳各自在回廊前排了几株,池子里的锦鲤也是新放入的。你先看看合不合心意,要是不喜,再差人换了就是。”   谢治于玩乐上,颇有建树,算得上个中高手。   乍看园林布局,不啻于大家手笔。   谢重姒却是被那声“回家”吸引。   就像漂泊太久,重遇了人间烟火。   她喃喃地道:“是啊,回家了。”   上辈子,宣珏登基,囚她在天金阙里,但那不是她的家。   更像是座金灿的樊笼。   谢治本还想赖一会,奈何府上幕僚还在等候,他急着商讨朝事,匆匆告别,走前还不忘叮嘱:“挑选来的宫人,三年前就是未央宫的人。为首的是叶竹,祖籍漠北,做掌事宫女。你先用着,不喜再调。哥哥先走了,有事儿随时找我。”   谢治走后,谢重姒看向那个为首的清秀宫娥。叶竹粉扑扑的鹅蛋脸,身量却长,比她高出一个头。   谢重姒仰着头,目光柔和:“许久不见。”   叶竹中规中矩地行了个礼,心下诧异谢重姒的记性:   都说小孩子忘性大。她照顾过七八岁的殿下,但之后一直在未央宫外殿办事,殿下这也记得么?   谢重姒坐上庭中新修缮的秋千,道:“离京三年,宫里有新人来,旧人去,和本宫说说宫闱近况吧。”   有些人事,和势力,她印象模糊了。   叶竹会意,简单概括:“现今,贵妃只有戚贵妃一人,但妃子有三人。和妃黄氏,就是三皇子母妃;还有惠妃姜氏,育有二皇子;兰妃未有封号,诞下四皇子,两年前也生下一个小公主,可惜夭折而亡。其余宫妃无后,位份也不高。只有近来有位莲嫔……殿下可能要注意一二。”   提到莲嫔,谢重姒来精神了。   饶是她个厌恶宫斗的人,也没少和这小白莲交手。   她向来不屑于阴私手段对人……除非对方不做人。   谢重姒洗耳倾听,像是来了兴趣:“哦?新入宫的?似是未听过。”   叶竹颔首:“不错。漓江秦氏送来的贵女,两年前刚入宫,最近在风头正盛。就是戚贵妃,也不愿同她正对上……”   她话音未落,就听到殿外通传:“莲嫔娘娘到——”   莲嫔其人,纯。   当然不是真的——深宫中纯真无邪,只怕见不到翌日太阳。   “纯”是说她气质纯白,眸如小鹿,湿漉水汪,楚楚无辜。   谢重姒前世没见过这阵仗,狠狠栽过几次跟头。   江南一带,氏族盘踞。莲嫔就来自氏族之首的漓江秦氏。   父皇这十几年来扶持朝堂世家,对抗氏族,收效甚微。氏族该霸道的还是霸道。   秦云杉甚至不是秦氏大房所出,而是三房嫡女,也能得封号,肆无忌惮——   披着单纯良善的皮囊,张牙舞爪。   别的不说,兰妃那个十月夭折的女儿,就是她的手笔。   “唔,殿下要是身子乏了,不想见,奴婢出去打发莲嫔?”叶竹不太想让小殿下这么早接触莲嫔,“舟车劳顿,再走了这么大上午,该疲累了。”   谢重姒不动声色:“尚好。怎么说,莲嫔也是父皇妃子,论辈排份,在我之上。长辈上门看望,凭礼凭节,都要迎接的。”   叶竹倒是惊讶。   谢治烂泥扶不上墙,众人皆知。叶竹下意识地将谢重姒和她兄长划了对等,没想到她思虑周全。   欣慰之余,有些释然:小殿下这三年在外,有失,也有得。   等了片刻,谢重姒都未见到秦云杉进来,果断对叶竹道:“叶竹,去请莲嫔娘娘入内。”   以前秦云杉也搞过这种小手段,故意通报,然后在外等着。   率先通报了,主人家也不会想派人再请,过了会见迟迟未进,才差人询问。   秦云杉就无辜地眨眼,道:“……这不是在等您允许吗?没事,臣妾也就等了半个时辰,脚不疼的。”   这招不常用,明目张胆坑人使的。   特别是本就脾气暴躁之人,被坑就炸,秦云杉能在对方咄咄逼人下,衬得可怜兮兮。   谢重姒中过招,印象深刻。   叶竹很快就领着秦云杉进了未央宫。   午膳栖霞殿内,嫔妃皇子太多,谢重姒没细看这位莲嫔。此时一见,乐了。   秦云杉仍旧是她印象里的样子,白衣白裙,其余妃嫔用口脂、涂丹蔻,她则素面朝天。但素雅下,妆容细腻,单说腮边胭脂,她都是沾了色泽极淡的粉末涂抹百来次。   ……唔,反正父皇肯定是分辨不出的。   秦云杉刚想盈盈跪拜,就听到谢重姒道:“莲嫔娘娘好。叶竹,愣着干什么呢,快扶着娘娘坐下。”   等秦云杉被摁在太师椅上,环顾发现谢重姒还站着,眨巴着眼,细着嗓子道:“是儿臣不懂事,让娘娘在殿外等这么久,娘娘脚不疼吧?歇息会儿,这就让人奉茶。”   秦云杉愣神:“……”   这走向不对啊?   消息不是说,小殿下最嚣张不过吗?   不应当横眉一竖,不喜父皇的嫔妃,任由她跪拜行礼都不赏一眼吗?   怎么……?   秦云杉一个激灵,方才谢重姒是不是还自称了句“儿臣”?   她一个嫔位,万万担不起嫡公主这么对待。   秦云杉示弱没输过,第一次吃到枚阴阳怪气的软钉子,眯了眯眸,果断起身道:“这不是看殿下回来了么,来殿下眼前讨个眼缘。之前臣妾也从未见过您,不知殿下喜好,就带来了补品一二,还望殿下莫嫌弃。”   说着,她身后的捧着托盘的太监前进几步,恭敬地让谢重姒查验。   人参鹿茸、海参燕窝,甚至还有虫草阿胶,盛在红丝绒中。品种丰富,下了血本。   秦氏一族有钱,毕竟横霸南方。族中弟子为地方官、从商,各有布局。   庄子遍是,生意兴隆,更是与域外有海运往来。   谢重姒瞄了眼,对秦云杉来说不算什么,但的确都是好东西,便笑眯眯地道:“那就多些娘娘啦,真是费心了。叶竹,好生收起来,别辜负了娘娘一番心意。”   然后又道:“让您如此破费,着实过意不去。这样吧,昔日有齐国上匠造了一奁宝钗金佩,儿臣很喜,可惜戴不出味道来。今日见娘娘风姿绰约,理应般配,献给娘娘,还望娘娘莫要嫌弃。”   秦云杉:“……” 第4章 重逢 再遇宣珏   这熟悉的“白莲”句式语气,让秦云杉一时有些懵,还想开口说什么,就听到谢重姒道:“娘娘,我有些乏了。就不留你啦!叶竹,送娘娘出去吧。”   秦云杉脸色发白,没来得及阻止叶竹端来金灿佩物。只能眼睁睁看着婢女撤了她送来的补品,换上更为贵重的赠礼。   这……不是她想要的啊!   她缺这点儿首饰吗?!   “娘娘。”叶竹忙完,开口柔声道,“奴婢送您回蓬莱殿。”   然后率先踏步而出。   秦云杉只得咬牙跟上,心有不甘地离开了。   等两人走后,谢重姒心情不错。   她本就饰品一箩筐,半辈子都用不完,正好送给秦云杉。   秦云杉穿衣打扮风格清汤寡水,不可能真敢把她赠的那些金钗银饰,挂在身上。   刻有皇家烙印的东西,也不能卖出去换钱。   只可能赠送给别人,或是打赏用途。   她还能顺便知晓,秦云杉同谁有交集。   总之,这些饰品,对秦云杉来说,除了添堵百无一用,还抹去这些补品的昂贵价值。   想必秦云杉如鲠在喉,谢重姒心甚宽慰。   氏族在秦家带领下,盘踞一方,鱼肉百姓。   明中暗里,也没少给朝堂带来动乱。   慢慢来。   谢重姒不知想到了什么,杏眸带笑意,弯了弯眼。   反正来日方长——   她总能把这痼疾顽瘤,一个个拔除。   *   望都居大齐腹地,南来北往之人,四面八方之景,繁华靡丽。但也有清幽之所,譬如寒山寺。   这日,寺庙阳光明媚,莺雀已上树梢,啼鸣婉转。   有僧人在扫千层台阶。听闻脚步,回头:“呀!宣公子来了呀?”   宣珏寻常世家公子的打扮,白衣紫冠,腰间别了白玉笛。闻言,轻笑颔首:“小师父。住持邀我。”   说来也怪,宣珏不笑时,甚至比他那冷面修罗的兄长还生人勿近,但唇角微勾时,又如晴光映雪,让人心生亲近。   “哦哦!”小僧人指向别院,“公子来得真早,师父八成还在睡。”   宣珏向他行了个礼,悄无声息地走进别院。   寺庙偏殿有些年头了,红墙上青苔斑驳,金顶也残损脱落。倒是里面的佛像,庄严依旧,宝相光华,捻花垂眸,端视苍生。   里头铺盖躺了人,呼呼大睡。宣珏没吵他,站在三丈来高的佛陀像前,敛眸俯首,合掌拜了三拜。又在一旁棋案坐下,静默地复盘残局。   又过了会,地上躺着睡的人才“啊哈”伸了个懒腰,揉眼起身,唤他的字:“啊离玉来了啊。什么时辰了?”   “尚早。”宣珏道。   住持伸长脖子往院里一望,见日上殿顶,哼哼唧唧:“都快巳时了。下次直接把小老儿喊醒就行咯,是我邀你来下续棋,没有让你等的道理。”   宣珏落了一子:“那下次唤您。”   两人下棋很慢,一局还未落幕,已至午间。廊檐新飞乳燕,叫声轻嫩。   住持抓挠了下并不存在的头发,皱眉:“不好,刚刚那步棋我下得不好,撤了重来。”   宣珏不让:“落子无悔。”   行经之事,定局既成。   落子当不悔。   住持意有所指般挤眉弄眼,笑道:“不,对于上天眷顾之人来说,落子可悔,人生亦如是。”   宣珏一愣,没反应过来,让老和尚捻走了下错的子,他还大言不惭:“贫僧呐,就是这天选之人。”   “……”老和尚装疯卖傻,宣珏极有涵养,也不生气,只是淡声,“大师,您这步棋,未必如前。”   快速调整了几路,不出三步,住持就瞪着眼奇道:“不应该啊。”   宣珏风轻云淡地将棋子扔回棋盒。方才住持不悔棋的话,他俩至少能中盘厮杀。现在么……   他快赢了。   住持歪头瞥了眼佛像,干脆撂子道:“哎不下啦不下啦,有人来找你。”   一看就是不想认输。   宣珏疑惑挑眉,就听见院外传来嚷嚷声:“离玉?在吗?!”   “小戚将军回京了吧?”住持端起凉茶咽了口,“听这声,还挺急的。否则不至于远道来此。”   寒山寺那千层长阶,得走大半时辰。   ……戚文澜。   细窗切割的光块,给宣珏镀了层金,他目光幽幽,瞧不出喜怒,下颚却收紧了。   戚家在朝炙手可热,戚老将军久驻边疆,积威甚重,女儿戚贵妃更是掌六宫印。   而戚文澜,是老来子,母亲和亲姐宠着。若非出生武将杀神处,隔三差五被他爹捎去西北吃沙喝风,好歹有几分铁血脾性,否则只怕被养废成败絮其中的花架子。   与他相识四载,若算上前世,有……小二十年。   文人喜欢取雅称,总把他俩对比,说是京中双壁——似是暗示着,不管对于什么,他们总要一争高下。   像是有僧人指明了方向,劝佛门重地不宜喧哗,戚文澜声小下去,踏步进来。   他少年气极重,鲜衣怒马轻狂人,束着高挑马尾,肩覆轻铠,背上负剑,见到窗前对弈的二人,大喜道:“我前几日去宣家找你,你都不在。实在等不及,来这碰运气,果然又扎这儿了。”   戚文澜从边境归京。宣珏不想见他,即便居家,也让仆人假托有事,没料到这位祖宗摸到了山上,他语气浅淡:“何事?”   戚文澜天生不会看人眼色,没察觉宣珏疏离异样,压低声道:“父亲托我捎信回来。让我查点儿事。我……”   他看了笑眯眯的住持一眼,欲言又止,而住持巴不得赖掉这场棋,赶忙道:“贫僧有客人要接待,先去前殿陪香客了,两位慢聊。若不急,留下来用个斋饭。”   说着,便要打乱棋盘起身离开。   哪想到宣珏深深看了眼盘面布局,记下黑白棋位,还帮着住持收起棋子,风轻云淡地道:“行,改日续。”   住持刚走出佛殿,听他这不下完不罢休的意思,险些在台阶青苔上滑了一脚,嘟囔着离开了。   戚文澜这才继续开口:“你近来有空没,帮帮我?”   宣珏婉拒:“准备明年秋闱。”   戚文澜掐指一算:“这不还有一年半么。以你水准,临时抱个佛脚,都胜过万千人了。”又在宣珏面前坐下,头疼无奈:“你也知道我的,我连官职品阶都摸不清楚,见着打官腔的就脑壳疼。就当帮兄弟个忙,下次请你喝酒如何?”   这棒槌听不懂暗意,宣珏只好拿宣琮出来震人:“兄长不许我搀和这些。”   提到宣二阎罗王,戚文澜肃然起敬:“那咱们偷偷干,不让他知道。”   宣珏:“……”   幽微的怒意挟前世风雨而来,他深吸了口气,才道:“戚将军托你查什么?”   “兵马粮草,明年运往前线的。”戚文澜解释,“粮草是兵部调运,层层把控,倒是不会有太大问题。就是这马,去年也拉了一批去西境,但不好使,病死累死的太多。我爹觉得有猫腻,把我支了回来。”   宣珏正准备起身,然后指点几句就找个借口彻底推掉,却忽然一顿,奇道:“将军底下副将、参军,甚至京中同侪不少,让你来?比如古都尉?”   “他三天前回边关了。”   “常将军?”   “难得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我爹说这个时候打扰人家太缺德。”   “颜副将?”   “颜舒将军?”戚文澜这才正经几分,“本该是他查的,我可能就捎个家书。可是,他负责迎公主回京,不知怎的,比约定时日晚了四五天,之后又是风雪,没能回边境,我爹消息传不到,干脆让我做这劳力了。再者,颜舒也接了陛下的差事,分身乏术。”   宣珏沉默片刻,才道:“是接,那位在外三载的殿下么?”   一提谢重姒,戚文澜来了精神:“是啊是啊,谢……尔玉公主嘛。她也是,到望都了都不告诉我一声。还是拜访颜舒后,听他提的。”   宣珏默不作声地听他说了好一会儿,等没话闭嘴了,才淡淡地道:“找个风和日丽的天,去守拙园跑一趟吧。”   太仆寺掌管马匹,而守拙园紧挨着太仆寺,是皇家和京中贵人圈养奇珍异兽之处。   戚文澜只以为他应了,想暗中调查,松了口气。   *   距离谢重姒回宫,一月有余了。   叶竹同她尚还生疏,谢重姒有意亲近。叶竹是北漠人,游牧多,谢重姒便聊苍鹰烈马、隐没雪原之下夏日露出根系的草木、塞外的狂沙,还有整个部落聚在一起的篝火晚宴。   一来二去,和叶竹熟稔了起来。   有日,提到叶竹家肥壮的牛羊和骏马时,谢重姒正在庭里看着已然浓绿的柳树出神。   她喃喃:“宫里闷不下去了。”   近来谢重姒深居简出,一是因为春寒料峭;二是她避开宣珏可能出现的场所,也懒得去京中城里转悠。   可今日暖阳实在明媚,也不冷,谢重姒心痒难耐,披了件外氅,对叶竹道:“小叶子,带你去跑马场跑马。”   叶竹自然乐意,鞍前马后收拾妥当,和谢重姒来了守拙园,问道:“诶殿下,您会骑马?”   “当然。”谢重姒扬头笑道,“鬼谷群山环绕,这些高原谷地草长莺飞时,很多人跑马相赛。我也捡了点皮毛学……咦?戚家的马?”   除却狮虎白象的高猛兽类,朝臣贵族,也会将自家的烈马寄放于此。比如谢重姒那匹火红的西域汗血,圈养此处——因为附近草场广阔,适合养育。   所以,乍一看挂着戚家铁徽的马,谢重姒没多想,直到又走进几步,看到铁徽边缘小字,才诧异道:“文澜回京了?这是他的坐骑。”   戚文澜满大齐乱窜,偶会去边关杀敌历练,有时南下剿匪除寇,但更多的时候,都在京城闲逛。   守拙园的确是他爱来的地儿。   上辈子,她回京忘了告知戚文澜,也是在守拙园撞见他。这位爷还生了一场闷气。   倒是正好,还挺想瞧见戚文澜一面的。   正想着,就听到戚文澜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新来了三只苍鹰,长得挺像尔玉以前驯的,啧,我也想熬一头,但太费时了。”   戚文澜灰黑箭袖短袍,逐渐褪去少年稚气的侧脸俊秀挺拔,摸摸下巴,对身旁道:“哦对,我以前替陛下传过信,见过她养的鹰们。”   来了?   谢重姒侧耳,转身抬眸,回望过去。   一看,谢重姒僵在原地。   戚文澜还是那轻狂少年样,身侧,跟着个和他身量相当的青年,白衣长袖,远眉深目,极清润的眸里带了笑意,只一站在那,就有风光霁月、春色缱绻感。   他颔首,轻声同戚文澜说了句什么。 第5章 毒发 寒毒复发w   谢重姒:“……”要完。宣珏怎么在这???   她神色复杂地望着两人。   这二人一动一静,风华隽永。   从年少就相识——   后来如何走到刀剑相向的呢?   谢重姒没想躲,她今儿用艳红发带扎着发髻,丝带随风,在广袤绿场上分外显眼。   戚文澜本是过来牵马,一打眼就见到迎风而立的少女,意外而惊喜:“谢重姒!”   他快步上前,握拳在她肩上不轻不重敲了下:“回京怎么不和我说声?还是拜访颜舒将军后,听他提到的。我替我爹送书信回来,待下半年中秋后,去西边溜达圈,然后回京过年。”   谢重姒静静地看着他,然后才展颜一笑:“怎么说呀,你之前还在西北呢,信鸽飞不过去。这位是?”   她将目光移向缓步走来的宣珏,像是全然陌生。   戚文澜用胳膊肘一碰宣珏,笑嘻嘻地道:“我兄弟。宣家老三,他哥你应该知道是谁——宣琮。”   宣琮年少时,破过几桩疑案,在京城里凶名远扬。   其名甚至有“止小儿夜啼”功效。   谢重姒点了点头。   她自然知道,上辈子,她很怵宣琮,见过两次面,每次都躲在宣珏身后。   “在下宣珏,见过尔玉殿下。”宣珏不动声色地敛眸道。   心下却是像针扎了下,刺痛绵延。   前世最后一年里,她仍如牡丹灿烈,但久困宫闱,靡丽里透出枯折,眼神总是了无生趣。   只有听到宫外的情况,见到新鲜面孔时,才会说几句话。   不比现在……眸底有光。   “他爹你应该也知道。就是天天参你皇兄那位老古板。这也不行,那也不准,起居时辰都要管。”戚文澜嬉笑着补充,“所以你大概能猜到离玉的性子了吧哈哈哈,比他哥好点,但也是小古板。哦对,他字离玉。”   宣珏无奈:“文澜。”   却听到谢重姒淡淡颔首,只是如寻常见到陌生人般,致意道:“宣公子。”   然后就转头看向戚文澜,边给腕间和小臂缠牛革边道:“你怎么来跑马场了?戚家的马,不是基本都放在东侧的驻京军处么?”   冷冷淡淡,意料之中。   可宣珏听到他内心长叹。   大梦一场,醒来发现正是太元三年正月,爆竹声里,他恍然地想:再不重蹈前世覆辙了。   他知前世因果,能挽家族狂澜,甚至能再遇谢重姒,开启一段良缘。反正他如今城府,无人能及。   但终究不一样了。   前世恩怨是尽休了,可他浴血染尘的一个人,又怎能若无其事地地去接近她呢?   什么都不知道的她。   见一面就好了。宣珏是这么想的,不敢奢求更多。   便去朱雀大道上等帝女归京銮驾,未等到,又随戚文澜同来守拙园。   “也有小部分精良在此,我爹要我来视察下情况如何,能否明年运去塞北。”戚文澜解释道。   “如此。”谢重姒了然,缠好皮革,将食指和拇指压在唇角,吹了声嘹亮口哨。   与此同时,不远处传来鹰啼号啸,三只苍鹰振翅而来。   其中一只体型更大,明显压制其余两只,色泽斑斓,如若灰白交错的蚕豆花。   谢重姒唤了它声:“锦官。”   这只最大的苍鹰收翅,利落地停在谢重姒伸出的小臂上,抓住黑革,喉间讨好地咕噜咕噜。   其余两只不敢抢位置,在高空盘旋,虎视眈眈。   谢重姒实在不想在宣珏面前晃悠,对戚文澜摆手道:“戚兄,先行一步。”   戚文澜也有事在身,不拦她,只道:“大病初愈,多小心。”   谢重姒颔首,牵过下人奉上的缰绳,翻身上马,又对一旁的叶竹笑道:“来,小叶子,上来,我带你。”   叶竹未反应过来,就被拉上马,和谢重姒手臂上的苍鹰大眼瞪小眼,惊叫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的。等跑远了,谢重姒突然道:“锦官,去!那只黑狐!”   锦官闻声而动。   盯着她的苍鹰飞走了,叶竹这才小心翼翼舒了口气,道:“方才那位是戚贵妃的亲弟吗?”   “嗯。”谢重姒道,“戚文澜,戚家的独子,以后是要接戚老将军班的。”   她像是想到什么好玩的事儿,笑了笑,又道:“文澜字墨林,从来都不准别人叫他的字,知道为什么吗?”   “为何?”   “因为戚老将军想他入翰林,考科举,老老实实从文。戚文澜呢,属实不是这块料,百来字文章,都能背错大半,硬生生气晕了私塾教堂老先生。后来,干脆舞刀弄枪去了,听到‘文墨’就头疼。谁叫他字跟谁着急。”   叶竹:“……”   那只锦官,和其余两只苍鹰围合捕捉,将黑狐困住,俯冲撕咬。不出片刻,就将奄奄一息的猎物叼回,邀功般扔在马旁。   又落回谢重姒手臂上。   “哎真乖!”谢重姒笑眯眯地赏了它点吃食。   叶竹实在有点儿怕这畜生,磕磕巴巴地找话说:“那位宣公子,生得好俊俏,奴婢之前听过他,今儿倒是第一次见。比之传闻里,更清朗的一个人。殿下您觉得如何?”   谢重姒沉默了,很久未说话。   久到叶竹发现不对,抬头望去,自家殿下脸上敛了笑,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不错。”   又磨牙重复:“很不错。”   叶竹:“。”   怎么这么咬牙切齿呢?   她刚想说什么,谢重姒就一鞭子抽上马,烈马吃痛,嘶鸣而奔,若离弦之箭,将马上人的长发几乎拉成直线。   叶竹不敢吱声。   殿下好像生气了。   谢重姒确是动怒了——要不是这辈子,宣珏不涉以往恩怨,她非得把人捆起来削一顿。   她爱过恨过、纠缠不休的宣离玉,不是……这个温润如玉的宣三。   就像有气没地儿发,都不是捶在棉花上了,是绞在她心头胸口,闷得慌。   骏马飞驰,身后几只苍鹰跟不上,急得嗷嗷直叫。   突然,谢重姒瞳孔一缩,心跳加快,她猛然勒绳,对坐在她前面的叶竹道:“小叶子,你会御马对吧?”   “啊?奴婢会,但……”汗血宝马太烈了,不好掌控啊。   叶竹话音未落,谢重姒就将缰绳一塞,道:“来。去那边司官办所。”   谢重姒声音发虚,叶竹察觉不对劲,忙问:“殿下?!”   她不敢耽搁,心惊胆颤地减缓速度,勉强停住,慌忙扶着谢重姒到司办所的屋内坐下。   那管理守拙园的司官,慌忙上前:“叶竹姑姑,殿下这是……?”   “去打几盆热水,然后去宫里请御医来……”叶竹暗道不好,打发几个司官去外屋。   谢重姒打断她:“不用御医。热水即可。若有汤婆子的话,也拿个过来。”   “是是!这就去办!”   等人退了出去,叶竹将谢重姒鞋袜褪下。果见她右脚上,那株黑色纹刺牡丹,变为鲜艳的血红。隐约可见皮下青筋,没入苍白肌肤。   叶竹叫了声苦。   殿下身中寒毒,而寒毒不可解。   哪怕是鬼谷神手,第一年也只勉强封住,从阎王爷手里夺回命;之后一边试着解毒,一边将毒素缓缓逼入肢端末尾某处,以防万一还能断肢求生。   平日无事,起居无碍,跑跳活动也如常人,但只有一点——忌情绪起伏。   红艳如血,殿下胡思乱想些啥了?   热水来了,叶竹赶紧用锦帕浸水,捂在谢重姒足上,又将汤婆子塞进她怀里,道:“殿下你暖暖。奴婢也不懂,这……这会出问题吗?”   谢重姒筋疲力竭,过了会儿才轻声道:“莫紧张。”   她只是没料到宣珏会在此罢了。乍一见,难免心绪不定。   他是个好坏半参的梦。美梦如水月镜花,是谁都比不上的风华温雅;噩梦则是粘腻鲜血,折磨缠绵。   这时,屋外传来脚步,戚文澜略微焦急地嚎了嗓子:“哎谢重姒!你怎么了?方才司官急急忙忙,说你出事了。”   说着,就要推门而入。   宣珏也跟了过来,立在一旁,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轻声阻止:“文澜,男女有别。那位姑姑斥退司官,想是不大方便。”   “……”戚文澜大大咧咧的,称兄道弟惯了,向来不会想到这一茬,挠挠头,“那我在外头吧。”又对里面喊道:“需要帮忙么?”   谢重姒缓过神,对叶竹低声说了句什么,叶竹立刻快步出去,问戚文澜道:“小戚将军,殿下想要银针几许,你可有带?”   一般行伍出身的,身上惯来带些针线,缝补衣物,或是缝合伤口。   “……未曾。”戚文澜猜到不对劲,欲言又止,“又非离京在外,便没挂那些琐碎在身上。我回去给你拿?”   好在一旁的司官机灵地道:“我有我有,我娘子上次带来的,还在屋里头呢。柜上第二个屉笼里,叶竹姑姑打开就能看到。”   叶竹当即拿了针给谢重姒,见她抽出四五枚银针,分别扎在内踝尖、三阴交、行间等足腕间穴位处。   不出片刻,银针染了层灰黑,谢重姒拔出细针丢到一旁,才道:“无事了。我中毒情况,除了戚家知,父皇知、皇兄知,就只有叶竹你知晓了。”   谢重姒眼也不眨,神色淡漠,叶竹却是心惊胆颤,这才后知后觉:原来殿下不让她请太医过来,是这个情况……   也对,陛下对外声称的是,殿下在熙茗谷的大齐第一道观,为国祈福。   “万事小心。”谢重姒叹道。她穿戴整齐,走出门去。   戚文澜仍在焦急等待着,耳尖一动,凑上前去:“好些了吗?”   “好多了。”谢重姒道,“身体不适,先行一步回宫。日后有空再聚。”   “嗯行。”戚文澜目露关切,“好好休息。”   谢重姒点头,又对待命的司官嘱咐几句,让他们照顾好鹰马,就在司官的跪送之中,向守拙园外离去。   这个过程中,未再看宣珏一眼。 第6章 宫宴 他吻住谢重姒:“是我负你。”……   距离上次在守拙园里,见到宣珏,已有近半个月。初夏就这么来了。   望都的夏,出场惊鸿,绿荫蓬勃但百花未歇时,会有人在皇城各处放孔明灯。   千百盏灯火齐升,如若点燃的梦。   这日,谢重姒升了两盏孔明灯祈福后,早早入睡。不知是夏夜闷热,还是夜风扰人,她做了个不甚清明的梦。   梦里,她梦到宫变那日。   父皇和皇兄身边伺候的蒋明,连滚带爬灰头土脸地走地道,来到公主府,未见她就先哭出了声:“殿下——殿下!宣珏他领兵杀入天金阙了!您快过去吧,赶得及的话,还能阻止!驸马什么都听您的,您快……”   谢重姒在午憩,丝绸薄衣挡不住秋日的凉风,她在庭院中打了个寒颤,随意裹了件外裳,就又顺着密道离开。   头顶上,是军队马蹄声。在公主府一里外,团团围住,不准人进,也不准人出。   消息闭塞,像是把公主府邸圈在红尘之外。若是不出意外,直到尘埃落定,谢重姒才会知道这个天翻地覆的消息。   可蒋明破了宣珏的布局,他好不容易才把消息带到,累坏了,在公主府内喘气休息。   谢重姒便一个人小跑着穿过阴暗的地道,夜明珠的光亮细微,她绊了四五跤,才磕磕绊绊到了天金阙内。   撞见了持剑的宣珏。   那长剑尚滴血。   只一眼,谢重姒就瘫坐在地,不可置信地轻颤。   宣珏却走了过来,温柔地俯下身,抬手遮住她的眼,温声笑了:“嗯?是谁把殿下叫来的?”   宫娥太监瑟缩发抖,无人敢应。   最后只有一个小宫女嗫嚅:“……是、是蒋公公。”   宣珏“哦?”了声,对亲卫吩咐道:“带过来。”   血腥味浓重。   谢重姒看到,她的皇兄,在不远处的血泊里痉挛呻|吟,痛斥宣珏狼子野心:“宣珏,朕待你不薄——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还答应尔玉嫁给你,你就是、就是这么报答的?!”   “臣感激涕零,所以,为陛下留个全尸。”宣珏道,语气带笑,那双狐狸般的桃花眼,也是微微弯起。   谢重姒受不了他这种“一切尽在掌握中”的乾坤在手,一把推开,踉跄着扑向谢治,然后嘶哑着喊道:“传太医!愣着干什么!去找人啊!!”   可是无人敢动。   四面八方,军队披坚执锐,都听从于宣珏。   谢重姒终于泣哭出声,宣珏却是叹了声,扔开剑,柔声道:“别看他,殿下,看我。”   他捧起谢重姒的脸。   眼底有星辰,温润如春水。   在梦里,谢重姒和当年一样,咬牙道:“……滚!宣珏,你给我滚开!”   宣珏也如当年一样,风轻云淡地笑道:“殿下,我不想杀你,所以乖一些,别让我俩都为难,好吗?死在当下,尘土归寂,或是活下去,就像我曾经一样。卿卿聪慧至极,知道该怎么选,对吧?”   但和事实不同,梦境里,宣珏并未动怒地让人“请”来蒋明,将他头颅盛于白瓷托盘内,也未差人把她送回公主府。   四周一切忽然沉寂下去,鲜血、尸体、宫人、金殿、广袤城阙,虚无一片。   只剩下宣珏看不出情绪地俯下身,缓慢而珍重,吻住谢重姒堪堪滑落的泪珠。   叹道:“是我负你。”   几乎是宣珏吻上她的那刻,谢重姒就从梦中惊醒。   一摸脸,湿漉漉的。   她剧烈喘着气,眼角的泪水还在慢慢淌下,温柔的夜风若情人呢喃亲昵。   谢重姒这晚再也没睡着,无精打采地宅居未央宫修养几日,才缓了过来。   期间推拒了数个请帖邀约,终于,叶竹劝道:“殿下,今儿是第五帖了。常在屋里闷着不好,多出去走动走动吧。”   谢重姒问:“谁的?”   叶竹:“莲嫔娘娘的。唉不过感觉没安好心,要不奴婢还是推了吧。”   谢重姒摇头:“接了。”   她一边给晚上又准备放一次的孔明灯纸罩描花,一边继续道:“山来就我,没有我还躲着的道理。”   秦云杉氏族出身,喜热闹,总爱张罗些聚会。   相聚时,不争艳不夺目,当个壁花,挑拨几句,看别的妃嫔斗得头破血流。   谢重姒想和这位过过招,让叶竹应了帖。   聚会就在明日,安置在了秦云杉的蓬莱宫里,布桌饮茶,还有乐音坊的歌女奏音助兴。   宫嫔们几乎都来了,也有些亲王妃子,或是郡主县主,莺莺燕燕,端的是热闹。   谢重姒答应来,还有别的原因,来认几个人。   “殿下来啦?”秦云杉迎了上来,依旧素净打扮,“快坐。”   熟人不少。待谢重姒落座,有不少人来朝她见礼,只为博个眼熟。   没见到想见的,谢重姒也不急。   她久不在京,京中人只知安荣郡主,将这小丫头捧得很高,等她回来后,又开始捧她。   即便后来她和安荣情若姐妹,刚相识时,也闹出过不愉快——毕竟十四五岁、有些爱慕虚荣的小姑娘,听不太得别人捧高踩低,特别踩的还是自个儿。   想必是这丫头片子听闻她来,便不来了。   倒也没事。京城就这么大,总会见的。   等京中贵女们陆续走完过场,妃嫔也姗姗来迟。这月余来,有的已去未央宫拜访,谢重姒基本能叫出名字。   比如那个打扮浓艳的,是李美人,刚入宫半年,平民出身,家父七品县令。   但父皇很是喜欢,没少宠幸,听说下月也要晋升贵人了。   不过……谢重姒眯了眯眸。李美人这身衣裳首饰,她怎觉得有几分眼熟?   秦云杉是主,招呼客人:“今日宴席,别春迎夏,诸位姐妹和小姐,自便即可,勿用拘礼。”   她说完,凡事招待妥当后,走到谢重姒身边坐下,道:“殿下今儿气色不错,可要些果茶?”   “不了。”谢重姒懒洋洋地道,“喝了夜里睡不着。”   秦云杉又道:“戚老夫人今儿入宫觐见,贵妃娘娘与她谈心,待会才过来。如今贵妃代掌凤印,劳累她了。”   边说边觑谢重姒脸色。   一般来说,母后职责权柄被夺,身为子女,多少会不舒服吧?   谢重姒似笑非笑看了秦云杉一眼,意有所指极了:“是累着戚贵妃了。所以后宫嫔妾,更当遵其本分,少惹是生非。”   秦云杉:“……”   她又吃了个软钉子,心下不由焦躁。   到底是谁说,这个尔玉公主,自小被宠坏了,性格娇纵,一点就着?   信口雌黄!!!   “不过,戚贵妃不喜欢喧闹人多么,她也来?”   秦云杉点头:“是呀。”   估计是听说谢重姒来,便也照应一二。   不过这些,她才不会说。   她故意挑今日,戚贵妃有事办宴会——   想仔细瞧瞧,小殿下到底斤两如何。   可她观察许久,也只得出“谨慎”二字。   中规中矩,挑不出差错,待人接物,有皇家风范,但也仅限于此。   并不是很擅长笼络人心,或是挑拨暗斗。   或许是她太紧张,因此高估了?   “人真多呀!本宫来迟了。”突然,听得婉转声,接着是太监通报:   “和妃娘娘到——”   秦云杉忙上前接见,道:“和妃来啦。兰妃娘娘没一道儿么?”   和妃黄氏有一副好嗓子,如若莺啼,眼波一转,道:“她呀,在后头慢悠悠地晃过来呢。莫管她了。咦,尔玉也在,哈哈哈不错,宴会人多,凑趣闲聊解解闷。”   黄家……三皇兄外戚家。和太子势力不大对付。   谢重姒眼神微冷,唇角却挑起笑,起身,朝她颔首:“和妃娘娘,上次您赠的丹蔻脂粉,很是喜欢,就是还不晓得如何上妆。下次去您宫中,劳您教我。”   和妃向来娇如流莺,闻言咯咯笑了,“好呀。那可真是我长留宫的福气了。”   她在亭廊下落座,裙袄丝绣在光下闪过银纹,上头是春枝细蕊和立着的斑斓鸟雀。   “娘娘这身布料不错。”秦云杉像是眼神一亮,“新进的么?”   和妃颔首:“不错,苏州新来的缎子,也就三匹,我得了一匹,做了新裳。”   女子爱美,题围绕穿着布料展了开来。   谢重姒听着有些乏味。   忽然,有个小妃子插嘴道:“李美人今儿这一身也光彩夺目得很呐,什么料子呀?”   “听闻是云锦。”那位打扮浓艳,但娘家势弱的李美人掩唇轻笑,“陛下上月赏赐的,内务府置办了这身。本是想下月晋位用的,没忍住穿来了,姐姐们见笑了。”   和妃黄织鹊,娘家强势,更有从龙之功,一贯眼高于顶,极少施舍旁人眼神。   听到有人提,这才注意到这个新来不久的李美人,打量片刻,微微色变,道:“李美人,你这华裙的样式,是内务府画的,还是你自个儿定夺的?”   李美人得意地道:“是臣妾前些日子自己想出来的。”   事实上,是她阅览江南织造的书册时,偶见这一图样实在漂亮,心痒难耐,描摹下来,命内务府制作的。   那书是孤本,没人知晓。她博个心灵手巧的名声,也是好的。   “好好好,不错,自己想的,真是不错。”没想到,黄织鹊冷笑几声,将手中杯盏摔碎在地。   秦云杉似是不明所以,疑道:“怎的了,娘娘这么大怒气。”   谢重姒也眯了眯眸,盯着李美人那身穿着看,突然想起了什么,对叶竹小声道:“母后是不是穿过这一身?” 第7章 杀招 借刀杀人——谁不会啊   谢重姒小声询问,秦云杉却是听到了,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叫了嗓子:“殿下方才是问,先皇后是否穿过这身么?”   又有些小心翼翼:“和妃娘娘因此生气?”   黄织鹊翻了个白眼,心道:“真是作死的东西。李家托本宫照应,本宫也打点周全,没少费心让她在陛下面前出彩——可别快晋升贵人了搞出个前功尽弃的幺蛾子!”   不过她松了口气,还好陛下今儿未来。   这念头还没升起,就听到不远处,太监捏着嗓子:“陛下驾到——贵妃娘娘到——”   谢重姒不动声色地抿了口白水。   父皇来的这个点,很微妙啊……有点意思。   叶竹则沉思:“……时日太久,奴婢也不清楚。容奴婢想想。”   而那边,谢策道已是步入廊内,掀开珠帘,朗声笑道:“在谈心啊?都聊些什么?”   谢策道今日是常服,年近四十,仍旧俊朗,眉间有威压颇深的两道皱痕,不笑的时候,渊岳肃穆,笑起来倒是要温和不少。   不过宫里,哪怕是最亲近的妃子,也罕见他笑。   可谢策道转头看向一处,笑得慈爱:“诶重重也在?天气不错,是该多出来走走。”   众人齐齐见礼,谢重姒点了点头,算是答应。   一旁,秦云杉低头垂眸,朝一个嫔妃使了个眼神,这个嫔妃立刻道:“哎陛下,臣妾们方才在谈布匹衣裳呢,都说李美人的裙袄分外好看,就是有些儿眼熟……”   谢策道闻言,看向李美人。   脸色登时一变。   半晌才沉着声道:“脱下来。”   李美人本还娇羞着脸,希望能被称赞一句,猝不及防撞上谢策道的怒火,瞬间懵了。   “……陛下。”她嗫嚅道。   谢策道只冷声:“朕让你脱下来!”   这时,叶竹想起了什么,脸色剧变,俯在谢重姒耳畔道:“殿下,这、这身衣服,样式和皇后娘娘遇刺时,穿的一模一样!”   李美人不明所以,但君王暴怒,她慌忙跪下,胆战心惊地道:“陛下,臣妾……臣妾是做错什么了吗?”   被惊得站了起来的黄织鹊,本想救场,又恼怒罢休,暗骂:自寻死路。   谢策道怎可能和触他逆鳞的妃嫔解释明晰,对身侧蒋明使了个眼神。   蒋明会意,同几个小太监上前,就要把李美人拖下去扒衣服。   “蒋公公,慢着。”谢重姒沉思片刻,忽然站了起来,拉了拉谢策道袖摆,软着嗓音道,“父皇稍坐,极怒伤身呢。”   谢策道铁青的脸色缓和些许:“重重?”   他对蒋明点头,示意不急着动手。   谢重姒笑眯眯地按着谢策道在她位上坐下,才踱步到李美人面前。   云锦轻巧,薄似天上云,纹路精致的外裳披在身上。   谢重姒像是好奇:“这纹路可真是新鲜。李美人是怎么想到的呀?”   想以母后为刀,借刀杀人,也要她同意才行呀。   “……”李美人仿佛看到了救命稻草,迟疑一瞬,立刻坦白,“回殿下,不是妾身自己想的,是前阵日子得了本《江南织造样图》,上有这处图案。心下喜欢,便临摹了过来。妾身这就差人去拿这本书。阿明,快去拿。就搁在茶案上!”   没想到,谢策道冷笑了声,看在谢重姒面上,倒也不阻止,由那小宫娥小跑着去了。   谢重姒知道她爹为何冷笑——   银草金月,云纹环绕,这是鬼谷的独特标识。   别说什么《江南织样图》了,就算把整个大齐翻腾一遍,上穷碧落下黄泉,书册上都不可能有这等纹路。   果然,不出片刻,小宫娥一脸惶然地奔了回来,倒头跪下:“小主,婢子找遍了屋,都没找到啊!您再想想,是放在哪里了不成?”   李美人就算再愚钝迟缓,也能明白过来有人要她性命!   但她没得罪过什么人啊……就算有黄妃撑腰,也谨言慎行。   “可、可臣妾真的得过这本书啊!前些日子江贵人来时,还见过臣妾看,江贵人……你能作证的!”李美人仿佛看到了救命稻草,膝行至江贵人面前,“娘娘,您还记得吗?”   江贵人静默冷漠地撇开脸,团扇掩唇:“没甚印象了。”   谢重姒静静地看着这一出乱戏。   以前,她就是觉得这群人太吵太乱了,心眼细如针,动辄撒泼暗斗。   身处其中时,才发现都是无可奈何。   她出身高贵,有不入凡尘俗局的资本,等底气烟消云散,她也会化为□□凡胎,七情六欲皆具——就像也曾挣扎过的上辈子一样。   “阿心昔日常服,都在未央宫收着。唯有那日紫衫,染血不详,挂在祠堂别阁。”谢策道也觉得是一出闹剧,“李江蘋,你前些时日可是告诉朕,近来抄诵佛经,有月余都待在祠堂足不出户——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的确没有任何可以“狡辩”的地方。   李美人逐渐绝望,她恨极了,又不知该恨谁。突然,她听到立在她身侧的少女俏生生地问:“……父皇,这衣裳样式,和母后的相仿么?”   谢策道:“不错。她穿过。”   谢重姒眼珠一转,落下泪来,似是伤感。她这位金贵的小殿下哭了可是大事,特别是谢策道还在这,满屋子的人都赶着安慰,一时间嘈杂一片。   就连谢策道都想上前摸摸女儿的头,以为她是想母亲了。没想到谢重姒哽咽道:“母后一直教导女儿慈爱容让,儿臣在熙茗谷为国祈福时,也谨遵母后温良宽善的为人,有些感慨。”   谢策道刚抬起的手又放下:“……”   怎么感觉这小丫头片子话里有话呢?   “要是母后知道,为了一身她的衣裳罢了,弄了一出闹剧,以她的性子,会不安的。”谢重姒止住眼泪,“父皇,依儿臣所见,这事算了吧。”   谢策道:“……”   就说哪里不对劲。   但谢重姒为他铺好了台阶,还抬出尘心来说情,谢策道乐意就坡下驴:“看在重重的面上,此事罢了。李江蘋。”   李美人捡回一条命,慌忙抬头:“多谢殿下!陛下……”   “去祠堂闭关三月,替皇后抄经颂念。”   “是是是,臣妾本分。”李美人道,“臣妾定当尽心诚心,多谢陛下!”   谢策道本是顺路送戚贵妃,再看看谢重姒,宣布此事处理结果后,就又去前朝商讨国事。   而这出惊心动魄的闹剧后,众人赏景吃茶的兴致乏了不少。   秦云杉更像是活活吞了只苍蝇。她是真看不透这小殿下了。   说她冷心冷肺吧,方才哭得眼泪汪汪,一开口就佛光普照、广渡世人。   真说她纯真良善,这怼人的言辞也是说来就来啊。   “莲嫔娘娘不舒服么?”谢重姒忽然道。她能猜到是谁搞得鬼。   秦云杉就是个疯子。   一般人,损人要利己,被伤方报复。   秦云杉不一样,无冤无仇都会自损八千,以伤人一百。   上一世,她亲眼目睹皇兄身死后,被宣珏送回公主府。途中,秦云杉出现在半路拦她,想看好戏。   不过没看成,那些侍卫们看她看得牢,也不知是怕她寻思还是怕秦云杉挑衅,愣是没让秦云杉碍她的眼。   “夏风太大,熏得头疼。”秦云杉收回目光,“改日这亭廊可布点儿珠帘。”   谢重姒笑道:“绸缎帘幕也不错。娘娘家是经营布锻丝坊的吧,可有推荐?”   秦云杉这次布局费了心思,没想到谢重姒不仅不添油加醋,还泼了瓢冷水,心烦意乱,强打起精神回她:“轻纱即可,若是绸布,反倒遮了景色。”   “那……”谢重姒吹了口热水,渺渺升腾水汽里,她似笑非笑,“若是以鸟翅羽毛缝为串,效果可相同?”   秦云杉心不在焉:“大差不差。”   与此同时,一个坐在角落、幽魂般的妃子,抬头望了过来。她脸颊瘦削,皮肤惨白,只有眼珠子间或一动,才不至像尊僵尸。   正是兰妃。   诞下过她四哥,还有两年前夭折而亡的小妹妹。   这个孩子有喘喝【注1】之症,秦云杉在她的衣服上下过手脚。一串缝合羽毛围袄里撒了食物粉末碎屑,被婴儿吸入,自会引病发作。   兰妃保留了孩子所有的遗物,但悲伤过度,不敢睹物思人,后来快死时,才发现端倪。   这次,她只要有心,回去查查就能找到真凶。   谢重姒眼里带了笑:“啊,那不如按照这个来吧。”   借刀杀人——谁不会啊。   *   李美人李江蘋,是黄家远戚,同谢治这兄妹二人本应敌对。   但怎么说,也是上次谢重姒替她解围。李江蘋感激不尽,亲自做了好些糕点,让下人送来来未央宫。还说礼佛出祠后,亲自来未央宫拜见。   “收起来吧。”谢重姒笑眯眯的,“父皇气在上头才动怒,等过这三月就好啦。李小主还等着要晋升贵人吧?”   来送糕点的宫娥心下欢喜:殿下这是要替小主美言不成?   当即感激涕零道:“册封推迟了。不过承殿下的福,还会照办。”   谢重姒不怕和秦云杉撕破脸,但鉴于这人的狠辣和背后氏族势力,她不打算即刻对上。   有一两人替她周旋最好。   这样,她能从前朝开始入手,前后围剿。   她这个念头升起很久了,等宫娥走后,谢重姒倚雕栏晒太阳,继续逐一清点各方势力。   大齐由□□皇帝开辟立国至今,已有四代,国富民强,正值兴盛。   但遗留的问题也不少。   一个是西域大梁、西北匈奴和东南擅巫蛊的燕国,这三国,对土地丰饶的大齐向来虎视眈眈;   一个是□□他老人家起兵于微末,大肆借助氏族势力,导致尾大不掉,如今江南五大氏族隐隐凌驾于皇权之上;   第三是朝中问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比如什么贪腐日益严重啦,军饷克扣得多啦,法令不严看人下菜啦——全是梁木上的小蛀虫,迟早要将大齐腐蚀殆尽。   这些不归谢重姒管,她也没权利插手,但事关国运……和她小命。   “殿下在看什么?”和风暖徐,叶竹还是怕小殿下受冻,提着件朱色薄罗长袍给谢重姒披上。   见她手里攥着纸,上写人名、官职封号,人名之间细线相连,有朱色有墨色,交错复杂。   而殿下打量这些名字的眼神……叶竹莫名想到她爹娘,在养了肥羊的北漠草场上,琢磨选哪头牲畜宰杀下饭。   “京中大人们的花名册,还有嫔妃、氏族和重要的地方官。”谢重姒就是在挑选值得动手的年货。   终于,她咀嚼着一个名字:“秦风。”   秦风领太仆寺卿一职,向来负责朝廷马匹供应。   捞过不少油水。   戚家军的马匹,在他手上出过大问题。 第8章 秦风 拿秦风开刀啦!   拿秦风开刀,好处颇多。   秦风擅钻研,有钱,别看职位不高,府里金银珠宝胜过很多一品大臣,查办后能大补国库;其次,谢重姒看秦氏不顺眼,借机敲打莲嫔,打得越狠越好,最好能攀咬一串人。   不过谢治不知道。   谢重姒趁着修沐日,来到太子府上,谢治正给他那只白毛花斑猫顺毛。   太子爷不知是脂粉看腻了,还是龙阳也没有俊过自己的,从无世俗的欲望,后院里没个体己人,唯一年轻貌美的雌性就是这只猫。   猫小姐平日里养得娇贵,被谢重姒不小心踩了尾巴,还张牙舞爪地跳起来想挠她。   谢重姒不轻不重捏住小畜生后颈窝,笑道:“哥,在忙呢?”   并无多少上进心的谢治:“……”   他心虚地摸了摸鼻尖,接过妹妹扔过来的毛团子。那猫吃了个哑巴亏,察觉谢重姒并不好惹,一溜烟从墙头蹿走了。   谢治搂了个空,只得把象牙小梳放到一边,起身道:“没忙。有事吗?”   谢重姒点头:“有。”   说着,拽着她哥去了书房里,将查办秦风的打算简要说了遍。   谢治茫然听完,有些发懵:“重重,他家惹你了吗?”   然后又自问自答:“哦听说秦风儿子跋扈好色,难不成冲撞你了?哥替你收拾他去。”   直接以朝臣开刀……阵势太大,谢治没消化过来,根本没当真。   谢重姒眨巴眼:“不是啊,我没见过他儿子。是秦风啦,秦风。这家伙中饱私囊好几年,只要差大理寺卿去查,肯定有所获的。”   谢治既想问你如何得知,有想说多管闲事,有空胡思乱想,比如去做几件漂亮衣裳。   问题太多,太子爷皱眉半晌,慢吞吞地吐了句:“大清早的,用早膳没?新来个扬州厨娘,药膳清粥一绝,搞点给你尝尝?”   谢重姒绝倒:“……”   抚额:“我的兄长啊……”   谢治,整个齐国最大最华丽的花瓶,不学无术极了。上辈子父皇死后,才勉强支棱起来——谢重姒有不能指望这位的觉悟。   于是,她趴在桌上,下巴撑着红漆桌案,开始卖惨:“半旬前,有人借母后在宫中害人了。”   谢治:“?”   谢重姒半真半假胡编乱造:“就有个李美人,穿了一件紫衫,图样和母后遇刺时的一模一样。父皇也来宴会上看到了,大怒,想要治罪,被我阻止了。你想哪会有人那么蠢明知图案,还照着搬惹父皇生气啊?”   她又抽了抽鼻,像是忍住悲伤:“就……我就想嘛,要是母后在就好了,就没人敢这么利用她了……不就欺负她过世了么……我好难受啊……”   “……”谢治愣神,下意识急道,“诶重重你莫哭啊。是谁动的手脚?秦家?”   “我猜是秦氏那个女儿莲嫔……”上次谢重姒是卯足了劲,才费劲巴拉落下泪来,这次看谢治这么死脑筋,谢重姒实在假哭不出,干脆掩了面干嚎,“她家江南的,还是搞纺织丝绸的——我就知道她请我没安好心!”   谢治急了。   谢重姒小时宠得无法无天,揪少傅胡须、涂谢策道奏折,拿石头砸她不喜欢的妃子。   与之对应,很少落泪。   爬树摸鱼跌伤了,都一声不吭爬起来。   真哭了,绝对是委屈至极。比如父皇当年把她送去鬼谷。   鬼谷规矩古怪,不准外人入内。破格收了谢重姒医治,也是看其母出身鬼谷,她算半个鬼谷之人。   谢治送她过去。谢重姒只身一人、浑身冰冷地被抱入谷中,隐没阵法内。没出声,泪水断了线的珠子般下坠。   从那以后,谢治最见不得她落泪,当即心疼无奈地拍拍谢重姒后背:“行,这事我斟酌去办,先把情况和我说清。从三品官员,非战时,马匹管理不是朝政重点,为兄总得找个由头提出来。”   谢重姒抬头,喜道:“真的?谢谢哥!你最好了!”   明媚的面容哪见半点泪痕,生动形象给她哥演了出“川闽变脸”。   谢治:“。”   他安抚的手顿住,不假思索敲了敲她脑壳,虎着脸:“驴我呢?”   亏他还心疼半天。   “不敢不敢。”谢重姒讨好卖乖,“这不是出发自朝政大局,又兼报私仇嘛!”   谢治瞪她:“我尽力办,不过这事急不了。直接让大理寺突查,无凭无据,于理不合。说回你——”   谢治眉头一皱:“大齐官僚贪污严重不错,但你是怎么想到秦风头上的?”   谢重姒信口胡诌:“机缘巧合啦。之前不是去草场吗,我见到域外马群暂放此处,可是养得瘦弱不堪。”   她分条缕析仿若亲眼所见。尽管那日,谢重姒根本没拐去牧马场。   说完后,谢重姒目光飘忽。   的确,大齐贪腐日重,她父皇下令严整,也不能消除。   宣珏登基后,处理得却堪称完美。   只颁布了两道法令。   一是鼓励百姓平民上京状告官吏,即使没有文引,各地关津渡口、城池门禁也不准阻挡,立刻放行。阻挡者会被定上“邀截实封”的罪名,也就是扣押皇帝奏章——这些遭遇不公的百姓们,就是一道角度真实的奏折。【注1】   二是查处贪官时,只要查到,立刻允许候补官员上位顶替,许多未能晋位的官员等这一天等了数十年,自然拼命去查甚至检举——反正自己顶替上去,只要将前任账目查清,就绝不会被这些贪污枉法的官吏牵连,还能升官,何乐不为?【注2】   两法一出,人人自危。   再加上削弱和平衡的举措,皇权集中到不可一世。   手握玉玺之人,可高枕无忧。   宣离玉啊宣离玉……   谢重姒在心底叹了口气。   他的确把握人心到毫厘,比任何人都适合朝堂,甚至……适合那个位置。   *   谢重姒离开太子府,已是午后——被谢治留在用了午膳,非得让她品鉴扬州厨娘手艺。   然后撑了个半死不活。谢重姒严重怀疑她哥在报复。   夏日阳光毒辣,叶竹想要撑伞,被拒绝了。   谢重姒很享受阳光沐浴,也想消食,打算徒步走回宫中。   她肌肤如瓷,又因前三年静养,略显苍白,遥望雪塑般剔透轻盈,分外显眼。   忽见街上有卖莲子的,问道:“咦,这个时候就有莲子了?”   叶竹:“今年夏早,所以出得早。未央宫池里,荷花移栽伤根了,长得慢。揽月池和别的宫里头,荷花快凋谢啦!”   长街和风吹拂谢重姒鬓角青丝,她怅惘地喃喃:“回来四个月,快仲夏了。走吧,回宫了。等皇兄消息。”   谢重姒本想少说半旬,多则数月,谢治才能动手。没想到第二日下朝后,难得有事业心的太子爷,就找上了未央宫:“你还和小戚将军商量过了?”   谢重姒:“???”   谢治二十有二,年少时取了个花名“朝旭”写词卖曲,轰动望都最有名的红楼春莺啼晓。后来,还作些稀奇古怪的话本,卖得不差,大街小巷、妙女老妇都抢着要看。   所以,脑袋里别的没有,乱七八糟的浮想联翩最多。   谢重姒一巴掌拍在谢治肩上,拍散谢治看好戏的八卦样,才问道:“怎么,戚文澜做什么了?”   谢治掩唇咳了声:“他……他去太仆寺大闹了一顿,说秦风亏待他家马。然后抓着人赶去大理寺,嚎着要求明查。”   谢治一拍掌,无辜至极:“不是为兄不帮你,有人抢了活啊!”   谢重姒半晌没回过神来。   按照戚文澜的处事,不应该私底下,在月黑风高夜的时候,套个麻袋揍人一顿泄愤了事吗?   长本事了啊!   不对……   谢重姒磨了下后牙槽。   这不是戚文澜的风格。   上次守拙园遇见戚文澜,还有可能去骑马射箭,但宣珏去干什么?   宣珏穿长袍,又不是箭袖短打。总不能是去看风景吧?   这俩人当时就是去暗中调查戚家军放置于此的三千匹马不成?   可是……谢重姒神色古怪起来。   上辈子秦风这事爆出,不是通过戚文澜啊。   而是秦风之子秦晋,太过猖獗,冲撞了安荣那个丫头,被她揪出来的。牵连出一大片,大家都调侃称“安荣之变”。   谢重姒问:“那现在如何了?”   谢治耸肩:“还能如何,在大理寺闹呗。才刚开头,我打算添个油加个醋。你觉得趁机说秦风夫人收受贿赂怎样?有谋士和我提到过。”   “捕风捉影的说法——你还不如提他儿子祸害民女呢。”谢重姒匆匆起身,“我去大理寺一趟。”   留下愣愣的谢治。谢治扪心自问:他没做什么让重重嫌弃的事吧?   谢重姒未带婢女,揣着谢策道赐给她的“如朕亲临”的令牌,牵马出宫。来到大理寺,才到午时。   门口两棵大槐树,其中一棵靠了辆马车,谢重姒就将烈马栓在另一棵树上。   然后走进大理寺。   大理寺鸡飞狗跳。   戚文澜瞧着怒气冲冲的,还在喝着:“不是,这事还你有理了?!年前那么肥壮的一批马,特意从西域花大价钱买来的,给你养成那副模样???他娘的水土不服,你还是个漓江人呢,怎么没见你在望都瘦成柴棍啊!”   谢重姒:“……”   她扫视一圈,努力按照前世记忆,把人和姓名对上号。不过有一人很显眼,不用猜测——那被揍得鼻青脸肿、破皮的嘴唇里还缺了颗门牙的,肯定是秦风。   秦风大肚便便的一个官吏,远没有戚文澜灵活,没躲开戚文澜的一踹,又龇牙咧嘴挨了一腿,狡辩道:“哎哎哎!小戚将军,话不是这么说的。那大梁啊,是咱们敌国,能安什么好心呢,说不准这马都是低等残次品,专坑咱们的。小官我可是夙兴夜寐,一心扑在太仆寺卿这么个位置上,兢兢业业,买的是好草料,用的是好马具,马病了我比谁都急!可可可……可它本来就不行,再精心照料也枉然啊!”   这是要甩锅了。 第9章 喝醋 戚文澜莫名觉得他这杀机是冲自己……   谢重姒眸光微沉,心道:也要甩得动才行。   她又看了圈,确认宣珏不在,快步上前:“这么热闹?文澜,贵妃娘娘听说这事了,差点没捂胸口倒下,你悠着点,待会入宫看看她。”   戚文澜惊道:“谢……尔玉殿下,你怎么来了?”   本来还有不知谢重姒身份的官吏,闻言,皆诚惶诚恐跪成一片。   “戚贵妃怕你惹事。”谢重姒面不改色地扯谎,然后道,“这是怎么了?这位……熊大人是谁?”   秦风本就像熊,虎背熊腰的,再被揍得脸胖了圈,叫声“熊大人”不亏待他。   “……”戚文澜没忍住笑出声,“秦风。太仆寺卿,负责兵部马匹。”   “哦……”谢重姒了然,“那方才秦大人的意思是,是马本来不行,而不是你没尽心尽力吗?”   秦风眼皮直跳,理应没什么好怕,只是个二八少女,但……他莫名有些不敢直视这位殿下,迟疑道:“是。还请殿下明鉴。”   谢重姒想到了什么似的:“那个,你马场有没有一匹挺红的烈马?额头上还有块月牙疤?”   秦风万事敷衍不管,自然不甚清楚,他心中咯噔一声,眼神示意下属。下属比他了解,但不知道小殿下葫芦里卖什么药,支支吾吾:“有的有的。”   “牵过来,让本宫看看。”   守拙园在京郊,离得远。谢重姒发了话,纵然有人敢质疑,但她抛出那块金牌,就无人吱声了。   快一个时辰后,那匹枣红烈马被牵了过来。的确瘦得很,瞧不出丁点汗血的影子,无精打采垂头丧气的。   谢重姒上前,拍拍这马额头,本来不怎么亲近人的马竟然没拒绝,可见这短短几十里路就累坏了。   她挑眉:“血统问题?”   秦风:“……”   他直觉不好。   果然,下一刻,谢重姒卷舌,长哨破空而出。她系在大理寺门前槐树上的马,瞬间挣脱缰绳,哒哒跑入院中。   那匹马同样是枣红烈焰,但顾盼生辉,精壮高挺,在谢重姒面前停下,用额头蹭了蹭她的掌心。   打眼一看,这俩匹马两个娘生的不止,得是两个品种才说得过去。   谢重姒缓缓开口说道:“这两匹马,都是汗血宝马,乃此次西域大梁购进。本宫这匹在守拙园,有司官照顾,上月才牵回宫里。而你这匹,是信你太仆寺,才交你照顾——”   她顿了顿,冷喝出声:“你就是这么照顾的?!”   秦风额角沁出冷汗,腿也软了半截,嘴唇哆嗦,没能圆出一个字来。   内心几近崩溃:该死该死该死!这位怎么突然跑来了!!!若只有戚文澜,他还能拖延,手下会掩藏贪腐痕迹、粉饰太平。但……   两匹马对比太过惨烈,来不及了。   果然,作壁上观的大理寺卿卢阳,也斟酌开口:“秦风,你怎么说?”   “在下……”秦风将头埋得低。   谢重姒打断,替他说了:“请卢大人即日便查吧。买的是好草料,用的是好马具,哪里买的自然有凭有据,对账即辨真假。”   谢重姒居高临下地睨了秦风一眼,又对卢阳道:“大人,贵妃娘娘托本宫说声情。说幼弟冲撞无礼,扰了诸位大人办公,还请您勿怪。改日登门致歉。”   卢阳连道不敢。然后上前一步,对快把自己埋成鹌鹑的秦风道:“秦大人,请。”   一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铁面样。   秦风牙关打颤,耗费全部力气,对随从使了个眼色。那随从趁众人不注意,从后门出大理寺,往宫里而去。   *   等谢重姒和戚文澜走出大理寺,已是骄阳西斜的半下午。   蝉鸣桑林,夏风燥热。   戚文澜在旁问道:“诶重姒,真是……我姊姊让你来的?”   他怕戚贵妃——小时候爷娘舍不得,都是贵妃代劳抽他。   谢重姒牵马哒哒下了台阶,“嗯。贵妃让我把你叫到宫里去。”   戚文澜活像喝了苦涩的黄连汤:“……哦。”   “骗你的啦。”谢重姒好笑,“娘娘不知这件事。你好好想想怎么坦白罢。今晚这事儿就得沸沸扬扬咯。”   又试探道:“是你自个儿主意?还是有人撺掇你闹的?”   戚文澜不假思索:“当然是我自己。”   离玉不想露面,他不能提。   又反应过来,瞪着眼:“那你怎么跑来了?!还打着阿姊的旗号?”   谢重姒倒也不怕和他说,笑眯眯的:“皇兄告诉我的。”   说着,竖起食指在唇前,眨眨眼。   戚文澜却头皮一炸。   谢重姒不唤排名的“皇兄”,有且仅有一位。   太子这是早就盯上秦风了么?   谢重姒说完就翻身上马回宫,她出来匆忙,叶竹可得等急了——“走了!”   戚文澜等红马消失在街道尽头,才慢吞吞地走到树荫下的马车边,苦恼怎么和他爹说这事。他掀起车帘:“离玉,卢阳接手了,哎……离玉?”   他不可能骑马拎着秦风那二百来斤的胖子赶来大理寺,便牵了车,在太仆寺揍完人,就蒙眼捆手,塞进马车。   离玉也方便随车前来。   可现在马车几案上,只剩书卷数本,凉茶一盏。人呢?   戚文澜想到什么,不自在地放下帘子。   他磨蹭太久,常人不耐烦先走也是正常。但离玉不是不告而别的人啊!   戚文澜心中一动,来到附近砚正湖,果见宣珏靠树屈膝而坐,玉箫凑在唇边,垂眸敛神,正在吹箫。   萧声一般呜咽幽怨,但他萧声平和宁静。如拂面煦风。   宣珏听到脚步,停下回首,淡淡地问:“结束了?”   “嗯。”戚文澜有些小庆幸,“诶我和你说,今儿要不是谢重姒……”   宣珏打断他:“那回去吧。”   戚文澜点头,但他缺心眼惯了,待宣珏上了车,还是忍不住吭哧吭哧道:“真多亏了她,要是秦风不松口,我得下来找你支招了。”   宣珏眉眼冷淡,又听到戚文澜接着道:“还有,我该怎么和家里说啊。秦风没宰完,万一他脱身反咬,我爹我姐替我收拾烂摊子得骂死我。”   宣珏收拾书卷茶盏,难得有些心不在焉:“实话实说。老将军不至于动真怒……”   “要不我让谢重姒替我在阿姐那里,说说好话吧?”   宣珏:“。”   等他反应过来,就听到瓷器碰撞声。那杯凉茶被他不小心碰翻落下,啪嚓溅开。   戚文澜也吓了一跳,跳进马车就要帮他一块收拾。   宣珏头疼至极,指着车外道:“文澜,你还是出去驾车吧。”   戚文澜一想也是,正准备出去,突然听到由远而近的马蹄声,有人从侧边掀开帘幕,笑着朝里喊道:“戚兄,方才忘了一事——”   她尾音顿住。   正是半道折回的谢重姒。   宣珏:“……”   谢重姒:“?”   她在马上侧身斜望,以为自己眼花,将帘幕放下,又掀起,确认马车里是真的有俩活生生的人,半晌才干巴巴地道:“……宣公子也在啊?”   宣珏今日仿佛要把一年的气都叹完了,着实后悔答应了戚文澜这桩破事,额角青筋狂跳,深吸了口气才缓声道:“殿下何事?”   戚文澜也茫然:“啊?”   “……信鸽之事。”宣珏在,谢重姒只能说得含糊,她在鬼谷三年,同京中书信来往,大半是信鸽传送,是戚家人在管,“我过几日要送封信。”   她得开始调查母后死因。   戚文澜明白,点头道:“行。过几日乞巧节,我正好要入宫,到时再谈。”   谢重姒撂下声“好”,就一甩马鞭,扬长而去。   她轻咬下唇。宣珏还真在,看来是他谋划的。   难不成这世,重生归来,事错位了?   而马车里,宣珏终是无奈捂额:“走吧。”   从他平静的语气里,戚文澜辨出愠色,不由望去,宣珏正垂眸看桌上水渍,周身有种极沉凝的晦涩不明,这冷厉的杀机和他平日的温和截然相反。   许是战场杀敌的直觉,戚文澜莫名觉得,这杀机冲自己来。   可他今日没做什么出格举措吧?   直到将宣珏送回宣家,宣珏也没胡思乱想出个所以然。   最后断定:错觉错觉,离玉不可能有那种鲜血淬出的狠厉的。   御史府邸在达官贵族齐聚的长安巷,桂香馥郁,宣珏拂去肩上落的碎花,走进家中。   为了见谢重姒一面,他应了戚文澜请求,本就要送佛送到西,不该迁怒戚文澜。   毕竟都是前尘过往了。   宣家被抄,他是唯一残活下的孤魂野鬼,等后来他颠覆一切复仇后,谢重姒同他离心,戚文澜也和他撕破了脸。   第一次宣战,是他大婚那日。   说是大婚,就是立个后,稳定势力。那时各方势力都摸不清他意图性格,怕家族牵连,削尖脑袋想把女儿塞入后宫。   宣珏不胜其烦,回绝周旋,最后千挑万选,立了陈阁老的小女为后——陈阁老三朝旧臣,能压住其余人。   大典当天,戚家亲卫,从边关千里迢迢,送来的贺礼竟是两个怒目圆睁敌将人头。   婚日遇血不吉利,陈小姐吓得惊声尖叫。   而谢重姒……他吩咐玉锦宫看住,不让她来,怕大典刺激到她。更不想让她随众跪拜。   尔玉还是来了,见到红绸上的血腥,笑了起来,像是被戚文澜逗笑一般。   他余光瞥到这久违的笑,竟有幽微嫉妒,旋即又自嘲一笑,只温声道:“戚将军有心。想必年末进京述职时,更有大捷消息,朕很期待。拿下去吧。”   那时的嫉妒,和如今的迁怒,都无甚道理啊……   决定放手,就离得远点吧,否则又得重蹈覆辙了。 第10章 暗涌 宣珏沉吟:“你查过暗账没有?”……   秦风此事,搅起轩然大波。   帝王震怒,莲嫔想求情,都被毫不留情呵斥一通,险些遭到牵连。   谢重姒坐在御书房,喝着秦云杉送来的莲子银耳汤,慢条斯理的:“莲嫔娘娘,后宫不问政事。秦大人若触犯律法,自有大理寺处理,若无辜冤枉,戚家也会赔罪。您着什么急呢?”   秦云杉没想到谢重姒也在,一口气上也不是,下也不是,脸色涨成紫红。   她没心情再掰扯,说了几句就逃也似得离开,   谢重姒放下描金白瓷碗,锦帕擦拭唇角:“莲嫔娘娘慢走。银耳汤味道不错,下次放几味枸杞更清火。”   秦云杉好险没绷住楚楚柔弱的表情,背影都险些踉跄一下。   谢重姒毫无欺负人的自觉,耸耸肩,撒娇:“父皇,我来借几本兵法书。上次的看完啦!”   “都在那呢,自己取。”谢策道无奈,却也由着她,“前几日去了大理寺?治儿和我说你丢下他就走了。”   还委屈好久呢。   谢重姒站在铁梨木长排书架前,一边挑选,一边道:“嗯。戚文澜我熟,他脾气躁,打人杀敌没事,应付人精应付不过来。”   要是准备宰杀的肥羊跑了,她得郁闷死。   谢策道若有所思。墨林性急轻狂,但出身世家,也忠君为国,是不错的驸马人选。   重重十五近六,也该考虑婚配了。   谢重姒选了三本策论,扔给叶竹收好,准备离开。谢策道突然道:“七月初七将至,乞巧宫宴,有想要邀请入宫的人么?”   谢重姒还真有,不假思索:“安荣郡主!”   本以为能听到个公子名儿的谢策道:“……?”   安荣是谢策道幼弟淮北王之女,前几年随父定居望都。名为谢依柔。名字柔和,性格娇憨,挺可爱的一个小丫头。   但应该和重重没见过吧?   谢重姒撒起谎来眼都不眨一下:“不是经常听人提起她嘛,挺感兴趣的,想见一见。”   她回望都之前,权贵文人追捧的,都是这丫头。上辈子两人刚相识,因此闹出过不愉快。   谢策道轻扣木桌:“别欺负人家。”   “不会啦。”谢重姒笑眯眯的。   疼她还来不及呢。   在叛军里杀出淋漓血路,撑着十几处刀伤来到她面前,奄奄一息地对她说“殿下,我救你出去”的,也只有这么一个人了。   父母舐犊情深,担心儿女受欺凌。但明事理的见小孩牙尖嘴利,自保无虞后,又担心小孩欺负别人。   谢策道提点完,便道:“请帖你令人去送就行。宫宴向来贵妃主事策办,你也可以跟着学学。”   他不着痕迹地扫了眼叶竹手上捧着的君王策论,难得犯愁:治儿对文治武功的识习,可能还没这个妹妹多。   重重也是,喜好忒不小姑娘了!   这兄妹俩要是能换个性别就好了。   谢重姒应得敷衍:“知道啦知道啦!父皇,我先回宫啦,有空来看您!”   宫宴还有十来天。正好,她润色下书信。   待文澜进宫,便让他寄往鬼谷,托查几件事。   上一世,母后遇刺身亡一事,明中暗里线索,直指黄家。   皇兄三哥本有龃龉,年少时被三哥陷害,困顿大梁数月。再加上这个消息,简直气炸了。甚至没告诉她,只和父皇商讨后,就以苏州齐家为刀,将黄家在内的至少四个家族彻查严办,一月内雷霆问斩数千人。   宣家是被牵连的几个家族之一。   后来,宣珏掌权之后,也曾顺着蛛丝马迹继续查证下去,得出的结果截然相反。   黄家虽插手朝堂过于嚣张,但这事上是无辜的。   他将证据摆给谢重姒看,不含情绪的眸清漓淡漠。   谢重姒边提笔写信边想,她当时是什么反应来着?   那时,她刚失去了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孩子,冷冷地回他:“所以你是来告诉我,你有多可怜的吗?”   谢重姒写完书信,已是夜半三更。   夏夜清凉,未央宫烛火魑魅,有宫娥脚步匆匆,对谢重姒道:“殿下,兰妃娘娘来拜访。”   兰妃是四哥生母,出身一般,最是低调。女儿过世后,心神不属。   深夜而来,是她种下的种子,生根发芽了么?   已经开始怀疑到秦云杉头上了?   谢重姒有她的思量,打算晾几日再说,她道:“回她本宫歇了,让她改日再来。”   兰妃这把好刀,要用在刃上。   等要扳倒秦云杉时,再伸出橄榄枝也不迟。   送走兰妃的,是叶竹。次日她回想起来,起了层鸡皮疙瘩:“这位娘娘飘着走,昨儿真是让奴婢瘆得慌。”   谢重姒在替戚贵妃看宴席餐品和落座次序,坐在窗边光线明亮处,提着毛笔圈圈画画,回她:“可怜人罢了。若非走投无路,只有我向她示好暗示,怎会来投靠我?”   叶竹:“嗯?”   “她好歹还有个顾家。”谢重姒丝毫不觉得是在提伤心事,“我和皇兄呢?不就一个父皇。母后没家族,儿幼时托身鬼谷,后来也是一人远嫁帝京的。”   这话叶竹接不了,只能支支吾吾地道:“有陛下一人的恩宠,就抵得上全天下啦!”   谢重姒笑笑,没当真:“算是吧。”   忽然她眉头一皱,疑道:“咦?安荣那丫头又不来?请帖送到了吧?”   “送到啦!”叶竹道,“奴婢三天前亲自去淮北王府邸上送的。娘娘给您的册子上,没郡主的名吗?”   “没有。”谢重姒道,有些失望地准备划拉掉预留座位,又想到什么,笑了笑,“过会儿去打听下她这次是什么借口不来。估计是风热不适。到时候让御医去淮北王府上一趟,保管药到病除。”   这丫头经常装病。   叶竹反应过来:“装、装病的?”图什么呐?   “嗯。”谢重姒倒也自信,“怕见到我呗。”   叶竹:“……”   谢重姒三下二除五排布好座位次序,又对叶竹吩咐道:“下午出宫跑一趟吧。”   不逼一下,明年都不知能否见一面。   “哦对,还有顺便去下大理寺卿府,将这几个名单给卢大人。”谢重姒笑眯眯地道,从一边拿起一张红笔写了字的纸,折了半折递给叶竹。   叶竹有些纳闷哪有名字用朱笔写,不吉利啊。就听到谢重姒道:“是秦风小儿子秦晋,强抢欺压,最后闹出人命的几家民户。都是姑娘家。”   说到这,叶竹明白了,义愤填膺,拍拍胸脯道:“保证带到。那奴婢先走了。”   她是个爽利人,拿了宫禁牌就去戚贵妃宫中,戚贵妃刚好在殿前回廊下修剪花枝。   叶竹客客气气请了安,问清楚安荣郡主告假的缘由,果不其然是推脱有病不适。她为殿下的料事如神咂舌,又去太医院领了个专治风热风寒的老御医,一块去淮北王府,在安荣郡主的一脸菜色里为她医治。   御医:“……臣为郡主开几味药吧,下月初七前,定能痊愈的。”   他也不好直白了当说这是装病啊!   等淮北王也搞懂发生了什么,按着女儿头答应进宫参宴后,叶竹才领着太医离开,扶着颤颤巍巍的老太医上了马车回太医院,再去卢家拜访。   这时,太阳已然西斜了,忽然,叶竹瞥见个熟悉的身影——戚文澜。   骑在快马上,飞驰而去,胸口鼓鼓囊囊的。手里拿着只剩一半的大白馒头,正狼吞虎咽。   叶竹怀疑,小戚将军胸前,也都是他的口粮。   她本想打声招呼,但见马速飞快,戚文澜也目不斜视,只得作罢,转而麻利地去卢府拜访了。   而戚文澜,也没瞧到叶竹。   他这几日晨起晚睡,踩着打更准时到达大理寺,比他家那只红冠公鸡还尽职尽责,只为跟进。   可没想到,太仆寺账目查过,滴水不漏,并未有异样。仓库里囤积的草料,也是一等一商品。总之,记录在账的流水,毫无问题。   卢阳沉声和戚文澜说了情况。戚文澜忙前忙后一天,陡然听到这话,坐不住了,立刻回家去后厨揣着几个馒头,就去找宣珏。   毕竟晚膳时辰,宣珏在府上,下人不敢借口推脱,引着戚文澜进了宅院。   “离玉!”戚文澜喊了嗓子,还准备再喊,陡然小了声。   宣琮也在,不怒自威地侧头扫了他眼。   又看到宣家长女宣琼后,戚文澜彻底不敢吭声了。   宣琼正在绣鸳鸯织莲叶花蕊图,没宣侍郎可怖,是个弱柳扶风的大美人。但就是身子骨太脆,病得一波三折,耽误几次姻缘,明年才打算和乔家二郎成婚。   戚文澜怕他再喊一嗓子,吓倒这位娇弱病西施,担待不起。   宣琼温柔地道:“小戚来啦?你们有事聊,我先回院子。”   把地儿给他们腾了出来。   戚文澜扭扭捏捏叫了声“二公子”,挪到宣珏旁,迟疑片刻。   宣琮一掀眼皮:“秦太仆的事?”   戚文澜不自觉站直:“是的。”他觑着宣琮脸色,想说又不敢说,还是宣珏替他解了围:“何事?”   相较他哥,宣珏温和得简直像是菩萨,戚文澜热泪盈眶,倒豆子般将情况说明。   宣珏沉吟:“你查过暗账没有?” 第11章 初七 乞巧节见面   “……暗账?”   宣珏道:“一般经商店铺,为避官府税赋,会准备明暗两本账簿。明里的账目,和暗里的账目,都能做到平衡,但内容却全然不同。秦风可能早就做了准备,大理寺才扑了个空。又或者有人替他掩盖了。”   戚文澜不明所以:“可是查到购置马具、粮草、药物、居所配件这些东西,都没有问题。数目上对应得起来。”   宣琮忍不住插嘴:“查过供应商铺了么?以及与秦风有所往来的商贩?粮草购入,还可以再卖,马具可以抬价,药物也可以以次充好——秦风府上所入远大于他应得俸禄,只要记住这点,你就能顺着痕迹查下去。”   “……”宣琮“恶”名远扬,戚文澜小时被吓唬过,听他开口就得抖,忙道,“好好好,我晓得了,这就去摸查秦风别的房地宅院,看看能否找到账本。”   戚文澜来去匆忙,不敢懈怠,别了宣珏:“连夜去卢大人那拜访了,回见。”   宣珏颔首:“嗯。”把他送到长安巷口,又折回来。   宣琮仍在,面前摆了张纸,是望都地形图。   他用笔圈画几处地,听到脚步声,不咸不淡地道:“阿珏,我之前替陈岳跑腿时,有接触过秦风。这几处地产是他暗地置办的,可以让小戚将军去碰个运气。”   宣珏不着痕迹地皱眉。他没想到兄长会插手。   已经蹚浑水蹚得够深了,宣家不宜再图谋出策。   “我会告知的。”宣珏含糊应了,将地图收走。   正准备回院歇息,宣琮又喊住了他:“哦对,今儿陛下随口提了嘴,让你初七宫宴时入宫同他下个棋。”   宣珏一愣,后知后觉。半年多闲居京城,隔三差五去墨韵楼,天梯排名比之前提高了三四十名。谢策道好棋,偶尔会邀棋手入宫对弈——这是被他看中了。   比前世提前了半年。   得想个法子推脱。   这个念头刚起,宣琮就觑他一眼,神情严肃:“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什么!以往宴会能躲就躲,我当你喜欢清静。但这次陛下亲口点的,你必须入宫。”   宣珏无奈至极:“是,兄长。”   *   夏日里阳光正盛,半上午时,未央宫长院内就溢着一层暖色。   谢重姒懒洋洋地窝在回廊荫处不想动弹。廊边是木质宽椅,铺了软绒和竹簟,靠在半弯的栏杆上,能听到下方小池塘的潺潺流水和附近柳树上的蝉鸣,还有从远处吹来的带着木叶清香的风。   廊檐挂了铜铃,叮当响着,催人入睡。   谢重姒都快睡着了,还是叶竹把她刨起来,喊道:“殿下!今儿初七!宫宴!!!”   叶竹比正主还急,大清早就起来挑选衣物、首饰,想着束发盘形,要怎么搭配才合时令又衬场合。结果忙活了大半天,谢重姒人不见了,再一看,她在这偷闲。   小猫似得慵懒倚着,睁着杏眸看宫殿檐角上的走兽出神发呆。廊下溪水折射的粼粼波光,给她镀了层金边。   叶竹总是有幻觉,小殿下活像七老八十,疲于世态。眼里倒映不出任何人。   太奇怪了。   “小叶子来了呀。”谢重姒笑眯眯地捧着脸,回过神来。   叶竹恍惚。那种幻觉泡沫般散了。这人又回到了尘世间。   叶竹手里还拎着几件外衫,隔空对着谢重姒比划,最后越俎代庖,拍板定下朱色刺绣妆花裙,配凤蝶鎏金银簪,挽个飞云髻——反正殿下对妆容打扮也不上心。   谢重姒十分纵容地由她比划,突然问道:“你说依柔会来吗?”   叶竹愣了下,才反应过来“依柔”是安荣郡主,安慰她道:“上次奴婢带太医前往,淮北王很是严肃地让郡主不要耍小性子。定会来的。”   谢重姒被叶竹拽回了屋,长发绸缎似得披在身后,任由叶竹领着侍女替她更衣梳发,摇头:“来了估计对我也没好脸色。”   叶竹哈哈笑道:“等她见着您,就知道您好相处啦,定会喜欢上的。哎对,这几对耳饰殿下要哪款?”   谢重姒随手拿起珍珠缀红宝石耳坠子,道:“就这个吧。”又看了看穿好的衣物,失笑:“一身红,倒是喜庆。是不是都能直接上红轿子啦?”说着,转了圈。   叶竹将耳坠给谢重姒佩戴好,无奈至极,但很是满意:“是是是,盖上红盖头就是新娘子。”   谢重姒最愁亲自搭配衣饰,也很满意,手里拿了几个戚贵妃送的莲池里摘的莲蓬,装了一小袋莲蓬子,边走边吃,慢悠悠地就来了御花园。   中午宴席和晚宴都在此举办。   她回京后没有前世的张扬高调,基本都在宫内,认识她的京中贵女不多,偶有几个,也是皇妃亲眷,见过谢重姒的。谢重姒都浅笑盈盈地回以点头,目光却定格在太湖石下,聚集的一群少女身上。   被围在正中的人,细眉细眼,粉裙素履,扎丸子发髻,摇丝质团扇。小脸蛋粉扑扑的,娇俏可爱。   叶竹也注意到了,连忙道:“安荣郡主在那,殿下,要……”   要去打个招呼吗?   “啊不用。”谢重姒倒是丝毫看不出来急躁,肯定地一摆手,“这丫头小心眼,有点记仇,要么来找我,要么动小手脚,到时候再说话。”   叶竹:“…………”   一时听不出是骂是夸,是喜是恶。   “先去找贵妃和父皇吧。”谢重姒像是想到什么,“栖霞宫的莲子好吃极了,还没谢她呢。今儿修沐,父皇也会来吧?”   叶竹消息灵通,立刻道:“来啦来啦,方才听侍卫大哥说,陛下在揽月池那边和人下棋呢,贵妃娘娘陪着。”   谢重姒听后,就越过那群围在一起的少女,绕开葱葱绿绿的灌木高枝,边盘算着一会儿怎么和安荣开口说话、结识交往,一边瞄到方亭下明黄色人影,立刻“哒哒”地跑上前去,从身后揽住谢策道脖子,半是撒娇地道:“父皇!”   “重重来了?”谢策道思路被打断,竟也不气不恼,笑呵呵地拍拍女儿胳膊,“坐吧,那边有蔬果,吐蕃新进贡的品种,很甜,吃点儿。”   谢重姒道:“好。”   突然,她感到对面投来目光。她一贯只注意熟识,闲杂人等自动忽略,也没在意父皇和谁对弈。   便慵懒地抬眼,心想这又是哪位没见过她的,看呆了?   一抬眼,谢重姒愣了片刻。   对面的青年白衣宽袖,敛眸凝神,并未看她,仿佛方才是她错觉。   谢重姒却有种奇异的直觉——   刚刚,宣珏绝对,有在看她。 第12章 对弈 儿臣也想和宣公子来一盘……   谢治不学无术,别的没有,对他那张脸有十足信心。这一点谢重姒和她哥一脉相承。   她以为宣珏也是因她容貌,多看几眼,心里头五味杂陈。挨在戚贵妃身侧坐下,捻了几颗葡萄放在嘴里。   甜味蔓延,谢重姒餍足地眯眼,好歹驱散那点莫名悸动。   果然,还是混吃等死的纨绔日子适合她。   近日甚至还琢磨婚事拖个几年,等父皇仙逝皇兄登基,她就是辈分拔高的大长公主——到时候南下盘个宅子、陷在温软水乡也好,讨块封地圈片山林修府邸也罢,甚至就在京中,养一群姿色各异的面首也不是什么难事。   长相美艳之人,更喜美人。   谢重姒就是,年幼时赖着娘亲,自觉娘亲天下第一美。后来谢治逐渐长开,又粘着谢治,左一口“哥哥”,右一口“兄长”。   她总觉得,上辈子若非一跟头栽在宣珏身上,她也定会养满府院的面首。   与宣珏初见那日,在太元四年秋天。皇家秋猎,随者众多。   京中贵女少有像谢重姒直接披挂上阵。她们多数坐在高台,吃着点心水果,闲聊同时,押注谁能夺秋猎魁首。   谢重姒和安荣郡主说笑着道:“哎,她们在聊什么呢?这么津津有味的。”   谢依柔提着裙角,跑过去,问了几句,又哒哒跑回来,道:“她们在赌呢!”   谢重姒好奇:“赌什么?”   谢依柔:“赌谁能夺魁呀——哦就是,谁的猎物最多最大,最难猎到。今年陛下会亲赐鎏金长刀。”她神神秘秘的:“据说还是见过血的杀人利器,昔年松篱清大将军的呢!”   谢重姒边挑选她的羽箭边道:“谁呼声最高呀?文澜吗?”   “反正我没投他啦!”谢依柔摇摇头,“她们中,投小戚将军的也不多,基本都看好宣三公子呢。”   “宣家?御史台那老迂腐的儿子?”谢重姒没少被宣御史宣亭参过,隔三差五挨一顿骂,印象颇深,“他家不都从文的么,宣二是在礼部做事吧?宣三比骑马射箭——行吗?”   谢依柔也觉得悬:“……可能看脸?”   谢重姒:“……”   行吧。心里把“宣珏”二字和“小白脸”画了个对等。   许是谢重姒那无语溢于言表,谢依柔嘿嘿笑道:“放心啦堂姐,我也没投他。”又有些不好意思地压低声:“我押的是你啦,你加油,我一年的月钱可都投在里面了,小五百两呢。”   谢重姒:“……………”   她刚想说你要不去把银子拿回来,肯定血本无归的,谢依柔就一蹦一跳地跑开了,去帮她牵马去了。   于是谢重姒开始头疼,要怎么补偿这丫头——她夺魁,开什么玩笑?当别的技艺精湛的猎手都是死的么?   “怎么还不走?”身后传来戚文澜的问声,他啪嗒往手臂套护腕,“秋猎快开始了。”   谢重姒愁:“等依柔牵马呢。她说京中别的贵女们,都押宣珏,而她押注我得第一。这不是砸了五百两打水漂么。”   水花砸她一脸,有点懵。   戚文澜哈哈大笑:“你这把弓都不止五百两,到时候实在过意不去,抵给她就是了,或者卖给我?”   又暗搓搓问道:“那你押谁?”   谢重姒无语:“你你你行吧,她们都投那小白脸,我投你。”   戚文澜满意了。   两人一块同行。谢重姒利落干脆,不出片刻就射死匹麋鹿,又准备射一只格外显眼的白兔。戚文澜想同她抢,两人同时拉弓满月,只是比谁更快——   都没能射中。   横空而来的箭羽打歪了谢重姒的箭,再直直将白兔钉在草坪上,戚文澜扭头望去,倒是惊喜:“离玉?”   这是谢重姒第一次见到宣珏。   第一反应是“墨”。眉与发是浓墨,唇是淡墨,衣袂留白,契于山水,清朗纯粹,君子如玉。   第二反应才是……这小白脸长得真好看!比她哥也不差。   “你把尔玉的箭撞歪了。”戚文澜幸灾乐祸,又道,“殿下,这是宣珏。”   宣珏俊美至极的面容,露出今后少有的几分慌乱,长鞭一卷拾起箭羽,递给谢重姒:“给,殿下。不知殿下在此,多有冒犯,还请恕罪。”   也不知怎的,谢重姒就起了点调笑的心思,拿回箭,对宣珏点点头,又转向戚文澜道:“戚兄,我叛变了。我不押你了,押他。”   戚文澜:“???”   他收起坏笑,悲愤道:“见色忘友!重色轻友!好啊你谢重姒,我看错你了!”   他俩在这插科打诨,倒是宣珏,耳尖通红,半晌才出声,制止那边已经开始互扒黑历史的对话:“……两位,秋猎已开始,抓紧时间罢。”   后来,谢重姒总是想,戚文澜怕说的没有错,这第一眼啊,的确是有些儿见色起意。   她明目张胆地盯着不远处,与谢策道对弈的宣珏。宣珏再未看她,谢重姒更加肆无忌惮。   上次在守拙园乍一见到宣珏,她情绪不稳,现在自我开导一个多月,坦然无比了。甚至还能一边慢条斯理咀嚼口中果肉,一边把它们当做某人血肉。   她倒真咬过宣珏,咬下过他肩膀处一块肉,鲜血淋漓。可宣珏看都未看,任由血珠滚落,一晚上染红被褥床榻,翌日自虐般让太医院匆匆处理,就去早朝。   啧。   谢重姒又嚼了颗葡萄。   她杀死宣珏时,就说过恩怨皆消,那就是真的两不相干了。   瞧着近在眼前,也不能做什么。   真可惜。   那就看看吧,反正也不打紧。   谢重姒还没把人从头到尾看完,就听到清脆两枚棋子落声,宣珏将两颗黑棋放在棋盘角落,认输:“臣不敌陛下。”   谢策道却纳闷:“不应该啊。你这……”   他刚想问你是不是放水了,前半局走得毫无破绽,后半盘崩如石塌。但碍于帝王尊严,转口道:“你这方才形势大好啊,朕的长墙都被你破了。掉以轻心了吧?”   宣珏无法说出真正原因,含糊地应道:“是臣疏忽。陛下可要再来一局?”   反正他今日状态也肯定赢不了,不如哄谢策道开心。   谢策道刚要点头,就听到一旁谢重姒插嘴道:“父皇,儿臣也想和宣公子来一盘。” 第13章 认输 他认输   谢重姒本是信口一提。   帝宠归帝宠,涉及朝堂之事,父皇鲜少让她胡来。   譬如前世,她拼尽全力救下宣珏,是真的以命威胁——寒毒未尽时,她在雪夜跪地不起。   谢策道才因此松口,留了宣珏一命。   同样的,宣珏入宫侍圣,是谢策道不动声色的考察。毕竟属于江南氏族支脉,中正不偏的少有。   他对宣家很是看好。   果然,谢策道疑道:“重重会么?”   未见这丫头学棋。   谢重姒大言不惭:“可以现学嘛!”   没想到,谢策道心情不错,笑呵呵应了:“那你来,父皇在这看着,现教你。”说着,让开座位。   戚贵妃轻柔地笑着,拍了拍谢重姒的手:“去吧。”   “嗯?”谢重姒以为父皇不会答应,嘴无遮拦的,真坐到棋盘前,反而犯了愁,“那就指望父皇了。哦对,还有宣公子,待会可要忍忍我这一塌糊涂的棋路了。”   谢重姒棋术不差,堪称精湛,和正儿八经的棋手学过,和寒山寺那个扫地僧老和尚也下过,半输半赢。   何况,后来被困宫中,没什么好做的来解乏逗趣,只能闷着下棋看书。   但她目前为止,确实是应该不会棋艺的。   于是,谢重姒不假思索,气势汹汹地落子于正中心。   天元处。   正常来说,第一步没人会下的地儿。   除非是踢馆找茬,表示嘲讽。   谢策道:“……”   宣珏:“……”   旋即缓了口气。   这时她还天真烂漫着,从不惧怕做什么,是近乎肆无忌惮的张扬。   ……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九五之尊的皇帝怕打击到女儿,难得斟酌开口:“那个重重啊,棋盘九点为星位,第一手多起于角落……”   “我知道啦父皇。”谢重姒应得有口无心,为了表示应和,宣珏思索落子后,她又啪嚓一下,听话地在左上角星位落子。   谢策道:“……”   现在再在那下有个屁用!   谢策道:“算了,你先输一盘再说。”   谢重姒得了清静,讨好卖乖道:“好。那父皇先和贵妃坐会儿,待会咱们一块去御花园。揽月池这边丹桂快要开了,一会也可以去摘几束。”   没了天子指点,谢重姒彻底是脱缰野马,乱七八糟走了十几步后,对面宣珏突然缓缓开口:“每颗子有四口气,上下左右,围之而气绝,可以取走。若是多子连在一起,也是团而围之即可取。”   他顿了顿,落下一颗黑子,又道:“比如臣这颗子落下,殿下此块白棋便尽数覆灭了。”   谢重姒轻捏玉棋的指尖顿住,在盛满白子的木盒里搅动,半晌才一点头,应道:“那我要怎么下,你会输呢?”   这片围剿,已全然处于黑龙掌控,只余残剩的点滴白色,尚在垂死挣扎。   再怎么做也回天无力了——绝不可能翻盘。   宣珏一愣,忽然想起上辈子,寒冬腊月年宴时,他应召入宫,在覆雪皑皑的太极湖心亭,和谢策道对弈。   侍君之道他心知肚明,第一盘已输于中盘,以示臣服敬意;正打算第二盘赢个半子,表明实力。   第二盘起子顺利,优势绵延到后半盘,他快要赢了。   而且应当恰赢半子。   可是最后,还是全然崩盘。   输的原因,倒是和方才一模一样。   有某个人在岸对侧,虎着脸训暗中砸坏人家木琴的安荣郡主,对事不对人的态度,把这个堂妹训得一愣一愣。   他听得入了迷,没看住手中棋局。   十多年前的光阴转瞬,宣珏不知想到了什么,轻笑了声,道:“臣认输。”   谢重姒妄图寻找一塌糊涂的棋局里,残存活路,没听清:“嗯?”   宣珏将两枚黑棋扣在角落,正色重复:“臣认输,殿下便能赢。”   修长的手指从黑棋上挪走。   “所以,臣投子。”【注】   谢重姒没反应过来,倒是谢策道笑道:“宣三,你也太让着她了。朕都未曾有这等待遇。”   “殿下不通棋艺,臣赢了也是胜之不武。”宣珏温声道,“有失妥当。”   宣珏做人做事滴水不漏,赢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认输,的确是个皆大欢喜的局面。   他实力摆在那无人质疑,她也不至于落个没脸。   谢重姒意兴阑珊,她想和宣珏正经厮杀一盘,苦于不能暴露作了罢,转而疯癫得试探他思路,没想到宣珏又半道认输。   倒是他不喜落人口舌的风格。   她一瞬间想了很多,第一个念头是,宣珏上辈子要是没遇到过她,宣家也幸免于难,他定能在朝堂上青云直上。   于是谢重姒起身,后退一步,向谢策道笑眯眯地道:“我也算赢了宣公子,约莫一下,儿臣就是和父皇一般水准啦。您接着来,小心别输,否则就是差于儿臣了。”   “你啊。”谢策道拿她没法子,“去摘你的月桂枝吧,别在这搅乱了。”   谢重姒吐吐舌头,拉着叶竹就走,去隔着灌木丛和亭台楼阁的对岸,折了四五支芬芳枝桠回来。戚贵妃得了一枝,谢策道得了一枝,胖墩墩弥勒佛般的首领太监蒋明也得了一枝。   谢策道哭笑不得,将手上花枝往蒋明一递,示意收起来,又对谢重姒无奈摆手,让她别吵,麻利溜地玩去。   “其余的打算都带回未央宫么?”戚贵妃小声问道。   谢重姒盯着手里多出来的两片枝桠,皱眉。转而想到了个人,笑道:“不,只带一束回去。哦对,文澜今儿何时来?”   戚贵妃道:“也不知道疯忙些什么,母亲说他好几日未归家了,还让我多管管。估计得晚上才到。”   谢重姒滴溜溜转着树枝,点了点头,又急着将花送人,见棋盘还剩大半,就没坐片刻,先行离去了。   而宣珏着实有些心不在焉。   谢重姒捧着大片枝桠而来时,他恍惚了一瞬。成婚之后,不是没有踏青游乐的短暂欢愉,谢重姒喜爱摘花赠人,就像昔年高空抛花,掷牡丹给他一般。   宣珏自然不会自作多情,也不会以为还有他的一份,但听到那句“只带一束回去”,仍旧难免多想。   特别是谢重姒还打听了戚文澜行踪——是给戚文澜的吗?   谢重姒当然不是给戚文澜的——他不解风雅惯了,看到月桂花,想到的估摸是做出的月桂饼味道可好。   她想赠的,是安荣。   转过御花园,衣香鬓影,往来的也都是人间富贵花。   其中最打眼的,众星捧月,靠在太湖石上,浅笑盈盈着:“我没生气啦,真的没有。”又耍了个心眼:“她不就是让太医来看我,让我被我爹凶了一顿嘛,其余的倒也没难为我。”   谢重姒耳聪目明,一打眼看到谢依柔后,又听到她这句明退实进的小心思,心里好笑。   便快步走上前去,横斜月桂,同样轻笑着道:“喏,送给你。” 第14章 暗算 你们刚刚是不是有人提到要整她……   眼前突然横斜来一支月桂,淡雅清香扑面,谢依柔好险没打出个响亮的喷嚏,忍住后茫然抬眼。忍出泪花的眼中,是张陌生面孔。   与她年纪相仿,骄艳一身红。   ……这谁?   许是谢重姒脸上笑意太过亲切,谢依柔下意识接过花枝,呆呆开口:“多、多谢……这位姐姐是?”   “按辈分来,本宫是你堂姐。”谢重姒徐徐道,“叫我声姐姐,倒也不错。叔父前年来京,恰逢我远在京外,没有登门造访。改日有空,理应见拜。”   谢依柔在心里转了圈称呼和关系。   堂姐?   叔父——是称呼她父王吗?   那她是……   谢依柔:“!”   淮北王谢民是皇族没错,但和谢策道一表三千里,并非亲生兄弟。   能封王承侯,全仗着早年征战,落了腿病,圣上怜悯,册封淮北王。   所以谢重姒乍一说“堂姐”,谢依柔没反应过来。   过了会,才后知后觉——   这难道就是尔玉那个混蛋?!   谢依柔又一瞥寸步不离的叶竹,腰间的宫中令牌纹路刻字,都是一等掌事宫女才有的。   谢依柔:“……”   背后语人,被正主撞见,不可谓不尴尬。   谢依柔难得羞恼:“原来是尔玉殿下。您的话,安荣不敢要呢。”   “哦。”谢重姒也不恼,挥了挥手,示意旁边慌忙行礼见拜的众人平身,笑眯眯地掏出锦囊袋,倒扣出个饱满莲蓬,塞给谢依柔,“那吃几颗莲子吧。”   谢依柔第一次遇到这种强买强卖的“土匪”,刹时惊了,等掌心托住莲蓬,又听到谢重姒解释:“上次让叶竹带太医叨扰,是看莲嫔宫宴那日,你也缺席未到,怕京中酷热,你久居淮水阴凉处,不习惯生了病,又没个合适郎中在侧。算是越俎代庖啦,过意不去,抱个歉。”   谢依柔因为装病,被父亲训了顿,还在怄气,有些不自在地挪了挪脚。   谢重姒又道:“戚贵妃和我念叨你,说京中族人,也就你我同辈,让我多找你聊心。早就想见你了,可惜上次你未来,今儿才见到——一见如故。”   她语气真挚,让人感觉是在掏心挖肺待你。   谢依柔思绪被带着走,心想:一块玩的姐妹不都说,堂姐嚣张跋扈,和太子殿下般,都虚有其表么?   和她们说的,不大一样……   她这么想,眼轱辘一转,在京中贵女脸面上转了圈,就见到这群好姐妹心思各异地低下头,表情倒是没什么异样。   谢重姒本就蹭个面熟,见谢依柔不说话了,似是沉思,拍了拍手准备离去,道:“本宫去看名单册和席位了,先行一步,诸位自便。”   京中圈子,有温馨情谊,但人多嘴碎,她敬谢不敏。   待谢重姒走出许久,谢依柔还在严肃地看着左手花枝,右手莲蓬,和两份从天而降的“大礼”相顾无言。   还是有世家小姐怯怯开口:“郡主,毕竟殿下赐的,就算不喜欢……也不能扔了。”   谢依柔一脸奇怪地看着她:“为何要扔?”   说着剥了颗莲子放入嘴里:“我最喜欢吃莲子啊。扔了多浪费。”   世家小姐:“……”   谢依柔吧唧着嘴,自言自语:“你们说,方才说她坏话,没被听到吧?”   又自问自答:“定是没有,否则也太尴尬了!”   忽然,谢依柔想到了什么:“你们刚刚,是不是有人提到,要整她?”   开口的还是那个柔柔弱弱的世家小姐,声音小了不止一分:“……是啊。”   谢依柔脸色一变:“怎么整?”   *   乞巧宫宴,邀约京中未婚女眷,男客也不少。   谢重姒在男女席位间,加隔青花素白缀鹊长屏,又过了遍名录,确认万事妥当后,将名单一合,道:“到午时,落座大半后,就可让御膳房先上汤酒甜食和清凉果蔬。”   谢重姒身后宫女膝盖微弯:“诺。”   谢重姒满意地点头,想进一步查漏补缺,转身时,有小太监端着食盒,猝不及防,她撞了个正着。   食盒里,尽是果蔬,甚至有新鲜荔枝,浮在冰块上。烈日炎炎,金盏里冰块化水,这么一碰,将谢重姒衣衫洒了个半湿。   叶竹差点没跳起来:“哪个宫里的——没长眼睛?看着人往上撞?”   小太监吓得魂飞魄散,撞飞的托盏也不敢捡了,扑通跪地,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殿下恕罪!”   方才他怀中东西堆得高,那边小姐催得急,他真没看到人。   那“咚咚”作响的磕头声让谢重姒牙疼,她摆手:“无事,起来,忙你的去吧。”   又扯了扯胸口半透衣襟,问叶竹:“你说待会能风干吗?”   “您当大过年的晒咸鱼呢?”叶竹急了,“杨梅汁水都浸透了,况且还是冷水,大夏天也不舒服的。殿下先去摘星阁待会吧,奴婢回宫给您拿衣更换。”   谢重姒一想也是,吩咐其余人照旧,绕去摘星阁——就在揽月池旁,高达五层,夜晚聚于高楼,下瞰池水揽月,上望瀚宇摘星。   摘星阁近来在翻修,正好没人会来。   果然,一路到五楼隔间,都未见人影。   高耸水杉在对开窗前,透出疏影。木椅软塌,一应具备。   叶竹送自家殿下到后,留下宫女守门,叮嘱后匆匆离去。   谢重姒对叶竹做事很放心,临窗靠在榻上,将木窗向外推开。   揽月池景致一览无余,能看到湖边玲珑亭内,对于二人还未离席,或是正处胶着。   谢策道拿起茶杯又放下。   谢重姒远远看着,就知父皇嫌弃茶水过热,果然,蒋公公极有眼色,加入冰块。   然后,谢策道焦躁饮了好几口茶水。   至于另一边……   宣珏不动如山,淡然处之——父皇赢不过宣离玉。   不过宣珏可能放水,没人比他更懂锋芒内敛了。   “叶竹姑姑让你们下去一趟,帮忙拿物,东西略多。”忽然,门前有人对守着的宫女道。   宫女应声。   谢重姒则在出神,听着脚步渐远,未太在意,   又过了片刻,紧闭的门被敲了三下。她还以为叶竹回来了,奇怪这丫头怎么不直接进。   扭头一望,感觉不对。   人影朦胧在雕花砂纸上,身量来看,比叶竹高上不少。   像是等待她开门。   谢重姒微微眯眸,扣在窗柩的指尖点了点。   不对劲……   刚刚门口那几个宫女,被支走的?   谁要对她下手么?   门口这人是谁?   她面色微沉地摸出袖口刀片,敲门声又起。   不徐不缓,三下。 第15章 落水 身侧水畔“噗通”落水声   “叶竹?”谢重姒语气如常,“怎么才回来?进来吧。”   敲门声停住,那人徐徐开口:“在下并非叶竹姑姑。”   是个男子音。   乍一听,谢重姒耳熟。没想起是谁,但想必打过交道。   她转着手中刀片思索,外头人却以为她沉默,又是道:“听闻公主美名,艳若桃李,心向往之。”   无端轻浮——   谢重姒想起这位是谁了。   内阁大学士万守成的小儿子,万开骏。   万守成半朝座师,桃李天下,朝野上下名声颇佳,文人口舌半数掌握在他手中。   这个小儿子,年逾六十才添的,极为娇肆,有文思,能歌楼寻欢时,添淫词艳曲。   同时,极为好色,仗着父亲威势,随心所欲,干过些不大体面但又适可而止的事情。   他们管这叫风流叫情趣,反正谢重姒是不懂。   毕竟,谁敢夜半三更在她窗下吟诗歌慕,她得让侍卫把这人扔进岐河清醒清醒。   上一世……她利用过万开骏。   她放出不得帝宠的消息,让众人以为他无权无势、颓居宫中,再盛装打扮,独坐揽月池旁,碰到被她设计来此的万开骏。   这厮果然色胆包天,想要冒犯,她嫌恶心,弃了本来叫喊两声的计划,干脆跳入池水里。   当时想的是,死了也算干净利落。   却被闻讯而来的宣珏救了上来。   宣珏因此震怒,直接迁怒万家大半势力。   若说上辈子吧,她羽翼被折,又刻意造势,的确看上去很好欺负,万开骏打着“一亲芳泽”的龌龊心思,她还能理解。但这一世,她父兄尚在,万开骏还这么不长眼,谢重姒就不懂了。   有人从中挑事?   这群纨绔子弟聚集一处,多得是人撺掇。   万开骏自诩风流佳公子,倒不觉此刻做法有何突兀,他表面文章做足:“在下有一物想赠殿下,殿下若是不反对,便进来了。”   谢重姒对这种毫无分寸、洋洋得意的人最是厌恶,手中刀片转了转,目光投到对开窗柩上。   摘星阁的年岁大概和天金阙差不多,窗柩多次翻修,除却榫卯工艺,还要添加新的铁钉。   有的铁钉还未封好,半截尖头裸露在外,她用刀片翘起,收在手里。   她用刀片翘起枚弯曲的钉子,收在手里,又将入封的刀片放回袖里。   而与此同时,门吱呀一声,悠悠开了。   *   谢依柔听完京中姐妹的你一言我一语,头疼欲裂,低吼了句:“你们吃熊心豹子胆了?宫里这么乱来?”   那个柔弱世家小姐道:“反正也查不到咱们头上,郡主放心好了。就算出问题,也是万家首当其冲。”   “……”谢依柔心烦气躁,“说的不是这个!她怎么我了吗?有必要这么恶毒?”   世家小姐惊了:“安荣,不是你说厌恶她吗?”   谢依柔:“是,我是不怎么喜欢,因为那些所谓文人的踩高捧低,我没见她,我就讨厌,甚至嘴上也想占个便宜阴阳怪气几句。但这不等同于我想害她,更不等同于——”   她一字一句道:“有人拿我当、幌、子。”   再也懒得看这位面色惨白的世家小姐,谢依柔抹了把脸,快速离开。   现在想来,她嘴上说着讨厌,也不过是那些无谓虚浮的头花,但这位堂姐人不赖。   更何况……的确是比她好看。   而另一边,万开骏只当谢重姒默认,有些窃喜。   望都文人,喜作词歌赋,颂美人美景。之前,常入词赋的是“安荣郡主”,自从几个月前,有人窥得宫里头小殿下真容,改了人吹捧,吹得那叫一个国色天香。   他见过安荣,容貌已属上乘,不怎么信艳压的说法,有些不屑一顾。今日还同几个朋友聊起,便有人和他说,可来一观。   万开骏只当谋个艳福。他自知容貌不差,否则也不会在青楼歌台如鱼得水。若能讨得这位殿下开心,就是佳话一段,若不能,想必女子名声,也不会有人想传出去。   再说,他也没想干什么。   见一面而已。   万开骏心里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还特意正了衣冠,背脊挺直得走进隔间内,刚要把作为礼物的双鱼环佩送上,就看到靠坐窗边的少女。   逆着光,榻上那人软若无骨地靠着,长发如墨,眸也若点漆,脸上没什么表情,但也不需要任何表情,自是风情。比他见过的任何所谓绝色花魁,都美艳万分。   万开骏几乎是下意识地屏住呼吸,顿住脚步。   然后才挑起有些僵硬的嘴唇,力求给谢重姒留个好印象,尽可能平缓地道:“芍药过妖,芙蕖过清,唯有牡丹真国色——不怪他们这般喻您。这枚玉佩是江南名匠石月打造,本以为能配得上殿下,现在,只求殿下莫嫌弃。”   谢重姒听惯了奉承的话,乍一听这般花言巧语,心里毫无波澜,但她还是挑起一抹笑,像是被夸得惊喜了般,歪头道:“不知这位公子是?”   万开骏心头一喜,赶紧道:“在下万开骏,家父万守成,乃内阁大学士。”   谢重姒似是想了想:“万老先生的公子呀。久仰了。”   又用拇指一磨手中铁钉,笑道:“公子不上前点,本宫都看不清你手中的环佩啦!”   *   御花园和揽月池临近连通,只有几步路之遥,走来也不过半盏茶时辰。   可谢依柔从未感觉如此遥远过。   她连跑带奔,四处张望,终于是见到叶竹的身影——叶竹正抱着一套衣衫,脚步匆匆地往西边走。   “叶竹姑姑!!!”谢依柔慌忙叫住她,“ 稍等!!”   叶竹停住脚步,奇道:“安荣郡主?您……何事吩咐奴婢?”   谢依柔左看右看没见到谢重姒,着急:“那个、那那那个……我堂、堂姐呢?”   “殿下呀?”叶竹笑道,“在摘星阁那边呢。她衣襟被水打湿了,奴婢回宫给她拿衣更换。”又窥见谢依柔难言于齿的神色,疑道:“您怎么了?”   谢依柔一滞,没法解释明白,她不假思索拉着叶竹狂奔,几下就绕过偌大的揽月池,到达对岸阁楼前。   几个小宫娥在底下找了圈,没见到人影,本想回阁楼上时,又看到叶竹,眼神一亮:“叶竹姑姑!可算看到您啦,方才下来,没见着您,又不敢走。”   叶竹也瞬间察觉到了不对,一扫人数,三个宫女全都下来了!她又没说让人在下面接应啊!   叶竹如临大敌,正待疾步上阁楼。突然,身侧水畔“噗通”落水声,声响之大,让五个人都一震。   谢依柔更是僵硬扭过头,干巴巴地道:“方才……那个是……人吗?”   叶竹:“……好像是。”   她余光瞥见,并非红衣,以及身形并不相似,明显比谢重姒高壮不少,松了口气,但仍旧皱眉,吩咐道:“阿兰,去找侍卫捞人;阿绿,去通知陛下;郡主,您……”   有些迟疑。   谢依柔明白叶竹当她是外人,不好舔着脸跟进去,立刻道:“我就在下面守着吧。放心,不会让随便什么人进来的。”   又心有余悸地伸长脖子,望向扑腾着水花,又没入池塘下的人影。   不由抖了抖。 第16章 撞破 叶竹怀疑地盯着宣珏打量   小亭旁,一尾锦鲤穿水而出,带出水花如珠。   谢策道敛神深思,突兀水声溅乱他思路,侧头望去,有人在池水里沉浮扑腾。   谢策道:“怎了?”   蒋明也一头雾水:“奴才去查探。”   他得了谢策道点头,正准备走过去,忽见个小宫女,脚步匆匆过来,迟疑片刻,先在戚贵妃耳畔俯首说了句,又对谢策道踌躇:“陛下,那边……”   她急得不知如何开口——   总不能大庭广众下,直说陌生男子从摘星阁落水,小殿下也恰巧在内吧?   好在戚贵妃走了过来,皱眉耳语。   谢策道先是一惊,面上不显,淡淡吩咐侍卫:“去,把人捞上来,再去请几个御医。”   又站起身,将棋子扔回盒里:“封棋盘,日后有机会再下。离玉也随朕去看看吧,喜庆的日子,闹出人命来不吉利。”   宣珏自然闻令而动,跟在谢策道身后。   不过……   他侧头打量那位通报宫娥,淡粉织裙,腰系令牌,就在几刻前还见过。   是谢重姒的侍女。   神色惊慌,发生了何事?   宣珏不由望向逐渐死寂的湖面。禁卫军正下饺子似的一个个跳下捞人,呼救声、侍卫放下兵戈声、乱糟糟的脚步声,沸反盈天。   宣珏暗忖:尔玉会凫水,总不至于是她落水了吧?   和谢策道绕过池侧,靠近落水点,能看到落水者被七手八脚拽了上来。   身量不矮,束冠长袍,明显不是女子。   宣珏松了口气。   转而看向那奄奄一息、瘫软在岸的男子。衣衫鞋裤全湿透了,脚腕上缠绕水草荇菜。脖子不知被什么利器划伤,鲜血淋漓。翻着白眼,狼狈非常。   几个侍卫试图给他拍背按胸,吐出呛进去的水。   这人被折腾得不轻,好歹缓和过来,睁开眼就是大叫一声。   声音耳熟。   他又挣扎着坐了起来,宣珏看清了这张青紫后怕的面孔。   几乎立刻从前世尘封的过往里,翻找出同一个身影。   宣珏眯了眯眸。   是他。   万开骏。   这人怎么会在这?   难道……?   宣珏猛然抬头望向阁楼,视线从二层逡巡到顶层,从最东边的窗门,到最西面的栏杆。   每次涉及到某些事,他总是压抑不住心头狂跳,强忍若有若无的怒意扫视一周,并未发现异样,才缓缓收回目光。   而那边,万开骏连滚带爬,奔至谢策道脚下,想要嚎啕,又想到了什么,脸色一变再变,终是讷讷地道:“劳烦陛下费心了。”   偷鸡不成蚀把米,他哪敢再说来此的真实意图——哪敢让皇帝给他主持公道。   就算脖子真是被谢重姒划伤,又被使了巧劲推下,他也只能吃这个哑巴亏。   更何况,他的计划里,本就应该是谢重姒忍气吞声,不敢告知众人的!   宫娥传消息时,并未与谢重姒通气,谢策道也只知女儿在阁楼,未发散太多,皱眉叮嘱:“毛手毛脚的,你爹又得急死。脖子怎么搞的?”   万开骏:“……”   脖子疼得仿佛要裂,有那么一瞬间,万开骏想不管不顾、撕破脸皮了,他真受罚一顿打,也不想让谢重姒好过。   宣珏却淡淡地开口:“摘星阁翻修重建,卯钉之类,未都契入木内。或许……”   他矜持地一挑眉梢,居高临下地开口:“或许万公子,是在临窗而望,远眺时不慎划伤脖子,疼痛之下落了水的?”   万开骏反应过来,背后吓出冷汗。   连忙就坡下驴,道:“是是是,这位公子说得不错。臣贪恋美景,太过不小心了。”   甚至还有些感激宣珏临阵开口,让他不至于犯了大错。   宣珏只是移开目光,不想再看这人一眼。   又抬头望了眼楼阁,仍旧未有异样。   与此同时,摘星楼五楼隔间内,谢重姒将衣襟盘扣系上,临窗俯视那荒唐闹剧,冷笑开来。   万开骏色胆包天,但罪不至死,她没下太毒的手。   否则,钉子入眼,这人今儿就保不住了。   让他长个记性吧。   哦对,还有让皇兄要注意万家的言论操纵了。万守成那老匹夫,仗着文人口,最喜欢编排。容易坏百姓心中口中的名声。   忽然,谢重姒注意到人群里静静站立,似是沉思的身影,眼皮一跳。   宣珏除了陪父皇下棋,凑热闹也要跟着?   正巧宣珏目光扫来,谢重姒连忙往后一躲。   躲完又莫名其妙——他俩这辈子完全不熟,又不欠他什么,她躲个屁啊!   这么想着,又大剌剌地探出头望了几眼,确保父皇压住场面后,就对叶竹道:“不要和任何人说我来过。有哪些人知道?”   “基本都是未央宫的人。”叶竹忙道,“哦对,还有安荣郡主,她……会碍事吗?”   谢重姒想了想:“安荣啊。拿不准。我过会儿和她再聊聊,应该就没大问题了。你遇到她了?”   “不是,她方才也急急忙忙找您呢。”叶竹道,“婢子本来还是慢悠悠走着,被她一咕噜拉着跑来了。”   谢重姒下到四楼,将那枚染血的钉子,挑了个合适的位置,嵌入狼藉一片的木窗缝隙里,奇道:“她拉你来的?”   叶竹点头。她大概猜到殿下在做什么,发生了什么,殿下不主动提,她也不好问,只对那个落水的男子厌恶憎恨起来。   谢重姒语气略淡:“我知晓了。”   有人撺掇闹事,依柔大概是因着她那善意和月桂枝,心有不忍。   果然,走出摘星阁,谢重姒就看到门口角落里,焦躁转圈的谢依柔,来回踱步,快要把自个儿转成个陀螺。   听到脚步,谢依柔抬头一看,惊喜道:“殿下?”   谢重姒不由笑了笑:“多谢帮忙看着门啦!这边还有几颗莲子,吃吗?”说着,将锦囊内的莲子,抓出一把,递给谢依柔。   满心担忧的谢依柔:“……”   她呆呆接过,不知是自己大惊小怪还是谢重姒心眼太大,怔道:“殿、殿下,你没事儿吧?”   “我能有什么事儿。”谢重姒风轻云淡地道,将谢依柔手牵起,将莲子倒入她掌心。这个堂妹,嘴是嘴馋,什么都喜欢吃,“有事的绝对是别人。不用瞎替我担心。还有,要叫堂姐。”   谢依柔:“……”   看来,的确,没什么,事儿。   生龙活虎的。就连沮丧、怒意、憎恨之类的情绪,也全然不见。   “那走吧。”谢依柔接了满手的莲子,心情也好了起来,小孩子忘性大,讨厌一个人容易,喜欢一个人也容易,她捏了个放在嘴里仓鼠般啃着,又道,“咱们去宴席上。”   谢重姒点了点头,绕开那边人群,只对另一个守在侧的宫娥道:“你去和父皇说声,本宫先去宫宴。”又顿了顿:“有安荣郡主在一起,让他莫要担心。”   一旁,谢依柔眨巴眨巴眼。   心想:原来这个堂姐这么……平易近人啊。   倒是没了之前的疏离。犹豫着要不要牵着她,谢重姒就伸手,挽住她胳膊,动作之自然,仿佛做过无数次。   行至半路,谢重姒忽然想到了什么,对叶竹低声道:“小叶子,那支月桂枝……我好像忘了。你去拿下。”   *   摘星阁六角构造,底部清潭,中空环梯,盘旋而上。   这种构造,也导致如若要上层楼,就要经过下一层的数个房间。   谢策道听到女儿无事的通传后,没了下棋的兴致,等宫人们搀着万开骏离开,就让宣珏也随意即可。   而宣珏,捏造了个“想到处走动”的借口,待人少后,独自上了摘星阁。   他从二层开始,推开落灰不是很严重的房门。   灰尘湮散漂浮,有的小房内,斧锯、铁锤甚至锉刀,堆积在一起。   他一间一间走过,终于,走到四层中间的房门处。   与其余紧闭着的木门不同,它是半阖的,轻轻一推,便悠悠开了。   宣珏巡视一圈,就注意到窗柩上染血的铁钉。差不多和他颈部平齐,高度不错,倒也说得过去。   只是,他看到了几朵细碎的鹅黄桂花。   很小的几瓣,似是不小心黏在谁的身上,然后被带到此处。   揽月池北岸,靠近御花园处,才有月桂花,南边摘星阁是没有的。   风再怎么刮,也不可能将花瓣吹过岸。   宣珏心下有了数,将那几枚花瓣捻去。   正准备离开时,却听到房门外,有踏步的声音。   这时再躲已来不及,他没有关门。   果然,那脚步经过这间房时,顿了顿,然后有人惊讶道:“宣公子?”   正是叶竹。   叶竹在宫里待了小十年,腌臜手段经历不少,回过神来明白方才发生了什么,就有点草木皆兵了。   她怀疑地盯着宣珏打量,狐疑:“您在这作甚?”   宣珏没立刻开口,在飞快地思索要怎么回应。   叶竹这个关口回来,要么是处理痕迹,要么是拿谢重姒落下的东西,总之是得了命令善后。那撞见他一事,必定禀报。   有点麻烦。特别是在他不想扯上关系的时候。   宣珏略微思忖,像是纠结难言般,轻轻开口:“……叶竹姑姑。万公子落水,说是脖颈划伤,不慎跌落。”说着,他侧身指了指窗上染血铁钉,“毕竟万公子他惯来说笑,也许是在插科打诨。我便来查探一下。”   其实就一个意思:不信万开骏鬼话。   叶竹了然,这是可以理解。   但宣珏和万开骏不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没必要上赶着“查探”。   叶竹疑虑未消,听到宣珏犹豫迟疑着道:“再者,看到未央宫宫人神情焦虑,像有急事,我也心下难安。忍不住上来瞧了瞧。此事珏不会外传,还请姑姑也不要告知殿下。否则……我真的无地自容了。”   只有涉及到谢重姒,叶竹不知如何禀报,在认为无伤大雅的情况下,会选择不禀报。   他说得含糊不清,但宣珏知道,叶竹会以为,他是担忧谢重姒,才来此一探。   万开骏浪荡子一个,举止轻佻,那他便要做出年少爱慕的青涩,两相对比,叶竹自然更不可能说什么。   更何况,他在望都的名声……也还说得过去吧?   宣珏第一次,对那些他从来看不惯的虚名,心生庆幸。 第17章 狗急 跳墙   叶竹微愣,脑补了出知慕少艾,少年人难以启齿般的神情也化为踟躇羞涩。   对宣珏感官更好了几分,一乐,道:“宣公子放心,叶竹只当没见过您。”   “多谢。”宣珏暗松口气,看来是敷衍糊弄过去了,“那叶竹姑姑先忙,不打扰。”   宣珏是同他长姐宣琼与二哥宣琮来宫,宫宴男女分席,往来宫人如水,紧锣密鼓地换上菜肴果盘。他观望片刻,才找到他兄长,毗邻坐下。   宣琮年长宣珏三岁,脾气却是和父亲一脉相承,最是严苛古板,不苟言笑。那阎罗王般的气场,据说能止小儿夜啼,吓唬孩子一吓一个准。   至少宣家旁支的子侄辈,儿幼阴影保准有一个从父母口里听到的“二叔”。   但宣琮也没有青面獠牙、长相狰狞,相反,他唇鼻阴柔,是副称得上温和的好面相。不过这极淡的阴柔,被细眉间积年累月的皱痕冲散,往那一镇场,活像个罗刹。   罗刹爷开口:“去哪了?宫里头乱窜,也不怕冲撞贵人。”   示意高座,道:“喏,陛下早就到了。”   宣珏对他兄长的严苛心知肚明,又不好扯谎,半真半假地道:“今日有人落水,随陛下去池边,等人救上来后他就先行离开了。我见风景不错,又沿着揽月池转了一圈。”   “听说了。”宣琮皱眉,“万开骏?”   他对万开骏印象很深。虎父犬子,年年科举,年年落榜,下九流的滥调子倒是填得不错。   宣珏道:“是他。不慎坠了水。”   宣琮一抬下颚,指向东边太医院:“连哭带嚎地被架到那边去了。好像胳膊折了——没死算是大幸。”又话锋一转:“意外还是人为?听说是四层?他个被酒色掏空的,吃饱了撑的练武耍秧子呢?”   宣珏无奈,心说怪不得刑部总巴望着宣琮过去,兄长的确敏锐,他笑了笑,道:“意外。”   宣琮没再说什么,不知信了还是未信,然后抬手召来旁边的小侍,道:“戚家的小厮,来传口信的。找你有事。”   宣珏目光一凛。   *   万开骏这事也就是个小小插曲,没给宫宴带来波澜。   午宴称得上宾主尽欢,晌午过后,有的男客有事便先行离开,留下贵女宫妃们,也三三两两约着出宫。等月上梢头,好乞巧讨个彩头。   “殿下,奴婢给您准备的针线,您有带在身上吗?”叶竹看着谢重姒托着下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纳闷地问。   谢重姒:“当然。”   叶竹松了口气。   谢重姒又悠然接上大喘气的后半句:“……没有。”   叶竹:“……”   谢重姒拍拍她的肩膀,笑道:“行啦。我对我的女红不抱任何希望,你也别抱期待。反正以后也用不着我亲自动手绣嘛。”   “那哪一样!殿下日后若是嫁人,肯定是要……”叶竹这句“自己动手”还没说出口,那边,谢依柔就犹豫扭捏地走了过来,说道:“堂姐,我缝了只小兔子,尾部收线我处理不太好,你会吗?”   说着,就把绣面展示给谢重姒看,绿绸之上,丝线勾勒出栩栩如生的白兔。谢重姒自信满满:“当然。”   叶竹心道:“估计又得加一句添头。”   但出乎叶竹意料的是,谢重姒利落麻利地将针线穿插勾尾,然后完美地挑了个小结。手四平八稳,抖也未抖。   “哇。”谢依柔惊喜地眨巴眨巴眼,欢快地拉住谢重姒,乘着流淌一地的月色,就要往御花园的葡萄架子下赶。   留下有些茫然的叶竹。   她想:殿下什么时候学的这门手艺?   谢重姒没正儿八经学过绣花。但在鬼谷疗伤,针灸颇多。   替她扎针的那位师姐江州司,长了张仙气渺渺的脸,日常不干人事,每次扎针前先卜卦,妙卦才动手,找穴位更像是瞎子摸黑,一针扎个四五次都算少。疼得谢重姒是痛不欲生。   后来谢重姒只得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她拿着刻着穴位的木雕小人练了半年,又干脆捏着布匹扎针刺绣,能练手稳,还能给枯燥无味的谷中岁月添点趣。   等谢重姒和谢依柔都放完花灯,乞巧完了回来,叶竹才想,哦必然是在谷中太苦了,殿下要自己缝补衣物,于是前言不搭后语地开口:“殿下,苦了您了……”   谢重姒:“???”   等搞清楚状况后,她捧腹大笑,又拿这事儿念叨了叶竹至少大半年,当然这是后话。   谢重姒笑够了,只是道:“啊不可能有那么惨啦。”   她抬头望了望渐沉的夜色和稀少开来的人影,有些不安:“戚文澜说好了今儿来,中午不行就晚上,这都入夜了,还不到?”   正巧谢依柔告辞离去,小丫头颇有些恋恋不舍,谢重姒干脆旁敲侧击:“安荣啊,我送你回王府?正好,皇叔远道而来,我从未上府拜访,借你东风一趟,捎带我过去。”   她这么说,谢依柔自然不好拒绝,出宫乘了马车,带着谢重姒回了淮北王府。谢重姒言笑晏晏,和淮北王寒暄了小半时辰,确保留下个“可靠沉稳”印象后,就出了府。   然后十分不沉稳地拉过叶竹给她牵来的马,策马狂奔。   乞巧节本是男女游街的日子,但现今大街上人颇为稀少,骏马飞驰而过也不嫌挤攘,可见已快到半夜。   谢重姒当然不怕戚文澜发生什么意外,毕竟那身磨砺出的铜筋铁骨不是盖的,但她本就是掐着日子往鬼谷送信,这次已迟了几日,不能再拖沓了。   于是就趁夜色出宫,反正望都民风开放,治安顺和,琉璃灯火暖洋洋地铺在冷然的月色上。   意料之中,戚文澜不在戚府,她扑了个空。府上小厮是个机灵的,清楚这位殿下和小将军走得近,什么话都能说,怕惹了谢重姒不快,就将发生了何事一五一十娓娓道来。   谢重姒眉间紧皱,问道:“通知羽林卫没?”   禁卫军护皇宫,两千来人;羽林卫护望都,至少谈万数。若是缉捕,官府兵力不够,羽林卫也可上任。   “不清楚。大理寺卿卢大人或许有安排。”小厮道。   谢重姒面沉如水地出了戚家。   她真的没想到,秦风居然狗急跳墙了!   是逼得太紧了吗?   秦风虽被查,但毕竟不是证据确凿的戴罪之身,仍能自由活动。   直到今日上午,戚文澜在他儿子京郊的外室家找到另三本账簿,和勾结商贩的确凿证据,本想着带卢阳去捉人归案,哪想到在太仆寺扑了个空。又搜查秦风府邸,也人去楼空。   留下妇孺瑟瑟发抖,一问三不知。   戚家没有调动羽林卫的权利,大理寺卿也没有,只有皇帝能使唤得动。父皇午宴后匆匆离席,为的是这件事儿吗?   那秦风去哪了?   还反了他了!   谢重姒焦躁地想扯着大理寺那群人问,是不是吃干饭的,大活人在眼前还能让给溜了。又明白这迁怒毫无道理。罪名未查证前,秦风至多被停职。   戚文澜又不可能一天到晚盯着他。   按着小厮的说法,戚文澜他们往南面截捕。江南氏族的权势滔天,人真的逃到江南,怕是要回来也不好要,得伤筋动骨。   大理寺那边带人围绕皇城一带搜寻。   说得轻巧,皇城偌大,来回走一趟都得一两天,一个大活人藏着,只能挨家挨户翻箱倒柜得找,否则总有遗漏。   但很明显,秦风还没这让皇帝封城、调动羽林卫搜捕的待遇。   叶竹紧跟在谢重姒后,紧张地问道:“殿下,咱们回宫吗?”   谢重姒点头:“嗯回去。时辰也不早了,回去歇息。”   反正她也帮不了什么忙,回去睡个大觉等消息更合适。   叶竹松了口气。她就怕殿下想不开,非得也跟着凑热闹。   她也牵了匹马,见前面谢重姒上了马,正准备骑马跟上。   夜色深重,街上人愈发稀少,百十来步都见不到个行人。唯有高悬在琉璃盏内的油灯,滴溜溜转着。   静得只闻马匹粗喘和鞍鞯铁块的铿锵。   忽然,叶竹察觉不对。她似乎还能听到细微的呼吸声。其实也不算细微,但是同身侧烈马呼吸重合,让人分辨不出。就好像……不远处缀了个人,隐藏在暗处,但逐渐向这边靠拢的人。   叶竹猛地回头,入目的是一张全然陌生的男子面容,二三十的年纪,油灯暖光和冷白月光夹击在他脸上,活生生烘托出了吊死鬼的惨青。   叶竹一声惊呼还没破嗓而出,就被人捂住嘴,然后拽上马。那人夺了她的马,也不磨蹭,一拍马臀,就让快马受惊,夺路而去。   谢重姒那匹西域汗血,颇有点神骏气度,吃好的喝好的,偶尔还拿乔作势。可能是大半夜把这位爷唤起,它不乐意,方才就有些使唤不动,谢重姒就一直在哄,动作慢了些。   她还纳闷小叶子怎么跑得这么快,一抬头,发现不对。   那马背上分明是个男人!   一侧头,身后空荡荡,再往前看,分明就是叶竹的马,前端甚至能隐约见到一角粉色裙衫——   谢重姒脸色登时就变了,狠狠一甩马鞭,道:“马兄,你谅解则个。”   马大爷也不知听没听懂,但吃痛扬蹄,倒是很给面子地前冲而去。   叶竹的马没有谢重姒的好,距离在缩进。但那人却十分熟悉望都地形,在小巷仄缝穿插来回,愣是让谢重姒没追上。   眼看着愈发清冷,也越追越深,都快到了某个荒僻的胡同群落,谢重姒心下微沉,但始终不敢勒紧缰绳停下追赶。她怕万一停下,叶竹就真的有去无回了。   同时,她眯着眼,看那个背影。   肯定不是秦风,秦风没这么瘦。那会是谁? 第18章 绑架 能有你陪葬,值了!   两人你追我赶大半时辰,谢重姒数次想将袖中刀飞出,但怕准心不够,失了防身利器,只得作罢。   终于,前面马匹停了下来。   瘦高个的男子轻易就把叶竹曳下马,扼住她的脖子,对谢重姒道:“你过来!下马,过来!”   叶竹许是被掐晕了,没什么声响,任由这人把她架进旁边的荒废小院。   破旧飞檐,裂缝的瓦片吊死鬼般被枯藤缠住,在夜风里荡着秋千。   是座荒无人烟的地儿,但里面有隐约灯火,和魑魅人声。   不止一个人。   谢重姒下马,在马腹旁的兜篓里,掏出撒了半路红粉末的锦囊袋,佩戴在腰上。   今晚事发突然,她只能追赶,来不及通知任何人。但也将她爹那块“如朕亲临”的牌子,拍在戚家府院大门上,估计送她出来的仆人没走远,折回来能发现不对劲,能迅速通知戚家人。   就是不知道援兵多久能来了。   谢重姒举起双手,听话地走了过去。试探道:“我与阁下无冤无仇,您劫我婢女作甚?”   男子嗬嗬怪笑:“少废话,过来!看不出戚文澜那小子,桃花倒不错,半夜还有小姑娘上府找他。”   谢重姒不动声色地走了过去。   第一,他不认识她,也不认识叶竹;第二,冲的是戚文澜,不是她俩,纯属连累。   谢重姒每走一步,男子就拖着叶竹后退两三步,等谢重姒走进院里,男子快到了点了盏灯火的小屋前。小屋前有一两个壮丁,虎背熊腰孔武有力。   男子他三步并两步过去,用胳膊肘一敲门,喊道:“爹!按您吩咐,抢个人回来了!我还特意在戚家附近蹲守,就是要找和戚文澜有瓜葛的!”   谢重姒:“……”她心底猛地一沉。   因为,门被推开,憔悴而肥胖的秦风走了出来。   见到她,秦风也是虎躯一震,差点没被破旧不堪的门槛给绊倒。然后才震惊地对儿子秦晋道:“你这可真是带了尊金佛像回来。”   秦晋不知谢重姒身份,迷茫地抬眼:“啊?不是普通的京中贵女吗?”   毕竟乞巧夜从宫里出来,也就那些大小姐们了。   秦风道:“她一个人,顶所有的啊。”又对壮丁喝道:“你们几个,别让她跑了,绑起来!”   “秦大人。”谢重姒知道她那三脚猫的近身功夫和男女有别的力道,对付一个还可能,对付四个人完全没胜算,况且,叶竹还在秦晋手里,脖子发红,脸色青紫。   她举手投降,“是有什么误会不成?”   “误会倒是没有。”秦风道。   两个家丁围了过来,谢重姒完全不反抗,一声不吭,很温顺地任由他们绑上,再被和同样五花大绑的叶竹一道,扔在屋内墙边。   好在那俩家丁做事粗,在她身上揩了遍油,将她腰间小弯匕首给扯走,但没搜到袖里的小刀刃。   谢重姒极其细微地摩挲着手臂,想让小刀落下。   可也许是手腕绑得太紧,薄刀片愣是抖落不了。谢重姒出了层薄汗,面上仍不动声色:“那大人这是什么意思?造反么?”   秦风蹲下来,胖墩墩的身子,挡住背后的火,道:“这不是,拉个人陪葬嘛。本想趁着七夕,随便劫个金枝玉叶的小姐,也赚大发了。可没想到,这小子竟能碰到殿下。哈哈哈哈哈不亏,不亏!能有你陪葬,值了!”   “秦大人,刑不上大夫,就算你疏忽职守,最多削位罚戒,你死不了。”谢重姒尽可能安抚他,拖延时辰,同时还提到秦晋,“更何况,你儿子更是没什么错,犯不着和你趟这浑水吧?”   “死不了?殿下,我死定了,你知道么?”秦风冷笑一声,眼珠子几乎要瞪出眼眶,“我死定了!秦家不要我了!甚至还要把别的腌臜事推到我头上,让我顶锅!!!什么江南扬州,秦家老宅,我回不去了!我是想过回去,可我被我的好堂妹给卖了啊。那毒妇贱人嘴上说着帮我筹谋,背地里拿我当弃子,我呸!”   秦风越说越气,最后喃喃道:“不是要我死么,好啊,我也要让你们完蛋!秦家一个都别想活——”   谢重姒懂了。   原来是秦风向秦云杉求助,秦云杉反而伙同秦氏其余人,决定断尾甩祸。   还真是物尽其用。   谢重姒低声道:“所以……是想随便杀个官家小姐,好让秦家跟着你们遭殃吗?可是大人,秦家敢把你没做过的、要你命的事甩给你,说明他们不怕你死会牵连他们。你又怎么能确定,你杀了我,他们会出事儿呢?”   秦风反而笑了:“殿下啊,你是真明白还是假糊涂?别人我倒还真没什么把握,可能就是做个人质,好让我南下去秦家讨说法,哪怕鱼死网破也要算账。可你不一样啊,你真的没了,你父皇不得龙颜大怒啊——秦云杉不得跟着陪葬啊?”   他说的没错。   谢重姒一时还真想不出反驳的话。而刀刃已到腕间,就差一点了。   还差一点就能拿到。   秦风起身,又道:“说回来,我待秦家挖心掏肺的,什么好东西,不是先孝敬本家?自己就拿个添头。秦家做的什么缺德事,不都是我帮着打掩护?别的不说,就是当年先皇后那事——”   他本是同秦晋和家丁咬牙切齿,但猛地想到,这里还有个先皇后的遗孤,顿住了话。   反倒是谢重姒,缓缓抬起了头。   她母后?   “秦大人不如详细说说?”谢重姒道。   刀刃终于轻轻落入她掌心。   开始划拉束缚的绳索。   秦风当然不会说,他是认为没必要同死人多说。   而秦晋则是在一旁焦躁,上前道:“爹,动手吗?”   秦风瞥了他儿子一眼。他儿子草包且好色,他知道,还胆小怕事,这次大难临头,绑个人来也算是豁出胆子了。秦风不由软了口气:“是爹拖累你了。喏,金枝玉叶的滋味儿,还没尝过吧?你先睡了,再杀了,也不迟。反正——这天亮得还早着呢!” 第19章 箭来 宣珏忍不住低头看了眼怀中的人……   秦风的大胆出乎谢重姒意料,她切割绳索的动作放慢,然后停手。将粗绳维持在一个她能挣脱,但仍束在手上的毁坏程度。   秦风说完这句话,就挺着肚子走了出屋。   谢重姒能听到秦晋的粗喘。   她暗骂了句,低着头,像是吓傻了,不动弹。   秦晋那双蹭了泥的靴子停在她面前,他是真没想到,死前还有这等艳福,倒也不急了,想细细品尝。无论是少女垂死挣扎,还是沉默不语,都让他兴奋不已。   “……秦公子,算我求你。”谢重姒啜泣般道,“你们能放了叶竹吗?她、她是无辜的,留我一个就醒了呀。”   软糯的音,不知怎得刺激到了秦晋,他扯着谢重姒,将她甩进落了层灰、泛着霉味的床榻,边扯她衣襟,边开始解自个儿的腰带,像是调戏猎物般道:“这么姐妹情深,不如一会儿让我也尝尝她的味道呗!”   就是不可能同意放叶竹了。   “那可真是,太可惜了。”谢重姒垂眸,吐出几个字。   附在她身上的秦晋,不可置信地顿住动作,然后才嚎啕一声,捂住眼。   他的右眼上,插了块薄如蝉翼的刀片,鲜血四溢。   只剩下的那只左眼里,本该被捆住的谢重姒,上衣半敞。她倒也不在意,手中另一枚刀片,就要往秦晋脖子上划。   秦晋顾不上衣带解了、前门大开,退成了道残影,好悬躲过那枚能要他命的杀刃。然后又暴怒起来,甚至压住了疼痛,他狠狠扼住谢重姒的手腕,几乎要折断这不堪一折的腕骨,另一只手掐着她的脖子,喝道:“找死!!”   “两只……”谢重姒呼吸不过来了,只能无声地唇语。   什么两只?   突然,秦晋脖颈一凉,什么东西喷涌而出,滋啦作响,像是泄了气的皮筏——等看到烂絮中的血迹时,才反应过来,这是他自己的血,是他脖子被割开大口的血。   两只是指……谢重姒有两只手。一只被扼住了,还有另一只呢。   秦晋本就瘦削,那张脸长得嶙峋多磨难,临死前更是犹如索命恶鬼。   这是她这辈子,杀的第一个人。   等伏在她身上的人,终于僵硬不动了,谢重姒才费劲地将手腕扯出。手骨生疼,怕是断了。   她踉跄地推开秦晋下床,好在外头人以为她只是挣扎不从,秦晋才发狠怒吼,没料想一个大男人,会折在她这身无寸铁的小丫头身上。   没人察觉异样上前。   谢重姒拿着仅剩的一枚刀片,单手割着叶竹身上绳索。   叶竹还没醒,软泥般摇晃,谢重姒使不上力,手都快磨出血,绳子才割了一半。   还差点……   她至少有小半个时辰,应该能摇醒叶竹,再做准备。   忽然,门外有脚步快走,然后房门被猛地推开。秦风喊道:“晋儿,别磨蹭了,有人来了!你快收拾……”   不远处隐约有马啸啼声,兵戈铿锵。深夜里,至少有两支军队,在靠近这座孤院。   “晋儿?!”秦风这才注意到房中情形,快步走了过去,看清倒在血泊中的秦晋,眼眶瞬间就红了,“晋儿!你、你——”   这两声“你”是对着谢重姒说的。   谢重姒暗道不好,在心里把戚文澜臭骂一顿,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   她早已四肢乏力,根本躲不开秦风的狠狠一扯,就被揪住头发拖了出去。   秦风是发了狠劲,谢重姒只感觉她肉身碾过粗糙不平的泥土地,破旧腐烂的高门槛,又重重摔在地上,再被人掐着脖子挡在胸前。   嘴角被磕碰得当场出了血沫,谢重姒和着血咽下,勉强抬头,这才发现,四周已被包围环住。   层层军队,密不透风,破门不堪猛击,被敲碎了,甚至连低矮不平的围墙,也在士兵们的撞击下,坍塌成片。   为首将领是羽林卫统领,他下马,谨慎地踏入院中,想要交涉:“秦风!酿下大错前,收手还来得及!否则——”   他看清挡在秦风身前奄奄一息的少女,瞳孔猛缩。他就说戚家那死活看不起羽林卫的兵少爷,怎么求助起他来了,感情被劫的是宫里头的这位!   这万一有差错,他项上人头还不得跟着丢!   秦风冷笑,手上力道愈发缩紧:“酿下大错?大错早就酿成了,现在老子管他三七二十一,你们这群人也都跟着吃挂落吧!”   七月的夜风如水,亲吻上谢重姒愈发沉重的眼皮。   她呼吸不过来了,也开始听不清嗡然的话语声,费劲地往前看了眼,能看到焦躁狂怒的戚文澜。   她缓缓闭上了眼。   这时,侧方传来“嗖”的一声箭鸣。破空的长箭,从死角射进秦风扼住谢重姒脖颈的右手手臂。   秦风吃痛,半跪在地。又是一箭钉入他右腿,失去平衡的秦风,栽倒在地。   谢重姒也软软倒在冰冷的台阶上。   第三箭过分精细,竟然好巧不巧地插在秦风右手,将他楔入地面。随之而来的,还有第四支、第五支……秦风都快觉得自己变成了个行走的筛子,那箭雨还未停止。   最后还是戚文澜抱住谢重姒吼,意识到不对劲,朝那边立在桅樯上的宣珏一吼:“停手!离玉!留他一命,要审!”   宣珏已拉弓成满月,指尖正待放开,被他吼回了神,冷冷地收弓,跳下高墙,朝这边走来。   “你怎么了你,制住人不就行了?一箭就够了!”戚文澜还未反应过来,怀中一空,“宣离玉!”   宣珏也不答话,将外衫脱下,罩住怀中的人,径直走向院外马前。又想到什么,对羽林卫统领道:“劳烦多派几个人,和我一起送殿下……去淮北王府。”   谢重姒必须休息整顿一下,才能回宫。否则这大半夜衣衫不整,满身淤青回去,她得被唾沫星淹死。   宣珏迁怒了办事拖泥带水,还拉谢重姒遭殃的戚文澜,没跟他打声招呼,就领着十来个羽林卫,往淮北王府赶去。   怀中人还在昏迷着。   很轻,温热,呼吸浅薄得仿佛下刻就会消失。宣珏试了她的脉,性命无忧,但多少伤了元气。   宣珏忍不住低头看了眼怀中的人。   她被月打了层冷光,长睫盛满月色,唇色苍白,脆弱极了。哪怕在昏迷中,也下意识地一颤,不知是冷,还是怕,往他怀里缩了缩。 第20章 审问 秦风,宣公子有话问你   有那么一瞬,宣珏还以为回到了很久以前。   他们刚成婚,琴瑟和鸣,腐烂的还埋在地底,没暴露阳光下。   一道出游时,谢重姒会骑马,但总是赖在他怀里不想动弹。他笑着说会累坏马的,她就“哎呀”道:“我哪有那么重嘛!”   可谢重姒紊乱的呼吸,还有未被衣衫覆住的脖颈上可怖红印,把宣珏又拉扯回了当下。   他真的怕极了,不敢多想,只要想到这具身躯上,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伤,他都要疯。   真的要疯。   如果他的放手退后,换来的是这些——   宣珏薄唇抿成一道锋利的线,扪心自问:那他图什么呢?   *   淮北王一府都是夜猫子,但再夜的猫,三更天也歇息了。   突如其来的羽林卫差点没把淮北王吓出毛病,惊起后捂心喘了好一会,才在宣珏的解释安抚下缓过神。   宣珏说得隐晦,淮北王不敢置信,试探道:“宣公子,你是说……”   “你老人家哈欠连天的,会周公去吧,这儿有我。”谢依柔也醒了赶来,打断她父王差点脱口而出的震惊,“到我院里来吧。堂姐在我这过夜,身子不爽。派个人去宫里头,找堂姐的贴身医女来。”   宣珏和谢依柔打交道不多,见她果敢周全,倒是懂了为何谢重姒愿与她交好。   医女小锦来时,西街更梆子打了四下。   小锦素袍扣子差了位,惯来一丝不苟的盘发也乱成鸟窝。她本以为殿下又是病发不适,可见到周遭氛围凝重,羽林卫的佩刀森冷,她只一顿,就加快步伐,入了室内。   小锦忙活到快天亮,屏气凝神,给谢重姒处理伤口,接上腕骨。她儿幼乡野长大,粗鄙话张口就来:“他娘的哪个杀千刀的!老娘活剐了他!”   谢依柔也一头雾水,缓缓地道:“我也不知。殿下是宣公子送来的,他应当清楚。”   她心惊胆颤地陪了半宿,这才想起还有宣珏这么号人,赶紧出去告罪怠慢。   走出去才发现,羽林卫仍在守着,宣珏却早已离去。   一问,才知小锦到时,宣公子就告辞了。   初阳升起时,来的是俊脸阴沉的谢治,他天生张笑脸,少见如此低肃压抑。   这位太子殿下将醒了过来的谢重姒又按回被子里,听她简要说完昨晚状况,没好气地道:“叶竹没事!你操心自个儿吧!”   又深深地看了眼谢依柔和小锦,意味不言而喻——话有不能说,都给我把嘴闭紧了!   “哥,我没事。”谢重姒声儿细若蚊蝇,“不用躺几天,先回宫吧。”   谢依柔赶紧表明忠心,忙前忙后地替谢重姒更衣,还是忍不住好奇:“堂姐,你真的杀人啦?”   “……手误,没想杀他。”谢重姒怕吓着她,“我是不是做得过了?”   没想到,谢依柔由衷崇敬:“不不不,杀得好!秦晋那混球——我去年被他调戏过,就盯着他查过,好家伙,脏事一箩筐,死在他手底的姑娘家,得有这个数。”   谢重姒看着她伸出的五个手指,失笑,也没说远不止五人,拍了拍谢依柔肩膀,就坐着谢治的马车离去。   四肢百骸皆疼痛,谢重姒踩上小凳都提不起腿,右手裹成白粽子也搀扶不了。谢治心疼至极地提她上去,上了马车,又板着脸训她:“长记性了?!还莽撞吗?一个下人罢了,丢了就丢了,她什么身份,你又是什么身份??”   谢重姒不以为然,但乖乖点头给她哥顺毛,然后才压低声道:“昨儿……”   谢治心提到了嗓子眼。   “……秦风说漏了嘴,说‘秦家做的缺德事他打掩护’,还说‘先皇后那事’。意识到不对后,就住嘴了。”谢重姒将伤筋动骨一百天的胳膊,小心托着,心想还好没伤脸和腿,能到处跑,“没套出更多的话来。哥,这不对劲。先别急着杀秦风,严刑拷问。”   谢治以为她要诉说昨晚遭遇,见不是提这茬,刚松了口气,又被这惊雷给砸了个头晕目眩。口齿都不利落了:“母、母后当年,不是江湖旧势力寻仇,杀入宫里了吗?”   “表面如此,背后谁知?”谢重姒提醒他,“长点心吧哥。”   刚训谢重姒没两句,就被她训了的谢治:“……”   “把自己折腾得这副狼狈样,还好意思说我没心眼?”谢治气得七窍生烟,“哦对,小戚将军和宣三公子昨儿大半夜去救你,记得有空差人去致个谢。”   谢重姒不可思议地扭头,一字一句地问:“宣三——宣珏?”   戚文澜是意料之中,宣珏呢?怎么又是他?   谢治说得理所应当:“是。他做事妥当,否则你深夜回宫试试?”谢治没说后半截,但对宣珏很是满意,又道:“秦风扣押刑部,我让手下去审。你这段时间老实休息,别出去鬼混瞎操心。”   谢重姒敷衍着应了,神思飘忽。她本急着差遣戚家寄信,就是为了央鬼谷,通过武林势力查证母后死因。   没有想过先从朝堂入手,再绵延到江湖。   “好。”谢重姒点头应了。   也不知是答应“老实休息”,还是前句“差人致谢”。   *   秦风狗急跳墙此事非同小可,据说,陛下得知此事,当众摔了笔,喝令严查。   谢重姒在其中被淡去,只说秦风父子挟持宫女叶竹。但就算是宫女,也是未央宫的掌事宫女,秦风的举动和打皇家脸面没甚两样。   牵扯势力过多,太子一脉、秦氏一族,甚至以戚家为代表的将士一类,都极力介入。   但刑部那老头子油盐不进,没卖一个好,同御史大夫和大理寺评事其余两位三司使,在秦风关入天牢的当夜,就马不停蹄开始审问。   刑部尚书姓陈名岳,一撮山羊胡子,平时不穿朝服,总是穿灰衣,有些驼背,总是笑眯眯的。但犯了事的囚犯都怵他。   因为陈岳极爱酷刑,经手的犯人不死也得扒层皮,就连深色衣服,也是为了溅上血迹好打理。   这日的三司会审已然结束,却有人半下午又来。陈岳带领客人来了刑房,提死狗般,拽着秦风头发提起脑袋,慢悠悠地道:“宣公子有话问你。”   陈岳眼馋宣琮这个好苗子许久,对宣珏也分外客气,几乎是他委婉提出想见秦风,就带他来了。   宣珏有礼地展颜笑道:“多谢陈大人。您先忙吧。”   “那你问。”陈岳负手在背,佝偻着身钻了出去,“临走让狱卒关门就好。”   等陈岳的背影消失在狭窄昏暗的天牢尽头,宣珏才慢慢走到秦风面前。   他敛了笑,面无表情的脸宛若冰雪雕成,冷戾至极。 第21章 质问 秦风死了,这是审讯结果   秦风箭伤被囫囵着敷衍处理了,止住了血,但没细致上药,盛夏里隐约发炎腐烂。   才几天,他仿佛瘦了一圈,耷拉着眼皮,不认识宣珏,还以为又是来花样频出审问他的。   “秦大人。”宣珏彬彬有礼,语气是不同于神情的温和,“问你几个事儿。”   秦风啐了口,也不知是没力气还是没听到,不吭声。   宣珏也不在意,上前一步,轻轻道:“莲嫔娘娘说,秦家走私官盐,是你在提供运输路线和工具,是吗?”   秦风一僵,随即心里暴怒。陈岳老匹夫下黑手毫不留情,尽是没有外伤的私刑重拷,他这几日过得生不如死,将听闻的事儿,半真半假倒豆子般全都说了。   他没想到这关头,秦家还不忘把他往火坑里推呢!   秦风没说话,在他看来,多说多错,沉默当默认就好。   可面前人却不是很满意般,抬手,按上他胳膊。   右臂处是个豁口血窟窿,包扎得紧,近乎麻木到不再疼痛。   但这种程度的伤口不可能禁得住人按,秦风当即哀嚎了起来。   “说。”   秦风:“是是是,是我!”   宣珏依旧斯斯文文:“那秦晋逼死的十三口人,也是你亲自带人处理埋尸,对吧?”   秦风从喉咙里挤出话来:“是我。嘶——”   纱布黏在伤口上,撕开疼得刻骨铭心。   宣珏接着问,是他上辈子查到一半的事儿:“先皇后遇刺那日,你也在宫里吧?看到听到什么了?”   这不是简单“是”或“否”的问题,就在秦风迟疑的片刻工夫里,宣珏矜冷地挑眉,伸指尖在秦风伤口处,不轻不重地搅动了下。   他的手指骨节分明,沾染的血沁上修长白皙的手指。   单从温和的语气和克制的神色,根本瞧不出他愈发凶狠的动作。   秦风几乎是晕厥了半晌,复又疼得清醒过来,讷讷地道:“不、不记得了。我在秦家……在秦家算旁支末系,不管多少要务的,权柄中心的秘辛也不可能清楚。只知道秦家有插手暗害。这位……”   他低头看到雪白的云纹长靴,又抬头看到宣珏面无表情的脸,直觉这不是狱卒刑官,而是京里头某个官宦人家的公子。   秦风纳闷他怎么可能得罪这种人,瑟然道:“这位公子,你怕真的是问错了人了……”   宣珏似是信了,跳过这个问题,继续问:“尔玉殿下是你伤的吧?”   “……”秦风斟酌地道,“不不不,是我那不成器的儿子,”   反正他儿子也死了,正好用来顶下他的罪名。   宣珏好整以暇地笑了声:“秦晋么,有色心无壮胆。”   上一世,若非安荣郡主白龙鱼服,也不会被秦晋冲撞——他只敢挑软柿子捏。   “更别提惶恐难安的逃命关头了。”宣珏笑得温和,“秦大人,你说若非有人背后撺掇,他敢么?”   秦风毛骨悚然,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这个言笑晏晏的青年,比陈岳还恐怖万分。   *   宣琮是过了几天,才听说宣珏假借他名号去刑部的,想了想道:“怪不得看你净手洗了十几遍。嫌脏就不要去天牢。去问什么了?”   他以为是帮戚家的忙,没多在意。   宣珏也掩饰道:“文澜托我质询的。太子亲自监察,安插不进人手,才出此下策。”   宣琮皱眉:“做人情的是你,欠人情的是我。下次陈岳再拿案子来找,文书你看。”   宣珏应是:“这是自然。”   “知道就好。”宣琮消了气,“不过你做什么了?陈岳甚至暗示我,让你入仕途后去刑部。”   一家两兄弟,都适合刑部,那可真是“暴虐”名声了。   宣琮敬谢不敏,但有些好奇。   宣珏随意搪塞过去:“他老人家,看谁都是好苗子,都想塞进他衙门里头吧。”   三弟近来举止反常,心不在焉颇多,宣琮想敲打提醒秋闱不远,满打满算不过一年。   话还没出口,有下人通禀:“宫里送来了赏赐。”   谢礼成堆,御赐而下。   谢策道了解情况后,以戚文澜、宣珏查案有功为名,犒劳了番。   宣琮听着太监唱和,赐品足足念了半盏茶时辰,又将人夸成了花。   宣琮若有所思,刚说对刑部敬谢不敏,又忍不住想:莫不是阿珏真适合刑部?   拎着圣旨来唱和的是宫里头首领太监蒋明,他不仅把宣珏夸成花,还对宣府上下——下到一个小厮一朵花——都赞赏有嘉。   宣琮实在听得耳朵起茧,差点没挂住难得的假笑,坚持一路把他送出门,最后投降,让管家和几个小厮接着送蒋公公去巷口。   蒋明笑得和弥勒佛似的,临走前,几不可察地和其中两个小厮交换了个眼神,便赶回了宫。   他先是和谢策道回复,又屁颠屁颠去了未央宫。   寻常宫殿,夏日会置冰,未央宫则例外。   蒋明刚踏入就冒了层细汗,他也不擦,凑到榻上的人影前,道:“殿下,按着您的吩咐,在宣家安插内线了。”忍不住问道:“是宣家有什么问题吗?”   近来太子殿下板着张脸,陛下也阴云缭绕的,蒋明这心,也惴惴不安。   “本宫私事。”谢重姒淡道,“无关社稷。”   她这样说,蒋明也不好打听,俯首拜了拜:“那奴才先走了,有事随时吩咐!”然后就一溜烟跑了。   蒋明是个灵活至极的笑脸佛,谢重姒总怀疑叶竹都未必跑得过他。   这人待皇家忠心耿耿,除却叶竹,她是最愿意托蒋明办事的。   稳妥速度,她刚开口,就安排妥当了。   宣家有眼线,便能更进一步查证点事情。   只希望,不要是她想的那样吧。   谢重姒腕骨受伤,恢复得慢,她便左手练字。这日,她正和再简单不过的“合”字较量,乱七八糟涂抹十来个都不合心意,铺了张纸打算继续,谢治沉着张脸走了进来。   见到妹妹,谢治神色才缓和些许,将供词质答的薄录,轻轻放在桌上,道:“秦风死了。这是这段时日的审讯结果,算是遗言,你看看吧。” 第22章 南下 双人副本开启   秦风合该千刀万剐,死有余辜。但死得不明不白,就是另一回事了。   谢重姒翻开薄录,问道:“怎么死的?总不至于牢房饭菜太差,饿死的吧?”   谢治看她口无遮拦就头疼:“下毒。死的时候舌头发青。陈岳将三天来,所有送饭菜的都捉下狱审问。其中一个新来仆役有鬼,咬舌自尽。再一查他家人,几天前就被送到京外不知所踪。”   “谁做的,查到没?”   谢治拿过叶竹给他倒的茶水,没喝,指尖蘸水,写了个“氏”字。神色凝重。   他说道:“还在跟进。怕是和他们脱不开干系。有人看到排云纺的裁缝,上门给他小儿量过衣裳。”   排云纺属扬州齐家,各地有分家,是大齐数一数二的衣铺。一个清贫狱卒,不可能有那银两唤人上门。   秦风这人一肚子坏水,说的话半真不假,他们还在辨析挑拣,快要拨开云雾了,啪叽一下人没了。   