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青梅令(重生) 作者:吃颗仙桃   文案   顾宜宁是当朝宰相千娇百宠的掌上明珠,清艳窈窕,瑰姿艳逸,年少时痴心错付,放着身边青梅竹马的陆旌不要,偏钟情于林家小侯爷。   为嫁心头所爱,不惜跟陆旌断绝关系,宰相爱女如命,自是允了这桩婚事。   后父亲锒铛入狱,自己陷身火海时,那个抵着火焰不顾性命冲进来救她的人,却是她弃之如履而今万人敬仰的摄政王殿下。   侥幸逃过火劫后,陆旌虽对她冷脸相对,却仍坚持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地把众人口中这位弃妇迎娶进门,她摇身变为摄政王妃,此后十余年盛宠不衰,被惯养地愈发娇气。   顾宜宁时常觉得自己对陆旌有所亏欠。   去世之后,竟重回年少,彼时,她刚跟陆旌断绝来往,还声称要与他老死不相往来,阵仗闹地颇为难堪,据说传遍了京中上下。   平日都是陆旌哄她,她怎知如何哄人,只得硬着头皮,将订婚请柬送了过去,希望能与他见上一面。   男人眼底怒意汹涌,脸色铁青,将请柬扔至一旁,气极道:“就不怕我把整个订婚宴给掀了!”   顾宜宁听后面露喜色:“这样更好。”   男人只当她在挑衅,面色沉地愈发厉害。   顾宜拧瑟瑟发抖,她是不是哄人的方式不太对?   1V1双处双洁~   内容标签:天作之合 青梅竹马 甜文 复仇虐渣   主角:顾宜宁陆旌 ┃ 配角:各种 ┃ 其它:   一句话简介:青梅她重生后醒悟了   立意:珍惜当下,自尊自爱。面对挫折要乐观坚强,善于反思,学会成长。 ========== 第1章   春寒料峭,稀碎的晨光在天边聚拢起来,闪出大片蒙蒙的微亮,破晓之际,外面下起了细雨,淅淅沥沥,给宅院平添了几分惬意和恬静。   顾宜宁被雨声吵醒,辗转侧身,习惯使然,她如往常那样,去探寻身边的热源,纤细柔软的手指在锦被之下摸索,触之所及皆是冰冷的凉意。   “殿下?”她轻唤了一声,却没有得到回应。   春桃在她床头站着,笑盈盈地轻声问:“王妃,殿下尚未回京,还需静等几日,奴婢已备好早膳,您先起床用食?”   顾宜宁缓缓睁开眼睛,从睡梦中清醒后,才意识到陆旌前些日子去了忻州处理公务。   春桃掀开帐帘,打理着主子那一头浓密柔顺的乌发,“殿下今早派人快马加鞭送来了家书,王妃饭后可拆开看看。”   “昨日不是刚送过?”话虽如此,顾宜宁还是从椅子上坐了起来,连披风都没穿就径直往外厅走去,看见桌角的信封,清眸一弯,眼底染上星星点点的笑意。   春桃急忙送来绒毯,无奈地劝:“王妃万万不可受寒,到时候再病一场,怕是整个摄政王府都安生不得。”   顾宜宁听话地裹紧衣领,前些年的那场大火,让她本就娇贵的身子更加脆弱,生起病来要比普通人难以治愈,御医曾说,即便是一场小病,拖的久了也可致命。   世人皆知,大晋的摄政王妃是个病美人,缠绵卧榻,身体娇弱,须得日日用那最名贵的药材吊命。   谣言虽过于夸大,但顾宜宁想起她上次风寒时陆旌的紧张和焦急,不由莞尔,随即又叹了口气,那阵仗倒让她没有脸面再去生病,也不敢不在乎自己的性命。   她至今没忘记那年汹涌的烈焰,和一夜之间发生的翻天覆地的转变。   彼时父兄含冤入狱,她被安上了大婚当天跟外人行苟且之事的罪名,丞相府风雨飘摇,岌岌可危。   唯有二伯父一家,趁父亲不在,用计套下顾家大半家产,伙同林候府行了诸多狠毒不义之事。   她一门心思全扑在林小侯爷身上,只顾着成亲,然而到最后,却成了对方手中的一枚棋子。   她从来不知,风光霁月的林小侯爷,心肠那般歹毒,勤勤恳恳的二伯父,会同外人一起迫害自己的家人。   连平日里信任有加的四姐姐,竟也是个虚情假意的人,面上对她假意相迎,背地里却同林笙做苟且的事,最后,还不忘放场大火送她上路。   只是谁都没想到,陆旌会救她,就连她自己,也没想过,两人明明已经闹到了那般难堪的地步……   那天林府火光冲天,染红了半边夜空,入目皆是燃烧的废墟,顾宜宁得知真相后,一时接受不了,跪坐在地上,使不出一丝力气。   连从火中逃生的欲望都没有。   觉得自己快要被烟火呛死时,猛烈的焰光中突然走来一道身影。   顾宜宁勉强睁开眼。   看到熟悉又冷峻的面容时,心头一震。   平日里冷静自持的摄政王满脸阴鸷,疾步走到她面前,眼眶猩红地挟着她的手腕低问,为什么不逃。   那是陆旌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冲她发火。   房屋的火势无法控制,无一人敢上前施救,只有陆旌会为了她拼命,烟雾浓烈,渗入肺腑,她昏昏沉沉,却依稀记得耳边无措的低喃和威胁。   陆旌紧紧抱着她,似在发抖:“顾宜宁,出了这道门,你的整个人,从上到下,都归我所有。你若敢死,信不信我生生世世缠着你不松手……”   -   侥幸逃过火劫后,陆旌日日夜夜在床前照料,所谓铁血柔情大概就是他那般模样,轻手轻脚,不敢施一丝重力,生怕弄疼了好不容易救回来的白眼狼。   看见那没心肝的醒了之后,男人紧绷的神经瞬间松懈下来,又恢复了一张冷脸,轻嘲暗讽:“脾气倒不小,救你一命,赖到现在才醒?”   顾宜宁噎住口,无法反驳。   她脸色苍白,胸口处泛着若有似无的疼意,也不知自己该如何挽救当前的局面,整个人茫然又无助。   陆旌看着她,眸色越发深沉,显然是动了怒,“顾宜宁,林家害你到这种境地,你莫不是还想着嫁给林笙?”   时隔多日,再提起林笙,顾宜宁只觉得恶心。她摇摇头,嘴唇发干,轻声道:“我口渴了。”   男人立刻命人上茶,亲手隔着茶具试过冷热后,才送到她唇边,看着小姑娘顺从地一口一口全部饮下,脸上的怒色也渐渐扫空。   她在摄政王府住了大半个月,期间安分守己,乖巧听话。   两人关系莫名缓和,陆旌怕顾宜宁想不开,不仅把所有人封了口,连自己也很少提起从前,甚至不敢再多问她一句后不后悔。   一连十几天,顾宜宁经过悉心调理后气色好了许多,这期间听说陆旌依法处决了林候府和二伯父两家,刑场上血流成河,搞得人心惶惶。   从那之后,谁都知道即便相府五小姐落得了这种境地,也仍旧是摄政王心尖上的人,再也没人敢去招惹。   顾宜宁记得大火中陆旌的那句话,知道这个男人定然不会放过自己。父亲年迈,也失了权势,她哪怕为了父兄,也得依着陆旌行事。   原以为要在摄政王府无名无份地度过一生,但没想到,陆旌突然把她遣回了相府。   她名声这般不堪,许是看不上她了,顾宜宁忍不住猜想。   出狱的父亲苍老不少,仍是心软地安抚她,“无论如何,都是你负了殿下,他念着往日情分救你一命已是大恩大德,更何况还帮了我们家这么多,我们不能再贪图其他的了。”   顾宜宁点头,她是真的没有脸皮再去奢求陆旌的原谅。   第二日顾汉平将她叫过去,“父亲老了,没有能力再护着你,亲眼看着你嫁人才能安心。城东的徐大人跟我是故交,他们家二公子已仰慕你许久,我见过几次,实属良人,前途也甚是宽广,你好好考虑一下这件事。”   谁知当天下午就收到了徐家的彩礼,顾宜宁只觉得头疼,她不愿嫁给什么二公子,匆匆赶到前厅时,看到的却是陆旌的脸。   男人神色不愉,眉宇冷傲,说起话来也冷冰冰的,“放你回来,是让你跟别人谈婚论嫁的?”   顾宜宁被这样误会,心中着实有些委屈,但她没资格再在陆旌面前没大没小,只能默默地把那点酸涩压下去,轻道:“我收拾些衣物,这就跟你回王府。”   “不必。”陆旌伸手抹去她不小心掉下来的泪珠,嗓音刻意温和了几分,“我今日,是为送聘礼而来。”   顾宜宁闻言抬头,眼眸还湿漉漉的,长睫之下全是茫然,指着一箱又一箱的稀世珍宝,“这些,是你送来的?”   陆旌冷眼看她:“怎么,你真想嫁给别人?”   顾宜宁咬着唇摇头:“没有。”   陆旌眸光紧盯着小姑娘,心中紧张不已,面上一丝一毫都没有显露出来,装地比任何时候都淡定,“下月初八,你我二人大婚。迎亲那日,摄政王妃该有的体面,一分一毫都不会少。”   他说的笃定又认真,丝毫不给人反驳的机会。   顾宜宁只觉得荒唐,她想过自己孤苦伶仃地过一辈子,也想过无名五分地被陆旌圈在身侧,只是没想到,眼前这个男人心中所想,竟是八抬大轿明媒正娶,让她做正儿八经的摄政王妃。   院内春光明媚,她神色变了又变。   陆旌以为这是在无声地拒绝,心绪狠狠一沉,经历了林家那档子龌龊事,他再也不敢让心尖上的人委身别人。   就算强取豪夺,也得夺过来护在自己身侧。   他不舍得用冷硬的态度去吓小姑娘,好声好气地哄:“今后本王不纳妾不豢养外室,摄政王府的后院唯有你一人做主,可好?”   顾宜宁杏眸微垂,峨眉轻蹙,惊讶之后是犹豫不止,她已这般不堪,陆旌怎会迎娶自己。   良久,才小声道:“可是,这不合礼法,殿下莫要再开玩笑。”   陆旌脸色突变,而后彻底冷了下来,仿佛刚才那个温声哄人的不是他一般,他神色带着不容拒绝的威严:“本王意已决,你做好准备便是。”   话毕。高高在上的摄政王挥袖离去,全然不给她反应的时间。   直到大婚那日,顾宜宁才再次看到陆旌,常年金纹黑衣的男人鲜少穿这么鲜艳的颜色。   烛光之下,他凌冽如寒冰的眉眼也柔和下来,褪去一身难以接近的森冷之气,面如冠玉。   顾宜宁还以为这是陆旌为捉弄她才使出的恶劣把戏,不曾想到,男人说到做到,她此后十余年,都被人捧在手心,盛宠加身,只增不减。   时光白驹过隙,再精贵的药物,都无法抵御病情的凶猛,尤其是她这具不堪一击的娇弱身躯。   陆旌能救她一时,能为她续十几年的命,却无法阻挡死神的降临。   最终,她死在陆旌满是颤抖的怀中,最后一刻,连抬手帮男人擦拭眼泪的力气都没有。   去世之后,魂魄本该归于九泉之下,但事与愿违,她慢慢升至空中,俯瞰着这片大地。   大晋最为骁勇善战的摄政王殿下,前半生为了相府五小姐做尽出格的事,后半生只那寥寥数语得以概括。   他如同自求死路一般,请命镇守在最不适合存活的北疆,冰川作伴,风雪相陪,慢慢消耗着冰冷难捱的时光。   偶尔一片白茫茫中,会出现几枝傲人的寒梅。只有这时,陆旌才会眼前一亮,他抚摸着花枝,将将折断之时,动作便慢了下来。   随后是淡淡一嘲:“她心中从未有过我,自是不喜欢我折的花枝。”   顾宜宁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她在世的时候,身子弱不禁风,十天里有六天都在养病,不能劳心伤神,只能说些不费力的甜言蜜语来表达爱意。   或许是哄她开心,也或许是为她的身子着想,陆旌明面上悉数应下。   只是没想到,他自始至终都没有相信过。   一片白茫茫中,眼前的背影冷傲又孤寂。   顾宜宁捂住心口,眼泪悄然滑落。   寒风划过,又是一场大雪,层层厚重之下,嫩芽初长。早春的京城卸下沉闷的冬日,已是一派生机勃勃。 第2章   京中早春多雨,天微微亮,半空便飘起微凉绵长的细雨。   丞相府内,忙作一团的仆从都停下了手中的活,颇为苦恼,“下雨了,二夫人今日备好的迎春宴怕是又要耽搁了。”   “耽搁便耽搁了,咱们府中五小姐还在病中,二夫人不请名医前来诊治,却有心思请世家贵族来参与迎春宴,也不知她这个二伯母是怎么当的,这要传出去,教外人怎么看。”   有人前来附和:“五小姐可是相爷唯一的掌上明珠,二夫人竟然这般不看重。要知道,她能主持中馈,可是沾了相爷的光。”   府中人都知道,老夫人育有三子一女。顾汉平排行第三,官拜宰相,权势滔天,另外两位爷,却是资质平平,得不到圣上赏识,只能在朝混个无实权的一官半职。   他们口中的二夫人,便是相府二爷的妻子。   相府老夫人年迈,精力有限,相爷早年丧妻至今未娶,大爷的妻子又怯懦无主见,是以,府中后院当家作主的事才交由到了精明的二夫人手中。   这些人对话嘈杂,丝毫没注意到身后走来了一位衣着光鲜的嬷嬷。   “放肆,主子的事也是你们能讨论的!”李嬷嬷眉梢一挑,眼中尽是轻蔑。   此人是为二夫人办事的老嬷嬷,众人不敢得罪,一个个都沉默起来。   “今日有雨,迎春宴是办不起来了,”李嬷嬷为了主子在外的名声,语气逐渐亲和,“但你们可知二夫人办迎春宴的苦心?”   “料你们也不知。迎春宴邀请的人都是京城中达官贵族,二夫人拟邀的名单中,自是少不了近来风头正盛的林侯府。”   经李嬷嬷稍一指点,就有人搭腔:“既然邀请了林侯府一家,那林小侯爷也会来相府,这岂不是正合五小姐心意?”   “听说五小姐为了嫁给林小侯爷,不惜用绝食的法子威胁相爷,只是对外宣称生病而已。怪不得二夫人急匆匆地要办这迎春宴呢,定然是为解五小姐的相思之苦。”   “二夫人可真是煞费苦心。倒是五小姐,丝毫没有世家贵女的矜持之心……”   轻飘飘的几句话,就将矛头直指棠梨院那位,李嬷嬷满意地轻笑一声,甩着锦帕消失在拐弯处。   -   棠梨院里,清净地有些过分。   从院里百年难得一遇的珍稀千叶花,到室内硕大温润的夜明珠,其中陈列,无一不彰显着院内主人身份的清贵。   香炉里燃着宁神去忧的药草,泛出阵阵清幽的兰花香。珠帘碰撞,小丫鬟盛着一碗白粥走进来,交给院中的大丫鬟春桃。   春桃忧心忡忡地望着纱帐,犹豫了一会儿,轻声问道,“小姐?您醒了吗?”   帐中美人睡姿乖巧,一头墨发如瀑,素白的脸粉墨未施,即便如此,也是玉肌冰肤,皎如明月,美地耀眼夺目。   听闻耳畔的叫声,顾宜宁浅浅蹙眉,缓慢抬开眼眸。   帘帐掀开,春桃的脸清晰明朗,小丫头眉目间隐露着担忧和心疼,手中盛着一碗白粥,正小心翼翼地往前送食,“小姐,您昨个一整天都未进食,对身子伤害极大,奴婢求求您,赶快把这碗粥喝了吧?”   春桃服侍她尽心尽力,这些年来面容沧桑,早已不是二八少女的模样,但眼前人怎会在一夜之间年轻了十好几岁?   顾宜宁看着她的脸有些恍惚,愣怔了一番才问:“你刚才称呼我什么?”   春桃起了哭腔,还以为自家小姐饿坏了身体,伤及脑子,她泪眼朦胧地跪在地上,“小姐,奴婢求您了,求您多用点饭吧,莫要用绝食来伤害自己的身子了,奴婢心疼。”   绝食?   顾宜宁纵然不信鬼神之说,但心头此时也浮起了一些疑惑,她试探着问:“我为何绝食?”   “小姐为林小侯爷的事跟相爷赌气,才用了这损害身体的下下策。”   春桃暗暗下定决心,一会儿一定要请大夫来看看小主子是否伤到了脑子,怎的一觉醒来,什么都记不住了。   顾宜宁扫视整间屋子,视线从梨木打造的梳妆台上移走,又落在了春桃身后的珠帘上,林林总总,都跟记忆中的一模一样,这房间的模样,可不就是她在相府所居住的棠梨院?   心中猜想得以应证,顾宜宁不禁有些错乱,她竟如心中所愿那般,又重活了一世。   春桃还在孜孜不倦地劝她饮粥,顾宜宁眼眶却渐渐湿润起来,上一世,她亏欠的人太多,这一世,断不能再重蹈覆辙。   因着心中情绪起伏甚大,她倒是突显了几分急切,开口便问最为想见的人,“春桃,你可知陆旌身在何处?我想见他。”   春桃刚想从地上起身,听见这个名字,竟生生地又跪了下去,她已许久没从小主子口中听到过瑾王殿下的名讳了。   再加上两人最近吵架,闹了矛盾,小姐一听殿下的名字,就厌烦不已。小姐惯来娇气,天生就是个被捧着惯着的命,从不曾见过她主动寻找殿下。   春桃惊讶极了,忍不住问出口:“瑾王殿下前几日启程去了徐州,须两三日才能回京,小姐怎么突然想见殿下了?”   不能立刻见到陆旌,顾宜宁心中觉得可惜,她摇摇头,轻声解释,“我睡了太久,醒来后甚是想念殿下。”   虽然小主子略带失望,但春桃却忍不住雀跃起来,她家小姐居然说想念殿下,是不是两人就快要和好了?   她激动不已,劝道:“小姐不必急于这一时,殿下早晚会回京,到时候小姐早些去城门口迎接,也未尝不可。”   顾宜宁点了下头,“只能这样了。”   在春桃的劝说下,顾宜宁饮下一碗白粥,腹中的不适已然消失,她着一身素白的中衣,立于长廊下,细细思索着当下的情形。   眼下正值元和二十八年,当今圣上身体不堪重负,已无法处理太多政务,太子年幼,亦无法参政。   所以今年,应当是册封陆旌为摄政王的一年,不知现在,圣旨下来了没有。   上一世她还在同陆旌闹别扭,一门心思全扑在那林小侯爷身上,陆府传来的消息自是避之不及,这些事情,也无从得知。   廊下美人清艳窈窕,姿容迤逦,腰封裹住那盈盈不堪一握的腰肢,似经历了一场暴雨的芙蓉,脆弱又惹人怜惜,大有些久病初愈的势态。   春桃及时送去披风,附在她耳边轻语:“小姐,三小姐来访,您见还是不见?”   三小姐,顾新雪。   府中二爷和二夫人的女儿,家中子孙中排行第三,顾三小姐秉性如何,春桃全看在眼里。   上次顾新雪来过一趟,小姐就平白无故想出了绝食的法子,她是不愿自家小姐和这样的人常接触的,当即道:“若是小姐身子不舒服,奴婢打发了便是。”   “不必,”顾宜宁折回房间,端坐梳妆镜前,细细抚摸着面前的珠钗发饰,“三姐姐来探望,我喜不自胜,为何要打发。”   春桃无奈称是,指使身侧的小丫鬟前去迎接,“奴婢这就为小姐梳妆打扮。”   顾宜宁心不在焉地从妆奁中挑出一对芙蓉玉环,“刚好配那身藕荷色云纹襦裙。”   春桃笑着提醒:“这芙蓉玉环是去年瑾王殿下送给小姐的生辰礼。”   顾宜宁一顿,眼眸轻弯了下,随口问:“时琰哥哥是不是送过很多珠钗首饰过来?”   陆旌,字时琰。   突然听见这般亲切的称呼,春桃一时压不住唇角,连忙称是。   若是殿下听见这声时琰哥哥,定然比她更为欢喜。   顾宜宁浅声吩咐:“既然如此,将他送来的单独装起来,放在显眼处,我今后会常用的。”   “奴婢遵命。”   外厅,顾新雪等地厌烦,看着门侧价值千金的玉凤锦屏,更是满心闷气,她攥紧手中的锦帕,绕了两圈,瞥向在一旁候着的丫鬟:“五妹妹怎还没来?莫不是真病倒了?”   话刚落下,屏风处就现出一道玉影,步履轻盈,翩若惊鸿。   “三姐姐久等。”顾宜宁眉目含笑,捧了桌面上那盏温热的清茶,“不知三姐姐今日来,所为何事?”   顾新雪看着面前这张明媚娇艳的脸,久久不能回过神来,她压下心中那点困惑,扯了唇角:“五妹妹容光焕发,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只可惜今日下雨,迎春宴不能如期举办,不然啊,林小侯爷看到盛装打扮的五妹妹,心中定然惊艳不已。”   顾宜宁抚了抚衣袖,“只是寻常衣物,并非盛装,三姐姐说笑了。且林小侯爷为相府外男,姐姐还是少提为好。”   雨势微弱,微风徐徐。   顾新雪瞧着顾宜宁淡然的模样,没来由地心慌。   她攥紧手指,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讪笑:“五妹妹在我面前不必掩饰,那林小侯爷乃人中龙凤,实属良人,妹妹喜欢,也不足为奇。”   “我何时说过喜欢?”顾宜宁似笑非笑地反问,潋滟的眼眸宛若蒙了一层雾,让人看不真切。   顾新雪张了张口,不懂面前这位娇小姐为何这般出尔反尔,明明前几日还为爱绝食,今天就换了副模样。   她眸光微闪,难不成是顾新月和林笙暗中偷欢那档子事被顾宜宁知道了?   “五妹妹怕不是吃醋了?”顾新雪娇笑道:“前几日新月私自扣下了林小侯爷送给妹妹的生辰礼,已经被母亲惩罚过了,新月只是看镯子好看,才动了异心,现已悉数归还。妹妹切莫放在心上。”   “四姐姐居然做过这件事?”顾宜宁微微抬眉,略表讶然。但仍是笑着的,好似能看透人心。   顾新雪又是一愣,她刚才竟然被套话了。刚要准备好好劝解一番时,门外突然闯进来慌里慌张的小丫鬟。   小丫鬟一进门便跪下,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小姐,大喜事。”   这丫鬟没大没小的,又是二房送进来的人,春桃心中颇为不喜:“是何喜事,你且告知小姐便是,慌里慌张,成何体统。”   小丫鬟颤了一下,细声细语道:“相爷今早应下了林侯府的提亲,小姐终于能和林小侯爷长相厮守了。”   此话一出,房内寂静无比。   顾新雪唇角勾起,眼中泛起几丝得逞般的笑意。   顾宜宁只觉心口堵了一团气,闷声问道:“何时答应的,我为何不知?”   上一世,她绝食完以后大病一场,醒来后被告知父亲同意了她和林笙的婚事。   她一直以为是生病那几日定下的,没想到,绝食期间就已经定下了,这反倒让人有些措手不及。   她最最担忧的,是远在徐州的陆旌,倘若听说了这件事,该如何震怒与难过。她要怎么哄,才能哄得陆旌信她? 第3章   连绵的春雨细密如织,窗外枝头的新绿给棠梨院添了些许活色。   小丫鬟将打听到的情形一五一十都道出口:“相爷上朝之前便应下了林侯府的提亲。但奴婢听说,陛下在早朝时硬是鸡蛋里挑骨头,说相爷没处理好裕来县官贪污的事,罚了他半月的俸禄。只因为一点细枝末节便罚了百官之首,弄得朝臣满是惶恐。”   陆旌是当今太后的侄儿,也是陛下的堂弟。两人相差的年岁颇多,陛下向来偏心自己这位堂弟,比皇子还要多看重几分。   且全京城的人都知道瑾王心仪相府五小姐,然顾丞相却打算将女儿嫁到林府。   