这口气不上不下堵在胸口,谢治也闷得慌,又端过另一杯凉茶一饮而尽,道:“真是反了他了。皇城之中,天子脚下,三司会审,我亲自督查——这手脚动得,也太无法无天了吧?!”   谢重姒司空见惯,将薄录翻到最后一页,猛地合上,喃喃道:“没说。”   “嗯?”谢治看她。   谢重姒:“没有提到母后遇刺,秦风没说。”   谢治顿了顿:“我暗示陈岳让他问话,没审出,就是真的不清楚吧?”   谢重姒却不信,越过刑部,去大理寺那要了另一份原始记录。   记录上,用了个含糊其辞的“可能”。   “先皇后殤殁,秦家恐有插手”——可能有关。   也可能无关。   删减省略,再自然不过了。   这事,兄妹俩都未声张。   她哥没那么敏感,谢重姒却是心沉了又沉。   这点猫腻,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管中窥豹,氏族势力的渗透可见一斑。   谢重姒清楚谢治个草包架子,除了脸货真价实,别的要多水有多水——当年策论还是她替他应付少傅的。   当即更换了寄往鬼谷的书信内容,指名点姓了几位熟悉的师兄师姐。   等百十来天后,手腕骨伤痊愈,亲自登门拜访了兰妃一趟,说了三四个时辰的体己话。兰妃对秦云杉的仇恨都勾了出来,强忍着悲痛送走谢重姒,推开尘封数年的女儿卧房,一边掉眼泪一边狠狠地呢喃:“莲嫔……”   谢重姒打点完宫里,就开始连夜收拾衣物。   叶竹被她吓了一跳,想劝又不敢劝,她挪了挪步子,打算偷咪咪出去通风报信。谢重姒就甩了个空包袱给她:“小叶子,你的东西也收拾下。趁夜去江南,查事。”   叶竹:“……”   她跟着谢重姒连夜出了望都,整个人还是懵的。自言自语:“我这是跟着殿下发什么疯?”   谢重姒接话:“失心疯行了吧——快走吧,走三四天才能到下一个驿站。行了别生离死别似的一步三回头了,让父皇皇兄晓得的话,不仅跑不了,还得吃不了兜着走。放心,这两年风调雨顺,南匪也被剿得只剩老弱病残了,没多大危险的。更何况,师兄师姐会来几个。”   谢重姒说的师兄师姐,自然是鬼谷众人。   她嘴上说着安全,行事却小心谨慎,简单易容男子装扮,和叶竹瞧着就像俩普通江湖过客。   而守拙园里,那只最强壮的苍鹰锦官,也被谢重姒带着,正栖息她肩头。偶尔睁开眼,尽是狠厉。   *   秦风此案,抄家收归国库,再加上也有不少供词,算是圆满封案了。   只不过给秦风送饭的一群人遭了秧。   陈岳是不折不扣的酷吏,但确实惜才,将宣珏摘得干干净净,半点都没提他。   宣琮得知此事后,人情面上迈不过去,向来斩钉截铁的口径松软了几分,当即被这老头子蹬鼻子上脸,塞了一堆公文案件,美其名曰:“我这府衙里年轻人不当事,你帮着看看。”   宣琮本就不属刑部,礼部还有例行破事要他定夺安排,捏着鼻子处理了几件望都的案子后,不耐烦地把剩下的甩给宣珏,命令得合情合理:“你欠的债,老老实实还。”   宣珏也不推脱。一件很近,就在京郊姜庄,情杀旧案,积压了三年没捋出头绪。   宣珏要了一两个差役,让他们半夜浓妆白服,索命幽魂般去三个嫌疑人家里做了趟客。据说那晚三更天,凄厉惨叫响彻姜庄,有人连夜奔逃跳河,最后被抓了回去下大狱。   一审,果然是他。   另外的案子就没那么容易了。   宣珏本好奇,江南旧案,怎么吆喝到了京里。看完卷宗后明了——和氏族脱不开干系,能上达天听,不错了。   过了月余,积累案件都侦查完毕,只剩两个江南的旧案,宣珏便和兄长及父亲告了声,准备假借刑部的名号去查。   按道理,宣珏尚且年少,未考取功名,名不正言不顺。   但陈岳吹胡子瞪眼地拍板,别人也不好说什么,更何况……有这位三公子在,他们这几个月过得可太轻松了,就划个水,案子就破了。事儿外人办,功果他们尝,天底下在没有这般好事了。   所以,刑部全体,双手双脚赞成,还写了盖有刑部私印的信,以便宣珏通行和调令人。   可惜宣珏同样南下的消息,三天后才通过蒋明安插的人手,送到宫中。   蒋明朝天翻了个白眼,大气也不敢出。他现在可是半点儿也不关心宣家如何了,小殿下跑得没人影了,陛下和太子爷怒着呢!   最后,还是戚贵妃哄着谢策道平了怒火。谢策道忽然问道:“你弟弟,还在京城吧?”   戚贵妃闻弦知雅意:“在的。陛下是要文澜去护着殿下么?”   谢策道沉吟片刻:“南面他也算熟,有他跟着放心些许。”   戚贵妃却清楚自家弟弟是个什么货色:“他呀,办事儿不着调。您看秦风一案,被他拖沓成什么样子了?小孩子不靠谱,陛下不可用他。”   谢策道一想也是,又道:“那紧急通知下去,见到殿下,就把她给朕请回来。”   还未被捉……请回望都的谢重姒,此时刚到扬州。   维扬十里繁华,笙歌曼舞。就是通牒查得太紧了。   谢重姒抹了把脸,就打算趁人多混进去,那守门护卫眼尖喝住她:“那个,那个小伙子,干啥呢!回来!” 第23章 见面(入V公告)(已替换) 宣珏饶有……   关津渡口,路引是必须的通关凭证。为防止冒名顶替,持证者的体貌特征均有记载。   那官兵一吼,叶竹额头沁了层冷汗。大齐商旅往来繁茂,平时不怎么注意关口安防询证,她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哪想到一路南下畅通无阻,到了扬州反而搜查严密了起来。   “这不人太多了,被推搡着走嘛。”谢重姒从善如流,换了江南口音,和官兵笑道,“喏,官老爷,这是我和大哥的路引,您看下。”   官兵看了眼两枚文咨部印的路引,没察觉异样,给她俩放行。   走进扬州城,叶竹仍旧惴惴不安,谢重姒安慰她道:“放心,没事啦。父亲肯定下令严查了,但又担心我安危,不会透露我在外消息。所以不被抓住就行。”   临水岸边,隐约听得见画舫上莺歌燕舞。两人沿着河岸向上,挤挤搡搡的人潮忽然向两边排开。谢重姒牵了马往边上靠,唤叶竹道:“小叶子,别走中间,有花车来了。”   高达数丈装饰瑰丽的花车,簇拥着五颜六色的雕栏饰物,高台上是悦神众人,年幼者不到总角,老者已愈耄耋。正在舞乐随从的抬推下,徐徐前进。   叶竹塞北长大,因着是草原上唯一正当龄的女儿,被选入宫里当值,自然没见过温软繁华的江南。眼都瞪直了。   她视线不离数十辆花车,恨不得能长十双眼雨露均沾,正津津有味看着,叶竹面色大变,猛地扯住谢重姒袖子,喊了声:“殿、阿姒!!!”   人太多太拥挤,低头都看不到自个儿脚尖,谢重姒那匹高头大马焦躁不安。谢重姒生怕这畜生失控踢人,一直紧紧控着缰绳,被叶竹一扯忽,回头看去。   只见身着锦衣的个小团子从栏杆缝隙处,缓慢滑落,后头戴面具留长须的道士扮者,根本来不及抓住。那五六岁的小孩就这么直愣愣地高空坠落!   懵懂的孩子不算重,但砸到人头上也够呛,再者,这乱糟糟的一片,这孩子落地摔伤不说,运气不好得被人踩死。   一时间乱成一团。   谢重姒来不及细想,下意识就踩鞍蹬马,托这位半长高马大爷的福,她比在场最高的男子也超出不少,手臂一揽,就没什么冲劲地接住小孩。不重,她一只手就卷了过来。   一口气还没松下去,刚立功的马大爷不干了,正巧周遭人被这变故吓得不轻,空出小片儿地,给了它撒泼发挥的场所——它高扬马蹄,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向前奔去。   谢重姒暗骂了声,这马受惊了,勒紧缰绳也不管用。眼看着惊慌的路人都快要被踏到,成为马下冤魂,她一咬牙,拔出匕首,准备直接割了这马的脖子。   可是有人比她快了一步。银色闪过,弯刀横空而来,没入快马前肢。这马吃痛,又受力不住,登时扑倒在地。   谢重姒当机立断地蜷缩成一团,护着怀里的小不点滚了几圈,停了下来后咳嗽了数声,才缓了过来。这时才抬头看险些失控的街道,暗道:还好还好。   报废了匹马,也没关系,没伤到人就好。   而她怀里的小孩,仿佛这个时候才晓得怕了,扯着嗓子嚎啕哭起来,哭得鼻涕眼泪糊成一团,把那上了妆的小脸蛋都给哭花了。   谢重姒不怎么会哄小孩,正手足无措着,就听到有几个人脚步声向这边走来。   其中一个人道:“张大人的佩刀不错,事发突然,污了您的刀了。”   声音耳熟,但四周嘈杂,谢重姒没来得及多想。   “无事无事!多亏你反应快,否则会出人命。”那位张大人豪爽地表示无所谓,又沉了声,“谁在花街游|行的时候当众跑马?!傻子吗——扰民害命,抓起来去大牢里清醒清醒。”   谢大傻子:“……”   她努力地向旁边挪,尽可能做到不被注意,奈何怀里头的小崽子哭得太凶,数道视线精准无误地投到她身上。就有张大人的随从道:“大人,是他的马。刚才我看到了,就是这小子,怀里还抱个小孩呢。”   也有随从狐疑:“走这么急,不会是趁着乱,拐卖小孩的人贩子吧。”   谢重姒:“……”   她低着头,吭声不是,不吭声也不是,但心里清楚,绝对不能去监牢里一日游,否则第二天就要被带回望都。   于是,她权衡片刻,还是压声道:“请大人明查,方才这孩童在花车之上坠落。在下怕砸伤游人,也怕这小孩被众人踩踏受伤,才登马救下。许是这孽畜受惊,才撒了蹄子不受控制。好在……”   她刚想说“好在另一位大人出□□霆”,话说到一半,惊疑地咽了下去,不可置信地看着张大人身侧,像是突然哑巴了。   她、她是不是方才摔坏了,为何见到宣珏了?!   这是扬州吧?不是望都啊!   今日,宣珏白袍紫冠,腰间青玉箫,许是四周太吵嚷,温和的神态里压着丝不耐烦,没往她这个灰头土脸的纵马犯这边看,对张大人道:“疏散人群吧,否则一会更乱。”   谢重姒趁机续上后半句,继续用压低了声的变音:“好在另一位大人出手相助。”   果然宣珏还是没看她,正准备和张大人回茶楼用茶谈事。   张大人见状,也只好喝令收拾妥当后,就放人离开。   谢重姒松了口气。   可好巧不巧,被落在后头好一大截的叶竹,终于跑了过来。她见谢重姒还坐在地上,束发微散,身背灰扑扑的,像是在地上滚了圈,当即大惊失色:“阿姒你没事吧?伤到那里没有?!”   谢重姒简直怀疑叶竹这丫头是来克自己的,“热泪盈眶”地恨声道:“我没事!你小点声!”   宣珏的脚步顿住。   “宣公子?”张大人见后面人没跟上来,疑惑回头。   就看到宣珏不假思索地转身,朝刚刚那个救人的少年人走去,张大人也立刻跟了上。   怀里小孩哭声小了下去,谢重姒心里头念叨声起了来:看不到我看不到我。   可愿望没灵验,一双白靴停在她面前三步处,上方,传来宣珏饶有趣味的温和笑声:“……阿姒?”   像是把这俩字在舌尖上绕了圈。   谢重姒知道躲不过,抹了把脸,确定更加灰头土脸,终于站起身,然后开始满嘴跑车:“在下没大名,小名阿肆,马肆的‘肆’。张大人,实不相瞒,在下是御史宣府上的马奴,跟在三公子脚后来的,帮大小姐带点东西来。这不出了点岔子,怕三公子责罚,就没立刻相认嘛。”   剧情瞬间就变成了,宣珏掷飞弯刀,伤了自家的马。   千回百转,张大人有点跟不上,懵懵懂懂:“啊?”   叶竹这才反应过来闯了祸,大气不敢出,乖巧立在身后,做一个优美的背景板。   张大人又试探着向宣珏求证:“宣公子,可是如此?”   宣珏像是感叹下人不着调般,轻笑了声,道:“是我宣府上的人,平时随心所欲惯了,爱闯祸。大人见笑。”   “随心所欲”来形容个下人,规格太过,张大人一愣一愣的,但见宣珏没异议,显然默认这个身份,便道:“原来如此。那两位也来茶楼歇个脚吧。”   谢重姒:“不必不必,您二位先忙。我还要等孩童父母长辈,或是主事的人来接他。”   说着,指了指身旁已经哭饱了的小孩子。   张大人一想也是这个道理,正准备离开,宣珏淡淡开口:“扬州地盘,又不是望都,交由当地官吏打理就好,别瞎凑热闹。否则跑散了,我何处找你们?”   这话张大人听得明白,立刻命令属下:“你们几个,去把那小孩带着,务必找到家属亲人。”   “是。”下属应了,刚把瘫在街中心抽搐的马处理完毕,又小跑着凑到小孩子面前。   他们掌心和脸上,还有喷溅粘腻的马血,小团子嘴巴一瘪,又要吓哭。   谢重姒叹了口气,摸摸小家伙的头,安抚片刻,老老实实把孩子交给他们。   宣珏记性好,几近过目不忘,她压低声粗嗓子,还有可能蒙混过关。   坏就坏在叶竹那声嚎,原汁原味——宣珏在乞巧节上听过,认出来了。   朝廷官吏在此,谢重姒怕明日就被捉回望都,不敢造次,捏着鼻子跟上茶楼。   作为“马奴”,自然只有站着的份儿,她眼观鼻、鼻观心立在宣珏身后,听他二人面谈说事。   宣珏神色如常,张大人对两个下人也不以为意,话不避她,谢重姒很快摸清了这人身份,以及宣珏来扬州做什么。   这位张大人单名一个“平”字,是扬州刺史。   宣珏与他会面,为的是一桩旧案。   太元年号之前,为明光。明光十二年,也就是太元初年前一年时,扬州有一起火烧白马巷的惨案。   白马巷和“乌衣巷”没甚两样,达官富奢云集,出门拐几步,就是扬州河岸。这出火烧了个一天一夜,精雕木琢的豪府都付之一炬。   最惨的是刚从苏州迁来的梁家,开了几家布锦铺子,家里头蚕棉堆积,一点就燃。   那晚,梁家九口人都死于非命。   案件一波三折,其实已落帷幕——因为有人投案,说火是自个儿放的。   投案自首的,是个小书童,在扬州最繁华的文昌街上,替人抄文寄信,写字赚几个钱。   犯罪缘由也具备。   书童自称和梁家小女情投意合,可惜被棒打鸳鸯,小女不堪压迫投井而亡,书童也没了生欲,干脆纵火“报仇”。还拿出一沓与梁女互通来往的情书。   人证物证具在,这案子就这么草草了结。书童秋后问了斩。   可四年之后,又有人翻出这桩旧案,上京告御状。   刑部瞧着这陈年老案就烦,时过境迁,痕迹都灭,最是难查。   陈岳也是人精,干脆就甩给了宣琮。   能查出,大功一件,不能查到,无过无非。更能让小辈历练一番,日后好步入仕途。   昔年,张平经手过这案子,宣珏来扬州后,便直接找上门来。   同等品级,京官绝对胜于地方官僚,何况宣珏就算不打着刑部的幌子,背后还有个御史父亲和侍郎兄长,是矣张平客客气气。   听闻这位三公子喜静好雅,费尽心思地清空整座茶楼,请他来这里谈事。   谢重姒绞尽脑汁想了想,没听过这件案子。跺了跺有些僵硬的脚,她“嘶”了口冷气。   听得太入神,脚麻了。   这时,前方宣珏偏了偏头,半侧脸被沉西的斜阳浸润,轮廓精致而柔和。   他突然道:“张大人,叨扰您一日了,今天就到这吧?改日若有细节需要问的,我登门拜访就是。”   张平年纪不轻,被事无巨细问了一天,早就头晕眼花,但看着宣珏一本正经,只好沉住气陪年轻人,听到宣珏主动提出,大喜过望,甚至主动提议送他去驿馆。   宣珏摇头道:“不必劳烦。虽是替刑部办事,但到底不是公办。我不住驿馆,歇在客栈,走几步便到了。”   张平还是送宣珏到了长安栈,处在文昌街中心,临街巷道一览无余。   待他走后,宣珏这才转过身,看着一脸不情愿地跟来的两人,特别是谢重姒,花猫似的脸上不显,那双眼四处乱瞄,也不知是在想怎么开溜,还是又酝酿什么坏主意。   宣珏第一句:“这几日城防森严,流动人口进出城阙都要检查过目,像在找人——偷偷来的?”   就这胆大包天的性子,不先威胁一番,她指定要逃。   谢重姒哑然。   宣珏当她默认,接着问了第二句:“除了叶竹姑娘,还有其余人跟着吗?”   谢重姒继续当哑巴。   还是叶竹忍不住道:“三公子,就……就我二人。”   宣珏心下有了数。   果然,宣珏这两句话,让谢重姒堪堪迈出的脚步迟疑了。以宣珏的处事,此番情形,定要通报的。   她马折了一匹,根本来不及跑路。   她正想如何应对——怎样溜之大吉,就听到长安栈的掌柜殷勤地问道:“哎提前向公子道声中秋吉祥,可是要住店?几位呀?”   宣珏:“三间上房。” 第24章 夜游 宣珏俯身在谢重姒耳边说了句什么……   “好嘞!”掌柜答得干脆, “您运气好,近期中秋,游人多, 也就剩三间了。阿辰, 带几位客官去房间。”   宣珏走了几步,见后面人没跟上,回身道:“外头人多眼杂,不宜谈话。先进屋吧。”   他这么说,谢重姒再拒绝,就有些不知好歹、于理不合了, 她亦步亦趋也进了房,叶竹阖上房门, 用刚上的热水给两人各倒了杯热茶, 又对跑腿的伙计吩咐道:“有热水么, 打一盆过来。”   殿下这脸,得洗洗。   苍鹰今儿整天,都扎根在叶竹肩头,倒也听话, 就是把这伙计吓了个半死,抖索着腿应“好”离开了。   叶竹失笑,几个月前, 她也惧怕锦官, 和这伙计比不遑多让。   还是宣珏先开的口:“殿下来扬州干什么?”   谢重姒半真半假地道:“宫里闷嘛, 随行的宫人太多也烦,想念江南山水美景了,南下来溜达圈。”   宣珏:“陛下和太子,定是急坏了吧?”   这是肯定。   他们以为她就个小丫头片子, 娇惯长大,不经事。   “……”谢重姒绞了绞手指,“三公子就当没见到我行么?”   宣珏眸光微动,说道:“殿下安危如何确保?只身在外,不比宫中。我若未遇到你还好——可碰到了,隐瞒不报,欺君之罪。”   谢重姒强词夺理:“父皇又没颁布律令捉我,甚至都没明说,你猜到的,不算。怪罪也怪罪不到你头上。”   叶竹:“……”   还挺有道理的。   宣珏像是被说服,似在思忖。   谢重姒趁热打铁,双手合十:“拜托拜托,三公子,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求你了。我保证不乱来。”   叶竹被自家殿下臭不要脸给震惊了。   谢重姒撒娇耍痴其实很有一手,上到谢策道,下到鬼谷师兄姊们,都相当吃她这一套。   可叶竹万万没想到,这位看着八风不动的宣公子,貌似也很受用!   说好的宣家家风刻板规严呢?!   宣珏拿着茶盏的手轻轻一顿,然后才凑到唇边抿了口,放下茶杯道:“殿下不想通报,自然不好悖你意愿。不若这样,各退一步。你先别跑远,就在扬州城游览。这桩旧案已有头绪,近期能查完,之后殿下若是要忙什么,可吩咐我。”   放了水,但也摆明没信谢重姒的“游玩”说辞。   谢重姒是个相当奇特的矛盾体。   经历过生死劫难,在鬼谷那鸟不拉屎的清苦地方待了三年整,能吃的下苦;但自小锦衣玉食,让她不会轻易委屈自己。   就像上一世,游玩江南,她是带了支轻骑随行,出入有人打点——   反正不是眼下这种瞎折腾。   谢重姒也在斟酌权衡,终是点了头:“好呀。”   她又想到了什么,忽然道:“三公子,记得赔我一匹马。”   叶竹:“……”   宣公子要是不出手,殿下,您此刻就得蹲大牢了。   出乎叶竹意料的是,宣珏竟像是心情不错,低笑了声:“自然。”   *   晚膳就是在长安栈简单用过,这辈子谢重姒父兄安康健在,再者她也做了五六个月心理准备,表现地相当自然。   等晚间洗漱完后,她点了根不长的蜡烛,合衣而卧。   枕着手臂看向床顶,谢重姒想到了前一辈子的江南相遇。   距离那次秋猎,过了快一年了,她回宫一年半载,憋闷得慌。父皇便让戚文澜领了支骑兵,护着她南下赏景观览,四处游玩。   戚文澜也来过南方,但做的是剿匪苦差,江南润泽水乡的风情,半点也不懂。谢重姒只好自个儿规划线路,先去应天,再北上归途中经过苏州和临安。   是在苏州偶遇宣珏的。   谢重姒遥看桌上随风摇曳的烛火,莫名想到那年画舫上的琉璃灯盏,谈天说地的三个少年人。   也想到她染了风寒,卧病在床,一觉醒来时,侧首望去——   戚文澜守在门前,宣珏靠在太师椅上闭目小憩。   江南夜雨一盏灯。   烛火噼里啪啦炸响,光亮燃尽了。   只剩窗外不夜天的残光,晕进典雅暗奢的客房内,爬上青花瓷瓶和蓝紫孔雀屏风。   谢重姒回过神,轻轻起身,走到隔壁,扣响叶竹的门。   叶竹困倦地靠到门前,还有些懵:“大半夜的,谁啊?来啦!”   “我。”谢重姒声音也很轻。   叶竹立刻打开了门,惊讶地道:“殿下,何事吩咐?”   谢重姒走进叶竹屋内,将她搭在支架上的外衣扔给她,道:“穿衣,收拾东西,跑路。”   叶竹:“……嗯嗯??”   她还以为没在做梦,就见谢重姒肩头,近在咫尺的锦官对她张了张嘴,喙如利器,叶竹一个激灵,瞬间吓醒了:“您下午不是还答应三公子了吗?还讹人家赔你马。”   “打消他怀疑呗。”谢重姒道。   对宣珏这种人,做戏不做足,压根骗不过他。   叶竹向来随谢重姒命令,穿戴完毕,就随她走下木梯。   为防止客人深夜抵达,长安栈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有人值守迎客。   正在柜台前守夜的伙计看了两人一眼,多嘴问了句:“出去玩啊?”   谢重姒面色如常:“嗯。”   伙计:“柳枝街不行,近来查得太严,姑娘们也不够味。二位爷可去三更小道尝个鲜,最近新起的风尚,听说还有几个东燕的舞女呢,都说很这个。”   边说边竖起了大拇指。   叶竹:“……”   她也算见过大场面,但三更半夜,被人当做嫖客还是头一回,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谢重姒笑着道谢:“行啊,谢了。”   叶竹带着锦官,去后院牵她那匹马,谢重姒便站在柜台前,和伙计唠嗑。大晚上的,她没费尽心思把脸涂黑改色,瓷白的脸上,眸光灵动,透着少年人的狡黠。   伙计劝说迷途少年:“哎哥哥多嘴一句,年轻人好奇尝个鲜可以,别沉迷。那群狐狸精精明着呢,掏空荷包还是小事儿,小心别把你人也掏空咯!有这精力,不如去租个船,顺流而下,风景好着呢。”   看得出伙计大半夜的也是无聊,话匣子开了收都收不住,谢重姒回他:“明日就走啦。”   “诶?明日?”伙计有些惊讶,挠了挠头,翻开记账簿子,“你们这三间房,订了半个月呢。”   “可能有点急事,但那位公子会留下,到时候和他商议就行。”谢重姒补充道,“别和他说我俩走了哈。”   说的是偷偷离开的事。   伙计:“哦哦哦!”却以为谢重姒说的是半夜去花街柳巷偷趣。   心想:那位公子看着就比这俩正经,是好人家里教养出来的,肯定不像他们。   他还准备叮嘱年轻人要节制,余光一瞥,忽然看到又有人从木梯上走下。   扬州本就是烟花地温柔乡,聚在此地的盐商甚至有圈养瘦马的风俗。   所谓瘦马,就是从小买来的贫家幼女,调|教养成后,高价卖出去,迎合某些达官贵人和富奢们的需求。   所以,来扬州寻风流,再正常不过。脸皮厚的,向日宣淫,脸皮薄的,趁着夜色流连笙歌处。   伙计刚想说这又是哪个胆小鬼,只敢半夜出去花天酒地,一看来人,僵住了。   宣珏端着那张风光霁月的脸,在谢重姒身后站定。   谢重姒听到动静,还以为是叶竹来了,唤了声:“锦官。”   想把苍鹰换到自己肩上。   背后没动静。   她疑惑着回头,就看到宣珏面无表情地垂眸看她,声音也没什么情绪:“打算去哪?”   谢重姒:“……”   收回之前的话,做戏做足了,好像也骗不过。   正巧,叶竹牵着马从后院马厩绕到了客栈前门,和锦官一道伸出个头道:“阿姒,走吗?你掌马还是我掌掌掌……三公子!”   谢重姒硬着头皮编瞎话:“去柳枝街。”脱口而出后,才反应过来这不是那伙计说的“吃喝玩乐那啥”一条街吗?   “张”三公子一掀眼皮,看的是叶竹:“小叶也一道么?”   叶竹压根没反应过来柳枝街是什么,下意识点头,就看到谢重姒微不可查地向她示意,立刻改纵为横,将头摇成拨浪鼓:“不不不不去。阿姒应当也不……”   宣珏:“嗯好,那我和她过去。”   谢重姒:“……”   叶竹:“?”   伙计也裂开。   没想到他最看好的这位,原来也是个半夜逛窑子的衣冠禽兽!   宣珏又对有些着急的叶竹道:“还是说,你也要跟去?”   叶竹骑虎难下,谢重姒无奈地道:“要不小叶子,咱俩回房吧,不打扰三公子雅兴了。”   叶竹和锦官都是好梦被人惊醒,事到临头又让继续去睡,一人一畜面面相觑,许是觉得有些迷幻。   宣珏却俯下身,在谢重姒耳边说了句什么。   谢重姒脸色登时变了变,转而对进退维谷的叶竹道:“你先回房吧,我和他出去一趟。放心,三公子人靠谱,不会有什么事的。”   叶竹:“……”   ……倒不是很担心您,反而更担心宣公子。   小殿下狠厉果决,身段能高也能低。在朝堂后宫也好,三教九流的民间也罢,都不会吃亏。但三公子吧,人善温和,克制受理,瞧着就是个心软的。   您俩站一块,宣公子看着都像被欺负的那个好吗?!   叶竹迟疑片刻,但窥见谢重姒骤然色变,也不好说什么,应了声是,又带着因缺眠少梦而显得焦躁不安的锦官,上楼去了。   留了匹马给他俩。   话说完,宣珏也不怕谢重姒再跑了,也去后院牵来马。   方才,他和谢重姒说的是:“我是要去查案。殿下若去,说不定也能查查排云纺。”   宣珏捏人七寸一捏一个准。   谢重姒来扬州城,还真是为了排云纺。   下毒谋害秦风、借机混淆视听的那个狱卒,家人曾被排云纺登门拜访过,说是丈量裁衣,可排云纺的高昂价格和看人下菜谢重姒也清楚。   小小狱卒,再有钱,也不够这格。   但这也只是异常,连证据都算不上。   排云纺死咬着说做善事也好,瞧着眼顺就想给他家做衣裳也罢,总能说圆了。   等宣珏上马,他二人并驾齐驱,谢重姒才问道:“三司会审的东西,这么不设防吗?谁都能看到?”   宣珏面不改色:“文澜前阵子都快在大理寺打地铺了,他听说的。”   宣珏父亲宣亭为御史中丞,而御史台本就会参与三司会审,他能听闻,不足为奇。   甚至宣珏把宣家摘得干干净净,也符合谢重姒的预期——他再谨慎不过的一个人,规矩方圆,鲜少逾矩。   可太冷静自持,多少会让别人觉得遥不可及。   谢重姒:“文澜还真是尽职尽责。”   尽职尽责的一块好砖,哪要往哪搬。   扬州城的夜浓重渺然,偶有歌声琴音逸散。半阴着的天上有乌云,而不夜城的灯火,将黯淡的云也染得五光十色。   乍一看,浓烈极了。   可苍穹色彩再浓烈,柳枝街也有些萧条,恩客寥落。   宣珏在这条街上,难得算得上热闹的一家歌楼下了马。   说热闹,也就那样,但好歹不是清冷门面,往里看,一只手数不过来。   谢重姒也下马站定,抬头望那发旧的招牌——   莺声慢。   昔年刺史杜公,以一曲《扬州慢》闻名,词调清丽悠扬,极衬扬州城的女子绵软醇柔的嗓音。这支小调也被唱火,扬州的慢乐红极一时。   整条柳枝街,都是歌楼乐坊。一般的烟花地,肯定兼做皮|肉|生意,但这条街上还真有的店,就是纯粹听歌,里头都是清倌。   这家莺声慢就是如此。   谢重姒也有耳闻,因为京城里头那间最出名的红楼“春莺啼晓”,和莺声慢出身同处。听说是五六十年前,徒弟和师傅闹翻了,这小徒弟就带着几个姑娘,只身上京城,创了春莺啼晓,歌舞酒乐甚至青楼的生意,一店通吃。   但现在,春莺啼晓在望都生意红火,莺声慢无人问津。   可见教会徒弟,真的会饿死师父。   许是宣珏衣着打扮看上去就是有钱的主,两人刚一进门,老鸨就迎上宣珏,道:“公子要叫几个姑娘,听什么小曲儿呀?晚上夜凉,咱这还有温好的酒,也有房,在这歇夜都行!”   这年头,生意难做到这种程度,谢重姒瞧着好笑,对那群同样看过来的莺莺燕燕们,眨了眨右眼。   她是少年人游侠扮相,爽利英气,深更半夜出门,没怎么易容,脸上就有了点雌雄莫辩的艳丽。本盯着宣珏发愣的歌女们,又被她吸引了注意——   啊啊啊这个弟弟好可爱!   宣珏见怪不怪,暂时没管乱招惹人的谢重姒,扫了眼道:“不在忙的姑娘,都叫上吧。”   老鸨没想到这俩冤大头,不仅脸俊,花银子也大方,喜笑颜开:“好好好,两位这边请。”   宣珏不紧不慢地接上后半句:“主要是为了给她开开眼界,让姑娘们别吓着人。”   突然被点名的谢重姒:“……”   并不需要。   她什么美人没见过?   不说她哥,就春莺啼晓,她上辈子都逛透了。   老鸨懂了,这是要让大家伙矜持点,就单纯听歌,别做的太出格,她连忙道:“好嘞!大家都听到了吧?贵客来了,都谨言慎行,小心伺候啊!”   其实严格来说,莺声慢不差。毕竟老字号,底子还在那。   开口一唱就见了真章,的确要比望都那些徒子徒孙们的三脚猫功夫厚重不少。   慢词唱了三四首,酒也稍稍品了些,宣珏似是有些无趣,侧首问道:“还有别的曲子么?”   宣珏敛笑垂眸时,像是尊无悲无喜的佛像,被灯火一照,清冷得生人勿近。反正没一个歌女敢向他敬酒,倒是谢重姒不想拒绝这些风尘女子们,乖巧地一口一个“姐姐”,喝了几杯。   “有有有,公子,奴给你换首。”说着,嘴里哼起来的,是塞北的小调。   宣珏摇头:“还有别的么?”   谢重姒被脂粉味熏得难受,不自觉往宣珏边上靠了靠,压低声道:“不是有事吗?”   你还真是来听小曲的啊?   宣珏抬袖,趁机用另一只手蘸酒,写了个“等”。   示意她先别急,稍安勿躁。   曲子换了一首又一首,宣珏像是终于不耐烦,道:“罢了,停吧。听来听去,不过如此。”   歌女们惶然,生怕惹了他生气,就听到宣珏无奈地道:“诸位不必惊慌,本就是带表弟出来长个见识,她京城长大,耳朵刁得很,想来乐声是入不了眼了。不过这大半夜的,也不能徒劳跑趟——诸位姑娘有什么有意思的事儿,民俗趣事,当地逸闻,都可聊聊,就当闲谈。”   谢重姒一凛,感情是在这等着呢。   不过选在柳枝街这家莺声慢,是有什么特殊的考虑吗?   她了解得不多,没想出个所以然,听到有姑娘率先开口,一口软软腔调,悦耳得仿佛在听评书。干脆真当听故事,伸手拿了杯酒,凑到唇边。   宣珏制止她:“够了,别多喝。”   谢重姒看他:“怎么?”   宣珏叹气:“你倒是信我。”   谢重姒放下酒杯。   就算明白,宣珏说的是指“信他能力,能将她安全带回”,乍一听这话,也怪异不自在。   见她老老实实不再贪杯,宣珏才将注意力又放在说着扬州风俗的姑娘身上。   同时,微不可查地瞄了眼坐在最后角落的一个女子。   她有些苍老,目光略微呆滞,不若其余女子那么灵动。像是机械呆板的转轴,许久才僵硬地动上一动。 第25章 宛姬 答应了你,会做到的   好在除却这位女子, 别的歌伶都分外踊跃——银子到了就是大爷,让她们做什么都行。   有略施淡粉的琵琶女柔声道:“说说扬州城的千人坑吧。昔年太|祖皇帝平天下,起兵于南阳。一路北上, 扬州城是重要关口。当时城池内分主战派和主和派, 主和派居多,因为太|祖他老人家下令,降者不杀。可节度使崔留和燕王表亲,怕太|祖迁怒,一门心思要战,于北城郭处坑杀近千主和之人。后来, 此地就成了臭名昭著的千人坑,阴风过境, 鬼哭狼嚎。”   谢重姒就是从扬州城北门来的, 路过琵琶女说的“千人坑”。她还以为就是个小土坡, 植被茂盛得很,游人如织,哪想到有这种典故。   恻然:不过一百多年,完全看不出来了。   有个拉二胡的小姑娘将胡琴收起, 道:“那我提一嘴扬州的吃食~拆烩鲢鱼头、扒烧整猪头、蟹粉狮子头是三绝,还有早膳小点心,像什么三丁包子、翡翠烧麦啦, 不吃几顿的话, 就枉来扬州了。”   谢重姒:谢谢, 大晚上的,已经饿了。   姑娘们继续闲谈扯趣,风俗历史和街巷桃色并飞,青史留名的大人物刚说完, 客死他乡的皮条客就粉墨登场。   刚听,谢重姒还觉得别有趣味,过完十个左右,就逐渐倦怠。   她支着下巴,看是看正眉飞色舞说个不停的姑娘,余光却瞥向宣珏。   难为他听得认真了。   终于,前头二十多个都搜肠刮肚说了一圈,轮到最后一个歌女。   她着实有些不修边幅,没什么精神气。   容貌来看,也不过二十有余,细眉细目,丰唇小鼻,是很典型的柔婉女相。   可以从轮廓看出曾经也清丽雅致——但现在,只剩了灰败的“青”。   “小宛,到你啦。”盘腿坐在她前面的蓝衣姑娘提醒道。   小宛这才回过神来,眼珠一转,讷讷地道:“我……我没什么好说的。”   “哎!随便聊点什么啦!”前面的蓝衣姑娘又压低声,“这两位不是蛮横不讲理的,又有赏钱拿,多好的事。你都好久没开张了,再颓下去,玲姐姐也不想留你了。”   小宛唇齿嗡动,像是绞尽脑汁在思索,刚哼唧出个“扬”字,就低下头,看着她没什么血色的指甲尖,实在是说不出什么话了。   谢重姒皱眉,这姑娘精气神不怎么对劲,大概是今夜唯一的异样。   宣珏是冲她来的?   可是,宣珏也没在意似的,温声道:“小宛姑娘若是不适,回去休息吧,没事儿。”   话刚出口,小宛就如遭大赦,慌不迭地奔逃出门。   走得急切,门都没合上,还是那个提醒小宛的蓝衣姑娘叹了口气,起身关门,又行到宣珏和谢重姒面前跪坐,歉然道:“小宛抱恙不适,再加上也是个内向的,让二位爷见笑了。”   没想到,宣珏放过小宛,却对这蓝衣姑娘不依不饶:“嗯?小宛——可是明光十年,夺得扬州花魁的那位宛姬?”   “……是。”蓝衣姑娘僵了僵,犹豫片刻,如实说道。   宣珏:“花魁靠得可不仅仅是好嗓子,身段容貌、待人接物,还有撑起场面。内向的应付过来?”   蓝衣姑娘:“……”   她因着和小宛交情不愿说,自有人愿意坦白:“小宛呀,她呀,也是可怜人。花魁头衔让她身价大涨,咱莺声慢也多了批客人,都点名要看她,甚至有人愿意赎走她,甚至有许正房之位的。可她没走,说再多攒几年银子,自个儿赎身。”   “要我说,她当年就是太眼高手低了,要是早早离开,哪怕去大户人家当个妾,说不定日子过得比现在好多咯。”   “宛姬她其实也攒够了赎身钱,但当年没走成。听说嘛,是她有位清苦情郎,约了终生。但最后不知怎的,这位情投意合的主儿不见了。宛姬这才疯的。”   “疯到也不能说疯,只是人就此消沉下去了。花魁桂冠是昙花编造的,还真是昙花一现啊。”   路过扬州的公子书生很多,有的是赶考行经,也有的就是专程游玩。   情意浓时许定非卿不娶,之后拍拍屁股走人的破烂事太多了。   谢重姒没察觉出这些说辞里有什么特别——除了宛姬特别惨。   宣珏若有所思,转头看向蓝衣姑娘:“是这样吗?”   蓝衣姑娘嘴唇哆嗦了下:“算是吧……”   宣珏:“姑娘看起来和宛姬关系不错,你见过她那位情郎么?”   “……”蓝衣姑娘咬了咬唇,“没见过。”   又有人拆台子:“哎阿笙姐姐肯定见过!”   “我其实也见过几眼,毕竟宛姬夺魁前无人问津,还天天来看她的,好像也就那个小子,不过我不知道是谁。”   三个女人就能凑齐一台戏,那莺莺燕燕齐聚一室,有的是人暗中拆台搅浑水。   谢重姒盘膝而坐,两只手肘搁在膝上,托着脸,像是自言自语,嘟囔了声:“想来也是情场老手,才把宛姬给骗走了吧?”   离她近的,是位半老徐娘,不过风韵犹存,咯咯笑了声:“小公子此言差矣,‘情’之一字,谁说得准!宛姬那情郎——如果真的是情郎的话——来去避着人的,遥遥见到姑娘,都红着脸躲开。情场老手?我看是个雏儿。”   听她这话,不少人也回忆了起来,一时七嘴八舌:“那个白面小生?”   “嘴巴下有颗痣的?”   “这哪里记得!”   宣珏静静听着,谢重姒也在听,开始试图分析。   但她没看过陈案卷宗,不比宣珏清楚,她能察觉宣珏把话题往哪里引,也乐意帮他引一下。   更多的,尚且串不起来。   “都五六年啦!”最终,还是蓝衣姑娘歉然地笑笑,打断所有人,“笑话一桩,二位爷当个乐子听听,凑个趣。您二位还想听什么吗?要不,咱们再来说一轮?”   谢重姒歪着头道:“都说过一遍了,姐姐们应该也累了,算了吧。”她又看向门外,像是于心不忍:“宛姬太可怜了。表兄,不如我们帮她赎了身,再替她找找那位负心汉?”   蓝衣姑娘:“……”   她没看出来,这俩人不仅是花钱大方的冤大头,还有副仗义热心肠!   但这迟来的“热心肠”,和多管闲事无异,她当下拒绝:“多谢小少爷的好意,但还是不必了。”   “那要不让宛姬跟我回望都?”谢重姒继续嘴无遮拦,“我家可大啦,到时候我拿锦罗绸缎、金翠玉饰养着她。我爹不会说什么的。”   “……”蓝衣姑娘没把谢重姒话当真,“小宛也在莺声慢活了二十多年,习惯这里了。”   再说,谁家京城大户人家的小少爷,能娶风尘女子?   谢重姒还想再试图套点话,宣珏轻扣桌面,制止了她。   宣珏:“没个正经的。”又对蓝衣姑娘道:“她顽劣闹腾,姑娘不要把她话放在心上。不早了,我也要带她回去了。”   蓝衣姑娘愣了愣,这就结束啦?   其余的姑娘们也有些不舍——宛姬不去,她们也想去啊!   那可是京城望都,富贵人家的狗,吃喝穿住都要比乡野的穷苦人家好。   “公子不歇息一晚么?”有人娇婉地提议,“这夜都深啦!”   宣珏失笑:“不了。带她在外过夜,她父亲知道了,得罚我。”接上后半句:“她也得受罚。”   谢重姒摸了摸鼻尖。像是惧怕父亲的责罚般,心虚地跟在宣珏身后,溜之大吉。   两人赏银给得很是大方,都走出好远,还有姑娘在恋恋不舍地望着。   这些风尘里讨口饭吃的女子,和她人生天壤之别,谢重姒没忍住回了个头,遥看去。   还有半个多时辰就会天亮,恰是最暗的时候,这些歌楼酒馆,栏杆外都点了琉璃灯盏。   莺声慢那五层木阁楼的建筑,落着浅薄的光。   忽然,她看见四层楼上的小窗开着,有人正在向他们看来。   惨白着脸,面容不甚清楚。   但谢重姒从她的衣着能看出——是宛姬。   “怎了?”见谢重姒御马减慢,宣珏也停下等她,问道。   谢重姒被宛姬那一打岔,忘了本来想和宣珏说什么,转而问道:“冲宛姬来的?”   宣珏:“嗯。”   谢重姒奇了:“你查的不是纵火杀人案吗?和宛姬有劳什子关系。”   宣珏像是在回忆梳理,语调略慢:“那位放火的书童,名为韩旺,在文昌街四处替人写信抄书,或是做点字画诗词,卖几个钱,但生活拮据。当年案子封了后,韩旺就问斩了,供词我看了,没有破绽,认证物证都算有,写给梁小姐的信也情真意切。我又翻了翻他为数不多的旧物,也没什么问题,除了,有一封烧了一半的情诗。”   宣珏语气轻缓,谢重姒听得入了神:“嗯?”   “寄给宛姬的。”   谢重姒眯了眯眼:“……你是说,韩旺和宛姬认识么?”   “或许。”宣珏轻笑道,“所以才来查探。”   这桩案子这时才展在谢重姒面前,她倒吸口冷气,刚想再问,忽然听到一阵沿街叫卖声——   早起的摊铺子已经趁着蒙蒙天色,支起来了。   天色蒙亮,扬州街终于落了繁华,显露出几近出尘脱俗的真面目来。   临水的街道悄然宁静,潺潺水声,运船零只,有叫卖早点的软糯吴语。   初晨的朝阳透着艳红的金,洒在青石街道上。   谢重姒熬了个通宿,反应慢了半拍,被鲜艳明丽的阳光一照,才想起她忘了什么事儿。   说好的排云纺呢???   她看着前面宣珏不紧不慢的背影,心道此事不能这么算了。   一夹马腹,追到他旁边,道:“你不是说,‘要去查案’,我若跟来,‘说不定也能查查排云纺’吗?”   宣珏十分诚实:“前半句不错。”   事实上,他也是事从权急,实在怕谢重姒半夜开溜,才把她和叶竹隔开。   谢重姒:“……”   宣珏这言下之意,不就是后半句驴你的吗?   谢重姒多是坑人,少被人坑。没想到在宣珏身上栽了个跟头,细想原因,也是宣珏正人君子惯了,特别是他十七八岁时,简直是世家典范。   掉以轻心,没设防。   她一时被堵得没话说,前面宣珏下了马,在一个热气腾腾的摊铺子前,买了点什么。然后又走过来,递给谢重姒。   用荷叶纸包着,打开,里面三丁包子、翡翠烧卖、蟹黄蒸饺和鸡丝卷各一个,恰是方才谢重姒听出了馋虫的那些美食。   宣珏就着冉冉晨光,轻声道:“殿下莫急,后半句也快了。”   毕竟答应了你,会做到的。 第26章 墓地 宣珏垂眸:“在想什么?”   宣珏是个怎样的人——年少时, 谢重姒没细想过,只是觉得他容貌为人,一寸一缕都循她心意;   后来, 宣家覆灭, 大雪夜里,他分条缕析地乞求复查,冷着神色微微颤抖,却又克制至极。相较之下,谢重姒那晚比他更失态得像被抄了家。   再后来,她皇兄驾驭不了大齐这头躁动难安的猛兽, 各方势力周旋制衡,宣珏搅动风云趁乱登基, 谢重姒才终于回过味来。   宣珏这人, 情绪也好才华也罢, 有十分,至多会表露六分。   克制内敛到不似凡人。   昔年翰文书院,和同辈一道识习作文,他宁可自降文墨, 也不会强出头压人一筹。   中庸之道和平衡之法,在他手里头玩出了花。   所以,宣珏表现出来的六分, 得逆推回去十分。   谢重姒咬了口香软的早点, 对宣珏的态度有些狐疑。   稍逾臣子, 未至暧昧,拿捏得恰到好处。   宣珏却像看出她的疑惑,道:“陪个礼,怕殿下怪罪。还有叶竹姑姑的, 我待会给她。”   说着,掂了下手里另一个荷叶团子,神态自然。   谢重姒不好再说什么。慢条斯理把餐点吃了,两人一道回了长安栈。   叶竹打个小盹后,不敢再睡,等谢重姒回来。   倒是锦官,睡饱了精神抖擞,看见主人就要扑上来。   谢重姒护腕一挡,锦官猝不及防撞了个龇牙咧嘴。   谢重姒:“乖,我睡会,别吵。”   说着,就要走上木梯,然后顿住脚步——宣珏并未也跟上来。   谢重姒想问你不补觉么,话到嘴边一绕变为:“出门有事?”   宣珏将给叶竹和锦官买的餐食给叶竹后,颔首:“约了衙内查宗文证词,回来再补觉。”   见夜不归宿的两人终于回来,那伙计已经木然了。听到宣珏的话,更是恨铁不成钢:白天有要事,晚上还出去浪!肯定是被这小家伙带坏了!   这种对着姑娘就笑眯眯没个正经的,一看就油嘴滑舌不是好人。   不是好人的谢重姒,一觉睡到半下午。   宣珏这时才刚回来。   之后两天,他忙碌非常,似是不再担心谢重姒会逃,偶尔放点饵说说案子情况。   谢重姒被钩得无可奈何,只能顺着竿跑,不由问道:“我怎么感觉,你这几日毫无进展呢?”   “嗯。”宣珏承认,“并未查到至关重要的线索。不过,了解韩旺是怎样的人,对案子也算略有帮助。”   还有点他未说。   这桩旧案透露古怪,他在望都刚拿到卷宗时,一看就怀疑有氏族插手,说不定衙门那边有人在盯梢传消息。所以不妨做个样子,粉饰出他一无所获的表面。   谢重姒:“行,那有进展再告诉我。”   她容貌稍做修饰,增了英气,肩头还立着雄赳赳的锦官,正带着叶竹准备出门——想出去看个月亮。   今日中秋佳节,扬州城灯火璀璨。   长安栈更是人多嘴杂,乱哄哄的,人手不够,掌柜的亲自接待来往贵客。   许是谢重姒和她这只苍鹰太过惹眼,掌柜一眼就看到了她,招呼道:“哎小哥,晚上店里头有月饼,一间房赠送一盘,还有配菜,记得领啊!”   谢重姒点头:“回来会来拿的。”   就在和掌柜错身而过的时候,他拍了拍脑袋,道:“出门记得带伞哈!扬州的雨说来就来……”   刚走到门前屋檐下的谢重姒:“……”   她抬头看天,乌云密布,已有雨丝飘下,逐渐细密。   看个屁的月亮。   于是面无表情地折了回来,走到宣珏身边,道:“三公子,拼个桌吧。”   谢重姒要出门闲逛,宣珏不好跟着,只一道下了楼,准备让伙计准备几个菜。听她开口,诧然:“不去棠溪里了么?”   谢重姒心塞得不想开口,占了唯一剩下的几个空位,招手示意叶竹也坐下,怏怏地道:“变天了,没圆月可赏,懒得出去淋雨。二位想吃什么尽管点,我请客。”   叶竹喜重味,牛肉羊排,油盐浸透的那种她最是喜欢,也没和身家万贯的小殿下客气,点了个全切牛盘,叮嘱重辣,又按照谢重姒的口味,斟酌选了几样菜肴。   而宣珏口味清淡,随意要了两个小炒。   伙计看向谢重姒。   谢重姒合上菜谱:“都来一份吧。”   伙计:“?”   叶竹:“……”   那您让我点个劳什子?   宣珏:“。”   ……吃得完吗?   谢重姒接上后半句:“我这桌只上他俩点的。其余的,再多煮点米饭,一道送去南棚那边吧。”   她将三锭金抛给伙计,道:“除去这顿饭菜钱,其余的就当是大家伙的赏金吧,中秋远在外,辛苦。”   扬州富贵,一掷千金的风流趣事多得是,败家不留情的纨绔子弟也遍地走。   出手阔绰不足为奇,伙计见过太多。但谢重姒这种花钱不眨眼,他还真没见过——   南棚说得好听,其实就是扬州城的乞丐窝。扬州城北面顺水,富庶人家聚集在此,官府就把外来和本土的流民,安置在南面。   南棚一片拥挤贫荒,房舍都不算,只是茅草、木头搭建起来的棚户。   冬不保暖,每年寒冬都要死上一大批居无定所的流浪汉。   再好的伙食给他们,也只是提前送上一顿践行饭罢了。   人如牲畜,冬天都会死,何必呢?   但有钱赚,伙计不会说什么,甚至念叨了几句“公子仁慈”,就吩咐后厨准备去了。   叶竹唏嘘:“您是看到前几日的流民了吧?”   为了个白面馒头大打出手,也是可怜。   谢重姒看着拥挤繁忙的人群出神,没听到叶竹的话。   宣珏垂眸,还是忍不住轻声问道:“在想什么?”   谢重姒尚在出神:“……总有一天,民有定所,户有余粮,天下安康。”   至少,中秋就算游子不归家,也能有个念想。   宣珏心头微微一动,还想再说什么,伙计就吆喝着端上月饼:“三位客官,菜肴美味需静等,咱先给您把月饼奉上——”   三个托盘,五仁月饼、黄蓉月饼等等,摆成了个吉祥如意的拼盘。是个“卐”字。   谢重姒和宣珏看了眼,就几乎同时开口。   谢重姒:“这盘不要了。”   宣珏:“劳烦撤下去吧。”   伙计:“……”   伙计试探:“是、是不喜欢吗?这是拼盘,什么味道都有,挑看的中的口味就好。”   谢重姒皱眉。   倒也不是味道……   是这托盘颜色形状似莲花,再加上摆放的图案——和前世最后过得那个中秋节如出一辙。   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   谢重姒面上不显,只道:“赠予其他客人吧。”   伙计:“……好的。”   见她方才出手豪绰,伙计识相地补了个弦外之意:白给的能是什么好东西。   叶竹趁着伙计愣神,赶紧捏了个黄蓉月饼在手里啃,拿晚了就没了。   伙计只好把这三盘月饼撤下。   谢重姒也古怪地看了眼宣珏,宣珏淡然开口:“方才月饼上落了虫。”   叶竹:“……!”   宣珏淡定继续道:“好在你那块没有。”   叶竹:说话不要这么大喘气谢谢。   不过,殿下和宣公子都那么眼尖,看到飞虫了么?   好在这顿饭之后,两位都分外安静一声不吭,像是心情略微低落。   叶竹不敢开口,生怕一开口,他俩又说她差点吃到些什么不明物体,战战兢兢用完丰盛的牛肉晚膳。   最后,三杯桂花酒,远离望都的三人碰了个杯。   都说:“中秋安康。”   *   扬州中秋夜晚落了场雨,本不大,只是细密浓稠的雨丝,后来变成黄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下了一整天。   两天后,雨才停,青石铺就的路铮亮光滑,乡间土路也成了泥潭。   谢重姒试探着挑路走,但还是容易深一脚浅一脚,脚前跟都沾了泥。   她有些后悔跟着宣珏过来。   更别提还是她主动提出要来的。   清晨浓雾未散,四周的小土丘一个个笼在雾气里,看不明晰。   稍微凑近点,才能发现,每个冒满泛黄草根的小土坡,前面都立着或大或小的石碑——这竟然是一处坟地!   “……这就是你说的,不同寻常的方法吗?”谢重姒实在忍不住,薅了薅锦官的毛,平静一下她又捅了脚泥的郁闷内心,“来墓地问神还是撞鬼啊?”   宣珏步履如常地走在前头,闻言,侧首道:“走草皮上会好点。”   减缓了速度,方便谢重姒拓着他的脚印走。   宣珏走的都是相较干爽的道路,谢重姒那双惨不忍睹的皂靴终于不再被摧残,她松了口气。   雾气里,宣珏轻声道:“一般秋后问斩,至少九月往后。明光十二年的扬州,情况分外特殊。八月十八就抄斩了一批人,韩旺恰是其中之一。”   所以他说,这桩旧案,处处诡异。   他不信没人插手作祟。   “八月十八……”谢重姒微微一愣。   然后一个激灵反应过来,这不就是今日吗?   宣珏点了点头:“对,今儿。五年了。”   谢重姒脱口而出:“别告诉我你是来找韩旺问话的。”   宣珏:“……”   本来还没那么可怖的氛围,被谢重姒这句话,搞得阴森诡异了起来。   晨光还未升起,浓稠的雾仿佛要滴出水来。   就在这时,前面不远处有细微的声响。   一个白色的身影隐没在白雾里。看得模模糊糊,分外不清。   但肉眼可见的是,这个白影在挪动。   谢重姒:“……”   不是,好大一个眉清目秀的墓地,还真玩闹鬼呢? 第27章 冤屈 宣珏和谢重姒也在静静看着宛姬……   晨昏未明, 易撞脏秽。   墓地里迎来个雾气里的阿飘,平常人得颤上一颤。   谢重姒肩上的锦官都奓了毛,扑棱翅膀就要飞起啄人……或者鬼。   但它还未起飞就被谢重姒按住了后颈。   谢重姒卷舌吹了个轻快哨音, 苍鹰极通人性, 毛也不奓了,乖顺抓住她的护腕不敢造次。   韩旺家人远在千里之外的东疆一代,只有个远房表叔在扬州。因着韩旺是罪大恶极,被判重刑,不敢大肆操办葬礼,墓碑孤坟从简。   这处墓林也极偏僻荒凉, 没有鲜花祭品,也没有挽联凭吊, 都不知道毗邻的是哪一朝代的孤魂野鬼。   附近至少三里地都并非良田, 这大清早的, 谁跑这荒郊野岭来?   宣珏也看到了飘忽的白影,脚步顿住,然后对谢重姒做了个口型:“跟上。”   这是要暗中尾随的意思了。   两人都练过武,脚步轻盈不出声响, 不近不远地缀在后头,前方没有反应,想来并未发现。   秋叶落了黄, 再被前几天的雨打风吹刮落, 堆叠在地, 被水沁得光亮。   终于,那个身影停了下来,立在一个如其余所有坟头般不起眼的小土坡。   静默地立了好一会儿,然后咿咿呀呀的唱腔响了起来:   “生死两茫, 故人九泉下——”   “白雪落鬓,料得发如霜——”   “孤坟野望,世路重茫茫——”   谢重姒听词戏听得不多,上次观戏还是陪着戚贵妃过年,她不清楚这是出自哪折戏。   但这犹带哭腔的靡婉声喉,让她头皮一麻,登时就起了鸡皮疙瘩。   宣珏却是叹了口气,似是悲悯,摇了摇头。   谢重姒见他带着意料之中的果然如此,正准备压低声询问,前面的腔调陡然一变。   若说方才还如同悼亡词般,寄托哀思,殷殷泣血,那这两声堪称凄厉悲壮了:   “我道其间,道阻且长——”   “若有来世,当为秋霜,无为槛羊——”【注】   前面人像是折破了嗓子,调高而尖,猛然收音,乡涧的墓地里还回荡着幽响般。   “当为秋霜,无为槛羊……”   “无为槛羊……”   谢重姒还纳闷回声这么大,仔细一听,才发现是前面那人无力跪地,嘴里喃喃的小声复念。   嗓音有些沙哑,但不难看出是个女子,有副老天爷赏饭吃的好嗓子。   “……两年没来看你了。”她说道,有些小心翼翼,“今年中秋,扬州城还和以往一样热闹,就算下雨,河上夜宴画舫还是一票难求……”   她的声音小了下去,过了很久,才再度鼓起勇气开口:“……你都看不到了。”   辰时,日升而雾散。   浅薄的橙光透雾而来,照在女子松挽的发髻和凄苦的侧脸上。   谢重姒心有猜测,看到那张木然的脸也没有太过惊讶。   宛姬。   扬州花魁一曲,真是能听得人心碎。   宛姬又将手里酒酿和白簪花搁在坟前,烧了些纸铜钱,站起准备离开。   转身时,宛姬一愣,险些被吓得手里竹篮都都掉落在地。   她看到不知何时立在身后不远处的两人。   雾气几乎完全消散了,宣珏和谢重姒立在朝阳下,也在静静地看着她。   宣珏率先打破了寂静:“小宛姑娘也是来祭奠的么?”   宛姬抿唇,忍不住后退半步,脚跟碰倒地上的酒壶,香甜的桂花酒撒了一地。她道:“是,冤家一个,死后还让我不得安宁,诸位见笑。”   这两位前几日半夜来访的客人,她还有印象,在荒郊野岭碰到这么两个人,宛姬心慌意乱。   她更怕这两人是杀她灭口的,眸光瞥到谢重姒旁边的小路,脚下猛跳,就要越过她逃走。   一只大翅膀挡住她的路。   宛姬心跳漏了拍,在锦官的虎视眈眈下,停住脚步,瑟然道:“不知两位爷有何贵干呐!”   谢重姒心道:自然是偶遇你,套话查线索的。   要不,宣珏怎么非得在韩旺忌日前夕,去莺声慢找人闲谈扯犊子,继而勾出宛姬的伤心事呢?   宣珏:“三个月前,有人上京告御状,鼓彻朱雀大道。刑部听其泣血,决定翻查白马巷纵火案。”   他走到韩旺的坟前单膝蹲下,拂去简陋墓碑上沾染的纸钱白灰,露出粗糙刻了的“侄韩旺墓明光十二年”,又拿出三支香,就着还有余火的纸钱堆点燃,插在墓碑前,道:“来击明堂鼓的是苏州商户,名为朱信,在苏州不算泼天富贵,但也远胜常人。手下有船只三百来艘,这几年在运河贸易上,做得风生水起。他弃了全部身家只为告这一状,自是要受理。”   宣珏上完香,起身,接着道:“朱信说他是梁小姐的青梅竹马,两家有意结亲缘,奈何梁家因为做生意,来了扬州,这才减少了往来。但他仍旧和梁小姐互通书信,两人情谊未变。得知梁家被烧的噩耗时,他想要来扬州一趟,却因为父死守丧出灵,耽误了几月行程。再来时,梁家老小早落了棺,就连罪魁祸首——也就是这位放火烧巷的韩旺,都被草草下葬。朱信一无所获,只听到了个梁女同韩旺许定终生的荒唐消息,和殉情、寻仇的案件定论。他当时气急败坏,气没地儿撒,把韩旺的墓碑都推了,尸体扒出来踹了几脚。然后才回了苏州。”   陈年旧案能翻出重查,肯定是有人拼命促进。   谢重姒没想到其中这么复杂——她天潢贵胄,富贵窝里娇纵长大,向来有什么需求,金口一张,就有下人去办。   哪里要像芸芸百姓们,这么迂回折腾。   她一时五味杂陈。   宛姬显然也没想到背后还有这么多弯弯绕绕,或者说,在听到“白马巷纵火案”的时候,她就僵住了。   宣珏顿了顿,摇头道:“朱信回了苏州之后,还是放不下这件事,牵肠挂肚的,翻出梁小姐书信左看右看,觉得她不是那种水性杨花的女子。更不太可能才到扬州一年,就殉情他人。于是朱信这才决定乞求天听,希望此案复查。哦对——”   宣珏指了指那三支香:“朱信怕真能翻案,查出来不是韩旺烧的,他鞭尸错了人,让我先来烧三支香,给人赔罪。”   谢重姒:“……”   谢重姒一时也分不清宣珏这是做戏做全套,还是果真如是了。   宛姬却三神六魂重归位般,喃喃地道:“怪不得我那年冬天来的时候……这里一团糟。”   她还以为是韩旺激起民愤,看不惯的百姓挖了他的身后闭目处。   她也是不沾阳春水的歌姬一个,也怕那断了头颅的尸骸,是紧咬牙根才将人重新埋回土里的。   “可是我倒觉得,朱信多虑了。”宣珏却话锋一转,“这五年一过,人都化为白骨,就算有冤,如何能诉?姑娘说,是不是?我啊,怕是白跑这一趟了。”   宛姬深吸了口气,这才发现她手中提的篮子,不知何时失力掉在了地,她也不捡起,也不顾地上脏湿,扑通一声跪地,叩了个闷声的头:“原来两位大人是来查案的!那日心绪难安,怠慢两位大人了——还请您恕罪。然后……”   她犹豫着,像是耗费全部力气般呐喊:“韩旺绝对是被冤枉的!!!求您明查啊!”   他一个再害羞不过、几乎都不敢拿正眼瞧女子的人,怎可能会和未出阁的深闺姑娘,私定终生呢?   宛姬那声音太过绝望,谢重姒都有些被她影响。   谢重姒看向宣珏。   宣珏只是怜悯般轻叹了声:“姑娘快请起吧。这几日,可否请你详谈?”   *   宛姬应了,甚至当下就有想把一切和盘托出的冲动。   和二人出墓地的路上,她就絮絮叨叨,说了一些重点。   她说:“有人拿我威胁韩旺。”   她还说:“也的确有人想杀我,之后罢休了。”   为了谨慎,她也补充道:“但那时候我正夺花魁不久,盛名之下,有贵客愿意替我摆平也有可能。”   她继续说:“那年七月末,韩旺留了封,说摆平好了一切,让我好好照顾好自己的信后,就没再出现了。再听到他消息,是八月初五了。”   大火烧了一天一夜,整个青街玉瓦的白马巷,付之一炬。   她最后说道:“韩旺的信我怕被人看到,烧了,只留了当时最后一封。如若两位需要,我回去取。”   宣珏应了,定了再次会面的时辰地点。不过在临走前,像是突然想起来,问了句:“韩旺的字如何?”   说到这,宛姬脸上柔和些许,青败的神色都消散了,有些小骄傲:“他是整个文昌街,字写得最好看的那个!”   *   宛姬看来是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谢重姒望着她远去的背影,背影稍稍轻快,有什么重新点燃了般,没那么沉重了。   谢重姒移开目光。又淡淡地扫了眼神色温和的宣珏。   这五六天来的一系列举措,放线、攻心、铺垫,最终图穷匕首见,撬开宛姬的心防。   宣珏还真是有耐心。   谢重姒不由掐指又算了算,宣家太元五年覆灭,他二人太元七年成婚,父皇太元十年因病去世,皇兄同年登基,三年后,宣珏杀入天金阙。   那时,他是什么时候得知宣家倒台的真相的呢?   他的布局,又是从哪一年开始的呢?   上辈子的事了,谢重姒找不到人问。   只抚摸了下锦官的毛,自言自语:“还是你过得开心,不用胡思乱想。”   宛姬回去拿书信,再次会面的日子就定在了晚上,为防止白天真的有人盯梢打草惊蛇,还是三更半夜前往莺声慢。   谢重姒对此没有异议,甚至觉得宣珏思虑周全。   但是,大晚上,还让不让人睡不睡觉了啊!   她没精打采:“三公子,约的是子时没错吧?”   宣珏看她生无可恋的按着额头,笑了笑:“对。殿下若是不去也无妨,我转述便是。” 第28章 真相 他声音沙哑:“夜不早了,殿下早……   谢重姒摇了摇头:“不, 我也去。”   她说完这句话,就去补觉到天色黑蒙,早已过了饭点, 但好在叶竹令小厨房留了饭菜。   下楼时经过宣珏房门, 里头亮了灯,门纸晕染浅淡的暖意,隐约有纸页翻动的沙沙声。   谢重姒脚步顿住。   宣珏浅眠——以前她还不知是本来如此,还是大悲大恸后落下的毛病。   现在看来,这人就是少觉,晚上比淮南王府那群夜猫子还精神。   谢重姒立了半晌, 才向前走去。   长安栈一楼,晚上还有不少人, 喝酒的逗趣的, 她用过晚膳, 又用筷子夹着鲜肉喂鹰。   锦官颇有点人来疯,见有客人打量它,跳舞似的在主人臂腕上左横右斜,就像是个生错了畜籍的花孔雀。宣珏下来时, 差点没被锦官一翅膀扇到脸上。   谢重姒眼疾手快地撤回臂腕,锦官没站稳,不满地嘀咕声, 但见到宣珏后, 这只散德行的鸟不敢作声了。   就俩个动作的舞也不敢跳了, 八风不动立成了个肃穆的鹰雕。   这个时候,已近子时,客人三三两两地散了。   最后一班吃酒划拳的客人回房后,两人准备离开。   长安栈生意不小, 包吃住的全职伙计就有五六个,轮班倒夜间值守。   好巧不巧,今晚这位伙计,恰是前几日以为谢重姒出去逛窑子的。   伙计神色复杂,对睡饱后神采奕奕的谢重姒道:“小少爷,注意节制。”   谢重姒只当他淫者见淫,大剌剌挥手:“好好好,嗯嗯嗯。”   跟在宣珏身后,一溜烟跑没影了。   伙计自觉好心被当驴肝肺:“……”   八月十九晚,满月缺了口,惨白的光辉下,宛姬点了几支白蜡烛,像是好久不开张般,殷勤地迎进两位上次来后,“对她感兴趣”的客人。   掩上门,确保没人偷听,宛姬才咽了口唾沫,将压在柜箱下的信拿了出来。   她嗫嚅道:“这就是最后一封信。”   薄薄信纸发黄,从信封抽出时发出枝叶不堪重负般的脆响。   宣珏摊开信纸,谢重姒凑上一看,上书:   烦忧之事处理妥当,切勿挂心   顺颂秋祺   字迹上乘,铁画银钩。   宣珏指尖从横竖撇捺上划过,像是在确认什么。   谢重姒忽然问道:“烦忧之事是指什么,小宛姑娘方便说吗?”   宛姬苦笑:“没什么不方便的。那时莺声慢和隔壁红袖招一道儿,要给扬州城中秋的流水宴添光喝彩。提前一个月就开始准备,在大户人家里先排练几场,进展顺利,可是……”   她犹豫了会,道:“有人想买我。玲姐当下就拒了,对方还是不依不饶。”   谢重姒:“谁?”   宛姬:“楚家的大小姐。”   “嗯?”谢重姒没想到是位女子,倒是好奇,“她买你干什么?”   宛姬看了两人一眼:“两位都是京官,怕是不知道吧。也对,扬州城鲜少有人背后说他们。”   毕竟是盘踞扬州的大氏族——这个谢重姒知道。   排云纺就是他家的——这个谢重姒也知道。   宛姬吸了口气,攒够了勇气般才开口道:“楚小姐早年和护卫私奔,护卫对她不好,又和离了,带着个刚出生的儿子回来打点家业。做事泼辣,再加上楚家这一代男嗣都不大成器,她地位高权力大。而且,离异之后,楚小姐有点那个……男女不忌,养过男宠,也狎过妓子。但无论男的女的,进了她的府院,都会被玩废。买我回去,只怕是祸不是福。”   谢重姒:“……”   这个她还真不知道!   “之后呢?也是她想杀你?”   谢重姒被这种得不到就杀的流氓行径惊呆了。   宛姬许是觉得尴尬,低声:“嗯。”   这种事谢重姒没经验,不知道怎么安慰人,沉默片刻,才道:“韩旺怎么摆平的?”   “有天早晨,他来看我,我和他提了此事,他大惊失色,招呼都没来得及打,就离开了。”宛姬道,“之后等来这封信,再之后是……他的死讯。”   “所以,你问我他怎么摆平的,我也不知道啊……”   说到这,宛姬近乎绝望,她能感到诸事不对劲,甚至敏锐直觉,楚小姐就是在拿她威胁韩旺。   可是她没证据,空口无凭,拿这沓纸诉讼上堂伸冤的话,官老爷都不敢站在她这边。   宣珏边辨识字迹边听,突然问道:“小宛姑娘是说,韩旺放火,是被逼的么?”   宛姬刚想点头,动作顿住。   毕竟就算被逼迫,手上沾了九个人的血,也并非光明磊落。   “也许他没放。”宣珏却道,“今日收获不小,多谢姑娘,有好消息会回来告知。”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匆忙起身,谢重姒见宛姬欲言又止,压低声对她道:“信用完后会还给你。”   宣珏回了长安栈后,径直推开房门。   上房装饰典雅,书桌琉璃盏一应俱全,房里桌面上,横铺的卷宗堆叠整齐,他抽开一本。   谢重姒看到,其中夹杂犯人画像,江南的画师画工精湛,哪怕是监狱里头也大展身手,寥寥数笔就将个白面小生描摹而出。   眉目清瘦,下巴处有颗痣。   还有的散页,是铺展开的信纸。从抬头及落款,谢重姒看得出,这些信包括但不限于:   那位投井自尽的梁小姐写给韩旺的;   韩旺写给梁小姐的;   梁小姐写给那位苏州青梅竹马朱信的;   朱信写给梁小姐的。   宣珏将手里的这封信也放了上,补足最后一处缺失:   韩旺给宛姬的。   琉璃灯盏好看,但火光微弱,摆放得远了,字迹都照不清。   宣珏正打算单手举着琉璃盏,另一只手将信纸分类,一旁,谢重姒稳稳地将火盏拿起,靠近,道:“我拿着吧。要是还觉得不亮,我去要几根蜡烛。”   宣珏动作一顿,轻声道:“这样就行。”   他仔细辨析着字迹,笑道:“果然如此。”   谢重姒看着他将朱信写给梁小姐的信单独分开,其余的近百封信堆叠一起,心下同样有了个猜测。   宣珏指尖扣了扣那更厚的一沓信堆,道:“这些,全都是韩旺写的。”   韩旺写给宛姬的,写给梁小姐的,还有所谓的梁小姐给他的,都是出自一人。   甚至朱信小心珍藏了四年的信,落笔之人——或者说代笔之人——也都是韩旺。   谢重姒随意捻起两封,字迹并非一致,她侧头,似是疑惑。   宣珏道:“‘理’和‘秋’的连笔顺序,这沓里头几乎无差。至于字形变窄拉长,或是仿写他人字迹,文昌街那些靠抄写吃饭的,自然会这门手艺。”   “韩旺替梁小姐誊写过书信,模仿字迹,伪造了他二人有私情的证据,好让之后杀人顺理成章?”谢重姒皱眉,“图什么?”   宣珏却是摇了摇头:“不,我倒是认为,他当初只是想顶下‘私情’,给梁小姐的自尽负个责任。”   一个罪不至死的责任。   他继续道:“但幕后的人干脆把杀人灭口,也甩在了他头上罢了。”   谢重姒:“嗯?”   宣珏垂眸,琉璃盏的浅淡暖光,落在他的侧脸上,润如明玉,他闭眸回忆:“诚如宛姬所说,韩旺内向懦弱,不敢杀人的。我去看过他叔伯——替他立了碑的那位——他告诉我,韩旺看到杀鸡宰羊都会晕。杀人?他不会。”   谢重姒也在快速浏览卷宗,突然她窥见一行关于梁家生意的描述。   梁家从苏州远道而来,苏锦刺绣最是拿手,雇了女工培养,卖出的布料生意红火,几乎是一年就抢占了扬州城的极大份额。   谢重姒心想,江南的人还都挺是做生意的料的。   等等?布匹?   之前就明白梁家是做什么的,但没在意,直到今晚,宛姬还说了个楚家。   “对,楚家倒是有可能。”宣珏眸光也落在谢重姒停留的那一页上,“牵涉利益,放火伤人。梁家没了之后,楚家接管了那批女工,排云纺生意也因此蒸蒸日上。”   什么是真相?   了解全部过往,拼凑出的最合乎情理的可能。   但是……   谢重姒咬了咬下唇:“没有证据。”   只是猜测,凭什么定罪?   “很快就能有人证。”宣珏想了想,“如果顺利的话。”   他说道:“前几年扬州城的排云纺主管杨兵,因管理得当,负责了望都的业务。”   谢重姒猛然回神,瞪大了眼。   宣珏笑道:“借着狱卒下毒那事挖下去,最终指向的不也是他么。京中皇权之下,在扬州鞭长莫及的事,在望都应当不难吧?”   比如扣押审讯,去刑部醒个盹。   他理了理有些凌乱的桌面,对谢重姒道:“此案推测,我会书信陈尚书。至于太子那边,还要劳烦殿下告知了。”   想必谢治也很想从这杨兵嘴里,挖出点关于先皇后的什么话。   谢重姒还在想这其中千丝万缕的联系,有些出神,“嗯”了声,将琉璃盏放回桌上。   琉璃盏烧了小半时辰,早已灼热,捏着下面木柄时还不觉得,在桌上咔擦一放,里头灯油溅出,好几滴甩到谢重姒手背上。   谢重姒这才烫得回了神。   她也不在意,将红痕凑到嘴边吹了吹。   心下有零星的喜悦——如果真的能从杨兵身上撬开缝隙,真是太值了。   不枉这几天日夜颠倒的。   谢重姒想了想,抬头,很是感激地笑了笑:“多谢你啦!”犹豫了下,道:“离玉。”   君称臣字,是以表示亲近恩赐。   这句话开口之后,谢重姒浑然轻松,她不怎么敢喊他的字。   因为上辈子,她总是这么称呼的——   “离玉诶,你怎么做到和戚文澜这厮聊天,还能照抚琴不误的呀?”   “离玉!你等等我!离玉!!”   “离玉——”   可是真的说出这两个字后,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觉。   像是心上一块石头,从溃烂的伤口移开,腐肉在缓缓痊愈。   告诉她,如今什么恩怨都未发生。   宣家尚在,父兄安康,就连戚文澜那家伙,也活蹦乱跳地在京中晃荡,没被戚老将军打板子,也未因劫狱救宣珏而被罚去守边疆。   宣珏却是一怔,和她对视良久。   终于,还是宣珏先移开了视线,声音有些沙哑:“夜不早了,殿下早些歇息吧。” 第29章 同游 她果然还是……喜欢宣珏啊。……   夜的确深了, 来回折腾一路,又奔回来条分缕析地推测判断,谢重姒就算下午补了眠, 睡意也逐渐上来。   她想了想, 有些不放心地问道:“这些查证的卷宗,是打算近期归还吗?”   “归还?”宣珏摇头,“不。刑部调来的,原封不动要归还京都;至于收归在扬州城的零散宗文,暂时还收几天。等陈尚书收了信,准备离开扬州的时候, 再归还。”   这是先麻痹扬州城的一干人等了。   宣珏不信氏族掌握的江南诸城。   氏族有财有地,朝中有人, 还有野心。   前世里头, 以秦家为首的氏族沆瀣一气, 在察觉到谢策道有意围捕他们后,毅然决定暗中图谋。   他们甚至还辗转联系上了他。   宣珏家破人亡败谢治所赐,又被安排宠物似的指给谢重姒为驸马,他们都不信宣珏会不恨。   事实上, 宣珏的确是恨的。   阿姐和未婚夫就要成婚,大红的鸳鸯枕套和嫁衣都已绣好;兄长在被捕入狱前一晚还同工部接洽,讨论如何修整秋祀的庙堂;父母那晚早睡, 早早熄了灯。   不论朝堂富贵, 这也只是千万生灵里, 一个普通至极的家而已。   一夜之间,化为乌有。   甚至唯一留下的血脉,多少人口中惊才绝艳的小公子,也被皇帝留着尚了公主。   所以, 这群人都笃定,他心头万千痛恨,屈辱不堪。   恨是有的,但近乎麻木。   他守孝一年后,又孤身一人北上南下闲游一年,心里那口气还是没缓过来。   读完“盟友”上赶着送给他的真相时,木然远胜已独自啃噬平复完的悲痛。   他那时候更在意的,是他们透露出的支离破碎的话里,迸发的勃勃野心。   别说谢治守不了这种局面,就算是纵横捭阖一生,勉强压住氏族向上势头的谢策道,也撑不下来。   宣府百口冤魂在侧,他不可能去帮这父子俩,转而答应了与氏族的联盟,甚至真的着手复仇。   氏族都以为宣珏是一弯好用的杀人刀,没想到他最后反水。   假借氏族东风上位后,革其兵权、卸其官印,挑拨五族内斗,最后将这拢伤了元气,翻不起波浪的野心家们,勉强削弱到以前的三分之一。   但即便是三分之一,也是可怕的势力,宣珏刚上朝几个月处处受制,半年后才缓过来。   更别提如今全盛之下的氏族。   宣珏就没想从那位刺史张平嘴里,得到有用的信息,也没想过能从这些零散卷文里,纸上谈兵般查明真相。   只是走个过场,等书信送出,他就拍拍衣袖走人。   望都排云纺总管杨兵真吐露什么,也是秦风一案延伸出来的,和他没多大干系。   谢重姒明白了,看来宣珏很快就离开扬州回望都,她松了口气,笑得开心:“你思虑周全。这几日多谢照应了,你回望都之后,再和我皇兄说看到过我就行,到时候我肯定不在扬州啦!”   谢重姒没直说,宣珏却懂弦外之意:   正事忙完,她也有了有利线索,赶快分开别监守她了吧。更何况真怕怪罪,台阶都给你铺好了,回去和谢治提一嘴,东窗事发,也没人会说什么。   宣珏怔了怔,他还未措辞好如何与谢重姒说——   以他的性子,又不好直接赖在谢重姒身边。   而且他二人不熟,别说谢重姒,就说叶竹,对他和颜悦色的,恐怕也只是因着摘星阁里那番话。真惹了谢重姒不快,叶竹怕是第一个翻脸的。   宣珏没想到好的借口,只能道:“行,到时候我和太子殿下禀告。殿下之后是去苏州么?”   谢重姒打马虎眼:“哎呀我也每个打算,走到哪算哪吧,况且我送去鬼谷的信估计也到了,会有师兄师姐出谷。三公子,真的不必担心我的安危的。”   宣珏不再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对谢重姒推门而出的背影缓缓地轻声道:“好。”   *   过了几天,谢重姒估摸着宣珏那封信也送到了望都,等他来告辞离去。   锦官比平常苍鹰好动,但唯独见了宣珏,就像见了更胜一筹的天敌,总是夹紧翅膀做鹰。   听到门外有人扣门,再看到锦官竖着头一动不动,谢重姒就猜到谁在外面。   她对叶竹道:“小叶子,开个门。”   她还在斟酌着给皇兄写信,匆匆将信纸对折,压在砚台下。   果然是宣珏,他进来后,对叶竹颔首:“叶姑姑。”   又走到案边,问谢重姒道:“八月二十二,扬州城夜焰轮舫,因着这日之后,就算中秋宴席完全结束,所以很是热闹。我想去看看,殿下可要一道?”   谢重姒想拒绝,可看宣珏坦坦荡荡,反而犹豫了。   叶竹在旁给宣珏倒了杯茶水,不经意地打听:“焰火吗?”   像草原上的那种。   “烟火。”宣珏道,“都说扬州不夜天,只有今日,才是真正的不夜天。烟花自九丈运河上的画舫而起,不停休地燃放整夜。”   叶竹眼神一亮,用胳膊肘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谢重姒,道:“殿下去吗?”   谢重姒“啊”了声,道:“要不……算了吧?”   “难得来扬州一趟,不去多可惜啊。”叶竹瞬间蔫吧抽,“况且,宣公子明天或者后天,就要回京了吧?正好一块去凑个中秋最后盛宴,否则一个人,多孤单啊。”   见谢重姒还在犹豫,叶竹补充:“殿下,明年你可能就没这么容易溜出来了。”   谢重姒:“……”   谢重姒:“……行吧。”   她倒不是因着那句之后不好溜出来而同意,而是因为叶竹说的——否则一个人,多孤单啊。   算了,就当陪陪他吧。   前一世,宣珏孤身一人在大齐游历。他说的是散心,谢重姒也知道他实则是不敢再留京中,怕撑不下去,但父皇却不甚放心,远远安排了人监视。   但监视的人,恐怕连说几句话都不会。   他还是孑然一人,走过大齐的山与水。   见殿下答应,叶竹也松了口气。   她是真的不讨厌宣三公子,人如朗玉,有礼有分寸,又心仪殿下,她自然乐得搓个火。   说是晚上的盛宴,三人半下午就出了门。   扬州城什么都不缺,特别是人,多得摩肩接踵,按理说谢重姒不是喜欢挤在人潮中数人头的,但芸芸众生相,她看着莫名心安。   不由感叹:“民生繁荣。”   “民生——”宣珏在一旁,闻言笑着侧头,“您觉得,民生为何?”   谢重姒没想到宣珏会问她国策治论,怔了怔,才缓缓答道:“是家妇手中线,黔首户中米,田上庄稼、铺里粮布、往来商旅。是人间烟火气——生民之事,民生也。”   这是谢重姒看到的。国泰民安,风调雨顺。   宣珏被她随意就描述出的盛世逗笑了,然后才正色道:“除却这些,还有很多。有痼疾不得医治者,流浪无所定居者,战祸毁于一旦者,也有辗转沉浮不得解脱者。这些,也都是民生。”   谢重姒无奈:“感叹太平盛世呢,你就非得说这些煞风景的话么?”   和他家老古董爹一个样,抓着时机就训人啊?   宣珏看向谢重姒,想在看一块稀世美玉,珍而重之地道:“殿下,你要看得更多,才能做得更多。所有人都希望,你能走得更远。”   他尤甚。   这声殿下,隐没嘈杂人声里,除了谢重姒,就连身边的叶竹都没听到。   谢重姒有些发愣,隔了很久,才吐出一口气。   不轻不重地“嗯”了声,也不管宣珏有没有听到,将目光挪到不远处的亭台楼阁和水榭歌台上。   暖融融的秋日,将万千建筑,和红尘众生,都打上浅薄金意。   她果然还是……喜欢宣珏啊。   *   谢重姒也没放任她这惆怅心情太久,很快收束心思。   这一世初见宣珏时,她其实没从上辈子那惨烈过往回过神来,久困宫闱后,他二人心态都接近崩溃边缘,所以她多少有些迁怒。   但回到尘世快一年后,她发现,其实不是的。   眼前的这个人,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做过,甚至会出言提点她,是大齐最忠心无二的臣子。   是她心里头最无暇剔透的那个宣离玉。   她喜欢他,但又不敢喜欢。   因为他什么都不知道,也没经历过他们曾经的过往。   她甚至都不确定,宣珏对她什么感情。   正出神,叶竹忽然喊道:“阿姒,三公子,你们看那个牌子!”   谢重姒下意识抬头看去,那是块偌大的木招牌,牌上字写得又宽又漂亮:   运河巨型画舫游轮票,不要九百九十九两,不要一百两,只需要九十九两,九十九两带回家!   谢重姒:“……”   好贵哦。   她本来对金银毫无概念,但这段时间,花销是她自个儿算的,自然清楚九十九两是个什么水平——   长安栈点一菜谱的满汉全席,都没这么费银子好吗?!   这什么票?传国玉玺雕的吗?   宣珏也看了眼那招牌,有点惊讶地挑了挑眉,像是确定般,从怀里掏出两张票。   是活字印刷出来的方形票,周边点缀花纹,精细美观,打得宣传和那招牌上一模一样。   “……张平赠的。”宣珏这才终于确定是一个东西。   谢重姒:“……”   她真没看出来,宣珏浓眉大眼的,还收受贿赂呢?   宣珏像是猜到什么,笑了笑:“让他安个心,没什么不好的,本来没打算去。现在么,殿下感兴趣么?” 第30章 原玉 双人世界(bushi)   张平在油水富足的烟花地待久了, 分外上道。   千金难求的画舫票,一次就送了俩,防止宣珏心血来潮, 真找个佳人陪伴——毕竟来扬州嘛, 谁不想红袖添香呢?   谢重姒还未说什么,叶竹就惊喜起来:“阿姒去吗?”   谢重姒瞄了眼两张票,走到木招牌下的摊位前。   摊位从挂着旗招的店家横斜出来,铺了红布的桌面,摆放记账簿、名单录、笔墨和厚厚一沓纸印的华丽船票。   尽管门可罗雀,挤攘的人群就没一个走向他们的, 守在桌前的那位记账书生还是正襟危坐,看到终于有人走了过来, 眼前一亮, 赶紧招呼谢重姒道:“这位小少爷, 可是需要画舫票?九十九两一张,如果两张,还可以少收您十两,仨张少收二十两。”   他瞥见宣珏和叶竹也跟了过来, 笃定他们三个是一路的。   谢重姒点了点头,对宣珏伸手道:“票给我。”   宣珏递了张给她。   谢重姒便将那票在看顾面前虚虚一晃,道:“来一张这样的。九十九两对吧?这是一百两银票, 不用找整了。”   说着, 她将银票往桌上一拍, 耐心地等记账书生从一旁的船票沓中,抽张给她。   书生脸上本来挂着标准亲切的笑容,看到船票,僵了僵, 那坨笑意上不上下不下,像块冻住的冰雕。过了会,冰雕才结结巴巴地道:“少爷,那个……这个,你这种票,早就没了,别说九十九两,千锭金都买不了。”   他压低声,神神秘秘地道:“边缘印了卷云纹的,都是赠人送人情的。您这是哪来的呀?只能找赠方再要啦。”   谢重姒奇道,指着那一沓至少六七十张的船票道:“那这是?”   “哦哦这个!”他拍了拍胸,骄傲地道,“我们好不容易搞来的名额——次等点的站票。虽然没座位也没点心,更听不到丝竹管弦、乐曲奏鸣,但好歹也能上个船……诶诶!少爷等等!还买不买啦,给您打九折嘞,实在不行,八折怎么样——”   谢重姒嘴角微抽,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   一个画舫票,还给她分三六九等呢?   站个几个时辰就得九十九两,她可算知道为何在这人流汹涌的大街口,都没人愿意看他一眼了。   谢重姒无奈溢于言表,叶竹即便馋那烟火和游轮,也忙道:“我没事儿的,不用管我。锦官还等我回去喂呢!”   谢重姒却思忖片刻,摇了摇头。   她不可能和宣珏两个人去。   按书生说法,这种有座位的上等人船票,内部赠送,至少都是些达官富奢。定有认识宣珏的。   无论谁和宣珏一道前往,都得被跟着打量探寻。   她的易容术只是够看水准,并非天衣无缝。   这画舫中难免没有高手隐匿其间,他们甚至不需要知晓她俩真实面容,只需要知道易了容,就足以起疑心了。   于是,谢重姒道:“小叶子,你要不,一个人去?”   她将手中船票递给叶竹,说完才反应过来,她将宣珏的主也做了,试探地看向宣珏:“离玉可想去?”   宣珏摇头:“疲于应酬。”   他将剩下的票送出,道:“叶姑姑把这张也拿着吧,万一有想邀约的人,可做个伴。”   叶竹懵懵懂懂地捏了两张票,半晌没反应过来。   这做月老做到一半,转眼就被人暗示着找找姻缘,可谓不称职极了。不过转念一想,又能心满意足地游访,又能给他俩腾个独自相处的位置,还挺值当的。   叶竹应得爽快:“好嘞!”   生怕他二人反悔似的,看了眼时辰:“酉时登船,时候也不早了,我先去画舫渡口候着。”   谢重姒头还没点到底,叶竹就一溜烟地向东跑去,步履矫健,活像背后有猛兽在追。   谢重姒:“……”   宣珏却是隐约察觉到了叶竹的心思,没想到当时信口胡诌,反成了神来一笔,有些好笑,道:“想去哪里逛?你以前来过扬州不曾?”   谢重姒来过不止一次,第一次是儿幼随母后南下,第二次是戚文澜领兵守着。她不知想到了什么,垂眸摇头:“未曾。”   谢重姒形貌似父,下颚削薄,艳丽地近乎逼人,带着天家特有的冷漠无情。   唯独一双杏眼,传承自她的母亲,柔和润泽。   敛神时,浓密的睫毛遮住婉转眼波,轻盈地收归眼尾,比江南水乡养出的女子更清丽出尘。   即便脸上涂了层黑,修眉垫肤,人的眼也是极难改变易容的。   宣珏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道:“我倒是略微清楚,扬州还有何处可去。”   宣珏的“略微”只是托词,他对扬州城似乎分外熟悉。不过谢重姒发现,宣珏也就仗着记性好和方向感强,带她顺着招牌指引,挑重点的地儿逛。   赶了趟快散场的扬州评弹,就近在声名远扬的“卿月司”用了晚膳,刚巧这家酒楼凑热闹,让衣着典雅的舞娘一舞作罢后,怀抱签篓,捧到每桌上,让客人抽签,中上签者得奖。   谢重姒一贯手气不好,掷骰子绝对输,在寒山寺找那秃驴算卦,也总是怄得不行的凶相下下卦。于是她让宣珏先抽。   宣珏随意拨弄了下,掉出一根上签。那名舞女立刻笑眯眯地拾起来,又示意谢重姒来。   谢重姒认命地摇了摇签篓,果不其然,她这根,甚至什么都没有!一片空白!   那得是下下下下签了吧???   没想到舞女一看,反倒惊讶地贺喜:“恭喜小公子,抽到了卿月司的压轴贺礼。我这就去通知掌柜的奉上。”   谢重姒:“……嗯?”   她手气变好了???   宣珏的上签,赠代券一张,可以兑换二十两以内的物品;谢重姒知道凭他运气,属于正常发挥,没多意外,反倒有点期待舞女说的压轴贺礼是什么。   卿月司的老板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留着撮山羊胡子,眼中闪着精明的光,他倒不赖账,爽快大方地令下人捧上礼盒,摁开金锁,里面摆放的赫然是两块润玉原石。   质感极佳,水色天成,头顶数百盏灯火从四面八方投下红光,照得玉石透彻光亮。   谢重姒见过的好东西多,识货,只一眼就知道这玉石不便宜,但也不算顶好。   也就相当四五个上签。   不过白嫖来的东西,倒也没有不收的道理,她笑眯眯地收了,又说了几句生意兴隆的恭奉话,看到老板又摸着胡子,领着下人走远后,才嘀咕道:“……好担心会倒霉啊。”   宣珏:“为何这么说?”   谢重姒拨弄着玉石,道:“哎我对于抽签啦,掷骰子啦,赌玩啦,手气都很差的。不过差了之后,反倒是在别的地方能找补。比如我有次去寒山寺找住持算卦,他给我个‘不得善终’的下下卦。我气得差点没掀他檀桌。但那天晚上,父皇就给我很多赏赐。”   宣珏:“……”   你确定不是你父亲,听闻此事,怕你不开心的?   谢重姒顿了顿,补充:“而且第二天,莲嫔就从台阶上摔了下去,脚真的崴了,四五个月都没好。”   这天前,莲嫔还可怜兮兮地假称脚痛,各种找她麻烦。   这类找补的事情还不少,比如和戚文澜喝酒耍拳,她运气越差,皇兄那段时间在朝堂就越顺遂。   不过这种鬼神不可说的事,谢重姒也没法确认果真如是,还是巧合而已,将小盒扣上收好,道:“我先收着吧。不是很好的成色,工匠也很难打磨。”   皇城供养的工匠,手刁钻得很,得万里挑一的原料子玉,他们才肯动手雕琢。   宣珏向来随她,再匪夷所思的事从谢重姒嘴里说出,他也是习惯得点头,说道:“烟花快……”   开始二字还未出口,谢重姒余光仿佛瞥到了什么,立刻起身,点头哈腰,对宣珏道:“三公子,听你吩咐,我明日就去找老字号的玉器店,给这俩原玉修个形,之后好送给夫人和大小姐!”   态度殷勤,就像一个如假包换的真小厮。   宣珏一愣,很快反应过来,不轻不重“嗯”了声,神色如常地起身,果然,只见有人大步走了过来,爽朗大笑地问好:“没想到能在这碰到宣公子,缘分,缘分啊!不过下官不是赠予公子两张画舫船票,怎的,公子没找到可心的人,一道赏月观景吗?” 第31章 烟花 他的眸里印了璀璨的绚丽烟花。 ……   谢重姒没料到扬州刺史不在画舫上随众应酬, 而在卿月司现身,她反应不慢,仍旧忐忑。   主人奴仆同桌用膳不奇怪, 宣珏和她交谈也不奇怪, 事实上他二人应答来往,四平八稳不逾矩,套在哪种关系上都合适,包括主仆身份。   但张平从个没甚背景的升斗小吏,青云直上到如今扬州刺史,不可谓不会察言观色。   她就是怕这种人精, 能窥见点异样不对劲——   疑心上来,就难消除了。   张平进士出身, 属于那种长相斯文的, 特别是他背后还跟着方才卿月司的老板, 和生意人眼中的精明一对比,张平就更能给人好感了。   此刻,他端着张和善的脸,宣珏自然不好拂意, 应答道:“不怕张大人笑话,的确未曾。再者怕画舫上熟人多,珏不善觥筹交错, 便在此处偷了个闲。怎么, 张大人也是如此么?”   张平为父母官, 应酬是家常便饭,不存在偷闲之说。   他来,是为了对卿月司的账和交代事项,过会儿就得去运河画舫上赶场子。   可是, 他着实没想到会碰到这主仆二人,张平嘴风很紧,不透露这座月入丰厚的酒馆是他的地产,摇头笑道:“能躲片刻是片刻,酒喝多了也伤身,比不上独赏美景品佳肴来的舒坦。”   两人又客套了几句,就告辞了。   张平甚至问了嘴案件进展如何,宣珏也只风轻云淡地道:“怕是告御状的那位执念太深,乃至于胡编乱造。案子一筹莫展,和原判并无二样。”   等两人走出卿月司,张平踱步到圆窗前下眺,只见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家玉器坊,是家新开的店,听说手艺不精,但胜在位置绝佳,在最热闹的繁华簇拥处,所以客人也不少。   张平只当是宣珏今儿就要雕刻处理,收回目光,淡淡地对卿月司老板道:“方才说到哪了?”   “说到开拓产业,从咱家的口碑来把控,而且还可以增加一系列的举动促进客人们的粘性。”老板一开口,就是个老生意人,“哦对,就比如可以抽签赠礼,刚那两位就都抽中了不小的奖呢。”   张平看到了那一幕,否则也不会下来打声招呼。   可是不知道为何,他内心有些异样。   宣珏为人清正,他好说歹说,这位三公子都只收下了对他来说其实没甚价值的画舫渡票。所以,宣珏对小厮和颜悦色,能够说得通。   可是对下人这么温和吗?   老板不提还好,一提抽签,张平就想到他方才看到的一幕。   那个小厮在拨弄两枚玉籽,低着头说什么,三公子则一瞬不瞬地在看他,等人抬头了,才移开目光。   这么想,张平多少不安,他皱眉沉思了片刻,还是缓缓地道:“去,和楚大当家的说一声这个情况。”   “……抽签吗?”老板迟疑,“这点小事,大喜的日子,就别叨扰她了。”   张平压低声,摇头道:“不。就告知她,说宣公子身边这个小厮,不太对劲。”   *   宣珏和谢重姒出酒楼右拐,就看到了这家玉器坊。   门面精致雕琢,屋檐都是质地匀称的汉白玉,斜弯出细腻的弧度。灯外罩子都是青色的,火光偏冷,打在玉器上,色泽清淡,将玉的品相完全衬托了出来。   谢重姒是被摆放于店内中央的惊鸿一瞥给吸引的,不假思索走了进去。   正中央摆了个大件,像是方形的印章,规规矩矩庄严大气,顶部雕龙刻凤,工艺繁琐。   被青灯一照,面目威严的蟠龙像是活了过来,即将跳跃而出。   谢重姒抱臂打量了会儿,确定她的熟悉感不是空穴来风,她对旁边上赶着伺候的学徒道:“……你们这,胆子还挺大的啊。”   传国玉玺的仿刻,也敢当镇店之宝吗?   学徒是新来的,根本不懂什么传国不传国,就算是朝代更迭替换,有人骑兵造反了,只要仗不打到他眼前,都和他半铜钱干系都没有。   可是旁边的老师傅听到了,脸色微微一变,有些不快地道:“小伙子说的是什么话,这天高皇帝远的,摆个玺,镇镇场,有什么不好的。更何况,这里又不是望都,扬州城可不是姓谢,而是姓……”   他话说一半,突然卡住。   因为谢重姒一掀眼皮,幽微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不咸不淡地道:“不姓谢,姓什么?”   旁边学徒见师傅僵住,接过他的话:“还能姓什么,楚呗。谁不晓得好多事,都是楚小姐拍板说了算啊。别的不说,就今儿这盛大烟火宴,其实说到底,不是什么中秋收尾,而是楚小姐的生辰。也不记得是哪一年开始这么大肆操办了,反正我三四年前来扬州的时候,烟火宴就一年胜过一年了。这扬州哦,早就属于他楚家的了。”   这些暗地里腐蚀朝梁的蚕食蚁吞,宣珏游历的一年半载,早已看过。   他不仅在江南富庶走过,还踏足过闽南这些蛮荒之地,尘世他早已明怀于心,没什么芥蒂不自在。   但他担心谢重姒会难受,开口打岔话题:“有锉刃和刻刀吗?来一副。”   徒弟也察觉氛围不对,忙不迭地跑去拿东西,又奉给宣珏道:“来嘞公子,您要的,三钱。”   等宣珏付了银子,将刀具收好,谢重姒还在低着头想什么,然后蹲下身,有些发倔地对在打磨玉器的老师傅道:“大齐姓谢,也只是凑巧太|祖是这个姓,凑巧是他打下了江山。比起家族皇室,它更属于黎民百姓,属于生民万物。同样的,扬州也不应该姓什么,不该属于某个人,不该是楚家发号施令的地儿。它更该属于你们。”   老师傅本来以为他那“不姓谢”的说法,已经够大逆不道,哪想到这小家伙更加大放厥词,一口气差点没顺过来,回过神来后,那两人已走远了。   只留给他一个并肩同行的背影。   谢重姒没觉得她是在怼人,也没认为这是大放厥词,反而有种豁然开朗的明通感。   她舒畅地松了口气,听到周围人都在嚷嚷:“烟花快来啦!快快快,去河边!那边看得清楚些。”   “这里其实也一样,别走远啦!”   “来了!抬头!!啊啊啊!今年颜色更多!”   谢重姒下意识抬头望去,就见到宣珏在她身前不远处,同样微微抬头。   他的眸里印了璀璨的绚丽烟花。 第32章 查房 查查那个京官,和他手下两个小厮……   宣珏的瞳色比寻常人淡些许, 若在阳光下,就是浅淡的琥珀色,如琉璃般光华流转。   若是夜晚极淡的灯火笼照, 则像倒映万千星辰。   此刻近百簇烟花从运河的数十条船舶上, 升腾而起,夜似白昼。   扬州城十里繁华,人间万丈软红,尽数倾入他的眼里。   谢重姒远眺而望,看烟花,看人, 看人眼里的烟花。   宣珏似有所感,侧过头, 对她伸出手。   宣珏的意思自然不是让她牵住, 而是引路, 虚虚一晃,便又收回手。   人群拥挤,谢重姒就跟在他身后,两人像是淼茫海洋里的两尾鱼, 缓步破开水流到达运河边。   运河边人也不少,更丧心病狂的是,因着不是街道, 摊贩聚集更甚。   吃的喝的玩的乐的, 服饰古玩, 应有尽有,整个扬州的精华荟萃都展现眼前。   谢重姒有点被这“精华荟萃”挤得喘不过气,前面宣珏已然站定,给她留了个四尺见方的空位, 道:“画舫来了。”   涛河之上,龙头凤尾的巨型舶舫排开水面而来,后缀四五艘略小的船只,烟花正是从这些随船上升腾窜起。   画舫内灯火辉煌,衣香鬓影,隔着水岸都能嗅到铜臭堆砌起来的富贵味道。   方才远远的烟火,簇如锦团,绵延绽放。   谢重姒:“近处更美。”   她这时回过神来,才想起来对老祖宗的大发议论,冒出一句:“你说我那‘高谈阔论’,万一高祖他老人家听到了,不会气得吹胡子瞪眼,从皇陵棺材板里爬出来,拿训诫鞭揍我吧?”   宣珏:“……这倒不会。”   齐高祖谢琛,应当不会做出“灰胡子瞪眼”这种没风度的事儿。   况且,高祖是个奇人,南下起兵,屡战屡胜。且立男后,朝中上下竟没一人敢说二话。   估计就算再离经叛道的话,他都能轻笑而过。   谢重姒心虚地摸了摸鼻尖,毕竟她也算言谈之间,将大齐的江山拱手让人,虽然她觉得这种“让”是理所当然的——皇位的姓氏总在变,她上辈子就经历过三次。   手握帝玺之人更迭,唯有大地亘古永恒。   而此刻画舫奏乐鸣环,犹如天上人间。   叶竹临栏站着,耳畔尽是丝竹管弦,比之皇宫怕也是不遑多让的。   她没敢凑近人群,只远远站着,怕露出马脚被人质询,到时候圆不上就不妙了。   正捏了块桂花酥小口品尝,远眺隔岸零落灯火,叶竹还在试图寻找谢重姒身影,就听到后面急促脚步。   一个黑衣侍卫,佩刀,快步错过她,向画舫最顶层的内阁而去。   想来是某大户人家的家卫。   叶竹收回目光,专心致志欣赏起夜景来。   扬州城真好看啊,以后有机会,在这添宅养老,舒坦极了。   而那黑衣侍卫踩着紫木斜梯,行到内阁门前,谨慎地对其中一个守门人说了句什么,待通报得肯后,才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   即便有一等的船票,内阁也不是什么人都能上的。   这里更为奢华。   地上铺了厚厚的波斯软毯,半透明的屏风隔开舞台与坐席,舞台上,几个妖娆的东燕舞女,姿态轻柔。   坐席上人也不多,都是些举足轻重的人物,男女老少尽有。   宾主尽欢,时不时举杯碰盏,交谈上几句。   但其中坐在最当中的,引人注目。   那是位女子,交叠双腿,衣着打扮极为华丽,丝坠感极强的紫色绸衣,勾勒出凹凸有致的身形。   三四十来岁,正是青涩褪去的时候,可这朵正浓艳的花无人敢采,即便她生得美,在场众人看她的眼神,都是尊敬客气,不见半点旖旎。   女子眼尾一扫,对那黑衣侍卫道:“张平不来就不来,不需要让人通传跑一趟的。”她敲了敲手里水烟杆,磕掉烟灰,吸了口,缓缓道:“我又不吃人。”   侍卫恭敬地行了个礼道:“楚大当家。”   又摇头道:“并非。大人即刻便到。但画舫靠岸到下一个渡口,还需要半个时辰,有要紧的事,他让我告知您。”   说着,侍卫告了声罪,就要附身耳语。   楚小姐抬手制止,笑道:“周围都是些朋友,没什么私密不可说的。你就站那,大声讲就行了。”   她向周围权贵盟友卖好,侍卫自然不敢落她脸面,一五一十地将张平要他转告的话说了,然后等她定夺。   楚小姐不辨喜怒地又抽了口烟,然后转过头,对坐在她不远处,与她面容有五成相似的青年说道:“二弟啊,你惹出来的鸡毛蒜皮的事,我帮你收拾一次烂摊子,没精力帮你第二次。听到了?自个儿处理。”   周围都是和楚家一条绳上的蚱蜢,有的听闻过当年情况,有的没有。   没有的自然抓心挠肺好奇,想问不敢问,但也有人胆量大,斟酌开口道:“呔,这京官来,不是查白马巷的案子么,和楚二爷有个啥子关系哩!”   他想劝楚二不要慌,但余光瞥到那青年冷汗涔涔,又狐疑地闭了口。   楚小姐吐出口烟圈,道:“不怕各位笑话,白马巷那事儿里头的梁家,投井自尽的梁家小姐,是被这小崽子招惹才寻短见的。我为了把他摘出来,废的气力可不小。好在最后报酬也不小。”   她语气平淡,众人都惊了一惊,背后汗毛直起。   不懂背后内幕的,明白其中因果,被她手腕吓到;早就懂背后缘由的,听她这云淡风轻,心里也慌得不行——   这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是要把他们栓在楚家这条船上,栓得死死的啊!   楚二显然没有他长姐的城府,沉着脸,对身后立了一排的楚家侍卫吩咐道:“去,趁着没人的时候,查查那个京官,和他手下两个小厮的房,有不妥的话,立刻回报!”   暗卫们点头应是,一个两个掀开窗,接二连三地跳入运河之中,足尖轻点,就没入了黑暗里。   *   另一边,月上柳梢,谢重姒也觉得乏了,她望着人潮不减的运河两岸,道:“真热闹。还有这么多人等着上船呢,载得下吗?”   宣珏看了眼,道:“有人下,有人上。除却一等的船票,应当只能捎一站的。”   谢重姒靠着水岸边的桩子,嘬了口豆沙冰饮,沉吟道:“那叶竹得三更半夜才能回去啦?算了不等她了,咱们先回客栈吧。”   宣珏点了点头。   回去逆着人潮,比来时走得更慢。好在宣珏身量高,走在前面三步处,谢重姒在后轻松很多。   隐约可以嗅到清淡的檀香。   忽然宣珏脚步顿住,谢重姒一时不察,撞了鼻尖,她疼得眼泪冒花,语气不自觉带了点嗔怪:“怎么了?”   宣珏:“有人昏过去了。”   果然,前面围成了一团,最正中有人紧张喊道:“娘!娘!您还好吗?!”   宣珏迈开一步:“借过。”   然后走进圈内,就看到一个老妇瘫倒在地,面容抽搐,口舌歪斜,说话都不太利落。   宣珏微微皱眉,单膝跪下,对那老妇的儿子道:“得罪。”   便扣住老妇手腕,替她把脉,又窥她症状,道:“老太中风了,速送医馆吧。”   旁边乱作一团,谢重姒怕圈里的人被踩踏到,之后绕着圈安抚想看热闹的人群:“哎大娘,别走近啦,里头要挤着啦,对对对,是病发了,没什么好看的,那头画舫快靠岸了,去看那个吧!”   见附近人潮略微疏散,她松了口气,刚想问是什么情况,就听到老妇人的儿子绝望地道:“这附近哪有医馆啊!就算是有,你看这人挤人的,过去我娘就没了。”   宣珏叹了口气,抬头看向谢重姒。   他想问问谢重姒有没有身带银针。   话还没出口,谢重姒就在腰间解下个随身佩戴的小锦囊,轻轻扔给宣珏道:“银针金针,各种粗细大小都有,昨儿刚用火烤了一道,干净的。”   宣珏颔首:“多谢。”   谢重姒的医术,刚巧够她在自个儿足上那一亩三分地发挥的,再往上挪几寸,她也就勉强记住穴位的位置,功效记得南辕北辙。   但宣珏比她精通不少。   “劳烦看顾下四周。”宣珏又道,抽出根银针,四平八稳地将它送入头顶百会穴位。   谢重姒知道这话和她说的,也不推诿,继续长袖善舞地和周围人明着唠嗑,暗中阻止他们上前。   *   长安栈生意红火,又靠近运河边,屋前屋后,总有脚步声和谈话声。   掌柜的和伙计都见怪不怪,特别是今儿八月二十,楚大当家的生日,扬州城更是热闹。   不过再热闹,也是街上热闹,再加上不是饭点,店里人流不多。   有些清闲的店家人,便搬来矮脚凳和方桌,凑到门前,边看外头热闹的凡尘,边打着叶子牌。   忽然,其中一个伙计疑惑:“我怎么听到半空那个瓦片松动了?我经常补的那块。”   “疑神疑鬼的!”另外一个喝道,“该你出牌了,你不会是手气差,想耍赖吧?”   伙计只好压下疑惑,为了证明他不是耍赖般,吭哧吭哧丢下一连串地好牌道:“没想到吧,你爷爷赢得这么顺畅!乖孙子别赖账啊!”   下头赌得红红火火,上面万籁俱静。   此刻还留在长安栈的,基本是不想凑热闹早早歇了,许多房,都只留了盏极其细微的夜照灯。   几个暗卫从房檐弯处翻窗而入,不带丁点儿惊动,翻开他们方才偷来的账本,找到谢重姒一行人的房间。   “没人。”其中一个道。   有人问:“今儿是踩个点,还是立刻查?”   “就今晚吧。我放哨望风,你们三个,速度快!” 第33章 杀机 “处理掉。做得干净点。”……   三个暗卫来去都像一阵风, 分别没入三间上房。   叶竹房间行李不多,暗卫翻找一番,归位后就出门来报:“未有异样。”   宣珏除了些卷宗文案, 并无他物, 韩旺写给宛姬的那封信,也被他送了回去。暗卫默记抬头落款和大致内容,对领头的谨慎报告:“大致没问题。案件文书和信件我记了大概,回去给主子禀报。”   而另一位暗卫,刚踏进房内,就察觉哪里不对。   好似有双眼, 在暗中偷偷窥视。暗卫耳聪目明,未听到幽微呼吸, 只当多心, 又往前走。   夜照灯在方形玻璃里, 据说是西洋进来的好货,近处光亮,却照不到太远,作为晚间灯盏再合适不过。   暗卫举着夜照灯, 将房里火速逡巡一遍。床榻枕下,桌椅背靠,零落物件, 一切正常。   他嘟囔道:“嗐, 白跑一趟。”   转过身, 却突然身形一僵,然后寸寸抬头上看,与房梁顶侧俯视他的锦官,大眼瞪小眼。   锦官和猫头鹰估计血缘很表, 到了晚上就蔫头耷脑,谢重姒已经很少夜里带它外出。   平时偶尔也有伙计和扫铺娘子来清理房间,锦官见人不怪,只以为这来去翻找的暗卫也是如此。它那犀利的小豆眼甚至透出几缕疑惑——   这王八羔子怎么吵这么长时辰,做事一点也不麻利,还不快滚。   暗卫正准备走出门去,猝不及防和只猛兽对上正脸,吓得后退一步,手掌一撑桌,撑在砚台上,染了半手墨。   他对这些少爷们的无聊圈宠骂骂咧咧,低头把砚台移回原位,目光触及到露出的一角白页时,微微一愣。   这是一封信。   暗卫立刻抽出信笺,展开对折的纸张,皱起了眉。   *   夜间嬉游的人,都被缓慢靠岸的画舫吸引了注意,向渡口涌去。   那庞然大物犹如巨龙降临,蜃楼般笼罩半个津口驻,刺目的光把宣珏手里的银针也照得通红。   老妇人已陷入昏迷,周围看热闹的人也不敢再看了,生怕人一个不行死在自个儿面前,不吉利;那老太的儿子也算有主见,冷静下来后道:“……此病听天由命。公子只管动手,就算真……也是与你无关的。”   倒是比那些端碗吃肉,放筷骂娘的好多了。   宣珏神情平静,手又快又稳,接连封住人中、上星、印堂、四神聪等穴位。隔了很久,才轻巧抽出细针。   他对紧张的妇人之子道:“老夫人已无大碍,回去多休息即可。近期秋冷转寒,勿要吹风受冻。”   说着,那老妇哼了声,悠悠转醒,浑浊的瞳孔也清明起来,像是有些疑惑:“啊……旭哥儿,你哭个什么?我怎么了?”   那男子千恩万谢,宣珏道:“不必多礼。”   他一般分三分注意给谢重姒,以防扭头就不见人影。   但方才一心不能二用,没能看住,现在回头一望——谢重姒又不知道溜哪去了。   宣珏:“……”   他环顾四周,还是没能找到人,正以为谢重姒觉得烦闷,独自先回长安栈,突然被个东西砸中。   不轻不重的一团,还挺有弹性,砸在肩头不痛,弹出后在地上滚了几圈。   是个塞了棉花的小锦囊袋。   一般三节里,沿街都会有这种香味扑鼻的锦囊袋贩卖,熏香染制,里头塞些驱虫的中草药。   对人不坏,但味实在太冲,得放上四五天,那熏香才褪去,流露出内里的草药清香来。   所以宣珏一般敬谢不敏。   他愣了愣,下意识抬头,就看到临街的一家楼——背水面未见招牌,只隐约透着纱帘人影,看到袅娜歌舞,判断是家舞坊。   舞坊三楼处,谢重姒凭栏而坐,不知哪里顺了把折扇,展开在前,见他看了过来,将折扇一收,勾唇笑道:“这里能看到画舫,快上来!”   宣珏将几步开外的锦囊捡起,想了想还是收进袖里,未直接系在腰间。等他走上三楼眺台时,那巨舶画舫靠了岸,发出咚然闷响。   谢重姒拿扇尖指着横斜下来的长梯道:“你看,那是张平对吧?”   “是他。”宣珏。   谢重姒玩味地道:“他不是怕酒喝多伤身,不喜宴席参会么?”   宣珏看了片刻,摇头:“说辞罢了。”   他和张平互相试探过几轮,对方是个混不吝的老油条,八面玲珑。   谢重姒看着张平向顶阁走去,隔得远,看不清他神态,但他背影挺直了不少,极为谨慎郑重似的。她不由自言自语:“难不成楚思思在那里?”   楚思思,就是楚大小姐未出阁时的闺名,后来,所有人要么称其楚大小姐,要么称呼楚大当家。再没人敢直呼这个名讳。   宣珏:“不错。”   他顿了顿,想到什么,对谢重姒道:“张平谨小慎微,肯定和楚家人随时通气,也许会提及今日碰到你我的事,虽说没甚大问题,但事有万一。在长安栈之内,殿下并无暴露身份的纰漏吧?”   谢重姒装模作样地想了想:“还真有。我给我皇兄写了封信,写到一半,又懒得带来,对着压在砚台下了。”   宣珏眼皮一挑。   就听到谢重姒哈哈笑了几声:“放心,蛛丝马迹是干净的。那信我看没写完,索性全都涂黑了,画了个乌龟在上头,还在壳上落了‘王八蛋’三个字。就算有人翻找,也得哽住。以为是线索,结果大失所望咯。”   宣珏:“……”   他也被谢重姒这大喘气搞得,内心大起大幅,隔了半晌才在心里点评:还是一肚子坏水。   谢重姒又看了几轮舞乐,才将扇子还归青衣伶女,又塞了她几两赏银。   扬州这地儿特别。一般歌舞是你我不分的,比如望都春莺啼晓,更是大杂烩,皮肉生意和赌博放贷都做。但扬州的分类实在精细,一楼只做一样事,以舞为主,歌乐就绝不会压其一筹。   长安栈离得不远,他们二人回时,画舫还未离岸。   谢重姒放了叶竹一天假,回房后一扣门,叶竹的确未归来。她笑了笑,令伙计上了热水,洗漱完了,正准备早点休息。   “今儿不困么?这么精神。”谢重姒着了件里衣,对拍着翅膀下来的锦官道,“别抓我,没穿坎肩和护腕,得被你那爪子挠破皮。”   锦官一歪头,看主人从砚台下抽出信,也抻长脖子。   信上开头两排被浓墨涂去,看不出内容,下面是十分简笔且狰狞的乌龟,半点不见寻常龟类缩头探脑的气质,简直算上张牙舞爪。乌龟壳上,还写了个“王八蛋”,也不知道是在骂谁。   但谁开这封信,都能感受到对他的浓浓嘲讽。   锦官不识字,但懂画,也感受到了,没忍住扇了扇翅膀,被谢重姒嫌弃地掀到一旁,道:“行行好,我这小身板,真受不住你那九阴白骨爪。”   奈何锦官今晚不知为何,过于精神,还非得往谢重姒身上落。她拿这位祖宗没法子,简单粗暴地将外衣一套,披上坎肩戴上护腕,认命道:“来来来一块睡,别吵就行。”   说着,她合衣一躺,锦官就落在她手臂上。   谢重姒本就困得不行,迷糊地刚睡着,就听到窗外画舫离岸时的钟鼓齐鸣声,她那点睡意散了大半。左臂被锦官压得发麻,她就用右手随意抄了个什么摆件,砸向支起窗的木杆。   嘈杂声顿时熄灭了。   画舫二度离岸,舫上的人都不易察觉地歪了歪身。   顶阁不少人会完客,目的达到,就也先行离去了,现在不过四五个尚在。   张平皱眉看向洒到他手上的酒水,将杯盏放下,对楚小姐道:“大当家动作快。我这消息才传不到两时辰,这暗卫就查完回来了。”   楚小姐懒洋洋地道:“可不是我下的令。二弟下的。喏,你们看到了什么,一五一十地说出来,让他自己定夺。”   张平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楚大是真的狠辣果敢,楚二也是真的烂泥扶不上墙,果然,那位爷懦懦开口:“啊那你们几个,可有发现什么异样?”   三个人实话实说了。那进谢重姒房里的暗卫,脸上有一道深红色抓痕——实在被他烦得不行的锦官大爷留下的大作。   这名暗卫明显一肚子气,挑重点说了,又想起那惨不忍睹的画,骂道:“还真是粗俗的小马奴,成何体统!好好一张纸,涂得一塌糊涂,属下还以为是什么机密呢……”   楚二听得有些不耐烦,摆手道:“行了,就是个养马养鹰的。不用多说。那个京官什么名儿来着……对,宣珏,他房里有什么异样吗?”   暗卫老老实实摇头,将那些证据书信的大致内容说了,再平常不过。   就这些文书,绝不可能翻案。   楚二将四个人说的内容,都过了一遍,没找出丁点不妥,放下心来,对楚小姐讨好地笑道:“姐,你看,没问题呢!”   “没问题?”楚小姐冷笑了声,“谁家马奴认字?”   字?楚二反应过来,还真有,被他姐噎得说不出话,嘀咕了句:“也许京城世家的风水养人呢!”   楚小姐嗤之以鼻:“得了吧,扬州风水也养人,咱家还是四五个私塾先生轮番上阵,伴读书童一应俱全,都没见你肚子里有多少墨水!”   楚二不敢吭声了。   楚小姐又对缀在最后的暗卫道:“你说乌龟壳上写了三个字‘王八蛋’是吧?那我问你,这三个字,写得如何?”   暗卫瞪大了眼,回忆半晌,也察觉到了有几分不妥,如实答道:“虽然猖狂,但写得其实不差。”   楚小姐也不做声了,吸了口水烟,半晌都没吐出来。   别说楚二了,就连张平都忍不住心里发慌,他道:“那小子不是马奴?”   “不是马奴。可能也是京中某户人家的公子哥,怕就怕……也是为案子而来。”楚小姐话也不敢说满,她只能凭借这么多年滚刀走刃的直觉判断,“做马奴受宠成这样,和收进院里的小倌也没甚差别了。谁给下人住上房啊——这点问题你都看不出来?!”   最后一句话是冲楚二吼的,这小子被她姐训了一晚上,灰头土脸地闭紧了嘴。   楚小姐烟也不吸了,将烟杆往桌上一拍,眉间一蹙,对十几名暗卫发号指令:“处理掉。做得干净点。”   宁可错杀,不能放过。   再说,宣珏这还没走呢,万一再心血来潮,真查出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再拔萝卜带泥怎么办?   张平瞪大了眼。他出身低微,一介草根爬到如今位置,也接触过不少京官和世家贵人,他们名面上不显,暗地里拿正眼瞧他的没多少。   宣珏算对他十分尊重的一个。要不是这位宣公子油盐不进,张平甚至想拉拢他到自己阵营。   楚小姐这么轻飘飘下了决定,张平多少有些不忍心:“大当家的,这……到底身负朝廷要命,上面很是重视,万一被发现了,得不偿失啊。再说,要真是哪位小公子哥贪玩南下,凑个乐子的,咱们不就是滥杀无辜了吗?”   楚小姐:“我滥杀的无辜还少?”   张平:“……”   他到底是读书人,听到这话也能大言不惭地讲出来,眼皮跳了跳。   楚小姐似是看他忧心,笑着摆了摆手:“放心,出了事也牵连不到你。剿匪之事,目前是田家的人负责扬州一块吧?”   张平不懂怎么突然提到了剿匪。   楚小姐虚虚一指其中一个暗卫:“喏,看着眼熟么?”   张平打量片刻,倒吸口冷气——这是个流窜很久的土匪头子!   作孽不浅,画像都被贴出来让民众警惕了。   “实在出了问题,他们顶着。”楚小姐对自己人很是关照贴心,“届时,也是大人的死对头田阳办事不利,与你有何干系呢?”   张平没话讲了,只是心底浮现出一摸悲恻,讷讷地应道:“是是,大当家的考虑周全。”   *   谢重姒是被锦官吵醒的。   她险些没一巴掌呼过去,半夜被惊扰已经不算起床气了,得是暴跳如雷。巴掌呼到一半,手麻,她这才发现,锦官换了个手蹲,更靠近床榻外面,正虎视眈眈,龇牙咧嘴地从喉里挤出个威胁般的音。   谢重姒还疑惑这鹰大半夜发什么疯,突然头皮一麻。   她看到理应已经合上的窗,此刻被根树枝撑起,透出细凉的秋风。 第34章 刺客 他将谢重姒往怀里一揽,压低声道……   不等谢重姒开口, 锦官就飞身扑了出去。成年雄鹰的蓄力一击,让来人踉跄后退,不得已提刀格挡。   谢重姒这才看清来人, 最后一丝睡意也烟消云散得无影无踪。   得, 不止一个。房间仨,还有个正往房间里跃入。   谁这么大手笔?   四个不速之客清一水的黑衣,蒙面持兵,身形精壮,不好对付。   锦官到底是只鹰,击退一人已属不易, 费劲巴拉地再缠上另一个,背毛激得直竖起, 差点没脱胎换骨成一只炸毛猫。   于是, 剩下的两个刺客, 手中剑刃闪烁寒光,劈头盖脸地砍过来。   谢重姒猝不及防,躲又没处躲,还想再抄个什么物件砸人, 一抓案边台面抓来个冷硬摆饰,余光一瞥,是座慈眉善目的观音佛像。   谢重姒:“……”   也许是因为重生, 她这种不信神佛的人, 多少对玄门也有了几分敬畏。   不过这点敬畏, 没影响她运力外砸,只是口头念了句:“阿弥陀佛,菩萨佑我。”   菩萨大度,好歹没被她的胆大包天气死, 也没让她失了水准。观音佛像正中一人面门,那人闪躲不及,硬抗记闷打,手中刺刀瞬间就偏了方向。   谢重姒趁机一滚,从床榻的逼仄之地翻出,险而又险地躲过另一人的匕首。   然后摸了摸她的护腕。   自从上一次遇险,谢重姒就在身上装备了不少东西,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她抛出一把□□,同时喝道:“蒙汗药!”   两个刺客顿时屏息后退,锦官缠住的二人也不由捂鼻,谢重姒趁机吹哨下令,告诉锦官:抓眼!   锦官平时作战有大将风范,不攻击下三路,对人面门也鲜少下手。听到主人命令,它也不端着架子了,巨喙如箭,啄向人身体最脆弱的部位。   对上谢重姒的那俩刺客,谨慎地瞪了半天眼,没察觉异样,其中一个爆了声粗口:“娘老子的,这混球骗我们的!”   他喝吼一声,举起武器又冲了上去,谢重姒又抛出一把红粉:“辣椒末!”   刺客根本没信,穿过淡红粉末,也未感觉到眼睛发疼、辣味呛鼻,反而有胭脂的淡香,更加确定这小混蛋是在骗他们,有恃无恐地向翻身滚到角落的谢重姒冲去。   谢重姒“呀”地笑了声:“的确不是辣椒末啦。”   她悠悠地补上后半句:“是五步倒。”   醉生五步倒和含笑半步癫,都是剧毒。半步颠让人半步之内,痉挛抽搐,五步倒则是让人几步便倒地不起。   这种稀世剧毒,价格也昂贵,半瓶值千金。   四个刺客显然是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甚至有一人哈哈大笑,一边狠狠踹了脚实在左支右绌的锦官,一边挑衅般吸了口凌空洒落的粉末,道:“别听他胡说!他自己也在,要死一起死!肯定是骗我们的,快上!哈哈哈——”   他这笑还未畅快喊出,陡然一顿,无法言喻的疼痛从心窝迸开,他瞬间失了神。   也只这一瞬,锦官就长啸一声袭来,尖利的长喙在他眼中猛地放大,然后截然而至——   他看不到了。   甚至声音都发不出来,嘴里徒劳无用地嗬嗬着。   不止是他,其余三人也像被操纵者剪断了线的木偶人一样,先是僵住半晌,再颓然拍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谢重姒对着还未死透的四个人叹了口气,耸耸肩:“都说了是五步倒了,谁让你们不信的。”   四个人死死地盯着她,那目光狠毒而不可思议。   像是在好奇她为何并未蒙住嘴鼻,也毫发无损。要知道,粉末落下时,那苍鹰都通人性地躲在了红粉之外,现在还高高地立在房梁上,惧怕这些天女散花的药粉。   谢重姒对锦官道:“过来。”   等锦官落在她手臂后,她喂了颗小丸给它吃,算是解药。   锦官张嘴衔住,又吐出什么东西,谢重姒皱眉,还以为它将本来不多的解药给吐了。   正准备拾起,顺着窗外冷月白光一看,滚落在地的原来是人的眼珠。   谢重姒移开目光,本来还想再给这四个萝卜一人补一刀,现在却有些反胃。   也不打算和这些垂死之人解释她为何无事,她推开门就往外走。   叶竹就在她隔壁,毫无声响也毫无光亮,谢重姒心下一紧,踹门而入,发现里面空荡荡的。   她松了口气。   这小妮子还没回来。   这口气还没喘出,谢重姒就又听到再隔壁的房内,一阵噼里啪啦的坍塌声响,也不知是木柜还是长桌倒了,连带着还有碎瓷器的丁丁当当。   谢重姒微微一僵,正要去探,却嗅到一股炭火焦味。清冷的月色光芒下,还覆盖着逐渐浓郁的暖光。   谢重姒心冷了大半截——有人从一楼放火了!   从松油的味儿来看,点火不止,还添了油!   可她顾不得太多,奔至宣珏门前,如法炮制地踹门,没踹动,宣珏晚间入睡都落着锁。   里头打斗动静不小,从幽暗的光亮里人影数量来说,宣珏房内的人,只多不少。   谢重姒心惊胆颤,将袖内薄刃取出,卡入缝隙处,再狠狠一提。门内的锁拴勉强打开一半。于是她又开始撞门,一边撞一边道:“宣珏?!宣珏!”   里头没回应,也不知道是分身乏术,空不出精力回应,还是真出了什么意外。   倒是有刺客听她动静,甩出一把长刺,戳穿木门板,险些没戳到谢重姒的侧脸。   谢重姒暗骂了句。   好在这戳穿木板的长刺,让本来牢不可破的门松懈几分,再加上锦官的帮忙,二十几下撞击后,房门应声而破。   撞击的过程中,房内声响愈来愈小,谢重姒只觉得她心跳砰砰,像是要从胸口窜出。   锦官护主,先谢重姒一步踏入房内,焦躁地鸣叫几声——太浓郁的血腥味会引起兽性的好战。   谢重姒也随机闯入,一打眼就看到半跪在地的宣珏,单薄的里衣上也不知沾的是自己的血还是敌人的血,半边身都染得通红。正左手扼住一个黑衣人的喉咙,右手匕首插入他肩膀,倒像是在趁机逼问几句。   宣珏没想到谢重姒会这么快闯入,只迟疑一瞬,就干净利落地将这人抹了脖子。   他当然有法子逼供,但不太想让谢重姒看到。   谢重姒喘的不行:“宣珏,你没事吧?!”   她这话刚出口,就看到宣珏踉跄一下,手中匕首滑落。   谢重姒这才看清,昏暗的室内,横陈四五具尸体,都是很简单的一刀毙命。   而宣珏的手心,鲜血淋漓,伤口深可见骨。   宣珏言简意赅:“夺刀伤了,别的没事。”   谢重姒不疑有他,扯过房内备的锦帕,再撒上点她随身带的金疮药,给宣珏缠上手,再将他外衣给他随便一裹。至于发冠……发冠算了,那满头青丝全塞进去,她估摸着俩人得被烧成肉串。   然后谢重姒就拽着宣珏道:“快跑,走水了!”   没想到宣珏早就知道般,忘了眼窗外:“嗯。去上面。”   谢重姒还奇怪逃命不该往下么,一出门,明白了。   外头已经烧成了火海,再往下,必然置身烈狱。这是三楼,已然有不断烧落的碎屑掉下,扑撒在两人身上,灼得生疼。   锦官跟在两人身后,翅膀冒火,闪避着坠落的横木。   终于到了拐梯处,谢重姒松了口气,锦官却剧烈地鸣叫起来。她这才发现,还有个同样黑衣蒙面的人蹲守在此,手里拎着把可以放箭的诸葛弩。   谢重姒:“…………”   谁跟他们这么有仇啊!   宣珏目光微凝,身后房木已开始缓慢倒塌,必须要赶紧往上。他将谢重姒往怀里一揽,压低声道:“别看。”   谢重姒只听到一声利刃破空,像是拐梯处有人软软坠地,在楼梯上翻滚几下跌落火海。   谢重姒背对着,看不到,只垂眸,果然,宣珏左手上的匕首不见了。   她也明白了宣珏为何要揽着自己——   四周火焰跳窜,根本容不下两人并排而行,只能贴近。   饶是如此,也不好走,跳窜的火苗几乎封住所有的路。就在走上楼梯时,那细细柱梁,横斜着向两人倒来。   宣珏闷哼了声,咬牙三步并两步,终于到达四楼。   他记得,此处有处远眺台。   谢重姒屏住呼吸,不敢给他添乱。她能感到刚刚之后,宣珏步履略微踉跄,也许……伤到腿了。   宣珏未束发,谢重姒干脆就将那些青丝拢在掌心。   唔……烧焦了就不好看了。   她笑自己心大。   能不能活下去还不知道呢。   但不知道为何,这一人怀抱里的一方天地,却让她有种奇异的安心感。   能活下去对吧?   毕竟上一辈子那么惨,都又活过来了。   终于到达远眺台,宣珏有些支撑不住,谢重姒扶住他。又忘了眼下方波光粼粼的运河,其中水流湍急。   她懂了宣珏的意思。   带着他往下一跳。   “噗通”一声。   水花四溅。 第35章 落水 宣珏坠入了个久远的梦   月上柳梢头, 扬州繁华依旧。   叶竹在画舫上乱逛了小半宿,靠岸后下船,还有些意犹未尽——她一个北方牧民出身, 既不晕船, 也不惧水,算得上稀奇了。   就在她步伐轻快地走回长安栈,想着怎么和殿下描绘今儿所见所闻时,听到附近有人在讨论私语:   “啊走水了?哪里啊!”   “就在前面不远处,看到没有,那点通红的光。”   叶竹顺着方向抬头一望, 果见刺目火光,在黑夜绒布里戳出不详的红点。   叶竹一怔, 扯住个身边人就问:“大哥, 劳烦问下, 是什么地方走水了?具体的地点?”   “诶?好像是……好像是客栈,长安栈吧?哎姑娘你慢点跑!”   叶竹充耳不闻,脑袋一团浆糊,直到奔至长安栈楼前时, 才回过神来。   她手指颤抖,七魂八魄统统出窍,被看热闹的人死命拉住。七嘴八舌的话语包围住叶竹:   “不要命了吗?没看到烧成这样子, 进不进去的!!”   “这丫头是住在里面吗?有东西落了?得了吧, 捡条命不错了。”   “别说了。”也有人小声劝道, “看她这失魂落魄的样儿,是得有熟人住在里头啊!”   叶竹被那声“丫头”唤回了神,这才发现脸颊冰凉,全是眼泪。   她低头看自己为了画舫晚宴, 单独去排云纺换了的身新衣——女子扮相。   她甚至重新挽上发髻。   在这一刻,叶竹有种诡异危险的直觉:她必须保持这个扮相,这能救她的命。   特别是瞄到不远处,有几个抱臂向这边望来的、鬼鬼祟祟的黑衣人时,叶竹这种直觉接近顶峰。   叶竹冷静下来,不再飞蛾扑火,周围凑热闹的夜猫子们也放开她。   有的夜猫子累了,哈欠连天地滚回家休息;有的夜猫子闹剧没看够,点评这救火速度差强人意;也有的心软,对叶竹劝道:“姑娘啊,节哀顺变,等过上几日,官爷们清出客栈理清残骸,再去认领吧。”   叶竹抹了把脸,咬牙升起了股狠劲,心想: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还不清楚什么情况呢,哭什么哭!   她不敢多停留,也学着谢重姒那开口唬人的连篇谎话:“我大哥在里面,呜……我就我大哥一个亲人了……要是他也没了,我真不知何去何从了……”   她本来是借机痛哭一顿,收拾好情绪再悄无声息离开,哪知她这样儿太楚楚可怜,有个旁边开包子铺的老大娘没忍住,对她道:“诶姑娘……要不,你去我家先借住几天吧?我正好缺个人卖餐点。”   叶竹身上有余银票,不少,三百两,短住不是问题。   可她犹豫片刻,还是点头答应了——   她需要隐匿身份,也需要趁机传信回京。   *   叶竹隔岸痛哭得倒也没错,反正谢重姒感觉她已是奄奄一息了。   她会凫水,但从四楼啪嗒落入水里,四肢百骸先得被拍扁一次,好久才喘过气。   运河水又急又速,锦官想拽住她,又找不到下爪点,最后勾住她的束发就是一阵乱扯,谢重姒好歹稳住身形,头皮生疼——   谢重姒:“行了锦官,再抓下去要被你抓秃噜皮……”她还没说完,就呛了口水,从善如流地把下半句吞进肚子里:   她可不想和那群老和尚作伴。   方才宣珏体力不支,谢重姒想挽住他,但这么做高空坠落过于危险,一不小心俩人都得骨折,便松了手。   此刻缓过来,她一眼就看到不远处的宣珏,聪明地没再张嘴,向宣珏游过去。   已顺着水流漂出了不近距离,长安栈所在的繁华巷道,如若天际渺音,渐行渐远。   谢重姒仍旧不敢冒出水面太多,怕太过显眼被抓个正着。   她十分缓慢地靠近宣珏。   只一眼,就察觉不对劲。   宣珏目光涣散,几无血色的薄唇紧抿,盯着她一瞬不瞬。   谢重姒刚想说什么,就感到肩上一沉。   宣珏双眸紧闭,倒在了她肩上。   谢重姒下意识伸手抱住,触了一手粘腻,她一惊,想碰又不敢碰,小心翼翼地摸索宣珏后背,吸了口冷气。   不止是腿,后背也被火柱砸伤了。皮肉翻卷。   烧伤遇水,人不晕才怪。   谢重姒只感觉紧靠着她的这具身躯,正在缓缓冰冷。   身处激流,一人稳住,尚且不易,更何况带个更高更重的宣珏。若是理智,应当及时放手,趁着落水之人还未因求救本能,死命扒拉着她。   谢重姒皱着眉,拼尽全力送出最后一声哨音,一手拽着宣珏,另一只手臂伸出水面。   锦官应声而动,尖爪抓住那玄铁护腕,承担起部分重量。   谢重姒心想:锦官太显眼了。但求菩萨保护,能平安上岸。   熬过此劫,给您诸位修寺建庙塑金身。   睡得本就晚,先是和四个黑衣人斗智斗勇,再撞宣珏的房门,又奔逃跳水,在秋水运河里沉浮不定。谢重姒体力早消耗得七七八八,眼皮打架。   每次困冷时,她就一口咬在手臂上,清醒片刻。   同时,还要在宣珏耳畔提醒:“离玉,不能睡。”   也不知是她心里求菩萨告佛祖的,佛门看她这孽障终于皈依了,仁慈了次,他们闹出的这点动静,并未再引来黑衣人。   谢重姒不知熬了多久,也许有一个时辰,也许有两个时辰。   天光接近微亮,鱼肚白浮现。   她几近麻木的脚触到了松软沙土。   同样筋疲力竭的锦官吱都吱不出来了,放开她,跳到不远处的岸边朽木上,收翅梳羽。   到岸了。   *   宣珏坠入了个久远的梦。   那年春末,他自朱雀大道回家,遇到尔玉的步撵。   浩浩荡荡,奢华飘渺。   垂帘纱幕中,端坐的人掩唇轻笑,弯了弯含笑的杏眸,轻轻唤他:“离玉。”   离玉。   离玉……   是初春料峭时惊鸿一瞥,是秋猎围场上昭然烈焰,是孤魂只影时这世间唯一的寄托,是辗转不得眠时,避无可避的软肋逆鳞。   他来到太极殿上,众人咄咄相逼。看到另一个头戴冠冕、束发正襟的他,神色冷漠而淡然,寒声说道:“再有妄论此事者,斩。”   宣珏愣了片刻,才想起这是何时何事——   御史台以头抢地,要他杀了谢重姒以绝后患。   明明是久远的过往,身处梦中,宣珏还是被这宫闱和所谓命运,压得喘不过气。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顺了呼吸,梦里朦胧了层清丽亮色。   灼灼桃花自幼苗成长绽放,不过一瞬,便枝桠满头。   桃花树下立了个人,背对他,听到脚步,转过头来,笑意也灿若桃花:“呀,离玉!”   宣珏醒了过来。   梦里三千世界,恍然如若一生。像是将有温软美好,也有肝胆俱裂的前辈子,重新走了一遍。   他有点恍然。   这时,屋里突然亮了起来,有人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刺目的光让宣珏下意识眯了眯眼,他听到谢重姒的声音:“咦,醒了吗?” 第36章 梳发 哎呀,我是想装作一对夫妻的啦……   谢重姒提着俩竹筒的清水, 走进屋内。   那天她触岸后,先歇息会,再独自探路, 发现附近就是个不大的村庄。   晨起农耕, 牛铃阵阵,问了附近农户,说这里是东庄。再一问扬州多远,原来已出了扬州城,将近三十来里。   跌入运河后,他们被卷入了分支的梁水, 再一路顺流而下,最终在东庄靠岸。   谢重姒略微算了下脚程距离和搜查速度, 至少十天以内, 这里还算安全。   楚家就算再手眼通天, 也难顾及到这种犄角旮旯。   没准还在扬州大规模排查——比起自己,她反而担忧叶竹。   不过眼下,谢重姒还得专心致志地操心自个儿,还有另一位伤患。   见宣珏没立刻答应, 她还以为看错了,将清水放在桌上,又打算出门。   宣珏适应了光, 复又睁开眼, 轻声问道:“嗯……这是何处?”   他几天未开口, 嗓音略沙哑。   谢重姒脚步顿住。   尚是清晨,她刚溜达一圈回来,身上还带着潮气。   谢重姒将眉梢和睫毛上的水珠抹去,清亮着双杏眸, 道:“一家樵夫伯伯家,老夫妻人都挺好的。我说我们是船舶失事了,借宿几天就走。他们就匀出一间房给我们了。”   她指了指宣珏缠绕上白纱的上半身和右腿,避了个嫌:“我说我手笨,你的伤,涂药包扎都是老伯代劳的。这附近草药不多,今儿待会还要换次纱布,防止化脓感染。我等会再去对面山上看看能不能找到草药。”   宣珏撑起身坐了起来,上身是□□着的,胸口后背缠绕了层纱布。右腿也生疼,如若火焰炙烤,偶尔像是针扎。   他估摸了下,最少一个月,才能好全。   宣珏四肢修长,从肩胛骨到手臂再到胸膛,线条精细流畅,长发披散而下,垂落在床榻上。   像是倾泻的流水。   谢重姒瞄了眼就移开目光,默念:非礼勿视。   宣珏消化着话里信息,对谢重姒道:“殿下,我的外袍呢?”   见谢重姒挑眉疑惑,宣珏解释:“里头有个香囊,劳烦拿给我一下——就是你砸我的那个。”   那夜人多吵嚷,谢重姒又不可能扯开嗓子嚎,便从一旁小歌姬那里顺了个护佑平安的香囊,借此提醒宣珏让他回头。   “啊我看看,你的外衣洗净晾晒后,大娘就替我收叠了。”谢重姒向一旁木塌走去,抱起递给宣珏,“你要这个干什么?”   宣珏接过:“多谢。里头有药。”   他翻找后拿出香囊,打开,浸水之后的草药香味更淡,挑拣分成四份。   谢重姒了然。精通医术的人醒来,她这个二流子就不献丑了。   她拿起简易的药碾放在床旁,对宣珏道:“还需要什么吗?我还是要去附近山头逛逛。有短缺的药草,我捎回来——不过你先得跟我描述下那玩意长啥样,别采回几株毒药了。”   宣珏略一思忖,报出几种药草名和样貌,察觉到屋内仿若少了点什么,环顾四周,问道:“锦官呢?”   谢重姒随口道:“哦锦官啊,在卖艺……啊不,在养家糊口。”   宣珏:“……?”   谢重姒严肃起来:“咱俩一天伙食,最多二钱。锦官只吃鲜肉,嘴刁钻挑剔,之前在扬州,一天得吃干净五两。事发突然,我身上没带够银票,只有五两碎银。养不活它。”   宣珏:“……”   宣珏迟疑:“……殿下身上没有别的值钱之物吗?”   谢重姒指着她的护腕道:“玄铁打造,浮纹精致。我全身上下最值钱的家当,勉强能卖个一百两——当然,有价无市,又沉又硬,专门为了立鹰打造的,估计没人愿意做这冤大头出钱买。卖给戚文澜这种武痴,他都不会要。”   她目光落到宣珏身上,逡巡片刻,挑剔地憋出一句:“你……还不如我呢。”   开始后悔没把宣珏那紫玉琉璃冠给他束上,好歹能卖几个钱啊!   宣珏:“…………”   难得见这位富贵不愁的主儿,竟操心起生计来,新鲜得很,宣珏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刚准备开口,就有人掀帘走了进来,嗓音粗犷:“哎阿肆啊,你这鹰准头不错啊,王猎户说多亏了它,今儿打到了只野猪。”   应和他的话般,一道邀功的鹰鸣随之响起,锦官兴奋地从屋外窜进,就要撒疯地绕着谢重姒转圈。   忽然它觉得哪里不对劲,往床上一瞥,顿时收起翅膀,老老实实地立在谢重姒护腕之上。   分外乖巧。   “嘿嘿,给咱家也分了十来斤腿肉,这一个月是不用愁了。”老柴夫年逾五十,但身体硬朗,一开口也中气十足,忽然,他瞪大眼道,“哎你哥醒啦?”   谢重姒和鹰一起,乖巧地点了点头,道:“嗯对的王伯。下午进山我和你一道吧?锦官还得自己打猎填肚子,否则一顿就能把你那十斤肉都吃光啦!”   谢重姒对于长辈,撒娇耍痴非常有一手,只要她愿意,基本没有不喜欢她的长者。   王伯乐呵呵地笑着应了,又和宣珏寒暄几句,询问了下伤况,负手在背离开了。   宣珏皱了皱眉。   谢重姒见状,问:“应该没异样吧?”   宣珏摇头,却道:“未有异样。但最多五天,我们就得离开。不宜久留,会给他们带来麻烦。”   谢重姒这只鹰,实在太惹眼了。   锦官接到宣珏投过来的目光,僵直挺立,谢重姒没忍住笑道:“锦官真的怕你。行,那这几天我多准备点药草,五天后走。”   傍晚,谢重姒和进山砍柴的王伯一道归来,她背的竹篓里有两只兔子,一只小松鼠,还有三四条奄奄一息的蛇。大半都归了锦官,一只兔子给王大娘做晚饭,还有一条蛇,谢重姒让王大娘炖了蛇汤,清热败火,端给宣珏。   再把耳草、地榆、紫草等几味草药搁在柜上,道:“虎杖未寻到,明日再去北边找找。”   宣珏烧伤的部位其实不多,后背和小腿。但都是极易牵扯到肌理的地儿。   后背会给抬臂伸胳膊带来影响,而小腿则使寻常走路都变得困难。   所以他极少活动,等第三天晚上,他觉得疼痛差不多能忍耐了,对谢重姒道:“殿下,你来睡床吧。”   没有同处一屋,金枝玉叶挤在冷硬的木塌入睡,他好吃好喝地躺在床铺上的道理。   谢重姒双手枕首,正躺在榻上,侧着头看窗外星星。   算了算日子,已是十月初四,月弯如钩,更衬得星空闪烁。   她头也不转地道:“让你睡你就睡。再吵我和你挤一床你信不信。”   宣珏:“……”   他慢吞吞地接上一句:“……也未尝不可。”   谢重姒差点没从狭窄的木榻上滚下去,又有些尴尬,吹灭灯,咳了声:“睡吧。”   夜色悄然,不甚明亮的黑暗里,谢重姒问道:“是继续南下对吧?”   根据她这几日勉强探到的消息,至少北上的路,基本被氏族暗地设桩盘查了,相当于变相查封。   宣珏笑了声:“嗯。去苏州。”   *   第五日傍晚,谢重姒用剥削童工……啊不苍鹰的银两,去市集上买了辆简易的马车。   购置几套衣衫何配饰,抱着走到房内,对宣珏道:“等收拾好就能离开啦。”   宣珏见她买了三套女子服饰,疑惑:“……殿下要着红妆么?”   谢重姒摇了摇头。   宣珏登时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就见谢重姒抖开素色的长袍对袄,还有冰蓝色的缎织对襟外裳,对他一通瞎比划,很是满意:“不错啊,尺寸正好。”   宣珏:“…………”   他很想敲敲谢重姒脑壳,看看里头装了些什么玩意儿。   谢重姒将那些其实算作中性的衣衫一拢,直白地道:“离玉,我们得易容换装。之前都为男子,所以易为一男一女最合适,这样搜寻时也能避人耳目。”   宣珏委婉地道:“……你我身量有异,怕是不妥。”   谢重姒身型在女子里,已算颀长,然而宣珏至少比她高大半个头。   若真有一人女装,也是谢重姒更为合适。   谢重姒装作没明白:“哎呀,我是想装作一对夫妻的啦。妻子纤细高于丈夫,丈夫矮小精壮的,也不少嘛!更何况,反常才好,你作女子我扮男,他们肯定很难想到我们头上。”她顿了顿,正色道:“而且离玉,你腿受伤了。抛头露面、打点周旋的事情,都得靠我,男子身份会方便不少。”   不知这段话里,哪句戳中了宣珏。他眸光微动,在昏黄的烛火下,显得出奇温柔。   然后轻轻开口:“好。”   见宣珏同意了,谢重姒喜道:“来,我帮你易下容。唔,先梳个发吧。”   宣珏背部灼烧疼痛,手肘不能抬起过高,这几日他都只简单地低束长发。   谢重姒绕到他身后,将发带一解,绸般的发丝像是晕染在宣纸上的墨,散了开来。   她像以前做过很多次一样,拿起牛角梳,就着晃动跳跃的豆火,开始仔细认真地给面前的人梳发。 第37章 夫妻 (前世)宣珏低头,吻住她的唇   长发冰凉顺滑, 似若流水,漫过指缝和掌心,像鹅毛飘落心坎, 有点发痒。   谢重姒仗着立于身后, 宣珏无法看到她的神色,目光开始到处乱瞄。   白襟束领下,肌肤如玉,从她这个角度,只隐约能见到,一线锁骨精致地收于衣领之内。   她忽然想起, 很久以前,她也是这般给他梳头。   推算来应是太元八年, 他们刚成婚一载。   是个冬日, 宣珏秋末病了一场, 彼时大病初愈,午后阳光斜照进公主府的庭院回廊。   他在长廊侧缘跪坐对弈,下的是昔岁的棋谱残局,迟迟未落子。   冬阳不明艳, 微末淡光甚至比不上火炉来得暖,有仆人轻声劝他回屋,宣珏咳嗽了声, 置若罔闻。   下人们无奈, 怕驸马病情稍有起色, 又感染风寒,只能请来谢重姒。   谢重姒沿着九曲回廊走来时,就看到宣珏融于暖阳下。   是的,她第一个念头是“融”, 冰雪消融,那坐在羊毛软垫上的人,像是冰雕雪琢,清冷而脆弱。   一不留神,就要消失了。   她心底涌现出无法抑制的惶恐,走上前去,在他面前坐下,伸手覆住他冰凉的指尖,将棋子拿走,半是撒娇:“离玉,外头还是有风,进屋吧。想晒太阳的话,让木匠将东南面掏空,安上琉璃好不好?”   宣珏垂眸,抽回手,道:“让我把这一局下完吧。”   算是拒绝。   谢重姒也收回手,担忧地轻蹙眉梢,静静地看着他。   离玉前阵子病得天昏地暗,太医都摇头叹气,认为是神仙难救的地步,说他有心结。   心结——谢重姒大概能猜到是什么。   无非是望都那群闲人碎嘴子,颠三倒四地编排宣珏。   “以色侍人,容貌之好。”   “能活下来,全靠被尔玉公主看上,运气实属不错。”   “满腹经纶,无用武之地,可不可惜。”   驸马不得领官职,是不成文的规矩。   当然,若是帝王喜爱,这规矩形同虚设,照样可以加官封爵。   但很明显,谢策道并不如何喜欢宣珏。   也放任流言蜚语将他逼至角落。   谢重姒训斥了这些闲言碎语,但她不可能禁止别人开口说话,更管不住别人的想法神情。   谢重姒干脆就让宣珏能不外出,便不外出,宫宴聚集,她也懒得去。   更有好事者,屡次三番试探挑拨,最严重的一次,就是在初秋时,有人完全没把她和个逆臣之后的姻缘当回事,以为她将人关在府里,就是金屋藏娇图个新鲜。   给她赠了两名面首,说是江南清倌名伶,容貌好歌喉也好的两个少年郎。   当时她正去皇陵祭祖,在外三天,回来时听下人禀报,简直炸了!   谁管的事?把人收进府还不算,还让他俩去宣珏面前晃悠?!   因为这事,谢重姒大发雷霆,公主府撤换了一批下人和管事,两个面首原封送回。   送人来此的氏族官员,也被她死盯从政纰漏,找出不小的差错,给削官贬职了。   也因为这事,所有人看到尔玉殿下的强硬态度,嘈杂的议论微妙地一顿,转而由明面改为暗地。   但宣珏……宣珏还是因为这事,病倒了。   久病刚好,又在这吹风受冻,谢重姒无奈又心疼,试探着道:“……我陪你下?”   宣珏还是摇头,指骨泛着冷紫,谢重姒只好随他,将捧着的汤婆子放入他怀中,又走到他身后,同样跪坐下来,道:“那你下吧,我给你梳个头。”   病刚好,也不需要出府,宣珏合衣而坐,裹了轻裘,松软的皮毛盖住他,而他未束的长发也披散着,盖住雪白的狐裘。   这次他没拒绝,谢重姒便对下人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人捧来象牙梳和发冠。   谢重姒养尊处优,但手指很是灵活,开始还有些生涩,不出片刻,就照葫芦画瓢,束了个完美的发冠。   青玉发冠一衬,宣珏侧脸更白了,像是捧在暖阳下逐渐消融的雪。   于是谢重姒心头一跳,由满意变得不满,打散了,打算换个发冠重来。   宣珏却落下了最后一枚子,然后回过头来看了一眼,神情里有点她看不懂的压抑,叹了口气:“殿下,莫玩了。”   说的应当是别把他的长发当作玩具,玩个不停,可谢重姒眼皮跳了跳,有种诡异的感觉——   离玉怕不是听了别的流言蜚语?   可……宣家之事,她理应消抹干净,无人会冒死告之啊。   谢重姒心乱如麻,嘟囔了句:“我没玩儿啊,很认真的。”   那捧发在她掌心,水一般,一不留神就流淌而下,散作三千愁绪。   正如谢重姒此刻内心。   宣家倒台之前,她和宣珏相识不过一年,满打满算,也就见过七八回面。   第一次是秋猎,第二次是南下江南,之后数次,都是她刻意造就的偶遇,或是事先打听宣珏在哪,她赶场子凑热闹。   直到那夜事变下狱,宣珏对她都礼貌克制,就算与对其他人略有不同,谢重姒也很难分辨出,这是心有偏袒,还是碍于天威。   就如同现在,谢重姒也根本分辨不出,宣珏的真实想法——   离玉,你是碍于我的身份接受,还是也有那么一两分爱意呢?   或者也痛恨于我这种强取豪夺呢?   不敢问,不敢想。   不敢奢望,不敢窥探。   甚至于,宣珏对于任何人都有的这种温和矜雅,她也觉得是难得的恩赐了——   至少因为他的教养性格,无论与谁成婚,宣珏都会尊重有加,履行他作为夫君的职责和责任的。   谢重姒嘟囔完一句,又有些迟疑到底还要不要接着梳。这时,宣珏缓缓抬手,也不回头,但极为精准地从她手中掠走象牙梳,啪嗒搁在已经解完的残局之上。   然后他轻轻翻身,将谢重姒压在了身下。   三千忧思随发落,落在身下人颈项、脸颊、眉梢,甚至唇角。   “呀!”下人们羞着笑着遮了眼,匆匆退下。   谢重姒有些呆愣,知道以宣珏的性子,不会在光天化日之下做什么,便笑着将落入脖间衣领里的发丝拨开,道:“离玉你起来啦,压疼我……”   下一刻,谢重姒瞪大了眼,因为宣珏低头,吻住她的唇。   一点点舔舐开唇缝齿间,轻柔和缓,甚至于不带多少情|欲,只像是在流连人间最后一点儿温暖。   吻一路向下,虔诚执着,最终在她锁骨处停下,不轻不重地咬了下。   宣珏没再继续,只轻声道:“……尔玉,让我抱一下。”   庭院之中,万籁俱静,冬日雪松枝桠,被风一吹,簌簌而响。   像极了此刻在乡野村舍里,听到的麦浪稻谷声。   晚间豆灯跳窜,谢重姒发觉她也有点想啃一口那道锁骨后,果断移开了目光。   ……又不是鸭脖子,馋什么。   忽然,宣珏轻轻抽了口气:“嘶。”   谢重姒这才注意到,她不小心用力过度,扯断了几根发。   她手忙脚乱地赶紧回神,欲盖弥彰地将梳子一撤,道:“抱歉抱歉!!!我的错!!”   宣珏哭笑不得:“无事。殿下慢慢来即可。”   他随意谢重姒动作,盯着那三套装扮,神色复杂。   这……倒是新奇走一遭了。   谢重姒不再走神,很快就将发半挽半松,留下些许披散,算是个男女都会用的发型。   又将在市集上采买的易容妆品,一股脑倒腾出来,挑挑拣拣地道:“没材料,做不了皮面具,随意帮你修一下……”   她顿了顿,对着宣珏得天独厚的一张脸,委实下不太去手。   到最后也只将他眉色抹淡,再敷了层脂粉,谢重姒就转身出门,道:“你自个儿换身衣服,我去牵马车。”   给宣珏阖上了门,顺手拽出了尚在架台上闭目养神的锦官。   锦官这几天勤俭持家,日出而作,附近的屠夫猎户都上赶着要它打下手……勉强赚够了自己的口粮。   多余的散银大概五十左右,二十两购置了马车,十两都砸进了给宣珏的购置上,剩下二十两——   走一步看一步吧。   谢重姒难得发愁对锦官道:“要是实在没钱了,把你卖了挣顿酒饭吧?”   锦官抗议地张开半边翅膀。   谢重姒:“当你同意了。”   锦官:“。”   谢重姒将马车牵至院口,正准备进院喊人,木门缓缓推开。   她脚步微顿,呼吸也不由得一滞。   宣珏穿了身颜色最净的素白连襟长袖衫,形制略像男子的广袖长袍。腰间束条白绫长穗绦,上系他的双环羊脂白玉佩。   初七的月已半圆,冷辉铺盖在乡野农舍的后院里。   乍一看,有佳人独立,近半未高束的长发垂落两肩,眉长入鬓,双眸若荟萃镜湖云泽,透彻温和。   像是京中百年世家,才能养得出的高岭之花。   无人可堪折。   谢重姒没忍住,摸了摸下巴,半真半假地调戏了句:“夫人美甚。”   宣珏抬袖掩唇,微微压低嗓音,声线里带上男女莫辨的沙哑:“夫君谬赞。”   谢重姒:“……”   宣珏若是害羞逃避,谢重姒绝对蹬鼻子上脸,再嘴贱几句。   可他只垂眸敛目,并无不自然地接过话茬,浑身难受的就是谢重姒了。   她“哎”了声,不敢再口无遮拦:“你去车上坐着吧,我去和王伯和大娘告声别。”   两位老人早知谢重姒要走,只是没想到这么突然,分外不舍。   王大娘塞了好些馕饼和果子给她,还嘱咐道:“和你哥出门在外,要小心哩!”然后抻着脖子望道:“他是上了马车吗?”   马车上没有哥,只有个“媳妇”,谢重姒不敢让宣珏露面,笑着道:“是呀!不过他不舒服,就……”   她话没说完,宣珏就隔着侧边车帘,对两位老人道:“近来叨扰了,多谢您二位。”   两位老人笑呵呵地摆手道:“不麻烦哟,不麻烦。身子不爽就莫要吹风。一路顺风!早点回家吧!”   他们目送着谢重姒跳上车辕,马车在崎岖不平的山野小路,跌跌撞撞奔赴向命运的下一站去了。   谢重姒出门时,就去户部那边,找熟人要了好东西。   是两块能随意改名换姓编样貌的路引。   寻常路引,上书的人名籍贯和主人外形,都是刻好后涂上墨粉,难以更改,动辄毁坏引牌本身。   谢重姒这俩块不是,只要用酒便能擦去,再用米水兑墨水,又能编写。   她一直揣在身上。这下倒是又派了用场。   三下二除五,编出一对扬州小夫妻的身份。   她倚着马车木门,控着一头老瘦的高马,把玩那两块路引,对宣珏道:“离玉啊,先睡会儿吧,等到下一个关口,得天亮呢。”   宣珏半真半假地说了句:“睡不着。”   谢重姒以为他是说颠簸难眠,抬头看了眼浩淼星空。   许是只有二人相依为伴,谢重姒态度亲近柔软了不少,对宣珏道:“那给你讲故事呗。和你说说鬼谷——我中寒毒后,在那呆了三年呢。那地儿……啧啧,真不是人待的。”   宣珏知道,谢重姒席地幕天也能安然入睡,对衣食住行并没有寻常的贵女那般挑剔上心,很有可能就是因着这三年经历。   “首先啊,吃得太素了。我每天嘴里能淡出一排丹顶鹤来。”谢重姒控诉道,“也不是不给你打猎,给,训了鹰,还能带着他们一块儿冲锋陷阵。但是打来的猎物,都给附近的村民,回去还是要吃素——美其名曰,修身养性。我在那里一千来天,桌上有肉,就没见超过十顿,八次是在过年时节,一次是谷主生辰。”   宣珏:“……”   这些事儿,他上辈子没听谢重姒提过,还真不知道她过得如此清苦。   谢重姒接着道:“还有,一个俩个的,做事时而靠谱时而不靠谱。靠谱的时候吧,一个人就能解决沟渠设计,或是猛兽骚扰民众,又或者是守城攻国。但是……”   她欲言又止。   宣珏便问:“不靠谱的时候怎么样?”   谢重姒像是被问住了,她捋了捋罄竹难书的“罪行”,最终挑出比较有代表性的:“把我埋在土里过,说是沙疗,搁在正午阳光下暴晒。那是三伏天。”   谢重姒顿了顿,接着道:“然后我中暑了。这是大师兄的主意,他被其余的师兄师姐暴揍一顿,再没机会接触我的病情。”   宣珏:“……”   鬼谷神秘莫测,但这个名字又如雷贯耳,甚至是不少百姓的信仰。   他知道个中弟子亦正亦邪,性子桀骜不定,但没想到这么随心恣意。甚至于可以看出,他们也是一头雾水,不知寒毒如何解,从零开始尝试摸索的。   宣珏搜肠刮肚地勉强找了句正面评价:“……都说鬼谷护短,名不虚传。”   两人一说一回应,很快天边紫气初升,快要天亮。   谢重姒晚间赶车不敢睡,加之也到了官道上,平整开阔,不担心马匹乱窜,她便靠着车门微阖双眼。   见外头话声停了,宣珏轻轻掀开车帘,将一条毛毯盖在睡意上来的谢重姒身上。   谢重姒没睡太久,很快就到第一个关口,人声嘈杂了起来,检查分外严苛。   不少商旅或是游人,等得不耐烦,破口大骂:“娘老子的,磨叽啥呢?驴都比你们快!”   官兵充耳不闻,有的甚至还用□□指了指,威胁道:“按照规矩办事的,闲话少说,都把路引拿出来备好,要一点点盘查的。”   官爷亮出兵器,本还想再吼几句的也果断成为闭嘴鹌鹑,耐下性子等待检查。   等终于到谢重姒他们时,谢重姒跳下车辕,递过路引,道:“官爷,我家娘子病嘞,我带他去城里看病。”   官兵皱眉,道:“她人呢?让她也下来!”   谢重姒歉意地笑了笑:“这不是风寒,受不得吹么。您看通融则个?”   “风寒也跑到这来问医,又不是快生了——”官兵骂骂咧咧地掀开车帘,手指一顿。   车里,清冷端雅的白衣女子正持卷看书,一打眼没看清容貌,但从气质来看,就知这人长相不差。   官兵看谢重姒的眼神顿时暧昧多了,要是个穷酸小子取到这种媳妇,别说风寒了,估计人劈个指甲断根发丝,都得心疼死。   他拍拍谢重姒的肩,挤眉弄眼道:“小子,可以啊!”   谢重姒倒是怕他看出什么异样,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半侧身挡在官兵面前。 第38章 梦境 我就算被父皇打死也得把你娶回去……   好在那官兵也是穷苦出身有家室, 以为谢重姒不喜媳妇被人看去,呷醋护食,笑着拍了拍她肩膀, 道:“行, 走吧。”   又对前面还准备再盘查一遍的其他官兵道:“和上头要我们留意的人差个十万八千里,一个俩个的眼睛往哪瞄呢!忙其他的去!”   谢重姒闻言心想:“果然京口也被氏族把控。”   江南一带,势力盘根错节,路上还是要谨慎小心。   京口是个渡口城池,隔岸滔滔江水,顺流而下, 四五天即可到达苏州。   是矣,这座古城中枢要道, 往来车马川流不息。   谢重姒不打算乘船下苏州, 一来船运忒贵, 她现在实在穷得慌,二来,船只就那么巴掌大的地儿,人挨人, 暴露风险更大。   但她得在京口歇个脚,不眠不休赶了一晚,疲乏困倦。   谢重姒数了数剩下的银两, 不忍心住客栈, 将吱吱呀呀的马车停在北固山边。   北固山高耸挺立, 秋末仍绿意翡然,文人墨客们扯着嗓子在这吊唁,写出狗屁不通的诗句,也都敢糊在纸上, 再贴在墙树上。   她随意扫了一眼,乐了,读出来:“远看北固黑乎乎,上头细来下头粗。如把北固倒过来,下头细来上头粗——哪位兄才?有才。”   她乐完,还对宣珏念了几句,才掀帘进了车内,困倦地道:“我歇会儿,你要是闷得慌,下去转转。这边人挺少的。”   锦官太打眼,被她丢入了马车里,被迫和宣珏同处一室,这鹰差点没奓毛。   最后老老实实夹紧翅膀,缩在角落的木架子上。   此刻见到谢重姒,亲切地像见了救星,火速朝她扑来,被宣珏抬手拦住,只得灰头土脸又抓回原处。   宣珏放下手,他手上还拿着一把小巧刻刀,在雕琢一块半成品的原玉籽料。   那晚虽然走得匆忙,但他在玉器店购买的锉刀刻刀,谢重姒在卿月司得来的玉石,都贴身带着。   “我磨完这一块。”宣珏道,“你睡吧。”   他做事很有耐心,神态专注地削刻这块原石,指尖轻轻捻去粉末碎屑。   谢重姒看他雕了一路,逐渐成型,本来还想凑上去看看到底塑了个什么东西,但实在发困,迷迷糊糊地“嗯”了声,半跪着趴在宽椅上,阖上了眼——   车内空间狭小,就算只有一人也不够躺的,还不如这样舒服。   简陋的车帘遮不住细碎阳光,落在谢重姒紧闭的眼和鸦羽般的长睫上,眼尾狭长的弧度轻佻明艳,让人无端想起盛春里,绽开的浓丽桃花。   宣珏指尖顿了顿,不小心走了神,尖刃失了准度,将玉雕的树上,一抹叶片拉得有些长。   他收回目光,想了想,将那片格格不入的桃花叶,划转勾勒,改成两条系在树上的丝带,随风缓飘。   树下,盛装打扮的女子背对而立,抬头望着纷落的桃花,繁复的宫装里露出一截纤细修长的脖颈。   美如梦境。   谢重姒不知睡了多久,一觉醒来,胳膊酸麻。她直起身,察觉有什么从身上滑落,回头一看,才发现是王大娘之前硬塞给他们的一块棉毯。   据说是她亲手织的,上头鸳鸯和龙凤纹路栩栩如生。   倒是又美观又暖和。   谢重姒清楚她身体受不了冻,又有些睡醒后的惺忪,谢过宣珏好意后,没头没脑地来了句:“离玉,若你真是个女子,我就算被父皇打死也得把你娶回去。”   谢重姒纯属胡侃多了,碰到哪家漂亮亲切的贵女趁她心意,都会这么打趣两句。   毕竟贴心有分寸,小意温柔,知书达理的人,无论男女,谁不喜欢呢?   说完这句后,她清醒了过来,好险没把自己舌头咬一口。   扮为夫妻,甚至是调戏两句,和这种明显有所意向的图谋是两码事。   哪怕是对戚文澜,她也不可能大大咧咧说这种话,更何况是对宣珏!   饶是在车上,宣珏也坐得端正,闻言看了过来,欲言又止,像是在沉思。   谢重姒生怕宣珏一个不高兴把她掀了。   宣离玉这个人,坦荡朗怀,温润有礼,但内里比谁都骄傲,涉及底线,不会退步分寸。   男扮女装,本就是事从权急,估摸是在他底线边境蹦跶着,她再这么往里一跳——   要完。   没想到,宣珏沉思片刻,也只是淡淡地给她解了个围:“殿下玩笑了,陛下怎可能同意你娶女子为妻。”   谢重姒灰溜溜地嗯了声,像锦官一样怂得溜走了。随意吃了顿晚饭,继续赶路。   这天以后,她再也没敢嘴贱一句。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句话,还是她多想,谢重姒总感觉和宣珏之间氛围,也变得不大对劲。   尴尬地让她想以头抢地,特别是有一晚她做了个梦。   梦里,敲锣打鼓喜气洋洋,鞭炮嘈杂震耳欲聋,来往宾客恭贺欢庆。她低头一看,自己穿着红服,锦绣纹路和昔年成婚的时候,并无二致,只是……好像哪里还有点不一样。   再抬头望四周宴席,没有差别。   谢重姒想:是要成婚吗?   迷迷糊糊和人拜了堂,吃了酒,又在哄笑声里入了洞房,走到床榻前,才猛然回神——她穿得是男装!   面前的新娘子在等着她掀红盖头。   谢重姒掀了红头妆,望入双清如寒潭的眸,花生桂圆在床上滚了开来,她被人牵了手腕,摔进松软又硌得慌的床榻之内。   暧昧红光里,玉钩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勾走,纱帘软幕垂落放下。春色旖旎。   醒来,谢重姒孤零零地抱着马鞭欲哭无泪,她之前为何想不开,非得让宣珏女装啊!   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梦啊!   半夜时分,谢重姒纵有千言万语,也没人可说,她拍了拍马臀,无奈地对着这匹瘦骨嶙峋的老马叹了口气。准备过完这段弯路,再睡会儿。   这时,她突然眯了眯眼,本来懒洋洋地靠着,也支起身。   刚过月半,光亮很足,能隐约看到宽阔的官道旁,枝蔓丛生林边,像是有两个人。   一站一蹲。 第39章 新人 你这么纵容着她   黑灯瞎火三更天, 赶夜路不怕遇见孤魂野鬼,也怕碰到强盗土匪。   谢重姒伸手拉住缰绳,减缓前进速度。她袖里刀尚在, 也悄无声息地滑入掌心。   锦官栖在她旁边的木椽上, 被谢重姒挠了挠后颈,也醒了过来。   苍鹰的视力比人好,它似乎看得更清楚,没有如临大敌,只是疑惑地扇了扇翅膀。   谢重姒稍微安了心。   可她这心刚安到半途,前方的人听到了吱呀车声, 站立的那个像是大喜过望,飞奔而来, 差点没和本就弱不禁风的马车来个对撞。   好在老马反应迟钝, 没一个蹄子掀翻他, 加之谢重姒反应及时,猛地勒紧缰绳,马车堪堪停住。   谢重姒没忍住骂他:“没长眼就算了,命也不要吗?!”   那人道:“哎是要救命!不对, 对不住对不住,是在下鲁莽!”   凑近就着月光,谢重姒才看清这个人。   是个衣着富贵的公子哥, 但此刻灰头土脸的, 锦缎衣袍上都是尘泥。长相斯文, 有种蜜罐子里泡出来的少爷味。   谢重姒一打眼就觉得这味道熟悉,旋即恍然大悟——   哦,她哥也是这样。   突然就被拉得和太子爷一样高度的公子哥,手足无措地解释道:“那个, 大哥……啊不对,小哥,我娘子她不舒服,我俩马车又掀了,行不了夜路,能不能搭个车……”   谢重姒蹙眉,挑起下颚,道:“那是你夫人?”   “是的,她有身孕,马车侧翻,好悬没伤到。”公子哥絮絮叨叨。   谢重姒歪头看去,路上昏暗不清的地方,果然是辆横翻在地的华丽马车,檐角挂铜铃,雕花饰金粉。   就是没看到马。   她疑道:“你马呢?将车翻过来还能继续用——看你这车,应该挺结实的。”   公子哥赧然:“惭愧惭愧,在下御术不精,套的缰绳不牢靠,那马趁乱跑了。估计跑到山那头去了。”   说着他指了指远处黑影瞳瞳的群山。   谢重姒:“……”   谢重姒神色复杂,这是哪里来的二愣子,这么不设防?   三两句透露个底儿掉?   要是碰到个身强力壮的歹人,一拎刀就能把这对小夫妻咔擦了夺走银财,或是绑架勒索。   她心眼多,没全信,尚在犹豫要不要捎他俩一程,身后车帘被掀开。   宣珏被惊动,走了下来。   公子哥愣了下,意识到谢重姒不是一个人,试探问道:“这位是?”   谢重姒:“我夫人。”   公子哥大喜:“那敢情好,能搭个伴赶路!”   谢重姒:“……”   她信了这人是个货真价实的愣头青,放弃交流,对宣珏道:“他说他媳妇动了胎气,你去把个脉看看。”   宣珏没说话,只点了点头,走到那蹲坐在地的女子身前。   她应该是痛极了,腰裙和系着的玉牌拖曳在地,也没在意染上脏污,只捂着肚子,额头冷汗直冒。   女子听到这边的谈话,先一步抬起手腕,宣珏虚虚搭上。   那公子哥也赶紧地跑了过来,剩谢重姒在这,不紧不慢地靠边停了马车,拴好缰绳,嘀咕道:“能把马跑丢,有本事啊。”   她磨磨蹭蹭地经过那辆侧翻在地的马车,木质上乘,又重又大,前面缰绳不是一匹,而是应当牵连三匹马。   ……能把三匹马都放跑,人才。   到这,谢重姒差不多信了八分,走过去就听见宣珏压低嗓子轻声道:“动了胎气,但无大碍,歇息一下就可以赶路。不过入城后,最好去医馆开两贴安胎药。”   又侧头对谢重姒道:“捎他俩一路吧。”   意思是这对夫妻没有问题。   公子哥是个棒槌,将夫人扶上马车后,还问谢重姒:“诶要不用我们这辆车吧。我一个人掀不动,但咱俩一块应该可以。而且这马车坐得更舒服。”   谢重姒果断拒绝:“不了。”   他不解:“为何?”   谢重姒想锤他:“……我家老马拉不动。要不,您去把您那三匹高头大马给寻来?”   她错了,她哥绝对没有这么不谙世事。   深宫六围,纵有草包,但哪一个不是暗地里的人精,心眼比筛子还多。   公子哥和谢重姒一块坐在车辕外头,摸了摸鼻尖不吭声了。想来也是觉得表现过于白痴。   两边自报家门。谢重姒说得含糊,只道是成婚不久,从扬州来探亲。   而这对夫妻俩,似乎也是来探亲,但说得更含糊不清。   公子哥名叫林敏,约莫二十五岁,庐州府人,幼年居于苏州一段时日过,近几年才回庐州经营旧业。   行商买卖说得倒是头头是道,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谢重姒觉得他一个人独居得把自个儿饿死。   他的夫人比他小上三岁,怀的头胎,尚才五六个月,也没经验。   方才剧痛,还以为要小产,吓得哭得妆都花了,现在坐在马车上,有个人陪着还要好点。   林夫人也是娇生惯养长大的,拿帕子点了点眼角,见宣珏温和寡言,看上去性子不错,一抽一搭地想要拉住这位“姐妹”的手诉苦。   宣珏眼皮跳了跳,在她之前缩回手,林夫人没只牵到了一抹衣袖,也不在意,继续哭诉:“你说我怎么这么惨,回个家搞成这样。我家那口子早年流连酒色,家里亲戚说他并非良人我还不信,现在吃到苦头了……”   林敏没忍住叫冤:“哎媳妇儿我说……”   他早就浪子回头了好吗?!   “闭嘴!”林夫人娇喝了声,接着幽幽地道,“不好带仆人来,让他赶个车还赶成这样……”   宣珏听她唠嗑了半宿,脑壳实在疼,终于制止道:“林公子既已改过自新,凡事皆要识习,不可一蹴而就,夫人也莫太过严苛指责。”   林夫人瞪大了眼,压低了声:“你在你家这么宽容?”   宣珏眨了眨眼,满头雾水,林夫人当他默认,恨铁不成钢地道:“我跟你讲,男人,得到的都不会珍惜。你丈夫一看就不是个省油的灯,你这么纵容着他,万一他真的喜新厌旧,你没地儿哭去!平日里要多娇纵点,别太好脾气,该骂就骂该说就说。”   外头林敏擦了擦冷汗:“啊哈哈哈,她心直口快,小兄弟莫要放在心上。”   不省油的谢重姒面无表情:“无事。”   神他娘的不知道珍惜。   不过这位爷能忍住夫人这么训话……委实是真爱。   她闭上眼懒得再搭理,里面林夫人传授各种经验,谢重姒左耳进右耳出,当听了狗吠。   而宣珏,朝堂舌战群臣过,驳斥质问帝王过,可实在找不出合适的话堵妇人之嘴,聪明地不再多吭声一句,垂眸敛神,很是虚心受教的模样,但一句话也都没听进去。   他在看着林夫人腰间那块玉牌出神,上头刻了个字,“齐”。   终于挨过魔音,到了城里,进城后,找了家客栈先住下。   林敏急急忙忙带着夫人去看郎中开药了,留下谢重姒和宣珏。   谢重姒刚敲诈了林敏一笔丰厚车钱,准备去换匹马,她扔着手中碎银两,边抛边准备出门,宣珏唤住了她,低声道:“那位林夫人,是苏州齐家的人。”   谢重姒闻言,脚步一顿,接住银子,轻轻皱眉。 第40章 醉酒 这辈子第一个亲亲√   宣家祖籍苏州, 不算在“扬州楚家”、“苏州齐家”、“应天江家”、“临安蒙家”和“漓江秦家”这五大氏族之内,但往前百年,也算当地枝繁叶茂的世家。   到了宣珏父辈一代, 枝叶凋零, 只余宣亭一人,初为苏州小官,拔擢后补御史台位,举家迁至京城。   可宣家这近百年在苏州的根基尚在,人脉侪朋也仍有交集。   就连宣珏前世南下,像京中世家子弟般置办产业, 首选也是苏州。   而宣齐两家也算世代交好,互为姻亲。   宣珏对齐家的家族徽纹很熟悉——是朵绽开的白莲。   昔年高|祖为帝后, 奖赏功臣, 赐了齐家国号为姓。齐氏族长为表忠心, 取意自高|祖早年拜师学艺的莲蓬山。莲蓬山那四面环水,夏日菡萏接天莲叶,齐家也就改族徽为水纹芙蓉,意初心永存。   宣珏替林夫人把脉时, 她腰间系的家族玉牌,就是齐家的出水芙蓉纹。   如果他猜得不错,林夫人名齐锦, 是个应“死”的人。   离经叛道嫁于家族反对的夫婿, 在族谱里“被死”了一道, 齐家对外只说这个女儿病死;上辈子有了身孕回府探亲,遭遇劫匪,夫妻二人殒命,戚文澜剿匪后说过这一茬, 不胜唏嘘,宣珏印象很深。   前世之事,不好提及,宣珏也只和谢重姒讲明她的身份。   谢重姒皱眉沉吟:“齐家?怎么瞧出来的。”她顺手将塞回荷包,转了方向,“走,回房说。”   客栈房间是林敏这个冤大头订的,不是自己出银,谢重姒不好舔着脸要两间房,左右权衡,只得和宣珏挤在一间天字号的上房里。好在房间宽敞,她看了看,打个地铺游刃有余。   宣珏将房门扣上落闩,言简意赅:“家族令牌。余下最好不要与他们同路,等到苏州,我安排妥当,我们即刻回望都。”   齐家人多眼多口还杂,齐锦是四房嫡幺女,年纪小辈分大,按着姻亲关系排子丑寅卯,宣珏得称她姑姑。   跟着这么位娇滴滴的姑奶奶,怕是到还未到苏州,就惹人注目。   谢重姒点了点头,也不多问,只是将荷包滚了个边,倒出碎银两挨个数了数。   然后叹气道:“愁人,只有四十两不到。看来我得讹林敏一笔了。”   宣珏见她在打小算盘,多问了句:“怎么讹?”   谢重姒想了想:“称兄道弟大法好。”   宣珏:“……”   他大概能猜到了。   当夜,谢重姒就从林敏敲了一百两,据说是喝酒喝高了,林敏同他耍拳,连连输招。   宣珏在一旁却看得清楚,尔玉这分明是仗着林敏头晕眼花,出手慢他一步,才赢了整晚。   谢重姒推杯换盏,喝得不多,但为了耍赖,愣是装醉,最后靠在林敏肩上和他称兄道弟,顺带将他产亩祖业都套个底朝天。   宣珏实在看不下去,拎着这小醉猫回房。   房门一合,谢重姒自顾自地走到桌前,给自己倒了杯热茶缓酒。神态清明。   只是喝完后,呆愣地直视前方,见宣珏走了过来,视线随他而动。   宣珏往右,她跟着向右,往左,她也看向左。   宣珏习以为常。   就算尔玉替他推去聚宴,也难免有应酬要夫妻同赴,总有人敬酒为名,给他难堪。   谢重姒替他挡过几回,众人才摸清她态度,试探渐止。   而宣珏也在这几次挡酒和带人归家中,清楚了谢重姒的醉酒状态。   她醉酒醉得层次分明。   先是没事人般,神态清明,条理清晰;之后也不说话,只盯着一个目标可劲发呆;再随意拽过什么,乱七八糟地吐几句憋闷很久的话;最后……   宣珏刚把端来的醒酒汤放下,准备去拿个汤勺,听到提碗声,回头再看,谢重姒已是端起喝尽,瓷碗见了底。   然后,她将碗撂下,默不作声地扯住宣珏的袖角,欲言又止,隔了半晌才憋出一句:“离玉,要不还是换回来吧。我看你也挺难受的。”   说的是男女身份。   临近苏州,自然不好这身扮相,宣珏点了点头:“好。”   谢重姒安心了,继续道:“那你之后驾马车,我赶了十天啦。”   宣珏轻笑:“嗯。”   谢重姒抬头看他:“之后到苏州,能顺利回望都吗?”   宣珏颔首:“能。”   谢重姒顿了顿,似是思索:“可我还想查查母后遇刺的线索,你先回京吧。我一路留了暗号,师姐应当快到了,能与我会和。”   宣珏沉默着看她,缓缓地道:“我可以帮你。”   谢重姒不解,她道:“可是和你在一起,没什么好事啊。”   她本意是说,他俩在一起,过于显眼,易出差错,不如单打独斗。   可这话本身就带着歧义责怪。   烛火摇曳,给两人镀上红光。红色妖冶潋滟,可喜气洋洋,也可血光不吉。   宣珏沐在这血色里,清和温润的神色也染上三分妖气,浅淡的瞳色也深沉些许,像是乌云低垂的浓夜。   他慢慢吐出一口气,嗓音有点沙哑:“是吗?”   旋即又自问自答:“好像的确如此。”   他单膝跪下,和坐在圆凳上的谢重姒双目平齐,对视而道:“所以,我该放手吗——”   “重重?”   谢重姒茫然地眨眼,完全分不清身处前世还是今生。   她脑海里飘过好久以前,寒山寺的古刹老殿里,捻花跌坐的佛像前,她求卦问道。   是走投无路时不得已的急病乱投医,她问宣珏会怎样,问他们会如何。   她问要不要放手,是否合适再死撑。   佛祖没给出个因果所以然。   那天卜卦碎了。   住持那老秃驴在旁唉声叹气,说了句人话:“殿下,遂你心意来吧。莫让自己后悔。枷锁在身,苦海悬侧,大道三千,所求者万众。不走到底,怎窥哪条是歧路还是坦途呢?”   谢重姒不知怎的,想到这句悲天悯人到近乎冷血无情的老僧低语,她迟疑着开口,终是道:“……随着你的心意来吧。”   宣珏低笑了声,分不清是自嘲还是讽刺,他伸出一只手,抚上谢重姒的侧脸,眸光深深,有压抑的隐忍,道:“这是你说的。别反悔。”   我随心即可。这可是你说的。   这时,他才隐约有了上辈子最后,那铁血残酷的帝王模样。   触及逆鳞,褪去所有伪装,现出执拗疯狂。   这样的宣珏,甚至有一两分冷戾的妖,像是妖精绘就的水墨图卷,个中人仍是黑白纯净,但神情却难免沾染上妖邪鬼魅的迷离。   他捧住这张他上辈子最后甚至不敢细看的脸,压低声,诱哄般道:“我可以帮你,先查先皇后过世真相。等考取功名,辅佐陛下。我还可以帮你兄长,稳坐皇位,谢治有心结,解开就不会浑噩磋磨过日子了。宣家不会出事,你不用费心保下我,也不必忧心亏欠我——”   “所以,我们再试一次好不好?”   “离玉……”谢重姒被蛊住,但刚一开口,剩下的半截话就被堵住。   她没能反对,也没能拒绝。   唇齿间的触感熟悉久远,温柔中昭告占有,克制里透出奢望,攻城略地,并不陌生。   上辈子他们到最后,也只剩下了这些。   谢重姒下意识地想拒绝,被人扼住下颚,反倒加深了这个吻,她喉间溢出一声叮咛。   宣珏很久才放开她,拇指摸过她透出水色的唇,淡淡地道:“当殿下同意了。”   谢重姒强买强卖别人惯了,终在河边湿了鞋,被做了次缺德买卖,还是格外不平等的契约——她都没得反对资格。   也不知道是酒意上头,还是吻让她有点昏沉,谢重姒反应半天,像是没想出所以然来,迷糊劲却上来。一歪头,向边上倒头闭眸,被宣珏稳稳接住。   宣珏意料之中。   无论怎样,谢重姒醉酒最后,都会简单粗暴地睡过去。   倒是乖巧,不会像酒品糟糕者般耍酒疯。   就是醒来万事皆忘,完全不记得喝醉酒时做了些什么缺德事,说了些什么让人肝胆俱裂的话。   他将谢重姒抱回床榻,没再折腾她。在一旁和衣而卧。   身边人呼吸还有些不匀,轻喘平复,宣珏将被子给她盖上,想到了她那五六次醉酒。   其中有次是西域大捷后的酬宴,熟人多,谢重姒又替他摆黑脸,喝多了几杯。   回来后什么也不做,坐在床边。他想要给她解衣洗漱时,谢重姒突然握住他的手,没头没脑来了句:“离玉,你是不是不开心。”   宣珏当她醉酒胡说,继续解她脖上纽扣,谢重姒便自顾自地继续道:“要是你不在公主府,是不是会舒坦很多。无人看低你,无人欺辱你……你要是没碰到我就好了。”   她抬头,眼里竟有泪光般,将脸埋在宣珏掌间,喃喃出一句:“或者,我没遇到你就好了。我见你这样,也好难受啊……我放你走好不好?那里就有笔有墨,我写一封和离书,或者你写一封休书,我们一别两相宽好不好。离京城远点,别在这名利富贵场里掺和了……都是群豺狼猛兽啊……”   谢重姒说尽了她清醒时绝不会说的话。   句句如刀,割心剜肺,将两人都折磨得痛不欲生。   在宣珏印象里,那应当是他活了二十多年来,第二次彻底失态。   他砸了砚台,止住谢重姒想拿笔的手,将她困在怀里,一句一句地重复道:“……重重,我无处可去了。你要赶我去哪儿呢?”   唯君方寸之侧,有我栖息之地。   宣珏就着这五味杂陈,挨过一晚。翌日谢重姒比他晚几刻醒来。   她果然不记得前一晚发生了什么,看到睡在旁边的人,大惊失色:“……离玉?”   宣珏将胳膊一抬,恶人先告状:“殿下昨夜牵着我不放,实在无奈。”   谢重姒低头一看,半截袖子还死死拽在她手里。   人证物证具在,她百口莫辩。 第41章 进退 “昨晚我喝多了,没乱说冒犯之语……   昨夜那酒是店家自己酿的米酒, 初尝甘醇爽口,头脑清明,她还以为度数不高, 多喝了几口。谁知后劲绵柔, 回房后反而上了头。   谢重姒喝酒不撒酒疯,更不会砸物骂人耍脾气,加之酒醉后基本是宣珏照顾,对她所作所为闭口不提。   所以,谢重姒当真没听别人提及她醉酒后的德行。   她心下忐忑,生怕稀里糊涂地失言失德——   失言还好点, 她最多最多嘴瓢下前世的痛苦沉浮,反正宣珏也是一头雾水听不懂。   失德的话……   那场面不敢想象。   她干笑着赶紧放开攥紧的衣袖, 连道:“抱歉抱歉。”   眸光偷偷摸摸地打量宣珏, 重点在于耳垂颈窝侧脸等部位, 确保没有奇怪的可疑痕迹。   突然谢重姒心里一个咯噔。   宣珏嘴角有点红肿破损,配合他垂肩的长发,活像被人糟蹋过的大姑娘。   “大姑娘”神色目光闪烁,不敢拿正眼看她。   谢重姒又看了三四眼, 死心了——她没看错。   宣珏嘴角的伤,总不至于是他自己咬出来的吧?!   谢重姒犹豫试探:“……那个,昨晚我喝多了, 没乱说冒犯之语, 乱做失礼之事吧?”   宣珏轻轻地扫了她一眼, 然后才道:“未曾。”   他起身,接着道:“殿下回房后就睡了。我去下面叫个早点,问问林敏夫妇行程安排。我们换马购车要一天,最好和他们错时离开。”   谢重姒:“……”   她支支吾吾地应了, 待宣珏走后,捧了把冷水洗脸,努力回忆。   还真给她翻出几个支离破碎的片段——   唇齿纠缠里,宣珏神色压抑,也不知是怒还是惊。   谢重姒头疼欲裂,一整天都有点躲着宣珏。   林敏早年流连花丛,一眼看出不对劲,挤眉弄眼,凑到谢重姒耳边打听:“哎?和你夫人吵架啦?”   谢重姒面无表情:“喝酒赌博,罚跪一晚上搓衣板了。”   林敏咂舌,没曾想看着温婉柔和的,私下管教严苛。   还是自个儿媳妇好,刀子嘴豆腐心。   这么想着,他又花孔雀般,大摇大摆地找他夫人去了。   临走前还过来人似的拍拍谢重姒肩膀:“男人嘛,就是要哄媳妇的。出门跟从,命令听从,指示服从;要说得,等得,舍得,忍得。别倔别嘴硬,等她们开心就好啦!”   谢重姒:“……”   好在林敏夫妻找医馆安胎,歇息两天后,就又启程离开,林敏那摸索出来的“三从四德”没能给她言传身教多少。   等林敏夫妻走后一天,谢重姒便也准备上路。   她换了两匹马,撂下马车懒得要,随意将发束成长马尾,短打箭袖,做成个江湖少年郎的扮相。   已是十月末,宣珏身上烧伤已无大碍,也不需要再待在马车里。他换回男装,芝兰玉树,仍旧是那个风光霁月的宣家三郎。   谢重姒扫了一眼就移开视线,心乱如麻。   情随境异。   苦劣悲惨里,人心浮动暴躁,狠毒乖戾。   而温和情愫里,人心平柔慈善,对不顺之事都能多一两分宽容。   上辈子一切面目全非成那个模样,情境使然,冲突使然,谢重姒能理解,也将前后两世完全分割开来。前世恩怨皆清,不可能再迁怒到如今。   可她还是有所顾忌。她怕。   心有余悸的那种怕。   一怕宣珏无法入仕,重蹈覆辙;二怕情感毁于一旦,美好支离破碎;三怕……   说回来也算可笑,她呢,直到窥见收于长盒之内的一幅旧画,才敢信宣珏是爱她的。   那幅画上是她,红衣烈马,提箭射鹿,落款“太元五年中秋 珏笔”——几大家族倒台的前两个月。   而她发现这幅小心翼翼珍藏于卷轴的画,是……在这十年后了。   尘封十年心意,久颓卷轴之内。他不提及,她也不问。   到头来再捧出赤诚之心,纵是当年模样,也无人敢信。   三怕她再没有当初年少时怦然心动,奋不顾身去招惹一个人。   她若不主动点,他们根本不可能走到一起。   可细水长流的欣赏喜爱,和烈火炙热的年少爱慕,区别甚大。她心里能余下前者,但实在没力气胆量,再去挑战后者了。   所以,不如就这样,君子之交,也不用担心冒犯折辱他。   谢重姒抱着这种心思,一路上谨言慎行,隔三差五犹犹豫豫,和她平时利落洒脱差了个十万八千里。   但微妙的是,和她上辈子冲动之余难得羞涩扭捏的神色,倒是几分相似。   宣珏没吭声,也不知在想什么。   快到苏州时,两人在官道附近凉茶棚里歇脚,他才问了句:“你师兄师姐靠谱吗?”   正巧小二上了茶,他用手背试了试温,见热度刚好,一边倒了两杯,神色自然地推了一杯给谢重姒,一边道:“怎么还未见他们。”   谢重姒想了想,诚实地道:“不靠谱。但真有能出来加餐的机会,他们一个俩个肯定会踊跃的。而且,在扬州城和东庄之间,落水那段路,我没能留下记号,很可能会跟丢,得找会儿。”   宣珏点了点头,端起茶水抿了口:“如此。那之后在苏州,你有什么打算——齐家人多数为官,不似楚家经商为主,做事也更谨慎小心,不会轻易留下把柄的。明哲保身了几十年,明面暗里,都很干净。”   要不然以宣家作风,也不会和齐家交好。   谢重姒了然。   他们落水得救后,讨论过那晚刺客与大火。在扬州城敢这么肆无忌惮,不怕善后的,唯有只手遮天的楚家。后续查封变严,和与城兵的闲言交谈之中,更是得以证实。   楚家起势没少假借三教九流,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是乖张泼辣。相较之下,苏州齐家则含蓄收敛得多。   或是“初心永存”的祖训在,又或者是名字里挂的这个国号太沉重,他们生怕一时不察“齐”字就砸下来,谨小慎微惯了。的确没什么值得拿捏调查的。   但也存在例外。   谢重姒将茶杯一放,不动声色地道:“三哥前阵子,调了几个齐家人入京,补空缺闲职。很是看重。你说,齐家是否也有意交好,甚至起了别的心思呢?”   宣珏微微一怔。   在谢治的衬托下,三皇子谢温,可谓是进退得度、礼贤下士,朝野呼声不小。   势力在朝的氏族,自然心思活络——从龙之功,能换来丰厚回报。   齐家上一世的确有这个心思。只是隐蔽很好,就算是三皇子调动的几个人手,也不是自己出面,而是调到他极隐蔽的势力手下,等待时日伺机上爬,于两方都有益。   可尔玉是怎么知道的?谢治告诉她的?   这位太子殿下……这辈子开窍变早了么?   宣珏没问,只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刚想说什么,就听到旁边也有歇脚客人在唏嘘:   “这是又洗劫一个村子了?”   “是啊,这群南华山脉一代的土匪,什么时候才能剿干净哦。”   宣珏和谢重姒同时蹙眉。很有默契地没再开口,听对面桌上的两个农耕归来的老人家闲谈。   “伤人多吗这次?”   “老样子,给钱不杀,没钱就砍几刀,能不能活下来,听天由命咯。”   “官府也是,年年剿匪,土匪窝年年还在。”   “话也不能这样说,每年不也都剿了些匪盗么?我看呐,就是那群贼人好吃懒做,也怨不得官兵头上……不过,唉,总是提心吊胆也不是个事。等今年收成完,我和老太婆去儿子家住,搬离这边。”   谢重姒嗤笑了声。年年剿匪,年年还在——   那是因为官府根本就没正儿八经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呀!   否则,这些地方拿什么借口,让朝廷出银拨兵呢?   戚文澜那根棒槌,还真玩命打杀进匪窝过,结果大胜的第二天,江南的几个官员就捏着鼻子请他回家。   扯了一堆之乎者也奉承话,主旨为“小将军挂了彩他们惶恐受不住”,实则是怕他杀心上来,真的把江南匪贼一窝端干净了。   听到谢重姒这声嗤笑,宣珏抬头看来,问:“笑什么?”   谢重姒耸了耸肩,骂道:“一群尸位素餐的东西。”见宣珏失笑,来了兴趣,托着下巴问他:“离玉你怎么看?文澜和你说过他之前被‘请’回京城的事儿吧?”   宣珏颔首:“嗯,他提过。剿匪一事么,朝廷有求必应不如坐视不管。”   两人喝完茶,休息片刻,付完二十枚铜钱,继续上路。   谢重姒骑在马上问他:“嗯?怎说?”   “江南山多地杂,若是乱世,匪寇成群占山为王,不足为怪。但太平盛世,仍有匪寨连绵,只能说明当地官府不当政。他们无非是指望朝堂每年那笔赈灾银,不拨便是了。可能会乱一两年。”宣珏风轻云淡地说,“乱完就好了。毕竟,富裕的匪寨里头,能剿收的钱财,不比京中八品官员差。够补充某些人的金库了。”   这种想法有人提过,她父兄相继打过这个念头,都因太过冒险而放弃。   她替父兄问了句:“……那乱的一两年要怎么办呢?”   问完又觉得是傻问题——策令调动,本就伴随动荡。只要最终结果不差,就是行之有效的。   若是与同侪或是长辈论政,宣珏无非答些“别处找补”“另政掰正”的中庸做法,无功无过。   可对谢重姒,他犹豫片刻,说出真实的想法:“没办法。殿下,有的路,你知道是正确的,可能会因前面九十九步的动乱震荡而放弃。不过,只要最后稳定下来的架构体系胜于之前,它就是对的。至于这诸般动乱的是非功过,三言两语难说清楚。但——问心无愧即可。”   落子不悔即可。   谢重姒温吞地“嗯”了声,半是调侃:“哎你可真是块鬼谷的好材料。”   鬼谷弟子逢乱必出谷。天地为棋盘,众生为棋子,甚至必要之时,以身入局。   无悲无喜地抉择出最优的那条路。   大齐政律历来求稳,老祖宗留下的政法,不怎么敢改动。   宣珏这高谈阔论近乎大逆不道,但谢重姒听了倒觉得甚合她意,亲切得很,想来也是托她那些吊儿郎当的师兄师姐们的福。   宣珏笑道:“当殿下在夸我。”   谢重姒挑眉,想说“自然是夸你”,又觉得过于亲昵,便也只笑了笑,一甩马鞭,在秋日里纵马,继续南下前行了。   秋风簌簌,麦浪波涛,金灿的田野弥漫收获。   *   扬州城的小麦已经收了一茬。吴大娘这日买了小麦磨粉,准备做点新鲜的荞麦糕点。   近日她收了个小姑娘做帮工,小姑娘唯一的兄长葬身客栈火海里了,她没处可去,吴大娘就暂时收留了她。   小姑娘说她叫“叶芝”,手脚麻利,绣花烹饪,手艺都绝佳。   这一个月包子铺的生意好了不少,都是她的功劳。   吴大娘是越来越喜,见叶芝迟迟没离开,甚至动了收她做养女的心思。反正她也没后,留个小姑娘相依为伴,还有个人养老送终多好。她这么多年也攒了不少家底,够叶芝嫁妆了。〔铱驊〕   叶竹当然不知道有人想收她做干女儿——她亲生父母还在草原上活得好好的,身子骨倍儿棒呢。   这天,她接过吴大娘的麦粉,帮她和面团雕面花,卖出几笼后,找个借口去文昌街的信铺,寄出这个月的第四封信。   她不敢多寄,怕引人注目。也不敢直接寄往宫里,怕半路被截。   她写给的是戚府。   不过之前的信石沉大海……也不知道有没有被收到。   扬州城仍旧查得严,运河偶尔还在打捞什么。叶竹左思右想,觉得那晚殿下和三公子或许是跳了河,逃过一劫。   但城查很紧,她没有路引,出不了城,只能先暂居在此。   叶竹寄完信,回到吴大娘的包子铺,有些愁人——她不会真的要在这住个三年五载吧?   她走进吴大娘给她收拾出的房间,房间不大,但布置温馨,甚至床头还给她缝了个兔偶。   叶竹还没阖上门喘口气,突然瞳孔猛缩,差点没叫出来。   房里的木凳上,坐了个人,一身白衣,但袖口和脖领处是墨绿叶纹,云绕星遮。   这人听到动静,转过身来。   叶竹这才发现,这是一位出尘清美的女子,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也没有波动,像个瓷器人偶。肩膀上立了个奇怪的鸟,说像鹰吧,比鹰小得多,说像八哥或是乌鸦吧,也不尽然。   或许是这女子容貌尚可,不似什么坏人,叶竹谨慎地退后一步,没呼救,只问道:“姑娘是?”   女子抬起手,快速做了几个手势。   叶竹没看懂,结巴道:“我……我不会手语。”   突然她听到尖细的声:“你身上怎么会有夜来香的痕迹?还有其他人和你一起吗?”   这声音像是夜枭尖叫,叶竹头皮发麻,差点没跟着也叫出来。心想这姑娘长得不丑,声音怎么这么难听。   下一刻,她目瞪口呆地看清了女子肩上那只鸟,嘴在一张一合——   这声儿是它发出来的!   原来这手语不是给她看的,而是给这只能转述主人想法的怪鸟看的! 第42章 师姐 离玉,你听说过“偶人”吗?……   叶竹心想:稀罕, 这姑娘是不会说话还是怎的,要只怪鸟来代劳?   她疑惑万千,斟酌问道:“夜来香是何物?我从未听过。”   那姑娘手势打得飞快, 肩上怪鸟也咿呀作语:“一种香料, 谷里斑斓蛇才能闻到。是跟踪寻人之物。我一路找到扬州城来,香味断了,只有你身上还有残余底香。”   叶竹凛然,想到了殿下和她提过的鬼谷诸人,虽然对不上号,但这股高深莫测的气势, 应当八九不离十。于是试探着说:“……许是从我主子那沾的。姑娘可是出自鬼谷?”   怪鸟又替主人说了话:“嗯。”说完这句,它像是累了, 从肩膀飞跃, 在桌面上蹿下跳抗议罢工。那女子便从袖袋里掏出几颗小坚果, 怪鸟屁颠颠地吃了。   然后才回归主人肩膀,任劳任怨地将让人眼花缭乱的手语,转为呕哑嘲哳的声音。   就着光,叶竹也看清了这只怪鸟——   原来是只色彩斑斓的鹦鹉, 毛茸茸的一团儿,色泽古怪,并非常见的绿色, 而是粉嫩的桃红……   瞧着还怪可爱的。   “来找人。你主子是男是女?”女子接着打手势, “方便告知姓名吗?”   叶竹指尖蘸水, 在桌上写了个“玉”字,又写了个“谢”字。   女子抬头看了她眼,放下心来,右手往左肩一按, 将开启的机关合上,自我介绍:“我名江州司,江洲地名,司马之司,在鬼谷这一代人中年岁最长,忝得师姐的名号。阿姒在哪?”   叶竹沉默片刻,给江州司倒了杯水,也在一旁坐了下来,将出宫之后的行程和遭遇和盘托出。   江州司面无表情听完,无波无澜的:“怪不得在客栈边断了线索。我明天去运河下游支流寻找。”   她也不交代不道别,起身准备离开。叶竹急了,叫住她:“哎!江姑娘,能否带上我一起!我也要去找殿下。”   江州司古怪地看了叶竹一眼,问道:“你会轻功吗?”   叶竹:“……”   还真不会。她摇了摇头。   江州司:“那你怎么离开?我能拎你越城门,不能提你十几里。马匹更是出不了城。而城外荒郊方圆二十里,都没有卖马的的地方。带着你太耽误事了。”   叶竹哑口无言,欲哭无泪地道:“……那那那那我总要出城吧?”   江州司冷淡地摇头:“如果通知了朝廷,你最好原地等候。”   几句交谈下来,叶竹大概摸清了江州司的冷漠性子,不敢强求,只祈祷她能找到自家殿下,护她平安。   见江州司真的准备离开,叶竹也只客套地道:“江姑娘可要留下来吃顿饭再走?”   没想到,江州司脚步一顿,果断折了回来。   半个时辰后,叶竹目瞪口呆地看着江州司风卷残云,斯文却速度惊人地吃完一大桌饭菜。   鬼谷……是饿死鬼的“鬼”吧?   江州司吃饱喝足,才顶着那张仙气飘渺的脸,擦了擦嘴角,肩上小粉团代主人道了谢:“多谢款待!恭喜发财!”   她打了个响指,从袖里滑出一方小银匣,递给叶竹,解释道:“防身用。”   江州司一扣侧面小钮,牛毛细雨般的细针喷涌而出,全然没入墙壁之上。   叶竹头皮发麻。江州司就又装了一把银针进去,将银匣递给她,施施然离开了。   留下叶竹哭笑不得,低头研究这奇巧精致的小玩意。   这……算是饭钱吗?   江州司按着叶竹的说法,沿着运河往下。她脚步轻盈飞快,在夜色下,如若只银白的蝶。   终于等到第一个分叉口,江州司停了下来,缠绕在她食指的红点斑斓蛇仍旧没有反应,她只能自行决定顺着哪条水流向下。   江州司这种决断向来丢给老天爷,随手掐起六根枯草,卜算了个简单的爻卦,果断向右走了。   *   “希望来的不要是江师姐。”距离苏州还有两天路程,谢重姒和宣珏在个附近村落借住,当晚夜色明朗,疏星高悬,谢重姒躺在田野秋草上数星望月,突然道。   宣珏用刻玉石的那把小锉刀,试着削竹笛,闻言抬头问:“为何?”   谢重姒:“她喜欢卜卦。虽然很准吧,但做什么都要算一卦。偶尔帮我插针,都得先问问佛祖,今日诊疗宜否。靠谱程度大概只略高于把我埋在土里,还浇点水的大师兄。更重要的是……”   谢重姒看着那漫天星辰,想到银针点点,接着道:“离玉,你听说过‘偶人’吗?”   宣珏问:“殿下指哪一种?”   偶人,可以是孩童玩偶雕刻;可以是木偶戏法表演,也可以是别的隐晦难言。   谢重姒:“偶人祭的偶人。”   宣珏手上动作一顿,点头道:“知道。以孩童之身为偶,成神庇佑家族的祭典么?”   有的家族传承百年甚至千年,枝叶繁茂,会有家族氏神的迷信说法。   他们会选取幼年孩童,斩其四肢,封其五感,塑为偶人,供奉神坛之上,成为氏神。   家族每年祭拜许愿,祈求兴旺发达。   不过这法子太伤天地合气,不通人和,大齐明令禁止许久了。   谢重姒也颔首:“嗯对。江师姐她是大家族里选定的童偶。据说当年舌头已经拔了,左臂也砍了,因八字不合被丢弃。谷主发现她,救下一命。师姐左臂是木质机关,需定时保养维护,涂抹机油——在外会非常不方便。”   谢重姒寥寥数语,讲了个让人毛骨悚然的鬼故事,故事也似乎和她之前三言两语描述的所差甚远——   她之前和宣珏提过鬼谷若干弟子,这位大师姐,被描述为“冯虚御风得仿佛下刻就要羽化升仙”。   出尘仙子,怎么能有这种惨烈过往呢?   宣珏坐在一旁,将削好的笛子凑到唇边,试了下音色,然后才对谢重姒道:“用这种法子塑造的神,真的能庇佑族人吗?”   “不能吧。”谢重姒不信鬼怪不信神许久,还是重生和上次逃脱一劫,让她稍有敬畏之心,“反正没人敢在师姐面前提‘氏神’几个字。谁提她家桃子啄谁。我至今为止也没敢问,她原姓为何。”   “桃子?”   谢重姒:“哦,她养的一直鹦鹉。能帮她开口说个话。”   宣珏很喜欢听谢重姒说些她见过的人,经过的事,没再开口,等她说完,也只是用新雕的竹笛,吹了首欢快小调,冲散鬼魅森冷的气氛。   谢重姒听得睡意上来,路途疲倦劳累,她没忍住打了个盹,迷迷糊糊的,有人抄起她的膝盖和后颈,将她珍重小心地抱了起来。   谢重姒一觉睡了小半宿,醒来发现已在卧房。   合衣,但盖了被子。确保不会着凉。   谢重姒无奈地捂额。   自从上次她醉酒抱着宣珏又啃又亲之后,她总觉得,宣珏态度也诡异起来。   但总不可能她冒犯了人,人家还上赶着对她亲近卖好吧?   这说不通啊。   谢重姒左思右想,只能将宣珏的言行举止,归结为他的教养性格上。   不过好在,她这纠结没能纠结太久,因为很快,苏州便到了。   水流环绕,姑苏人家。柔和温婉的城镇船只成片,落日余霞满城郭。 第43章 上心 “这不是头一回见少爷带人来,还……   苏州温软素雅, 街上吃食味道也淡。   谢重姒简单吃了点,放下筷子,宣珏扫了眼她动的不多的餐盘, 问:“不对口味?”   这段时间, 她胃口似乎不算太好,路上吃的都不多。   谢重姒虚点这些炖、焖、煨的南甜菜系,像是兴致乏乏:“太淡了。”   “再添几道菜?”   谢重姒摇头:“不了。”   尔玉喜辛辣——畏寒之人冬日都会多吃那么几道辣菜。   宣珏知道,但姑苏口味清淡,这几道菜,他特意吩咐了多放油盐酱料的。   按理, 不应该“太淡”。   快西沉的夕阳斜照酒楼,少女越远离扬州, 越放松下来, 深色抹粉用完了也未再添, 脸上是白皙细腻的。   最后的光晕将她侧脸衬得柔和明艳,眸色仿佛润了层水汽,透出姑苏的灵动皎柔来。   宣珏却有种说不上的担忧。   起身离开时,他不动声色地扫袖, 袖下手指擦过谢重姒的手腕,想探下脉。   谢重姒如临大敌,几乎同时左迈一步, 宣珏扑了个空, 微不可查地蹙了蹙眉, 倒也没说什么。   他不急这一时。   但尔玉的态度,确是有些奇怪。   宣家在苏州有旧宅,零星多处,宣珏带谢重姒来了最热闹的一处。   坐落山塘巷的街尾, 闹中有静,白墙青瓦上的木芙蓉开得正好,清淡成片。   旧院里还有一个老管家和三四个仆人,留守看宅,方便主人回来时歇脚伺候。   谢重姒跟着惊喜意外的仆人们进宅。   这种江南院落,布置典雅,更是设置乱石屏风,错落有致,比起装饰古朴的宫闱,更容易给人种“深静”感,仿佛不经意间就能蹉跎过一生。   她望着院里的一汪泉眼出神。   老管家以为她好奇,解释道:“下头孔眼通了流水,水量挺大的,冲击上头的圆石,石头就能自个转起来咯。”   谢重姒收回目光。   她看,是因为上辈子她来过这里,那时没有打磨精致的圆石。   甚至泉眼都被淤泥树叶堵死。   来的时候是太元七年,婚后一个月。   宣珏说,带她回家看看。   京中宣府被查封落锁,他们的大婚在公主府举行。宣珏乍一说“回家”,谢重姒本能地以为是贴了封条的长安巷御史宅,想要拒绝,宣珏却告诉她,是他幼时长大的旧宅,在苏州。   远离了权利倾轧的望都。   谢重姒想了想,应了。   公主南下巡住,宗人府需要先行一步打点,罗列行礼物件时,谢重姒只淡淡地吩咐道:“宣家宅院里,一草一木皆不许动。”   按着规制,她的住所绝对要精细铺陈。宗人府打点,得是大刀阔斧地改。   可别把人家留下的丁点儿念想,给倒腾得面目全非了。   有她的命令,宗人府不敢动。   来到旧宅时,院中寂寞,夏日葱茏的草木疯长。   甚至有松鼠在大堂的博古架上,搭了个窝。   卧房里,也被越窗而入的鸟雀占了巢。   宣珏只好带着谢重姒,亲自收拾起荒废了两年的居所。   清理打扫,修剪灌木,清理池里淤泥,然后放入色泽斑斓的锦鲤,还有几只懒洋洋的硬壳乌龟。   还有给无意闯入的动物们挪窝。   晚上筋疲力竭地往床上一趟,看着对方沾了灰的脸,乐不可支地大笑起来。   最绵柔温存的一段时光了。   原来有人打点的老宅,即便古朴,也不会破旧落败。   晚间,谢重姒躺在床上,这么想。   她像是有几分不适,皱眉蜷缩了起来,然后从护腕外侧,摸出一颗绿豆大小的红色药丸,放到唇边。   抿了抿,犹豫片刻,还是没吃,又放了回去。   第二天谢重姒是一觉睡到自然醒的,日上三竿,她还有些迷迷糊糊。   老管家性子慢,不催她,把温热的米粥小菜端给她后,还乐呵呵地道:“不急不急,这还早着呢。”   谢重姒没见到宣珏人,问道:“你家主子人呢?”   “少爷大清早有事,出去了。”老管家道,“嘱咐说,如果小公子想去哪逛逛,找个熟悉地儿的人带您。”   谢重姒倒是第一次听宣家的家仆称呼他。   继续问:“我待会自己出去,随便走走就行。你们不用陪着。”   都是些上了年岁的老人,腿脚还没她慢步快。   老管家也不多说,点头,笑眯眯地走了。   临走还给锦官端上切好的薄肉片,锦官大快朵颐。   苏州似乎什么都精致而缓慢。   谢重姒终于懂了宣珏身上那种,让她觉得亲近舒服的气质从何而来了——不急不缓,从容有致。   她吃完粥点,和老管家说了声,就换了身装扮,独自出府。   折扇玉冠,远瞧近看,都是玉树临风的少年郎君。   天朗气清,有沿街叫卖时令水果的姑娘,大胆点儿的,直接抛了几个白沙枇杷给谢重姒,笑道:“小郎君,吃枇杷侬?”   谢重姒接过,剥皮尝鲜,道:“谢过姐姐。就是这枇杷,不怎么甜。”   姑娘瞪大了眼,一副你别血口喷人的委屈模样,噘嘴道:“不可能的伐……”   谢重姒笑着递过银两,给她道歉:“骗你的啦,很好吃,再买点。”   晚上,那些枇杷都进了锦官的肚子,她还分了点给老管家和下人们。   宣珏这晚没回来。   宣家在苏州根基不浅,宣珏就算有所筹谋布置,也很正常。   更何况,他也没避着她。   翌日,谢重姒又起了晚点。深觉再这样下去,作息颠倒紊乱。   她感叹完,照旧无所事事地溜达上街,听歌凑趣逗姑娘。   也不知是撩闲撩得过了头,报应来了还是怎的,她行至半路,眼前一黑,冷汗登时就下来了。   浑身像是泡在冷水里一样,四肢僵硬地仿佛不是自己的。   谢重姒捏了捏手里的药丸,折扇一摊,想要借机送入嘴中。   这时,有人捏住她的手腕。   那只捏住她的手,粗糙磨砺,也没有什么温度。   她一抬眼,是个陌生男子面孔,但肩头落了只小巧可爱的桃粉色鹦鹉。   谢重姒刚绷紧的身体放松下来,艰难地唤人:“……师姐。”   不过她有些奇怪。   师姐很少戴面具,嫌那玩意膈脸不透气,这次破天荒居然易容了?   来人正是江州司。   她手掌上,那只红色的斑斓蛇吐出信子,指向谢重姒,完成指引任务后,就缩回了主人腰间竹筒里。   江州司点了点头,面无表情地将药丸从谢重姒手上拿走,然后打手势道:“去哪?”   江州司的手语,谢重姒看得懂,不需要桃子复述,她立刻报了宣家旧宅地点走向。   不出片刻,江州司就拎着快要昏厥过去的谢重姒,来到她那间院落。推开房门就走了进去。   没惊动大院里懒洋洋晒太阳的老管家。   江州司探上谢重姒的腕脉,冰冷的手腕,脉象紊乱。   她不假思索地封住谢重姒穴道,将她放在床上,掏出针来。   然后抄起桌上几块铜钱,随手掷了一卦,吉。   行,施针。   等谢重姒醒来,日光西斜。已至黄昏。   江州司就坐在旁边,听到动静,转过头来,瓷胚般的冷淡面容上,看不出喜怒,打手势道:“你吃了几颗三昧丹?”   “师姐……”谢重姒暗叫不好,软了嗓音,试图撒娇。   江州司静静地看着她,神色变也未变,打断她:“这套对我没用。几颗?”   三昧丹制作不易,师父五年开炉一次,也就成了十来颗,都给了小师妹。供她避寒使用——实在受冷时,保命用的。   这种丹药难寻难求,一来是因为材料稀少,二来是药效实在太猛,很少有人受得住,也很少有人会用。   丹药入口,犹如三昧真火引于经脉,能解寒冷,但易伤身。   甚至削弱五感,食不得味,触失实感,视如隔雾,听如云端。   得过些时日,好好调理,才能康复。   谢重姒伸出了个手掌,“五、五颗。”   “阿姒!”江州司怒了,没打手势,咬牙开口,吐出几个爆破的气音来,“你找死是不是?!”   谢重姒垂头不吭声。   还有一点,她不想师姐来的原因,就是江州司完全不会理会她撒娇卖好。   该凶的时候,绝对凶神恶煞,贴在门上赛过门神。   江州司闭眸,深吸口气,才缓缓睁开眼,看上去很冷静,问:“落水的时候吃的第一颗?”   谢重姒:“……两颗。”   “……”江州司奇了,“你不是会凫水吗?在水里要泡那么久?”   谢重姒总不好直接和她说,是因为顾及着宣珏,含糊地道:“水流急嘛。”   “那之后呢?”   事实上,吃完第一颗,就得好好调养休息。   她倒好,嗑药呢?!   谢重姒叹了口气,很是无奈地摊手:“有人追杀我们,事从权急得逃命呀。哪里有喘气的机会。”   江州司:“……”   她面色古怪地问:“土匪?”   谢重姒眨了眨眼,不明白师姐何出此言。   江州司:“我路上碰到土匪劫财杀人了。我埋了尸体,替那俩报了仇。不过有土匪没杀干净,怕惹麻烦,就易了容。”   她嘴里的杀人,像是切菜简单。   原来易容是因为这个。   谢重姒没来得及细想,就看到江州司问道:“附近有温度高的地儿么?我替你缓下药性。”   见谢重姒迟疑,江州司手指微顿,手语换了个模样,栖息她肩上的桃子立刻炸毛尖叫:“你是想变成一个月的聋子?!还是变成一个月的瞎子?!还是五感迟钝的僵尸?!”   说完,这畜生还自行发挥:“聋子聋子!!!瞎子瞎子!!!僵尸僵尸!!!”   谢重姒:“…………”   谢重姒捂耳,真是怕了江州司和桃子,举手投降:“虎丘附近有温泉,去那边就行。”   江州司打了个响指,桃子这才停止魔音乱耳,乖巧地用脑袋蹭了蹭主人脖子。   江州司点了点头,手势:“即刻便去。”   她将摘下的易容面具重新覆上脸,想到什么,提醒:“我会将药效期由一个月缩短至几天,所以你或许要在温泉那,待上几天。和你的人打声招呼。”   谢重姒“嗯”了声,去和老管家说了。老管家仍旧乐呵呵地,摆手道:“小公子想去哪玩儿就去哪玩儿,不需要告知咯。回来也有你的饭,不打紧,不打紧的。”   待谢重姒走后,在旁扫地的仆妇却皱眉:“真的不要和少爷说声?”   老管家坐在藤椅里,摇啊摇,闻言摇头:“哈哈哈不了,真有什么事,自然会有人告知少爷的。确保人家安全,又不是看犯人,死盯着干什么。你也是,别老盯着人小姑娘瞎琢磨。”   仆妇嘟囔:“这不是头一回见少爷带人来,还这么上心么。”   虎丘旁的长阳山庄,临山修筑,温泉瀑布,别致雅趣。   温泉分男客女客,不过也有单独别间,随便在里头怎么闹腾嬉耍都行,只要闹出的某些声音别太大,都不会有人制止。   谢重姒自然是要个单独别间,附带一汪温泉。   她捏着木牌,换套宽松闲服,就领着江州司走进。   江州司仍是白衣扮相,懒得更换,反正她又不泡,在一旁帮师妹再插个针,把个脉,必要时运功帮她一把就行。   衣着素雅,头挽发髻的江南女子送她们进了别间,主管踱步走来,皱眉:“那两人……去一间房了?”   “嗯对的。”女子颔首。   主管眉头皱得更深了,对旁边一个不起眼的黑衣男子道:“去和你家主子禀报一下吧——他是说,若是和谁接触过多,就告知他的对吧?”   黑衣男子颔首:“嗯。”   主管试探着问:“他现在是在哪?”   黑衣男子低头,按着吩咐透露出零星信息:“在和齐五公子品画呢,具体的属下不清楚了。” 第44章 旁敲 宣珏面色微微一变   品画?怎么可能只是品画。   贵人们私下谈论些什么, 也不会告知他们这些小喽啰。   他们要做的,只是择良木而栖。   主管并不意外,摆了摆手, 让那黑衣男子速去传递消息。   苏州城里, 支流蜿蜒,横亘交错的细河如经脉。   乌篷船载客而上,船夫竹竿一勾岸边铁钩,船轻轻靠了岸。   木船上走下个男子,长眉深目,衣着朴素, 手中把玩两个铁皮核桃,另一只手捏着把青紫折扇。   船夫久在苏州, 有几分看人眼色, 知道这布袍角料难得, 估摸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公子,不敢怠慢,一路上殷勤周到。   果然,男子随手掏了枚碎银子作为船钱, 没让找零。船夫大喜,连道了几句吉利奉承话,目送男子远去。   姑苏古巷众多, 沿河而走就是深巷, 再在里面绕个几圈, 很容易迷路。   男子轻车熟路越过诸多商铺店家,来到深巷里的一处府院,也不扣门,径直走入。   天边零星落了丝雨, 他走蜿蜒回廊。这时才能发现此处别有洞天,哪怕是墙角挂的一幅不起眼的字画,都是名家珍品。   他踩着樟木长阶,走进临湖水榭,看到有人站在窗前,对着悬挂的两幅画负手而立。   那人长身玉立,腰间玉带坠着双环并佩,清贵温雅,乌发束冠,雨天里的浅光透窗而入,打在他精雕玉琢般的侧脸上,整个人也如残卷古籍上泼墨而就的仙人,风姿卓绝,不染尘埃。   男子掀帘的手顿住,然后才伸手撩开晃动的珠帘,笑道:“离玉,你怎么突然来姑苏了?”   宣珏尚在赏着这两幅几无二致的画,淡淡地道:“怎么,成岭不迎?”   齐岳,字成岭,是齐家四房的独子。   齐家四房说来是个奇葩玩意儿,身处氏族,不思进取,老爷子带头修仙问道,平日里闲着没事做就是在丹炉房炼丹,据说已经崩炸了四五个铁炉子,轰开过结实的木房屋顶。   而齐岳更甚他爹,吃喝玩乐无所不会,遛猫逗狗无所不精,前贤古人的书画高价收了一箩筐,也不管是真是假,挑顺眼了就付钱做那冤大头。   这也导致,他的藏卷里头,会出现两幅一样的所谓“前人真迹”。   比如宣珏正在看的两幅画卷。   卷上是缺月疏桐、寂寞沙洲,塞外的将军纵马驰骋,远处阴云避日。   两幅画卷几乎一模一样。   齐岳将折扇一开,上面四个字“求仙问道”。   他附庸风雅地扇风,将那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做了个十成:“哎呀怎么会!自然远迎。可你招呼都不打,我也没法子欢迎你呀。正好,来帮我看看,这俩哪一幅是在庸老先生的遗迹。我分别领着这两份画卷找人看,都拿项上人头担保真的不能再真——我看他们那头不如当球踢。看完,请你去茶楼听戏怎样?”   宣珏眸光轻动,然后摇头道:“你可能要失望了。都是假的。在庸先生的《沙洲图》,真迹已毁。至于这个……”   他抬手隔空虚点其中几处泛黄的旧迹,“做古做得都不错。”   “怎么说?”齐岳平白无故损失了百千两银子,也不见得伤心,“你又没见过真的。”   宣珏言简意赅:“在庸先生母名有‘枝’,他避母讳,旧文旧书上,皆未见过此字,省木或用旁字替的。而这两卷题字,都是原封不动的‘寒枝’二字。不是他亲笔的。”   齐岳哎呀了声:“真可惜!”   神色中却全无可惜之意。   他道:“合起来有小两千两呢。《沙洲图》在常家大火里,没救出来么?”   常在庸是前朝宰相,风光一生,书画一绝,最终以一把火告辞人世。   宣珏轻笑了声,笑里不辨情绪,道:“谁知道呢?”   齐岳唏嘘:“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风光无两又如何,还不是化为尘土。稀里糊涂地玩乐一生多好。”   他将折扇一收,意有所指:“离玉,你说是吧?”   宣珏转过身,外面雨渐大,细密雨帘遮住本就不甚明朗的光,模糊他的面容,他同样意味不明:“玩乐一生可以,稀里糊涂却难得善终吧?”   齐岳终于面色微变,沉下脸来,将左手的铁皮核桃往桌上一拍,道:“宣珏你什么意思?我知道,今儿开年始,你就在苏州搞什么小动作,我不想搀和也懒得管。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让我下地我都辨识不清什么是小麦和稻谷,和我爹一脉相承的败家,不是考取功名的那块料。家族想要干什么,不归我插手。我就想舒舒服服地过完这一辈子,你打主意打我头上,算是打错人了吧?你还不如去找我二堂哥,他近来准备秋闱,想直接入京城为官,小吏都行。迟则明年,肯定得找你宣家牵桥搭线,你还不如早卖他这个人情。”   外面雨声噼里啪啦,大了起来。在小湖里绽开涟漪,搅起波纹。   有仆人蹑手蹑脚地进来点了灯,见主人们剑拔弩张,不敢吭一声地又下去了。   浮光掠影,绣着云纹的碧绿灯罩里,光晕浅浅,倾倒在整个水榭之内。   齐岳是个聪明人,非常聪明,宣珏同他自幼相识,交情不浅,自然知道他没真的动怒。   宣珏语气放轻了几分,只道:“山石崩塌,树根连拔,作为枝端残叶,最好的下场是随风飘零。你有信心能善始善终?”   他用手拨弄了下灯罩,其中光华流转,衬得他周身风华不减反增,像是随意地道:“除非你像你那位四房的姑姑一样,逃离家族,远嫁乡外,倒也算本事。否则,吃喝用度都来自齐家,看不起鱼肉百姓,却用着民膏民脂,还不齿家族控制,做着逃离世俗的梦——成岭,你觉得像话吗?”   宣珏这几句说得不客气,齐岳面色一变再变,握着折扇的指骨发白,忽然他像是松懈下来,自嘲一笑,道:“两载不见,一上来就戳我心窝子,所有人都夸你明雅有礼——嗤。算了吧,消受不起。更何况,不是什么人都能像我那位姑姑,找个……”   齐岳似在措辞,半晌才嘲讽地道:“一心向着她的傻大个的。”   氏族里养出的娇俏女儿,终究还是只能活在金银堆上,至少不能跌入尘埃——会顷刻枯败的。   宣珏没想立刻撬动齐岳,不置可否,更何况他本来就提点两句。   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只沾风光,不染污秽?   氏族有异样心思,出了问题拔萝卜带泥,里头那一个人都跑不了,管你是主事族长还是无知幼儿。   他垂眸,道:“锦姑娘是好运气。”   稍一试探,齐岳并未照着齐锦往下说去——怎么,林敏夫妇行程比他们慢一截吗?   还没到齐家吗?   齐岳暌违故人的喜悦被兜头冷水浇得所剩无几,不想再继续这个问题,起身,拢了两个核桃重新在手中,转动起来,道:“走吧,请你吃茶。”   宣珏也不是真的想惹毛齐岳。在苏州安插人手,提防氏族是一回事;提点旧友是另一回事。   齐岳不阻止他的事,他也不会真的越俎代庖去插手齐岳的人生。   闻言只道:“嗯。”   仆人递来两把伞,两人没入雨帘,走出这座出奇静逸的书斋时,齐岳突然侧头问道:“前几日你单独去见我三叔了?”   青竹伞下,宣珏点了点头。眸光隔着雨帘看不清。   齐岳没再多问,只是眼中划过几抹意味深长。   宣离玉这个人,他自幼相识,教习先生都同过几个。从小到大,能哄那群古板老夫子对他赞不绝口,齐岳觉得,除了举止文识外,这人城府也当不浅的。   认识十几年来,就没见过他失态过,任何时候都克制谨慎。   齐岳两耳不闻窗外事惯了,本不想多打听,但被宣珏一番旁敲侧击,说得多少心中惴然,刚想开口,就见到迎面走来个神色匆匆的黑衣男子。   是扔在大街上不打眼的那种,低头行路,等走到两人跟前,才分别给宣珏和齐岳拱手行了个礼,然后在宣珏耳边说了声什么。   齐岳离得近,但没听到低语的话。   不过他能看到,方才他还觉得“从未失态过”的宣珏,面色微微一变。 第45章 抢人 他不用低头看就能猜到水下的光景……   齐岳刚被宣珏含沙射影了一顿, 加之此人很有事不关己的损友天赋,幸灾乐祸地笑道:“怎么,出什么事了?”   宣珏扫了他一眼, 齐岳老老实实地闭嘴, 正经起来:“需要帮忙么?”   “不用。”宣珏失态只一瞬,“欠你一顿茶,下次来讨。”   说着越过齐岳,向长阳山庄走去。   面上不显,内里却心急火燎,只能庆幸长阳山庄离此处并不算远, 半刻即能到达。   雨幕渐大,噼里啪啦地吹在伞纸上, 宣珏莫名感到心跳漏了一拍。   他想:尔玉……在苏州应该不会遇熟人。   他没有收到任何京中贵人来此的消息。   那会是谁呢?还是个男子。   ……共进温泉?开什么玩笑。   上辈子她南下染了风寒, 半夜赶往长阳山庄, 他和戚文澜都是向正巧在姑苏的三皇子借来几个宫女,伺候尔玉入了泉水。   宣珏那双眸被遮在青白伞檐下,没人窥到向来清润的眼里变了神色。   冰冷危险,触之生寒, 让人不寒而栗。   齐岳见宣珏走远,本想一个人再到处凑闲玩个乐子,比如去看看有没有人趁着雨赛龙舟, 他压个赌注。可宣珏那番话在他耳边翻滚循回, 齐岳顿时索然无味。   他叫住那个黑衣男子道:“哎!离玉是要去哪?”   黑衣男子脚步顿住, 欲言又止。   齐岳不耐烦地用折扇隔空点了点,道:“快说。白棠,我又不会害他。”   白棠想到宣珏叮嘱的分寸,一想反正是要拉拢的旧友, 便道:“长阳山庄。”   齐岳奇了:“去那儿干什么?”   却也脚尖一转,后脚就跟了上去。   而此刻的长阳山庄,雾气弥漫。   本就蒸汽飘渺的温泉眼口,雨点朦胧而下,更添恍惚。   水滴顺着尖角屋檐,断了线的串珠般滚落,滴在檐下的石阶上和小水坑里,叮咚作响。   谢重姒只觉得周遭一切,遥远而冰冷。   像是隔了九重云端,不真不切,唯有身上浸入骨髓的冷,是真的。   其实周围温度很高,即使秋雨倾盆而下,落在身上也是温热的,更别提身下温泉,近乎是滚烫的。   寻常人泡在里面,得是满头大汗,谢重姒却只有冷,所有的触感都失了真。   模模糊糊的,能听到江州司的那只桃子,用难得柔和的音调说道:“平心静气,别想杂事。呼吸吐纳,默念默读。”   谢重姒长发是盘绕成髻的,即使有雾气上涌,江州司也能清楚看到谢重姒羊脂玉般的白皙后背,眯了眯眼,找准穴位,提起银针就刺了进去。   谢重姒只轻轻颤了下,没躲,也躲不开。她手指头都快冻僵了。   雾气凝成水珠,混着逐渐变小的雨滴,落在她发间眉梢,还有垂眸的长睫上,冲散了薄薄一层冷汗。   不知过了多久,谢重姒唇齿之间才溢出一丝痛哼。   江州司知道,这是缓过劲来了,差不多能进行下一步。   她松了口气。   江州司是半跪在池边低矮的圆石上的,袍角已全湿,她将袍角一系,脱去鞋袜,试探着放了一只脚进去,正准备下水。   桃子不喜水,冒雨陪着她已属不易,雾气上来,桃子拼命地扑闪翅膀。江州司便手指一拖,将这鹦鹉放在了池岸边,手势道:“就呆在这儿吧。”   她又放下另一只脚,忽然耳尖一动,庭院后的和门处,有脚步传来。   江州司还以为是有客人或者山庄的管事仆女经过,没多在意,漫过泉水,就要靠近谢重姒。   然而身后横拉木门“唰”的推开,江州司向来毫无表情的脸上,闪过不愉,皱眉刚要斥问这里的下人怎么这么不懂事,就听到劲风一劈。   江州司在鬼谷里不算善武的,但武功也不弱,身体先思绪一步反应,左斜闪过,右臂在池岸一撑,就从池里跃起,同时横腿扫过。   那边的人闪了过去,只能见到雾气里的一截青色伞骨——方才就是这玩意,尖端打在了池岸上。   袭击她的人似是下了狠手,池岸的石块碎裂溅开,有一块擦着江州司的脸颊划过,她侧脸生疼,也动了真火:   这谁找死呢?!   江州司一扣左臂,刚要动用暗器,就听到噗通跳水声,脸色一变。   那人袭她只一瞬,朝着谢重姒的方向去了。   但是……   阿姒背后插了针!正在穴位上,不能大动!   江州司口不能言,左瞧右看,没能立刻找到桃子,心下一急,也不敢冒然攻击水中人,唯恐伤了谢重姒。   她飞快围着岸边走了圈,终于见到一蹦一跳,躲在了一片落叶下的粉桃团子,连忙抓起它,手速飞快。   桃子还没来得及懵,就被迫也语速飞快,忙不迭得替主人翻译起来:“别动她!你是谁?!”   “无论你是奔着谁来的,先别碰她,她背后有针!”   “你到底是谁,说话啊!”   “喂,哑巴吗?!”   雾气朦胧,再里头就有些看不清了。   宣珏不假思索地下了水,见到温泉池中人影,便拉入了怀里,此刻也察觉到了不对劲。   谢重姒浑身轻飘飘的,半昏迷着,察觉有人靠近,倒也不抵触,任由摆弄,显然很是信任——   宣珏自然知道这信任不是对他的,而是对岸上那人。   他方才只来得及打个简单照面,没交流,再听着嘈杂乱耳的连哭带嚎,不由冷了神色。   施针浸泉,医术不差,加之尔玉又信得过,只有可能是鬼谷的师兄——怎么声音这么难听!   可就算是鬼谷的师兄,也不能这么……   掌心的肌肤细腻光滑,宣珏甚至不用低头看,就能猜到水下的光景。   也不能这么坦诚相待吧?   谁知道他打着什么心思?   非得泡温泉才能施针吗?!   谢重姒后背差不多被扎成刺猬,宣珏不敢乱动,平缓了下呼吸,嗓音微哑地沉声道:“在下宣珏,近来殿下居在我府上。殿下金枝玉叶,救治诊断兹事重大,阁下也不好一人决断,带着殿下来此吧?”   江州司被他这夹枪带棒的火|药味给呛得半晌没回过身来,然后才反应过来,这位好像是阿姒提过的,这一路一块走来的宣家公子。那应当能信,没什么坏心思。   她放松下来,还要入水,解释道:“殿下偷偷吃了三昧丹,我得给她尽快解药副效,否则爆发开来,她得半聋半瞎一个月。你别乱动啊,等我过去,否则移了穴位就麻烦了。”   宣珏闻言微微一愣。   他听过三昧丹是什么,传说中才有的极炎猛药,没想到鬼谷竟然还真有人能冶炼出来。   他几乎立刻想到了那晚落水,心脏狠狠一抽。   那时在唐庄,他醒过来后,不放心地给谢重姒把过脉。   并未有任何异样,他还庆幸落水并未让她受冷严重。   宣珏心烦意乱,喝道:“你别过来。”   江州司刚想下水的脚顿住,奇道:“我不过去,你会解毒?”   宣珏:“你告之操作即可。”   江州司:“…………”   她呆愣了下,被宣珏的理直气壮搞得有点懵,反应慢了拍,怒道:“你当过家家呢?!”   正准备下去夺人,突然听到宣珏语气有些古怪:“……你是要给她运气梳理经脉吧?你下来也没用。她……抱住我了。”   在两人你来我往打嘴仗的时候,谢重姒背上经脉被封,寒流就顺着四肢回撤,手脚总算得到了暂时的解脱,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去拽住旁边的东西。   她首先握住了一块和在一起的玉佩,似是双环,上面雕刻了精细繁复的花纹。   顺着浮了暗纹的佩带向上,是玉质腰带,主人宽肩窄腰,但像是僵硬着,她顺杆往上爬时,掌心下的肌理紧绷,一动也不敢动。   这片热源,比炙热的泉水有过之而无不及。   而且好像愈演愈热,谢重姒被寒流折磨,自然不会推拒。   直到她两只手隔着浸湿的衣衫,触摸上肩胛骨,环抱住眼前的温度时,对面的人才稍微放松了些许,缓缓抬手,尝试着去虚虚回抱住她。 第46章 隔水 仅凭其余的触感就能把他逼疯……   谢重姒周身都是冰冷的, 轻轻扣在他后背肋骨处的手,也寒凉如冰。   宣珏却觉得,即使隔着不算单薄的衣衫, 她游经的每一处肌肤, 都像是被烈焰灼烧,滚烫漫卷,在那一点烟花般炸开。而后这热浪也顺着经脉流入四肢百骸,一瞬间心跳震如巨鼓,喘不过气来。   他猛地闭上了眼。   可是视觉受阻,其余感触反而更为敏锐。   呼吸喘气、蒸腾雾气, 和似有似无的触碰,五感六识, 哪一个都是火上浇油。   桃子更是在不远处开嚎:“啊这……你按住她手腕, 若是气流紊乱的话, 牵引入丹田,再引入足腕上。”   江州司想了想,退让了一步:“管好眼睛别到处乱瞄啊,否则把你眼珠子挖出来喂鸟。”   宣珏是想给自己更添堵才会到处乱瞄, 仅凭其余的触感就能把他逼疯。   他稳住声应了句,反手握住谢重姒的手腕,一探脉搏, 的确是紊乱的。便抬指轻轻点了她几处穴位, 尝试着将寒流尽数逼入刺刻牡丹花纹的右足上。   牡丹纹路是黑色的, 薄嫩的千瓣堆雪,栩栩如生。   宣珏清楚她这刻纹的由来——用浸没七八种奇毒的细针刺入肌理,以毒攻毒。   前世有那么一段时日,她足腕上的牡丹纹身, 总是浸漫着不祥的殷红,像是尚未干涸的鲜艳血迹。   江州司左臂是木质和铁楔,灵活性不够,浸水更会僵硬。   谢重姒清楚师姐的不便,脑中印着这个念头,没舍得用劲,宣珏轻易就把她手扒拉了下来,也顺着她的腕骨、小臂、肘部、大臂、肩弯,点穴按位。   怀中人轻柔得像是一团云,乖顺闭眼,黛眉如墨,朱唇微张,上挑的眼尾洇开桃红。给她本就精致的五官抹上艳色,像是浓墨重彩的古卷美人图。   宣珏只睁眼看了一瞬,确认谢重姒面色无异,就又阖上眼帘。   犹豫片刻,指尖继续下移,直到触碰上脚踝——与冷彻的别处肌肤不同,她脚腕的温度堪称滚烫,宣珏不用低头看也能猜到,那株牡丹已然鲜红。   江州司在一旁抱臂皱眉,又不好贸然下水,池中不大,蒸汽弥漫,三个人都在水里的话,她怕伤着师妹。   只能在岸上耐着性子指点些宣珏其实熟透的流程,桃子甩了甩湿漉漉的翅羽,音调愈发不畅,简直割得耳朵生疼。   不过也好在魔音乱耳,宣珏勉强定住心神,尽量不去在意近在咫尺的人。   可是经脉疏通,寒流渐散,谢重姒逐渐舒缓过来,没忍住嘤咛一声。细若蚊蝇的轻叹,压入宣珏耳中,他浑身一僵,然后忍无可忍地伸手,将谢重姒的发髻打散,乌木般的长发披散入水,遮住一览无余的旖旎春色。   他这才缓缓睁开眼。   纤长浓密的睫羽上盛满晶莹水珠,眸色沉郁。额间细密的汗珠滚落,神色极尽隐忍,一线薄唇被他紧抿得近乎苍白,难得的狼狈,却更显蛊惑——   想来是那斯文端方的表象将撕未撕,让人更忍不住想要将他拉下神坛,堕落迷障。   江州司见里面一言不发,只余轻荡水流声,下颚收紧,喝问:“到哪一步了?”   准备里头再没动静和回应,她就泼水而入了。   “好了。”宣珏终于淡淡地回了她一句,拔去谢重姒背心处最后一根银针,然后将那把银针搁在岸上,“针也祛除了。”   江州司:“……”   她说了这一步了???   她刚想斥人,就听到有人从泉水中起身。   秋雨离了泉水,难免露出三分寒意,但被蒸腾翻涌的雾气一卷,倒也没那么冷。   不远处盛满水的醒竹旋转,清脆地扣在石盘上,将竹竿里面的清水引入四方的蓄水池里。   逐渐变小的雨帘朦朦胧胧洒落,像是人间千秋梦。   宣珏将外袍盖在谢重姒身上,就抱着她走了出来,沉着脸和江州司错身而过。   江州司被搅散计划安排的火气也上来了,抬臂拦人,宣珏斜睨了她一眼,不动声色地打量不断哆嗦羽毛的桃子,然后收回目光,语气稍微好了些许:“先唤婢女给殿下更衣吧,免得着凉。然后借一步说话,在下有事相询。”   许是宣珏太过理直气壮,江州司呆愣了下,没有再拦。   等宣珏安排妥当,在侧屋煮了茶请她时,江州司才将湿透的衣衫也更换,将发梢散开一拧水珠,又束成马尾,不拖泥带水也能干得更快。   这时,她摸到侧脸的纹路,才想到面具还黏糊糊得留在脸上,也没多想,顺手摘去。   这才走进侧屋。   江州司没和宣珏客气,径直坐下,第一句话还是桃子帮她说的:“学过医?”   宣珏态度又稍微好了些许,将一杯湛清的茶水推给江州司,见她容貌改变,竟也未诧异,只颔首道:“略通一二。”   江州司还奇怪,这位方才来势汹汹,就快没把“杀气”俩字摆在脸上了。   怎么突然这么恭敬谦和。   宣珏继续道:“借问一下,可是江师姐?殿下有和我提过你。”   按着尔玉的说辞,断臂失声,鹦鹉学舌作语,是那位师姐的特点。   江州司点了点头,“嗯”了声,对宣珏敌意也散了不少。   阿姒既然会提,说明她信得过这个人。   不过这俩人什么关系?   江州司狐疑地打量宣珏。   他也更换了湿透的衫襟,许是长阳山庄这边给客人备的衣袍,长襟对袖处都绣着繁复精致的太阳图腾纹路。   秋雨渐熄,隐约有阳光破开云层斜照入内,这层纹路潋滟如光。   宣珏本就生得好看,这一衬,更是眉眼间风流蕴藉,飘逸出尘。   江州司也不得不承认,这人有副好皮相,未语已让人亲近三分。   就听到宣珏温和有礼地解释道:“之前有人追杀,一路心惊胆颤,难免有些草木皆兵。误会一场,若是冒犯了师姐,还望你见谅海涵。”   对面摆低姿态,江州司没话说了,摆了摆手算是没放在心上:“没大问题。阿姒怎样了,还好么?”   “寒毒暂退。”宣珏方才摸了脉,尚且平稳,“我正要问——殿下是三昧丹药性发作,还是寒毒无法压制,或者是其他问题?”   江州司沉吟片刻,慢慢地打着手势解释道:“寒毒特殊,之前谷里没人医过,纯粹死马当作活马医。所以我们都是自行摸索,不一定对。但是阿姒这次情况,是我帮她解三昧丹的副效。猛药必伤身,这种虎狼之剂于筋脉都有损伤,当时不显,积少成多爆发开来,会更为棘手。比如她和我说吃了五颗,还想接着吃暂压发作,一旦停药,会至少有一个月到两个月……”   江州司像是在想措辞,桃子趁机乖巧地用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她的脖子,然后有接着替主人阐述:“有点聋有点哑有点瞎,就,五感暂失。现在就还好,少则三四日,多则五六日,便能好全。不过治疗时还是担心寒毒会压不住,就带她来温热的泉眼附近了。”   宣珏将茶水凑到唇边,却很久都未动一口,他将茶盏放下,敛去神色,语气仍旧四平八稳,瞧不出分毫情绪:“是我疏忽了,竟然不知她何时服的丹药。”   江州司不是那种明察秋毫,观人脸色的,更何况宣珏本就擅长克制,江州司愣是没察觉出不妥,大大咧咧地随口道:“没事,你不知道的事儿多了去。我和阿姒暂时得在长阳山庄待几天,等她好全。哦对,她好像有和我说,你准备近日回京?那我之后跟着她吧,她安危什么的不用担心……”   宣珏难得打断别人说话:“还未确定何时回京。不过你想要暂住宣家的话,扫榻相迎。”   江州司一想,点头:“行。我去看看阿姒。”   她起身,推门走出,却见到个布袍青年,正优哉游哉地撑开折扇,把玩两枚铁皮核桃,向这边走来。   挂着不怀好意的笑,一瞧着就比较欠揍的嘚瑟劲——也不知是祖传的还是这小子特有的。   江州司面无表情地和他错身而过,这人在外头来回踱步好久了,听墙根也不知道收敛点儿。   齐岳不知道里面人耳力这么好,偷听被抓了个现行,还在想宣离玉这是和哪个姑娘私会来了,这么冷漠而高高在上的一张脸——和宣珏站一起,不久俩那啥冷淡么?   这种在一起能长久吗?   齐岳大摇大摆地走入侧屋,见宣珏垂眸沉思,长睫挡住眸中深色,但从神色来看,似乎不怎么愉快。   齐岳大尾巴狼似的一坐,自来熟地给自个儿倒了杯热水,道:“哎怎么,不欢而散?”   “你迟早要祸从口出。”宣珏不咸不淡地回他,“凑热闹凑错地儿了。”   齐岳吃了个闭门羹,却兴奋起来——有戏!绝对有戏!   否则宣珏没准还能顺着他的话敷衍几句,这般不想提及,肯定有什么!   他这个人其实有点贱嗖嗖的,宣珏越是不想涉及,他越是搓火,摸了摸下巴道:“喜欢就追呗。送金银首饰,堆人间繁华,真金白银去砸,哪个姑娘家的不喜欢这种?我估计你要追的那位……”   齐岳回忆方才在回廊看到的那位,脸出尘脱俗,不食人间烟火,但衣着和打扮,都不是什么上好材质,估计是从哪个山沟野岭的百年世家出来的,便道:“也不是什么见过大世面的样子。”   宣珏简直要被他气笑了——   尔玉她自小缺过什么好东西?!   齐岳没有搅屎棍的自觉,还想在叭拉几句,宣珏懒得再搭理,直接挑齐岳头疼的事说:“先不提这个了,你家老爷子最近还在画符刻篆,捣鼓阴阳卦象么?”   说到这,齐岳蔫了,无精打采地“嗯”了声,不再插科打诨了。   *   谢重姒是一天一夜后才醒来的,眼前灰蒙,耳若隔云,轻飘飘的不真切。就连触感,都变钝了不止一分。   本来她算是娇惯,皮肤蹭在被褥上都会觉得不甚舒服。现在却只余迟钝的麻。   她清楚,是三昧丹的后遗症发作了。   至少得当三四天的瞎子聋子。   不过还好也只有两三天,否则等药效无法压制爆发开来,她真得“四肢不全”至少一个月。   “师姐?”她试探问道,“有水吗?”   她唇边凑个来水杯,是温水,谢重姒就着水杯喝了几口,觉得不大习惯,想要接过,便道:“水给我就行了。”   她抬手,触碰到指尖,那人没撤回手,却也没把水给她。   她迷茫抬眼:“……师姐?” 第47章 求全 男仆陡然被他眸里的占有欲惊呆了……   谢重姒刚醒, 一时只觉五感迟钝,眼耳口鼻仿佛都不是自己的,就连温水入喉都只有微末的感触, 鸿羽轻轻扫过般无知无觉。   隐约有人说了句什么, 她没听清,只能又重复道:“师姐,我听不大清,你先把水给我。”   水杯终于落入她的手中。   手掌能感受到温热暖意,果然四肢会最先恢复过来。   谢重姒又喝了几口润清干哑的嗓子,问道:“我睡了几天了?”   “一天。”喝完的水杯被拿走, 指尖在她掌心写了两个字。   谢重姒“啊”了声,愁眉苦脸:“怎么没一觉睡个四五天, 等恢复了再醒呢?”   目不能视耳不能听, 也太麻烦了。   宣珏立在一旁, 静默地看着她,没再重复方才那句“江师姐外出了”。   江州司要去抓几味药,以防谢重姒出现不测。再者她那只粉鹦鹉似是感冒,喷嚏不断, 就连帮她说几句话都够呛,也需要服药。   这几日谢重姒都会住在长阳山庄,这边有依山而建的肃静客房, 偶有鸟鸣深涧声, 清净悠远。   “天晴了吗?我想出去晒太阳。”谢重姒突然说道, “屋里太闷了。”   她身上穿的是山庄制备的素白长裙,长发未束,随意披散在脑后,裹住她半个身子, 难得显得纤细脆弱。向来娇艳的红唇也苍白些许,有几分难掩的病容。   午后暖融的煦阳洒在长廊和檐角,一方庭院沐在雨后初晴的和风中,宣珏从谢重姒身上挪开视线,走到木门前试了下外面冷暖,又走回来,在谢重姒手上写道:“好。”   贵人来此多会自带奴仆,所以长阳山庄的仆管不多,但各个眼明手快。   立在一旁的女仆向前一步,要给谢重姒着衣挽发,被宣珏拒绝了:“去上点儿小粥面食吧,拿点方糖。”   等女仆应是匆匆离去后,宣珏拿过挂架上的氅褂和裘脖,给谢重姒裹上,又将她发丝用绸带系住,拢在颊侧。   谢重姒乖巧地张开手臂,任由他打点,眼中暂时没有焦距,雾蒙蒙般迷离。   宣珏没忍住,束系完长发后,俯身,在她发间轻轻落了个吻。   谢重姒眨了眨眼笑道:“怎么,外面很冷吗?”   “不冷,阳光不错,风也很小。”宣珏轻声道,“但怕你着凉。”   却在谢重姒掌心写了个“嗯”。又牵着她走到廊下屋檐,能晒到阳光的地方,另一个男仆也已摆放好软垫小几,供两人落座。   男仆只觉得这俩人都好看,并肩而坐更是赏心悦目,就是不知这少女是什么眼瞎耳聋的毛病,他俩又是什么关系。   夫妻么?   还是未婚夫妻?   但他好像听说宣家这两位公子,都尚未有婚配。   他胡思乱想,半跪在长廊台阶前,帮端来吃食的女仆摆桌,没忍住抬头打量两人,扫过宣珏时,陡然被他眸里的占有欲惊呆了。   一时不察,男仆手中银筷落地,他慌忙拾起,又去换了一副,回来时宣珏斯文悠然地向清粥里放糖,也没呵责他,只是轻抬下颚,示意搁放在小几上即可。   仿佛方才注视着谢重姒时,清润的眸里,逐渐染上的执拗和疯狂只是错觉。   男仆心有余悸地退下,还不忘将没甚眼色,上赶着伺候的女仆也拉下。   庭内一时只剩了两人,长廊风铃被吹动,叮铃清脆的奏乐,就像当年的公主府一样。   公主府檐下屋角处,也会挂这种祈福求平安的铃铛。   那年,那俩个刚入公主府的江南少年,娇笑着从院门进来时,铜铃也是这么随风而响。   尔玉去了京郊皇陵祭祀,需要几日才能回来。   也不知是哪个管事缺心眼,或是心眼太多想送谁个人情,竟把这些面首迎进了公主府。   宣珏心里不快,却懒得计较,也不屑争论,只置之不理。   那段时日谢重姒迷上了同心球,收了几个象牙雕篆的,但不衬她心意。宣珏便试着自己刻刻,同心球又称鬼工球,嵌套层叠,鬼斧神工,难度极大。   他才刚摸索到一半,就被人上赶着挑衅试探,饶是圣人也会烦躁,便冷冷抬眸,睨了他们二人一眼。   一红衣一青衣的两个少年郎,都长得精致可爱,青衣那位更是神态举止间,与他至少六分相像。   看得出送礼之人,颇费心思。   宣珏淡漠地道:“不迎,送客。”   有下人在院里,是向着他的,闻言客客气气地要请两人出去,红衣少年歪着头嬉笑道:“哎呀,以后都是要共侍一主的,哥哥害羞什么呢?我……”   他旁边的青衣少年拽住他,收敛多了:“改日再来拜访。”   第二日,第三日,这两人还是一个劲往宣珏眼前凑。宣珏察觉异样,但没说什么,只吩咐不要让他二人靠近。   直到第四天,那位精力没地儿放的红衣少年,翻着墙进来,踩碎了他做到一半的雕刻。   宣珏敛眸不语,红衣少年又是“哎呀”一声,道:“不小心。改日赔你一个。”   青衣少年也急急忙忙走近,拉着人想要道歉,宣珏却突然开口:“都下去。”   是和仆人们说的。   下人们面色各异,也有不忍的,皱眉想帮宣珏赶人出去。   “下去吧,我和他们二人说几句话。”宣珏又重复了声。   仆从们才陆陆续续退到院门外。   院里没了人,红衣少年伸了个懒腰,大大咧咧地坐在宣珏一旁,自来熟倒了杯水喝。   宣珏轻笑出声:“改日赔我一个,你会雕?”   “不会啊。”   “那你准备买一个么?”   “我没钱,刚赎身呢。”   宣珏奇了:“那你拿什么赔我——你的双足,还是你的头颅?”   红衣少年的笑意僵在嘴角,那个瞬间,他没觉得宣珏是在开玩笑。   他是真的想砍了他的脚,或是要了他的命。   他忽然明白过来,那些江南老贼们,为何非得拉拢这位孑然一身的“叛臣之子”。   就在他僵住时,宣珏转了话题:“找我何事?”   尽管红衣少年浑身上下,都尽可能表现出恃宠而骄的放肆劲,但——   恃宠而骄,也得有宠,连尔玉的面都未见到,哪来的这么大的信心?   这种豢养出来的小倌,察言观色谨小慎微是生存本能,宣珏不认为他们蠢到会直白找死。   青衣少年明显更为沉稳,闻言,笔直地坐在他面前,道:“江公托我向您问好。”   宣珏心里有了数——应天江家。   “一个多月前,这边假托酒宴寄封信给您,没有回应。”青衣少年继续道,“信上内容,您应当也无从得知,江公让我再转述一遍。”   宣珏直截了当:“宫廷宴席,还是少做手脚得好,对吧?”   青衣少年点头:“是。可实在是事从权急,想让您即刻知道。齐家倒台,牵连宣家,罪名叛国,书信是您亲手交接的,自然明知有假对吧?您不想知道,真正做手脚的是谁吗?”   宣珏轻轻抬眼,那双琉璃眸色泽极淡,冷下来时疏离漠然。   青衣少年却以为他是听到家族曾经的不测,而冷了神色,缓缓开口道:“太子谢治。”   太急了。宣珏心想。   江家族长是个白发苍苍一把胡子的老头,最是耐得下性子。   冒这么大险找他两次,必有变故。   宣珏像是不经意地问道:“太子么?为了除去黄家和三皇子?”   “自然。三殿下之前和齐家走得也近,一箭多雕。”   宣珏话锋一转:“你们进展到哪一步了?”   青衣少年无奈:“……您看我是像有资格知道的那么清楚的人吗?”   宣珏边思索边徐徐而道:“江城老先生旧友居兵部,转擢南阳参军,历任经历的将领有张奇、田阳和顾孟,哪一位被拉拢住了?”   一群比猴还精的老油条,没兵没马,不敢造反。   更不敢这么急不可耐。   青衣少年眯了眯眼。   “张奇年前刚嫁女,夫家平郡王,犯不着用项上人头冒险;顾孟草芥出身,和氏族向来不大对付,早年朝堂十句话里面八句离不开增富人税,以供军部;只有田阳,正妻小妾是氏族姐妹,太子砍过他的开销,让他在南阳剿匪剿了一年有余。”宣珏微微一顿,见红衣少不可置信地手一抖,差点没打碎他那套上好的青花瓷盏,顺手一扶,接着道,“若是田阳将军投靠,江老心急些许,倒是情有可原。”   青衣少年眼里眉梢震惊未散,让宣珏逮了个正着。   宣珏心想:哦,是田阳。十五万军队,不可小觑。   可……那又如何?   宣珏说不清是嘲笑还是讽刺,徐徐而道:“江老是想给子孙留下一堆烂摊子不成?”   这是在明目张胆地嘲讽江城,说他头脑昏花,命不久矣了。   青衣少年沉默片刻,也笑道:“公子,您是当真以为,这浑水里搀和进来的,只有江家一家么?一个江家能拉拢一个田阳,有家财万贯,也许尚不够看。再加上楚家呢?楚家再不够看,还有蒙家和秦家。再不够看,江南小氏族众多,聚在一起,怎么着也能点一把火了。”   “就算没有您,这势头也是挡不住的。当今朝廷镇压,税额日重,氏族积怨已久。若是三殿下继位还好,可太子与陛下一脉相承的为政作风,只会对氏族一压再压。”青衣少年摇了摇头,“太子也挡不住的。他设计除去齐家,胜在速度雷霆,所有人都措手不及。现在再来这招试试?氏族这么多,皇权更迭,他们永在。”   宣珏有一阵子两耳不闻窗外事了,闻言一愣。   之前他只身历经大齐,氏族没少朝他伸出橄榄枝,但未曾如此明目张胆过。   是齐家覆灭太过速度悲惨,让氏族宁可铤而走险,也不愿束手就擒吗?   他沉声道:“就不怕我告发你们?”   红衣少年在一旁,像听到天大的笑话似的瞪大眼道:“不会吧?你仇人诶,你帮他们?告发了又怎样?最多也就起兵速度提前个一两年罢了,鹿死谁手还是一眼能瞧出来吧?更何况……”他抬高下巴,轻蔑地道:“搞没搞清楚,你看我什么身份,我是低贱的妓|女生出来的伶人,只要我想,我都能踩你一脚。好受吗?”   青衣少年也道:“公子应当拎得清。就算怕惹麻烦,不愿蹚这浑水,也不至于转为人家刀俎,割向自己人吧?”   “不错。”宣珏明知他在挑拨离间,但不得不承认所言不虚,隔了半晌,才幽幽说道,“我不会。”   仁义礼孝,亲脉血缘,这是底线。就冲血流成河的罪孽,他也不可能帮谢治镇压氏族。   谢治不配。   青衣少年见宣珏神色莫测,留了时间给他思考,准备告辞离去。   离开前,他突然想到什么,无意般问道:“之前的那封信,您是当真没有收到吗?”   若非信笺信物之类的物什石沉大海,他们也不会这般冒险,送人来公主府通风报信。   宣珏越过他,仿佛看到了层层木柩窗合后,东北角落的书房里,香炉里无人得知的焚烧灰烬。   他轻笑了声,面色如常,还温和提醒般道:“从未。许是你们哪个环节出了岔子罢。记得回去查查,有无疏漏,有无暴露。若是需要在宫闱里安插人手眼线,我可以略帮一二。”   青衣少年应了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地走远了。   夏风渐大,撕扯铜铃摇晃不休。   宣珏呼吸紊乱,五指摁在竹台上,指骨泛着青白。   终于,脆响之后,檐角那塑了“四季平安”和佛文篆字的铜铃应声而落。   再没有铃铛声了,只余劲风嘶吼,沉默而不详。   像是在昭告,江南群火渐起,燎原而烧。   他再也忍不住,被这急火攻心,突然吐出一口血,猛地咳嗽起来。   之后仆人听到他不止的咳嗽,惊慌失措,七手八脚地扶住他,请御医,都是后话了。   檐角重新挂上“四季平安”的铜铃,也是在他病好之后。   新的铜铃声音没那么厚重质朴,清脆得多。   倒是和长阳山庄这些铜铃声色仿佛。   一声一生,洞穿了数十年交错的光阴。   “粥是甜的诶。”谢重姒有些惊喜的声音,将宣珏拉回现世,“加了糖吗?”   宣珏何止加了糖,简直是把糖缸整碗倒了进去,他知道谢重姒听不到,但还是道:“嗯。味道齁,只能吃一碗。”   谢重姒果然没听到,也果然多抿了几口,将一碗小粥都喝干净,餍足地弯了杏眸,道:“好吃。还有吗?”   宣珏在她掌心回了个“无”字。   她像是撒娇,捏住对面人左手指尖,摸清掌纹纹路般仔细辨别。   然后放弃。   手掌触感还是迟钝,根本分不出这是人手,还是师姐的木臂。   可是……足够让她尝到甜味,说明粥里加了不少糖,江州司没那么心细添料,也懒得替她裹衣穿袄。   她不怎么能确定眼前这人,真的是师姐。   于是谢重姒放开手,状似无意地叹了口气:“那算了。我吃饱了。对了师姐,宣珏有回宣府问我去哪了吗?” 第48章 希冀 他更希望,她依旧明媚张扬,永远……   被谢重姒捏过的左手指尖有些酥麻, 宣珏不动声色地收回手,迟疑片刻,在她掌心写道:“未回宣府。”   既可以说是他未回宣府, 也可代江州司说她未回宣府查看, 并不知晓府中主人是否归来。   谢重姒品了半天,还是没品出问题来,准备直截了当地问,是不是师姐——   就算不是师姐,这人对她也没恶意,没准是伺候在此的管事仆妇。   这时, 她忽然隐约听到鹦鹉啼叫。桃子的声音是较为刺耳的,比寻常人声更易刺穿耳膜。   依稀听到几个音:“我”“回”。   她顿时放松下来。   江州司从侧门走进院里, 见到裹成团的谢重姒, 刚打手势说完“我回来了”后, 不由一顿,然后才接上后面的话:“怎么穿成这熊样子了?外头风也不大啊。”   她走上前去,问宣珏:“阿姒什么时候醒的?”   宣珏:“半时辰前。”   江州司左看右看,道:“气色还行, 吃的什么……粥啊?不搞点肉吗?”   宣珏瞥了眼谢重姒依旧苍白的唇,就没能从她脸上哪里看得出有气色,沉默半晌, 念在是鬼谷师姐, 还是好声好气地道:“等过几天吧。”   鬼谷养人养得糙, 否则也不至于当年埋萝卜般,把谢重姒种在土里。   江州司给谢重姒施针,都从没问过她疼不疼,自然更没可能对这种小事上心, 闻言点头道:“你安排就行。啊对,你有认识齐家的人吗?有人托我带个东西。”   宣珏以为是私事,没多问,只道:“……前日下午来的那位就是,昨天也来了。估计今天还会来,找他便是。”   江州司:“???”   江州司:“那位贱嗖嗖贼眉鼠眼的吗?”   齐岳贱嗖嗖没错,但长相端正,绝对配不上“贼眉鼠眼”这种称号,宣珏疑道:“你未看到吗?你前脚离开侧屋去看殿下,他后脚进了侧屋。”   “哦……”桃子替江州司拖了长长的尾音,“是他。看到了看到了。他今天来是吧,行,待会找他。”   “师姐?”桃子的声音还是多少传了些到谢重姒耳中,她迷茫地道,“你说什么呢?”   江州司刚想重复,又想起来师妹因为瞎吃丹药,此刻半聋半瞎,有些心疼,便没好气地薅了把她脑袋,用指尖磕了她脑门一下,对宣珏道:“我先去客栈拿东西,人来了帮我留一下。”   宣珏点头:“好。”   然后在谢重姒掌上写道:“好好休息。”   这几日齐岳找到新乐子了,隔三差五往这儿跑,非得找出点儿奸情才罢休。   宣珏怼了一次,也就由他。但尔玉醒了,齐岳还来的话……   会有点麻烦。   江州司不大管事,或者看他无害,也就随意。他有把握暂且接手照顾尔玉。   可齐岳,这小子跳脱找打,绝对要找事。   宣珏实在不想被他打搅。   上一世穷途末路,谢重姒也是张扬炙烈、不可一世的。   宣珏从未见过这般温顺脆弱需要依靠他人的她,有些近乎病态地迷恋这种感觉——像是将珍藏许久的明珠小心拢于掌心,没有其余人能够觊觎。   他略一思索,唤来人:“江州司是去哪个客栈?”   白棠回他:“看方位去了西北角角,应是明光酒栈,离城门挺近的那处。很多江湖武客会在那歇脚。”   和苏州最大的药铺反向,怪不得江州司还要再跑一趟。   宣珏想了想道:“这个点儿,齐岳要么在家,要么在赛马押注,你让人去寻他,然后告知有人在明光酒栈找他——把他往那条路引,确保他们在路上能碰到即可。”   只要别来长阳山庄。   “是。”白棠应了声。   已至傍晚,谢重姒晒了太阳吃了东西后就躺回床上。   夕阳将窗台上的一盆金桔,拉扯出斜长的吊影。她朦朦胧胧,只能感到光影的变幻。   她猜测屋里点了灯。   有人塞了个小桔子给她。她摸摸看看,起先没认出是什么东西,等凑到鼻前轻嗅,嗅到隐约的甘甜味,才反应过来。   不过她故意笑着道:“吃的吗?可以啃嘛?”   师姐该不会是自个儿馋了,上街淘了些小零食吧?   那人回她:“可,但不好吃。观赏桔。清神静气的。”   谢重姒失望地“哦”了声,将小桔子摆放在枕边,闭目准备入睡,说了句:“师姐早点休息吧,这几日辛苦你了。改日请你吃饭——让叶竹烹饪。”   宣珏不轻不重地“嗯”了句,暂时没熄灭灯,倚靠在床边,没敢触碰谢重姒的手,只是轻轻抚过她鬓边垂落的长发,道:“重重,早点好起来。”   他希望她能依靠于自己,藏于心坎,不让任何人窥见分毫。   但他更希望,她依旧明媚张扬,永远生机盎然,似那艳阳下明珠皎皎。   抬眸看去,惊艳而美。   让人挪不开眼。   宣珏说完,就拢掌于烛火旁,吹灭了灯。然后走出了卧房。   夕阳已沉,华灯初上,苏州城远处的光火点点,倒映水光。   他算了算时辰,齐岳应该和江州司对接上了,否则平日此时,齐岳早就闲人一个,大大咧咧地来他眼前晃悠。   不知怎的,宣珏眼皮跳了起来,他皱眉不语,随手拨弄了下逐渐笼在夜色里的竹筒,竹筒一歪,积水倾泻而下,水声潺湲。   “叮咚。”   “叮咚”一声,齐岳手中磕的铁核桃落入池子里,他慌忙去捞,捞起来后,在袖摆上擦拭起来,不可置信地道:“你说什么?什么玩意儿?我家没人流落在外啊!”   江州司抱臂在一旁,看傻子一样看着他,奇道:“你家里人那么多,你全都知道全都了解?”   齐岳词穷了。他无可奈何地呻|吟一声,道:“行行行我信你了,你把家族令牌给我瞅瞅。不过我家令牌,都长一个样儿,我也分不清楚谁是谁的啊!有人仿制的都有可能,没准就是个冒牌加货,挂着玩儿的呢,你还当真……”   江州司无语地从怀里掏出一枚光华流转的白玉令牌,抛给齐岳,齐岳不得不前倾,伸手去接,差点没把自己绊了一跤,待看清令牌精致的白莲刻纹后,他话音顿住。   先是惊恐地抚摸其上纹路,再在窄小的牌侧,摸到一个小巧的“齐”字。是个很难被发现的阴刻。   齐岳不可置信地瞪大眼,逐字逐句问江州司:“姑娘,你再和我说一遍,你这令牌怎么来的?”   江州司觉得这人真的是二楞傻子,没好气地重新打了遍手势,桃子阴阳怪气地开口:“还能怎么来的?尸体上捡来的行了吧。土匪杀了一对小年轻人,我没能拦住,小娘子奄奄一息的时候,托我将这玩意捎回来,说是求个落叶归根。”   她是有多闲,挖了坑埋人不算,还给自己这么没事找事。   齐岳咬牙问道:“那她夫君呢?什么样子?她又是什么样子?”   江州司耐着最后一点性子,回忆道:“她丈夫比他高半个头吧,两人衣着打扮都挺端整贵气的,长得也不差。哦就是她丈夫,和你有点像,看上去都傻乎乎的……”   齐岳浑身都在发抖。锦姑姑虽然是他的长辈,但年纪和他们差不了多少。   小时候经常抱他,带他一块儿玩。   少女时候的梦想是嫁一位骑着高头大马的将军,将军凯旋而归时,风风光光地迎她进门。   后来目睹家族阴暗,不大想再联姻蹉跎一生,也不想蝇营狗苟地沉浮氏族,竟和一个小家族的独子看对了眼,跟人私奔了。   他记得那晚,锦姑姑私奔前,来偷偷看过他,给他带了点果子点心,笑眯眯地摸摸他的脑袋,道:“我走啦。”   “为什么一定要走呀?”齐岳当时小小一个,抬头问道。   “啊因为,在这里的话,就永远都逃不掉啊。”锦姑姑是这么回他的,“我只能向远处跑。哈哈哈你这什么眼神?阿敏他人不坏的,实诚,而且纯善,不会损人害己,赌坊里被人坑了银子都不敢回去踹凳子。我……”   她想了想,像是在想措辞,可想了半天也只说道:“我很喜欢他呀。”   她顿了顿,重复道:“我真的很喜欢他,想和他一直走下去。不过我还是舍不太得爹娘。唔……等以后我有孩子了,再回来看他二老吧,没准那时候,他们会原谅我,不生我的气了呢?”   齐岳猛地抬头,问江州司:“夫妻二人带了孩子没有?”   江州司被他眼底的伤痛给震住,先是缓缓摇头,没等齐岳吐口气,又打手势,桃子不知是看她手势缓慢,语调也不那么尖锐刺耳了,柔和些许,轻轻地道:“但是……小娘子怀孕了。一尸两命。”   齐岳左手俩铁皮核桃,这次都没拿住,全然落在了青石砖上,又滴溜溜滚入锦鲤池中。   接连噗哧两声,水花溅起落下,如人命枯萎凋零。   这次他没再去急急忙忙地捞,而是僵硬很久,才张嘴问道:“你是在哪里见到的?”   江州司仔细思考后答道:“南华至古南山脉附近吧,那儿地势高,土匪好扎根。离姑苏城池其实也不算特别远,可惜了。”   再走几步路就能回家了。   齐岳勉强平顺了呼吸,按住哆嗦的手,道:“我、我让人去寻他们回来……我这就去找人。令牌给我就好,你不要再告知其余的齐家任何人。”   江州司才懒得再凑麻烦,消息带到就好。闻言瓷胚般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淡漠地点头,准备离去。   “哦对……”齐岳一瞬间有种找不到主心骨的感觉,猛然想起前几日宣珏还提到过锦姑姑,深吸了口气道,“我去找离玉说下这件事。他还在长阳山庄对吧?”   江州司:“嗯。”   齐岳急急忙忙找来的时候,宣珏还没睡。在灯下看书,翻了几页,仍旧眼皮狂跳,便抬指按在眼上,将书卷搁在案边。   齐岳就是这时,招呼也不打,推门而入的。脸上惶恐还未褪去,喘了口气,道:“你果然在这。”   宣珏诧异地看他:“何事?”   这么惊慌失措的。   齐岳清了清沙哑的嗓:“离玉,你知道锦姑姑吧?她……”   烛火啪嚓一声炸响。   “她没了。” 第49章 发疯 他千真万确觉得自己要疯   宣珏许久都没回他, 如玉的侧脸在烛火下仿若精雕细琢的佛像,褪去喜怒哀乐,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冷清。   齐岳还以为宣珏没听清, “没听到吗?我说锦姑姑她……”   “听到了。”宣珏看他神色匆匆, 猜到他一路跑来,“江州司因着这事去找你?”   “……对。”   “她路上碰到林敏夫妇了?”   “是的。”齐岳勉强定下神来,“她说人没救下,暂时埋了。我想去把他们接回来。”   宣珏缓缓抬眼,第一句话是:“不要和你家其余人说。”   齐岳心知肚明,对于这种叛出家族的子弟, 家族定不允许收尸归葬。点了点头道:“我知道,没说。所以要借你的人手, 我连夜去南华那边。顺利的话, 明日日落前能赶回来。哦对, 那位江姑娘借用一下,她知道地点。”   “我也去。”宣珏道。   齐岳一愣:“你去干什么?不陪你家小美人儿啦?”   宣珏没搭理他,齐岳还以为他戳破,宣珏不好意思, 便又随口扯了几句:“我是想傻,也想装傻,但我又不真傻, 之前逗你玩儿的, 你那点心思……”   宣珏打断他, 一字一句地重复:“我和你一块去。”   “……好。”齐岳点头,没敢再多嘴,“尽快。”   宣珏安排了人照顾谢重姒后,就令白棠调来人手, 同齐岳一块去南华。   深夜行动不便,他们也没趁夜找尸,只在一处农户家借住——此处留下来的,都是些穷得叮当响的老弱病残,身无长物,才不怎么惧怕成群的土匪。   宣珏问了江州司几句,和她说了下谢重姒的情况。   江州司略想回他:“哦你说晚上还辨不了味道啊,那可能还得几天才能痊愈。”   宣珏颔首,先去休息了。齐岳看他背影,琢磨道:“……离玉情绪不大对啊。他应当不认识锦姑姑吧?”   江州司觉得,这群达官贵人们,各个心眼比筛子眼还多,一天到晚瞎捉摸,也不嫌累得慌。   她翻了个白眼,抱着她家桃子补觉去了。   直到天色渐亮,一行人才四处寻找开来,过了这么多天,就连江州司也不大确定,她到底是在哪个旮旯里,刨个坑把那俩倒霉蛋给埋了——   她甚至有些奇怪,那些土匪的尸体也没了,是被其余同伴拖回去了吗?   江州司随手点了几个地方:“那,这,还有那,都挖挖看。”   其余人:“……”   他们也搞不懂这位姑奶奶,是埋尸还是挖坑撒种种蔬菜,但事关人命,只能耐下性子,四处翻找。   终于,有人叫了声:“啊!找到了!”   齐岳在一旁焦急踱步,差点没撸起袖子一块铲,闻言快速奔去。只见山脚红泥地里,积水还未干,污浊泞滑。   隐约有女子黑发混杂在泥土里,金钗银饰零落,被初阳一照,熠熠生辉。   齐岳看了眼,就没勇气再直视,慌忙移开视线,嗓音略哽:“……快把人带出来吧。”   他听到背后脚步,转过身,微微一愣——   宣珏的视线锁在泥泞的尸堆处,一瞬不瞬,面无表情。   齐岳怕他看出什么毛病来,拽了他一把,道:“别挡道。”   宣珏侧身避开,却没移开眼。   他在看苍白的尸体上,黑色尸斑。   在看临死前,十指相扣的夫妻俩。   在看十几天前,还同他们饮酒同乘的两人。   然后宣珏敛了目光,垂眸淡道:“成岭,路上有人跟你,白棠解决掉了。你去认认?”   齐岳狐疑:“……跟我的?”   白棠立刻提来一个人,歪头蔫脑,额头上肿了个包,一看就被敲晕了,“公子可认识?”   “不认识。”齐岳直白道,“没见过。我废柴得十分无害,也不惹事,没人下血本跟踪我。要跟踪也是大阵仗直接绑架要钱。你确定不是跟踪你俩的?”   林敏夫妇的尸体已被拉入车内,宣珏又看了眼江州司。   江州司皱眉:“看我干什么???这人,跟咱不超过四里地,绝对不是从姑苏城里出来的。没准是以为我们盗墓,他跟在后头想捡宝呢。”   齐岳:“……”   这位仙女姐姐真是思路清奇,想法异于常人。   宣珏心道:“果然。”   这个人并非跟踪他们的,而是……盯住这片地方的。   未记错的话,前世戚文澜剿匪,在匪寨里找到这枚令牌,确认夫妻二人的死亡,是在远隔十余里的京口附近山脉。   也就是那晚,他和尔玉遇到那对夫妻的地方。   他当时想的简单,无非是捎人一程,救他们一命。   稍微偏离轨迹,便不必走上死亡结局了。   可齐岳说,人还是没了。不啻于惊雷炸响,在宣珏耳畔轰鸣。   他隔了很久才稳住心,可他管不住乱窜的思绪。   从昨夜到今早,做了一宿荒唐梦,脑海里翻来覆去的一句话就是——   所谓命运,定局不可改吗?   还是这两处相差过大的死亡地点,让宣珏稍有疑心,更何况临别前他叮嘱过齐锦,让他们别露富,小心行事,也别再走夜路。   再出事端,确实诡异。   加上眼前这人……   宣珏神色很淡,对白棠道:“把人押着,等醒了问问吧。”   *   谢重姒这两天作息有点乱,醒来时,能察觉眼前光亮又明媚了些许。   但她不大清楚是眼睛好转,还是恰逢正午。   有婢女进来,按着吩咐,在她掌心解释,说还是清早,照顾她的人有事,今日晚些时候回来。   谢重姒差不多能视物了,迷迷糊糊看到挽髻低头的江南女子,笑道:“那这早些时候,就麻烦姐姐啦。”   婢女掩唇轻笑:“哪里的话。姑娘可要吃些什么?有想玩的东西吗?”   刚问完,才反应过来,这位姑娘耳目不明。懊恼地一拍脑袋,赶紧在谢重姒掌心写字。   谢重姒竟能隐约听到她说的,连猜带蒙,不等她写完,就道:“还是清粥小食吧。有棋盘的话,带一副过来。”   “好。”婢女点头,正准备离去。   谢重姒忽然叫住了她,拿起手边的玉佩,问道:“这佩饰,是你们谁掉的吗?”   从触感来看,材质不错,长耳短尾,应该是只小兔子。   清早醒来时,在她枕边,和那金桔并排放着。   婢女捧起端详,线条细腻柔软,那是只软萌的白兔,惟妙惟肖。背部刻了株娇艳盛开的牡丹,落款“尔玉”。   婢女想了想,写道:“不是奴的。一会帮您问问,若都不是,就该是谁买给您的。”   过了会,婢女端着吃食回来,给谢重姒布好,回道:“都不是。可需要帮您寻个挂绳坠着?”   谢重姒很喜欢这个小佩饰,白玉兔子让她想到了小黑,点了点头,任由婢女用丝带垂挂后,替她坠在腰间,然后道:“好看嘛?”   婢女捂嘴笑着:“好看好看。”然后端起托盘离去。   她可算知道那位公子为何这么痴迷了,这么娇俏可爱的姑娘,谁都想捧在手心里。   整整一天,谢重姒都在屋里没出去。   在棋盘前,布着棋子,实则分不清黑白,只能同时在心里下起盲棋。   等到傍晚,黑白终分。   她坐在窗前,敏锐感受到,眼前愈发明晰清澈。细碎声响也逐渐传入耳中。   眨了眨眼,终于分清了火光和倒影,便踩着木屐,摸索着走到院里。   长日渐落,群星闪烁。长阳山庄静谧安宁,只余涓涓流水声。   她听到了。坐在池边,感受着秋风和石砖上的落叶。温泉池水滚烫,这一次,雾气的仿若白纱,覆在她面上,一层又一层。   谢重姒自言自语:“差不多要好了。”   忽然,背后婢女在喊她:“姑娘,别到处乱跑!没点灯,院里黑!”   谢重姒有意开玩笑,扯开嗓子道:“啊——你说什么——我完全听不到!”   她笑嘻嘻的,反正也不怕跌入热水里,摸索着站起身,就要往这边走。   可惜视力实在没恢复正常,黑灯瞎火,一块石子把她绊了个正着,水花四溅,来了场撒谎的现世报。   “哎姑娘!!!”婢女急了,乱作一团。   与此同时,长阳山庄前,宣珏径直下马入内。   江州司慢他一步,去铁匠店买点铜铁和润滑。没和宣珏一块。   宣珏独自走入,管事上来迎他,他眉眼依旧平和温润,轻声问道:“她睡了吗?”   “姑娘今儿一天都未出去。”管事道,“在屋里头呢。睡没睡不清楚。”   宣珏向西侧走去:“我去看看。”   沿着木廊向里屋走去,还未靠近,就听到嘈杂的呼叫声。他脚步一顿,接着快步向前,拉门入内,没见着屋里有人,都围在院里,登时眉心一跳。   他再没能维系那端持矜雅了。   宣珏费劲全部力气,才勉强没跟着下去捞人添乱,恍惚间来到前世揽月池前,她被万开骏逼得跳入池中时,他当时压抑不住的惶恐怆然。   旁边的婢女也惶恐不安,生怕宣珏发怒,但好在这位神色虽冷,没骂没呵斥他们,只明显压了火气,替姑娘换完衣服后,就让他们退下。   谢重姒解开了发髻,正在擦拭,有人从后接过长巾。   以为是婢女,任由来人帮她。   宣珏沉默地低头,看她精致如画的侧脸,和隐没在衣领里的修长脖颈。有几缕发黏在白皙的肌肤上,他一言不发地伸手抚开。   他的手都是抖的,千真万确觉得自己要疯。   这小业障却毫不在意地甩了甩湿漉漉的发,安慰般道:“无事啦,水不冷。换身衣服就可以了。没那么娇气。”   见身后没吭声,谢重姒“咦”了声,道:“你说话了吗?还是写字吧,听不大清。”   房间点了灯,她隐约能看到光亮闪烁。   两道人影打在纸糊的横纹拉门上,交织缠绕。   忽然,谢重姒瞳孔微缩。   背后有人说了句话,声音隔着云端传来,熟悉陌生,遥远得仿若前世今生。   他在说:“……重重,我不能再失去你一次了。” 第50章 掉马 掉马甲1.0   谢重姒没说话, 在匀缓悠长地控制呼吸。   所有的不可置信,被她全盘压住,看不出丝毫端倪。   儿幼时, 母后唤她“重重”, 亲近的长辈也好,兄姊也罢,跟风叫唤。   但她得封号后,别人再亲昵,也只敢直称“尔玉”。   只有父兄会称她这个小名。   不,还有一个人也这么叫过——   宣珏。   上一世的宣珏。   呼吸在有意吞吐下, 仍旧绵长柔和。谢重姒歪了歪头,迷茫疑惑地开口:“你方才是不是说话啦?”   宣珏积压的情愫冲破沉稳克制的防线, 也只是一瞬, 回过神来后, 理智搭建的长城依旧,坚不可摧。   他暗道声不该,但见谢重姒并未听到,松了口气, 在谢重姒掌心写了个“未”后,接着帮她擦拭滴水的长发。   谢重姒像是失落于没人同她搭话,低低“哦”了声, 接着道:“那师姐什么时候回来呀?这都到晚上了吧?”   江州司手臂齿扣崩坏了一枚, 调整修理需要时辰。   宣珏伸手写道:“许是今夜晚间。嘱咐姑娘莫等。”   谢重姒能嗅到他倾身向前时, 衣领上浅淡檀香,忍不住指尖一颤,干脆顺势咳嗽起来,掩饰异样。   宣珏额角青筋狂跳, 好悬没再走火入魔,替她倒了杯温水搁在手边,不言不语地换了四五条长帕,直到谢重姒长发全干,才放她去睡觉。   谢重姒这时已是眼皮打架,半是迷糊般地被宣珏牵着走。   半阖的眼帘里,余光瞥见宣珏清俊的侧脸,难得神色冷淡锐利,像是破鞘而出的长剑,寒光熠熠。   宣珏扶她躺下后,就吹灯离开了。   四周寂静,谢重姒再也忍不住,喃喃出声:“二九三四,二九三五,二九三六……”   从那一刻开始的计数,竟还未停止。   可越数,她呼吸愈发紊乱颤抖,终于等到三千时,猛地睁眼屈膝坐起,抱住头,十指插入冰凉的长发间。   宣珏竟然……   他竟然也是……   她早该,她早该想到的。   一路若有若无的靠近,似有似无的目光,不声不响的纵容——   这不该是这时的宣珏,他不长这样!   昔年望都贵女爱慕他的数不胜数,哪个敢靠近?就算真有胆大包天的迈步向前,哪个又真正靠近了?!   就连她也是一步一步,像蜗牛伸出触须般,试探着由远及近,走到他身边。   “三千一十……”谢重姒突然一顿,再也数不下去了。   那年皇兄即位,春和景明,东燕外交大臣来访,是个白面文官。   东燕大逆不道的新皇时轻照,生母是卑微宫女,投井而亡,后被养于宠妃云嫔膝下。这位绝境翻盘的小皇子登基之后,遣散后宫,独留了他继母,罔顾人伦极了。   而外交大臣,和他主子如出一辙的肆无忌惮,令辞不乏挑衅不尊。   她气急之下,差点没砸出手边杯盏。宣珏轻轻握住她的手,侧身在她耳边道:“殿下,数数。数到三十,再做决定。”   谢重姒数到了五十,冷静了下来,没怒,微抬下颚,笑着怼了回去:“比不过燕皇会玩。若鸿殿里的那位太后娘娘,怕不是改日,得换个身份执掌后印了吧?”   神态之间,从容自然。   就像方才。   ……情急之下,她本能采用的法子,教的人竟然还是他。   谢重姒忽然想到了什么,下床摸索到临窗小几旁。婢女们帮她换衣后,佩饰挂件都摘在了这里。   她找到了那枚白兔挂坠,用指腹一点点描摹轮廓,终于在背后发现牡丹绘纹。   月色明亮,照在小字上。   谢重姒垂眸,清楚明白地看到“尔玉”二字,心底最后一丝侥幸荡然无存。   是他。   是历经上世的他。   是能在权利旋涡深处,片叶不沾,搅弄风云后从容脱身的他;   也是在改朝换代时,边境敌国来袭,诈敌深入,大伤东燕元气的宣珏;   更是那个囚她在玉锦宫两载,背靠腥风血雨,偶尔甚至会阴沉执拗的帝王。   她其实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个他。   谢重姒心乱如麻,躺回床上,数到近万都没睡着,宣珏的声音在她耳畔,车轱辘般复念那句话。   直到天色蒙亮,谢重姒才迷迷瞪瞪睡了会儿,勉强打起精神,糊弄起给她诊脉的江州司来。   江州司果然被她糊弄住了,皱眉:“看不清还敢到处乱窜,又着凉风寒才舒坦啊?”   谢重姒乖乖认错,十分听话。   江州司看了眼她稍微能对焦的眼,判断道:“差不多能看到光亮,迟则明晚,短则今日,便能见到了。”   桃子难得见主人不打手势,上蹿下跳,无聊得去叼谢重姒跪坐时,逶迤在地的腰间挂坠。   婢女早上替她着衣时,顺手给她挂了白兔玉佩,谢重姒没拒绝。   宣珏没师姐那么好糊弄,她万事都得一切如常。   门吱呀开启,宣珏走了进来,问江州司:“如何?”   江州司将桃子拾掇起来,打手势。   桃子只好吐出长穗子,在挂坠的摇曳中回到主人肩上,叽叽喳喳:“无事。你太大惊小怪了。最迟明天能听到看到。”   外人在场,宣珏鲜少失态,面如冠玉,眸光冷静温和,不动声色地扫过谢重姒腰间长佩,再对江州司道:“毕竟秋末,气候寒凉,小心点好。”   江州司糙着长大,在鬼谷时,养师妹师弟养得也糙。在她看来,师妹丹药药性解了就好,人不死不残不伤,问题就不大。   她被宣珏的一惊一乍搞得心神俱疲,换了个话题:“齐家那事怎么样了?”   尸体本就浸水数日,再停放容易腐败,他们昨日忙了一天,收殓遗容,入棺封椁。暂搁在义庄。   还未下葬。   按着齐岳的话,即使机会渺茫,他也想旁敲侧击试探一番,看看能否葬入家族墓地。   至于那个尾随之人,也交给齐岳看顾了。   齐岳不一定能撬出什么话来,但他不开口求助,宣珏不打算出手。   宣珏回江州司:“等成岭消息,静观其变。今儿先陪殿下吧,万一不适……”   江州司无语地打断:“我胳膊肘螺丝钉还没上呢。昨儿就不该帮你们抬那棺材,千年玄铁不好找,崩断后最坚硬的铁材都不一定能替换。你先陪她,我下午再赶回来。”   宣珏求之不得。   他说不清心底的惶恐,在她身边尚能安心一二。   他能猜到,林敏夫妇的事,可能不一定是天灾,没准是人祸。   可那又如何?即便有人提醒,不还是中招遇害了么?   就像这辈子,尔玉不还是落水遇冷,因他受寒?   和上一世风雪夜里,她在军机处外跪地不起……几无二样。   若说命运重来,只是换个面目全非的法子,尽数皆枉然,他该如何处之呢?   又过了一天,谢重姒耳目更为敏锐,宣珏不敢再开口,只在心里默念:让我试试。   因为秦风一事,他不敢放手,因为林敏一事,他不敢伸手。   左右踯躅,前后桎梏,但只要狭窄一条路能通向她,再荆棘坎坷,业火滔天,他都能义无反顾地走下去。   江州司忙着给手臂扭螺丝钉,用过早膳,和谢重姒说了声就离去。   谢重姒坐在抄手回廊下,裹着狐裘大氅,只露出张娇艳清丽的脸,对着棋盘,有一搭没一搭地摆棋子。   忽然,她询问般,随意对身旁的人道:“有人会下棋吗?和我来一局吧。” 第51章 齐章 谢重姒由着宣珏带节奏,愈下棋心……   婢女们自然不会, 默不作声。   宣珏便坐到谢重姒对面,审视棋盘。   这盘棋很乱,黑白随意点缀, 两边胜率大差不差——都下得一塌糊涂。   他沉默片刻, 拾子而落,给谢重姒喂棋,偶尔提点让路,算是指导。   谢重姒由着他带节奏,心里愈下愈沉。   棋风如人,能从路数招式里, 辨识性情。   上次七夕宫宴,没能切磋博弈, 这次她有意提前布局, 想试探宣珏行事手腕。   比她想象的, 更加狠断果决。温和谦让的明面每一步,尽皆可化凌厉杀招。   甚至一眼望去,兵不刃血。   一盘棋下到午后,谢重姒稍赢半子。   再抬起头时, 她眸中雾蒙散去些许,眨眼惊讶:“……嗯?离玉?你什么时候到的?”   宣珏收拾棋子的指尖微顿,神态如常, 温声而道:“上午。前日也曾来过, 不过你应是不知。”   谢重姒像是没听清:“你再大点儿声。”   宣珏重复一遍, 谢重姒想了想,道:“那时在睡呢。你的事忙完啦?是准备回京了吗?”   宣珏摇了摇头,直截了当地告之:“暂不。出了点事。”   谢重姒清晨听到他们交谈,师姐仿佛还搀和进去, 心下疑惑,见宣珏提起,顺着追问:“怎么了?大事小事?严重吗?”   “算小事吧。”宣珏轻讽开口。   对枝繁叶茂的家族来说,只叶飘零,可不是芝麻大小的问题?   他接着道:“还记得我们在京口附近,夜间路上,遇到的那对夫妻吗?”   谢重姒:“嗯。丈夫是叫林敏对吧,妻子是苏州人,回来探亲的。”   是和齐家有关系吗?   “妻子姓齐,是齐家人。”宣珏说道,“单名一个锦字,算上拐弯抹角的姻亲关系,和我父亲同辈。齐锦早年与林敏私奔,在家族谱记上身死除名,齐家只当没有她这个人。那晚撞见她和丈夫,许是身怀有孕,加之思念亲人,才忍不住赶回苏州。没敢多带伺候的仆人,怕太引人注目。”   庞大氏族对族中弟子的管辖,无孔不入。   谢重姒没想到那恃宠娇纵的娘子,还有这重枷锁在背的身份,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他们怎么了?”   宣珏言简意赅:“遇匪而亡。你师姐赶路听闻动静,想去搭救,但赶到时,两人已经不行了。便掩埋尸体。”   原来之前师姐提到杀匪埋尸,是他们。   谢重姒不知二人上辈子死因相同,尽管内心大恸,但没有宣珏那般难以接受,突然道:“师姐将匪贼解决干净了吗?”   “嗯。”   “除却埋掉夫妻二人的尸体,有处理其他吗?”   宣珏摇头:“未曾。但我们赶到时,山匪尸体也不见踪影。许是被同伴收走。”   谢重姒眉心轻轻一跳,不动声色地问:“……还有其他异常吗?”   “有啊,很多。”宣珏轻笑了声,“比如挖出尸体时,齐锦发饰,金银珠玉皆在。江师姐原话是,她听到呼救是在数百米开外,赶到时,夫妻二人已经奄奄一息,这段距离,匪贼若是劫财,定会率先掠夺显而易见的财物,没道理放着钗佩不动。再者,山匪强盗,亡命之徒,其实不怎么看中身后事,收回同伴尸体可能性不能说没有,但不大。最后,在埋尸附近,有眼线盯着,大概三人。”   他只让白棠捉了两人,放跑了一个。   无论对方是谁,也该急了。   谢重姒面色古怪起来。   宣珏的谋逆策反,算得上兵不刃血,即使手中有兵,也未有大的兵刃相接。朝局动荡更像是浓缩在望都之间,寻常百姓么,就像睡了一觉,醒来发现换了个天罢了。   唯一的一次冲突,是在登基之后的第六个月。   不是他和旧朝,而是他和氏族。   氏族辛苦拉拢的军队,有田阳、江末两股势力,转对宣珏忠心耿耿。剩下一支拥有十万军队薛绪,和坐拥五万轻骑的成俊,尚在摇摆不定。   秦氏为首,怕宣珏完全变卦,干脆心一狠,架着薛绪和成俊,转攻望都。   十五万军队当然不太够,他们……另凑了十万。   这批杂牌出身的十万人,是山匪出身。   太平盛世时,被氏族圈养的看门狗、手中刃,战时作乱时,能赶鸭子上架自成一体。   不算精兵强将,但胜在听话够狠,指哪打哪。   谢重姒几乎是瞬间,就想到了其中关联。   她心道:怕不是齐家命人杀的这对夫妻吧?   她不相信宣珏没想过这个可能,但对面这人静坐风雅,一派就事论事,完全看不出在打什么算盘。   谢重姒伪装起来,和宣珏大概也不相上下。   两边各怀心思,下午又互弈了一盘,愣是都没再发觉对方半点异样。   谢重姒甚至怀疑,她昨晚是不是“老耳昏花”,真的听错了。   转眼又扫到腰间系的白玉佩,抿唇回神。   尔玉公主府,以太子府规格建制,房梁建筑也好,器皿摆设也罢,都是内务府统一排制,以暗纹刻字“尔玉”。   后来,宣珏每次替她雕刻些小玩意儿,也都会刻这么两个字。   代表这是属于她的。   属于我的啊……   晚上,谢重姒将玉佩放在手中盘玩,有那么一瞬间,想把它摔碎,再去找宣珏质问,但想了想觉得没意义,索然无味地随手扔在个隔案上,熄灯睡了。   同时,一匹快马疾步停在长阳山庄,步履匆匆的仆人扣响宣珏的门,同他说道:“宣公子,我家少爷让我请您过去。”   宣珏猜到齐岳要找他相助,还未歇息,清冷的灯火从浅白琉璃罩倾泻而出,落了他一身的霜华。宣珏将那盏灯留着,和齐岳的家仆一块,赶到别庄。   齐少爷很是挫败地搓搓脸,见到宣珏,不啻于见到救世主,嚎道:“离玉啊,你快帮我撬开他俩嘴。我我我和他们谈了一天心,他们硬是一句要点都没提,拎轻去重的。”   宣珏:“……”   怕不是唠了一天的嗑。   齐岳这人聪明,但被他自行荒废了十余年,再者心软,问不出话来正常。   齐岳自己也是不以为耻,屁颠屁颠跟在宣珏背后偷学,想看看宣珏怎么审。   见宣珏将人分为两边隔开,互不相见,齐岳觉得还行,他刚开始也这么做了。   然后无非是问些话,大同小异。   齐岳有些不以为然,用扇骨敲着掌心,站在一旁哈欠连天地听着,直到半时辰后,他脸色第一次变了。   宣珏的逼问实在是太让人心生压力了。   能挑出细微不可查的漏洞。   别说是五花大绑受询的人,就算是他,也头皮发麻。   齐岳脸色一变再变,他觉得吧,这种毫不留情的诘问,和施加的精神压力,他学不大来。   像白棠那种,拎个刀子站在一边,用武力手段强行镇压,他倒还能照葫芦画瓢。   齐岳胡思乱想,有些出神,没仔细听到其中一个跟踪者的言语。   他皱眉回神,问道:“……等下。你刚刚说什么?谁?”   这个跟踪者,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年纪小,但地痞流氓出身,分外经吓。   齐岳今天和他耗一天,差点没被他气死。真下狠手见血吧,齐岳又觉得不至于。   此时这少年瑟缩胆颤,重复了一遍:“……齐四爷,齐章。他让我和几个兄弟盯住这里,如果有异样,及时和他说的。昨日刚好是我轮值。我们盯了有十来天了。”   “齐章……?”齐岳张嘴,僵住,皱着的眉也僵硬得像是画上去的,面部表情近乎滑稽,他也真觉得这事儿滑稽,“你是说,齐家的四爷,齐章吗?”   少年狂点头:“嗯嗯嗯是他!之前就一直帮他办事来着,这次活计简单,报酬也不低,就有好几个兄弟一起。”   齐岳猛地抬头:“离玉,我们没漏人吧?这只抓了两人。”   宣珏看了眼齐岳,再看了眼少年,轻轻开口:“白棠,你说。”   白棠将威胁人用的匕首收回刀鞘,道:“我只抓到了两个人,说不准还有。齐少爷,小心为好。”   不论远方表亲,单是嫡系,齐家就有近百人,错综复杂。   四房一脉,从老四爷往下,有三子二女。其中最小的就是齐锦,齐岳他爹排老二,中不溜秋,格外不思上进。   最思上进的那位大爷,也就是齐岳他大伯,未从仕,打点家族生意,将四房整个都照得珠宝生辉。   因此齐岳四房这支生活富裕,挥金如土,也全都是靠大爷罩着。   于是,外头的人,甚至齐家的人,会称呼他大伯齐章为……齐四爷。   齐岳唇齿嗡动,想说话又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荒谬得他想掐掐脸,看看是不是做梦。   他旋即自言自语般,像是安慰自己:“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弄错了?怎么可能呢?大伯他……他明明很疼锦姑姑啊。我……应该是弄错了吧,没准他是想查明谁杀的人呢,在那守株待兔?不行,我……”   他深吸了口气,咬牙道:“我回去找他问问!”   说罢,齐岳也没精力管别庄这边的烂摊子,出门来过马,径直赶回家。   白棠对临窗而立的宣珏道:“主子,他们?”   指的是守在这边的仆人,和两个扣押在此的跟踪者。   宣珏收回远眺的目光,道:“让齐岳回来收拾。”   白棠随他走出,突然低声道:“您似乎不怎么惊讶。”   宣珏淡道:“还是有几分的。我猜是齐家人,但我以为是其余几支,因纷争旧怨。现在看来不是。就是很简单的……呵。”   他没说全,白棠只感觉后背有丝丝凉意。   氏族的蛮横庞杂,远超白棠想象,他忍不住问:“您不和齐公子说,已经有人回去通风报信了吗?他不会有危险吧?”   “放心,不会的。”宣珏像是才想回这事,“若是其余支脉动手,我会提点,但都是四房一脉同出的话——齐岳他不离经叛道,也不破坏家族名声。至于烂泥扶不上墙,齐家人多,不指望他,齐章对他不会怎么样,最多吓唬说教几句。”   “……齐公子怕是得崩吧?”白棠琢磨了下齐岳这跳脱性格,“特别是齐四爷早收到消息,没准就在等他回去。”   月色冷淡如雪,白棠替宣珏牵来马,看到总是神态温和的主子,悲悯般叹了口气,垂眸轻道:“谁知道呢。”   *   别庄是齐岳拿私房钱购置的一处天地,平常偷懒摸鱼用的,逃避他爹他娘的唠叨。   每次从别庄回来,他总是浑身轻松,脱胎换骨。   这次,他可真觉得也脱胎换骨一次了,疼得慌,憋闷得紧。   齐少爷喘不过气地一路跑过白墙黛瓦,顶着下人们见怪不怪的目光,直冲他大伯的院子。   这下仆人们终于觉得怪异了——平日里,这见贤不思齐的纨绔少爷,遇到四爷都是绕着弯走,哪里会上赶着找人?   他们想拦住齐岳:“哎哎!小少爷,大爷休息啦!明儿再来吧!”   齐岳支棱着嗓子吼了声:“大伯!我有事找您!!”   仆人们想给这小祖宗跪了。   这时,还未熄灯的屋里,传来个中年男子威严的声儿:“让他进来。” 第52章 佛卦 吃醋√(反正喝醋就完事=w=)……   比起他那招财猫、吉祥物似的爹, 齐岳是惧怕他这大伯的。   不苟言笑,杵在那,自带辟邪功效——别说邪魔外道了, 他都想避着走。   齐岳从小到大皮惯了, 人来疯,即使心里怕,名面上也是能嬉皮笑脸说几句话。   可是今日,他看到案前提笔疾书的大伯,腿像灌了铅,抬不动, 咽了口唾沫才道:“大伯,在忙吗?”   齐章瞥了他眼:“深更半夜的, 小夜猫子不睡觉, 找我什么事?”   “……您不也没睡吗?”齐岳十分狗腿地给齐章倒了杯水, “这不是赌坊回来,小赢一笔。想着平素花销开支,全倚仗大伯您,可我爹连我这边不成器, 我一想,愧疚啊,大半夜就来您这忏悔一下了。”   齐章:“……”   这小侄子又皮又省心, 皮是全身上下都是懒筋, 和他爹一脉相承;省心是从未做出过出格举动, 方是方圆是圆,不思上进得人畜无害。   就是个添头,家里不缺这口饭给他吃。   若是平常,齐章得眼皮一掀, 让他有多远滚多远别搅乱。   但今晚,他本就是等着没睡,脸色微沉地提醒他:“知道自个儿不成器,就求点上进。别给家里添乱。”   齐岳笑嘻嘻地应了,狂点他那不知装了什么吃喝玩乐的脑袋,然后话锋一转,突兀得直白锐利:“大伯,你认识刘大狗吗?赌坊场几个小混混头子,算起来,是齐家的家生子,后来赎回身契,自个儿搞些三教九流的勾当去了。”   还在别庄的那俩,一个少年,一个半老的中年,都算是跟着他混的。   齐岳方才震惊,但路上骑马,被夜风一吹,回过味来。   就算离玉再戳人心肺,逼得他们开口,那两人也不可能对他知无不言,但一上来时,对他齐岳嘻嘻哈哈、毫不在意,就差点没把“小少爷”这仨字脱口而出的!   极有可能认识他。   这俩认识,那跑掉的几个呢?   更别提他们话中话里,指认的幕后主使,是大伯!   大伯肯定也知道这事了。   迂回往返地试探,不如直接图穷匕见。   果然,齐章疾书的狂草不带一点停顿,语气却更沉了几分:“想问什么就问,磨磨唧唧的,你是红花楼的大姑娘不成?”   “锦姑姑死了,大伯,你知道吗?”齐岳没敢看齐章,看的是他倒的那杯水,波纹摇曳,“她和夫婿回来,遇到拦路的土匪了。”   齐章抬眸,不轻不重地道:“知道啊。”   仿佛有一只手捏住齐岳的心,他喘不过气,挣扎着问:“那……留在那边盯梢的人,也是大伯您的吗?”   这是句废话。   齐家生意来往,基本交给齐章打理。   其余家族上下,往来无白衣,不怎么会接触三教九流。   齐章将狼毫一搁,不耐烦地道:“是。齐成岭,你到底想说什么?!”   “是你命人杀的她吗?!!!”   齐岳吼出这句话,那种难喘的窒息感陡然消失了,只余更沉默的死寂。   他抬起头,死死瞪着齐章,齐章也面沉如水地看他,然后猛地抬手,一巴掌将落未落,挟带劲风,堪堪停在齐岳脸边。   到底是身居高位的长者,没真和小辈计较,收回手,齐章缓缓地道:“不是我。”   又喝道:“还以为你真摸出了点什么名堂——滚回去,别再来搅乱!明儿把他俩尸体还回去!”   “我不。凭什么又去吵他们?!”齐岳倔字上头,“再说了,他们不应该落叶归根吗?就算祖坟回不去,也该葬在苏州城内吧?!难道要让他们葬身荒野吗?!”   这次,生疼的一巴掌终于落到了齐岳脸上,他听到大伯冷硬的斥责:“荒唐!”   “……你们做的这些,不荒唐吗?”半晌,齐岳抬头,嗓音带着哭腔,“是长房二房三房大伯叔他们吗?还是谁啊?凭什么啊……”   这侄儿最是脸皮铜铁,顶着唾沫星子都能嬉皮笑脸,齐章还真没见过他哭,沉默片刻,语气还是软了几分:“算是吧。与皇亲国戚交结,入仕为官,或是布置兵马粮草以备不时之需,都不归四房管。我知道这事时,你姑姑已经死了。不过,小十年前,族谱上就用朱笔框出她名字了,你就当她早就没了吧。”   “她该死吗?”   “你问我?”齐章嘲讽地道,“作为齐家人,我只能答你,她该死。当年她有婚约在身,毁约而行,齐家险些和广平王府交恶。你爷爷奶奶和我,连夜寻来身形仿佛的尸体,给她善后,粉饰了太平。家里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少,都瞒着没说,算是看在四房面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她了。可她还敢回苏州?当广平王府是死的吗?!”   齐岳手脚冰凉。   可……可姑姑就是怕被人发现,夫妻二人仆从都未带啊?   难道庐州林氏那边,一直都有齐家的眼线在盯着?   看似脱身在外,实则仍处于怪鸟广袤阴暗的羽翼之下吗?   成天吊儿郎当的小少爷,终于感到一丝危机和恐惧,给他来了场早到的“加冠礼”。   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可是半晌,齐岳听到他大伯同样无奈地叹了口气:“但作为兄长,我希望她好好活着。”   否则当年,小妹爬墙偷看林敏回来时,问他意见,齐章也不会拍着胸脯保证你尽管出格,有我善后。   ……不可一世的少年人长大,兜兜转转,仍旧发现,有些事情无可奈何,非人力可及。   齐岳彻底说不出话了。   因为他敏锐地发现,大伯的心情也没比他好多少。   这人很能苦中作乐,一比较,也不哭了,擦干眼泪道:“行。我去义庄寻俩身材差不多的,让人埋回去。大伯您继续装会睁眼瞎,你的人我明天也给你放回去。是家里人发现土匪被杀了,怕不对劲,让盯梢的吧?你也不用担心,就是个江湖朋友,功夫不错,偶然路过,顺手救人,没救下,把令牌摘了,准备交给齐家,刚好就给我了——没有人发现匪贼窝里头的‘齐’字的。”   齐章见这小子猜得八九不离十,身心俱疲,心想这聪明劲怎么没用在读书的正道上。   他一指门,只给甩了一个字:“滚!”   齐岳从善如流地圆润离开了。   月夜深重。不知是夜枭还是乌鸦,陡然啼鸣。   呜咽如泣。   “江湖朋友”江州司,坐在江南建筑特有的叠叠黑瓦上,伸指轻挠桃子毛茸茸的脑袋,示意它别出声。   毕竟夜行,江州司没穿白衣,难得黑衣,一张脸雪白无情,眸光无波无澜。   听了一方尘世间的争执,她甚至觉得厌烦,心道:好吵。   她是来忙自己私事的,没想到碰巧撞到失态的齐岳。   看到身形踉跄、步履虚浮的齐岳,江州司皱了皱眉,思索片刻,还是起身。像是黑猫,无声无息地越过房顶树梢,跟了上去。   齐岳勉强的平静没能维持多久,一想到还要找尸体埋回去,姑姑姑父的尸身也不知能葬在哪处地儿,就悲从中来。没留神,被凹凸不平的鹅卵石路绊倒,摔了个脸朝地。   他头脑昏沉,懒得爬起来。浮土入鼻,他又有种想哭的冲动。   忽然,一只黑靴,停在他不远处。   齐岳还以为是仆人,没搭理。一想不对,齐家的下人,清一色的白袍绣暗莲,靴也是统一的深青色。   他勉强抬头,撞见一张熟悉的面容,“啊”了声,道:“仙女姐姐啊,你怎么来了?别也是听墙角的吧?”   江州司当然没他那么无聊,蹙眉不语,白瓷的脸像只古偶,五官都像是精致却僵硬的笔触描摹的,没什么人气。   江州司抬脚,踢了踢齐岳的手,桃子尖锐开口:“快起来!快起来!”   齐岳不想动弹,抬起小臂,道:“仙女姐姐,拉我起来呗。”   江州司还真伸出左手,齐岳惊讶,下意识支起身搭了上去,就见这位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师姐,像是想到了什么,把手一收。   齐岳只能又重重跌了下去,下巴磕在石子上,差点没把舌头咬掉。他哀嚎道:“伸手前记清楚这只胳膊是不是还是坏的啊!”   他以为江州司是想到左臂有恙,准备换只手。   没想到等了很久,都没等到,迷茫抬头。   江州司没打手势,启唇:“站起来。”   齐岳认出那几个唇语,她还说:“你要自己站起来。”   齐岳这俩下摔得不轻,他折腾了半晌,才勉强把自个支棱起来。   然后一脸菜色地对江州司道:“江姑娘你来这里干什么?都听到了?”   “有事。路过那间屋子。”江州司在忙自己私事,不打算详说,“掐头去尾,差不多听全了。”   齐岳带着江州司,往附近小园子走,他得找个地儿坐坐,胳膊腿还是疼的,闻言奇道:“有事路过人家屋顶,你这路线够怪的啊?是和齐家有关的事情吗?”   江州司:“查看一下你们这边,有没有做氏族‘偶人’的。去你家祠堂溜达了圈,回来时刚巧听到争执。”   “‘偶人’?那是什么东西?”齐少爷不学无术是真的,一头雾水,“玩偶吗?”   江州司不想多谈,冷淡地瞥他一眼,就准备离开。   忽然,齐岳轻轻开口:“哎,江姑娘。你有遇到过……不知道怎么走的时候吗?”   江州司脚步一顿。想了想,也坐在了石桌旁的石椅上,桃子代她开口:“有。”   “……那你当时,怎么选择,怎么坚持下去的呢?”   江州司回忆道:“算卦。”   “啊?”齐岳懵了。   江州司从怀里掏出她随身携带的龟甲卦钱,六个金铜钱排成一串,对齐岳道:“算卦啊。铜钱正面向上,为阳。反面向下,为阴。第一卦,六面皆阳,上上卦,君子以自强不息。”   她将铜钱和龟甲一推,接着道:“我小时候,想活又不敢活,师父让我自个儿掷卦。我默念,若是第一卦,我就坚持下去。得到的结果——六面全阳。”   齐岳刚想随意奉承几句,说运气不错。   就听到桃子抑扬顿挫地道:“整整连续十次,次次皆是乾卦【注】。所以我一想,老天爷好像太乐意收我,就又皱巴皱巴,活下去了。”   齐岳脱口而出:“怎么可能?!”   江州司下巴一抬:“你自个儿试试?想要做什么说出来,什么卦你也可以说说。”   齐岳心道荒谬,但他今日大悲之下,也有点破罐破摔,将六枚铜钱放进龟甲,随口说:“第二卦吧。”   咣当滴溜几声,铜钱转动着拍在石桌上。   六面皆为阴。   齐岳瞳孔微缩,道:“我想……把锦姑姑埋回家族墓穴。还是第二卦。”   同样的,这次结果仍为六阴坤卦【注】。   “我……”齐岳不知道他还想要什么了。   他甚至连要做什么,都迷茫无错。   只能模棱两可地道:“我……我想改变这一切。”   一切不合理的,挣扎无力的,非人力不可改的,庞大而错杂的。   贫贱有定数,归途有预兆,身为棋子、处于棋盘中的被操纵的无法逃脱——   佛家称之为……命运?   第三次卦象依旧为坤卦。   齐岳不可思议,可这三次同样的六面皆阴的卦象,确实让他内心大定。   腿也不疼了胳膊也不痛了,激昂地能挑灯夜读,把四书五经全都啃完。   江州司却倒头泼了他一盆冷水,轻轻一抬指尖,道:“看。”   齐岳才发现,江州司指尖连了六根线,微不可查,串在六枚铜钱上。   ……她在操纵着乾坤卦象,阴阳六合。   江州司没给人打鸡血后,又打击人的自知,冷淡无情地开口:“当年师父也是这么做的。不过他揭露真相比较晚,大概一年半后,我情况稳定了,不再发烧,手臂的异样也逐渐消失的时候吧。我没时间等一年半载,再给你说清实况。但是,小子——”   她顿了顿,像是在措辞:“路是你自己走的,不关老天爷的事。你能坚持下来,披荆斩棘,老天爷也夺不走、拦不住、抢不了;你半途而废了,就算背后有人推你踹你,你也得跪趴下来摔个狗啃屎。今日告之真相,说卦象由我操纵,和日后再说,事实会更改吗?或者说,这卦象真是老天爷展现的,还是我展现的,有区别吗?”   “……不能,没有。”   江州司:“那你愁眉苦脸个什么!”   齐岳没再苦着脸,捏着扇子,摊开,遮住半张脸,哈哈大笑起来,笑道眼泪都出来了:“好好好我知道了!谢谢你。江女侠,你这套流程这么熟练,是不是也糊弄过其他人啊?”   江州司:“……”   江州司见这人缓过来了,将她的宝贝龟甲和铜钱一收,道了声“告辞”,然后跃起,隐没在黑夜之中离去了。   她还真糊弄过其他人。   当年谢重姒初来鬼谷,如出一辙的病重脆弱,和她儿幼时断臂哑巴的痛苦差不多。   江州司对着刚从土里挖出来,灰头土脸的谢重姒,怕她心里撑不下去,也来了这一套。   没想到谢重姒掷了几卦之后,百无聊赖地将龟甲搁在一边,小大人似的劝她:“师姐,莫迷信。有时辰算卦问佛,不如好好练练你那扎针手艺。今天我背上你又插歪了十五次,我给你记着呢。”   江州司:“……”   谢小大人又道:“再说了,神佛他们老人家说得再天花乱坠,承诺我明日就药到病除,也不现实呀。一步一步来吧。路是我走,药是我吃,被埋的是我,被乱扎针的也是我,我更清楚自己的情况。不用安慰我的。”   她指了指几不可查的丝线。   江州司当时无话可说,最后只能道:“尘心师叔将你教得很好。”   江州司本是因为皇后尘心,那个温婉明丽的女子,而对谢重姒格外照顾,从那次之后,对师妹好,便是因为她这个人了。   夜色很沉,回到长阳山庄,江州司本准备洗把脸就睡,却听到门外扣门声:“师姐。”   江州司惊讶挑眉。小师妹还未休息么?   她开了门,就见谢重姒裹在一身鹅黄色的秋衫长裙里,一瞧就是还在等她,未曾洗漱。   谢重姒走进,在波斯软团上坐下,脸色已经好了很多,唇色也重新变得朱红,但纤长浓密的睫羽在灯火下轻颤,还是给她笼上一层脆弱。   江州司正准备给她灌个汤婆子,谢重姒道:“不用啦,我带着呢,在袖子里。桃子过来,有小葡萄干,吃吗?”   说着,她伸出覆在汤婆子上的手,掌心一捧葡萄干,桃子立刻蹦蹦跳跳过去,啄得欢快。   “怎么还不睡?”江州司没打扰小家伙吃东西,换了个手势打,反正师妹也能看懂她的手语,“身体没康复,别乱熬夜通宿。”   谢重姒笑道:“这不等你呢嘛。臂上旋钮更换了吗?”   江州司点了点头。   谢重姒又问道:“师姐是趁夜去查身世了吗?”   江州司面色微沉,又点了点头。   