姑娘家不懂事,一时鬼迷心窍想嫁给林小侯爷也就算了,老谋深算的顾丞相怎么可能看不懂其中的利害关系,老糊涂了不是?居然依着女儿的心思做事。   朝中人议论纷纷,殊不知是顾宜宁绝食而为。   顾宜宁心中一团糟。耳边是顾新雪暗藏讽刺的笑语:“你是三叔的掌上明珠,你想要什么,三叔就算违背皇命,也会为妹妹争取来的,妹妹可真是好福气,我羡慕地很。”   慌乱中,她定了定心神,片刻,又恢复成云淡风轻的样子,侧过身看向一脸讥笑的女子,浅声问:“三姐姐,可否麻烦你一件事?”   “五妹妹交代的事情,姐姐必然为你办到。”顾新雪以为她这是开窍了,眼中笑意更深。   “春桃,去将林小侯爷送来的所有物品都包起来。”顾宜宁放下茶杯,懒懒看向门外的雨势,“四姐姐如此看重林小侯爷送来的银镯,就算不顾礼数,也要将银镯偷偷留下。想必林小侯爷赠送的其他物品,她也会爱屋及乌的。”   顾新雪心思百转千回,想说什么又怕露了把柄,最后僵硬一笑:“五妹妹这话说的,新月已经长了记性,下次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你何必跟林小侯爷送的礼物置气?”   顾宜宁朝她微微一笑,清眸敛着水光天色,一字一句问:“只是不知,四姐姐喜欢的,到底是银镯,还是那送银镯的人?”   顾新雪大惊,不知平日里不闻窗外事的娇门贵女究竟猜到了几分。那样一个娇纵任性,蠢笨好骗的大小姐,怎变得这般令人捉摸不透。   窗外雨势不停,顾宜宁容不得她拒绝,冷声吩咐:“春桃,派人帮三姐姐把这些东西送到静庄院。”   春桃点头:“奴婢这就叫人过来。”   她心里很是高兴,自家小姐终于肯跟二房顾新雪顾新月两姐妹撇清关系了。   送走一堆令人感到不适的东西后,顾宜宁心中畅快不少,但和林笙那份沉甸甸的婚约如鲠在喉,让她烦躁不已。   她问:“父亲是否在府中?”   “相爷下了早朝后就一直在书房处理事务,小姐可要过去?”   顾宜宁摇头:“先去厨房。”   她不善厨艺,经由云嬷嬷指点,才煲出一份像样的莲心薄荷汤。书房内,头发花白的顾汉平正皱眉翻看信筏。   顾宜宁再次看到父亲,眼尾泛红,这个时候的顾汉平还不是前世那样老态尽显,只是眉头深锁,疲备了些。   “宁儿?”顾汉平放下手中的书信,抬头看过来:“在那里站着做什么?”   顾宜宁回过神来,笑着走过去,“父亲,这是女儿亲手做的莲心薄荷汤,您尝尝可好?”   顾汉平也挤出一点笑:“这是知道父亲应下你和林笙的婚事了,巴巴地赶过来讨好我呢吧?”   她垂下头,小声试探:“倘若女儿乖乖听话,不嫁林笙了,父亲可会觉得舒心?”   “胡闹,”顾汉平生怕女儿听了外面的风言风语,进而委屈自己,“你和林笙那小子的婚事是为父亲口应下的,岂能说不嫁就不嫁?以后莫要再说这些气话。”   女儿心思敏感,定是听了陛下在朝堂上为难他的事情后,心中有负担,才怀了愧疚说出这种话。   顾汉平耐心开解:“为父为了你和林笙的婚事,已然得罪了陛下,总不能再失信于林侯府,让他人看了笑话吧......”   “可是父亲......”顾宜宁还想再说,却看到了案牍上厚厚的一沓折子,又见顾汉平消瘦的脸颊,生生止住了口。   还是莫要再麻烦父亲了,这些事情她自己解决便好。   刚出书房,便瞧见拐角处藏了一抹竹青色侧影。   春桃道:“小姐,是二公子。”   顾承安,她的亲哥哥。自幼便和陆旌交好,尤其看不上那林家小侯爷,这些天正因为这件事才和她生了间隙。   顾宜宁提起裙摆,一路小跑跟上去,“哥哥。”   顾承安脚步一滞,走地更快了些,直到一双手牵住他的衣袖。   对待小妹他总不忍心苛责,哪怕是在她死活要嫁给林笙这件事上,他也只能独自躲在背后生生闷气。   小妹固执任性,听不得人劝。是以,他转头便厉声道:“那林笙不是个好的,你却执意嫁给他。若今后在林家受了欺负,可别叫我去替你出气!”   对方这般严肃,倒是叫顾宜宁生出些暖意,前世那场大火,顾承安想为她出气,但顾家势微,他那时又身在天牢,心有余而力不足,最后竟是气地大病一场。   顾宜宁很愁,如果她直接将自己不再喜欢林笙这件事告知对方,倒显得奇怪,哪有人会突然之间发生这么大的转变?到时候顾承安又要怀疑自己是不是他亲妹妹了。   思及此,她换了一种法子,低声耳语:“哥哥,我今日才知,林笙确实不是值得托付终身的人。”   顾承安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她:“你当真这样觉得?”   顾宜宁点了点头:“哥哥能否帮我查一查林笙和四姐姐之间的关系?”   “你是在怀疑,他二人之间藏有私情?”顾承安只一下就悟到了小妹这话是什么意思,若她莫名其妙就不想嫁给林笙了,其中必有猫腻。但若她发现林笙和顾新月的奸情才决定不嫁的,就很是正常了,自家小妹眼里向来容不得沙子。   想到这里,顾承安点头,“你放心,我这就派人去查,若真有什么事,我定饶不了他们。”   良久,他又问:“你刚才怎不让父亲帮你去查?”   看更多好文关注vx工种号:小 绵 推 文   “父亲劳累,光是为陛下分忧解难就很是辛苦,我哪能再为他平添忧愁。”顾宜宁说得轻快,顾承安却感叹良多,几日没见,小妹似乎懂事了不少,换做以前,可没见她这么体谅父亲。   凉风掠过,他褪下披风,搭在顾宜宁肩上:“这还不到夏天,该多穿些才是。”   “哥哥,”顾宜宁垂下头,在狐裘毛领的映衬下有些怯弱,“你可知瑾王殿下何时归京?”   顾承安心中一动,“怎么,你想见他?”   在自家哥哥面前不必隐藏什么,顾宜宁称是。   “徐州的事处理地很快,再过个三日,他便能归京。”   三天后,就能见到陆旌,顾宜宁颇有些近乡情怯的心绪,她既期望又忐忑,这心不在焉的模样又惹得顾承安频频回望。   顾承安问:“怎么突然问起了时琰的事情?”   哪怕重活了一世,也没有厚脸皮把女儿家的心事全说出口,顾宜宁别过头,不自在道:“久闻徐州的美玉温润,尤其盛产玉牙梳。我想让哥哥写信,托殿下带两把回来。”   顾承安轻轻笑了下,他看得出来小妹想与陆旌和好的心思,但仍开口拒绝了,“你想要,亲自向他写信便是。我能做的只有寻些忠厚的人帮你把信寄过去。”   顾宜宁咬唇,越发犹豫起来:“我先前同殿下闹了些别扭,殿下见信是我写的,只怕会觉得厌烦,搁置一旁不予理会吧?”   顾承安笑着摇头:“看与不看,将信寄出去了才知道。”   当夜,顾宜宁执笔写信,寥寥几行字,她却用废了一沓纸张。不是在纠结话中语气是否过于理所当然,就是在忧愁用语是否得体。   春桃在一旁只觉得稀奇,小姐以前对待殿下,可没有这般细致。   数十张书信铺在书桌上,顾宜宁拿着把菱纱团扇轻轻扇风,待字迹全部干透后,仰头问春桃:“你觉得哪张字迹最为工整?”   春桃看了又看,也看不出什么区别:“小姐的字体方正秀气,无论哪一张都如同攸书阁的墨宝那般珍贵。”   “我的字怎能跟名家的字迹相比?”顾宜宁浅浅叹了口气,她以前不重视学业,这字写的只有端正规矩,却软绵无力,毫无风采可言。   陆旌曾经几次想要教她练字,都被她花言花语地躲了过去。   她选出最赏心悦目的一张,在香炉上方薰了些兰香,才细心地装入信封,“待天亮以后,把信交给哥哥。”   这时天就已经蒙蒙亮了,春桃笑道:“小姐快去补补觉吧,奴婢这就去送。”   顾宜宁哪有心思补觉,等春桃走后,她走到窗边,攀在窗台上,两手捧脸,静静地看向庭院,纱袖随风浮起,白皙的手腕上斜着一串琉璃珠。   庭院里劳作的下人目不斜视,里面不乏有二伯母派来监视她的。父亲宠爱她,是以棠梨院的下人规格人数颇多,都快赶上祖母院里伺候的人了。   人多眼杂,也难管。   顾宜宁垂下眼眸,拨弄着腰间的清水芙蓉玉,这芙蓉玉晶莹剔透,质地温润,同琉璃珠一样,都是瑾王府送来的。   不得不说,陆旌送来的东西都是上乘之物,只可惜,那妆奁里的物品遗失了很多,甚至凑不齐他这些年送来的生辰礼。   都怪她之前不懂珍视,白白让这些下人有机可乘。   他们偷东西容易,她再把东西寻回来就难了。   不过那些东西大都价值连城,若是稍加追踪,应该比寻常之物好找。原本顾宜宁打算派人去京中各大当铺打听,但昨日顾新雪来这一趟,倒是让她想到了首饰另外的去处。   不一定在当铺,却有可能在静庄院。   她眼睫轻晃,视线停在院中的丫鬟嬷嬷们身上,身边这些人,确实该清一清了。   正要点一人上前问话时,看到了青桃进门的身影。   青桃隔着一扇窗户,同她答话:“信已经送过去了,奴婢亲眼看着信使出了丞相府的大门,二公子还给他挑了匹上好的马儿,定能在殿下启程之前把信送到徐州。”   “那便好。”顾宜宁心中忐忑,没心思去处理其他事情,看外面天气温和,便跑到花圃给泥土松动。   阳光下,那张明媚的脸上平添几丝忧愁:“春桃,你说,陆旌会看那封信吗?”   春桃脆生生地肯定:“定会打开看的,小姐好不容易写封信过去,想必殿下心中珍视得很。”   “可是,我同林笙订亲的事情,肯定传到徐州了。” 第4章   顾承安命人快马加鞭将信件送往徐州,那人在去往徐州的中途就碰上了瑾王府的车马。   彼时行仗停靠在树林前,两辆马车停在湖边,骑兵原地休息。   陆旌手下的将士,军纪森严,士随将领,即便这么多人坐在一起,也没有大声喧哗的,大多都在安安静静地用食。   前方树荫之下,一身金纹玄衣的男人倚树而立,落拓挺拔,褪去战场上满身森冷的杀伐之气后,整个人冷冷清清,倨傲又矜贵。   他视线微沉,看向那人的目光近乎冷漠,仿佛下一刻,就能淡声下了杀令。   送信的府兵似是被这气焰吓到,生生跪了下去,抖着声音道:“殿下,卑职并非奸细,确实是帮我家小姐向殿下送信的,还请殿下明察。”   上翎军中无人不知,相府那位千娇百宠的五小姐,正是殿下捧在心尖尖上的人,只可惜,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从小到大,都是殿下先紧着五小姐,碰上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悉数送往丞相府,有些时候,一天下来送个十几次也不足为奇。   虽然十几次夸张了些,可这的确是殿下切切实实做出来的事。他们心中清楚地很,无非是殿下想多见几次五小姐,才干了这么多令人匪夷所思的事。   但五小姐对殿下不冷不热,连瑾王府都极少踏足,更别提大老远派人到徐州送信了。   他们心中疑虑,叫自称相府府兵的人先把信交出来,待查证之后才能让他面见殿下。   可这府兵是个忠心耿耿且不识相的,愣是把信封当宝贝一样护着,非要亲自交到殿下手中,他们不得已,才将这人捆了送到陆旌面前。   府兵还在大声喊冤:“殿下,五小姐的信可证明卑职的清白。您打开一看便知。”   陆旌稍一侧目,一旁的吴川即刻从府兵手中把信拿走,递到他面前,恭声道:“殿下。”   男人拆信封的力度并不柔和,纵然他心中不信这是顾宜宁寄来的,偏生听到她的名字,仍是神差鬼使地打开了这封信。   陆旌脸上带着浅淡的自嘲,拆这封信的目的,似乎只是为了证明一下自己究竟有多自作多情而已。   信封缓缓脱落,清冷的幽香直直地扑入鼻息,他动作停下,心头一震。   这兰花香甚为熟悉,在西北大漠那几年,曾是魂牵梦绕般的存在。   这信,确实是真的。   但第一反应不是欢喜,而是怀疑她是否遭到了什么不测,轻飘飘的信纸被捏在手中,陆旌指骨泛白,一时竟不敢看其中内容,沉声道:“她出什么事了?”   府兵被松绑后,因为紧张而冷汗涔涔,进而接了旁边人递来的水壶,大口大口地灌水,闻言后呛地满脸通红:“什么出什么事了?是问五小姐出什么事了吗?”   瞧着面前人冷硬的面孔,慌忙道:“五小姐没出什么事,在京城好好的。”   陆旌面色稍松,缓慢地打开纸张,一排排秀气小楷映入眼帘,笔迹端正,内容大方得体,只是字里行间布满了疏离感,从头至尾看下来,像是给陌生人写的。   她以前,可从未这般乖顺恭敬地叫过他殿下。   陆旌的目光在纸张上停了很长时间,这内容让他很是不悦,偏偏看了一遍又一遍。   徐州的玉牙梳,和京中那些名贵器物相比,上不得台面,她向来看不上那些次品,又怎会千里迢迢从他这里求取。   吴川站地近了些,不小心瞄到其中内容,颇为愤懑,这五小姐都已经要嫁给别人了,怎还来招惹殿下。   他想起从京城收到的密报,提醒地非常刻意:“殿下,前几日的早朝,陛下当着众多朝臣的面,训斥了顾丞相,这么多年来头一回。”   陆旌突然有些疲惫。   难怪信中内容如此冷淡。   原来并非真情实意,而是为家族前途来跟他求和。   许是在徐州中的箭毒又开始发作了,伤口处隐隐作痛,他阖上眼眸,许久后,淡声吩咐:“吴川,备马。”   “殿下不可。”   备马是要去干什么,当然是为了顾宜宁的一封信,返回徐州买玉牙梳了。   对于她的要求,殿下从来都是有求必应的。   吴川叹了口气,林顾两家定亲那件事,其实早就传入了徐州。   信使传话的时候,素日里沉着冷静的男人唇角渐渐扯平,紧绷,似是不信,淡声让人再重复一遍。   直至那信使重复了第二遍,第三遍,声音逐渐变小,瞧着主子一张脸冷如九天之上的玄冰,浑身重重一抖,跪下道:“许是京城那边弄错了消息,待属下再去查明。”   陆旌敛着眼眸,手背上青筋隐隐可见,愣是狠狠克制着体内气息,才不至于使自己失控,“查清楚了再报。”   “属下遵命。”   上翎军情报系统何其严密和周全,定亲的事到底查没查清楚,是不是真的,所有人都一清二楚。   包括陆旌。   他这般自欺欺人,不知好还是不好。   殿下战功赫赫威名在外,想娶什么样的女子不行,可偏偏,看中了顾丞相的掌上明珠。   顾丞相是个爱女如命的,自然依着女儿的意愿行事。   这下连强取豪夺也不成了。   周围侍卫和门客大气不敢出一声,整间屋子似是坠入了冰窟窿。   当天晚上,陆旌独自在湖边漠着脸坐了一宿,也是那时,失了警惕心,白白挨了刺客射来的一支利箭,箭头有毒,毒性烈,直逼人性命,若不是身旁恰有名医指点,半个臂膀可就废了。   回忆起那天发生的事,吴川仍心有余悸,他怕了顾宜宁。   吴川跪下劝阻:“大夫说,殿下现在不宜骑马,不利于伤口恢复。”   一向不多嘴的周寒也出了声:“殿下,这里不是漠北,无须这般损害自己的身体。”   见主子铁青着脸,吴川心里发虚,气势也弱了下来:“就算将玉牙梳带回去了,五小姐也会把它搁置一旁,殿下不必为五小姐做到这种地步。”   这些字眼,宛若一把又一把的利剑,刺入肺腑,缴地呼吸都沉痛不已。   两人轮番劝说,陆旌眉眼越发不耐,“说够了么?”   吴川小心翼翼道:“属下可代替殿下去徐州取玉牙梳,还望殿下恩准。”   陆旌看他一眼,没吭声。   吴川默默在心里收回了这句话,上翎军的人都是五大三粗的汉子,给姑娘家挑首饰只会遭到白眼而非夸赞。   就连殿下,都是在五小姐那里接连碰了几次壁之后,才渐渐培养出了点审美。   他上次自告奋勇帮殿下给顾宜宁选了个长簪,隔天就被相府退了回来,而后陆旌冷了他一个月有余。   从那以后,他惹谁都不敢再惹顾宜宁这位祖宗。   -   暮霭沉沉,陆旌翻身上马,瞥了眼身侧的相府府兵,眼底阴沉晦暗,声音也淡漠地令人心颤,“以后你家小姐的事,不必再告知本王。”   府兵低着头愣了下,应是。   吴川心中一喜,只觉殿下幡然醒悟,终于肯及时止损了。   他急忙补充:“像信件之类的,莫要再送到殿下面前了。还有,也请五小姐日后少来叨扰殿下,上翎军中事务繁重,恐没有时间招待。”   说完后抬头看了眼陆旌,见他神色寡淡,没有出声否认,才堪堪松了口气。   不远处停着两辆马车,前面一辆是为受伤的陆旌准备的。后面那辆马车锦帘微掀,下来一位亭亭玉立的姑娘,身穿月白蝶纹缎裳,发坠银凤镂花长簪,恬静又温雅,姗姗走来,脸上满是担忧。   吴川摇摇头,殿下身边缺的,该是这么一个知冷知热的人才对,而不是那位娇纵任性的五小姐,他颔首行了个礼,“叶姑娘。”   叶雅容微微点头,目光转向端坐于马背上的陆旌,惊讶问道:“殿下这是要去何处?”   吴川摸摸鼻尖,作答:“要再返回徐州一趟。”   “为何?”   叶雅容是陆老夫人请去的贵客,有了老夫人的撮合,将来兴许会嫁到瑾王府,一想到这些,吴川说话都略艰难:“......要去徐州帮相府五小姐买两把玉牙梳。”   听到顾宜宁的名字,叶雅容面色不虞,她稍加掩饰,又是一脸担忧,“可殿下前几日刚中了毒箭,这样来回跑,怕是会耽搁伤口愈合。”   吴川摇头:“殿下固执。”   “我有办法。”   叶雅容回到马车,从行李中取出首饰盒,款步走到陆旌马前,衣摆轻飘,她羞涩地叫住眼前人:“殿下,您看这是什么。”   男人轻淡的目光扫来,叶雅容脸颊微红,下意识把盒盖打开,锦帕之上,摆放着两把温润的玉牙梳:“殿下不必再回徐州了,可将这两把梳子赠与顾五小姐。”   陆旌收回视线,动了下手中的缰绳,马蹄跃起。   叶雅容见他打算要走,急切道:“殿下。”   “她不用旧物。”   男人皱着眉,冷冰冰留下一句话后,纵马离去,不一会儿,一行人马只剩下背影和地面荡起的一层尘土。   叶雅容被下了面子,姣好的面容有些难堪,见陆旌的心腹吴川和周寒都在,语气颇为委屈,喃喃道:“这哪里是旧物,明明都是新买的,徐州城内最上等的玉牙梳,还是让殿下嫌弃了。”   周寒从不理会这些,没听完便离开了。   气氛更为尴尬,吴川笑着打破僵局:“这么好的梳子怎会被嫌弃,殿下只是不想让叶姑娘割爱罢了。”   他嘴上这么安慰,实则清楚陆旌为何亲自前往。定是找手艺最上乘的玉雕师和画技最出众的画匠一起打造梳子去了。   若只靠一块好玉,是无法雕出精巧之物的。   毕竟平平无奇的东西,顾宜宁是一眼也不肯多看。   陆旌走后,天色已晚,他们打算原地休息一晚再继续赶路,吴川看了眼发愣的相府府兵,“你是明早和我们一起回京,还是......”   府兵想起春桃说的快去快回,立刻抢了话:“我得回相府复命,须现在就走。”   吴川也不拦他,“现在走也行,只是殿下去徐州这件事,不可宣扬出去,就连你家小姐也不能说。”   “殿下负伤,本就危险。若是让贼人得知去向,回京路上恐会遭到埋伏。若你家小姐问起,就说他跟我们同行。”   府兵点了点头,翻身上马,一路向京城奔去。这一天发生的事太多,他在心底暗暗吃惊,瑾王殿下对自家小姐倒是用情至深,但是,送完那两把梳子后,怕是要收回情谊了。   他在战场上那般果决,在□□上较起真来,定然也会翻脸不认人。小姐想要挽回殿下的心,怕是困难。   京城内一连几天都阳光晴好,墙角已经冒出了一簇一簇的新绿。   棠梨院内。   顾宜宁懒懒坐在秋千上,脚尖点地,裙摆翻飞,石榴色的衣衫将娇艳点缀地恰到好处。   府兵名唤慕二,复命完以后,悄悄抬头看了眼自家五小姐的脸色。   这无忧无虑不知愁苦为何物的模样,真是隐隐让人担忧。   想了想,他犹犹豫豫地提醒,“小姐,和殿下同行的人中,有一位年轻女子,吴将军称呼她为叶姑娘,言语间很是敬重。”   顾宜宁浅浅蹙眉,仔细回想了一遍,也不知这叶姑娘是谁。想来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不然她不会一点印象都没有。   她轻飘飘哦了一声。   便没有了下文。   慕二这回连声音都小了许多,“殿下还说……以后关于您的事情,都不必再告诉他了。包括信物往来,能少就少……” 第5章   天边薄霞涌起,红彤彤一片。   顾宜宁从秋千上起身,裙角坠地,她稍稍提起,遮掩不住声音里的失落,“殿下当真这样说?”   慕二沉默着点了点头。   “你下去吧。”顾宜宁走回房间,出神地望着桌上还没上色的画像。   春桃站在一侧担忧地望着她:“小姐,您同林小侯爷解了姻亲以后,好好向殿下解释一番,他还是会像以前一样对您好的。”   “我明白。”   顾宜宁叹了口气,她没指望一下子就能解开陆旌的心结,反正来日方长,还有大好的时光能去弥补以前犯下的错误。   “哥哥说那件事查的怎么样了?”   春桃:“二公子一直派人监视着四小姐和林小侯爷,但这二人最近警惕心太高,大多都是街上的偶遇和人群中的眉来眼去,目前还没查出什么实质性的证据。”   顾新月心气高,嫉妒心强烈且忍耐性不足,等哪天她说两句话激一激,说不定会露出点马脚。   顾宜宁端起茶杯,热气晕染住沉下去的眼眸,心中打着不大不小的算计。   -   第二日一早,顾宜宁下床后看着满桌的步摇金钗,眉梢微扬,笑道:“你是让我把这些都戴到发髻上吗?”   春桃摇头:“自然不是。奴婢是想让小姐全部试一遍,我们来选出最好看的那个。”   “就选这个吧,其余的先收起来。”顾宜宁随便点出一件,“时间不早了,我们快些去城门口。”   春桃无奈地将其余首饰收起来,看着主子映在铜镜中的面容,只能默默叹一句芙蓉玉面,姿色天然。   也是,大晋百姓都道京中多美人,可满京城的美人,有谁的容颜能胜过她家小姐?   春桃手中攥着如瀑的黑发,慢慢就平下了心。   