谢重姒“唉”了声:“谷主还是不透露,你家族是哪家呀?”   江州司对师父尊重,但唯独这件事,是攒了一肚子气,翻了个白眼,手势:“你别提,我都不知道师父为什么这么倔?怕我有怨,要宰了全家吗?我……”   她刚想说,她哪里是这种人。   不过转念一想,她冲动之下,好像的确能做出这种事,便硬生生转了个话:“我五六年前不也来江南一次了吗,师父当时直接想把我打晕,拎回去。还是你娘,替我求了下情。不过最后也没找出个子丑寅卯来——这次我一定要搞清楚,到底是哪些个混球,砍了我手臂!”   谢重姒硬是从手势里,看出腾腾杀气,无奈地安抚她:“好啦好啦。实在不行,等回京后,我派人帮你一起找。”   十岁左右时,母后带她和兄长,南下江南玩过一次,遇到过憔悴带娃的鬼谷谷主。据说弟子们叛逆期到了,齐齐逃出谷,各办各的事,谷主只能天南地北地把他们抓回去。   愁得头发都白了好几十根。   江州司摆了摆手,示意:“恩怨仇恨,都是我的私事,我自己解决吧。大晚上的,等我还有什么事?”   桃子吃饱喝足,乖顺地立在谢重姒白皙修长的食指上,谢重姒敛眸,用另一只手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给它梳毛。   美人垂眸,赏心悦目。   江州司琢磨吧,师妹和她那三只凶神恶煞的苍鹰可真是不般配——桃子才更适合她。   “师姐,宣珏哪一天来的?”谢重姒问道。   江州司没想到她是问这个,掐算了下:“三天前?给你施针那天就到了。”   若是不熟,谢重姒也只会问到这里——毕竟宣珏也承认了,她昏迷睡着那日,他就来了。   可谢重姒长睫垂敛,看不清情绪,继续问道:“待了多久?”   “一直都在。”江州司回她,“除了那天去挖尸体,哦,就那什么,齐家的一个小娘子吧。除了那天,都在。你背上的针还是他帮你拔的。”   谢重姒不咸不淡地道:“哦。温泉水里时,就赶了过来是吧?”   江州司想起来差点没挨的揍,摸摸鼻尖:“对的。怎么了?”   谢重姒笑了笑:“没什么,我就问问。这几天麻烦你们照顾了,过意不去。”   “你个小皮猴什么矫情的话。”江州司没好气地盘腿坐下,“有心事?”   谢重姒:“没有。”   隔了片刻,停下梳毛的指尖,道:“好吧,有点。师姐,你信命吗?”   江州司今晚刚给某个怀疑人生的小少爷,灌输了一顿“我命由我不由天”,没料到后院失火,向来不敬鬼神的小师妹反过来给她撅蹄子,半晌才道:“……啊?我信啊,否则我随身带着龟甲,砸核桃用的啊?”   她可是路遇岔路,都想掷个卦决策了事的。   谢重姒将桃子吃剩的葡萄干,摆成个粗陋八卦,自嘲般笑道:“行吧。我最近才发现,有的事,还真是……玄。”   好巧不巧,南下江南,在维扬碰到了宣珏。   一路历经,又来到姑苏——宣珏那晚难得失态,许是和林敏夫妇有关。   没准,上一世,这对夫妻俩也是遇匪而亡。   怎一个命运堪言?   她是真的不信这些菩萨神佛。曾经寒山寺那老秃驴,捏腔作势地扯着嗓子,说她莫要强求。   两败俱伤后,求解无门,只能上香祈祷,老和尚又来了句:“因果有定数。”   后来重生,轨迹更是……难寻难捕捉了。   “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江州司一敲谢重姒的脑壳,“天塌下来,也不过一卷铺盖,一觉睡过去罢了。想多了,容易老。”   师姐虽断臂失舌,但在鬼谷长大,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没经历过明枪暗箭和轻重权衡——那种生不得、死不得、爱不得、恨不得的两难相全。   谢重姒自知没法说清,摇了摇头道:“哎知道啦。我这就去睡。桃子也早点休息,比起锦官,它看上去离夜枭更有血脉关系,这个点儿都精神抖擞的。”   江州司:“……”   她无语地接过兴奋蹦跶的小鹦鹉,开始赶人:“八竿子打不着的血脉关系。赶紧儿回房去!”   谢重姒抱着汤婆子,回了房,简单洗漱后睡去。   与此同时,宣珏和白棠归长阳山庄。   白棠还有几分奇怪:“主子,姑娘都醒了,也差不多该好了,咱不回府中吗?”   宣珏将缰绳递给白棠,瞥见山庄院落里,依稀可见的一盏清冷灯火,道:“我留了灯未熄。”   公子答非所问,白棠却似懂非懂,牵马去厩了。   他不是宣家奴仆,早年和弟弟被公子救过一命,便一直效忠。   白棠安置好马匹时,再抬头一望,那盏灯已经熄灭了。   主子应该已入睡。   他便抻了个懒腰,也回自己房间了。   宣珏睡得并不安稳。   他本就浅眠多梦——上一世留下的毛病。   言辞的交错重叠里,他回到了不算太久远的曾经,满打满算,距今两年。   朝服未退的帝王踏步上山,白棠跟在他身后,道:“主子,娘娘早就醒了,身子骨也差不多养好了,咱们不去宫里,反而……”   反而来这荒郊野岭的吗?   宣珏没理,径直走进寒山寺,推开大殿门,住持仿佛早就在等他。   住持给他倒了杯热茶,问:“下棋么?”   “不了。”宣珏皱眉,出神地望着香案上供奉的经卷,“她来……做了什么?”   住持回道:“问了几句话,抄了几卷经,给小殿下祈福。”   宣珏眸光瞬间沉了,半晌出声:“问了些什么?”   “又多又杂,贫僧不大记得了。”住持双手合十,“但贫僧回她,‘因果皆有定数’。”   “还有么?”   住持摇头。   宣珏不再停留,提步要走,住持却唤住了他:“陛下。”   宣珏猛地顿住脚步。   住持这次没打他那稀奇古怪的“和尚”腔,神态如供奉于台的佛像,悲悯怜惜,声音低沉:“戴上冕旒,你无法爱人。抛却权柄,你无法护人。”   “两全其美只是虚妄,两手空空——才是人世常态。”老和尚身披袈裟,长叹一声,倾身跪拜,“所以,陛下,你要知足惜福。”   一路追随宣珏的白棠瞳孔微缩。   主子如今有何福祉可言,这老秃驴,简直是在往人心口上戳刀子。   他本以为宣珏会发作,可凌厉铁腕的君王,只是淡淡地移开目光,沉默许久,留下一句:   “事已至此,毋须多言。”   住持没有抬头,直到帝王銮驾离去,才缓缓起身。   弟子慌忙扶住踉跄的师傅,住持就着弟子的手,回头望去。   漫天神佛目露慈悲,捻花盘坐。   却又无悲无情。   只余山间林鸟轻啼,婉转悠扬。   “啾!”   桃子叫了声,欢快地扑腾翅膀,对着齐岳道:“你怎么来了?”   齐少爷看起来情绪来得快,调整得更快,又恢复那浪荡子的不着调:“来看大小美人。哎离玉在哪?”   江州司直接屏蔽了那句“大美人”,伸手一指:“估计在对弈。”   齐岳就大尾巴狼般,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隔着老远,江州司都能听到他拉长的尾音:“哎小美人,你今儿能看清我了不?上次来你好像看不大清楚。”   江州司:“……”   还在沉思棋路的宣珏:“……”   坐在宣珏对面的谢重姒:“……?”   齐岳顶着宣珏凉飕飕的目光,脸皮厚比城墙,巍然不动地在旁坐下,故意抛给谢重姒一束木芙蓉,笑嘻嘻的:“美花配美人,家里开的花,姑娘莫嫌弃。”   宣珏不动声色地捏裂了两枚掌心的棋子。 第53章 旧宅 第二个亲亲√   木芙蓉不轻不重地落到谢重姒怀里, 她捻茎拾起,浅浅笑道:“多谢,很好看。”   她本就生得姝色艳绝, 几日病痛折磨, 肤色莹白如雪凝结,像是珍藏帝阁里的绝世美玉,无端添了脆弱轻柔。   齐岳对声色犬马之道,算得上见多识广,烟花女子和寻常贵女,上至四十下至十四, 在他眼里都不算新鲜。   之前只是窥见美貌,他浮想联翩, 宣珏定的未婚妻也好, 养的外室也好, 甚至是捡的扬州瘦马也罢,他都猜测了个遍——   毕竟世家弟子,在京中不敢肆意妄为,在外面流连声色不是稀罕事。就算是宣珏这种清身寡欲的, 也有可能举止出格嘛。   但今日见过这位姑娘的容貌气度,齐岳心下一凛,多了几分揣摩推测。   帝王将相家里, 白龙鱼服出游凑乐子的小姑娘, 也不在少数。就是不知这位是什么身份了。   他下意识以为江州司是和宣珏熟识, 没往谢重姒身上想,只道这个浑身稀奇古怪的江湖女侠,是宣珏请来照顾这病弱小姑娘的。   齐岳心里想事,目光就留在谢重姒身上没挪开, 等反应过来有点唐突后,宣珏已是将棋子一撂,看了过来。   他神态和缓温澈,清隽如玉的面容朦胧在茶盏浮起的蒸气中,眸光却晦涩不明,不辨情绪地轻轻开口:“成岭,你来做什么?事情处理妥当了吗?”   齐岳立刻面露菜色。   他爹是个比他更不着调的,作息养老,大清早起来打拳逛园。   齐岳好不容易起了回早,去蹲守他爹,三纸无驴磨叽了大半晌,试探地道:“爹,我想痛改前非,改头换面,重新做人。明儿,不,今儿就去把落下的功课补上,和三哥一起参加明年秋闱。”   他爹拎着华丽鸟笼子,疑心自个耳朵出问题了,就听到齐岳扯了一堆,又试探道:“所以,能不能借您几个人手?”   他爹慢吞吞的:“做你想做的事,爹都支持。”   齐岳盈眶热泪还没到眼角,他爹悠悠来了句:“不过,你有本事就去说动你大伯,让他给你人手去。或是自己有本事,拉拢住得力手下。否则三天两头朝你爹我要人要钱——我可只想晒个太阳,不想跟你一块改头换面重新做人。”   齐岳面无表情收回感动的泪水,一转脚,就到了长阳山庄。   他爹说的没错。   但齐家其余的奴仆他不敢动,这些年他交友来往,都是些狐朋狗友,没准儿背过头就把他给卖了。   思来想去,还是找宣珏比较靠谱。   一想到这,齐岳就头大,知难行易,拍胸脯、下狠心、立远志是一回事,做起来寸步难行又是另一回事。   他瞬间有气无力:“……没。”   他想说清楚昨儿情况,但瞥了眼谢重姒,不太确定要不要在这姑娘面前说。   谢重姒却先一步,很是亲切柔婉地问道:“这位就是齐岳公子吗?”   宣珏提壶续茶,修长的手指拖着瓷杯,垂眸道:“是,之前提到的齐锦姑娘,是他亲姑姑。”   齐岳暗道不对,再亲近,宣珏也不会这么全盘托出,俨然没留半点底,他刚想说什么,就听到谢重姒抬眼朝他看来,雍容浅淡地道:“齐公子,节哀顺变。和锦姑娘有过一面之缘,夫妻二人都很好,唉……可惜了。等新坟立起,我也该是去烧柱香的。对了,我姓谢,出身淮北。”   谢重姒顶替堂妹的身份,眼皮都不带动一下的。   倒是齐岳,听到那个皇姓“谢”字,陡然一惊,又听到淮北,电光火石间想到了军旅出身,但腿伤告治的淮北王——原来是位郡主吗?   那宣珏看在皇家身份上,一路照看,情有可原。   齐岳匆匆见了礼:“原来是郡主,这几日唐突叨扰了。日后若是需要在下帮忙的,尽管提及,在所不辞。”   谢重姒没把这些公子哥的奉承话当回事,只道:“远在京外,不想太多人知道身份,还望公子保密则个。”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齐岳连连道,他再也无法忽视一旁凉飕飕的视线,赶紧转过来和宣珏说正事,“再借我点人手呗。我想去义庄,挑一对身量仿佛的尸体,替换掉姑姑他们。然后过几天选个日子时辰,动土开坟进行安葬。”   宣珏垂落的长睫挡住情绪,他温声轻道:“成岭,你还是说说,昨晚你回去后,发生了什么吧?”   齐岳一僵,但求人在前,只好耐着性子,挑重点的讲了。然后分析了下齐家的局势:“苏州刺史出自大房,以齐孟为首;二房主要联络往来较多,反正认识的人五湖四海,我猜没准他们在庐州也有熟识,才早早得知锦姑姑离开之事;然后三房,唔,可能结交些不大体面的江湖朋友,具体我不是很清楚;四房你也晓得,靠我大伯撑着,就管管钱啥的……所以,如果我想做族长,还得先在四房做得出色,再一步步来……”   闻言,谢重姒挑眉,语气古怪:“族长?”   瞧不出来,还怪有志气的。   勇气可嘉。   宣珏不置可否,却问了句:“你爹什么态度?”   “他?”齐岳头疼,“老头子随我胡来,他不管事。”   宣珏轻轻“哦”了声。   那就是也知道了。   他放下杯盏,唤来白棠,道:“让兰木去调人,听成岭吩咐就是。”   白棠恭恭敬敬地附身,道:“是。”又对齐岳道:“齐公子,有安排尽管告之。”   然后就领着齐岳离开了。   齐岳不记吃也不记打,被宣珏眼风凉凉扫过的鸡皮疙瘩还没消去,还敢在老虎头上拔毛,起身时,笑嘻嘻地对谢重姒道:“过几日再带点别的花来。金菊秋桂,蔷薇百合,美花配美人才合适嘛!姑娘下次见哈。”   闻言,白棠赶紧加快脚步。   他怕再磨磨唧唧待下去哪怕一瞬,主子都要转变主意,让他把这活宝扔出去,而不是给派人手。   齐岳简直就是个活宝,将院里本来有些宁和清漠的气氛,搅得渣都不剩。   谢重姒有意多试探宣珏的棋路,她总得摸摸这位前驸马的心思,现下却也没了多少兴致,道:“先不下了,改日吧。”   宣珏眼底深处有几分被人打扰的不愉,但压制得微不可见,点了点头。   他也有要准备的事,又见谢重姒精神不佳,像是困倦了,自然不好打扰,将棋子拾回棋盘,便也暂时离开了。   桃子没有锦官那么惧怕宣珏,扯着嗓子告别:“回见!回见!”   江州司在用清油润滑左臂机纽,没空出的手去按住桃子,等听不到脚步了,桃子才停,江州司也忙完手头活,对慵懒靠在一旁蒲团软卧上的师妹问:“你什么想法?”   “什么什么想法?”   江州司不入凡尘,但不是眼瞎,“他对你也忒好了吧。就算是臣子,也不需要这么日夜照顾着。我看人家没准喜欢你。所以我问你,什么想法?”   谢重姒狐疑地一挑眉:“这么明显吗?”   “我说不准啊,但我之前看到过这种的,早就成了,孩子都抱俩了。”江州司皱眉,“齐家那个招财猫少爷,好像也说过,觉得宣珏对你不大对劲。”   谢重姒眯了眯眼,将手上没翻看几页的话本搁在一旁,严肃地道:“是吗?”   江州司被她陡然严肃吓了一跳,“……啊。是吧。”   谢重姒沉默起来。   之前在扬州,宣珏还算内敛克制,她不觉太大异样。   之后陡然听到那句坦言,她又先入为主,只是震惊,倒没觉察这些对他来说算是出格的举动了。   确实……算是明显。   谢重姒决定了,待会再看到宣珏,就先问问他,这玉佩哪里来的——她不能全然做一只和前世反应不同的睁眼瞎,否则以宣珏的敏锐,迟早被他瞧出不对劲。   可她等到下午,宣珏也没来。似是没在长阳山庄,有事要办。   三味丹的药效差不多都祛除,谢重姒无病一身轻,开始百无聊赖起来。   正好,见江州司也要出去,谢重姒叫住她:“还是去探看呀?姑苏氏族大大小小,有近百个,师姐摸查多少了?”   “大概半数吧。”江州司略一思索,“今晚查个二三十个,明晚再查剩下的,就差不多能结束了。”   谢重姒托着下巴道:“我跟你一块儿去?”   江州司一看,就知道小师妹在屋里闷不下去了,同意道:“好。我拎你飞,你穿得厚实点,晚风凉。”   谢重姒笑得弯了眼,眸光潋滟:“谢谢师姐,你最好了。”   难得蹭个“御风而行”的机会,让谢重姒瞬间就把应付宣珏,抛在了脑后。   心情大好地随江州司闲逛唠嗑,不过江州司带着人,不方便打手势,多数是她听,谢重姒说。   又逛了几家祠堂,打扰了一堆老祖宗安息之后,谢重姒踩在屋檐上,问江州司:“哎师姐,如果真的找到了,你打算做什么呢?”   江州司不假思索:“宰了。”   谢重姒像是被她的直白逗笑了,打了个浅浅的哈欠,道:“继续吧,下一家是哪儿?你是照着姓氏笔画来的吗?那……”   她顿了顿,瞥见江州司那张纸。   前面都是被划拉去的,没有什么异常的家族。   再下一家,是宣家。   江州司想了想:“他家搬往望都去了是吧?估计祠堂什么的,也没人照应了,去旧宅看看吧。”   话虽如此,若是遇到熟人打照面,还真是尴尬。   谢重姒只能庆幸:“……还好宣珏这几日在长阳山庄。”   江州司上次来过旧宅,没细致入微地查看,她将师妹一放,又掠屋过顶的挨个翻看。   谢重姒基本是在一个屋顶上待的不动的,但宣家旧宅,她多少熟悉点,就让江州司放她在地,她到处走走。最后到主屋寻她就是。   上了年纪的奴仆们都早早歇息了,周遭光影暗沉,木叶扑簌作响。   主宅也是清冷空旷,偶有明泉水声,叮当作响。   谢重姒慢悠悠地走进她住了段时日的宅院,按着前世的印象,走到棵桂花树下,折了一支,推开里屋,插在瓷瓶里。   明日或者后日,就从长阳山庄走,估计还得在这住几天。先留花香在内,倒也不失雅致。   月光同样簌簌而落,斜窗洒进。   谢重姒难得心境宁和,走到窗户下的圆凳上坐下,闭上眼,等师姐搜完再离开。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她听到门“吱呀”声开了。   谢重姒还以为是江州司,道:“哎忙完啦?”   来人提了盏很淡的马蹄灯,火光浅淡,还没有月光明亮,只能照出方寸之地。   没有出声。   宣珏只感觉是在做梦。   齐岳在家一通胡搅蛮缠,让四房那两位,注意到了他,今儿终于接到拜帖。请他去明月楼一聚。   齐章不是省油的灯,但齐岳不知道,他那爹,隐藏得更深。   宣珏没想一上来就说动这俩,但推杯换盏间,也喝了不少酒,到最后也只能勉强维持清明。他和俩老狐狸来回过招了一晚,强撑着从容离去,却不敢回长阳山庄——   怕醉感上头,真做出些什么不管不顾的事儿来。   便让白棠送他回了宣府。   白棠留在外院,宣珏没让他跟着了,指尖勾着一盏小灯,就信步走入庭院,再推开里屋的门。   却陡然见到坐在月下的人,发髻如乌,脖颈雪白,侧着的脸精致娇美,像是白雾里的牡丹盛开。   又像是万千愿景堆积起来的梦。   宣珏怕惊醒这个梦,或者这个醉酒时产生的泡沫般的幻觉。   谢重姒只听到灯盏轻轻搁在桌上的声音,皱眉回头,却落入了个炙热的怀抱。   清冽的檀香混合浓郁酒气,极浅淡又极浓烈,交杂错绕,以至于分不清到底是清淡还是浓郁,一如这个人。   谢重姒浑身一僵,格外熟悉的触感让她不用回头,都能猜到是谁。   她慢慢抬头。宣珏晚间穿了身湛蓝长袍,更衬得面如冠玉。   明明白皙清隽的面上仍旧温和惑人,眸底的欲望执念却在往上翻滚,直到眼中的执拗晦暗再也掩盖不住。   宣珏一瞬不瞬地看了她许久,缓缓低头靠近,薄唇轻吻她的唇瓣,厮磨缠绵。眉眼间染了情|欲温情,沙哑的嗓音间也有难掩的荒唐:“重重,你回来了?” 第54章 亲吻 缠绵   印象里, 宣珏从没醉过。   或者说,没在她面前醉过。   单凭宣珏称得上克制的神态,谢重姒无法分辨醉酒与否, 只能从他呢喃的言语里判断, 这人不甚清明。   但她确定不了他有多醉,明日能记得多少,能否察觉不对。   那句“回来”,十有八九,他以为在做梦。   回到往岁年间,姑苏微雨下, 他们共居江南的那段韶华。   谢重姒身子都有些发僵,垂在侧面的手指, 缓慢收紧, 尚在犹豫挣扎。   最终还是决定不要惊扰, 缓缓抬手,侧搂住宣珏手臂,轻声道:“喝酒了吗?去哪里了呀?”   宣珏不会放任自己喝醉,除非有应酬必要——估计是去见了年长位高, 他要打起精神应付的权贵。   放眼望去,整个苏州,有这个资格的, 也只有齐家人, 就是不知……是谁了。   “嗯。明月楼。齐章和齐竫二老相邀……”宣珏薄唇在谢重姒面颊上轻轻缠摩, 低吟缱绻,声音沙哑,让人耳根滚烫,“灌了我挺多酒, 不过他俩也没好到哪去……重重,我好想你……”   谢重姒被这缠绵的轻吻搅得轻颤发喘,神智都像被拉入情网中蚕食殆尽。铺天盖地的清敛檀香和浓稠酒香,将她密密麻麻围困在内,有那么一瞬,她觉得自己像是也醉得不轻。   ……宣珏在这种事上非常温柔耐心,太温柔了,轻缓绵长,抵死缠绵,任谁都能被勾得心猿意马。   待谢重姒回过神来,她已是被带到了床榻边,细密温柔的吻从脖颈攀上耳垂,轻轻一咬。   宣珏支起身,垂头看她,怀中人唇光水色,眼中也恍若秋水润泽,有些朦胧的视线里,她眸光温和安宁,没有几年前最后的那些复杂爱恨,也没有因冒昧唐突而产生的怒意不愉。   他有些混沌的识海里闪过一个念头:果然是梦啊。   “早点休息吧,我去给你倒杯醒酒茶。”谢重姒轻轻说道,轻柔的嗓音像是安抚。   宣珏果然放开了她,清俊的眉目间躁郁散去,干净温润。   昏黄灯火被八角琉璃折成破碎的光晕,洒在他轻颤的长睫上,衬得本就浅淡的眸更为澄澈,甚至平添了几分脆弱。   他微不可查地轻声道:“不出意外的话,谢治……你哥会收到一份不小的礼……”   谢重姒在假意倒茶,闻言指尖一抖,茶盏落地碎裂。她暗道不好,回头一看,果然宣珏本快要昏沉入睡,又清醒了几分,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不知在想些什么。   谢重姒赶紧再倒了杯茶,凑到宣珏唇边,喂他喝了,心里求爷告祖宗地希望他快点睡去。   可能是喝醉酒的分外不讲道理,喝完水,又想欺身上前。谢重姒心跳喘息还没平复,心想还有完没完了!干脆心一狠,摁住他说道:“还不快睡!你可是说好了明儿陪我去逛留园的!”   宣珏微惑地眨眼,眉眼间情欲未散,嗓音低哑勾人:“……留园?”   谢重姒:“是啊,要是你起不来,我就一个人去了。”   宣珏这才放开搂在她腰间的手,任由谢重姒飞快替他摘了发冠,像是思索了片刻,才点了点头,缓缓阖上了眸。   等终于把这祖宗哄入睡了,谢重姒已经筋疲力竭。她刚想喘口气,就听到门被风风火火吹开,桃子的嗓音震彻云霄:“走……”   谢重姒:“!”   江州司刚踹开门,还没打完手势,就看到小师妹趴在床前,神色堪称崩溃地转过头,在唇间竖了根食指——示意她安静别吵。   江州司手顿住。倒不是因为这个噤声手势,而是小师妹红艳的唇瓣和微开的衣襟,还有偏散开来的发髻。   江州司皱眉,面色不虞地疾步进来,一眼就看到躺在床上的宣珏,挑眉,手势问道:“怎么了?”   谢重姒自暴自弃地盘腿坐在床边地上,打手势回她:“他喝醉了,也不知道把我当成谁了,搂搂抱抱了一小下。”   江州司:“……”   你这……不止搂搂抱抱吧?   她见谢重姒那目光活像要杀人,不想被无辜波及,很明智地没再提这话茬,问道:“走吗?”   “嗯……等等。”谢重姒突然看到地上碎瓷片,强撑着一口气,虚弱地哀嚎,“那个地上那个,要去买个一样的来。师姐,咱们连夜去看看吧,这个点,姑苏有的店铺应该还没关门。”   江州司想说,哪里要这么麻烦,就坦白擅闯主人家了,求个原谅呗。   不过看师妹捡起碎瓷片时,阴恻恻的神色,江州司默默地收回这句话,陪她跑了大半夜,终于在城南某处大瓷器店里,找到制式一样的杯盏,给替换了回去。   谢重姒跑了一晚,头晕眼花,恨不得把前夜非得跟出来的自己暴揍一顿,她刚和江州司走出去没多久,又一惊一乍地道:“等下师姐!!!”   江州司也头大:“又怎么了……”   “月桂花,那支月桂花!”谢重姒倒吸口冷气,赶紧奔回去,将瓷瓶里的月桂枝桠抽出。   外面天光未明,琉璃盏的灯烧了一夜,只剩残火一点,勉强能看到床上的人侧脸精致如画,呼吸平缓,像是难得睡得安详。   谢重姒:“……”   感情她忙活了一夜,他一夜好眠。   想到这,谢重姒恨得牙痒痒,隔空用月桂枝点了点宣珏,像是在思考从哪里下刀宰人。   江州司拎着师妹回长阳山庄,一路上,也没敢多问。   其实吧,本来她还是有那么点微末的八卦心思的。   师妹身份尊贵,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算是擅闯宅府,也完全可以治臣子冒犯之罪啊。   怎么反倒是她心虚闪躲了?   内中缘由,谢重姒没法和江州司说,憋了一肚子气回房,简单洗漱了番,褪下外衣时,突然想到什么,奔至铜镜前。   铜镜精致古朴,被打磨地光滑可鉴。影影绰绰里,能清晰地见到她脖颈上,细密暧昧的红痕。   谢重姒“咔擦”一声,掰断了手边的木梳。   “咔擦”一声,斑鸠鸟跳窜上树,树叶簌簌而动。   宣珏被鸟鸣和木叶声响惊动,缓缓睁开了眼。   他难得睡得安稳,见外面天光大亮,竟是有些恍惚,隔了很久才坐起,抬指按住眉心,随着思绪的回笼,逐渐皱起眉来。 第55章 异样 月桂枝不知被谁撇去了一截   昨夜怀中温软清香似是仍在, 宣珏一时半会也分不清楚,是荒唐的美梦,还是真实的光景。   宿醉头疼, 再加上搅乱的心境, 他有些难得的慵乏散漫,支膝靠坐,指尖不急不缓地轻扣膝盖,视线逡巡过房间寸角的同时,开始慢慢回忆。   最先看到她,是在窗前圆木梨花凳上。她的举动回应, 包括会在他低吻时,微不可查地左右轻蹭, 和她习惯如出一辙——但他总觉得这梦过于真实诡异, 就连她眼角湿润的殷红冰凉, 都感触犹新。   宣珏于细节上敏感仔细,宁可查证后证明是错的,也不会放过端倪。   他将那点耳鬓厮磨拎出来咀嚼回味,神态清明冷静, 像是个全然的旁观者,完全看不出昨夜里的半点疯狂和颠倒。   然后是搂抱着她到床边,她起身倒茶, 茶杯摔碎了……   茶杯。   宣珏起身走到桌前, 抬指拿起陶瓷流花茶壶旁, 挨个摆放的四个干净茶杯。   青瓷杯盏上,描绘锦鲤莲花,簇然一新,都是最近张伯新添的瓷器。他上次来时, 偶然一瞥,是配了四个茶杯没错。   又看杯底刻字,都是去年统一出窑,太元二年秋日制。   宣珏若有所思地将茶杯摆放回去。   外面天色逐渐明亮,破窗而入的朝阳带着淡红,照在卧房的每一寸角落。   宣珏不辨情绪的眸扫向放在床榻边,木几案台上被照得发红的白玉冠上。   梦里是她取下的。可是以往,她坏笑着替他摘冠除衣,总是随手丢在一旁,规整得排在几案正中,不是她的风格。   倒是他即便喝醉酒,也会做的事。   还有留园……   苏州没有留园,倒是有清园、问政园和回园这三处不错的私家园林。   当年他们就去清园一道采过风,景色风光颇佳。   “留园”这个词,怎么看怎么是他梦里,胡编乱造出来的。   宣珏又看了圈,没能察觉出什么异样,只能归结于自个儿多心。   于是束发穿衣,换了身绣着青竹的白衫,镌刻繁复暗纹的束腰玉带上,坠着润色的双环玉佩。   仍旧是白玉发冠,长发一丝不苟地垂落身后,整个人温润清朗。   忽然,他嗅到分外浅淡的微末桂花香味,像是不知何处沾染来的。   宣珏微微一顿,走到窗前,抬开北边窗纱,果然见到外头的月桂已然盛开,茂密枝桠上尽是鹅黄花瓣。   香味愈演愈烈,浓郁得仿若纯酿。   他向来抗拒太浓烈的事物,也不喜太刺鼻的花香,正要关窗,视线却倏然一停——   月桂的西侧枝桠,不知被谁撇去了一截,光秃秃的。   宣珏迅速推门而出,来到树下,指尖抚摸过断枝,湿嫩的截面还很新鲜,看起来折断不久。   不会超过两天。   他心头一跳,猛地转身,要去问询老管家,看看这几天是否有人入内。   还没走几步,就听到一声猫叫。   “喵~”   “喵呜~”   一只波斯白猫从墙上轻灵跳窜下来。它年岁不小了,换成人的岁数,也该七老八十。但这白猫老当益壮,还能灵活地绕着主人走几圈,然后讨好地将花枝丢在宣珏脚边。   毛茸茸的尾巴摇晃了一下,很是乖巧。   宣珏垂眸,拾起桂花枝桠,对着痕迹比划了下,是这株上摘下的没错。   他半蹲下来,抬指挠了挠懒洋洋的白猫颈窝,低声道:“……原来是你摘的。”   白猫又“喵”了声,接着将脑袋凑到主人面前,像是控诉。   宣珏:“……”   他方才情绪不定,没怎么看清,这时才发现,这白猫头顶的毛发不知被哪个混蛋啄去,又有哪个混蛋欲盖弥彰,用细丝给它编了个不阴不阳的发辫遮着。   从四周拢了毛往中间撑,看起来就像个支起来的火堆——丑得天怒人怨。   宣珏没忍住,轻笑了出来,眸光潋滟,语气里都是带着笑意:“这我可帮不了你。见着人家鹰也不躲远点?上赶着去挨啄么?帮你编个……”   他斟酌选词:“发髻就不错了,别挑三拣四了。”   白猫似是发现了主人明显在拉偏架,“嗷呜”了一嗓子,跳窜起来,像是控诉偏心。   宣珏一侧头,躲过了它一顿挠,捏了捏白猫后颈窝,道:“乖,别闹。月桂我收下了,带你去张伯那讨点吃的。你这发辫,我待会替你拆了,隔段时日毛发能长回来。”   说着,他将白猫拎起,然后去找老管家用早膳。   谢重姒用完早膳,头脑还是昏昏沉沉的。   着实不怨她——谁一夜才睡一个时辰,第二天醒来,也是头脑发昏。   她一边吃,一边细细回想,昨夜是否还有疏漏。   应该是没有的。跑了快二十家店铺,才买到了一模一样同一批次的杯盏,哦对,她还花了冤枉银子买了全套,只还回去一个杯子,其余三个杯盏连带茶壶,出门她就砸碎扔了。   然后是各处摆放归位,没大问题,细微的不妥不至于被宣珏怀疑。   最后是那月桂枝桠,她走出门时,丢给了窝在墙头昏昏沉沉的老猫。   反正栽赃给它,谢重姒毫不愧疚——她帮它编发的时候,这小家伙还给她手背挠了四道红痕,然后就溜走再也抓不到了。   要是它多耐心点,那小发辫也不至于编得有损容貌。   毕竟是只样貌颇美的白猫。   要是这再被宣珏发觉不妥,那他可真是青天大老爷敲的惊堂木成精了。   果然,快正午宣珏来时,神态举止乃至言语都并未有异样,规规矩矩,从容有礼到前一晚,压着人低吟亲吻不让逃不是他一般。   没发现异样就行。谢重姒有些困倦,打了个哈欠,脑海里却想着,宣珏昨夜里说的,给皇兄的大礼是什么。   齐家的心思一贯难以捉摸。因着步入仕途的弟子不少,当不成君王的左膀右臂,也能算得上肱股之臣,战战兢兢没太大差错。   但有时也活络地不像话,比如上一世偷偷摸摸接触她三哥,打得算盘不言而喻。   宣珏就算再有三寸不烂之舌,也难以说动如今这个没惹什么事的齐家,全然投靠太子,真正尽心尽力。   她哥亲自来,礼贤下士,都没这么大面子呢。   “殿下可是不适?”宣珏扶她上了马车,忽然问道。   谢重姒敛神,回道:“有些发困。”   她今儿穿了件束领高衫,将脖颈挡得严严实实。右耳垂上其实也有个不甚明显的牙痕,她面无表情地拿药涂了。   早上江州司还疑惑她要消疤的药干什么,谢重姒咬牙切齿地回了句,被狗咬了一口,江州司默默地找了药给她。   宣珏不动声色地扫过她侧颊,然后移开目光,道:“回旧宅还可以补会觉。齐成岭那边,据说找了处风水不错的山丘,准备入葬。明日殿下可想一道前去?”   谢重姒总觉得他还在打什么算盘——   而且重点在于齐岳。那个跳脱的齐家小少爷,估计是这一盘棋中,很重要的棋眼棋子。   若说年少时的宣珏,懒得筹谋策划,心淡如闲云野鹤。   那登基后的他,权谋手腕皆在,从不会做无意义的事。   因为往日情分提点,可能,但屡次三番借人手,耐着性子劝导帮忙,这不太是他的风格。   于是谢重姒点了点头,笑道:“当然去了。” 第56章 糖刀 暧昧丛生(有增加)   回宣府略有几里路, 所以才安排了马车。   江州司能直接飞檐走壁,脚力惊人,不太想坐马车的, 但还是耐下性子陪小师妹。   突然, 她看到小师妹像是想到了什么,掀帘轻笑,托着下巴对外面骑马跟随的宣珏道:“哎离玉,你知道这个玉佩哪来的吗?问了师姐,她也不清楚。是你托婢女放在床头的吗?”   她晃了晃手指,勾着那枚白兔玉坠子。   这玉坠是用当时的籽料刻成, 宣珏当然知道从何而来。但尔玉这话问的……不好作答。   宣珏点了点头:“殿下不是把那两块籽玉给我了么,练手雕废了一块, 这是用另一块雕刻的。不过……床头?”   他像是疑惑般挑眉, 说道:“我是放在房门前的博古架上。许是清晨扫除有人看到了, 带回屋内的。”   这话挑不出毛病。   之前她护腕的暗格掉了个小机关,也是掉在附近,打扫的婢女也是顺手搁在她床边——因为婢女没几个,客人又多, 她们不敢扰人安眠,又怕传话不及时,只能把东西放在客人一打眼就能看到的地方。   和千年狐狸斗智斗勇太费脑子, 谢重姒敷衍地笑了笑:“好可爱, 我很喜欢, 谢谢啦。你是练过篆刻吗?还是手这么巧?”   一旁的江州司:“……”   你前几天还说想砸了这玩意来着。   “很久以前练过段时日。”宣珏眼神有一瞬间的放空,“殿下若是喜欢,荣幸之至。”   江州司看着小师妹笑容灿烂地放下帘子,然后给她来了场蜀中变脸戏, 沉下脸,把玩着腰侧佩戴的挂饰,不知在想什么,开始出神。   江州司眼观鼻鼻观心,不问不插手,喂起桃子来。   谢重姒想的很简单,在苏州先稳住宣珏。   毕竟现下两人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万一不甚暴露,那可就热闹了。   等回望都,海阔凭鱼跃,她躲在宫里寒暑春秋,足不出门,宣珏也拿她没法子——   他总不至于丧心病狂到,能说动父皇和皇兄,再来一桩婚事吧?   回到宣府,差不多正午,白猫窝在墙头懒洋洋的,慵懒地斜睨了跳下马车的谢重姒一眼,差点没炸毛跳起。   谢重姒从老管家那里接走锦官,把虎视眈眈的苍鹰放置肩头后,白猫更是耸起尾巴,一个要逃不逃的姿势。   谢重姒瞧见了,诧异道:“诶?头顶的小辫子谁给它解开了?没个遮挡,好丑的。”   白猫:“。”   宣珏:“……”   谢重姒笑眯眯的,对白猫诱哄招手:“来,有小鱼干吃。”   过来给你再编个发辫。   她将锦官一放示意它先避开,然后很有耐心地将食物在手里摆来摆去。   白猫到底按捺不住,跳下来试探前进几步,吃了四五块小干鱼,彻底放下戒备——   然后大意失荆州。   看着在谢重姒怀里张牙舞爪,却又无可奈何的猫,宣珏生怕她给猫一爪子挠了,唤道:“雪团!别乱动!”   又对谢重姒道:“……殿下,你先把它放下来,它爪子很利。”   没想到这次谢重姒很有经验,又掏出点吃食塞到雪团嘴里,趁着雪团砸吧砸吧嘴,摁住它两只前爪,右手飞快地单手编织发髻。   然后扯过挂坠上的一根红色长穗,牙尖一咬指上一拽,直接又给这白猫头顶上,竖了个火棍堆。   宣珏:“……”   她什么时候随身乱揣这么多零嘴的!   大功告成,谢重姒很是满意,抱着白猫,冲旁边几个人炫耀:“怎么样?”   奴仆们憋着笑,默默低下头。   江州司左臂咔擦一声,一把雪亮的小匕首凑臂弯弹出,光可鉴人……啊不猫。她给雪团看了看,这老猫立刻生无可恋地“嗷呜”了声。   江州司收回匕首,道:“看到了吧,不忍卒视。人家自己都看不下去了。”   谢重姒从没怀疑过她的审美。   但她着实胜在底子好,一张脸在那,穿什么都好看。   再者在宫中时,一干仆从替她打点行装,出门在外,她又一切从简,也当真是没在这方面费过心思。   所以,尽管这人衣着打扮上,风格偏到了十万八千里,平日里倒也看不出分毫。   “啊?”谢重姒眨巴眨巴眼,后知后觉,“……很难看?”   “没有,还挺好的。”宣珏像是浑然忘了他替白猫拆过发辫的事儿,睁眼说瞎话,“红色很喜庆。”   “那就行。”谢重姒满意了,将白猫放在地上,唤回锦官,拍拍雪团的头,示意它可以去玩了。   然后就和师姐走到偏院堂前,准备用午膳。   等苍鹰随着主人走远,白猫才敢喵喵喵地窜到宣珏脚边,将头顶“柴堆”甩得虎虎生风。像是示意快解开。   宣珏半蹲下来,眸里漾了笑,诚恳道:“真的挺好看的,你再适应适应?”   “嗷呜!”雪团怒视叛变的主人,尾巴一甩,眼不见心静,跳跑开了。   白猫踩着廊桥的水,溅起一团水雾。   几天后,冬月初七,下了小雨。   细密雨帘如薄幕,遮天蔽日,水乡朦胧。   林敏夫妇入葬就是定在这日,恰是立冬,宜安葬祭祀。   谢重姒还有些恍惚,原来离京至扬州,再一路颠簸到姑苏,路上已过月余了。   师姐和她说了遇到叶竹,想来她暂且平安。京中那边,她也托师姐用秘法传信,直接传到戚家——   不知道父皇会让谁来接头。   初七那日,她很早就随着宣珏,来到城郊。   这是城南附近的山丘,依山傍水,地势高峻,风水的确不错。   一行人,除了谢重姒,都没撑伞,雨湿发梢,初冬的风扑面吹来。   就算是谢重姒窝在伞下,穿了数层厚衣,也感到挡不住的寒意。   挖坑并葬,填土立碑。   也不过小半月,齐岳像是被揠苗助长了好几岁,至少神态之间可见沉稳。   他携了纸钱半蹲下来,边烧纸边道:“古南那边的旧坑,我随意塞了两人回去。这边新家选的也不是太好,毕竟姑苏风水最好的地儿,就是被齐家占了,我也不可能明目张胆把你俩填在那……”   齐少爷絮絮叨叨,也不嫌长辈听了会烦。   谢重姒在一旁,越看越怀疑,这活宝立的雄心壮志,也不知这辈子能否实现。   等齐岳祭拜完,谢重姒打算烧一炷香,她正准备将伞搁在一旁,一只修长的手横过来,接住了伞骨柄端。   抬眼一看,宣珏眸光澄湛,隔着雨幕的眉眼更显清隽,轻轻道:“给我就行。”   谢重姒看了眼抱臂靠在不远处树干上,闭眸假寐,事不关己的江州司,默默把那句“师姐替我撑伞即可”咽了回去。   身后人长身玉立,纸伞不偏不斜地遮在谢重姒头顶,等烧完香,不等她开口,宣珏就将伞还了回来。   不知是否是错觉,他微凉的指尖,在她掌心轻轻拂过了一瞬,带起浑身战栗的酥麻。   谢重姒:“……”   她合情合理怀疑,这人在勾引她。   谢重姒有些心烦意乱,如临大敌地后退几步,退到江州司边上,退完又觉得太大惊小怪。   江州司本是阖眼,红尘之事与她无关的淡漠模样,听到步声,掀开眼,打手势道:“还有多久?”   “再祭拜封墓,还有小半时辰就能走了。”谢重姒解释道,“师姐,你不去上柱香吗?”   江州司“啧”了声,手势:“麻烦。”   话虽如此,她还是上前点了两炷香,插在坟前。   就像她怕麻烦,但也顺手帮人报了仇,顺手将令牌带回齐家报个死讯,此刻,她又顺手给亡灵告慰,没憋出话来,只是淡淡地在心里想:反正也替你们宰了人,安心睡吧。   江州司离开树冠阴影处了,只有谢重姒一人避在树梢下。   她静下心来,越想越觉得有点窝囊。   凭什么宣珏每进一步,她就要退一步?   什么道理???   平心而论吧,上辈子,她未做过对不起他的事。   就算最后杀他,也说了恩怨皆消,还把自己这条命抵给了他。   这么一想,谢重姒不觉得窝囊了,她觉得有点气。   本来前世的记忆,她压在脑海深处,轻易不翻找回味,怕因美好心软,也怕因挣扎困顿——   毕竟前世嘛,说回来,就黄粱一梦,没发生,甚至都可以不当真。   可是烟雨朦胧的姑苏城郊,周遭人仿若隐没于雨帘之后,给她隔开一处静谧空间。   那些记忆,开始无可避免地翻腾往上,冒出了水面。   她看到玉锦宫前,繁密的海棠花,今年落了场春雪,初暖的天又变冷,有的花开的晚,到了年中才初开,娇艳的红。   兰灵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不敢直视帝王的怒意,她唇齿颤抖了好一会,才支吾道:“……娘娘她,她执意要去封后大典上的……奴婢们拦不住……”   “拦不住?”宣珏饶有趣味地咀嚼这三个字,“就不能来告知朕么?”   一句话就戳破了,谢重姒偷偷溜出去的真相——   不是拦不住,是根本不知道,就算谢重姒之后扯谎,说婢女们拦不住她,还让兰灵串这个口供,宣珏也压根不信。   他无法忍受谢重姒看到这场封后大典。   兰灵语塞,抖成鹌鹑,生怕宣珏一个不乐意,直接要了她的命。   这时,一旁的谢重姒轻轻出声:“行了,我偷偷翻|墙出去的,她们不知道,不关她们的事。拿宫人撒火算什么本事,有本事你别娶陈墨啊。”   不知是不是兰灵的错觉,她只感觉,本就怒意不轻的帝王,愈发寒气阴沉了起来,隔了很久才轻飘飘地开口:“所有玉锦宫的人,扔出去打一百板子。”   谢重姒冷冷阻止:“宣珏。”   就连戚文澜那种皮厚肉糙的,一百板子都差点要了他的命。   玉锦宫基本都是些小姑娘,哪里受得住。   宣珏瞥了她一眼:“怎么,殿下要拦?”   谢重姒回视他:“你疯了。”   宣珏轻笑出声,半晌,俯下身来,在谢重姒耳边道:“行啊,不杀他们。殿下要以什么相抵呢?”   这是谢重姒第一次感觉,他身上那种浅淡清冽的檀香,有种让人喘不过气的窒息感。   她也笑起来,浑身上下的艳丽张狂不加掩饰,比海棠花还要浓丽,挑衅般唇瓣擦过宣珏侧脸,也在他耳边轻声说道:“你想让我用什么相抵呢?”   这气氛暧昧丛生,但又波云诡谲极了,底下宫人没一个敢抬头。   宣珏狠狠地蹙眉顿住,起身甩袖,喝道:“还不拖出去!”   宫人们扑哧跪下,眼见着侍卫上前,胆战心惊,纷纷将求助目光投向谢重姒。   宣珏眉眼间划过不耐,冷声道:“不想要眼了么?”   “离玉,别迁怒他们了。”谢重姒忽然拉住他的衣袖,袖摆上是繁复纹线,“算我求你。”   这话,谢重姒是故意说给这群宫人听的。本来就是各方势力牵制她的眼线,就算真没了,她只可惜不心疼——   但这不妨碍她恩威并施,假以示弱,给这群宫人心里留下颗日后发芽的种子。   又或者,她本就是自暴自弃地想伤人伤己,这话一出,宣珏气极反笑,猛地压身上前,反复回味那句话般,一字一句地道:“求我?尔玉,你要怎么求我呢?”   谢重姒是坐在榻上的,她咯咯笑着,抬臂勾住宣珏的后颈,凑到宣珏唇边,不轻不重地轻啄,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宣珏眸光陡然沉了,额角青筋都在隐隐跳动,他摁住谢重姒的手腕,想要起身离开。   谢重姒却不疾不缓地舔开他唇缝,在唇齿间胡搅蛮缠,终于听到宣珏难耐地低喘了一声,嗓音沙哑地惊人,像是用最后的理智在压抑:“到此为止。”   说着,便要挣脱起身,没走几步倏然顿住——谢重姒扯住了他的腰带挂坠,那枚他年少时就佩戴的双环玉佩。   她笑着端详一瞬,就抬手往旁边木扶手上重重一砸。   玉碎环破。   宣珏瞳孔猛缩:“你——”   下一刻,宣珏倒吸一口冷气,谢重姒用不慎被划破掌心的右手,一点点勾住他束腰玉带,浅笑盈盈:“那玩意看着碍眼,也不大方便……对吧?”   宣珏脑海里最后一根弦断了。   他数着数平复呼吸,神色反倒温和冷静下来,半晌,才拦腰抱起谢重姒,向殿内走去。   此时此刻,他仿佛怒意不在,仍旧翩翩清润,就连舌尖卷过谢重姒掌心血珠时,都轻柔和缓至极。   只有谢重姒知道,他是当真生气了的,比责罚宫人时更甚。   过程被他拉得愈发缓慢绵长,每一寸感知都如狂风暴雨中摇曳的轻舟,随波逐流身不由己。   视觉被覆盖于眼的绸布夺去,她目不能视,瞪不了宣珏。   不过她也没力气瞪。   谢重姒每颤抖痉挛一下,宣珏就在她耳边,吐气炙热地低声细语:“不求我么?”   汗水和泪水一道,氤氲进花纹精致的绸布之中,极致的欢愉会带来麻木的惊恐,让人觉得意识也要被蚕食殆尽。   她开始意识模糊地低声求饶,宣珏却只有一下没一下的,轻舔她已经不再流血的右掌掌心。隔了不知多久,才轻声道:“手痛吗?”   这时,谢重姒已经浑身颤抖地说不出话了,指尖都在轻轻颤栗,额角绸布被人摘下,她见到宣珏神色依旧清明,或许也有情欲,只不过被压在眸底深处。   单看温和清隽的一张脸,就算眉睫鬓边有汗珠滚落,也无人能猜到他在做什么。   殿外的光洒入室内,给他染了汗水的侧脸和锁骨,镀上一层光。   天亮了。   手并不痛,谢重姒迷迷糊糊摇头撇过脸。   细密的吻随之落到她脸颊和纤细修长的脖颈上,最后在耳边反复轻磨,留下叹息般的轻吟:“……何必呢?”   陛下抱人进去后,外面该跪的继续跪。   兰灵跪得尤为心惊胆战。   但她知道,这次之后,玉锦宫有不少宫人,对娘娘逐渐忠心起来。   她是掌事的,本就责任最大,那日在殿门外跪了一天一夜……她听着殿内动静,是真的头皮发麻。   麻到最后,木然了,第二日踉跄着起来,给谢重姒端水洗漱擦拭。   温水擦在身上,谢重姒浑身还是颤抖的,倦怠地半阖眸,只说了一句话:“记着,你欠我一条命。”   或许宣珏也是有意放纵,她才能又缓慢养起自己的人脉。   可那些两败俱伤的冲突交错,更是真实存在的。   谢重姒越想,越是颤抖,指尖都有些发凉,恍惚间回到曾经,沉沦纠葛,生死不休。   忽然,只听见桃子轻叫:“怎么啦?怎么啦?”   她猛地回神,喘息急促,重新回了人间。勉强压住紊乱心跳,回道:“没什么,有点不舒服。忙完了吗?”   江州司道:“嗯对,走吧。”   谢重姒眯了眯眼,望着不远处,和齐岳交谈什么的宣珏。   她在想,是不是还是得稍微报复一下。   谢重姒这个念头起了,没想到该怎么实施,况且这几日,她让师姐注意着齐岳的动向,她自己也在忙着调查齐家,脚不沾地,倒是和宣珏碰面机会比较少。   直到三天后的下午,江州司匆忙而来,对她说道:“齐岳被家法伺候了,伤得不轻。” 第57章 布局 左右为难不爽了吧?   谢重姒小时候皮, 母后也没少念叨过“家法伺候”。可齐岳遭受的,明显不是和风细雨般的笑骂。   闻言,她吃了一惊:“被齐家发现了?”   江州司来去匆忙, 一路飞过来的, 她没落地,从屋檐跳到槐树,在宣府主屋院里那棵老槐树枝桠坐下,靠着树干,面色不善地道:“嗯。”   谢重姒还是挺担心那不着调的少爷的——一看就是有点小聪明,但是没吃过苦没吃过亏, 被人卖了可能还在帮人数钱。   她黛眉轻蹙,问道:“家里怎么他了?严重吗?”   江州司:“挨了顿鞭子, 伤得不轻, 皮开肉绽的。现在还在祠堂跪着, 得跪个几天。我看他细皮嫩肉得很,这一遭下来,估计得丢半条命。”   这段时日,江州司应当都是在齐家蹲守听墙角的, 谢重姒便追问道:“之前发生了什么?怎么发现的?师姐你知道多少说多少。”   “我想想。”江州司打完手势,随手把玩一把小巧锋利的袖里刀,双眸微眯, 并指一弹, 薄刃射过一片飘落而下的槐叶, 钉入十丈开外的墙上。   白墙之上立的数只冬雀,惊得振翅而飞。   江州司这才继续道:“我说我看到的听到的,不一定准确完善。齐家最近在南郊新得了几片地,要做别庄还是庭院——反正就是会住人的。有个小姐……不记得是哪一房了, 兄长还是父亲负责建地交涉,她过去玩儿,到处乱逛时,碰巧看到新立的墓碑,看到姓‘齐’,回去和家里多说了一嘴,暴露了。”   谢重姒:“……”   她就说这少爷大大咧咧的,早晚惹出事来。   不过……   谢重姒奇道:“他立碑立的很谨慎,写的是‘齐’氏和‘林’氏,没带大名。这也能被揪出来?等等,是三房吗?负责建地交涉的那家,是三房吗?”   隐约记得齐岳提过,三房结交了些不大体面的江湖朋友。   江州司无语回望:“……给你把事情捋清楚就不错了啊,你觉得你师姐像是记性那么好的?”   谢重姒“啊”了声,十分娴熟地给江州司顺毛拍马屁:“哎也是,齐家那些大小偏房,乱七八糟几百口人,我到现在都还没把他们分派搞清楚。要是我的话,都不一定能弄清来龙去脉呢,师姐奔波辛苦。哦对,齐竫什么反应——就是齐岳他爹。”   “没什么反应吧,提着鸟笼子在旁边凑热闹,只说了句‘不成器的臭小子’,也看不出来多少恨铁不成钢。”江州司回忆着道,“倒是他大伯挺凶的,甩了他一巴掌,说回去严加管教。”   谢重姒沉吟着道:“唔,这两位有意思。”   “怎么?”   “师姐,你没发现,齐家四房这二老,也是想把幼妹好好安葬吗?否则不至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齐岳胡闹。”谢重姒边想边道,“齐章没准暗地里,还在给他打掩护。”   鬼谷教的是纵横捭阖、诡计阳谋,真要论家族明争暗斗,江州司也能手到擒来,她想了想,顺口道:“这么说,妹子被杀,四房本来就是心里有怨的呗?怨恨对象是三房?那三房这算干什么,示威提醒吗?明面没撕破脸,暗地里却有龌龊纷争了是吧?”   谢重姒仰起头,碎发从她脸颊垂落,衬得肌肤细白如瓷,她和江州司对视,然后点点头:“我猜是这样的。齐章和齐竫的做法,算是顾全最后颜面,粉饰太平。如果不出意外,这一大家子还会这么继续过下去,各房忙各房的事儿,面上过得去就行了,毕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江州司听出她的话外之音:“还有意外吗?”   “有。”谢重姒语气平静却笃定,“宣珏。”   宣珏比江州司更晚几个时辰得知这个消息,他停下抚琴的手指,淡淡地问道:“如何?”   “伤得不重。”白棠立在廊下回他,“但估计得养一段时日。”   宣珏“嗯”了声,像是在思忖什么,然后才道:“明儿去看看他。备一份礼吧。”   白棠应是,正准备离开,却又有些犹豫。   宣珏扫了眼,见他表情迟疑,便问:“有话要说?”   白棠挠了挠头,道:“哎是。就,公子,您不是明知南郊那边不安全么,怎么不阻止齐公子?我记得您刚开始还说要让兰木,提醒齐公子别选城南的,之后又说不要插手,随他折腾。”   这要是选个别处,也不至于真挨这顿打啊。   宣珏将膝头搁放的古琴拿开,极浅淡的眸在光影下,如若琉璃,他不含多少情绪地开口道:“阻止了也没用,三房在盯梢,城南建地碰巧撞见,只是个听起来委婉点的借口。更何况,挨顿打,长长记性,不好么?”   白棠帮宣珏做事,满打满算,也有一年,却仍旧拿捏不住主子的想法。   他是实在看不出,公子将计就计,是因着齐公子那日凑得离姑娘太近,还是因着那晚,齐家二老口风太紧——   他只能确定,齐公子是真的惨。   齐岳也觉得自个儿太惨了。   惨到怀疑人生。   小少爷没挨过这种痛,在床上嚎成破锣嗓子。   他爹的那只金喜鹊都被吓到了,在鸟笼里扑棱翅膀乱飞,终于他格外宽容的爹也忍不出了,喝道:“行了!和鞭刑的伯叔提前打了招呼,都是皮外伤,你鬼哭狼嚎个屁!不出一个月你就能活蹦乱跳,又给我惹是生非了!”   齐岳这才止住干嚎,拽着枕巾道:“可是爹,真的疼啊——”   他大伯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道:“再嚎?再嚎给你撒点盐水。”   齐岳立刻闭紧了嘴,可他一时半刻不吭声就憋得慌,正准备开口又吧啦点什么话,他爹却说道:“老实躺几天,别再搅乱了。实在憋闷,这鸟留下来陪你。”   说着,留了只金笼子,齐岳和金喜鹊大眼对小眼。   齐岳:“……”   不是,留只鸟干什么?比谁嚎的声音尖吗??   不过这活宝很能苦中作乐,还真“啾”一声“咕”一声的,学起鸟叫来,和金喜鹊来了场二重唱。   不知不觉,一上午就过去了,背上伤痛还在,刺得慌,齐岳学得嗓子也哑了,百无聊赖地趴在床上,开始听外面的初冬风声和落叶飘零声来。   “呼——”   北风吹拂过树梢,还剩几抹枯叶的秋枝也瑟瑟发抖,叶片顺着风卷落。   谢重姒穿着厚厚的宫缎素雪绢裙,罩着狐裘大氅,提前裹成了一个过冬的团子,抱着汤婆子,踩着枯枝败叶,向前蹦跶。   她像是很喜欢这种咔擦脆响,精致的眉眼弯弯,心情很好般,连脚步都跳跃起来,向府院外头走去。   正好碰到了将要出门的宣珏和白棠。   “嗯?离玉?”谢重姒有些惊讶地挑眉,“你们是要出门吗?”   主屋留给了谢重姒,宣珏是住在西院,隔得略远,除非用膳,一般也不碰面。   宣珏也没想到碰巧看到她单独出门,毕竟这几日,谢重姒待在府里足不出户,偶尔外出,也是和江州司一道。   他脚步一顿,点头道:“嗯,有点事儿。殿下也是要出去么?”   谢重姒将汤婆子捧在怀里,大氅帽檐上是细碎的狐绒,将她的脸衬得愈发娇小白皙,她歪了歪头,道:“对呀。我去姑苏梅家桥那边逛逛。听说来了个西梁的杂耍班子,机关术玩得不错,然后还打算去脂粉衣铺店里转转。离玉一起么?”   谢重姒难得邀约,宣珏心下一动,可他又的确脱不开身,温声道:“今儿和齐家的两位长辈有约,不好爽约。殿下若是不心急的话,要不明日再去?”   谢重姒愁着脸道:“可是杂耍班子也就待一天了呀。你先忙吧,不用管我。”   说着,谢重姒摆了摆手道:“那我先走啦!”   她一边走,一边听着背后动静,脚步声迟迟未起。   谢重姒眉眼更弯了几分,向来骄肆的神色里平添几抹狡黠。   齐岳有伤,宣珏肯定要去齐府看,“顺便”再接触一下四房那两位。   她左等右等,可等到今日了。   就是在这蹲你——左右为难不爽了吧?   等谢重姒身影消失在巷口,宣珏才收回视线,前往齐家。   快到齐家时,宣珏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句:“近来姑苏街上游人多么?”   尔玉江湖少年扮相,是为了胜在轻便,但多数单薄,深秋后她没敢再尝试,都是裹着长裙夹袄。   也懒得易容了,顶着张明艳清丽的脸,四处瞎逛,他不用跟着出去就能知道,黏在她身上的目光会有多少。   “……快到年节,应该有不少人回来。”白棠愣了下,不知道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人应当不少。”   宣珏垂眸轻叹,半晌才无奈地道:“算了,由她吧。走,去看看成岭。”   白棠后知后觉,“啊”了声,赶紧跟上。   主仆二人到齐家时,齐岳正在教那只金喜鹊说话。   他威逼利诱:“来,说‘恭喜发财’,‘恭喜发财’!”   教了半天,喜鹊也只憋出一个“嗤”来,齐岳恨铁不成钢:“你看看你,再看看人家桃子,都是鸟,怎么差异就这么大呢?”   金喜鹊如果有灵,估计得对这位少爷,宽以待己、严以待鸟的行径十分不齿。   但它到底是个畜生,灵智不到,只能被迫聆听齐少爷的“谆谆教诲”。   宣珏还没走进房,就听到齐岳教雀学舌的车轱辘话,他脚步一顿,才又面色如常地走了进去。   齐岳见到他,没脸像对他爹他伯那样哭,但也嚎了几声疼,闷声道:“哎离玉,给你添麻烦了,还需要你给我收拾烂摊子。”   要不是宣珏连夜帮他转了坟,姑姑的没准又要曝尸荒野。   “小事。”宣珏又和他说了几句,就告辞离去,“好好养伤。”   齐岳又和他那鸟斗智斗勇去了,“好好好,我慢慢养伤。”   宣珏走出齐岳的院落,并未直接离开,而是等了会。   夜色笼映,有仆人悄无声息地走来,恭敬地请他:“宣公子,四爷请您过去一趟。” 第58章 夫君 我夫君来啦   齐家主宅绵延数里, 占在姑苏西边清幽之地。   下人奉来了龙井茶,又默默撩开珠帘,脚步几不可闻地退出, 不敢打扰主人们已经开始了好一会的谈话。   宣珏掀开茶盖, 用瓷盖拨开浮面的茶叶,对齐章的问话避而不谈:“太子的事,身为臣子,不可能越俎代庖,他什么想法,岂是我能揣摩的——”   他抿了口浓茶便将茶盏托在指尖, 笑得意味深长:“不过说回来,世伯, 您知道多少?”   明明这位后生晚辈的态度, 算得上温和有礼, 齐章却总有种,被他牵着鼻子走的感觉,他眯了眯眸,正要说话。   一旁的齐竫却接过话茬:“我们这边, 不是读圣人书的料。平日里也就和金银铜臭打交道。你若问行商经营,别说他了,你世叔我都有一肚子话可讲。就是不知你要问些什么?”   宣珏放下茶杯, 轻轻地道:“扬州城的那位。”   上次, 他探两人口风, 不是一般的谨慎。   就算这次受三房欺压,他们心里愤懑,也不会出卖齐家。   所以宣珏一开始的目标,就是楚家。   他记得很清楚, 上世那年硬仗,田阳出兵,截断氏族聚集起来的诞生自土匪的军队,其中多半人来自扬州地界。   *   对于姑苏,其实谢重姒这段时日,逛得也有点发腻。   随意在铺子里买了点妆粉,准备哪天心血来潮再易个容,她就朝梅家桥走去。   说来,西域大梁国,数百年前出了个女帝卫谷。之后继位者,有男有女,但近几代人来,都是女帝掌权,隐隐约约成了个女尊帝国。   究其原因,是大梁国女子更擅机关术,农耕纺织,还是偶尔打仗,更胜男子一筹,才能在政权斗争里,稳居上风。   梅家桥这家杂耍铺子,是最后一天搭在这了。   钻火圈的,蒙眼飞刀的,都不算新鲜。   他们随身携带的木铁机关,和杀伤性不小的精巧武器,才是吸引人的噱头。   谢重姒出神地看着,心觉有趣,也不晓得和师姐的木臂相差多少。   篝火点燃,活灵活现的机关兔,围绕火焰疾跑转圈。   橙光照在谢重姒面颊上,发髻是江州司今早替她梳的,斜插一只桃木簪,大氅兜帽摘下,透出如玉的肌肤和娇艳肆意的眉眼,杏眸里火光摇曳,水盈清浅。   佳人在南国,遗世而独立。   旁边有不少人驻足,一大半因着这热闹的表演,一小半的确是因这不似江南女子温婉的艳丽秀华。   谢重姒自小就生于目光之下,被人打量的太多,也不觉得这些视线太紧逼不适,不过有的却是放肆,见她只身一人,肆无忌惮地想上来搭讪。   她随口应付了几句,最后迫于无奈,挑眉冷声道:“我夫君待会便来,公子自重。”   这话又吓走了两个人,只剩最后一个蓝衣公子死皮赖脸地不信:“小娘子头上发髻都是未婚样式,这般糊弄人可不好。”   谢重姒:“……”   那是师姐手抖,不能把所有头发盘起来,留了点散发披肩。   她抬手将发髻解开,三下二除五,又给自己挽了个简单的盘发,插簪固定,粲然笑道:“喏,盘发。”   谢重姒这举止大胆骄肆极了,是笑着的,可偏偏眼里有傲雪凌霜的拒之千里。   姑苏女子多温婉,就算遇到搭讪,也是娇羞躲避。   蓝衣公子哪里见过这种阵仗,见谢重姒要走,不由继续跟了两步路,道:“哎!小娘子……”   谢重姒本懒得管这些,笑意不减地转身准备回去,忽然唇角微僵,撞入了远处望过来的一双眸。   她是掐算时辰的,甚至没用晚膳,哪里料到宣珏会这么早就离开齐家——   不需要好好陪齐章二人,打打太极吗?!   宣珏今儿也是一身月白长袍,清湛的蓝愈发衬得他芝兰玉树,腰间玉带上没挂双环玉佩,而是系着青玉令牌,隐约可见象征家族的竹叶纹路。   他本是视线逡巡,由远及近地望过长街,触及到长桥前的某处时,眸光疏忽顿住,笑如朗月入怀。   宣珏五官本就出众精致,这么一笑,更是风光霁月,长桥的灯火落入水中,古街的华灯明夜初上,所有的山河锦绣、红尘光亮都仿佛聚入他眸里。   谢重姒揣着暖手的手炉,看着不徐不缓走来的人,有那么一瞬,恍然不似凡尘,特别是近距离时,与他眸光相对——   是会被吸进去的。   她心跳陡然快了几分,谨慎而提防地后退半步,和非得纠缠的那位蓝衣公子撞上,他“哎哟”了声,又调笑道:“小娘子怎么不走了?要是走累了,我请你喝茶不成?”   谢重姒古怪地扭头看了他一眼,然后起了点坏笑,眨巴眨巴眼,用周围人都能听到的声音道:“我夫君来啦!”   说着,她边轻轻唤了声“离玉”,边走上前一步,牵住宣珏的衣袖,像是出游等不到人的妻子,在向夫君嗔怪道:“你怎么才来呀?都等了好久了。还有人非得问我祖籍何处,看起来不像姑苏人氏,可我明明都嫁过来几年了,早就是姑苏人了吧。”   宣珏脚步一顿,从谢重姒明艳的面颊上,看到她换了样式的发髻上,又扫了眼跟在身后欲言又止的蓝衣公子,心下有了数:怕是她烦不过,扯谎已婚。   可宣珏没有戳破,反而牵住她扯着袖摆的手指,朝那赧然的蓝衣公子颔首温声道:“内子是姑苏人。公子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蓝衣公子是真的尴尬。   他不该搭讪,但千不该万不该的是,他和这位衣着撞色同款。   真是云泥之别,被比到尘埃里头——   他可算懂了方才那位小娘子为何坏笑。   眼见着周遭聚来的目光愈发得多,蓝衣公子连忙摇头,道:“没有没有,你二位同游去罢。”   谢重姒被他忙不迭要逃的举止逗乐了,等人走了,咯咯笑出声来,像是坏招得逞,朱红的唇勾起个张扬的弧度,和弯起来的眉眼一道,昭示她心情不错。   宣珏没忍住,正准备放开的手又握了一瞬。   许是抱着暖手的缘故,她指尖熨烫,比他的手心还温热。   指腹上有不甚明显的薄茧,是前几年在鬼谷练箭玩刀留下的——她以前总会用指尖在他身上逡巡游走,看他忍耐不住时,像眼前这样坏笑。   等谢重姒止住了笑,宣珏也立刻放开了手,不想让她觉得突兀冒犯。   没想到,谢重姒反而再次牵住他的衣袖,抬步向前,说道:“在齐家用膳没有?没有的话,咱们去找点儿吃的——苏州别的不多,吃食是真不少。”   其实不出意外,他今日是打算在齐家用膳的,甚至打算循序渐进,等晚上离开时,才提出真实的想法和要求。   但看了眼外面天色和渐起的灯火,宣珏难得心猿意马,换了个思路,聊了会布料经商,就直白切入扬州楚家。   和以往的三拐四弯、徐徐图之相比,急切地不像他的风格,不过最终结果大差不差。   宣珏急匆匆离开齐家时,初冬的夜才不过初临,自然没用晚膳。   他摇摇头,任由谢重姒牵着他走,道:“未曾。”   “唔……那你小时候在苏州长大的,有什么觉得不错的酒楼栈馆推荐的么?”谢重姒瞥了眼才刚开始表演重头戏的杂耍摊,又变了主意,“哎等会,再看会杂耍,看完再去吃饭。”   她半真半假地嘟囔道:“刚刚他们吵死了,还好你过来了,这下清静多了。”   宣珏轻轻地道:“好。”   谢重姒站在他前面,占了个不错的视角。宣珏比她高出一个头,能见到被她简单粗暴盘起的发髻,所有的发丝都被一支桃木细簪固定,是种已婚妇人的样式。   盘的并不好,略微歪斜,有些散乱,看得出手生。   她只会简单的束发,前世对于这种发髻,也很手生,偶尔心血来潮盘弄一个,总是稀奇古怪到他都没法睁眼说瞎话的地步。   她窥见他一言不发默默移开的视线时,也会心里有数,便会打散头发,将梳子一拍,挑眉轻嗔道:“那你来。”   他手指灵活,记性又好,昔日往岁和正当风行的发髻打扮,都心下有数,还能举一反三地触类旁通。   所以刚开始编了一俩个也有点稀奇古怪的发髻后,就熟能生巧了,比叶竹她们编出的更合谢重姒心意——   于是她总是讨着让他梳发盘髻,出去后又禁不住和人炫耀。   就像是得到了最好的心爱礼物,总是想让问起的人都知道。   但这炫耀,只过一个月就戛然而止。   那年刚中进士的探花郎,于皇家酒席上酒酣正浓时说:“执笔弄墨的手,只能在后院给女子编头发,要是我,得一头撞死。”   尔玉听到后,默不作声,当众给那探花郎泼了一杯酒。   没再让他盘过一次头发。   宣珏见到这歪歪斜斜的发髻,忍不住问:“你这发髻……”   “我自己盘的呀,怎么样?还可以吧?”谢重姒看着前面钻火圈的木头狗,没回头,却晃了晃脑脑袋,像是让他点评一二。   宣珏:“……”   他犹豫了半天,斟酌道:“你是第一次盘蛇尾髻吧?已算不错了。”   谢重姒笑出声来。   她当然不是第一次盘,这种简单的发髻,她不算精通,但也娴熟。   方才只是懒得应付,敷衍了事而已。   不过见着宣珏昧着良心闭眼瞎夸,还是挺有意思的。   前面,机关狗跳完,那几只栩栩如生的大头兔又跳了出来。   在围成一个圈的观众游人前,一蹦一跳,头顶是个开了小孔的匣子,能让人投入银两铜钱打赏。   谢重姒扯了扯宣珏的袖子,回头,像是惊喜般道:“离玉,你看,像不像真的?”   三只黑,三只白的机关兔,开始讨要赏钱来。   个个憨态可掬。   不少人当真开始掏银子铜钱。   宣珏还以为谢重姒也想玩,问道:“大梁的机关木制,几乎以假乱真——我这里有碎银两,要么?”   谢重姒摇了摇头,道:“我这里还有买脂粉找的几十枚铜崩,不需要的。”   她像是突然记起来,放开宣珏的袖摆,浅笑盈盈地侧过身来,道:“对了,我想起来,你刻的那块玉佩也是小兔子,是黑兔还是白兔呀?”   “……白兔。”宣珏眸光微不可查地晦暗了一瞬,神色如常地道。   谢重姒好奇般“咦”了一声,半是试探半作懵懂地道:“那你是养过这种白兔吗?刻得这么真。” 第59章 戚军 戚文澜:“哎离玉,谢重姒在哪啊……   谢重姒是养过两只兔子的。   一只叫“小黑”, 一只叫“小白”,但确实都是白绒绒的两块雪团儿。   前者是秋猎初见时,宣珏的猎物, 见她眼馋, 送给了她,之后年岁都养在身边。   直到宫变,她被软禁在公主府半个月,亲信皆失,是些不大长眼的仆人伺候在侧。   第二月初,封妃圣旨下, 召入宫中——   没能带上小黑。   这养了十年的老兔子,死于几个婢女之手。   宣珏得知此事后, 提了个小笼, 赔了她一只幼小的雪兔。   她懒得取名, 随意叫了它“小白”,喂养得并不上心。最后直接丢给兰灵看顾。   倒是听说宣珏,偶尔还会去喂喂这只兔子。   姑苏的夜逐渐浓了起来,若墨汁晕染于宣纸上。   唯有渐次的灯火温柔明亮, 映照四方天地。   谢重姒故意问起,也不过想看宣珏反应。   她一动不动地盯着近在咫尺的,曾经朝夕相对的清隽面容。   甚至能在跳窜的篝火下, 数清他垂眸时微敛的长睫, 睫羽上也是零落的光亮, 和眸里明晦不定的情愫一道,混成一种堪称悲伤的怅惘迷离。   可这略微的失态一闪而过,下一刻,他依旧温和, 像是怕惊扰了什么般轻声道:“养过。被我不慎弄丢了,一直想找回来。”   谢重姒像是随口而提,又像是意有所指:“如果太久,就很难找回来了。这严冬腊月快到了,走丢了会冻死,也可能被其他好心人捡回家养着了,这种怎么可能找得到呢?”   “不试试怎么知道?”宣珏低头,定定地凝视她,“无非是遍历求索,扣门询问……总得寻过而无果,才能甘心。”   哪怕是上世,宣珏也未曾表现出过这种不管不顾的执念,谢重姒从他神情里竟分辨不出分毫,仿若真的只是在说“一只兔子”。   只能从他比平日更飘忽几分的语气里,觉察到他并非十成笃定的惶恐——   哪怕是刀山火海的曾经,他也是拢袖静立,胸有成竹,没流露过这种脆弱。   她眼角一颤,不可抑制地心软起来。   然后缓缓地转过了身。   正巧有一只顶着箱盒的白兔蹦跳前来,谢重姒从袖袋里掏出六枚铜钱,投入其中。   没有再看宣珏。   望入那双极清湛的眸里,她怕她会忍不住沉溺其中,和盘托出,失控质问。   父兄的死,叶竹的死,安荣的死。   还有那埋在心底一千日月的一句话。   宣珏也排了一枚碎银,越过谢重姒,信手抛入盒顶小孔里,提议道:“姑苏这边口味清淡,不大合你的口味。不过听说去年来了家蜀中的汤店,可以去那。”   那白兔木偶,用了巧夺天工的机关术,能甄别不同重量和大小。   宣珏赏得多了,它还尾巴吱呀吱呀转起来,拨片轻灵地奏出一首欢快小调。   论掩饰,谢重姒不比宣珏差多少,小调转完,她再回头时,兴致勃勃地问道:“走呗,够辣么?”   她无辣不欢,起初是为了御寒,后来却是个人口味,公主府御厨总得烹制两种风格,分别上给她和宣珏。   宣珏眉眼里都漾着如若春风的温和,轻笑道:“这是自然。”   北风吹落附在树梢的最后一片叶,一顿汤锅吃完,已是辰时。   手炉里的熏香燃完,又添了几颗,有点苦木的药味,绕在两人周身。   谢重姒没再突兀故意地牵他袖摆,不急不缓地落后他半步走着。   她突然有点好奇,如果宣珏真的知道她也重生,会是什么反应。   谢重姒骄肆狂傲,早年甚至颇有几分不顾人的唯我独尊,从没低过头,艳胜繁花的杏眸往下一压,就是天家的冷漠无情。   唯一的意外,是宣珏。   这种炙热浓烈的情感,她掏心挖肺给过一回,再也给不起了。   甚至会怕极情伤身,避而远之。   更何况,她看着直来直去,但遇事会怂会胆怯,没宣珏那种温和从容,实则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倔强。   他们的烂摊子,真带到这辈子来,是笔不能再糊涂的糊涂账。   解开这笔账,伤痛治愈结疤,得晾在阳光底下,用烈酒消毒,用银针缝合——   与其硬撑过去,倒还不如由着它呆在阴暗处。   忽然,谢重姒从厚重广袖里,伸出手掌朝上,感受到几点凉意,她道:“下雨了。江南的雨,还真是说来就来。”   “稍等。”宣珏也抬头望去,被风卷起的丝雨如绣娘针线,织缝密密。   街边是林立的商铺和走贩,看到变天,正在忙着收拾摊子,他寻着记忆,看到一家纸伞铺子,对店家道:“两把伞。”   “只落一把了喏。”店家指着铺上的油纸伞,“雨来,都急着买。”   宣珏只能撑着伞出去,解释道:“只剩一把了。”   “不碍事的,共着就行了。”谢重姒毫不在意地笑了笑,离他近了几步,走到伞下。   伞上一叶青竹,枝桠簌簌。   伞下两厢心事,静谧无声。   只听得雨落纸伞,噼里啪啦。   这场雨到了晚间还没停止,谢重姒只着了里衣躺在床上,头枕臂弯,听雨而眠——没眠着。   刚有点睡意,又被翻窗入内的动静吵醒。   谢重姒哼了个尾音,道:“师姐,三更半夜翻窗,是会被刀子扎的。要不是听到了桃子的声儿,我要拿刀子片你了。吃了没?给你裹了点酥糕,用荷叶纸包在桌上,想吃自己拿。”   江州司也不知穿了件什么材质的衣物,水珠不粘,进来后甩甩肩,干爽利落,她边拆卸沾了水的左臂边道:“还没吃,等会再吃。说几个事。”   “啊你说。”谢重姒眼又睁开了点,打起精神坐起,“怎么了?”   师姐这几天都在齐家蹲墙角,也不知挖出了点什么大家族秘辛不成。   反正她带来的八卦撕架,可比正儿八经的情报要多。   江州司从怀里掏出一封卷在竹筒的信,道:“陛下派颜从霍带军而来,明面说法是调令向南,估计腊月初能到苏州。”   谢重姒没想到她说的是这个,脑海里瞬间浮现了那位,从鬼谷接她归京的胡髯高大的将军,了然道:“戚家的将领啊?正常。想来,父皇也只信他们。”   “不过……”江州司只剩一条手臂可用,慢条斯理地拎出另一个竹筒,她倒了半晌才抽出里头书信,递给谢重姒道,“小戚将军也跟着来了。”   谢重姒瞬间清醒了:“?”   谢重姒:“他跟着搅什么乱?不是年末要去北疆历练,学着抵御敌袭吗?”   北疆境外,大雪纷飞,每到冬日,是外敌惯来骚扰的季节。因为他们更耐寒耐冷,也因为冬日他们的食粮不多,总是掠劫大齐的边民。   江州司专心致志用独臂擦拭她的机关臂来,不方便打手势,抬了抬下巴,示意她自己看。   展开略微潮湿的书信,抬头糊开了一丢丢。   不忍直视的狗刨字体,让谢重姒好悬没直接眼瞎。   她将预留的夜灯搁到一旁,又点了根更明亮的蜡烛,仔细辨认这封用词遣句一窍不通的书信来。   看了半晌,觉得是给自己添堵。   这厮就是明目张胆嘲笑她,说她逃跑不成,惹出一堆破烂事。   还幸灾乐祸说,等她回去要吃挂落,没准陛下生气,罚她一年半载都禁止出宫。   到时候他能满大齐乱逛玩乐,她就只能眼巴巴望着了。   谢重姒:“……瞧瞧,这是人话吗?”   江州司早就看过了信,将机关臂擦拭干净,又咔擦安上,桃子代开口道:“不怎么是。”   江州司见谢重姒看完了,将信随手折在一旁,又接着道:“还有关于师叔的事——我问了几个江湖朋友,师叔遇刺的明光十二年,并未有何异样。倒是明光十年左右,苏州有一波搬迁风潮。不少商户离开苏州,去别处谋出路了。不过也很正常,那年姑苏大旱,蚕丝减产,苏布供货不上,自然有人远走他乡。”   明光十年?   谢重姒想到了扬州那起纵火案,梁家不就来自苏州么。   原来当初远迁,还有大旱这层干系。   “不过你也知道……”江州司声音消了下去,“师叔早年闯荡江湖,得罪的人也不在少数。就算有易容,难保被人查出来。也许……只和武林诸事有关呢?”   和朝堂无关,那可就难查多了。   毕竟隐姓埋名的江湖人多的是,藏匿人潮,没人知道你是谁。   谢重姒顿了顿,道:“不,朝中氏族,肯定有人参与——”   她想到宣珏曾经和她轻声笃定地道:“齐家与此事无关,宣家更是干干净净。”   但他话里话外,可没把别的家族摘出去!   不过宣珏当年只查到了一半……恐怕也没摸到真相。   江州司不置可否:“无事,咱们接着查接着揪,总能找到的。师父这些年,也在摸查那年刺客留下的旋镖暗器,他说样式稀奇古怪他也没见过,说不定等查到出处的那一天,就能真相大白了呢?”   谢重姒点了点头:“难为谷主还念着这事儿。”   “还有第三件事,明年年中,或者年末,他老人家要去望都一趟,阿姒你接待——不,看着一下,别让他一把岁数了,还到处招惹桃花。”江州司头疼至极,“我可不想又多出一群女人,争着当师娘。”   谢重姒:“………………”   谢重姒:“好的。”   “对了,金繁也去,你也看着他点。”   谢重姒也开始头疼:“……大师兄也来吗?”   她至今还能想起被当萝卜种的生无可恋。   “他这段时日在谷里种药草,没能借你的东风出去溜达,闷得慌,当然要跟着师父出谷了。”江州司一眼就能看出师弟的花花肠子,“你就当多个人吃顿饭。”   谢重姒一想也是,点头应了。   谈话谈了半个时辰,窗外雨声渐熄。   等翌日大早,天已放晴了。   白棠他沿着抄手游廊走进,顺手将搁在廊上晾的伞收起,靠在木架上,对宣珏道:“主子,小戚将军收到消息后,回复会跟来,他心里有数。”   宣珏端坐在南书房的桌后,尚是卯时,他却已经一丝不苟地穿戴完毕,青袍玉带紫金冠,看着书案上一堆纸张出神,半晌才淡淡的:“嗯,晓得了,何时能到苏州?”   “他说,颜将军的军队人不少,估计腊月初一或者初二才能到。小戚将军领零散几人去扬州的话,有弯路,不能赶在这之前到,要晚几日……”白棠说完,扫了眼铺陈纸张,还是忍不住问道,“主子,这是何物?让兰木帮您查的,当年迁出苏州的商户家族吗?”   宣珏:“不错,总觉得有几分不对劲。你先去忙吧,我再看看这些明细。”   白棠应了,给书房火炉里添了数块银丝炭火,才悄无声息地离开。   又过了会儿,宣珏才叹了口气,倦怠地抬头,并指按在眉心上。   上一世也是差不多断在这,甚至因为又过了几年,比现在得到的消息还不全善。   他有些烦躁,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扣案几,突然目光一凝,又唤来白棠:“去查查——先皇后南下姑苏时,可有遇见过这些外迁的商家。何时何处何事,越详细越好。”   白棠有些好奇地插了句嘴:“主子,你这是突然对先皇后遇刺的事,感兴趣了吗?属下多嘴一句,这种事波云诡谲,查来查去的人不计其数,要是真有端倪,要么被抹去,要么已被人查到……”   他的话陡然小了,因为宣珏抬眸,淡淡地扫了他一眼,然后道:“我知道,去吧。”   白棠不敢再多言,规规矩矩应是。   冬日的白昼愈发得短,谢重姒窝在宣府没再出门,也觉得时辰过得飞快。   倒是宣珏来找她对弈了几局,她平和处之,有日忽然问道:“离玉,明年秋闱,后年春闱殿试,以你本事,中进士十拿九稳。想去何处有想法吗?”   居于望都的世家弟子,不外乎入仕求官,就算是烂泥扶不上墙的,家里也想使劲把他们塞进官场。   宣珏顿了顿,摇头:“尚未。殿下怎么问这个了?”   谢重姒是在说心里话,“这不是看你什么都会,问问么。你若入仕,当可位极人臣,青云直上。”   也可一生顺遂。   宣珏无奈:“……现在说这些,为时过早了吧。再者,官职调动,不是我考虑的,是由陛下安排的。”   “所以我问你想去哪儿呀。”谢重姒弯了弯眸,“我回去和父皇说道说道。”   “再说吧。”宣珏也笑了笑,“万事无定数,到时抉择不迟。不过真论的话,兵部或是留在翰林院吧。”   谢重姒倒没想过他想去兵部——毕竟他兄长宣琮就在礼部,去礼部会更坦顺。   她刚想开口问,就听到有仆人来通传:“公子,姑娘,有一骑兵捎来了快信,在大堂候着。”   谢重姒眉目一凛:“这才二十九,颜将军这么早就到了么?”   “应是轻骑先来报。”宣珏替她拿来氅袄和手炉,“殿下去前堂见人吧。”   不过,若是轻骑都来了苏州,那戚文澜那边也差不多了。   齐章耳目通天,就算通匪一事不归他负责,他也多少了解一二。   齐家的腌臜事他不会往外捅,但扬州那位同样豢匪的楚家,他可就没顾虑了——   更何况,真能牵扯出什么,拔萝卜带泥,要自断筋脉的也是三房。   齐章求之不得,几乎不费多少口舌的,宣珏就得知了不少事。   他挑了保真的,书信两封。   一封给了太子府,一封给了戚文澜。   宣珏没指望谢治会立刻采取行动,只是告之。   而对戚文澜,他交代地要详尽不少。   比如楚家养匪的几处确切地点,每隔两月月末的交接。   戚文澜的确到扬州了。   不过出了点岔子,耽误了些许。   他是跟在颜从霍军队的屁股后面的,衣着铠甲又都差不多,混了个进城出城,就算偶尔落后一两日,也没什么大问题。   直到进出严查的扬州。   小戚将军没看过扬州城的繁华,有些迷了眼,再加上还没到月末,就多玩了几日。   期间见颜从霍去接叶竹姑姑,办了个通行路引,也没长个心眼,等要离开时,傻眼了。   出不出去了。   他只能退回吴大娘——也就是收留了叶竹的那个包子铺那边——看看叶竹有没有留下什么,能证明身份的物什,好浑水摸鱼离开。   没想到碰到扬州官兵,骂骂咧咧地将包子铺砸得稀巴烂,然后要把这位老妇人押入牢狱。   宣珏和他说了前因后果,戚文澜立刻猜到是要拷问这老人家,撬出点话了。   不说叶竹嘴严,吴大娘肯定什么都不知道,就说这把年纪遭受牢狱之灾,肯定也是丢半条命。   戚文澜当场就炸了,热血上头,直接抢了个官兵的长缨枪,提着吴大娘就上马离开。   向南城门疾驰而去。   吴大娘在马上吓得不轻,连声问道:“别杀我,别杀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戚文澜:“救你呢大娘,别紧张。诶话说,你不和叶竹姑姑离开干甚?去宫里头享享清福也是好的。”   吴大娘愣了下,才反应过来这是救她性命的小将,忙谢了几句,才道:“……这不是生在这长在这,舍不得么,谁知道……”   很快到了南城门。后头追兵不断,前面南棚的流民渐多。   为首的官兵喝道:“哪里来的匪贼,快放人!!!否则当场杀无赦!前面的兄弟,关上城门!!”   戚文澜一听,头也不回,哈哈大笑,提枪而扫,厉声道:“滚——”   然后他从怀里掏出一把碎银子,抛向南棚流民,高声喊道:“撒银子咯!!!”   蜂拥而上的流民争夺碎银,流水般堵住身后的追兵,城门也来不及合拢,戚文澜扫翻看守的侍卫,就纵马窜入离城的关卡,和率先离去的十余人去城郊会合了。   走到一半,想起来还带了个人,他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笑道:“那个大娘……我是要去杀人的,带你不太方便,你看,把你放哪儿比较合适?”   吴大娘一路颠簸,快翻白眼,一听到这话,差点没真晕过去,缓了好半晌才道:“……啊???”   戚文澜也觉得这荒郊野外,把人丢下不现实,“哎”了声,用脚做决定,大大咧咧地道:“这样吧,我这几夜可能要上山,到时候你在山底下等我们就行。饿了的话,直接吃我们这边的干粮就行。”   吴大娘:“……”   戚文澜这么插科打诨,她到不怎么怕这年轻人了。   可这不怕没持续一天,第二夜,她在山下等得迷糊,见前面亮了起来,还以为人回来了,一看不对——   整座山顶都烧了起来。   特别是山上那个寨子,简直是在火焰正中。   吴大娘心里一咯噔,心想:这怕不是碰到烧杀抢夺的劫匪了吧?   特别是看到戚文澜一行人,举着火把下了山时,吴大娘看到他腰间系的两颗人头,差点没跳起来。   支支吾吾了半天,喘不过气,差点没白眼一翻倒地不起,还是另一个小兵手脚麻利地扶住她,解释道:“大娘莫怕,我们是来剿匪的。这山顶都是些祸患人的盗匪呢,手上都不干净,至少四五条人命的。”   戚文澜一看,有些为难,道:“要不,等会到下一个村落或是城镇,买个匣子,把人头先收着吧。还有那些来往的证据和书信,也另用个盒子装着,防止贴身放弄丢弄皱了。”   吴大娘是心惊胆颤地继续跟着,剩下的路,没敢吃多少饭。   一是怕恶心,二是怕速马颠簸——   他们这行人玩命似的快马加鞭,紧赶着,不出五天就到了苏州。   到达第一天,戚文澜就赶紧去找了颜从霍,将吴大娘交给他,让他带去找叶竹。   再晚点,这老大娘不被他们吓得归西,也得吓出毛病来。   然后他才将装了人头的匣子和书信一摆,道:“一人是南华山脉的土匪头子,一人是楚家的大管家,连夜在匪寨上交涉,哦还有些物证我一窝端了,也不知道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就先都带过来。”   颜从霍差点没给这小将军跪了。   开始见戚文澜没吵嚷着要跟来,颜从霍还以为他不大想见尔玉殿下,哪想到暗地里干了票大事。   颜从霍刚想问,小将军你怎么知道土匪聚集地,怎么摸上去的,又怎么知道这是楚家管家。   就听到戚文澜兴致勃勃地问:“哎这些你先忙,该禀报的向上禀报,或者我待会找宣离玉来和你说。先不提这个了,谢重姒在哪?”   “小将军,您还是注意下称呼比较好。”颜从霍是真心实感地想跪了,“殿下这段时日暂居宣家旧宅,叶竹姑姑也赶了过去,您可带着吴大娘去那边寻他们。”   戚文澜毫不在意地招手道:“好好好晓得了。大娘,咱们过去吧。”   吴大娘看了眼那只泛着小麦色,干干净净,但是前几日沾了鲜血的手掌,默不作声退后一步。   戚文澜:“……”   他看这位大娘着实怕他,只能捏着鼻子先去找叶竹,让她去看看这位早就把她当干女儿的老妇人。   宣珏领着他见了叶竹,又命仆人带叶竹去颜从霍那边,等没人了,才问道:“事情如何?”   戚文澜哥俩好地拍拍他肩膀:“杀贼砍敌之类的,我办事你放心。保证一刀一个,不留活口。”   宣珏:“……”   戚文澜散德行也不是一两天了,宣珏并不百分一百放心,开口想多问几句,就又听见这棒槌兴冲冲地问道:“哎离玉,谢重姒在哪啊?几个月没见她了,还怪有点想的。” 第60章 抚琴 前世小型修罗场   戚文澜说完这句话, 想起颜从霍方才嘱咐的,也觉得他这张嘴有点没把门,怕刚听完将领的叮嘱, 又要被离玉告诫。   不过好在宣珏神色如常, 回他道:“近日她鬼谷的师姊过来,两人经常在外有事。可能现今也不在府上,等她回来了再说吧。”   戚文澜摸了摸鼻尖,有些许失望:“哦。”   不过转瞬又哈哈笑道:“走着,带我去喝酒呗。姑苏的清酿和桃花醉名声叫得响,也不晓得喝起来什么滋味。”   “可。”宣珏应道, “城北临台水榭的望归楼,果酒绝佳, 我请你。”   他边走边问:“事情顺利的话——封克和陆冰都杀了么?”   戚文澜嘿嘿笑道:“那是自然!不还带着那位大娘吗, 她胆小, 我们就用匣盒装殓着,现在俩人头搁在颜叔那,你有后续的安排,直接告知他就行。我这段时日赶路又摸黑劫宅放火杀人, 累死了,不想再念着事了,你什么都别再使唤我了, 我就在姑苏吃喝玩乐一两天, 再跟殿下一块儿回去。”   宣珏自行忽略他最后一句话, 问道:“为何带着她了?叶竹姑姑提过,她不想跟来。”   戚文澜不甚在意地道:“遇到官兵要抓她嘛。”   宣珏沉默一瞬,还是抱了那么点希冀:“你是怎么把她带出来的?”   “嗯?”戚文澜毫无知觉地打碎了那点希望,“就直接拽着人开溜呗。那些纸糊的官兵抓不住我的, 我闯出了扬州城。”   宣珏:“……”   戚墨林真是何时何地……   都要把动静搞得噼里啪啦震天响才罢休。   宣珏当机立断:“我去颜将军营帐一趟,饮酒稍日再提。”   戚文澜:“哎!”   他讪讪地挠了挠头,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出了点岔子。   其实也怨不得他——戚家如日中天,颇得盛宠的当下,戚文澜行事无所顾忌。   上世吃亏得了顿板子,险些丧命,才开始谨言慎行。   这辈子没吃过苦头,不晓得收敛。   “你随意即可。”宣珏脸色微变,倒也在意料之中,撂下一句话,就匆匆离去。   宣府的老槐又高又壮,冬季木叶落去,只余光秃秃的树干。   戚文澜百无聊赖地双手环抱,枕在脑后,没见着谢重姒,有些烦躁,他长腿一迈,准备出府,自个儿先去买点果酒尝个鲜。   却忽然看到远处老槐树上,靠坐的江州司。   江州司靠坐在枝干上,本是闲来无事,拿着刀片扎叶练准头,遥遥见到宣珏和戚文澜,顺带观赏下风姿各异的两人。   一人博冠玉带,清润翩雅,风流蕴藉,宛若繁春;   一人轻甲未卸,腰佩弯刀,少年意气,狂似盛夏;   互为表里,犹如双壁,赏心悦目。   她多看了两眼,刚想对下头抚琴的小师妹感叹下,就听到戚文澜嚎了一嗓子:“师姊!!!你也在啊!!!没出去吗?!!!谢重姒在哪啊!!!”   江州司:“……”   她被戚文澜这一嗓子吼得怔了怔,心道:怎么一个俩个的,都想拜入鬼谷师门。   师父他老人家,不仅仅只在女人堆里吃香了吗?   江州司不记得戚文澜,但戚文澜随护送物资的军队,前往鬼谷交接时,见过这一群鬼谷弟子,其中印象最深的,就是这位年长的首席大弟子。   当时鬼谷入口,立了一群食人花,门神似的张牙舞爪,他没见过这阵仗,谨慎后退,咔擦一声,抓住了什么——   然后扯下整条胳膊来。   江州司就一脸仙气飘渺地立在他身后,面无表情地拿回木臂,又咔擦一声,拍钉子似的装回机关。   咧开一嘴白牙对他笑了笑,隐约里面还没舌头!   饶是小将军再胆大包天,那日进谷,也吓了个半死不活。   心里头对鬼谷敬畏更甚。   戚文澜见江州司没反应,又喊了声,一句话被他吼得一波三折,桃子都惊得扇动翅膀,不安地“吱”了声。   这下,坐在院里树下,有白墙遮挡、松树掩映,谢重姒也察觉到响动了,她听着熟悉的声音,抚琴的指尖微顿,不怎么意外地笑了笑:“戚兄到苏州了啊。师姐,喊他进来。”   又继续拨弄琴弦,奏出小调。   桃子的嗓音可没人这么大,吼不动,等戚文澜三步并两步,奔到老槐树边的墙下,江州司才打手势让桃子说道:“外头冷,懒得出去,师妹在院里呢,让你进来。”   江州司抬了抬下巴,示意白墙黛瓦的江南水榭院落旁,那落在不远处檐角弯弯的院门,本想继续说,院门没锁,直接推开进就行。   没想到攀山越岭惯了的戚某人会错意,松鼠般翻|墙而入。   江州司盯着戚松鼠沉默片刻,续上了新的一句:“……墙翻得麻溜,身手不错。”   戚文澜有点怵这位师姐,恭敬有加:“哪里哪里,不算什么,谢重姒翻|墙翻得比我更麻溜,我都是她小时候带的。”   江州司:“……”   谢重姒明显更懂江州司,没忍住哈哈笑起来,指尖琴音终于停下,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不是真的在夸你,少赶着往脸皮上贴金,也不害臊——什么时候到的?”   “今晨。”   谢重姒有些疑惑:“离玉呢,没跟你一道吗?”   戚文澜摇头,随口道:“去找颜从霍将军了,走得匆忙。应该是要给扬州那边收个尾——我不是把叶姑姑暂居月余处,那位老大娘带过来了吗,带来的方式略突兀,没准楚家有察觉。不过问题不大,咱们这边速度加快点就行。”   谢重姒饶有趣味地撑着下巴:“你怎么突兀的?大街上拉了人就跑,还是挑翻一群官兵?”   “……”不知怎的,和宣珏说起时,戚文澜还颇理直气壮,见谢重姒询问,他反而心虚气来,给自己找理由,“我当时不也是有要事在身,急着出城门吗,耽误下去,还不知什么时候能离开扬州城。再说,那位大娘身子骨也不好,去监狱里蹲个十天半月,就得没命你信不信。”   江州司靠坐,一腿弯起支在横枝上,一腿垂下,心里继续点评:有勇冲动,尚需历练。   她有点记起戚文澜是谁了——   好像有年冬末,她去迎些御寒物资,以及年节贺礼,是这位少将军送来的。   江州司刚插完针,被师妹好声好气说教几句,让她没事少卜卦,她被小大人训得羞恼,又要迎来送往,心生躁意。   便故意没和戚文澜说小师妹在哪,让他自己找。   结果她指挥人放置安妥物资后,准备去拎回这只可能迷路的羔羊,却发现他还真摸到了小师妹住的院前。   也不进去,就是脸颊通红地杵在门外,棒槌似地立在落了雪的青松下。   一问,他支支吾吾地道:“她、她背上好像插了针,趴着睡着了,我先去军队那边,看看有没有需要安排的。”   逃也似地奔走了。   鬼谷这群自小混在一起的弟子们,大概还没长出男女有别这根筋。   当时江州司没回过味来,现在却砸吧砸吧嘴,琢磨半晌,觉得有点意思。   只听见谢重姒哄孩子般道:“信信信。我皇兄晓得这件事了么?”   “太子殿下知道的。陛下应该也知晓。不过他们还在斟酌——”戚文澜也不怕冷,大大咧咧地坐在石凳上,“望都排云纺的主管杨兵,上月初因走私官盐,暂时扣押入大理寺,大理寺卿卢阳主审,刑部陈岳副审,不出意料,还承认了扬州城的白马巷纵火一案,与他有关。”   “但也就到此为止,只说了是他私怨,和梁家有生意往来的旧仇,没敢牵扯扬州楚家一点点,许是家里老小性命还拿捏在人家手里。”   “至于先皇后遇刺的事儿,他就更是牙关紧闭咯,抄九族罪名,不可能承认的,不过他这般笃定嘴倔,像是确认不会被扒出,倒是有意思。所以陛下和太子尚在犹豫。”   谢重姒盘腿坐在锦鲤池边的软蒲团上,身前一方长几,她本是将琴搁在膝头,闻言,挪琴到木几上,抬眸认真地问道:“所以,你们怕父兄不出手,暗地里行动了?”   “怕晚了。”戚文澜扫见谢重姒身旁,摆了个酒葫芦,也没多想,顺手就想打开仰口喝。   谢重姒:“师姐的酒。”   又对树上道:“师姐,他想喝你的酒。”   江州司摆了摆手,很是大方:“随意。”   戚文澜眨巴眨巴眼,收回手,道:“她的?那算了。”轻声嘀咕道:“她老人家的酒我不太敢动。”   江州司哑巴,但不聋,闻言一挑眉,对自己突然跳窜的一两个辈分格外不适。   机关左臂一动,手肘处甩出缠绳来,再一收,就将酒葫芦圈起,提了上树。   她用牙咬去塞口,咕噜惯了几口酒,桃子尽职尽责地道:“不喝拉倒。”   戚文澜:“。”   谢重姒在一旁看着好笑,伸手,拍了拍戚文澜僵硬的狗头,道:“行啦,师姐不是生气。你接着说,你们怕什么晚了?”   戚文澜正色起来,说道:“杨兵扣押入大理寺,尽管罪名是十万八千里的走私官盐,但排云纺已有察觉,汇报给楚家。楚家也有所准备,当断尾则断尾,当掩饰则掩饰。”   他顿了顿:“离玉和我说,怕是和土匪勾结,之后也会减少频次,若要动手得赶快,否则不知等到猴年马月。再者,等回京禀报,我也大可说是我偷偷南下,只身一人时偶遇劫匪,便顺手除去。这时陛下是想借机发作楚家也好,还是暂且不发作,训斥我顽劣胡闹,责罚一顿来掩饰,安抚楚家也好,都算得上可进可退。”   谢重姒可算懂了宣珏那晚,意乱情迷时,说的“不算小的礼”是什么。   的确不小。   翻云覆雨,他自己隐没于无形,却手腕一转,牵动楚、齐两族,横跨望都、扬州、苏州三地,调戚家为他所用,最后上朝天阙,呈递于天子目前,由其定夺。   她若是有这种可心周到的手下,饭都能多吃三碗。   谢重姒“哎”了声,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只说道:“舟车劳顿也算辛苦,连夜御马,也没睡多久吧,今儿早些回去歇息,补觉安神吧。离玉是姑苏人,改日让他带你四处走动,游玩一二。”   算是个委婉的逐客令。   可是戚文澜非常理直气壮地听不懂,一边手贱地捏着碎石子砸鱼,一边道:“不困啊,精神着呢,晚上好吃好喝,再一觉睡到天亮,就算补觉了。大白天的让我躺床上,我也闭不上眼啊。”   他赖着不走,谢重姒倒也不在意,又把琴搁在膝头,问道:“想听什么曲儿?”   “《破阵子》?”戚文澜砸鱼一砸一个准,搅得锦鲤池里,鱼儿乱游,“别的我也不懂。”   《破阵子》是两军作战前的阵前鼓,之后也衍生出琵琶管弦和长琴短笛的调音。   谢重姒想了想,照着回忆,奏出这曲慷慨激昂的长调,一时院落里,如同劲风过境,万马嘶鸣,兵戈相交,铿锵热血,让人仿佛能窥到黄沙散漫的边境城关。   戚文澜手里石子惊得落了一池,他好奇地问:“你什么时候会弹琴的?还以为你只是在学在练,随意胡拨呢。”   小时候,谢重姒就和他一个样,是个一天不打上房揭瓦的性子。   耐不下心学诗书礼乐的。   谢重姒淡淡地道:“有人教的。他琴技绝佳,我学了个皮毛罢了。”   她轻轻抬眸,嗓音很温和:“还想听什么?”   对于戚文澜,她是有愧的。   劫狱救出宣珏,他挨了一百板子——真枪实刀得挨,戚老将军亲自打的,没放一点水。   捡回一条命,伤没全养好,就又去边关吃沙子,一守就是几载。   守到戚老将军夫妇寿终正寝,他长姊戚贵妃服毒殉葬。   守到他也孑然一人。   整天里得头披盔戴甲,长|枪短剑不能离身,用磨砺出的尖锐爪牙,打趴频频入侵的外族。   一个年少轻狂,做事不管不顾的少将军,做到北域沉稳狠厉的战神需要多少步,流多少血——   谢重姒能猜出。   那年宫宴上,他举手投足皆再无张狂的孩子气。   小麦色的侧脸,甚至有道蜿蜒刀疤,从眉梢到愈发刚毅的下颚。   即便颜色不深,更添威严,也……   是会疼的。   这一世,戚文澜还是轻狂的少将军脾气,也不觉让一个公主给他抚琴不妥,自然地一挥手,道:“来曲那什么,叫……我想想,我姊姊出阁前唯一会的一首调子,叫《钗头凤》?”   谢重姒停住手,好脾气地笑笑:“这首么,我不会。给你换个漠北的小调,从军行时常唱的。”   戚文澜没多想,反正有什么听什么,不挑。   又捡了些石子打算祸患锦鲤,被江州司隔空一枝桠打疼了手背。   “小将军,手下留情,剩点活口。”江州司提醒。   戚文澜忒怕这些浑身机关、不似真人的鬼谷弟子,老老实实收了手,坐回石椅上,给谢重姒当起捧哏来。   时不时跟着哼一两声——   完全不在调上的鬼哭狼嚎,魔音绕耳。   江州司沉默片刻,抬掌替桃子捂住耳朵。   心里对戚文澜的评价又多了一层:五音不全。   低眼一看,小师妹倒是心不在焉地没在意,不知道在想什么。   谢重姒在想那年,在苏州泛舟江渚,遇到宣珏,画舫上他抚琴而奏时,似乎也有弹这种漠北小调。   怪不得她总觉得似曾相识。   她心里有事,信手拨完几首曲调,不打算再认真弹了,毕竟她此时还该是对音律不甚精通。   正准备停手时,谢重姒察觉前头的捧哏许久没动静了,抬头一看,倏然怔住。   戚文澜趴在石桌上,睡着了。   细碎散发遮住浓眉,银制护腕硌在脑袋底下,也不嫌硬得慌。   ……果然还是累着了么。   谢重姒起身拿过亭台长椅上的大氅,轻轻盖在戚文澜背上。   再仰头一看,江州司和桃子也都睡得安详。   那毛绒团子窝在师姐胸口,呼吸清浅,随着呼吸,它桃红色的毛发也一张一合,变大又变小。   谢重姒:“……”   好啊,她弹得是催眠曲么?   她也怕师姐着凉,轻着嗓子喊道:“师姐,别冻着,回屋里睡。”   江州司半梦半醒,眯着条眼缝,打手势:“继续弹,别停啊,我再睡会,放心我不冷。”   谢重姒乐了,听话照办,换了种安神宁眠的曲子,有一下没一下地随手拨弄。   不怎么流畅,像是新手初学,磕磕绊绊,但胜在轻柔和缓。   一边弹,一边自顾自地出着神。   锦官站在不远处的树梢上,耸着肩,锐利的眼神逡鳞次栉比的屋脊和巷道,忽然轻叫了声,扑棱翅膀。   它看到宣珏回来了。   可惜谢重姒没听懂它的弦外音,垂首敛眸,指尖未停。   今日是难得晴天,暖融冬阳洒在枝头树梢和江南水榭,少女肌肤皎如雪玉,清艳婉转,垂眸轻抚琴弦,极清冷的冬日庭院也被她点染盎然生机。   恍惚可见冰融雪消,春回柳绿,草长莺飞。   宣珏在院外听到琴音,心头微动,举止先思绪一步推门而入,就见到这一幕。   谢重姒正在抚琴。   他想了想,还是不打算打扰,准备转步时,看到一旁石桌上披着大氅的人影,隐约可见高束马尾。   宣珏刚要离去的脚步猛然顿住,然后面无表情地走了过去。   方才在颜从霍营帐里,他最先看到了两颗血淋淋的,盛放于匣盒之中的人头。   宣珏难得失态地微怔片刻,颜将军还以为他乍见血腥,不大适应,忙令人将死物拿走。   又命人赶紧倒了杯热水给他。   宣珏回过神后,晦涩不明地说了句:“无事,想到一件往事了。”   他的确是想到往事,才略微恍神。   此刻又见到谢重姒和戚文澜一起,鲜少波澜起伏的心,裂开一道缝隙般。   疼得他指尖都微微一颤。   宣家还未倒台前,尔玉高楼抛花,清谈赶场,也不知和文澜说了什么。   再加上他管不住内心,画了幅她的丹青,被文澜撞破,文澜对他态度奇差无比,还踹翻过他一张桌,问:“你什么意思?”   他彼尚未捋清心意,话不敢说满,只道:“如你所见。”   “行,行,行!!真是好极了!!”戚文澜那时怒极了,“宣珏,你要是没什么意思最好!你也最好没什么意思——反正她做事从来也就三天热度,什么玩意喜欢紧了,都会狂热地追着爱上一段时日,我等她没兴趣!”   宣珏默然不语。   但又觉得他说的很对。   她是繁华皆过眼的天之骄子,无论走到哪,行经何处,都是簇拥着浓花盛景。   喜辣喜华喜狂骄,恣意地像是望都最灼灼的千瓣牡丹。   她的喜欢能持续多久?   又或者新鲜过后,也便淡去?   甚至于尔玉死咬喜欢他,以此救下,他都怀疑是为了保他性命的托词——   毕竟除了这样,她也再找不出其余办法了。   宣珏恍然回到了曾经跪地不起的军机处前,他形影相吊,一无所有。   然后有人在背后挣扎着呼唤他:“离玉!”   “离玉?”   待猛然回过神,宣珏才发现已经走到谢重姒面前,她有些疑惑地抬头,又唤了几声,见他反应过来,笑道:“来找戚兄的吗?他睡着啦!可能是太累了吧。”   宣珏喉咙发紧,压下不安,瞥了眼还未醒来的戚文澜,神情自然,万千思虑和求而不得的疯狂都被埋在眼底,温声轻道:“嗯,我来找他的。” 第61章 表白 我心仪殿下,许久   谢重姒笑着指着戚文澜道:“喏, 你叫他起来吧。听小曲听得呼呼大睡的。”   宣珏“嗯”了声,叫醒戚文澜。   戚文澜到底是从军多年,枕戈待旦过, 一个激灵睁开眼坐直身, 披盖在身上的大氅差点落地。   宣珏轻轻接住,将谢重姒的大氅放到一旁长椅,然后对戚文澜道:“寒冬腊月,不怕着凉?走,带你去苏州城逛几圈。”   “忙完办妥了啊?”戚文澜伸了个张牙舞爪的懒腰,眼中困意皆散, 像一只睡饱酣足的猎豹,分外精神地兴奋起来, “走着呗。尔玉, 你一起不?去城北喝酒。”   “不去, 傍晚可能要下雪。”谢重姒懒洋洋地,窝在暖阳下不想动弹。   戚文澜望天,怀疑人生:“下雪?这艳阳高照大晴天——哪个瞎眼和尚告诉你的?”   “师姐说的。”   戚文澜默默闭上了嘴。   觑了眼树上闭目养神的江州司,小心翼翼地跟在宣珏身后溜了。   而江州司, 在两人走后不久,才悠悠睁开眼,她小憩片刻, 心情倒也不错。   忽然足尖轻点, 悄无声息地跳树落地, 在谢重姒对面廊檐下的长椅落座。   她打着手势无声询问:“有什么想法吗?”   谢重姒习惯了江州司直来直去的性子,但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茫然地问道:“……想法?你是指母后遇刺之事, 还是楚家勾结匪贼之事?还是回京后招待谷主和大师兄之事?”   江州司:“有喜欢的人吗?”   谢重姒懂了,半晌无言,无奈地笑了笑:“怎么,师姐想当月老牵红线呀?”   江州司:“他挺喜欢你的。”   谢重姒倒也不避讳这个话题,手指随意挑动某根琴弦,道:“戚文澜?他对手下兵将、熟识兄弟,都这脾性,赤子心肠,逢人爽朗诚挚罢了。”   “宣珏。”江州司瞳孔泛着冬阳的暖金,仿佛洞穿红尘寒暑,“我在说他。”   “铮铮——”   弦音乍停。   江州司重复:“他是挺喜欢你的。”   谢重姒本可以糊弄着说句“师姐说笑”。   但她沉默良久,敛眸垂目,信手拨出一曲《凤求凰》,等曲散后才道:“可是师姐,我不能喜欢他啊。”   不是“不会”,是“不能”。   江州司见状,也不再多言。   她历来做那潇洒看戏身外人,不叹那伤春悲秋无用事。   本就是看小师妹面上,多嘴几句罢了。   谢重姒说完,又低头抚琴,弹起方才她推脱不会的《钗头凤》来。   这是十年前,望都最风行的闺阁怀春之曲。怪不得戚贵妃那种不善音律的女子,也会弹奏。   甚至于江州司也在闯荡江湖时,听人哼唱演奏过。   她甚至能背出几句词来——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杯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莫莫莫。”【注】   一曲奏完,谢重姒拎起江州司的酒壶,灌了一口酒。   “好酒。”   “好淡。”戚文澜皱眉。   他素来喝烈酒,比如境外御寒用的寒潭香,烧刀子般滚入喉中,五脏六腑都烧灼火热。   所以他猛灌了几口果酒桃花醉后,发现味道颇淡,也不上头,就直接叫来店家:“你这哪里算酒,把我这边的细嘴酒壶撤了,上坛子。”   温酒壶下层还注着热水,将内胆中的果酒温热。   店家叫苦,心说大冬天就着酒坛子灌酒,您也不怕喝出一身毛病来。   可他又不敢直说,绞尽脑汁地想要怎么热这一大坛子酒。   宣珏止住戚文澜:“桃花醉后劲大,小心三天两夜长醉不起,耽误回京时辰。”   戚文澜狐疑地又抿了口果酒:“当真?”   淡得和水似的!   不愧是宣珏喜欢喝的。   宣珏没必要骗他,点了点头。   戚文澜便摆手作罢。   半下午,斜阳款步蹁跹入室,精致清雅的木楼内,静谧安宁。   外面池塘偶有鱼群游过,激起涟漪。   戚文澜忽然道:“话说回来,你们这一路上,走得还挺惊险的。谢……殿下的病犯过没有?”   宣珏实话实说:“嗯。在长阳山庄养了段时日。幸好那位江师姐在,施针救治,现已无大碍。”   “她就使劲折腾吧。”戚文澜松了口气,又颇有点幸灾乐祸,“陛下可气了,等她回去有好果子吃。我可听说陛下都想给她寻门亲事,早点赐住公主府,安分下来,别再满大齐晃悠乱窜。”   宣珏斟酒的手顿住。   那只手腕骨白皙,五指修长,像是上好的玉石打磨而成,此刻骨节却因用力略泛青紫。   他不动声色地放下壶柄,似是惊讶,温声问道:“怕不是选了一堆人?”   “也没有。”戚文澜灌了一口酒,咕噜咕噜吞下,“问了问我,据说还有其余几家被旁敲侧击,试探意愿。”   “你怎么说的?”   戚文澜完全察觉不到对面的低气压,嚼了几片让店家单独给他上的辣牛肉,含糊不清地道:“就糊弄过去了呗。开玩笑,殿下肯定不想嫁人,陛下呢,也就雷声大雨点小,等殿下平安回去,再过完年,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想多留闺女在宫里住上几年你信不信?我上赶着给陛下当人选,撺掇婚事,等殿下回去挠我吗?”   宣珏定定地看着远处飘来的薄云,又问道:“其余几家呢?”   “这我就真不知道了。”戚文澜叹了口气,“陛下这人吧,宠女如命,殿下在鬼谷那几年,不辞万里都要送最好的东西过去——夫婿肯定也是。让他先自个儿挑花眼呗。”   说着,他狡黠地眨了眨眼,得意地道:“反正最后还不是要看殿下自己的主意。”   宣珏陡然沉默。   戚文澜倒也从不在意冷场,甚至都未察觉到,自顾自换了个话题继续唠嗑:“说回来,我爹,真的太过分了。我行军打仗都做到这一步了,过命的兄弟也有一打了,他还非得要我考取功名,入仕,当文官。我……头疼。”   戚文澜砸吧砸吧嘴:“我是那读书的料吗——显然不是。”   戚文澜越想越气:“他老人家又不是不知道,我小时候把多少私塾先生气得吹胡子瞪眼的,还想给我找先生教习,气出毛病来了还要扣我的月钱治病。学不进去的东西硬塞,也是左耳进右耳出啊!我真羡慕你,学啥都快,当初习武都比我快一截。我要是有你的记性,我还至于挨这顿打吗?”   宣珏这时才回过神来,轻而又轻的:“是我羡慕你。”   他前世就想说这句话。   但最后也没说出来。   他们二人当年各有顾虑,撑着一口气抵死不退让,如猛兽般划分领地。   又不敢打破微妙平衡。   顾及百姓黎民,和她。   戚文澜没宣珏那么多心思,弯弯绕绕在他肚子里留不住,有什么话都是脱口而出:“嗐,咱俩少矫情了。天底下吃不饱穿不暖的人多了去,能读书识字,锦衣玉食,往来皆富贵,算得上投胎时阎王爷格外关照了。”   “确实如此。”宣珏失笑,没再看戚文澜,向窗外望去,“下雪了。”   寒冬傍晚,飘落了太元三年,姑苏的最后一场雪。   阴云暗沉,北风吹朔,漫天白毛零落。   戚文澜伸头一望:“还真是!江师姊真说对了。”   他有些犯愁:“像是要下大,这样回京更难。”   “紧赶慢赶,年节前总能回去的。”宣珏神情温和,但神色浅淡,“文澜,你年前还去北疆么?”   “我?”戚文澜摇头,“不了。我娘留我过年,去北疆一趟再回来,得二月初了。她年纪大了,身子骨也不好,我能多陪陪她,就多陪陪。”   宣珏颔首,还是建议道:“牵挂家中的话,这几年历练,不如选在东境,离京更近。东燕近期虽无来犯的意图,但虎视眈眈,也需提防,等燕国这场夺嫡之争结束,新皇上位,或许会心思活泛起来。”   戚文澜道:“我考虑考虑。你呢?明年秋闱肯定没问题,后年春闱呢?殿试少则也录十几进士,你好好考,我到时候坐庄,去赌坊给你赚吆喝。”   宣珏:“………”   搁这……赛马投注么?   “当然,能让我大赚一笔就好了。”戚文澜憧憬起来。   宣珏垂眸:“到时候再说。”   还不知明秋科考者数何。   也不知殿试会遇到哪些人,哪里料的准。   两人对酌饮酒,外头雪渐大。   江南的雪不比北方呼啸凌厉,它更缠绵轻柔,但仍旧浩浩荡荡。   一夜下来,也能铺落一层的白。   谢重姒翌日醒来时,叶竹替她挑开窗缝,说道:“殿下,积雪了。树上地下,浅浅的白。”   谢重姒还未从梦里清醒,抬指按住太阳穴,问:“雪停了吗?”   “还没呢。”叶竹怕她冷,又将密密匝匝的帘子放下,遮住风,但依稀还能看到外头的雪景,“雪还在下,不算太小,估计得下一天。这南方的雪,看着也不是那种鹅毛大雪,但后劲足,会下许久哩。等咱们走,可能都不会停。”   仆人和随从已经开始收拾行李,准备回望都了。   其实谢重姒没什么非带不可的随身物什,倒是叶竹说,难得南下一趟,总得捎点东西回去。   她这才给父兄长辈,和熟悉的几个人,带点礼品归去。   也算新年贺礼了——希望父皇不至于训她太凶。   姑苏的冷酥果,巧夺天工的织锦刺绣,甚至街边哄小孩的雕木拨浪鼓,都被当作贺礼封装完毕,拉上马车。   谢重姒注视着忙来忙去的仆人,然后抬头,对抱臂坐在树干的江州司问道:“师姐,你也去望都吗?还是……”   “我不去了。”江州司眺望白茫茫的天地人间,江南的白墙黛瓦、清秀屋檐,都掩映初雪里,“忙完这阵,我回鬼谷给师父报个平安,然后去江洲那边。我突然有点怀疑,我这名儿……”   “嗯?”   “江州司,江州司马。”江州司没好气地打手势,“老头子是不是在江洲捡到我的啊?”   谢重姒不可能窥探过去,想了想道:“没准。不过啊……”   她慢吞吞地道:“应天师兄,也不是正儿八经的应天人,他淮北的。”   江州司:“……”   但不管怎么说,江州司心意已定,谢重姒两次邀请未遂后,便任由她来去随心。   等这天过去,行礼物件基本收拾妥当,明日即可启程回京。   雪还在下。   谢重姒让叶竹先去最后清点,她撑着伞,独自迈入小巷和木桥,跨过结冰覆雪的池河,忽见院门前面立了个人影。   玉冠白服,貂裘氅衣。   白皙修长的手上,拎着一盏椭圆长灯笼,上写些吉祥如意的祝福语,里头搁放蜡烛,暖意融融。   正是宣珏。   谢重姒看他发间落了雪,脚步不由快了几步。   她暗叹了声,举伞走去,复又渐缓,回归了平日步速,等走到宣珏面前,惊讶笑道:“在外喝西北风呐?怎么不打个伞?”   “方才几无雪落。”宣珏解释道,“去颜将军营帐走了一趟,回路上摊贩推粥吆卖,想到今儿是腊八。”   他将灯笼递来:“殿下似是喜欢琐碎小件,见千机阁有祈福灯,给你带了一盏。”   圆润如意的灯笼滴溜溜转着,底下的光晕也在明丽旋圈。   谢重姒下意识抬手去接,却又生生止住,无奈般道:“还是不啦。明儿就要归京,要拿在手中,不能封箱,也不方便带回去。”   宣珏前世年少时,做事已是思虑周全,方才动手。   等到后来周旋筹谋,更是步步为营,犹如下棋布局,每一步棋路,背后都是千百步的推算演练。   等几乎万无一失时,才雷霆落子,扼住对方咽喉。   可这些万千考量也好,理智克制也罢,在她面前,轻易灰飞烟灭。   宣珏知道不是时候,他还需要循序渐进。   但奈何昨夜荒唐浅眠,他又将梦魇翻来覆去,在其中迷失一轮又一轮。   宣珏敛神,克制地淡笑着道:“殿下搁在屋里就行,就算不带,也是福佑求顺。”   谢重姒不好再退却,犹豫着接过,就见宣珏已是颔首致意,要转身离去。   她唤住人:“离玉。”   宣珏眉梢轻挑,以为她要吩咐什么。   谢重姒抬眸轻轻看他:“多谢。”   宣珏还以为她在说这只灯笼,刚要开口,谢重姒又道:“文澜和我说了你的策划,想必父皇和皇兄会得助良多,朝堂之事我半懂不懂,但总之多谢你。还有近段时日照顾——回京之后,我会告之父皇,让他赏赐你的。”   宣珏微眯双眸,眼中神色瞬间变得诡谲危险起来。   犹如清湛湖面搅乱波纹,光影错落。   尔玉话里话外,也不过在点明君臣恩赏,甚至隐约疏离。   他听得呼吸急促,喉咙发紧,心里梦中,千回百转时的魔障愈发蠢蠢欲动。   向来清浅澄净的眼里,也仿若燃了两盏烛火,将他和眼底的谢重姒,焚烧殆尽。   隔了很久,宣珏才缓缓而道:“殿下以为我所做一切,是为了加官进爵,封侯受赏么?”   谢重姒不带丝毫感情地回望他:“扶摇直上,不好吗?”   她看不出宣珏此时情绪,他压得很稳,只隐约能看出,他冷白的眼尾肌肤,染出一抹鲜艳的殷红——   估计不是风吹的,是气的。   他情绪几乎压制不住时,眼尾会泛着艳红。   遇到这种情况没几次,第一次是他们大婚,她挑逗亲吻,搂搂摸摸。   由着他手都不抖得冷静解她衣襟。   再抬头一看,这人桃花眼梢像是染了胭脂色。   像极了成精的千年狐狸。   反正那次他最终没忍住,后来几次眼尾泛红,也都是难得情绪失控的时候。   谢重姒心头如擂鼓,也不清楚这次宣珏会气成什么样。   ……会拂袖而去罢?   宣珏很久没出声,雪叶片片而落,他沾了稀碎雪沫的长睫轻颤,眼神沉如寒潭,却又似苍穹星海,浩瀚广渺里,只映出她一人。   谢重姒突然咯噔一下,有了不好的预感。   “我心仪殿下。”只听见宣珏一字一顿,“许久。”   七个字砸在谢重姒胸口心上,扬起一片喧嚣。   她默念了几声一二三,又听见宣珏垂眸道:“臣甘愿为国鞠躬尽瘁,臣子本分,何尝需赏;但珏甘愿为殿下死而后已,只因心仪殿下。殿下倒也不必拿冠冕堂皇的赏赐来压,愈发衬我自作多情了。”   “宣珏。”谢重姒轻飘飘地道,甚至没再唤宣珏的字,“你知道吗,驸马是不能为官入朝的,父皇还没通融到那种程度。你真的不入仕的话,我觉得很可惜。再者——”   她像是在下判令,尘埃落定:“我也不喜欢你啊。”   宣珏神色冷淡得像是一尊无情佛像,琉璃眸静静地咬着谢重姒。   “行。”他唇齿微张,冷笑了声,“行——那我不再碍殿下的眼!”   谢重姒望着那果真拂袖而去的身影,难得也感受到了宣珏扑面而来的怒意。   大雪里,他广袖狂舞,冷凝萧肃。   她默不作声地提着灯笼回屋,一夜无眠。   “……主子,外头雪大,回去吧。”同样睡不着的还有白棠,他小心翼翼地劝着宣珏,“要不,属下给您撑个伞?”   宣珏眉目平和,轻声道:“不用,你歇息吧,不必陪我折腾。我觉少难免,你又不是不知道。”   白棠哪敢睡。   主子以前再觉少,也是定点睡定点起,躺在榻上的时辰像是用刻尺度量出来的,毫厘不差。   怎么可能大半夜搁这外头吹冷风。   宣珏发间睫羽,领前襟上,都沾了雪花。   白棠看着都替他冷,愈发觉得主子冷成了尊白玉佛像,他搜肠刮肚地道:“姑娘那边睡了,您看,灯火都熄了。”   您是不是也……该睡了?   越过冬日仍葱绿的茂林修竹,竹叶尽头,是主屋的房梁和西侧的纸纱窗。   宣珏收回目光,淡淡地道:“嗯,我知道。”   仍是枯守了一夜。   翌日清早,启程归都。   宣珏未和谢重姒一道回京。   第三日清晨,等一行人皆离去,他才沉默地走进主屋。   拎走桌上摆放着那盏燃尽的灯笼。   回京后是年节。   谢重姒的生辰在腊月三十,也就是大年三十,省事省心,顺带和年夜一起过。   因着跨年和公主生辰,年宴操办得隆重,流水宴席、乐音奏鸣,还有谢重姒提过一嘴的西梁杂耍,天金阙里头热闹非凡,恍然天上人间。   年节宴席上,没见到宣珏。   只有宣家二子宣琮和长女宣琼。   她闲来无事地问了嘴:“宣珏怎么没来?”   戚文澜给宫宴的孩子萝卜头们,编些稻草和棉绳做的红结,边忙边说:“他不是没和我们一块回来么,再加上风雪大,前几天才回京城。旅途劳累的,也别要人家还参加宫宴了,在家休息多好。”   谢重姒“嗯”了一声,顺手拿走一个红结,抛给在旁看乐戏的戚贵妃。   年节过后,又是春朝。   红梅白梅开始凋谢,初春的海棠桃花,逐渐绽开。   谢策道在二月份时,雷霆发落了楚家,人心惶惶大半年。   直到下半年的秋闱,氏族心思才又活泛起来,送族中子弟参加科考。   昔年此时,暗中作祟的不在少数,今年却都收敛不少,也是寒门子弟中举最多的一年。   秋闱之后,就是第二年春日的春闱,取得贡士之后,再入殿试。   这近一年半的时日里,谢重姒窝在宫里没出去,偶有出宫,也未碰巧再遇到宣珏。   宫娥嫔妃们闲来无事唠嗑茶谈,倒是会说说,这些望都里头的俊杰才俊。   戚贵妃低调不张扬,又怕戚文澜惹是生非,总是贬低自个弟弟,把别人夸得天花乱坠。   往捧杀狂奔的那种夸法,不过对于宣珏,她最多也就一句话:“这孩子不错,性格沉稳雅致,进退得度,君子之材。”   就轻轻掠过。   可见对他很是欣赏。   有次戚文澜也坐在一旁,听得脸黑似铁,半晌才道:“贵妃,您老人家金口玉言,就不能说点真话吗?胡乱吹捧有意思吗?”   戚贵妃:“……”   差点没抽鞭子甩他。   只见戚文澜这棒槌又刺啦啦地道:“您要夸宣三我没意见啊,别人还想压我一筹,不行。对了,不是快殿试了么。离玉也入围了。我在金玉轩设了赌局,让大伙猜殿试排名。嘿嘿,离玉也让我押……”   戚文澜卖关子般,对一旁喝茶的谢重姒道:“你猜他让我押他多少?” 第62章 爱意 ……阿珏魔怔了不成?……   谢重姒无奈:“这哪里猜得准, 我又不是父皇,都不知道他今年出题如何。”   戚文澜将松果一抛,待落下时再张嘴接住, 咔擦咔擦嚼得欢快, 含糊不清地撺掇:“就猜猜嘛。你要是有信心,也来押注下赌啊。猜不中也没事,我可以告诉你该投什么。”   谢重姒将茶放下,试问:“第一?”   前世宣珏未能参加殿试,她并无参考准则。   但不怪她这么猜。   一是宣珏学识能力,无人能出其右;   再者, 就算他忌锋芒毕露,刻意相避, 也不能准确无误地操纵自身排名——谁知道其余的贡士发挥如何?他稍一压制, 他人稍一出色, 挪位的就不止四五名了。   这般胸有成竹告之戚文澜排名顺序,倒更像是稳操胜券,想争那状元郎。   “嘿嘿不是,你猜的怎么和贵妃一样。”戚文澜得意起来, “他告诉我,押他第三。离玉没告诉我原因,只说江家长子和蒙家次子——啥名字我忘了, 都学识渊博, 他没信心, 努力加把劲好好考,不掉出前三就可以。”   谢重姒:“……”   相同语义,原句肯定矜雅谦和。   从戚文澜嘴里说出,怎么就这么大白话呢?   戚文澜嚼完松果嗑瓜子, 接着道:“不过要我看啊,估计是他那张脸太出众了,陛下会点他当探花。”   历来进士一甲三人,状元榜眼探花郎,难分伯仲,学问为主,但样貌品性,也会纳入考量。   同为进士甲等登科,差距也只是毫厘微末,有时探花郎更会受世家青睐,因其容貌出众,多俊逸潇洒——   不少世家都会将其当做东床快婿的首要人选。   尚公主的也有过一位。   谢重姒意味不明地笑了声:“这可不一定,父皇选人又不看脸。”   戚贵妃不轻不重地咳了声:“文澜。”   擅揣上意,还明目张胆地在皇女面前说出,是大忌。   戚文澜却浑不在意,嗑完瓜子,抿了口浓茶,砸吧砸吧嘴:“尔玉,来投注不,赚了归你,输了我兜底。其余人的排序可能,离玉也和我提了一嘴,我觉得他说的应该八九不离十,咱按着这个来就行——错过这村可没这店了。”   谢重姒道:“来。叶竹,算下我去年奉银剩多少,都押上。我就押宣珏一个人,押他状元。”   叶竹飞快心算了一下,道:“殿下,去年奉银基本没怎么花销,还剩八千多两,奴婢回去再算算,然后取了送至将军府。”   戚文澜愣了下,茶水不喝了,哀嚎道:“别啊殿下!!!八、八千两,你这把我拆了按斤卖,我也还不起啊!!!”   “对他随口胡说的这么有信心?”谢重姒皮笑肉不笑,“那你不还能照着他话,压个排序么。到时候赚回的,能给我这八千两兜底,放心,赔不死你。”   前年回京,父皇发了场雷声大雨点小的火,发完火,详细问询了此去经过。   除却那些若有若无的暧昧,她也事无巨细地回复。   父皇对宣珏大加赞赏,给了赏赐。   宣府推脱不得,收下天恩后,长女宣琼布粥了三个月,耗费人力银两,都远超赏赐的金银器皿和布匹赏玩,算是把这份恩赐又还归于民。   父皇听说后,满意地道了声“不错”。   这么看来,父皇应该不会只给宣珏委屈个第三。   戚文澜一想:“也是啊!行行行,反正你赚不了别哭鼻子,也别眼馋,到时候除了八千两,别朝我要啊——我赚的得充军饷。”   谢重姒微微挑眉:“怎么,父皇克扣你们军饷啦?我说他去。”   戚贵妃接过话来,温和而语,说得进退得度:“陛下向来宽待戚家军,从无克扣之说。只是老将军怕物资军饷过于倾斜,别方军队心有怨气,便自请削减了三成。军饷不缺的,文澜也就小孩脾性,想一出是一出,殿下,您莫搭理他。”   谢重姒漾起笑来:“娘娘说的哪里话。不过……”   她又看向戚文澜:“这么惨啊,无事,不用你兜底了,我还是信我自个儿判断。”   戚文澜:“……”   他咔擦咬碎了一颗蚕豆,心想:狗咬吕洞宾,不要拉倒。   等谢重姒走后,戚文澜还在嘟囔:“干嘛不信。”   戚贵妃招了招手,等戚文澜凑过来,拍了拍他的狗头,道:“殿下帮你拉高赔率,不好吗?不谢谢人家,还在背后说三道四啊?”   戚文澜怏怏不乐:“哦。”   戚贵妃又用食指一点他额头,道:“小祖宗,可长点心吧,嘴上把点门。我还在宫,能替你说几句好话,万一我以后不在了怎么办?”   戚文澜奇怪地看着她:“那不得等四五十年后吗?那么远的事,想着干甚?”   戚贵妃:“……”   弟弟太理直气壮,她一时半会说不出口想要殉葬的话。   戚家子嗣不旺,文澜是老来子,父母是想当眼珠子疼宠的。   但宠过头,这小子少时娇纵跋扈,眼看着要长歪,父亲当机立断,带他去边关吃沙子历练。   哪想到他是天生的杀神,抵御敌袭厮杀出瘾来了,赖着不肯走。   父亲又打了他一顿,把他丢回望都,找私塾夫子上课授业——   老将军不想儿子接业,毕竟就这么个幺儿,更想他生在繁花丛里,安稳喜乐。   逼着他考功名,为文官,哪怕是个九品芝麻官,也不用吃夙兴夜寐、时刻提防的苦。   不过后来……文澜实在烂泥扶不上墙,《三字经》至今还没背会,狗刨字也就勉强能看。   父亲只能放弃,还嘀咕道:“这名和字都取得文墨皆在,怎么就是看不进书呢?”   各人有各人的选择,戚贵妃心知不能勉强,她能做的,也只是给弟弟将未来道路铺得更平点。   至于前路,坎坷也好波折也罢,他自个儿选的,自个儿走下去。   一往无前,披荆斩棘,都是他自己的人生了。   她不想干涉。   被姊姊好声好气说了句,戚文澜毫不在意,甩着尾巴又凑前,道:“哎姐,娘的眼疾最近好了不少,得亏鬼谷那位大师兄,下次再请他去看看呗。”   戚贵妃凉凉地道:“人家名字又没记住啊?”   戚文澜默默闭上嘴。   戚贵妃无奈地叹了口气:“金繁,‘金谷繁花春正好’的金繁,这次可记住了?”   戚文澜目露迷茫。   戚贵妃没好气:“‘金银’的金,‘繁华’的繁!”   戚文澜恍然大悟:“晓得了。”   戚贵妃:“……”   未央宫里,海棠映红。   谢重姒站在茂密的垂丝海棠前,有些出神。   她摘了一株,随口问道:“金繁师兄近日还在问诊?”   叶竹回她:“是呀,金公子在济世堂挂了名,常去那里坐,问诊把脉,找他的除却平民百姓,达官贵族也不少,都排不上号呢。”   见师兄没惹乱子,谢重姒不轻不重地“嗯”了声。   她插花回瓶后,闲散地靠在秋千上,慵懒闭目。   在宫里闷,不过出去也没甚意思。   前年冬末,她思虑很久,还是和宣珏说了那番话。   不是不可以假意接近,反复磋磨。   但以情爱为刃,是在折辱他,也是在轻贱自己。   她便快刀斩了乱麻,不愿多加纠缠。   也有一年半载未见了,倒像是他在主动相避。   一旁,叶竹带着十余人,担着箱盒,装着八千白银准备去将军府,她还是犹豫:“殿下,真要运去呀?万一血本无归怎么办?”   谢重姒尚在出神,声音也懒洋洋的:“就当打了水漂,听个锭响。”   再说是文澜坐庄,真输了,这八千两,也能有大半入他口袋。   叶竹见她浑不在意,还以为自家殿下胜券在握,便自信满满地送财入将军府。   直到三月末,殿试也告一段落,读卷官张焕代阅,三日后放榜,出进士名录——   叶竹傻眼了。   科考是国之根基的大事,朝官也好,百姓也罢,都翘首以待。   至于金玉轩今年聚的一群少爷小姐,更是兴奋期望,疯狂求神拜祖宗,希望自个儿押注能成。   谢重姒近来春乏,窝在未央宫,叶竹就亲自跑了几趟,盯着赔率投注。   放榜当天,叶竹听着周围或哀嚎或惊喜的呼唤,只觉得四大皆空,生无可恋。   她驻足片刻,金玉轩的上好贡茶都不喝了,奔回宫中,难得犯上地将谢重姒从软毯里拎出来,在昏昏欲睡的殿下耳旁吼道:“殿下!八千两啊!!真的!打了!水漂啊!!没听见锭响啊!”   谢重姒睁开猫儿般的杏眸,慢吞吞地道:“殿试结果出了?”   叶竹:“是啊!!”   谢重姒揉了揉眼,道:“如何?”   叶竹:“……宣公子探花。江平状元,蒙沥榜眼。至于后头的排序,奴婢不大记得。”   谢重姒坐直了身,没心疼银子,倒是觉得有意思,好奇地自言自语:“嗯?还真是这个序,他怎么做到的?”   *   “此次殿试考卷,你怎么答的?”宣琮捏着誊抄出的各人考卷,挨个点了点,最后指着宣珏的答卷,“不是你平素风格。”   御史府邸栽种竹林,郁葱苍绿。   宣家三子女,坐在庭院里,春意暖融,和风徐来。   宣珏坐在几案前煮茶,热腾水汽蒸卷而上,愈发衬得他骨节分明的手指白皙修长。   他抬眸道:“嗯?就是按平日习惯,作答而成的。”   “胡扯!”宣琮嗤之以鼻,“呈递考题让陛下定夺和主持批改的,都是读卷官张焕,来自漓江张家。他避嫌江家和蒙家,肯定会把你排到第一个,我之前也就说了,你照常发挥即可,状元非你莫属。可你这都是些什么混账话。”   宣琮食指猛扣桌案薄纸,喝道:“就差没把‘削减氏族’这句话,放到明面上了!”   “也未曾放置明面。”宣珏煮好茶,给宣琼斟了一盏,又给宣琮递了一碗,“只在收题时隐晦提了三句,不过张大人的确能看出来,许是心里不太爽快。”   宣琮将茶碗一放,怒道:“废话,我看不出来?我是问你,想什么呢?!”   宣珏“唔”了声,轻声道:“江平对夺魁踌躇满志,我不想同他争执,避其锋芒。再者,进士前三便能直入翰林院,够用了。”   宣琮:“还有呢?”   兄长明察秋毫,宣珏抿了口淡茶,无奈地放下茶盏,不敢隐瞒:“张大人应是想将我挂在十名开外,能登一甲,想必陛下最终定夺时,有所插手——”   宣琮打断:“确实是陛下亲口点你做探花的。”   否则他也不必担忧到底出了什么差错,急匆匆地托人誊所有考卷。   宣珏意料之中,不轻不重地应道:“给陛下递个投名状罢。”   宣琮冷冷吐出两个字:“有病。”   宣琼在一旁,托着瓷盏,咳出了花儿。   宣琮不得已,改口:“有病……就少瞎操心。”   宣珏只是无奈:“嗯,谢兄长提点,不瞎想了。”   他抬指轻按眉心,道:“长姐寻来的药方很管用,近几日睡得安稳。不知是何处得来的?”   宣琼温声笑道:“同济堂那头来了医术精湛的新医,乔郎带我去看过,找调理身子的方子,我顺便也替你求了副安眠凝神的药方。”   宣琼嘴里的乔郎,是新婚不久的夫婿,待她很好,知她体弱,四处寻医求治。   宣珏了然,问:“那位金大夫吗?听说他性洒脱,不喜达官贵族,只为平民问诊。我还想去再求几个方子,想来是排不上号了。”   前世他登基之后,魇魔难安,御医换了一大把,也无人能开出这种对症的方子。   “让你姐夫带你去。”宣琼难得回府探亲,心情好得也像这阳春三月,“他和金大夫打过交道,关系不错。”   宣珏颔首谢过。   他刚登科,有一连串的琐碎授职,因宣琼拨冗回府,他才抽空回来一聚。   又坐了会儿,匆匆告辞离去。   仿制江南水榭的小院里,只剩了宣琼和宣琮二人。   宣琼眉眼里透出担忧,轻声问道:“阿珏的失眠,愈发严重了么?”   “殿试前一天,一晚没歇。”宣琮嗤了声,“要不是知道他斤两,我还以为他是紧张到睡不着!”   宣琼皱着眉道:“他以前也不这样啊……是不是江南一趟,落了什么心结呀?”   “谁知道。他又不说,闷葫芦似的。”宣琮没好气地道,“还算计起帝王来了,可劲折腾吧,折腾得掉了脑袋就舒坦了。”   “好啦,童言无忌,呸几下。他想做什么由他。不出格不害人,就让他随心随意嘛。”宣琼眼波柔和,“再说了,这种轻狂劲儿,别人家还学不来呢。你当年也是高中探花,阿珏也是,多好。”   宣琮:“……”   不,他是只能考中探花。   这臭小子是故意跌至探花。   水分不一样。   宣琮头大,被长姐逼得“呸”了几声,听他姐温温柔柔地许愿:“一门双探花,宣府的门槛定会被望都媒婆踏破,到时候,绝对能有两位特别合我眼缘的弟媳。”   宣琮默默闭嘴:“…………”   宣珏也不知长姐已憧憬起他的婚事来,和其余忙得焦头烂额的进士同僚,交谈问礼,但也并未深交。   自翰林院出后,天街落了小雨,春雨如酥,不冷也不大,柔如轻抚。   宣珏懒得打伞,忽听得马蹄由远及近,回头一看,戚文澜骑在高头大马上,对他挤眉弄眼道:“早啊,探花郎。”   若非天空昏沉,此时应是正午中日,不早了。   宣珏拢袖静立,猜到戚文澜是心情不错,来耍人来疯的,便笑问:“小赚几何?”   “我算算啊。”戚文澜假模假样地掐指虚算,“三万两吧,够近两年的军旅花销了。”   他兴冲冲地跳下马,道:“你也就万开骏的位次预料错了,别的一模一样。”   宣珏语气淡了几分:“万阁老糊涂。”   戚文澜对朝堂弯弯绕绕头疼,一挥手:“走着,兄弟请你喝酒?”   “不了,改日。”宣珏道,“长姐归府探亲,今儿回家用膳。”   戚文澜只能放人:“哦好的。你的那份我过几天送去你家啊!害,虽然我是净得三万两不错,但其中八千都是谢重姒的私房钱,还怪不好意思的。”   宣珏猛地顿住脚步,抬眸轻道:“嗯?什么?”   “她也投注了呗,但不跟着我走。”戚文澜明显在幸灾乐祸,“我都说了两三遍,跟我押你探花,她非不干,要押你第一。啪,就很快啊,咕咚一声——钱没了。”   宣珏没说话,复又垂下眸,眸光微动,不知在想什么。   戚文澜继续自顾自地道:“不过我姐提醒我,去谢一下她,说殿下是看我说要充军饷,故意让着我的。你说,这八千两,我是不是该还回去啊?”   “……”宣珏面无表情,“收着吧。”   戚文澜尚在犹豫,宣珏语气冷淡地建议:“殿下若未提及要回,就是赏给你的。”   戚文澜一想也是,有钱不收是傻子,反正谢重姒财大气粗。   多了笔本想归还的钱财,戚文澜欢欣鼓舞的纵马离开了。   留下宣珏被他搅得头疼烦躁,隔了很久,才缓慢地叹了口气。   文澜去年多在东境,挨个山头转悠圈,将匪贼吓得退避三舍后,还截胡过几批东燕的密探,也算忙得不可开交。   没和自己聚过几次,聚时也没提过她。   今日猝不及防提到尔玉——   宣珏有点没回过神。   想这一年半以来,也听过她名号许多次。   尔玉殿下,牡丹之色,文人墨客也好,黎庶百姓也罢,都是口耳相传的道听途说。   他再听这转过不知多少遍的消息,也能当个虚名,过眼云烟。   那只是冰冷而高高在上的皇女,又不是真的她。   但从戚文澜嘴里,是截然不同的。   鲜活明媚,皎然如春。   甚至能想象她弯眸一笑,狡黠灵动。   一时闷得他喘不过气来。   和家人用过午膳,宣珏在书房待了一下午。   笔上牡丹成型,栩栩如生,游曳开灿烂春色。   一画作毕,简单悬挂,待墨汁干凝。   院中书房是他的,吩咐了无需打扫,也没仆人会乱闯,宣珏见颜料渐少,快要用完,便掩了门,去画坊采购一二。   鸟鸣清幽,竹叶簌簌。   宣珏走后不久,宣琼提着个小食盒,装着她刚炖的药蛊,来送给三弟,顺便想和他说下,乔郎答应带他拜访那位金大夫了。   宣琼探了探头,没在屋里找到人,好奇地问仆人道:“三少爷呢?”   “这个时辰,许在书房里头,不让人打扰。”仆人了解宣珏的怪癖,“大小姐,您在外扣门就行,别进去。”   宣琼用帕子捂着嘴,咳了声,又笑道:“不进去不进去,送完吃的就走。那我过去找他。”   她转过回廊,来到几排绿竹掩映的书房,轻轻敲门:“阿珏,姊姊给你送蛊汤。”   她敲了好几声,都没人回应,不由心里一个咯噔。   阿珏近况不是特别好,她也清楚,急得不行……最怕的就是他心悸昏厥,可别一个精神不济,睡过去了。   宣琼又敲了敲门:“在吗?我进去了?”   门没锁,宣琼心里告了声“抱歉”,就直接推门而入。   布局简单精雅,迎门不过一株牡丹,一幅锦绣山水字画。   宣琼又唤了声,还是焦急,犹豫了下,绕过屏风,走入室内。   却倏然顿住脚步。   斜阳映入书房内室,竹影摇曳于地中壁上。整个内室静谧幽微,墨香萦绕。   阿珏素来喜清淡,布局典雅简易,宣琼以为里头也最多就是案台书架,再多几幅点缀的字画。   但她却看到了满室画卷。   宣琼下意识捂住嘴,双目也不可置信地瞪大。   ……牡丹,都是牡丹。   素笔白描的,点染勾线的,色彩鲜明的。   花团簇拥的,简单远缀的,泼墨添雅的。   鲜红浓烈的,雅致素白的,澄澈明黄的。   像是世间能有的,他都画了个遍。   放眼望去,墙上、壁上、架上都挂的是卷轴,一幅接着一幅,错花人眼。   甚至书案上垒的那堆收起的画卷,里头内容估计也八九不离十,都会是千娇百艳的牡丹。   这、这都是些什么啊……!   ……阿珏魔怔了不成?   宣琼扫了眼内室,也没看到人影,她有些不安,皱起眉来。   要不是臭小子是个爱讲究的,地上没准也都得铺满。   她没动任何东西,吸了口气,转身打算离去,猝不及防和屏风上的一幅长卷对视。   瞳孔微缩。   这幅画上,也有悉心描绘的牡丹。   但有别于其他的是……当中有个华服女子。   宣琼手中食盒险些都拿不稳,虚弱地踉跄了一步。   心里升起个念头:果然、果然是心病难医么?   她只扫了一眼就避开视线,犹豫着要不要看,毕竟是窥探阿珏私事。   终于,还是担心压过所有,宣琼慢慢地抬眸向上。   看到女子层层叠叠的艳红长裙,纤细的腰肢,捏着株牡丹的白皙指尖。   再往上,广袖飘渺,脖颈修长,乌发如木,恍若月宫仙子,冯虚御风。   宣琼忽然一顿,苦笑起来。   ……脸是空白的。   阿珏没画脸,只能看到小巧精致的下颚线条。   是该说这个弟弟,太过克制,还是太过谨慎呢?   宣琼尝试着抬指,摩挲了下画轴。   果然,上头颜料的新旧不尽相同。   画中人应是最先作的,身后近百株千瓣牡丹,笔触细节和作画风格都略有差异。   像是横跨了许久,一点点地,慢慢地,用心头血堆砌而成。   宣琼有些出神,无可奈何地焦灼起来。   许是被她指尖摩擦,上头悬挂的细线微动,卷轴突然掉落了下来,逶迤在地。   若是宣琮,估计得刨根问底这女子是谁,甚至骂几句窝囊——一个女子就值得你如此伤心?   但宣琼性子柔弱温善,惊得后退数步,回过神来,急急忙忙挂起画卷,心神不宁地推门离开了。   等到傍晚用膳,宣琼才将又热了的药蛊递给宣珏,道:“下午没见到你人影,就又带走了。刚热的,趁热喝。”   宣珏神色如常地接过:“多谢姊姊。”   他垂眸饮汤时,长睫微颤,眸中神色全然不清。   眉目依旧温朗清隽,却无端有种几近破碎的脆弱。   宣琼忧心忡忡,说道:“这段时日,你抽个空,我让乔郎带你去看金大夫。挺近的,不耽误你多少功夫。”   宣珏知道她是好意,抬眸一笑,应了,但又意有所指:“劳烦阿姐替我操心。我这是久疾,一时半会,跨不过去的,慢慢来吧。”   宣琼看他这不管不顾的混账样,心生无力,又舍不得骂。   只能催着乔二,五日后,就让夫君引弟弟去见金繁。   宣珏不置可否,死马当作活马医,有效最好,无用他也挨得过去。   同济堂在望都正中,悬着块硕大的横匾,上书“悬壶济世,妙手回春”。   乔二郎乔斜,素爱养花弄草,也因此和养殖草药有两把刷子的金繁,颇为相投。   乔斜因着夫人重托,简直将小舅子看成了易碎瓷器,小心翼翼地道:“哎离玉,你在那先坐会儿,我上楼去找金大夫。现今不是治病时辰,他应该在忙活其他的事儿。”   宣珏点了点头。   他立在药堂里,扫了眼斗柜上每个抽屉贴的中药名,正准备收回目光,却忽然一滞。   同济堂后门处,有人轻轻推开门,然后撩起帷帽的薄纱。   露出那张,缺失于牡丹美人图上的脸来。   她没往这边瞧,匆匆由侧梯上楼,裙角翻飞。   对身后随从吩咐:“小心点,快把人抬上来。” 第63章 药方 有个冤家,弃我不顾,我日夜烦思……   谢重姒直奔同济堂二楼, 嫌弃帷帽累赘,一摘扔给身后随从:“接着。”   又疾步而前,二楼别有洞天, 像是天外来仙凭空塑了个花园。   明明是室内, 却有飞桥流水、桃红柳绿,也有寒梅怒放、丹桂飘香,一时四季,春夏秋冬乱了时辰,聚集在这四方天地里。   她轻车熟路地走至角落房前,门没关, 她人未至语先到:“师兄,有个人你帮忙救一下, 快不行了, 手头没急诊的活计吧——”   房里香氛扑鼻, 各种花香汇聚一处,竟也不显混沌腻人,反而馥郁清甜。   窗前立了个绯衣人,在侍弄花草, 和旁边的乔斜正在交谈。   他生得修眉长目,丹凤眼上勾,在眼尾处收了个轻佻弧度, 煞是风流。   衣襟闲散, 腰带松松一束, 腰间系了个盛酒的青玉葫芦,无端有几分落拓名士的潇洒恣意。   只是转过身时,眼中精光冷厉,莫名让人想起靡丽而不详的曼珠沙华。   徘徊于阴阳交界间, 不似这人间风流客。   见金繁仍旧侧耳倾听身边人的话,没甚反应,谢重姒以为师兄没听到,准备待会再说一遍。   金繁仔细听乔斜谈完,转过身,轻轻地一招手,道:“小阿姒来了?坐会……等下,哪里来的血腥味?花房重地,血肉模糊者禁止入内——”   谢重姒疑惑地道:“……是个服用过量五识散自杀的女郎,没伤痕,师兄你这疑神疑鬼的。”   金繁明显不信,看到外头简易担架上抬了个女子,身影一掠,就挡在门前。   女子面容被层纱轻掩,看不清容貌,只露出一截苍白瘦弱的手腕。   金繁搭上她腕脉,冷笑一声:“近几日刚堕的胎,杀胎儿也是血肉模糊的,怪不得有血味儿。她这是昏过去了?”   谢重姒显然没料到还有这回事,瞳孔微缩,道:“对。从别处接来时,已是如此。”   金繁还以为是宫妃或是贵女小姐,没好气地一掀女子脸上巾纱,道:“五识散是败家子嗑药寻欢的,能晕过去,得吸食多……”   他那句“多少”还未说完,突然一顿。   巾纱除去,露出女子的脸来。   金繁话锋一转:“望都果然盛产美人,长见识了。”   谢重姒:“……”   “宏正,救个人,你家那位稍等片刻。”金繁对乔斜道,“让他上来等吧,今儿半闭馆,医师郎中多去各处义诊了,一楼没人,冷清得很。你们在花馆这里歇下脚,我忙完便到。”   谢重姒进门就注意到了乔斜,从衣着打扮言行举止看,是望都温和有礼的世家公子。   不过竟然能和狗都嫌弃的大师兄聊得开来,想必是话有投机处。   只听见乔斜斯斯文文地谢了师兄几句,点头应道:“好,我带他上来。”   谢重姒愈发好奇,命人将担架上的女子挪入侧面药房,问道:“师兄,那人谁呀?”   “乔家老二。”金繁顺口说道,“也挺喜欢养花弄草的,我这边黑土黄泥,都是他帮忙寻来的……抬人的木架别走花房门前,换个边儿!”   谢重姒觉得“乔家”耳熟,但一时半会,没想起她是否打过交道。   毕竟望都里富贵者如云,每个姓氏都不止一家大户。   谢重姒没想出所以然,暂且抛之脑后,看金繁手指飞快地给女子解袍除衣、把脉插针。   金繁吩咐起谢重姒的人来不眨眼:“拿布袋在旁边接着。”   不过几瞬,就看到女子清醒过来,痉挛抽搐地“哇”一声,吐了个干净。   金繁救活人,斜靠在旁,由着仆人操持清扫,等污秽味道散尽,才道:“可以了,回去多调理调理,死不了。年纪轻轻的,少寻死觅活。命再不好,穷途末路未至,也不该轻贱其身。”   谢重姒央道:“师兄开个方子吧。”   “行。”金繁笑了笑,看在小师妹的面上,拿起纸笔,问那悠悠转醒的女子,“你叫什么?”   这位女子醒后,先是打量了下四周,见金繁问,虚弱地回道:“阿九。”   金繁:“多大?”   阿九:“二十一。”   金繁那招人眼的笑散了,冷声道:“二十一?行,多出的八年岁数,应该够你自医自救。我医术浅薄,不献丑了。”   金繁最厌恶的,就是自尽了断的病人——性命当做儿戏,还妄想别人救你?   多得是断臂苦痛、痼疾难医的病人,尚在挣扎求救,他何苦把精力放在一个寻死觅活的傻瓜身上?   要不是小阿姒带来的人,他早就把人丢出去了。   谢重姒却微微一愣,神情古怪,喃喃自语:“二十九了么?”   她见师兄疾步而出,连忙跟上去,在他身后喊道:“哎!师兄,方子,方子!你总得开个药方呀!”   金繁在花室门前猛地顿住脚步,谢重姒一个猝不及防,撞在他身上。   她摸了摸砸得生疼的鼻尖,就听到金繁咬牙切齿地转过身,带着药味和花香的指尖,掐了掐她脸,把脸颊掐得通红,才收回手,恨铁不成钢地道:“不是,小祖宗,就这么可劲宝贵着人家啊?”   他压低声,凑到谢重姒耳边:“方才在药室,那女子醒得快,我不好明说。她不仅仅瞒报年龄,还有身份也不似常人——正常人经脉错骨里,不会带这么多陈年旧疾,我充过小半年军医,问诊过的军兵不计其数,只有行兵作战至少二十年的将士,才可能有这么多暗伤!绝对不可能是京中娇俏小姐贵妇,你是哪里捡来这么个人吗?!”   谢重姒瞳孔微缩,顾不得报金繁这“掐脸之仇”,焦急地扯住他绯红的衣襟,问道:“还有什么吗?”   金繁这衣领束腰,都松松垮垮,差点没给谢重姒一拉扯下来,他无奈地弯腰,道:“没了。我只是把个脉插个针,没卜卦算命,其余瞧不出来。”   谢重姒惊恐不定。   这几月来,皇兄心神不宁,就连春闱这种大事,也险些闹出岔子。   她本就关注朝堂之事,去太子府逛几趟,找奴仆询问。   仆人如是说道:“年宴上,三皇子带了个侍妾过来,太子殿下瞧见后,就这样了。”   谢重姒对这个侍妾有隐约印象,生得极美,颇有斑斓花豹般的危险锋利。   但……总不至于让万花不入眼的皇兄失态成这样。   兄弟阋墙是大事,因为一个女子明争暗斗起来更为荒谬。   谢重姒找了个借口,趁她三哥不在,去皇子府邸,是三嫂接待她的,嘘寒问暖几个时辰,她才有机会偷偷溜进后院,想问个明白。   哪想到小室里一股燃散的幽香,侍妾阿九半昏迷地趴在床榻上。   谢重姒心里一个咯噔,也顾不上许多,带着人就来了同济堂,找金繁问诊。   她本以为就是个寻常侍妾,最多和皇兄有风月往事,哪里想到人家还是个深藏不露的!   大齐除了百年前出了个巾帼常将军,也没女子参军啊!   难不成……   谢重姒将金繁衣领攥得皱巴巴的,眼里泛着忧虑:“难不成是大梁那边的?”   “……”金繁觉得今日这身外衣不保,咳了声,拍了拍谢重姒的手,示意她放开,好声好气地哄道,“此事稍后再查,你先放开,这边还有病人也要问诊呢。药方子么,我待会还是帮你开一副,行了吧?去花房里转转,有什么喜欢的花搬一两盆走,乖啊。”   金繁药方子绝没有开到半途顿住,再次提笔续上的道理。   谢重姒被金繁用这种拖延战术,唬过成千上万回,一撇嘴,坚决不肯上当,正准备说什么。   忽然,听得旁边温和的一声:“不急。金大夫先忙完手上的事罢。”   嗓音清润,却如雨后清泉,澈然里透出两分山涧冷意。   谢重姒一僵,余光扫过她未加注意的花室,只见一人逆光而立。   身后四季浓缩盎然浓艳,他却清淡得仿若素净修竹。   