马车缓缓行在路上,两侧是京中百姓熙熙攘攘的闲言闲语,瑾王回京的消息,大部分人都是知道的,今日一早,宫中就派了人前去迎接。   一队锦衣华袍的骑兵从这里穿过,箱子里装的大多是金银珠宝,那么大的阵仗,到现在还被人津津乐道。   “听说瑾王殿下从徐州带回了一位姑娘,不知这事是不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这消息可是从瑾王府传出来的,还能有假?就看那相府五小姐听了这件事后,心里会不会吃得消了。”   “现如今五小姐已经和林小侯爷定下了姻亲,她吃不吃的消,都不影响瑾王迎娶新的王妃呐。要我说,这五小姐当真是眼拙,白瞎了这些年瑾王对她的偏护。”   “小声点,刚才走过的可是相府的马车。”   “相府的马车怎往城门口的方向去了?”   “谁知道呢,别是五小姐回心转意了,啧,回心转意也不行呀,瑾王身份何等矜贵,定过亲名声尽毁的人怎还能入他的眼。”   车内,春桃忿忿不已,就差掀开帘子跟人对骂了,她瞥向身侧的顾宜宁,安慰道:“小姐,您不必把这些话放在心上。”   顾宜宁心不在焉地嗯了声,只觉她昨日看轻了传说中的叶姑娘。   人还没到京城,名字就已经传遍了大街小巷,先在舆论上争个名头,压一下京城里对陆旌求而不得的京城贵女,这下即便只是一个小小的徐州刺史之女,也没人敢轻视她。   将徐家和瑾王府的关系传地玄乎其词的。   最起码在陆旌没出面以前,谁都不敢为难她。   当真是好心思。   西城门口,也是一派繁华,现如今江山太平,百姓安居乐业,外围的护城河也成了摆设,上面飘着几盏零丁的花灯。   通过鹭江桥,是青草蔓蔓的鹭江京郊,这里最出名的便是那面跟明镜一样的湖泊,也是京中世家贵女们常来游春泛舟的好去处。   顾宜宁掀开帘帐,窈窈望去,只觉鹭江京郊比以往热闹了许多。   春桃哼了一声:“徐家小姐,林家小姐,还有那文安郡主,今日都来游湖了,游湖是假,想看殿下一眼才是真。”   “不止她们,后面不是还有一群么?”顾宜宁被扶下马车,看了眼缤纷多姿的姑娘们。   相府马车一到,便立刻将众人的视线吸引了过来,在场的世家女们都尚未嫁人,心里清楚瑾王高高在上,不近人情,世上能入了他眼的人,少之又少。   总不能死吊在一棵树上,听闻相府的公子们风流倜傥,一表人才,不知今日来的,是哪一位。   她们目光有意无意地往一处方向瞥。   只见一个小丫鬟先掀开了帘子,从马车上下来,而后伸手扶出来一位窈窕清婉的女子。   颜如玉,气如兰。   不是顾宜宁还能是谁?   她今日打扮地偏素气,发髻上只挽了只珍珠卷须簪,一袭轻纱罗裙,腰间芙蓉水玉压下随风曳起的衣裙,婷婷立于鹭江湖畔,惊艳了大半看客。   顾宜宁刚下车一会,就有嫣然巧笑的姑娘们走上来搭话,“这不是相府的五小姐么?五小姐怎偏偏选了这天来游湖泛舟?”   顾宜宁转过身来,杏眸定定看着她们,这些人以前可是捧着她顺着她的,左一句宜宁妹妹右一句宁儿姐姐,小嘴如同抹了蜜一般,好听话接二连三地说。   她拿她们当知心闺友,她们却把她当棋子利用。她先前得罪的公主郡女,无一不跟这些人的挑唆有关。   最近她同陆旌关系不好,父亲又被陛下针对,她们便如墙头草一般倒在了对面,暴露出几分真实面目来。   顾宜宁不愿多看这些虚伪的面孔,目光悠悠望向远处的青山,“游湖泛舟固然好玩,但都比不上殿下回京这件事。我来京郊,自然是为了看他。”   为首身穿翠纹群的女子轻呵一声,面露厌恶,“宜宁妹妹已同林小侯爷定亲,如今竟还大摇大摆来看另一个男人,你可知水性杨花四个字怎么写?”   另一个鹅黄色衣衫女子酸声应和:“靖禾郡主,五小姐可能还真不理解这个词是什么意思,您忘了在清岳女子书院,五小姐可是次次考试最后一名啊。”   “对啊对啊,五小姐连《女子经》都不会默写,靖禾郡主该说个简单点的语句才是。”   甚至还真有人以为顾宜宁听不懂,假惺惺地解释了一番。   这一连串阴阳怪气的对话,听地顾宜宁想笑,她一点气也没生,反倒眉眼和煦,“万事以夫君为重的《女子经》我确实不会默写,毕竟父亲兄长常批判它为糟粕思想,毫无用处,只能伤及自身罢了。”   众人脸色黯然,有些尴尬,不是谁都能拥有一个权势滔天且爱女如命的父亲的。   “至于水性杨花,”顾宜宁短短蹙了下眉,一脸天真漫烂,“我和时琰哥哥关系匪浅,从小一起长大,半个京城的人都知道我二人情谊深厚。我只是来城门口接他一下而已,如何就成了水性杨花?”   靖禾:“情谊再深厚,殿下于你来说也是个外男,你让林小侯爷面子往哪搁?没准林小侯爷私下里抱怨个不停呢。”   提起林笙,还不知道他在哪和顾新月快活呢。顾宜宁冷笑一声,“靖禾郡主真是平白无故就往人身上泼了脏水。与其在这里污蔑我,不如把林笙叫过来,亲口问问他心中到底有没有怨气?”   林候府近来正风头正盛,靖禾再嚣张,也不能任意编排他家私事,依顾宜宁的行事风格,倒真有可能把林笙叫来对证。   就算林笙来了,介于陆旌的地位和强悍的手腕,恐也只敢说一些曲意迎合的话。   她气势一下子弱下来。   远处一队车马驶来,上翎军旗帜鲜明。顾宜宁瞥她一眼,边走边道:“看群主还是不服气,你要真将林笙叫来了,告知相府便是,我时间一向很多,可随时奉陪。”   靖禾气到手抖,顾宜宁平日里都被她们花言巧语蒙蔽的那个,何时嘴巴这么伶俐过?   顾宜宁才不管身后人如何作想,她此时比较想见陆旌。   马队不长,偏偏没有看到熟悉的身影,贵女们失望不已,目光在两辆华贵的马车上打转。   想必其中一辆徐州刺史的女儿乘坐,另一辆,陆旌乘坐。   她们原地不动,一脸羡慕或嫉妒地看着往宫道方向走的顾宜宁,这么多人中,只有她有胆量去拦下陆旌的人马。   -   吴川看着迎面走来的顾宜宁,皱紧了眉,他下马弯腰行了个礼,“五小姐。不知五小姐今日来是……”   “陆旌呢?”顾宜宁太过心急,一时顺口又叫了陆旌的大名,她步伐一缓,改口道:“殿下现在在何处?”   “殿下劳累,在马车中休息,还望五小姐莫要上前打扰。”   顾宜宁目光从马车上移开,淡淡瞥了眼吴川,径直往后走去。   瑾王和上翎军的威名在整个大晋都是独一份的,没有人敢在他们面前放肆,除了顾宜宁。   好声解释她不听。   冷脸威胁她也不怕。   真真是个难缠的,吴川气极了,急忙去拦,他手中握着剑柄,厉声道:“五小姐,刀剑无眼,你快些停下。”   “怎么?你还想用剑伤我?”顾宜宁目光落在他身后几米外的马车上,步子依旧在往前走,她心想,她都已经被人拿剑对着了,陆旌怎么还没出来阻拦。   吴川听见她这样反问,默默把拿剑的手背了过去,“不敢。”   这样一位强势蛮横的祖宗,他根本拦不住,若动用武力,殿下回来后能把他生吞活剥了。   虽说陆旌在离开之前跟相府府兵撂了句断绝往来的话,可人心都是肉长的,说不定五小姐掉两滴眼泪,就能让他改了心意。   毕竟殿下在五小姐这里,一向没什么底线。   是以,在对待顾宜宁的事上,吴川从来都不敢轻举妄动,他匆匆给周寒使眼色。   周寒扭过头去,装没看见。   吴川:“……”   眼看着顾宜宁就要碰到马车帘子时,吴川极小声恳求:“五小姐,您上了马车后就乖乖坐着吧,瞧见里面的场景后莫要声张。”   顾宜宁不傻也不笨,听见这话的第一反应就是陆旌不在。   难怪刚才没出来阻拦吴川,原来是不在。   她回头看了眼后面那群看热闹的名门贵女们,觉得就算陆旌没有在里面,这马车她也得坐一坐,欣赏一下这些人气急败坏的面容也是极为舒爽的。   奈何一道娇娇柔柔的嗓音阻止了她的动作,“早就听闻相府五小姐姝色无双,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顾宜宁偏头,打量着后面那位姿色温雅的女子,明知故问:“你是?”   “我姓叶,名唤雅容。”   不知对方意欲何为,顾宜宁没下她面子,夸道:“人如其名,叶姑娘钟灵毓秀,天生丽质。”   叶雅容轻声细语地问:“今日五小姐冒着违背军令的风险拦下我们,想必是有什么急事,不知解决了没有?”   一下子就把她的行为拔高到耽搁军务的高度了,顾宜宁笑道,“叶姑娘可能不知,殿下曾准许我拦车。”   吴川张了张口,没戳穿她瞎扯出来的话,反正五小姐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一切后果都有殿下担着。   叶雅容笑容明显僵硬了一瞬,“想必老夫人在府中已等候多时了,五小姐能否让出一条路来,让我们的人马经过?”   吴川在一旁大气不敢喘,叶雅容这句话明摆着在拿老夫人当盾牌,若今日顾宜宁乖乖让路了,就是叫全京城的贵女看了笑话。   平日里行事娇蛮的相府五小姐输给了徐州刺史的女儿,竟做出单方面给人家抬名声的蠢事,以后哪个不知名的人也能上前踩一脚了。   若顾宜宁不让路,且大闹一场,不仅有损自己的面子和相府的形象,也定为陆老夫人及宫中贵戚不喜。   她无论让步还是不让步,都会陷入两难的境地。   一时间,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顾宜宁身上。想必她心里已经万分后悔刚才做出了上前拦车的举动。   而且,瑾王殿下从始至终一直神隐,没替她出面,看来是终于看清顾宜宁蠢笨的真面目,肯及时止损了。   他们的视线沉甸甸的,仿佛看地用力了,就能给她添上如山似的压力。   面对这群人,顾宜宁只觉得好笑,她面上风轻云淡,随口一道:“我似乎很久没见过老夫人了,今日得空,正好去瞧瞧她老人家。”   此话一落,看热闹的先是愣了一瞬,而后大失所望,看来这相府五小姐也没有想象中那么脑子不灵光嘛。   叶雅容眼中晦涩,仍是笑着应话,“也好,我派人帮五小姐把相府马车引来。”   “不必,相府马车哪有瑾王府的马车坐着舒服。”顾宜宁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早就在徐州听过很多关于顾宜宁的说辞,还以为上天只给了她美貌,没给她智慧,如今看来,倒是个难对付的。叶雅容和声道:“如若五小姐不嫌弃,可和我一同乘坐。”   “也不必,我觉得殿下这辆马车更合心意。”顾宜宁笑着拒了对方的好意,轻快地往前走去。看见一脸冷漠的周寒站在车前,平静问道:“步梯呢?”   周寒默默将步梯施展开来。   直至顾宜宁在车上坐稳,一整列骑兵才开始移动。   原本想看场大戏的看客们咂咂嘴,瑾王竟然没有把她赶下车。   万万没想到,差点被清岳女子书院拒之门外的、京城最没文化的五小姐,竟能轻而易举就将众多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贵女们气地脸色铁青。   -   马车内,叶雅容紧闭着眼,气息有些不稳。   一旁的丫鬟止不住地说着顾宜宁的坏话。   她隐忍道:“无妨,我们来日方长。”   马车摇摇晃晃,在朱红色的门前停下,随车队一同到来的,还有圣旨。   圣上身边的高公公胖白和蔼,手中拿着圣旨笑眯眯同吴川问话,不知听到了什么,脸色突然变得难堪至极。   他尖着嗓子道:“这圣旨,还是到了王府里面再宣吧。”   雍雅华贵的内厅,高公公宣完册封摄政王的旨意后,用力瞪了眼跪在地上尚未起身的顾宜宁。   前朝余孽猖狂和山贼横行一直是晋东地区政事的重中之重,派了多少臣子过去都没解决完全,瑾王从北疆回京后便开始着手处理,短短几日,就取得重大进展。   明明能风风光光地接下功名,却为了顾宜宁折回去买什么破梳子,现在落得个别人代接圣旨的场面。   真是可惜。   顾宜宁并不知道陆旌没及时回府的原因,她还以为是在忙着处理军务。   只是高公公蹬她的眼神较为吓人,她偏过头,有意错开了这目光。   陆老夫人年迈,头发已经花白,手握圣旨同高公公寒暄一番后,将人送到王府门口才罢休。   乌泱泱的人群散开,室内清静下来,老夫人落座,仔细端详着面前的叶雅容,混浊的眼中渐渐有了湿意,边点头便道:“眼睛,鼻子,嘴巴……都像极了你祖母年轻时候的样子,真是让人怀念啊。”   叶雅容半跪下去,亲昵地握住老夫人的手,“祖母说,您膝下尚无孙女,这段时间,把容儿当亲孙女用着便是,容儿一切都按照您的吩咐去做。”   老夫人笑乐了,“我只有旌儿和卓儿两个孙子,确实没有孙女,你祖母舍得让你来陪陪我这个老太婆,我还得回个信感谢她呢。”   “哪里还需要回信感谢呀,祖母常念叨着您,您对容儿满意,便是她最大的欣慰了。”   “你呀,净会说些好听的。”   顾宜宁坐在一旁,安安静静地听着两人说些体己的话,一盏茶用完了,她们也没说完。   她轻轻咳了一下,春桃及时递上锦帕。   这下老夫人终于意识到房间里还有个人,她抬头看了过去,顾宜宁乖巧地坐在梨木镌花椅上,同她对上目光以后,露出个轻柔的笑。   不得不说,虽然顾宜宁在同龄人中风评不好,但在长辈那里,一向讨人喜欢,样貌有一大部分加持,除此之外,嘴巴也甜,经常一两句话就让老人开怀大笑。   陆老夫人眉眼都舒展开来,这姑娘小时候常常往王府跑,一待便是一天,算是在她身边长大的,只是到了年纪以后,一下子懂礼法了。   来王府的次数变少了许多,一年能来个两三次都是好的,为此陆老夫人失望不已,对陆旌也颇有怨气。   自家孙子什么样她清楚地很,行事粗戾,性格冷漠,根本不会说什么哄小姑娘开心的话,宜宁那般娇气,一心喜欢风清霁月的公子,定然瞧不上满身杀气旌儿。   这不,为了躲陆旌,连同把她这个老太婆也给忘了,眼看着小姑娘和她越来越生疏,老夫人叹了口气,“宜宁怎么不说话?”   顾宜宁规矩地坐着,轻道:“祖母同叶姑娘说话,宜宁不忍打扰。”   听见她还称呼祖母,老夫人眼光一下子亮了,“什么打扰不打扰的,姑娘长大了,连说话也这么生分。”   顾宜宁笑了下,站起身走到老夫人面前,“祖母,您不问问我今日是来做什么的嘛?”   顾丞相最近三天两头被圣上针对,旌儿今日回府,她年纪虽大,倒也看得清楚,“是来着旌儿的吧?”   “是啊,”顾宜宁眼眸弯了起来,小声道:“我写信托时琰哥哥回京的时候买两把玉牙梳,不知他有没有帮我买回来。”   这声时琰哥哥让老夫人眼里泛酸,她何尝不想让宜宁做自己的孙媳妇,可感情的事是无法强求的。   现如今看着小姑娘主动同陆旌缓和关系,不管是真心实意还是为了家族利益,她都很乐意帮忙。   也希望旌儿能放下这段感情,世上的姑娘不是只有宜宁一个,他大可多瞧瞧别家的,今日刚刚进府的叶家女儿就不错。   老夫人笑着看了眼叶雅容,两个年轻人若是能日久生情也会是一段良缘。   天色渐晚,顾宜宁一直没等到陆旌回府,她只得同老夫人道别,“祖母,我明日还来看您。”   老夫人和蔼地笑着,“明日我吩咐厨娘做你最喜欢的如意糕,再派人买些琼花露来,你可别让这些东西白白浪费了。”   顾宜宁心里感动,又承诺一遍,“祖母放心,就算时琰哥哥不准我入府,我也会架个梯子从墙上翻过来看您的。”   “看你说的,旌儿怎么可能不让你入府。”   她趁机告上一状,“时琰哥哥要同我断绝来往呢,您若不信,等他回来问一问便是。”   老夫人佯装发怒,“那我可得给你做主,好好训他一顿。”   “还是祖母最疼我了。”顾宜宁轻言轻语,撒起娇来也是得心应手。   她从老夫人这里离开后又去了趟裕霄居,吴川又是一副可怜兮兮逆来顺受的样子回她:“五小姐,殿下是真的尚未回府。”   吴川这个人,狡猾地同狐狸一样。顾宜宁自是不信,愣是从他面前闯了进去。   吴川无奈,反正殿下不在,她就算闯进去也见不到人,看来明天得往门口多添点人守着才是。   顾宜宁没找见人,看见周寒后问:“陆旌到底去哪了,怎么还没回王府?”   周寒:“徐州。”   “徐州?”顾宜宁眉梢微微挑起,“不是刚从徐州回来?又去那里做什么了?”   周寒面无表情:“买梳子。”   他说完后便离开了,只剩下顾宜宁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   瑾王府的牌匾撤下,换上了摄政王府四个烫金劲字。短短一天,陆旌权势又涨,可谓是羡煞旁人。   马车从王府缓缓驶离,顾宜宁安静地坐着,一言不发。   春桃为她递上一块糕点,“小姐莫要担心,殿下快马加鞭,兴许明日就能回来。”   顾宜宁靠着软垫,手心不断地轻擦着腰间的芙蓉水玉,“那玉牙梳我也不是非要不可,他错过了直接回京便是,怎么又返回去买了?”   “这表明殿下心中有小姐,您想要什么,他都会全力满足的。”   顾宜宁心烦意乱地阖上双眼,她才不稀罕玉芽梳,更想早些见到陆旌。   心中正怅然若失,马车突然停滞下来,随着惯性,往前一倒,春桃惊呼一声,护住顾宜宁,“小姐没伤到吧?”   “我没事。”   “马夫怎么驾马的,莫不是跟人冲撞了……”春桃边说边去掀轿帘,帘子掀开,声音也跟着中断了。   再回头时,她满脸喜色,拉着帘子惊喜道:“小姐,殿下……回来了,您快看看。”   顾宜宁正在走神,闻言目光微晃,轻转到对面坐于马背之上的男人,直接撞上那道锋锐冷漠的视线。   长街十里,车辆和马匹在同一拐角相向而行。   陆旌一身玄色锦衣,眼眸漆黑沉静,直直地看过来,在他身后,是万丈霞光,刹那间,记忆中深镌不朽的音容样貌,突然都鲜活明朗起来。   顾宜宁怔住,再回神后眼眸里起了层浅浅的水雾,她揪住衣袖,强忍着眼泪。   陆旌面无表情地错开视线,寡淡的脸上没有出现丝毫松动,扯着缰绳从马车旁边空旷的地方穿过,像是不认识她似的。   顾宜宁匆忙从马车上下来,看着他挺拔淡漠的背影,心中急切,声音也不由自主地带着些许紧张和微弱的哽咽:“陆旌。”   她声音算不得大,掺在傍晚人声鼎沸的叫卖中,很快就被掩盖下去。   原以为陆旌没听到,可面前的马蹄渐渐放缓,随后停在几米之外,他漠着脸回头看了一眼。 第6章   日思夜想的人突然出现,且就在几米之外注视着自己,虽然他目光冷地厉害,但顾宜宁仍觉得不真切。   她垂下头用衣袖遮掩着擦了擦泪水,心跳一声比一声重,步伐都变地飘飘然。   对方毫无征兆的出现完全打乱了她的平静,此刻满心慌乱,提线木偶一般走到陆旌面前。   面前的人素齿朱唇,皎如明月,偏偏脸上布满了惊慌和无措,陆旌看她的目光突然多了几分嘲弄的意味。   不过去了徐州短短几日,自己在她心中倒是变得更加吓人了。   男人居高临下,平静地看着她。   顾宜宁抬起眼眸同他对视,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些什么,她张了张口,也没说出话来。   陆旌似乎是等得不耐烦了,错开目光,冷声问:“找我何事?”   陆旌跟她说的第一句话,就这般冷漠无情。   上一世,听了他大半辈子的温声温语,一时没受得了这样淡漠的话。声音刚停住,顾宜宁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她不想在陆旌面前哭,更不想在外人面前哭,偏偏忍不住泪水,再哭下去,恐怕妆容就要哭花了。   顾宜宁一向自尊骄傲,街边人来人往,不缺大家贵族的小厮和丫鬟,若她今日的狼狈模样被别人看了去,明日就能传入各个世家府邸。   到时候只怕谣言会越传越乱,她转过身,闷声回话,“无事,打扰殿下了。”   说完后,匆匆往马车的方向走。   没走两步,手腕便被人攥住,她回头,撞进漆黑深幽的目光里,心跳一时变地更快。   陆旌皱着眉,神色带了几分烦躁,“找本王到底何事?”   顾宜宁立刻垂头,掩住脸面,幸而春桃懂她,及时送上面纱,她佩戴好之后,才肯正面同陆旌相对。   而面前人的脸色彻底变得铁青,寒气顿生,陆旌视线触到不远处的亭台楼榭时,似乎悟明白了她戴面纱的原因。   这条街尽头的府邸,正是林候府。   她心中究竟有多在意林笙,才将自己裹得这般严实。   在意到跟他说句话,都要千防万防,省得被人看了去,说林笙的闲话。   陆旌突然间觉得自己跟笑话一样,他猛然松开顾宜宁的手腕,背过身去。   此时顾宜宁已经平复好心绪,她深吸一口气,缓了缓哭腔,小声道:“我找殿下,是想问问玉牙梳买到了没有。”   陆旌神色晦暗,想起怀中那两块孤零零的玉梳,还缺个精美的盒子,他声音无波无澜,让人听不出喜怒,“没有。”   顾宜宁知他买到了,也知他心凉如冰,可这满腔怨气到底该怎么哄,她一时没有办法。   夜色渐渐暗下来,看他风尘仆仆的模样,定是一路通宵不停不歇才赶回来的,顾宜宁心疼不已,轻声道:“天色已晚,殿下先回王府休息吧,我明日再去看望。”   陆旌闻言,眼神沉了沉,不经意间瞥了远处的高门大院,随后纵着马匹消失在暗色中。   -   回到棠梨院,顾宜宁清理了一下面容,连晚饭都没吃就窝进了罗汉床内。   轻纱一遮,谁都瞧不见里面发生了什么。   春桃明白自家主子正苦恼着,她往床头放了两盘糕点便轻轻关上了房门。   顾宜宁正后悔自己今晚同陆旌见面没发挥好时,屋门被敲响。   春桃隔着一扇门问,“小姐,殿下派人将玉牙梳送来了,您有什么话要转告给殿下吗?”   顾宜宁跪坐在床上反应了一会儿,才慢吞吞穿起衣衫向外走去。   陆旌这么快就将东西送来了,明日她还找什么借口去见他?   摄政王府的小厮见顾宜宁面露不满,有些惶恐不安,一个个都飞快地认错:“打搅五小姐休息了,若有下次……”   顾宜宁摇摇头,“无妨。”   她原本对两把梳子没什么兴趣,可一想到那是陆旌不辞辛苦为她从远处带来的,心中也泛起了暖意。   打开玉匣,里面平摊着两只温润细腻的梳子,比平常的要艳美许多,边缘镂花,细微到玉齿上,也刻下了隐隐云纹。   这样的雕刻手艺是极好的,不知谁告诉她,徐州的玉牙梳是二等品,品相远远比不上京中银坊的璧银梳。   顾宜宁偏头看了眼自己妆奁里的璧银梳,跟陆旌送来的这套相比,简直黯然失色,她觉得那人真是没眼光。   这些人是裕霄居的小厮,见到顾宜宁的机会少之又少,他们深知殿下看重五小姐,语气甚为恭敬,“五小姐可否觉得满意?”   “满意。”顾宜宁指尖在上面轻轻划弄,“殿下除了送梳子,还有什么别的话要你们转告给我么?”   “不曾有过。”   顾宜宁起身,拿了桌上手臂一般长的小铁杵,“你们在此等着,我有东西要给殿下。”   这些天她闲来无事常常摆弄花草,现已长出几株嫩苗,顾宜宁从花圃中挽出几株,装进陶盆。   这一忙活便到了深夜。   裕霄居的书房内仍燃着蜡烛,旁边服侍的下人见陆旌这么晚还没有要睡的意思,开口劝,“殿下,您何时休息?”   男人面前摆着一册厚重的古籍,视线停在上面,许久也不曾翻动一页,也不知是在看书还是在走神。   夜色温凉如水,门口一直没传来动静,陆旌揉了揉额角,淡问:“他们何时回来?”   “这……老奴不知,要不要再派人过去催一催?”   “不必。”   又过了不知多长时间,院内突然热闹起来,不一会儿,几人进了书房复命,他们中每个人手里都端了两盆嫩苗。   陆旌目光一扫而过,沉声问:“东西送过去了?”   “回殿下,送过去了,五小姐很是喜欢,爱不释手,为答谢殿下,还特意送了几盆花过来,这是蔷薇和兰花。”   “这是夜来香……”   几人介绍完手中的盆栽,陆旌许久没说话。   他们心中猜想,许是殿下被惊到了,毕竟五小姐从未回过什么礼,这还是第一次。   “殿下,这些盆栽要摆放到何处?”   陆旌敛下神色,“随你们处置。”   小厮们一脸为难,顿时觉得这盆栽变沉了许多,随他们处置是要怎么处置?这可是五小姐送来的。   若是处置不当,五小姐闹起来了,怕是殿下也奈何不得。   一个个愁眉苦脸时,听到声冷冰冰的问话,“让你们查的事怎么样了?”   他们瞬间严肃起来,去相府之前,殿下吩咐,查一查五小姐最近是否被人给欺负了。   当时心中就觉得荒唐,殿下是否问反了问题,向来只有五小姐欺负别人的份,别人哪敢欺负到她头上?   但殿下问地认真,他们打探地也认真,在相府问了一圈,也没问出个什么。   “殿下放心,最近没人得罪五小姐。”   陆旌一闭上眼,就是顾宜宁眼眸水光潋滟小声哽咽的模样。   从小到大,她一被人欺负或者遇到了什么难事后,就会跑到他面前,忍着泪水喊一句陆旌。   他应了,便什么麻烦都没有了。   他若是不应……他就从来没有不应的时候。   陆旌手臂上中了毒箭的伤口又开始泛疼,他疲惫不堪,命书房伺候的人都出去。   桌面厚重的古籍之下,压了一封奏折,十四位大臣联合上书,他们所弹劾的人,名唤林成仁,林笙的父亲。   他将古籍挪开,视线阴冷冷停在林候爷三个字上面。林成仁倒了,林候府自然就没落了,光一个林笙,根本撑不住整个林家。   倘若他处理了这封奏折,她又该当如何,是小心翼翼地前来讨好求他放林成仁一马,还是会识相地舍弃林家。   陆旌靠在椅背上闭住眼,幽幽叹气,偏执如顾宜宁,怕是会恨透了他。   -   第二日一早,天还没亮,顾宜宁就开始起床梳妆打扮。   春桃笑她:“小姐,您莫要着急,慢些穿衣。”   顾宜宁当然不肯,“去得晚了就见不到殿下了,他常常去营地处理军务。”   然乘马车到达摄政王府以后,看到的却是两扇紧闭的大门,门前,站着一位陆老夫人贴身伺候的嬷嬷,嬷嬷手臂上挂着竹篮。   她看到相府马车后急忙上前,一脸愧色:“五小姐,老夫人今日被太后娘娘召进宫去了,要给六公主讲解大婚流程,怕是这几天都回不来,她进宫之前,特意让老奴将这些如意糕送到相府。这不,还没去呢就瞧见了您的马车。”   顾宜宁接过沉甸甸的篮子,柔声道:“辛苦嬷嬷了,只是不知,殿下在不在府内?”   “殿下不在王府,也不知现在是在宫中还是在上翎军营。”嬷嬷和蔼地看了眼顾宜宁,悄声提醒,“五小姐,老奴是看着你长大的,心中总归是盼着小姐好的。新来的叶姑娘心思灵巧,把老夫人逗地欢欣不已,只是,三言两语间提过小姐,那些言语,旁人听了只会觉得小姐娇蛮,倒留下不好的印象。”   顾宜宁点头,“多谢嬷嬷提点。”   “不过五小姐放心,老夫人虽然心善,但心中疼爱小姐,也不会轻易就被旁人的言语所左右的,老奴这些话,只是想让小姐明白人心难测,平日里还是要灵活行事的。”   “嬷嬷所言极是。”   老嬷嬷见顾宜宁听进去了,道:“五小姐这边没什么事的话,老奴就先回府了,为老夫人收拾些衣物,送进皇宫。”   “好。”   朱红色大门开了又闭,顾宜宁看着门口增多的一圈侍卫,定不是防贼的,只怕是吴川调来防她的。   她有些生气,但心里也懂有些事情是需要慢慢进行的,今天见不到就明天见,她不信陆旌能忍住,“走吧,回府。”   不知顾宜宁今日在摄政王府门前碰壁的事是怎么传地这般快的,快到她还没进家门,顾新雪和顾新月就得知了。   顾宜宁才下了两层台阶,旁边就传来一道殷切的问候。   顾新雪手持团扇,站在茶树后面冲她道:“五妹妹,今日一早去了何处,怎回来地这般快?”   顾宜宁步伐放缓,“三姐姐笑得这般开怀,是遇到什么喜事了么?”   “那倒没有,只是瞧见妹妹这芙蓉玉面,甚觉欢喜罢了。”   顾宜宁在她面前停下,觉得这三姐姐也是个秒人,她还没主动过去问候,对方就先找上门来了。   “我看三姐姐今日得空,正好有一事向你讨教。”   “哦?何事能把聪慧的妹妹难住?怕不是关于摄政王殿下的事吧?”   顾宜宁只笑不语。   顾新雪循循善诱,“摄政王和妹妹自小一起长大,情谊深厚,现在殿下不理会妹妹,妹妹一个许了姻亲的人平白无故去找他,只怕会被旁人说些闲言碎语。就算妹妹不在乎名声,殿下也会在乎的,你说是不是?”   顾宜宁笑笑:“姐姐说得有道理。”   “我这里有个法子能让你光明正大地去见殿下,你可想尝试一下?”   “说来听听?”顾宜宁一边道一边往静庄院的方向走。   “林小侯爷虽然风流倜傥一表人才,但在朝尚缺一个官位,妹妹可以前去向摄政王讨要,若殿下准了,林小侯爷以后一定会如珠似宝地将你捧在手心。若殿下不准,你也可借此多见两次殿下,这便有机会修复你二人的关系了。”   顾宜宁听后唇角勾起,点头称赞:“这个法子好,下次就按姐姐说的试试。”   谈话间,便走到了静庄院,“三姐姐不请我进去喝杯花茶吗?”   “这里的花茶哪有棠梨院的好喝,不如我们二人去你院里叙叙旧?”顾新雪话还没说完就见顾宜宁走了进去,她撇撇嘴,迅速跟上去。   顾宜宁随口道,“二伯母真是治家有道,我倒想向她讨教些问题,免得以后嫁人了,不知该如何处理家务。”   “恰好母亲今日还没出门,妹妹可过去看看。”   顾宜宁等的就是这句话,笑道:“希望二伯母肯倾囊相教。”   “那是自然的。”   詹氏管了十几年相府,将家中上下打理地井井有条,顾汉平忙于政事,无暇顾及家中老小,见詹氏把承安宜宁都当自己亲生儿女一样对待,在心底甚是感激二哥二嫂一家。   见相爷看重詹氏,是以家中上下都对她敬重恭顺。   顾宜宁之前也将她当亲人对待,可重活一世,自然见识到了这人是如何伪善恶毒的。   堂前坐着一位端庄和煦的妇人,看见顾宜宁后热切地迎了过去,“宜宁怎有空来静庄院了,可真是稀客。”   顾新雪解释两句后,詹氏笑着让她坐下,“瞧你,跟二伯母客气什么呀,你想问什么直说便是,我定不会让咱们宜宁被别人小瞧了去。”   “如此便多谢二伯母了,”顾宜宁问了数十个问题,詹氏一一作答。   最后,她道:“若是林小侯爷颇为信任的丫鬟偷了我的首饰,我又该当如何?”   詹氏见她认真讨教的模样,不疑有他,她乐得让顾宜宁受苦,最好是搞得林家鸡犬不宁,从而让林笙厌恶不堪。   她道:“定然是从严处理了,最好家法处置,打完板子之后再赶出府,卖给青楼也好,奴隶主也好,总之不能让他们留在府里了。趁机给那些下人立立威,别让人将你小瞧了,当家主母最怕的就是管不住下人。”   “若是有人求情?”   “有人求情也不可饶恕,高贵如林小侯爷也无权劝阻,宜宁,你可一定要手段厉害一点,反正有相府撑腰,千万不能被他们林家给欺负了。”詹氏一副护犊子的模样。   顾宜宁皱紧了眉,“二伯母,我这里恰好遇到了一件事,还望二伯母能为我做主。”   “什么事?说来听听。”   “春桃前几日清理杂物时,发现摄政王殿下送来的生辰礼少了大半,问起院中下人,才知是她们偷偷拿走的,”顾宜宁说着,抬头看了眼顾新雪。   顾新雪脸色突变,警惕地同她对上视线。   詹氏有一丝不自然,急道:“既然如此就将这些不规矩的下人打发了便是,免得再对你院里的财物动手动脚。我这就派人过去处理。”   “二伯母先别着急,我已经询问清楚了,”顾宜宁站起身,扶住詹氏的胳膊,“您猜,那些丫鬟说把偷走的东西藏到哪了?”   詹氏一震。   “她们居然说,藏进了静庄院,您说荒唐不荒唐?”   詹氏稳住心神,语调严肃起来,“这种话也敢乱说,当真是没有规矩,你放心,二伯母定会为你处理地妥妥贴贴。”   “二伯母,那……静庄院还搜不搜啊?”   “胡闹,你还真信那些丫鬟们说的话?”詹氏还想再说。   顾宜宁浅笑着打断她,“二伯母,搜与不搜,已经由不得您了。”   顾新雪直起身,“顾宜宁,你什么意思,难不成真怀疑静庄院不是?我母亲为这个家操劳十几年,你当真就一点感恩也不懂,竟当众给我们二房难堪,我到要去三叔面前讨个公道……”   “三姐姐,不是我执意要搜,而是官府的意思,他们讲究证据。”   顾宜宁轻飘飘说完话以后,母女两人突然愣住,似是没想到还有这种趋势发展。   顾宜宁轻声解释:“此事涉及的贵重物品太多,我是个不经事的,又不想为二伯母平添忧愁,想来想去,还是报官最为妥帖。”   府衙的人推门而入。   顾新雪颤着手指指向她,“顾宜宁,你竟敢如此大逆不道!我父亲可是你二伯父!怪不得祖母不喜欢你,怪不得!”   顾宜宁绕过衙役,回头冷声道:我本就行事娇纵,十几年来都是如此,三姐姐今日才知晓吗? 第7章   棠梨院内,春桃爱惜地将一件件生辰礼都擦拭干净,“珍珠璎珞,茉莉小簪……小姐,都齐全了,一件不少。没想到这三小姐,竟派人偷走了这么多贵重物品,她究竟哪来的胆子?”   “我以前同她交好,这院里又都是她的人,她自然有大把的机会。”顾宜宁拄着头,翻起一页书,“现在外面怎么样了?”   春桃低头道:“三小姐被官府带走,二夫人一直在哭哭啼啼说小姐叫她寒了心。老夫人气得直接病倒,相爷从宫中找了太医来看,府中现在是一团乱。小姐还是莫要出去了。”   顾宜宁报官抓了自家姐姐这件事,乃是世家第一例。   不光府内一团乱麻,京城里也传得沸沸扬扬。她的名声再次一落千丈。   春桃道:“小姐,咱们这次,是不是做的太过分了啊?”   “不过分,让父亲先感受一下二房的真面目也是极好的。”她声音里带着淡淡的遗憾,“可惜只让顾新雪一人将罪责担下了,詹氏倒是撇的干干净净。”   “奴婢也替小姐觉得寒心,您说老夫人对大房二房的子女都是慈祥和蔼的,对二公子虽不亲近但也公正,什么都不会少他一份,唯独对小姐您一直存有偏见,可真是奇了怪了。”   顾宜宁手持团扇,目光低沉,白氏本就不是父亲的亲生母亲,也不是她和顾承安的亲祖母,印象中,可是帮二房做了许多危害父亲的事情。   父亲自始至终都以为那是他的生母,虽对白氏偏心大哥二哥的行为有所不满,但也是个愚孝的,对白氏很是敬重。   顾宜宁能知道这些,也是前世在父亲的葬礼上听顾家旁支一位老祖长说的。   她亲祖母是个婉约的江南女子,因家族联姻嫁与祖父,奈何祖父成亲前就与宠妾白氏诞下了两子一女,祖母生下父亲后突遭意外身亡,祖父便趁机将白氏抬为正妻。   因家中先前从商的缘故,极其看重卦象,顾汉平出生时,有大吉之兆,是以顾家上下都对白氏盯得紧紧的,生怕这后母迫害幼童。   几十年过去,知晓这件事的人已经不多,而顾汉平确实也官运亨通,白氏自己两个儿子却平平无奇,她心中压的那口恶气,至今没吐出来。   她心肠那般狭隘,二房做的事也没少插手,一有机会,定会将父亲置之于死地的。   顾宜宁只觉这个家处处充满了阴险,她今日做到这种地步,也算是稍稍将二房虚伪的面目扯出来了几分。   就看父亲信还是不信了。   半日之后,桑青院派人过来传话,那大丫鬟趾高气昂地瞪了眼顾宜宁,“老夫人和相爷请五小姐过去一趟。”   春桃紧张极了,“小姐,老夫人和相爷不会处罚您吧?”   顾宜宁一脸淡然:“处罚了才好。”   主仆两人穿过花厅暖帐,隔着老远都能听见詹氏的啼哭声。   顾宜宁直皱眉:“她哭了有一下午了么?竟还没哭够,哪里来的这么多眼泪。”   春桃还是怂兮兮的,“小姐,您小声说话,别让相爷听见了。”   刚走进门槛,就有诸多目光看过来,顾宜宁面不改色,缓步走到主位前,微微颔首:“祖母,父亲,不知将宜宁叫来,是有何事要吩咐?”   白氏紧闭着眼,身后有个力气大的嬷嬷在为她按揉头部穴位,她不说话,静等着看顾汉平如何训斥他的宝贝女儿。   顾汉平干咳了两声,才道:“宜宁,你可知你今日都做了什么事?”   顾宜宁毫不慌张,甚至从容地有些过分,“寻找遗失的首饰就该报官,寻常百姓丢了东西也会这样做,父亲为何语气如此严厉?”   “你这样做将我顾家的颜面置于何地?那是你三姐姐,她名声毁了以后可怎么办?”顾汉平一直认为家和万事兴,这么多年也很感激二房的付出,女儿这件事做的,确实过火。   顾宜宁垂眸,“我开始时只是想捉些小贼,没想到最后查到了三姐姐头上,若三姐姐清清白白,又怎会发生今天的事?父亲不怪做错事的三姐姐,却反怪女儿报官?”   顾汉平气结,精明如他,一眼就看出女儿是有意为之,他头回觉得自己这个父亲当地有些失败,给亲友留余地,也是给自己留余地,若日后到了穷途之际,兴许会得到善报。   这道理她怎么就没学会?   女儿今日这般咄咄逼人,将家族情分伤了个七七八八,母亲本就看不惯他对宁儿的偏爱,今后恐是更加不喜她。   顾汉平道:“宜宁,莫要再开口辩解。做错事就该承担,罚你到祠堂跪上一晚,抄写五遍佛经,在家禁足一个月。”   詹氏听了以后哭声更大,“母亲,您一定要为我们二房做主啊,儿媳这些年来勤勤恳恳为这个家操持,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顾二爷也道:“三弟,你是否从没将我这个二哥放在眼里?”   顾汉平无奈:“二哥……”   吵吵闹闹间,老夫人睁开眼睛,精光一闪而过,“罚得未免太过简单了些。新雪还在大牢受苦,你这个做丞相的三叔不去保释她也就罢了,到头来还偏袒自己的女儿,你让二房今后如何做人?”   顾汉平:“这……母亲,宁儿身体本就娇弱,罚得已经够重了。至于新雪……这件事闹得太大,全京城的人都在关注,儿子不能徇私枉法啊。”   “哼!”老夫人将桌上的茶具扫落在地上,噼里啪啦一阵响,俨然动了怒气:“新雪在牢房关多长时间,宜宁就得在祠堂跪多长时间,将三餐减为一餐,佛经每天三遍,派我院里的人过去监视,不能让她偷一点懒。”   顾汉平心想她的病刚恢复,还是少刺激为好,明面上沉默着应下来,等私下里再想些法子帮宁儿把责罚糊弄过去。   顾宜宁看了眼装腔作势的老太太,只觉得恶心,她转身就走,连招呼也不打一声。   身后是她哑着嗓子的怒语:“瞧瞧,瞧瞧,这就是你惯出来的宝贝女儿,半点不把我这个祖母放在眼里。”   -   棠梨院内,春桃为她收拾衣物,“小姐,我们真的要离家出走吗?奴婢可以替小姐在祠堂跪着的。”   “离家出走不好听,该换成出去散散心才是。”   “可这样的话,不是会把事情闹得更大吗?咱们顾家也让别人看尽了笑话。”   顾宜宁悠闲坐在榻上,“闹到分家才是最好。可惜不太可能。”   知道小姐自己的主意大,春桃也不再劝说,反问她:“小姐,咱们出了相府后去哪一处的别院?”   “去别院只会让人觉得我是在受罚。”   “也是。”   顾宜宁只带了春桃一人出府,刚走至拐角,就碰上一个偷偷摸摸的府兵。   春桃轻呵:“谁?这里是相府门口,你若再鬼鬼祟祟的,别怪我叫人将你拿下。”   那府兵摸着头走出来,看到他真面容时,春桃惊讶极了,“小姐,这是给殿下传信的人。”   “五小姐,敢问殿下身上的箭伤是否愈合了?”   顾宜宁一怔,“什么箭伤?”   “您不知道?”府兵只得把当时的情形细细描述了一遍,最后道:“如若殿下没事的话,就太好了。”   顾宜宁听后心中五味杂陈,早知当时的状况,她无论如何也不会送那封信的。   顾宜宁原本还想今晚找一处客栈暂住一晚,现在听了这件事,只想知道陆旌伤势如何。   她当即就往摄政王府的方向走,夜色慎人,满街空无一人,只有春桃在小声说话。   还好是晚上,没人将她的身影瞧了去。   摄政王府,房门紧闭,几个值守的侍卫看见顾宜宁,一时都不敢相信,还以为大晚上出现了幻觉。   顾宜宁一步步上了台阶,见他们没有一个进去宣告的,她出声道:“殿下在府中吗?”   “在的,五小姐请稍作等候,属下这就进去请示。”   从相府到摄政王府,中间隔了几条街,顾宜宁去哪都有车轿相陪,跟本没走过这么远的路,她双脚酸痛,只想坐下来休息一下。   侍卫从门里出来的时候有些不敢抬头看顾宜宁,他小声道:“五小姐,殿下说,小姐已同别人定亲,这个点再来摄政王府,怕是不合规矩,让属下带小姐去附近的一处客栈。”   顾宜宁听后也不惊讶,她料到自己会吃闭门羹,可她偏想进去看一看陆旌的伤势。   夜晚风凉,她寻了处干净的台阶坐下,抱住膝盖,蜷缩着守住自己身上还未流散的暖意。   她等的时间并不长,不一会儿男人的声音就在上方响起。   “怎么还没走?”   陆旌赶来时便看到她小小的一团缩在角落里,仿佛被人欺负了似的,脸上带着几分若有若无的委屈。   顾宜宁瞧见他后将头垂地更深了,一副不愿理人的态度。   过了一会,许是没听见他说话,便主动道:“殿下不是要派人将我赶走?为何又出来了?”   陆旌叹她偷换话术的本事比以往更强了,“本王何时派人将你赶走过?”   传话的侍卫瑟瑟发抖,生怕危及自身,吓得立马重复了一遍陆旌的原话,“殿下是让属下带五小姐住客栈,不是要赶您走。”   顾宜宁选择无视侍卫,“叶姑娘住进王府的时候,殿下怎不说这句话?”   陆旌:“她是祖母请进来的,非本王。”   顾宜宁看着他,杏眸清亮:“若有一天叶姑娘成了摄政王妃,殿下也会说一句是祖母选的,非本王吗?”   陆旌听后,皱紧了眉,“你在乱说什么,这二者并非相同。”   顾宜宁来这里本就是想看看他的伤势,见他还有闲工夫到门口阻拦她进府,怕是已无大碍。   她提着衣裙站起身,软软下了几层台阶,“我同殿下认识这么久,也比不上一位叶姑娘,既然这样,便不在此过多打扰了。”   陆旌气极失笑,他还没提林笙的事,她倒先发制人,直接把他和一个外人推到了一起。 第8章   月光清冷皎白,门前的人长身玉立,目光悠悠落在顾宜宁腰间摇曳的芙蓉水玉上。   原以为压在箱底落满灰尘的东西,此刻却出现在眼前白净如新。   陆旌只迟钝了一会儿,没及时上前拦住她。   顾宜宁就不甚满意地回头,指着黑漆漆的街巷,“殿下心肠冷硬,不顾年少情谊赶我走夜路也就罢了,现在连一盏灯笼也不舍得相赠么?”   她总能编些莫须有的罪名往他身上扣,陆旌知道她是想赖进王府,也不同她争辩,淡道:“想要什么,进府去拿便是。”   男人面上没什么表情,在边疆待了四年,越发会隐藏情绪了,漠着一张脸站在那里,让人看不出喜怒。   顾宜宁挪了挪步子,走路姿势有些怪异。   陆旌看在眼里,到底是没忍住,沉声问:“腿怎么了?”   果然,陆旌不提还好,提了一句后,顾宜宁仿佛连路都不会走了,站在原地,一副病入骨髓的模样:“疼。”   那蹙眉的神情,比台上的戏子还要真切几分。   她眸中盛满了希冀,“殿下要背我走路吗?”   陆旌同她错开视线,对旁人道:“传步辇。”   顾宜宁听后愣了下,不再说话。   片刻后,小厮抬着步撵从夜色中走来,她乖乖被丫鬟扶上去。   轻纱飘渺,只隐隐约约勾勒出小姑娘纤瘦的身姿。   陆旌不受控制地想起云灼山的雪夜,她最喜欢站在山顶看雪,京城气候温润,鲜少下雪,一年也就两三场。   每次下雪,她都要不辞辛劳地从城内驾车去往云灼山,一般人才不愿大冷天地陪她去遭罪。   她便只好跑到王府扯了自己过去。   云灼山不矮,蜿蜒狭窄的一条山路要走上许久,且不能过马车和软轿。   那晚他刚从北疆回京,没来得及清换衣物,就被她拉进了马车。   山路难走,顾宜宁攀着他的脖颈,爬在他背上,动作并不老实,时不时扯一支枯枝,将枝头的碎雪抖落下来。   