玉冠青衣,腰系环佩,恍然天人之姿。   眉眼较之一年多前,更沉稳成熟几分。   隐约可见上世那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沉凝。   谢重姒:“……”   夭寿!   她想起乔家二郎了——那不是宣珏长姐的夫家吗?!   他、他这是带宣珏过来,找师兄问诊的吗???   她指尖一颤,下意识放开金繁的领口,就见到那位乔家二郎也急忙探出个头,完全猜不到金繁心中真实想法,诚恳地建议:“是啊,金大夫,救急要紧,不碍事的。”   金繁:“……”   我可谢谢您嘞!   他只得硬着头皮,走向药房,才抬步就回头道:“离玉是吧?你也过来,我替你把把脉。”   金师兄唤的是宣珏,但谢重姒头皮一麻,分外想溜。   宣珏却只疏离冷淡地朝她一点头,也未当众点明她身份,随金繁入了药室。   仿佛方才声里似有似无的冷意是错觉。   谢重姒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药室不小,摆放宽阔,侍妾阿九已在仆人的搀扶下坐起,屈膝,手腕搭在膝盖上,出神地望着街外天空,见谢重姒进来,和善地冲她笑了笑,也冲金繁笑了笑。   金繁却嗤了声,走到案前,龙飞凤舞地写了张方子,就对谢重姒道:“喏,让你的人下去抓药吧。”   谢重姒刚把药方递给随从,一个憨厚老实的壮汉,挠了挠头道:“哎……我们是粗使下人,不识字的。这上头字,看不懂。”   谢重姒这才想起,她只带了叶竹一人去三皇子府,搬不动比她俩还高一截的阿九,就唤了王府仆从抬人。   卖力气的,大字不识,抓不来药方。   明明宣珏一语未发,静立一旁,同她起码隔了一丈,谢重姒也觉得浑身上下,都裹在他那似有似无的气息里。   她想逃离这窒息的氛围,看了看药方,道:“我陪你们一块下去拿吧。”   金繁翻了个白眼,随她折腾,对宣珏道:“坐过来。”   宣珏却是同样扫了眼药方,淡淡地道:“当归,一楼斗柜,由上往下数第四排,由左往右数第五位;菘蓝,第二排第三位;商路,第二排第十四位;沉香,第五排第二位……”   他报菜名似的脱口而出,谢重姒微微一愣,等那几个下人千恩万谢地下楼抓药,她才回过神来,看到宣珏从容落座,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否则他没必要把她留在这。   金繁倒是有几分兴趣了,乐呵呵地笑道:“以前来过同济堂没?”   宣珏垂眸,摊手露腕:“未曾。”   金繁搭指把脉:“记性不错……嗯?”   他话音一顿,皱眉:“你这脉象是挺不稳的,忧思过重,有烦心事啊?”   他本就随口一问,事关私事,很少有人会和盘托出。   没想到,宣珏却自然至极地道:“有。有个冤家,弃我不顾,我日夜烦思,寝食不安,心神俱乏。”   金繁:“……”   没想到他实诚成这样,就差没把相思病写在脸上了,斟酌道:“之前你姊姊来,也说你近年来难以入睡,求了副安眠的药方。若是仍旧梦魇的话,我再多给你开几剂清神温补的方子吧。心病还需心药医,解铃还须系铃人,我只能暂缓症状,解心结这种事,大夫管不着。”   宣珏不咸不淡地“嗯”了声,幽微的眸光,却扫过金繁胸前,被揉弄地发皱的衣襟,愈发觉得他衣带半散的风流劲碍眼烦人,心道:这您还真管得着。   乔斜跟着进来,本是观赏周遭花木,差点没给宣珏方才那几句话,给震成株呆愣的药草。   他心道这事不好办——到底要不要和夫人说啊!   小舅子好像被人抛弃了啊喂!   谢重姒也只是发愣,愣完,半晌都没回过神来。   等宣珏同乔斜离开后,才狠狠地呼吸吞吐缓了过来,问金繁:“……师兄,他这个严重吗?”   金繁皱眉看阿九,像是在看一堆垃圾,心情略微不爽,症状随口往严重了说:“啊严重啊,搞不好会死人啊。”   谢重姒没再吭声,默默地挥了挥手,示意把人带回她的未央宫。   也没搬往日经常会从金繁这里顺走的花草,一言不发,离开了。   *   金繁妙手回春,开的方子,也的确算对症下药。   这日夜晚,宣珏安稳入睡。   但梦魇仍旧,他再次陷入久远曾经。   那是遥远而悠久的梦了。   何月何时,不甚清朗,只记得他步入玉锦宫时,踩过松软雪地。   或是被氏族起兵的紧急,闹得半宿未眠,他略微焦躁,步速也快了不止一分。   这是天金阙最温暖如春的寝殿,地龙厚毯,暖炉熏香。   宣珏外殿立了会儿,见靴上雪沫化去,才缓缓入内。   内殿更热,宫人们厚衣褪得只剩轻裘,她却仍裹在绒袄长裙里,跪坐榻前,独酌自弈,玲珑棋局不得其解,很久都没有落子。   “黑棋,八之六处,刺。”宣珏走至旁边,低头细看棋盘,开口提醒她。   榻前人眉眼艳丽,眼皮都未抬一下。   一旁兰灵也不知是热,还是紧张,额角冒冷汗,替谢重姒见了个礼:“陛下。”   谢重姒没搭理,殿内温暖得近炎热,她却细汗都无。   未施粉黛,连乌发都是简单束于脑后,和长襟裙摆一块逶迤于地。   像是铺陈流曳的碎墨。   唇色却极艳极浓,衬得脸颊眉眼的肌肤,白得透明。   宣珏摆了摆手,示意兰灵不用多礼。   他坐于榻上,垂眸看着身侧的人,不咸不淡地道:“没有其余的活路了,尔玉。”   谢重姒仍旧未理会,只视线不动声色逡巡过棋盘,发现如他所言后——   猛地挥袖,将所有棋子拂落于地。   兰灵连忙跪地膝行,胆颤心惊地收拾散落棋子。   娘娘失了孩子,冬初去寒山寺祈福抄佛经,也不知和老住持谈了些什么,回来后,愈发闷闷不乐。   她是陛下挑选的掌事宫女,一心向着陛下,可不知何时开始,也心疼起娘娘来。   便替娘娘寻了些西域和东燕新奇玩意儿,带回宫里,哄她开心。   兰灵一颗一颗,拾掇玉子,发觉头顶两人都一言不发,气氛愈发沉凝冷漠。   她心跳如擂鼓,心想,再这样下去,她也要疯了!   忽然,宣珏轻轻开口:“三日后,镇关大将军回京述职。寒月风雪重,大概大半月,年关时节,能抵达望都。”   谢重姒倏地一抬眸。   宣珏与她冷漠却担忧的眸光对视,眼中神色晦暗了不止一分,声音却依旧徐徐温和:“文澜斩了吐蕃枭贼首级,不远万里送至京城,忠心何极——该赏,对吧?” 第64章 挣扎 (前世)坠入疯狂的泥沼   谢重姒摁住棋盘尖角, 指尖发白,她第一次真情实感地觉得,高坐在侧的宣珏, 冷漠而陌生。   她不动声色地起身, 垂眸看他,层叠铺展的裙摆如收合的花,她问道:“……你要做什么?”   宣珏危险而沉默地注视她片刻,半晌,唇齿间溢出冷笑:“你是觉得,我会杀了他吗?”   他眼尾泛起一抹不详的血红, 复又道:“我的确想杀。三军来犯,在金岭一带势如破竹, 你说, 曾在西南剿匪的戚文澜, 有没有提供那张攻防地图?!还是说——”   “殿下,你就这么紧张他么?!”   谢重姒倒吸了口冷气,四肢百脉都有点泛寒起来。   宣珏眼中的阴冷戾气犹如狂风骤雨,谢重姒竟从未见过, 陡然一惊,下意识向后跌去,宣珏轻而易举揽住她的腰肢, 把她压在软塌之上。   眼角冷白的肌肤上, 像是凝了血泪, 疯狂绝望。   谢重姒呼吸一滞,不假思索地从宽袖里抽出匕首,横在宣珏胸前。   匕首带着西域风情,宝石镶嵌, 明亮微弯,刀面反射的光照在宣珏胸前衣襟暗纹上,竹影摇曳。   宣珏看着那把抵在胸前的刀,一字一句,森冷如冰,却不是对谢重姒,而是对旁边已经面色煞白的宫女:“兰灵,你是在找死!!”   兰灵登时瘫软,手中尚在收拾的棋子险些再次散落在地。   她慌忙将棋盒放到台面,匍匐叩首,不断求饶:“陛下赎罪,陛下饶命!奴婢不知带入的机巧木艺里藏有刀刃……”   磕头声大得震耳,兰灵额头生疼,顾不上许多,只是告罪。   她知道,这时再不告罪求恕,怕是命不能保。   宣珏置若罔闻,握住谢重姒的手腕,使了巧劲,迫使她再不得向前。   他轻轻地垂下眸来,看着身下人。   谢重姒发丝铺榻,轻灵婉转。   三千青丝如墨似水,丝绸般铺陈开来,甚至有不少,缱绻在他按在她头侧软塌的手上。   宣珏突然笑了,若明光拂尘,声音也温柔地像是要滴出水来:“这么想要杀我么?”   他握着谢重姒手腕,提携向上,锋利刀剑直戳他颀长脖颈,在最脆弱柔软的一处停下。   宣珏温声道:“那就刺这里。胸口心前,有肋骨护着。这是弯刀,不够快,会折断的,杀不了我。”   他像是诱哄,低声呢喃:“刺在脖颈上,瞬息之间,便能让我命丧黄泉,而且会死得痛苦折磨——”   “不妨试上一试?”   谢重姒定定地瞪着他,尔后朱唇轻颤:“你……”   宣珏指尖按在了她手腕穴位上,她根本挣脱不得,看他若无其事地拉着她手,毫无所谓地向脖上抹去,不由瞳孔微缩。   只感觉浑身上下也冷得彻骨,就连安分数月的足腕刺身处,也隐隐作痛起来。   宣珏脖上已有血迹,皮肉刺破,鲜血顺流直下。   一点一点,滴在谢重姒鹅黄宫裙上。   宫人们看得是心头大骇,愣是没一个敢开口。   就连兰灵都忘了磕头求饶,浑身颤抖地凄声喊道:“陛下!!!”   就算陛下真这样寻死了,娘娘也活不下去啊!!   宣珏不着痕迹地蹙眉敛眸,像是回过神来,察觉到捏握的雪腕竟是有了退意般后坠,他想起了什么,唇齿间溢出温和笑意:“算了,刚想起来,我暂且不能死。氏族作祟未休,南方水患北方天灾,西梁东燕虎视眈眈,还有的磨。一年半载,才能收拾安定。等等我罢——”   谢重姒没能给他回应。   宣珏这不管不顾的狠绝劲,不仅伤害自己,更是把她也逼至绝境。   谢重姒浑身冰冷,没有丝毫力气。   宣珏也察觉异样,脸色一变,将刀刃甩开,搭上腕脉,再探在她已经发冷的脖颈处。   然后一言不发地将她抱起,转身去隔殿的温泉池内。   里面水波暖流,蒸汽四溢。   一扇绣莲夏景屏风横档,遮住内室。   宣珏抱着谢重姒走至泉前,三下五除二地将她繁琐宫装剥落,也不顾衣衫会湿透,拥着她踏入池内。   怀中人意识模糊,冰冷得仿佛尸体。   宣珏面无表情地替她顺脉点穴,眸中阴沉狂戾,似浓稠欲滴的墨。   有宫人想要上来伺候,只听到一声厉喝:“滚!”   便再无人敢入内了。   都眼观鼻、鼻观心地跪在屏风外,目不斜视。   宣珏不知过了多久,怀中人才轻轻嘤咛一声,缓了过来。   仍未清醒,长睫低垂,眼眸半阖,像是冷,紧贴着他靠了上来,冰冷的唇,擦过他浸没水中的喉结,还有仍在流血的伤口。   温热里的一点冰寒分外明显,宣珏却只感觉,他浑身上下都被这冰寒给激得燥热难安起来。   他嗓音沙哑地制止:“尔玉,醒醒。”   谢重姒听不到,攀附而上,抬腕搂上他肩膀,肆意妄为地抱紧水波里唯一的受力点。   不住地用唇瓣轻啄,从他喉结到下颚,再到僵硬的嘴角。   轻车熟路般,嚣张狂恣地掠走他的呼吸。   和刚成婚时的肆意妄为并无二致。   宣珏明知一切物是人非,截然不同。   但意志仍在缓慢消失,直至理智全无。   最终,他抛弃所有理智,低声呼唤:“重重……”   谢重姒挣扎着想要睁开眼,意识模糊地“嗯”了声,像是有些不知身在何处。   宣珏知道她尚未清明,轻轻抬手。   在水雾里,拥住他的软肋红尘。   他眸光依旧清润冷静到仿若洞察世间一切,嗓音却因沉沦,喑哑似铁,在最幽微低吟时,像极了云鹤丧偶时的悲鸣:“……我真的很怕失去你。”   寒风呼啸,吹不入暖气四溢的玉锦宫。   春风暖徐,温柔地轻拍宣珏院里门窗。   他倏地一睁眼,从梦境里挣脱转醒,心尖都还是颤抖的。   沉默半晌,抬指按住眉心,喃喃地道:“这……还不如不睡呢。”   宣珏起身着衣,推门而出,有仆人见他醒了,想要煎药,被他轻轻制止:“方子不大管用,先放着。若是阿姐或是兄长问起,你们就说我还在服用,从未停过。”   下人应是。一旁白棠听了,就知道他又梦魇难安。   白棠将江南一代的繁琐事务,交由弟弟兰木打理,随宣珏同回望都。这一年半载以来,忙碌颇多。   白棠忧虑地对宣珏道:“主子,不多歇息会么,天光尚未大亮。”   宣珏摆了摆手,步入有别于画室的另一间南书房,淡墨书香,古卷横于架上。   除却案上笔墨纸砚,几无杂物,一尘不染。   书房北角窗下,立了樽紫铜凤凰熏炉,袅袅青烟,在逐渐明亮的天光里升腾而起。   宣珏随意摊开翰林院的几本文书,边看边问:“如何?可有线索?”   望都达官贵人多,各方势力鱼龙混杂,白棠没有在苏州那般游刃有余,但仍旧恭敬回禀:“属下探听到的是,那女子名为阿九。去年冬月初时,三皇子于江南幸她,之后带回京城,纳为侍妾。”   这世轨迹错乱,但三皇子仍旧在太元四年南下江南,和齐家有所往来。   宣珏不置可否,淡淡地道:“接着说。”   “属下已传令让兰木探寻,阿九是否是江南人氏。同时,太子府邸也有消息说,太子近月余茶饭不思,神情憔悴,疑是病容。”白棠说道,“主子,太子府看得严,还需要继续探吗?”   宣珏摩挲指尖的温玉,想了想:“不必了。若是可以,探探三殿下那——阿九入府之后,是否受宠,她什么脾性,待遇何如。量力而行,不要暴露。”   白棠恭谨地应下,见他还在翻览文书,便后退离开,替他掩上了门。   宣珏将掌中把玩的玉饰放下——   那是一枚玉雕,润泽光滑,正面小心细致地雕刻出盛放桃花,茂密枝桠下,立着个背对的女子。   着宫装,戴繁饰,抬头望花落。   只一个背影,风华绝代,遗世独立。   玉饰背面,刻字“太元三年,于京口北固”。   宣珏一哂,不知不觉,快两年了。   她是跑得够没心没肺的,留他一人夙夜难安。   就连前日在同济堂偶遇,宣珏乍然也只听得耳畔轰鸣,没听清金繁和她说什么,只有隐约“将士”“暗伤”,还有她说了声“大梁”。   回来后细细品味,觉得有些不对。   前世——谢治的心结到底是何,他略有所感。   他称帝的那年春末,皇城封锁,望都的消息还未传遍天下,天金阙收到过一封信笺。   无落款无别名,封烙处是耀眼的金日徽印。   里面只有一句不明所以的话:   “斯人已逝,凡尘皆过往,切勿多忧伤。”   信笺被呈上,宣珏看过,直觉地道:“许是给谢治的,查查来源。”   来源自西梁国都天誉城,那边似是没顾忌,也未隐匿,只是察觉来探的人不对劲后,才陡然抹除了所有踪迹。   消息就此断去。   宣珏当时忙得焦头烂额,也没太多精力去管这封语焉不详的信,抛之脑后。   现在回想起来……到的确有几分意思。   在金繁医室问诊时,阿九身上的五石散味道浓重。   这是富贵弟子嗑的药,迷惑人心,食之飘飘欲仙。   但它的确也另有用途。   久病难医,身痛难忍时,有钱人家会服用五石散,即便上瘾戒断不了,也好过痛苦挣扎。   这还是尔玉成婚后不久,得意洋洋地和他说过的,她说:“当初在鬼谷时,师兄还想给我用这个来着。被我拒了。这玩意,沾了就戒不了,得当一辈子傀儡,我才不要呢。”   斗漏叮咚一声,提醒时辰变转。   宣珏回过神来,指尖再次触碰上那枚玉刻,清隽温和的面容,在侧面天光的映照下,半明半暗,神情莫测。   远处的未央宫,日上梢头,宫人们也忙活起来。   阿九被带回这里,换了身合身的装束长裙。   她有种危险锐利的刀刃感,像是山林间极难征服的孤狼。   不过,眼眸低垂时,倒的确有脆弱温柔感。   脆弱温柔的病美人,靠在门前,对谢重姒央道:“殿下,行行好,给点五石散呗。我这都俩天没食了,真的撑不太住。”   谢重姒:“……”   谢重姒实在是怕了她——   她就没见过这么腻着人,随时都能低声下气讨求的。   可是看阿九神情态度,倒也不像是那种软骨头。   谢重姒这两天被她搞得分外迷茫,再加上皇兄暂时去数十里外的京郊治理水患去了,谢重姒一时半会,联系不到人,只能暂且收容这位祖宗。   祖宗阿九闲来无事,就喜欢凑到她面前。   她似乎非常喜欢谢重姒下颚线条,发呆时候也是盯着看,有次谢重姒经过,还听到阿九嘟囔:“原来单论轮廓,你比谢温还像……”   谢温是谢重姒她三哥,她一头雾水,没懂。   又被阿九的眼神盯得发毛,谢重姒无奈至极:“阿九,五石散吸多了,整个人会垮掉的……你要不要试着戒戒?实在不行,我再给你寻。”   她双手合十,实在是怕了她。   没想到,阿九眨巴眨巴眼,那双锋利的眸里,无端露出几分温柔来,像是透过她怀念某位故人,点了点头,十分好说话:“好啊。”   谢重姒:“……”   又这么过了三五天,皇兄还是未归,三哥那边也快要应付不过去了。   正重要的是,阿九真的毒瘾犯了,强行忍住,但人几近昏厥。   谢重姒头疼。   五石散不好寻,她也不便明目张胆地以未央宫名义去找,只能命人去金繁处讨要。   命令还未下去,突然想起,她上次没有细问宣珏的病情,犹豫片刻,还是拎了个帷帽,独自出宫了。   春末小雨细密温柔,走到同济堂时,她衣衫都有了湿意。   谢重姒也不在意,从后门入内,快步上了花室,还没来得及打招呼,脚步一顿——   金繁在他那让人眼花缭乱的花室里,布了几案,对面坐了个人。   未戴玉冠,只是青布束发,清润得仿若画里走出。   她心跳漏了一拍,暗道:流年不利。   怎么又碰到宣珏这祖宗了??? 第65章 寻药 明面上的情愫,都让她喘不过气来……   已至暮春清明, 乔家二郎要携夫人回家乡广阳扫墓踏春。   临别时,想起金繁托他寻了中医古籍的孤本,便让宣珏替他跑腿送去。   正好再让大夫瞧瞧。   宣珏对金繁开的方子敬谢不敏——   凡尘过往, 入睡重回, 比彻夜难眠对他磋磨更大。   于是也只和金繁闲谈了些琐碎的事,医药问诊,草木种植,都能侃上几句。   金繁恣意随心,与人话不投机得多,能接他话茬的少之又少, 没忍住多拉着宣珏唠嗑会嗑。   谈到前些日那个三皇子府的侍妾阿九时,金繁没好气地拢了拢略散的衣领, 道:“她全身筋骨疏散, 皮肉松软, 与废人无异。若是几年前就开始饮食节制,缓慢戒断,倒是有活下来的可能。现在——我看难。沉珂暗疾都会要了她的命。”   金繁恼得谈这种人,只提了一嘴就掠过, 话题不知道怎么就拐到了谢重姒身上。   金繁无奈摇头,道:“胡闹得紧。师门上下都怕这混世魔王——师姐的话鹦、机关,我的食人花、夜鸣草, 还有师弟几个的佩剑和武器, 都被她褥了个遍。头一年鸡飞狗跳的, 师父头上白毛都气得黑了几根,后来一见到她就捂着胸口装病要闭关,把她丢来折腾我们。然后四师弟的炼丹炉接二连三炸开锅,整个师门走水了半天。”   宣珏:“……”   他捧杯饮茶, 遮住微勾的唇角。   金繁又道:“不过近几年,愈发沉凝懂事了。但还是挺怀念她小时候那上房揭瓦的性子。”   宣珏微微一愣,隐约察觉到一丝异样,但还不等他抓住思索,金繁就把茶盏一放,挑眉看向屋外,促狭地道:“哎哟,溜什么?突然想起来上次没付诊费吃霸王餐啊?”   刚想开溜的谢重姒:“…………”   她感受到另一抹投来的视线,心道:今儿黄历也未说不宜出门啊!   来都来了,心生怯意还被抓包,谢重姒倒也不赧,脚步一转,将帷帽摘下挂在绿藤枝蔓上,走到金繁面前。   她笑得乖巧纯良,开门见山:“师兄,来讨点五石散。诊费酬劳你尽管提。”   金繁:“……”   收回那句“沉凝懂事”,还来得及吗?   金繁沉了脸色:“你要那玩意儿干什么?那个阿九,还在你家里头?”   谢重姒瞥了眼宣珏,想了想,没避嫌——宣珏嘴严,不会到处乱说。   于是道:“嗯。我大哥不是还在十几里开外嘛,也不能一日抵京,然后三哥那边,春闱是他主要负责,也忙得不可开交,十几日都在礼部歇脚,没怎么回家。三嫂本就不想他纳妾,我掳走人她求之不得,象征性差人问了几句,没后话了。”   谢重姒像是很无奈地摊手,眨巴眨巴眼:“就一直留在我那里了。”   金繁:“……怎么还没看出,你有当活菩萨的潜质呢?”   他伸手到木几底,不知掰动什么机关,叽里咕噜的枢纽声里,本只有二座的方桌侧面,地板旋转,翻上一处软垫坐塌来。   金繁:“坐。”   师兄没有丝毫起身给她配药的打算,谢重姒面无表情威胁:“不给药我就走了啊。”   还有尊大佛在旁镇着,她恨不得即刻遁地,溜回天金阙。   自上次宣珏在同济堂说出那些话后,她翻来覆去,想着那句“弃他不顾”。   恍然察觉,这辈子,宣珏已不知是第几次,这般直接了——   长阳山庄失态的低语;   宣府雪中压制怒意的心仪;   还有这种大庭广众之下,自暴自弃的扪心。   她不敢想背后隐没更深的惊涛骇浪,只觉得明面上的情愫,都让她喘不过气来。   金繁只怕她揪衣服扯花草,这点威胁不放在心上,也挑眉:“不坐?那我撤塌椅了啊。”   谢重姒:“……”   要是宣珏不在,她肯定撒泼耍赖,好话说尽,耐着性子也能哄着金繁帮忙。   但旁边目光若有若无扫过——   不好意思,发挥不出来。   谢重姒帷帽都懒得拿,褥了金繁一株开得正盛的天香牡丹,疾步下楼。   “幂篱未带……”宣珏那声提醒还没说完,金繁就懒洋洋地打断他:“由她去。那女子不能救。”   金繁可惜地瞄了眼他光秃秃的花枝,也不收回软塌,抬了只脚踩在上面,然后敲了敲腿骨,对宣珏笑道:“离玉,我看你见多识广的,问你,知道什么是西梁铁玉骨吗?”   宣珏瞳孔微缩,点了点头。   金繁:“啊,那个阿九左腿小骨,安了这玩意儿。”   *   到底还是牵挂谢重姒,宣珏和金繁又聊了片刻,便告别离去。   他看了眼墙上的帷帽,有心想捎给她,却又不好开口。   白纱拂漫过藤蔓下方的紫红碎花,金繁送他出花室,也见到了,哪壶不开提哪壶:“啧,丢三落四的。不过无所谓了,她东西太多,也不差这一个,估计都会忘了找我讨回。”   宣珏没接话茬,心事重重地告辞。   距离阿九问诊,五日有余,毒瘾早该犯了,她急匆匆赶来,说明之前未寻过五石散,也意味着,阿九实在是撑不住了。   甚至挨不过今日。   以尔玉的性子,不至于甘心直接回宫,有几成可能去别处医馆或是暗坊,瞎猫碰死耗子——   于是,他一边留意街边,一边琢磨铁玉骨。   西梁机关术巧夺天工,由此衍生的医术,也和中原略有不同。   他们会借助诸多外来器材,制成人骨或是机械臂,替代坏死或是缺损的肢体。   其中,铁玉骨为千年温玉打磨,坚硬如铁,能嵌入肌肤里,修补断骨。   此法危险,但也有擅长的医师,多在天誉城为贵人提供救治问诊。   同时……铁玉骨极难寻得,恐怕阿九的身份,有几分来头。   医馆寻过,没看到熟悉的身影,宣珏心下一动,转去长乐街。   长乐街聚集望都最风流的红袖歌舞坊,名妓暗娼,齐聚一堂,贵人匹夫,各卖文章。   正儿八经的清乐奏鸣也好,似拒还邀的暗送秋波也罢,甚至玩得开的聚众淫乐,都能在长乐街找到归处。   因此,这里也藏着数不清的暗勾当。   富贵子弟来此寻欢作乐,吸食五石散、阿芙蓉当作下酒菜的,不在少数。   春雨听了,和风拂过长乐街的翠柳。   谢重姒在最大的风月场所前停步,许久未来,她才发现,“春莺啼晓”这块招牌,好像换了。   改为了金灿字迹、黑底烘托的匾额,乍一看,正气昂然。   全无旖旎风月味道。   谢重姒看了眼,就收回目光,对迎来送往的姑娘笑道:“找萍姐姐,她在吗?”   一天到晚,找店主的人多了去,姑娘敷衍地道:“不……”   “自天金阙中来,寻她办点事。”谢重姒说着,把她私印一撩,其中“尔玉”二字,在破云而出、探入楼内的光亮照耀下,金亮得刺眼。   姑娘一凛,立刻恭谨地俯身道:“您稍等。”   她快步上楼禀报去了,不出片刻,就回来道:“萍老板请您上去,在天字阁候着您。”   春莺啼晓什么生意都做。   清的荤的皮肉的,甚至还想沾手黑白的,近几年,也的确在浮萍手上蓬勃发展。   有这种雄心壮志的萍老板,眉眼却平凡得不似游荡于风月场所。   她奉了茶,温和地笑笑:“殿下怎么有空大驾,蓬荜生辉。”   谢重姒不喜欢喝茶,太淡,没味,还容易晚上睡不着,但春莺啼晓的茶,添了香果和蜂蜜,生津爽口,她啜了几口,道:“来讨点东西。有五石散吗?”   浮萍脸色一变,谨慎而担忧地道:“您要这玩意干什么?不是好东西,那群败家子败身体的,谁沾谁倒霉。”   谢重姒:“不是我。一个……唔,暂居未央宫的女子,有药瘾,已经犯了。熬了一两天,我见她实在熬不过去,才来讨的。再吸食不着,她就没命了。若是有的话,给我些许罢。”   浮萍这才缓了神色,放松下来,点头道:“有的,前些日子进来的,还剩一大堆,这就给您去拿。”   谢重姒点了点头,等拿到厚重一锦囊的五识散,想起风格迥异的招牌,问了嘴:“怎么招牌变成那副鬼样子了?以前轻柔曼舞的字迹多好看。”   浮萍也苦黄瓜般,耷拉了眉眼:“没办法啊,近几年礼部管的严,说是要清正门风,统一发了匾额,长乐街也不例外,每户都要挂上。奴一看那字,就心慌直跳的。”   谢重姒心道:清正门风表面文章也无用啊,勾当不都是在里面?   这话她不好直白在浮萍面前说,拿了东西,颔首一谢:“多亏你了。”   便将果茶喝完,起身离开了。   浮萍恭敬地道:“殿下哪里的话,奴荣幸至极。”   刚走出春莺啼晓没几步,谢重姒一边抛着锦囊又接住,一边抓紧回宫。   忽然,背后有人唤她:“殿下。”   谢重姒:“……”   侧首一望,十步之外,宣珏朝她走来。   “殿下。”宣珏唤住她,疾行几步,“阿九是西梁天誉城之人。您,自行斟酌。” 第66章 发簪 宣珏:“很衬殿下,您不要便扔了……   金繁心思多, 不愿参与皇室明争暗斗,更不想惹个随时会炸的火|药包。   打定了主意出手供药。   不过,他朝堂之事, 没宣珏门清, 再加上行走鬼谷,对将士的忌惮不高,提醒了谢重姒一次,就没再提。怕这祖宗刨根问底。   同样,他也没料到师妹转眼就去风月场所,顺了满满一袋五石散。   但宣珏料到了。   上一世, 她就甚喜来春莺啼晓,那位女老板得蒙恩惠, 和她关系不错。   哪怕是她被困玉锦宫时, 也三番五次, 暗中施以援手。   万开骏当年在揽月池旁遇见她——是她引过去的。   通过春莺啼晓的手笔。   谢重姒如若来长乐街,只会来此。   谢重姒接住落入掌心的锦囊,揣入怀中,转过身, 眉眼很是冷淡,问:“探花郎还查到了些什么?”   宣珏从不理会其余人的明朝暗讽,但她这夹枪带棒的话, 却让他呼吸一滞, 干脆和盘托出, 垂眸轻声道:“三殿下在姑苏偶遇阿九,临幸后带回望都。太子似因阿九,与三殿下有龌龊纷争。”   “还有呢?”谢重姒合袖看他。   她鬓边碎发随风轻起,浅紫轻纱裙罩也飘忽而落。   只是眉眼冷淡得有些陌生。   宣珏:“我让白棠去查——他说, 未找到阿九身世家族,似是孤女,随着一处杂耍摊摆艺。方才在同济堂,听金大夫又提,阿九左腿安了铁玉骨。那是西梁才会有的手艺机巧,且非泼天富贵者不可得。她身份不寻常,留她在身边,恐有祸患,殿下谨慎为好。”   谢重姒也令人去探查了,查到了江南那一步,只是没宣珏快。   她不辩意味地笑笑:“皇城重地,天子脚下,手别伸得太长。”   宣珏只当没听懂她双关之意,压低声道:“已知的大梁国,行兵打仗过的女将,身居高位者,有沧城太守程御寒,安平侯赵九州,后封长定王的卫旼,昭阳大长公主卫旭。阿九极有可能是其中某位。就算不是,那也危险至极——杀过人见过血的将士,殿下,您最好不要留在宫里。”   谢重姒对他点菜似得报名字,已经麻木了。   四大皆空地习惯他的过目不忘,然后轻笑了声,问道:“知道的这么清楚?那想必三哥去姑苏,和谁打过交道,谈了些什么事儿,你也知道个七七八八吧?说说?”   宣珏一愣,敛神,像是挣扎了片刻,还是实话实说:“去年风雨不调,三殿下南巡赈灾,安抚流民,去姑苏的时候,和齐家有接洽。齐家三房……”   见他还真打算透个底儿掉,谢重姒头皮一麻,抬手制止:“够了。我不想听了。”   她没心没肺地道:“朝堂的事我懒得管,反正谁当皇帝都一样。皇兄尚需打磨,和三哥公平竞争,若是你非得这么早站队,想要择贤主而侍,还不如找三哥呢。他慧眼识珠,求贤若渴,会给你更适合的途径——皇兄嘛,他成天逗猫写小曲儿,近来去治理水患,还是父皇踹他去的。”   谢重姒无奈。   上一世,皇兄去年就差不多振作起来了,好凶斗狠的冲劲全显。   否则也不至于雷霆速度,将齐家连根拔起。   这辈子也不知为何,还是浑浑噩噩。   她颇为好奇,曾经到底得是什么机缘巧合,才能让皇兄那般成长迅速。   但她不担心储位之争。   父皇偏袒,再加上万事还有她在这里严防死守,出不了太大岔子。   所以谢重姒才敢信口胡说。   但这句话,好巧不巧,踩了宣珏不止一处逆鳞。   他听着这不偏不倚至极的忠言建议,默然片刻,眸底像是有血色般,隐约竟像是看到前世重影——   她倒在血泊里,浑身是血地朝他扑来,颤抖着手抚上他的脸。   冰冷虚弱的气息吐在他指尖。   宣珏只感觉自己的呼吸也随之冰冷起来,他温和的神色退散了,语气不变地道:“谢殿下良议,惶恐。”   然后便冷着脸跟在谢重姒身后,七八步的距离,一语不发,不知在想什么。   就算宣珏造反,前世以来,谢重姒也觉得他性子温和闲散。   就算听到不堪入耳的折辱,他眼皮都不带眨的。   闲云野鹤般,入世似出世,功名利禄皆视过眼云烟。   直到这时,才发现他倔强至极。   根本说不动!!!   谢她良言,惶恐——   说得好听。   变个意思,不就是你说你的,我做我的。   照做不误吗?   谢重姒脚步快速地走回朱雀街,一回头,发现这人还在,仍旧是七八步距离,像是寸尺丈量出的那般严丝合缝。   她黛眉蹙紧:“你还跟着干甚?”   宣珏:“从长乐街回长安巷,只有这条大道。”   言下之意,他回家。   只是顺路。   谢重姒:“…………”   她也觉得自个儿有些一惊一乍,缓了口气,终于撑到繁华的巷口处,准备终于摆脱某个尾巴快点回宫。   天已清朗了起来,午阳斜洒,宽阔的朱雀大道上雨迹渐干。   有小贩撑摊贩卖,卖花的卖吃的,卖首饰的卖小玩意的,应有尽有,吆喝声偶尔也起,用望都官话,或者各地方言,一时间凡世的热闹,涌了上来。   春光明媚,万物正好。   有卖发簪的摊贩,见宣珏紧跟着谢重姒,前头姑娘面含怒意,后面郎君垂眸凝神,目光却咬着背影不放,还以为是闹了别扭的小夫妻,吆喝了声:“郎君来支簪子不,哄夫人开心。”   宣珏扫了眼摊铺。   其实谢重姒是不会缺这点首饰的。   她压箱底的金银珠宝,垒起来能塞满整个五进宽屋。   何况除却正式场合,她也不会戴太多,嫌累赘。   他正准备收回视线,却看到了枚紫玉盘花簪。   青紫的簪上,缠绕花枝,有点像金繁花室里头的藤蔓,但却要纤细小巧地多。   顶部,是数朵层叠绽放的牡丹,花瓣精致可数。   其实有些不伦不类,毕竟牡丹没有藤蔓。   但宣珏一眼瞧去,便觉得适合谢重姒——特别是她今儿本就是淡紫裙衫。   于是他也不问价,搁了枚碎银子在摊上,朝摊主一点头,就轻轻拿走那枚紫玉牡丹簪。   摊主没想到,还有不问价就当冤大头这种好事,捏起碎银子,笑得见牙不见嘴:“郎君眼光不错。”   雨停后,街上人多了起来,人流涌动。   谢重姒没注意这处不过瞬息的动静。   忽然,听到宣珏喊了声:“尔玉。”   谢重姒许久未从他口里听这个称呼,一震,下意识停住脚步。   身后,宣珏快步走来,在她面前停下。   一抬手,不知放了个什么在她头上,只觉得发髻一紧,她迟疑着抬手,抚摸过去,发现是触感温润细腻的发簪。   眼前人垂眸看她,眸光莫测,清浅的眼底印出她诧然的神色。   谢重姒有一瞬间的恍神,宣珏语气比之前冷淡几分,公事公办般道:“很衬殿下。”   宣珏顿了顿,又淡淡地道,“不要便扔了。像待那花灯一样就行。”   反正她不喜发饰,不戴的话,他也能骗自个儿是她懒得戴。   谢重姒:“…………”   不是,您还记着两年前那腊八灯笼呢?   重活一世,还小心眼起来了怎么着?   谢重姒没经历过宣珏对她这种强买强卖,被罕见的直接,捣鼓得没来得及反应。   回过神来,就见他微微颔首作礼,头也不回地入了长安巷,转身回府了。   谢重姒犹豫了下,拔下发簪,捏在掌心把玩片刻,叹了口气。   将发簪小心收进了袖袋里。   而另一边,长安巷的垂柳也翠绿如翡,栅栏攀附的迎春花谢了,蔷薇却盛开来。   再往里走,是素来清正端和的宣府。   宣珏心里有事,本想直接回画室书房一趟。   刚进自己院落,白棠就上前,小心翼翼地禀报:“……主子,刑部有急事,二公子要找份卷宗,在您书房里。不是东面那间。”   白棠只知宣珏偶尔会闷在东书房里,谁都不让进,还以为听到宣琮去了南书房,宣珏会不以为然——   毕竟,白棠也经常进南书房汇报事务。   没想到,宣珏神色一变,越过他,快步向南书房走去。   房门半开,内室里,宣琮坐在书案前,翻看刑部之前的卷宗,听到弟弟来了,淡声道:“忙回来了?坐。”   旁边还有数张太师椅,宣琮没抬头,只抬手指了指。   宣珏没坐,走到跟前,低下头,不知看到了什么,薄唇紧抿。   宣琮见状,也不和他磨叽打太极,将掌心捏握盘玩的玉饰一丢。   玉雕轻轻落在书案上。   宣琮:“说说,怎么想的?” 第67章 心意 甘之如饴   东书房画室的屏风勾绳, 不是太牢固,若有人动,会掉落下来。   就算再被挂上, 他也能察觉端倪——那日有人动了画。   寻人一问, 宣琼来过院里,宣珏心下有了数。   长姐性柔纯善,看他思虑难安,不会同别人提及,甚至都不敢质问他。   但兄长不同。   他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冷暴脾气,一言不合便开训。   宣珏无言以对, 抬手拿起玉雕,抿了抿唇, 轻声道:“如兄长所见。我无话可说。”   说完这句, 他转身要走。   “站住。”宣琮冷冷唤人, “谁让你走的?!滚回来!”   宣琮气得想掷东西砸他,刚拿起手边的卷宗要扔,想起这是公书要文,之后要带给别人看, 不能砸,又怏怏放下,再一看, 那臭小子置若罔闻地走到门口了, 怒喝道:“你想疯, 别拖着全家和你一块下水——是不是宫里那位?!”   宣珏猛地顿住脚步,神情莫测地转过身来,手上青筋暴起,捏住玉饰的指尖发颤苍白。   宣琮一看这反应, 心知猜对了。   太元三年,阿珏去扬州查白马巷纵火一案,却在查完后,修书回来说有私事,暂缓归家。   这小子素来让人省心,家里人都没太在意,只是让他忙完早点回。   两个月后,才接到他从苏州寄回报平安的信。   家里仍未起疑,毕竟南下散心游玩,想回小时故乡,情有可原。   直到年末,宣珏回京,一家人才察觉不对劲。   毕竟从小看顾长大的,再温和内敛,情绪有异,家里人多少能看出他的闷闷不乐。   宣琮当时就想刨根问底了,但忌惮宣珏病了,他姐也温柔揪他耳朵,提醒不要叨扰。   于是便没问,一直拖到了圣旨下,赏赐来。   陛下未赶尽杀绝,但削了楚氏势力,楚氏一蹶不振。   还借了别的由头,赏赐了参身其中的几位。   宣琮这才知道,小戚将军夜袭南华匪寨,十几轻骑连挑三大营,风光归京——   背后还有自家三弟的手笔!   再追问,宣珏老老实实承认,遇到追杀,心力交瘁,才大病一场。   合情合理,合乎逻辑。   宣琮这格外明察秋毫的眼,也未发觉异样。   本以为止步于此,但今日偶见这块玉雕,看上面人,看背后字,看字上时日年岁,看雕工技艺——   宣琮知道,事情绝不止如此。   稍一琢磨,不对劲。   小戚将军和阿珏相识,关系颇好,能不远万里走单骑,给他跑腿卖个命。   但颜将军同时调令南下,之后又有一队接洽军队,运送江南贡品回京……又该怎么说?   怎么看怎么是去接人的。   小戚将军没准还认识这人,并熟识。   这么着,也只有……   嫡亲的那位了。   “兄长。”宣珏沉默片刻,才压抑着声缓缓道,“……家里不会有事的。我知道分寸。”   宣琮冷道:“你能保证得了什么?!尚公主,可以啊,朝服一脱官印一抛,赶着上去,只要人家要,你明日便能成婚。陛下宠那位不是说着玩儿的!问题是,她乐得见你吗?!”   屁!看他近两年这神思不属的样儿,保准没吃到好果子!   宣珏没吭声。   宣琮愈发怒了,踹了脚书桌,桌面笔架的毛笔晃动不休,他抬手一指府北,道:“宣珏,宣家家底不薄,但禁不住你折腾。你这说得好听,是知慕少艾,说得不好听,是僭越犯上。万一人家不喜发火了,天家怒意,你吃得消,爹娘和阿姐吃得消吗?!有的东西,该毁的毁,该烧的烧,留不得。否则就去祠堂给我跪着去!”   宣珏倏地一抬眼。   宣琮没好气:“看个屁,我没进你南书房。不过长林院的书斋老先生,上次还和我说你颜料用得凶!”   宣珏敛住神色,叹了口气,额角隐隐作痛,但他没和宣琮争执,极为克制地颔首温声道:“我晓得了。”   宣琮刚松口气,就听到这倔驴又道:“我先去跪着了,和爹娘说下不用留我晚膳。”   宣琮:“…………”   从小阿珏就让他们放心,不争不巧,聪慧清明。   但没想到这自幼乖巧,不吵不闹的,一犯病就犯个大的!   见宣珏毫不犹豫地去转身去祠堂,宣琮心知这事,他也管不了、说不动了。   没敢去和母亲说,等父亲回来,难得发愁地告之了宣亭。   宣亭任职御史台已近十年,资历不浅,因此不少事务要他定夺,颇为忙碌。   他年近半百,眉眼间细纹遍布,但不难看出是副清和端正的好相貌,只是也略微古板,看上去有些不近人情。   宣亭一挑眉,沉声问道:“人呢?”   宣琮:“……还在北祠堂跪着,半下午了,午膳也没用。”   宣亭拍了拍儿子肩膀,道:“行,我晓得了。你先去唤你娘用膳吧,我去看看他。”   宣亭官职调动,宣家北迁,老祖宗的灵位也都不辞辛苦地带了过来。   摆放在最进间的北堂。   傍晚日落,祠堂里灯火晦暗。   只有十几枚蜡烛,依次缀在各个角落和案台,供奉光亮给数不尽的列祖列宗。   有宣琮暗搓搓派来的仆人,在焦急地劝导,宣珏没理,实在无奈,才道:“行了,无事。”   春日夜晚,清寒依旧,仆人额角却急得冒冷汗,还想劝,刚张嘴,瞥到轻步入内的人,急急忙忙躬身道:“老爷。”   “下去吧。”宣亭冲仆从摆了摆手,走向堂前。   他们松了口气,应道:“是。”便撤了出去。   留下父子俩,一负手站立,一笔直跪着。   宣亭看了眼即将加冠的幼子,又看了眼案台上数不清的前人魂灵,问道:“为父来听听,你是怎么想的。”   见宣珏犹豫,他又补充道:“说说看,不管说什么。憋在心里,会憋出毛病来的。”   明灭不定的烛火光芒,打在宣珏脸上,愈发衬得他侧脸精致,恍若雕琢。   他挣扎地开口:“……我放不下。父亲,我放她不下。”   “还有么?”   宣珏:“我……想要试试。无论结果如何,都想试过,才心甘情愿。”   “嗯?”宣亭像是难得见小儿子这般心神不宁,笑了声,宽厚的手掌按住他肩膀,“心甘情愿?”   良久,宣珏才道:“是甘之如饴。”   宣亭愣了愣,他知道这小子内敛。   小时聪慧过了头,比同龄人多出不知多少心眼,那时,妻子对他长吁短叹,害怕幺儿慧极必伤。   长大后,也是心思压抑,难得见他……这么坦诚炽烈。   宣亭沉默了会,复又笑道:“毋庸后悔,万勿回头。你想做什么,就去做罢。不害他人,不越规矩,谁管得着你想干什么?不过路是你自个儿选的,走到一半不想走了也行,荒废的是你的心血和情绪。若是真决定了,也莫一人扛着——实在难琢磨的,我是没多少功夫陪你折腾,但你可找你兄长。”   宣珏轻轻“嗯”了声,又忽然问道:“若是后悔了呢?”   宣家家风如是,上辈子,哪怕他二人剑拔弩张,他也从未后悔。   直到那时春日——   许久以来,陈墨都对他纠缠不休,甚至他在公主府那几年,她也暗中递过书信。   入宫后,更是没少送汤送糕点。   少有这般退避三舍。   宣珏求之不得,但却又怕事出反常必有妖,便问:“她最近怎么了?”   问的是陈墨。   白棠默默想了想:“去殿下那里转了一次,出来就这样了。”   “她说了什么?”宣珏一怔,问。   白棠知道这句话里,问的“她”,定是玉锦宫那位,一板一眼回复:“也没说什么。就说,求而不得,何须再求。没必要让自己面目全非。”   宣珏听后,合上奏折,没心思再看了。   他枯坐了一夜,天亮时,问道:“……我做错了吗?”   他从不后悔,但在那一刻,却觉得……还不如当初放弃,充耳不闻,和她一起死在战乱叛乱的烟火里。   而不是去谋求无上权柄。   白棠没法给他回答。   于是,宣珏来到玉锦宫,走至床榻。   她仍在睡,睡得不甚安稳,青丝披散垂在耳畔,衬得肌肤瓷白如雪。   稍不留神,便要化了。   醒来后,宣珏对尚在愣神的她道:“……要不,我放你离开吧。”   “……离开?”谢重姒瞬间从迷糊的晨梦里全然清醒,啼笑皆非地咀嚼这俩个字,然后古怪地道,“你让我离开去哪?天金阙,我自小长大之处,我能报出未央宫有多少块青瓷玉砖,揽月池有多少棵丹桂,甚至御书房里,哪个角落,有我小时用刀刻的字和年号——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宣珏,你让我去哪?!”   这是她除却目睹谢治身死外,第二次歇斯底里。   那日,不欢而散。   重回一世,望都宣府,并不明亮的祠堂里,宣珏想到那个初晨,同样也是春末的初晨,仍旧会心悸后悔。   酸苦辣咸,四味杂陈,摊在他心上,将伤口一遍遍碾磨。   宣亭皱眉,敏锐地察觉儿子情绪不对,一拍他肩膀:“想什么呢!”   “若是后悔了啊……”宣亭半蹲下来,和宣珏平视,细纹遍布的眼角,是罕见的柔和,“那便跨过去。记住,不再犯。人无完人,圣人都有做错事的时候,万事两难全,何必苛责自己?若是太过画地为牢,颓步于错事曾经,岂不是永远都不能向前,不能弥补,不能实现想要的愿景了?”   宣珏长睫轻颤了下,把这话听了进去,然后缓缓点头:“嗯,我知道了,父亲。”   “起来用膳吧。”宣亭起身,弹了弹袍角的灰,“不日端午,你娘包了三角粽,有你爱吃的口味。来晚了就没了。”   宣珏轻笑了声,抚摸掌心那块温玉,轻轻摩挲着,应道:“来了。” 第68章 卫旭 昭阳殿下   “还有一个多月端午才到呢, 御膳房已经制了好些粽子。”叶竹带人捧着托盘,走入未央宫,发现谢重姒在院中布了藤椅长桌, 正靠在椅上, 翻看手中闲书,“殿下,奴婢瞧见了,便拿了些过来。”   谢重姒没抬头,挑了挑下巴,道:“给阿九送一份去, 顺便看看她今儿精气神如何。”   叶竹瞥了眼书名——《大梁木机注》。   产自西梁天枢院,是学徒必看入门书。   上头全都是机甲图文, 旁边, 用小字事无巨细解释说明。   密密麻麻, 仿佛蚊蝇乱飞。   再一瞅谢重姒一目十行的阅览速度,叶竹心道:您这看不下去还非得硬凑,不头疼吗?   她无奈:“是。”   谢重姒的确看得头疼,勉强翻完, 纳闷西梁那些天机师们,是如何耐下性子识习拼装的。   将书一合,眸光落到未央宫的偏殿。   那是西面的一处殿宇, 巍峨红墙, 琉璃金瓦。   前几日阿九瘾犯了, 暴戾狂躁,砸碎整个殿的瓷器不算,谁来揍谁。   等谢重姒拎着五石散回宫,就见她暴风席卷后的未央宫, 鸡犬不宁。   急急忙忙喂了五石散,阿九缓过来,不置一词地看到她祸害的宫殿,叹了口气,又病恹恹地把自个儿关起来。   几日都没见到人。   谢重姒没有掉以轻心。   君子不立围墙之下,就算阿九对她无杀意——   身乏体虚,还能险杀身强力壮的太监,阿九比她想象的还要危险更多。   她稍一思索,调了支羽林卫来,乔装后守在偏殿外。   阿九同叶竹出来时,虚弱地目光,扫了眼换上太监服的将士们,没什么反应,走到谢重姒面前,才露出个笑来:“谢殿下挂心,差不多好了。”   她看到摆放了时令果蔬、茶饮小食的长桌旁,还有撂在一起的书,最上面一本摊开,是大梁将士会使用的一种小型刺器,能收缩横斜,携带方便。   阿九诧异地挑眉:“您最近对这些感兴趣吗?”   谢重姒让她坐了,点头,道:“闲来无事,随意翻翻。不过这上头虽说入门,却是难度登天——怕我大齐最手巧的工匠,也难造出其中三成。西梁擅机巧,名不虚传。”   阿九托着下巴,眨眨眼道:“殿下,奴之前跟着一处西梁杂耍,混迹了几年,对这种旁门左道,也略有所通。您要是不嫌弃,奴倒是可以替您做几样喜欢的。”   谢重姒眼皮一掀,似是惊喜,绽一个笑来:“真的么?那我想要这只能蹦跳叫唤的木兔,还有能振翅传信的飞鸟,还有能探心跳判人说谎与否的九灵蛇……”   阿九有些迟钝地跟上她节奏,隔了会,才慢吞吞地道:“……给您造只万里传信青鸾鸟吧。至于木兔,需要玄铁,九灵蛇,需要同震,白雀屏,耗费工时太大,一人之力,怕是两年都赶不出一件。”   谢重姒分外激动般点头:“可以呀!人手随你差遣。”   说完,她就眼巴巴地等阿九做。   谢重姒下颚线极锋利单薄,弧度上勾,是副薄情寡义的相。   唇鼻和长眉也似父,明丽得逼人,唯有秋水点眸,圆睁轻盈,冲淡了样貌里的浓艳。   特别是像现在这样,微微睁大的时候,天真烂漫。   阿九望了半晌,才移开视线,点头道:“奴试试。”   她几乎是立刻便开始做,要来楠木锉刀,磁石精铁,十指飞舞而灵动,不到三天,一只可飞百里的青鸾鸟,便已成型。   阿九心满意足地吹落鸟翅上的木屑,献给谢重姒,道:“喏,您旋转此处机扭。暗扣合时,鸟由北至南飞,关上时反之。方向没那么准确,但大差不差,还可以做出绕行轨迹图。”   她点了点青鸾鸟的肚子:“若是一里以内,能精确分毫。”   谢重姒接过,毫不吝啬地笑:“多谢阿九,你真好。啊对了,皇兄明日便回来啦,到时候我也让他看看。另外……阿九,三皇嫂清晨又入宫见过我,废话说了一大堆,大概意思是,三皇兄想把你要回去。”   她把弄着手上精致如真的木鸟,语气轻飘飘的:“你若不想,本宫便拒了。”   阿九像是不想多谈:“殿下帮奴拒了吧。”   她低垂着头,像是株被狂风暴雨摧折的花,无端让人心疼。   就连叶竹,在阿九默默回了偏殿后,皱眉说道:“三殿下也太过分了吧???把人抢回府,还折磨成这个样子。殿下您让小厨房煮温补的药,老嬷嬷说是堕胎补身的,她还失了孩子???端王府这是人干的事儿吗?!”   谢重姒挪动青鸾肚皮细铁,只听见鸾鸟啾鸣,振翅盘旋,她摇摇头,道:“三哥么,表面温雅,暗地里手段不少。不过,阿九堕胎,是她自己搞的。”   “啊?”   谢重姒:“三嫂说,‘这侍妾入了府,不安分,三天两头往殿下面前钻’,但也对天发毒誓,堕胎与她无关,她连阿九怀孕了都不知道。”   叶竹迷茫,谢重姒却没打算接着说。   只是接住又徐徐回落的青鸾。   若是有西梁天枢院的天机师在此,怕是诧异这分外精巧的工艺——   最优秀的弟子,也不可能做出比这更好的机关木。   谢重姒不懂机关术,但她点的那些木艺,并非随口乱提。   是女孩儿会喜欢的动物。   但木兔哄人杂耍使的,九灵蛇牢狱审讯用的,白雀屏装饰贴的。   唯有这青鸾木——是西梁将士来往传信必备之物。   阿九没道理弃了简单的木兔不做,来制青鸾。   宣珏说得是对的。   谢重姒将落入掌心的木鸾放在一旁,抬手,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自己的下颚,这几天快要被阿九盯出窟窿洞来了。   她对叶竹道:“小叶子,差人打听一下——西梁那边,程御寒、赵九州、卫旼、卫旭和卫昀天,这五人之中,有没有夫婿早丧者。”   叶竹:“……”   最后一位是女帝名讳吧?   您打听人家后宫干甚?   谢重姒见叶竹愣着不走,端起茶杯抿水道:“怎了?”   “……”叶竹道,“……您若是想收面首,大齐也是有这个先例的。倒也不用搞死驸马。”   谢重姒:“?”   她险些没被呛着,随口胡扯:“得,过几日就照你说的,央父皇赐个驸马,再赐一打面首。我日日与府君们欢好,气死驸马。”   叶竹:“。”   这些消息好查,不是秘辛。   叶竹令人查好,回到未央宫殿里,汇报给谢重姒的时候,刚过晚膳。   房里点了灯。   宣府南书房的灯火也明亮着,宣珏在看白棠呈递的密探。   齐岳接手了四房部分生意,南来北往,有四五支商队也通往西梁。   给他捎了封他要的信息来。   白棠怕信笺小字太密,光线不够,又点亮了盏灯过来,道:“主子,商队是去年春末,才前往的,只能探到近一年来,西梁几位将领的行踪轨迹。再往上……”   宣珏轻轻打断他:“够用了。”   他也只想要确定,那阿九到底是何人。   又不是要谋西梁的政权。   他飞快扫过程御寒等人的踪迹调令,最后落到卫旭头上,目光一顿。   转而眯了眯眸,像是不确定般道:“取西梁地形图来。”   白棠拿来,瞥见他手指快速点过四五处,声音寒了几分:“有问题——卫旭一年来,围着皇城转悠,布兵演练的月份,也和西梁神机节相悖。人不在军中。兹事重大,我入宫一趟,禀告陛下。”   同时,谢重姒靠坐垂眸,静静听着叶竹将西梁那些八卦风月事,念出声儿来:   “程御寒,沧城太守,因夫君偷养外室,休夫,和手下谋士成婚。据说程太守另婚当日,大闹婚堂,被乱棍打了出去。后来酗酒过度,死了,不算早亡,但也是亡故,奴婢给您说下。”   “赵侯爷和长定王,成婚都有了五六载,夫妻和睦,没甚大问题。”   “至于女帝,正准备大婚。听说很宠皇君。”   “只有昭阳大长公主……”   叶竹顿了顿,像是不可置信般道:“……亲手射死过未婚夫。”   谢重姒猛然抬眸,轻喝:“接着说!这事前后经过如何?!”   叶竹做事也仔细,既然要问,自然问了全套,便娓娓道来:“昭阳大长公主卫旭,神武帝长女,少聪慧,封储君。于八王叛乱时,力挽狂澜,守城不破,转攻敌营。后因病退位让贤,其妹长平王卫昀天登基,转封昭平王,仍居皇都天誉城。”   “卫旭养过近百面首,荒淫暴躁,强抢民男的事儿也干过,不过念其功绩,百姓有怨言,也不怎么批她,只流传些香艳事儿。反正……名声不好。也没有成婚,未有夫君。”   “但据说八王之乱里,在安顺一战时,其未婚夫周朗被虏,叛党挟持威胁——”   寥寥数语,叶竹也仿若察觉到那种烽火连绵的惨烈。   隔了会儿才道:“卫旭攻城,于城下,远隔数百米,亲手射杀周朗。”   谢重姒倒吸了口冷气,一个不留神打翻琉璃灯盏,火光四溢。   忽然,有宫娥急速奔进,礼都不行,飞快地道:“殿下!!太子殿下闯了进来,直接去偏殿把那位掳走了!”   谢重姒还没从震惊里回过神来,甩袖起身:“把灯盏收拾下。”   就急速奔往偏殿,出回廊,转廊柱,隔着未央宫亭台楼榭,就看到一身绛紫长袍的谢治,正抱着阿九向外而去。   谢治除却一双丹凤眼,五官更似母几分,单论样貌,有种雌雄莫辩的阴柔。   无论男女,这样貌都是极美的。   绛紫色的太子蟒服,更是将他衬得身姿高挺。   可他此时,脸色阴沉,漂亮的脸上尽是狠戾。   太子爷的脾气起来,周围宫人都不敢拦,甚至不敢吭声,眼睁睁地看他抱走犯了毒瘾、虚弱无力的阿九。   谢重姒心急如焚,加快脚步跑了过去,第一次痛恨为何未央宫如此之大!   还有皇兄——他不是明日才能抵达望都吗?!!   这是快马加鞭连夜赶回来了不成?!   “皇兄!!!”谢重姒急了,“哥!”   谢治充耳不闻。   谢重姒心一横,假摔在地:“啊!”   宫人们惊了,慌忙要上前,搀的搀扶的扶,就连谢治都停住脚步,担忧皱眉,回头看了一眼。   谢重姒趁机赶紧跑完剩下的几十丈路,拦在谢治面前,道:“哥,不行,你不能带她走!”   “重重,乖,别闹。”谢治双目都是赤红的,“听话,这事回头哥再跟你说。”   说完,就对亲卫道:“拦着她。”   立刻有低眉顺眼的亲兵,抬臂挡住,对谢重姒好声好气地道:“殿下,莫让卑职们为难。”   谢重姒气得想骂他,喝道:“皇兄!!哥!!谢久安!!她很可能是卫旭啊!!!你不要命了?!就算她不是,也是三皇兄的侍妾,兄弟为嫔妾阋墙——你还想不想要储君之位了???这事被人知道,御史台参你的奏折得翻个四五倍!!”   可能谢治被御史台参多了,早就习惯唾面自干,当谢重姒在扯犊子,头也不回地带人离开。   太子府今夜不太平。   府上养的那只白毛花斑猫,娇惯得很,平素都是人来黏它,它不屑一顾。   只是已有半个多月未见主人,花猫嗅到味道,难得想凑上去卖个乖,刚懒散迈步,挨到脚步如飞的谢治旁边。   哪想到主屋前,黑灯瞎火的,谢治一不留神踩到它尾巴上。   登时猫小姐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嗓子,闹得整个太子府,瞬间醒了过来。   奴仆们这才发现,太子提早回府了,还抱回个来路不明的女人!   这下更是乱成了一锅粥。   掌灯的掌灯,铺床的铺床,拿药的拿药。   太子贴身的随侍心惊胆颤地将五石散放下,又颤颤巍巍地掩门。   五石散多用竹竿烟斗吸食,随侍也不晓得大半夜,从哪个勾栏里讨要来的,那烟斗金灿,鼻壶处,还镶嵌了四五颗让人眼花缭乱的宝石——瞧着就是败家子弟的玩意儿。   谢治面目阴沉地装着五石散,点燃,凑到阿九嘴边。   阿九气若游丝地撇开脸,明显不想吸食。   谢治便狠狠吸了一口,然后捏住阿九下颚,渡气给她。   如此往复几次,阿九颤了颤,终是缓过劲来,第一句话是:“去院里吞吐下新鲜气。”   五石散不比阿芙蓉上瘾,吸食四五次才会难戒。   但她实在不对谢治这没心没肺的太子爷,抱太大期待。   要是成瘾就麻烦了。   谢治看她缓了过来,将烟斗一扔,抱臂冷道:“几年不见,你对这些散末的依赖,更甚以往啊——”   “昭阳殿下。” 第69章 试探 宣珏凑到她耳边,试探问道   阿九——卫旭睁眼瞧了他一眼, 复又缓缓阖上眼,像是困倦极了,道:“身子骨不如前, 自然要寻点外物依靠。”   谢治没说话, 阴柔的丹凤眼死盯着卫旭,过了会才道:“你怀了谢温的孩子。”   “我打掉了。”卫旭眼皮一掀,坐了起来,谆谆教导般道,“久安——你是得了这个字对吧?朝政之事不放心上,在你三弟府上安眼线倒是挺欢快。水患治完了吗?东齐, 哦你们叫大齐,齐国雨水比大梁丰沛得多, 不急治理, 春末夏初的水一淹, 整年都得没粮种了,你……”   谢治却明显不和她在一个调上,声音都带着绝望:“凭什么!谢温可以,我就不行吗?!”   他覆身而上, 压住卫旭,握住她细瘦手腕。   昔年她也有毒瘾,但还没这么虚弱。   披着机关铁甲, 轻啜一口水烟, 还能接着铁甲的助力, 把他拎起来,拎到对视的高度,挑眉道:“哟,小崽子, 又想逃啊?”   卫旭静静地看着他,神色冷了下来,又笑了,残忍地道:“不行。你眼睛,不像他。谢温更像。”   “是,他像你那心上人!像到你在江南,看到他,就魂不守舍,赶着上去,求人家睡你吗?!”   卫旭:“谢治。”   她一字一句地笑道:“搞清楚啊。是孤在嫖他,又不是他在上孤。他和我府上成百上千的面首,并无二样。孤都不觉羞耻难堪,你在这越俎代庖个什么劲儿?”   谢治缓缓放开她。   卫旭还嫌不够,“其实你妹妹最像,可惜她不是男儿郎。又或者,思来想去,你父皇没准更像?”   谢治咬牙切齿:“所以,只有我不行吗?!”   他有种想要扼死她的冲动。   这样,他唯一的那点绮念和期望,都能不复存在了。   十三四岁时,他代父巡视边关,遇敌袭击,奄奄一息的时候,被卫旭捡回公主府。   大长公主难得见着一个和周朗有七八分相像的,想留便留了,给人治伤,养人逗个趣,怕人逃,还给人脚脖子上套了根金灿灿的细锁链。   结果阴沟里翻船了——人家是隔壁国的太子。   卫旭难得和妹妹面面相觑,尴尬至极,咳嗽了声道:“杀,还是留?”   卫旭当初是想杀了他的。   横刀都逼至他脖上了,却又收回刀鞘,卫旭对卫昀天摆手道:“算了。此事错在孤,是孤一时鬼迷心窍。送他回东齐。真打起仗,孤去。”   卫昀天倒像担忧她般,喊了一嗓子:“姐!”   谢治从未见过这种女子。   哪怕母后能纵横捭阖,也是宁静温和的,没这般肆意妄为过。   想杀人便杀,想囚人便囚,想放人便放,更重要的是,她做得了主——   也从未算过糊涂账。   在昭阳公主府的大半个月,看她杀伐果断,亲手劈了批刺客,又将俩个贪官下狱。   那是不可逾越的巍峨高山。   让人望而生畏,触之胆寒。   少年人慕强,他甚至在回朝后,尝试学她。   不过总是把事情搅得一团糟。   他因此踌躇不前,画地为牢。   可有朝一日,这山自己倾塌,粉身碎骨——   谢治接受不了。   “你行啊。”卫旭气死人不偿命,“太子爷有什么不行的。您要宽衣解带,试试吗?”   她喉咙被紧攥,还能笑得出来,夜狼般的竖瞳溃散,道:“还是说,小阿治啊,你这二十有四了,还没个女人呢?”   谢治:“……”   他肝肺都要被气炸,倏地放开手,不置一词地甩袖而出,踹门声之大,连远在院外的亲卫都咯噔一下,心想这祖宗虽然平时四六不着,但脾气温和,毕竟被宠着长大,就是个纨绔少爷脾性,也从不责罚下人——   这是点了火|药包么,这么大气。   亲卫们眼观鼻,鼻观心,见太子爷面色阴沉撂下一句话:“看着人!”   然后走去别院,是武器库。   亲兵:“是。”   心里却嘀咕:这是勾搭不成,恼羞成怒要杀人吗?   过了片刻,太子爷回来了,拢袖入内,亲兵立刻垂下头。   其中一个小声道:“不像是刀啊。”   “殿下腰间有佩刀呢,杀人用不着再跑一趟。”   谢治再次回房时,卫旭坐于床榻,屈腿,手腕搭在膝盖上,像是只被惊扰的斑斓猎豹,听到声响,淡淡地抬头。   谢治心性藏善,再怎么发怒,也不至于做出辱人的事儿,卫旭心里门清。   也就肆无忌惮多刺了他几句,否则这臭小子,支棱不起来。   温室里养大的,没甚紧迫性,他那三弟都把想要夺嫡写在脑门上了,他还在优哉游哉填着小曲。   见谢治面无表情地朝她走来,卫旭还有些诧异这位又赶回来干甚。   “擦咔”一声。   足腕间寒光一闪。   谢治将铁链另一端锁死在床头,冷冷撂下三个字:“别想走。”   卫旭像是觉得这场景熟识,笑了声,带着拿捏人七寸的乾坤在手:“别傻了,你父皇来,我得没命。被一国皇子折辱的敌国将领,能有命吗?”   谢治喝道:“那你知道没命,还跑来齐国作甚?!找乐子吗?!”   “这倒也不是。”卫旭像是乏了,声音小了下去。   她脾气渐躁,有次清醒后,发现跟了十多年的亲信,被她砍得血肉模糊,心知不能这么下去了,开始琢磨怎么自杀。   就收拾了够半年的五识散。   大梁她逛得烂熟,便去了东齐。   等五识散磕完,随便找个山头或水乡,长卧不起。   “至少三日内,父皇不会知道。”谢治想了想,道,“重重不会和父皇说,最多半夜爬隔墙来我这里闹一下。老三也不敢提及——他为了让你心甘情愿回府,一夜风月后,杀了整个杂耍摊的人吧?”   卫旭倏地一挑眉。   她忽然觉得,这位太子爷,倒没那么傻白呆愣。   的确成长了几分。   她见谢治又怒气冲冲走了,沉吟。   不一定。   那位尔玉殿下不会说,别人不一定。   比如药馆那日,信口报出几串药名位置的公子,打量她的视线,总让她不甚舒服。   像是被看透所有伪装。   *   宣珏自太极殿告别,已是深夜。   蒋明乐呵呵地,想要送他出宫门,宣珏颔首道:“不劳公公,我自行离开即可。”   谢策道神情莫测,立刻派人去了未央宫,得到消息说,太子带人走了。   帝王摆摆手,道:“等明日朝会再谈。”   宣珏心知,恐怕是要朝会之后,扣押住太子,再另行打算。   今夜,陛下还不想打草惊蛇。   蒋明便唤来两个宫人,替宣珏掌灯。   天金阙处,宣珏也曾以步丈量,对其中布局很是熟识。   宫人本打算走平路,宣珏却指了一处小路道:“走此处是否更近些?急着回府。”   宫人点头。   宣珏便踏上那条林间小道——未央宫背后的树丛。   心想:她应是睡了。   看未央宫灯火已熄,宣珏收回目光,正踏步向前,忽听到前面木叶簌簌,有人攀越最矮处的宫墙,再顺溜踩着枝桠,灵动得堪比猫,落在了不远处。   她也像是没料到有人经过,刚一抬头,愣了下,心虚地后退半步,心道:“深更半夜,撞鬼了。”   宣珏起先还以为是宫闱里,贵人养的猫,等人落地,急匆匆转身就要走后,才反应过来,淡淡唤了声:“殿下。”   又道:“大半夜的,您还未休息呢?”   谢重姒:“……”   她也不躲了,笑道:“大半夜的,宣公子这是刚从哪出来呢?”   宣珏:“太极殿。”   谢重姒愣了下,问:“你去找父皇干甚?等等,父皇刚派人来未央宫找阿九,你让的?”   宣珏温和着声:“臣干涉不了陛下的决断。”   谢重姒:“……但你影响了他这么决断。”   宣珏:“臣只是如实告知。殿下这是要出宫么?”   谢重姒:“……不。”   “那臣送殿下回宫?”他抬掌向上,做了个请,指向未央宫主门,“或者,殿下原路返回罢。”   宣珏明明是温和含笑,谢重姒却敏锐地察觉到,他不想让她插手的意味,上前一步问道:“阿九是卫旭,对不对?”   “说不准。”宣珏笑了声,在宫灯下注视着她。   箭袖短打,罕见的黑色,很少见她如此穿着。   不过倒是意外衬她。   黑发高束,肌肤雪白,一双杏眸在明灭的马蹄宫灯下,犹如闪烁的曜日,浓烈炙热。   宣珏复又道:“不过看太子这么焦灼,八九不离十。更何况明日就能见分晓了。殿下,您最好莫要插手,信我。陛下……震怒。”   震怒到谢治都要被削一顿的地步。   “那她会死吧?”谢重姒抬眸看他。   宣珏想了想:“或许,由陛下定夺。”   他这句里的“或许”,就是个委婉的“会”。   谢重姒听懂了,敛下神来:“行。要真的是卫旭,事关国祚,我不插手,我也插不了手。踏足邻国,她是自己找死。本来我还以为是赵九州呢,毕竟她不管朝廷事,游历山水去了。”   说罢,就转身,越过宣珏,正准备从另一边回未央宫。   同宣珏错身而过时,却忽然被人拉住了手腕。   宣珏垂眸看她,忽然道:“也不是不能救。”   带有檀香味的气息清冽如雪,喷洒在谢重姒耳侧,一时间酥麻颤栗,谢重姒险些没听清他又说的话:“微臣瞧见,殿下似是恻然。若是实在难安,可让金大夫连夜接她离开。鬼谷之人,陛下也不敢随意拿下的。”   宣珏语气随意至极,甚至有些不以为然。   事有蹊跷。这女子上位者惯了,肯低伏做小留在三皇子府,恐怕还有其他心思。   是得留一命,见尔玉不忍,他顺坡下驴说上一嘴罢了。   但谢重姒听到他说什么后,瞳孔一缩。   指尖微颤,下意识地道:“你就不能不要搀和进这种烂泥摊子里!她要真是卫旭,藏在皇子府邸,是为了戕害忠良还是为了霍乱超纲?!又牵扯到夺嫡纷争,还有每年礼部科举,必不可少的徇私舞弊,今年这事儿还是三哥在负责的——乱七八糟的波云诡谲,没准这事完了,一堆人下狱的下狱,削职的削职……”   谢重姒一顿,察觉到宣珏倏忽变得幽深的眸,面色不变地把那句话“你就不能安安稳稳地做你四面不沾的温贤臣子,好好地青云直上”吞了下去。   话锋一转:“你是要把这水搅得更浑吗?”   宣珏慢吞吞地放开谢重姒的手腕,唇角笑意不变,清湛的眼眸也依旧温和,颔首道:“不敢,殿下太高看我了。方才见您急着离开,多有得罪,还望您勿要介怀。对了,殿下提到礼闱一事……”   他看了眼那早就避开,不敢听贵人论述朝堂之事,退到树林外的两位宫人。   干脆低下头,真的凑到谢重姒耳边,微不可查地试探问道:“是觉得三殿下,会因此一蹶不振吗?还是会因别的原因,忽然倒台?” 第70章 双向 臣,谢主隆恩   谢重姒心道不好。   夜风一吹, 她焦头烂额的脑袋清醒了。   宣家倒台,受三皇子一脉牵扯。不是因礼闱,而是因谋逆, 本该爆发于去年冬。   ……宣珏这是起疑了。   她泰然自若:“礼部闱考, 科考官会相应放点风声,以此拉拢人,几乎是约定俗成的事儿了。父皇倒不会因此动怒。你想多了。”   宣珏若有所思:“确是,水至清则无鱼。不过殿下……”   他仍旧俯身,清淡的气息比春夜的风还要冷冽,“微臣怎么觉得, 您在怕我?”   “没有!”谢重姒矢口否认。   宣珏语气放柔了几分:“那你在躲什么?”   夜风仿佛突然缱绻了起来。   这声音太过温柔,像春和景明, 潋滟水波。   谢重姒登时被他勾得心猿意马, 加之本就为了保持距离, 微微后仰,膝盖晚上摔了一跤,隐隐作痛,力道都凝在腰上。   腰肢一软, 刹时失去平衡,眼见着就要向后砸去。她猛地闭了眼。   忽然腰上被人一揽,有人很稳地扶住她。   谢重姒站稳脚, 下意识瞥向腰间, 落了只骨节修长的手, 冷白若玉,掌心炙热滚烫,隔着布料都能感到侵透而来的灼热,完全有别于他清冽干净的气息。   她抬眸对上宣珏视线。   近处树梢垂影, 远处宫墙连绵,落了的万家灯火星点,他正处其间。   眉眼矜雅持稳,无端让人觉得舒适温和,四隙微暗,仅剩的光都像藏在他眼里。   正在一瞬不瞬地与她对视。   “我没有躲。”谢重姒轻轻地说道,“离得太近了点,在所难免想要避开。”   宣珏揽在她腰肢的手,一触即分,放开后,后退些许,给她留足喘息的舒适,垂眸而道:“那珏后退半步。殿下转身便能见到,若是不适,那我再退,退到你目及之外也可。若有朝一日,殿下不再抗拒,回首而望——我再到您面前来,可好?”   “……”谢重姒没见过姿态这般低微的宣珏,“你……”   ……没必要这样的。   她张嘴欲语,宣珏却猜到她要说什么般,飞快堵住她的话:“唯此心愿,还望殿下成全。”   他又后退几步,行了个雅礼,长揖而求。   “我若说不呢?”   “那也无妨。”宣珏声轻若羽,“珏不求什么了。”   只希冀你此生安好,顺遂福康。   谢重姒呼吸急促起来,本就殷红的唇被她咬出血来,她和着血咽下,隔了很久,才缓缓开口。   在赦免他,也在赦免自己:“好。”   宣珏直起身,身姿笔挺地站定。   像是笑了一声:“臣,谢主隆恩。”   *   当晚,谢重姒回未央宫第一件事,就是对叶竹喝道:“小叶子,磨墨,取纸笔来!”   未央宫鸡飞狗跳了一晚,叶竹刚阖眼没多久,一惊一乍之下,心慌意乱地咕噜爬起来,连忙给谢重姒铺好纸笔,问:“……可是太子殿下又说了什么?”   瞧殿下这神色,凶神恶煞的。   怕不是受了委屈?   谢重姒:“我没去皇兄那儿。”   她稍一思索,下笔写得飞快,写完后,将信一卷,拾起放置于榻的青鸾鸟,将书信塞到鸟足上。   然后设了轨迹图,咬牙道:“我也想试试!本宫还就不信了——活了这么多年,上下俩辈子,遇到的魑魅魍魉有一打,还掰不正我哥!!”   没有他走九十九步,她只需踏一步的道理——   刀山火海,需得共赴。   她也……试上一试罢。   至于曾经腐肉要割,刮骨疗毒,那也是之后的事了。   现在管不着。   叶竹:“……?”   她以为谢重姒气糊涂说梦话,小心翼翼地问:“殿下,您这青鸾雀,要飞往何处?”   “同济堂。”谢重姒一甩袖,走到殿外,将青鸾放飞,“让金繁师兄带走人!”   叶竹:“……带谁?”   “阿九。”   叶竹惊了:“陛下要是再在太子府找人扑空,岂不是要……”   “父皇越气越好。”谢重姒磨了磨后牙槽,“暂时削了我哥的太子头衔都行,就怕他狠不下心。不行,明儿我去父皇那里给他上个眼药。”   这摔了一跤现成的呢,她现在膝盖还是青的。   叶竹心惊胆颤,心觉这兄妹俩反目成仇了不成?   再一想,不至于,太子宠妹妹,什么好东西都往未央宫塞,自己求来的稀奇玩意儿,舍不得用,也会优先拨一份给殿下。   殿下不至于因为跌了一跤,被拦了一会,就这般动怒。   ……只有陛下,准是动了真火,蒋公公今儿来时,都唏嘘长叹,给他们透了点风声。   翌日朝会,如常举行。   朝会后,帝王留太子于御书房问政,同时御林军围了太子府。   不知是查证无果,还是太子在御书房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谢策道大怒,将谢治关入宗人府。   次日傍晚时分,谢重姒提着碗汤羹,进了御书房。   看她父皇还在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地批阅奏折,便将雪梨银耳汤搁在案上,软着嗓子道:“父皇喝点吧,我亲手煮的,还是温的。”   从前晚到今晚,太极殿都是暴风骤雨的压抑。   寻常宫人也好,蒋明这般的首领太监也罢,都憋住气不敢吱声,怕帝王迁怒。   见到谢重姒来了,纷纷松了口气,都希望小殿下快给陛下顺顺毛,安抚下他的怒气。   谢策道放下朱笔,勉强用温和的声道:“你煮的?这次没把小厨房炸了啊?朕尝尝。”   他以为谢重姒是来求情的,思忖着怎么拒绝女儿。   没想到,谢重姒说道:“没有呀,银耳雪梨挺简单的,就切切,再放碗里搅搅,再放灶上煮煮,然后加块甘糖。我做的还蛮熟练的,不信您问叶竹。”   谢策道一掀眼皮。   一旁,叶竹硬着头皮,按着吩咐道:“殿下聪慧,学什么都快。今儿午时就开始忙活啦,膝盖受伤了都……”   “咳。”谢重姒咳了声。   谢策道皱眉:“膝盖怎么了?摔了?”   谢重姒不吭声。   谢策道便看向叶竹,示意她说。   谢重姒飞快抢声:“爬墙,晚上,准备溜去皇兄那,一不小心摔树下了。”   谢策道:“……”   他顿了顿,没怎么信,对叶竹沉声道:“果真如是?看顾不好人是小事,要是另有疏忽,寻未央宫人一问,口径不符,更是大事。”   叶竹噗通跪下,心跳得快,道:“陛、陛下,是昨晚殿下追人的时候,急急忙忙从台阶上摔下去了。”   “咔哒”一声闷响。   谢策道将碗一放,撞得檀木桌晃动。   谢重姒像是被吓到了:“父皇……”   谢策道这才回过神来,摆摆手道:“不是对你。羹汤煮的不错,下次朕还想吃的话,重重肯不肯再下个厨?”   “当然。”谢重姒欲言又止,还想说什么。   谢策道大口喝完羹汤,拿过一旁宫人奉上的帕子擦嘴,制止道:“行了,别给那混账东西说好话了。你说朕也不听。蒋明,送重重回去。”   蒋明立刻上前,讨好地笑道:“殿下啊,陛下还有一堆政务要处理呢,咱先走吧?”   “哦……”谢重姒这才闷闷不乐般收了碗勺,“那儿臣先回去了,父皇别太生气,气极伤身。”   说完,她就随着蒋明,踏出太极殿。   金乌已沉,皇城陷入浩瀚的残红色。   金阙琉璃瓦也锃亮光辉,檐角铜铃闷响,底下来往宫人成群,步履匆忙。   谢重姒将食盒递给叶竹,收敛了在父亲面前才会有的娇憨,等宫人减少处,才轻轻开口:“蒋公公,这两日,没少有人来让你进言吧?”   蒋明差点没给她跪下。   当然有的。   太子一党,三殿下一党,还有其余浑水摸鱼的皇子后妃。   哪怕没有直来直往,也有暗相试探。   想让他张嘴说好话,或是煽风点个火。   他左右逢源,贿赂都收了一箩筐,正准备保持中立,什么都不说,当个闷葫芦。   可可可可殿下怎么突然就挑破了啊!   “有、有的。”蒋明僵硬地回她,福气喜庆的圆脸上掩盖不住慌张,“不过尔玉殿下明鉴,给奴婢一千个胆子,奴婢也是不敢谗言构陷太子殿下的!”   “无事,没有怪罪你的意思。”谢重姒笑了声,殷红的唇在残阳下更如烈火,她侧面对着夕阳,半张脸明,半张脸暗,宫装繁复,犹如春末一地残红的层叠铺展,“本宫也需要公公代说几句话。”   蒋明心道:怕不是给太子求情。   谢重姒:“若是父皇削除皇兄太子之位,贬谪出京,百越之地是个不错归属,公公可谏言一二。明鉴或难,那便暗中劝导。公公跟在父皇身边快三十年了,比本宫更懂他心思。此事麻烦你了。”   蒋明一个激灵,险些没跳起来——   百越之地,那可是民不聊生的蛮荒之所啊!   “……殿下!”他惊慌不定,“敢问殿下是何意图?”   谢重姒叹了口气:“蒋公公啊,人这一双眼,向上看,众生平等,向下看,猪狗不如。庙堂高居惯了,如何能品到五谷滋味,当权富贵久了,也看不见民生艰辛。他非得自己沉下去,才能重新爬起来——按我说的去做罢。”   蒋明一震,不由抬头,看那浸没在夕阳余晖背影,她朗声说道:“到时候实在不行,本宫写信,给皇兄卖惨,总归不会让他走偏走窄的,放心好了。快到未央宫了,公公不必再送,回太极殿吧。”   “……喏。”蒋明震撼过后,头皮发麻。   这位主受宠他知道,可如此面不改色地决定太子归处,是他未曾预料的。   而且看她意思……   怕不是朝堂也有人手。   否则如何能如此断定,陛下会削太子之位?   太元五年春闱刚落,望都风波乍起。   太子与帝王不知因何起了龌龊,被关入宗人府十天后,帝废太子,贬谪百越之地。   此月月中,春闱会试考题泄露之事爆出,谢策道不轻不重地掲过,并未太过责罚负责此事的三皇子谢温。   但本因太子被废而窃喜的三皇子一脉,也明显谨小慎微了很多,全然没有被放过的感觉。   只好愈发战战兢兢,刚翘起的尾巴又落下,夹紧做人。   谢重姒听着叶竹笑得乐不可支:“哎殿下,您别说。三皇子妃看您,还有点张扬跋扈的,估计是记仇您之前没把阿九给他们,再看太子殿下被削,想欺负您。今儿我又碰到她和婢女,您猜怎么着,灰溜溜遁走了。”   “百越王。”谢重姒纠正她。   叶竹吐了吐舌头:“还不是过几年又会封回来。”   谢重姒不置可否地看她一眼。   叶竹:“好啦好啦,奴婢知道了,谨言慎行。您要是用这些手段法子,对付其余不安分的皇子,哪还有他们的事儿——陛下铁定向着您嘛!”   “又不是正大光明的阳谋。”谢重姒吹了吹纸页,宣纸墨迹渐干,“耍小心思的阴私诡计,上不了台面,也就好意思拿着坑坑皇兄了。信写好了,送去吧。”   “好。”   叶竹手脚麻利地将信密封,再送给谢治那边——   殿下每隔四五天必写一封信。   在信中什么都有。   说陛下其实很后悔,每天心神不宁的,有次还偷偷摸摸回未央宫里头,太子殿下曾经住的房间坐了一下午;   说宫院里小荷已露尖尖角,莲花快要开了,今年莲子格外饱满,到时候摘点送过去;   说卫旭姐姐被金师兄照顾得很好,让太子殿下不用担心,陛下也不知道,藏得很严实放心;   说有的宫人和望都世家,狗眼看人低,看她嫡亲兄长被贬,偶尔有人会明朝暗讽几句,不过她都怼了回去;   还说,百越之地乱民不少,毕竟穷山恶水出刁民嘛,让太子殿下当心别人抢了东西,特别是吃的,还有别被狼叼了去。   那可真是,天南海北地侃。   中心主旨三条:   父皇很愧疚;哥有人欺负我你快回来;老实当政别撂担子出岔子。   别说太子殿下看到这些信,心会软成什么样了,就连叶竹看了,都差点感动地热泪盈眶——   如果不是心知肚明,这贬黜百越之地,就是殿下搞出来的。   谢重姒疲倦地放下笔,揉了揉眼。   其实那么多书信里,她只有一点撒谎了——   不是关于父皇,而是关于卫旭。   卫旭身子骨,无力回天。   就连师兄,也医治不了,花也不种了,撸着袖子闷在房里看医术找法子,结果都是一场空。   最多也还有一两年可活。   不戒断五石散的情况下。   仲夏的时候,谢重姒去了同济堂一趟。   春日繁华盛宴早已过去,金繁这处却仍旧锦绣热闹。仿佛上神忘了人间风月时辰。   卫旭精气神不错,靠在门上,对谢重姒笑得亲切,也不再装那柔弱虚相,一挑眉道:“小阿姒来啦?”   谢重姒:“今儿心情怎么这么好?”   “这不是看到你来了么。”卫旭哄人的话不要银子般地洒,“恰如春回大地,莺啼婉转,我这心窝上也繁花似锦……呃。”   她看到了身后走进的宣珏,话音一顿。   宣珏一身白衣,束青冠,敛了笑意时,神色冷澈如玉,不咸不淡地抬眸看了卫旭一眼,又移开目光。   卫旭却是被这一眼看得透心凉,闭上开口就乱撩的嘴,问道:“他怎么也来了?” 第71章 诱哄 “珏能做得比所有人更好,殿下当……   谢重姒笑了笑:“偶遇。”   她是在同济堂前撞见宣珏的。   他本是快要入店, 余光察觉到远处的她,停住脚步,回身颔首。   见她要找金繁, 识趣避开, 准备离去。   谢重姒不假思索唤住人。   “啊我让他来的!”金繁一掀他那藤蔓密花帘,“南医孤本有找到吗?快给我!”   宣珏从袖里抽出一本残破书卷,不疾不徐递过去,道:“唯余上卷。百花唐老字号也告知,寻不到下卷。过几日我再问问翰林院同僚。”   金繁急忙接过书卷,道了声谢, 又躲入他那愈发香气扑鼻的花室中,道:“行, 你过来下, 还有几本册子需要劳烦你找一下。”   宣珏便掀帘, 跟了进去。   谢重姒耸了耸肩:“喏,师兄唤他来的。”   本以为师兄照顾卫旭,是情非得已的勉强。   现在看来,还挺上心的?   别人操心她性命, 卫旭却浑不在意,坐在二楼室内的太阳花下,赤着脚道:“青鸾给你修好了, 带回去就行。坐会儿?”   那日青鸾鸟通知金繁, 把同济堂闹了个人仰马翻, 自个也撞成稀巴烂。   卫旭本想帮她重做,谢重姒却说只要这个。   修复粘合,比另起炉灶难得多,卫旭忙到现在才完工。   “多谢昭阳。”谢重姒笑得眉眼弯弯, 抱起修好的青鸾,“你手好巧啊。”   卫旭托着下巴道:“真谢我,送点好酒来,越烈越好。对了,你兄长如何?何时能得归?”   谢重姒微愣:“一年多吧,至少要等明秋。”   卫旭将脚脖子浸在流水里,为难般叹了口气:“行吧行吧。说回来,你在查母亲身死一事?”   “不错。”谢重姒识趣未问她如何得知,“线索断了。昭阳可是知道什么?”   卫旭:“齐国有我方暗线,但还没手眼通天到这境地——你都束手无策,我如何得知?只不过朝堂江湖分割,我若是朝堂中人,会借刀杀人。”   谢重姒无奈:“谷主不肯透露母后的纷争债。”   卫旭也给不了太多建议,她还准备说什么,见到宣珏又掀帘走了出来,微张的嘴合上。   她不是很喜欢这个年轻人,眸光不善。   驰骋疆场久了,对杀意敏锐。   她便痞气地笑了笑,道:“小阿姒,他来啦,我不留你用膳了。青鸾鸟还要上机油,记得护理。”   谢重姒有一肚子疑问,但旁敲侧击,金繁口风很紧,死活不说。   她又不好直白敞亮地问卫旭,急忙告辞,追着宣珏奔了出去。   “宣珏!”谢重姒喊道。   宣珏长睫一颤,似是对这个称谓有些反应,下意识地顿了顿,然后才停住脚步,转身问道:“殿下何事吩咐?”   谢重姒跑得气喘吁吁,弯腰,手撑膝盖,喘息片刻,才直起身道:“师兄托你寻的孤本,关于五石散这等药物功效疗法的?”   宣珏:“不错。另几本是经脉错诊,骨骼拼接之术,西梁的密法,金大夫也一窍不通,只能现学。”   天金阙和长安巷,分别在同济堂的北南。   他见谢重姒心事重重,有话要问,索性打算与她一道向北,道:“还有想问的么?”   “师兄为何变了态度?”谢重姒没迈步,反倒有些疑惑地看他,“走呀,我不回宫,你跟我作甚?”   “……”宣珏垂下的眸光清湛,看了她一眼,“金大夫也未和我说实情,但大概能猜到。”   他领着谢重姒往南,走在朱雀大街上,傍晚时分,人流攒动,红尘万家。   有面点铺子设在路边,锅炉沸腾,油香扑鼻。   宣珏娓娓道来:“卫旭是九年前弃了储君之位的,八王之乱刚结束,退位让贤。当时西梁纷乱平息,生灵涂炭,民间都视她为战神,立过生祠,因此,民间有用‘昭阳日落,长夜不明’来形容她退位。对继承帝位的卫昀天不满至极,卫旭手下军队甚至都骚乱过不止一回。”   他嗓音温润如山涧清泉,让人品出清泠舒适,谢重姒喃喃接了句:“我知。师兄是晓得了她真实身份,才对她另眼相待吗?”   “不够,将士不知凡几,立下赫赫战功者也不计其数。”宣珏抬眼远眺望都南山的忠灵庙宇,“大齐也有数以千计的忠魂亡灵。金大夫不至因此就网开一面。我猜是卫旭毒瘾成因。”   谢重姒:“诶?她应是痼疾痛楚,才服药缓和的吧?又或者是行兵打仗撑不住?”   “是,又不是。”宣珏沉默片刻,还是说道。   谢重姒微愣,知道狐狸勾引人还不算了,还开始故作玄虚,便语重心长地说道:“莫说山海经语,我才疏学浅,听不明白。”   宣珏被她逗得笑了声,没带她走长安巷,而是一拐,向他素来对弈的墨韵楼走去,说道:“金大夫没和我透露,但有次提到过,卫旭左腿上铁玉骨安上的时段。是安顺一战。那次可惨烈了。据说,卫旭只有八千兵马,要守五万敌袭,哦对,那位周朗,也是这次死于她手,对吧?”   谢重姒怔了怔:“对的。”   宣珏看她反应,就知道她多少也查证了些,于是删繁就简,直白了当:“十年前的战役,百姓口耳相传,也都演变吹嘘地不成样子,只能信一半吧,譬如时段、地点和其中哪些人。不过从西梁歌颂的戏文评书里看,卫旭迎敌时,春末跌落马下,十日后有如神助,重新披挂上阵,力挑敌将十二人——殿下,你知道这意味什么吗?”   “……铁玉骨的康复阶段,有多久?”谢重姒心漏了一拍。   宣珏:“少则一年,多则三载。伤筋动骨损皮肉,刚换上时,站不起来的。除非……”   他没再说,留了个意味深长的尾音。   谢重姒一时半会,没说出话来。   除非痛感皆无。   这种麻醉程度,五石散不够,产自南疆的阿芙蓉才行。   而这玩意,吸食一次便能上瘾。   谢重姒不可置信地问道:“所以她的因病退位,是染了毒瘾吗???我还以为她是早年就沾这玩意解伤痛,没想到是……”   没想到是战火纷乱中的无路可走。   谢重姒:“这对她也太不公平了吧???”   “你又怎知,她不是心甘情愿的呢?”宣珏唇角微勾,温和地笑道,“殿下来过墨韵楼没有?”   墨韵楼就在不远处,极清静极雅淡,走到边上,仿佛周遭都安和了许多。   正值傍晚日落,夜色缓慢浮现,楼中灯火逐次点亮,淡蓝的光晕。   八角九层的阁楼上,隐有客人抚琴。   “没。”谢重姒道。   宣珏便走在前面,侧身道:“进来看看否?”   他身上洒了层楼上辉,清清冷冷的月白,朝她的那面,却是火红残阳的光。   墨发被青玉冠一丝不苟地束起,白衣如雪,落了太元五年皇城傍晚里的光与影。   谢重姒像是被蛊住,随他走进,走到楼里,才回过神来——   她素来恣意,就连在天金阙里,也没然敢教她遵规守矩。   这里头太过宁静规整,没人敢嚷声多言,棋盘玉子摆放、屏风瓷器排列,一板一眼。   她浑身毛发都竖了起来,只觉得不适。   好在这不适只一瞬。   宣珏领她来到一处独间,临着朱雀大道,从窗口远眺,甚至能看到远方天金阙。   若是有人从朱雀大道游街而过,这会是最好的视角。   窗外的风景,显然比棋谱棋局,更吸引谢重姒,她走到窗前,极目望去,八层的楼高可俯瞰望都,整个皇城都匍匐在脚下。   琴音缭绕,低沉如诉。   “楼上有琴?”谢重姒问道。   “九楼是主人家的琴室。”宣珏回她,“寻常人等,不得入内。”   她一时忘了神,等残阳落了山,才道:“你经常来此么?”   “以前偶尔,这一两年,几个月都难得来次。”宣珏坐在棋桌前,抬指抚上木盘,“上次来,还是年前,都有灰了。”   太元三年时,来得最频繁。   总是心不在焉,等皇女归来的步撵——可惜未曾等到。   之后,也习惯地在这个棋室内,布局解局,偶尔远眺,会想她在天金阙中,正在做什么。   谢重姒转过身,这才看到对面屏风上,还有面竖起的磁石棋盘,上头也是残局。   黑白分明,厮杀不休,还未分出胜负,已见惨烈。   她看了看,皱起眉来:“这局有解吗?白棋……”   “无。白棋必死。”宣珏视线淡淡地从上划过,垂眸,用方巾擦拭干净面前的盘面后,飞速布了盘一模一样的局,“除非身入黑中,然后反刺,能勉强保住腹心的一亩三分地。”   他笑着落子,落下这枚和上一世公主府里一模一样的子。   那时他大病初愈,冬阳下,她疾步朝他走来,担忧而焦急,为他梳发盘冠,又不满意地打散。   宣珏道:“我和寒山寺的老主持下过两遍这局棋,总归是没有找到更好的解法。”   谢重姒静静地看着他,然后走到他面前,道:“下次有空,再去找他手谈呗。说不准能另辟蹊径呢。那老秃驴……咳,住持虽然四六不着,但棋艺还是尚可。”   宣珏轻轻抬眼:“殿下也和他对弈过?”   谢重姒:“听说,听说嘛!父皇对弈过,前些日子,又是被皇兄,又是被三哥,搞得心烦意乱的,觉得俩儿子都不给他省心,他就摆驾寒山寺,去听老和尚清谈道玄去了。”   “三殿下——”宣珏修长的手指捻棋而落,“礼闱之事,也让他元气大伤吧?”   谢重姒:“对。起因是玄平附近茶馆,说评书的老先生们,打趣春闱有猫腻,结果那批文人不干了,要求彻查。就是不晓得谁干的了。”   她怀疑皇兄有插手。   毕竟,说评书的唱小曲的,卖艺的杂耍的,三教九流,她哥认识个大概。   不过皇兄远在天涯之外,她总觉得他不至于插手这么远。   “应是同济堂那位。”宣珏不喜卫旭,声调都冷了几分。   谢重姒:“阿九吗?”   宣珏:“卫旭来齐,混迹于西梁的杂耍摊之中,这些人被三殿下杀了。”   谢重姒眼皮一颤。   她是知道的,本来觉得,卫旭位高权重,不至于因此而睚眦必报。   但后来看卫旭那混不吝的痞气,谢重姒觉得……至于的。   这位杀孽无数的将领,无法容忍再护不住手下人。   宣珏又落了一枚棋子,道:“太子殿下应也插手了,手段很缓和,只是想任其发展,文人能闹多大就闹多大。卫旭么,想添油加醋,被我拦下来了,顺手除了她几个西梁眼线,不过,她应该以为是陛下做的。”   谢重姒:“……”   她察觉这话的端倪,问道:“……你和父皇说了?”   “同陛下交谈,只涉及朝堂闱考之事,未提到卫旭。”宣珏缓缓地道,“说有人暗中作祟,要乱我大齐朝纲,陛下拔萝卜带泥,扯出几个人。加之我为三殿下进言几句,陛下也就雷声大雨点小,轻轻掲过了。”   谢温留着还有用,能激谢治上进,没必要这么早除去。   谢重姒却是微微一愣:“嗯?长林书院跪了一院人,要求彻查的那晚,父皇连夜召见的,是你吗?”   “是翰林院掌院学士顾替,我跟去罢了。”   谢重姒托着下巴,笑靥如花,也走到他对面落座,胡乱落了颗子,扰乱他棋局,道:“嗯?你是怎么帮三哥说好话的呀?说来听听。”   棋局被祸害得一塌糊涂,宣珏无奈收了手,想要把棋子收回盒中,不想细谈:“稍提了两句。”   谢重姒却没打算放过他,并指夹住棋子,用玉棋边缘,不轻不重地敲了敲他手背,挑眉:“说。”   带有薄茧的微凉肌肤,避不可避地也触碰到他的手背,宣珏像是被烫到了,睫羽一颤。   对面小没良心的还在笑,他干脆将掌心收归的棋子一撂,一本正经:“臣说,三殿下知行有礼,不可能做出有违律法和身份之事,定是有门客手下撺掇,陛下明查。还说……”   他顿了顿,笑出声来:“三殿下温厚,礼贤下士,是明君之选,可立为储君。”   见谢重姒微愣,宣珏:“怎么,殿下不是让我择贤攀高枝么?原太子是没指望了,还不准我另择贤主?”   谢重姒回过神来,面无表情:“哦。你要是敢和父皇明目张胆说立太子,明日你头颅就得在武门前落地,还是滴溜溜滚上三四圈,没人敢给你收尸的那种。”   前一句说手下门客作祟,让父皇好好削一顿三哥那些势力,是宣珏能说得出来的话。   后面那句——大齐灭了宣珏都不可能这么莽撞。   宣珏没忍住,掩唇咳嗽了声,道:“现下的确未说。”   谢重姒:“……”   老天爷,为什么这神仙忽然会逗人了啊!   她继续面无表情:“那你之后说呗。或许不这么直白,用委婉的法子旁敲而说,也不一定——毕竟,望都里头,已无人能和三哥下一争高低了,你是得给自己寻个退路。”   宣珏从善如流:“好。”   谢重姒哑口无言。   颇有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她沉默半晌,看着打散的死局,又想到波云诡谲起来的皇城,忽然有点微末的惶恐,心道:“真的能破局吗?这都才刚开始呢。”   于是便道:“宣珏,太近了。”   宣珏正抬掌,掌心棋子落入棋盒,一时分心,噼里啪啦落了三四枚在地。   宣珏起身,边拾棋子,边面色如常地道:“殿下何意?”   谢重姒看他如玉琢磨的侧脸,赏心悦目,除却微抿的淡色薄唇,示意主人此刻的不愉。   她“呀”了声,眉眼间是恣意粲然的笑:“就是你今儿靠得近了些嘛,我……”   宣珏将拾起的棋子随手一放,玉子高高砸入棋盒里,声响惊人。   谢重姒:“……有点不舒服。”   她杏眸微眯,像是狡黠的妖,不经意间搅得人心晃荡。   宣珏立在她旁边,俯身,温声道:“譬如现在么?”   “对呀。”   宣珏知道,他本该后退一步,告个失礼。   可忽然想起之前,夜论礼闱那次,谢策道似是烦闷皇子夺权,说到一半,就倦怠地道:“罢了,不提这事儿了。顾替,你过来瞧瞧,这些人品性如何?先筛选一批。”   翰林院掌院学士疑惑上前:“陛下,这是……?”   “尔玉也到了婚龄,朕又不可能留她一辈子,先过个眼,再让她挑。”谢策道摆摆手。   宣珏当时没忍住,也上前,瞄到名册上一串人名——   时隔一月,还能默背出来。   他现在也没忍住,不轻不重地问:“好。只是有一事想问,殿下,那份花名册,你应是瞧见了吧?”   谢重姒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谢策道精挑细捡,整整一个月,又废了次名单,还是没给女儿看——谢重姒是真的不知道。   “你在说什么?”谢重姒微愣,“什么名单?”   “那便是还未送到殿下手上。”宣珏语气更淡了几分,不再俯身,后退一步垂眸看她,“无事,臣知道了。”   谢重姒被他勾起了兴趣,还以为和朝政有关,扯住他袖子道:“哎!!!到底是什么名单呀?话说一半,阎王爷要拔你舌头的知不知道?”   宣珏抿唇:“……没什么。”   谢重姒:“?”   她皱眉:“此次削职名单?西梁眼线名单?将士调动名单?皇兄……”   “为殿下择选夫婿的名单!”宣珏难得轻喝一声,眸色暗沉下来。   他呼吸紊乱了几分,伪装藏匿了许久的狂戾几乎破土而出。   戚文澜他不在意,前世尔玉也未曾喜欢过。   鬼谷师兄弟也好,对尔玉都是兄长之谊。   寻常仰慕者,她也瞧不上,不足为惧。   可那份名册上,他前世或直接或间接,最后几年,都打过交道。   有数位,样貌才学……   的确是不输于他的。   谢重姒千真万确没看过,觉得自己冤枉至极,怒道:“没到我手呢,你瞎吼个什么?!再说了,就算到了,关你什么事儿?!”   宣珏反倒冷静下来,小心翼翼地将眸中执拗藏住,慢条斯理地道:“的确不关我事,但至少,我也能向殿下进言一二吧?先向殿下告个罪。”   说着,他半跪下身,抬臂按掌在棋桌边沿,堵住谢重姒左右而出的路。   谢重姒不可置信地看他,敏锐察觉到那双清湛眼眸下,隐约可见的隐忍。   她没敢轻举妄动。   那火焰稍纵即逝,复又温和起来。   檀香里,有种清淡的药味,不知是否有安神之效,谢重姒一吸,就感觉头脑昏沉几分,她道:“……宣珏,你起来!”   宣珏置若罔闻。   将她圈在两臂之间,凝视很久,眸光矜持而冷离地在她一张一合的殷红唇上,逡巡片刻。   然后才凑到她耳边,道:“殿下,你也看到了,皇权之下,累累白骨,是条尸骸的不归路。强如卫旭,也要手刃周朗,沾染毒瘾。你真的能确定,身处漩涡之中,能片叶不沾,笑到最后吗?”   气流划过耳畔,谢重姒没忍住哆嗦了一下。   尝试挣脱,这怀抱看似温柔,给她留足喘息余地,却依旧坚硬如铁,又被紧锢怀中。   宣珏像是诱哄:“我能做很多事儿,可帮你铲敌,可帮你铺路,可帮你夺权,要是你愿意,还可以……”   他低了几分音,不知又说了句什么以下犯上的话,谢重姒猛地睁大了眼。   宣珏轻轻哄她:“珏能做得比所有人更好,殿下当真不想试试?” 第72章 噩梦 (前世)大型修罗场√   谢重姒没被逼到过这种境地, 心想:反了他了。   索性也懒得躲,往后一靠,手肘搭在棋桌边沿, 眸光微抬, 吐气如兰:“行啊。铲敌铺路,我就当你在三哥礼闱一事,和阿九这事儿上,尽心尽力了;夺权立嫡,差点诚意,但也可看出你在皇兄这边;就是不知这最后一项, 怎么试来——嗯?探花郎?”   她抬指,挑起宣珏下颚, 仰头看他, 却带着居高临下的俯视打量。   不出意外, 看到宣珏呼吸一顿,红潮蔓延上他白玉般的耳垂。   半晌,面前人一言不发,谢重姒好整以暇地收手, 自以为小战告捷,大赦天下般道:“起来吧,本宫要……”   “回去”二字还未出, 就听见宣珏垂眸, 不再看她, 十分好说话的乖顺模样,温声轻道:“殿下想怎么试?但凭殿下吩咐。”   谢重姒:“……”   吩咐个屁——她又不是没试过!   感情腰酸腿软的不是你!   谢重姒:“……日后再说。”   宣珏更低眉顺眼了几分:“好。殿下开口便是,珏随唤随到。”   谢重姒:“……”   这架势,活像她是个强抢民女、无恶不作的纨绔子弟。   战局瞬扭, 杀她个措手不及,谢重姒果断弃局,横眉一竖,冷声道:“起开!”   这次,宣珏听话地起身,绕开一步,将方才拾起、握于掌心的一枚白子,轻放棋盒。   像是落了雪的冬竹,仍旧清润矜持,只余耳后尚有几点正在隐退的红,若朝霞浅光漫雪。   他徐徐而道:“无论如何,臣待殿下的心,总是不会变的。我说了后退,便也会后退。方才多有冒犯,请殿下降罪。”   宣珏退得是规规矩矩,端方雅致地立着,仿佛方才大逆不道的不是他。   谢重姒拿他这种示弱实在没辙,心神俱疲地摆摆手。   忽然,微不可查地叹了声:“你不用做这么多的。我无需你走钢丝之险,勿用你殚精竭虑,山河海阔,四境寰宇,还没见过谁能一力承担,那是神,不是人。神也有陨落,无法扭转乾坤之际,何论□□凡胎呢?”   宣珏垂落的睫羽颤了颤。   一时竟分不出她话中意味,是拒绝,还是接受。   “所以,做你自己就好。前路多坎坷,总能走过去的,信我。”   宣珏倏地抬眼。   谢重姒正起身而立,墨韵楼八层的窗外,华灯初上,渐次衬在她的身后。   她说完,就走出棋室,道:“本宫回天金阙了,不用送。宣公子,回见。礼闱之事,还要劳你盯守了——”   礼闱之事,仲夏才落了帷幕。   今上将三皇子摘了出来,未曾深究,但同时,逮住三四个人彻查削职,杀鸡儆猴。   朝堂上下噤若寒蝉,连素不安分的氏族,都战战兢兢起来。   宣珏刚应付完几个氏族官员,碰上修沐,难得空闲,便上了寒山寺。   寒山寺坐落京郊,最是清幽,不受凡俗干扰,超脱六合之外。   仲夏炎热,蝉鸣不休,偶有香客来往,求神拜佛。   他已经有近两年,未曾踏足了。   错开供香的信徒,来到后山偏殿。   果不其然,老住持又在忙里偷闲,蒲扇遮面,翘着二郎腿,在后殿佛像后,呼呼大睡。   宣珏还是没有打扰他,从香案上拿起三炷香,点燃上香。   许是破烂偏殿的劣等香味道刺鼻,住持睡梦里打了个喷嚏,五迷三道地坐了起来,揉了揉眼:“……啊?离玉来了啊。下棋还是算卦呀?”   “之前的那局棋吧。”宣珏已在一旁落了座,从破旧的棋盒里拎出石子,摆上旧棋。   两年前,戚文澜因秦家一事,匆忙寻他。他便说这盘棋暂封,改日续。   这一改,等到了两年之后。   住持呵欠连天地走到棋局前,俯身一看,道:“此处摆错了,当时老朽不是悔棋了么,按照悔棋之处的摆。”   宣珏:“……”   第一次见人悔棋如此理直气壮,他好脾气地笑了笑道:“之前不也说过,您走得那步新棋,未必如前么?”   住持奇怪地看他一眼:“这次下白子的是你。给你留点机会,不好?”   宣珏指尖一顿,抬眸,和住持浑浊而悠远的目光对上。   “好,多谢。”   他捻起已落的定局,复又落子,道:“大师您说,人死,能复生吗?”   “世间千奇百怪的事儿多了去,谁知道。”住持喝了口苦茶,“怎么,民间话本看多了啊?”   宣珏微不可查摇了摇头:“不是。突发奇想一问。”   “无稽之谈,也未必空穴来风。”住持笑呵呵的,“说不准,说不准咯。”   宣珏不紧不慢地布置棋路,心里却在想:不对劲。   他本以为再回曾经,已是荒谬,甚至会怀疑,那只是让人肝胆俱裂的梦。   可蛛丝马迹,前因后果,连带见着她时的心动难明,都不是假的。   一人已是荒谬,两人呢?   他试探过三四次,毫无破绽,便也只能吃下踽踽独行的苦痛。   但最近,却愈发难以捉摸了起来。   托老住持耍赖的福,这局赢得勉强,但好歹赢了。   宣珏正准备告辞离去,住持却忽然叫住他:“离玉。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觉得你这孩子,太独。”   不是谁都能因着一盘棋,把自己闷上一天,不吃不喝的。   “路有很多,太倔太狠太执拗,都会越走越窄,越走越薄的。”住持走到佛堂前,隐没在阴暗里。   上方,漫天神佛垂眸慈蔼,随着他的回音一道,也仿佛开了口:“有时候,甚至悔过重来,也是一条道。落子无悔,但不是不能悔。无悔之心,悔过之意,能并存。”   住持指了指前殿:“嗅到你身上有药味,凝神清心的方子吧?梦魇作祟,也可去求个平安符,喏,去拜拜菩萨吧。”   世人都说他温润翩翩,世家典范。   就连家人,最多也只说他两句心思太重,这是第一次,有人直白地道出他的“独”和“执拗”。   宣珏只能行了个礼,谢过好意,求了张符篆。   他心知肚明,不痛不痒的希冀罢了,晚间想了想,却还是将描绘精致的符篆挂在床角。   又去迎接日复一日的噩梦了。   梦里,雪停,日稍霁。   冬宴热闹,宫人来往。   朝中大臣皆在,宣珏想了想——是宫中年宴。   戚文澜回京述职,在太极殿大闹一场。   如今在宫宴上,又面色不善地瞥过他。   那目光一扫而过,最终落在席中的谢重姒身上。   裹着艳红宫裙的女子正在独酌,遥遥举杯,戚文澜一怔,恨铁不成钢地闷了杯酒,再懒得看她。   谢重姒却只是笑,等戚文澜走近,也笑得粲然。   宣珏没能听到他们在说什么,只能看到戚文澜撑臂在案,附身前倾,怒气不轻地和谢重姒对视——   宣珏垂眸,将手上白玉杯搁远,以防控制不住捏碎杯盏。   等戚文澜走了,他才缓缓过去,问:“不走么?”   谢重姒笑了声,摇头,没再说话,杯盘狼藉,昭示她喝了不少果酒,神色依旧清明,态度却暧昧不清,任由他牵起手,愣怔地望向远处,徐徐升起的孔明灯。   宣珏没敢再留——过会儿,她就又得胡言乱语。他受不住。   便开口:“送尔玉回宫。”   吩咐完后,一人去了太极殿。   晚间,宣珏在太极殿批阅奏章,战报上呈,氏族起兵得到压制,全盘剿灭只是时日问题。   他并指按在眉间,正思忖,忽然,白棠慌忙走进,压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   宣珏神色一变,指骨用力,竟是将朱笔折断。   冷声道:“人呢?!”   白棠小心翼翼:“……拦、拦在天金阙璇玑门处,还在围困,羽林卫都调了过去。”   宣珏:“我问戚文澜!”   “未见戚将军。”白棠低了声,“这些夜袭之人,都不一定是他安排的,陛下您……”   他话没说完,被宣珏的怒意震得瞳孔一缩。   脸色铁沉的帝王,将身侧悬挂的长弓和金灿箭篓拿起,甩袖出了太极殿,没入夜色之中。   玉锦宫因着有温泉地脉,在靠近峰峦的东侧,白雪未化,皑皑如昼,在宫灯下泛着暖煦的淡黄。   昌平山余脉蜿蜒,临近天金阙处,只剩了半高不矮的土丘。   顾忌龙脉之说,当年建宫时,未能铲除,只在高丘修建高塔、栽种古树、点缀花苑。   怕盖过宫闱,那古塔也只有两层,浓浓夜色下,隐约可见有人穿梭其间,准备飞跃而下,跳入宫中。   宣珏不假思索地搭弓上箭,一箭射落一人,对带人急来的白棠命令道:“去拿人,小心点,有近二十个。戚文澜十有八九在其中,切莫近身,近战你们都不如他,直接放冷箭围困,耗他气力。”   白棠身后是近千人的羽林卫,轻而易举,捉住雪夜来犯的人。   宣珏闭眼,像是平复情绪,隔了很久,才面无表情地拉开长弓。   镀了金的箭尖,笔直而冷漠地指向其中首领,他像是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戚文澜,你就这么想找死吗?!”   四五把长剑切住戚文澜脖颈,稍一扭头,都有利刃划过肌肤。   他无所谓地盘腿坐在雪地上,还有闲心笑得出来,笑得近乎肆无忌惮:“你要用她的弓箭杀我?行,来啊,求之不得。反正身后事儿都安顿好了,正好让她对你彻底死心。赚了。”   宣珏眼底怒火更甚,语气反而温和下来,收弓,走至戚文澜面前,轻轻而道:“文澜,别挑战我底线,好么?我不杀你,但我有千万种法子,能让你生不如死。”   他未带冕旒,只是常服,是年少时惯来喜穿的素净长袍,袍角竹纹暗影。   戚文澜却是“嗤”了声,开始刺人:“哈,真是好手段好手腕,了不得。宣离玉啊,你觉得,她还会喜欢现在的你吗?”   宣珏呼吸一顿。   到底是一起长大的,戚文澜太清楚怎么扎他的心,仰头挑衅地看她,道:“你当她当初为何,追逐你而行?因为你够干净啊。生在皇家,烂泥潭子看久了,最喜欢的就是那种纯粹透彻,不染鲜血,不沾阴私,干净剔透。现在你……”   戚文澜语气古怪地刺道:“还有这些吗?”   宣珏无话可说。   他手染鲜血是事实,性情在日复一日的离心和困顿中,偶尔暴戾难安,也是事实。   不用尔玉厌恶,他甚至都不喜这样的自己。   忽然,只听见戚文澜又道:“对了,你只知道皇宫有密道,却不清楚这密道,远不止你找出来的四五处吧?玉锦宫温泉池下,也有天金阙刚建成时的甬道。能直接通向……”   戚文澜低下头,垂眼道:“望都之外。” 第73章 情劫 赐他爱憎疏狂,予他百世情劫……   宣珏一震, 将弓箭扔给白棠,无暇顾及戚文澜了,转身快步朝玉锦宫而去。   留下戚文澜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自嘲般道:“何必呢?”   只有白棠, 察觉出了点不对劲:“……戚将军,当真有密道?”   “没有啊。”性命堪忧,戚文澜却仍旧吊儿郎当,“驴他的,谁知道他蠢到信了——论天金阙地形,谢重姒比我还熟识百倍。真有密道, 早就走得无影无踪了。更何况……”   他看着远处山峦和雪色,不想再说了。   更何况, 今儿宴席之上, 她也说了, 不想离开,不想和他一道变成筛子。   戚文澜懒得再动弹。   脖子上架着剑,手还是能动的。   只要他想,能拿出胸口里藏的穿云箭, 射入夜空,驻守在附近的旧兵,即将趁夜攻入天金阙。   两次调虎离山, 羽林卫都在附近和璇玑门。   西边的金武门空空如也, 能势如破竹。   可是他没了心思, 抬手盖脸,哈哈大笑起来。   另一边,宣珏步入玉锦宫,行至殿门前, 侧耳听到戚文澜放声大笑,正准备推门的指尖一顿。   眉眼闪过一丝冷凝,对随从喝道:“西、北两处,速派兵去严防死守,搜戚文澜身上有无要物,押入天牢。”   说完,他再按捺不住,推开紧闭大门,快步入殿。   扑面而来的暖意,让他微冷的四肢和脸颊,一瞬间不适,人也愈发烦闷。   周围宫人静立,许是见他不快,噤若寒蝉。   宣珏面沉如水,等绕过梁柱,走至内室,看到坐在桌前的红色身影时,他眉心的冷意才逐渐淡去。   殿内暖融,烘了十几处炉火,又因为暖泉的热气翻涌而出,不显干燥。   千百盏红烛燃烧,静默地跳窜,宫殿上下明丽亮堂,恍若白昼。   “娘娘,您该睡啦,不早了,明儿初一,还要祭祀祈福,得早起呢。”   兰灵正在哄谢重姒洗漱入睡,见宣珏一言不发地走进,慌忙起身。   又见他眼中寒意未散,还以为是对自己,连忙告罪:“参见陛下。娘娘她醉了,不想睡,奴婢正在劝她。”   谢重姒真的醉了。   那果酒后劲太足,她没喝过,贪了几杯,初时不显,现在脑袋昏昏沉沉,看东西都是重影。   重影里,她的离玉,正在看她,眸光温柔缱绻。   谢重姒唇齿微张,喃喃出声。   隔着十几步,宣珏见人平安无事,朝着侍候在外殿的宫人道:“查一下侧室温泉,一块块敲砖听音,查看有无异样,下方是否有密道。明日等尔玉出宫,再探下正殿。兰灵,伺候她梳洗。”   他也向侧室走去,刚一抬脚,就听到身后,谢重姒微不可查地唤了他一声:“离玉,过来……”   宣珏脚步顿住,侧首看去,果见她托着下巴,是对自己招手。   在万千烛火的光影下,眸中温柔浓艳,像是春日梢头的繁华。   也像是刀尖上的蜜糖。   宣珏唇角紧抿,犹豫再三,还是转身走了过去,轻轻问道:“还不睡?不困?”   “不想睡。”谢重姒难得好声好气地和他对话,“今儿我生辰,没人祝我生辰安康——戚文澜那厮都没吭这声,太过分了。”   宣珏坐在她旁边,无声地望着她,隔了很久,才道:“生辰快乐。”   那千百盏孔明灯,是为你放的。   愿你——   “福顺安康,无疾无病。”   兰灵窥见气氛不对,识趣地退到外室,最后抬眼时,余光一瞥,果见陛下抱住了娘娘,心道:又得一夜折腾,明儿祭祀还起得来么?   宣珏不知道兰灵在想什么。   他心里毫无旖旎,冒着被扎得千疮百孔的风险靠近,听她难得敞开心扉说几句话。   完全无法预料的话——   “手给我。”谢重姒突然道。   宣珏微愣。   不等他反应,就牵起他的手,端在眼前,欣赏把玩般,按过他修长冷白的五指,摩挲圆润微红的指尖,像是得到了心爱的玩具,说道:“离玉,我好喜欢你的手,像玉雕的一样。我可以在指甲盖上,画……唔,一朵花吗?不喜欢的话,竹叶也行。”   这是她以前经常会做的事儿。   宣珏没出声,提心吊胆,生怕下一句话就翻覆成决绝的言语。   他眸光也昏暗不明,打翻了的墨汁氤氲在浅淡琉璃上般,色泽浓浊。   像是没见他回应,谢重姒:“嗯?”   又慢慢抬头,疑惑地看他,半晌,说道:“你不是离玉,你是谁?”   宣珏呼吸猛然停滞,半晌后才道:“……我是他。”   谢重姒:“不,你不是。”   宣珏无奈至极:“我是,重重,我是你喊的人……”   忽然,他怔了怔,心慌意乱地换了种语气:“……别哭啊。”   谢重姒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眼角有泪水划过,再次重复:“你不是。”   “你不是你不是——不是!”   她哭得像个孩子:“你把我的离玉藏到哪里去了,你还给我,你还给我啊!”   宣珏喉结滚动,艰涩地说道:“重重,我还不了,抱歉,我还不了……”   她哭泣片刻,忽然抬头,喃喃地道:“我知道了,是我弄丢他了啊。”   “都怪我,是我不好……我不该把他困在我身边的,我不该没看住皇兄的,我不该骗他的……那晚、军机处那晚,我就该坦诚告之,是皇兄下的手……”   她的每个字都像一把刀。   剔筋削肉,痛至骨髓。   宣珏嗅着她身上浓郁的酒香,环抱住她,用微颤的掌心,抚过她披散下来的长发,一遍遍重复:“与你无关。你没有错,重重,你没有错……”   “你没错……”   “……你何错之有?”   “我不该……打掉那个孩子的,我一直梦到它在哭……”谢重姒浑身都在颤抖,“好冷啊,真的好冷,还痛。春莺啼晓的打胎药,太烈太疼了……”   宣珏只能肝胆俱裂地紧抱她,沙哑着嗓子,低声哄道:“别说了,别说了……求你……别说了……”   这种安抚多少有效,谢重姒逐渐平静下来,只是呼吸仍旧紊乱,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悠远深长,又像是朦胧里的点滴剪影,她乖巧地下巴枕在宣珏肩上,垂眸喃喃:“宣珏,我好想死。”   宣珏无可奈何地绝望闭眼,然后一字一顿地道:“你听好了。你若死了,我绝不独活。”   他抓住谢重姒的手,那只手白皙纤长,曾经存在的薄茧,因为日复一日的养尊处优,逐渐褪去,掌心柔嫩光洁。   他缓慢而不容置疑地,与她十指相扣,声音有几分发颤:“我,余生倾尽,红尘百丈,都只剩下你了。”   梦魇深沉,拽着人堕入泥沼。   宣珏呼吸急促而紊乱,手指甚至不受控制地痉挛几下。   仲夏夜的风沿着窗柩吹进,将床角的平安符吹得左摇右晃,劈啪作响。   忽而梦境里散乱了,像是石子破水面。   梦境里的谢重姒变得光影不清,陡然消散。   怀里猝不及防空荡,宣珏错愕,眼中逐渐冷戾肆虐。   这时,前方有新的光亮闪现,墨韵楼的棋室里,谢重姒垂眸轻笑的模样,缓慢郑重地道:“所以,做你自己就好。前路多坎坷,总能走过去的,信我。”   宣珏紧蹙的眉心舒缓开了。   看她走了过来,骄艳地笑着,踮起脚尖,轻拥住他,用尖尖犬齿,咬了咬他红透发热的耳垂,撒娇般道:“离玉呀……”   百丈红尘尽头,她在轻笑。   赐他爱憎疏狂,予他百世情劫。   宣珏倏地睁开了眼,坐起,承受不住般,剧烈地喘气。   外面天光已大亮,他将目光投向悬挂而起,尚在摇曳不止的平安符,舒了口气,抬指按住眉心,自言自语:“算是个,不好不坏的梦吧。”   难得了。   今日要去翰林院,宣珏起身洗漱。   他不喜仆人伺候,自行穿戴齐整,忽然听见有扣门声。   宣珏还以为是白棠:“进。”   说完,敲门声仍不停歇,还颇有规律,敲三停一。   宣珏挑眉,走到门前拉开门,只见一串残影过,有东西凭空飞了进来,气势汹汹,大有不把室内搅和个人仰马翻,绝不善罢甘休的架势。   宣珏眼疾手快,拽住那玩意儿,再定眼一看,是眼熟的青鸾机关木。   青鸾羽翼作响,腿上绑了个竹木筒。   宣珏不知怎么关闭羽翅,观摩片刻,手背都被木翅边缘划出几道红痕,才找到鸟肚子上的旋钮,抬指一按。   让人眼花缭乱的振翅停了。   他掏出竹筒里的信,走到窗边,就着日光读了起来。   谢重姒寄来的。   字迹张牙舞爪,也不是字体不俊,只是一瞧就没好好写,左斜右拐的,活像中了风的老大爷。   最后末尾,大摇大摆烙了她私印,“尔玉”。   这种信费眼睛,宣珏眼也不眨地看完后,起笔回了一封。   端正小楷,一丝不苟地详述她要的信息,摸索着青鸾木用法,寄了回去。   然后才去用膳,前往翰林院。   青鸾乘着夏风,不急不缓地飞越清晨望都,行经天南海北的商铺和民居,坠入天金阙之中。   携了满身的朝阳,被谢重姒轻轻接住。   “殿下,里头写了什么呀?”叶竹见她拆开来看,好奇问道。   谢重姒抬手捻了块桃花酥,慢条斯理嚼完这一口,才道:“在礼闱中,有插手的氏族名录。咦,这么长吗?怎么还带点评的?”   谢重姒又道:“不对,正面才是名录,那背后这串人名是什么鬼……”   叶竹也凑了上来,咦了声,道:“殿下,好像是陛下前几日送来的名册——就、就想让您过眼瞧瞧,给您预备驸马的那些儿。您随便翻了一页,就扔一边了,奴婢收起来了……也看了看,好像是这些人。”   谢重姒:“……”   她这几日忙得焦头烂额,把这事儿抛诸九霄云外。   听叶竹一说,才心虚地道:“……把名册拿来,本宫审阅一番。” 第74章 桃花 暗中掐   叶竹呈上名录。   谢重姒一目十行, 大致摸清了父皇选人考量。   首先,非氏族;其次,未入仕;再者, 基本承祖上荫蔽, 封侯加爵有家业;最后,年纪多数比她大,二十人里,比她稍小岁余的只有两人。   她看菜谱似地翻完,将誊写工整的名册一合,放到一边, 突然想到了什么,又摊开册录, 捻起旁边宣珏寄来的信, 对照观看。   名册:柳屹, 年二十二,骠骑将军次子,性仗义,嫉恶如仇。   宣珏:柳屹, 较莽撞,尝鞭笞贼匪,后查证为将百姓误认, 未曾向苦主致歉。   名册:卓林, 年二十, 卓侍郎长子,性恬淡,笔墨丹青极佳。   宣珏:卓林,见过几次, 惊艳望都的《美人春睡图》为其姊所作,非他手笔。   名册:纪宴,年二十一,祁王嫡次子,风流洒脱,为江沟水渠一掷千金,慷慨大方。   宣珏:纪宴,江阴人士,养过一府院歌姬,两年前遣散,送至数十友人家中做人情。   谢重姒:“???”   合着您去查人老底了?   谢重姒哭笑不得,方才她粗略扫过,现在却来了兴致,颇为好奇,这人要怎么“挑拨离间”。   父皇挑人,只要大方向不错,人品无过,其余细节是不会摆上明面的。   宣珏呢,不屑杜撰,只会实话实说。   二十几位青年才俊,愣是被他鸡蛋里挑出了骨头。   谢重姒一页一页翻着,实在没忍住,掩唇笑了声,心道:人才。   直到最后一页。   这是最后一人,比她还年幼三个月,许是年纪小,被排在了最后。   名册:展佩,长平侯世子,年十七,聪敏玲珑,颖悟绝伦,为人诚善。   这次,宣珏只说了四个字,确实如此。   长平侯世家,位居江城,太|祖起兵时,护驾有功,于是太|祖下令,让其家族爵位永袭。   寻常伯爵之位,传个两三代,也就没了后续,他家却一直传承至今。   因为太|祖的恩赐,也因为长平侯府四平八稳,不谋私权,也不慕富贵,老实当个清净闲人。   谢重姒沉吟:“展佩……好像听说过。”   她思索片刻,忽然有了印象。   上一世,是见过展佩的。   最早那年隆冬的年宴,展佩入京。当时他已经继承了爵位,是个病弱的小侯爷——据说年幼就是药罐子,在望都的朔风里,更是咳得七颠八倒。苍白的脸上,不正常的潮红。   她裹在冬袄里,边斟酒边想:咳死最好。   这位祖上和太|祖情谊匪浅的长平侯,远道而来第一件事,就是面向新帝上奏,说莫要对氏族赶尽杀绝,防止其狗急跳墙,危害黎民百姓。   之后又说,杀妖妃,清君侧。   宣珏对他的话半听半不听,但还是重用过他。   后来展佩南下劝降氏族,凭着一张舌灿莲花的嘴,还真搅散了小氏族们的联盟。回京后告病离去。   谢重姒见过展佩不止一次,都没什么好印象,总觉得这位侯爷眼里,明戳戳晃着几个字——想让她死。   是只小白眼狼,谢重姒没气,只是将名录一合,语气冷淡:“没一个好的,我都不喜欢。送回去吧,让父皇再挑。”   叶竹:“……是。”   她纳闷,上次殿下还说都挺不错的呀。   不过叶竹不敢耽搁,带着名册前往太极殿。百官已下早朝,但谢策道尚在召人问政。   她在殿外等了会儿,才等到众人退散。   翰林院掌事,礼部尚书,户部尚书都在,五六个人,叶竹都不大认识,除了宣珏。   纵使翰三年后,林院庶吉士会留任翰林,或派往六部主事、御史,这三年内也是皇帝近臣,可起草诏书,但并不算朝官。   宣珏未着朝服,一身青衣,墨玉发冠,在一众朝官里格外显眼,见到等候在外的叶竹,与同僚说了句什么,然后落后众人半步,朝叶竹走来。   宣珏颔首:“叶竹姑姑。”   叶竹对他向来印象不错,和善笑道:“宣公子,早。”   宣珏瞄了眼名册:“姑姑可是有事要忙?那我先不叨扰,等您出来再说。”   叶竹笑了笑:“嚯,替殿下跑个腿呢。宣公子找奴婢有事?”   宣珏道:“殿下问了几件事,未答复完全,得托姑姑带几句话。”   叶竹应是,匆忙进殿,和谢策道转述了谢重姒的原话,紧张窥视九五之尊的脸色。   没想到最后,谢策道好脾气地拍板:“无事,是朕近来忙碌了,没仔细选,有几个人确实毛病不小。朕再斟酌一二,等换好了,再给重重送去。对了叶竹,你也可让她有空别闷在宫里,多出去转转,结识点儿人。要是你家殿下有可心的,告诉朕。”   叶竹没敢胡乱猜测,老实点头。   等出了殿,走到宫道,果然见宣珏拢袖静待,心里猜测更真了几分,却又有点儿发愁。   她看殿下对谁都不假辞色,也就对宣三公子宽厚几分,说不特殊是假的。   可她也不清楚,这份特殊,是少女心喜,还是因着江南的过命恩情,而格外宽待。   叶竹边犯愁边走了过去,道:“公子有什么需要奴婢捎的?”   宣珏随着未央宫的宫人,沿着宫道向外走去,等到人少时,递出一封信,轻轻地道:“陛下今儿准备处置的官员名录。回去再让殿下拆开看。过几日,我誊抄一份,寄往百越。”   叶竹接过:“好,公子费心了。”   夏日骄阳灼灼,照在宣珏精致的侧脸上,肤色冷白,他话音也润泽清泠:“分内之事。”   信封很薄,只是底下有略微凸起不平,像是塞了个物件进去。   叶竹没问是何物,也没敢触碰摸手感,捏着封口,送到谢重姒手中。   “……嗯?今日下的决定?”谢重姒疑惑蹙眉,“那便是方才朝堂,或是太极殿御书房里,父皇亲口说的咯。宣珏手头又没笔墨,怎么凭空写出这封信的?”   叶竹也不知,摇头。   谢重姒坐在未央宫里的水榭亭台上,粼粼波光,流水环绕,池中小亭旁就是圆润荷叶,尖角荷花。   她本来在赏荷叶莲花,想着等荷花盛开,可以寻个木船泛舟池上,拆信拆得有些心不在焉,就着波光倒拆开信,信纸还未抽出,就听到啪嚓一声,有个圆滚的物什掉落而出,亭中长椅上滴溜一下,就顺着缝隙掉入池里。   谢重姒:“……”   什么东西。   她只能吩咐下人:“差几个人去打捞。附近荷叶也不少,别拔留着,在底下探探,实在找不到了就算了,估计也不是大不了的东西。”   宫人们慌忙打捞,谢重姒便摊开信笺,一看了然。   信笺上,端正素雅地写了二十来个人名,其中五个名字下方,有显眼的划痕——宣珏猜到有人要遭殃,但不能确定,用了这个法子方便筛选剔除。   看来是这五个倒霉蛋了。谢重姒沉吟片刻,都是她三哥的人。   父皇这心偏到嗓子眼了,消息传到百越,对皇兄也不知是好是坏。   她正准备将信笺折起,忽然看到下方还有一行小字:   “不喜弃之即可,改日再刻个殿下喜欢的。”   谢重姒:“?”   她反应过来,摁指栏杆,问道:“捞出来没有?”   “还未。”叶竹道,“您……”   谢重姒想了想,道:“把周围荷叶拔掉吧。可能是块玉石,还挺沉的,寻得仔细点。”   方才惊鸿一瞥,能看到是块晶莹剔透的玉刻,其上内容不清楚,但细腻光洁。   公主都下了令,宫人们再也不敢可惜长势正好,快要花开的莲叶荷花。   整个上午,未央宫苑池里热火朝天,等掘地三尺完,都还没有挖到传说中的玉刻,有个太监摸了摸满头热汗,无奈地道:“殿下,这都翻了个遍,真的没瞧到啊!”   叶竹在一旁小声道:“……亭子下,有昔年建成时的裂缝迹隙,莫不是掉那里头了?殿下,那除非是把亭子炸了,才可能找到。不过就算炸了再找,也会压碎玉刻的。”   谢重姒只能无奈摆手,示意作罢,道:“那算了,那物和本宫没甚缘分。都不用忙了,去厨房讨点冰梅子汤消暑吧。”   说了作罢,可这事还是像道鱼刺,让她寝食难安,头疼了五六天,终于忍不住再用青鸾雀问宣珏,到底送了个什么东西来。   那边一晚上都没回音。   隔了一天,才回了张模棱两可的信条:太元三年刻的桃花。   谢重姒皱眉。   太元三年……不就是南下那年么?   倒是记得当初得了两块原玉籽料,其中一块宣珏刻了兔子赠她,另一块据说雕废扔了,怎么,其实没刻废?   不过刻得再巧夺天工,她也看不到了,除非把未央池里水都放空,把那亭台寸寸撬开,再从下往上处处逡巡摸索——太折腾了。   谢重姒将此事暂且按下不提,偶尔通讯,都从青鸾,倒也方便。   宣珏情报比她想象地更四通八达,就连西梁那边,都隐约开始布局插手,瞧得她有些心惊。   很快便到了秋初,立秋的那日,未央池里的荷花也都谢了大概。   这时,宣珏通过青鸾,除却传递书信,还捎了块玉饰过来。挂在鸾木的机关足上,雀鸟降落时,冷玉在窗柩上轻击出秋水叮咚般的声响。   谢重姒微微一愣,抬手取下那枚玉佩。   椭圆形羊脂白玉,材质上好,其中有几点天然的艳红色泽,被雕刻成桃花枝桠上最繁茂的花蕊。   满树桃花,纷纷而落。   其中无人无物,只有一景,却意味悠长。   纸条上还是除了正事,上书二字:桃花。   白玉后,也刻了四个字,“太元五年”。   像是非得把这块玉佩送出去,才肯甘心。   谢重姒无奈地笑了声,没佩戴,取过匣子,收了进去。里面物什不多,都是玉。一枚青玉雕的白兔,一支紫玉的发簪,一块羊脂白玉带艳红的圆刻。   她关匣归位,正准备放回案台上,一旁叶竹眼疾手快地帮她放了回去,然后又说:“殿下,陛下说了,再挑选的那批人,您看不中都没事儿,就长平侯世子,您最好还是接触一下。他觉得这孩子不错。不日秋猎、秋祭大祀,长平侯府一家子都会来京城,到时候宴席之上,您能瞧见人——陛下说您好像对他有点偏见,要不得。”   谢重姒:“……”   对想杀她的人有偏见不对吗? 第75章 秋猎 抱住翻滚√   每年秋猎秋祭, 具体日子不尽相同,但都在中秋往后。   中秋这日,圆月挂柳梢, 谢重姒接到谢治寄来的书信贺礼。   挺厚实的信, 薄纸写了数十页,将百越之乱和穷疾荒寥简述了下,就三纸无驴地唠嗑起来。   唠嗑完,隐晦问候父皇身体是否安康,最后说了句:“没甚好玩意儿,给你俩红玛瑙。此处多瘴气野兽, 但也有丛生乱矿,矿民多, 矿难隔三差五, 尝试推行保障律令, 暂不得法,就搭建矿后棚,收容残肢矿民和他们的孤贫亲眷。玛瑙是个父兄都殁了的小丫头赠的,住在矿后棚, 和你年岁相仿,笑起来挺像的。”   两枚火红玛瑙,承装木盒里。   许是被皇兄擦拭了, 没沾矿难之民的鲜血, 也没染百越的灰尘。   谢重姒叹了声, 收起一枚,另一枚让人送给谢策道,又问:“皇兄还带什么了没?”   “没了。除了给殿下的信,只有这卷书卷。”叶竹道, “奴婢还惊讶来着,这次过于简洁了。”   谢重姒笑了笑,道:“饶了他罢,算是把手头最好的物什送来了。”   另一册书卷,破烂程度堪比废纸,谢重姒眼都快凑瞎,才看出“南越”二字,心里了然:南医孤本的下卷。   皇兄未提及这是什么,谢重姒还是老实替他跑了次腿,将孤本送至同济堂,金繁惊喜地道:“果然,这种古卷,还是得在产地源头寻。”   忽然,金繁神色黯淡几分,向来风流随意的眉梢挂上愁绪:“小阿姒,你帮我劝下那位,至少作为病人,得配合下我这郎中吧——更别提我还四处扒拉,给她续命。”   谢重姒侧头,余光能瞥到坐在飘窗上的卫旭,淡淡地道:“师兄,她一直想死,看不出来吗?”   金繁微微一愣。   谢重姒便道:“天底下最痛楚之事,身不由己,魂不归身。昭阳这种人,无法忍受控制不住自己的痛苦。或许从她退位之后,就想寻死了。”   金繁:“……那她为何还活着?”   谢重姒拍了拍金繁肩膀:“师兄,少栽花种树,多两耳闻点窗外事。幼妹年轻,民众不服,她得活。”   她轻轻地道:“师兄,你总说不到强弩末尾,不可放弃性命——你又怎知,那不是她的强弩之末、最后稻草,再撑不下去的无可奈何呢?”   金繁完全愣住了。   谢重姒送完书卷后,又同卫旭聊了几嘴,方才告辞。   走出病者不少的大堂,待回天金阙,忽然,一条丝绸锦带横空飘来,轻柔质感,在午后秋阳下泛着紫光。   谢重姒下意识抬手抓住,还没瞧见何处而来的,就听到有人朝她叫道:“姑娘!姑娘!多谢啦!是我家少爷捆书的,劳烦您拿过来一下。”   说话的人小厮打扮,正在一辆马车前,扶侍车上人下车。   或许是挪不开手,他只好扭过头,对掌心抓着丝绸紫带的谢重姒喊了一嗓子。   举手之劳,谢重姒十分好脾气地走上前去,将绸带递过去,道:“朱雀大道上不准停车过久,下了人,就去巷道放置吧。”   小厮也很好说话,连连点头:“好嘞。搭在马背上就行,谢过姑娘提醒。我们这也是刚入望都,不太懂这边规矩。”   他边说,边伸出手道:“少爷,到同济堂啦。”   谢重姒还完绸带,向一边退去,心想,怕不是听了师兄名声,远道而来求医的病患。   她正准备转身,车上人下了马车,对她道了句谢:“谢过姑娘。”   说完这话,就捂嘴弯腰咳嗽起来。   谢重姒被这撕心裂肺的咳嗽震住了,一时半会没迈开脚,心想:看来风寒得不轻。   等这少爷直起身,谢重姒又是怔了怔,无端觉得有些眼熟。   那是个玉树临风的少年人,约莫十七八的年纪,生得精致,左眼下方有颗红色泪痣,眼角自然而然微微上弯,让他唇角未勾时,眉眼也仿若带笑。   是张天生笑脸,极易讨人亲近。   但她没能想起何时见过这张脸,只好颔首笑了笑:“举手之劳。”   便错开人,回宫去了。   而她身后,少年捻起丝绸,将怀中两册书卷用绸带捆好,慢条斯理地对小厮道:“爹这投其所好的法子,怕是弄错了。孤本医书,金大夫最是不缺的,怕不会愿意替我看病。”   小厮无奈地劝他:“世子爷,展大少爷,来都来了,至少碰个运气吧?这离秋祭还有快一个月呢,到时候望都更冷,您这小身子板,撑得住?实在不行,咱们还可去向陛下告个恩典,怎么着,也得给您瞧上这个病。”   展佩却是沉吟:“……匡之,你觉得陛下何意?”   小厮:“五年一次的秋祭大典呗,皇亲国戚、侯爵子伯,不都要来充个场子?”   展佩摇了摇头,他在江城野惯了,城府不算深,方才也只好借着咳嗽,掩饰下一闪而过的震惊。   他爹听闻陛下有意招选驸马,其中人选有他,绞尽脑汁给他求来过尔玉殿下的画像——其实不算栩栩如生,但神韵犹像,刚刚一打眼瞥见,总觉得这就是她。   展佩:“做好再吃闭门羹的准备吧。还有……”   他咳了声,道:“如若可以,打听一番,这位金大夫,和皇室有何干系没有。”   谢重姒不知自个儿已在展佩那里挂了名,三番两次拒绝父皇无果后,万般无奈:“父皇,您看皇兄都还孤家寡人一个,府里就一只小母猫。我急什么。还想在天金阙多陪您几年呢,就这么急着赶我出去另封个公主府呀?还有展佩?他不是病秧子么?您就真不怕我嫁过去,一年半载守寡啊?”   谢策道在用膳,一口羹汤喝下,差点被她气得呛个半死,皱眉喝道:“重重!”   谢重姒本就是故意失言,也佯装生气,没理谢策道,郁闷般挑着碗里葱姜大蒜,一言不发。   九五之尊生了半晌闷气,又回来哄人:“他是娘胎里带的病,一年比一年好了,再养几年,也便不再身虚体弱。再者,重重。”   谢策道语重心长:“父母不可能陪你一路,兄弟姐妹也不过相逢半生,侪朋友人更有分道扬镳,唯有眷侣,能护你走下去。”   谢重姒反问:“为何我不能护住自己,一人直前?”   谢策道哑口无言,摸了摸她的发髻,许久才摇头道:“那样的话,过得太苦了,父皇不想你那么苦。朕的重重,要永远开心快乐,有人相护,有人相伴,有人相爱,有人常守身畔,待你唯一珍宝。”   他鬓发已白了,眉眼间有不甚明晰的皱纹,只有眼底,还像十几年前注视幼女般,慈爱柔和。   谢重姒沉默会儿,又讨好卖乖地笑道:“知道啦知道啦,父皇最好了。那秋猎,我就去看看您选的乘龙快婿,行了吧。不过说回来,展佩病弱,会去秋猎么?”   “秋猎又不用打猎。”谢策道奇怪地看她,“你以为谁都像你那副皮猴样,坐都坐不住?别说寻常贵女小姐了,就是些王公贵族,在看台上吃喝玩乐赏景的都不少,就你摸爬滚打地灰头土脸的。”   谢重姒:“……”   行吧,这话也没错。   不过因为她父皇这句话,谢重姒到底是没好意思再凑秋猎热闹。   将她的汗血宝马借给戚文澜,随意押了一两注,赌谁能胜出后,就一个人闲散地走下看台,往林间草木和广阔草场上散心去了。   她还在分条缕析地拆分各族势力,赶鸭子上架来秋猎赏个光,全是看在她父皇面上,实在没心思注意此次秋猎,来了哪些人,看台上又有何等家族。   只是心里略微烦闷,再一想,也不至于——   这个局面已是有利至极,上辈子太元五年,恩怨仇恨已存,氏族蠢蠢欲动,东燕新皇上位,磨刀霍霍,直指大齐。   而如今政局安稳,国泰安顺,皇兄也在铆劲上爬,宣珏……宣珏刚被父皇破格提拔为户部侍郎,仕途坦顺地像是乘了扶摇直上的风,一年不到,就和他兄长宣琮平起平坐了。   是自大齐开国来,也未曾有过的速度。   还在苦闷些什么?   谢重姒似是觉得矫情,干脆盘腿坐在草地上,听到远处骏马声,自言自语道:“你啊……”   忽然,有一道马蹄声由远及近,她还以为是寻猎物来此的猎手,就听到那速度渐缓、停在身侧的马蹄声,还有头顶一声轻笑:“殿下在赏景?”   抬头一看,宣珏着白衣、驭黑骏,左手握着张银铁长弓,垂眸看她。   神色轻柔,眼底漾着清和浅淡的笑,又问了句:“对猎物不感兴趣吗?我见安荣郡主都骑马上阵了,没道理殿下反而兴趣乏乏。”   谢重姒忽然知道她在烦闷什么了。   眉心舒展开来,她笑道:“是啊,不是方才,没见着可心的猎物么。”   说着,她一拉宣珏未持弓箭的右手,也不管他是否还牵扯缰绳,直接一扯。   宣珏眼皮一跳:“殿……”捏握在他手腕处掌心微凉,好巧不巧按在穴位上,他一时不察没挣脱,竟是被谢重姒使了个巧劲,拉他下了马!   他心底一咯噔,暗叫不好——那黑骏也是烈马,不受拘束,立刻就要撒蹄狂奔,差点没把他二人踩扁在地。   宣珏一震,反应过来,飞快地揽住她在草地里翻滚了四五圈,躲过马蹄。   他将谢重姒护在身下,见烈马在远处温顺下来,才撑起身,心有余悸地喘了口气,对身下咯咯笑着,浑不在意危险的谢重姒轻喝道:“殿下!” 第76章 串珠 她将细珠串扣在宣珏骨节分明的腕……   宣珏怕她脑袋磕碰, 一只手还在她头下,抽手敛笑:“你金枝玉叶,性命安危并非儿戏, 切勿莽撞。”   谢重姒从不怕他怒火, 笑得肆无忌惮:“不没事儿么?更何况——”   她一扯宣珏前襟,将他支起的身拉得下沉两分,“这不还有你在吗?”   宣珏:“……”   他呼吸一滞,喉结滚动,瞥了眼拽着衣领的手,道:“殿下慎言, 臣多靠运气,真逢凶遇险, 还没那么大本事。”   说罢, 他弹指扣了扣谢重姒腕间经脉, 逼她松开手,缓缓起身。   谢重姒坐起微愣,没弄懂他在生哪门子气,见宣珏牵马过来, 拾起长弓,声音温和,却比平时冷淡几分:“需要弓箭么?记得殿下箭术不错, 猎几只兔子回去也是可以的。”   谢重姒一时半会还在纳闷, 摇头:“不了, 两年没碰,手生得不行。”   宣珏淡道:“习得的技巧,熟能久记,一般三年五载, 也不至于忘个干净,更何况区区两年。殿下当真——”   他走到谢重姒面前,与她四目相对,仔细辨别每一点神色,然后轻缓开口,犹如蛊惑:“不想试试?”   谢重姒心跳漏了一拍,又不敢挪开视线。   ……这厮又在试探了,同是七窍六魄,他是怎么做到比常人更能见缝插针的?   “不了。指尖茧子退了不少,硬拉弓射箭,手疼得紧。”谢重姒头疼,“我见你也没打着猎物,还好意思说我呢?”   宣珏:“猎物太多,交予文澜带去前哨了。”   他终于移开了视线,搭箭上弓,瞄准不远处的逡巡的白狼,抬指放箭,利刃破空声里箭中了白狼,宣珏没看不住翻滚痛嚎的猎物,慢条斯理地道:“既然殿下不出手,那可有想要的猎物,珏替你打?”   谢重姒盘膝而坐,拆开散乱的发髻用指尖梳扎,她咬着绳带,含糊不清地道:“有啊。科考之中,楚家被父皇削了一顿,夹着尾巴做人,销声匿迹不足为奇。江家、蒙家都有插手,齐家也靠着和三哥关系紧密,不甘落后。但只有秦家,奇了怪了,竟然没声没息的。”   她将绳带一束,没盘云鬓,而是扎了个高挑利落长马尾,轻快地道:“我怎么总感觉,近来会有动静呢?就是不知道,是朝廷的动静,还是秦家的动静了。”   她起身,向那匹没力气再挣扎的白狼走去,好整以暇地道:“朝中不止秦风一个秦家人,漓江更是秦家盘桓之地,父皇这么急着提你入户部,恐怕不单单只是赏识你吧?”   宣珏:“不敢揣摩上意。圣上什么意图,殿下更心知肚明。”   谢重姒当然知道——凭借处置后宫态度,就能猜个大概。   看三哥母妃黄氏未被责罚,说明前朝也不想动三哥。   看李美人和兰妃联手,揭了秦云杉无恶不作的面目,父皇大发雷霆,将秦云杉打入冷宫,就知道秦氏也该被磨刀霍霍相对了。   父皇想让宣珏做这把刀。   不过据说,宣珏客客气气地以履历不足拒绝了。   “父皇想让你去漓江,查秦氏矿脉和官商勾结的事。”谢重姒近乎怜惜地摸了摸恶狼,“或明或暗地和你说了,宣大人为何未应?”   宣珏轻笑:“一家老小,有后顾之忧,怕得罪人,不行么?”   谢策道确实看得起他,满朝文武没一个敢接的棘手活,想甩给他。他素来谨慎,敬谢不敏。   谢重姒:“情理之中。”   宣珏失笑,当没听到揶揄,问她:“殿下想让我去?”   谢重姒摸索手腕的玛瑙,点头道:“嗯。”   宣珏只是笑:“那臣能有什么好处呢?”   谢重姒反问:“你要什么呢?”   宣珏斯斯文文地一抬眼,没说话,眸光甚至可称含蓄有礼,意味却不言而喻——   你。   谢重姒一愣。   宣珏又道:“殿下给,还是不给呢?”   这话谢重姒没法回答,将手腕的玛瑙串珠一解,道:“过来,手伸过来。”   宣珏走来,像是犹豫,手刚抬起一半,谢重姒便拎起他的手腕,垂眸道:“皇兄自百越之地寄来的玛瑙石,一个孤女送他的,我做成了手串。”   说着,她将细珠串扣在宣珏骨节分明的腕上。   宣珏眼神倏地深了,像是兽类察觉到猎物时闪现暗光,旋即又被他强压下去,伪装成柔弱的被捕食者,温顺无害道:“殿下何意?”   谢重姒“哎”了声,道:“漓江多有矿难,希望侍郎大人记得这些冤魂亡灵,替他们讨个公道。喏——”   她扣好绳纽,拇指不轻不重地抚摸了下艳红玛瑙石,叹了口气:“他们在看着咱呢。”   宣珏耐心听她不着四六地瞎扯,垂眼,浓密睫羽盖住眸中深色和压抑,像是听进了话:“臣尽力而为。能成多少,尽人事、听天命。”   他不想成为帝王手里纵横捭阖的棋子。   却甘愿为她掌心刀刃。   宣珏肤色极冷,整个人都像是块凝霜的玉,谢重姒本以为艳红的玛瑙会显突兀,没想到在他腕间格外自然好看,若雪间红梅。早知道手链做好就送他了。   她有些遗憾地放开手,讨了狼皮作雪靴,没再影响宣珏狩猎。   耽搁了不少时辰,最终秋猎上,宣珏战绩竟也不算太差,排入了前五。   第一戚文澜,断层甩开第二名十几匹猎物。   第二安荣那丫头。   第三名谢重姒不认识。宣珏居了第四。   倒是这第五名,让谢重姒些微惊异——竟然是长平侯世子,展佩。   据说这位世子爷秋猎完,就身体不适先行告退了,谢重姒也未能目睹庐山真面目,只能坐在看台上,对来归还金灿弓箭的安荣郡主道:“见着那位世子爷没?怎么样?”   谢依柔笑得不怀好意:“先谢过堂姐的弓箭啦,真是好使,又快又锋,别说畜生们了,就是杀敌,恐怕也能刺破敌人的咽喉和骨头。”   又道:“展世子呀——见着了,今儿穿一身黑服,看上去挺沉稳讨喜的,我听到好多姐妹都在讨论他呢。然后我就说了,别想了,陛下有意这位做驸马爷的。她们都知道争不过堂姐你,一哄而散咯。”   谢重姒:“……”   这哪跟哪啊?   她艰难地道:“不是,安荣,我不……”   谢依柔:“知道堂姐不好意思问了,我就都打听清楚了。展佩十七,比你还小仨月,不过完全看不出来,人又高又俊。除了脸色有点苍白,也看不出来娘胎里带着病弱,而且我看他上马射箭,挽弓也都挺有力气的,你不用担心那些有的没的,在那方面应该也不会让堂姐委屈的……”   谢重姒:“…………”   谢重姒哭笑不得地打断她:“得了,是给你选夫婿还是给我选,打探地那么一清二楚?”   谢依柔撇撇嘴:“我也不想堂姐你嫁人啊,可是这不瞧见,难得一个才貌皆佳,人品也可的么,错过这村真没这店了。要不然,你还想在整个望都,那些入了仕的青年才俊里头选呀?看陛下不削你。”   谢重姒轻轻垂眸,没接她话。   诚然,父皇宠她,但社稷还在前头几分。不会让得力的栋梁,委屈成有名无实的驸马爷。   所以她一直没敢说明,也不敢和宣珏挑明身份,这是其一。   其二,宣珏……   谢重姒眯了眯眸,遥遥远看草场之上,和戚文澜有说有笑的宣珏。   宣珏变得有几分不一样,她怕失控。   事实上,他伪装得天衣无缝,她也只能勉强凭借十几年相处的直觉,窥见他一两分的执拗。   比如梦魇难眠,比如那盘棋,比如眸里沉得不见日月星辰的浓雾。   更多的……   看不出来了,皆埋于深雪之内,皑皑雪上,仍旧一尘不染——就像他还能和戚文澜温声细语一样。   再等等。   谢重姒对自己说。   等时机成熟,等江南压制,等皇兄回来,等一切尘埃落定。   等那时,再和他说。   秋猎只持续一天,过得快,秋祭却要持续整整五天,事无巨细都要礼部操劳,提前准备。   宣琮是忙活得整日整夜不沾脚,见弟弟优哉游哉,还在找店铺缝制狼皮,气不打一处来,把人拽去帮工,等傍晚时分才踹人走:“回家用膳去,我再忙会儿。”   宣珏好脾气地和兄长告辞,出礼部,上了马车,白棠在车里等他,在渐暗的黄昏里道:“主子,兰木已将江南的事务暂时交接给齐岳了,北上来望都,不日便将抵达。”   宣珏垂眸,像是倦怠,不轻不重地“唔”了声:“不错。陛下近日忙得焦头烂额,又暗中找了几个人,都是刚入仕不算太久,想让他们南下去漓江。我给暗地里撺掇撂担子了,没一个敢接的。估计过上几日,陛下他老人家又得找我一次。所以,你让兰木快点。”   白棠后背一凉,点头应是。   跟在宣珏身边,已有快五年了。   帮他做事,比一般人甚至家眷,都更了解宣珏几分。   白棠是看着他如何扶摇直上的,也听过一耳朵望都风声,都是对主子的赞赏。   说他清润脱俗,雅正淡逸。   白棠却觉得,主子拿这些当儿戏。   他不在意声名利禄,也不喜民生百态,甚至暗地里想搅弄浑水,越激烈惨痛越好。   他远远旁观。   像是个疯子,可又有所顾忌地活成了个人样。   “对了,西入漓江,估计是年节前夕——毕竟年关镇邪。”宣珏伸指拨开车帘,外面,昏沉的夕阳里,望都沉浸在血色之中,他望向仿佛远在天边的天金阙,“锦里坊的工活慢,得明年正月才完工,我可能不在望都,若是做好,你差人送去。”   白棠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又是送到哪儿去,连忙道:“是。”   又有些不安地问道:“主子,此次出京,为何不带属下而带兰木。那小子莽撞胡来,怕是会给您惹乱子。”   宣珏放下车帘,意味不明地笑了声:“你当陛下为何要选入仕不久的,为何那些人又都不敢接?”   白棠:“……为何?”   吱呀吱呀的马车,遮掩宣珏带了几分寒意的声:“刚入仕,不算油滑老道,该查就查,不讲私情,也不会阳奉阴违,陛下放心。更重要的是,他们也不会真知道,秦家势力到了哪种地步,有胆子去卖命,为那以身击石的刀刃。”   “……那这些人,为何又不敢接了?”   宣珏一抬眸,温和地看向白棠,轻飘飘地对他道:“因为,我和他们说明道白,讲清利害了啊。圣宠虽好,也要命在不是?当然略有夸张,但这的确是块硬骨头——哪颗棋子,会冒着粉身碎骨的风险,去卖命呢?”   宣珏轻柔地摸索了下腕上串珠,对背后冒着冷汗的白棠道:“懂了为何不让你去吧?你还有文人那套繁文缛节,心软得很,所以不带你去。绿林之人,有时比朝堂百官,用起来更得心应手,兰木尤是如此。” 第77章 彩头 能否先让臣讨点彩头呢   兰木在秋祭前三日抵达望都, 风尘仆仆地见了宣珏一面。   这是位眉心有道蜿蜒伤疤的青年人,和白棠生得四五分像,和他相比, 兰木更像是锋利刀剑, 眼里都精光闪现。隐约可见几分好杀戮的脾性,几乎是迫不及待:“主子,什么时候去漓江啊!”   宣珏只吩咐:“等着。”   又问了句:“一直未问,先皇后那事儿,跟进如何?”   兰木奇怪:“两年前,您回京的时候, 把杂事都交给我了,说这事不必再通知您, 我就琢磨着到底和皇室有关, 有什么零星痕迹, 都偷偷送去太子府了——没扰您的眼。现在这事,不归咱们管,太子……百越王让人告知属下,他处理就行。”   宣珏点了点头:“可。”   两年前, 尘心遇刺之事,他一路摸查到了楚家和苏州家族。   后来尔玉拂他意归京,他病了一场, 没精力处理这事, 干脆都让留守扬州的兰木跟进。   如今谢治能接手是再好不过。   秋祭前一日, 谢策道终是按捺不住,再次召了宣珏。   宣珏思忖这事一个月了,倒也不怵,进宫面圣。   因着祭祀大典即到, 谢策道也不在太极殿,而是在御花园散心。   桂花树凋零了个大概,唯有金菊开得簇拥热烈,郁郁葱葱的林木间,偶闻鸟鸣,清脆悦耳。   宣珏由着宫人领他入内,忽然瞥见了什么,眉心微不可查地一蹙,问身侧蒋明道:“蒋公公,那位可是长平侯世子?同他在秋猎见过一面,印象颇深。”   蒋明望向谢策道身边两个年轻人,笑得见牙不见眼:“哎哟,是小世子。今儿侯爷带着他入宫面圣,正巧,尔玉殿下也在,奴婢看这两位聊得还挺投缘的,说不准明年能有喜事咯。咦……大人,您怎么不走了?”   宣珏脚步顿了顿,面色如常,跟了上去,道:“无事。”   他只是有几分后悔,没把展佩也剔除出去——   留着试探尔玉。   见她相谈甚欢,应该不是厌恶的模样。   宣珏不动声色地走了过去:“参见陛下,尔玉殿下。见过长平侯世子。”   谢重姒才刚到御花园没一会儿,本来听到身后脚步声,还以为是宫人,猝不及防听到宣珏声音,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看向展佩,看完又反应过来:她心虚个甚!   明明她只比宣珏早到一刻,还没从“那日找师兄问诊的病秧子就是展佩”的迟疑里,回过神来。   谢策道却是招手:“离玉来了啊,先用点酥膳,东临的御厨,手艺不错。”   宣珏应是:“谢陛下。”   谢重姒用余光扫了眼宣珏,确认这人脸上没异样,没想再多待,捻了几块酥糕放入帕中,就对她父皇告退:“父皇,儿臣先回宫了,明儿秋祭有一堆事要忙要准备。”   