许是玩累了,最后轻轻靠在他颈窝处嗅了嗅,怨道:“陆旌,你究竟杀了多少人,身上的血腥味才能这么重啊。”   “我不喜欢。”   她喜欢的是风光霁月泼文弄墨的林笙,而不是在战场上鲜血满身污秽不堪的他。   时至今日,陆旌还记得当时如遭重击的感受,和兜头而下的冷意,丝丝蔓蔓,渗入骨髓。   -   顾宜宁人都到裕霄居了,还在生着闷气,满脑子都是陆旌竟然不肯背自己,她都那样说了,全然不顾世家女的矜持和脸面。   结果陆旌居然给她传了步辇。   这让她好没面子。   顾宜宁深吸一口气,尽力说服自己,陆旌身上有伤,不能施力,否则伤口会裂开。   她不断地在心里劝告着自己,莫要发火莫要发火。   而后吴川不知突然从哪冒出来的,他左手提着盏琉璃风灯,右手举着长信宫灯,“五小姐,您看您更喜欢哪个?”   连灯都送来了。   还真要把她赶出府。   顾宜宁彻底忍不住了,她扯起唇角,带着几分冷然的笑意:“你觉得我喜欢哪个?”   吴川节节败退,最后被逼出门外,转瞬脸颊两侧就划过一道凉风,再一看,顾宜宁已经锁住了房门。   隔着一道门,传来她又是委屈又是任性的语调,“告诉陆旌,我今晚偏要住在这里,他休想将我赶出去。”   门外,吴川还在震惊里没回过神来,他接到陆旌的吩咐,为这位娇小姐安排房间,不知道放哪盏灯合她心意,过来问一句,就成了要赶她出府?   不远处,陆旌负手站在树下,将刚才那句话听地清清楚楚。   吴川心里一凛,顾宜宁莫不是知道殿下在他身后,故意下套陷害他呢吧。   他心有余悸地走到陆旌面前,忙不迭地解释:“殿下,属下只是想问问五小姐屋里摆放哪盏灯,没成想五小姐误会了……”   陆旌看了眼紧闭的房门,不知她今晚非要赖在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   恍然间,又想起林成仁三个字。   他压下心头那点异样,将吴川打发下去,走到门边,屈指敲了两下:“开门。”   屋内一点动静没有。   陆旌声音刻意放软了些:“这间是书房,里面没有床。出来,带你去睡觉的房间。”   不一会儿,传来一道轻轻柔柔的疑问:“你说的是真的?”   “本王不曾骗过你。”   从小到大,确实不曾骗过她,连想娶她这件事都是摆在明面上的。   只是他从北疆回京以后,越发沉稳冷戾,喜怒哀乐悉数藏了起来,这给顾宜宁带来了很大的压力。   她本就不太会揣摩人的心思,哄陆旌开心不成,倒先把自己惹生气了。   现在听见对方在门外,她快步走过去,拉开门缝,现出陆旌裹着一身春寒的身影。   他身上清凌凌的寒气好闻地很,顾宜宁有种想要直接抱过去的冲动。   幸而理智尚存,她抬起眼眸,不自在地问,“殿下同意我今晚住这里了?”   陆旌倪她一眼,“不同意,你就肯走么?”   “当然不会。”   看着顾宜宁轻盈的步伐,全然没有了在王府门口跟他喊疼时的虚弱模样,陆旌轻嗤了一声,她惯是个会骗人的。   现在连演技也越发精巧了。   自己竟是一次又一次地上赶着被骗。   由于许久不来裕霄居,顾宜宁有些不太熟悉这院子的格局,看见她和陆旌的房间离地近,刚才那点小脾性就彻底烟销雾散了。   她心绪渐平,差点忘了他们之间还有一个林笙尚未解决。   夜色之下,男人如松如竹般挺拔,昔日的意气风发转为如今的沉着冷静,文可入主朝堂,武能震慑三军,这么矜贵的一个人,偏偏存了满身的落寞。   顾宜宁关门前的那一刻,再也忍不住似的,回头扶住门框,颤着声音道:“陆旌,我以后不嫁林笙了。”   男人离去的脚步一顿,脸上神色有了细微的变化。   不知怎么,他下意识往书房的方向看了一眼。那一眼,让他脸色刹那间变得铁青,眼中淬雪,山雨欲来。   弹劾林成仁的奏折他至今还未处理,总是有意无意地把它压在最底下,仿佛只要看不见,就不会被它为难。   如今那封本应该压在末尾的奏折,赤.裸裸地摆放在案牍上。   她总是这样,连善后都善不完全。   他就算想为她找开解的理由都找不到。   陆旌只觉气血翻涌,想不通林笙到底有什么好的,她顾宜宁为了护住他们一家,竟然能做到这一步。   前几日有关林成仁的事情就已经流传开来,陆旌没管,他冷眼旁观,想看看林家到底能用什么法子缓解危机。   等来等去,没等到什么绝世好法子,却等来了他家小姑娘的一句不嫁。   仿佛只要她说句不嫁林笙,他就能放过林候府似的。   如果今日手里攥着林家根脉的人不是他,林笙定然也会毫不犹豫地将顾宜宁献给别人。   陆旌气极,浑身的戾气都被挑起,他眉骨直跳,恨不得现在就将林成仁投入狱中审理。   顾宜宁小心注意着他的情绪,刚才陆旌那瞬间的反应,让她通身起了层寒意,也不知他在想什么,脸色这般难看吓人。   她浅浅吸了一口气,克制住自己的心神,试着再问一遍:“我……会同林笙解除婚约的,好不好?”   再仔细看时,月光下的人早已是一派风平浪静。   陆旌敛了心绪,不咸不淡地回应:“你成不成亲,关本王何事?” 第9章   春日的晨光明媚,顾宜宁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醒来后在床上愣怔了好久,许是因为这里是裕霄居,她睡地才格外安心。   只不过这一觉睡得,错过了和陆旌一同用早膳的机会。   顾宜宁有些懊恼,抚了抚眉眼,见青桃在一旁捂嘴笑,“他何时出府的?你怎么也不喊我起床?”   “殿下天还未亮就已经走了,奴婢看小姐睡地香,就没忍心叫。”春桃嘴上恭恭敬敬地说着,心里想的却是她家小主子多少有些起床气。   外加刚睡醒时脑子也不太清醒,万一哪句话再冲撞到殿下了,两人又该闹出别扭了。   然而最关键的是,她根本就叫不醒小主子,春桃有些汗颜。   顾宜宁将层层叠叠的衣衫穿好,待她在铜镜前梳妆时,又免不了想起昨晚惊心的场面。   昨夜她说完和林笙解除婚约以后,陆旌的表现,不似想象中那样欢喜,而是面色铁青,连背影都泛着让人望而却步的寒气。   她一时没敢上前问清楚,陆旌就不见了人影。再然后,他房间里燃着的光影也悉数灭下,亮堂的屋子陷入一片黑暗。   顾宜宁再没皮没脸,也不能做出任意闯他房间的举动。   王府占地广阔,各处院子间的距离都不近,裕霄居尤其清净,陆旌在北疆待了四年,每次回京只短短地住上几天。   他又是个不讲究住处景象如何的人,是以京城各个地方都争先恐后地施上了春色,唯有裕霄居还光秃秃地如同冬日般萧瑟。   顾宜宁在长亭下饮了好几杯清茶,看着尚好的楼榭亭台,被陆旌用着,只有通天的华贵,而无半点活气。   她摇摇头,可惜了一番,随后命人将花圃和长廊两侧的土壤都翻新一遍,打算往里面移些植株。   裕霄居下人本就不多,顾宜宁见人手不够用,又不忍心这么重的活只派给几个人干,她问:“其他时候都是怎么办的?”   小厮讪讪一笑:“殿下喜清净,以往也没这么大动静的活。”   顾宜宁想了想,这几年她很少来王府,相熟的也只有老夫人院里的几个姑姑和嬷嬷,那些人看着她长大,情分总归是有的,“那便去祖母院里借几个人吧。”   太阳升至高空,顾宜宁远远就看见几个垂头丧气的身影,看起来像是碰了冷壁。   “五小姐,老夫人和叶姑娘尚在宫中,院里的曲姑姑不肯借人,还将我们几个都奚落了一顿,说……”   曲姑姑心思活络,人精一样,这些日子怕是被叶雅容笼络住了。顾宜宁饮了口茶,不甚在意道:“直说便是。”   “曲姑姑说殿下住处里的风景如何,不该由五小姐一个外人操心,让我们别听之任之,免得殿下回来以后不高兴。”   顾宜宁听见这话后兴致缺缺,命人都停了手上的活。倒不是她顾忌曲姑姑的冷言嘲讽,而是不想现在生出事端。   毕竟还有一个林笙,等什么时候光明正大地同他解除了婚约,她便再没什么顾忌。   不管王府的人对她什么态度,起码裕霄居的人不敢怠慢,午膳应有尽有,上的皆是山珍海味,顾宜宁始终落不下筷子,“殿下何时回府?”   “估摸着到夜里了,殿下常在上翎军营用午膳,若是忙地厉害,晚膳也一并在外面用了。”   “军营的吃食怕是没有府中的美味,”顾宜宁指了几盘菜品,“不如将这些饭菜给你家殿下送过去?”   小厮迟疑了一会儿,“敢问五小姐,可否会煲汤?”   煲汤自然是不会的,但顾宜宁打算现学现卖,上一世陆旌在床边喂了她半辈子药,她现在煲个汤也不足为奇。   饭都没吃两口就进了厨房。   -   顾宜宁头天晚上从家中偷偷溜了出来,第二天相府大乱。   满堂的人,除了二房一家,其余都是一片愁云惨淡。   白氏也愁,并非担心顾宜宁,她巴不得那个便宜孙女遭遇不测,现在脸上装出一副担忧模样,纯粹是顾汉平在她面前一声更高一声的质问。   “母亲,若不是您昨日罚得太重,怎会把宜宁吓跑,她若出了什么事,您让儿子怎么办!”   相府派出去的人一点行踪都没打听到,顾汉平连早朝都没去上,他看着二房事不关己的模样,有些心寒,脸色又拉下去几分。   白氏拄着头,唉声叹气:“宜宁娇纵,你看她像是能被我一个老婆子吓跑的人吗?没准是贪图玩乐,跟相熟的人一起出去游玩罢了。”   这轻飘飘的几句话,完全抚不平顾汉平的急切,甚至有些恼怒,“宜宁也是您的孙女,您平日不喜她也就罢了,现在人不知道去哪了,还一味地指责。”   白氏瞪圆了眼,“我何时指责她了?要不是你平日偏心,将她宠地满身毛病,她现在也和新雪新月一样,是个知书达礼的好姑娘,哪会闹出离家出走这等丢脸的事来。”   “宁儿是受了委屈才出走的,丢脸的该是我们这些长辈,我看母亲将后院管地也不是很清明,棠梨院那么多下人,不尽心服侍主子,偏听别人的吩咐,这不是眼线是什么!”   顾汉平几乎很少这么对白氏说话,白氏没敢跟他继续争论,转头抹起了眼泪,“我这个做祖母的做的当真失败啊,孙女不服管教,儿子也不孝顺……”   整个房间乱作一团,都忙着去哄白老太太。   最后还是顾承安从白氏院子里将顾汉平请了出来,“父亲别急,宁儿没有危险,她现在在……摄政王府。”   “摄政王府?”   “是。”   顾汉平很是震惊,“是她自己过去的,还是殿下将人接过去的?”   顾承安:“自己过去的。”   “真是奇了怪了。”顾汉平得知顾宜宁去向,心里一颗石头落了地,转头又道:“她不是跟殿下闹了别扭么?怎么又找上人家了?亏得王府还开门让她进。”   “我这就去王府看看她。”   顾汉平:“问问她什么时候回家,都是要嫁人的大姑娘了,怎么还一言不合就往王府跑,莫要让林家介怀。”   一听那林笙的名字,顾承安眸色一暗,“父亲当真觉得林候府可靠?”   顾汉平摆摆手,冷哼一声,“那贪污受贿的老家伙,如何谈得上可靠,往宫里送了个一表八千里的表小姐,才讨了陛下欢心。要不是你妹妹非要嫁给林笙,我们两家永远不可能有交集。”   那林家的表小姐便是宫里颇为受宠的林淑妃,膝下有四皇子和七公主两个子女,林候爷是林淑妃母族最拿得出台面的亲戚,也是林淑妃在宫外的倚仗。   她在宫里吹吹枕边风,陛下不好驳了美人面子,也为了制衡朝堂,就对林家的某些行为睁只眼闭只眼。   是以以林成仁为首的四皇子党羽更为跋扈,跟东宫一派针尖对麦芒,暗中水火不容。   只不过谁也没料到宫中那位突然放了权,封陆旌为摄政王,自个到萧山的碧霄宫养病去了。   顾汉平上一层台阶,眉头深锁,“陛下偏心四皇子,经常忽视年幼丧母的太子,若有朝一日封了林淑妃为后,四皇子便也成了嫡出,太子的位子怕是不安稳呐。”   顾承安试探着父亲的态度:“这不,陛下前脚刚走,太子一派的人后脚就给殿下递了折子弹劾林成仁,若真处置了林成仁,林笙官场的路子也就断了。”   “断了也无妨,既然宁儿喜欢,若林家败落了,就先给他几间铺子练练手,慢慢教他做大,在商界也能混一条出路。”   顾汉平不注重女婿家世,只要对女儿好就行,“倘若他敢欺负宁儿,我们顾家也方便制擎。”   顾承安刚想说话,顾汉平突然意识到什么,猛然变了脸色,“你说宁儿这趟去摄政王府,该不会是为了林家向殿下求情吧?”   “父亲放心,宁儿不会这么糊涂。”   “她为了林笙连绝食都肯,还有什么不敢的?”   顾承安有些好笑,如果不是顾宜宁早些时候让他去查林笙和顾新月,他估计跟父亲的反应一样。   “你现在就去王府,把宁儿接回来。”   -   顾承安到摄政王府后,发现顾宜宁在厨房煲汤,他暗暗吃惊,眼前这个认真拿着汤勺的人,还是自家妹妹么?   顾宜宁从盐罐里挖了一大勺,洒进汤里。似乎觉得不够咸,又放了两大勺。   看着半罐子的盐空了,顾承安缓了缓情绪,是他妹妹没错。   摆弄一番后,一份排骨莲藕汤出锅,虽然放的盐多了些,但卖相还是可以的。   光送汤似乎觉得不够,顾宜宁又顺带着做了份茯苓糕,一抬头,见门口站了道高大的身影。   “哥哥,你怎么来了?”她急忙放下盘子,“是查到林笙和顾新月了么?”   “还没有。”顾承安将她脸上的面粉抚下来,“怎么突然转了性子?是这院里的人亏待你了?”   “那倒没有,我打算给陆旌送过去。”   顾承安看着来提菜的小厮,冷不丁道了句:“再放些解渴的酒水吧。”   小厮仔仔细细地封紧食盒,一路来到京西侧的上翎军营。   门口的侍卫见他的穿着是摄政王府的,手里又提了一个食盒,当即拿着长矛赶人,“说了多少次了,殿下在军营用膳,王府不必再送。”   “这……我可是头一回送。”   长矛顿时扫向他脚尖,“少骗人了,你是老夫人院里的吧,殿下都吩咐过了,让叶姑娘多陪老夫人,少做其他事。其他事包括给殿下送膳食,叶姑娘是听不懂么?”   小厮生怕里面的汤撒出来,急忙护住食盒,“啧,你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吗!打翻了你可赔不起!”   “我管它是什么山珍海味,让你走就赶紧走。别耽误我们干正事。”   小厮气愤不已,张口道:“这可是五小姐亲手煲的汤,五小姐!不是什么叶姑娘!”   侍卫在心中拐了好几个弯,才知道这人说的是顾宜宁。   他脸色一紧,闭上了口,拿着食盒转身进去通报。   景元殿内,一位蓝色锦衣男子坐在石栏上,见来人心不在焉地上着台阶,他投了颗小石子,笑着打趣:“叶姑娘这么执着?不过今天送地比以往晚,你们殿下已经用完午膳了,拿回去吧。”   侍卫见这人是平阳王世子,行了个礼:“这次不是叶姑娘,是五小姐。”   “顾宜宁?”慕南屿俨然有些吃惊,他挥手放人,“那放进去吧,你家殿下中午大概是没吃饱,还能再吃。”   侍卫撂着铠甲,快速走了进去。心里想不光是自己,连平阳王世子都如此偏心眼。   他们对叶雅容漠不关心,对顾宜宁可是有一股子怨气,偏偏只有她送膳食过来,他们才巴巴地拿着食盒去讨殿下欢心。   全军上下皆是如此,想起顾林两家定亲那天,不光远在徐州的殿下不高兴,连驻扎在京西侧的上翎军也是满腔怒火,明明是自家的王妃,转头就成了别家的侯少夫人?   这如何能忍,一个个训练的时候恨不得把对方当成林笙猛揍一顿。   那天他们脸上大都挂了彩,打架打得不痛快,连续几天都气压低沉,时至今日还是一副暮气沉沉的样子。   侯少夫人比王妃低了好几等,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就顾宜宁铁了心往上撞。   他们上翎军的脸都没了,个个心里恨极了五小姐。   侍卫小心翼翼地抱着食盒,用力压下心头泛起的委屈,到了殿内将事情告诉陆旌。   陆旌放下手中的狼毫,眼里闪过诧异,很快掩饰过去,沉声道:“把人叫进来。”   小厮几乎是被侍卫拿着长矛赶进去的,他累得气喘吁吁,为难地介绍着顾宜宁送来的膳食。   这些食物算不得丰富,他说两句就说没了,但陆旌停着没动筷子,似乎在等他继续。   小厮深吸了口气,将顾宜宁做饭的步骤也一一描述了遍。最后实在没话说了,干巴巴道:“这盛汤的青瓷冰纹碗和青窑五彩蝶也是五小姐亲自选的,说赏心悦目。殿下还是快些用膳吧,凉了会影响味道。”   陆旌舀了一勺汤,脸色微变,迅速喝了口旁边的清酒。   他面不改色地将碗中食物用完,再添了第二碗。   良久,小厮见汤盅见了底,急忙上前收拾餐具。   陆旌放下筷子,“碗碟留在这里,不用带回去了。”   小厮手一抖,用力点点头,“五小姐亲自选出来的餐具,很适合殿下用。”   刚进门的慕南屿嘴角一抽,瞧着小厮的背影,轻飘飘道:“你现在开始面上冷着,背地里宠了?”   陆旌沉着脸扔过去一本折子,“有空把大理寺的宣城案解决了。”   慕南屿拿着折子出门,走到中途,又折回来,乐道:“顾宜宁养成这么倔的性子,有你一半功劳知不知道?你什么都由着她,到最后苦了自己,现在后悔不?”   陆旌冷着一张脸,没应声。   慕南屿抄抄衣袖,幸灾乐祸地叹着,“谁宠出来的姑娘谁受着。”   他可不信陆旌私下里没动作。   门外,小厮抱着空荡荡的食盒走路,旁边围了一圈穿铠甲的人,他们上午还无精打采,现在倒是血气方刚。   但怨气作祟,既拉不下脸又心里实在痒痒,有人咳了两声,阴阳怪气道:“我瞧五小姐喜欢林笙喜欢得紧,没往林候府也送一份?”   “五小姐不是要做侯少夫人么,怎还往这景元殿送膳?我们上翎军营也不缺殿下一口吃的。”   “咳咳……既然送了午膳,要是不送晚膳的话,有失她相府千金的身份。但是我们上翎军营富足地很,从不缺吃食。也不稀罕别人送,当然别人非要送的话,也不会拒绝……”   小厮被他们围着走路都费劲,心想,这群人酸什么酸,殿下什么都没说,他们倒是起劲。 第10章   裕霄居内,顾承安尝了块剩下的茯苓糕,一口下去,只能用齁甜来形容。   他默默放下手中的半块糕点,看着小厮拿回来的空食盒,忍不住地问:“殿下全用光了?”   小厮:“一块没剩。”   顾宜宁帮他倒了杯茶,捧着脸道:“哥哥,我问你个问题。”   “好吃。”顾承安赶紧把剩下的板块塞进口中,夸个不停,“妹妹手艺越来越好了。”   “……我不是要说这个,哥哥也不用硬夸。”   顾宜宁实在是摸不透陆旌心里在想些什么,便把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告与了顾承安,“他知道后,好像更生气了。”   “所以你今天就煲了汤送过去?”   她乖乖点了个头。   顾承安想着那般难以下咽的食物陆旌都能一口不剩地吃下去,心中只感到敬佩,“我本打算今天就把你接回府,既然你二人还未消除隔阂,你再在王府留几天同他缓和缓和关系吧。”   顾宜宁想到家中一团糟的事,有些烦,“等什么时候家里清净了我再回去。”   “你昨夜说的话还是太直接了,男人都好面子,你刚决定同林笙解除婚约,就立马来讨好他,这样显得他倒像是个接盘的,他心中不舒坦也可以理解。”   顾宜宁想起前世时,陆旌不顾别人眼光,风风光光地将她迎入王府,也没觉得他有多好面子。   “再者,最近林家遇到点麻烦,你和林家撇清关系,多少会让人觉得爱慕虚荣。虽然时琰可能不会这么想。”   “又或者,时琰以为你是为了林家的安危,来他这里求情的。”   顾宜宁拄着头打量着自己的亲哥哥,越发怀疑他说的话。顾承安是个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到现在也没有心仪的姑娘,儿女情长什么的他肯定没那么懂。   她忍不住发问:“哥哥,你是不是快到了娶亲的年纪?”   顾承安耳根一下子变得赤红,“许是快了。”   “那有没有哪家姑娘入你的眼?”   顾承安站起了身,不自在道:“尚且没有。”   “哥哥喜欢什么样的?”   “温婉贤淑的即可。”   “哦。”顾宜宁想起上一世的光景,默默为顾承安捏了把冷汗,她未来嫂子可不是个温婉贤淑的。   顾承安没有娶亲的想法,生怕顾宜宁又让他带着她那些小姐妹游湖,便匆匆告别,临走前又嘱托,“在时琰面前千万不要提起林家,别为林成仁说话。”   “放心吧哥哥,我不会提的。”   夜幕降临,陆旌终于从京西侧回到了王府,他瞥向顾宜宁灯火通明的房间,淡声问:“她还没回相府?”   身后人不知为什么,竟然从陆旌脸上看出了想让顾宜宁早点回相府的意味,他摸摸鼻尖:“没有,今日相府二公子来了一趟,也没将五小姐接走,看样子还要多住几天。”   “具体什么时候能走?”   “这……五小姐没说。”   陆旌有些烦躁,想起昨天晚上顾宜宁信誓旦旦说要跟林笙解除婚约。   眼下离定亲宴也没多长时间了,她不回相府忙退亲的事,还悠闲地赖在他这里。   别是随便找个借口拿来糊弄他的。   陆旌脸色微沉,丝毫没有注意到身侧花圃里那团娇娇小小的影子。 第11章   清朗的月光下,男人背影挺拔淡漠,每一句话都冷冰冰的没有人情味。   像是要迫不及待地将她赶出摄政王府一样。   顾宜宁放下松土的铁具,撑着下巴目光直直地看着陆旌。   小厮是一早就知道顾宜宁在花圃刨土的,但殿下突然问了他两个问题,他不得不答。   身侧的五小姐视线凉凉的,一会儿落到他身上,一会又落到殿下身上,他战战兢兢地低着头不敢乱动。   陆旌目光从顾宜宁房间收回来,瞥了眼身旁的小厮,“抖什么?”   小厮不得已,转身对着顾宜宁的方向,深深鞠了一礼,“五小姐。”   陆旌脚步一顿,顺着小厮的视线看过去。   矮矮的山茶树下面,露出小姑娘半个身子,她面无表情地握着铁锹,和他对上视线后,提着衣裙站起身,土地松软,突然站起来又头晕目眩。   顾宜宁一下子摔倒在地,手背磕到花砖上,在姿态极其狼狈的情况下还往陆旌那里看了眼。   男人沉着脸疾步走来。   她迅速爬起,转过头往房间跑,锁住房门后坐到床沿,低头看着手背上的伤口。   磨破了皮,红色的血痕落在雪白的皮肤上,乍一看有些吓人。   顾宜宁没出息地掉下眼泪,不是因为伤口疼,而是陆旌对她的态度太过古怪。   前世被这个男人捧着惯着的,从没被说过任何重话,她习惯了那样的温情,突然遭到冷眼,还是不适应。   再加上今晚陆旌一副赶人走的语气,虽然是对小厮说的,可这让她心里更不舒服。   但又不能把委屈全归到陆旌身上,明明是她不会哄人。   顾宜宁趴在床上,觉得哄人开心真是太难了,她一点都不会。   眼泪顺着脸颊直往下掉,门外是陆旌敲门的声音,敲了两下后见她还在耍脾气,似有不耐,“顾宜宁,开门。”   顾宜宁捂住耳朵,一点都不想听陆旌连名带姓地叫她。   不久后,外面响起春桃的声音,“殿下,您这是……”   陆旌把手中的药酒递给她,“待会儿看看她伤到哪了。”   春桃是个谨慎的,一直在门口守着,直到看不见陆旌以后才敲门,“小姐,是奴婢。您快开门吧,殿下已经走了。”   顾宜宁蒙着面纱,仍是挡不住微微红肿的眼睛。   春桃吓了一跳,又见她血色慎人的手背,“小姐这是怎么了?”   “不小心摔了一下。”顾宜宁忍着疼,看春桃给她上药。   春桃清楚自家小主子一贯怕疼,心疼极了:“小姐这是疼哭了么?待会儿奴婢去取些鸡蛋或者冰块敷一敷眼睛。”   “好。”   春桃去厨房取了东西,那边下人转头就告诉了陆旌。   男人目光压迫,“除了手背,其他地方没伤到?”   小厮:“春桃姑娘说就一处伤口。至于冰块,可能是有什么别的作用。”   定是一个人躲着偷偷掉眼泪了。   陆旌心烦意乱,按着眉骨,看了眼桌边上的琥珀蜜,“送过去。”   “是。”   -   顾宜宁闭着眼,任春桃用帕子裹着冰块在眼周敷来敷去,“可以了吗?”   “马上就好。”春桃顺势将吃食袋子递给顾宜宁,“小姐,您先吃颗琥珀蜜,刚才殿下让人送过来的。”   “他什么时候买的?”   春桃:“看这袋子是十三街的店铺,该是殿下回府之前特意绕到那里买的。”   顾宜宁心里舒坦了那么一点,她捏紧袋子,想着待会倒进盘子里找陆旌一起吃。   等眼睛恢复地差不多了,她让春桃先去休息,自己端了盘子走到书房门口,默默在门外窥探形势。   室内,光线昏暗,陆旌余光里满是映在窗扇上的身影。   他没想到小姑娘这么能忍辱负重,抹完眼泪后还能跟没事人一样来他跟前晃。   当真是为了救林家而费尽心思。   他在心底叹了口气,手中的狼毫差点被折断。   外面响起小小的扣门声。   陆旌半天没说话,他不想看见顾宜宁小心翼翼为林成仁开脱罪状的样子。   顾宜宁将耳朵贴到门缝,里面一点动静都没,她觉得奇怪,该不会是陆旌在里面睡着了吧?   吱呀一声,她轻轻推开书房的门,准备轻手轻脚地进去。   刚迈一步,便对上一道沉沉的目光。   陆旌坐在桌前,半张脸隐在黑暗中,衣袍随意在肩上搭着,周身拢着沉甸甸的戾气,势焰可畏。   余光见她蹑手蹑脚地走进来,男人短暂又冷漠地抬头看了一眼,很快将视线挪回奏章上,“怎么这么晚过来?”   明明是一句很普通平常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疏离又淡漠。   顾宜宁心霎时凉了下来,“殿下刚才没听见我敲门吗?”   陆旌沉默不语。   他从未骗过她,沉默的意思就是听见了。   听见了却不让她进,分明就是不想看见她,顾宜宁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她何时受过这种气,很想立刻回头走人,但……这人是陆旌。   一个吃过她无数次闭门羹依旧将她放在心上的男人。   顾宜宁突然有点理解陆旌以前的心情了,她以前没心没肺地将陆旌赶出门外时,陆旌一定比现在的她更难过。   她深吸一口气,端着盘子走过去,“这琥珀蜜很是好吃,我拿来和殿下一起享用。”   “本王不爱吃。”陆旌翻着手中的文书,面无表情地拒绝。   顾宜宁站在旁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从侧面扯出一把椅子,轻巧地坐了上去,将盘子放在桌上,心想,她只占了桌子一个小角,应该不会影响陆旌办公。   小姑娘扒着桌边,一只手撑着下巴,一只手时不时往嘴里放块糖,烛光跳动中,她明艳的脸庞多了几分温婉,甚是乖顺。   陆旌将批完的折子放在另一侧,鼻息间满是馨甜。   顾宜宁见他侧目,立刻将自己的手腕换了个方向,送去陆旌嘴边,“你尝尝。”   微凉的指尖不小心碰到陆旌的下巴,他停了一下,顾宜宁趁机将糖送入他口中。   “怎么样,好吃吗?”   她眼光澄澈,眸中闪着细碎的光,陆旌一时有些晃神,淡淡嗯了声。   “那……还要再吃一颗吗?”   “不必。”   陆旌吃下她喂的东西后,顾宜宁的情绪明显比刚才好,她视线流连在陆旌的眉眼间,也不知道之前是怎么想的,竟然会觉得林笙那个狼心狗肺的好看。   吃完琥珀蜜块,她从书架上找来一本画册,百无聊赖地翻看着,余光却一直关注着陆旌的动作。   这沓厚厚的折子,很快就剩最后一册。封面上林成仁三个小字尤为瞩目。   顾宜宁的注意力一下子被激起,屏息凝神地等着陆旌处理,但男人不随她意,丝毫没有要打开的意思。   眼看着折子就要被他掠过去,她迅速伸手按在桌上,“这封……殿下还未批改。”   身侧人的气焰一下子变得锐利凛然,顾宜宁甚至能感受到他手掌之下极力克制的冷戾。   似乎下一刻,就能将桌子掀翻。   她收回手,古怪地看了陆旌一眼,没继续说话。   而后是漫长的沉默。   夜色浓重,肩上的重量渐长,陆旌偏眸看向倒在他身上昏昏欲睡的人,将手里的动作停下。   他目光静静停在小姑娘的脸上,看了许久,直到最后一点烛光熄灭,书房彻底不见光亮。   顾宜宁睡姿不稳,身子靠着他缓缓下移,陆旌随手一扯,将小姑娘捎带到自己怀中,另一只手绕过她膝窝,把人抱了起来。   月光下,陆旌疾步穿过长廊,抵开房间的门,把怀中人平稳地安置在卧床上,动作轻柔,如珠似宝。   床上的人迤逦如玉,他将帘帐落下,层层叠叠的轻纱拦住自己的目光,转身也干脆利落。   仿佛再多看她一眼,就舍不得迈出这间房。   -   第二日,顾宜宁又是睡到日上三竿才醒,她昨晚在书房待了那么长时间,一定是陆旌将她抱回房间的。   她悄悄弯了弯唇角,舒展着肩骨,懒声问道:“陆旌又出门了?”   春桃摇头:“殿下上完早朝后没去京西侧,径直回了王府,现在正等小姐一起用早膳呢。”   “那快些梳洗。”   她从相府出来的时候只简单带了两身衣物,发饰也没带多少,只随便挑了支玉簪固定发髻。   桌上的饭菜热了两三次,才瞧见她姗姗来迟的身影,陆旌合上书,移步到餐桌前。   顾宜宁唇畔带着浅笑,“殿下怎么不先用膳?”   “先前不饿。”   他瞥了眼小姑娘含笑的面容,连带着也勾了勾唇角,她虽不擅长记诗词文章,却是个惯会记仇的。   若没等她一起吃,恐怕几年后跟他吵架时,还能心怀不满地将旧事扯出来提一嘴。   长亭外,顾宜宁小心地往湖里投喂鱼食,她背影窈窕,满头青丝只一节细瘦的白玉稍加点缀。   陆旌鲜少见她衣着这般素净,怕这粗犷的裕霄居委屈了她,便吩咐下人上街买些姑娘家用的衣物。   “多买些,不用省钱。”   小厮领命后道:“宋氏金阁是五小姐常去的店铺,听说近日新进了一批货物,殿下看是多买些玉器还是金器或银器?”   陆旌:“将新进的都买来。”   “……是。”   顾宜宁投喂完湖中的锦鲤,见陆旌并不像昨夜一般怀有怒气。   她审时度势,觉得现在正是上前讨说法的好时候,想了想,决定先客套一下,“殿下今日怎么不用去军营?”   陆旌:“今日祖母回府,中午去元秋院用膳。”   “哦,原来是叶姑娘要回来,所以殿下连军务也顾不上了。”顾宜宁晃着手中的茶杯,声调拖长。   陆旌眉峰一挑,冷声强调:“是祖母回府。”   她顺手扯住廊下飘逸的纱帘,闲散地看向湖面上的白鹭,“怪不得殿下如此希望我回相府,原来是怕叶姑娘误会。”   “你又在说什么胡话。”   她避开陆旌的目光,继续道:“我一个姑娘家住在殿下的裕霄居,确实不合适。倘若叶姑娘问起你我二人的关系,殿下会如何解释?”   陆旌眉骨一跳,“顾宜宁,你好好说话。”   她最烦陆旌连名带姓地叫她,像极力同她撇清关系似的,转过身,步子迈地轻盈,“住进摄政王府,实在是我太唐突。忘了殿下也是要娶亲的人,清白的名声何其重要,万万不能让我一个定过亲的给玷污了。”   “我还是早些搬出王府,给未来的摄政王妃腾地方吧。”   微风拂过,陆旌揉着额角,沉声道:“你随便住多久都可。”   顾宜宁步子一顿,置若罔闻,叹了口气,“殿下为了叶姑娘,连军营都不去了。想当年,我邀殿下同去妙露台,殿下却说军务繁重。孰轻孰重,真是一目了然。”   陆旌险些气笑,“怎么不记本王对你的好?”   唯一一次同她赌气,被记恨到了现在。 第12章   六公主下嫁孟国公府孟小公爷的日子已定,陆老夫人作为特品诰命夫人,须提前去宫中指点,这两日内,着实发生了不少事情。   陆家实乃武将世家,老爷子为大晋的开国将军,在战场上用兵如神所向披靡的事迹至今还被人口相传,哪家酒馆的说书人若是不讲上两回,是要被听客质疑口才的。   早先,前朝的权势名存实亡,九州被大大小小的诸侯割据,纷争不断,战事连绵,百姓哀声叹道苦不堪言。   太.祖皇帝于乱世中起家,以岭南为据点,一路北上。陆老将军率领的楚河、赤江两场长达七年之久的战役直接将大晋的板块疆域定了下来。   陆家功绩本该封王封侯,但建国初各方势力庞杂,周边小国蠢蠢欲动,再加上太.祖皇帝病逝后皇权更迭,太宗皇帝忌讳陆家功高震主,便把这事特意“耽搁”了下来。   是以,到陆旌这代,才正式封为瑾王。   当今圣上是他堂兄,太后是他姨母,身份本就极其矜贵,又手握兵权,最近还被提为摄政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最重要的是,尚未娶亲。   换哪家姑娘能不心动。   陆老夫人在宫里住着的两天,门口宾客络绎不绝,大多是来暗中打听陆旌婚事的,结果看到老夫人身边跟了个貌婉心娴的叶姑娘,一下子傻了眼。   陆老夫人来宫中小住两天,还专门带着这位叶姑娘,足矣看得出对她的重视。   但他们并未达到忧心忡忡的程度,叶姑娘小门小户,出身低微,最多封个侧妃,自是比不上京中各家精心培养的名门淑女。   于是在慈宁宫的小宴上,为讨好陆老夫人,有人带头将话题转到了叶雅容身上。   一时间殿内全是赞声。   老夫人微微笑着,拍了拍叶雅容的手背,为她一一介绍各府的夫人,小声道:“把人都认全,以后见面也好生打招呼,不可错了礼仪。”   叶雅容笑着答应,心思却是沉下去几分,陆老夫人的态度,并非非要把她留在王府,很有可能给她牵线别的家族。   满殿人各有各的心事,丝毫未注意到门口走来的仪仗。   一道尖锐的嗓音打破了这片和谐,“太后娘娘到——”   姜太后年前刚过了五十大寿,近日宫里又要下嫁公主,她面染红光,心情比平时舒爽许多,扫了眼殿内情形,快走两步,扶起陆老夫人,“夫人快快请起,莫要行礼。”   “多谢太后娘娘。”   “宫里许久没有这么热闹了。”姜太后笑问 “刚才都在谈什么?”   靖王妃:“在谈陆老夫人带来的这位叶姑娘呢,当真是色艺双绝,不仅面容出众,听老夫人说,琴艺也甚是高超。”   姜太后扫了眼清丽的女子,顺水推舟道:“哀家看诸位夫人好奇,叶姑娘不妨弹奏一曲,满足一下大家的兴致。”   一曲过后,叶雅容起身行礼,“臣女不才,消了太后娘娘和众夫人们的雅趣。”   “余音可绕梁三日,”姜太后侧目,看向身侧的侍女 “赏。”   赏赐的数目不小,众人各坏心思,心里想着万不可让这叶姑娘再在太后面前出彩了,于是聊起了近日京城里发生的大小事。   无论大事小事,都绕不得顾宜宁报官抓了自家姐妹的事情。   这事太过轰动,传到今天还未消停。   上首的姜太后端起茶杯,缓缓撇着茶沫,刚刚还一脸无虞的面容一点点沉下去,冷声评道:“顾丞相学识渊博,怎教养出来的女儿如此上不得台面。”   慈宁宫沉寂一片,大气不敢出,谁都知道顾家父女弃了摄政王同林家定亲,是当众打姜太后的脸。   那顾家五小姐今后恐怕再也得不到姜太后的好脸色。   最后还是陆老夫人说了些稀松平常的事,将话题掩了过去。   -   马车摇摇晃晃,陆老夫人平和地坐着,心中却五味杂陈,今日姜太后那般形容宜宁,小姑娘以后怕是少不得被别的世家女们暗中嘲讽。   叶雅容欲言又止,咬了咬唇,下定决心似的,道:“祖母,您可知这几日五小姐离家出走了?”   “离家出走?”老夫人绷直身体,惊道:“顾家人为难她了?那她现在到底在何处?没遇到什么危险吧?”   叶雅容看着自己被握红的手腕,眼神黯淡下来,复而伸手拍拍她的背,稍作安抚,“祖母莫要担忧,没遇到危险。”   “只是……”   老太太一口气又提了上来,“只是什么?”   “五小姐在咱们府上住着,只是……住的地方是裕霄居。”她犹犹豫豫道:“这不合礼数,万一被外人知晓,又是一阵流言蜚语。”   陆老夫人沉默片刻,点头,“确实不合礼数,传出去后,于旌儿和宁儿都不是什么好事。宁儿这孩子,怎么净做些糊涂事,旌儿也是的,什么都由着她。”   “祖母放心,容儿已让曲姑姑把咱们府里的下人都封了口,保证不将事情传出去。”   “还好有你打点,”老夫人叹了口气,有些后怕,“万一让不怀好意的人散播出去,宁儿的名声,可就毁了。”   “等回王府后,祖母还是劝五小姐早些离开为好,封下人的口也不是长久之计。”   “你说得对。”   -   裕霄居,小厮传来老夫人回府的消息。   顾宜宁起身,理了理衣袖,看向陆旌:“现在去吗?”   陆旌目光停在手中的书卷上:“再等等。”   她又乖乖坐下。   如此问了两三回,陆旌的回应都是再等等。   直到元秋院派人来催,且顾宜宁也没看出陆旌有什么事要忙,好奇问道:“殿下在等什么?”   陆旌视线越过她,看向她身后的小厮:“东西还没买回来?”   小厮:“回殿下,宋氏金阁的新品太多,雇了几辆马车一起运送,恐怕还在路上。”   一提宋家金阁,顾宜宁就想到那些华贵的金钗银坠,她扯了扯自己的衣裙,是素净了些,下意识问:“殿下是在嫌弃我今日的衣装?”   陆旌面无表情道:“没有。”   以往去场庙会,都要盛装打扮艳压群芳的人,稍微素一点的衣物都会丢至一旁,也不知到底是谁嫌弃。   顾宜宁回想了一下小厮刚才说的话,是几辆马车而不是几个盒子,她不确定地问:“为何殿下今日突然这么大手笔?”   陆旌:“大手笔?”   他不知道自己以前送的东西在顾宜宁心中到底占有多少份量。   她或许从来没正眼看过几次。   自然不知道价值多少。   陆旌心中一堵,沉声道:“还不及你腰间芙蓉玉的十分之一,算不得大手笔。”   顾宜宁也明白,只是见惯了陆旌时不时送一份价值连城的物件,突然间要送几辆车的首饰,数量骇人,让她有些惊讶罢了。   其实她也想回以陆旌同样风光的礼物,只不过目前囊中羞涩,私房钱也没攒下多少,只能用几盆花花草草糊弄一下。   顾宜宁想着,等什么时候把她的钱财从二房手中要回来了,陆旌想要什么,她便给他买什么。   虽然他可能并不在意这些。   元秋院里,香味阵阵,曲姑姑一边搁置着碗筷,一边朝陆老夫人诉苦:“您不在的这两天,王府跟闹翻了天似的,完全不受控制。尤其是殿下的裕霄居,供了个小祖宗,一刻都没安生过……”   “五小姐在王府里威风凛凛,使唤完这个使唤那个,那阵仗摆的,倒有几分家中主母的气势,连殿下也奈何不得。”   顾宜宁刚上两层台阶,就听见曲姑姑不怀好意的状告,她眉梢微扬,提着裙角跨过了门槛。 第13章   元秋院里,断断续续的抱怨声戛然而止。   暖厅里的人都不约而同往门口的方向看,春意盎然间,眼帘缓缓映入一抹姝色。   在外修整花草的侍女欠身行礼,“五小姐。”   顾宜宁微步走来,鬓发如云,明明粉末未施,衣着淡雅,仍是胜过了满园春色。   大晋女子素来重妆着,世族贵女们尤其看重,每次出门都是粉妆玉琢珠围翠绕的,鲜少素面朝天。   眼前少女清眸流盼,白璧无瑕,晃地人心神荡漾。   陆老夫人放下手里的佛珠,满腔忧愁都化作了心疼。   这孩子是离家出走过来的,想必心中委屈难耐,顾不上带那些身外之物。   “祖母。”   顾宜宁掀开珠帘,踏进暖厅,不经意似的,看了眼低着头一声不吭的曲姑姑。   陆老夫人将她拉到身侧,“怎么来得这般迟,饭菜都没了热气。旌儿呢?”   “吴川将军将他半路拦下了,说有要事禀明,应该一会儿就能到。”   “那我们不等他了,先用膳。”老夫人率先动起了筷子,“来,尝尝这块红烧甲鱼,是雅容亲手做的。”   叶雅容一边伸手帮老夫人布菜,一边笑道:“也不知合不合五小姐的口味。”   “香嫩可口,甚是美味。”看着满桌子的白玉盘,顾宜宁筷子微顿,“这些都是叶姑娘的手艺?”   “也不全是,有曲姑姑在一旁指点。”叶雅容谦虚地笑笑,拿了旁边的空盘,往里夹菜,“祖母,我每样菜都拿出来一些,留给殿下尝尝。”   老夫人眼角的皱纹都笑开了,“你倒是记挂着他。”   顾宜宁默默放下筷子,端着茶水轻抿。   “五小姐最近两日在裕霄居住得可好?”叶雅容同老夫人对视一眼,“不如搬进元秋院小住一阵?”   顾宜宁稍作思虑,道:“裕霄居空阔,时琰哥哥白天也不在王府,我住那里是极好的。”   老夫人脸色微变,曲姑姑今日在她面前抱怨宁儿心思深沉,她并不相信,那孩子她看着长大的,顶多是天真迟钝,哪有什么坏心思。   可宁儿这般轻浮的行事作风,只怕会让旌儿乱了心绪。   陆老夫人叹了口气,声音严肃许多,“宁儿,你可知男女有别,你已经同林小侯爷定了亲事,万不可再住你时琰哥哥的院子了,这要传出去,让别人怎么想?”   顾宜宁垂下眼眸,乖巧地听着。   老夫人心软,舍不得说重话,宽慰道:“元秋院也不比裕霄居差,你想做什么祖母都不拦着,放心住着便是。”   “祖母,”顾宜宁抬头看了眼一脸快意的曲姑姑,犹豫道:“我那天离家出走,实属家中二伯父二伯母和祖母逼得急,他们让我在祠堂跪着,一直跪到三姐姐从大牢放出来为止,且罚跪期间不准进食,还要抄写佛经……”   她说话轻柔,眸中水光潋滟,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让老人家心疼地厉害,“我知你在相府委屈,你那个亲祖母还不如我疼你,也不怪你从小把王府当家。”   顾宜宁又是一脸委屈:“我并非不知男女有别,刚来王府时,是想住进元秋院的,可曲姑姑不肯开门,我别无去处,只好求到了裕霄居,幸而时琰哥哥念及旧情,收留了我。”   曲氏刚刚还在翻白眼,谁知火烧到了自己身上,她连忙跪下喊冤:“老夫人,莫要听五小姐胡说,她从未来过元秋院,老身是被冤枉的。”   陆老夫人也是惊讶不止,“宁儿,你说的可是真的?”   顾宜宁点点头,为难地看了眼叶雅容,继续对老夫人道:“曲姑姑说,她做不了元秋院的主,须得派人去宫里问问您的态度。曲姑姑,我说的对吧?”   曲氏跪在地上,从膝盖到手指都是冰凉的,心想这相府五小姐真真不是好惹的,心机如此深重,先是将所有错误都推到她头上,让她当头一棒来不及反应。   而后轻拿轻放,为她开脱,说她做不了主,再将罪名直指别人,至于指的是谁,八成是叶姑娘。   曲氏是个审时度势的,总不能为了叶姑娘废了自己的前途,只能被迫当顾宜宁的“证人”,她哆哆嗦嗦道:“老身确实派人去宫里知会您了。”   陆老夫人哼了一声,“我为何不知?”   顾宜宁随意瞥了眼曲氏。曲氏心中万般不愿,又不能装傻,只得道:“老身派去的丫鬟说,她告诉了叶姑娘,至于叶姑娘为何不让五小姐住进来,老身确实不知。”   刹那间,暖厅陷入了一片古怪的氛围。   顾宜宁饮了口茶,悠闲地看着叶雅容的反应。   这位聪慧的叶姑娘在老夫人面前多次诋毁她的名声和人品,她不是不知道。   上一世她嫁到摄政王府时,还好奇以前那么疼爱她的老夫人为何性子大变,连看都不愿多看她一眼。   她还以为是老夫人心中介怀她和林笙定亲的事,到这一世,才想明白,原来其中曲折,都是叶姑娘搞的鬼。   老夫人慈和亲善,易听信旁人,时间久了,自然就被蛊惑住了。   上一世她不知道有叶姑娘这号人物,怕是被陆旌提前打发了。陆旌因为她而将老夫人的心头肉赶走,老人家难免不会怨到她身上,两人自然就疏离了许多。   不得不说,这位叶姑娘真是心理强大,大难当前还能镇定自若地演戏,满脸不可置信:“祖母,这件事容儿确实不知情,怎得五小姐和曲姑姑都将矛头指向了容儿?”   顾宜宁目光微动,装模作样地用锦帕擦了擦眼尾,演戏谁不会,嘴巴一张一合,一低眉,一收神,便是一出好戏。   