谢策道“哎”了声:“你急个什么?带人逛逛天金阙——毕竟远道而来,尽一下地主之谊。”   谢重姒:“……”   您,当,宫人,都是,吃干饭的吗?非得,要我,带???   谢策道急着和臣子交代事宜,也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撂下句话,没等谢重姒反驳,又对展佩道:“饰之,你跟着这丫头就行,她虽然四六不着,但还算靠谱。也莫拘束,就当自个儿家里一样,过几日秋祭完,也带侯爷和侯夫人来坐坐。”   “是,陛下。”展佩答道。   他似乎很喜欢玄色衣袍,一身黑服,本来还有的少年气也被黑色压住,沉稳庄重。他只打量了这位近来炙手可热的宣侍郎一眼,没有多瞧,只是忽然觉得他眸光略微不善,回视过去,果见宣珏在看他。   青松古柏下,宣珏青衣玉冠,薄唇微抿,又徐徐转开视线,落在谢重姒身上。   眸光温和内敛,像是有几分委屈的控诉。   谢重姒:“。”   她不知道父皇后宫佳丽,如何平衡处之的,只知道她是硬着头皮,对父皇道:“儿臣真的回宫有事儿!”   ……得罪展佩就得罪展佩吧,另一位她是真的不想他胡思乱想。   谢策道沉了沉脸,横了她眼:“重重!”   有不喜之后说,但不带这么当面给人世子落面子的!   谢重姒默默做好事后被父皇臭骂一顿的准备,还要接着撂担子不干。   宣珏看她不以为然的神色,又看谢策道略显愠怒,轻轻一叹,终是忍不住解了个围:“陛下,您唤臣来所谓何事?”   谢策道这才甩袖道:“之前提的那事。”   又对谢重姒嘱咐:“别耍小性子。”   谢重姒:“………”   眼见着谢策道领着宣珏走远,她无可奈何长叹口气,一旁展佩十分善解人意:“殿下若是真有事,先回吧,我母亲也让我早点回别院,莫在宫里扰了贵人安静。”   谢重姒直截了当:“哪里哪里,不忙不忙,我唬父皇的,就是单纯想溜。”   没想到她如此耿直的展佩:“……”   本以为皇女循规蹈矩烦闷得紧,这位倒是比他预想的有趣百倍。   于是展佩道:“我懂殿下的意思了。”   谢重姒松了口气,懂了最好。没想到展佩又道:“不过,殿下若是无事的话,还是烦请您带我四处转转吧,自祖上几代,除却新皇即位,都很少来望都了。”   谢重姒眸光冷了几分,漫不经心地道:“行啊。领你走走。对了,我瞧见世子喜着黑衣,是因为喜欢这颜色吗?”   展佩言简意赅:“黑比白暖,特别是冬日。展某畏寒,殿下见笑。”   谢重姒夹枪带棒地道:“畏寒可得好好休养,望都莫说冬日了,就是深秋,也比南方,远不及江城来得温暖如春。我看世子还是久居江城好,望都不养人的。”   展佩的眉眼自带上挑,有种少年人的纯真感,这也是为什么他一直喜欢用黑色来压。他挑眉笑了笑,道:“久居便能习惯了。”   谢重姒敲打完就懒得再说了,这位世子爷不是蠢笨的,没道理听不出她话里话外意思,话都讲到这份上了,她也不能再进一步撕破脸皮直白挑明,只好跳过此事,正儿八经带他逛了一遍天金阙。   心里却想宣珏入宫之事。   想必父皇是又要提让他去漓江了。   说来这种事,得让那种极有分寸的老油条去才可。最好是官场上混迹个二三十年,名面上圆滑笑面虎,对人家的龌龊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暗地里却刀锋正对,杀个片甲不留那种。   可父皇又怕这种“老油条”阳奉阴违,真的只当圆滑笑面虎,不想开刀宰人,又非得在青年人里挑愣头青——这些没什么心机履历的,怎么可能做到!   思来想去,她真的只觉得,宣珏这人能拿捏得住。   谢重姒胡思乱想,也不知道宣珏到底是应了还是没应,说的尽力而为又是尽力到哪份上。   她极为敷衍地打发走展佩,决定守在离宫之路上守株待兔。   天金阙璇玑门处,栽种成片的枫树林。此时枫叶似火。   她等了至少小半刻钟,坐立不安,最后实在疲乏,走到一旁林荫小道的石凳旁,撑着下巴等人。   秋风带着阳光的暖徐,催人眠,她等得昏昏欲睡。   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在唤她:“殿下。”   谢重姒想要回头,却又被人轻轻按住,她差点没一个激灵跳起来:这是在宫里!璇玑门附近!可别再突然给她来个措手不及——   好在宣珏循规蹈矩,没有出格举动,只是轻声说道:“臣应了旨意,去往漓江,也算是全了殿下的愿景。所要的不敢奢求急切,但此去凶险……”   他像是在征求谢重姒的意见,温柔地拂去她头顶一枚枫叶,俯下身,在她耳边缓缓说道:“能否先让臣讨点彩头呢?” 第78章 赠蝉 大概是修罗场ww   谢重姒无奈地道:“朝我讨吉兆没用, 佛祖估计都不大待见我。”   漫天神佛,看到她得脑壳疼——   谢重姒:“两年前扬州一趟凶险,捡回命时, 求佛告祖宗地说回来给修葺庙堂。本来许愿十座还是四十座来着, 回京之后,我就只修了一座,剩下的开销预算折成银两,直接交给各地僧院,让帮忙施粥布膳,接济灾民了。虽说吧, 也问了佛祖爷们的意见,但多少有点强买强卖。”   宣珏:“……你如何询问意见的?”   谢重姒:“啊这简单, 那什么掷笅杯, 我就和菩萨佛祖们商量, 若是未有立杯者,就当他们同意了。所以,我给的彩头,是阴沟翻船的‘彩头’。”【注】   宣珏:“…………”   还真是胆大包天的强买强卖。   见她头疼不已, 宣珏也没多求,笑了声道:“那算了罢。”   说着,就要起身, 忽然他动作一僵——   谢重姒侧着头, 用指尖勾住他前襟, 浅笑盈盈地道:“彩头没有,甜头要不要?”   她穿着极衬时令的枫红色广袖流仙裙,因着畏寒,脖领被改得高竖, 不过从宣珏的角度,还是能看到她巧笑嫣兮,下颚线条薄削精致,脖颈白皙修长。   谢重姒只是轻轻一勾,宣珏完全可以毫不费劲起身,但见他没动作,谢重姒笑了笑,指尖缓缓向上,带着薄茧的食中二指划过宣珏锁骨、侧脖。   宣珏明显颤了下,浓密的长睫垂敛,仍旧未动,乖顺温和地被她拉得轻俯下身,玉似的耳垂红晕渐染,“您……”   这句话还未说完,他瞳孔微缩,眸中深色倏然危险起来。   因为谢重姒直接抬手掰住他下巴,凑过来,略显冰凉的唇瓣,在他脸颊上轻轻蹭了一下,微不可查地道:“一帆风顺。”   说完这句,谢重姒仍旧张扬肆意笑着,极为满意那冷白的皮肤上,红梅落雪般,逐渐蔓延的潮红。她观赏片刻,终于放了手,问道:“父皇找你说什么啦?你怎么答应的?”   宣珏缓缓直起身,怕眼底神色吓着她,侧身看向远处璇玑门的层层守卫,道:“陛下也寻了其余诸位新晋不久的青年官员,但多数以能力不足推辞。有几位,陛下又实在不放心,思来想去,还是问臣意愿。我便说,当为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谢重姒一愣。   若说上一世,宣家初始确实忠君为国,但后来宣珏都造反称帝了,那点忠君之心,恐怕在他这也所剩无几。   就算是表面文章,这种宣誓臣服,也实在不像是他会对父皇说的——他只会说的更轻飘飘更虚无。   “当为君鞠躬尽瘁。”宣珏平复好情绪,收回视线,垂眸温和清浅地看向她,重复道,“死而后已。”   忽然,谢重姒意识到,这句话,是对她说的。   她喉咙发涩,刚想说什么,宣珏又轻飘飘来了句:“对了,陛下还问臣,觉得展世子如何?我回他,殿下应有自己的判断。”   谢重姒:“……”   一时不察就会被他绕进去,谢重姒谨慎道:“父皇这些都问你?说明真拿你当近臣了。”   宣珏:“随口一问罢了。秋日风大,殿下早些回宫吧,臣也要回去了。”   说罢,恭谨地请她先走,等谢重姒背影消失在宫道上,宣珏才收回目光,心想:她还在打太极。   尔玉对他态度若即若离。   他留下展佩,一是为了试探尔玉是否也历经过上世;二是……   宣珏薄唇紧抿,想起了方才谢策道与他的对话。   年迈的上位者轻描淡写,交代了他一系列的事宜,又随口问了句展佩如何,得他不咸不淡的答复后,叹道:“朕四子一女,唯有尔玉最像朕。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她是个公主,无法继承衣钵。   谢策道狠辣无情,纵横捭阖之下,丁点儿人情味道,全在这俩子女身上。   说尔玉像他,是对帝王家皇子皇女最高的褒奖——稳持大局的无情冷漠。   宣珏是知道她有这份冷的。   前世对他,也是年少慕艾、愧疚难安,掺杂成浓不可破的深情。   那这一世呢?   宣珏闭眸,深吸了口气,狂戾和不安席卷心间,他强压下某种可能的猜测,对书房里,静候在侧的兰木吩咐:“圣上让我腊月前出发,不用太急着走,暂定冬月十五吧。风声早些透露出去……”   他轻轻笑了笑,又变回那个八风不动的宣三公子,“毕竟,也得给他们点粉饰太平的喘息之机么。”   兰木恭敬应道:“是。”   布置安排完后,宣珏又一人来到东书房。悬挂的牡丹图都被妥善收存起来,只剩下屏风后,唯一那副牡丹美人图。   他注视良久,甚至想要提笔,补上画中人的脸。   最终挣扎多次,还是叹了口气,扔了素笔,心想:罢了,等回来再说吧。   翌日,秋祭大典初始。   谢重姒被叶竹早早扯拉起来,换正服、佩华饰,随皇撵到达京郊广后宫正殿月台,宫前广场布置庄严肃穆,百官群臣皆在,诸侯列相同礼,待谢策道祭天之后,万人俯首参拜。   繁文缛节太多,等到晚宴时分,谢重姒已是头晕眼花。   她向来不太耐烦这些规矩,耐着性子,坐在父皇身旁,就算给了谢策道天大面子。   可饶是如此,谢重姒还是百无聊赖,低下头,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杯盏,至少在名面上,皇女的架子端得四平八稳,比天还高。   这模样落在有心人眼底,还怪乖巧柔顺的。   长平侯夫人眼就没从谢重姒身上移开过,小声对儿子道:“佩儿啊,我看这位殿下当真不错,蕙质兰心,温顺纯良的,比你姐姐还文静。娶回来也不会闹腾,适合你。”   展佩:“……”   他想了想那日,谢重姒十分睚眦必报地快步领他逛完天金阙,任由他有些气喘吁吁,不是特别想接受“温顺纯良”这个形容,无奈地回他母亲:“阿娘,够了,八字没一撇的事儿呢。”   长平侯夫人却道:“这缘分啊,是要靠双方走的。你在这畏难不前,还指望人家金贵的公主殿下来迁就你这小兔崽子啊?!喜欢就多去人家面前逛逛,逛顺眼了,就凑合上了。看我干什么?我是你娘,你小子一眨眼我就知道你憋什么坏主意,方才你眼神总往那边飘当我没看到?”   长平侯爷:“咳。”   展佩:“……”   他终究还是被母亲说的有点心动,等宴席半散后,见谢重姒起了身,也便起身跟了去。   然后亲眼目睹,着了华服、头顶叮当脆响饰品的谢重姒,攀上树枝,顺手摘了件什么,又踩在树干上,灵巧地落了地。   整个过程,娴熟优雅,片叶不沾身——一看就是没少爬树翻|墙的惯犯。   展佩:“…………”   这位总是能超越他的想象。   谢重姒也不知摘到了什么,十分满意地收了手,在华灯掩映下,她笑得有几分开心,然后才瞥见展佩,敛了几分笑,朝他挑眉:“展世子也在?这离群寡众的,好巧。”   展佩朝她见礼:“殿下。”   如实道:“见殿下朝这边走,也就跟了过来。”   他这般实诚,谢重姒反倒不好再说什么,抿了抿唇,揣着手中东西,准备离开,展佩看了一眼,笑道:“你是摘到十七年蝉了吗?没想到望都这个季节也还有蝉。”   谢重姒脚步顿住。她掌心,的确是尚在嗡动的蝉,翅膀透明,像是浅薄的宣纸。她说道:“不错。”   这是种蛰伏十七年,才能破土而出的蝉,只鸣一个夏日,便销声匿迹地离去。   这是深秋了,没料到还有这种蝉在,谢重姒听到蝉鸣,没忍住爬上树,把它摘了下来——也快要死了。   “我院里树上,经常会落这种蝉。”展佩闻言笑了笑,“小时候,阿娘说我身体不好,道士也说我活不过十七岁,我就对这蝉印象很深。这个季节,它应是快死了,您可以用酒泡上一段时日,把它做成标本封下来。”   谢重姒微微一愣。忽然想到,他好似也才是经历过鬼门关、十七八岁的青年人。   ……同一个孩子置气,明朝暗讽,甚至还没有风度地故意领着他快步走,看他有些喘不上气,未免小家子气了点。   她眉眼软和了几分,无奈地道:“经常见到这种蝉啊?”   “嗯。”展佩道,“很小的时候我会想,我能不能见到,我出生时,刚埋入地下的那只蝉。”   少年人笑起来,眼角下的泪痣愈发明亮,他道:“不过后来也就无所谓了,每一年有每一年的风景,珍惜眼前人就好,没必要执着于将来。”   蝉翼尚在谢重姒指尖震颤,她本是莫名想到十七岁那年,宣府倒塌破灭,宣珏只身一人离京游历,又想到,前尘往事加起来,也快有十几载了,没忍住上去摘了这只蝉。   她温和笑了笑,道:“除了十七年蝉,还有三年、七年蝉,很多的,世子,你总能看到你想看的风景的。蝉送你吧,过得开心顺遂。”   说着,她将掌心蝉递了过去,那蝉羽翅扑闪,不轻不重,刚好落在展佩衣袖上。   说完,谢重姒就摆了摆手,道:“望都风光不错,可多览历一番——”   这是片小树林,离宴席不远,但也有葱茏掩映,草木清幽。   谢重姒还没踏几步,就感觉不对,旁边有人。   不过,那人似乎也没想隐藏,从树影下走了出来,着宝蓝官服,束紫玉金冠,脸上温温和和,眼底却没甚表情。   谢重姒一时没反应过来,倒是身后,展佩也走了过来,行了个礼道:“宣大人。” 第79章 得哄 大概还是一点修罗场=w=   宣珏站在明暗交接处, 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罕见地没有搭理别人的问礼。   他留下展佩,一是为了试探尔玉;二是……   他对展佩有点微末的放心。   上一世, 御书房内, 这位义正言辞不是假的。   后来和尔玉碰过几次面,明面暗里都是厌恶,甚至说过:“浓艳不端,狐媚祸国。行事颠倒,随心所欲。”   可见并不喜欢她张扬的作风。   但是现下,展佩竟似对尔玉兴趣不小。   阴沟里翻了船, 宣珏心道:流年不利。   他淡淡开口:“殿下。臣有要事禀告,见您离宴, 便跟了过来。没想到世子也在, 就没有打扰——世子爷还有事儿么?”   长平侯府从不站队, 谁当皇帝侯府都万年长青。   闻言,展佩也只以为是朝堂之事,心底把宣家划归到了百越王一脉,很识趣地道:“无事了。多谢殿下赠蝉, 那我先回宴席上了。”   谢重姒要给这位世子爷跪了,万分后悔随手抛了个小玩意给他。   等展佩回走后,她觑宣珏脸色——宣珏面色如常, 只放轻了音道:“近来有秦家和漓江其余的家族接触我, 赠礼送贿的不少。这是名录。不过也没甚好看的, 毕竟漓江诸族,手都不干净。”   林间有风,谢重姒没听清,上前一步道:“嗯?你再说遍。”   宣珏便又重复了一遍, 末尾道:“礼我挑拣着收了部分,只留了一对耳饰,其余的送至百越,让你皇兄折算成钱物,赈民安灾了。”   谢重姒:“那再好不过……这是什么?”   她只感觉耳尖一凉,宣珏抬起右手,在她左右耳划过。伸手抚过,是尚在晃动的耳坠,被戴在了耳垂上。   “留的那对耳饰。”宣珏看着这分外适合她的绛红宝石,“回你上次的串珠手链。”   谢重姒心说这哪跟哪啊,又不需要他回赠,手里忽然被人递了张硬壳薄纸,她反应过来。   回的是她当时深意,宣珏是在说,他已经开始紧锣密鼓筹谋策划了。   她晃了晃脑袋,不由地笑了:“好看吗?好看的话,我这几天祭祀就戴着。”   “……好看。”宣珏说道,忽然微微俯下身,在她耳边道,“殿下,我也想要蝉。”   清幽的檀香萦绕里,谢重姒一僵——宣珏竟然叼了耳坠上的红石,不轻不重地扯了一下。   谢重姒登时耳垂发麻,无奈道:“这个季节,哪还有蝉呀?摘到那枚晚蝉都是凑巧……”   宣珏松开耳坠,却仍旧不依不饶:“不行么?”   甭管是刻意还是真的,谢重姒拿他这种委屈的轻音没辙,正准备说什么,宣珏却仿佛看到了什么般,眯了眯眸,然后长睫低垂,干脆俯首在她脖颈间,闷声道:“要是实在找不到就算了,等明年吧。”   “哎——明年太久了。要不这样。”谢重姒想了想,“我给你刻个玉蝉?不过先说好了,我手工活计很烂。别抱太大期望。”   她背对着来路,没看到去而复返的展佩。   祭祀人多眼杂,机密要闻,也不会谈太久,最多递个文书。   展佩本就掐算时间,琢磨俩人差不多谈完了,又朝这边漫步过来,却看到那蓝袍玉冠的青年侍郎,将公主虚虚圈在怀里。   看他的眼神冷淡如冰,但垂眼时分,和怀中人低声耳语时,倒是显得挺温和无害的。   见展佩呆立,宣珏再次抬眸望去,唇角紧抿,没开口,神情不言而喻:滚。   试探来试探去,纯粹是给他自个儿添堵。   展佩震惊过后,心道:我还真就不走了。   他本就是拿身虚体弱卖惨,自然能看出,宣珏也是刻意示弱卖委屈——   都是千年狐狸,搁这玩什么聊斋。   那边,谢重姒见宣珏没反应,又道:“你要不要呀?不要的话我正好……”   “偷个懒”三字还没出,宣珏:“好。”   他收回目光,直起身,甚至刻意后退几步,和谢重姒拉开距离,好整以暇地又和她谈了几句,才道:“殿下,展世子过来了。”   谢重姒“咦”道:“去而复返,是还有什么事儿么?”   宣珏淡道:“长平侯世子擅音律,没准是想和您谈论一番。”   谢重姒:“…………”   她捏了捏指尖薄纸,道:“离玉,你按照自个安排来就行,不用事无巨细告诉我的,我信你。广后宫地势复杂,世子可能是找不到路了,带他一起往回走罢。”   说着,她转过身,果然见到疏月下,像是刚到的展佩,不动声色地和他问声,边闲谈边往林间外走,颇有些心情不宁。   她忽然想起来,当年展佩是如何说她的了。   原来那日进谏的,就是这位侯爷。   谢重姒心神恍惚,自然没注意到身侧两人凝滞的气氛,随嘴插科打诨了几句,见宫宴也散去,就指路道:“居所在后,朝官左,侯爵右,你们莫走错路了,实在不清楚,找个宫人问问。”   说罢就离去了。   留下展佩,意味不明地挑了挑眼:“我一直听说,宣家四面不沾来着。”   宣珏淡淡扫了他眼,不想搭理,有礼有节地道:“择贤而从。”   “嗯?百越王不是被陛下责罚贬斥了吗?”展佩眨巴眨巴眼,像是好奇地道,“原来在宣大人眼里,评价这般高。本世子都有些感兴趣了呢。”   宣珏正准备离开,脚步一顿,但也没拿小崽子的挑衅当回事,只说道:“侯夫人不喜太闹腾的儿媳吧?”   展佩脸色微微一变。   宣珏又道:“长平侯府,虽万年长青,但也没有实权。侯爷心急,听说为此不惜求了殿下画像?不过,他们二老是怎么觉得殿下温顺良善好拿捏的,嗯?”   展佩脸色彻底变了,不可置信地看着宣珏,下意识后退一步。   宣珏看了眼这位前世帮了他不少的臣子,语气还是放软了几分,温声劝道:“世子,开国初始,长平侯爷不准后人入仕,是怕权利过盛。你若真有心,没必要循这旧令的,想做什么去做便行了。苍生百姓,大齐广渺,哪里都能献计出力的。”   说完,也颔首示意,先回居所了。   独留展佩缓了好久,才缓过神来,心中第一个念头就是——   不可能争得过他。   不过,就算那位殿下有点吸引他,更多的其实也是爹娘耳提面命,展佩分外想得开。   回居所吹了首格外欢脱讨喜的笛调,昭告他放弃,惹得夜鸟都跟着嚎。   谢重姒是因着那句“擅音律”,想起了前世太极殿内,冷言直述的人……应是展佩。   那是戚文澜回京,在太极殿述职后不久。   她偷听过墙角,知道这次吵得凶,但心里忐忑不知吵成了什么模样,隔几日,找个借口去了御书房。   宣珏在批阅奏折,任由她到处乱看。   御桌上的笔架玉盏,都换了个干净。但好歹没兵戈痕迹。   谢重姒稍微放心,冬困上来,懒得回宫,就在侧殿屏风后的软塌上眯了会儿。   不知过了多久,听到侧屏后,有人面圣。   先是谈论了会儿音律风雅,像是和宣珏颇为谈得来。   之后又提到戚文澜,说不是不可用人替他,毕竟虎将虽少,大齐也能挑的出来。   再之后……不知道怎么转到了她身上。   展佩如今尚有几分稚嫩的声音,和当初冷漠的声音重合。   冬日的御书房内,平低的斜阳光芒清冷,洒进方才又多添了三四盆炉火的室内。   “因一己之私,藏‘逆臣’之子,是为颠倒;臣民无罪,而扣谋反,是为不仁;以爱私蛊惑,乱朝纲社稷,是为祸国。于情于理,当死。”展佩撩衣摆,跪了下去,“陛下,如果你真的为江山社稷着想的话——请诛杀前朝余孽。”   宣珏只是一掀眼皮,淡道:“前朝余孽?长平侯,你这称号,未记错的话,不也是前朝太|祖御赐加封,绵延百年至今的吗?”   “这不一样。”展佩俯身长拜,“您明知杀她,氏族怨念渐小,不至于起兵。就算有龌龊,也能缓和打压下去。”   宣珏任由他跪了半时辰,才不咸不淡地道:“又不是没别的法子。”   展佩:“这是最简便的法子!”   宣珏轻轻笑了声:“够了。侯爷,你当朕为何还苦撑着——就是为了江山社稷,百民黎庶。放心,会把霍乱平定,氏族削弱,南北患灾赈济的。唔,还有东燕。”   提起东燕新皇,宣珏眼中冷了几分:“时轻照穷凶极恶,得打得他服,才几年不敢进犯。”   宣珏眉眼染上倦怠:“忙完这些,这天下,我懒得管了。”   展佩大骇,察觉到他话中深意,欲言又止,就又听到宣珏本就轻的声音,更压低了几分:“小点儿声,她在睡。”   谢重姒早就醒了。后面的话其实没太听清,也没听入耳。   她满脑子都是展佩最开始那些控诉——   颠倒不仁、霍乱超纲。   罪应当诛。   何止这些。   她想,还有不孝不悌不友。   她躺在软塌上,死死攥紧身上锦被,又开始发冷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走了过来,似是见她还在睡,探了探她颈间温度,嘱咐宫人再添盆火炉来,温柔地拂开她额角碎发。犹豫片刻,还是俯下身,在她眉心落了个一触即分的吻,蜻蜓点水般缱绻缠绵。   谢重姒没心情管他,满脑子都是自言自语:   不仁、不义、不礼、不孝。   她一字一句地对自己说,不能再念了。   ……不能想,不能再想了。   快四年后的秋祭广后宫内,谢重姒也喃喃地道:“不能再想了。”   想这些劳心费神,一不留神又得伤身,她向来是能不想就不想。   反正眼下好玩有趣的事儿这么多,她何必想那些折磨事,给寒毒喂养料呢?   不过……   那日竟然是展佩。   怪不得宣珏敢把这条漏网之鱼放进来,合着是试探,再加上觉得,这位世子爷绝对不会喜欢她。   谢重姒没好气地笑了声,翌日,趁着祭祀开始前,吩咐叶竹去置办了原玉和雕刻的工刀。   叶竹问道:“殿下,什么颜色的玉呀?”   “红玉,青玉,墨玉,白玉,绿玉各来几块。”谢重姒道,“到时候再看什么合适。”   叶竹应是,忽然瞧见了什么,疑道:“殿下,你耳上的坠子,是不是新得的?以前没见你戴过。”   谢重姒摸了摸耳坠,“嗯”道:“是呀。”   叶竹惊了,以为是谢重姒自己挑拣买来的,欣慰她终于知道收拾自个儿了,开始天花乱坠地吹捧。   谢重姒:“……”   她无奈地笑笑,然后说道:“别人送的啦。”   叶竹:“???”   谢重姒低下头,纵容般叹了口气:“一个很好很好,但是心思内向得哄的人。” 第80章 赠别 他想:就算是骗我的,也心甘情愿……   秋祭大典结束之后, 秋日也将逐渐落幕,天气愈发寒凉起来。   谢重姒畏寒,窝在未央宫不想出去, 正好趁着这个时段, 用工刀将籽玉打磨成型。   好容易出了个成品,她对着四不像的方块沉默片刻,见旁边叶竹想夸又昧不了良心夸的表情,迟疑之后,握着这枚“玉蝉”去了太极殿。   父皇正在召几个大臣问政。   谢重姒便等谢策道忙完,才施施然走进, 道:“父皇,儿臣送你个小礼物可好?”   谢策道兴趣盎然:“什么礼物?拿出来瞧瞧。”   谢重姒便把藏在身后手里的玉蝉, 给搁在御桌案上, 道:“喏, 雕刻了几天的小配饰。”   她小心翼翼地问道:“……父皇,您能瞧出来这是什么吗?”   “……”谢策道拾起玉蝉,万分艰难地揣摩半天,憋出一句话, “可是玉玺?”   上头有握柄,格外敦实。   谢重姒:“…………”   她面无表情地回道:“是蟑螂。”   谢策道:“???”   谢重姒指给他瞅:“您看,两须在这竖着呢, 中间那段我雕不开, 一雕就碎, 就留着没分开了。”   九五之尊静默地陷入怀疑之中,凑到面前看得差点没斗花眼,试探道:“玉蝉吧?重重,其实这个啊, 你刚上手,算很不错了。若是对雕工感兴趣,朕找司制坊的老匠人来教你?”   “……不必了。”谢重姒委婉回绝父皇的安慰,又赌气地尝试四五天。   终于对照她现有的藏品玉蝉,依葫芦画瓢雕出了个较为满意的工活。   然后揣着羊脂色的温玉,出宫堵宣珏去了。   户部忙碌,毕竟是民生脉络,隔三差五还得帮其余五部跑腿。   在朱雀大道上等到傍晚,听了小曲逗了姑娘,还没等到人,谢重姒干脆将折扇一收,下茶楼,往南走去。   她今儿男装,绛紫长袍,皂靴镶金,束了个色泽俏皮的红玉冠,煞是风流。   走在朱雀大道上,整个人就像是浓墨重彩的画,无端繁华旖旎,锦绣荟萃。   仗着没人看出是她,谢重姒大摇大摆地晃入长安巷。   篱笆缠藤,围在白墙外,宣府门口,石狮像前,有一株不知多少年岁的桂花树。   粗壮树干枝桠上,桂花早就枯萎了,唯有最顶头一簇,泛着鲜嫩的淡黄。   谢重姒左看右看,有点心动,瞥见四下无人,娴熟地足尖一点,从树干踩上侧枝,伸手将顶端的桂花摘入怀中,再心满意足落地。   再抬头看过去,没什么作案痕迹。   不错。   就在这时,她听到身后有脚步走进,侧头,余光里是颀长身影,她还以为是宣珏,转身笑道:“哎离玉,你回来……”   十步之遥,宣琮正面无表情看她,以及她怀中的花。   谢重姒:“……”   白笑了。   她隐约觉得,这位阎王爷眼底有杀气,好似她不是摘了他家桂花,而是拱了他家白菜,于是稍敛了三分笑意,礼貌颔首:“宣侍郎。”   “见过殿下。”宣琮和她不算熟识,但也不面生,一丝不苟见了礼,问道,“可是来找阿珏的?他近两日忙碌,都是到戌时左右才能归府。您若不急,可明日再来,臣让他早点回。”   “戌时?”谢重姒皱了皱眉,“那等他从漓江回来,再找他罢。不是急事,不比朝堂重要,别让他耽误正事了。”   要是近来实在忙碌,大不了回来再送。   说着,准备抬脚离去。   宣琮见她要走,犹豫几瞬,终究还是挣扎开口道:“殿下,不如这样,您在鄙府用膳,稍等会儿?估摸个把时辰,那小子也就归府了。否则劳您奔波两趟,实在过意不去。”   谢重姒惊讶地一挑眉,她本以为这活阎罗不太待见自己,有几分犯怵,听他邀请,立刻蹬鼻子上脸:“好呀!听闻宣家厨子是姑苏带来的,菜品清淡可口,比宫中御厨都不遑多让。今儿难得有口福了。”   宣琮:“…………”   他看了眼尚在她怀里的桂花枝,脑壳疼,不想说话,沉默地迎人进府。   可谢重姒自小受宠,颇有点三分颜色就能开染坊的天赋,根本不怕沉默,也不怕宣琮了,进府后左看右看,隔三差五问几句话,克制而好奇地打量四周。   好歹端着皇女架子和礼节,没有两眼乱瞄,只是那杏眸里盎然灵动,在昏黄傍晚的霞光里,分外明显。   宣琮心念一动,忽然知道为何阿珏会喜欢这位殿下了。   谁能拒绝素墨黑白的人生里,平添浓墨重彩的艳色——   那个心沉似海的臭小子,更不可能抗拒得了这种心意直白的浓烈。   宣亭也不在家,只有御史夫人柔声和谢重姒问了礼,她有江南女子的柔婉,也有主持家院几十年的干练,没太惊讶金枝玉叶的大驾光临,只在谢重姒未注意到的空闲当口,目光示意了下宣琮,像是在问:什么情况?   宣琮耸了耸肩,朝宣珏院落方向一撇嘴,就见他娘亲切温柔地给谢重姒布起菜来。   宣琮:“……”   吃完后,御史夫人更是拉着谢重姒手,嘘寒问暖,愣生生把宣琮吓出一背冷汗——   对比他娘平时的严肃,这心思还不是明目张胆写在脑门上了?   这位殿下古灵精怪的,说不准还真瞧得出!   可当他目光扫向耐心听御史夫人唠嗑的谢重姒时,微微一愣。   谢重姒的神色很奇怪,悠远深长,眸光里压着遥不可及的深沉。她笑眯眯地顺着御史夫人话聊天侃地,笑意没达眼底,反而有些怅惘。   但也不是不喜,只是……   谢重姒只是愧疚悲茫。   远观的棋子,和近触的凡人,是有区别的。   她摸了摸脸,回答御史夫人的问题:“哎,夫人好眼力,脸上是有涂粉抹黑一些的,否则这套家伙什打扮出来,就是敷粉擦脂的小白脸,走路上都怪不自在的。”   “是殿下生得好看。”御史夫人笑道,年轻人好动,她也不好拉着谢重姒唠一晚上嗑,便道,“殿下是在堂口再坐回,还是在府上四处逛逛。这边建造仿江南,也是有水乡风味的。”   谢重姒意犹未尽,想和她再谈几句,但也想到处走动一番——   宣珏当年守孝一年,也是在京中别院住,不是在落了封印的宣府。   游历回京后,直接入住公主府。   严格来说,这上辈子的夫家,她还未曾踏足过。   御史夫人看谢重姒眼神往外飘,知道她心思了,笑呵呵地道:“那行,正好臣妇也有点儿事,殿下自便即可。”   说完,就心满意足地回院了,临走前给宣琮使了个眼色:好好招待人家。   宣琮:“…………”   他讲话习惯夹火|药,并不适合讲解招待的活计。   但环顾四周,主人家也就剩他一个,认命地上阵,逛了半个宣府,听到谢重姒摆手道:“不必跟着本宫啦,礼部近来也不轻松吧,侍郎忙自个儿事去就行。戌时也快到了,本宫在大堂等会。”   宣琮:“……好。微臣随您在此处等吧。”   他没敢说,戌时算早,偶尔亥时宣珏才趁夜回来。   又过了半时辰,刻漏敲击,宣琮看谢重姒掩唇倦怠,心道:帮这臭小子留人留这么久——他还不滚回来。不留了!   宣琮恨铁不成钢地开口:“殿下,实在不行的话,您先回宫吧。明日让阿珏去找您。”   夜深了,不好赖在人府上,谢重姒很识趣地告别,宣琮恭敬送她出白马巷,她走了两步后,又绕回了宣府后院墙前。   凭借方才闲逛记下的地形,利落翻|墙,踩着精致叠起的墙头,直接落入宣珏院里。   谢重姒大尾巴狼似的环顾一圈,心想,她才不要白跑一趟呢,否则一晚上不白费了么?   不过……院子里好安静,没仆人吗?   谢重姒便借着半月不甚明亮的光,绕着院里走了圈,正屋、侧室、东面书房,南面书屋,苍松古柏,翠竹兰木,都是四季常青的木种,清幽静谧。   果真一个仆人都不在,也没有点灯。   谢重姒不好大剌剌地推门入室,就坐在檐下阶前,枕着苍黑廊柱上的月光,边把玩手中玉蝉边等人。   等到昏昏欲睡时,终于听到微不可查的脚步声,和隐约的火光。   有人拿着油灯走近,似是不可置信,脚步倏然顿住。   谢重姒迷迷糊糊地睁眼,就见到五六步开外,提灯驻足的宣珏。   仍是宝蓝官服,上绣孔雀祥纹,清隽的脸在月色下愈发冷冷清清,却因眸中的惊喜而染上暖意。   宣珏确认般道:“殿下?”   谢重姒醒了盹,来了精神,起身将一直随身拿着的桂花枝给他:“你家门口的花,仅存硕果,被我薅了下来。”   她笑得眉眼弯弯:“借花献佛咯。”   桂香萦绕,宣珏下意识地接过花枝,问道:“……没走么?”   方才回府,兄长语气冰凉地怼了他一顿,说他若是再早上大半时辰,能赶上尔玉离去——   本是有几分懊悔,没料到她还在。   像是失落后复又惊喜,山穷水复后柳暗花又明。   “没呀,我大远跑来,就吃顿饭回去呀?”待宣珏接过花枝,谢重姒鼻尖微动,皱眉道,“你喝酒了?”   “嗯。”宣珏温声道,推开主屋的门,“还是漓江那批人找我,喝了点酒。进来坐么?”   主屋外室,也是素净雅致摆设,屏风深梨木,无一丝艳色装饰。   他不疾不徐地点燃桌上烛火,看了眼花枝,又看向“嗯”了声落座、四处瞧看的谢重姒,缓缓问道:“除了桂花枝,殿下是不是还有什么要送?”   “……”谢重姒就知道他还在念着,生无可恋地将折磨她十来天的玉蝉递过,两眼一闭,道,“喏,答应你的。”   就算那玉蝉真的有了点轮廓样子,但也尚显粗糙。   谢重姒只能无可奈何地捂脸道:“雕废了十几块籽玉,勉强能看的。你若是盘玩就盘玩吧,毕竟玉料不错,够润够光滑。但行行好,给我留点面子——别佩戴这玩意。”   宣珏没料到她真做了,有些愣怔,从她手里接过那仍旧有点四不像的蝉,轻轻道:“多谢殿下。”   当真顾及她面子般,顺从应道:“是,不会佩的。”   他垂眸看去,同样锦衣玉冠的谢重姒眉眼骄肆,忽然想抬手摘掉她发冠。   宣珏也的确这么做了,等谢重姒长发陡然披散垂肩,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干脆仗着酒意,圈着她诉委屈:“今儿六七个人,有朝官有富商,都在灌我酒。不喝还不行……不喜欢酒味。”   谢重姒才不信这人会放纵自己喝醉——特别是这种别人有求于他,而非他有求于人的场合。   最多沾几点酒尝鲜做样子,更何况,他眼神清明。   清润的眼里有浅淡笑意,款款温柔。   她拍了拍仗“醉”行凶的宣珏,没好气地道:“行了,谁敢灌你酒呀?起来,别耍酒疯。知道你没醉。送完东西我要回宫,这个点,宫里都快落锁了。”   宣珏定定地看她,轻声道:“醉了。”   他叹了口气,在她耳边低吟道:“让我抱一小下吧。臣明日就要去漓江了,再回来估计也是明年。”   谢重姒一愣,“这么快。”   迟疑片刻,回抱住他,轻声道:“要好好的。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和皇兄提,还有……万事以你安危为上。”   宣珏俯首在她脖颈之间,能嗅到散下的长发清淡熏香味,眸底强压的不安狂躁稍散了点,脑海里冒出一个念头——   就算是骗我的,也心甘情愿了。 第81章 疯狂 (发个小疯)你说,她会心疼么?……   翌日, 冬月十五,宣珏西下漓江。   他走得不算急,甚至沿途路上, “不务正业”地赏景作词。   入漓江后, 但凡秦氏邀约,酒筵歌席都来者不拒,十分温和好说话——   于是两方好像达成了一致默契,你探查你的,我粉饰我的,明面上过得去就可, 到时候一合两散,双方都能过个好年。   腊月初九, 他慢悠悠地抵达漓江首府。   马车里, 兰木压低声和他说道:“主子, 如您所料,各地油田、矿业、工坊和农庄,一个月前和现今是两个状态,甚至有的地儿暂时停产, 打得名头还是恰逢年节,给工人们放假。”   “这不正好么。”宣珏撩起一角车帘,漓江的街道带着风沙的脏黄, 尘埃在散漫, “最合适的时机, 借口都给他们找好了。”   兰木对他这种“体贴”劲儿犯怵,知道温言细语背后,定是高举的屠刀,问他:“照您的想法, 楚家和齐家支援养的那几支匪贼,却是往这边迁移了——您是想?”   谢策道目前政策尚显平和,没有斩草除根直接端掉氏族家底。   只不过齐楚两家不敢变相圈养私兵了,那群山匪只能顺势往西。   宣珏:“再看。”   他顿了顿,放下车帘,遮住百民荒乱的漓江,续道:“看这批人态度何如,处事如何。”   当晚,仍旧是觥筹交错。   宣珏对于这种推杯换盏适应良好,笑意浅淡从容,诚挚到根本不像虚与委蛇。   那漓江太守裴久心里一块大石终是落了地,他边给宣珏斟酒边道:“哎!大人来。还以为你世家出身,多少有些古板不近人情,没想到大人如此通情达理。您这舟车劳顿的,我第一天就把你请来,实在是因着长痛不如短痛,早点知道您态度早点解脱——我这心啊,总算落回肚子里咯。”   宣珏抬杯与他隔空一碰,一饮而尽,垂眸轻笑道:“要不是陛下年纪大了,糊涂又倔强,非得差使人来查民户纷乱,谁想大过年的还要来跑一趟呢?”   这话说到裴久心坎了,他一拍大腿,道:“是啊!不过大人,要是您不急着回京,在漓江过年也是可以的。这里不比望都繁荣,但也别有风味。”   宣珏笑着应了。   心里却道:风味?风里的人血味吗?   这种应酬日子过了两天,晚间兰木来扣门,宣珏还以为是有要事禀告,道:“进。”   额头有疤的青年快步走进,怀里还抱着只乱窜的黝黑鸾鸟,他头大地道:“主、主子,这玩意儿一直在院子里飞来飞去,属下就把它拿下来了。是……您的吗?”   “拿来看看。”宣珏倏地抬眸,放下眼线传的密信,“木鸾飞鸟么?”   “嗯对。”   接过那只木鸟,看着一模一样的材质工艺,宣珏心跳漏了一瞬。按指停住扑闪的木翅,从鸟肚里,抽出了一封信……和一张寒山寺的护身符篆。   宣珏喃喃道:“不是不信佛吗?”   又拆开信来看,向来洒脱欲飞的字迹,这次中规中矩了起来,是贵女都会写的簪花小字,清秀中却藏锋带锐。   只看见上面写了三个字:“何时归?”   隐约背后还有墨迹,宣珏翻过来一看。   指尖顿住,白皙的耳垂泛开淡红。   后面也只有三个字,张牙舞爪:“想你了。”   兰木在一旁窥他瞬间柔软下来的神情,猜到是谁寄来的信了,识趣问道:“主子,可要回信?”   没想到,宣珏摇了摇头:“不必了。漓江矿多,磁石会扰乱鸾鸟乱飞,不可能从望都飞到漓江的。”   兰木一惊:“那这是?”   宣珏笑了笑:“她说担忧我安危,借了暗卫给我。应该是那群人就近放的。”   兰木悚然,一是这一路奔波,他也自持武功不差,竟然未发觉远远缀着的暗卫。二是——   兰木忍不住皱眉问道:“您就不怕这是对您不放心,来监视的吗?!保护人也不晓得吱个声?!”   “你这么说,有点儿怕。”宣珏顺着他话,语气却不以为然,“对了,明日去各地视察,那边潜伏也可以有动静了。”   兰木见说不动他,叹了口气转身离去,没看到宣珏陡然暗沉下的眸光。   宣珏修长的指节按在写着六个字的纸上。   他其实,不止有点儿怕的。   兰木都能联想到的,他难免胡思乱想。更何况……   尔玉如果真的喜欢一个人,会肆无忌惮,会明目张胆,会三言两语不离,恨不得天天宣诸于口。   而不是现在这样。   无论她是同为重生也好,还是逢场作戏利用他也罢——这块大石早日落地,他是生是死,也该有个定数。   腊月十六,年味渐浓。   “大人,这里是咱漓江的第一油矿和煤矿。这玩意咱们大齐不怎么用,基本是运往西梁,那边妇人赶马拉车都得用这,靠着咱们呢!”油矿主事唾沫星子横飞,“矿上劳作五天,能休息两天,工人下矿干活都看着太阳,天亮了才下矿,天黑了就上来,比起一个人包揽农田干活,算是享福哩。”   兰木一旁面无表情地跟着,心想,放你娘的屁,明明是日夜劳作,肺痨死的、矿塌死的、劳累死的,数不胜数,尸体一月都能垒起一小土坡,享鬼门关的福才对!   但看向宣珏,他仍面色如常,看着转轴铁栅和下面劳作的肉|体凡胎,温声赞同:“不错。”   这么连番视察四五轮下来,太平的假象一览无余,可谓是盛世里百户安康。   仿佛那些破碎和压榨,都不复存在了一样。   腊月二十三晚,外头鞭炮声也逐渐多了起来。   街道干净而空旷,卖艺讨饭和无家可归的,都被驱逐到远郊的荒野。   噼里啪啦乱作一团,掩映的苍生像是在红尘里随波逐流。   宣珏终是有些倦怠,将收集的一拢证据一合,淡淡地吩咐:“临近年关,多灾乱、需镇邪,是该给这群尸位素餐的,添点喜庆。懒得再看他们唱戏了——动手吧。”   “……”兰木迟疑,“按着计划,不是等您回京,再杀这批人,将‘功劳’安在流蹿贼匪身上吗?”   宣珏指尖轻扣桌案,徐徐地道:“计划有更,照做便是。”   兰木被他风轻云淡的语气里,压抑的几点煞气给惊了一惊,连忙低头应了。   当夜,三名负责矿业与田庄事宜的秦氏子弟被杀,身首分离,三颗头颅挂在写着“太平清明”的衙门匾额上,随风呼啦呼啦摇晃。   第二日,又两名非秦姓的其余氏族小官,尸陈于天立山下。天立山是官不管的匪寨山头,一时之间,漓江哗然。   纷乱哗然一直到大年三十,都未结束——百官富商,人人提心吊胆。   只有百姓唏嘘,青天大老爷靠不住,神佛也靠不住,最后还是那群仗义的匪贼,给他们申了冤屈。   宣珏置身事外,就着外头嘈杂乱耳的鞭炮,好整以暇地给自己煮了杯茶。   腊月三十了,今儿尔玉生辰。   她应当是收到生辰礼了。   他边用冷白的指节摩挲温热杯盏,边垂眸思忖。   若锦里坊快的话,有两份礼;若是工制没那么及时,就只有一份了。   也不知喜欢不喜欢。   “诶殿下!这副刺绣谁赠的呀,您好像很喜欢,看了几天了。”未央宫里已入了夜,叶竹拎着烛火走进,发现谢重姒还在看搁在案边的锦绣,“早点睡啦,明儿要出去年祭呢。”   未央宫里炉火蕴热,谢重姒长发温顺地披散下来,她只着了件里衣,躺在床上,看着被支起的双面锦绣图,笑了笑道:“好。”   又抚摸过绣面,道:“嗯,很喜欢。还有那双狼皮小靴,也很喜欢。”   她掌心,是苏州最好的十几位绣娘,忙活了大半年的成品。   双面刺绣,正反图纹不一,精致栩栩。   正面,是千里江山,洁白的绢面上,有着墨色的山水巍峨,广阔浩荡;   背面,一株牡丹亭亭而立,红艳夺目,千瓣细嫩,葳蕤繁茂;   正反两面都落了字,不是刺绣,而是端正小楷,是宣珏的字迹。   分别写道:   “赠君山河安定”   “愿君百世长乐”   塑成浩渺山河锦绣图,只求一人平安喜乐,福顺安稳。   未央宫外,落了雪,一年匆匆。   腊月将过,正月到来,望都一片繁华旖旎,孔明灯徐徐高升。   漓江却陷入了些许天昏地暗,秦氏一族也好,依附于秦氏的其余家族也罢,甚至那些旁姓别氏,但都捞一杯羹过的富贵者们,提心吊胆起来。   而宣珏,又心大般闲逛聊闲,等到正月十五那日,才启程辞去。   他装作没看到裴久带着恨意的目光,温和有礼地同他道别。甚至于在裴久命兵围困住他时,还挑眉惊讶:“裴大人,您这是何意?”   裴久:“我倒要问问宣大人,是何意图?!咱该奉的也都奉了,该坦诚布公的,也都说明道白了,你要是不满意,可,查就查,上报就上报——但明面一套,背后又要人性命,是什么个说法?!秦家那三小儿,招你惹你了?”   宣珏拢袖,没说话,静静地看着他。   今儿有风雪,他长身玉立,穿着青色厚裘,披了件大氅,狐裘的细绒被朔风吹得左右摇动,衬在他瓷白的侧脸旁,侧脸精致俊朗,长睫微垂,无端有份脆弱感。   雪落在他墨发和眉眼间,更是温顺无害,整个人仿佛水墨画里走出,清润淡雅。   裴久却完全明白了,他这脆弱和无害,都是伪装出的表面文章。   仗着官兵渐多,裴久喝道:“宣珏,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四面楚歌,宣珏竟像是笑了声,温和轻道:“故人所托,来送诸位上路。”   “诸君走好——黄泉路上,凡尘命债。”宣珏笑意仍旧,眸中却冷意乍现,“汝等慢慢偿还。”   尽管早就通过宣珏不断暗中透露的信息,查到了他头上,但在这关口听到宣珏承认,裴久猝不及防倒吸了口冷气,被寒风灌得心肺生疼。   裴久心跳如擂鼓,心中暗道,绝不能让他回京,就算杀了也得把他留在漓江,鬼知道这人暗中查了多少东西,能再送多少人归天。   他那声命令还未下,忽然听到宣珏慢条斯理地道:“裴大人,你说的绝大部分考量决断,不敢苟同。唯有一事,本官很是赞成。长痛不如短痛,心底那块大石早日落地也好。”   裴久还以为是在说他徇私枉法,最好早日伏罪,瞳孔一缩,再不敢犹豫,当即下令道:“拿下!拿下他们——不,现在就杀了,天高皇帝远,就算是朝廷命官,路上也可出意外——动手!!!”   宣珏叹了口气,无奈至极般,轻声说了句什么。   那句话很轻,只有一旁的兰木听到了,他瞪大眼,看向宣珏。   主子眼底深沉如海,有孤注一掷的疯狂,不过不是对裴久,而是对遥在天边望都的那位。   因为,主子说的是:   “兰木,你说,她会心疼么?” 第82章 刀伤 (继续发疯)苦肉计√   兰木心脏陡然提起——几乎是瞬间懂了宣珏意图。   他当主子为何有意泄露所行之事, 又为何让他今儿派人引开那群暗卫,合着是在等这一出。   兰木心惊胆颤,他自小混迹江湖, 武功不算顶尖, 但也绝对不差,即使四周手持兵戈的官兵蜂拥而上,他也能保宣珏全身而退。   但问题是,主子他不想躲啊!   兰木抽出腰间软剑,挑了个剑花,将三把长刀打落, 焦急道:“主子!!!”   宣珏安抚他:“莫急。”   又趁着官兵被挑开的空隙,朝裴久走了几步, 淡淡地道:“裴久, 里通外国是大罪。”   漓江五百七十一处私矿, 七成在氏族手中。   其中又六成为煤油矿业,大齐不怎么需要,通通运往西梁。   若是寻常银钱买卖也就罢了,但有人胆大包天, 直接与西梁天枢院磋商协盟,一方运油赠煤,另一方提供鲜少外流出西梁的机甲兵器。   这就不是单纯贸易来往, 能解释得通了。   裴久后牙槽紧咬, 要是没撕破脸皮, 他还想假模假样嚷一嘴“血口喷人”,但现今命令都下了,他也不想多费口舌,冷漠地看着那个贴身侍卫负隅顽抗, 冷冷地道:“别挣扎了——有话,和阎王爷讲去。”   忽然,他眼皮一跳。   只见兰木面无表情地割断一人咽喉,冒出鲜血喷洒在眉心刀疤上,再横空一扫,逼得官兵后退四五步,一双鹰眼狠狠朝他瞪来。   反观宣珏,也挑衅般,又向他走了四五步,问道:“大人,西梁兵器,用起来可还顺手?”   底都被人查了个干净,裴久不可能还有心思承认或反驳,朝官兵喝道:“一群饭桶!一个人都挡不住!刀给我——”   说着,他抢过一把长刀,趁着兰木又被人缠上,分身乏术的空档,朝宣珏刺去。   宣珏躲也不躲,神色依旧堪称温和从容。   裴久一顿,锈住的大脑转过弯来——   宣珏从今早启程前,都在不经意地激他。   从早膳后提及惨死的秦氏三人开始,到临别时感叹他这漓江太守难为,势必要被氏族问责,再到现在,三言两语都踩在他痛处蹦跶,是、是为何?   这人肯定是不能放回京城的,但事出反常必有妖。   裴久下意识将刀刃锋处,从宣珏脖颈下移到肩胛,迟疑着是现下就杀,还是先抓起再讯问一番,反正漓江是他们的地盘,这朝廷命官再怎么作妖,也比不过他们人多势众。   宣珏轻轻一挑眉梢,没料到裴久谨慎起来。   他笑了声,伸手捏住刀刃,狠狠往怀中一带。   “主子!!”兰木来不及阻止,喝道,“您……”   只听见“噗哧”利刃破肉声,那柄长刀没入宣珏右肩,登时青衣血染。   几近贯穿的伤,别说是让兰木惊了,裴久都愣了一瞬,手松片刻,那长刀脱手,宣珏又是摁住刀柄,向里推了数寸。   “……”裴久活了三十五年,还真没见过这阵仗,“宣珏你……”   又见他随手拔出长刀,裴久彻底说不出话了。   这是刺自己,不是砍别人,更不是捅肉串——但这人眼都没眨一下。   宣珏脸色苍白了些许,满不在乎地将带血长刀一扔,淡淡地道:“刺杀朝廷命官,罪理当诛。裴大人莫不是疯了?”   裴久被他这疯劲儿给吓得后退一步,不可置信地抬手指他:“你、你……你才是疯了!为了陷害我,以身作陪吗?!”   宣珏像是被他逗笑了,长睫一压,趁着裴久被他闹得心神俱乱的空隙,再上前一步,没搭理裴久的质疑,反而问道:“难得开诚布公,问个话。一直不懂,这么浑水摸鱼,图什么呢?黄金万两,广宅千户,几辈子都花销不完的富贵山,当真能带到阴曹地府不成?已是万贯家财,封侯加爵,庇荫子孙——还不够吗?”   人的贪念无穷,他懂,但仍旧想问。   自上一世起就想问了,又没机会撕破脸皮直问氏族掌权之人。   这恐怕是虚情假意的漓江之行来,宣珏问出最诚恳的疑问,裴久却被他逼得痛吼起来:“上有皇帝削弱氏族,下有黔首贪心不足,每时每刻提心吊胆,你问我们图什么?!居何位,谋何事,淤泥滩里想清白,只会死得更早!”   宣珏终是疼痛般,轻轻“嘶”了声,长睫上的雪沫被几点冷汗卷落,他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悲悯地道:“倒也不错。”   裴久再不敢留人,颤着手指向这主仆二人,还有远处察觉到不对、赶来救人的贴身随侍,喝道:“杀!还有去调人手!”   再拖下去,还不知道要出什么幺蛾子!   兰木踹开一人,急不可耐地拉住宣珏,想拽他走。   他算是莽夫,脑子没他兄长白棠转弯快,联系到宣珏那句“心疼”,还以为主子真的是想死在这,道:“快走,属下断后!”   说着,就要用手去挡劈砍下来的刀刃。   预料之中的疼痛没出现,一支精致小巧、带有皇家刻纹的细短箭,钉入官兵手腕上,官兵嚎了声,刀剑落地。   宣珏风轻云淡地道:“急甚。暗卫不是回来了么?放心,死不了。”   兰木:“……”   这调虎离山的时辰点,您掐得还真是妙。   知道宣珏并不是求死之心,兰木那口气瞬间松了,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看到宣珏身形微晃,猝然倒地。   兰木瞳孔一缩,方才主子行动言语如常,他还以为是刻意避开经脉的轻伤——不是吗?   他慌忙接住人,满手都是粘腻的血。再看宣珏毫无血色的唇,心道:这都什么事啊,主子发什么疯?   耳畔兵戈声铿锵不断,那暗卫头领也急了,连唤了好几声“公子”,赶紧破开重围,仗着轻功好,带着宣珏就离开,留下其余人扫尾除人。兰木紧随其后。   宣珏是在两天后才悠悠转醒的。   似是在医馆里,能嗅到草木药味,他甚至能分辨出,有哪些草药——无非是止血治伤、补气补身的。   右臂被清理伤口,小心包扎了。   但刀口实在太大,又是贯穿伤痕,好险没伤到内脏,但也伤筋动骨,医馆的医师头疼至极。   不确定这又失血又可能感染的危险里,这人是否能救活,医师干脆蹲守在侧,见到宣珏醒来,立刻凑上来问道:“公子,感觉何如?伤口可还好?”   又对一旁等候的暗卫首领和兰木道:“哎哎,熬过去就没事儿啦,接下来勤换药,然后尽可能别活动,防止伤口崩裂。万一崩裂失血,又得危急……”   他还想絮絮叨叨说着,宣珏打断他,唤兰木:“兰木,几天了?”   “……主子,您昏了两日。”兰木小心翼翼地回他。   “现在何处?”   “漓江边境,东北往上即是蒙州。”兰木道。   暗卫首领见他似是有事吩咐手下,识趣地一颔首:“宣公子,我先出去,有事唤我。”   宣珏像是这才看到他,微阖的眼睁开,道:“留步。多谢云首领。有一事……可有和殿下说?莫让她知道。”   云首领一顿,皱眉道:“殿下让我有事及时回禀,已传消息回去了。您先好生歇息吧,我离开时,炸了十几个暂时没工人下工的矿,他们现在乱成一团,暂时顾不上咱们,先回望都再说。”   说完,他稍稍倾身行了个礼,就带着医师,推门走出了。   兰木却是知道一切,好歹猜出主子举措的些许意图,有些手足无措,道:“……主、主子,您没必要……”   医馆外寒风呼啸,敲门打窗。   宣珏闭眸凝神,打断他:“裴久还活着么?”   “死了。”兰木道,“那位云首领没留情面,下手很狠。”   宣珏继续问:“秦家大房和二房这几天如何?”   秦氏大房主矿脉,二房主官宦,恰是这两日打交道颇多的两边。   兰木头疼,劝道:“您先歇息吧,等稍微缓缓再说……”   宣珏抬眸,不咸不淡扫了他一眼,兰木只好如实说道:“没大动静,但二房那边,听说老爷子连夜犯了病,急着要进京面圣。”   兰木又絮絮叨叨交代了这两天漓江近况,见宣珏没反应,还以为他又昏睡了,蹑手蹑脚准备离开,却听到宣珏叫住他:“三件事。”   兰木刚抬起的脚顿住,立成木鸡,万分无奈:“您说。”   也不知是失血过多,还是冷风摧折,宣珏声音渐小,几乎湮没在朔风呼啸里:“三件事。其一,别告诉家里,特别是瞒住兄长,和齐岳接头,住他望都家产;其二,所收证据,一份速寄望都交由陛下,一份抄录快马加鞭送往百越,人证记得派人护着;其三……”   他像是吸了口气,冷汗从额角滚落,轻轻道:“找点清寒片来。”   清寒片又称清含片,用料杂糅薄荷、青皮、冰片、檀香紫苏等等清神中药,压在舌底下,能使人凝神静气。   兰木见过受伤疼痛难忍,想让自己长睡不醒的,没见过变着法子让自个儿清醒折磨的。   他想劝又不敢劝,终是道:“……是。”   兰木走下医馆,差医师煎药去了,又去寻清寒片。没想到宣珏并未现用,而是淡淡吩咐:“收着吧。”   说完,他再支撑不住,又陷入昏睡之中。   好在意识混沌,倒也不再有梦魇了。   漓江这个年,年味全无。   而望都却喜庆刚过,正月二十二,年节氛围逐渐淡去。   未央宫内,谢重姒坐在天窗下,冷风流窜,叶竹就又让宫人将炉火多添了三两盆。   正值黄昏,天窗已不见阳光,唯有几点晚霞映红,从下往上望去,能看到云彩飘来又过,来去无踪。   谢重姒捧着元宵宴上赢来的宫灯,借着宫灯里的热融灯火捂手取暖。   就着残剩的傍晚天光,和宫灯的火光,翻开膝盖上的书页。   逶迤于地的裙摆如堆叠花瓣,她独坐其间。   静谧安稳,是个再正常不过的日落时分,再过会儿,叶竹就会来唤她用晚膳。   “砰砰砰。”倏然,扮成宫人的暗卫在门弦扣了三声,匆匆走进。   谢重姒被惊扰,抬起头,悠悠问道:“何事?”   暗卫犹豫着,俯下身,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又递过密信,道:“这是云首领送来的信笺。”   “啪嗒”一声,是精巧瓷托琉璃灯碎地。   本就没燃多少烛火的四周,倏地暗了下去。   只有她膝盖三寸处,洒落的灯油,还有点滴火苗。   噗嗤噗嗤,明明暗暗。   谢重姒抬指将火苗摁灭,本带着三分笑意的脸,一寸寸冷下去,问道:“人到哪里了?”   “回殿下,快过蒙州了。”受令保护的人出了岔子,暗卫不敢看她,“再过几天,应该能到襄阳,再往后,能回望都。”   谢重姒低垂着头,睫羽纤长,眉心尚有今儿午间宫宴盛装时贴上的梅花钿,精致艳丽。   但她眸色冷寒,眉目间染上肃杀,捏着急报的指骨泛白,沉默许久,从喉间咬出一句话:“本宫要让这些豺狼虎豹,死得片甲不留。” 第83章 回京 落下虔诚轻柔的一吻   谢重姒撺掇宣珏去漓江, 一是觉得满朝青年才俊,的确只有经历两世的宣珏能胜任此事。   二是想让他揽个功劳,在父皇面前拔得头筹。   她知道漓江难行, 甚至忧他安危, 派了暗卫。   可她没料到会是这种局面,一时间有片刻恍惚——   “伤情如何?”缓了缓,谢重姒才开口问道。   暗卫回道:“云首领详禀在信笺内了,据说……不轻。”   谢重姒没敢看,将信笺给他,道:“读。”   暗卫只好硬着头皮, 拆开火漆,接过旁边宫人递来的烛火, 念道:“殿下启安。属下疏值, 致公子伤情, 归京后自当伏跪乞谅……”   谢重姒喝道:“读重点!”   暗卫:“……右肩贯穿,刀伤近五寸。尚在昏迷,不知何时得醒。已于漓江边境医馆救治,其余人等皆无性命之虞。”   暗卫窥谢重姒面容冰冷, 揣测安慰道:“殿下,云首领诸人行踪,由烽火传递, 比信笺要快。这封信说在漓江边境医治, 但他们已到了蒙州, 自然是又启程了。公子应该是没大碍……”   谢重姒轻轻抬手,制止他接着说下去。   腕间镯声叮咚脆响,碰撞声细微轻灵,却让暗卫头皮一麻, 蓦然住了嘴。   “行了。”谢重姒深吸了口气,合起膝上书卷起身。   拖曳裙裾收合,若花瓣叠拢。   她边往外走,边吩咐道:“将宫灯碎屑扫一下。雾迷,后续来报速呈给本宫。还有漓江诸况,再过几日也应到你或者皇兄那里,抄一份送去温远府上。和叶竹说声,本宫出宫有事,不在未央宫用膳,晚间再回。”   那名叫雾迷的暗卫,惶恐垂首,应道:“喏。”   谢重姒晚膳是在昔日太子门客,温远家用的。   老头子已是半退不退的状态,领个四品闲职,见谢重姒远道而来,也不意外,笑呵呵地道:“今儿小老头去湖畔垂钓,冰下鱼不少,殿下有口福。臣让内子多放点辣。”   谢重姒心思不在吃喝上,不置可否,拂落衣袖上的风雪,挥退随从,和温远夫妇二人用膳。   温夫人亲切地给她布菜,谢重姒道了声:“还是夫人烧煮的鲫鱼好吃,细刺都化了,不会卡着。宫里人怎么都比不上您手艺,下次我让他们来学着点。”   温夫人被她哄得眉开眼笑,奉上谢重姒素来爱的果茶解腻后,合门离去。   寒风扑入室内一瞬,吹得谢重姒大氅绒羽乱飞,又被关在门外。撞得门户呼啦闷响。   “说吧,找小老儿有什么吩咐。”温远吹了吹茶沫,“王爷近来勤政,四处奔波,大过年的还在梳理矿难,以及重建良田——虽然我是觉得百越那地儿,种田纯属扯犊子,也不知他是哪里天马行空冒出的点子……”   “不是皇兄的事。”谢重姒道,“是漓江的事。”   温远:“秦家?大过年的,谈这群人您也不嫌晦气。陛下近来不是派人查去了么,臣没记错的话,是户部刚提上来的侍郎官?”   谢重姒捧着梨花木杯,淡淡的暖意透过杯盏,暖过她有些泛冷的指骨,她徐徐地道:“是。父皇派宣珏查矿乱和其余情况。想来,漓江是炸了。正好添油加醋烧把火,给年味收个尾。”   温远皱眉:“殿下,王爷分身乏术,也需要用人,您最好是不要……”   “谁说要用皇兄的人了?”谢重姒一抬眼皮,她眼皮薄而刃,本来温软的杏眸硬生生抹上几分冷煞,“用我的。”   温远抿下一口浓茶,将茶杯放在桌上,劝她道:“氏族势强,渊源已久,不是一朝一夕能解决的。卡在喉里的软骨刺,也只能等它化了不是?”   谢重姒下颚收紧,笑道:“是啊,可真是太让我如鲠在喉了。”   温远又劝:“就算您是看漓江之行有所收获,想浑水摸鱼或是乘胜追击,都最好不要冲动行事。您不比其余皇子,收拢势力不好明目张胆,笼统人手就这么多,真折了……”   “真折了,再建就是。”谢重姒语气淡了几分,“正月还未过,再让漓江诸族,炸个烟花给本宫瞧瞧吧。”   温远见劝不动她,也来了几分跃跃欲试的兴奋,长白胡子都仿佛黑了几分,提起灼烧火上的水壶,给谢重姒添了点茶水,道:“殿下想怎么炸?”   谢重姒捧着温热的杯,抬头与他对视,道:“彼时诸族,可万众一心,也可分崩离析。蛰伏归顺的人也不算少,还怕鼓动不了人心?”   她垂落的睫羽若蝶,在头顶烛灯照耀下,在瓷白的脸上打出暗长阴影,顿了顿,似是叹息:“温老,人心难测啊。”   温府的制造古老沉朴,门窗在北风里被撞得响彻。   “咣当”一声门窗合上。   兰木罕见地有几分怒气,冲着宣珏嚷道:“主子,您想死就说声,我刀子在这呢,往脖子一抹,立刻魂归黄泉。”   宣珏收回方才远眺窗外的视线,笑道:“在看雪呢。蒙州的雪,竟比望都还大。”   他只着里衣,右肩胛到臂弯处,都被包扎得严实。墨发披散,病弱得半靠床上,手里在把玩个小巧的玉饰。   兰木不信,将灭了的炉火点燃,皱眉道:“得了吧您啊。苦肉计留着进京后用,现在犯不着折腾自己。”   “是真的在看雪。”宣珏任由他折腾,忽然问道,“之前说二房老者,要进京面圣,忙活得如何了?”   兰木见他还在心念着秦家,生无可恋地将脑门在还没热的火炉上磕了一下,道:“主子,您行行好,歇息几天吧。咱们势力都游离江湖,在漓江人氏族里头,没有几个人手,杀人可以,但暗中挑事万万不可能。那老头子心梗,据说卧病不起好几日了,现在那边意见分歧很大,有请罪的,有示弱的,有若无其事的,甚至还有人不死心,想追杀您呢。来了三四拨人,云首领都给解决了。”   宣珏:“看来秦辉这个圣,是面不成了。”   宣珏似是遗憾:“那算了罢,搅合成这样,也算不辱使命了。后续诸事,不归我管。”   兰木见他终有病患的觉悟,差点没喜极而泣,求菩萨告祖宗地央他快休息。   宣珏应了声,待兰木走后,也没歇息,合衣下床,轻轻推开方才兰木合上的窗。   朔风瞬间涌了进来,吹乱他未束的长发。   本就色泽浅淡的薄唇,近乎苍白,温和的琥珀眼眸里,映了漫天雪色。   他真的是在看雪景。   想到了那年冬日,苏州落得那场雪。   他送了尔玉一个腊八灯盏,她没要。   外面大雪纷飞,鹅毛雪片落在广袤大地上,一时银装素裹。枯枝银杏、凝冰寒潭、飞角屋檐,盛满太元六年的初雪。   又翻过一年了。   其实那年……   宣珏用尚能活动的左手,按了按眉心。   那年在苏州旧宅的“梦”,是让他狐疑至今的。   因为逐渐加深的梦魇难眠里,他从未再做过这种美梦。   这是第一处让他疑窦丛生的异样。   但若不是梦,尔玉那日真在旧宅,她为何要去,又为何掩盖?   宣珏没捋清楚,也只能当做是个荒唐美梦,等回京后异样频出,他再次把当初的行程翻出回味。   这一次不是找她的异样,是找自己的——   思来想去,唯一可能露了马脚的,也不过齐锦夫妇身死后,他惶恐难安,念出的那句“重重”。   肩上疼痛和刺骨冷风,让宣珏从阴霾思绪里,回过神来。   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喃喃地道:“记得太清,不是什么好事啊。”   甚至于,他还记得那日望都兵变,她眸中落下的两行清泪,顺着怎样的轨迹弧度,划过脸颊。   完全彻底,所有一切,全数刻入记忆里。   惶恐难安,寤寐不眠,往事踪迹依旧在。   ……几近入魔。   宣珏又看了片刻浩荡漫雪,才将轴窗缓缓合上。   他睫羽低垂,握紧掌心玉饰,凑到唇边落下虔诚轻柔的一吻。   五日后,离开蒙州,襄阳过半。   下了雪的路,分外难行,更糟糕的是宣珏伤口感染,整个人发热昏迷。   高烧不退,额头滚烫。   兰木急成热锅上的蚂蚁,但也没法子,只能随路拎来郎中问诊。   云首领也抱臂在旁,“啧”了声,下令加速赶路,尽快回京。   耽搁在这,又是风又是雪的,医师水平还一言难尽,更容易出人命。   与此同时,急报传京,也有密信快马加鞭去了百越。   御书房内,当今圣上面色如常地看完整个奏令,半晌之后,一言不发地狠狠踹翻了御桌,桌案奏折、书架、笔搁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谢策道在宫人惶恐跪了一地的寂静里,一字一句地冷声道:“反了他们了!”   百越乱地之中,谢治正灰头土脸地体验锄草挖地,接过旁边小姑娘红着脸好心递来的缠手方巾,“哎”了声,又问密使,问:“京中密报,说什么的?这百越还不够孤忙活的吗?”   但看完密信之后,周遭随从看着这向来好说话的王爷,沉了沉脸,皱眉道:“也太猖獗了。”   他将信一折,暂时扔了锄头,转身回扎在旁的营帐,道:“让顾鸣过来。孤有事商讨。”   在各地翻乱之中,载着始作俑者的那辆马车,终于紧赶慢赶抵达了望都。   雪夜天里格外亮堂,月光皎洁如水。   兰木早就先行一步,和齐岳接了头,前两日就抵达了望都别庄。   等马车一到,赶紧将人带下,小心翼翼地试了试宣珏额头温度,发现还是滚烫如火,急得差点没咬到舌头,心想:这到底是哪里出岔子了,一路上看顾地也小心,可还是风寒感染,还发热不退了!   白棠也在,也焦灼不安,但名面上没有兰木那般焦躁,有条不紊地安排房间,差人煎药,再连夜召来郎中看顾。   忙活到半夜,终于能歇口气。他走到大门前,正准备落锁。   这是齐家在京城的房产,建造隆重,也是仿照江南水榭的风流意境,就连门檐上,都雕满了吉祥如意的木纹。   忽然,白棠听到一阵悠远而近的马蹄声。   他微微一愣,抬头望去,遥远巷口处,有人月夜纵马。火红的汗血宝马如疾风,眨眼就停在府院门口。   谢重姒下马,将缰绳甩给白棠,道:“劳烦。”   然后又问:“人在哪?” 第84章 试探 (再试探)狠狠地咬在他唇上……   烈马不安地轻踏铁蹄, 鬃尾甩动,在寒夜里呼出白气。   白棠愣怔地捏住缰绳,差点被牵扯摔了跟头, 回过神来, 连忙行礼,道:“殿下,主子在内进客厢。左走向前,绕过回廊,即可达到。让随从带您过去。”   谢重姒一颔首,向里走去。   齐氏家大业大, 京宅占地数十亩,处处栽树种草, 雕花刻木。   这些草木枝桠, 都藏匿于白雪下, 就连脚步踩在雪上的“咔擦”声,都静谧非常。   领路的随从步履缓慢,谢重姒好几次想催他,话到嘴边又咽下, 看了眼望都的天——浓云未散,尘间灯火凋零,苍穹灰暗。   烦躁郁闷, 走慢点也好。   客厢离得不近, 走到院落外, 拐过描了工笔绿藤紫花的白墙,才透过墙上花窗,看到院里盛放的红梅。   有仆人尚在忙碌,换药煎药, 草药味浓重。   谢重姒毫不见外地走入院内,没立刻进屋,反而来到梅树下,折了株开得最盛的花。   在屋檐外抱臂静候的兰木,猛地看来。他方才还以为是仆人进来,没太注意,这么看去,发现竟是个女子。   披着一件火红氅袄,氅帽是戴着的,侧面看不到脸,只能看到她折花时抬起的皓腕凝白。足上踏着精致皮靴,靴上挂有银链,走起来零星碎响。   碎响到了跟前,兰木才看清那张脸。   好看,比他认识的任何一个女子都贵气好看,不过没见过,但兰木福至心灵,心里冒出个直觉般的念头:这应该就是那位殿下。   他试探开口:“殿下?”   果见谢重姒点了点头,先立在门前,掸落衣鞋和梅枝上的雪沫,再象征性地半问不问:“本宫进去了?”   “……好。”兰木哪敢拦她,立刻开了门,小声道,“主子还没醒,您多担待。属下在外头等,有事就唤。”   屋内的药味更重,苦涩浑浊,像是被泡在药罐里头。   谢重姒顿了顿,才缓缓走进内室,脱去冷寒的大氅,再寻个漆木上的瓷瓶将花枝插入。   仗着病患没法抗议,自作主张地摆在床头架上。   艳红的梅,给素净内室,添了几抹浓丽。   靠近内室,刺鼻药味反而平复了不少。   只余清浅薄荷和檀香味,似有非有,弥漫于空。   宣珏还在昏睡。睡得并不安慰,长睫轻颤。   鬓角发边,有冷汗沁出,冷色的肌肤上泛开病态潮红。   谢重姒坐在床榻上,缓缓俯下身,只感觉那薄荷檀香味更甚几分。   “……怎么搞的?”她小心翼翼地覆掌在这人苍白额头,被滚烫热度吓得哆嗦了一下,平复呼吸,近乎茫然地想:不会真熬不过去吧?   她按捺不住,恨不得去把明儿才会到的金繁趁夜揪来。   这么想着,也就起了身,但起到一半,倏然停顿——   她垂在旁的手腕被人捉住。   谢重姒心头一跳,猛地抬头,只见宣珏像是醒了过来,迷迷糊糊看她一眼,又阖上眼帘。   额角冷汗从他鬓边划落,滚入侧颈,没入衣领。   ……不是醒了?   这一抓更像意识全无,指尖力道极松,轻轻一扯,就能掰开手指。   但谢重姒没动,伴他坐了很久。   宣珏呼吸不稳,时快时慢,时急时缓,偶尔像是梦魇般急促,谢重姒试探着按了按他脉搏,也是乱糟糟的一团。   这样到了半夜,宣珏又昏昏然醒来一两次,都是过会儿又晕。   意识不甚清明地呢喃几句话,谢重姒没大听清,凑到他唇边,似是“阿姐”“兄长”之类的呼唤。   她叹了口气,刚想起身,忽然听到一句“愧于独活”。   谢重姒瞳孔微缩,意识到宣珏根本不是因为疼痛而念着亲人,而是陷入前世,那独自一人、茕茕而立的无依境地。   她手足无措,伸手抚上他侧脸,被他呓语扎得六神不定。   最后只能安抚般,在他耳边轻道:“好啦,好好休息,不要多想。你长姐兄长、父母亲眷,都在望都呢,安康健在,平安喜乐。过几天身子骨好了,就去见他们。”   发髻散落几分,从她脸颊垂下,再洒在榻上,两相青丝缠绕。   她哄了会儿,见宣珏总算平静下来,松了口气,正要起身,忽然感觉脖颈一麻。   只见宣珏稍稍侧头,薄唇擦过她颈肩,像是又醒了过来,疑惑地眨了眨迷茫的眼,混沌迷离地唤了声:“重重……”   他甚至抬起了右手,轻柔却不容置疑地勾住她脖颈,迫使她不敢起身——   谢重姒真的一动不敢动,宣珏伤在右肩。   摸不准他清醒还是没醒,谢重姒“嗯”了声,又模棱两可:“什么时候跟父皇学的这一嘴?”   宣珏果然没清醒,含糊不清地道:“好久前。”   炙热的吻落在她颈上,他无意识低念《楚辞》歌赋,浅吟民间爱谣。   谢重姒越听,越被他搅得无法冷静。   那是宣珏刚游历回京的日子了。   两人尚未成婚,但他住入了公主府,在西厢院里避世而居。   谢重姒怕他闷出毛病来,一天到晚拉着他,要他讲路上见闻,各地风趣。   她坐在长廊上,托着脸,注视着耐心解说的青年。   偶尔,他说完之后,会看她片刻,突然插入一两句不怎么突兀的歌谣词赋。   她从未听过的陌生词令。   很久之后,她才知道是各地风俗里,隐喻着爱意的念词。   这些词曲歌赋,又在太元六年的寒冬深夜,被宣珏轻柔念出。   两世交错,当时不解意,今又得提及。   谢重姒五味杂陈,眼角差点没被他逼出泪来,狠狠地咬在他唇上,道:“别吵了,伤成这样还不安分!活该你疼!”   宣珏“嘶”了声,没再念叨了,而是轻轻一啄她唇瓣,回了她那恶狠狠一咬。   在谢重姒心神震荡里,宣珏落下最后几句:“……抱歉。”   “重重,我后悔了,我不该杀了谢治的……”宣珏温柔地吻她,语气却带着绝望,“……当着你的面。”   谢重姒完全僵住了。   没想到能从他嘴里听到这种话。   宣珏是那种从不回头的人。   一思既定,九死不悔。   前辈子他们两人困顿磋磨成那样,只听他说过一声“你确是该杀了我”,也没听过他念过“后悔”二字。   她沉默颤抖,鼻尖全是清冽薄荷味道,可这也不能让她冷静下来,费了好大劲,才数着数平复呼吸,避而不谈:“好好休息吧。”   她偏过头,让宣珏手臂得以放平落下,然后静默陪了一夜。   直到天光大亮,外头有仆人敲门,谢重姒才从恍惚里回神,发现周遭炉火暖融,竟是燃了五六个火炉子。   她咬了咬舌尖,罕见地对下人发了次火:“混账东西,怎么燃的火?烧得跟地狱似的,要热死人吗?”   她倒没什么大问题,宣珏本就发热——这不是火上浇油么?   兰木在一边慌忙揽锅,道:“殿下,是我的主意。这不是看到望都天冷么……”   谢重姒起身,道:“灭掉四个。待会金繁会来,你们照顾好人。哦对,他冷汗一直在冒,给他换衣擦拭一下吧。”   兰木连忙应是。等谢重姒走后,才松了口气,心说这位殿下怎么吩咐得这般娴熟。   他正准备按着谢重姒吩咐,替宣珏换衣,忽然听见宣珏轻轻地道:“兰木。”   “主、主子,您醒了?”兰木喜极,“殿下刚走不久,属下去把她留住?”   “不必。”宣珏睁开眼,吐出压在舌下的清寒片,眼中神色清明,但又如朦胧了一层薄纱月色,遮掩暗沉苍穹。   他坐起,抬指碾碎已经失去药效的清寒片,像是在给自己下最后一个宣判:“照旧行事,查看有无要信送往百越。若有,拦截下来,拆开抄送。”   “……若没有呢?”兰木忍不住问道。   宣珏没回答,眸光依旧温润清湛,只道:“去吧。别告诉任何人我醒过一次。”   若没有,也不过巨石坍塌,山崩地裂罢了。   没有清寒片,在剧痛和昏热下,无法支撑。   所以一个时辰后,金繁拎着药匣匆匆赶来,替宣珏把脉时候,他这次是晕得真实彻底。   金繁皱眉,隔了很久才从腕间移开指尖,摇头道:“晕得还真是彻底。你们一路上哪里寻来的庸医,都快把人治废了。不过也没事,交给我,让你们瞧瞧什么叫妙手回春。”   他有意插科打诨,但一看谢重姒沉着张脸,也不好再嘻嘻哈哈了,重新缝合了下伤口,又开完方子,才对小师妹说道:“放心,人死不了,也不会落什么病根的,你就安心吧。”   金繁一边和谢重姒走出齐家宅院,一边奇怪地问道:“不过你什么时候和宣离玉走这么近的?之前他在医馆问诊时,你俩不还不认识吗?师妹啊,我可提醒你,他失眠难寐是有心上人有心结,你要什么人没有,别凑上去捡人家不要的东西。”   谢重姒还没从情绪里回神,无奈摆了摆手道:“什么跟什么。师兄,之前我去江南,是和他一块儿的。”   金繁:“……嗯?”   金繁:“等等!!!!”   他愣了愣,喝住准备上马离去的谢重姒:“小阿姒你给我站住!!!你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他说的那个……”   金繁回忆了下去年医馆内,宣珏撂下的那几句话:“冤家是你??他娘的,当我面故意说给你听的??”   金繁瞬间有种回去揍这小子的冲动,忍了忍,还是忍住,将药匣换了个肩背,没好气地对谢重姒道:“系铃人,你给我缓点。这小子对自己很狠,梦魇难免到那份上,我见过有多少疯了的,还真没见过这种尚能自持、甚至远超常人的。师兄有点担心……”   “有点担心他会伤到你。”金繁顿了顿,还是皱眉说道,“你别给我一头栽进去。”   谢重姒已经坐在马上,拽着马绳调转回宫,闻言,侧头笑道:“谢师兄好意啦!我知道我在做什么的。行至此处,便不会回头。” 第85章 掉马 掉马甲2.0.1   正月末尾, 寒风来袭,大齐疆域几乎都下了场雪。   特别是西南漓江诸州府,洋洋洒洒, 三天不休。   像是昭告满城素缟, 风起云涌。   正月二十八日,秦氏二房老者秦辉病重而亡,隔日二房上告族中,说秦老先生身死之事,为大房手笔,为的是阻止其入京上奏请罪。大房自然不认, 但一切证据,皆指向他们。   三房主要负责来往商贾和海外货运, 本想明哲保身, 也被长房嫡子拖下水, 这个隔岸火没观成。   至于其余势弱几房,不敢言语,稀里糊涂地旁观了整场家族争执,参与进这次纷争决裂。   正月二十九日晚, 趁夜时分,三处油矿炸了个震天响,积雪粉碎漫天, 烧起的火燃尽附近枯树丛木。   这次“意外”无异于火上浇油, 不仅秦氏, 其余稍小氏族,也有涉及矿脉,一时间人心惶惶,各拉阵营, 分歧不断。   再雪上加霜的是,黔首反抗,闹腾着要削减下矿时辰,保障安稳,如若真意外死后,矿上要补贴家眷——据说是从百越学来的。   肺痨将死的、失父丧子的,行街走巷,抗议不断。   更有甚者趁乱袭击了那些高门大院,哪怕头破血流,也要砸个声儿响。   一时间,贵人的血和着贫夫贱民的血,溅雪落红。   至此,漓江诸族内乱,拉开序幕。   密报隔了几天,才飞书传至谢重姒手上。   她静默地看完,随手撕碎,扔进火炉里烧了,又问道:“皇兄插手了?”   云首领回她:“没听温大人提过,但王爷可能有自己的打算。”   谢重姒:“他这次鼻子倒灵。有进步。接下来事儿甩给他和父皇吧,至少下月中旬,父皇才会有动作。我们这边先撤人。”   “……殿下。”云首领犹豫片刻,还是道,“漓江的人手,折损得差不多了。”   之前殿下提过,要陛下震怒发作,准备磨刀霍霍时,才好浑水摸鱼。   泥沙俱下,各方暗线能得到最好的保护色。   他有些可惜:“您要是晚数月动手就好了。”   谢重姒却摇了摇头:“没甚区别,都是些有求死之心者,早些了却他们心愿,不也算解脱么?让护送五夫人来京的人多上点心,以礼相待。”   谢重姒口中的五夫人,是秦氏五房老夫人。   五房人脉凋零,到如今,只剩下她老人家一人。无儿无女,夫婿早丧。   听闻早年也是儿女双全,不知后面经历过些什么深宅龌龊事。与其说对皇权忠心,不如说对家族痛恨——这次浑水搅得这般彻底,她功不可没。   云岫应道:“是。老夫人身子不好,属下已命人小心看顾。”   他觑殿下像是没话要交代了,想要告退,忽然听到谢重姒轻轻问道:“人醒了没?”   “没呢殿下。”云岫无奈,这话今儿问了好几道,“醒了立刻禀报您。”   谢重姒轻如鸿毛地“嗯”了声,挥退云岫,继续拿着银剪,修理盆景突兀而出的枝桠。   等过上一段时间,就可以再去冷宫里,问候一下秦云杉了。   秦云杉致使兰妃流产,又用母后旧衣样式设计陷害李美人,她便给这俩人指明了敌手,隐于幕后。   谢重姒不喜宫斗,李美人想拉拢她,送过几次亲手烹制的点心,被她拒了。   而兰妃更有眼力见,没敢打扰她,直截了当地送秦云杉去了冷宫。   甚得她心。   谢重姒指间一握,“簌簌”一声,歪斜枝桠落了地。   齐家宅内,枝桠上雪落簌簌,白盐似得洒在空中。   金繁臭着一张脸,默念了遍“医者仁心”,确认不会放任自己公报私仇后,才在下人带领下第二次走进院中。   刚走进没几步,脚步微顿,朝立在院中的人道:“醒了?刚醒还得躺几天,到处乱跑个什么?”   宣珏在那株红梅树下,拢袖静立,稍稍仰头,像是在看落了雪的红梅。   听到金繁唤他,好声好气地笑道:“屋里闷,出来走走。今早醒的,劳金大夫奔波。”   他束冠白衣,披了件灰氅,一丝不苟至极,全然看不出肩伤未愈。   金繁却看得眼皮一跳——大氅一般极重,压在肩上……他不痛吗?   金繁:“进屋,躺下,休息。”   宣珏客客气气迎他进门,道:“是珏任性了。”   金繁照旧替他把脉,查看伤口,有意探寻几句,可宣珏待人接物滴水不漏,金繁根本找不到机会。半个时辰后,郁闷地准备离去,却听到宣珏问他:“金大夫,是殿下让你来的么?”   金繁可算找着机会了,板着脸,看了眼立在一旁的白棠,道:“不是她,是你那下属找我的。怎么,你和阿姒很熟?”   “尚可。”宣珏笑了笑,“此次漓江之行,是殿下所托——珏就不起身相送了,让白棠送您回去吧。”   他似是倦怠,三言两语应付完,又双眸一阖,将金繁满肚子疑问堵了回去。   白棠做了个“请”的手势,金繁纵想再问,犹豫再三,还是不好在这当下刨根问底。   径直离开了。   宣珏靠在床榻上,将发冠摘了,对还留在室内的兰木轻轻问道:“如何?”   兰木紧张地抿了抿唇,看宣珏仍旧俊逸华雅的脸,却敏锐地捕捉到……山雨欲来的晦涩阴沉。他不安地回道:“没、没有。今儿还是没有。已是第三日了……”   “第三日?”宣珏轻柔地摩挲掌心玉刻,“等明儿最后一日,若再没有,不用盯守了。撤吧。”   “……喏。”兰木极小心地应了声,不敢喘气,走出门后,才呼出一口浊气来。   合上的门带起冷风,卷过纱帘,吹得床头瓷瓶里花枝乱晃,一朵孤零零的梅花掉落,被宣珏接在掌心,又搁在案上。   其实,再等到明日,也不过死刑迟缓。   宣珏忽然就想到了那年冬末。   他说服陈建陈阁老,再暗中策反三支望都守兵,围困天金阙,破入之后,好整以暇地来到太极殿——谢治在此,不可置信地瞪他。   “陛下。”宣珏只是温和道,“臣来讨要府上冤魂旧债,还望您海涵。”   谢治一瞬间面色灰败下去,咬牙切齿地道:“氏族……你和氏族勾结了?”   “勾结?”这两个字在宣珏舌尖上绕了一圈,他饶有趣味般笑了,“各取所需罢了。或者,臣是在与虎谋皮。又或者……”   又或者,互相利用,甚至于,他们才是他手心的棋子刀刃呢?   不过宣珏没再说了,也懒得细算糊涂账,摆了摆手,任由潜伏许久的侍卫钳住谢治。   公主府千米之外,重兵把守,密不透风,连只麻雀都飞不进去。   等一切尘埃落定,再粉饰成温和的迫不得已——至少,在宣珏的所有假设里,不存在被谢重姒撞破他手刃谢治这一幕。   他千机算尽,如何也料不到隐秘暗道直通公主府。尔玉许是怕他别扭,没告诉过他。   ……否则、否则,之后的轨迹,不至于朝着无法逆转的悬崖,跌落得粉身碎骨。   可就算真的能粉饰太平,编造谎言,哄着她说,他两手干干净净,事先一无所知,是被氏族逼着架上皇位——   她会信吗?   就算信了,又如何?   他还是手沾鲜血,踏着无数尸骸,亲手杀死了她心里所爱之人。   ……包括他自己。   金繁来的这日,已是傍晚,问诊完到了深夜。宣珏见人走了,也不瞒着天金阙那边了,谢重姒几乎是晚膳时分,就接到宣珏醒来的消息,但思忖着临近深夜,没去打扰他歇息,等第二日清早,才前去探望。   时至清早,仍无丝毫信笺寄往百越。大早上的,兰木同时报了这事,和谢重姒来了的消息,小心翼翼地打量宣珏神色,琢磨半晌,没从他那严丝合缝的表情里,察觉到端倪,只好按捺住不安的心,道:“那、那属下继续盯……”   “守”字还没出,宣珏:“撤了。”   “不用。”宣珏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撤了罢。想来是不会有信去百越,不用白费气力了。”   他这声儿极小,凑近的兰木勉强听到,刚踏入屋内的谢重姒却没甚听清,她鼻尖嗅到的还是浓重药味,自然知道宣珏情况仍旧不妙,故作轻松地问道:“撤什么呀?说来给我听听?”   “撤漓江那处的暗线。最近秦氏炸开了锅,暗线留在那边不安全。”宣珏接过话茬,面不改色地道,“殿下来了?”   “是呀。刀伤好点没?”谢重姒手上捏着一枝被她摧残下来的白梅,捏着凑到宣珏脸庞,左看看右看看,下了断论,“没你白。”   兰木在一边更加不安起来,特别是看到宣珏神色自然地接过白梅,摆到花瓶里时。   他比白棠对一些暗地里的气场神韵更敏锐,方才,主子吩咐“撤了”时,尽管风轻云淡,那背后深意却和在漓江时吩咐“添个喜庆”、杀人栽赃时,毫无两样。   甚至更甚几分。   现在……却依旧笑得温和。   可兰木不敢多语,只能默不作声地合门而去。   “劳殿下挂心,伤口无大碍,不危性命。”宣珏道,又抬眸问道,“殿下可有什么要问的?任何事情。”   任何事情,包括——   “梦魇呓语”时,他说出呢喃低语。   谢重姒坐在床榻边,道:“有啊。”   说着,她抬指,凶巴巴地戳了戳宣珏右肩,问:“你怎么照顾自己的?这么重的外伤?嗯?听云岫说是裴久刺的,这群人真是狗胆包天,我和你说啊,我前几日……”   她刚想提一嘴这些时日对秦氏的搅合,宣珏却悠悠打断她,回答道:“情况紧迫,捡回条命就不错了,谁也料不到裴久会狗急跳墙。除却漓江之行,殿下还有什么要问么?”   说着,他执起谢重姒的手,提起到唇边,轻啄她指尖。   “嗯?”谢重姒被他问得有点茫然。   还问什么?除去漓江之行,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近来他不就只做这事儿吗?   谢重姒一头雾水。   实在是宣珏时辰点拿捏地精准毫厘,强压着清醒,滚烫发热状态下熬了一夜,半梦半醒般说了一堆“废话”扰她心绪,最后才撂下那句能下定论的杀手锏。   再加上金繁诊断时又昏了过去,谢重姒就算是想破脑袋,也不能猜到那些言语九分悔意,余下一分,尽皆试探,而非梦中呓语。   谢重姒见宣珏神色有点不对劲,关切问道:“还有什么要问呀?离玉,你不舒服吗?”   话音刚落,指尖微痛,宣珏除却细细亲吻,不轻不重地咬噬了下她指尖,然后捏握住她手腕,使了个巧劲,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床榻上。他未束的长发尽皆滑落,如水如冰,缠绕在谢重姒脖颈上,缱绻缠绵。   谢重姒微微一愣,就见宣珏俯首在她耳侧,吐气炙热灼烧:“嗯,我一直在做噩梦,好怕见不到你了。”   “殿下,臣怕再见不到你了。”宣珏重复了一遍。   在谢重姒看不到的地方,他薄唇紧抿,紧紧怀抱住人,眼中星川陨落、暗夜寂寥。   如重剑砸地,戳得他骨肉淋漓。   又像大石终究落了地,宣珏绝望闭眼,长睫扑簌,眼尾微红余韵。   果然。   谢重姒还以为他是在说性命危急,差点没回来。任由他紧紧抱着,手不敢乱动,“哎”了声道:“你的伤,别太用力,会……”   崩字未出口,就被堵在同样炙热滚烫的吻里。   这个亲吻和以往任何时候都不一样,不再温柔轻缓,而是急促热烈,攻城略地地长驱直入。宣珏捧住谢重姒的脸,仗着身上有伤,她不会推开,近乎胡搅蛮缠地让她喘不过气来。   眸光垂落,看她颊上染绯,喘气微微,就连眼中都湿润迷离开来。 第86章 仁善 (前世)恋爱(甜的信我!)……   谢重姒被他吻懵了, 浸没在他的惶恐怆然里,反应慢了一拍,回抱住他。   心想, 这次如此危急, 如此后怕吗?   也不至于啊——天崩地裂,万箭穿心,宣珏估计眼皮都不会眨。   更遑论宵小作祟呢?   她一时半会没敢动弹,灵台混沌,不知过了多久,宣珏才放开她, 在她唇角轻啄磨蹭了一下,道:“伤重回京之后, 除却上书禀奏, 其余诸事, 我没有再管了。殿下可有插手?”   初晨明光隔着轩窗砂纸透入,映在他眸里,像古佛前明灭千年的青灯。   悠然清宁。   谢重姒看他墨发垂绕,喘了口气, 替他拂到耳后,道:“自然。不过皇兄那边插手更多。腐肉溃烂已久,挖腐祛病是一个法子, 由下而上改民心制度是一个法子, 双管齐下吧。”   都知横贯在百姓和皇权之间的氏族, 是卡喉鱼刺。   向上阳奉阴违,向下愚弄剥削,代表既得利益的氏族团体,沆瀣一气。   他们只能慢慢行事, 一边收缩削减其势力,一面改良民生政体——过程或许横跨数十年甚至几十年,但点燃的火种还在,争锋相对时势可燎原。   “还不够的。”宣珏仍旧侧躺环住她,没管伤口作痛,“官商合一,势力自然就大。小一年来,殿下和卫旭讨教的,尽皆是工坊商户之类的商贸,如何管理抑制对吧?”   西梁依靠煤油器械颇多,优秀的工木大师,多数是更细心耐心的女子。   农活有外力相助不愁,商贸也较大齐发达一二。   唯一的弱点,恐怕也是矿藏极为稀少,需要依靠大齐。   谢重姒却嗅到血腥味,脸色一变,道:“是,阿九她挺好的,没藏私,从官家怎么疏导,到若要从商怎么管治,都和我说了……你伤口裂了?别动!让我看看!”   她虎着脸,扯开宣珏外服,里衣已有血迹。   胡作非为之下,宣珏右臂伤口果然崩了,谢重姒没好气地道:“伤口崩裂舒服了?等着,我找郎中来,再乱动就把你绑在床上,看着你,哪都不准去。”   宣珏:“若殿下在侧的话,绑着也不是不可。要是觉得臣任性,随意处置。”   表情坦然到,仿佛谢重姒打断他腿,都甘之如饴。   谢重姒:“……”   这种话决计不是什么闺房乐趣,她迎着宣珏无所谓的目光,后知后觉地从他眼里咂摸出点偏激执拗。终于狐疑起来。而宣珏勾住她五指,又轻咬了下她指尖,才放她出去唤郎中。   出了门,谢重姒边走过松软雪地,边复盘回忆这么久来,宣珏言行举止。   比起温润如玉,谢重姒更喜欢用温和仁善来形容他。平心而论,宣家满门,都是表里如一的纯善性子。忠君爱民,难得的效国良臣。别的不提,宣家小姐每年腊八,都会布粥施善,隔三差五还会请郎中救济贫民。   哪怕是上一世家破人亡后,宣珏……   外面雪又下了,谢重姒蓦然想起那年冬日雪下,他刚从江洲归来,在西厢避世闲居。   望都明面风平浪静,暗地里却沸反盈天,拿这事吵翻天。   谢重姒身份贵重,圣宠眷顾,说她最多一两句“不妥”“任性”,最多最多,也就打趣揶揄般,带几分风月颜色的“强取豪夺”。   说宣珏的就多了,自私懦弱,贪生怕死,不愧为人。   世人好似都是欺软怕硬,明明宣家全无罪过,却偏将罪魁祸首扣在宣珏头上,作为独留的影子存活下来,也成了十恶不赦之事。   谢重姒也无可奈何,她堵不住悠悠众口,甚至担心宣珏听到这些动静,会难过,会猜忌她,会疏远,更可能会厌恶她。刚开始那一两月,只偶尔探望,没敢深谈。   无论望都吵嚷成了什么模样,对这段姻缘嘲弄到什么境地,宣珏都仿佛未曾察觉,静静避世,偶尔煮茶独弈,作画为文,没踏出公主府一步。   直到阳春三月,谢重姒实在怕他闷坏,拎了个风筝来找他,露出个小心翼翼的笑:“离玉,去放纸鸢嘛?这几天风大,也不冷,京郊草木都绿了,风景很不错的。”   宣珏在修订前朝的残卷,重新誊抄,一身白衣坐在开了半边的梨花树下,没料到她笑容灿烂地出现,微微一愣,未放笔,摇头道:“不了殿下,这几日略有风寒,不便外出。”   京郊人多,贵人平夫,都会趁着春和景明踏青游耍,他目前还没那心思出去逛。   “……哦。”谢重姒有些失望地将纸鸢扔给仆人,在他旁边坐下,凑过来个脑袋,“这是什么呀?”   宣珏提笔的手顿了顿,温声道:“前朝王密所作地志和民俗概览,残旧古卷了,誊抄一遍,有些对不上的我注释修改。”   说的对不上,自然是和他这一年来的经历对不上。   谢重姒也便问了:“对不上?和什么对不上呀?”   宣珏:“南来北往时,各地民风异俗,和几百年前多少不一样了。”   谢重姒来了兴趣,捧着脸,撑在石桌上,两眼发亮地看着他道:“哇,和我说说呗。我正儿八经离京,就去了趟江南三两地,整个大齐忒多地儿未到。有什么好玩好吃的好看的呀?”   “……珏也未曾到过太多地方。”宣珏抿了抿唇。   各地有各地的荒乱,各处有各处的压迫,皇权为天,氏族横贯,天地不通,九州大地之下生民陷水火。   谢重姒却不依不饶,撒娇地眨眨眼:“说说嘛,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真的很想听。当时我就想和你一块儿去的,可惜没去成。民生百态,各地风俗,或者是你印象深刻的,都可以说呀。”   她双眸闪亮,春日柔光尽皆撒入,像是一簇春里新生的希望。   宣珏静默看着她,缓了缓,才轻轻颔首:“好。”   那日,宣珏也只照着王密那本风俗概览,断断续续讲了些各地风俗。没有涉及任何他参与的事情,像个局外人。   谢重姒却听得津津有味——而且找到了隔三差五能来看他的借口。   一个月后,到了仲春之时,海棠花也开得正好,谢重姒一边抱来一堆烂漫鲜花,在回廊坐着插花,一边听宣珏讲着北漠的游民,她回头问道:“诶?那你喝羊奶了吗?”   宣珏点头:“喝了一小盏。之后没再敢喝了,很膻。不过羊奶入茶,味道很好,殿下你应会喜欢。塞北的游民会夜间燃篝火,那边没有氏族,民众也散乱自由,风俗热烈,有赛马狂歌的季节。我……”   他察觉到谢重姒眼中熠熠的兴趣,说起自己来:“我尝试和他们猎射几回,根本比不过最好的草原儿郎。”   谢重姒也听叶竹说过,揶揄眨眼:“那些大胆奔放的草原姑娘们,有没有投掷鲜花给你呀?”   “……有。”宣珏虽然不想说,但依旧实话实说,说完又急急忙忙找补,“不过我未接。殿下,我只接过您的那株牡丹。”   这话说得意味不明,说完宣珏才反应过来过于隐喻,但谢重姒愣是没大听出来,或者听出来,也大大咧咧觉得没什么,反倒有些可惜花来:“唔,可惜啊,草原鲜花不易得,你收起来卖了当盘缠也好呀。出京本就没带多少银钱吧?”   说着,将插花妥当的瓷瓶一摆,得意洋洋地道:“怎么样?叶竹总说我插花手艺太烂,但我觉得吧,应该还行?”   宣珏:“……”   红绿交杂,吵到他眼睛了。   也不知是这花乱眼,还是谢重姒那慢半拍的反应让人头疼,宣珏无奈地扶额,说道:“很不错。殿下,给您念句北漠的歌谣吧。《春日行》,很合今儿时辰美景。”   他直接念出听过几遍的歌谣,声调徐徐,也若春风和煦:“献岁发,吾将行。春山茂,春日明。园中鸟,多嘉声。梅始发,柳始青。泛舟舻,齐棹惊。奏《采菱》,歌《鹿鸣》。风微起,波微生。弦亦发,酒亦倾。入莲池,折桂枝。芳袖动,芬叶披。”   他隐没了最后一句未出口,只将前面的歌谣献上,谢重姒听得津津有味,收敛皇女全部的骄纵,问道:“还有别的歌谣没有呀?词韵好美,不像北方人写的,倒像是南方水乡才能养出的。”   “作歌者由南以北定居,早年确实不在漠北。”宣珏轻轻笑道,“没了,以后想起,再念给殿下听罢。”   就这样,宣珏除却讲起风俗经历,也会偶尔念几句歌谣词赋。   谢重姒也是这个时候,发现这人记性极好,几近过目不忘的,若……若能入仕,决计远超他父兄能达到的成就,可事已至此,她不敢流露惋惜,怕蜇伤宣珏,只能继续缠着他说些无关痛痒的游历。   她从半月一来,到五日一扣门,再到三天冒个头,再到最后,每天都来吵嚷玩闹,用她最不喜欢写的簪花小楷帮宣珏誊抄摘录。   这本书卷写到最后四分之一的时候,宣珏不再仅仅只和她提及纯粹一年来经历了。   那些经历见识里,会掺杂几分民生治理,和对百民的忧虑同情——   这才是谢重姒从未听过、一无所知的空白地带。   她听得茫然彷徨,甚至有几分德不配位的惶恐:   会有百越乱民为了一个脏馒头,争打地头破血流,会有失夫的贫妇抱子乞讨无法,最后被逼卖身,也会有瘫痪数十载的老者,家里实在无法照料,一根白绫送他上路。   那她呢?只是生得命好,就享受唾手可得的富贵锦绣吗?   皇权冷铁,尸骸堆砌,天金阙下尘埃不可见。   谢重姒本以为一切本该如此,当权者,纵横捭阖,谁都可以当棋子。   感情都是吝啬的施舍。   夏荷怒绽的时节,她却从宣珏的讲述里,敏锐地感知到那些不同。谢重姒味如嚼蜡地咬了口新鲜荔枝,不想再吃了,将盛着冰的托盘都推远了点,皱着眉,低声道:“……那该怎么做呢?”   “珏见识尚显短浅,也不全然知晓,怕误导殿下,便不多说愚见了。但……”宣珏修长指尖捻过她推开的荔枝,耐心替她剥壳,“水者,载舟,亦可覆舟。执政者为民总归是不错的。殿下也不需忧虑,当位者谋其事,每个人都只要做他应做的。偶尔……向下看看即可。”   他闭口不提一路上氏族对他明中暗里的接触,将剥好的荔枝堆叠在小金盏上,推给谢重姒。   没想到,谢重姒没拿荔枝,反而拽住他手腕,将他沾了汁水、还未擦拭的指尖含在嘴里,然后在宣珏耳垂脸侧猝然炸开红晕的呆愣里,砸吧砸吧嘴道:“好甜。”   盛夏嘈杂乱耳的蝉鸣仿佛带了点什么节奏,谢重姒这段时日相处下来,稍微退了那婉约假装,又有点蹬鼻子上脸的天不怕地不怕,干脆笑嘻嘻地直抒胸臆:“离玉,我好喜欢你呀。想和你一直在一起。”   真的,好喜欢好喜欢你啊。一直在一起的那种喜欢,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宣珏隔了很久才从愣怔里反应过来,有些手足无措,被她强势地捏住掌心,谢重姒问:“可以画花吗?”   “……啊?”宣珏难得有些发懵,但他从来没拒绝过谢重姒,下意识点了点头。   一句什么花还没问出口,谢重姒就拿起一旁朱笔,在他拇指上画了朵歪瓜裂枣的莲花,然后像做了坏事的小孩子,笑得前仰后合。   “……”宣珏哭笑不得,无奈道,“珏也给殿下画一朵吧。可行?”   谢重姒:“好啊。”   她期待地将手递过去,没想到宣珏执笔前倾,隔着桌案上的盘盏书卷,抬臂,认真地在她眉间落了一朵徐开牡丹。   盛夏林间风忽然大了,吹动两人鬓边发丝。犹如年少的梦。   齐家宅院里风雪也忽然下大了,扑入谢重姒怀中,她也蓦然从那年盛夏里回过神来,恍然已十余载。   郎中很快过来,谢重姒拂开肩上落雪。   哪怕是家破人亡,宣珏那心怀天下的仁善,也未曾有变的。她不担心他为非作歹,才三番四次要他入仕,也算全上辈子的遗憾。   这次漓江之行,他行事也周全妥当,出事的全是氏族中手有几百人命的豺狼之徒,寻常百姓甚至得了近一月的安稳日子,过了个粉饰太平下的好年——   所以他到底在紧张焦躁个什么?   和郎中进去时,宣珏裂开的伤口已经渗血更多。谢重姒立在外室,思来想去,也只有“梦魇难眠”,导致神思不属这个可能。   毕竟那天晚上,听他梦呓中念了好久家人。   ……也或许,他梦到过她自己。   这么想着,谢重姒心抽了抽,等郎中换药包扎完,走进内室道:“近来睡得可还好?别再折腾啦,好好歇息——等伤好后上朝,父皇还得借着你有大动静呢。”   宣珏笑了声,如实答道:“这六七日,是睡得最好的了。”   除去用清寒片试探的那整日整夜清明,其余都混沌昏沉,没做过梦。歇得其实很不错。   他接着之前的话茬:“殿下,臣有和王爷商讨过,氏族势力官商合一,官、商、兵各处都沾,势力无可撼动。我俩都认为要……”   谢重姒:“……”   她着实没想到这人勤政到这地步,眉梢一挑,命令般把他摁倒在床上,喝道:“休息!闭眼!”   宣珏一眨不眨地看她,忽然,见她俯下身,亲了亲他的眼。   那双盛满苍穹日月和满天星辰的眸,顺从地闭上了。   “早点好起来。”唇瓣一触即分,谢重姒告辞离去,“这几天秦家五房老夫人快到京城了,我得和她见个面,就不吵你了。父皇若是要你尽快上朝——甭听他的,先养身子。”   宣珏按在她肩上的指没舍得用力,只是暗中绷紧,青筋泛起,废了全身力气才没质问和挽留,沙哑着声轻道:“好。”   这个“甭听”,到底未实现。   (看作话) 第87章 画像 撞破画卷√   谢策道冷沉道:“漓江所调近月, 说说你所见所闻。”   他环顾了下朝堂上那些把头埋成鸵鸟的秦氏官员,寒声道:“无须顾忌,说!”   宣珏如实说道:“矿脉疑状有三。一, 矿工身死颇多, 下矿者均年活不过五载,且死后并无补偿;二,煤油产矿,里通外国,与西梁天枢院有所来往,以相赠方式获得天枢院机甲器械, 未报于朝廷;三,官员之群, 沆瀣一气, 买官卖官现象频出, 已调查有五起,尽数上呈。除却此事,还有去年旱灾和前年蝗灾,赈灾银两去处, 也有问题,臣精力匮乏,未能深究, 还望陛下恕罪。”   谢策道:“还有呢?”   宣珏觑了眼皇帝脸色, 很识趣地道:“离去归京时, 裴久裴大人想要留臣,或是焦急,手段有点突然。”   他说得委婉,但朝堂皆四品之上, 都是人精,再加上漓江近来动荡不小,也猜到是怎么回事,琢磨着这手段突然,八成是强硬留人或者想要下毒手,就看到宣珏一掀官服,跪地道:“侍卫护臣心急,致裴大人身死,是臣之过……”   他话没说完,就感受一道凉飕飕的视线——宣琮。   宣琮磨了磨后牙槽,心想他娘的,这混小子果然又搞出名堂来了。   看回去不抽他!   宣珏顿了顿,面不改色俯身一拜,“请陛下降罪。”   “你有什么罪?”谢策道平缓地道,下一刻却骤然发难,“好端端去查罪的,能有什么罪?!宣珏,你给朕起来!要不是命大,这肩上刀伤就足够在漓江垒一座尸坟了!!!诸爱卿说,这群人到底是不把朕放在眼里,不把大齐放在眼里,还是根本就眼里无性命,朝廷百姓都不入眼啊?!”   宣珏从善如流起了身,身前身后的百官却又呼啦啦跪了一地:“陛下息怒!”   他无奈,只能又随众道:“请陛下息怒。纷乱难捋,还需从长计议。”   他说完,才回视宣琮又瞥了一眼的视线,摇了摇头,示意他没事。   天子之怒,给太元六年的春,震了第一声春雷。朝堂肃清,由上至下,三司严查。   而宣珏,任劳任怨做了劈开这道肃清裂缝的刀刃后——   被他兄长骂了个狗血淋头。   然后被迫过起了每日喝中药的宅居日子。   户部那边也告了假,被关在家看顾得严实。   宣珏虽说偶尔面上模棱两可,私下我行我素,但对家人好意,他全盘接受,也没再任性妄为。   宅院里松木清幽,兰花开了不少,郁葱的绿意逐渐染上檐角青竹。   没有人来打扰,只有偶尔飞鸢闯入,扑棱着被某人画上奇形怪状花纹的翅膀,送来一封封书信。   宣珏挑拣着回复了,每日除却养伤和处理朝政杂事,也清闲得很。   直到三月初的某一天,他正在回廊下独坐,兴致来了下盘棋,忽然听到身侧墙上有动静,还以为是鸟雀,没搭理,那动静不依不饶,甚至真有婉转鸟鸣飘入他耳里。   宣珏终于被吵得不耐烦,抬头望去,愕然。   谢重姒笑眯眯地侧坐在墙头,穿着件利落少年短打——估计是专门为了翻|墙准备的。身姿飒爽,笑起来时更如骄阳明媚。   她晃悠着腿,将叶片卷在唇边,吹出以假乱真的鸟鸣。   然后将收起的右手一放,里头粉嫩的鹦鹉按照主人的教导,拍翅落在宣珏棋案上,来了场二重奏,奏完叽叽喳喳地道:“恭喜发财!平安喜乐!万事顺遂!无灾无忧!”   桃子说完这些话,谢重姒也轻轻跃地,走到宣珏面前,左看看又看看,道:“伤养得怎么样啦?今儿出宫,正好来看看你。你家府外的灌草什么时候修剪的,爬墙好爬多了。”   “年节扫除时整理的。”宣珏将一旁瓷杯倾斜,给粉桃雀儿喂了点水,“是桃子么?江师姐来望都了?”   谢重姒道:“是啊。诶,你应该知道呀,她和齐岳一块儿到的。说是路上恰好碰到了,蹭个马车。她近年四处访查身世来着。”   宣珏一愣:“成岭近来却是要来望都,打理生意。不过未曾提及,想来是在快到望都偶遇吧?”   “是。”谢重姒点头,捧起桃子,“蒙州边境附近。”   宣珏看她手指微弯,白皙的指间盛放软糯的雀团,对上她唇边笑靥道:“殿下心情不错?”   “是啊,春和景明,万物复苏,心情自然就好。”谢重姒眨巴眨巴眼,“对了离玉,你丹青是不是很好?帮我画幅画呗。”   宣珏语气有些古怪:“殿下要我画什么?”   “桃子。”谢重姒捧上鹦鹉,托过头顶,又从桃子脑袋旁露出睁大的杏眸来,浅笑盈盈,“可行?”   宣珏也不知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将案上棋盘棋子收起,腾出位来,道:“好。我去取笔墨颜料,殿下稍等。”   谢重姒:“嗯?可以去书房的,来回搬动也太麻烦了。”   宣珏脚步顿了顿,侧过头来,眸光有些危险深沉,轻声问道:“殿下确定?”   谢重姒奇了:“有何问题吗?”   “没有。”宣珏给她带路,道,“那殿下这边走吧。颜料纸卷,均在东面书房。”   东书房外,几抹花开正好,掩映绿意之中。没锁门,一推就开,正面是展屏风,隔绝屋内视线。   宣珏领她进来,径直走到桌案前,铺纸研墨调色。谢重姒落后一两步,没四处张望,至少没有回头看,凑在桌案前,很是新鲜地看他作画为图——   上辈子也好,这辈子也罢,宣珏作画次数屈指可数,她根本没怎么见过他的画。   一幅牡丹图被她收在宫中许久,另一幅……不提也罢。   宣纸上,憨态可掬的粉嫩鹦鹉,几近跃然而出。   小不点疑惑地看着画中自己,从谢重姒掌心跳下,啾啾咪咪地绕着那同样粉团转了圈,像是被吓到,叫了声“怪物”后,向屋外扑着翅膀奔去。   谢重姒“哎”了声,叫道:“桃子!别跑!跑了我追你不上!”   她连忙转过身,想要去追人……鸟,刚转过身,脚步顿住,有些不敢置信地缓步走到屏风前。   屏风上悬挂着仅剩未被宣珏收起的画卷。   卷上,佳人静立,冯虚御风般衣袖飘荡。指尖捏着一株牡丹,身后也是层叠花蕊,迤逦盛开。   ……只是没有画脸。   谢重姒刚想抚摸上卷轴,却被宣珏从后抓握住了手,五指相扣将她抵在屏风上,清浅的草药和檀香味混合,宣珏在她耳边轻轻扫过,没立刻说话,而是咬了咬她耳垂。 第88章 作画 (持续小疯)手把手教画√……   谢重姒耳尾一麻, 问道:“这、这……是什么?”   “画的殿下。”宣珏倒也直白,含混着声道,“一直没敢补上空缺, 怕笔力不够, 画蛇添足。”   气息稍稍滚烫炙热,扫过耳廓脖颈,他将下巴垫在谢重姒肩上,道:“不如殿下来替臣补上?”   “我补?我的画技,比刻工还差个百倍。别毁了你的画。我还要去找桃子。”谢重姒呼吸紊乱一瞬,强打起精神看近在咫尺的卷轴。只见米色绢纸上, 工笔细腻,画中人衣袂翩翩, 身后牡丹……   身后牡丹颜色新旧不尽相同。   这画卷, 似是挂在屏风上许久了。   装裱精致, 不染尘埃,珍而重之地悬于书房内,却是幅未就的半成品。   “桃子在院外,没走远。”宣珏轻声说道, “鹦啼声很独特,很容易分辨出来——现在应在棋盘附近,您不用担心。”   谢重姒闻言, 也没急着出去, 用没被握住的左手, 试探抚上画卷,有些好奇:“这幅画有多久了?”   “一年。断断续续添了牡丹。”宣珏回她。   见谢重姒并未露出惊疑厌恶,宣珏得寸进尺:“不会的话也无碍,我来教你。可好?”   他放轻了音, 恳求般道:“已有很久未敢下笔了,再不成卷,不知会拖到何年何月。”   这是实话,漓江之行前犹豫再三又撂了笔,回来后又试探尔玉,再没了添补心思。   谢重姒被央得软了心,点头应了:“好。不过你要怎么教?”   勤奋苦练个一年半载,都到不了他那般境地,更别提临时抱佛脚的现学了。   宣珏放开她,走去桌案,将狼毫笔搁、墨汁颜料和清水托盘拿来,移到屏风前的小架上。然后将舔了墨的笔,递给谢重姒。待她提笔后,从身后抬掌覆住她的手,道:“先带殿下描一株牡丹吧。”   谢重姒微愣,就见宣珏握住她手,领她在空白处勾勒开来,左手小臂很有分寸虚环在她腰间,没有接触——   这是作甚,怕她逃吗?   “提,转,收。”宣珏低吟落在谢重姒耳侧,“牡丹瓣薄,用笔侧晕染,效果绝妙。”   是在教她,可更像在勾她,气息低沉而灼热,韵律般点染在她耳侧。和着窗外鸟鸣啾啾,谢重姒险些腿软踉跄,宣珏不轻不重地抬臂稳了她一下。   她直觉不妙,尝试右挪半步,宣珏:“您可有在听?”   谢重姒:“……嗯,在听,在听。真的有在听——别咬我耳朵!”   她可太有在听了。听得她全身都使不上力,任由宣珏带她小心翼翼地描摹画上人眉眼唇鼻。   除却檀香,还有橙柠的味道环绕,但宣珏不用熏香,谢重姒还有些纳闷,忽然想起在宣府池院小亭旁,有几簇玉兰,这时花开正好——这人提过他晨昏时分,都会去抚琴。   是玉兰的花香。   清浅悠然的花香,混杂宣珏清润泠泠的嗓音,余光能看到他认真凝眸的侧脸,如琢如磨。   谢重姒一时被美色迷住,没推开人,随着落笔走转,任由他隔三差五在她耳边“教导”一句,用笔尖描摹图上人,用唇瓣度量她下颚到耳尾弧度。等牡丹美人图终于大功告成时,谢重姒几乎站不稳脚,全靠宣珏揽在她腰上手臂撑着,眸里覆了层莹润水色。就连被握住的右手都轻颤几下,差点没把笔掉落在地。   宣珏放开她手,很有分寸地后退一步,明知故问:“怎么,殿下不适?”   谢重姒:“……”   不适你个大头鬼!   她放下笔,转身挑眉,拽了拽他前襟,笑骂道:“有你这么教的吗,夫子?你当教三岁小孩识字呢?敷衍了事。”   夫子,学生称师者。   但有的地方风俗里,也是妇人对丈夫的尊称。   宣珏本想今日到此为止,正不疾不徐捻了捻指尖沾染的碎墨。哪想到面前人又好巧不巧用称谓戳了他一句。   他顿了顿,道:“那你说该怎么教?”   谢重姒指指点点:“不应该从头学起么?哪有这么一蹴而就的,这不还是你画的?”   她侧头看了眼,画上人艳丽灼亮,以宣珏的笔力,根本就不存在“画蛇添足”。   而是画龙点睛。整幅画,瞬间活了。   谢重姒立在画前,眉眼五官,比身后画卷还熠熠三分,两厢映衬,一时分不清是画中人脱纸而出,还是她本就落于卷里。   春景盎然,她更甚其颜色。   “是臣之错。殿下若感兴趣,以后落笔到成丹青,珏慢慢相教。”宣珏长睫垂敛,看她拉住前襟的指尖,那指尖白皙,指甲未像寻常女子涂抹蔻丹,却仍旧光亮如珠宝。   他额头青筋狂跳,忍了片刻,终于还是忍不住反客为主,轻轻捏住她手腕,往屏风一压,“……绝不藏私。”   谢重姒惊呼:“离玉!你的画——”   她后背抵在画上,能感到那卷轴不稳,啪嗒擦过她肩胛落下,连忙半蹲想要捞起。   宣珏也干脆随她跪地,抓握她手,摁在屏风上,逼得她彻底动弹不得。   “既然殿下也说了,是臣的画。”他温声,不容置喙地道,“臣有处理资格。”   画不需要了。   因为人在面前。   虔诚的吻细密而落。   在她喉间逡巡很久,像是想咬,又舍不得这红尘温软般蹭了蹭。   终是只温柔地吻过,继续向上。   “离玉你——”紧接着,谢重姒声音被堵在吻里。   谢重姒心疼那画,僵硬着不敢动,费劲巴拉留点空余位置没敢后靠。更给了宣珏可乘之机,他一手扼住她下颚,一手覆住她眼,有那么一瞬,眸光危险晦暗地惊人,像高楼坍塌砸下的尘埃,疯狂席卷包围处于旋涡之中的谢重姒。   眼前人发丝散落,黑发迤逦在地,缠在宣珏指间,绕过绢纸。   像是铺开的墨。   宣珏眸色更暗了几分。   ……想要她。   想听她哼吟,双眼迷离,眼角沁出泪,嘴里只念他的名字。   眸里心中,只能有他。   就像曾经一样。   好想。   不知过了多久,宣珏才勉强冷静下来,用尽所有理智放开人,浅淡的眼瞳像是深了层阴影,在谢重姒耳边微不可查地道:“殿下,有的东西,要么别给我,要么就一直给我。”   窗外鸟鸣雀跃,轻易盖住他近乎低喃的声音,谢重姒心跳如擂鼓,竟然没大听清,再要宣珏说一遍的时候,他却是扶她起身,垂眸道:“没说什么。”   说着,要去处理丢掉那幅弄折的画。   谢重姒拦住她:“哎!等下!你敢扔!”   宣珏迟疑。她命令道:“我要拿回宫里去。怎么,不想给吗?”   “……”宣珏完全冷静了下来,无奈地等她束好发,摇头道,“不敢。只是画卷褶皱了,殿下想要的话,我可以再画一幅新的。”   谢重姒不依不饶:“我想要这幅。”   说着,从宣珏手里扯过,摊开端详片刻,很满意地再合上,理了理衣襟,余光扫向宣珏——这人还是一丝不苟,束领长服,和她方才乱糟糟的仪容形成完美对比。   谢重姒:“……”   行吧。搞得和方才非礼的人是她一样。   谢重姒没忍住,等找到桃子,将它放在肩上,准备又翻|墙离去时,坏笑着伸手,一拂宣珏的白玉冠,然后趁着宣珏墨发逐渐散乱下的时机,再次一拉他前襟,干净利落地用牙尖解开他束领扣结,在他脖上喉结处伸舌一舔,再不轻不重咬了口,放开道:“扯平啦!”   说完,溜之大吉。   宣珏喉结猛地滚动一下,下意识想拉住人,没拉住,只能道:“越墙小心——”   就见那身影蹿得影都不剩。   他衣领散乱,墨发披肩,有一缕发被谢重姒带的,缠在了廊柱木刺上。耳下侧脖,红晕一片。   宣珏像是呆愣住了般,隔了很久才抬手理顺三千青丝。   和三千情思。   两时辰后,宣琮来找他,发现宣珏跪坐棋盘前,奇道:“不是今儿来给我整理文书吗?又在这发什么呆?棋子都不摆,下盲棋?哎你不会刚起吧,发冠都没束。”   宣珏摇了摇头,仿佛仍旧平静,道:“即刻就来。”   谢重姒溜出宣府后,没直接回宫,而是去同济堂,归还桃子。   桃子是她找江州司借的,哄宣珏的。   很久前她就知道,宣珏心思重,得隔三差五把喜欢爱意挂在口上,让他心底清楚有人关心他——否则他很容易胡思乱想。   江州司暂时挤占了金繁的卧房,挤占得十分心安理得,将他布置摆放的花花草草,全都搬了出去,说这些玩意儿熏得慌。   金繁敢怒不敢言,谁让人家是大师姐,更何况都是江州司看顾长大的,没少被她责罚打过,看到她比较发怵。   江州司接过桃子,挑眉打手势:“用完了?那四句话你教了它好几时辰,要去和谁说的?你父皇?”   “不是。”谢重姒摆了摆手,“拿去哄人。”   江州司看她眉梢眼角的风流笑意,识趣没多问,心里给这位被哄的人上了三炷香——就她经验来看,阿姒的哄人,多是得炸屋轰房的那种。   桃子在江州司臂膀上欢快蹦跶,快成了道粉嫩残影。忽然,谢重姒注意到什么,问道:“师姐,你的左臂换了还是加固了,颜色不大一样,而且制式也有所更改。应当不是我看错了吧?”   “眼挺尖。”江州司笑了笑,“那位西梁来的,替我改造了一番。她手艺当真顶尖,我这木臂,本就是师父委托西梁天枢院给我做的。可是那边最顶级匠师,也比不上她的工艺。喏,你看。”   说着,她虚虚一抬,那左臂的五指,竟也能活灵活现抓握。和真手无异。   谢重姒摸了摸鼻尖,对卫旭多少有些唏嘘:“她……唉不说了。对了师姐,你昨儿刚到,舟车劳顿的。我借了桃子,怕打扰你消息,也没多问。你来望都是有什么事儿么?做什么的?要是不急,去宫里住一段时日?宫里糕点好吃,桃子会很喜欢。”   没想到,江州司严肃了脸,思忖片刻,道:“为我身世。我大概查到我父母踪迹了。只是有点不确定,还需要去当面质询。对了,你知道田姜在哪吗?听说她来望都了。”   谢重姒正在用零嘴逗桃子,闻言,指尖顿了顿,察觉到点什么,不敢置信般道:“……田姜?师姐,你找她作甚?” 第89章 挖坑 给皇帝挖坑求娶√   田氏一族分外特殊。别的诸族抱团而居, 他家却各行其是。   不甚团结也便罢了,还隔三差五内乱一番,自耗力气成散沙——漓江近来纷乱, 在他家面前只是毛毛细雨。   因此, 田家尽管能人辈出,但不足为患。   比如宣珏前世拉拢过的猛将田阳,曾面不改色砍下堂兄弟脑袋,半点也不在乎宗族责罚诘问。   而这位田姜,谢重姒早有接触,更习惯尊称她为……   秦五老夫人。   她怀疑这位搅弄浑水娴熟, 倚仗的都是取自田家的经验。   月余前也见过老夫人一面,老人家面相凶神恶煞, 鸡皮鹤发, 唯独双眼不显浑浊。   性子也怪癖荒诞, 即便嘱咐过以礼相待,下人仍说老夫人动辄打骂。在望都住了一两月,足不出户,就像个市井老妇, 平凡普通至极,无人能猜到暗地解决秦辉之人,其实是她。   谢重姒没心思逗弄桃子, 担忧看向江州司, 问道:“师姐最后一行, 去的是漓江么?”   江州司无波无澜地颔首。   她举止动作一是一、二是二,没有女子的温软,更没红尘人气,像精描细绘的偶人。瓷胚般的脸上冷淡如冰, 唇角弧度都较常人僵硬几分。一板一眼打着手势:“扬州无果后,我先西行去了徽州附近,又去应天周围,绕过百越乱地,前往漓江。算是环了中原一趟。前面一无所获,只有在漓江寻了点小线索。”   “如何?”谢重姒问道。   江州司:“你知晓的,我一直靠襁褓布纹,按图索骥。那布纹独特精致,而江南水乡纺织昌盛,我就在江南一代苦废功夫,实在无果,才去别的大氏族地带碰运气。还真给我瞎猫碰到了死耗子。”   “和秦家有关?”谢重姒猜道。   否则师姐也不会询问田姜在何处。   江州司把小粉团放在桌上,右指尖把它往外推,示意桃子自行玩去,等粉桃鹦鹉雀跃飞出窗外,她才慢慢打了个手势:“嗯。纹路样式,是漓江附近居民经常缝制的祈符,丈夫下矿、婴儿初生、孩童成人、夫妻成婚,都会在衣襟穿戴上,缝制双翔的赤龙图,说是龙脉地矿,神明相佑。二月末到达的时候,漓江很乱,正好方便我四处查探他们祠堂。我只在秦家祠堂里,发现过这个。”   说完,她从怀里掏出一块碎瓷片,轻轻放在谢重姒面前。   谢重姒拿起一看。巴掌大小,釉质细腻,花纹艳丽。   她摩挲了下,想起民间氏族偶人的传闻,抬眸轻道:“师姐,这是什么?”   氏族为求氏神庇佑,会将八字相合的孩童割去四肢,挖却内脏,再用石灰草木填充,塑在瓷胚之中,成为“保佑”家族长盛不衰的偶人。   高奉神台之上,享受香火。   江州司唇边露出个古怪笑容,像是被线提拉起来,手势:“十七只瓷偶人。我都随手打碎了,捡了块离我脚最近的碎瓷片带着。非得说这是什么……”   她喉间发出嗬的一声,“恐怕是我本来应该的样子吧?”   碎片质感堪称温润轻盈,被鲜血一泼,倏地沉重起来。   谢重姒将瓷片放在手中把玩,片刻才道:“关秦老夫人什么事儿?”   “也不是。”江州司耸耸肩,“漓江秦氏太乱了,老一辈人死的死、伤的伤,被不孝儿孙气得卧床不起的,也大有人在,再进一步打探,就难了。六十岁朝上,硕果仅存的,就田姜一人,我找她问问。”   谢重姒想了想,道:“老夫人避居,仆从都没要一个,谁去撵谁,我不好冒然带你上门。这样,我差人送个拜帖,等她应了再回你。”   “不过,师姐。”谢重姒往后一靠,手臂搭在横案上,挑眉道,“你这么折腾,谷主晓得么?”   鬼谷谷主,活得不知岁月凡几,顶着张看不出年纪的脸,养一堆四处捡来的孩子。   江州司从小到大没少问过身世,他闭口不提,只说过“前尘尽散,勿恨”。   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只有明白何处而来,何遭此事,一把火报了恩仇,埋葬过往,才能心甘情愿重启前行。   这是江州司几十年的执拗。   江州司沉默摇头,接着没好气皱眉:“师父不说,是他自由。我怎么做,是我意愿。我管不着他嘴,他也管不到我所行。”   又心虚补了一句:“你别和他说啊,我一直骗他我在查师叔死因。”   谢重姒:“……”   她从善如流给紧张的师姐转了话头:“母后遇刺么?皇兄按着刺杀武器寻了,说是西域的制造,我近来在托人拓印图。之后也请师姐帮忙瞧瞧。”   江州司难得不安,摸了摸鼻尖,召回桃子道:“……哎,谢了。”   是在说和田姜会面,也是在说帮忙打掩护。   谢重姒:“有什么好谢的。祝师姐夙愿早成。”   她笑了笑,将掌心碎瓷片一撂,风轻云淡地道:“不过,你这仇估计也快报得差不多了。漓江那家,撑不了多久。朝中秦氏官员,尽皆下狱。水至清则无鱼,朝廷上下,没几个手真干净的,昔日父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真查起来,一个两个尾巴都露着呢,一揪一个准。等再过几日又下狱一批人,我去秦云杉宫里逛逛。”   “秦云杉?”   谢重姒:“秦家三房的嫡女。为人狠辣,我不怎么喜欢,但奈何要去激她露个马脚,以防秦家还有什么线在望都嘛——要不然,我真的不想去看望她,天金阙里最讨厌的人就是她了。”   谢重姒对亲近之人从不设防,喜欢厌恶,张口就来。   能真被她说着“讨厌”二字,想来是深恶痛绝了,江州司若有所思。   天金阙内,春意复苏。又过了三四天,枝头林间,百花齐绽。   桃李芬芳,万紫千红人间四月景,群华烂漫。   海棠枝桠斜漫过御书房,蒋明给宣珏上了杯温茶,踮着脚步退下,留出足够空位给君臣密谈。   “年春新茶,味道如何?”皇帝没立刻步入正题。   宣珏抿了口,叹道:“甘醇浓厚,西湖龙井之味,向来绝佳。难得有口福,谢陛下赏赐。”   他伤病初愈,仍旧告病,今日得召,也未着官服。   而是青衣素雅,像是寻常人家的公子,就连发带都是制式普通的月白宽带。谢策道显然注意到了,问:“这身素净,去清谈问道了?这么急着召你入宫,没打搅你吧?”   宣珏自然摇头:“臣惶恐。本就清闲无事,才去道场论道。不知陛下有何要事?”   “还是秦家。”谢策道中指轻扣桌案,“秦氏一族余脉颇丰,京官九品之上,足有三四十人。五品之上也有一打。”   他顿道:“朕想杀。”   宣珏眯了眯眸。   谢策道有点过于心急了。   他想为儿子留个稳定无危的江山,这点宣珏心知肚明,但这一年以来,磨刀霍霍太重,比之以往削弱扬州楚家和苏州齐家的时候,更为雷霆大动。   宣珏还是照着心里想法如实道:“……陛下,臣之拙见,不可操之过急。氏族势力仍在,太过急切,小心狗急跳墙。您春秋鼎盛,何足惧虑徐徐图之,缓慢削弱呢?”   谢策道皱了皱眉,也不知听进还是没听进,叹了声,道:“算了,先押着审问吧。对了,之前西行,问你事成想要什么赏赐,你说还未想好,现在呢?可有想好啊?”   宣珏托着茶盏的指尖顿了顿,眸光在帝案的玉玺上,轻轻扫过。默默在心里念了那两个字的封号。   然后温声而道:“实不相瞒,有。臣心仪一位姑娘许久,想求陛下赐婚。”   “哦?”谢策道来了兴趣,“哪户人家的?好事啊!你且说来,朕即刻为你赐婚,聘礼都给你准备好。”   宣珏将茶杯放下,跪地俯拜,然后直起身,在谢策道有些惊愕的视线里,道:“同样,此事也不能操之过急。臣还不确定那位姑娘是何意图,担惊受怕,唯恐唐突了她。等心意既定时,再向您讨天赐婚事。还望陛下……”   他明目张胆地给帝王挖坑:“到时成全微臣心愿。”   谢策道一愣,没料到宣珏如此珍而重之,摆手示意他起来:“起来吧。这么可心人家呀?朕倒是有点好奇,是谁家养的娇俏女儿了。不妨说说看?”   “恕臣不能,还望陛下谅解。”宣珏起身,抿唇为难道,“若此事不成,便是毁了姑娘清誉了。”   谢策道无奈,对难得可心的臣子纵容一两分,笑道:“随你随你。八字还没一撇就这么心疼人,等成婚后,还不得让人压你一筹?不过朕看你们这群小年轻,估计也心里乐呵,朕年纪大了,不搀和,什么时候事成了,再和朕说罢。”   宣珏感激般道:“臣叩谢陛下。”   他垂眸敛神,一派能为谢策道效犬马之劳的忠心模样,又在谢策道吩咐下落座,托起杯盏,啜了口浓茶,难得有些神思不属——   向谢策道讨个浮萍不定的圣旨,他毫无顾忌,作为牵制朝堂棋子和劈砍氏族刀刃,谢策道需要倚仗他。   就算知道他对尔玉心思后心生不喜,也拿他没什么法子。   不足为惧。   但他……还是不敢猜测尔玉想法。   前世到了最后,她吝啬于同他说哪怕一个字。   笑靥如花的时刻,是想亲手杀他之时。就算他再甘之如饴,也怕今生同样如此。   万劫不复。   既痴迷于刀刃上的丁点甘露蜜糖,又怕再进一步会图穷匕见,因此不敢说、不敢言、不敢袒露、不敢追问。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心头血,命里魂,凝成她。   谢策道见他心神不定,没再打听,却仍旧好奇,心想:是没听说过,宣离玉这心思藏得倒深。   毕竟世家出身,举止温润,手腕皆在,听说京城里心仪这小子的贵女不在少数,怪不得媒人一个媒都没做成,感情是心里念着人?   那姑娘还不赶紧应了,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九五之尊不仅给自己挖了个坑,更是臆想着给谢重姒也挖了几道坑。   挖完后,还很乐呵地又同宣珏聊了一下午,等傍晚时分,才放他出宫。   天金阙的宫道,宣珏早已滚瓜烂熟。   黄昏时分光影混沌,晚霞若彩,绚丽得戳破天际。   他想了想,找了个借口绕到未央宫,其中一个领路的宫人,是宣珏的人,很有眼力地假借肚痛,拽着另一个同伴离去。   四周安静下来,宣珏从袖里掏出个小木鸾,放开手。木鸾扑棱翅膀,坠入未央宫内。   谢重姒手忙脚乱接住这只木鸾时,刚用完膳。她拿果茶漱口润嗓,以为是宣珏从宫外送来的信笺,展开一看,信上端正写了几个字:“未央宫外,摘花赠君。”   她心头跳了跳,将信纸一皱。然后对叶竹道:“吃完啦,我歇息会儿,别吵我。”   转过头,从后门出去,果见立在桃花林下的宣珏,长身玉立,衣袂随风,背对着她,抬起了手,像是在准备摘一株桃花。   谢重姒不假思索,轻声靠近,然后踮脚捂住他的眼,笑嘻嘻地在他耳边道:“离玉,我是谁?” 第90章 进言 (不定时小疯)关于侍寝√……   谢重姒敏锐地感到宣珏浓长睫羽, 划过掌心——   他温顺地闭了眼。   然后听到“咔擦”折枝声。   宣珏反手,极细的花枝准确无误插入心上人的发髻,笑道:“殿下。”   他无奈地道:“若是猜对了, 可以放开臣么?”   谢重姒“哎”了声, 放开手,绕到他面前,问道:“进宫何事?父皇传唤你了?”   “嗯。”宣珏神态自然地替她再扶了扶桃花枝簪,“说秦氏朝官,是立斩还是暂留。我说不要操之过急。陛下就也暂时放下了。近一年来,朝中行政律令, 是有些浮躁,不知是否因为王爷南行百越, 陛下心焦忧虑。”   谢重姒闻言一顿, 宣珏这话, 其实几分僭越。   作为臣子,不该评判帝王,更不该在她面前评判。   戚贵妃都知道捂住戚文澜的嘴,让他在她面前少胡说八道、大放厥词, 何况万事稳妥的宣珏?   但又不太像试探。   谢重姒没考虑出个所以然,暂时压下疑虑,摇头道:“父皇政律一贯强硬, 你让他徐徐图之, 是为难他。要不是得做表面文章, 还得安抚氏族民野势力,他明日就能把那群尸位素餐的全数斩首。”   谢重姒望了眼远处天色,说道:“时候不早了,快出宫吧, 过会儿宫道都该燃灯巡守了。”   宣珏注视她半晌,问道:“殿下不留我坐一会么?”   “这是在宫里。除却皇子皇女,还有嫔妃三千,一时不察就能冲撞贵人。”谢重姒被他胆大包天震得愣了一下,挑眉道,“外男闯后宫,你有几个脑袋够砍啊?赶紧趁没人发现溜吧,别得寸进尺了。”   宣珏却淡淡地道:“这倒无碍,臣在宫里也有人,出的出去。殿下无用担心。”   谢重姒耳边炸了个震天响。   她万万没想到宣珏真肆无忌惮说出这种话。   世家也好,氏族也罢,把手伸入朝堂后宫,司空见惯的事,差别是人手何处多少,忠诚如何,危害如何。   玩点小把戏,上头也就睁只眼闭只眼放过了。就比如蒋明,也收过好处替人说话。   但不管暗中布下的人手多少,都不是能放到台面上讲的。   ……别说是对她提及。   要知道,这算是她心底不小的一根刺——   宣珏以前就算再怎么试探,也不至于这般不管不顾。   以杀头的罪名撞上,好像要么粉身碎骨,要么云开雾散、雨霁天明。   谢重姒喉咙干涩,忧心起这人来。   她迟疑着不立刻说清道明,就是怕心结难缠,想插科打诨一段时日,哄他确信她不会远离。经过段时日陪伴,再剖心言情,也更有说服力——对宣珏这种,看到一种表象,就能推论出四五种可能结果之人而言,具有的说服力。   更别提这人老是习惯往最坏的结论上胡乱猜测。   拽都拽不回来。   宣珏这么屡次三番试探,倒是弄得谢重姒愈发犹豫,是否摊开言说。   或者何时再说——   但至少不是当下。   她毫不怀疑,现在揭穿,离玉定会怀疑她在肆意利用。   这么想着,谢重姒不动声色地道:“那行,进来吧。不过,你得跟我翻|墙。后门出时锁上了,我打算翻|墙回去的。”   宣珏:“……”   他本就是心难安,多说了几句招惹她,看她像是找借口推辞,识趣地要告退离去,就被谢重姒牵起了手,她笑得前仰后俯,道:“骗你的,门开的。就知道你落不下身段翻|墙。走啦,领你在未央宫转几圈,你还没见过这儿吧。我从小在此长大的,掐指算来,也就在鬼谷三年,未曾看到这里的春秋冬夏。”   宣珏眸色倏地深了,道:“好。”   任由她扯着进了后门。   比起前宫的热闹繁华,后门寂静些许,古树参天,绿藤郁葱,随处都有虫鸣,特别是傍晚时分,休憩了整天的虫群奏鸣起来,乐曲华章,不输京中最优雅动听的乐坊。   谢重姒今日穿得简单,毕竟在宫里没想出去。浅纱罩裙,缠彩双髻,腕间戴着俩镯子,走起来叮当作响。   镯子刻纹精致,像是漠北的花纹,宣珏了然,想必又是叶竹给她搭配的,她一贯不怎么上心。   谢重姒走在前,只是轻轻捏住他指尖。宣珏顺从地随她漫过后院流水小桥,看着她皓腕白镯,再看到他袖腕的串珠。素来被藏在衣袖里,随着走路晃动,露出了一截,艳红玛瑙石在黄昏光影下,雀跃般跳动着。   “嘘。”谢重姒忽然转过头,伸出食指抵在唇前,“小点声,带你绕开宫人进殿。”   她狡黠地笑了笑,很是清楚未央宫里服侍之人的习性,卡着来往的空隙,将宣珏拽进殿里。   叶竹都不在。   此时主殿之中,唯余千盏烛火,坐落四处,枝藤古架上,宫灯轻燃。天窗未合,残剩的夕阳洒落最后丁点余韵,殿里晕染开淡淡的橙红。   几百年的宫闱深处,静谧庄严,古朴厚重。   宣珏看着这熟悉的摆设装饰,却顿了顿。   强压下的情绪执念,尽皆沸腾开来,他缓慢吸了口气,不再想留,委婉告别:“……殿下,不早了,我先告辞离去。改日再来可好?”   谢重姒奇怪地看他一眼,走了几步,坐在她惯来喜欢坐的天窗之下,盘腿捧脸,笑语盈盈:“哎,不是你想进来瞧的吗?宫里制式,外造相仿,但内里装饰,各不相同。这天窗就是我自个儿加的,正午时分,会有光笼下。”   宣珏本以抬步回走,没忍住回头看了眼,就见谢重姒笼在夕阳残辉下,周遭浅浅淡淡的红。   像火,似霞,也若血。   一眼不详。   他眼皮发跳,抿唇,又道:“已经看过了。”   说着,推开门,向来沉稳的步伐略微虚浮,要往外走去。   谢重姒奇了怪了,宣珏怎么这么反常,好整以暇地拖着下巴,凉凉地道:“离玉啊,你现在出去,得被人当刺客抓起来。过来老老实实坐着吧,天黑点我送你出去。”   宣珏动作顿住,按在门上的手指冷白,指骨却泛着用力导致的青紫。   忧怖丛生。她却一无所知,反而又在背后疑惑地唤了声:“离玉?”   宣珏缓慢平复呼吸,然后才徐徐转身,走到谢重姒面前,很听她话般,跪坐一旁羊毛软毡上。   又听她说道:“正好,我近来在看兵书,看得杂,同行军打仗时的史料一道看的。有些不懂,你来给我讲讲。”   谢重姒说着,折了身去够旁边几案上的兵书。   几案就在旁边,她倾斜伸手。   手刚触碰到书,却忽然被人按住。   宣珏居高临下地看她,眼底晦涩不明,余光将尽,四周只剩烛火光影。   他慢条斯理地对谢重姒进言:“兵书不急一时,需慢慢讲解。但有一事……”   他压低声,温和笑道:“之前和殿下说,臣可为您肝脑涂地,筹谋百事。那其中最后一事,您考虑地如何了?要不要……试试?” 第91章 神佛 “神佛”从云端被拉得坠入人世   距离墨韵楼内暧昧低语, 已近一年。   动荡不安、诸事繁多。   先是卫旭之事皇兄南贬百越,后牵扯礼部闱考泄密,再是下半年父皇给她选夫婿无果, 又迎来冬雪时漓江秦氏纷争。开春还有马不停蹄的朝堂地震。   接二连三轰雷似的炸开。   脑海里杂事太多, 细微之处皆需她统筹,谢重姒没那过目不忘的记性,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茫然地眨了眨眼道:“你在说什么事儿?”   宣珏沉默不语。   大殿之内,只余时而迸溅炸开的烛火声,静谧里焦灼沸腾。   他极有耐心地等谢重姒想, 等了半晌,见她实在迷茫, 开口提醒:“那日出同济堂, 入墨韵楼时, 我说的。”   “你、你胡闹什么?未央宫人都在外头,叶竹随时都可能过来送饭后果蔬。”谢重姒只去棋楼一次,电光火石间猛然想起,瞠目结舌, “哎对了,父皇应该是下午召你的吧,用膳没有, 来些糕点?”   宣珏没立刻说话。   远处藤枝烛火蔓延, 暖色打在他侧脸, 眉眼深邃温柔,睫梢零星碎落了光。   然后他才无视刻意转移的话头,淡然道:“殿下面前,珏所言皆真, 未曾胡闹。何况未央宫里,不是殿下说了算么?”   谢重姒心弦一动——   不出差错的话,皇兄年下即可归来,她半肩包袱卸到,能混吃等死轻松一段时日,可以趁机提及婚事。   父皇早就对她三番五次拒绝挑毛病的婚配不抱期望,甚至打算一辈子养她在宫里,她有七成把握,能让他同意宣珏。   到时候再和宣珏说开,皆大欢喜。   谢重姒觉得这话说得倒也不错,被蛊惑住般,翻手反盖宣珏掌心,然后站起身,比跪坐的人高出一截,笑将起来,无视他瞬间发紧的呼吸,挑眉道:“还是怕的,盯紧这边的眼睛多着呢。但你看起来浑然不惧,怎的,胆大包天的侍郎大人,要怎么服侍本宫呢?伺候得我满意了,重重有赏。”   “殿下想要我怎么伺候?”宣珏声音沙哑,任凭她用指尖挑起下颚。   抬头看去,四面八方暗红光晕若嫁妆,谢重姒盛装袅娜,笑得勾人而满不在乎:“随便你怎样。今晚许给你,如何?”   她极具暗示性地滑指向下,轻声道:“春宵苦短,大人明儿不用早朝吧?”   这句话若热水入沸油,一发不可收拾。   “……”某个瞬间,宣珏想不管不顾地将人拆吞入腹,死死凝视她半晌,可终是认输般移开视线,微微起身,在她唇边轻啄了一下,将之前两人手掌压覆下的兵书抽出,正准备说什么,忽然门外传来叶竹扣门声:“殿下,瓜果切来了,奴婢给您送进去?”   谢重姒:“我来拿,不用进来。”   宣珏退却是意料之中,婚契皆无,无名无分时,他不可能过于乱来。   她毫不意外,故意笑眯眯地道:“呀,可惜。我去端吃的,你坐在这别乱动。”   宣珏:“……”   他拿谢重姒没法子,一翻书页,看到上面朱笔做的批注,对她看到何处心里有了数,等谢重姒拿了甜食果蔬和一小碟糕点回来,道:“臣教殿下兵法吧。”   谢重姒坐下,听他信手拈来:“骊山大战,松篱清依山而守,假借天时地利……”   “张嘴。”谢重姒捻起块酥酪,强买强卖地堵住他嘴,“味道怎么样?”   宣珏:“…………”   他咀嚼时不语,慢条斯理吃完,点了点头。   谢重姒见状,又拾起一块要喂他。   宣珏无奈,抿唇侧头,拒绝谢重姒投食,笑道:“殿下,你还听不听?你央我说的,自个儿反倒三心二意起来了。”   “听啊。”谢重姒见他不要,扔到嘴里自己吃了,“你接着说呗。”   看这模样,就知道左耳进右耳出,话落了圈没进她心里。   宣珏索性将兵书合上放一旁,正色道:“殿下要是不急,说点别的吧。田姜老夫人入京,您有见过一面对吧?”   “不止一面。两面。”谢重姒伸出两根指,“刚到望都,我拜访一次。老人家不是很好说话,勉强耐了心见我。昨儿亲自去送拜帖,又见了一面,她憔悴得很快,可能是心里头大石落地,没了甚牵挂。”   “拜帖?”宣珏微讶。   尔玉前往,绝不会需要拜帖。看来是帮人引荐,那会是谁?   望都得此消息的人不多,也不会想要攀谈个了无实权的老妇,可能是外来人士,寻着踪迹找上的——   谢重姒:“嗯,师姐找她问点情况,我引荐一二。”   江州司?   能让江州司上心的,只有身世。朝田姜打探,要么和田家有关,要么和秦氏挂钩。田家一团散沙,可能性不大,那就只有秦氏。能说明江州司近来去过漓江。   想到他在漓江自伤的那一刀,宣珏抿唇敛眸。   即便江州司不是多事之人,对此应当一无所知,宣珏还是直觉不安,飞快串起前因后果后问道:“江师姐询问何事?身世么?”   果然,谢重姒道:“是的。师姐几能确定她来自秦氏,但不知父母宗代,想找个老一辈人询问一番。你也清楚,田姜老夫人是硕果仅存的唯一‘仁’字辈了。对了,你怎么想起问她了?”   “想提醒殿下,多派点人手保护老夫人。”宣珏说道,“秦氏在押官员已经开审,陈岳尚书主审,我替兄长整理文书时发现,已有几人对五房有所察觉。更别提隐没暗处的人手和势力。就算在京,老夫人也可能不安全。”   谢重姒闻言颔首:“派了。老人家性子独,死活不要人把守,我便安排人驻扎她家园四周的府邸了。”   到底鞠躬尽了瘁,要让田姜得个善终。   宣珏“嗯”了声,还是担忧江州司或许无意会透出破绽,让谢重姒察觉,轻声说道:“我陪您一块前往吧。还未拜访过老夫人,多少遗憾。”   谢重姒不知他打的算盘,爽快应了:“行啊。等老夫人回话,到时候直接去宣府找你呗。”   与此同时,望都城西,宁静的府院里。   屋里点了孤零一盏煤油灯,不明亮,四处暗沉。房舍布置典雅庄重,主人以礼相待,但没什么人气。   即使屋里正中,坐了个老妇人。   她皱纹遍布,像是深宅老院里被困余生的怨妇,在逐字逐句读着信。   除却信,还有手边的一封拜帖,是宫里殿下昨儿送来的。   老妇正是田姜。   她喘不过气来般,缓了又缓,读出声来,仿佛要这样,才能逼自己看清看懂信上的字句。   信写得随便,带着浓重恶意:“没料到你活着出了漓江,恭喜啊。家叔疯魔,家母投井,都赖你手笔。虽然我在冷宫是宰不了你了,但我知道你女儿在哪。别惊讶,她没死。当年你让儿子带着她走,家里派人追杀,回来禀报的消息是,兄妹俩都死了对吧?可我母亲告诉我……”   信翻了个页,田姜迫不及待地嘶哑声读道:“……找到的尸体,只有男孩,并无女孩。她不在。好歹她也算是救了我一命,有那么一段时日,我心里有愧,过意不去,就打听寻找了番。你猜这么着?她还真没死,被家世代杏林的郎中家救了,一直当亲闺女养着。想要她活的话,杀了宫里头那位。她最近有事找你吧?”   无头无尾无落款的一封信。   田姜却咬牙切齿,从喉咙缝隙里挤出几个字来:“秦云杉……”   她看着屋外黑沉沉的天色,将信撕了烧掉,走出门去。保护她的侍卫凑上来,问道:“夫人可有吩咐?”   田姜摇了摇头,苍苍白发在夜风里乱颤,她哆嗦道:“我出去买点东西,不用跟着我。”   侍卫顺从点头,后退,隐没入了黑暗里。   宫里,谢重姒也在一直等田姜消息,这一等,等到了四天之后。   这时气候又暖和不少,宣府上,白棠在院里替宣珏收拢棋子,道:“主子,偶尔也要出去走走。前几日兰木去寒山寺烧香,还说主持带话,让您去回个愿。”   他纳闷主子什么时候许愿求的佛。   看这模样,是成了?否则也不至于要“回愿”。   “还未成呢。”宣珏淡淡地道,“主持十有八九,是念我之前许给他的白玉棋盘,在库房收着。下月清谈,我亲自送给他罢。”   白棠颔首,又道:“您也不需过于忧虑。朝堂之事,您做的很好了。”   宣珏笑了笑:“我做?我做了什么?我能做什么?星辰轨迹,山河川流,万物皆有定踪。框体在上,凡夫俗子游迹期间。你也知道,旧制破除、新序建成,便是一遭新生轮回。而兴盛衰亡,日月轮转,乃千古定律。可引冲突化解,循规矩改进,但无法可解时——”   他将黑白两枚棋子夹在拇指食指间,用力碾过。两枚石子上,因为浅弱的外力和对方坚硬质地,竟是裂开三四道隙缝!   “就将两败俱伤。到时候新的体系由混沌转规整,在前人垒垒尸骸上,建。”宣珏低笑了声,难得来了几分兴致,“白棠,氏族该灭,但它在建国伊始,功不可没。你可知道为何?”   主子不常讲经纬捭阖,但每次都会让他受益匪浅,白棠追问:“为何?”   “大齐初成之际,南疆西域,北匈东燕,都等着中原内乱,好分一杯羹。这个时候,有能力豢兵养人的氏族,能安民代统,防御守卫。”宣珏淡淡地道,“可你看如今,成了什么模样?迭代更替,弊端皆显,恶果一轮接着一轮。”   “……那有破解的法子么?”   宣珏将棋子扔开,意味不明地道:“倒也有,很多。毕竟症难只一种,法子百变万千。可每种……”   他叹了口气,道:“都有每种利弊啊。还是那样,万物更迭,顺其自然罢。”   白棠也去过寒山寺烧香拜佛,看过那金身塑成的佛像,抬指捻花,举止威严。   可有那么一瞬,白棠觉得,比之高供台案的金龛,宣珏更似堪破尘间万物的无情神佛。   有的人天生比旁人聪慧堪透,旁人年幼时,他们窥破人情世故。   再往后来,更是洞察规循规因果到近乎冷心冷情。   宣珏起身,立在松树下,接着道:“白棠啊,有的事情……”   他还没说完,就听到树梢那边有人喊他:“离玉!”   宣珏和白棠同时抬头看去,就见火红的身影,不知何时翻到树上,双腿晃悠,笑嘻嘻地招手,然后跃了下去。   白棠看着主子脸色瞬间就变了。   冷心冷情的“神佛”从云端被拉得坠入人世,落得还颇有些语无伦次。   宣珏近乎手足无措地接住谢重姒,一迭声儿道:“你从哪里冒出来的?正门不走总是爬树?也不怕摔着?这都有一丈高了,万一落地有石头怎办?” 第92章 田姜 小俩口端午约会游玩儿√   (前章有剧情线)   谢重姒小心避开宣珏未痊愈的右臂, 毫不避讳地勾住他脖子,道:“这不是有你在嘛,摔不着的。没伤到你肩膀吧?”   宣珏:“……”   她倒还记得他有伤, 基本没往他身上着力, 也平安落了地,可宣珏还是眼皮发跳。   瞄了眼墙,又瞥了眼树,心想修剪墙外丛树还不够,改日要把墙推砌矮些,将院里为数不多的几棵树也换为低矮灌木。   “嗯?”谢重姒踩地, 担忧地问道,“弄疼你了?”   宣珏摇头:“无碍。”   白棠在一旁鼻观口、口观心, 觉得自己活像个多余摆件, 正要悄无声息退离, 就听到谢重姒喊他:“白棠。”   白棠站定了:“殿下何事?”   只见谢重姒掏出两个香囊,朝他轻轻抛过去,道:“端午安康,给你和兰木的。”   不日端午, 到处涂鸭蛋、系红绳、戴香囊。   那香囊针线齐整,但规格别无二致,一看就是宫里统一缝制, 谢重姒顺手拿来赏人赠人的。   白棠慌忙接过, 道:“谢过殿下。”   又觑了主子, 心虚地退出院去,刚走出门没几步,听到主子问道:“殿下,可有我的?”   白棠:“……”   他莫名觉得这俩香囊烫手, 一溜烟跑远,墙角都不敢听。   心说要是主子您没有,可别抢我俩的,这可是兄弟俩第一回 收到庇佑保平安的佩饰呢。   院里,谢重姒手臂伸展,道:“喏,空空如也,宫里统一缝制的就拿了俩,没了。”   宣珏:“……”   无奈地笑了声,道:“殿下啊……”   谢重姒早料到他这种反应,转了圈,道:“行啦,你从来都不佩挂香囊,不是觉得熏得慌么?这几日宫里都有艾草熏炉,我被腌入味了。今儿一整天都挂在你这里,驱虫祛害,行了吧?”   她裙摆绽起,恬淡草药味扑鼻而来。   宣珏果然满意了,看了她半晌,才问:“殿下今儿来,可是田夫人应了请帖?”   “是的,下午申时。我告知了师姐。”谢重姒蹦豆子般说了今日安排,“所以,咱们上午可去漕河看龙舟,附近广生堂新上了菜品,午膳去尝个鲜。然后顺路去同济堂找师姐,伴她拜访田老夫人。”   宣珏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谢重姒说得好听,一整天“挂”在他身上,实则还是他劳心费神地看着人——   漕河两岸拥挤,凑热闹的民众摩肩接踵,可能被踩踏,还有跌落河中的风险;广生堂更是富官贵人来往颇多之地,一不留神就能碰到熟人,毕竟圈子拢共那么大。   但今儿很是凑巧,没看到熟识面孔。   厢房里,菜品佳肴,半清淡半辛辣。轩窗清风徐来,远处呐喊鼓劲声仍旧未绝。   宣珏实在忍不住,用膳毕后,试探问道:“……殿下不怕遇到熟人么?”   谢重姒:“放心啦,不会的。广生堂一席难求,我提早问了何人预定,岔开来了。”   更何况,就算有熟人又如何?   大不了提早戳破在父皇那儿,还省却她琢磨开场白。   可惜宣珏没听到她心底的后一句话,眸光沉了几分,沉默开来,等见到了江州司,才颔首致意:“江师姐。”   江州司平素江湖打扮,干练挺直,今日却难得正装几分,短打变长服,但无论怎样着装,她仍旧是红尘不过眼的冷淡神情,桃子代她道:“宣大人,师妹。”   便再没了后话。   乃至于通报后,走入田姜居住的内院,江州司才皱眉手势道:“老人家也太僻静了,一个招呼的人都没有?”   谢重姒无奈:“……这不是她不要仆从么。”   又对里头喊道:“田夫人,前来拜访,您可在里头?”   门落了锁,里面没有回应。   田姜坐在桌前,两眼发直,愣愣地看着跳窜烛火——   昨夜一直续到现在的蜡烛。   前一支燃完,再用火苗续上一根,桌上已经有五个空荡荡的烛泪桩了。   不过四日,她满头白发更沧桑几分,佝偻背脊也被命运压垮地直不起来。挣扎半晌,踉跄起身,走到锁上的木门前,郑重地跪拜俯身,道:“殿下,我在里头。”   “老夫人在呀。”谢重姒松了口气,“那快开门吧,我师姐来了。之前说的,要引荐给您,有事相询的那位。”   “殿下,您听我说。”田姜的脸不讨喜,走在大街上,没有孩童胆敢靠近。   日积月累的仇恨苦楚,把她塑成面目全非的尖酸刻薄,少女时也曾清亮的眸光尽是浑浊。   不过依旧坚定。   她轻轻说道:“恕老妇无法有力气迎接您和客人了。”   说着,她唇角溢出鲜血,带着黑色。   她刚服下前几日买回的毒药,如今这毒也该发作了。   谢重姒在屋外,听她虚弱的语气,脸色一变,敲门喝道:“田姜!本宫命你开门——你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觉得啊……”田姜笑开来,皱纹仿佛也张开不再,“不能决定怎么活,还不能决定怎么死么?殿下,有人想杀你,但实则是想看我死。老妇想了想,您赠我复仇之机,全我仇怨之路,给我容身之所,恩将仇报的事儿,老妇真做了,岂不是死后得下阿弥地狱,再见不到我那两个苦命的儿女?”   谢重姒听她遗言般的祷告,早就瞳孔一缩,对院外喝道:“来人撞门!!!”   尽职尽责守在院外的侍卫,井然有序地奔进,按着谢重姒吩咐,二话不说开始撞门。   但毕竟是皇家置办的宅院,除了制式没有那般庞大雄伟,构造工艺,和宫闱几无二致,牢不可破。   沉重厚实的楠木大门,在两三侍卫合力撞击下,堪堪晃动。   谢重姒脸色愈发铁青,宣珏在一边眯了眯眸,不动声色上前,安抚般握住她手指。   田姜实在没力气说话了,听着面前震响,顿了顿才道:“他们……不可能还活着啊……琪儿伤成那样,哪个杏林世家,能救得活呢?秦云杉……”   说到最后,她不再是说给谢重姒听了,只是呢喃地说给自己听:“在骗我,在踩着我的心蹂|躏插刀啊……”   本来快要被刻意忘却埋葬的事情,再被翻滚挖掘出,还假借着希望借口。   这种心惊胆颤的活,她受够了。甚至害怕,她真的寻求这一线生机和希望,会对这位助她良多的殿下出手。   在买药时,她满脑子都是将药水下在茶里,然后端给谢重姒的画面。   不能……不能见谢重姒。   所以,田姜选择了将那毒药混入水里,自己喝下。   掐算毒发的时日,挣扎爬到房门前,忏悔那恩将仇报的狠毒念头,说道:“……殿下,请您尽快除去秦云杉吧,她不能留。”   又是秦云杉——   谢重姒咬了咬舌尖。   关在冷宫里还不老实?!又搞幺蛾子弄鬼名堂!   是她疏忽了。只令侍卫看守,防止刺客之流害人性命,就算老夫人上街,也让暗卫远处跟随。   可她着实没料到冷宫那位,自顾不暇了,还有心思来出“攻心计”。   这谁能防得住?   成了恶心人,成不了也没甚损失。   谢重姒冷下脸,浑身都煞气蔓延,削薄下颚紧绷,侍卫窥她神色,愈发满头大汗,可这门就是结实,里头落锁松动,但死活坚守撞不开。   忽然,谢重姒一愣,低头看袖口遮掩处。   宣珏指尖在她掌心勾了勾,像是试图让她平静舒缓。   谢重姒冷静不下来。   这种棋差一着,眼睁睁看手下人被算计,性命堪危的滋味。   她心道:找死。   谢重姒转头对江州司道:“师姐,你的臂刺可能用?”〔依誮〕   “不好说。”江州司抱臂立在一旁,见侍卫撞门,里面人又生死未卜,也有些不耐烦,左臂一张,尖锐的铁刺从臂弯射出。   桃子不用她吩咐,尖着嗓子道:“闪开!闪开!闲杂人等退散!”   侍卫慌忙四散避开,金属铁刃精准切插,令人头皮酸麻的摩擦声后,钉入了缝隙之内——   再是叮当细响,那是碰到了锁扣的撞击。   江州司心头微动,上前一步,握住刺刃狠狠提拉。终是听到咣当锁落,门应声而开。   门没被全然打开。   田姜堵在了口处,意识昏迷。   江州司皱眉,探她脉搏。又扼开老人唇齿,尝试辨别毒药气味,果断道:“像是毒鼠杀蟑的百毒畏,我送去金繁那里。不一定救得活。”   说完,她扛麻袋似的将人往肩上一负。   江州司左肩不能着力,只能右臂扛人,但这个姿势,人没毛病也要被颠簸出病来了,谢重姒眼皮发跳,道:“师姐,你、你小心点儿——”   桃子不安地啾鸣几声。   江州司不置可否,几个起身越得无影无踪。   她轻功尚佳,翻|墙越岭不在话下,哪怕带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来到同济堂时,金繁在给病人诊脉,愕然看着越窗而过的江州司,他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对病人道:“近来端午杂耍,杂耍,在练手呢。您多担待,先去侧屋稍等,我马上来。”   打发完尚在震惊之中的病人,金繁抓狂地哭诉:“师姐,你再这么神出鬼没,我都要被你逼得出尘飘渺,荣升神棍了——咱能走正道吗?”   “看病。”桃子简单粗暴俩字。   金繁这才打量起江州司带来的老者。   垂丧着头颅,皲皱的眉目紧闭,几无生气……不对。   金繁试探着伸出手,在老妇粗糙手腕一摸,斟酌地道:“师姐,这人已经死了,你……”   你不会察觉不出来啊。已经死透有一会儿了。   腕间逐渐冰冷,不是活人温度。   江州司愣了愣,不知是否因为寻求许久的线索骤然崩断,她心底空落落的,沉默着将田姜放到白床上,片刻后打个手势:“那没事了。命数合该如此吧,或许师父说的无错。我从一开始就不该死咬身世不放。”   金繁试探问:“田姜?你要去拜访问询的那位?”   江州司:“嗯。”   金繁疑惑:“她怎么搞的?有人灭口?”   另一边,谢重姒和宣珏也慢上一步,到了同济堂。   “服毒自杀。”谢重姒刚好听到金繁这句问,她掀帘而入,冷声道。   她走到江州司面前,对她道:“师姐,晚间我带你去冷宫‘探望’秦云杉。现在,你一五一十和我说清,你在漓江查到的一切。”   宣珏对金繁点头示意,放开谢重姒的手,垂眸站在她身后,稍微一扫,心下了然。   金繁并不急着医治,怕是田姜凶多吉少,甚至殁了……   他心底那点不安,愈演愈烈。飞快盘扫漓江诸事——从西行开始,到虚假应付、暗中彻查,再到临行一刀,最后归京收尾。按理来说并无疏漏,但奈何江州司此人,不按常理出牌。   就比如那晚扬州旧宅“美梦”,等尔玉身份暴露后,他回过味来,就是真人实境,而非梦境虚幻。   至于为什么大晚上的,她会在主屋府上,恐怕是随江州司闲逛凑趣的。   而江州司,十有八九,是趁夜闯人祠堂,探查异样。   夜闯民宅之事都能做出,蹲屋顶听墙角的事儿没准也做过。   宣珏胸有成竹惯了,但还是摸不准这位师姐,有没有暗中踩到哪条因果线。   尔玉能循线往上,戳破他的试探布局。   思至此处,宣珏焦躁起来,没忍住从袖底伸手,再一次捏住谢重姒指尖。   谢重姒一惊。修长指节温如暖玉,紧紧攥住她。挣也挣不开。   宣珏索性插嘴道:“江师姐,你可是漓江各处,都有排查?”   反正都是要说,不如他来引导。 第93章 担忧(有增补) 殿下是在忧心我么+(……   漓江西靠梁国, 东临百越,长缓地带矿藏遍地,像千疮百孔的锦袍, 盖在大齐的最尽头。   江州司从东穿过, 定要过诸族,果然听她说道:“西北以上,沿途的裴、钱、谷等家,我都拜访了一遭。他们唱一出大难临头,我就演一出趁虚而入咯。这群氏族内里太腐乱了,小阿姒, 你见过老丈人贪污受贿,东窗事发, 将儿媳赠人求平安的吗?儿子还蒙在鼓里, 以为妻子病死离世了呢。”   她缓缓阖上田姜不瞑目的眼, “所以,我没忍住,多待了会。”   宣珏:“小姓氏族么?”   他心知肚明会是这种结果。   山河坍塌,遭殃的都是手无寸铁的妇孺和百姓。   所以谢策道将脏烂棘手的活甩来时, 他思忖很久,才决定这样下刀出手。   “嗯。”江州司点头,“秦氏大姓, 一时半会散不了架, 这些小氏族却不一样。依附大树苟延残喘, 必将先树干一步枯萎死去。他们遇到的民怨反噬,也首当其冲。现今成不了什么气候啦,但前几个月,我刚到的时候, 很闹腾。”   江州司顿了顿:“就拿裴家打比方吧。我趁夜摸黑去灵堂转悠时,他家正在出丧。主家靠漓江刺史撑着,他那三个儿子嚎得震天动地响,嚎完后筹划怎么分矿划财,最后意见不合,大打出手。我蹲屋顶上看完全程。”   宣珏:“……”   江州司这运气甚绝。   还真给她撞见了裴久——好在这位帮秦家做了不少腌臜事,酿就成千上百冤魂的刺史大人,也在棺椁里躺着,说不出真相。   宣珏只想尽快引她跳过这一段,谢重姒却先他一步开了口:“裴久?”   宣珏心头一跳。   从田姜住所出来后,谢重姒脸色就没缓和过。她咬了咬后牙槽,冷声道:“裴久,为官八年,手下矿难七百余起,他只上报三十四次,两年赈灾银两吞没过半,闹得蝗灾时出现过人吃人的骇景。师姐,他竟然安稳地入殓下葬了?”   更何况,离玉身上刀伤,还是因他而起。   “啊没有。”江州司见她不快,如实说道,“下葬那天,走到半路,棺材就被百姓砸了。尸体滚落下来,在泥水里翻腾了好几圈。”   谢重姒这才没再说什么。   宣珏接过话来:“民怨所致,死不得安——理所当然罢了。江师姐,裴家往后呢?在这期间,你未曾被波及吧?”   江州司摆了摆手:“不用担心我安危。裴家往后嘛……”   基本就是树倒猕猴散了。   她见师妹很在意裴久,说完其余家族后,又回过头来插了句嘴:“听说裴久是误伤朝廷官员,被反刺而亡的。太过具体我也没……”   “打听”还没说出口,一旁金繁一哂:“师姐,那位朝廷官员,就在你面前。这段事儿他门清,之后让他给小师妹讲就行,你快点说你的事儿!”   宣珏无奈地迎上金繁扫来目光,道:“已事无巨细告知殿下了。”   这倒在江州司意料之外,她道:“行。”   然后轻声道:“最后,到了秦家。秦氏自十代以上,皆供奉偶人。每代一人,取八字相阴者。到我这一代,不知为何选了我。师父说我并不是八字阴,而是半阴半阳——也不知他凭空怎么捏算出来的。”   “八字相阴?等等。”谢重姒的确记得江州司说过,她是因八字不合而被弃的半成品,恍然间她想到了什么,“八字相阴,阴……”   不知为何她想到了秦云杉,但又不确定她八字。昔日宫妃册录,谢重姒翻阅过,但时隔几年,早忘了个一干二净。   “让我想一下。”谢重姒说道,“……莲嫔昔日宫殿,在东南侧,天监司的说法是主阴过盛,要用阳气相庇……”   谢重姒眉心跳了跳:“她八字全阴!”   不止是谢重姒,在场诸人,心里尽皆一跳。   本是八字相阴者,能作为偶人备选,江州司分明不是,却被选上,秦云杉当年是,却顺遂活到如今。   无论如何,秦云杉绝对有可能知晓内幕——毕竟此事与她密不可分。   谢重姒当机立断:“师姐,现在就和我入宫。”   “殿下。”宣珏却唤住她,“秦氏在冷宫吧?秦家暗线不少,势力仍在,能在你眼皮子底下送信出宫,就可见一斑。依我之见,先查冷宫附近是否有机关危险,再通过田姜老夫人那边,循序往上,拔出暗线。”   他看向江州司:“要是不急这一时,还是稳妥为上。”   江州司十几年都挨过来了,自然不急这一时:“我没问题。”   谢重姒见状依她,马不停蹄地安排部署去了。   众人口里的冷宫,如今万籁俱静,靡丽中透着腐败死气。   说是靡丽,是因为有女子面色疯狂坐在大殿之上,用穿着绣花鞋的脚,死命踩住宫婢头颅。   “咚!”“咚!”“咚!”   一下又一下,宫婢被迫磕起了能让额骨碎裂的响头来。   不出片刻,鲜血横流,在灰白石砖上绘就了幅色泽凄厉的卷轴。   那宫婢还在不断地求饶:“娘娘饶命啊,娘娘饶命啊!莲嫔娘娘,饶命啊!”   “莲嫔?娘娘?”不知过了多久,女子才停下动作,像是咀嚼啃噬这几个字般,“哈哈哈哈,封号剥夺,打入冷宫……我早就不是娘娘了呀!说,你是不是故意的?!故意这么说……”   她起身,走到宫娥面前,抬手按在宫婢头上。那触碰温柔和善极了,甚至心疼人般摸了摸宫娥的头。   宫娥心惊胆颤:“娘娘——”   秦云杉笑意也扭曲疯狂,逡抚的掌心猛地下按。   “咚!”   “是在嘲讽我吗?!”   秦云杉尖叫怒骂,和宫娥头颅碰地声,同时响起。   猛烈敲击一次尚嫌不过瘾,她又提拉起宫娥散乱发髻,抬起、撞击,抬起、撞击,往复数十次后,本就奄奄一息的宫娥,彻底动弹不得,额角冒着鲜血,头骨凹陷,倒在血泊里,说不出话来。   跟随秦云杉十几年的贴身仆人,可太清楚她家小姐脾性了——以往在秦家,小姐也是如此这般折磨人。   特别是暗换庚帖之事暴露后,小姐性子愈发乖戾。宫闱里隐忍三四年,对她来说……   已是极限了。   对比以往小姐柔笑弱质,还是这副模样,更无违和感。   秦云杉发泄完一遭,平和下来,起身踢了脚烂泥般瘫软的宫娥,忽然问道:“你说,五婶会拿那信当真,杀了咱们的尔玉殿下吗?”   仆人抖了抖,如实答道:“奴婢不知。”   秦云杉咯咯笑道:“我那五婶啊,对我这被秦云琪顶替救下的性命,也疼惜几分。要不是让她得知庚帖是蓄意更换,而非凑巧拿错,她对我真的没话说。可惜了。她想儿女想得疯魔,你说,她是会下毒,还是会下刀子呢?不过就算胆怯踟躇,不敢动手——”   秦云杉冷笑道:“我也在这里等着那位呢。只要她敢来,我就让她死无全尸。”   兰妃那个狗东西死咬不放,李江蘋也敢踩她污蔑,还有黄妃临门插手,这猝不及防的攻势背后,隐没暗处的那双眼、那个人、那些布局……   秦云杉咬牙切齿,恨不得啖肉饮血:“谢、重、姒。”   仆人被她喑哑的怨毒声吓得,抖了一抖,心知肚明这是凌迟大罪,可主子疯魔,下人也只能跟着战战兢兢服从。也有人想过告密,被秦云杉挑了脚筋,现在还关在暗房里。   之前她送饭时,看过一眼,腿脚都腐烂了。人却还活着。   冷宫依旧清冷,荒凉一声乌鸦啼鸣,昭告不详。   鸟雀从宣府枝桠斜飞而过,琴音绕梁,引得几只青鸟收翅落下。   今日,宣珏虚惊一场,本以为这鸡飞狗跳的一天也就这么过去,一边抚琴,一边琢磨江州司之事。   忽然,墙上又传来动静,下意识望去。   只见谢重姒又招呼都不打一声,轻车熟路跃进庭院之内,手里捏着个物什,看他在古木下独坐抚琴,将那东西抛掷过去。   泠泠琴音倏然顿住。   谢重姒抛来的是个香囊。正好落在琴弦缝隙间。   圆溜溜的香包,药草芬香,青色的锦缎上缝了松竹古柏,还有一只云雀当空,针脚密缝精致小巧。随着尚且震颤的琴弦抖动。   宣珏微微一愣,就听到谢重姒对他说道:“欠你的香囊。不过,你今晚不是去池院玉兰花下抚琴吗?我本以为要等你会儿呢。”   “春将过,玉兰花谢了。”宣珏抬指勾起悬挂红线,将香囊握入掌心,“制式不大一样,看来不是宫里统一缝制的。”   谢重姒大大方方承认:“不是呀,我自个儿的针线活。比雕刻稍好,这个你可以佩戴。辟邪安康。”   宣珏笑着应道:“是。”   今夜月色甚浓,早月将出,他恰好在一汪月色下,神色温和地不可思议,所有将尽的春色都仿佛拢归眸中。   宣珏问道:“殿下来,只是为了赠个香囊?”   “不是。”谢重姒沉默半晌,上前一步。   右手虚抚他肩上伤痕。持续月余的浓郁草药味仍未散去,清淡苦涩,像是在提醒谢重姒——那日大雪,郎中换药时,她在外室焦急踱步,不经意抬头时看到的狰狞刀疤。   她轻轻说道:“今儿师姐又提到裴久,我就想到你受的伤了。离玉,我当时收到云岫的密信,差点以为见不到你了。”   不知为何,这几日总是梦到前世太元六年。   宣珏离京独行的那一年。   她向来不会放纵往事伤痛蔓延,负面情绪浮于虚表居多,不敢让心魔得逞以伤自身。   但……心疼还是难免止不住。   他是孝期将满,冬末离京的。其实也根本不算守孝,无收殓无烧纸无祈福无叩首。“判臣”之家,戴罪之身,任何一丝对逝者哀伤眷念,都是对皇帝忤逆不臣。   宣珏什么都没做。   他更像是独坐静守,归拢魂飞魄散的心。   临走前,赠了枚双环玉佩给她,应下婚事。   父皇诛杀宣家满门,独独饶恕宣珏。那恕罪之词说得猖狂,说是留他一命……   留着给她解闷。   不知是否因为如此,宣珏守孝期间,对她若即若离,不敢靠近。   偶尔她拽着戚文澜上门看望,也只是中规中矩接待。那段时日,谢重姒没见他笑过。   唯一一次,是她离开端茶,回来时,他正在和戚文澜交谈什么,唇边一缕苦涩笑意。   宣珏离京前一晚,谢重姒一宿未睡,第二日送他到京郊,叽叽喳喳问他:“离玉,你还缺什么不缺呀?我连夜换了一堆银票出来,揣来了,待会都给你。还有通关路引,你也都带好了吧?”   宣珏雪下静立,静默地看了她很久,然后才伸手拂去她发梢落雪,轻声道:“不必了殿下,不合规矩。”   谢重姒:“哦。”   他似是看谢重姒低落,将玉佩解给她,道:“还请殿下代为保管。迟则一年,短则半载,我也便归来了,不用担忧。”   谢重姒一愣,就听到他俯下身,隔着一定距离,有礼又温和地道:“许君两相合,归来自定夺。殿下,暂且别过。”   然后梦里,就只能看到他渐行渐远,隐没雪中的背影。   到最后,风雪渐大,踪迹皆无。   醒来后,忧虑不止,像是那年的忧心牵挂,隔了面目全非的过往,再次袭上心头。   月夜下,谢重姒同样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你那时伤得好重,师兄后来才说实话,说他没有十全把握。刀伤风寒,出血发热,哪一样都可能要你性命。我有点后悔,不该撺掇你去漓江的。”   宣珏笑意淡了几分,指尖轻颤,他任由她轻柔抚上右肩,觉得安分许久的伤口,又隐隐作痛起来,他说道:“臣可认为,殿下是在忧心我么?” 第94章 二郎 称呼get√   谢重姒回答得理所应当:“是啊。”   她走近几步, 抱怨道:“释空给的平安符形同虚设,他还骗我开过光。啧,阎王爷给开的光吗?”   释空是寒山寺住持的法号。   漓□□鸾闯入, 除了询问归期的书信, 还有稀奇古怪的平安符。   像是各路神仙都求了遍,厚厚一沓,又不知功效作用,一股脑都塞了过来。   宣珏无言以对,道:“只是意外。不过也多亏裴久心横,否则师出无名, 如何处置他们?”   他做事向来周密,试探尔玉甚至不是太主要原因——   谢策道雷霆整治, 要一点火星引燃炸|药。   宣珏就给了他这个台阶。   要不然即使秦氏恶贯满盈, 朝廷也不好对这难啃的骨头下嘴。   谢重姒怼他:“一刀换一命?还是‘朝廷官员’的伤, 换来对漓江诸族的整罚?”   “不亏。不是么?”宣珏笑道,“要不然,他们还得猖獗数载,陛下也不愿看到。”   谢重姒看他矜持淡然下的混不吝, 一时语塞,没好气地伸指戳他额头,道:“不要命吗?没让你拼死拼活。此次调查不行, 还有日后, 总能斩草除根。走之前不是和你说了吗, 万事以你安危为上。只听父皇的话,拿我的话当耳旁风啊?”   宣珏额心被戳得通红,无奈地抓住她指尖,道:“行, 日后听殿下的。”   谢重姒没作声。反扣住他五指。   惊惧忧虑积压许久,终于在万事尘埃落定后,齐齐爆发开来。   她紧咬下唇,半晌才哽咽道:“离玉,我是真的怕……”   怕这般辛苦筹谋,退惧隐忍,还不得善终,所爱之人仍命丧黄泉。   否则以她无所顾忌的性子,想要什么,还不是早就开口提及索要?   宣珏怔了怔,对上她嗔怪双眸,有一瞬间想不管不顾,和盘托出。   自残一刀也好,前世今生也罢,还有十年来爱生忧怖,统统细说,不计后果。   可问题是,此间种种,诸事繁多,三言两语难以道明,恩怨情仇混沌不轻,功过是非……   怕是神明也无法定夺。   宣珏神色几番转变,最终也只压抑地捧着谢重姒的脸,吻去她眼角泪花,沙哑着嗓子道:“不会有事的。殿下,我发誓,不会出事的。信我。”   谢重姒难得情绪崩塌一回,惊惧来得快,散得更快。她回过神来,反客为主地一咬宣珏下唇,再笑嘻嘻地后退避开,道:“信你信你。离玉什么不行?”   谢重姒夸张地道:“什么都行。”   宣珏:“……”   难为他习惯这种风雨和艳阳陡转,凝神静气坐于古琴前,抬指又开始拨几个音,没再说话,挑拣谢重姒喜听的调音弹起。   是曲极欢脱的小调,语音袅袅,树梢枝头的鸟雀跟着叽喳奏乐。   谢重姒定定地看着宣珏。   他衣领高束,中规中矩,即便唇角笑意温润,也有种高岭遥距的禁欲薄情,唯独唇角一个红印,惹的人浮想联翩。   谢重姒忽然说道:“离玉,我总觉得你这字不大好。离玉,别离之意,搞得我担惊受怕的。但叫这么久,又说习惯了。”   宣珏抚琴的指尖未停,音调依旧顺畅,遗憾地道:“可惜大齐男子十五岁加冠即取字。臣的字是父辈亲取,想改也改不了。”   谢重姒盘腿坐在宣珏边上,找补般道:“不是说御史大人取的字不好,是我不大喜欢念。要不我再想想怎么唤你?”   她歪了歪头,掰着手指依次排除:“总不能直唤你名姓吧。然后‘阿珏’是不是你姊姊和兄长称呼你的?你父母也这么叫你吧?我就不搀和乱喊了。”   宣珏:“……”   他无奈:“殿下,一个称呼而已,您随便怎么叫唤都……”   “行”还未出口,忽然听得谢重姒叫了声:“二郎。”   琴音戛然而止。   宣珏抬眸,就看到谢重姒言笑晏晏:“如何?”   宣珏重新抬指按弦,难得愣神,半晌没找准音调,索性将膝上的琴放到一旁,认真回她:“无论你怎么称呼,都是我。其实无所谓的。”   谢重姒眸光瞥过他泛红的耳尾,嘟囔道:“明明很喜欢。”   干脆起身凑到他耳边,一迭声又唤了十几遍,直到宣珏再也忍不住制止她,侧过头来,道:“……殿下。”   谢重姒这才退后一步,在月色里,她那身绛红长裙若披白纱,正色道:“无别离,无忧虑,只余欢喜圆满。”   在对上一辈子的他说,也是在对这一世的宣珏祈愿:“原如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   按着宣珏提议,谢重姒将冷宫从上到下摸排一番——   还真找出了让她心惊肉跳的祸端。   冷宫四角下,埋了成堆的金敛油。   这种油矿里提纯出的极品燃料,一点就炸,效果堪比火|药。   就算做燃料,房舍也会顷刻燃烧殆尽。   一看就是秦云杉以往,屡次三番积累运进的。   又被她偷偷运到了冷宫。   谢重姒略微后怕,好在未曾直接踏入冷宫,而是先暗地查探。   否则秦云杉来场瓮中捉鳖,谁都插翅难逃。   “……她疯了吧?想炸皇宫还是灭九族?”叶竹忍不住说道,“殿下,您可得和陛下说,这么天大的事,要不是提早发现,恐怕天金阙都要炸出个豁口来。”   谢重姒默不作声地思忖,片刻后才道:“去个人,告知父皇,直接把秦云杉押到天牢吧。”   然后她往软塌一靠,似笑非笑:“你说,一个宫妃,怎么能运这么多□□桶入宫,又是怎么运的、谁帮她运的呢?”   这种事不能细思,叶竹头皮发麻。   此事在天金阙内,掀起哗然大波,不比漓江纷争闹得小。   谢策道没作声,让戚贵妃全权打理,宫闱上下同样血洗一遍,无论何人的眼线棋子,统统斩灭殆尽。   在这之间,谢重姒领着江州司,去了天牢一趟。   天牢扣押重犯,守卫森严,但比之冷宫却热闹不止一分。人多眼杂,吵嚷嘈乱。   许多亡命之徒,死到临头还在破口大骂。   骂天骂地,唯独不骂自己。   狱司恭敬在前带路。牢间地泥,血污斑驳,他惭愧地道:“哎,脏了殿下的眼,您这边请,秦氏关押在最里头。”   说着,手脚麻利地打开牢门,还点燃墙壁上熄灭许久的挂灯。   谢重姒看到人时,微微一愣。   这次押人关送,没经过她手,算来,她已经五六个月未见秦云杉了。   上次相见,还是年节宴席,莲嫔一袭宫装袅娜,出尘不染,笑意轻柔甜美。   可如今坐在草垛上,披头散发着布衣的女子,神情憔悴,见到她来,疯癫地挤出一道声:“来看我笑话了?” 第95章 圣旨 赐婚空白圣旨get√   若非师姐有话相询, 谢重姒决计不想见到莲嫔。   前世宫变,秦云杉乐此不疲看热闹,仗着秦家势强, 狠踩她这“孤苦无依”的亡国公主。   谢重姒至今为止, 还记得她说的那句话——   “殿下,你父兄皆丧,你要苟活于世吗?”   秦云杉笑意羞涩内向,尊敬劝慰她般,又道:“可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想当年宣家抄斩, 宣三同样遭此骂名,谁能想到有朝一日, 这种骂名, 也被安在你头上呢?你就……”   “好生受着吧。”   秦云杉爱极了戳人心肺, 一戳还一个准。   顺带夹着挑拨离间,三言两语,将她和宣珏过往撕裂得面目全非。   谢重姒当时茫然失措,升腾而起地第一个念头真的就是:   他在用相同手法报复回来, 反噬折磨。   他恨我。   后来每次看到秦云杉,谢重姒都额角直跳。宣珏察觉到异样,差人问询后, 再也没让秦云杉在她面前出现过。   后来秦氏更是被宣珏狠削, 秦云杉牵扯进谋逆旧案, 那年秋后问了斩。   如今,隔了数年光阴的后世,前尘水月镜花反倒清晰明了,不再困顿她心, 谢重姒只是拢袖,侧身给江州司腾出位置,道:“啊不至于,本宫要凑热闹可去戏楼听曲,江渚泛舟,没必要折你身上废精力。是有人想要问你话。”   秦云杉这才看到她身后的江州司。   陌生清丽的女子,脸上没甚表情,古井无波的眸冷淡疏离,不含情绪地扫了她一眼,打了个手势。   秦云杉没看懂,突然听到尖锐刺耳的问话,开门见山至极:“你这一代人,谁被做成了偶人?”   秦云杉僵住。脸上的疯癫稍退,荒诞愕然地打量起江州司来。   许是江州司过于面无表情,让秦云杉心慌意乱,恶毒的表情都收敛了,颤声道:“我、我不知道啊!你问这个干什么?”   江州司顿了顿,刚想开口,一旁谢重姒知她不擅审问,接过话来,淡淡地道:“秦五老夫人服毒自杀了。临死前,托付本宫,取你性命。还说了些什么‘逆□□道’、‘自取灭亡’的话,说秦氏罪孽深重,以人制偶,是亵渎神明。”   这其中显然有扰乱秦云杉心绪的字眼,她神色重新怨恨起来,恶狠狠地道:“自杀了?好啊,死的好。”   死到临头,她再无所顾忌:“亵渎神明?家里头可做梦要取谢代之呢,神明算得了老几?还不是给凡夫俗子鞭策的走狗?”   领路的狱司见状,连忙退出牢房,很有眼力见地向外走出许远。   确保不会听到宫闱秘辛,惹了贵人的眼。   谢重姒任由狱卒小心翼翼离开,笑眯眯地半跪下,和秦云杉平视,回忆起田姜临终前的忏悔。   田姜有说,秦云杉在给她虚假捏造的希望。这么说的话……   “你诓骗老夫人,说她子女还活着?”谢重姒一挑眉梢。   秦云杉刚想扯谎说真的,又听谢重姒道:“真的假的?她信以为真。差点要对我下杀手。”   闻此,秦云杉心满意足,咂摸到了点田姜临死前的凄惨,得意地笑起来:“当然是假的。虽然当年追杀时,只杀了秦墨,但秦云琪么……都断了条胳膊,哪里活得下去。”   谢重姒瞳孔一缩。   田姜儿女早丧,为此她和秦家仇恨敌对。   谢重姒早料到是豪门龌龊,但她着实没想到牵扯出这一宗内幕秘辛。   因果线索猛然串联成片,砸得谢重姒呼吸一滞,担忧地望向江州司。   秦云琪断了条胳膊……   而师姐同样失左臂,去长舌,成了个游走于红尘之外的怪物。   怪物冷淡地盯着秦云杉半晌,被猝不及防的身世拉拽入红尘,她迟疑片刻,桃子继续替她说道:“断了胳膊?”   江州司抬高左臂,冷冷问道:“像这种吗?”   壁上火苗愈来愈旺,裸露在衣袖外一截左手,深黄如古木,细纹遍布。   秦云杉心惊胆颤,直觉告诉她此为木质。   她的手是假臂!   老宅深宫里出来的人精,秦云杉反应不慢,再联系到江州司问的话,登时反应过来谢重姒是在诈她,愤怒地吼了声:“你骗我!田姜根本没信,对不对?!她是不是还活着?你骗我说她死了!!!”   谢重姒叹了口气:“没骗你,她信了。也过世了。”   嘴里说着不信,灵魂深处,也希望儿女平安顺遂啊。   江州司忽然指骨一动,迅然靠近,抬起右手扼上秦云杉脖颈,愈收愈紧。   谢重姒由着她发泄,做好给她收拾烂摊子的准备,她却停了下来,放开手,将人一扔,踏步出门。   秦云杉咳嗽不止,暂时捡回一条命,挣扎着问道:“你为什么没死?”   她死死盯着江州司出尘洒脱的背影,一字一句地道:“你为什没死?!这种伤,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父亲需要女儿入宫,暗中做了手脚,让本来置身事外的五房,不得已奉上“八字全阴”的女儿。   结果田姜心软,事到临头让儿子带人逃离,被家族派出的侍卫追杀。   侍卫只杀了田姜儿子,禀报未曾找到秦云琪,他们也没怎么在意,毕竟三岁大的孩童,失臂丧舌,无人能收留救治。   可为什么时隔二十余年,她能好端端地站在自己面前?!   凭什么?   凭什么她忍受家族倾轧利用,又在宫闱痛苦磋磨,这个本该死的人却能这么潇洒解脱?!   江州司淡淡地瞥了她眼,没搭理,转身走了。   桃子很有眼力见地出声嘲讽:“关你屁事!”   牢房内,只余下秦云杉喘息低吼,谢重姒立在一旁,有些好笑:“你是不是想质问,凭什么?别这么看我,你所思所想,都在脸上赤|裸|裸地写尽了。”   “是啊,凭什么呢?在你心里,就你苦痛折磨,别人快活淡然地度过一辈子?做春秋大梦呢。”谢重姒语气淡下来,“师姐是被鬼谷救的,你锦衣玉食长大时,她口不能言手不能动,差点夭折。秦云杉啊,你说好不好笑,她挣脱氏族枷锁,完全彻底脱离本该的轨迹,是托你的福,也是代你受的罪。八字全阴的人,是你啊。”   谢重姒见她仍未醒悟,讽刺地勾唇笑道:“不过说回来,就算是你走上刑台,也做不到向死而生。你父母兄长……会拼尽全力,救你下邢台吗?”   不会。   不仅不会,还把她推入天金阙这个火葬场。   要她为家族寻求富贵。   秦云杉向来以踏灭别人希望为乐,这是第一次,她也被三言两语扎得缓不过神来。   等狱卒再次合上牢门时,才喃喃地唤了声:“五婶……”   恐怕,田姜这是秦家里头,唯一一个对她真心好过的人了。   天牢重地,兵军把守。   内里阴暗潮湿,走出去又是阳光明媚。   江州司立着发愣,听到谢重姒脚步声,没头没尾来了句:“那天我应该再轻点的。”   谢重姒怔了怔,旋即反应过来,她说的是那日田姜毒发,她拎麻袋一样把人扛上肩膀。   谢重姒哑口无言,只能安慰般抱了抱江州司,然后道:“师姐,你做得很好。不会做得比这更好了。不是你的错。”   *   随着宫闱里秦氏余脉也消灭殆尽,漓江诸事,算是彻底落下帷幕。   轰轰烈烈的开年,不疾不徐地结束,荷花遍池而开时,以莲花为族徽的齐家上书,交归部分家产贸易,以充国库。   谢重姒看了眼,就知道是齐岳牵的头——   氏族一般没这么大气,除非败家子儿。   她明目张胆地在御书房旁听政事,毕竟父皇有事唤她,不蹭个问答询政,枉费她冒着骄阳来此。   谢策道忙完,才想起来女儿在旁候着,忙令蒋明端来解暑甜汤,赧然道:“咳,和几个卿臣闲聊久了会,听烦了吗?”   “没。”谢重姒摇头,“父皇唤儿臣所为何事?”   谢策道正经起来,肃然道:“你还问朕何事?去年你拖着迟迟不定,展佩最后都被逼无奈,告辞离去,说配你补上。今年朕忙得焦头烂额,年初没工夫给你选夫婿,但不意味着落下作罢。小祖宗啊,你再挑三拣四,京城内外,好的夫家可都被相同年纪的贵女挑拣走咯,到时候有你哭的。”   谢重姒无奈:“儿臣还以为什么重要事儿呢。”   没想到是这个啊。   谢策道眉头一竖:“这事无关紧要吗?!”   谢重姒哄他般点头:“嗯嗯嗯,重要,重要,重中之重,必须拿出来写满一道折子,裱起来悬挂,每日念叨三回。”   谢策道:“……”   他捂胸,觉得和她语言不通,严肃起来:“重重,你再拖拉,朕看只有戚文澜才愿意娶你了。”   条件绝佳者,早就成家立业,谁肯迟迟不许婚配,就为着等宫里金枝玉叶垂眸一顾啊?   谢重姒险些没被一口甜汤呛到,缓了缓道:“干他何事,他不是在东境守关,三四个月都未归京了吗?”   谢策道:“嗯。”   思忖片刻,又道:“戚家忠心。你嫁过去,朕放心。他下月回京,我问问他意见?”   毕竟两年前偶然提及,旁敲侧击,这小子表现地像那么回事。   谢重姒被这拉郎配搞得毛骨悚然,果断道:“父皇!您九五之尊,可别揽红娘活计了。”   她将掌心捧着的瓷碗放下,不知想到了什么,柔了声道:“不若这样,您给我一道空白赐婚圣旨,人名给我空着,待我自己填。下半年就填,不耽误,儿臣保证。” 第96章 和解 QVQ不太算修罗场的修罗场   谢策道一头雾水, 拒绝不了掌上明珠的撒娇卖好,迷迷瞪瞪赐了道空白圣旨。   人走后,才回过神来被这丫头摆了一道——   这不是空头银票, 当不得真吗?   谁知要等到猴年马月, 她才会心血来潮,在圣旨上添名加姓。   谢策道沉吟片刻,问身侧首领太监:“蒋明,年下有何要事?”   非闱礼科考,亦非祭祀大典,应是个风平浪静的下半年。   “陛下, 您忘啦?”蒋明近来协助戚贵妃整治天金阙,也忙碌不轻, 腆着的大肚子都瘦削一圈, “东燕使节中秋会来觐见。”   上半年兵荒马乱, 谢策道还真没甚印象,皱眉道:“可有说使节何人,何时抵达望都?”   去年秋冬,东燕君主崩, 九皇子时轻照继位。   无根无基的宫婢之子,生母死后寄养于小小贵人名下,排在他头上的兄弟至少四五个。   竟给他逆风翻了盘。   大齐喧哗未散, 也需修生养息。   谢策道便以礼相待, 命人送了贺礼去东燕。   没有趁乱分东燕一杯羹。   “尚未。”蒋明低声道, “只说了八月初抵达,一个月后应当就能知晓使节名姓了。”   他试探着问道:“陛下,您这般忧心殿下婚事,可是……”   他指了指东境方向。   谢策道嗤了声:“东燕是提过联姻不错, 但大齐堂堂公主,何必自降身份委曲求全?儿郎将士们要是有朝一日发现,他们坐在女子‘和亲’换来的平定下,怕是觉得这安定烫手吧?”   旋即,他又坦荡承认:“当然,朕也不想让重重远嫁,省得她受欺负。使节明细及时呈递给朕,这次东燕怕是会派来肱股之臣,以示敬意。”   与使节明细同时入京的,是戚文澜凯旋兵师。   他在边境打了场不小胜仗,将胆敢入侵的燕军击退数百里,俘虏近四百人。   刚过二十的青年飒爽开朗,归家喜悦将浸染的风霜血迹冲散洗去,召集一群兄弟吃酒庆贺。   都在庆他得封骁骑将军,掌管独出的三千军马。   戚文澜来者不拒,该喝的痛快畅饮。   酒筵歌席尽头,几乎所有人都微醺醉然。   戚文澜这才走到宣珏面前,和他虚虚碰杯,一饮而尽后道:“密信和路线图纸都让展佩传你看过,你也觉察不对劲了吧?”   宣珏同样将烈酒饮尽,道了声“恭喜”,缓缓开口:“戚军做了时轻照的刀。”   “嗯。”戚文澜郁闷地将酒杯一掷,见周遭侪朋都醉酒散德行起来,方才说道,“燕皇将敌军西引,再暗派人手破城屠杀百姓,弄得我以为是凌骏所为,直接反击回去,费劲力气击杀凌骏,却是为他人做嫁衣裳……太他娘的不爽了。因这一战升官进爵,更让我抓心挠肺地想骂人。”   宣珏酒喝得不多,清明未醉,轻声说道:“陛下没怪罪,那就赏赐进封照接不误。不过时轻照此人,出身低微一路上爬,手段毒辣不计后果,再亲信的随从都可能被他利用抛弃——你日后要提防。”   戚文澜郁结在心,懒得再说他这稀里糊涂的一仗,转而问道:“行了,我这事不提也罢。你近况如何?我远在东边,可都听闻你震天动地的西行诸事了。”   宣珏捏了捏眉心,难得疲倦:“我么,一言难尽。有得必有失。”   锋芒毕露,展现人前,明枪暗箭自然会连番袭来。   他顿了顿道:“比如江平,隔三差五和我暗中较劲,许是见我拔擢过快。我实在疲于应付,使了点小手段,让他暂且被罚俸停职。”   去年进士登科,江平状元,蒙沥榜眼。   宣珏屈居探花,却已是户部侍郎。江平却仍在翰林为学,自然心生不平。   更何况——   “而且近期江家也不大安分。”宣珏摇头叹息,“江老太爷行伍出身,军旅人脉遍地,没少给你整幺蛾子吧?”   戚文澜已是面有菜色,连连道:“行行行别说了。娘的,说朝堂之事就是给自个儿添堵的,不提了。咱来说些别的轻松事儿。”   他揶揄八卦开来:“你家里给你议亲没?二十多岁的人了,老大不小了,是该成家立业了。”   宣珏:“未曾。”   戚文澜奇了:“不应该啊。瞅准我想嫁的娇小姐都不少,我娘还想说一两家来着,被我姊姊劝罢了。说什么我不知何时就命丧疆场,又不是真想成家过日子,让我少祸害人家姑娘。你呢?”   宣珏扶稳被戚文澜随手扔歪的酒杯,给他斟满一杯酒,道:“等一归人。”   戚文澜接过宣珏的酒:“嗯?”   宣珏再给自己面前酒盏满上,道:“若是等到,再好不过;若是未果,亦且命数。”   得之他幸,不得,看山河安定,破碎重回,亦是他幸。   戚文澜琢磨出尾生抱柱的痴情味了,咂舌道:“谁啊?这么劳心伤神的,至于吗?”   见戚文澜果然追问,宣珏垂眸轻笑了声,像是要敬戚文澜,举杯郑重地道:“尔玉。”   戚文澜醉酒上头,下意识仰头喝了个干净,大着舌头道:“哦,尔玉啊,我帮你劝她去,也忒没眼光了……等下???!!!”   戚文澜回过神来,愣了愣,轰了个外焦里嫩,陡然起身道:“你说谁?!”   宣珏平心静气地回他:“尔玉殿下。”   “宣珏你——”戚文澜气得七窍生烟,“凭你那七窍玲珑心,猜不出来我……”   “知道。”宣珏打断他,诚恳端持,“所以我不想瞒你,如实告知。”   戚文澜简直想给他清俊的脸上来一拳,忍了片刻,将桌案斜踹翻地,噼里啪啦杯盏狼藉一摊。   发泄完又觉得师出无名,怒瞪了一眼想围上来的同侪,喝道:“骂江家老贼呢,看什么看!该吃吃该喝喝去!”   转过头来对宣珏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江南数月?”   “更早。”涉及前世,宣珏也无法详细阐述,无奈召来酒楼店家收拾,然后道,“抱歉,是我之过。”   前世让戚文澜身受百余板子,困顿塞北,是他之过。   到最后,哪怕他持稳出一个海清河晏的天下,明暗皆布置妥当,戚文澜只需归京择人扶持摄政,但对于驰骋惯了的将军来说,不啻于当头砸下重任枷锁。   同样,是他之过。   见宣珏如此坦然,戚文澜怔住,反倒讷讷地道:“哎你瞎道什么歉啊。我也没明着和任何人说,又不存在君子夺人所好什么的……还不是要看她喜欢……我听贵妃姊姊说,陛下都赐了一道空白圣旨给她,由着她随意指派人。”   宣珏眉梢一扬。   一旁,伙计仆从手脚麻利换上新桌椅,又送来一壶美酒。   不过席间二人都没甚心思品尝,还是戚文澜打破沉默,道:“这话我当没听见,当你开个玩笑,行不?”   “文澜。”宣珏看他装疯卖傻,也冷了几分神色,“我没开玩笑。”   无论成于不成,他和尔玉纠缠,都是会让戚文澜介怀的暗钉,与其被发现,不如提早坦白言明。   宣珏的优柔寡断只对谢重姒,对于其他人,他的理智永远稳居上风,见戚文澜挣扎犹豫,索性将话彻底说开,长痛不如短痛,“不过你说得也对,由她随意指派。反正殿下也没应我的意,你又不是机会全无——所以文澜,你要和我争么?”   戚文澜:“……”   玩儿他呢?还没开始就处了下风。   宣珏又道:“各凭实力,由她定夺。反正皇家婚嫁,不由你我说了算。”   戚文澜:“宣、离、玉!”   行军久了的将领身上,会有凌冽杀机,收敛时与常人无异,愤怒时暴露无遗。   戚文澜面色铁青,冷声道:“你有病找死吗?!非得这么戳我心窝?我……”   宣珏语气温和地像是在劝他:“你如何?”   “展佩之前有和我详细提过驸马选定一事,说他稳落下风,争不过其中某一位大人,只不过没说人名——是你吧?!娘的,我早该想到。”戚文澜搓了搓脸,恨声道,“争个屁!紧要关头别给我搞内讧,还要把那群军里尸位素餐的全都拔掉。展佩还不够,心态欠妥,能被死人吓到浑身发抖,你明年和我跑边境一趟,听到没?”   说着,咬牙切齿地倒上两杯酒,“噔”地一声甩在宣珏面前,道:“喝!”   宣珏失笑,举起酒杯应道:“好。”   *   八月初,来访的东燕使节确认了名录,为首者是为相两朝的顾九冰。   可谓郑重其事,礼节森严,将相爷派来出使送贺礼。   顾九冰其人,老狐狸一个,三十二岁即登阁拜相,如今三十有八,在东燕炙手可热,就连新皇都要礼让他三分。   谢重姒前世见过此人,不好招惹,知晓是他到来,打起了十二分精力应付。   中秋之前,还有场流水面宴,专门接待这些外来使臣。不仅有东燕西梁,还有南方小国和北境蛮夷诸族,表达善意者都会派使节相贺。   使臣当中最出风头的,就是这位相爷。   一来是他地位尊崇,宦海沉浮几十年,为人狠辣却又恰到好处,圆滑老练;二来,是顾九冰的容貌气度,才似刚过而立,绯红使节长袍,身居邻国也举止有度。   谢重姒已经看到安荣瞥了他好几眼,失笑摇头。   再看不远处落席的宣珏——   宣珏神色淡然,看不出警惕,但偶尔也会扫过顾九冰一眼,像是观察思忖。   直到酒酣正浓时,使节挨个奉上礼品贺典,恭声说着华美颂章,传达君主睦邻友好之意。   谢重姒有点转过味来了。   这东燕使节说的言之凿凿,却有种居高临下之意,极像挑事作祟。   特别是最后……   最后来了一句:“久闻尔玉殿下艳压京华,芳名远扬。燕皇愿以五十城池求娶为后,特来表明心意,还望大齐陛下考虑定裁。” 第97章 掉马 掉马甲2.0.2 “重重,许久……   宴席设在流水苑庭, 秋日自细碎叶隙倾泻而下,光影斑驳,诸君臣分席坐于其间。   众人哗然。   不由都将目光投向落座上位的谢重姒。   国宴酬宾, 她隆装盛宴, 由着叶竹挂了一堆咣当响的明珰,樱红蝶戏水仙裙衫层叠铺陈,手拿一柄金丝凤凰团扇,额贴花黄,耳坠红饰,整个人都像一团艳红的火。   像是被顾九冰一番话震惊, 她以扇掩面,只露出一双讶然的眼。   然后轻声道:“使节说笑。谁不知燕皇和云嫔, 啊不, 云太后感情甚笃、形影不离, 本宫就不去惹他们心生嫌隙了。”   在场众人:“……”   这还真不知道!   在场都是圆滑老道的人精,只一听就察觉谢重姒这话里话外深意,登时看顾九冰的脸色都变了,带着桃色八卦的打量。   顾九冰一哽, 旋即面色自然地转向谢策道,说道:“还请陛下斟酌定夺。臣也只是代为转述。不过,不知尔玉殿下是何处听来的话本戏词, 太后就算再心疼幼子, 也不会插手干涉婚事的, 这点您尽可放心。”   团扇下,谢重姒嘲讽勾唇。   任由这老狐狸歪曲她的话,给燕国皇室的龌龊阴私涂脂抹粉。   她淡淡地道:“那的确是本宫道听途说了,大人见谅则个, 日后有机会给太后告个罪。不过齐燕两国相隔十万八千里,水土不服倒是其次,和燕皇一面未见才是根本。依本宫看来,青梅竹马的情谊才好成就姻缘,即便多数两小无猜者,最后形同陌路——使节大人,您说是也不是?”   顾九冰面色终于一变,审慎地瞥了谢重姒一眼。   谢重姒知道这话后半句戳他软肋了,嗤笑出声。   心想:毫无底线的老匹夫装什么装,当年云惊鸿不是你亲手送入深宫,给老皇帝作妃的么?   谢策道对邻国的宫闱秘辛,不甚了解,但扫过微微僵住的顾九冰,大概猜出怎么回事。   有些纳闷这丫头怎么对这些腌臜事儿如数家珍,面上却笑呵呵地掲过:“顾相坐罢,此事容后再议。”   “是。”   于是,又是一派其乐融融景象。   顾九冰除了刚落座时略微不自然,坦然迎接各路人马探寻视线,巍然不动。   众人还真被他带出了点错觉——燕国皇室的轩然大波,不过是正常不过的小插曲。   谢重姒放下团扇,敛去笑意。拿这种油盐不进的权臣无法,异国邦交,总不能撕破颜面。   忽然,她感受到侧方投来的视线,抬眸看去,就看到宣珏轻飘飘挪开目光。   谢重姒:“……”   她方才说了句什么来着?离玉没想歪吧?   宣珏知晓她在讽刺顾九冰,未曾在意那句“青梅竹马”。   倒是那求娶之言,更让他如坐针毡。   索性将指尖玉杯放于桌案,推开些许,重新审视顾九冰。   五十城?说得轻巧。   东燕狭长沿海,依赖发达贸易和海运往来,本就城池稀少。   他不信东燕会奉广袤城土以求亲事,若是碰到铁血无情的帝王,真就嫁了女儿,东燕无异于自取灭亡。   就是不知……   顾九冰在打什么算盘了。   宣珏心说:得私下和顾九冰会一会。   他似是想倾酒,招手,对俯身的小宫娥耳语几句,那宫娥替他满酒后,就点点头离去。   片刻后,一杯底座粘了小纸片的酒,送到了顾九冰手上。   顾九冰悄然展开,只见薄窄的纸片上书“凌骏池边”。   顾九冰神态自若地将纸片撕去,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酒筵歌席过半,华灯初上。   流觞曲水蜿蜒环绕,祈愿求福的莲花浮灯一个接着一个,自水面飘过。   有琴师抚琴奏乐,琵琶鼓点伴奏,编钟丝竹齐鸣,为表大国气度,鼓瑟奏鸣的乐音里,大半都是来贺异国的曲调。有的邦交使臣豪迈爽朗,已是掷杯击节,随奏起声。   可谓主宾尽欢,其乐融融。   忽然,临岸传来“噗通”一声。像是有人落水,惊呼尖叫都传到了这边。   刺耳得瞬间盖过泱泱奏乐。席间倏然一静。   “何事?”谢策道皱眉。   立刻有宫人禀报:“陛下,是放灯的小宫女落水了,已派人去救。”   曲水深浅不一,有的地方不过寸余,触手可碰池底鹅卵石块;有的地方却深达数丈,水性再好也不敢轻易尝试。   那个小宫女显然落入了最深处,还故意向更里处游去,救人的羽林卫也乱做了一团,动静声惹得宴席诸人都不由得伸头去望,有爱凑热闹的,直接告了声失陪就起身离席,也有热心肠的,指挥自家擅凫水的仆人下池相助。   一时之间,池边圈了不少人。   羽林卫见状头更大了,连忙喝令拦住池边,防止这群贵人们也像下饺子似地扑腾入水,到时候热闹没瞧到,还把自身搭了进去。   谢重姒坐在席间没动弹,谢依柔小声问她:“堂姐,我们也趁机离席去玩玩嘛?”   谢重姒失笑:“你去吧,我稍等。”   宣珏不喜热闹人潮,但方才几乎是立刻起身,想必是有事,她就不凑这个趣了。   相较冷落下来的宴席,池边热闹非凡。   在众人合力拖拉横拽下,宫娥好容易被救上岸,但这也过了一炷香的时辰。   天色完全黯淡下来,四周宫人升起烛火宫灯。   围观的贵人们也未因此归席,反倒来了兴致,四处走动游览,欣赏起天金阙秋日皇苑景色。   池边又冷清了起来,只余流水琤瑽,远远和着飘渺于空、如若九天之外的琵琶。   顾九冰却仍立在池边,四面八方的晚灯,照得深不可测的池面波光粼粼。   对不知何时立到他身后的人说道:“现今的年轻人,愈发胆大了。我二十些许时,可不敢在皇宫内围乱来。”   宣珏笑了声,开门见山:“凌骏是顾相的人吧?他麾下还有兵马数百,良将十余人,尽数扣押在齐,大人可想他们回去?”   凌骏就是那个被戚文澜当作试刀石的倒霉蛋,并无来犯意思,却稀里糊涂成了趁夜来犯者的替罪羊。   若非燕皇赶紧发函致歉,大齐没准还得再攻个数百里地。   顾九冰知道两国臣子不宜独处过久,同样语速很快:“你想要什么?”   “一座城池。金华。”宣珏道,“给戚文澜,让他攻下。”   顾九冰“哈”了声:“好大口气。”   宣珏:“区区一座非你管辖的势力地带,换对你忠心耿耿的肱骨猛将,顾相不亏。您方才不还许诺五十城池么?”   顾九冰侧眼看他。这位齐国朝官玉冠华服,翩然拔萃,半边侧脸却隐没在混沌晦暗里,看不清神色。   顾九冰出了点罕见的警惕,一问三不知起来:“那是皇上旨意,我等代作传达。旁的不归在下做主。燕国的天地都是时家的。这位……”   示意般看他。   “鄙姓宣,单字珏。”宣珏道。   顾九冰从善如流:“这位宣大人,你也太看得起我了。”   宣珏:“五十城池当真是燕皇旨意么?”   顾九冰修起了闭口禅。   不等顾九冰回答,宣珏又道:“凌骏一事,燕皇作祟,令大人手下折尽,不得不听命于新皇。齐国是块上好踏脚石——燕皇可用,您也可用,对否?”   顾九冰终是来了兴趣,似笑非笑地看了宣珏一眼,道:“怎说?”   “就如我方才所说,金华城池,换您属下性命。”宣珏不动声色地辨他神色。   这种宦海沉浮数十载的老狐狸,不好琢磨,但不是不能辨察。   就比如顾九冰,像是露出了点遗憾,摇头道:“太过冒险了。我凭什么信你的?”   “那又比如……”宣珏温声笑道,“瞒着皇帝假称求娶邻国公主。求到了,五十城拿不出,两国反目,燕皇束手无策、焦急失措,还会失信于大齐。五十城拿得出,燕皇和那位势必心生嫌隙。就算求不到,放点风声回去,也能达到挑拨离间之效,您好坐收渔翁之利?”   顾九冰没料到这个年纪的青年朝官,能敏锐到这种程度。   瞳孔一缩,呼吸微顿。   宣珏看他仅此一瞬的失态,神情也冷了不止一分。   这比所谓的荒谬求娶,还让他心生不愉。   顾九冰怎敢——   时轻照不可能迎娶尔玉。   若是碰上个昏庸无能的帝君,真躺在公主和亲的功劳簿上贪生怕死,矢口应下,最后悔婚,颜面尽失的只会是她。   退一万步,应下之后,真能远嫁东燕,等她的是什么?   君臣相斗后剩余的烈焰纷争吗?   顾九冰却是对宣珏高看了几分,认真思忖起他的提议来,边想边道:“寒冬腊月时,金华城池边防替换,水岸凝结成冰,介时横渡攻城,能打个措手不及。那位小将军既然能胜过凌骏,想必不成问题。”   凌骏本是猛将,却被个初出茅庐的小崽子斩于马下,说来也是笑话。   “金华与衢州相近,但离望都还是太远了。”宣珏微笑,“不若处京来得好,您若有诚意,不如以其赠之?”   顾九冰猛地眯眸。   处都是何处?东燕皇城。这齐官——   宣珏唇角笑意仍在,像是开了个无关痛痒的善意玩笑:“看来相爷顾虑匪浅,那便不强人所难了。”   顾九冰神色却陡然阴沉,意识到宣珏与其说是谈判谋事,不如说是挑衅离间。   他图什么?折用宫里人手,就为了给素昧平生的外交使官添堵?   还是说在探他口风?   “站住。你!”顾九冰被他搞得一愣,没反应过来是在诈自己,但仍旧气笑了,“可以啊,真是可以。本相为官二十载,从未见过后生如此胆大妄为。”   被摆一道,是他大意了。   宣珏当他话是耳旁风,顾九冰却忽然冷冷开口:“你铺设一堆废话,只是为了打听一件事吧?娶你们那尊贵嫡公主为燕国皇后之事。本相可以如实告知,确是信口捏造——”   见宣珏头也不回,顾九冰眉头一皱。   猜错了?   但顾九冰也没想出第二种可能,索性肆意攻心,反正能戳中是赚,戳不中也无妨,讥笑道:“调虎离山把我引来此处,只是为了问清这等无关紧要之事?年轻人,你这心思也过于昭然若揭了吧?”   宣珏似是对他的“以己度人”无奈至极,叹了口气,停住脚步,没回头,但侧首而道:“顾相,我大齐臣民皇室,不是贵国君主用以排除异己的棋子,您二位龙虎相斗,筹谋计划,还请都在贵国掀风作浪。齐国地儿小,容不下您两尊大佛,折腾不起。”   顾九冰心道:还真猜错了?这小子只是不能忍他在利用齐国?   但他同样不甘心被坑骗一遭,嗤了一声:“年轻人。”   又道:“人与人之间,本就是相互利用。能被利用,才有价值。用以捭阖,用以筹谋,用以策划,用以虚情假意地情深不寿。你是哪种?”   宣珏哪种都不是。   同样布局筹谋,他和顾九冰这种人截然不同,语气温和地回道:“相爷,若是只存在‘利用’,那这一生,也太过可悲了。”   顾九冰很久都没说话,直到宣珏快走到林边,才嗤笑道:“宣珏,我在东燕听过你做的好事,秦家真是时运不齐啊,碰上你这种煞星。就是不知,漓江纷争里的种种痕迹,哪些是真的出格之举,哪些是假状的意外呢?你敢说,你未曾利用过他人情感,未曾假意骗取,未曾肆意践踏,一辈子都坦坦荡荡,问心无愧吗?”   底线这种东西,其实很难说明道白,划出泾渭分明的楚河汉界。   凡尘多少人模棱两可,宣珏却对此规整清晰,顾九冰即便再会攻心数倍,也不能乱他灵台。   但好死不死,漓江之行他利用过尔玉慌乱。   宣珏脚步一顿。   顾九冰又道:“既然问心有愧,那你与我何异?都不过是天地棋盘,人为棋子,若是需要时,以自身为棋诱敌深入也不在话下。咱俩有何不同呢?”   敢在皇宫安插人手,明目张胆引外节独谈,顾九冰以己度人惯了,才不信这种人没有不臣之心。   干脆拿最近的风云说事,试探试探宣珏是否暗动手脚。   宣珏眸色微暗,道:“晚辈受教,不敢当。有所为有所不为,顾……”   忽然,他看到不远处桃红身影,猛然顿住。   谢重姒指捏团扇,裙摆叠艳,用团扇挑开密林的丛木枝桠,朝他走来。   像是询问他为何许久不归,笑着问道:“怎么在这?你在和谁说话?”   宣珏只犹豫一瞬,就飞快轻握住她手腕,想要带她离开此处。   但还是慢了一步,顾九冰凉凉的魔音追魂夺命般袭来:“虚念而已,想要什么,抢来就是,何苦困顿自身。到底还是年轻人,成不了大事的心软。”   顾九冰语意不在谢重姒,却歪打正着踩到了宣珏逆鳞。   字字诛心,如万丈森木牢笼耸立,将他围困其间——   心魔叠嶂,坚不可破。   宣珏侧身回视顾九冰,语气朗润到不像威胁:“顾大人,据说燕国风俗里,客死他乡者魂魄飘零不定,无法再踏足故土一步。除非有人以血招魂。您觉得,以您不留底线的为人处事,会有人愿以自身性命,换您魂灵归乡么?”   顾九冰被他陡然爆发的杀机震得愣了,心道,方才打嘴仗这么久,也没见他动怒,这是……   他下意识把目光投向谢重姒。   谢重姒有几分忧虑,她没听全这场争锋相对,但感受到了弥漫开来的凝滞冷然,担忧地道:“离玉?”   “走罢。”宣珏只是垂眸,没再管顾九冰,领着她向外走去,想要归还席上。   谢重姒蹙眉,拽着他往另一边走去,宣珏一言不发地任由她带路。   等走到揽月池边,才轻轻地道:“殿下没有什么要问的吗?”   “有。”走到池边僻静处,谢重姒才停下脚步,问道,“你怎么和顾九冰对上了?他找的你?”   “不。”宣珏缓缓开口,如实答道,“我找的他。”   谢重姒:“你找他作甚?老匹夫一个,不尊不仁不友不义,没什么好谈的。”   上辈子还当她面明嘲暗讽过,她强留世家弟子为夫呢。   说着,她走到亭下落座,对宣珏招手:“过来坐。”   宣珏没坐,沉默而克制地凝视她半晌,道:“和他问了燕皇求娶之事。顾九冰说是他信口胡诌,诓骗陛下的。为的是挑起纷争。”   他这话同样模棱两可,毕竟顾九冰最后那句“想要什么抢来便是”,前因后果并非仅是“求娶”。   但是仅凭尔玉听到的这几句话,她只会以为顾九冰说的是她。   ……她会是什么反应?   谢重姒没什么反应,只是眉眼冷淡些许,严肃地道:“你们还说了些什么?”   离玉这反应不对劲,难保那老匹夫说了什么挖心窝的话。   “他说,我和他是同一种人。”宣珏轻轻地道,苍穹星河璀璨,半数光都像落在他眸底。   谢重姒黛眉一扬,道:“胡说八道,你和他怎么可能一样,他不择手段,连心上人都能送入宫里保仕途平安,家里的兄弟被他杀了个七零八落,你……”   “不,殿下。”宣珏打断了她口中的自己,在池边光影摇晃中,薄唇抿了抿,压抑地俯身环住她,极轻地说道,“我是那种人,和他轻重之分,但并无不同。”   谢重姒心说岂有此理,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刚想出口辩驳,却被宣珏狠狠地堵住了嘴,这个吻像是临刑前颠倒的狂欢,根本不给她任何喘息余地,许久之后,宣珏才放开她,清润的嗓音也染上几分情|欲的沙哑,蛊惑她般道:“我也是那种人,为了目的手段频出。表面款款言笑,暗地屠刀高举,借机翻云覆雨,将神州寸土搅合得支离破碎……”   “离玉!”谢重姒瞳孔一缩,知道他在说漓江之事,和再早的扬州剿匪,但不知他为何这般贬低扭曲他的所言所行,“没有,真的没有,你给我醒醒!别……”   他这是发哪门子疯?   宣珏抬起拇指,在谢重姒润泽的唇上摩挲片刻,眸光愈发暗沉,似辰光黯淡,星河陨落。   他不管不顾地接着道:“还有毁你姻缘,诈你诱供,想将你独囚身边,只能想着念着我一个。殿下,你看我多么自私阴狠啊。”   远处嘈杂来往的人影,仿佛都成了背景深处的虚幻。   谢重姒忍无可忍地一拉他衣领,用了劲道咬在他下颚上,是警告,是愤怒,也是心疼至极的安抚,喝道:“宣珏,你给我住嘴!”   宣珏趁机轻轻抱住她,果真住了嘴。   谢重姒果断直白地道:“别听那瞎子发疯胡扯,他明显以己度人,自个什么样,就猜别人什么样,恶不恶心。”   “重重。”宣珏却打断了她,在她耳边叹息,“许久不见。”   这声音极轻。   似松间雪落。   亘古星陨。 第98章 对峙 还要我再求你一遍吗?   谢重姒不可置信, 想挣脱怀抱看宣珏神色,却被他紧锢怀间,只能问他:“离玉, 你说什么?”   宣珏一字一句重复:“我说, 重重,许久不见。”   谢重姒脑海一片乱麻。   这个称谓,上辈子也是成婚之后,宣珏才隔三差五开始唤的。这一世,除了姑苏被她阴差阳错入耳的失态低语,宣珏更是不越雷池一步, 中规中矩称她“殿下”,连“尔玉”这种说法都只听他叫过一两次!   他在刻意隐瞒, 将前后两世分得一清二楚。   绝对不可能突兀地再唤这个称呼, 更别提后面加上一句——   许久不见。   这是远隔经年, 别离后的归者再相逢时的轻轻叹息。   可是,他是怎么知道的?之前从未表现过异样,今晚突然挑明。   燕国皇室那些龌龊事儿窥得端倪吗?不至于,大齐监察司不吃干饭, 趁东燕大乱,收集情报不少,其中就有这么一条, 父皇纯属是只关心大事不关心宫闱艳闻, 再加上这传闻半真不假, 也就没人太在意。   凭借这点,根本判断不了她也是重回的亡灵。   顾九冰说的吗?   不,离玉之前都被蒙在鼓里那么久,顾九冰又不是能掐会算的神仙, 怎么可能窥得内幕,一照面就知道她年岁几何?   等下,被蒙在鼓里?   谢重姒呼吸一滞,艰难地道:“你什么意思?”   宣珏终于放开了她,定定看她眼里慌乱,放柔了声:“殿下明知故问。”   话说到这份上,再装傻已是不能,可谢重姒被他突如其来的坦白搞得错愕愣然,隔了片刻才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您又是何时知晓的呢?”宣珏反问。   他遏抑再想上前的念头,谨慎克制地后退半步,垂眸看她,睫羽微颤。   谢重姒语塞,认命地告之:“苏州之行,那晚你也唤了次我乳名。”   得到意料之中答案,宣珏轻笑出声:“殿下瞒我瞒地好苦。至于臣么……”   他笑得风轻云淡:“何时知晓,是否知晓,对您来说,有何差别?您心知肚明。”   心知肚明无论如何,他都拿她束手无策。   谢重姒心里震荡不定。   几乎无法从宣珏面上看出他所思所想,特别是当他挂上这副浅笑假面的时候——清风月朗,滴水不漏。   她只能从那极为公事公办的唇角弧度,感受到宣珏压抑许久的七情六欲,心火妄念仍旧被死命压制,却在崩溃的边缘摇摇欲坠。   和他平素修身淡然的温和截然不同,像是换了个魂魄,又像是前世手段狠辣过、冷面无情过的铁腕帝王重回,甫一站立,就让人惶恐得不敢直视。   谢重姒喘了口气,心想:看他这模样,恐怕不是近来才得知的。只是被顾九冰激得和盘托出。   这……这是最糟糕的情况。   特别是这么久,他都自然如常,从不开口谈及。   她还以为严丝合缝、毫无破绽。没想到老底早就被揭了个底朝天。   ……该死。   她手足无措到不知如何开口,像是喘不过气来,吞吐了会呼吸,才缓缓说道:“是扬州的时候吗?还是苏州的时候?或者回京之后,我表现有异,和本该的不同,再或者……”   “这不重要。”宣珏打断她。   “这很重要!”谢重姒道,“你为什么不说?!不问我?不当时就质问?非得憋在心底这么久?!”   宣珏眉梢一扬,像是自嘲:“臣哪敢啊?”   谢重姒无话可说,将他隐没暗处的小心翼翼悄然拢起,向来不甚敏感的心被这千丝万缕割地生疼。   她同样小心翼翼地问:“为什么不敢?”   宣珏一抬眼眸,眼中神色不言而喻——   那几百日夜的冷言相待,静默对峙,不死不休的荒谬结局,凡此种种,都牵扯围困得他裹足不前。   宣珏:“你说我为什么不敢?殿下,非得逼我剖心挖肺么?刀子是在你手上不错,但好歹也给我……”   他像是叹了口气,万般无奈:“留条活路吧。”   今夜挑明,已是他的极限,再也不想深究彻底。   谢重姒一愣,不知道宣珏是否胸梗难受,反正她心口已是一抽一抽。   心一横,想要拉住宣珏,道:“我没有想逼你,但是离玉,离玉!”   她声音大了几分:“你就这么避而不谈吗?!”   宣珏神情依旧平稳,不动如山,他颔首有礼地问道:“不行吗?”   谢重姒一时半会被他这自然至极呛得说不出话,一句“不行”还未出口,就听到不远处叶竹急匆匆寻来:“殿下!找您大半天了,怎么到这来了?”   谢重姒这身红衣,无论白日黑夜,都极为显眼,叶竹乍一眼就看到了她,然后才注意到一旁深蓝长袍的宣珏,同样见了个礼:“宣大人。”   不知为何,叶竹觉得这俩人之间氛围诡异,特别是殿下杏眸含煞,罕见地怒气不浅,但还在压制心火没有爆发,一旁的宣珏……温和如常,但那平静从容太过刻意克制,莫名让人难以靠近。   叶竹又道:“赶紧回宴上吧。宴席未散,外宾还得接陛下赏赐一轮呢。”   谢重姒烦闷至极,差点没拒绝回去当那吉祥物,又想到不能落了大齐脸面,终是咬牙向回走去,指着宣珏道:“叶竹,看着他,待会把他请去未央宫。别让人跑了。”   叶竹:“……”   啥???   宣珏没带听的,不置可否。   谢重姒回视他一瞬不瞬的眸,也平静下来,示意璇玑门的南向,道:“今儿不说清楚,这辈子就再也别说了。南门在此,你尽管走。走得越远越好。”   宣珏这才微不可查地眯了眯眸。   等谢重姒走远,收回目光,对战战兢兢的叶竹道:“一点小事惹了殿下不快。叶竹姑姑不用担忧,无碍的。”   叶竹真没看出来是小事。   殿下没有生过这么大的气。   她平时嬉笑怒骂,情绪不过夜,再大的火气也不会憋闷着伤及自身,方才明显是强压怒意走远。   叶竹在心里给宣珏上了三炷香,心道:好自为之。   月上柳梢,圆月如盘,流水宴席处热闹不退,人影瞳瞳。   谢策道坐于位首,挨个赏赐各国使节,回赠些冠冕堂皇的场面话,倒也一派祝福友睦的和乐融融。   谢重姒心不在焉,在谢策道身旁尽职尽责地当个艳丽无瑕的壁花。连她父皇说的是黑是白都没过耳,在反复盘算如何同宣珏开口。   糟糕至极的局面。到底是哪里出了岔子?他怎么看出来的?!还闷葫芦般瞒这么久?!   但凡她早些坦白,都不至于让宣珏如此辗转不定。   真是阴差阳错能达到的又一个荒唐局面。   “尔玉?”谢策道突然喊她,打断了谢重姒嘈杂心神,“顾相和你说话呢。”   “嗯?”谢重姒抬头看去,就见到顾九冰审量着她,然后道:“陛下说婚嫁之事,全看您意愿而行,他不做裁定。臣见尔玉殿下抗拒之意甚笃,但仍旧想多嘴一句,这至尊至贵的后位空悬静候,只等您垂首一顾。”   谢重姒面无表情。   知道自个儿多嘴,就别再巴拉了。   她敷衍地笑道:“使节折煞本宫了。我齐国后位空悬近十年,也未曾有人添之补之。燕皇都不急,您也不用替他分忧了。”   就差没骂他皇帝不急太监急。   顾九冰也是奇人,脸皮颇厚,毫不在意地接着道:“臣子为帝王分忧,分内之事。唉,也是臣失语了,想必您也有自己的思量考度。那祝您……”   “心想事成。”他笑了笑,道。   谢重姒被他这笑倒腾地心跳骤然加快,暗骂了声,等顾九冰重新落座都没缓过来。   之前的思绪也被打断,回到未央宫时,都不知道要和宣珏如何开口。   她硬着头皮走入宫内,逡巡扫视一番,没看到宣珏,心下一沉,又见叶竹坐立不安地站在殿门前,快步上前问道:“人呢?跑了?!”   叶竹讷讷地道:“……在里面。”   说着指了指大殿。她迟疑道:“殿下……”   只听见“咣当”开门,又“咣当”合门声——   谢重姒直接踹门入内,将叶竹关在门外。   叶竹摸了摸她差点没被磕碰到的鼻尖,嘟囔道:“这么大火气啊……保重。”   殿内烛火跳窜,隐约有香蜡芬芳,扑散于空。   宣珏在看悬挂的那幅双面刺绣。   正对着的山河锦绣,水墨寸土,繁荣辽阔。   他整个人也像那水墨画般,素雅凝立,听闻动静,缓缓侧头,喊了声:“殿下。”   肤色极淡,瞳色极淡,唇色极淡。   浑似画中人,脱离出凡尘烟火气。   只有在侧眸看她时,眸里氤氲开粲然艳红。   谢重姒坐到软塌上,指了指旁边太师椅,道:“坐。”   宣珏没动。   谢重姒皱眉,杏眸一扫瞪他,才见他徐徐走了过来。   万般无奈而又纵容般,轻轻叹了口气。   “殿下,前尘诸事,我已寄颜无所,求您不要再刨根问底了。”宣珏和缓说着,即便是剖心挖肺的自伤之言,他也神态如常到仿若在说今日天气甚佳,“您让我为朝官,珏自当做那中流顽石,负梁愚木,万死不辞。您若不想我插手婚事,我退避居后,决计不再胡作非为。您想让我如何,臣就如何,只是别再提其余往事了,行么?”   谢重姒被他气得咳嗽起来,捂住口,指缝里透着止不住的呛气声,缓过来后,凶神恶煞地道:“坐!”   宣珏轻轻地道:“还要我再求你一遍吗?”   谢重姒着实没想到他钻死胡同到了这种境地,气极而笑:“求我多少遍都不管用。不是觉得对不起我么?行啊,过来,你我二人来算算旧账——”   她猛地拍桌,喝道:“滚过来,别让我说第三遍!” 第99章 剖心 前尘诸事落定(说开)√……   未央殿里, 宁和寂静,宫娥太监都规矩守在殿外,站成一排红蓝相间的鹌鹑。   乍一听里面谢重姒怒喝, 有个小太监抖了抖, 低声问叶竹:“姑姑,殿下怎么这么大火气?”   叶竹眼观鼻鼻观心:“别问。不关咱的事,小心伺候就行。”   小太监刚入宫不久,只觉得这位主子素来爱笑、平易近人,眉梢眼角都是暖意,对宫人也宽和容善。   今日方才觉察天家威仪——殿下怒容匪浅地和众人错身而过时, 他瑟然惧意极了。   听到叶竹说“不关他们事”时,悬在半空的心才落回肚子, 莫名对处于漩涡中心的那位同情起来。   处于风浪尖头的宣珏静立, 看谢重姒胸口起伏气得不轻, 犹豫半晌,认命地落座。   谢重姒:“取纸笔过来。在边架上。”   宣珏迟疑。   谢重姒:“麻利点,还想让宫人进来看笑话吗?!”   宣珏静默照做,猜到她要开始算总账, 将纸笔取来给她。   果然,谢重姒第一句话就是:“父皇当年病危,没能坚持住等来鬼谷救治, 怎么搞的?”   宣珏偏过头, 避开她看来的目光, 急促轻道:“御前侍卫钱力和当值太极殿的赵岚,都对谢氏有恨不忠,算是氏族埋伏许久的暗子。我让他们一人携一半长醉散的药引,分别间隔四日, 轮次下在你父皇膳食之内——作为给氏族诸人的第一份投名状。”   谢重姒眯了眯眸。她就说怎么一大宫的试毒和太医,察觉不了异样。   原来是四五种药引都无毒,但杂糅一起却见血封喉的长醉散。   她垂眸书字,道:“然后呢?”   “……鬼谷雪夜封谷,非通阵法者不得入内,第一轮派去送信的骑兵也是我命人处理的。”宣珏摁在桌案边缘的骨指泛白。   天金阙迟迟未等到消息,不得已派出第二队轻骑传信,又值大雪寒冬,如此一来,耽误了时机。   谢重姒侧眸,灯火跳窜如鬼影曈曈、明灭闪烁,这般不定的光晕下,宣珏看不出她眸中情绪,只听到她不辨情绪地问道:“那皇兄呢?”   “你皇兄……”宣珏心道这没什么好说的,她早已亲眼所见,“如你所见。望都守兵环顾,我策反其中三支,连同江左势力遍布,陈建暗中相助,反破城池易如反掌。那天下午围困天金阙后,我就去太极殿……亲手杀了谢治。”   谢重姒眼皮一抬,宣珏仍旧避她视线,似是尚能维持镇定。   谢重姒却知道,他有些乱了,否则清醒时绝对不会在她面前直呼皇兄名姓。   她奇怪般,扬眉而道:“为什么要亲手杀?离玉啊——你之前有亲手杀过生吗?”   秋猎时,就他的猎物最活蹦乱跳。   宣珏抿唇沉默。   谢重姒轻声道:“说。我知道你不会骗我,若是平常,你不想说我不逼你,但今日这事,必须说清道明。”   搁在桌案的手指一寸寸收紧,宣珏:“另一份投名状。五大氏族为首,其实暗地相争不断,‘削弱氏族’将他们拧在一起,王朝推翻,他们危险散去后,争斗又会摆到名面上,甚至愈演愈烈。再加上……”   宣珏闭眸道:“再加上我命人散布传言,引得他们作斗内讧。他们不敢扶持谢氏血脉当做傀儡,不敢推五大氏族任何一人上位,争执不下僵持许久。我没有家族,声望尚可,望都内人脉遍地,是上好的人选。若我只能背靠氏族,痛恨谢家,便是最好的人选。包括……”   他有点说不下去,指尖颤抖,隔了许久才道:“困你在公主府月余时,放出的话是‘以牙还牙’。”   骗得那群老狐狸信以为真,半推半就容他登基,予他实权——   最后被他反剿抄杀。   千钧一发的钢丝之险,远隔数年,在又一个中秋前的夜晚,从宣珏嘴里说出。   他说得语气平静,仿佛风轻云淡,而非惊心动魄。   谢重姒没听他说过,没亲眼目睹,其中惊险又尽数抹去。   她仅能感受那摇摇欲坠的微妙平衡。   棋差一着,万劫不复。   竟被他稳住了。   她无言以对,甚至冒出个荒谬念头:若非因我,他会不会稳坐江山帝位?为王为皇?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毕竟因果还要往前,谢重姒缓了缓,道:“既然你这么厉害,那安荣呢?漏网之鱼?她怎么闯入天金阙的?”   “……我放她入内的。”宣珏说道,“那时风起云涌,我精力都集中在南方,没有太看顾淮北王一脉。安荣手里有三千骑兵,不足为师,但她撑着一口气……”   宣珏反倒像一口气没撑过来,猛地咳了声,想到那年秋末。   他暗纹绣竹玄服在身,十二冕旒未取,看着身披轻甲浴血而来,腹部中箭的女子。   素来画在脸上般的笑意不见了,眸光暗沉惊人。   沉默许久后,缓缓出声:“开宫门,放人进去。”   亲卫赫然:“主上!!!”   他风轻云淡下了旨意:“强弩之末,不足为惧。”   又在宫门开合声里,冷冷命道:“查——北令诸关,为何军报未得上呈!为何淮北军闯入望都附近,才有第一声通报!”   宣珏至极为止不敢回忆,那日谢重姒是如何惊慌失措地抱住谢依柔。   又一世重回,他对谢重姒道:“……我是不是不该放她去见你?你当时……在哭。”   “没有什么该不该的。”谢重姒无奈地笑道,“我不该见她最后一面吗?”   宣珏一愣,从她平静望来的眼里窥见包容,他喉结滚动,艰涩地道:“或许没见到的话……”   谢重姒打断他:“或许是另一种遗憾。我看这两害相权,也分不出轻重缓急,都一样的。”   她像是一直在写写画画,又像只涂抹了零星数笔,打算轻声收个尾:“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有。”宣珏道,“漓江之行归来前,我放出风声惹得裴久怀疑,然后被他围攻时自残一刀,陷害在他头上。”   他抬指按在右肩结痂的伤口,轻轻地道:“殿下,我在诈你。”   谢重姒怔了怔。   旋即反应过来。   她就说她是哪里露出了破绽,感情是那夜!   那夜宣珏糊涂呓语,提到杀了皇兄,然后再见她未起疑心、未行验明,猜到她同样记得往事。   “你……我……”谢重姒怒火攻心下,哆嗦半天,没说出个完整句子,“你疯了吗?!”   那可是深可见骨的刀伤啊!   谢重姒意识到这事不能这么快了结,宣珏的心魔根深蒂固到超出想象,绝非这般三言两语能抹除殆尽的。   宣珏:“对,臣是疯了。殿下不也早就管中窥豹,得见真章了么?”   谢重姒死命咬牙,愤恨地起身,走到宣珏面前。   在他晦涩暗沉的眸里,察觉到几分执拗压抑。   就像他在刻意扭曲他的所言所行一般。   以山匪为矛撬开楚齐两家,他没说。   前往漓江,以身犯险割裂虚荣假象,寻得一个刮骨疗伤的契机,他没说。   甚至于上辈子,呕心沥血改律推政,减免赋税,他没说。   合纵连横削弱氏族,还天下一个海清河晏,他没说。   一桩桩一件件,同样的言行举止,他非得往不仁不义的阴暗上撞。   她一字一句地道:“离玉,世事二字,不是抵消对错能说通道名的。要是真能算出个三六九等,秩序就明了简要至极。就算是上一辈子最后,哪怕我恨你,我也爱你,这不矛盾。你为什么不提你自己呢?不说你的痛苦反复,你的丧亲失友,兄姊俱殁?不说世道对你的不公不义?你翻来覆去地否定自己,还指望着谁会畏你敬你?”   说完狠话,又转软语。   久居上位者的示弱,摄人心魂:“你在折磨我爱的人,你知不知道。‘为君者为民’‘兼听兼信’,上至纵横捭阖,策论军政,乃至玄道旁门,下至民风异俗,稻秧播种,红尘人世,都是你讲给我听的。”   出身权利旋涡,游离生死边缘——她才是那个比寻常人更凉薄狠绝的帝姬。   “这些都是你当时和我说的,你教我的,离玉。”谢重姒刻意示弱,嗓音里都带了点哭腔,“你为何会觉得自己能忘记呢?”   “……我没有忘,重重。”宣珏轻声道,牙关紧咬地由她剖心,“我只是倦怠累了。”   “那就缓缓再上路,我陪你。”谢重姒执起宣珏的手,在他手背上啃了个带血牙印,又将那张纸拎过来,压着他执笔。   再次强硬起来——   这般进退攻心,宣珏灵台剧颤,睫羽在灯火里打下长影,他看清了纸上寥寥数语。   谢重姒是挨着右侧写的,大大咧咧写了个“父”,又写了“兄”,再写了个“友”。   她强硬地握住宣珏右手,笔走龙蛇地补上“谢策道”、“谢治”、“谢依柔”等等具象。   在左侧同等地方,也添上“宣亭”、“宣琮”、“宣琼”、“齐岳”诸人名姓。   她还嫌不够,不假思索地分别写上“万开骏,跳揽月池”和“裴久,自伤其身”,喝道:“别动!还没完!”   宣珏一动不敢动,任由她将这些前尘旧事重新算清。   宛若镜像,对照分明。   尔后——   鲜血淋漓。   不破不立。   她每在右侧添加一行,必定在左侧同等位置,赘述一遍。   等终于写完后,一撂笔,将描金彩花印的信纸对折,对着宣珏的眸光,掷地有声:“所有困住你我的牢笼,所有前尘今怨,都在这上面,扯平了。”   “……重重,不是这样算的。”   谢重姒冷声道:“为什么不是这样算?你有你的评判标准,我也有我的。是看我的还是看你的?!”   说罢,她将信纸扔进一旁秋日就升起的火炉之中。   素净落黑的纸张被火苗舔舐,紧接着焚烧殆尽。   前尘诸事,彻底抹平。   灰尘飘散荡去,万物轨迹重轮。   谢重姒站立,比坐着的宣珏高出半个头,看他眉眼清隽,润泽如玉,干脆摁住他肩膀,逼着他选择:“嗯?看我的还是看你的?离玉,你说。说出来。”   “你。”宣珏温顺闭眸。任由轻柔的吻落在他的眼皮和眼角。   谢重姒拥住他,然后问出那句埋藏数千日月的最后一句:“……所以,你真的,只是为了复仇吗?”   宣珏仍旧闭眸,埋首在她颈间。   他做事周全,一件事可能有原因数层。   若是仔细辨认,想必有三。   一为复仇,二来保她,都各占三成,其余四成——   权衡计划里,是要战的,而且是场硬仗。   谢氏以戚家为首,和昔年松篱清将军留下的一支暗卫军为翼,氏族则是四面八方聚集起来的兵权——   氏族能在地方横行霸道,但望都的人手安排,他们反倒失了火候,只能由地方层层叠进,再攻入望都。   不需多想,就能明白多少生民陷水火,多少百姓遭别离。   本就备受倾轧的黎庶黔首,会陷入长达几十年的萧条荒凉。   不如换个方式,由内推外,来场太平安稳的改天换日。   可无论今生,还是上世,他都无法分条缕析地和她阐述明白,最后只模棱两可地道:“不止是。”   他肤色素来冷白,如明月朗晖,此时眼尾却泛起赤红,清润的声音也喑哑地不成样子:“我没有别的选择了……重重,我想过告之你父兄,帮他们反杀贼寇,可每次冒出这个念头,我都能看到……”   “看到梦到,祖上魂魄在注视着我,兄长在怒骂我不孝,长姐在落泪哭泣。”宣珏像是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回答她这最后一个问题,“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我也想过,望都若是攻破,是否能带你逃离皇权,但模拟推演无数次,都是失败告终,死路一条。我甚至想过,什么都不做,一起死在铁骑踏破的碎裂里,但那时……我受不住,你是我唯独残剩的希冀了。我想让你活下去。是我的错,对不起。”   谢重姒:“你有什么错?”   就像把上一世同样的低语呢喃,错位还给他:“就算有错,我还说世道有错,老天爷有病,佛祖瞎眼呢。他们比你有错千百万倍。”   她牵住宣珏的手,贴在自己脸上,低声轻柔地道:“前世都过去啦,你看着我,这是太元六年。你我父兄亲眷安康,天下安稳。都没发生过的事,念叨什么呢。”   宣珏有一瞬间茫然。   就像束缚在荒诞的情绪荆棘地里,甫一跳出,无错迷茫。   但旁边有个人,轻轻牵住了他的手。   山河依旧,万籁俱静。   她轻声说道:“这一世,我想要盛大婚仪。”   宣珏还没回过神来。   谢重姒便撒娇般,用指尖轻挠他掌心,道:“好不好?”   宣珏:“……好。”   “我想要亲友侪朋的祝福。”   “好。”   “我想要天下安定,你我再不必忧心。”   “好。”   “我想要日后江南旅耍时,将你家旧宅院翻新装饰,定居一段时日。”   “好。”   “我想要天南地北走一遭,你和我解说风俗趣闻。”   “好。”   宣珏有求必应,予取予求至极。   “离玉。”谢重姒粲然地弯眸,忽然在他耳边轻笑,“我想要你。” 第100章 圣旨(补充) 婚约   宣珏三魂七魄尚未归位, 本能答了句:“好。”   旋即反应过来,实在无奈地攥住她手腕道:“别闹,殿下。”   煽风点火, 点了她又不管灭。   谢重姒笑眯眯的:“叫我什么?”   “殿下。”宣珏从善如流, “……重重。”   谢重姒:“多叫几次叫顺嘴。”   宣珏:“……”   轻笑了声,没唤,只将她手背凑到唇边一吻,道:“记着了。该叫的时候,会叫的。君臣礼节在上,总不能明目张胆唤你小字。”   他将谢重姒散落的发丝轻拂而后, 轻声道:“不会有比这更好的时辰了。”   谢重姒却道:“会有的,以后还会一直有。这回的婚仪, 他们会祝福赐愿, 笑意融融对吧?不会像……”   她神色黯淡几分, 懒得说了,反正宣珏懂。   宣珏“嗯”了声。   烛灯亮堂,西蕃进贡的走马灯投射明暗交错的山水,盛世图景照在壁上和殿顶。   二人同坐其间。周身静谧宁和, 岁月流水潺湲。   谢重姒忽然眨巴眨巴眼,眉心金光细碎,歪头坏笑:“真不留下来呀?”   宣珏微仰着头, 神色专注, 看她片刻, 才道:“于理不合。”   谢重姒“哎呀”一声:“上辈子不都成婚拜堂叩三拜了嘛。”   宣珏有理有据:“你方才说前世往事烟消云散,不能作数。殿下,你要言而有信。”   谢重姒失笑。合着在等这一句反驳呢。   她起身去内室,从隔架上拿起明黄圣旨, 走回来递给宣珏,扬眉道:“打开吧。”   她向谢策道求过空白圣旨,宣珏有所耳闻。正琢磨着是否装作全然不知,缓缓摊开,刚打开一半,见到上面早已补充完毕的名姓时,不由愣住。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   宣珏见过谢策道的字,苍劲有力,铁画银钩,这圣旨显然是他亲手书写,足见重视。   只是中间“宣珏”二字,笔画明显飘扬许多——   是她亲手所落,墨迹早已干透,看得宣珏神色微动,恨不得把人捞过来摁在怀里。   谢重姒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坐在软塌边上,撑着头慵懒地飞快背了遍圣旨。   父皇制曰亲书的,将她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看着都牙疼。   她只想快速掠过。   只是在念及那两个字的时候,语速缓慢徐徐了下来,像是在舌尖轻柔转了一圈。缱绻缠绵后,才继续念完。   庚帖婚书,尔昌尔炽。   白头之约,红叶之盟。   “赐婚圣旨,这是上辈子没有的。”谢重姒轻声说道。“给你了。婚书之后再补。多大人了,还旁敲侧击朝我讨,丢不丢脸。有本事找父皇讨去。”   宣珏:“讨过。”   谢重姒以为听错了:“嗯?”   宣珏将圣旨卷起放到一旁,回她说道:“臣朝陛下隐晦提及。当时拿捏不准殿下意图,未曾坦白。但陛下应了。”   不想逼她。就算是挑拨她婚事,他奉上的尽调也都货真价实,由她自己定夺裁判。   他似是无奈:“不过若是陛下知道我说的是你,估计也没我好果子吃。只不过帝王一言九鼎,倒也不怕他不同意。”   谢重姒一愣,旋即笑道:“行啊,我光明正大给父皇挖坑,你背地埋设伏笔。他是得抽你。这下满意了吧,郎君——”   她凑到宣珏耳边,极致缠绵:“开不开心?”   宣珏清冷温润的面上被她点染开绯红,强行按捺,不动声色地轻拥着她,轻轻“嗯”了声。   谢重姒胡作非为,不疾不徐地勾他心魂,撬开他薄唇缝隙,骄肆胡来。   宣珏强行忍了片刻,气息被招惹得紊乱起来,终是忍不住反客为主地困她在软塌上,问她:“想留臣在宫?”   “是啊。”谢重姒大大方方地应道,“不行?”   宣珏眸色倏地深了,五指相扣,克制的目光逐渐变得隐忍侵略,然后俯下身来,珍而重之地吻过她额头、眉眼、脸颊,最后在唇瓣停下,讨了个长存温柔的吻。   他沙哑着嗓子缓缓地道:“明日还有中秋宴,莫折腾了。殿下,早些休息吧。”   顿了顿,又说:“我陪你。”   谢重姒还想说什么,宣珏压低声在她耳边道:“别起腻殿下,您想起不来么?”   隐约间有三分威胁。   谢重姒:“……”   她想了想,觉得宣珏所言不虚,顶着朱钗首饰穿着华服厚裙,规矩挺直地坐立一整天是力气活,今夜不宜闹腾耗精力。   便退缩了一步,还是仍旧朝他身上扑腾,“上下其手”,故意控诉歪曲:“你想歪了,我没想干什么呀,就想留你好好休息一晚。离玉,你不正经。”   宣珏:“…………”   到底是谁不正经!   他额头青筋狂跳,只想摁住她那作祟的手,但谢重姒不知触碰到了哪里,宣珏闷哼了声,语气都有点不对劲起来:“重重别——”   谢重姒笑得不怀好意:“别什么?别停下来?”   宣珏薄唇紧抿,撇过脸去不看她,耳垂通红,谢重姒“哎”了声:“啊生气了?真生气了?不会吧。好啦好啦,不想的话,那我收手了啊。”   说着要起身离开。   宣珏咬牙切齿地摁住她的手道:“重重!”   谢重姒好整以暇地看着气息紊乱至极的宣珏。他唇齿微张喘息不断,半晌沙哑着嗓子,难得气急败坏:“……继续。”   谢重姒装傻充愣:“继续什么?”   宣珏:“…………”   谢重姒还在逗他:“说啊。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要我做什么?”   宣珏喉结剧烈滚动了下,眸光汹涌,呼吸急促,牢牢紧锢着她的手,连眼尾都是红的。   他深觉再被撩拨下去,很有可能把人就地正法,理智的弦摇摇欲坠,好歹忍住,缓了缓,见这小祖宗还是混不吝的嬉笑样,闭眸平复呼吸,果断卖委屈,在她耳边轻声道:“……殿下,我难受。您别闹了。”   不知是炉火在侧,还是心火焚身,他额稍汗珠直冒,顺着额角滚落,半阖的眼里也雾蒙蒙的,无端蛊惑人心。清幽的檀香氤氲在侧,极冽极醇,谢重姒登时被美色迷住,又败再给了他的示弱,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凑唇过去,轻轻舔舐他眼尾的水珠。   然后感觉手背被人握住,贴着她的掌心滚烫。手前手后都是炙热,谢重姒有些进退维谷,“哎”了声刚想说什么,宣珏就惩罚般轻咬上他耳垂,牙口又轻又磨人。   才好不容易被他放开手,宣珏稍一用力地在她后脖啃噬一口,酥麻难耐,谢重姒丢盔弃甲崩溃道:“别啃了你又不是属狗的!”   宣珏置若罔闻。等他面色自如地去命宫人端水洗漱时,谢重姒都没回过神来,开始反思为什么每次撩人都会把自个儿搭进去。   未央宫人垂头敛神,不该抬头看主子情形,小心翼翼地伺候二人梳洗。   只有叶竹神色复杂,看了眼谢重姒,再看了眼耳尾潮红未退的宣珏,有种自家殿下拱了头青翠欲滴大白菜的愧疚感——虽然这白菜好像还挺自愿的。   宣珏并不避讳未央宫诸人,毕竟尔玉治宫严密,不透风声。   甚至他还向叶竹颔首致意。然后叶竹神色更复杂了。   眼睁睁地看着宣大人老实在床边坐下,叶竹简直痛心疾首:殿下,您好歹给人个名分啊喂!   人也死心塌地跟了你这么多年,不能吃干抹净后什么都不做啊!   谢重姒听不到自家宫女的内心戏,侧首对宣珏道:“你不睡?”   “殿下歇息吧。”宣珏轻声道,“我本就浅眠。”   谢重姒困乏至极,双眼一阖就倦意袭来,心想还好没和宣珏再多闹腾,否则明儿真起不来。   陷入梦境的最后一刻,她握住宣珏的手,轻声道:“你也早点睡。”   宣珏“嗯”了声,中规中矩陪她歇了一晚。刚开始像是睡不太着,在床边垂眸看了她许久,方才和衣而卧。   反手扣住她掌心。   翌日中秋佳节,艳阳高照。   宣珏难得安眠,谢重姒软磨硬泡留了人一晚,自然没舍得打搅他。   甚至有点不想去见心怀鬼胎的各国使节,赖在榻边看了会他宁和清隽的睡颜,琢磨出了点“君王不早朝”的荒|淫乐子,对一边宫人轻声嘱咐道:“等他醒了,用过早膳再送他出宫。”   叶竹木着脸:“哦。”   谢重姒瞥一眼就知道叶竹想歪,伸指弹了她额头,小声道:“想什么呢?”   叶竹抬头望天。   “没糟蹋朝堂才俊,也没吃干抹净——你想什么都写脸上了,当我看不出来?”谢重姒无奈地轻道,“赠他一夜安眠罢了。走吧,今儿又是硬仗。”   三皇兄势力被父皇削过一顿,老实多了,但并不是不存;   皇兄还未归京,百越诸事纷乱,再加上……   再加上江家也不怎么安分守己了。   戚贵妃还和她隐晦提及过,戚家军夹缝处境。   五大氏族起家不同,但多数商政掺杂。利益在此,狗苟蝇营颇多。   但江家不同,江家行伍出身,祖宗辈上就是和太|祖打过硬仗的江采将军,后封左司马,荫蔽子孙。   江家后代,也多数入伍行军,和戚家差不多,只不过相较戚家人丁单薄,江家枝繁叶茂,就算真在军中的位高者寥寥,也有祖上父辈积累的人脉。   戚文澜没少被左右掣肘。   更何况,江家近年来不仅止步于此,不再满足铁血保国,族中大量弟子举朝入仕,江平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她听宣珏提过一次,说他能力不错,但心浮气躁,需要磨练。而且为政颇有苛刻之处,军法胜于治理。   要不要拉拢是个问题。   皇兄未归,她这手头圣旨,是不可能拿出给父皇的。   局势不定,宣珏还需要做那把锋利刀刃,切割祛毒。   相较流水晚宴的波云诡谲,中秋宴席就平静安稳多了。   顾九冰老实收敛,不再挑事,谢重姒自然心神宁和,等到晚间,明月当头挂时,她才又见到宣珏,眨巴眨巴眼,朝他递了个眼神。   宣珏在和文武朝官谈话,随家人同来,未着官服,只是简单青衣,在月色下朝她遥遥一笑,清风月朗。   谢重姒心跳快了一瞬,心想:昨儿不该放过他。   不过她也没胆色想到底是谁放过谁,就着美色下酒菜,等宴席结束,又要百无聊赖地去处理事务。   一连几天都有些无精打采,被琐碎繁杂的事务折腾地喘不过气来。   这天,她正就着秋光,在院里翻看乱七八糟的军政地图,心中琢磨戚家该在那里落脚插手比较好。   忽然听到有青鸾振翅的声儿,她接过鸾鸟,打开信笺。   这次信笺很长,有密密麻麻的江家势力分布。   也有她皇兄即将归来的打算。   在最后,宣珏简明扼要:“戚老将军受伏,危急。许是东燕作祟。陛下恐扣留顾九冰。殿下万切小心留神。”   谢重姒一惊,陡然抬头,看向戚贵妃的宫闱。   没记错的话,戚文澜和戚老夫人,今儿刚去她宫里会面谈心。   他们……知道吗? 第101章 老将 夜不归宿被兄长凶=w=(bus……   戚老将军年近七十, 兵卒起家,早年十三战未尝败绩。   于南寇围扫中结识时为五皇子的谢策道,对这个小他二十的后生欣赏敬重, 在三子夺嫡之中果断站在了谢策道一方。   当时戚军已有数十万, 行踪遍及大齐边疆阔土,而今戚军更盛,全然压过其余各系的军政旁支。   前世戚文澜上蹿下跳地剿匪,视他人眼色为无物,全赖着他少爷家出身,背后有一整支戚家军。   而老将军德高望重, 是震着天南地北宵小的镇妖石。若他出了事……   恐生波折。   宣珏抬眸看向远处阴沉昏暗的天色,说道:“成岭养的信鸽也只比驿站快上半天, 想必明日此时, 天金阙内要炸开锅。”   他语焉不详地和尔玉提了句“危急”, 实况却是必死无疑。   刀箭伤对于年轻人来说伤筋动骨,对于老者来说不啻于催命符。   宣琮也在逐字逐句阅览密报,随口说道:“你和戚家那小子交情甚笃,但也少出点手。大齐军队朝堂分得略开, 小心赔了夫人又折兵。”   他话里话外,已是把戚老将军身死视作板上钉钉之事,见宣珏不语, 宣琮“哈”了声道:“看开点, 将军死疆场, 何况老将军历经百战,身上暗伤不计其数,也活不过古稀。他又不肯退居二线颐养天年,算求仁得仁了。”   宣珏淡淡否定他:“兄长, 以戚老将军的地位和年岁,只会隐居幕后指挥协调,不会年少时般真枪实刀上战场——他是在苍岚山脉下视察民田时,被突窜而入的东燕军所伤。你不觉得怪异吗?东燕军势必埋伏许久,蓄势待发。那又是谁把老将军的行踪广而告之……到了东燕呢?”   宣琮背上一凉,他看文慢,还未读完,加快阅览速度,终于看到最后一行寥寥数语:   戚晓明于苍岚山被伏击。   苍岚山与东燕接壤,但有水流浇灌,沟渠也早就修建使用,是再好不过的居民之所。   宣珏:“更何况老将军本就不守东境,是去给文澜换手整治,帮他梳理人脉的。”   好让他更如鱼得水,不再左支右绌。为此中秋家宴都没来得及赶回家一趟。   戚文澜绝对会将过错揽到自己身上——   即便追根溯源,他根本无错。   错的是敌袭军队,或许存在的内奸细作。   宣琮沉默。   宣珏说道:“于情于理,他若有求,我都不能坐视不管。”   宣珏干脆默认,摆手道:“把宣家摘得干净点就行。阿姐有孕了,当不起折腾。”   宣琼娘胎里带出来的身虚体弱,少时跑两步都气喘吁吁,好几回险些命丧黄泉。家里看顾得仔细,隔三差五就要请郎中问诊。或是觉得她不好生养,刚结下的婚事告吹过好几次,直到近年才和乔家成婚。   夫家也不急,任由她调养生息,没料到七月末探脉时被告之有喜,两家顿时都喜上眉梢。   差点没把宣琼捧起来,生怕她磕着碰着、遇到遭心事儿。   “嗯。”宣珏自然有数。   光线逐渐暗淡,仆人轻手轻脚燃上晚灯。   忽然,宣琮想到了什么,状似平常地问了句:“中秋前那日晚上,你一宿未归,哪去了?最后还是个小宫女跑来告知你有事不回。那宫女你的人手?”   宣珏面色如常:“对,我的人手。”   宣琮:“嘁——少来。我留她问了几句话,答得驴头不对马嘴。就是哪个宫里的宫人跑腿吧?”   他将密报一折沾着灯焚烧,明察秋毫地问道:“哪个宫的?未央宫?”   宣珏:“……”   宣琮仿佛要把不知廉耻写在脑门上怼他,凉凉地道:“我瞅着那个时辰点不早了,在人家那歇了一晚上啊?”   宣珏:“…………”   宣琮好奇了:“你是打地铺,睡榻上,还是歇床上?”   宣珏:“……兄长!”   宣琮见他没否认——就是承认。   承认地还颇坦坦荡荡,嘴里没说话,但眼眨都不眨,甚至都没不好意思避开他目光。   宣琮气得撅蹄子,千真万确想揍胡作非为的臭小子一顿,更挖苦的话到嘴边,到底咽了下去,翻了个白眼,道:“你可着劲胡来吧。就算是她下令要你留宿,你也不能答应啊!不是,株连九族的事你怎么做起来这么习以为常这么熟练的???夜不归宿就算了,半大不小的人了,随意去哪个地儿耍乐子也没人拦你不是?但、但你外臣夜宿天金阙是上赶着被砍头吗?!要是被人瞧见怎么着?要是宫人嘴瓢说出去了怎样?你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吧?真闹到陛下那儿,我看你怎么收场!到时候我可不捞你!”   赐婚圣旨被宣珏带了回来,就在书房隔间的架子上妥善收好。距离宣琮气急败坏的后脑勺不过半丈。   宣珏欲言又止,莫名觉得这场景荒谬诡异,神色古怪地看了兄长半晌,终是叹气服软:“晓得了,会小心行事的。”   宣琮指指点点:“你最好是!”   他了解幼弟品性,倒不怕他真做那以下犯上的出格之举,但到底心里犯怵,拿不准那第一次见面就捉到她在爬树折花的帝姬行事,转念又看到宣珏浑不在意,又是被气到脑壳疼。   眼不见心静地摆摆手道:“滚滚滚!”   管你是自愿的还是半推半就被逼着留下的,关他屁事!   宣珏从善如流地不惹他兄长的眼走开了。   与此同时的东境边关,苍蓝山脉高耸入云。遥遥可见渐暗天色下,千丈之巅不化的积雪。   积雪蜿蜒流下,汇聚成河,滋润一方水土,流经城阙和村落。   清可见底的溪流旁,亲兵打了一瓢水准备熬药,脚步匆忙,担忧主帅安危。   不久后药已煎制完备,亲兵不假人手地捧药入帅府。血腥味扑鼻的房间里站满了乌压压的一堆人,有铠甲未褪的战士,也有书生模样的军师,还有文绉绉的官员。   三五个郎中被挤在床榻边上,顶着众人目光,焦虑无奈地摇头道:“老将军今夜肯定是醒不了的。诸位请回吧。等戚将军醒来,再告知大家。”   闻言,或诚恳焦虑、或心怀鬼胎的满屋子官员将士,面上都忧心忡忡地退出屋去。   这夜风声嘈杂,旌旗都被秋末狂风撕扯地猎猎不休。   老将军后半夜才强撑着眼醒来。   戚文澜见不得他“墨林”的字,一听就脑壳疼。偏生他爹喜欢叫唤这书香味扑鼻的字,朝他叫唤还不算,对旁人称呼一律为墨林,搞得边防诸将偶尔都不知道他名字。   果然,老将军开口第一句话是:“墨林来的话把我叫醒。”   旁边守着的人慌忙应是。   而说完这句话,戚老将军又陷入了昏迷。 第102章 暗涌(增补) 重重,等你皇兄回来,便……   东境情报传入望都恰逢白露。   太极殿的灯亮了一宿。   翌日, 戚文澜才从御书房出来,这是他第一次没在一堆老头子里朝圣,竟也被他稳住了八风不动的表象。有礼有节地告退后, 又同这些朝廷肱骨们作别。   难得把那身虚情假意的皮, 披得如假包换。   但也不知是熬了通宵,还是别的原因,他双目通红,怔怔地站定了会,僵着脸向戚贵妃的寝宫走去。   戚贵妃同样惊疑不定,更为敏锐地捕捉到汹涌暗流, 滔滔不绝成片袭来。   再者她比戚文澜年长多岁,看到他抿唇倔强地紧绷情绪, 叹了口气, 道:“早和你说什么来着?别从军别打仗, 不是玩闹过家家的。看,爹什么下场?你走到这步路,再想回头已是痴人说梦。因着你胡闹,他也没培养直系接班人, 事发突然,只能由你接担子了。你……”   戚贵妃顿了顿,无奈地道:“哭什么哭, 多大人了?再翻过年, 都二十一了, 还在这给我哭鼻子?文澜,寻常人家在你这个年纪,都为父为母了,你还不是仗着自个在家最小, 从小胡作非为?现在吃到苦头了吧。”   戚文澜恶狠狠地抹了把脸,道:“没。姐,我没后悔。”   戚贵妃愣了愣。   戚文澜道:“但我怕爹真的……熬不过来。”   戚贵妃倒想得开:“老爷子这个岁数算高龄啊,乡野人家,贫穷百姓,恐怕都活不到他一半。更何况他戎马一生,位极人臣,早就赚够本了,死也是喜丧,哭着个脸作甚?他身上暗伤多少,回京都捂着怕娘心疼,活着未必比死了舒坦。”   这种劝告对戚文澜来说不痛不痒。他也不是来讨安慰的,沉声说道:“我和陛下说了,下午就去澜城,他也应了。颜从霍和我一道,可能会在边境继续待一阵子。若爹真的……我也暂时回不来。”   戚贵妃怔了怔。就看到弟弟俯身抱了她一下,然后逆着光离去。   突如其来的变故极易让少年心性的顽童成人。   同样的七尺身量,仿若瞬间拉长挺拔到可堪承受命运重负。   戚文澜离京时,望都枫叶飘落。   谢重姒召集一群太子一脉的门客秉烛夜谈,末了疲倦地道:“行了,顾九冰嘴里就没一句真话。他说是燕皇为了对付他,不惜撕毁邦交穷兵黩武,诓骗说辞,您等也当真相信?莫不是夜深了,诸位大人头晕眼花需要醒个盹?阿决,上茶!”   昔日太子府的婢女立刻端来浓茶。   在座门客如坐针毡,不敢直视这位偶尔喜怒无常的嫡公主,终于还是温远老好人般和着稀泥。   温远跟随嫡系一脉最为年久,算是看着兄妹二人长大,再加上忠心耿耿,漓江动乱他出精费力不少,谢重姒也敬他三分,由着他道:“殿下莫急。这事东燕总得给我们说法,早晚之事。大齐如今尚算安定,除却西北纷乱将尽,中原由东都是风调雨顺了至少十余年。而燕国呢?南北交战、东西撕裂,刚笼统一体自顾不暇呢,哪有精气神来作祟捣乱。毛毛雨的可能性更大。”   “若是他真有那野心呢?”谢重姒意味不明地道,她端过侍女捧过的浓茶,又觉味冲,喝了一口就搁到一边,“耽误时机,诸位是不是要以死谢罪啊?!”   在座众臣不敢再装傻充愣,惶恐跪了一地。   温远更是直白道明:“殿下,这种细作不好抓。无凭无据空口说辞,哪怕严刑逼供审问得出了,人家也能反咬一口。您远在望都,众大臣更是在朝堂一隅。真想做点什么,王爷反而比您更方便。再者……”   谢重姒接过他话,“再者父皇也只是关着顾九冰,没立刻要他的命不是?甚至以礼相待,软禁而非硬拘。何不趁机做点文章——顾九冰总是在望都,不是在东境对吧?”   诸臣俯首,温远身先士卒地表态:“喏。臣等自当行本分之事,殿下无须多忧。”   刹那间大齐国土上,刚按捺下去的风起云涌里又添波云诡谲。   众臣散去,已是深夜。谢重姒不想回宫,打算就在皇兄府上赖一晚。   她想到晚间可能还有访客,嘱咐有客人来时,速速通传,但她没料到夜深人静后,等来了宣珏。   宣珏也像是同人会晤谈到深夜,宝蓝长袍,玉带腰封,穿着极为正式有礼。   他迎着叶竹稀奇古怪的视线,对谢重姒道:“殿下。”   谢重姒一愣,没料到他这么晚还赶了过来,挥手让叶竹退下,哈欠连天地问他:“这么晚了还过来?”   叶竹满脸复杂地合上了门,还妥帖细心地将门前侍奉站立的侍女喝退。   太子府客房寝卧里,静谧安宁。只听得烛火啪嚓跳动。   宣珏温和地注视她片刻,上前一步,轻轻抬手,在她右耳边一扫。   谢重姒只感觉耳垂一沉,像是又有个坠子落在她耳上。   她伸手抚过。不是耳坠,而是耳钉之类的。   客房想必是给男客准备的,简单朴素——没铜镜。   谢重姒只能凭借手感判断道:“雕了个什么东西?凹凸起伏的。”   宣珏这才回答她第一句问话和第二句问话,轻声道:“想你了,便来了。”   毕竟天金阙难入,远没有太子府邸来往方便。   又道:“牡丹耳坠,尝试雕的,只有一只,另一只废了,容我改日再试。”   谢重姒哭笑不得:“那你不等都雕好再送我?”   那是极为精致小巧的牡丹玉饰,层层花瓣栩栩如生,仿若缩小数倍的娇艳牡丹,缀在谢重姒耳上。   宣珏:“戚文澜先一步去了澜城。臣忙完望都事宜,恐怕也要前往一趟。近来没太多功夫精力打磨另一只,担心完工得等到明年。殿下见谅,日后补上。”   谢重姒一愣,心说你跟着瞎凑什么热闹,又想到宣珏向来不多管闲事,受累奔波,肯定是戚文澜有所求,也不由得软了几分心肠,说道:“……老将军上辈子虽说是寿终正寝,但也就几年光景,而且晚景病痛伤风。其实都一样。但文澜可能更受不了。”   宣珏执起她手,不轻不重“嗯”了声道:“总归是有这么一遭。他能熬过去的。再者殿下尽可能不要冒进。等我回来。”   谢重姒知道他在说近来朝政,偏生要曲解他意思。   “我做什么事儿冒进啦?”她笑得乖张,“我不是只对你冒进吗离玉?”   宣珏:“……”   谢重姒见他不语,得寸进尺,道:“不是吗?本宫一直都循规蹈矩,遵规守纪。”   她毫无顾忌地揩油,爪子摸上宣珏侧脸,刻意拖长话音道:“若非美人太让人动容,本宫冒进个什么呢?”   宣珏:“…………”   他无可奈何地摁住她爪子,实在是怕了她一有机会就煽风点火——说到底还不是清楚他不敢胡来?   宣珏拿她没法子,威胁的话也说得没甚脾气:“殿下再胡乱折腾,珏便告辞了。”   谢重姒眨了眨眼,出乎意料地收回手,坐到一旁,托着脸瞧他,道:“行吧行吧,说,还有什么事儿?”   宣珏便将近来暗涌娓娓道来,指尖叩击桌案道:“殿下,你的人手尽可能不要撞上江蒙两家。臣暂不清楚他们是否有所接触,又到了哪一步,但不对劲。”   情报过少,他的人手又不可能遍布大齐,但宣珏直觉向来准确,还是和谢重姒道明。   然后一抬头,发现谢重姒在笑眯眯地看他,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宣珏半真不假地皱眉:“殿下!”   当她西席夫子,恐怕得被她气到。   谢重姒“哎”了声,一字不差地复述了遍他说的话,嘴像抹了蜜一样,甜言蜜语不要银子:“离玉说的每个字我都有很认真听啊。喏你看,没心不在焉呢。还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宣珏静静看她,耳尾染上潮红。   尔玉素来随心,只要她想,明目张胆的爱意举动,能让任何人都感觉被放在心尖上。   真挚浓烈,暖如冬火,艳似骄阳。   他根本拒绝不了,过了半晌才轻声冒出一句:“重重,等你皇兄回来,我就把圣旨给陛下展阅,可行?”   “行啊。都给你了,你想什么时候给父皇看都可啊。”谢重姒分外开明般挥了挥手,“你现在给他没问题。不过他焦头烂额的,万事在心,恐怕真的会怪罪你,还是过上些许时日吧。”   宣珏垂眸,忽然有点不想离开了,但晚间仍旧有事,他只能谨慎克制地吻了吻谢重姒额头,被她反过来啃了口唇也不恼不气,然后匆忙离去。   身影清隽,抱月而归。   望都到澜城千里遥距,戚文澜匆匆赶到时,已是近十日后。   时值正午,阳光正浓。   秋老虎在南方城镇散落最后余威,逐渐枯萎的爬山虎布满将军临时居住的小院。   戚文澜被药味熏得喘不过气来,顾不得脱盔卸甲,快速走入院内。   戚老将军半昏不醒,手底下人想起他的嘱咐,战战兢兢要叫醒他。   戚文澜喝道:“叫醒个屁。老家伙说什么你们就做什么啊?由他休息!”   于是,下属只能焦头烂额地跟着等,也不知将军猴年马月能醒,小将军也不吃不喝地守着。   间或有下人端来膳食,戚文澜也只是摇摇头,道:“没胃口,放着吧。”   他心里终究还是惶恐的。   这一生虽说大伤小伤遭过,但一帆风顺至极。未经历生离死别,未行经穷途末路。   乍一走到人生岔路尽头,除了迷茫,只剩彷徨。   他扪心自问:我该怎么走下去呢?   终于,等到半夜,戚老将军方才转醒。   有些浑浊的视线凝聚好久,才看清坐在一旁面色焦灼冷沉的儿子。   戚文澜风尘仆仆而来,眉梢眼角都是倦意,但他愣是撑出点狠劲来,乍一看戾气在眼,逼得人不敢上前。旁边的下属都离得远远的,生怕小将军一个不喜,他们得被殃及池鱼。   老将军怔了怔,旋即笑了,叫了声:“墨林。”   这是戚文澜再讨厌不过的称呼,向来不想应答。   这次,他抿着唇角许久,闷声开口:“爹。” 第103章 局面 那道姻缘线的两头,是两个人……   老将军精气神还挺不错, 浑不在意那让他生命垂危的伤口,挣扎着招了招手,吆喝儿子过来:“过来坐, 杵那老远干啥?”   戚文澜磨磨蹭蹭走近几步, 耷拉着眼,没作声。隔了半晌,才低声问道:“想吃什么吗?您几天没进食了。”   戚老将军摇头,然后放轻了声:“再过来点,让我看看。”   戚文澜索性单膝跪在床榻旁。他轻甲短袍,行动起来铿锵铁鸣, 尔后嘟囔道:“有什么好看的。”   他高束马尾,唇角干裂, 招惹小姑娘眼的张扬意气微敛, 换上更冷重的沉凝。   只有眼里还是年少时的光亮骁勇。   戚老将军忽然说道:“墨林啊, 我希望你顺遂,我更希望你开心。”   戚文澜任由他爹宽厚粗糙的掌心,哄小孩般拍了拍他脑袋。   生怕他爹臂上刀伤撕裂,小将军弯了弯挺直如松的背脊。   “以前爹总逼着你从文, 现在爹只想你成人。”戚老将军声音很轻,“你不是那块料,你不想入仕, 那咱就不走, 没事的。世间道路选择, 并无好坏之分。向前走,无论坦荡大道,还是崎岖歧途,都是你自己的道。好好走下去, 结局不会差的。”   戚文澜小时挨的训讨的打,十有八九是因为爬树摸鱼不读书、遛猫逗狗气夫子。   他总以为铁血冷面的父亲说一不二,万分不满他离经叛道,甚至早年他赖着再次去边关时,吹胡子瞪眼不搭理他,也不给他兵权人脉,任由他从小兵做起往上爬。   他没想到会从他爹嘴里听到这种……堪称温情的话。   大字不识几个的兵痞子似乎也不会说大道理,憋了一句已属难得,和幼子相对无言半晌,继而问道:“你娘和姊姊近况如何?”   戚文澜闷闷地道:“都挺好的。娘的眼疾大好了,视物无碍。阿姊整天儿围着陛下转,她也自得其乐。娘还在唠叨你中秋佳节的,都不晓得回家。又不是非得要您给我镇场子,我老大不小了,还得躲您身后,丢不丢人。”   “不丢人,这有什么丢人的。”戚老将军淡淡地道,他声音越来越轻,剧烈咳嗽起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完最后几句话,“记着,这条路你要么当初就不走,要么就给我走好!边关万里防线,今日尽交你手——你临阵脱逃心生胆怯了,滥杀无辜肆意妄为了,咳咳……这才丢人……”   戚文澜被他爹急转直下的伤况激得脸色一变,猛然扭头喝道:“郎中呢?!军医呢?!快进来!!!”   戚老将军却死命抓着他手臂护腕,轻问:“听明白没有?墨林?”   戚文澜死死咬唇,拼命把眼泪挤回去,假装听不到他的托付之语,放狠话:“不想我长歪,就一直看着我啊!”   寻声而来的军医慌不迭地凑上来,给老将军诊治。   老将军“嗤”了声,挤出一个笑:“没人能决定影响你长成什么样。师长也好,亲友也罢,甚至皇权在上,道义在旁,都不能论断你的人生……好好走下去,爹会永远看着你的。”   又问道:“……咳,明白没有?”   戚文澜神魂分离地听了个诘问,满脑混沌,闭眼点头。   外面风声更甚,夜间旌旗撕扯刺啦,裂帛断弦般惹人心烦郁闷。   他只感觉闷鼓般,一下又一下,撞击心间和太阳穴。踉跄后退了一步,看着周遭仆从、下属和军医,忙不迭地围绕在床榻旁,有种魂魄不知何处漂泊的茫然失措。   戚老将军的这小半时辰清醒,更像回光返照。很快又陷入了更深的昏迷。   他昏迷之后,戚文澜不敢再留在房内,快步走出军府,登上城楼,遥望神州大地。   辽阔国土上黎民安居,千家万户灯火渐染,在秋叶簌簌而落声里更添宁和。   倏然几点突兀的银光闪入戚文澜眼底深处,他瞳孔猛然一缩,情绪尚处于低谷萎靡,身体却先一步脱口而出喊道:“敌袭——”   那点银光是身披铠甲的轻骑步兵,在遥远山坡拐角处逆月光而来。下弦月已如弯勾,月色极淡极朦胧,平地山峦的草木川流都裹上浅淡白霜,黯淡得很。   唯有其中那汹涌潜行的军马,整装有序,举止间似能听到铿锵兵戈。   戚文澜那鹰隼一般的眼眸眯了眯,确认并未看错后,果断斥令吹号角的小兵。   幽咽号声飘荡于秋夜的沧城之上,大齐的兵马同样蠢蠢欲动起来。   戚文澜转身下城楼,准备清点人手,军医正巧惴惴不安地向他走来,道:“小将军,将军他又睡过去了,您……”   戚文澜摆摆手,道:“看顾好老爷子,再醒的话逼他吃点东西。”   说罢向军营赶去。锋锐地像把刚被粗糙试刀石打磨过的利刃。   连夜来犯的东燕十万奇袭兵像定海神针,定住了戚文澜漂泊不定的三魂七魄。   他无暇顾及更多了,顺着命运汹涌逆流而上。   即便心知肚明他爹也是被象征性抢救医治一番,鬼谷谷主来了都无力回天,也没有那般惶恐不定。   好似秋日过去,冬日会来,然后春季再盛,是自然而然的新旧交替。   老将军的丧报和东燕举军来犯的消息,同时抵达帝都。   那日望都下了一天一夜的雪,起来时满眼都是刺目的白,缟素般横铺大地之上。   “今儿初雪来得真早。”叶竹撩开竹帘,朝窗外探去,对坐在太子府回廊前的谢重姒说道,“这还未正儿八经入冬呢,尚算秋末,去年这时还热着嘞。殿下,您不冷吗?”   “落雪没有化雪寒。尚可。”谢重姒抬头看向远处昏沉的天,就着寒风用完早膳——   她执意如此,叶竹劝了几遍也没再敢吱声,只是说道:“温远大人在候着呢。”   谢重姒淡淡地道:“老温啊……来负荆请罪的吧?为着那句误判的‘毛毛雨’。不干他事儿。任谁也不会猜到,东燕民生凋敝这么久,还会穷兵黩武。更猜不到燕皇丞相在此,还敢相战,不把卿相朝官性命放在眼里。常人料不到疯子想法,又不是我们‘凡夫俗子’的错。让温老回吧,这大冷天的,别把他老寒腿给冻出毛病来了。”   叶竹小声补充了一句:“还有宣大人。”   谢重姒一愣:“谁?”   叶竹撅了噘嘴:“就、就您那位嘛。他也跟着温大人来了,有说有笑的,关系不错的样子。奴婢都不知道他俩原来熟识相认呢。”   宣珏有和谢治接触,甚至为他明中暗里办了不少事,谢重姒是清楚的。   不过她也一知半解没细问,突然有点恍惚,看来不仅是父皇,皇兄也很是倚仗离玉了。   否则不可能默认允他进入这些个门客圈内。   叶竹又问:“还赶人吗?”   她似乎不用谢重姒说就知晓回答,自顾自地道:“奴婢去把他们请进来?”   谢重姒看她那贼兮兮的模样:“……”   无奈摆手:“去罢。送一壶好茶过来,别再用皇兄府上陈年老茶叶,泡出的茶又浓又苦不能喝。”   叶竹敏锐地注意到了不同人的不同待遇,“啧”了几句,退了下去,她再回来的时候,身后跟着温远和宣珏。   温远仍旧是半退隐的老顽童模样,须发比雪还白,乐呵呵地上前道:“见过殿下。来给殿下告个罪。之前小老儿判断有误、有误。不过不碍事,真好趁此机会,将宵小摸清,一网打尽。”   谢重姒奇了:“告罪你还这么乐呵?不怕本宫因此治你罪?”   温远摸了摸鼻尖:“这不是和宣大人聊了两句,心情转好么。”   温远果真只是来告罪。稍微交代了一番近况后,又马不停蹄地奔波去了。   “离玉。”谢重姒这才看向一旁的宣珏。   他穿得不少,披了件氅衣,冷白的脸上笑意清浅,应了声:“不冷?”   和方才叶竹一样的问题。   谢重姒诉苦般道:“冷,冷死了。”   “冷就回屋,屋里燃了炭火。大风雪的,坐回廊上找罪受么殿下?”宣珏道。   谢重姒不肯,“哎”了声道:“不想。看雪。”   她话音未落,玄黑大氅轻轻落在她身上,清宁的檀香犹如雪松萦绕,宣珏将氅衣解下盖在她身上后,就在她对面坐下,捧起凉了些许但仍旧冒着热气的白茶,道:“那臣陪您坐会。”   他只着了单薄青衣,不出片刻,指间就被吹得发青,谢重姒投降:“行行行好好好,回屋去。”   她果断拽着宣珏入室,室中炉火熏暖,春意盎然。   青瓷花瓶内摆放尚且盛开的秋菊,粉红金黄绛紫深蓝,各色尽有。   谢重姒本也就冷,缓了会儿,才把大氅取了下来由侍女接过,挂到一边。   宣珏却主动挥退了侍女,等人都走出内室后,方才道:“殿下心情不佳?”   谢重姒垂眼许久,忽然道:“离玉,我在想,上一世……是不是也是阴差阳错之下,某个最好的局面?”   宣珏侧眸看她:“殿下何出此言?”   “氏族信你,给兵权政权,又挑起内斗自耗。朝廷不必费劲打压之苦、削弱之力。是一个巧合。江南氏族联合举兵,与你为敌时,时轻照瞅准时机同时来犯,好死不死迎上氏族兵马,乱成一团,又是一个巧合。”谢重姒呼吸微顿,“后来燕军东退,碰上潮汛,几乎全军覆没,是第三个巧合。其实早该想到的——时轻照就算是趁火打劫,也说明他狠辣至毒的性子,这一世也不会改变。”   宣珏耐心地听她继续说:“所以你看啊,那种荒谬的死局,氏族北上,你在旋涡里平衡周旋,是不是反而成就最好的太平盛世?”   宣珏像是被她逗笑了声,握住她的手,温和而不容置疑地道:“别多想,殿下。时轻照能找准时机攻打,是我透露的风声,碰到氏族骑兵,我算计的。之后将叛军一网打尽,我安排的。事在人为,而非天定。阴差阳错巧合有,但总能找到幽微缝隙挑入劈开。”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坦白道:“包括那年江南回来后,三四次清谈会,您总能在没人的地儿堵我——臣算计的。”   也不能说算计。   但若非有心相遇,怎么可能偶然碰到?   就像世事因果线后,都有推波助澜般,那道姻缘线的两头,是两个人。   谢重姒掺和清谈会,是上一世才有的事儿了。那时从江南归来,楼台抛花,她心仪宣珏,没少打听他行踪去处,围追堵人,次次堵次次准,运气好到惊人。   她愣了愣,还没反应过来:“嗯?” 第104章 画卷 (前世)御书房画卷→有意迎合……   宣珏重复了一遍:“昔年秋日清谈会, 那段时日,臣也是有意遇您。”   谢重姒:“……”   宣珏双手将她右手裹在掌心捂热,道:“那时摸不准你的意图。没敢多问。”   怕那浮云不过眼的帝姬, 也不过心血来潮逗趣解闷。   毕竟年少人的爱慕来得快, 散的也快,轰轰烈烈昙花一现,尔后就无影无踪。   “至于再往后……”宣珏顿了顿,唇角笑意泛了点苦涩,“更是踌躇不前了。”   再往后,是天地塌陷, 灰飞烟灭。   大齐世家语约含蓄,话不说太满太透, 点到为止。   宣珏话术也一贯如此, 进退有余, 给双方都留足缓和余地。   谢重姒却敏锐察觉到他话里深意。   她眼前忽而闪过一个片段,那年江南归后,戚文澜看顾她不力,被家里训斥了一顿, 她本着表面嘲笑实则安慰的心态,请他在春莺啼晓听曲眺景。恰遇宣珏自楼下经过,便随手折了支价值千金的雪白牡丹, 抛下掷他。   然后告诉戚文澜, 想让宣珏给她当驸马。   多么天真无惧的少年人啊。   戚文澜大骇, 憋出几句反对,说宣珏“君子心性”,让她“勿要招惹”。   被她几句话怼了回去。   戚文澜面色变幻莫测,在宣珏上楼前, 半真不假地说了句:“离玉这人……有时候很轴。就怎么说呢,他认定的事不会变。所以我觉得他绝对不会喜欢你。他娘他姐都是温婉江南大美人儿,你嘛……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不是一个类型,能看上你这泼辣性子,就见鬼了。别说这辈子,下辈子都不可能发生——娘的,别砸我!”   后来,谢重姒觉得这话无庸置辩。   有的人秉性如此。   要么止步方寸之外,不越雷池一步。   要么独坐亡城故土,也会苦守不离。   她轻轻地说道:“你现在可以问啊。可以问很多,问我当时怎么想的,问我之后怎么想的。都可以。你不问还指望着我一天到晚扒拉着你说心里话吗?我还怕你会嫌我啰嗦呢。”   宣珏失笑:“以后吧——问多了,往事翻腾,并非好事。”   梦魇将轻,但并非根除。   窗外扑簌的雪仍旧在落,不一会儿天地愈发白茫。   谢重姒隐约担忧地反手摸他手腕,她探脉功夫三脚猫到极致,琢磨下论这脉象也算平稳有力,问道:“还睡得不好啊?”   宣珏没立刻回答,一句粉饰的“尚可”刚想说出口,谢重姒打断他:“说实话。”   “……嗯。”   谢重姒皱眉:“想些乱七八糟的事儿作甚,还嫌近来不够分身乏术的吗?”   “重重。”宣珏轻声说道,“不是想起,是从未忘记。”   谢重姒抽手,凶巴巴捧他脸:“晓得你记性好,没让你忘。但你可以试着旁观窥测,而非亲身体历啊。我偶尔还会推算重演咱俩若是不那样做,还能怎么做呢,没想出更好的法子。哎不过说回来,你做过些什么梦啊?”   那可就多了,但多数都是些往返轮转的回忆,尤其集中在最后两年。   宣珏不打算和她说,却又听到言笑晏晏的一句低语:“梦里有肖想过我吗?嗯?”   宣珏:“……”   这话再谈下去,能歪到十匹马都拉不回来的地步。宣珏果断扯了个谎,语气正经严肃至极:“否。”   谢重姒杏眸睁大了些许,几分不信,但从那严丝合缝的面上难窥端倪,她失落地“哦”了声,又道:“中秋前夜留你夜宿时,早上起来看你休憩梦深,睡得蛮好的。要不……”   “晚上还在这休息?”   就尔玉的闹腾性子,恐怕得是另一种程度上的“不得安眠”。   宣珏刚想拒绝,就又听到她竖着手指发誓:“保准不胡来了,你尽管睡。戌时睡,睡到日上竿头我都不吵你。可行?”   宣珏:“……”   谢重姒又双手合十,道:“离玉,我怕黑,怕闹鬼,皇兄这地儿晚间不好升烛火,留灯又太亮招眼,睡不安稳。我好几晚没歇好了,你就留下来陪一晚呗!”   这话纯属扯犊子——侍奉在侧的下人如此之多,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把鬼魂给淹死。   实在不行,叶竹还可以睡在外室榻上作陪守夜。   只不过能得到她纡尊降贵的撒娇耍赖,实属殊荣。平日里也只会哄当今圣上。   宣珏没挑破,无奈地道:“好。正好明日你接见王爷门客官僚,我也参与。和温老交代过了,今日是路上碰巧遇他,闲谈几句,一路跟过来的。”   宣珏的消息比驿站快马稍快一日。所以他前一日焦头烂额,今儿反而松闲下来。   在内室随意拨弄琴曲,由谢重姒会客时睁眼说瞎话“请了个琴师”,只在晚间入睡前问了句:“琴师?”   谢重姒倏然正色:“驸马。”   宣珏失笑,低声道:“睡罢。”   或许是今日提到往岁过多,又或许是鼻尖氤氲缭绕了点她发间爱用的熏香,午夜梦回时沉陷的低迷,是那年的御书房。   应当是个午后。年中刚打了场与东燕相交的胜仗,边关境内诸事大定,百官庆贺。   “氏族这最后一支军队留作对付燕军,真是神来之笔。”田阳叹了句,“然后咱们再上,打得那群东燕鬼子哭爹喊娘,爽啊!”   宣珏不置可否,半听不听,有一搭没一搭应付将领或真情或假意的奉承,然后将话题转到他们自己的功绩和行迹上,夸赞总结再提点几句。   出神的缝隙里,他眼神往屏风后飘去。隐约能听到徐徐纸张翻页声,细如春蚕啃噬桑叶,几乎微不可闻,这群向枕戈待旦,对风吹草动都洞若观火的将领们也未曾察觉。   他却听得清楚。心想:四分之三处。   盛世文臣,乱世武将。   大齐虽有猛将,但之前除却虱子般到处惹个乱的土匪,勉强算是国安无乱,再者江家压制,百年来除了戚家异军突起,这群良将几乎无法冒头。   众人兴奋难言,隔了许久才想到告辞。   等最后一个来报的武将恭谨告退,宣珏才走到屏风后。   夏末炙热的光自斜窗洒进,榻上的人半撑螓首,慵懒地翻着书页。那本书就剩几页,快看完了。   近来和她龃龉颇多,宣珏冷着脸,好一会没说话。然后才缓了几分声问道:“我给你拿下册吧。”   说着,他走到金丝檀木书架前,对着浩瀚如烟的书卷,凭借记忆准确找寻到隔间一角。   谢重姒却懒洋洋地道:“不了,我自个儿拿。”   又道:“别动,你拿过的我不想看。”   宣珏抿唇,不再自讨苦吃。那本书很高,以她身形踮脚都不能直接够到,宣珏背过身向外走时,就听到小木几拖沓的声音,许是她将木凳挪来,垫在脚下。   忽然啪嗒作响,像是抽书时用力过猛,木架倒下。撞击在各处,噼里咣当惊天动地。   素来宁静的御书房内,都仿佛激起了层灰,在室内寻绕起伏,缥缈不定。   宣珏猛地停住,向后看去,只见角落里的书果然洒落一地。甚至有一本飞到了他脚边,是《易经》。   至于其他的珍奇孤本、寻常书籍,都摊作一团。   宣珏心头一跳——   谢重姒茫然地陷在一堆书卷里。最面上,是一盒长匣,匣中的画卷同样半落在外。   她先是摔疼了般“嘶”了一声,搓了搓红肿的右臂,像是对画卷有些好奇,伸手去拿。   “别动!”宣珏阻脱口而出,却还是迟了一步。   谢重姒已经缓缓打开卷轴,然后不敢置信般,呆愣地看他:“离玉?” 第105章 默允 (前世)心知肚明   宣珏知道那幅画作内容——秋猎骑射图。   毕竟他亲手所作, 亲手所封,搁置在书架尽头高处,既近在咫尺, 又遥不可及。   最早是在太元四年落笔完成。不巧被戚文澜撞破后, 他留了个心眼,没敢放在家中,寄存在画庄长林院。后书斋先生齐舟受罪下狱,再加上他自身难保,也未有精力取回。   再说取回来放哪呢?公主府里惹她怜惜郁结么?   直到望都云雨翻覆时,宣珏怕画卷遗失, 才命人去寻,封存在了身边。   他甚至没有打开看过, 不知十年光景后, 画作是斑驳脱落, 还是鲜艳如新。   只是落锁封就,放在了最远又最近的地方,就抛之脑后。   旁边的宫人乱作一团,忙着要寻太医来看。   谢重姒却只是在杂乱的书堆里, 眸光软和几分看他,轻声问询:“画上的……是我吗?”   宣珏脑海里同样一团乱麻,死命压住上前查她跌伤的想法, 没作答。   冷沉着脸命令:“请太医来。收拾一下。”   宫人们瑟瑟不语。   明明是温和情境, 却处处透着荒诞诡异。   他们甚至没人敢大声呼吸, 都屏气凝神,低头做事。   倒是赵岚在侧,极有眼力见地扶谢重姒起来,瞄了眼画上的挽弓少女, 夸张地道:“哎哟,这张图画得就是您啊!飒爽英姿的。看这笔触构图,勾线上色,细节留白,非大师手笔不能及……”   “赵岚。”宣珏淡淡地道,“退下。”   赵岚后知后觉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惴惴不安地告罪了声:“哎!奴婢多嘴,多嘴!该打!”   然后急速后撤告退,生怕再惹宣珏不快。   谢重姒还在看那幅画,然后抬头,再次问他:“画上的是我吗?之前我有再问过你,那日文澜撞破你的画上到底是什么,他说是狗,你说是花——就是这幅吗?”   宣珏看她茫然惊慌的神色,倏地心软如水,他上前一步,俯身要从她手里抽走画卷,淡声道:“很久以前的画了,殿下。”   指尖扯到画纸一角,没抽动,谢重姒仍旧紧紧捏着画卷,不死心地第三次问他:“是吗?!”   宣珏:“是我画的。”   再次想要抽出画卷,同样也未曾抽动。   谢重姒死死望着他,杏眸浮光掠影,隐约有泪意轻泛,化为尖矛利锐,将宣珏击得溃不成军。他缓了缓才道:“是你。”   索性和盘托出:“太元四年中秋所作,至今十余年。”   “我……”谢重姒像是手足无措,“你从没给我看过……”   宣珏没作声,垂眸看她。   未曾展现于她眼前的数不胜数,包括这一件。   没必要尽现人前。   而有的事,面目全非,不能再现人前。   这次画卷抽了出来,他眼神没有施舍在昔日作品上,快速卷起,命宫人收起。准备离开时,蓦然一顿,因为谢重姒拽住他的长袖,嗓音里出现了点哭腔:“你从没和我说过,离玉……你为什么不说啊!我什么都不知道啊!你早在那几年给我看的话……多好啊……”   宣珏彻底乱了方寸,僵硬着任由她抱住,隔了很久才撩起她侧袖衣衫。胳膊上肌肤白皙,青紫遍布,严重的几处地方渗出血迹来。   毕竟是被书架当头砸下,拿臂格挡,伤成这样已属轻微。   太医却如临大敌,战战兢兢地给谢重姒上药,然后嘱咐些“不要再碰蹭”、“小心勿沾水”等无关紧要的问题。   谢重姒看着那幅被宫人拿走的画,忽然道:“我要那画。”   宣珏:“……给你画张新的罢。”   谢重姒置若罔闻,言辞已是把那幅画视为己有,命令道:“送到我宫里去。”   宣珏皱眉:“我……晚间给你送去。”说着,又对宫女道:“放朕桌上。”   谢重姒像是气到了,不再做声,又像是沉思萎靡,发了会愣就径直离开,只说:“记得送来。”   御书房静了下来,唯独宣珏,走到桌前,抬指抚上画匣上薄薄一层灰。   锁也搁在一旁,被磕断了,裂作两瓣。长匣木质,黑漆面光。犹如深藏海底沉冷的蚌壳,口中含住昔日凝结的珍珠。   经历那番折腾动荡,颠簸落地后的匣上灰烬也散淡不少,但仍有黏附的薄灰。凌乱着宫人和她的指印。都是摁在灰上。   只有……   只有角落处的数枚指印,更像是灰落在指印上,隔了数月,又结了一层鲜血淋漓的痂。   宣珏像是在问身边人,又像是在自行回忆:“尔玉今年来御书房,都是些什么时日?”   赵岚蹲在殿外反省,乍一听到宣珏发问,急忙快步走进道:“不甚清楚娘娘来是具体什么日子什么时辰了,但奴婢印象挺深的是,她上半年经常来,隔三差五就在看书解闷……”   宣珏没指望他,轻声道:“二月廿七,三月初一,三月初五,三月初六,三月初八,三月初九,三月十二,三月十五,三月十六……之后便到了六月中旬,可对?”   赵岚讷讷心想:这我哪里记得清!起居舍人都不会记录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旋即又担忧地道:“陛下,您问这个作甚啊?”   这事赵岚也解答不了,毕竟他不涉朝政,宣珏摆手:“去把白棠叫来。”   “哎!”赵岚点点头。   白棠来后,宣珏与其说是询问,不如说是验证,缓缓道:“尔玉那派势力,安分下来……是在三月中旬之时么?”   尔玉手上有暗线人马,但构不成威胁,翻不起波浪。   宣珏一直视若无物,未曾处理。倒不是对这些前朝忠臣于心不忍,也不是故意留下麻烦,而是……   她需要这些,以作慰藉。   真斩断全部羽翼,骄傲如她,会凋谢得更快。   白棠嗫嚅道:“……是、是的。”   也和赵岚疑问相同:“您问这个干什么?”   不都早命他们置之不理了吗?   宣珏没说话,半晌,自嘲一笑。   原来这纸旧画得来的怜悯爱惜,早在春日就已兑现。   那现在又算什么呢?   他窥视人心像个世外之人,向来毫厘不差,唯独对尔玉和他自己,分寸皆乱。   若非蒋明来报,他当真可以瞒天过海,捏造谎言哄骗她活下去。   可是被她撞破了。   到头来无计可施,走投无路。   虚情假意掺杂炽烈真心。   又苦又痛里寻得点甘甜,再一头栽进,万劫不复。   白棠看他神色不定,眸中阴沉汹涌,不由担忧皱眉:“主子?还有何事吗?”   没想到宣珏在桌前落座,将画匣一推,颔首:“嗯。过来帮我思虑一番调兵。预计秋末各路军马调换。”   他有种微妙直觉,已开始落笔斟酌怎么引戚文澜归来。   等到日落渐晚,这调军令也不过开头雏形。各地军况复杂,不可一视同仁。甄别对待,又添繁琐。   宣珏倦怠地摁住眉心,莫名有种他在撰写遗书的荒谬,片刻后像是玩笑般,对白棠道:“你说日后史书,会如何写朕?”   白棠看他面色如常,仿佛是再寻常不过的问题,便直白了当地道:“丰功甚伟。”   宣珏一哂。   那恐怕是不可能了。   但有朝一日史书在册,他二人姓名同处,便能算作姻缘相就的独此证明。   就是不知文澜是何打算,又是否能圆他这愿景了。   天色愈发暗沉,御书房外鸟雀啼鸣归巢。日落后的星月降临,一点白光洒入室内。   宣珏忙到半夜,才想起答应谢重姒的画卷未送去。   便撂笔起身,披了件外衣,让人换了个木匣盛装,亲自送到玉锦宫。   玉锦宫内千烛静燃,藤支古架上的幽幽烛火围绕四面八方,照得人影无迹可寻。   宣珏本想放了画就走,脚步放轻,靴子踏在软毯上更是悄无声息。   但他没料到谢重姒还未睡去,像在等他,瞥到他手中长匣时,眸光一亮,兴冲冲地跑来道:“送来啦?” 第106章 前世 (前世结局)身后事   秋末转凉, 玉锦宫的热浪翻滚得仍像烈日蒸笼。   宣珏看她雀跃期待,莫名感觉胸口发闷,一时分辨不出其中真假是如何掺杂。   他“嗯”了声, 将长匣递给她。   谢重姒捧过更换过的画匣, 似是疑惑地问道:“之前的盒子呢?上面花纹还挺好看的。”   “扔了。”宣珏不含情绪地冷淡道,“日后高处物什,让宫人拿。太医不是说了么,擦碰事小,扭折事大,想在床上躺十天半月才舒坦?”   高处跌落的铁锁都被震断, 可见碰撞激烈。按照她那不管不顾的摔法,只伤及皮肉, 未损伤筋骨, 已属幸运。   他瞄了眼谢重姒手臂, 衣袖遮挡得严严实实,只有腕间和手背上仍能见到青紫痕迹。估计要月余才能全然消退。   谢重姒见他没怀疑,松了口气,扯住他袖摆, 软声相诱:“……要走吗?”   宣珏不为所动:“有事。”   谢重姒还想留人:“不是急事吧?我有话要问你,离玉……”   宣珏淡声打断他:“江辞押送京城,要审。有什么话之后再提——别再任性, 尔玉。”   不喜看她刻意低伏做小, 但又不能揭穿戳破此事。   只好眼不见为心净地退避三舍。   谢重姒不依不饶:“等明天不行吗?江辞早在应天就被审过几轮了吧, 押送来京,不过是最后宣判,需要你作甚?三司里的人都是吃干饭的吗?还是说你在生气?”   他当然在气。   宣珏眸里隐约有怒火跳窜,被她一激, 头脑嗡鸣,强忍着道:“他说要降,献上先皇后死因——我去看看。殿下,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吗?”   谢重姒愣了愣。   宣珏一点一点掰开谢重姒指尖,侧眸看向兰灵:“夜深了,服侍她休息。”   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走出玉锦宫,重回太极殿的刹那,他再也忍不住,抬掌按在桌上许久,手背青筋暴起,再在赵岚惶恐的神色里,将御桌掀翻在地——   几不可见的失态。   御书房内落针可闻,奏折全部砸在地上,赵岚赶紧去拾,生怕摔碎在地的油灯火焰会吞没这些重臣的奏章。跟随一路,赵岚实在摸不清宣珏怒气何来,明明玉贵妃今日态度出奇软和,这不是陛下梦寐以求的吗?   不过这话他没敢问。好在陛下除了对那位偶尔失态,脾气是一等一的好,赵岚不开口不作死,指挥宫人收拾,陪着小心侍奉在侧。   而另一边,宣珏走后,兰灵试探着问了声:“娘娘?”   谢重姒轻抚卷角,任由她伺候洗漱,在兰灵小心翼翼地退入外间后,将匣中长卷拾起,再看了最后一眼,扔进火焰倏地汹涌升腾起来的银炉中。   梦境是混乱的——   宣珏想,他理应看不到这个情景。   他徒劳无功地试图伸手去阻,卷轴穿过他手掌,落入火心。   烈火席卷了十年前的曾经,因着颜料上乘未曾褪色的丹青,彻底剥落撕毁、焚烧成灰。   她抱着膝,在床上呆愣地看了逐渐湮灭下的火苗许久。   又将头埋在臂弯间,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直到天明。   尔后是新的一日。   再新的一日。   她徘徊靠近,汤羹糕点,亲手奉上,分寸拿捏恰如其分,难窥端倪。   初秋叶落时,宣珏没再推却她喂来的葡萄,反手抓住她指尖,在唇齿间不轻不重咬了一下,吮去汁水,抬眸看她,眼神有一瞬间的侵略沉滞,不辨喜怒地问她:“过几日中秋宴席,国宾外客云集汇聚,人多眼杂,想去么?”   “不想。”谢重姒尽职尽责扮演起恃宠而骄、依赖宠爱存活的后妃——就像流言蜚语里描述的那般,“你也别去了,留下来陪我呗。”   宣珏一笑:“‘不去’不行。但留下来陪你倒是可以。”   他这日难得凶狠些许,一遍又一遍地折腾谢重姒。惩罚般吻过她青紫未褪的手臂,激得谢重姒本就摇摇欲坠的清明荡然无存,眼角沁出泪花,一口咬在他肩上,牙关都是颤抖的:“唔……不要了……”   宣珏轻缓而不容置疑地道:“再来一次罢,殿下。可好?”   又或者是自兵变来她罕见地热情,勾得他心甘情愿沉沦其间。   沉沦里,宣珏温柔地拂开她汗水打湿散乱眉眼的发,看她似是难耐,放缓节奏,微不可闻地轻声道:“很多东西,本就是你的,殿下。就像那幅画一样。你不必如此。”   谢重姒应是没听见,难以自抑止地自喉间溢出哼吟,不堪忍受般紧握他的手,贴到脸边蹭了蹭。   乖顺极了。   包括之后数月,除却中秋时分因戚文澜起了些许争执,都平静“恩爱”地仿若新婚燕尔。   秋日的斜阳暖意消融,取而代之的是黄昏末了侵入骨髓的寒冷。   她肆无忌惮地坐在他怀中,眯着眼看外面渐暗天色,年少时般晃悠着腿,像是心血来潮,问道:“离玉,我想去骑马射猎。可以吗?”   宣珏沉默良久,终是缓缓笑道:“好啊。”   他环住谢重姒,俯下在她耳边轻道:“万事如你所愿。”   从震惊怀疑,到态度软和,再到温柔似水,她演得太好了。   他在戏台下做最忠贞不渝的看客,心甘情愿被她拉入戏中,登台这场荒谬绝伦折子戏,再上演一场仓促落幕的万籁归寂。   望都那日雪落无声。   很静。   梦境里,宣珏仿佛窥到没能亲眼目睹的身后事——没有多少动乱,戚文澜来的时机也被他算计得巧到毫厘,甫一入城,就控制住慌乱不定的各方势力。   戚文澜指挥亲军布置在猎场方圆,匆忙下马,喝问:“人呢?!请太医没有?!一群草包王八蛋,在这杵着找死吗?!”   没人敢说话。隔了很久,还是赵岚噗通一声跪地叩首:“戚将军,他二人都、都殁了啊!太医来过,无力回天……”   赵岚胆小,一句话说得吞吞吐吐,白棠抱臂数步之外,冷眼睨向戚文澜,然后认命地单膝跪地,道:“主子交代,一切听您吩咐。望都派系军力卑职代管,改日托付给您。”   “呵。”戚文澜冷笑,不领情面,“滚开!”   宣珏冷眼旁观。   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往岁不过千秋大梦,叹岁月蹉跎,往事变迁,遗踪不可寻。   但他还是想看到结局。   文澜做事果断干脆,趁着驾崩之乱揪出剩余的叛逆之臣,全数抄斩。   用挑萝卜的眼神艰难抉择谢氏余脉,妄图矮子里拔将军,挑选出一人上位——最终对着这群歪瓜裂枣抚额长叹,找来了谢依柔长子,改姓为“谢”,扶持登基。   那是个聪敏灵动的孩子。   在众人簇拥上登上皇位,也不显惊慌失措。沉稳有余,行事周全。   精挑细选的成果斐然。戚文澜终于喘了口气,闲暇时也会翻翻圣贤书。   戚文澜此人,摸鱼爬树、翻|墙打鸟都是一把好手,小人图看得也津津有味。唯独一看密密麻麻的文字就歇菜,气跑的私塾先生两只手数不过来。   他这么一个前半辈子没读过书的人,为了看顾小皇帝作论习礼,硬是逼得自己也文绉绉起来,成天之乎者也。手底下兵痞子被他念叨得捂耳长叹,一个俩个齐齐跑回北大营,宁可开荒吃沙子,也不肯听他们将军神神叨叨。   戚文澜亲兵被他念叨得走为上计,于是只能折磨可怜的小皇帝去。   小皇帝经历大臣刁难,还要应付看上去不好说话的舅爷爷,哭丧着脸道:“舅爷爷,朕《四书》没功夫看,等过上几日有空,再补上去讲给您听行不?”   戚文澜辈分随戚贵妃,比安荣高一辈,自然是小皇帝的爷爷辈。他横眉一挑,似是觉得这称呼太老,道:“叫小舅,我他娘的就大你二十多岁,没那么老!”   小皇帝诚恳道:“小舅。”   飞快将话头移到别处:“朝政事务着实是太烦闷,又杂又多,千丝万缕的,看着就脑壳疼,折寿……呸呸呸,晓得了朕口不择言,童言无忌!就是累,想稍微歇息一下,不想再看圣贤书了。这几日在看游记和名家骈文,甚至动人。小舅,你有什么新奇趣事可以讲吗?”   戚文澜果然没再抓着《四书》不放,看这个十几岁的少年人,像是在回忆起这个年岁,他在作甚,挑拣了些许有意思的趣闻风俗,娓娓道来。   他书看了些,话还是讲得粗糙,偶尔词不达意,但小皇帝听得津津有味。   宣珏在一旁空席上拂袖落座,同样作一个听客。   “江南,哎江南风光好啊。我早年剿匪去过一次,之后护送尔玉殿下也去过一次。乘舟江上那个风景,言语都描述不出来,水清鱼多,时令恰好的话,还有遮天蔽日的莲叶,船能走底下不疾不徐地游过。不过玩得也不是十分尽兴,她感染风寒,行程耽误十几天,再往后陛下嗅到风声,就催她回去了。”戚文澜面色平静地回复道,这些往事像是没在他心里留下多少影子和痕迹,“唔,还有南平的鱼,烧得可好吃了,我一顿饭能吃四五晚。等明年或者后年有空,带你去尝鲜。”   小皇帝“哎”了声:“南平?也是江南吗?”   戚文澜:“……”   戚文澜:“不是,你地仪怎么学的?太傅没教吗?在望都西南拐角处,隔皇城不远,三四天|行程。尔玉成婚后不久,经常会跑那边玩儿的。我没去过,但吃过他们打回来的鱼。”   “他们?”   戚文澜改了口:“她。”   小皇帝“哦”了声,继续听故事,听完后又皱巴着脸,去处理堆积如山的奏折和政务了。   宣珏亲眼看到,他将尔玉葬在先皇帝后,也就是她父母双亲的墓穴旁。   而他落葬江南,归葬宣家墓穴,同样随着父母兄姊。   远隔千里,鸿雁难寄。   宣珏之前都是面无表情地冷对,这次终于再也忍不住,隔着红尘,在梦境里,喝问一个听不到他声音的前世之人:“文澜,你要把我和她的这段,彻底抹去么?!”   戚文澜竟像是听到他问,又像是喃喃自语:“他年史书相作,宣家尽是忠烈殉国,尔玉因病而亡。多好。”   宣珏缓缓闭眼,长睫上落了斑驳碎影。   他紧抿唇瓣,难以自抑地呼吸急促起来,再睁开眼时,眼底戾气翻涌,一字一顿地道:“我不允。荒谬至极。”   本以为戚文澜最多扭曲编排几句,没料到他真胆大妄为到肆意编撰。   戚文澜仍像是在答他话:“这一桩桩一件件,何事不荒谬?再多一件也没事。反正老子不想看你腻在她边上。”   宣珏再听不到戚文澜的话语了。   陡然一阵风,吹得他心痛撕裂——尔后在暗夜里睁开赤红的眸。   旁边似乎有道清浅呼吸。   宣珏下意识抱住了人,手指寸寸收紧。   我的。   宣珏杂乱难明的脑海里浮现出这个念头。海啸浪嚎、风鸣雷彻中,他抵死相抗,一遍又一遍默念:我的。   她发间耳后,尽是幽微浓烈的花香,隔三差五会换个味道,栀子茉莉、蔷薇白芍,偶尔也会有与他相近的檀香。   但无论何种熏香,他都能在尚未清明的时候知道是她。   狂躁冷戾的气息逐渐平静,像狂风骤雨中心恰有盛开的花,汹涌席过的风陡然温柔起来,只是轻轻吻了吻花瓣,然后不远万里地卷来盛放的露水、远处的暖阳,和整个春日烂漫绚烂的景。   宣珏紧紧锢着怀中人。灵台混沌,刹那间甚至分不清今夕何夕,良久才回过神来,沙哑着嗓子,轻轻唤了声:“重重。” 第107章 通心(修bug) 剩下所有,都是你的……   夜未央。微寒的雪风夹杂青松淡香挤入窗柩缝隙, 刚触碰内室温度,在滚烫的炉火围攻下遁散地无影无踪。   宣珏动静很轻,谢重姒醒得也迷迷糊糊, 含混不清地“嗯”了声, 往他怀里拱了拱。然后又昏昏然睡去。   幽火萦回折返的光沉入宣珏眸里,他紧咬牙关,还在回忆颠倒往返的梦里,戚文澜堪称出格的所作所为。   南北分葬,痕迹消亡,甚至明令禁止朝中野间谈及这段让人唏嘘的姻缘往事。无人敢提。   再之后抵偿般追封赠封了四五谥号, 给宣家上下死去亡灵安魂。   也给他补了一个。   他不需这些,若真在乎名声几何, 他不可能苟活十年, 更不可能放手共赴死。   但戚墨林怎敢——   宣珏气极发狂, 却莫可奈何,眼尾赤红。前世最担心的身后事成了真,震耳欲聋的钟鼓般敲击在他灵台心脉上。   他甚至有些失控,臂弯力道没有控制住, 谢重姒吃痛“唔”了声,悠悠转醒,强撑朦胧迷离的杏眸看他, 呢喃:“什么时辰了……”   她看外面天色黑蒙, 晓得还在深夜, 不甚清明地嘟囔道:“还没睡着吗……还好我留你一晚了……”   宣珏没作声。又听到她迷迷瞪瞪,荒腔走板地哼了几句跑调到天涯的摇篮曲,哄他般道:“睡吧睡吧,梦魇退散……”   “重重, 别再故意伤身了。”宣珏终是忍不住,缠磨在她耳边低语,“也别再……骗我了。好么?”   谢重姒不像他清晨半夜醒来都会立刻清醒如常,她有段回神的空当,偶尔还会有起床气,起得也晚。   前世刚成婚时,宣珏不忍吵她,天光大亮醒来时还会陪她在床上躺会,直到她天人交战后磨蹭着爬起、揉眼发愣,才会起身唤人端水洗漱。   所以现在谢重姒也只是左耳进右耳出,根本没反应过来他在说甚,有问必应好。和周公掰扯挣扎了会儿,扑棱凑到宣珏唇边啄了啄,方才感觉他冷汗滚落,不知是脉搏还是心跳轰鸣震响,在静谧暗夜里分外明显。   气息都是紊乱的。   肌肤冰凉,像泡在寒泉里的玉。   谢重姒瞬间清醒了,一边翻身越过宣珏要点燃架上灯火,一边忧虑地道:“梦到什么了?”   宣珏怕眼底透露出的占有欲望会吓到人,捉住她手腕,不让点灯,迟疑道:“没什么……前世最后。”   “最后怎么了?”谢重姒由他,语气微顿。哪怕是她逼着宣珏剖心对峙,前世最后一段也鲜少提及。毕竟,宣珏那段时日处处退让忍耐,并未发生对不起她的事过。理应不是让他觉得愧疚难安的心魔。   宣珏闷声道:“文澜把我二人分开安葬,各在双方家族墓穴之内。另选了新皇帝,是谢氏余脉,更国号回齐。杜撰了史料,你我毫无干系,形同陌路。”   谢重姒本是心虚几分,乍一听这虚无缥缈的诉委屈,愣了愣,然后道:“那是假的。之后的事儿我们看不到。只是一个梦。”   “是真的。”宣珏轻声道,“那幅画,秋猎骑射图,我送过去的——是不是在我走后,你就扔进炉火中了?”   谢重姒僵了僵,不可置信地看他。   宣珏嗓音沙哑地像被砂砾磨过:“后来问时,殿下言辞掩饰,说怕画年久折损,处理妥帖后就小心收起了,不宜展现人前。”   黑暗里,什么都难看分明。宣珏甚至得寸进尺地捂住她双眼,一字一顿地道:“当时我骗自己信了。”   这个“骗”字可不是好兆头。   隐约可见执拗疯狂。   谢重姒被他堵得一时半会说不出话来,以退为进地问道:“那是谁继承皇位了?四哥的孩子还是谢氏其余的血脉?”   宣珏:“安荣长子,改姓为谢。文澜摄政数年后方才放手。那孩子沉稳有余,进退得体,几年来行政为人皆是可圈可点。再合适不过。”   而他,在这几年沉溺往事挣脱不得,只能做一个束手无策的旁观者,看着戚文澜抹去一切而无能为力——所以明明尔玉已然托心,宣珏仍旧如此失态。   他什么也做不了。   ……心如死灰。   “旁观视角吗?”没想到谢重姒思忖片刻,反而笑了笑,“不是好事么。说明你脱身其中了。就像我昨晚说的,旁观相待。你看,陈年往事都尘埃落幕,大局结果不差的,天下大定,民富国强。那种鲜血淋漓的过往,抹去不是更好么?看今生呀。你我注定名姓同载,永不分离——别想离开我。”   她放低了声,撒娇般及时坦白:“不过……那画我的确烧了,我的错,不该骗你的。包括发现那画契机更早,春日时候吧,御书房翻看闲书解闷的时候好奇撬开的。”   毕竟那么珍而重之摆在书架上。   见宣珏仍旧沉默不语,谢重姒干脆胡搅蛮缠:“行啦行啦,欠你一次好不好,随便你怎么着都可以。”   宣珏不辨情绪:“好。那殿下应我一事。”   “……”谢重姒有些心虚,“说。”   宣珏不含风月旖旎,重复了一遍,轻声央她:“很久以前就想告诉你的话。别再故意伤身了。”   跳揽月池,用最烈的药打胎,故意抽书弄塌木架撞破画卷,那时打碎双玉环佩割伤手掌。   甚至还有再往早,在风雪寒夜里,和他一同在军机处外长跪不起,以命威胁谢策道,给他换来一线生机。   ……很久以前。   其中深意简直让人不敢细想。   谢重姒顿了顿,一抹苦涩涌上唇齿间,她戳了戳宣珏肩上刀伤,凶巴巴地道:“所以你要故意受伤来报复我?离玉,你居心叵测啊。你不就是仗着我喜欢你吗?”   宣珏:“……”   这倒打一耙太过猝不及防,厚颜无耻至极,宣珏怔住,像是惊呆了。   但不知哪句话取悦了他,撤回盖在她眼上的手,解释道:“没有。当时是实在惶恐,难免想要个最终定论,顺便试探一二,想让心中大石落地,好过夜不能寐左右踟蹰罢了。再者,就算不为试探您,臣也会如此行动。漓江刀伤是势在必行,机不可失。至于报复,不敢。也不敢算计您怜悯垂惜,折煞我了。”   谢重姒这才看清明灭炉火细弱的淡光下,宣珏逐渐冷静下来的面容。   他侧睡而卧,眉目清远,眸里映衬面前人的愕然——像是在惊讶他突然如此坦白心迹的愕然。   谢重姒除却愕然,还有些心痒难耐,没打算放过他,再次凑上去舔了舔他唇齿,含糊地道了声:“嘴里苦,尝个甘。好甜。离玉,你是不是吃糖了?”   否则为何讲出的话这般让她心动呢?   宣珏:“……”   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她拉扯回人间,心中石头升起又落地多次。心绪起伏下,他有些筋疲力尽,任由她折腾,垂眸道:“未。”   谢重姒豆腐吃够了,埋首他胸前,轻轻道:“前世很长,今生也很长。但我没别的精力再那么用尽心血去对待一个人了。那年秋末我没有骗你。不仅仅是什么花言巧语。刨却父兄亲友,剩下的所有……爱憎也好,疏狂也罢,喜怒哀乐,都是你的。”   耳畔忽闻更漏声,一夜翻篇过去。   谢重姒没看宣珏神色,只听得他呼吸平缓宁和,懒洋洋地阖上眼:“睡罢。子夜之交了。”   不知过了多久,宣珏才轻轻应了声:“嗯。”   翌日,谢重姒醒来时,还有些懵然。她看了眼轻纱垂幔,思绪回笼,后知后觉想起晚间说了什么话,再侧头一看,宣珏已起,靠坐榻上随意翻览各地上报,见她醒了,笑道:“殿下。”   “……何时?”   宣珏:“辰时。诸大人恐快到了。”   谢重姒一惊:“这么晚了?怎么不叫我?”   “来得及。”宣珏道,“顾九冰近来不安分么?”   “他一直很安分。”叶竹来替她着衣佩饰,谢重姒想了想道,“不过都是明面上的。更何况三哥有意和他接触,因着顾九冰说他可略献薄计,劝降进攻的燕军。父皇不置可否,尚在考虑,但三哥很心动。毕竟这事他若办成了,功绩一件。就算顾九冰临阵变卦,大不了一刀斩了他。只要大齐谨慎些许,出不了大问题。”   宣珏眉梢微挑:“那您如何看待?”   谢重姒一笑:“我如何看待?顾九冰不能留。上世他殉国而亡,当真会做出卖国报复、公报私仇的勾当吗?我不大信。这把刀刃用不好,只会反伤其身。三哥太急太贪了。”   三皇子谢温,家族本就背靠氏族,再者多年来修睦友好,朝廷每割氏族一刀,相当于变相削弱他的势力一分。   换句话说,谢温有些急了。才会这般迫不及待邀功塑绩。   “稳妥为上自是好的。”宣珏见叶竹走了进来,打算给谢重姒挽发髻,自然走过去,对叶竹道,“我来吧。”   叶竹先是怀疑:“……宣大人,您、您会这个吗?”   宣珏点头:“略通。”   叶竹:“……”   她见自家殿下没异样,退位让贤:“那您先来吧,实在不行,奴婢搭把手。”   叶竹自然而然理解成了类似于画眉举案的闺房乐趣,做好再给殿下梳一遍的打算。但再看宣珏手法娴熟挽就十字髻,绝非心血来潮,暗地里还不知学练了多少遍——   叶竹表情更复杂了。   等宣珏用膳后去前堂等人,叶竹趁机旁敲侧击:“哎殿下,您……您什么时候打算和宣大人成婚呀?人家也怪不容易的。”   晚上侍寝白天尽忠,最重要的是,无名无分也任劳任怨啊喂!   谢重姒笑眯眯地看她:“怎么着,小叶子胳膊肘往外拐了?他抢你活计,你不会觉得没用武之地了吗?”   叶竹:“……奴婢不至于那么小心眼。”   她只会感谢不用再冒“性命之危”,唤殿下晨起。   谢重姒哭笑不得:“最迟明年秋。在他生辰前吧。”   离玉生辰十月廿四,距现在一年多。算来也快了。   她弹指敲了敲叶竹额头,笑骂:“咸吃萝卜淡操心。战事胶着,哪里有精力筹备婚事,日后再说吧——这仗还不知打到猴年马月。望都是安静宁和,边关早乱做一窝粥了。”   走过回廊,雪晴天霁。朦胧白日遥挂天边。   谢重姒走进前堂,只见诸位门客大臣都已在候,半真半假地告了声歉:“本宫来晚了,诸位大人见谅。”   朝臣连忙起身行礼,慌道不敢。宣珏从从容容身处臣子之间,在众人俯首时,抬头看她,眨了眨眼,目光扫向她发髻上的紫玉牡丹发簪,唇语无声:“美甚。” 第108章 朝政 局势   发簪是去年春末朱雀大街上, 宣珏赠予她的。   强买强卖,说的是“您不要便扔了”,还提了一嘴被她丢弃的腊八祈福灯。   谢重姒当时犹豫再三, 还是心软留下, 今儿翻妆奁时恰好看到,便拎出来簪在发间——   一眼就被宣珏瞧了出来。   她笑了笑,挪开目光,扫向诸臣,敛笑淡道:“坐罢。”   兄长暂时难以归京,嫡脉的京中势力暂由谢重姒管。   谢治本是打算年中即回的。   他身处百越一年有余, 政治开明,修建沟渠灌溉良田, 同时完善律令刑法。   再加上此人虽然自小娇纵宠大, 但遛猫逗狗听小曲, 见过的三教九流比王侯将相还多,极为放得下身段,很容易和百姓打成一片。   初夏时谢策道就想让谢治回朝,百越民众不许, 长街挽留数里,逼得谢治又留了些许时日,想将繁琐政务事无巨细交代妥帖, 秋日再归。   直到交战爆发, 王爷傻眼了。   势力不安蠢蠢欲动。北有帝王坐镇, 那他就得暂居南方把守,以防外乱不定又添内灾。   左思右想,给谢重姒寄了封信。   寄回的书信里,谢治应是心情不佳, 但仍旧按捺控制:“昭阳体弱,拖至今秋实属不易,乃余连累所致。生死大事不必强求,未得相见亦且无妨。至于京中门客,皆交尔玉代管,万事听其吩咐。不得有误。”   谢重姒收到这封书信,知道皇兄澄明如镜——   卫旭强撑到现在,还真是为了见他最后一面。解他心结。   这位荒腔走板一生的杀星竟会在意业障,又仿佛怕她牵连造就的孽果会再次报应到周朗头上,耐心地积累难得的善意。   就算谢重姒再次劝她不用勉□□旭也只是笑笑,在冰冷的单片琉璃上哈口热气,就着水雾画一弯皎月,一轮朝阳,就着不伦不类的“明”字道:“我乐意。”   于是谢重姒没再多嘴,收拢京中嫡系势力,初时偶有朝官不服,温远就老好人地打圆场。再有不服,被谢重姒雷霆发作一顿,意识到这位深居简出的殿下不好惹,不敢嘴多舌长了。   因此,在场众人都恭敬到有些拘谨,还是温远打破沉默,道:“咳,顾相的请求您也晓得,陛下还在斟酌,但……二、三皇子许是结盟,朝中请和呼声甚多。”   谢重姒“哦”了声:“请和?”   许是谢重姒挑眉笑意隐含怒火,温远也哽了下,没接上话。   “对,请和。”宣珏见状,温声续道,“四十年前齐燕相战一次,大败,割地十余城池。自那之后,齐人士气落败。再加上燕军向来凶狠,他们国内血洗一轮,血气未散,再一致对外,都是不要命的打法。除却小戚将军独守沧城未败,其余边防胜少输多。并非好兆头。想必朝中大人们也是担心一败再败,才会考虑议和。”   他仅叙事实,也客客气气。在场众人里同样有的主和派,却被他说得几分抬不起头——   失父没几日的少年将军尚能披挂上阵,将来犯的敌军杀得片甲不留,其余边关守将怎就如此弱势呢?   他们这些朝臣又怎能贪生怕死,凭借一张嘴就决定卖国求和呢?   果有赧然的文官恼羞成怒:“那宣大人以为如何?你也看到战报了,已有一座城池被攻下,虽不足为虑,但看燕军意图,就是直指望京。万一那群兵痞子真的只要胜利不要性命怎办?”   “拖。”宣珏道,“东燕刚经历夺嫡内乱,劳民伤财,燕军再凶狠也是穷弩之末。再者秋日将过,寒冬来临,远袭之军的粮草衣料跟不上,自会乱作一团。最迟拖到明年春夏,胜负即可分明。”   文官阴阳怪气:“说得轻巧,感情行军打仗的没有宣大人亲友,死伤劳民,您才能这般站着说话不腰疼!!!”   宣珏看他情绪震荡,说完一句就从善如流闭了嘴。   谢重姒见状制止:“张仁!”   被谢重姒一喝,文官回过神来,声音低了下去:“……微臣犬子在兵营里,运气不好,值守在东镜。贱内和家母日夜忧思,哭得眼泪差点把臣给淹了。殿下见笑。”   谢重姒悠悠地道:“为父为母者舐犊情深,没甚好笑的。只是张大人,有人议和是忧怜兵民,有人议和只是为了……求荣夺权。三皇兄不仅想议和,还想送顾九冰归燕呢。实在退后一步,他撂出的话是,接受顾九冰提议,领他去边关叱敌。”   有人劝她:“……也不是不行,殿下,您看,以顾九冰对燕军的熟识,说不定真能化解……”   “尔等年岁几何,正当壮年就犯了耳目不聪的毛病吗?!”谢重姒本就压着火气,被他一说彻底怒了,拍桌问道,“一个两个的,瞧不出来他以退为进,先是提出极为过分的要求,好让父皇容忍他另一个看似‘缓和’的愿景想法吗?!”   众人哑口。有能看出端倪的,张口附和:“臣就说近来议和派下饺子似的冒出来,哪里不对劲。那这些人……”   他背后冒出冷汗。   谢重姒冷笑:“是啊,这些人,都是二哥和三哥势力。换句话说,这些人都是氏族相靠。怎么,怕被碾死了?”   诸臣连道不敢。   谢重姒唇边冷笑愈甚,她往座后一靠,端起热茶抿了口,道:“这群吃里扒外,国事之前还翻权捣鬼谋私利的。给本宫挨个记下名字,秋后算账。至于你们,踩好了不能议和的线。还有谁敢提——”   她留了个意味深长的音。   但意味也不言而喻。   还有谁敢提,就是为三皇子一脉添攻助力了。   “那……那顾九冰之事?”   谢重姒眼皮一掀:“你们阻得了吗?驿馆使节居所,里三层外三层侍卫驻扎,生怕放进一只苍蝇。三哥看顾得这般严实,看顾得可不是人,是他的政绩啊。”   其实别说三哥,就连她,乍听那位权相的提议,也万分心动。   若非怕阴沟翻船,她恐怕都得应下,借此反将东燕一军。   温远看她言辞,晓得谢重姒是也打算后退一步,心下了然。他叹道:“殿下也别难过。敌明我暗,若非这次,当真不知还有多少氏族暗线。再者,除却氏族推波助澜,京中世家也有三殿下的人手……咱们左支右绌,确实无力。各退一步,是最好的法子。”   等众臣走后,谢重姒还在端着茶杯发愣。明显心情不佳。   宣珏挪开她手中冷茶,唤了她声。   谢重姒这才回神:“咦?你不和他们一道出去?我没说留你。” 第109章 刺身 重要剧情+糖w   “臣说有要事相禀, 暂留。”宣珏回她。   谢重姒最烦朝政打机锋,又泛着冬困,强打精神陪臣子论讨半上午, 语气难免懒洋洋起来, 指节弯曲抵在颚边,杵头问他:“何事?”   宣珏垂眸看她片刻,忽而抬指抚上她微蹙的眉间。   谢重姒莫名其妙,被他逗得咯咯笑道:“怎么啦?”   因事烦忧的眉心倒是舒展了开来,反手握住他手,奇道:“我今儿没贴花钿。是眉描歪了吗?”   宣珏:“没歪。近来烦闷?”   “尚好。”谢重姒昨夜没休息好, 掩唇倦怠,“世人各有忧虑千愁, 我嘛, 平日混吃等死, 难得忙碌倒也耳目一新。再说忙碌也好——”   宣珏听她继续说。   “否则要我们干什么呢?高高在上供人瞻仰么?那是死人才有的设龛起庙的待遇吧?”   宣珏微愣,就看到她抓着他手贴在颊边,道:“不用担心我,离玉, 我应付得过来。你还是担忧自个儿罢。沧州重地,离应天近在咫尺,文澜不啻于羊入虎口, 左支右绌。就算是你去, 也难免无力的。小心为上。唔……我就不去释空那再替你求乱七八糟的符篆了。一切平安。”   宣珏腕间还戴着绛红玛瑙串珠, 像雪地里的一团火。贴在颊上,微微发凉。   雪后岑寂无声,朦胧的日光蒙了层雾气。   半晌,谢重姒只听到头顶温润的一声:“好”。   “什么时候去?”   昨日梦里被戚文澜胡作非为气得够呛, 宣珏公事公办,戾气怒火并未牵连此生,只淡淡说道:“不急。先等文澜收网。他红脸唱够,我再登场唱白。”   谢重姒失笑:“怎么,他打算把整个‘江家大院’,都得罪一遍吗?”   江家军里自称一派,不少衍生的旁支会抱团凑住。营帐围绕篱笆分隔,乍一看就像割裂开的小院落,背地里经常有人以“江家大院”称呼这些驻扎各军的江系势力。   “该骂该惩,他有分寸。”   远隔千里,沧城正午。   初冬斜阳照得歪歪扭扭,旌旗风动,训兵靶场放置成排箭靶,多方军系列兵严整。数月前甚至明目张胆地“泾渭分明”,现在杂合一处,但仍旧各怀鬼胎。   戚文澜是直截了当地以“势”压人,将戚家军十分之三都调来此处,堂而皇之将本地姓“戚”写在脑门上。其余人敢怒不敢言,特别是在其余城池几无大捷,这位爷却从未吃过败仗的情况下。   小捷归来,戚文澜重甲在身,脸颊添了道小伤,还在冒血。   他没搭理,胡乱擦了擦,坐在主帅位上,居高临下瞥了眼绑成粽子的来犯敌将。   已经审问这群人一天了,没审个子丑寅卯出来,死鸭子嘴硬不开口。他直接拎人出牢,再加上今儿刚抓的两个叛逃出城递送消息的细作,一排人捆成粽子挨个跪好。   其中人神色犹豫,到底心有侥幸,还在考虑是否坦白从宽。   戚文澜皮笑肉不笑:“行啊,一个个搁这给爷演哑巴戏呢。冉首领。”   他唤的是东燕一员猛将,虎背熊腰,长髯浓眉,被戚文澜一点名,恨恨地瞪了他眼,还认为自己只是马失前蹄,在小兔崽子面前着了道——己方雄兵定能尽快攻城,救他出去。或是用齐国的战俘来换他。   态度依旧高傲。   戚文澜:“听说过你们营帐里,对待俘虏,喜用割肢慢磨的刑法?颜章!”   一命小将应声出列。他比戚文澜还年幼几岁,背负双刃环刀,飒爽英姿,道:“是。”   戚文澜从左到右扫视了这群肉粽子一遍,唇齿间溢出一抹冷笑:“诸位晓得的事儿,理应大差不差。否则我也不至于把你们拴在这献宝。来,从左到右,挨个说说看你们知道的东西。我只数十个声,没说,就砍条手臂,再下一个。要是轮过一轮,都没说,再从头开始——主随客便,按着冉首领您的规矩来!正好让颜章磨磨他新得的刀。”   天不怕地不怕的冉首领,被戚文澜这还添砖加瓦了的“主随客便”,惊得瞳孔骤缩。   又听这位小将军补充了句:“哦,可别怪我没提醒各位,事儿就那么多,前面人说光了,后面的……可就没得说了。”   这日靶场大齐士兵难得没内讧吵嚷。都静默看着堪称杀鸡儆猴的审讯逼供。   最胆颤心惊的就是江家族系,其中有人脸色铁青地注视那两细作,但看到奸细顾念被拿捏的家人,到底咬牙没吭声时,好歹松了口气,又对戚文澜咬牙切齿起来。   戚文澜忙活到了半下午。   他回营帐时饥肠辘辘,顺口叫士兵送吃食过来,属下忧心地道:“将军,你脸上伤……怎么还在冒血?属下去请军医?”   戚文澜摆手:“旁人的血。不碍事。北关加强军防,有两处矮垛的边防换哨时辰被透露出去了,及时更改。京城近来有些什么消息?”   亲兵:“……主战派和主和派在吵嚷不休。”   戚文澜接过端来的热面,胡乱扒拉了几口,“哦”了声道:“哪方人多势众?”   “和。”   戚文澜冷笑:“这群人就不配赢。哦对,他们的军队也的确没赢过,闹着看笑话呢。不是我说,蕲州那个山高地峭的峻岭地带,是怎么能被人连夜架城梯给偷了的?肩膀上架着的是夜壶吗?吃干饭的都是?!要不是老子分身乏术走不开,得去那边打得燕贼再嚣张不起来。”   初生牛犊不怕虎,加上心里本就憋闷着一股气,再者未能归京送葬陪父亲最后一程,戚文澜这几日杀敌不怕死,还是亲兵看顾把他拖回来,否则身上得没几块好肉。   但效果斐然——   特别是在他俘获冉柒等人后,沧城附近暂无人敢犯,也有了喘息时机对内整治。   与此同时,宣珏也离京南下。   谢重姒说得好听,没去寒山寺求符,但她……   自己画了一堆符。   鬼画符般走笔横斜,然后强硬地让宣珏随身佩戴。   宣珏:“…………”   姑且不论这符篆有没有灵,就她这种画法,佛祖也得被气得七窍生烟。   但到底没舍得拂她好意,挑了张和装着玉蝉的香囊放置一处,启程数十日后就抵达沧城。   北方望都和南方沧城,都开始飘雪了。   前者是鹅毛大雪,后者是细密雪帘。   昭告深冬即将到来。   宣珏抵达那日,寒冬寂静。还未安顿,来时第一件事就是把所有江姓将领全部下了狱。   突然至极,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别说是暗中蠢蠢欲动的势力了,就算是戚文澜,都被他惊呆了,纳闷问道:“你……吃错什么药了?不是你的风格啊。”   宣珏因舟车劳顿,抬指按了按眉心,将披在肩上的厚裘褪下,捧着军中的苦荞茶。他眼也不眨地抿了几口,才缓缓地道:“陛下解除了顾九冰的软禁令。虽是朝事逼迫,各方势力周旋下的最终结果,但与放虎归山无异。”   “……何时的事儿?”   宣珏淡淡地道:“我来之前。恐怕这个时辰,三皇子和顾九冰,已然到达蕲州了。谢温在与虎谋皮,我们自然也得刀斩快落。不用再顾忌情面了文澜。江家本就是见血的兵戈出身,兵消器毁,再见点血,不也正常不过么?”   戚文澜倒吸一口冷气:“他们拿什么威胁陛下的?”   宣珏:“江辞在东北三堰,驻扎三十万兵马,一个月来都抵御外敌,全无异样。直到半月前,忽然撤军三里,满城百姓遭了秧,被屠城了。你说他们拿什么威胁的陛下?文澜,皇室手里的铁军不多,指往何处都忠心耿耿的,唯余戚家一脉。陛下也有他要行的考虑。”   戚文澜愣了愣,胸肺烧起无明火,他恨不得把那群人扒皮啖肉,闭眸平复半晌,冷声道:“一、群、狗、贼!”   “权势地位就比人命还重要吗?!非得用这些来威胁来换?!谢温也是,平日里挂着‘礼义仁智信’的画皮,事到临头任由氏族作祟,屁都不敢放一个。这种软脚虾真上了位,有你我好日子吗?!”   宣珏由他骂个舒坦,然后才淡声道:“骂完了?狱中那一十二位‘猛将’,杀了罢。”   “杀……杀了?”戚文澜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到底还有所顾虑,闻言诧异道,“啊??”   宣珏将喝了一半的茶盏放在一旁,摆手制止续茶的小兵,道:“你可以命令斩杀。也可让他们将功折罪上个战场——兵力悬殊下。”   戚文澜:“嗯?”   “江家暗通曲款由来已久,你手头明面暗里证据都已不少。”宣珏轻声道,“先放出去,舆论造势,让明眼人知道不是无来由地敲打。再少给他们配点兵,放这几位出去作仗……”   “兵力悬殊,再加和东燕本就来往。他们有八成可能投敌。”   戚文澜:“……”   他琢磨半天:“你狠。”   无论这十二人如何选择,路都被堵死。要是投敌更好,铲灭剩余势力起来更得心应手。   他刚想谢宣珏几句,就看到宣珏坐在窗边,侧眸看下外面飞雪,低声道:“又一年了。”   “是啊,又一年了。”戚文澜没经历过上世的遭心事,虽遇挫折,但仍旧心比天大。胡乱跟着伤春悲秋了个响儿,就马不停蹄地去牢狱嘲讽人去了。   而宣珏独坐了许久,再次抬指按在眉目间,眼皮发跳,莫名不安起来。   局面汹涌如潮水,只叶片舟身处洪流中,势必被吹得风雨摇摆。这是凡人被红尘世俗牵扯后,难免的忧心挂虑。   仿佛是为了安抚他难明的牵挂般,隔日,青鸾木就悠悠然现了身。   沧城的士兵没见过这阵仗,本以为是鸟雀,想吹哨音吓唬跑——没料到人家一头栽进房舍,将小将军刚糊好的营帐窗纱又戳了个对穿。   宣珏在帅帐里看沙图,拢袖静立,侧脸镀了层朝阳霞光,被陡然炸开的“刺啦”声惊动,鸦羽般的长睫一颤,抬眸看到了那摔在地上悄无声息的青鸾木鸟。   戚文澜奇了:“哪里来的暗器,这么准?”   一般鸾木鸟只能飞个大概方位,更别提千里开外,即便有细致路线刻入机甲内部,也会走时迷路。   宣珏猜到些什么,走过去拾起木鸾,搁置一旁道:“许是家信。”   回到案边,抬指虚点一处高山地形,道:“此处,可放火烧山。松木居多,易燃。”   安分了数十日的燕军又再次来袭,戚文澜没精力调侃揶揄这震天动地响的“鸿雁传书”,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与此同时,沧城北上,蕲州阵地。   蕲州崇山峻岭险峻地形,向来易守难攻,可是却被燕军攻了个胜仗,像是劈了个窟窿口,露出里面瑟然狰狞的腐败糜烂。若非冬日寒冷,物资配给不够,燕军恐怕还能往里占个数里。   “顾相这边请。”逃窜出城的蕲州太守忙不迭地谄媚道,“有甚吩咐,尽管唤我。”   然后又对负手立在一旁的三皇子殿下道:“三殿下,您一路赶来委实辛苦,这边已备好酒席,还请您赏个光来……”   谢温有一副悲天悯人的好相貌。   眉眼极慈善,披个袈裟剃个度,就能出去假扮僧人。   他有理有据地打断蕲州太守:“不了,民不聊生,孤没心思铺张浪费,撤了吧。给孤和顾大人送两碗面来即可。”   这话说得可圈可点,周围不少乱民百姓和出逃在外的官员听着,眼眶都微微泛红,仿佛把他看成了下凡救星,纷纷恭维。特别是蕲州太守,马屁拍到了天上,一路将两人送入府中,合上门才陪着小心离开。   顾九冰不动声色地道:“会演。”   真慈悲心肠,就不会默许齐国江氏胡作非为,更不可能容忍撤军数里,以一池百姓为筹码。   被他驳斥了面子,谢温也不怒,不疾不徐地道:“孤那妹子和父皇提议,把你手脚筋脉剔断,留一张能说会道的嘴用来劝降燕军就行。可是孤不辞辛苦劝解父皇作罢。顾相如此不给情面,倒是让孤伤心。”   顾九冰不置可否,吃着清汤寡水的面吃得香,见谢温一筷未动,知道他只是明面做戏,也懒得拆穿,觉得这些自以为手掌乾坤的小崽子们天真可爱,说道:“那位封号尔玉的?是个人物。她若同为皇子,没你们的戏。”   闻言,谢温脸上划过阴霾,他顿了顿才道:“难见相爷评价如此之高。”   顾九冰本就是信手挑拨离间,乐得见他们明争暗斗,像是随嘴一问:“我那仆人呢?”   谢温神色微闪:“跟随来了,这就给您带来。”   顾九冰是燕相使节,在燕国势力匪浅,暂时不好动他,甚至只是软禁,礼数依旧。   但他其余随从,在齐燕交战的第一日,就被押入牢中。之后战事焦灼,斩杀了大半。   唯独留下一人。是顾九冰软磨硬泡来的,他直白地说这是他心爱宠奴,随了他大半辈子,情同夫妻。   谢温当时听到这套说辞,脸色复杂,到底还是暗中周旋,救出这位不知是面首还是仆人的随从。   此时,他更是目色难明地看向顾九冰,心道这位东燕相爷竟然是龙阳之好!怪不得久未成婚!   可谢温还得指望顾九冰退敌,不可能明着说,命人将传说中将顾九冰迷得五迷三道的随从带到后,暧昧地合门离去,不打扰数月未见的两人。   “自作聪明啊……”顾九冰叹了口气,这一路上,聪明人太少了。宴席上好歹看到个尚能入眼的后生,还算计了他一通,莫名其妙的。   顾九冰摇头无奈,对随从说道,“针可带了?”   仆从慌忙应道:“带了带了。”   只见顾九冰解开外衣,露出后背,闲闲地道:“行,刺吧。手放稳了,莫怕,真有人来,也能糊弄过去,都以为咱俩有一腿呢。蕲州地形图复杂,我先用茶水在桌上画一遍,你再照葫芦画瓢即可。”   这仆人虽有惊慌,手却很稳,竟是位精湛绝伦的纹身师。他连连应道:“是,是!”   室内静谧无声,时不时有男子受痛低吟,两道人影交叠不过寸余。   蹲守片刻暗窥端倪的下人也放下心来,无声后退,禀报谢温去了。   暗夜降临,灯火点燃。   宣珏在硬榻上半靠,忙碌一天,终于得以喘息,将鸾木鸟轻轻拿来,取下书信。   没有急着先摊开,而是想到了什么,摸向悬挂腰间的香囊。   香囊是尔玉针线,端午赠的。   香料稍散后,他取了大部分填充,将玉蝉放置进去,全当护身符用。也和尔玉提及过。   临走前,她心血来潮,强买强卖硬塞了画的符篆,叮嘱不准打开,否则符篆不灵。   宣珏思忖片刻,还是照她吩咐,没有打开,只是对着灯火细看。   纱布半透着光,看不分明,他便又将香囊凑近青鸾。   甫一靠近,青鸾就振翅而鸣,安分下来的羽翼扑棱作响。   宣珏了然。   机木传信,飞鸾作书,虽远万里也能抵达,有时需要产自西梁溪山一种独特磁石,名为“青溪”。   一鸾配一溪。   看来是将这只青鸾的青溪塞到他香囊里了。   他只是有些纳闷……重量为何未变?   尔玉把刻蝉拿走了?   宣珏皱眉,本想回去再问,突然发现香囊角落,不知何时多添了一行细绣小字,像是早料到他会发现不对劲。   小字:打开。 第110章 游历(捉虫) (前世)重重视角看到的……   太元六年, 岁在庚子。   深夜军营里偶闻兵戈交戟,浓云密布,天色阴沉得像要滴出墨来。   香囊里依葫芦画瓢的平安符一张, 青溪一枚。   依稀萦绕艾叶白芷淡香。   宣珏稍讶地将青溪倒入掌心。   还真被她换了个乾坤。青溪名青只为配合青鸾之名, 其实是块通体黝黑的磁石。也不知使了什么法子,打磨成夏蝉模样,和她雕刻的大小几无差别,这才未现端倪。   除此之外……   宣珏捻起鬼画符般的平安祈帖,发现这竟然是一张签卦,明黄的方纸后被她画了一串连笔墨画, 正面却是隶书小字的签文。   如若朦胧月色泛开的低柔情语。   “上上签上油二斤”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宣珏惊疑不定地揣摩片刻, 莫名冒出个荒唐而心动的念头。   尔玉上寺庙求签问卦去了?   再摊开青鸾旁的素笺书信。纸张描花塑金, 云纹暗衬, 望都惯来喜欢这种敛藏风雅。簪花小楷上书:   “展信佳:得见君兮,良辰美景。”   ……过于风流蕴藉,不似谢重姒会千里迢迢寄信言说的。   果然第二页信纸就原形毕露,承认字句抄捡来的, 瞎扯了一大堆鸡零狗碎,挑拣宣珏关心的和她心喜的娓娓道来——   你长姊京郊安胎,由夫婿陪同看顾, 偶遇一次, 她心情不错, 人也圆润不少;师姐回去寻找她兄长葬身之处,准备将田姜老夫人也埋葬该地,也不知得找到猴年马月;京中近来愈发凝沉郁乱,窒息得很, 父皇一天到晚铁青着脸留人问政;未央宫外寒梅打了花苞,今年这花开得甚早,紧赶慢赶,等你回来差不多能撞见盛花期……   宣珏沉默而温和地看完,眸中浅笑潋滟,眼前倒是能浮现她时而雀跃时而郁闷的模样。   不知不觉快看完整封信,临近末尾,宣珏微微一顿。   谢重姒像是犹豫,写完一遍涂黑抹去,又斟酌着补上话:“抽签两次,各不相同。寄君乃再。第一卦签语同为上上,签卦过于难听俗落,未取。一并抄予你观。”   签文:前生注定是姻缘,女貌郎才并少年,失误踪由过北乡,如今休要乱猜详。【注】   前世今生仿若跃然纸上,北乡依旧,不日将归。   远方的望都寒风呼啸,几天几夜都未歇。   未央宫外的红梅还未盛开,就不堪重负,被积雪压得摧折四五条含苞待放的枝桠。   叶竹瞧着可惜,捡起插入素色瓷瓶里。   玉屏后,谢重姒倚靠美人榻,愁绪颇重,面色难看地紧盯边防情报,万般无奈地叹道:“还真被顾九冰劝降了。蕲州两万雄兵啊。”   涉及国事,叶竹七窍通了六窍,不敢多嘴,但见殿下愁眉不展,很识时务地帮她贬斥谢温,说道:“哎殿下,这才蕲州一处呢,谁知道之后怎么着?再者,就算燕军投降了,大齐敢收归编号这批人吗?他们的老小都在燕国啊。”   叛敌投诚,家人会有什么后果简直不敢细想。   没想到谢重姒仍在沉思。她想了想,喃喃说道:“不对劲。”   顾九冰不是直接劝降的。   笑话,人家大获全胜占了城,谁管你是相爷还是皇帝,来大放厥词者一律抄斩。   他是献上一计,趁夜围了城池,命人放火烧去蕲州粮仓和军给处,再在上游饮水处下毒。不是严重的毒,顶多腹泻发热,但大冬天也能要人性命。   三管齐下,本来三万士兵这么被折了五千,人心惶惶时顾九冰再粉墨登场,说得这群兵卒热泪盈眶归顺投降。   “他图什么呢?”谢重姒皱眉道,“只想全身而退回燕国的话,不必大费周折。献计?劝降?燕人不恨他么?”   谢重姒猜不到老狐狸的意图,但仍旧觉得三皇兄在玩火自焚。第二日就撺掇父皇发出旨意,言明一切结束后,速带顾九冰回京,或是就地除掉。   杜绝放虎归山的可能。   谢温那边敷衍地接了旨,不置可否,带着顾九冰一路南下。顺遂至极。   除却蕲州劝降外,其余边线,顾九冰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劝退诸军,更别提其中还有将领本就是他的势力,忠心耿耿的手下见到主子,恨不得以头抢地立刻投诚——   这次谢温长了心眼,不敢让顾九冰和他的人手接触,喝令燕军退后二十里。   顾九冰立在一旁,很有异国他乡作俘虏的自觉,客随主便至极,在城墙上看到退之不及的大军,目光渺然远眺,不知在看向何方。   忽然他像是随口一问:“齐皇又下了旨意,要卸磨杀驴处理掉我?”   谢温也是顶着多方压力,妥协周旋,才能领着顾九冰在边线诸城溜达,同样烦累郁闷,他皮笑肉不笑:“毕竟您太显眼了。”   顾九冰:“看来三殿下颇受齐皇猜忌啊。不肯让你多丝毫助力。”   顾九冰纯属挑拨离间。   旨意只是为了防止他作祟,他偏要往不肯放他归燕日后给谢温助力上靠。   谢温被他这几句轻飘飘的话气得脸色发青,摆摆手道:“言重。顾相莫拿孤玩笑了。”   “咱们何时抵达沧州?”顾九冰远眺边线,看着连绵未绝的狼烟淡淡地道,“沧州算是最后一站了吧?”   谢温脸色微变,咬牙道:“沧州?不用去。如今那里姓戚。没必要去讨这个嫌。”   想到尽皆被拔的暗线棋子,以及江家所有附近的人脉兵系,谢温只感觉心头滴血。   “哦?”顾九冰笑眯眯的,又察觉到可以挑拨离间的缝隙,引着他向下说去。   没料到谢温闭了嘴,显然痛恨之至,不想多谈一句。   边境的风愈发大了,遥遥吹起南方特有的细沙。   顾九冰的最后一站是窕城。   谢重姒得知这消息时,眼皮跳了跳。窕城距离沧州不过十余里,近若邻里,要是三哥真去沧州一趟,矛盾交杂,易出问题。   但得知谢温一行人窕城之后便返还京城,她松了口气。   一旁叶竹在劝她:“殿下,您早点歇息吧,明儿再忙。您昨晚睡得不安稳,都累得说梦话了!”   平日里殿下安眠甚稳,雷打不动的。   谢重姒奇道:“我说什么了?”   “奴婢在外间,听不甚清。只晓得殿下您说……”叶竹吞吞吐吐地道,“说什么别离开望都,还说南乱未定,一人乱逛不安全……您不会梦到宣大人了吧?”   谢重姒怔了怔,这话耳熟,她应当曾经说过。但定然不是近期说的,也不知是否是对离玉说的。   梦痕无迹,没甚印象,她失笑道:“我哪记得,就你会猜。行了,熄灯吧,要睡了。今儿晚上我好好记着梦,明早汇报给小叶子听,可行?”   叶竹翻了个白眼,替谢重姒熄灯灭烛,去外室守夜了。   谢重姒平日鲜少入梦,但近来忧思繁多,觉又少又清浅,再加上被叶竹这么一提,她竟然茫茫然不知身处何间,只有个模糊的念头,好像也是太元六年。   同样是个下雪的清晨,鹅毛雪花变成细碎的雪沫,挂在她袄裙绒羽上,被她轻轻拂去。   然后踌躇抬头,勉强而担忧地道:“要不,离玉,你别离开望都了吧。南乱未定,戚将军刚领着兵甲出征。一个人乱逛不安全。就算有暗卫,也难免照顾不周。”   更何况父皇派去的人哪里是保护的?   是监视的。   肯定不会上心。   宣珏广袖翻飞,叹了口气,俊朗如画的眉眼却像卸去伪装掩饰,反倒轻松些许,笑了笑,温和地道:“殿下不用忧心。”   谢重姒在梦境里回过神来。   哦,原来又是那年离京游历。怪不得叶竹听到她的梦呓。   之后宣珏便会赠她双环玉佩,再然后,她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回公主府。   此时父皇刚赐下府邸,装饰布局需由她定夺。   又累人又折腾。   谢重姒看着自己接过玉佩,正琢磨着怎么能醒来,或者换个有意思点儿的梦,忽然觉得不对劲。   她并未跟随前世自己的视角开启无趣的琐碎。而是青烟游魂般缀在宣珏身后。   随他出了京。   这倒是有趣,谢重姒来了劲,飘来飘去,在宣珏面前打着转儿,见他毫无反应,全然见不到她,气呼呼地盘腿杵在一丈远处,半晌,又眼巴巴地凑到面点铺子前,问宣珏:“馄饨味道怎么样?好吃吗?我也好想尝鲜啊……”   宣珏当然没反应。   垂眸用餐。   他吃食斯文,在市井烟火的嘈杂里静坐,竟也被他坐出了点焚香静室的优雅。   谢重姒干脆坐在四方木桌的一旁板凳上,撑着脑袋侧头看他。甚至伸出食指,戳了戳他的脸。   果不其然戳了个空。   她“哎”了声,恶人先告状:“小气鬼,脸都不给我戳一下。”   到处乱逛还不累的阿飘状态实在美好,谢重姒只需要当个小尾巴,就能跟着游览风景品略山河,满意至极。悠闲怡然地快要忘了梦外焦头烂额,也几乎忘了此时宣珏在背负什么心情行走大齐。   就单纯好奇雀跃地跟着他。看他骑马过古道,绿意葱茏盖人眼,衬得公子眉眼温润,人如画卷;也看他随意摆个摊就问诊把脉,略收薄财充做路费,或是笔墨丹青换了酒钱;还看得江舟听雨,楼台望月,与客把酒言欢;再后来,还有塞北沙漠,他射猎比试,赢了花环,周围人起哄,让他戴在最喜爱的姑娘头上,他无奈一笑,似是不慎脱手,极通灵性的骏马替他化解尴尬,顶住花环,美滋滋地转了圈。   谢重姒笑眯眯地和马兄面对面,指着它头顶花环:“我的。还我。”   马兄似是震惊她的不要脸,鼻腔里喷出热气,要拿蹄子撅她。明知踢不中,谢重姒还是悠悠然躲开,躲到宣珏背后,狐假虎威道:“本来就是我的嘛!”   当然,偶尔也会吃个豆腐。反正某人也看不到,那她也不需故作矜持,眼也不眨地欣赏。   每次宣珏出浴总是手贱地想摸一把,仍旧是摸个空,最后谢重姒心道:早晚要找回来摸个够。   潇洒无忧的游历旅途风平浪静,直到那天,有人避开暗卫,和宣珏见了一面。   不用猜想,也能知晓是氏族势力,他们开门见山:“宣公子,许久未见。” 第111章 双环 ……是靠想你活下去的。……   江南茶楼里, 宣珏给他们煮了茶,端起四平八稳的笑:“招待不周,见谅。”   “都是自己人, 无须拘束。再说, 临安地界,当是我们招待你。”说话的是个平辈人,姓蒙,单字“奔”,和宣珏年幼熟识,有礼有节地引他和另几位同龄人认识, “来临安也不晓得吱使一声,你这就见外了啊。还是说, 怕今上起疑, 不得不退避三舍?”   宣珏不置可否笑笑, 模棱两可地恰到好处:“毕竟引开暗卫耳目实属不易,驰之费心了。”   蒙奔简朴书生扮相,白面文弱,唯独一双眼里精光流转, 眼珠子滴溜溜打了个转,道:“举手之劳。京里有说何时让你回去吗?”   宣珏:“未曾。”   蒙奔:“那就多在江南留些时日。恐怕不止是我,旁人也想和你聊聊。一年来风声鹤唳, 诸族草木皆兵, 不安许久了。你久居望都, 京城事宜清楚些儿,他们想从你嘴里扒拉消息。你斟酌考虑,也别都推了,牵线搭桥串点人情人脉, 给自己留条后路也是好的。我先给你透个声。”   宣珏多少算和蒙奔性情相投,因此没拒绝他的邀约,至于其余人……   他淡淡地道:“我心里有数。”   “有数就好。”蒙奔招呼茶博士奉上糕点,掐着时辰同他讲解周边风趣,胡侃些无伤大雅的朝堂政事。   其余人都是怕气氛凝滞,找来作陪的,发言踊跃,一时半会倒也处境融洽。   谢重姒对这些人不熟。   各家各族,人数众多,其中有心狠手辣为非作歹之辈,自然也有出尘不染的“漏网之鱼”。   宣珏有一两个聊得来的,再自然不过。比如齐岳,又比如这位。   她坐在一旁静默看着,轻声道:“真好。”   那时还能有真心为他考虑的侪朋,真好。   茶盏蒸腾热气散了,宣珏瞥向计时漏刻,将粗陶杯放下,道:“说罢,还找我何事?照你习惯,真提醒我这么点零碎小事,不至于亲自跑一趟。春末学堂应是忙得脚不沾地,难为你抽空前来。”   蒙奔顿住,隔了许久,才缓缓地开口:“成岭那一脉行刑得晚,拖到春初。我去送了他最后一程。他向我打听你的情况,我如实告之了,说你独得赦免,有公主庇护着,尚算稳妥,但日后说不准。”   提起齐岳,这位同为氏族里“不务正业”的公子哥叹了口气,无奈摇头:“他都快要砍头了,还有心思让我去帮他打听去年押注可有中头奖,怎的,是看家族气运太差,能在钱财运上找补回来怎的?你别说,我去看了,真给他赢了个三千白银,十年来的最高奖注。可惜那家伙看不到了。我鸠占鹊巢,干脆拿了那三千两过来,散给被齐氏牵连的一些无辜仆从和他们后人,算是给这小子积德行善吧。”   宣珏微微一愣,迟疑问道:“……成岭还说了什么吗?”   蒙奔正色起来:“他的确有话让我转告你。离玉,他说:‘不要自责,无关你事’。”   宣珏重新拾起杯,像给谁敬酒般:“他年九泉之下,我给他亲自谢罪。”   蒙奔:“都说了不关你事了!”   “可能么?”宣珏眼皮一掀,“你我都心知肚明背后猫腻。秘而不宣难,视而不见更难。我说了心里有数,自然有数——家父予我转交齐家的那封信,离京后我没让人经手。只可能在望都时被做了手脚。离京前旧友邀我手谈,曾去墨韵楼一趟,偶遇过太子门客谷伦。你说,一个卡着单日才会来的清客,为何双日会在,又为何一改向来独坐三楼窗边的习惯,到了八楼凑热闹呢?”   “离玉你……”   蒙奔再有话说,也被堵在嘴里哽住。   似是看他清醒痛苦,张了张嘴,相劝,又不知对这洞若观火的孤魂说什么,终究没劝出声。   “难得糊涂,避无可避。”宣珏将一封密信递给他,说道,“京中近来暗流和可能诸况,写在里面了,莫给旁人看着。读完就烧了罢。也算作给你提个醒。”   谢重姒亦是愣住,回神抬头,发现宣珏早就走了,她寻了片刻不得,焦虑不已,忽然一股力道将她拉扯飞奔,再睁眼时撞入他怀中。   宣珏在和老狐狸们打太极。   对这些明中暗里的接触照收不误,对于京城风声却一问三不知。   除却向蒙奔透露了几分真实情报,其余人都只得到了虚假文章。   这群人精竟也被他糊弄住,万分惋惜地替他骂谢氏父子。   谢重姒在一旁跟着听,也不气,只是很想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他像是安静从容地随波逐流,有些疲乏般懒得掌舵了。   特别是在前往齐岳墓地祭拜后。   那是处极荒凉的墓穴,举目望去孤寂清冷。   不知是心郁难消,还是秋雨寒凉下,宣珏本就只着单衣,未曾撑伞,回客栈后,他就卧床不起,发热起来。   小半个月症状愈发严重,到最后滴水不进。无论吃什么都能吐个干净。   “离玉!离玉!!”谢重姒心急如焚,却又无可奈何,隔着虚幻,她根本触及不到。   只能飘来飘去,徒劳无功地满屋子打转。   忽然,宣珏像是清明些许,紧闭的眼微阖半条缝隙,挣扎着向她方向伸出手。   谢重姒差点忘了身在梦中,下意识地伸手去扶,扑了个空。宣珏指尖穿过她手掌,拿起案边的信封。   这是昨日暗卫送来的,京中快马加鞭紧急传书。   宣珏没打开看,直到此时,才胡乱披了件外衣在肩,咳了几声,坐起拆开。   火漆印上是谢重姒私印,张牙舞爪的尔玉二字,只不过这次略有不同,加了个双环玉佩纹路在字下,信里,她第一句就是眉飞色舞的邀功:   公主府纹章选妥,以君环佩为模制成,吾甚欣喜。予你一观。   又罗里吧嗦扯了堆鸡零狗碎。上到皇兄府邸花猫生了一窝黑不溜秋的崽,下到运河淤泥堵塞,封了十天半月在清理杂污,末尾,试探问了句什么时候归京。   宣珏静默地看完,攥着信封的手指寸寸收紧,指骨发白,浓密睫羽低垂,从喉咙里溢出一声呢喃:“殿下……”   谢重姒飘在旁边看他。她没想到这封信到达时,他是险些丧命的。   离玉游京归来后,身子骨虚过一段时日,否则之后也不会再次大病一场。   第二日,宣珏似是好转,硬逼自己吃了半碗粥,眼也不眨地将郎中熬制的浓苦汤药喝完。   又过了快十天,终是缓了过来。烧退症减,除却脸色苍白,似是没什么大碍。   至少又能神色自如地和人打机锋了。   谢重姒看他病稍缓就上路的折腾劲,眼皮发跳,猛然想到那句“许君两相合,归来自定夺”——离京前和她说的。   定夺的不是婚事,是生死。   就像一个必死无疑的亡灵,被她从黄泉阎王簿上拉回,一次,两次。   至此,所有凡尘因果,都牵挂在了她身上。   她甚至还想到了再之后。   不知是春日夏日还是秋日的公主府回廊上,风很舒服,树荫环绕,她托着脸好奇地问宣珏:“你带那么点盘缠,怎么活下去的啊?”   宣珏是这么回答的:“作画为文,偶尔问诊教书。尚好,商人附庸风雅,出价颇高,甚至有人不识良莠,将臣画作与前朝程峰相比,挂于一处,画价自然水涨船高。一路上银钱不愁的。”   谢重姒掐指盘算,还是觉得这日子太过清苦,心疼地道:“没别的了吗?”   对面低声说了两字,似是“想你”。   “什么?”谢重姒当时没听清,再者他不可能如此直明心意,以为听错,又被宣珏用几句话遮掩抹去,不了了之。   现在,她才真正懂得这是何意——   我快撑不住了。   ……是靠想你活下去的。   千丝万缕,这些他都从未提及。   直到梦中人归来望都,都是一副温和从容的假象,浑不在意风言风语地入住公主府,看遍红尘,孑然一身,独等谁来扣门轻问。   谢重姒夜中惊醒,呆愣地坐了很久。   清晨将至,方才觉得脸上冰凉,一摸,都是泪。   叶竹晨时入内,端水盥洗,被她吓到了,忙不迭地上前问道:“……殿下?殿下!您怎么了?”   “……是不是还有好多事儿,我不知道?”谢重姒喃喃地自言自语。   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这日她都有些无精打采,去看谢策道时才强打精神,对他说道:“父皇,三哥他们到了窕城,恐行程将快了。什么时候能回呀?年前可行?”   谢策道:“朕怎清楚?问你三哥去,谁晓得他搞什么名堂。沿边许久都不回,明明敌袭都安分得差不多了。小丫头片子的,别管这些烦心勾当,找你戚姨去,多帮她处理下后宫诸事,年宴要准备的东西多,一个人应付不过来。”   似是帝王皇女间寻常谈话。   直到宫人退去了些,谢重姒才淡淡地道:“赵岚有问题吧,父皇?”   “嗯。”谢策道颔首,却也有些疑惑,“你怎么知道的?奇了怪了,此人颇是安分,平日根本难窥端倪。”   上次秦家动荡,秦云杉悄无声息地金敛油送入宫闱暴露,宫中血洗一番。   这种程度的血洗,都未能将赵岚揪出,可见隐藏之深。   谢重姒笑而不谈,轻飘飘敷衍过去,谢策道见她不说,也没追问,只道:“你皇兄近来也忙得焦头烂额吧?臭小子还是不肯写信给朕——他有说什么吗?朕将西南漓江诸境,都暂时交他代管收尾了。”   谢重姒:“问了父皇龙体可安好。”   谢策道:“还有吗?”   谢重姒:“关于您的……没、没了。”   谢策道吹胡子瞪眼:“没良心的混蛋,早晚要削他一顿,还记着仇呢!”   谢重姒笑眯眯地打圆场,又哄了谢策道一会儿,方才离去。   望都的雪停了几日,红梅开始逐渐绽开,不仅是树枝上,就连叶竹于心不忍拾回的那株枝桠,花苞也在徐徐绽放。红得鲜艳欲滴,如霞如火。   冬月下旬,窕城燕军终是退去。   谢温像是也打了场胜仗般,得意洋洋却又语气谦和地回报朝廷。   朝中官员一片欢腾,捧场夸赞,再加上他素来在世家贵臣里名声不错,甚至有立太子的请求传出。   内阁大学士万守成为首上奏,请立谢温为太子,呼声渐浓。谢策道不置可否,暂时压下不提。   再过几日,谢温启程归帝都。   同时,传来了顾九冰逃窜出城回东燕的消息。 第112章 豪赌 孤注一掷,泼天豪赌   大齐将士眼中, 这位东燕相爷荒诞不经,和那面首整夜厮混,感情甚笃。   面首伤了手、受了寒, 顾相就一副心痛疼惜的模样, 生怕这位娇滴滴的娈宠磕着碰着。   有次烈马躁动,将那面首掀翻在地,铁蹄几乎落下,顾九冰不假思索地以身相挡,险些丧命。   可见情义甚浓。   所以,当日见面首仍在府邸, 即使顾九冰假借散心借口外出,密切看守二人的将士也稍微松懈——心头肉在这呢, 还怕人会跑?   顾九冰真就跑了。   自兵营中偷得一匹快马, 再用顺来的身份牌伪装成齐国小兵的模样, 趁夜逃出窕城,与远隔数十里的大军会合归燕。   快两时辰后,看守的士兵终于察觉不对,赶紧禀报抓人。顾九冰早就无影无踪。   “本宫就说今儿醒来, 怎么眼皮狂跳。”消息传来时是清早,谢重姒喃喃地按住眉心,“面首?这是什么离奇戏本子, 还登台唱戏唱得挺欢快。”   温远半夜接到消息进宫, 疲困倦怠, 老人家上了年纪,比不过年轻人精力旺盛,略有萎靡地回她:“是。据说两人同榻而卧,坦诚以待, 被撞到过两三次不着片缕滚在一起——应是娈宠身份无误。”   “以前怎未听说过啊?”   温远为难地道:“……殿下,这等癖好习性,也不好大肆张扬予人知晓吧?”   谢重姒眼皮一挑:“那如今又为何闹得人尽皆知了呢?”   温远一顿,没能接上话。   谢重姒又问他:“所谓面首,挡箭牌、迷魂障罢了,只是不知在遮掩什么。难不成是假借宠爱,让看守兵卒掉以轻心,他好借机逃脱?”   温远摸着白胡子打了个哈欠,有点转不过弯来:“……并非不可能。”   “也不至于啊,法子多的是。”谢重姒忽然冷声道,“那个面首,三哥杀了没有?还是带了回来?”   温远来了精神:“三皇子上禀的说法是就地斩决。但臣重金贿赂送信骑兵和窕城士兵——没有杀。非但没杀,还好吃好喝地款待人家。难不成是想日后要挟?”   谢重姒裹在厚裘袄裙里,跪坐席地,捧着膝上的汤婆子,沉默良久,艳若桃花的面颊上冷凝含霜,摇头道:“要挟?拉拢示好才是罢!顾九冰能走能逃,摆明了有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水开闸。谢温打得好算盘啊。本宫倒要看看,顾相最后到底承不承他这个人情?!”   若顾九冰真是趁其不备逃走,三哥要么恼羞成怒斩杀面首,要么扣人回朝,决计不可能糊弄朝廷的同时,留人一命——好等风声过后,将顾九冰的“心上人”送去东燕。   只可能这两人本就暗通款曲。   “……那殿下,之后的布局,是否照做?”温远也吃不消这位殿下的怒火,小心翼翼地道。   谢重姒发了通火,招呼大清早奔波入宫的温远用膳,嗓音也柔和下来,懒洋洋的:“为何不做?机会难得,让三哥多笑个十天半月,笑大点声,将往年昔日所有憋屈郁闷都笑出来,也是我这个做妹妹的……孝敬他。温大人还饿着肚子吧,来人,再上一份膳食,做软和点。”   温远牙口不大好,惶恐地谢过,又听她随口问道:“所有消息,都是一式三份,一份来京,一份往越,一份至沧吧?”   “是。”   谢重姒稍微安心几分。   她还是觉得不对劲,但知晓内幕过少,难窥真相。   只能寄希望于离玉同样觉察有异,去窕城一探究竟了。   远隔千里的沧州城池内,宣珏同样眉心微蹙道:“不对劲。”   戚文澜刚迎了波夜袭归来,军医替他清理右臂伤口,一边听小兵读完密报,一边大剌剌地道:“怎么?东燕沿海,外来风俗糅杂,民风民俗开放点也正常不过,不用大惊小怪。能退敌就是好的——不过谢温这小子心眼也太小了,刻意报复,就是不让顾九冰也来咱这儿转悠转悠。还有燕军腻着不走呢,烦死了。”   宣珏沉吟片刻,忽然问他:“文澜,我想去窕城会会那个‘面首’。”   “不行。”戚文澜矢口否决,“窕城都是谢温的人手眼线,他和背后江家现今恨咱们恨得牙痒痒,不要命了?”   “或者你使个法子,将人带来。”宣珏退而求其次。   戚文澜:“……”   他用尚能活动的左手揉了揉眉心:“你这是为难我。除了俘虏交换,没有更好的法子。但用江家想要许久的江家叛贼,去换个敌国面首,不值。说出去也遭人笑话。”   宣珏思忖片刻:“你军下有没有行事荒诞,偶尔不听上令,自行其是的将士?”   戚文澜:“……作甚?有还是有的。”   毕竟戚家军人数众多,狂放不羁的痞子军也能挑出一两个。   宣珏指尖轻扣桌面,轻声道:“以他身份去偷偷地换,让他说好奇想尝个鲜。摆高姿态,务必让江家觉得机不可失,是他们占了便宜。”   戚文澜听他说得风轻云淡,又四两拨千斤,心底叹了口气,难免有些技不如人的挫败,摆了摆手道:“仇久那老小子仗打得好,但每到新地,第一件事就是狎妓逛青楼,急色又图新鲜。适合去开这个口。不过除了我爹,他谁都不服,三四天前还因醉酒闹事被我杖责三十军棍,行刑的时候嘴里还不干不净的。是个仗着老资历没人敢真动他的混不吝。我去商量,你别插手,他见不得文官,暗地里骂了你好几次。”   宣珏从善如流:“好。”   当天夜里,戚文澜脸色臭烘烘地从仇久那儿回来,一看就没少受憋闷气,他吞吞吐吐地撂下一句:“妥了,等消息吧。”   三日后,传说中的面首就抵达戚文澜帅帐。   还附赠了戚家的两三个眼线。   戚文澜神色复杂,摇头道:“家里就闹得像打仗一样的,你方眼线我方人,哪里还有力气一致对外。荒不荒唐。”   他右手还有些疼痛,用不上力,左手端着碗喝了口粥,大刀阔斧地坐在帅位上,锋利的眼风扫过被押送来的面首,醇厚低哑的嗓音风沙般割得人生疼:“喏,什么名字?”   这位“面首”的确是有副好相貌,细眉凤目,唇红齿白,清秀里带三分阴柔,低垂眼帘,讷讷地道:“……奴、奴名柳扶风。见过几位爷。”   戚文澜将喝完的瓷碗一扔,啪嚓摔得粉碎,喝道:“这是军营,不是乱七八糟的红楼绿坊!少拿伺候人的那套来矫揉造作,跪下!”   宣珏由着他唱|红脸,不动声色地观察柳扶风言行举止,有点违和感,但并未见大的端倪。   无论是战战兢兢的谨小慎微,还是讨好低伏的瑟缩模样,都是身靠他人而活的莬丝花惯有的特点。   若非真是如此,那他伪装当真不错。   柳扶风像是被吓到了,脸色发白,膝盖一软跪在碎瓷片上,浑身颤抖地道:“是,是……草民愚钝,将军教训的是。”   他按指在地,不住磕头。面色苍白,紧咬唇齿,惶恐胆小地让人心怀不忍。   忽然,宣珏眼神一顿。   柳扶风恰好按在瓷片碎屑上的右手食指,居然割出了鲜血——   这碎瓷片……这么锋利么?   “文澜,你吓到他了。”宣珏当机立断起身,走到柳扶风身边,像是怜惜地道,“起来罢,跪在碎瓷上也不嫌疼?”   较之凶神恶煞的戚文澜,他温和到极易让人心生好感,特别是被他极有分寸地搀扶一把后。   柳扶风感激地道谢:“谢过这位军爷。”   宣珏心底有了计较,安抚他道:“柳公子无须紧张。两兵焦灼,顾九冰又逃归燕都,我军难免想打探消息,这才将公子请了过来。”   柳扶风神色闪了闪,不自在移开目光。   这位军爷唱白脸,柳扶风看得出来,但他琥珀色的瞳眸清浅温润,很少有人能面不改色地坦然对上这种眸光——仿佛一切阴私都无地自容。   宣珏又道:“请柳公子下去歇息安顿吧,不得无礼。”   柳扶风又是神色一闪,实在拿捏不准他想要做什么。   若是都像那位将军一般凶神恶煞就好了。他最怕的就是这种猜不透心思的千年狐狸。   等柳扶风走后,戚文澜凉凉地说道:“摸出什么来没有?你个外人不近身的清静样,还动手搀扶人,方才押人的小兵看你眼神都不对劲了。”   宣珏没在意他的风凉话,皱眉道:“手。”   戚文澜:“嗯?”   “他的手,太嫩了。”宣珏稍一比较,判断道,“比女子手掌还滑嫩。”   前世尔玉最后三四年就鲜少摸箭打靶了。一两年,手上细茧也退得干净。   以她的养尊处优,手心肌肤竟也未必比得过柳扶风。   这不可能。   戚文澜莫名其妙看他:“你摸过几个小姑娘的手?你怎么知道他手比姑娘家还嫩。”   宣珏:“…………”   他欲言又止,犹豫半晌,还是决定避而不提这个问题,转而道:“一般来说,医者为了保证动刀行针的准确,会保养得当,手掌柔嫩。但柳扶风应当不是。退一万步,就算是,顾九冰带郎中作甚?下毒还是救人?”   戚文澜也终于意识到问了个傻问题,不置一词地挪开视线,许久后才不轻不重“嗯”了声:“还打算怎么试探?”   “随便差人审问一番,打发他去劳工营当几天差。看看他手指是否较常人更灵活罢。”   戚文澜应下。   宣珏也同样在心里叹了口气,拂开营帐走出,拢袖看向北方。   巍峨城墙耸立,连绵群山抵挡,他这几日心神不定,没来由地慌乱。   倒不是梦魇——翻来覆去的前世梦境消灭许多,偶尔梦回,也是局外人般冷眼旁观。   而是对谢温那不着调的办事心惊肉跳。   他是真的没想到顾九冰逃窜回京。   但细想,也是意料之中,甚至很有可能是谢温亲自放行的。   顾九冰此人,狠毒无情,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但唯有一点:他是燕国最忠心不二的臣子。   顾九冰会将其余国家的帝王将相当棋子,会肆意妄为地算计他看不顺眼的年轻燕皇,但事关国事,顾九冰不会真的胳膊肘往外拐。他只会尽职尽责,帮燕国这只凶兽鲸吞下一块又一块的肉。   两日后,宣珏的试探有了分晓。   柳扶风留了心眼,故意在编竹篮子、缝补衣料的时候,偶尔停手出神,不干正事。一整天下来,磨磨蹭蹭,比正常劳工做得少一大半。若非眼线紧盯着他,还真被他造就出笨手笨脚的初学者假象。   实际上,他的确手脚麻利至极,而且比一般绣娘更要灵活,仔细做起来的针脚细腻到分毫。   宣珏默不作声地听人来报,掌心的苦荞茶将冷,都没喝一口,心里陡然浮现一个荒谬至极却又合理之至的念头。   他吩咐:“去把柳扶风带来。”   这次,柳扶风再没机会感受他的温和如春风了,宣珏神情冰凉得像清冷佛像,淡淡开口:“你纹身手艺不错。”   柳扶风心里一颤,甚至全身差点没跟着一颤,被他忍住了,强撑着道:“……军爷在说什么?草民不会纹身,绣花倒是近几日学了点儿。”   “是么?”黯淡的军营灯火下,宣珏似是倦怠,靠坐榻上,摆了摆手,立刻有士兵搬来一张木架,架上是半张皮面,不知是什么材质,在昏沉的幽火下泛着细碎微光。   上面是……东境沿线密密麻麻的阵型图和边防图。   柳扶风呼吸都凝滞了。   脑海混沌乱麻,全身血液凝固般,根本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宣珏缓缓起身,好整以暇地走至他边上,不疾不徐地问他:“这难道不是柳公子的手艺么?比之丹青画手,也不输分毫,佩服。”   “……这……这是什么?!”柳扶风终是崩溃出声,“你把九冰怎么了?!”   宣珏幽幽一叹:“他弃你不顾,你还这么想着顾相呢?真忠心。”   又对士兵吩咐,也对屏风后的几个人说道:“再掌几个灯。文澜,我没猜错,地形图和边防图,泄露得一干二净。”   灯火明亮起来。戚文澜和诸位将领,神色冷沉地走至堂前,对目瞪口呆的柳扶风冷面以对。   戚文澜强压住想杀这人的冲动,命令道:“将人押下去扣入大牢!没我的吩咐,任何人不准接近!!!”   柳扶风却强行挣扎起来,从嘴里咬出一句话:“你!你在诈我!这图是你们自己制的,对不对?!”   灯火明亮开来——   他这才看到,这根本不是他以为的人皮,而是淡黄色的牛皮纸张,有人绘制了详细的边防图阵,准确度不差他们近一个月的呕心沥血。   以假乱真,让他心神剧颤下信以为真,失态到彻底。   宣珏淡淡地瞥了柳扶风一眼,没搭理,任由他被扣押下去,再将昨晚信手绘制的图纸扔入炉中。   他转身落座,抬眸看向诸位将领,还有心思笑得出来:“诸位将军,事已至此,打算如何?”   戚文澜:“……归京,立刻领兵归京。顾九冰第一仗就在近期。边防图每隔数月,甚至半月就会更改,他这图纸过期无用,只会立刻起兵回攻。”   “不现实。”宣珏不假思索地否,搁在案上的手指寸寸缩紧,同样有些如鲠在喉,“戚军势力在沧城往西绵延横贯,再衔接北漠。但东境往上,皆是江家派系。你声势浩大连夜行军,沿路城关不可能给你痛快放行。来不及的。北上援救,最多三成把握。还需关卡处不过分刁难,不碰到风雪突袭。”   戚文澜咬牙:“那我直接来硬的。皇城危机,他们这群混蛋不可能轻重不分吧?前几日刚落雪,运气应该不至于那么背。”   “等你兵临,已来不及。猜测无错的话,东燕主力大军早已整装待发,只等顾九冰带图回朝。甚至于顾九冰都不是归京,他是回水易——距望都最近的驻扎兵营城池。”宣珏脑海里疯狂盘算一种又一种结果,又被他全盘否决,“来不及的,沧城离望都太远了……”   他闭眸,轻轻叹了口气:“但距处京不过三日快马加鞭,要不要试试?”   戚文澜:“……试什么?”   宣珏睁眼,向来清润的嗓音染上鲜血铁锈冷寂味道:“汇聚所有兵力,转攻燕都。”   孤注一掷,泼天豪赌。   就算是滚刀肉似的在场将士,都被他震了一惊。   戚文澜更是瞳孔骤缩,猛然拍案,双手撑桌,倾身望他:“你疯了!” 第113章 南北 像是经隔亘古对视,继而各赴使命……   宣珏冷静地条分缕析:“漠北戚军可回望都, 襄州驻扎守卫也可勤王北上,只有沧城以南,不可。徒劳无功, 不如另辟蹊径。正好你近来猫抓老鼠似的逗那些燕军, 他们防备较低,趁其不备回攻难度尚轻。”   更别提他知晓东燕详尽地形城池。   戚文澜呛声:“别说这些有的没的,几成把握?”   宣珏:“七成。”   “……七成。那还有三成呢?”   宣珏淡淡地道:“还有三成不在我等。得看沿线城军争气与否,能拖延东燕主力多久。”   察觉背后深意,戚文澜倒吸口冷气:“离玉你……”   宣珏轻轻抬眸:“我说的七成,并非守国不破, 或是顺利攻入燕国腹地的可能,而是大获全胜、全身而退的可能为七成。至于攻入东燕围困处京么?我有十成把握。率先领军出发, 调来以西的戚军, 半数支援, 再半数,继续南下去应天。趁乱端掉江家——事已至此,无须顾虑了。”   营帐死寂。   宣珏见没人问话,客客气气地道:“诸位有何要问的么?”   他生了副极出色的相貌, 鬓若刀裁,眉如墨画,岩岩若松竹独立。   素来待人又温仁和煦, 直到今日前, 在场大多数将领还以为他是个满腹酸稿的小白脸文官, 乍一听这果断铁腕的轻描淡写,方才咂摸出点这人剑走偏锋的冷和狠。   一时没人能搭得上话。   半晌,还是戚文澜艰涩地道:“给我们半天考虑。这不是小事,不能靠一人热血上头决断。”   “可。”宣珏给了诸将士半天考虑, 回居住营帐后,铺纸研墨,将他修好的木鸾放飞。   寄出的信只有二字:守住。   同时驿站信使也快马传报,狼烟高起。   宣珏不指望这狼烟能传回帝都——除却沧城略有燕兵小打小闹,其余城池仿佛为了印证谢温这步以敌退敌的计谋正确,城外敌袭,撤了个干净。   戚文澜坐立不安,当日下午等来宣珏东燕地形稿图后,一锤定音:“东进突袭。”   他看向宣珏,见他仍从容自在,皱眉问道:“你不急?”   “急。”宣珏坦诚,“急有何用?于事无补。再者,我信她。”   戚文澜微愣。   宣珏嗓音柔了几分:“尔玉要除谢温,她怕出乱子压制不住,早就暗中调兵了。按照计划,燕军来袭前,京城附近诸军,包括漠北二十万戚军里的五万,会调入望都由她接管。你说,算不算留下的一线生机?”   一线生机,以守望都。   否则凭借望都单纯的羽林卫和九支都城守军,根本不可能抵挡来势凶猛的燕军。   等燕军兵临城下,再调军队,也已来不及。   残阳破云缝照射而下,宣珏眼底有清润淡光,是冬日旭阳的光,也似远在望都的骄阳被他小心珍藏眸中,他温声淡笑:“不算死局,能解。”   戚文澜本要说话追问,想了想,还是没出声,同样朝望都远眺一眼,默念:一切安好。   宣珏向来谦逊留白,他说的“不算死局”,等同于“赢面可能极大”。   于是,几乎是第二日,戚文澜就匆忙下令,召集西边戚军急速支援的同时,火速整顿,连夜行军——刺入东燕那颗跳动的心脏。   与此同时,谢重姒在太极殿赖着翻书解闷,似是倦怠困了,问掌灯的宫人:“何时了?”   “回殿下,戌时过半。”宫人恭恭敬敬地回道。   谢重姒瞥了他一眼:“瞧着眼熟,经常见你,唤作何名呀?”   宫人诚惶诚恐:“奴婢赵岚,没曾想能让殿下眼熟,是奴婢的福气。”   赵岚细眉细目,上一世没少给她和宣珏打圆场,谢重姒透过这位战战兢兢的蓝衣太监,仿佛嗅到点前世今生皇权变动的血腥味道,微微一笑:“赵岚?山中雾气,似真似假,如梦如幻,好名字。”   “殿下谬赞,殿下谬赞!”赵岚连道。   谢重姒掩唇阖眼,将书放下道:“时辰是不早了,本宫先回。这书是孤本,上册被本宫小时候祸害撕掉了,怕父皇心疼,这下册就不再带回去了,暂搁此处,别让人动。”   赵岚赶紧应是。恭送谢重姒走后,他用金签小心翼翼地别在书页角落,替她记下页码,再合书置在木案上。   然后他神态自如地走入御书房,像是擦拭御桌般,将摆放端正的四五个茶盏也捧在手中,仔细端详。   细碎的粉末撒入茶盏内,涂抹杯口边缘。   做完这一切,赵岚又屏气凝神地垂头走出御书房,继续当值。   一日后,谢温回朝。   这次三皇子殿下可谓风光而归。   万阁老万守成半朝座师,有不少文人投靠其下,启蒙过四位皇子幼时读书习礼。他金口一开,有的是人捧场应和。   投靠谢温,万守成自然要帮他。   只需夸谢温一句,自然有更多的文人学子把三殿下仁爱慈善的美名远扬。   谢温归京当日,迎他的百姓汇聚长街,朱雀大道塞得水泄不通。   谢重姒听到消息时,正在戚贵妃宫里商讨。   因得谢重姒生辰腊月三十,每年就算不为节日,为她生辰,年宴也会大肆操办。点孔明灯更是出生以来父皇都会替她准备的。   许是隆冬甚寒,金贵的尔玉殿下有些无精打采,靠在炉火旁,说话也懒洋洋的:“戚姨,今儿特殊,从简吧。一家人和和美美吃顿饭就行,皇兄也快回来了。”   戚贵妃松了口气:“殿下深明大义。”   谢重姒轻飘飘的:“我只是嫌烦。人多得打太极,装吉祥物,繁重累赘身上戴,还得坐着不动。”   戚贵妃被她逗笑了,刚想说什么,就看到有暗卫来报,俯在谢重姒耳边轻声言语。谢重姒眼也不眨地点了点头。   戚贵妃唇边笑意更深了点。   皇族暗卫,本就只有两支。贴身护着陛下一支,另一支,在当年秦风之事后,陛下就交由尔玉了。   恐怕不仅是宠爱二字可以言明——更像是培养器重。   “三哥回来了。”暗卫退下后,谢重姒对戚贵妃笑眯眯地道,“今儿就会入宫述职禀告。恐怕得大赏他了。那群老匹夫还不知怎么逼着父皇立太子呢。”   戚贵妃不置可否,不搀和朝堂议论。   谢重姒一语成谶。   谢温太极殿述职之后,封赏丰厚,拔擢两级,暂管军机处。   而翌日早朝,立太子的呼声更是一浪高过一浪,直至顶峰。   谢策道心里有火,但可能是看群臣态度明显,不得不敷衍过去。极为温和地点评谢温几句,言辞间不乏夸赞认同,似是安抚。   于是,立太子的事儿虽是拖延几天,但谢温退敌功高,又有朝臣支持,已然胜券在握。   又两日,日落黄昏后,谢策道刚用完晚膳,忽然捂唇咳嗽,半晌,指缝之间溢出鲜血来。   首领太监蒋明惊慌失措:“传太医——”   这声惊呼,拉开暗色夜幕里的风雨之势,明德殿的宫灯亮了一宿,守在外面的宫人也跟着紧张焦灼,看着鱼贯而入又哭丧着脸出的御医们,心都跟着沉了不止一分。   君王暴毙,势必要掀起一番动乱的!   第二日,四方人马都得到了消息,入宫探看,明德殿外跪了乌压压一波人。   有朝臣,有嫔妃,有急不可耐的皇子,也有其余皇亲国戚。   飘起的细碎雪花都没能阻挡众人跪地不起的决心,放眼望去,都是黑不溜秋的头。   第三日傍晚,寒山寺的钟声响了。   漂浮回荡在整个皇城上空。   雪仍旧在下,愈演愈浓。   稍晚一些,明德殿的主殿大门被打开。   蒋明那张浑圆的福气脸上丧得很,肉眼可见的低沉萎靡,他带着哭腔喊道:“陛下崩了——”   那群安分许久的泱泱人头,终于乱开了锅,他们或茫然失措或游刃有余的脸上,都不约而同闪过恰到好处的哀恸。   尔后大哭。   谢重姒一直陪在榻侧,也随蒋明一道出来,拢袖闭眸,听得满耳嘈杂的哭腔,和着北风哀嚎、檐角铜铃、极遥远的打更声。   黑云压城,乌沉蔽月。   然后她睁开眼,对着俯拜的王臣们淡道:“诸位请起罢。诸事定夺,还得等皇兄归京,也就这几日的事儿了。”   没料到有臣子朗声:“为何要等百越王回京才能定夺?成王不是在此吗?”   成王是谢温新得的封号,谢温应是很喜欢这个封号,底下人也就顺着他意,全然改口再不提“三殿下”一句。   谢重姒不急不缓地拿出圣旨,往还在哽咽的蒋明怀里一拍,道:“读!”   蒋明抹了把眼泪,撑着读完圣旨。   圣旨里,罗里吧嗦扯了一堆,中心主旨只有一条:封谢治太子,继承帝位,即刻登基。   嘈杂乱耳声陡然宁静几分,这个改天换日的当口,没人敢交头接耳,都竖起了耳朵,唯恐错漏消息。   谢温脸上的假笑不见了,漆黑的眼冷冷地盯着谢重姒,不再掩饰刻骨的恨意。   谢重姒毫无畏惧地回视,流露出适时的几分嘲讽,像是在说:看,你心机万千又如何?父皇还是不是明目张胆地偏心我们兄妹俩。   两人视线只一交锋,又暂停兵戈。   谢温软和下来,担忧般道:“蒋公公注意身体。”   语气也有几分哽咽:“父皇的身后事……也是该等阿治回来定夺。毕竟父皇最疼宠他了……”   他重新跪地,说道:“孤这个当儿子的也没什么好做的,留在这里再多陪父皇一晚吧。”   谢重姒似笑非笑地看他,再看稍远处,群情激愤开来朝臣,压低声,对谢温轻轻地道:“三哥可真是个孝顺的好儿子啊。”   谢温当真跪了一宿。   第二日上朝时,都有些踉跄,还是几个朝臣扶住他。   按道理,君王暴毙,朝会也开不下去。但这段时日终究特殊,外敌来袭,内乱不定,诸位臣子的事宜未能得禀,也需要讨论处理。   于是即便谢策道缺席,朝会仍旧开了,甚至隐约以谢温为首,围绕他开展论讨。   温远明面上什么势力都不沾边,老好人似的站定混日子。   他冷眼旁观谢温脸上终究有些藏匿不住的洋洋自得,翻了个白眼。   再一看旁边的礼部侍郎,也和他同样有默契地翻了个白眼,瞬间觉得和这年轻人意气相投,但到底年岁大了,脑子不好使,想了半天才记起来这位侍郎名为宣琮。   宣琮也没闲着,不动声色心里默记下今日朝堂所有谈话,已经差不多盘算得出,有哪些人手确认投靠谢温,哪些中立旁观,哪些确实是忠心耿耿的嫡系一脉。   背靠嫡系,宣家自然不可能明哲保身,因此宣珏也没瞒着兄长,尽数告之。   宣琮琢磨半天,心里叹了口气,心道:加上左摇右摆的墙头草,谢温的势力比想象得多啊。   这出朝会,甚至最后都以荒谬的请立太子为终。   像是刻意将那圣旨视而不见,谢温的手下势力一唱一和,十足捧场地演完整部“非成王不可”的戏码,就差没把龙袍披在他身上,跪地逼他上位了。   明面来看,谢温的确优势太足了。   还未归京远在百余里开外的谢治、民心所向的局面、满朝文武的追捧,甚至于还有一颗暗子——   第二天上午,谢温就迫不及待地图穷匕见。   当值太极殿的赵岚死咬,是尔玉殿下命他下毒杀害陛下,为的是防止陛下立成王为储君,那道圣旨更是她伪造杜撰的!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   看向谢重姒的眼神都变了。   谢重姒被迫来到前朝自证清白,无奈地摇头,看谢温道:“三哥,胡说什么呢,那圣旨是真是假,你心里门清。”   门清又如何?很多时候,是真是假根本不重要。   谢温冷笑一声,猛然发难:“满口荒唐!不孝不悌!尔玉,父皇真是白疼你了,养出一头白眼狼来!!!给孤拿下,押到父皇灵前亲自叩罪!”   谢重姒畏寒,还抱着个汤婆子,闻言像是听到了笑话,挑眉反问:“叩罪?本宫倒要看,谁敢动啊?!”   她穿着繁丽厚重的宫装长裙,裙摆曳地,侧眸出神地看蟠龙柱上的狰狞龙爪,见那些准备抓她的侍卫眼观鼻、鼻观心,迟疑没动作,忽然露出点微末的笑来,是对着赵岚的,说道:“赵岚啊,你虽然胆小,但人不错,以前遭罪的小宫女小太监,你也都护着。可惜了。”   赵岚心里愧疚有鬼,不太敢看她,见她唤自己,错愕地抬头看去。   他本就是小小太监一个,哪里有能力护住其余人?   这位殿下什么意思?吓糊涂了?   只见骄傲艳绝的殿下,眸里真的流露惋惜,摇了摇头,道:“可惜这一次,他不会留你用你了。”   离玉还远在沧城呢。   谢温的第一个反应也是,他这妹妹吓得说傻话了,但一想到这小魔王自小皮不溜秋的习性,又觉得这点风雨应当不至于吓到她,狐疑地道:“尔玉,这个时候再威胁人家,说不过去了吧?他要真是怕事,也不会来当众指认你。弑君杀父,可是大罪。”   “是啊,大罪。”谢重姒垂眸,指尖在汤婆子上抚过,熨烫的热度让她舒叹口气,“理应杀头、车裂、五马分尸、凌迟至死。对否,三哥?”   她这不慌不忙的态度,终是让谢温觉得不大对劲,迟疑地向殿外看了一眼,谢重姒也跟着他,娇憨地歪了歪头,向殿外看去,好奇般道:“三哥可是在等你的人马入宫‘勤王’?”   谢温眯了眯眸。   耳畔依稀传来远处马蹄,兵甲围绕天金阙,理应是他的人不错,但这丫头怎么得知的?   猜的吗?   谢重姒轻笑:“你等不到了。他们在天金阙外,被我命人截杀了。羽林卫也仍在,没被调虎离山处理掉。”   金銮大殿上,朝臣大骇不已。下意识地退后几步,犹如海神入海,水面晕开,谢重姒身侧留出了一圈空白。   谢温更是忽然意识到什么,瞳孔猛缩,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是要谋逆吗?!”   谢重姒浑不在意这种罪名,挑了挑眉道:“三哥,我很看得起你了。”   毕竟五万兵马呢。半数入京,半数在京城外把守森严。   “但你比我想象的……还差些儿。”谢重姒忽然提高嗓音,朗声道,“来人,将乱贼谢温拿下!”   寻声而来的暗卫立刻上前,尽职尽责地要扣押谢温。   谢温目眦欲裂:“你敢!你有什么资格?!”   谢重姒“哎”了声,俯身道:“我是没资格,不过总有人有的。”   “谁?!谢治吗?他?笑话——”   “不是我。”谢重姒笑意微敛,看向殿外。   殿外鸦雀无声,浑像见了鬼。有顺着她目光一望的朝臣,也是浑身哆嗦,年迈的老臣差点没当场心梗晕倒。   谢重姒反倒笑了,对着逆光进殿的九五之尊,谢重姒弯膝轻拜:“父皇。”   说完这句激水入沸油的话,她又直身立到一旁,娇柔壁花般——吃人的那种。   父皇……?   谢温不可置信地回头,就听到一声爆喝:“尔玉没有,太子没有,那朕呢?可有资格治你罪啊?!”   来人正是本该“暴毙”的谢策道。   这场假死,太子门客知晓内幕的不少,但宫闱上下,只有他和谢重姒一清二楚,就连戚贵妃和蒋明,都被蒙在鼓里。   戚贵妃哭晕过三四回,醒来就想不开要寻死,被谢重姒命人拦下看住。   蒋明也是失态了几天——   如今都没缓过神来,直愣愣地跟在谢策道身后,一副见鬼模样。   不过多亏他们真实的反应,才骗过所有人,包括谢温。   谢温甚至不惜破釜沉舟,只为登临至尊之位。   可惜终究功败垂成。   谢重姒多少有所顾忌,谢策道明显比她更雷厉风行千百倍,毫不犹豫地将三皇子一脉革职的革职,贬斥的贬斥,扣押的扣押,当场处决的处决。   谢温大势皆去,被扣押入宗人府,是两天后,谢重姒去说了场风凉话:“成王败寇啊三哥,你这新封的王爷头衔,真是合适。”   谢温恨极了,狠狠瞪她,唇齿都快要被他咬出血来,有些狼狈地道:“你以为,你那皇兄,能坐稳皇位?江家势力不在朝堂,而在民野,这么对我不留余地,氏族他们如何想?”   “我管他们怎么想。”谢重姒唇齿溢出冷笑,“三哥,你可以啊,打得好算盘。持功谋逆,杀父篡位?!旁的不说,就你这功劳,用使节退敌,说出去也不怕遭人笑话?!更何况,你知道燕军,又转面攻打回来了吗?!来势汹汹,胜似当初——不,该说,这次他们才是来实的。而且在北岭岐山一代,都势如破竹,有如神助,大齐差点没被捅个对穿。”   谢温懵了。   “谢温,你真应该,以、死、谢、罪。”谢重姒一字一顿地说,清早得到的加急战报,看得她眼前一黑,再连猜带蒙,也能猜到到底发生了何事,“顾九冰他……他是不是有意无意地摸查到了城池的防御布阵?!”   虽然不知他是靠着记忆,还是什么别的法子知晓,但……   边线这种程度的落败速度,只可能是军防图泄露了。   “这你也敢给他看?!”谢重姒实在没忍住,想要用掌心把玩的玉蝉砸他,手抬到一半,想起这是宣珏的,又放下,火气倒是散了些许,微抬下颚,冷冷瞥了谢温一眼。   谢温本就狼狈,此时更是脸色煞白,喃喃地道:“我……我没有……他应该只是远远扫过几眼……”   他是有野心不错,但他真的没想到扰乱大齐朝纲,残害大齐民众,更没想过顾九冰狠辣翻脸至此,甫一归国,就迫不及待举兵反攻。   他还想说什么,谢重姒已然走远,谢温有些痛苦地抚额呻|吟:“该死的……”   沿线四面八方的紧急战报终是传到了望都。   谢重姒立刻做了两件事,一,让谢治西行北上,暂不归京,而是与剩余戚军会和,赶来勤王。   二,用又从卫旭那里顺来的、尚未来得及寄出的青鸾木,寄了封信给宣珏,简明扼要交代了番这几日的天翻地覆,又道:“放手而为,我兜底。”   离玉绝对比她更早一步得知此事。   或许早有安排。   两只青鸾木鸟,一书“守住”,一书“放手而为”。   行经路线一致。一由南向北,一由北向南。前者放出更早,因此在距离望都更近的蓝谷处,二者隔着数百米距离偶遇擦肩。   山川峻岭江河湖海,尽在羽翼之下。   像是经隔亘古对视,继而各赴使命。   谢重姒那只鸾木抵达沧城时,宣珏早已不在城内。   抄送快报马不停蹄送到他手上,宣珏看完后,掐算了行兵时日,猜测谢重姒放出消息时,他的木鸾未到,但燕军破防直入的消息,已传到望都。   他没忍住轻笑一声。   这么信他么? 第114章 守城 守城+找回桃花玉佩√   东燕盖安山脉, 风雪交加。   戚文澜蹲在一旁从高处往下看,奇怪地看他一眼:“笑甚?”   “谢温谋逆,被扣押宗人府了。”宣珏将抄送的密报折起收好。   他难得穿盔戴甲, 像是锋光内敛的绝世名刀, 立如松竹,肩上落了层薄薄细雪,明明同为弱冠不久的青年人,较杀气外溢的戚文澜更让人不敢直视。   戚文澜:“京中妥了?”   宣珏“嗯”了声:“拦截谢温的骑兵,只折损了不到八百兵卒,零七碎八的尽皆算上, 望都有十万左右的人马可供驱策,守城不成问题。”   戚文澜心中大石稍稍落地, 对宣珏招手道:“此处埋伏落石, 待我们假装不敌, 引他们出城,便能一举歼灭。”   “可。”宣珏扫了一眼远近险峻山势地貌,又道,“再往前百丈左右伏击, 效果更好。”   连行十几日兵,军中上下摸清了这位的性子。   建议在我,决不决策在你, 比如逆风行军还是停顿休整, 进攻何城以何路线。被人驳斥了也不气, 看起来好说话得要命。   起先还有将士仗着资历老,随者多,看不起半道而来的宣珏,屡次三番驳斥他的建议。   宣珏冷眼旁观, 由着他们吃过一两次亏乖乖老实,然后继续有条不紊地布局筹划。   十几日下来,无论是暗袭偷城,还是连夜伏击,都屡战屡胜,几乎快要攻入处京边境,东燕的狼烟同样燃了绵延遍地。   戚家军近四十万兵力,折损未曾过万。   这时,天不怕地不怕的诸将领才对他刮目相看,有次戚文澜都忍不住道:“离玉,你的兵法基本是纸上谈兵未曾实践吧?怎如此顺手——我爹已是兵法大家,在奇诡之道上,远不如你。”   宣珏长睫上也是细碎的雪沫,他眨眼垂眸,淡淡地谦逊几句,敷衍过这个问题。   他的独辟蹊径是前世鲜血浇灌磨砺而出,没什么值得夸赞提及的。   宣珏摩挲掌心刀剑剑柄,遥望盖安城池,再远处是巍峨高耸的群山,遮挡住富贵滔天处的燕都。   心里想道:青鸾也该抵达望都了。   谢重姒接到宣珏传入帝都的“守住”二字时,满朝文武也在说守城。   东境沿线被摧枯拉朽的攻势,破坏得摇摇欲坠,望都东南更是直接撕碎一角,燕军长驱直入。   浩荡的二十余万敌军不日即可抵达望都,几乎三倍的兵力让不少朝官都闻风丧胆。   “坚守城门,打不死他们也要恶心死他们!”有朝官唾沫子横飞,“望都素来稳固,把守不动,定能迎来援军!”   谢重姒这几日都很不见外地参朝议政,即使有老学究嚎啕着于理不合,但奈何三皇子一脉除去,太子嫡脉在朝堂上稳居上风,有他们护着,旁人不好多说一句话。   就连向来古板的御史中丞宣亭,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了行,没多说一个字。   谢重姒懒洋洋地半阖眸听着,莫名其妙:“我们兵多,为何示弱?背城一战,正面迎敌即可。”   朝官:“……”   您管这叫兵多?   谢重姒戳破他:“没记错的话,梁大人,您……前几日还撺掇着弃都城,南下逃避吧?”   梁大人:“……”   他小心翼翼地觑了眼谢策道脸色。   昨儿因着这事,陛下雷霆大怒,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再没人敢提了。   梁大人生怕又触了谢策道霉头,见他没动怒,方才继续道:“殿下,五万对二十三万,即便是守城,也……太为难了。”   谢重姒微微一笑:“这五万戚家军,本身应该是不存在的。所以本宫说,咱们兵多。梁大人,知福惜福。天子守国门,君主死社稷,满朝文武鞠躬尽瘁才对,危急关头,诸位更应集思广益吧?”   梁大人讷讷几句,不敢多言了。   谢重姒转过头不再看他,对谢策道朗声道:“依儿臣之见,我齐不仅要大大方方地打,还要打得他们心服口服。主家战场,兵未至,为何要士气先衰?”   此言一出,附和者成群。谢重姒扯出话引,再次作壁上观。   耐着性子听完七嘴八舌,偶尔开口几句,确保主论观点没有大的偏差。   朝会难捱,谢重姒是真的不喜朝礼,下朝回宫后魂都没了大半,不住地掩唇打哈欠,叶竹皱着眉替她褪外衣,飞快地给自家殿下泡茶,有些焦虑:“殿下……这可怎办啊?宣大人和戚将军他们,能赶得回来吗?咱们能等得到吗?”   “等他?”谢重姒窝在软榻上,垂眸捧茶,有一口没一口地抿着,“等他回来,黄花菜都凉了。”   叶竹:“……啊?”   她还想说什么,谢重姒嫣然一笑,眼里调侃意味甚浓:“哎呀哎呀,小叶子,你眼里本宫就这么可怜兮兮的,需要被人捧着护着呀?”   叶竹:“……”   谢重姒挑眉:“来,这群燕军尽管来。我让他们有来无回。顾九冰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搞这么一遭连环算计,穷兵黩武,也不怕反噬自身?”   她唇边微勾,眉眼微弯,是粲然明艳的笑靥模样,叶竹却背后一凉,察觉到点冷意。   即使这冷意不是对她,也有点吃不消的胆颤。   戚军指挥权暂时是落在谢重姒手上,谢策道也没说收归。   于是谢重姒连夜召集所有土木工,修理加固城门预防,给官兵预发半年俸禄,以激士气,将五万戚军和三万守卫均分在望都八门处,直面迎敌。   燕军兵临城下的那一晚,朱雀大道上的同济堂内,卫旭睁开了双眼。   她唤来金繁,皱眉问道:“近来望都有何异样么?”   “不都和你说了吗?”金繁睡梦里吵醒,有些发懵,“就……三皇子那事儿,调了点兵来。”   “不,这次更多人。”卫旭眼底有火光,是蜡烛的火,血红色的,“恐怕十五万朝上。”   金繁彻底清醒了,纳闷:“你怎么听出来的啊?这次是动静大些吗?”   卫旭点了点耳朵:“不是告诉过你么,我耳廓下有传音骨玉。”   卫旭平时话没个正经,金繁当时还以为她在玩笑,没想到是真的,不由问道:“那你岂不是时刻都受外音干扰?”   “那倒不会,我只对兵器马蹄声敏锐。”卫旭脸上浮现一抹嗜血的笑,她舔了舔没甚血色的唇,像是弑杀残忍却又说一不二的战神重回,轻而又轻的说道,“而且这些声音不一样的。兵戈的铁器声……很动听。”   能让人浑身战栗,热血昂扬。   同样热血昂扬的还有大齐将士。   国难在前,有临阵脱逃的高官厚禄者,自然也有热血沸腾恨不得保家卫国的战士。   再加上近十天的动员游说,阵前鼓舞的话都说了一箩筐,正是士气激昂之时。   谢重姒连夜登上城楼,烈风席卷得她大氅翻飞,绒羽遮挡朦胧下,她窥见整军暗待的燕军。暗自叹了口气,于巍峨高墙上,挽弓搭箭,射出暗夜里的第一支火箭——   昭告大战拉开序幕。   战事焦灼到难分难解。   燕军人多势众,但经久行军疲乏不安;齐军昂扬斗志,但人数……确实是过少。   谢重姒下令死守南门和东门,西北的天辰门像是兵力实在不够导致疏漏,留了个缺口,燕军也察觉到了,蜂拥而上,不出三日,天辰门破。   天辰门距离民宿民宅遥不可及,但它距离天金阙,近在咫尺。   甫一入城,燕军就迫不及待地北上入皇宫,势必要用一场全面的大捷,俘虏敌国君主嫔妃,来昭告他们的大获全胜。   他们甚至没注意到路上显得荒凉的民宅——其中百姓早已撤离。   燕军只是被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冲昏头脑,莽打莽撞地攻入天金阙内。   然后就在天金阙内,被炸成了烟花。至少五万的燕军,粉身碎骨。   轰鸣爆炸声接二连三,像是年节早来的爆竹贺岁,也像是年节姗姗而来的前兆,腊月初八的清早,因为战事同样紧张焦虑的望都百姓,是被北方皇宫内的爆炸惊醒的。   谢重姒就在不远处的墨韵楼远眺,身后是战战兢兢的将领和随从,她听了个声响,转过身来,见满屋子的人神情凝重,“哎”了声:“这么紧张作甚?”   她风轻云淡地随口扯犊子:“年节留着炸烟花看的。现在提前炸了,也大差不差。”   随从:“……”   殿下,差很多好吗?!   谢重姒意味不明地笑了声,也感觉有几分意思。   这还是当初秦云杉偷运入宫,能将整个天金阙炸掉的金敛油。油矿里提纯的极品燃料,一点就炸,一炸就是连环炸,密集堆积的时候,效果胜似火|药。   因着上一世被轻易偷了皇城,谢重姒多了个心眼,和父皇商量后,将这些金敛油封装埋藏,算作秘而不发的武器。   只是没料到这兜兜转转的因果,在这里给她留了一条绝佳的后路。转过头来挫败燕国大军。   倒也有趣。   这场连环爆炸,舍了几乎空无一人的天金阙,灭了燕军几乎半数兵力,侥幸有逃窜出城的,也被伏击的齐军拦截剿灭。   一时之间,燕国的大军士气愈发萎靡,军前将领甚至一度犹豫要不要暂且退军。   再拖延下去,隆冬最寒冷的季节来临,物资恐怕跟不上不说……   西边的齐国援军恐怕也要东来了。   雪上加霜的是,东燕境内,传来噩耗——   处京被围城了。处京仅剩的两万守城护卫军,折损过半,又被突袭而来的齐军俘虏近千人。   剩余的残缺护卫军,根本抵挡不住来势汹汹的齐军。   望都未能攻下反而自伤其身,国都更是真的摇摇欲坠。   燕军不死心地僵持五日,终于后退一步,大军潮水般退去,暂时退至姜城附近。   占据蓝谷不肯松手,还在伺机再度反攻。或者说,在处京解围之前,燕军同样不敢立刻撤军。   望都危机告一段落。   风雪停了,这日暖阳不错。   谢重姒这些时日劳心费力过多,身心俱乏,但还是忍着劳累回天金阙处理事宜。   谢策道先她一步过去,已是安排人手重建这群断壁残垣。   昔日富丽堂皇的皇宫被轰得砖瓦遍地,琉璃碎裂、瑞兽落地,未央宫更是乱糟糟的一团,池子都被炸了缺口,结了冰的池水好歹稳固形体,但其上的亭子没了踪迹,成了堆破烂木头。   谢重姒站在她那被摧残得千疮百孔的寝宫前,头疼长叹,又觉得这是她自找的——虽然南方民居巷口毫发无损,但代价就是天金阙搅和了个天翻地覆。   包括她的未央宫。   她没地儿可住了。   可怜见的。   谢重姒挥了挥手,让宫人尽快收拾,又烦闷地四处转转。   行至池塘边,忽然看到有暗光一闪,不由停住脚步。   不是碎冰,也不是底下的浮水,而是某种温润的物什,像是半陷淤泥之内,遮挡物没了,岸上的人才偶然能看个清楚。   谢重姒不知想到了什么,抬手召来宫人,道:“下去打捞打捞。”   她心头跳了跳,莫名有些雀跃期待。   如若未猜错的话……极有可能是那年离玉放入信封,送给她却被她不慎落入池中的玉佩。   果不其然,宫人很快从方亭的残垣缝隙里,摸出一块玉饰。   交到谢重姒手上,恭敬地道:“殿下,是块玉。不知雕刻了些什么。”   玉上尽是淤泥,谢重姒胡乱地将正面泥泞抹去,待看清上面图纹后,愣了一愣。   那是一株桃花,桃花枝桠繁茂,葳蕤盛开,春色浓郁。   但桃花之下,还有一人。盛装打扮的女子宫装长裙,背对抬头,望着桃花纷飞,又像是看着树上打了个同心结的两条飘带。   美如梦境。   再拇指一抹,看到反面刻字——“太元三年,于京口北固”。   那年同下江南,共赴苏州,他用籽玉篆刻而出的佩饰。   谢重姒只感觉呼吸一滞,喃喃地道:“……原来这就是太元三年,你雕刻的桃花啊。”   她小心翼翼地用袖角擦拭掉玉上尘埃泥泞,凑到唇边,轻轻一吻。   玉温润光洁,温和清暖。   犹如宣珏这个人。   清风朗月走一遭,给予爱意,藏匿亘古。如若无缘,便珠光暗敛,如若有幸重见天日,仍纯澈如初。   一如当年。   他其实从未变过。   她找回了她的玉。 第115章 归京 (二人见面)殿下,改日再找你讨……   望都围困告一段落, 腊月十五,东燕再撑不住,在国内国外相继告急的威压逼迫下, 停战议和。   朝堂臣子们纷纷松了口气。   大齐素来是含蓄婉约的风貌, 文臣风头盖过武将,有那么几任帝王时,朝廷就是文官一言堂。   如今齐国也未能有骨子里的好勇斗狠,对方甫一议和,便想应承下来,早日结束战乱。   但谢重姒不想议和, 非但不想,还想不等剩余十五万戚家军抵达时, 就反攻东燕, 打得他们十几年再无还手之力——遭到了朝臣反对。   之前以天金阙为诱饵伏击燕军, 已是胆大妄为走钢丝,再冒进追击,莫说是朝臣了,就是谢策道, 都头疼劝阻:“小姑娘家家的,别总是喊打喊杀,易招惹业障。”   谢重姒:“小姑娘怎了, 西梁打打杀杀的还都是一群小姑娘呢。儿臣就喊喊, 不掉肉的。”   “……”谢策道老老实实改口, “小孩子家家的,莫皮,想多了不长个。”   谢重姒:“……”   难为父皇觉得她还能长个。   谢策道正色:“国内民愤激昂,庚子年动荡不安, 已是风雨飘摇,不宜大动干戈,兵止于此再好不过。那十多万的军队来京,为的是救急解亡,而非大肆开战。重重,和乃上策。”   这是实话。   年初以来,漓江乱后,氏族不安至极,时至今日江家都在暗中捣鬼,谁知道会不会背地里插自己人一刀。   谢重姒靠坐在御书房内,心道:和不够。我要他降。   她要更多的筹码在手,要东燕彻底俯首称臣。   便和谢策道条分缕析地说清计划,没多要兵,就分了四万骑兵,打算趁夜火烧驻扎蓝谷的东燕残剩十二万兵马。磨了一天,谢策道方才松口。   末了,他淡淡地道:“朕不大想让你奔波这个劳累,但拿点功劳堵悠悠众口,还是有必要的。”   谢重姒怔了怔,模糊地觉察出父皇话中深意,她一贯直来直去,开口问道:“父皇何意?”   “前年你皇兄任性以来,朕考虑过传位于你。重重,你朝野上下,威望已不小了。”   这话可谓离经叛道。   大齐士大夫风气盛行,千事万事,远非“威望”二字可决定。   还有压制垒聚于万物之上的□□律法,和框架束缚。   在场伺候的宫人都被帝王心血来潮般的话,激得眼皮跳了跳。   谢重姒却知晓他不是临时起意,失笑无奈:“那皇兄呢?”   谢策道:“只要你没意见,那混蛋乐得撂担子——从小到大懒得要这位置多少次了?次次都是朕求着他,没个长进的!”   “现在不会了,皇兄做得很好。”谢重姒摇头,“再者,父皇,我和那位昭阳殿下讨论过齐梁二国差异。儿臣上位自是可以,但推翻舂米插秧、男耕女织的劳作律规,少则二十余年,多则一百余年。西梁一脉用了整整一百四十三年,再历经八王之乱削弱叛贼,方才政权彻底稳固。她们基底为机关木器,而非手提肩抗的气力,再垄断天枢院和四礼堂,女男比例控制在十比一之上,生产结构尽数以女子为主,自然造就女子为尊。在大齐么……”   她淡淡地道:“不现实。您只要透露点想传位于我的态度试试?明儿以头抢地的谏臣,就能从太极殿排到朱雀大街末尾。您不是说国内动荡吗?还想再动荡点,乘风破浪当弄潮儿啊?不怕一个浪头把船掀翻了?”   谢策道知道她所言非虚,沉默半晌,无言以对。   谢重姒“哎”了声,十足乖巧地上前给他捏肩捶背,想了想,道:“但您可允儿臣并立私塾文斋,微末之处改弦更张。说不准几十年后,真能诞个女帝?太|祖皇帝为和长平侯爷结为夫妻,做的事就是民野朝堂间放出风声,好让朝臣有所准备,再雇佣丹青妙手和画本先生作图写文,引起贵女小姐阅读交流,蔚然成风后才一锤定音,昭告婚事。那几年,龙阳之好可不像现在,不是什么低人一等的事儿。可见民思民想,才是国本根基。”   “功不唐捐。”谢重姒微微一笑,“但功成不必在我。大齐与天同寿,何妨让它再等个几十年?”   谢策道一愣,转而叹息摇头:“不错。”   他起身,摸了摸谢重姒的头,道:“真的长大了。”   四万骑兵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但仗着地形熟悉主战场,极易反困围剿屯居蓝谷的残兵。   谢重姒那东一榔头西一榔头的打法奇诡,也不知是像谁学的,遛猫逗狗似的耍燕军玩,玩到他们筋疲力竭时,再以身为饵,引燕军入林,来了个火烧连营。   打得燕军再无翻盘之力。   就是这只钓鱼的饵玩过头了,躲避流矢时跌落马下。   没大伤,但扭到脚踝,得养个把月才能痊愈。   谢重姒被她父皇塞到行宫养伤,谢治归来后,全盘事务交接给谢治,太子殿下苦着一张脸任劳任怨去了,隔三差五还要被陛下敲打“捡人栽的树乘凉”“丢不丢脸”。   谢治很有唾面自干的自觉,忙得不可开交——   燕国处京攻破,朝臣东南逃窜,再加上主力燕军砸在了蓝谷,不得不彻底投降。后续两国协议交接颇多,都压在谢治肩上。   同时,处于东燕的齐军陆续撤退。   太元七年的年节,宣珏是在兵荒马乱里度过的,他本还有一月有余,才会处理妥当沧城以东事务。预计会停留到二月初。   谢重姒本以为还要过段时日才能见他,正好那时,她脚伤也好了,活蹦乱跳得谁也瞧不出什么——没料到宣珏赶在正月初四就回了望都。   他是连夜赶回望都的,轻甲未卸,风尘仆仆地踏入京郊行宫。   因着持有谢重姒私印,一路畅通无阻,逆着光走进殿内时,叶竹乍一眼还未认出来,愣了片刻,才讶然:“宣大人?”   也不怨她未能一眼认出,宣珏向来玉冠修服,从未穿过轻甲,依旧宽肩窄腰,清隽如玉,但也带着霜雪满怀,肃杀凌冽。   像素来藏匿鞘中的稀世名刀开刃见血,弥漫冷然杀意。   宣珏看到叶竹,顿了顿,身上的风霜散去些许,温声问道:“殿下可在里面?”   叶竹忙引他向前走,边走边道:“在的在的,应当还未歇息,估摸着是坐在床上自弈呢。”   行宫简朴些许,但也是皇家规格,布局华丽大气,屏风上绣着细腻的火凤衔珠,绕过屏风和八角玲珑转阁,踏入内室,就能看到床上坐着个人影。   长发披散盖住肩,隐约能见小半张精致侧脸,极为安静地坐着,左手上似是缠了纱布,就用右手捻起膝盖木盘上的玉子,蹙眉半晌,还是没决定在何处落子。   宣珏身上风霜彻底散去,他抬手制止想要出声提醒的叶竹,缓步走近,脚步声几不可闻,走到谢重姒身边,才淡声提醒:“三之七处落子。”   谢重姒正出神静思,被他吓了一跳,心跳漏了拍,膝盖上的棋盘险些没翻。   谢重姒见鬼了般问道:“……你不要到二月才归吗?”   “哦?”宣珏抄手稳住棋盘,眉梢微挑,“殿下的伤大概是二月会好么?”   谢重姒:“……”   她下意识将脚和手往被窝里缩了缩,然后道:“三哥和江家卖国的,不关我事,我阻止不了燕军出军。就、就有点波折……”   “……但我只是让你守住。”宣珏看她包扎成粽子的手脚,半晌才挤出一句话来,“没让你戳天破地。”   谢重姒:“……机不可失嘛。”   宣珏:“……”   还有理了她!   将领那么多,谁需要她亲自上场?   摆明了是假借机会,替她皇兄揽民心臣心的。   没准受伤都是她刻意算计的。   四面八方的烛火亮堂,照得他眸光清远悠长。   宣珏觉得自个需要冷静片刻,再加上觉得杀器在居所不好,便将佩剑解下,放到外室,又走进,就看到怂了的谢重姒老老实实躺下,盖得严严实实,半张脸都被厚褥遮住,只露出一双灵动艳然的杏眸。   宣珏被她这欲盖弥彰气笑了,刚要说什么,就看到谢重姒招了招手,拽着他手,强拉着他俯下身,然后凑到他耳边道:“好看。从来没见过你穿轻甲,真的好俊。离玉……”   谢重姒笑眯眯的:“你穿什么都好看。当然,什么都不穿最好看。”   宣珏垂眸看了她一眼,悠长的眸光倏地一顿,凝在她侧颊上。   谢重姒又道:“想你啦。你早些回来自然是更好。只是没料到你会这么早,路上肯定奔波劳累一路赶吧?辛苦了。”   宣珏:“……”   谢重姒就捞起他手,轻轻扣住,软声道:“晚上留宿在这,好不好?”   宣珏:“……”   飞入鬓的眉微挑,继续沉默,侧脸晕染了灯火,琉璃眸一瞬不瞬地盯着谢重姒,看她还能舌灿莲花地说出个什么甜言蜜语来。   他刚携殿外寒霜入内,修长的指骨都是冷的,谢重姒见状,小心翼翼地给他暖了手,用目光丈量了宣珏一番,笑意微敛,一副心疼至极的模样:“瘦了点。等一切安定下来,本宫定将你好生养在公主府,不让你受红尘颠倒软折。哎,所以今儿留不留下来呀,刚下战场的大美人儿——美人在侧,容我一解相思之苦。”   宣珏:“……”   再大的火气,经她这么一顿插科打诨,也散得一干二净。   “……安心养伤,我留几日。”宣珏缓缓叹了口气,暂时打算在行宫留一两日,本来已然任她揭过冒进之事。   没料到第二天就撞到她任性不想服药,理直气壮地拒绝叶竹:“苦。”   宣珏:“……”   他端药过来,坐于榻边,并指探了探她脖颈脉象和温度,声线平和看不出情绪喜怒:“殿下是感觉好些了么?”   谢重姒莫名瑟缩了下:“……好多了。”   谢重姒说着,摇了摇手,道:“喏,你看,其实真的没什么大碍。就是太医吧,窥父皇脸色,大惊小怪的……我不想喝药。”   宣珏淡淡地道:“您不是还染了风寒么?药是治发热的,趁热喝吧。”   谢重姒见实在瞒不过,乖乖喝药。   抿了几口又耍性子,宣珏却不容置疑地舀起汤药,温声轻道:“再喝几口吧?嗯?”   谢重姒实在不想喝,但看宣珏光华流转的琉璃眸,身子一僵,老老实实张嘴,被他一勺又一勺喂完了整碗。   喝完后,黛眉紧蹙,可怜巴巴地道:“好苦,我要吃糖。”   宣珏有意让她长个记性,没理,谢重姒抓着他袖摆左右摇晃道:“苦死了,有甜的没有呀?苦得我身上伤口疼……离玉……”   宣珏:“无。”   谢重姒:“我记得桌上糕点盒里有蜜饯,你去拿几颗来可行?两颗就行。嘴里都是苦味,我睡不着。”   宣珏见状,抿了抿唇,还是寻来两颗蜜饯,垂眸哄她:“张嘴。”   谢重姒含着他指尖咬了一颗,囫囵吞下,砸吧砸吧嘴,觉得还是不够甜。   又捏起另一颗,趁宣珏不注意塞到他嘴里。   宣珏动作一顿,以为她不想要了,只见谢重姒又点火不嫌事大地凑到他嘴边,伸舌将他唇齿间的蜜饯卷走吞下,末了还咬了下他下嘴唇,然后说道:“不苦了。好甜。”   “……”宣珏由她胡作非为,半晌才笑了笑,慢条斯理地轻声道,“暂且记在账上。殿下,改日再找你讨。” 第116章 轮回 “我找到了我的玉呀”   宣珏那桃花眼里笑意微泛, 谢重姒却莫名后背一凉。   深觉此人说到做到,秋后算账的决心,干脆破罐破摔, 调笑道:“哎, 离玉,你坦白是不是记了很多笔账了。大概有四五账簿那么多?”   说着,她比了比一叠纸的厚度。   谢重姒本以为宣珏脸皮薄,会避而不谈,没料到他看她半晌,似笑非笑:“是。不过也没有这么多, 减个对半吧。不急,重重, 咱们来日方长。你先养伤休憩, 隆冬过完再说。”   谢重姒:“……”   还真记了账的吗?!   她拍了拍宣珏道:“我没什么要急的。倒是你们要忙碌起来了……”   宣珏不轻不重地拂开她的手。   谢重姒指尖蜷缩一下, 心想:真生气了。   她行若无事地收回手,继续道:“满朝堂的文武百官得收拢归一。去年清理一番后,可用的人不是特别多,父皇恐怕会临时增场春闱。东边打仗打得一塌糊涂, 城郭再建也是需要时日弥补的,修生养息起码几年……父皇有向你提过想要对你的安排吗?”   宣珏上午抽空去见了暂住太子府邸的谢策道一面,回禀述职, 他风轻云淡地道:“有。陛下想让臣入内阁。”   谢重姒养伤养得彻底, 两耳不闻窗外事, 朝堂风吹草动吵不到她,没再操心让人掉头发的大事小事,还真不清楚谢策道的安排。   闻言,她愣了愣, 浮现眼前的就是内阁那群胡子发白、整天之乎者也的迂腐老头子,纳闷道:“一堆老槐树里塞你这株小白杨进去,去扶贫接济撑场面的吗?一个人鹤立鸡群也不够看啊。”   宣珏:“……”   她满嘴跑马,多亏宣珏涵养好,自行将她话理解成正常的条理,回她道:“不是现在,陛下说的是五年后。想先让臣去地方历练三到四年,再归京任职一年,尔后入内阁。否则资历过浅,难以服众。”   就算是这种转调地方再回的履历,二十六岁入内阁,仍是乘着冲天炮青云直上。   莫说大齐,历朝历代恐怕一只手都数的过来。   谢重姒倒是没想到父皇对宣珏看重至此:“地方历练?去哪?”   “应是扬州或是苏州一带,富庶安康,而且人脉富足,哪怕我算京官调任,也能游刃有余。但我拒了。”宣珏轻描淡写,仿佛他拒绝的不是什么位极人臣的良机,“户部接下来一年尤为忙碌,脱不开人,以此借口留京。陛下没多说什么,诺我尚书调任后,让我补尚书位。”   谢重姒“哎”了声道:“户部尚书是吉帆吧?年纪不小了,估计再几年就告老还乡乞骸骨。父皇挺为你着想了,在一直铺路。”   宣珏:“我也拒了。”   谢重姒:“……”   可以,这很任性。   “好刀用于刃上。”宣珏徐徐地道,“江家势力趁乱拔除得大差不差,文澜近期还在应天一带坐镇抓人,最迟春末大捷归来,届时江家应处微末势弱了。至于蒙家,近几年已属安分,掀风作浪不起,待之后安抚即可。山河安稳定局将成,只需日后添砖加瓦,巩固长城。陛下不需要太利的刀刃了,我自是没那必要再招人眼。”   至此,允诺她的事已近尾声。   无非是赠她山河安定。   愿她百世长乐。   宣珏顿了顿,陡然抬眸,向来温柔如春的眸光仿佛染上盛夏炙热,有依稀可见的锐利侵略,他伸臂抱住谢重姒,手臂狠狠圈在她腰上。   像是抱住了一场梦、一片云,一场水月镜花的新生,然后诸事落地,牵连两人的垂丝细线斩断脱离,天道伦常遥不可及的凝望不再狰狞可怖,红尘里的人间烟火软了脾性,再次变得亲近可爱起来。   这是他前世最后唯一的眷恋和牵挂了,晦暗诡谲的遍地裂隙里,仅剩的光和太阳。   即便身陷囹囵,遍地荆棘。   他曾无数次地想这般宣告主权,昭告天下,驱逐遮天蔽日的阴霾。   但只有这一次,后顾无忧,前路坦顺,一眼望去是让人心驰神往的盛世锦绣。   宣珏像是被诱惑了般,将手臂寸寸圈紧。   谢重姒没挣扎,甚至还有闲心去逗他。   行宫的庭院更偏宽宏雄伟的石制廊柱风格,延伸而出雪白的大理石阶梯步道,栽种的树种尽是郁葱古柏,即使是冬日也遮天蔽日,唯有东边廊柱下是难得的暖阳眷顾处,更有屏障般的长墙遮住寒风,暖和又闲适。   谢重姒这么些天都是窝在这里晒太阳。   她望向远处群山峰峦,余光里是近在咫尺的人,忽然想侧头亲亲他,看看他什么反应,就听到宣珏不容置疑地一字一顿:“臣已尽心竭力。殿下允诺臣的事儿,也可否兑现一二了呢?”   谢重姒怔了怔,这才反应过来,他说的“好刀用于刃上”,不是指他这把破开虚伪粉饰迎来破而后立的刀。   而是指他这么久以来所有的心血功绩——   拒绝谢策道的加官进爵,用于他更期冀的刃上。   这刃是什么,不言而喻。   “……圣旨不是在你那儿吗?”谢重姒有些发怔。   宣珏:“你说要所有人的祝福的。婚事被长辈犹豫思忖,可不算吉利。”   所以才将所有奖赏恩赐累积,换取父皇的赐婚么?   谢重姒感觉心窝被只小猫爪挠了一下:“自然会兑现的,本宫金口玉言,许的愿没有不应验的。你先放开,和你说个话。”   等宣珏松开手,谢重姒忽然问道:“驰之是谁?”   那夜梦回,他在临安遇到了蒙家人。关系似是不错,都直呼表字。   “蒙驰之,单字‘奔’,奔驰之意。”宣珏道,“怎么问起这个?他和我幼时拜过江东兰密先生启蒙,算作熟识,关系不错,近年也都有书信来往。”   谢重姒:“前世咱俩成婚时,临安的那份贺礼,是他寄的吗?”   宣珏:“是。”   尔玉不会记这些鸡毛蒜皮的事。   是事关蒙家,还是……   宣珏还没思索个三六九等,谢重姒又问:“你离京游历的时候,是不是见到过他呀?你们在茶楼会了一面,那天细雨连绵,断桥西湖人影朦胧。”   宣珏瞳孔微缩。   只听得谢重姒放低了声,像是在回忆:“我都看到了。在梦里。”   她重复道:“在梦里,我和你走过了大江南北,看过了花开花谢,行经了云卷云舒。我看到了居无定所的流民生离死别,也看到了你遇事则帮,逢乱必救,即便徒劳无功也会放手为之。就像你很久之后和我讲过的那个故事……水洼里的鱼可能还会被海浪卷出海水,奄奄一息地搁浅,可能将它救回海中是无用之功,也可能太多了救不过来,但……这条会在乎,那条会在乎,被那个小少年救上去的所有都在乎……我也在乎。”【注】   “还有……”她顿了顿,抬指抚上宣珏的眉眼,一寸一毫,都仿佛按照她的心意塑成,俊朗清远地让人挪不开眼,“我找回了那块玉佩。”   宣珏眸光微动,嗓音有些沙哑:“哪块?”   “就是你送的那块桃花。天金阙炸了个底朝天,莲花池乱七八糟的裂了豁口,它躺在豁口里,没碎没裂,好端端地等我去取。”谢重姒轻声道,“我找到了我的玉呀。”   落入水中的重见天日,黯埋泥底的也破了天光。   都说人世一遭,像落叶飘零,自何处来,往何处归,身不由己。   但也有人逆流水朔风溯回而上,挣脱满身枷锁,在轮回里重逢相拥。   正月初五,谢治去见了卫旭最后一面。她再也撑不住了。   齐燕之战时,这位女将坐立不安,或者说兴奋难言,隔着城防和民居,用新装的重弩过了把最后杀敌的瘾,为此她脆弱不堪的臂骨更加雪上添霜。   卫旭浑不在意,掐算太子回来安抚朝堂和闲暇下来的日子,使劲挥霍她最后的光阴,甚至最后亲手斩杀了一名漏网之鱼,护住东城郭的几间茅屋里,来不及撤走的幼儿和老者。   杀星在何处,都是杀星。   卫旭不知和谢治谈论了些什么,但她回光返照了最后一天,强撑的身子骨终于分崩离析,两天后,同济堂就燃了一把大火。   金繁用整个花室和花坊,祭奠远送这位客居游子一程,愿她魂魄归乡,能与爱人团聚。   大火燃烧尽昔日的功绩罪过。   卫旭安然躺卧,仿佛在重复她曾和金繁说过的话——   葬身何处无妨。青史留名也不必。这万里河山,都将铭记孤的功业。他年日后族人国人的足履,都有孤的痕迹。如此甚足。   尔后,金繁也告辞回鬼谷,他的历练其实早该结束,算来多留这么些时日,也无非是想看这因果结该如何化解。   没多说什么,只是告知谢重姒,若有喜事,记得送请帖,师兄师姊们当抽空来贺。   正月初八,年节未过。   元宵节的谜语灯笼提前在朱雀大街上挂成笔直长排,谢重姒趁夜摸黑出去猜得几个,挂在行宫里当吊灯使,玲珑剔透的灯盏光影细碎,清冷又迷离。   还顺手寄了个战利品给宣珏,借花献佛,大言不惭地附赠张小纸条:赔你那年的腊八祈福灯。   跑腿的是白棠。   纸条就大大咧咧地贴在灯笼上,白棠再装作视而不见,也难免瞥到上面的字,心道:这历经四五年,还能带赔的?   他可是对主子那枯等一宿、雪落满身记忆犹新。   没想到主子倒是心情不错,置在了内室桌上。   就如同那日,他从桌上拎走被人抛弃的腊八祈福灯一般。   隔天,年节的修沐告一段落,朝会重新开始。   宣珏换了朝服,临走时,像是想到了什么,走到南书房内,将搁架上放置的明黄色卷轴取下拢入袖内。 第117章 赐婚 婚事get√   动乱过后, 百废待兴。   上至律法改良和官员调任,下至流民安置和赋税调整,甚至于赈灾拨银都需要工部户部竭心尽力。百官都挑了一箩筐的事压在肩上, 个个转成了陀螺, 不过有齐燕议和捷报频传,倒也算苦中有乐——   东燕的通商口岸全部开放于齐,齐国可自由商贸往来,并掌握半数码头关口的税收。同时年贡以及割地的赔偿都控制精妙,是东燕能咬牙接受又不会民怨反弹过重的补赔。   朝臣在探讨这些赔款如何分割使用。   其实一般类似岁贡的额外钱财,都会直接纳入国库, 再由户部统一安排,该赈灾的赈灾, 该补民的补民, 该兴修水利的兴修水利, 该扩充军饷的扩充军饷。   但奈何……这次补赔颇多,够得上大齐两年的税收财政,无论身居何位的官员都想往自个机枢内多划拉点银款,各方意见纷繁略有僵持。   有的朝官许是崩了一年的弦总算松了下来, 还有心思调笑:“哎,大理寺那一堆猫生了小猫崽,需要建猫窝, 陛下, 这边再多个二三十万两呗。”   众朝官:“……”   那名猫奴官员:“活跃气氛, 活跃气氛!看大伙这么面红耳赤的,没必要。过年吉祥,恭喜发财,咱们见者有份啊!”   众朝官:“…………”   哄笑片刻, 肃穆的朝会真的轻松不少。   宣珏心不在焉,只分出一半精力确保能跟得上讨论,在琢磨到底怎么和谢策道开这个口。   尔玉未央宫的那副双面锦绣毁了,前几日和他问询过锦娘是何处的,应是想再命人绣一幅。   另外还有她也提过想在补配里分一杯羹,用作民间私塾的建造运营。不过略有犹豫是算作私银,还是走正儿八经的朝政拨款路子。   “宣珏,你如何看?”谢策道忽然于高位问询,“西梁机甲木艺确实高超,待运河扩宽修建完毕,引船渡货运来往,不需走陆上翻山越岭,再好不过。只是……”   他话有半截没说完。   宣珏稍一回神,不疾不徐地接上话:“只不过西梁狮子大开口,要价过高,一般蒸汽行船都要到万两白银天价,户部的确左右为难。再者两国工部户部直接对接,谈判难免束手束脚。其实不如让民间自行采买,到时候划账而出即可。”   谢策道“哦”了声:“可是有推荐的商户人选?”   “齐岳。”宣珏不假思索,“齐家人,其叔父是齐章。”   齐岳这几年走南闯北,长进不少,之前四通八达的消息传递,得益于他一手创起的“谛听”,以各地行商来往的商人为根基脉络,比一般的情报搜集更隐蔽方便。   谢策道听过这个人,毕竟前几年齐家四房一枝独秀,赶着上来表忠心,闻言道:“可以召他来京见见。要是稳妥得当,即刻与户部交接。”   宣珏垂首应道:“臣遵旨。”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又道:“陛下,今春既然不打算再添礼闱,不妨下设书斋文院。一来添文修撰,补上数年前礼部就想做的整理事宜,二来算是广纳贤才,为今秋闱考提前准备。”   谢策道笑了笑:“这点小事和礼部自行定夺,太子全权负责,就不需要事事问朕了。”   宣珏余光扫了眼谢治。   她皇兄负责的话,尔玉能直接接手,倒也不错。   便不再开口多说,只继续静立,被问到话才回复几句,其余空隙里都在想着私事。   意料之中的,谢策道留他和户部尚书吉帆问政,详细交代提到的购置西梁机甲木艺的事宜。   吉帆年纪一大把,颤颤巍巍地立了一个清早,再听陛下罗里吧嗦地盘问,耐着性子逐条逐点解答,终于答完他的分内事,陛下开始问齐岳的情况了,坐立不安起来。   谢策道见老头子实在倦怠,大手一挥,让他先行离去,吉帆连忙火急火燎地溜之大吉。   宣珏无奈:“吉大人近来风寒,许是怕染了病气给陛下。”   谢策道:“那老家伙啊……你也少给他涂脂抹粉说好话了,朕看他就是不耐烦了想告老还乡。坐吧,蒋明,初冬的普洱沏两杯,端杯给离玉。”   宣珏:“谢陛下。”   不等谢策道问,他便说道:“齐岳办事算是稳妥,陛下若是不放心的话,可先让他去试——齐家本就想大肆采买,已在数轮判谈。他实地走过,算过成本和劳工,将价压得很合适。陛下稍等数月,应有好消息。”   谢策道:“……”   倒也不必万事这么妥帖提前。   他摆了摆手,端起蒋明搁在御桌的浓茶,“什么时候安排的?”   宣珏同样捧起茶,品了口道:“去年中旬,陛下有提及过,臣以为需从长计议,是慢工细活,便让旧友去一试。能成更好,不能成,也算是齐家家事。直到近日,陛下又恰巧再次提及,臣方胆敢举荐齐岳。”   像是个再正常不过的巧合,说得也进退得度,为帝王舒心解忧的同时,不至于让其猜疑。   任何帝王都会喜欢这样的臣子。   心计无妨,反而是经纶之才的体现。   “不错,就按你说的,有进展及时上报。”只是谢策道笑意仍旧微敛,想到近来听闻风声,总有种这些风声也是被眼前的青年朝官刻意算计放出的直觉。   他将玉杯一放,手劲稍大,只听得“啪嗒”作响,帝王沉声问道:“还有什么要报的吗?”   蒋明不明所以,不知为何陛下忽然沉了脸。   他跟随帝王几十年,方才两人对话绝对没有问题。这揣摩上意揣摩得极有分寸,也算不上逾矩啊……   没等蒋明想出个什么,宣珏从容温声道:“有。”   他同样轻轻放下手中玉杯,一掀朝服,跪地,将袖中圣旨抽出,双手高捧,不卑不亢地请命:“去年漓江之行,陛下问臣想要何等赏赐,臣讨了一桩婚事。今心仪之人已允诺,诸事皆定,山河无忧——还愿陛下赐婚。”   御书房内静了一静。   蒋明先是一愣。   一个臣子手里哪里突然来的圣旨?   再一想婚事和圣旨,联想到什么,蒋公公登时就炸了,晕乎乎半晌没反应过来。   这这这圣旨是陛下亲手写的那道,给尔玉殿下的吧?   宣、宣大人是什么时候……去年?不对,或许更早,是殿下南下那年?   蒋明脑海炸开了锅,都快要把不可置信写脸上了,再看谢策道,倒是没什么表情,指尖叩击桌面,不辨喜怒地道:“宣珏,尚主者不得入仕。”   “臣知。所以未敢应下日后官职,唯恐愧对陛下拔擢之意和赏识之恩。”宣珏风轻云淡地垂眸轻声道,“臣愿辞官,请陛下成全。”   谢策道这才看到,宣珏右手掌心除却圣旨,还有一枚官印。   安安静静地和明黄卷轴一道摆着。   谢策道:“……”   辞个屁!   从户部银财调动,到齐岳那事牵线搭桥,一堆事等着呢。   辞官了他上哪找人顶包去?!   谢策道:“起来。”   宣珏不动如山,重复道:“请陛下成全。”   “赐婚圣旨她不是都给你了吗!”谢策道喝了声,没好气地道,“还求个什么?!”   猜测成真的陛下还没转过弯来,好悬缓了缓,尽可能慈蔼了声音道:“收着。改日让通天监挑个黄道吉日,把婚事办了。重重既然肯把圣旨给你,肯定有她考虑思量,朕信她的判断。也甭提什么辞不辞官了,户部现在哪里脱得开人?吉帆又是个不大管事儿的。你随便撂担子走了,谁来挑啊?”   宣珏没料到这么顺利,准备了满腹说辞无用武之地,他顿了顿,方才俯首拜谢:“臣谢主隆恩。”   宣珏起身,正准备告辞离去,忽然谢策道叫住他:“宣珏。”   宣珏停住脚步,垂眸俯首,恭谦地问:“陛下还有何事?”   谢策道语气平静:“心思深沉不是坏事,对敌上佳,行政稳妥。但城府太深,待人多少缺了一两分真情实意的火候。朕不管你是否是算计来这道圣旨,但今后,收起你的七窍玲珑心。否则莫怪朕不客气。”   自己女儿自己门清,直来直去得很,不是那种心思细腻的。   可别一头栽进去,反倒是被人耍得团团转。   宣珏斯斯文文地回道:“不敢。”   他轻轻抬眸,毫无惧意地和谢策道回视,旋即笑道:“得尚公主,实乃三生有幸,必以诚待之。陛下万可放心。”   这次轮到谢策道愣了愣。   宣珏入朝几年来,谢策道也摸清他脾性——说话做事都留三分,比如齐家采购之事,早了半年准备,他说的还都是“应该”、“或许”快有好消息。   还真没听他笃定不疑地说过“万可”“实乃”。   谢策道终是有几分触动,叹了口气道:“行了,没必要这么如临大敌。重重喜欢,朕不会多说什么的。忙去吧。”   宣珏透过面前的九五之尊,仿佛再次看到前世,同样因着女儿求恕,明知他是祸患却仍旧留了他一命的谢策道,垂眸恭敬地应道:“是。”   谢策道雷厉风行,当天下午就让蒋明去算好日子——掐来算去,挑拣了十几个时辰,今年五六个,明年七八个,离得最近的是今秋八月廿九。   记录两人八字庚帖的黄道吉日,被送去由着谢重姒挑拣。   还未挑拣出个合适的,昔日探花郎要尚公主的消息,倒是风一般席卷过朝野。   百官和百信都津津乐道,众说纷纭,编着传着越来越离谱,连公主大战受伤喋血,宣大人策马来救人入怀,公主便芳心暗许这种话本一般的流传都风靡了一时。   大伙意见唯一统一的是:嗯,果然不愧是探花,天生是世家最合适的联姻对象。这不皇家都看上了。   谢重姒听后好笑:“话本子看多了吧?哪里这么稀奇古怪的传闻?从城墙上吐着血摔下,摔的人还有没有命倒是其次,接的人不被压死也得手臂折了吧?”   宣珏咳了声,端杯掩过笑意。   那边,谢治没忍住笑哈哈出了声。   今日正月十五修沐,百官不在朝堂,太子正午召集门客犒劳慰问一番,谢重姒正好来串个门,顺便来要建立书斋文院的监管权。   等到门客走后,谢重姒被她皇兄叫下来吃了个午膳——宣珏也被叫着留下。   谢治比他父皇还要懵点,毕竟是和谢重姒一道长大,比父母更了解她性格。   不大懂宣珏这么个矜持雅致的世家公子,怎么瞧上了自家从小上房揭瓦的妹子。倒不是觉得自家妹妹不好,而是……这风格委实差个十万八千里。   一静一动,一素一浓。   不过现在,看两人坐在一起,倒是赏心悦目,莫名般配。   谢治笑够了,正色道:“行吧。要是你不喜欢听这种,我让人撤了。”   谢重姒:“……就知道是你搞的鬼。”   皇兄和三教九流来往颇多,那些戏折子戏本子,他搀和不少。民间的风吹草动,保准有他的影儿。   谢治“哎”了声,也有点没个正经:“不是给你们凑个祝福嘛。我让底下人自行发挥了,没一直盯。这样,下次的戏本我过目,说书评书的内容我也给修撰下,行了吧重宝儿。”   谢重姒:“…………”   皇兄绝对是故意当离玉面叫这个十几年前的小小名的。   许是见她难得吃瘪,宣珏有几分新鲜,眼里笑意浓了点,温声接过话:“太子是开始顺着这条线传话了么?”   “嗯。”谢治颔首,“之前不是有提到过,氏族势力太盛,官商军不分吗,你也提及过,可以拆分三方。孤觉得那条‘重农轻商’不错,在试水,要是效果好的话,再铺展下去。”   无非是某种程度抑制为官者行商,将官商完全分隔。   假以时日,甚至能做到入仕者不行商,坐贾者不为官——如此这般,氏族的势力再难兴起。   谢重姒撑着下巴听他们对话,末了,忽然轻声问道:“军令,阿九有提过,以杀止杀为下策,上策止兵戈,同样要军政分割——隔三差五调令军防,将领不能在同一处久待。”   “阿九”这个名字让室内安静半晌。   谢治那双丹凤眼沉了沉,旋即,他看了眼窗外暖阳,方才道:“她问我信不信因果报应。”   谢治还想再说,又想到宣珏还在,欲言又止地瞥了眼宣珏。   谢重姒摆摆手:“说罢皇兄,离玉又不是什么外人。”   谢治:“……”   他看这位准驸马也没拿自己当外人。 第118章 灯谜 想做你妻,相见恨晚。   有的话能与亲人交心, 却不足为外人道也。   就算是自己人,又属近臣,谢治也不可能真在宣珏面前提及卫旭之事。   他瞪了眼谢重姒, 不打算当即深谈。   宣珏见状起身, 对谢重姒轻声道:“方才走过垂花门边,殿下说想要折几支腊梅回去养着——我去给你摘?”   谢重姒点了点头,眉眼弯弯:“好呀。要最梢头最香的。最好是还没怎么开,能多养些时日。”   宣珏又看了眼谢治。   谢治摆手道:“随意随意。她在孤这没客气过,平常折花摘果的小事根本不存在打招呼。注意点别都给薅秃了就行。”   等宣珏避嫌走出暖阁,谢治抬手指了指谢重姒, 无奈道:“我看你啊,保准是偏幸专宠的昏君料。那句词怎么唱来着?‘春宵苦短日高起, 从此君王不早朝’。”   “有事讲事, 少打趣我。”谢重姒眼皮一掀, 像是要坐实“昏君”的大帽子般,笑眯眯地呛道,“皇兄挑重点的尽快说,外头冷, 我怕人冻着了。”   谢治:“……”   谢治:“只有那句重点!她问我信不信因果报应。”   太子府暖阁修建高筑,地暖火龙环绕铺层,本该春日才绽放的蔷薇缠绕檀木桩, 疏离的花影像巧手剪成的窗花, 被午后淡阳烙在窗上。   “你怎么回答的?”谢重姒问道。   “……我没回答。她第一次和我提周朗, 就……就那位……”   谢重姒了然:“她正宫啊?”   谢治:“…………”   谢治顿了顿,方才继续道:“别口无遮拦,周朗是西梁这代的大祭司,类似能掐会算的神棍。地位不低的。昭阳是民间立生祠的皇家第一人, 大祭司就是凡间早就开始供奉的谪仙。昭阳么,她说,若非她杀伐过重,周朗不会死。她的报应,到了周朗头上——所以她觉得,我因她走了岔路,她也自有担当扳我皈正,算为周朗……积福。”   他自嘲地一笑:“倒也有趣,和我说话跟哄小孩似的。”   温言细语,毫不留情。   谢重姒好奇:“那你怎么想的?”   “我?”谢治淡淡地道,“水月镜花惊鸿一瞥。水纹破了,银镜碎了,也就一场梦和执念。重重,再遥不可及的巍峨高山,也有翻越的一天。父皇和母后曾经都说过类似的话,说我们终有一日,能与他们比肩,甚至超过他们——我不再觉得我困守于什么了。”   谢治却知道,他还有话没说,是卫旭接下来的话。   那日雪后望都寂静,朱雀大道上的马蹄声和车铃声都悄无声息。   同济堂里,卫旭坐在太阳花下,说完“岔路”,转而轻轻一哂,像是在讽刺世间一切律法规章:“只不过啊……何谓岔路,何谓正途呢?无甚差别。走下去,不断走下去,都是属于你的道。我以杀止杀,杀伐过重,这条路根本不适合你,也不适合你国。小孩子家家的,心慈手软下不了手才是正常吧?你朝我瞎看齐个什么玩意儿?绵柔中正,借力打力,也不失为君主良策。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当贪官难,当清官难,因为要比他们更凶更狠啊。所以你看,凶狠不难,清廉和中正慈善的同时,还能震慑四方游刃有余,才是难的。你若真能走完你选的路——你会看不上我这条沉疴了铁锈味的歧途的。”   至此,心结终得解脱。   谢治像是站在岔路当口,越过四通八达的选择,迷茫懵懂地奔出去很远,蓦然回首后才发现定局皆成。   大道三千,即便在岔口分道扬镳,到最后也殊途同归。   都不过攀山越岭,逆流而上。   尔后云开雨霁,彩彻区明。   谢重姒没个坐像地以腕枕首,露出半截皓白的手腕,瓷玉般细腻光洁,腕上套了两枚同在一起的银镯子。   她坐直了身,猜到皇兄话只说了半截,也不刨根问底,只是仍旧有点心疼卫旭,恭贺般道:“啊恭喜恭喜!不枉人家等你一两年,就为解你这个业障。”   “……”谢治落败,“行行好,别再拿你哥我开涮了。否则不给你撤话本子,由他们继续自由发挥了啊。到时候你觊觎人家美色的谣言传出来,我可不帮你收拾。”   谢重姒大大方方:“不是谣言。”   谢治:“……”   谢重姒深以为然地点头:“是真的。”   谢治:“……”   谢重姒继续道:“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在想,世上怎么会有生得这么好看的人。比皇兄你还好看。”   秋猎的携彩薄云仿佛还是昨日,天高气爽,猎场风声聒聒。   谢重姒从来不觉得“墨”会有多惊艳,直到第一次见到宣珏——最是轻描淡写的一抹墨色,浑然天地纯白纯黑凝聚,素雅卓然。   谢治:“……”   不知为何,他品出了点炫耀的味道,刚想敷衍地说点什么,又听到这小祖宗说道:“哎皇兄啊,父皇这次总归要逼着你议亲娶妃了吧?毕竟以前你总拿我做借口,说什么我都没成亲,你自然不着急——我和离玉婚事定在八月廿九了,也就今年。你呢?”   太子爷向来宠着自家妹子,这还是破天荒地头一次想将人赶出去,深呼吸了半晌,挤出一句话来:“……不劳费心。”   这天谢重姒是真的被她皇兄万分嫌弃地赶出去的,走出暖阁,寒冬的凌冽松雪味扑面而来。隐约还有腊梅清冽愈浓的甜香。   谢重姒稍一望去,就看到立在拱门旁,唇角含笑的宣珏。   雪中人长身玉立,手中折了支含包苞腊梅,嫩黄的花骨朵鲜艳明丽。   谢重姒心念一动,三步并两步地走过去。   暖阁台阶颇高,建在四四方方的平台之上,距离西侧拱门约莫有半丈高的距离。太子府的那只花斑猫总是喜欢跳跃而下,在地上打个滚儿再扑入草丛里。   宣珏听到动静,抬头看来。他白衣胜雪,俊朗的眉眼笑意清和,唤了一声,声似泠泉:“殿下。”   不知怎的,谢重姒又起了点玩闹心思,招呼都不打地从高台跳下,绛红的衣袂翻飞如蝶,也如盛开的牡丹层叠,像以前无数次一般扑入他怀中。   被人轻轻卸了力道接住。   一如很多年前。   这年的元宵节过得同样热热闹闹,百家千户爆竹不断,像是要彻底驱邪避崇。   晚间朱雀大道的元宵灯谜辉煌绚烂,游客如织。有戴着面具的青年男女,相携同游。   谢重姒顶着宣琮面无表情的视线和御史夫人笑得和蔼的目光,毫不见外地去宣府上拽了人——   她戴了张杀气腾腾的邪神鬼面,顺手就把另一张狐妖半截银面盖在宣珏脸上,然后左瞧右看,很满意地道:“不错,在摊子上挑了许久。走,帮我去猜几个灯谜。前几日我单独来的时候没猜出来,也不知道有没有被人猜走。有一个灯盏特别好看,在最后,保准你喜欢。”   她说得语气夸张,仿佛确信宣珏会喜欢那最后一个灯谜灯笼。   银面盖住了宣珏半张脸,只露出薄唇削颚,素来端持的面容因面具的殷红眼影,仿佛染了几抹妖冶。他笑了声,牵起谢重姒的手,应道:“好。”   朱雀大道人流如织。两人顺着人潮前行,沿街叫卖和笙歌奏乐齐聚一堂,装点即将来临的盛世图景。   灯笼就高悬在路旁,谢重姒指着的一连几个,倒都是有几分难度,不是寻常拆字解字,而是要用典或是罕见的偏门知识,这段时日也没人猜出,贴了灯谜纸条的灯笼孤零零挂着。   宣珏带着她走一个猜一个,直到最后一个。   他还没仔细看,只要扫一眼工整排布的样式,就知道是比较简单的拼凑字体——算是很容易的灯谜,尔玉不应该猜不出。   “最后一个啦,你看看。”谢重姒晃了晃他的手。   宣珏这才看清灯笼上的字:   “木目跨于心,古人反做文,小和尚光头,凄惨无泪水。树儿睁开眼,小子屋下眠,良心缺一点,日落残兔边。”   灯笼玲珑剔透,里面一盏白蜡烛,静静烧着。   照得贴在琉璃罩上的纸条,融在火里般明亮绚丽。   宣珏顿了顿,旋即回眸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将那灯笼摘了下来,拎在手中。   遥远的城郊和近处的护城河,都在夜晚齐齐燃放烟火。   恰在此时,陡然间窜起了大片的烟花,如梦似幻,色彩纷呈,将望都笼罩于霓虹光景里。   谢重姒被烟花吸引,回首看了眼,正要扯着宣珏让他也瞧,刚转过头,就被人捏住下颚,要了个缓慢厮磨的吻。   这是第一次大庭广众之下宣珏如此胆大妄为,他手臂轻柔圈紧环在谢重姒腰间,指尖勾着的灯笼在风里左摇右摆,另一只手捧起她的脸,逐渐加深这般亲昵缠磨,直至两人都呼吸急促喘息开来。   想做你妻。   相见恨晚。   也不知是灯谜上哪个谜底,拨动他平静如镜的心湖,陡然心弦震颤,未曾犹豫,只想和她相拥在此刻的光景之下。   周遭光影变迁,火光弥漫绽放又转瞬消弭。   人潮仍旧汹涌,来往的行人从他们旁边擦肩而过,将他们视作再平常不过的琴瑟眷侣。   偶有几声善意的轻笑,擦着两人耳畔过去,谢重姒感觉耳梢微麻,不自觉抬起手腕勾住宣珏脖颈,仰头相迎。   待这一轮烟火将谢,宣珏才不疾不徐地放开谢重姒,嗓音喑哑,吐气也带了几分欲|望炙热:“殿下,还有半年多呢。圣上可是准备了赐公主府给你?”   “已经划了地方。匾额都在赶制。”谢重姒也有些喘气,伏在宣珏怀里,脸有些发热,不想抬头,缓了片刻才道,“估摸下个月就能开始修缮改造了,我想将花苑推翻重塑,还有布局也按照心意修整一番。”   宣珏垂眸看她,忽然道:“臣想入住。” 第119章 终章 恰如梁上燕,岁岁得相见   以世人眼光来看, 谢重姒天潢贵胄,泼天富贵里顺风顺水长大,定是溺于享乐, 于建造修葺之事上极尽精雕细琢、穷侈极奢。宣珏则是出生书香世家, 素雅清淡,不在乎身外之物,极简朴约,天地为席也能恬淡释然。   ……但实际恰恰相反。   谢重姒审美歪到东大洋,九匹马都拉不回来,下人又不敢拿鸡毛蒜皮的修建琐事再三烦她, 前世最后公主府建筑风格可谓一言难尽。   红木共石亭一色,枫叶同桑叶齐飞, 花苑里种类繁多到白猫打个滚儿, 就能染成五颜六色斑斓虎。   哪天她心血来潮添点料, 更是乌泱泱乱七八糟。   每一个前去公主府拜见的客人都恨不得没长眼。   直到宣珏搬入进西厢院,闲暇时日修正装饰一番后,公主府才勉强够看,向着“庄重大气”靠拢。   听到他说想入住公主府, 谢重姒也不奇怪,正好将看着就头大的整修事宜丢过去,当个甩手掌柜。   当下迫不及待地应道:“行啊, 你什么时候过来?公主府大门给你敞着。”   前后两世赐住的公主府虽都规格高占地广, 但地点不尽相同——   前世公主府是父皇潜邸, 因此和天金阙有地道相连;如今则更靠长安巷些许,走小半时辰就能到达御史府邸,秋日甚至能闻到深巷成排桂花盛开时的浓香。〔?璍〕   谢重姒顿了顿,又道:“主屋还在修缮, 不过东边的厢房差不多整顿好了,能住人。我让人先收拾出来?到时候他们图纸直接给你过目。那些亭台楼阁我感觉大差不差,都想布置进去,难以抉择,你按着你心意选就行,不用再问我意见。”   宣珏瞥了她眼,知道又拿他当苦力使了,握住她手十指相扣,边向前走去,边道:“好。殿下呢?何时搬来?”   谢重姒本想说还在行宫赖段时日,但见身侧人垂眸温顺,任劳任怨的模样,心软地哄道:“哎你什么时候过去,我就什么时候过去呗。”   她风流恣意地调笑:“总不能让美人独守空房吧?”   宣珏随她过嘴瘾,心里飞快过了遍近来事务和忙碌程度,略一思忖道:“下月中旬,稍闲几分,户部要事也只剩细枝末节,届时我再过去。花苑到时候圈腾妥当,可以把锦官它们接来。”   天金阙内,一来贵人众多,玄鹰凶狠好斗,怕冲撞贵人,二来皇宫内不宜豢养猛兽,冲煞紫气。所以谢重姒那三只猎鹰惯来养在守拙园,隔三差五喂食骑猎,但到底离得远,谢重姒早有接来的想法,而不是像上一世那般放归鬼谷。   她闻言双眸一亮,喜道:“锦官喜高,给它腾个枝头悬架;涿鹿好动,可以多添置点小玩意给它叼啄;还有太白,年纪比较大了,好静,得安排离另外俩远点。”   宣珏:“好。”   谢重姒又想到哪说哪,一连蹦几个稀奇古怪的点子,宣珏都点头应下。   去年年中,户部与礼部共修缮太庙,他主要负责布局统筹,对土木建造也算熟悉,她那些天马行空的想法应该不难实现。   “应该就这些了。”谢重姒想了想,“暖阁就按着皇兄府上的仿制吧,不过基筑改成圆弧更好,方角容易磕到人——我小时候就磕到过额头,可疼了。天金阙大概六七月才能重修部分,父皇这几个月估计也就住在太子府上。”   她幸灾乐祸地弯眸笑道:“据说皇兄被父皇训得够呛。我看他啊,得再被耳提面命些时日。哦对了,离玉……”   她晃了晃宣珏的手,侧头看他道:“母后之事,你当年是不是其实就差……临门一脚了?”   宣珏:“殿下何出此言?”   “前年父皇就不让皇兄再查了。我哥他暗地里继续,将江湖的事宜交由谷主协助。去年快年末的时候,谷主来望都一趟了。”   谢重姒回忆着道。   那时守城大战刚过,尘戈越过城外还残存的未撤燕军,无视这些仍旧虎视眈眈的驻扎兵卒,毫不见外信步入太子府,然后和大齐最尊贵的帝王轰轰烈烈吵了一架。   尘戈避世多年,来无影去无踪,宫人侍卫也都不知道他是谁。   还是蒋明嘴瓢提了句“白发紫衣”,但“样貌年轻”,谢重姒才反应过来,尘戈来过一趟,未足一个时辰便又面无表情地离去。   “和父皇不欢而散。”谢重姒想到蒋明的说辞,摸摸下巴道,“当然,因着江湖的事皇兄贪图简单,没自行布人手,都是通过鬼谷那一脉的线。谷主不说,皇兄消息就断了,父皇第二次不准他插手,他就彻底没辙了,现在还抓心挠肺呢。”   宣珏失笑,转而笑敛,像是安抚,不轻不重地捏了捏她掌心,道:“你可知你母后昔年废过武功?”   这次轮到谢重姒愣了,父辈行经背负的厄运从不会向晚辈提及,偶有说起,也是涂脂抹粉后的年少轻狂、岁月静好,她皱了皱眉,真琢磨出几点“果真如此”来。   “江湖事易遮掩、无人见,黄沙一飘,黄土一盖,不需几年,几天就无人知晓了。我没能查到所有,但连猜带蒙,能拼凑个大概。再听你谈及谷主来过,未告知太子查证事宜……我想的应当不错。”宣珏吐字轻缓,怕吓到她般,尽可能温和了声,“二三十年前,应是有某事,先皇后得罪过南疆的苗蛊巫派。那支派系很诡谲神秘,藏在大山里几百年安分守己。当年刺客用的旋镖和淬毒,都来自巫派。只不过皇后和陛下成婚时,顶的是尚书小姐身份,江湖用的也是别名,所以一直也没人看出端倪来。直到明光十年。”   明光十年?   谢重姒一个激灵:“明光十年母后带我和兄长南下玩过一次……怎么?”   宣珏:“江师姐当初也在。我问过几句,她说年少懵懂,踩瓦越墙,险些丧命——你母后救的。之后江师姐跟在皇后身边些许时日,直到谷主过去接她。”   师姐这人,有话基本也不会说,认为没必要,除非细细盘问她。   儿幼记忆不大深刻,谢重姒倒是真没料到江州司当年还有这么一遭,怔了怔,道:“……这时暴露了身份吗?”   “应是。”宣珏与她走至运河附近,有人陆续向里放莲花河灯,米粒细火点缀运河上,天上星地上火,在水面汇聚摇曳,他接着道,“明光十年左右,苏州搬迁风潮,一大波商贩迁往扬州。即使姑苏大旱,他们另谋生路,也有几分不对劲的——我翻阅县志,寻了老人来问,那年扬州同样大灾。”   谢重姒脑海里忽然冒出个画面。   是十年前了。   姑苏细雨连绵,屋檐勾角水滴滚落。   她比现在矮上不少,窝在母后怀里,母后在看商户递来的春蚕布料,然后对脸上没甚表情、眼底却有几分惶恐的江州司道:“小阿司,来,看看这套料子你喜不喜欢——师兄也是,怎么养孩子的,都被他养成山沟里野猴子啦。”   旁边是垂头恭敬捧着托盘,不敢直窥天颜的商户。   她回握宣珏的手,艰涩地问道:“商户透露的吗?”   宣珏没立刻回答她这疑问,反而道:“还记得排云纺的主管杨兵吗?”   “……扬州火烧白马巷那位?”   “嗯。”宣珏颔首,“他话风很紧,死咬和被烧的梁家有旧仇,没有透露分毫。我看过案宗审词,唯独第一天失口说过一句,‘杀人灭口’。”   杀人灭口何意——   杀害证人,毁灭口供。   宣珏:“太元三年和你同去苏州时,我就猜测,是否是梁家透露过消息,氏族得以证实你母后出身,再借刀杀人。于是让白棠接着去调查商户明细,只不过……”   他顿了顿:“后面未曾继续了,直到去年稍微问了一番。离开苏州的大半商户,有被齐家召去盘问过。只不过都是旁敲侧击,他们不知鬼谷,未见江师姐,自然懵懵懂懂地如实交代,交代后又觉得涉及皇权氏族争夺,提心吊胆,逃离苏州。唯一提供真正线索的,许是梁家。”〔銥誮〕   即便逃出苏州,也被一把火烧了个举家皆殁。   谢重姒眨巴眨巴眼,看他从蛛丝马迹中认真地剥离真相,心头一动:“都是你猜的?”   “只是推测最大的可能。”宣珏从运河旁的小贩摊位,挑了两盏莲花灯,递了盏给谢重姒,“陛下察觉太子在查后,便明令禁止,抹去痕迹了。听你再提谷主来过一趟,能确定个大概罢了。”   “……何意?”谢重姒捧过那盏花瓣粉红的河灯。   “无非都是以己度人。”   谢重姒一愣。   就看到宣珏垂眸,以手遮风,拢着蜡烛给她点燃河灯,他极轻声地道:“殿下,你当陛下为何睁只眼闭只眼不追究惩治,又为何谷主那么……”   他像是在找个恰当的词:“避而不谈。对你皇兄也守口如瓶?”   宣珏静静看着她,眸光澄澈纯粹,有远处烟火,天上星河,也有近处捧着灯盏的人。   谢重姒心跳漏了拍,也几乎是猜到了什么,她瞳孔骤缩。   当年师姐偷偷南下,据说是鬼谷弟子集体逆反,齐逃出谷,谷主不得不大江南北地去抓人。   在漠北找到满头草根、被斗牛追得气喘吁吁的应天师兄,在东燕抓回差点没被卖出海外的张凌师兄,然后,在江南去拎回险些没命的江师姐。   “绝佳借口,偶遇昔日同门。”宣珏将拉住归于商贩,就着谢重姒已燃的河灯,点燃自己手中那枚,又单膝半跪,将他掌心的河灯推远,“不过说到底,也不过是珏在以己度人,妄加揣测。殿下就当听个故事,听完便忘吧。”   不够兜兜转转因果线。   痴心一念,隐埋祸根,葬送佳人性命。   彼时谢策道已在削弱氏族,互相制衡,齐家便率先借刀杀了人。   谢策道和尘心年少游历,怎会不清楚她仇人,未加追究,无非是时机未到,再者不想翻出这些因果,怕某些人自作多情揽走无关的罪责罢了。   宣珏唯一好奇的是——前世谢策道未加阻止,由着谢治胡作非为,第一个就拿齐家开刀,是否也因如此呢?   “绝佳借口,偶遇昔日同门”。   宣珏说得含蓄,谢重姒却道:“……师兄师姊们,其实都是谷主放出去的么?”   宣珏轻叹道:“臣又不是神机妙算,能预见回溯,只是个故事,何必较真。放灯罢,殿下。”   两盏河灯承光,顺流而下,汇入更广袤的光影长河,逐渐飘远。   恰如岁月悠悠,红尘往复,戏本里的曲调历经数年,又被唱起。   二月末,宣珏毫不避讳地入住公主府。   将宣府里他的物什全数搬去,气得宣琮这枚小古板差点没掀桌子,半晌挤出一句“恬不知耻”。   宣珏好脾气笑了笑,又命人整腾起几箱子的藏书画卷来,温和地嘱咐挺着个大肚子的宣琼:“阿姐小心。你莫和兄长置气,他刀子嘴豆腐心。”   宣琼这才放下揪着宣琮耳朵的手,没甚威慑力地瞪宣琮:“再乱讲话我打你嘴喏。”   总之,宣琮一人“于理不合”的反对声小势微,不管用。   他爹都睁只眼闭只眼放行,更别提他那胳膊肘早就往外拐的娘和阿姊,任由自家臭小子打着“修整公主府”的名号搬家。   整个三月,户部空闲,宣珏便将精力都放在公主府修葺上。   四月中旬,天气转暖,谢重姒不再需要地暖火炉,便也从行宫挪了窝。   四月里虫声将出,悠闲奏鸣。   晚间她闲靠在软榻上,翻书累了,将游记搁到一边,走到案几边,立在宣珏身后。   宣珏跪坐垂眸,正在择图,察觉背后人将下巴搁在自个肩上,侧首道:“怎了?”   谢重姒唇瓣擦过他侧脸,肌肤温凉如玉,她心弦微动,磨磨蹭蹭地环住他,摸索着解衣带。   宣珏呼吸一顿,按住她手:“殿下?”   宣珏根本就按得不重,谢重姒轻易抽出手,得寸进尺滑入他衣襟内,控诉道:“不是吧离玉,你还有心思看图纸啊?看我。我比图纸好看。”   即使是便服,腰封玉带也繁琐累赘,谢重姒拆了半晌有些不耐烦,索性一扯,宣珏腰间玉佩在案角轻轻磕碰出闷声。谢重姒欲盖弥彰:“让本宫看看你右肩伤口——是否大好了?”   宣珏:“……”   他呼吸已然乱了节奏,眸色深沉,没打算再放过她。   只是世家子弟,待风月之事多少讲究点天时地利,品玉盘珍馐更慢条斯理。   宣珏尤其。不动声色退后容忍每一步,也只是先纵容她占个便宜。   他墨发垂落,敛眸轻声:“伤好了。”   衣襟被扯得乱七八糟,上衣退至腰际,露出冷白的胸膛肌理,精致的锁骨下,右肩处赫然一道狰狞伤疤。   怎么看怎么是被调|戏欺负的那个。   谢重姒跪坐他面前,指尖顺着紧实腰身不紧不慢地抚上,最后停在刀疤处……她凑上去,轻轻舔舐,嘟囔道:“还有疤呢。过些时日我找人讨点药,尽量去了。这种伤在你身上不好看。”   像是无瑕玉质上的狰狞裂隙。   有碍观瞻。   “好。”宣珏嗓音低哑,虚环她腰肢的手瞬间圈紧。   他额角青筋跳了跳,再忍不住,将人压在了几案上。   东厢房的灯亮到了三更末。〔銥誮〕   虫鸣愈发嘈杂,掩盖喁喁私语。   夜间陡然降了场细密春雨,东厢房外的桑叶簌簌,树梢雨滴自高处蜷曲的叶尖轻盈落下,嘀嗒点入水泊。虫鸣稍歇片刻,转而又七嘴八舌。   望都不夜天,万家灯火半数未熄,在朦胧细雨里巍峨渺远,恍若人世迷离。   这年七夕,谢重姒去寒山寺再次求了道签,依旧是上上卦象。   住持释空笑得慈眉善目,附赠她两道素不拉几的红绳,只有两条绳,旋花都没编,还大言不惭:“姻缘线姻缘线,施主想戴就戴,不想戴啊……”   他意味深长地道:“反正早在你们腕上连着,戴不戴大差不差,大差不差啊。”   谢重姒看他这不着调的出家人样,又想不给香火钱了,缓了缓,才又在佛前拜了拜。   释空疑惑:“殿下还求什么?”   谢重姒笑笑:“很久以前的小杀孽。不知还能不能见到它。”   七夕当晚,宫宴流水婉转。   谢依柔不知从哪叫来了戏班子,搁在台上唱戏,她牵了谢重姒手,兴冲冲地道:“堂姐,走,听说是朝旭先生新出的戏,阳春班刚拿折子练了,只有他们会唱呢。”   谢重姒笑眯眯地陪她坐在台下。   安荣这丫头听看了半晌,许是戏曲太悲伤,她泪眼汪汪,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叫来班主,抽抽搭搭地道:“就、就不能换个结尾吗?”   那班主是唱小生的,年过七旬,但身子骨硬朗,嗓音洪亮,他也是第一次见如此入戏的贵人,“哎”了声,声音如钟:“郡主也不用过于伤怀。你是觉得意难平,但这已是戏中人能达到的最好结尾啦!不如咱们换个喜庆的——”   他拎着戏台子长|枪,耍了个花枪,转身对跟班角儿们喊道:“来,正好今儿七夕,上《抬花轿》——”   戏里人粉墨登场,水袖一扬,咿呀腔调悠扬。   唱那“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谢重姒拍了拍谢依柔手背,将帕子递给她,哄道:“多大人了,还哭鼻子。喏,看吧,这出戏不悲伤了。”   谢依柔“嗯”了声,擦擦眼角,侧头将帕子还她,看到了什么,小声地用手肘戳谢重姒:“姐夫来啦!在背后呢!”   谢重姒闻言回首。   就看到夜风里,宣珏自远处,携了灯火荧光朝她走来,看她回首,轻轻一笑。   谢重姒朝他伸手,也笑将开来。   台上台下,戏曲声扬。   即便曲终人散,故事也未曾落幕。   就如那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更有春冬秋夏,寒来暑往。   恰如梁上燕,岁岁得相见。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