她道:“叶姑娘,我不知哪里得罪了你,你却狠心将我拒之门外。我自小就不被家中长辈喜欢,只有祖母把我当亲孙女一般疼爱,现在叶姑娘是祖母身边的大红人,几乎将元秋院都握在了手中,是否有朝一日,连祖母的面也不让我多看一眼?”   此话一出,心里天平不知该倒向何方的老夫人一下子握住了顾宜宁的手腕,“宁儿乖,不哭不哭,你以后怎会看不到我,这元秋院的大门随时为你敞开,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   “可祖母现在连我的话都不信了。”顾宜宁闷声抱怨着,“您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怎会不信。”老夫人心里软成一摊柔水,余光看到叶雅容,顾忌着两家情分,捏了捏顾宜宁的手,又道:“定是丫鬟传错了话,不然雅容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连错误这样的重词都拿出来了,叶雅容没敢轻举妄动,竟是一句话也反驳不出。   老夫人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顾宜宁顺势卖乖道:“我也信叶姑娘不是故意的。”   老夫人叹道:“宁儿是大姑娘了,真是越来越懂事。”   叶雅容无波无澜的脸上划过一丝碎裂。   顾宜宁心情畅快,唇畔蓄起浅浅的笑意。   将顾新雪和叶雅容身上的矫揉造作学了个七七八八,虽算不上精通,但刚才这一通表现也可谓是从善如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甚是完美。   旁边的人还沉浸在刚才的余惊中,她还有闲情去张望窗外的春色,视线之内,玄色锦衣甚是惹人注目。   珠帘背后,是陆旌挺拔的侧影,男人视线微垂,目光漆黑深沉,落在她讶然的脸上。   那眼神藏有审视。冷静又锐利,压迫十足。   他听见了。   将她刚才所有的矫揉造作和虚伪谎言都听了个干干净净。   轰地一声。   顾宜宁只觉自己的形象在陆旌面前崩地彻彻底底,她脸色煞变,大脑一片空白。   随之而来的是极度的惶恐不安和提心吊胆。   上一世,她在陆旌心里,至死都是天真善良的,最不堪的形象,也就只有娇纵任性。   若他亲眼目睹心上人变得虚伪狠毒,满口谎言,会不会觉得自己看走了眼?   顾宜宁不敢再同他对视,默默收回了视线。   她觉得自己没救了,从今以后,陆旌对她的态度,会从喜欢慢慢转变为厌恶,毕竟她再也不是他心目中那个纯良的小姑娘了。   她垂下头之前,下意识往叶雅容的方向看了眼,只见对方挑眉,露出一抹带有挑衅意味的笑意。   叶雅容……早就知道陆旌在门外站着。   “旌儿来了,快坐下用膳。”老夫人热切地将人迎进来。   陆旌微微颔首,坐到了顾宜宁身侧的位置。   老夫人看在眼里,将刚才叶雅容夹好菜的玉盘推过去,“这是满桌子的菜都是雅容亲手做的,这也是她专门为你留出来的。”   叶雅容脸上红晕微显,羞涩道:“还请殿下尝尝容儿的手艺。”   “尝尝?”老夫人疑惑道:“前几日你不是每天都派人去京西侧送膳食,想必旌儿已经熟悉你做的饭菜了吧?怎么还用尝尝这个词。”   顾宜宁手指一顿,也偏头看了眼陆旌,只一眼,就挪开了。   陆旌不动声色地将她的动作收入眼底,淡道:“景元殿乃军机要地,不放任何人进去。祖母也不必吩咐人给孙儿送饭。”   “原是如此,那雅容的手艺你是没尝过了,快快用饭吧。”   “孙儿用过饭了。”   老夫人又看了看顾宜宁面前干净的盘子,瞧这一个两个的,许是之前真的吃过东西了。她没执意再劝。   -   离开元秋院后,顾宜宁心不在焉地跟在陆旌身后,一言不发。   小姑娘刚才在元秋院大杀四方,威风的很,见到他之后整个人一下子蔫了,陆旌不知自己又哪里惹到她了。   他转身,等身后的人跟过来,“你上次煲的汤……”   顾宜宁微愣,闷闷不乐道:“知道了,我以后不再派人去景元殿送东西了。”   陆旌沉默片刻,“本王想问的是,那汤是下人煲的,还是你亲手煲的?”   “当然是我亲手煲的。”顾宜宁峨眉微蹙,“殿下若是不信,问问你院里的下人便是。”   陆旌扫她一眼,轻嗤:“万一再碰上一个被你威逼利诱的,本王信还是不信?”   顾宜宁知道他说的是曲姑姑,她脚步一滞,无端生出几分火气,“殿下不信就不信,何必来侮辱我。”   说完后头也不回地往裕霄居走。   陆旌一脸沉郁,他只是想喝口热汤,到最后竟是侮辱到她了。   裕霄居内,有一位年轻男子跟周围小厮的衣物全然不同,他站在门口,看见顾宜宁后匆匆迎上去,“五小姐。”   顾宜宁错开他,“上午不是刚派了人来请?你回头告诉他们,我要在王府多住几日,好让二伯母和祖母消消心头的怒火。”   “五小姐,在下是二公子院里的人,二公子让小姐速速回府。”小厮说着,将手里的信函递给了顾宜宁。   信函上只写了三个字——有发现。   顾宜宁已是心头澎湃,“你在这等着,我回房间收拾衣物。”   这几天相府来请顾宜宁的次数颇多,陆旌看见门口站着相府的下人,已是见怪不怪。   小姑娘脾气那般倔强,气没完全消下去之前是不会回相府的。   “殿下,多谢您这些时日对五小姐的款待……”这次来的下人和以往不同,知礼守礼有进有退。   吴川跟他打过几次交道,“殿下,这是相府二公子院里的人,五小姐这次怕是真的要回去了。”   陆旌不以为意,轻淡地嗯了声,没放在心上。   直到看见廊下抱着包裹的身影,一路小跑而来,匆忙又急促,细看,还能看出她脸上的几分欣喜。   这画面刺地他眼眶生疼。   陆旌突然想到什么,眼中的嘲弄渐渐浓郁,冷声质问身侧的人,“林笙去相府了?” 第14章   湖边柳树冒出了新芽,湖面上的冰凌消地一干二净,明明是春光和煦的季节,顾承安的侍卫只感到了萧瑟和冷寂。   他半躬着身子,斟酌着说些虚话,只字不提林笙。   陆旌唇畔勾出讥讽,眸底压了几分淡淡的不耐,“林笙何时到的相府?”   面前男人沉静的面容之下不知燃着多大的怒意,侍卫只觉乌云压顶,浑身发冷,不敢再多说一言。   远处,顾宜宁匆匆地迈着步子,绕是再清雅的衣裙,裙尾的花边都繁琐复杂,硬生生减慢了她的动作。   走到裕霄居门口的时候,额头已经出了一层温润的薄汗。   她并非没有察觉出陆旌的不快,只觉得顾承安院里的侍卫机敏,定不会在陆旌面前胡言乱语。   但她还是觉得心虚,连跟对方说话也没了底气,“殿下,我要回家了,多谢……”   话还没说完,就听到碎玉落地的清脆声。   她发髻上的白玉簪,从中间断开,裂成两半,滚落在青石板上,满头青丝如瀑,一时全失了束缚,散落在她的肩背上。   陆旌负手而立,不带情绪地移开视线,“这样回家?”   顾宜宁还处于迷茫中,后知后觉地拢住突然散开的头发,低头看了眼不争气的玉簪,轻道:“我还要整理一下仪容,稍后再回相府。”   说完后她小声叹了口气,无奈地转身回房。   陆旌跨过脚边的碎玉,路过侍卫时,淡声吩咐:“吴川,送客。”   侍卫急忙辩解:“殿下,卑职还要等五小姐。”   吴川笑眯眯地拦住他:“五小姐说的稍后再回相府,可能是明天,也可能是后天,总之,不是现在。”   侍卫:“……”   -   陆旌敲门进去的时候,顾宜宁还在手忙脚乱地翻着妆奁,“春桃,你试试这个珠钗,看能不能固定住发髻,不用梳地太复杂,怎么简单怎么来。”   春桃依言而行:“小姐您别心急,奴婢马上就能梳好。”   主仆二人专心致志地忙着手中事,似乎都没发现屋里多了个人。   还是顾宜宁从铜镜中看到了满身寒气的陆旌,她下意识问:“殿下怎么来了?”   陆旌敛下神色,无波无澜道:“不必着急,门外的人已经离开了。”   顾宜宁愣了下:“什么?”   “本王明日亲自送你回相府。”   “不必劳烦殿下,我今日直接回去便是。”顾宜宁满脑子都是林笙和顾新月,根本没心思去揣摩陆旌在想什么,“殿下能帮我拦一下刚才那个侍卫吗?”   看她一派天真的恳求,陆旌皆力压下心中的烦躁,“人是本王赶走的。”   顾宜宁反应了一会儿,眼光渐渐黯淡下来,“为何将他赶走?我还要回家的。”   彼时青桃已结束手中的动作,她扶了扶新梳好的发髻,站起身,拿过桌上的包裹,看了眼陆旌,不悦道:“我走了。”   擦肩而过时,陆旌突然握住她的手腕,将人扯了回来。   顾宜宁下巴磕到他胸口,疼地眼眶泛酸,“陆旌。”   这声娇娇柔柔的埋怨,让他脸色不由自主地缓和下来,指腹轻轻擦了下她下巴,哄道:“明日再走。”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顾宜宁不可能错过这次机会,当即道:“不行。”   说完后又觉得自己语气太过生硬,她扯了扯男人的衣袖,柔声道:“我实在是太想家了,一刻都不想耽搁。殿下可不可以不要再拦着了?”   明知她是在撒谎。   偏偏让人舍不得发火。   陆旌已许久没听过她这般撒娇,又娇又软,一字一句都砸在心口处,酥酥麻麻,肆意撩拨,他险些没抗过去,但态度终究是冷硬不起来了,“本王饿了,想喝你亲手煲的汤。”   这话听着竟然有几分低声下气的恳求。   顾宜宁一时有些犹豫,在心里默默算了下煲汤的时间,等汤煲完,估计林笙就从相府离开了,她还怎么激顾新月?   思及此,她只好推了推陆旌,“我回家是要处理一件很重要的事,殿下快松开手。”   陆旌自是巍然不动,“何事?”   顾宜宁原本没打算告诉他的,若这次没捉到那双野鸳鸯的把柄,只怕又会惹来一场误会,但眼下陆旌看得紧,她没别的法子,才小声道:“退婚。”   陆旌面容微松,眼风扫过她满脸的诚恳。   目光晦涩,似是不信。   她惯会装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来骗人。   早不回去晚不回去,偏偏林笙来了再回去。   真当他那么好偏?   没等他开口,小姑娘就忍不住地开始反抗。她动作一大,另一只手中的包裹掉落在了地上,裹着的东西悉数从里面滚出来。   在松软的衣物上面,深蓝色的奏折赫然出现在视线内。   两人同时愣怔住。   陆旌只觉呼吸都不通畅了,额角跳地厉害,闭了闭眼,声音不复刚才那样温和,卒了寒冰一般凛冽,“顾宜宁,你是不是觉得把奏折偷走了,本王就不会奈何林成仁?”   “不是我偷的。”顾宜宁全身凉飕飕的,看了眼外面走动的下人,没想到裕霄居也有心思不纯的仆从。   陆旌倒是松开了手,难掩眸底的嘲弄:“难不成它是自己长了腿跑到你房间的?”   “我从没有顺走过你书房的任何东西,春桃可以作证。”顾宜宁理直气也壮,对上他审视的目光完全不虚。   陆旌扯唇轻笑:“你觉得本王信你,还是信物证?”   顾宜宁握着衣角,仿佛受到了极大的侮辱,没说一句话,径直往门口的方向走去。   “出了这道门,再想进来,可就没那么容易了。”陆旌背过身,冷声提醒:“顾宜宁,你想清楚再做决定。”   她背影倔强清瘦,跨过门槛后,将手中仅有的几件衣物全朝陆旌扔了过去,声调委屈,“祖母说我想来便来,用不着你同意。”   陆旌招住她抛来泄怒的衣衫,气极失笑。   直至那抹背影消失在视线之内,他才漠着脸捡起地上的奏折,扔给在外守着的吴川,“即刻捉拿林成仁。”   吴川眼观鼻鼻观心,忍不住道:“殿下不等到五小姐退亲以后再下令吗?”   男人眉宇冷傲,无端轻哂:“不吃点苦,真当本王会一直纵着她?”   吴川低头:“属下领命。”   -   顾宜宁走出王府后,发现顾承安派来接她的侍卫并未走远,依然守在门口,她松了口气,顾不上其他,转身进了马车。   回丞相府的路上,林笙前世说的话做的事全部在面前展开,顾宜宁克制着情绪,生怕自己见到他的时候忍不住想要打人。   相府,一位身穿竹青色衣衫的男子站在池塘边上,面容清秀,芝兰玉树,满身的书卷气息,跟身边人侃侃而应,谈笑风生。   顾宜宁摇摇头,叹自己以前怎么会看上这等人面兽心的家伙。许是她常常被人嘲讽文学造诣不够高,才对舞文弄墨的林笙生了几分崇拜。   那么一丁点的仰慕,被耳旁风一吹,就荒野燎原,落得个那般惨淡的下场。   她从竹影下走过,看到林笙对面,顾承安旁边的位子上,坐了一位巧笑嫣然的姑娘。   身旁的小丫鬟悄声提醒:“小姐,咱们府里今天有下人失足落水了,您最近少往湖边走。那静水也可要人命呢。”   顾宜宁眼色一冷,快步走了过去。 第15章   春风徐徐,吹动了海棠香几上铺着的几本书卷。   走的越近,耳边朗朗的读书声也越发清晰。   顾宜宁从斑驳的竹影中走来,脸上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我翻遍了整座相府,都未找见四姐姐的身影,原来是在流光阁。”   正低头看书的女子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她蜷起手指,将书合上,抬头看向眼前人,“五妹妹?”   她这一声,让其他人也都看了过来。   顾承安从乌木椅上起身,面色微沉,一副藏了心事的模样,“宁儿回来了?手里拿的是什么?”   顾宜宁打开手中的花雕盒,现出一对银镯,“我今日去七宝阁,看着这对银镯甚合眼缘,又想起四姐姐似乎格外偏好这类首饰,便特意买回来了。”   顾新月攥紧手心,指甲压进肉里,她不过私自扣下了一双银镯,顾宜宁就大张旗鼓地将林笙送的所有东西扔进了她房间。   那日棠梨院的丫鬟嬷嬷一件接一件地往地上砸,生怕不摔坏似的,让她好生难堪。   今日当着林笙的面,竟又要旧事重提。   顾新月往林笙那里看了一眼,果然是个沉迷美色的,将平日里世家公子的礼数忘地一干二净,眼睛都恨不得黏到顾宜宁身上。   她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五妹妹买回来就买回来罢了,为何非要给我看一眼,难不成我还缺一双镯子?”   “自然不缺,但这是妹妹的一番心意,姐姐收下便是。”   顾新月上下扫了一遍听说性情大变的五妹妹,看她平静讨好的模样,也没看出有多大的变化。   詹氏和顾新雪莫不是哄骗她呢吧。   顾新月并非詹氏的亲生女儿,她生母是詹氏的陪嫁丫鬟,后来因姿色出众被相府二爷纳为了妾室。   顾新雪没出生多久,就有了她。詹氏一向瞧不起她这个庶女,甚至可以说是苟待,但她日子过得并不艰辛,比顾新雪还要滋润上几分。   日子能好到这种地步不是受她亲父亲的偏袒,而是受了顾宜宁的袒护。   顾宜宁作为顾汉平唯一的女儿,自然是要什么有什么,她那些年的特意迎合,将这位娇小姐哄地一愣一愣的。   况且,顾宜宁能认识林笙,全是凭她牵的线,寺庙里的惊鸿一瞥,让人至今念念不忘。   但林家同林淑妃和四皇子有着莫大的牵扯,顾汉平本不愿与之结为姻亲。   为了见林笙一眼,顾宜宁除了求到她面前,还有什么别的法子呢。   顾新月在相府混得风生水起,死死地压了顾新雪一头,她早就习惯了顾宜宁时不时送来的金银珠宝,冷哼一声便收下了,“如此便多谢五妹妹了。”   说完后她瞪了眼林笙,林笙才依依不舍地收回了黏在顾宜宁身上的视线。   他起身,清俊的脸上带了温文尔雅的笑,“五小姐。”   顾宜宁平静地扫他一眼,压住满心厌恶,“不知今日小侯爷来相府所为何事?”   林笙满眼温柔,“我今日路过十三街时,正好碰上新出炉的如意糕,想着宁儿爱吃,便特意送了过来。”   香几上的盒子漂亮精致,倒是没被顾新月拆掉封口,这两人果然收敛了许多,她微颔首,“小侯爷有心了。”   林笙瞧着面前的盛颜仙姿,心中同样布满了浓情蜜意,他未来的小夫人满心满眼都是他,在别人面前骄横霸道,到了他这里却是乖顺听话。   貌美且家世好,全京城哪个贵公子不想娶,偏偏落到了他手里。   如此一来,相府在朝的势力,倒是可以为他所用。   林笙越想越美,声音也轻地不能再轻,“宁儿从前可都是称呼我为林家哥哥的,今日怎如此生分?”   顾宜宁从头到脚都僵硬了一瞬,差点将中午饭都吐出来。   顾承安似乎也被恶心到了,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待会儿回棠梨院的时候,别走湖边的路,今日有三个修剪灌木的下人失足落了水。”   “落水?”   “是,”顾承安看向林笙,“我过去的时候,看到小侯爷和新月也在,幸得小侯爷帮忙,料理了大半事宜。”   林笙不自在地收起手背,愧疚道:“我找二公子的路上,刚好碰上了四小姐,还没说两句话,便听见了一声惨叫,匆匆赶过去的时候,人正在水里扑腾,结果却……一死两伤。”   顾新月也用锦帕掩了鼻息,叹道:“那死状,当真是惨烈了些。”   顾宜宁同顾承安对视了一眼,顾承安摇头。   溺水而死的三个下人,并非他派去监视的人。   顾新月又试探着问道:“虽然二哥去的晚了,但二哥院里的人却是最先赶到的,若非他们帮忙,只怕会连失三条人命。”   她这般说,便是起了疑心。   顾承安从容解释两句,顾新月识趣地止住了口。   顾新月和林笙能修成这副淡定的模样,也不知背地里杀了多少不小心看到他们行欢好之事的人。   顾宜宁只觉心口发凉,余光一瞥,瞥见了角落里一个颤颤巍巍的小丫鬟。   她浅声问:“四姐姐院里的玉兰可开好了?”   早就听说顾宜宁在鼓捣一些花花草草,顾新月皮笑肉不笑道:“五妹妹想要,我晚些派人去送过去便是。”   -   棠梨院内,又升起了一缕小小的炊烟。   顾宜宁手忙脚乱地将备好的调料扔进滚烫的热水中,水花溅起,仍是烫红了她的手背。   “小姐,小姐,”春桃喘着气,从门外跑来。   她抬眼看过去,“什么事这么慌张?”   春桃捂着胸口,咽了咽口水,“林候爷被大理寺的人带走了。”   林成仁被抓固然是好的,顾宜宁本该是高兴的,可她想起那封奏折,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陆旌怎么能怀疑她偷奏折?   偷东西这种事情她怎么可能会做!   她在他眼中的形象已经崩坏到这种地步了吗?   顾宜宁轻轻朝手背吹口气,心不在焉地想起眼前的困境。   就算落水的两个小厮能开口作证林笙和顾新月有染,也是四两拨千斤。   毕竟没在大家眼皮底下发生的事,都可以用谣言来掩饰,林家惯会用言语来拨乱人心。   况且今日林成仁被抓,她相府便立刻提起退婚,怎么看都是落井下石。   顾宜宁敛下清眸,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   她想要的不止是退婚,还想要他们身败名裂,生不如死。   当然,她希望她的那些手段能不被陆旌知道。   今天给她安个偷奏折的名头,明天就能换成毒妇。   顾宜宁心里颇为计较,她将勺筷装进锦袋里,突然道:“春桃,吩咐下去,明日我们去城门口施粥。”   “小姐要亲自去吗?”   “嗯。”   瓷盖掀开,热气腾腾上升,顾宜宁舀起一勺汤汁,尝了尝,没什么味道。   她多添了两勺盐,命人送去摄政王府。   他们前脚刚走,顾新月院里的人后脚就敲响了门。   如她所料,只来了一个丫鬟,孤零零地抱了盆玉兰,身上的衣服缝缝补补,还蹭了些泥巴,看着怪可怜的。   顾宜宁不可避免的想起了上一世的大火,顾新月放火之前,就是面前的这个小丫鬟,偷偷溜进新房,跪着磕了三个响头,哭劝她赶紧离开。   可她那时候正沉浸在新婚的喜悦中,哪里会信一个小丫鬟的话。   最终顾新月闯进来,瞧见告密的小丫鬟以后面色发狠,愣是用鞭子将人活活抽死了。   场面惊心动魄,现在回想起来还有些骇人,顾宜宁细细打量着小丫鬟,“你便是采薇?”   小丫鬟受宠若惊,抱着花盆直直跪了下去,“五小姐。”   “不必行如此大礼。”   采薇磕磕绊绊地问:“五小姐……还记得奴婢的名字?”   “今日在流光阁,看见你便想起来了,”顾宜宁记得人是自己带到府上的,那时看见路边卖身葬父的牌子,她稍动恻隐之心,便将人买了回来。   她身边不缺丫鬟,就将采薇交给了掌事嬷嬷,谁知最后分到了顾新月那里。   采薇又开始磕头:“五小姐大恩大德,奴婢没齿难忘。”   采薇为人诚恳,开始被派去伺候顾新月的时候,心中也是有隐隐期待的,听闻四小姐五小姐关系匪浅,到时候她一定能经常见到顾宜宁。   然她不像别的丫鬟那样善于阿谀奉承,又瞧见了顾新月对顾宜宁的真实态度,心中多少有些抗拒,不讨主子欢心,只被派去做一些低等劳累活。   她身份太卑微,根本没机会见到顾宜宁,没办法将顾新月做的恶事说出来。   今天在流光阁,差点就要当众跑出来直接说了,幸好,幸好五小姐最后向顾新月讨了盆玉兰。   搬花这种累活向来都是交给她干的。   她跪在地上,将心里话全都说了出来,生怕顾宜宁不信,最后又道:“小姐,奴婢若说一句假话,便是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顾宜宁沉默片刻,道:“这些话切莫告诉别人,你先回去,好好看着顾新月。”   “奴婢遵命。”   -   裕霄居。   陆旌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吴川敲门进来,轻咳了一声,“殿下。”   “何事?”   换作以往,陆旌脸色不好时吴川是绝对不敢进来打扰他的,但事关顾家那位五小姐,他只得硬着头皮将盛盘端进来,“……这是五小姐命人送过来的。”   陆旌掀开眼皮,冷冷看过来。   盛盘上摆了几盘精致的小菜,旁边是一碗鲫鱼汤,汤汁浓郁,香味醇厚,卖相是极好的。   殿下看见了,却一言不发。   吴川心里越发不安,端盘的手都有些微颤,主子不说话,他也不敢说话。   两人僵持了很久,吴川只得在心里默默数落顾五小姐,说回相府就回相府了,把殿下晾在这一下午,不管不顾的。   偏生林成仁入了大理寺,这鲫鱼汤就巴巴地送过来了,你说巧不巧。   可他又不能擅自做主将相府的人拒之门外,他亲眼见识过的,说一不二的摄政王殿下,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在顾家五小姐那里,底线一退再退。   眼看着热气快要没了,吴川心惊胆战地开口,“殿下可要趁热喝了?”   陆旌面无表情地将桌角的砚台往里推了推,让出一片空地。   吴川连忙呈上来,而后又退了三步远,“相府棠梨院的下人还托属下帮五小姐给您传句话。”   “五小姐说……说让殿下好生清理一下裕霄居的下人,免得她将来住进来以后……天天受委屈……挨欺负。”   委屈两个字吴川咬地极轻,这两个字五小姐竟有脸说出来?   究竟是谁让谁受委屈的?   他再一抬头,果然,殿下脸上明显勾出了几分讥讽。 第16章   林成仁被抓入大理寺的消息迅速传遍京城内外,眼下太子一派和四皇子一派争得水深火热,四皇子为圣上喜爱,势力始终在小太子之上。   现下陆旌突然将人查办,倒是不给林淑妃和四皇子的面子。   那些联名上奏的老臣,也着实惊讶了一番,摄政王在党争方面,从来都是熟视无睹的,对小太子和四皇子也都不偏不倚。   他只代陛下处理朝堂政事,其他一概不管。   他们原以为陆旌会当没看见那封折子,或者轻拿轻放,面上指责一两句也就将事情翻篇了。   谁知,竟交给了大理寺处理。   进了大理寺,他林家不得扒一层皮下来?   恐怕宫里那两位,也是不得安生啊。   -   甘泉宫里,身穿紫色锦衣的年轻男子看着满桌的山珍海味,一口也吃不下去,他拍下手中银筷,满心不快,“母妃,摄政王这是什么意思?”   丰神冶丽的女人细嚼慢咽地将盘中竹笋用完,“叙儿,专心吃饭。”   晋言叙扶额,“他陆家终究是要掺和进来了,父皇当初就不该给他摄政王的位子。”   林淑妃凤眼一暗,“摄政王的名号对于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他手中的军功和权势才是最令人忌惮的,叙儿切莫乱说话。”   “他有权有势又如何,喜欢的姑娘对他不还是不屑一顾?”晋言叙眼睛一眯,“倒不如让林笙赶紧同相府退了婚,免得将他彻底惹急,迁怒到我们了。”   “不可,林成仁一日不从大理寺出来,林家对皇儿来说就一直是枚废弃,现在最有用处的,便是和相府的婚约。”林淑妃拨弄着手指上的长甲,心里看得清清楚楚,男人,对求而不得的白月光,甚是重情重义。   越是得不到,心中就越是珍视。   哪怕她不能控制顾宜宁,也足矣用顾宜宁去牵制陆旌和顾汉平这两个实力不容小觑的人。   晋言叙饮下一杯清酒,脸上思虑之色愈深,“林成仁这次,虽然被抓的阵仗颇大,但……最后或许也是有惊无险。”   林淑妃点头,“林成仁为官多年,手上有不少人的把柄,那些人就算为了自己的官途,也得将林成仁从狱里捞出来,说不定大理寺卿,也是其中之一呢。”   晋言叙:“摄政王才刚从北疆回京,虽手中的兵权让人闻风丧胆,但在朝根基不稳,说不定玩不过那帮老狐狸。”   “不管怎样,还是谨慎些为好。莫要轻视对方。”林淑妃看他一眼,叮嘱:“对你的皇子妃也要体贴关照一些,她背后可是博阳侯的势力。”   “母妃说的是。”   林淑妃又道:“你下去后嘱托林笙,让他早日和顾家女儿成婚。”   晋言叙不由得嗤笑一声,“林笙那个废物,没了林成仁什么都不是,早跪在了摄政王府门前。”   -   林笙在摄政王府门前,跪了有五六日,孝子的名声落着了,但陆旌的面是一眼也没见上。   接到甘泉宫传来的话,便转头去了相府。   顾汉平瞧见他来拜访并不惊讶,只是对婚期提前有所不满,“怎么,林贤侄是害怕我顾家在亲事上出尔反尔?”   “晚辈不敢。”   林成仁被抓,顾汉平心中的一颗石头稳稳落了地,他本就顾及四皇子和林家交往过近的关系,现在只一个林笙倒是好拿捏。   只不过这年轻人还需打磨打磨,未将人磨圆滑之前,他绝不可能把女儿交到对方手里。   顾汉平手握书卷,悠悠道:“婚期提前就免了,订婚宴倒是可以大张旗鼓地操弄一番,如此一来,大家都知道了你是我顾家未来的女婿,这下林贤侄可否觉得安心一些?”   林笙还想再劝,瞧见顾丞相一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狐狸眼,终是灰溜溜地逃出了相府。   顾汉平摇摇头,也不知自家女儿究竟看上了对方哪一点,眼光甚差。   晚些时候,顾宜宁才得知过几日将筹备订婚宴的消息,她最近忙于施粥和看账,每天傍晚闲下来了会去小厨房鼓捣一会儿甜点和汤羹,连着几日,能看出来手艺进步了许多。   也不知陆旌是否喜欢。   她忙完以后,坐在桌前,专心致志地翻看着老旧的医书。   夏日将近,正是雷雨多发的季节,乌云密布的天边惊现出几条紫电,不一会儿,轰隆隆的雷声响彻天空,紧接着下起了瓢泼大雨。   春桃匆匆从外面走进来,将雨伞挂在木架上,弯腰行了个礼,“小姐。”   “这次送饭时见到殿下了吗?”顾宜宁迫不及待地问。   春桃摇摇头:“殿下这几日,一直待在京西侧的景元殿,不曾回过王府。”   顾宜宁突感失落,“那这些天送的饭菜,岂不是没送到他跟前?”   摄政王府的下人一个个都守口如瓶,春桃也没打听出来,她见小主面露忧愁,将话题转了别处,“相爷说,定亲宴要大办特办,请了诸多世家官家,这两日请帖会送过去,小姐想一想还有什么要邀请的人。”   顾宜宁翻看着请帖的名列,在心中默默算计,博阳侯夫人,左家三小姐,明曦郡主……能在京中翻起风浪的人几乎全来了。   春桃:“摄政王府的请帖……是送到老夫人那里吗?”   “先送到老夫人手里吧。”顾宜宁摆弄着医书的书角,目光有些茫然。   她突然想起陆旌的母亲,那位风华绝代的陆夫人。   良久,她叹道:“春桃,你说,这个法子是不是太狠毒了些?”   “若小姐下不去狠手,大可请相爷和二公子出手。”   他们没有前世痛苦的记忆,处理这些事情也会顾忌林家和二伯父的脸面,定然不会像她一般将人逼地没有退路可言。   顾宜宁摇摇头,“我们自己来。”   “小姐,这些天去药铺门口施粥的时候,奴婢的兄长已经将药和香交到了奴婢手中,没有走明账,也追究不到我们这里。”   春桃的兄长在药堂当学徒,抓药这种小事对他来说也是轻而易举。   顾宜宁早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她已经让人把那对野鸳鸯的事迹悄声散播了出去,范围不广,只一小片的人知道足矣。   与之相反,派人大肆宣扬的是另几件林笙和顾新月犯下的命案,相府下人无故失足落水,大钟寺小沙弥离奇遇害……   世人皆避讳鬼神,将这几件找不到凶手的命案以鬼神之怪像散播,传的神乎其神,确实在京城中引发了一场不小的风波。   连去寺庙拜佛上香的香客,都比平日多了两倍有余。   童谣大街小巷地传唱,茶楼里的说书人讲起故事也是抑扬顿挫,让人听了背后冒冷汗,浑身起鸡皮疙瘩,真是好不精彩。   这些甚合顾宜宁的意。   听说顾新月背地里气得摔了不少花盆,夜里还哆哆嗦嗦地拜佛,生怕厉鬼跑来索命。   然而,都这样了还不知悔改,数次雇人去刺杀落水后有幸生还的两个相府仆役。   顾宜宁窝在贵妃椅里,慢慢摇着团扇,她现在能做的似乎只有耐心等待。   等定亲那日,林笙和顾新月的丑闻曝光在所有人的眼皮底下。   等那两个仆役和小沙弥的师父去京兆尹击鼓鸣冤。   到时候,人们会发现,团团命案的背后,原来不是鬼怪在作祟,而是另有真凶,真凶不止逍遥法外,并且还是一对背地里偷.情的淫.男乱.女。   鬼神、命案、艳.情。   相府二房知书达礼的庶女、林家玉树临风的小侯爷。   无论是哪一样,单独拎出来都能讲上一番,况且这些都掺和到了一起。   这等令人震惊的程度,应该能在京城流传个数年吧。   顾宜宁想了想自己在故事里的角色,或许会被安上个“被未婚夫和庶姐一同欺骗的小可怜倒霉蛋”的名号。   他林家不是惯会挑拨舆论么,她便用同等的法子对付回去。   但唯一让她没把握的,是陆旌的态度。   倘若有一天,陆旌知道这件事背后的推动者是她,会如何。   -   “陆夫人……陆夫人……”顾宜宁是被噩梦惊醒的,她猛然睁开眼睛,额间的冷汗已经染湿了双鬓。   春桃急忙递上热水,“小姐莫要害怕,您是做了场噩梦吗?”   顾宜宁坐起身子,背后的中衣也是湿漉漉的一片。   她点头,心有余悸地被拉去沐浴更衣,定是上一世被陆旌护地太好了,手上一点血腥也没沾过,到底是没处世经验,还没做亏心事呢,就开始噩梦连连。   顾宜宁用早膳期间,春桃一直在旁边欲言又止。   她笑问:“什么事还想瞒着我?”   春桃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道:“昨夜东郊发生了一起袭击事件,好像是前朝余孽做的案。殿下带着上翎军过去平息的,听附近百姓说,有个将军受了伤,也不知说的是谁。”   顾宜宁眼皮狠狠跳了两下,“总不会是陆旌吧?他身手那样好,怎么可能会受伤。”   “夜里黑灯瞎火的,那些贼人定然往领头人的身上打,吴将军和周将军陪着去的,谁知道会伤到哪个。”   ……   一个上午,顾宜宁都心不在焉的,让人去打听,奈何景元殿消息严密,没走漏一点风声。   用过午膳后,她还是忍不住,想亲自过去看看。   订婚宴之前,又不能光明正大地坐着马车出门,春桃寻来了一身普通女子的粗布服饰,“小姐,您试试这套衣服能不能穿。”   两人乔装一番后,偷偷摸摸地出了相府,搭着给相府送菜的菜车,一路到了京西侧。   顾宜宁从马车上下来后,头晕脑胀,蹲在地上缓了好久才缓过来。   春桃心疼不已,“小姐,咱们回去的时候选个好点的马车,一定得坐得舒服才是。”   “好。”顾宜宁强撑着身子,一路向景元殿的方向走去。   到门口,出乎意料地被拦了下来。   春桃好声好气地对着守门的侍卫道:“烦请向殿里通报一下,相府的五小姐找殿下有要事相告。”   那侍卫一脸愁苦,“属下也识得五小姐,可上面确实不让进呀。”   顾宜宁站在远处,回想起离开王府那天的场景,她似乎朝陆旌发了一通脾气。   男人今日将她拒之门外,怕是还没消完气。   面对禁闭的通路,她不觉得恼怒,想着多来几次应该就能顺进去了。   京西侧是练兵之地,相对去其他地方来说,更显荒凉,一眼望去没几间铺子。   顾宜宁挑了间茶水铺,要了两盘小零嘴,默默地想着待会以什么借口再闯一次景元殿。   但接连让侍卫通报了四五次,门仍是不给开。   她有些丧气地回到茶水铺,远远看见一辆华贵的马车向这处驶来。   摄政王府的马车。   能坐摄政王府马车的人,除了老夫人就是叶雅容。   果不其然,从车上下来的女子眼熟到凭一双眼睛就能认出真容。   叶雅容带了面纱,瞧见面前一身粗衣的顾宜宁,微微一愣,而后含笑走来,“五小姐也是来找殿下的?”   顾宜宁浅笑着反问:“叶姑娘也是?”   叶雅容:“不如你我二人一起过去?”   “不必了,这间铺子的糕点甚是好吃,我想多待一会儿再过去,叶姑娘先请。”   叶雅容没推脱,径直走了过去。   春桃附在她耳边轻道:“小姐,殿下连您都不让进去,更别提叶姑娘了。”   顾宜宁看着叶雅容气定神闲的背影,懒懒低下头,摆弄着衣裳上的线头。   那边叶雅容还没说上两句话,就被侍卫铁面无私地拿刀拦下了,“军中重地,不容外人踏足。”   叶雅容后退两步,哪怕双腿发软,也是皆力保持着自己背影的从容,她道:“我是陆老夫人身边的叶姑娘,殿下也是认识的,我今日来,是因为相府五小姐的事。”   一提五小姐,侍卫狐疑地看了她一眼。   自从经历了顾宜宁给陆旌往徐州送信讨要玉牙梳的事情后,他们对于五小姐这个名号,向来保持着一贯的原则,宁可错放一百,不可误伤一个。   就算有一百个人冒充五小姐传话送信,也得好生告诉殿下,不能因此而错过五小姐百年难得一遇的主动。   他刚才倒是瞧见了奇迹,五小姐亲自来了京西侧找殿下。   更让他惊讶的是,殿下不放人进去。   这可真是……奇了怪了。   殿下冷了五小姐一下午,就是待会儿不知用什么法子,才能将人哄开心了。   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刚才进去通报的人已经回来了,满脸严肃和认真,“殿下说,让叶姑娘懂些分寸,倘若待会说的不是五小姐的事,后果得自负。比如……收拾东西立马回徐州。”   叶雅容脸色煞白,她没想到陆旌这么不近人情,若不是提了一嘴顾宜宁,她连让人进去通报的资格都没有。   察觉出不远处茶水铺里看过来的目光,她挺直着脊背,款步走了进去。   -   春桃瞧见这一幕,手中的果茶差点洒出来,“小姐,这叶姑娘能进去,八成是因为陆老夫人……也可能是这个时间点,殿下忙完了公务,有空处理其他事情了,不如我们也现在去试试?”   顾宜宁心中有些不是滋味,沉默着点了点头。   侍卫一脸为难地看着她,“五小姐这次要换成什么借口?”   “借口?”顾宜宁淡着脸回问:“我找他也是有正经事的,怎么能用借口形容?”   “是,五小姐说的是。”侍卫犹犹豫豫,“所以,敢问五小姐……若殿下问五小姐过来是做什么的,属下该如何回答?”   好言好语都说了个遍,陆旌一点不心软。   顾宜宁懒得千方百计地找借口,冷冷清清捡了个现成的说:“送订婚宴的请帖。”   话刚说完,就瞧见了叶雅容返回的身影。   虽然进去还没一刻钟,但她整个人倨傲了不少,下巴比刚才进去的时候都多抬了几分。   许是专门做给她看的。   顾宜宁干脆错开视线,权当没看见。   不一会儿,传话的侍卫也一路小跑地回来了,他兴致不高,小声道:“五小姐,您……您还是回相府吧,殿下说公务繁忙,不见来客。”   公务繁忙?   不见来客?   所以刚才进去的叶雅容是什么?   她前两世加起来,也没受过这种被陆旌挡在门外的委屈。   顾宜宁突然一口气堵在了心口,升不得降不得,她轻笑一声,“既然如此,便不叨扰殿下了。”   “春桃,我们走。”   她利落地转过身,全然忽视了一旁满身炫耀欲的叶雅容。   一时间,顾宜宁突然明白,若陆旌只是说几句气话,哪怕摄政王府的护卫再密不透风,她也能随意地闯进去。   若他是真心实意地将自己拒之门外,这道墙,便是铜墙铁壁,她用尽一切力气,也进不去分毫。   她不知自己究竟走了多久,之前还万里无云的天空又响起几道惊雷,风也逐渐强势起来,卷起地上的尘土,直往人眼睛里吹。   忍了一路,泪水一直在眼眶打转。   偏偏叫沙尘给惹得掉了下来,顾宜宁捂住眼睛,被春桃扶着去往房檐下,“小姐,快要下雨了,我们先来这边躲一躲。” 第17章   一场阵雨来得急迫猛烈,顾宜宁刚走到屋檐下,雨水就落了下来。   她身后这间屋子是个荒破的酒肆,老旧的木牌匾也坑坑洼洼的,上面结了层细密的蜘蛛网,然而大门未开,被一把铁锁牢牢地耗着。   主仆二人就是想进去躲躲风雨也不行。   房檐上的水珠不断下落,不一会儿就打湿了大半裙尾。顾宜宁缩在角落里,出神地望着地上荡起的一层水雾。   她今天,本也不该来这里的。   遇上这样恶劣的天气,回府以后免不了又是一碗辛辣乌黑的姜汤。   “小姐,您冷不冷?”   顾宜宁摇摇头,“吹着这风,甚是舒爽,只是有些困乏。”   看着小主子苍白的双颊,春桃暗叹不好,这些天她忙东忙西事事费心,本来就修养不足,今日做坐完颠簸的马车后,在外面晒了一下午太阳,傍晚又被风吹雨打。   这一天下来,又冷又热,身心俱受折磨,连自己一个经常劳作的下人都不太能受得,更何况小主子,春桃侧了侧身,挡住飞溅的雨水,“奴婢看小姐忍得辛苦,又因为定亲宴的事跟殿下生了这么大的嫌隙,您不妨直接将事实说出来,说不定......”   顾宜宁似是知道她要说什么,眉眼有些黯淡,轻叹道:“我连父亲和兄长都不敢多说,更何况他。”   自从小主子在绝食那日醒来后,就跟换了个人似的,平日里的生活习性倒是没多大变化,但对一些人的态度可是转了个大弯儿,春桃惊喜于她这样的转变,又心疼她这样事事亲为,曾经也劝过她将事情交给顾丞相或二公子处理。   可经历了顾新雪那件事,小姐说什么都不肯了,只嫌弃其他人下手不够狠。   确实,顾丞相对待家人这方面,向来是不忍苛责的,顾三小姐因为偷窃罪名在牢房里小住了一段时日,回府后却从相爷那里得了千亩良田,数十座宅院和店面,即便是这样,老夫人和二房那里还是不太满意,说什么女儿家的名声毁了,以后嫁不得良人。   相爷只好自掏腰包,往三小姐的嫁妆里多添了几箱金银珠宝,好声劝慰了一番,那边才堪堪咽下口气。   春桃也觉得忿忿不平,明明是对方犯下了错,最后搞得像是小姐做的不对,她默默骂了两句后,又道,“小姐,相爷那里靠不住,可殿下待您总归是不同的,他定会为您出这口恶气。”   顾宜宁摇摇头,“你可是忘了前些年的玉舫案?”   提起那桩响彻京城、名震朝堂,且牵连数家,闹得人心惶惶的玉舫案,春桃浑身一凛,竟是说不出半句话,良久,才道:“是奴婢思虑不周。”   原以为等上一会儿,这场雨就能停下,没想到越下越大,天边那层厚重的乌云迟迟未能散开,说不定会持续到半夜。   总不能一直困在这狭窄局促的房檐下,春桃很是焦虑:“从这里到景元殿也就一刻钟的时间,比回相府方便多了,看这雨势,殿下定会心软让我们暂住一晚的。”   下午被拒之门外的场景还历历在目,顾宜宁兴致缺缺,倒也不是因为陆旌不让她进去,心头的那点委屈早已被这场雨冲刷掉了。   她只是单纯不愿看到叶雅容装腔作势的模样,明明自己身上压了那么多事,还要分出点精力跟一个毫无威胁的人虚与委蛇,不如早些回府休息。   顾宜宁从角落里站起来,头不小心碰到上面挂着的扁平竹筐,荡了一身尘土,她从水洼中看了眼自己的倒影,浑身上下脏兮兮的,像是逃荒过来的小乞丐。   自己这副样子还是莫要在外面丢人现眼了。   四周没什么遮雨的物件,顾宜宁一脸为难地捡起了刚才滚在地上的扁平竹筐。   -   碧瓦朱檐上的尘土被雨水冲洗干净,巍峨的宫殿在层层乌云的笼罩下更显空旷和孤寂。   陆旌耳边全是雨水拍打在地上的声音,忽大忽小,刺耳地很,他搁下手中折子,语气似有不耐:“还没到?”   吴川拱手,“殿下莫要心急,雨下起来的时候五小姐还没走多远,应该一会儿就能折回来。”   天色渐渐暗下来,陆旌已完全失去耐心,刚想迈出门槛,顿了顿,转头吩咐:“派人过去看看。”   吴川刚才差点都要拿把伞跟上去了,随即停下动作,“属下这就去办。”   幸而派过去的人速度快,在陆旌发作之前赶了回来,只是复命的声音越来越小:“五小姐往相反的方向走了,似乎没想着来景元殿。”   “我们几人佯装成从外面回军营的模样,问五小姐要不要来这里避避雨,”侍卫停了下,继续道:“五小姐说……我们认错人了,她非相府五小姐,而是……上山采摘野花的农家女。”   不得不说,在自家殿下和五小姐的事上,上翎军中的每个人都是人精,千方百计地要把顾宜宁请过来,侍卫又一字一句地道。   “我们又说农家女也可过来避雨,五小姐却要将我们手中空闲的雨伞买下来,雨势颇大,我们……只好卖了,殿下还是亲自过去拦一下吧。”   景元殿位置偏僻,与闹市中间有一片林子相连接。林中的路也非石板路,而是普通的土路,现被大雨一冲,更加泥泞。   陆旌纵马过去的时候,浑身已是湿淋淋的了,他远远看见风雨中晃动的人影,只觉胸闷气短。   心中好不容易林立而起的高墙,被娇弱可怜的背影轻轻一击,悉数坍塌成废墟。   一下午的忍耐,算是白挨了。   顾宜宁走地十分艰难,眼前白花花的一片,耳朵里也充斥着燥乱,又晕又累,那些个浓墨重彩的油纸伞在狂风骤雨面前甚是娇脆,还不如手中的竹筐好用。   还好现在能隐隐约约看到一条铺着石板路的长街了,再忍一会儿就好。   正想着回头将春桃的月钱提到全相府最贵的高度时,身侧突然落下一双马蹄。   顾宜宁脚底一滑,抬起头看到了紧紧绷着的一张冷脸。   看着小姑娘毫无血色的唇瓣,陆旌呼吸一滞,心尖也开始泛疼,他俯身,将人拦腰掠到马背上,不由分说地把她裹进自己的衣袍里。   速度快到春桃来不及去拽自家小姐,还惊讶于哪个不知好歹的山贼敢在京西侧行凶,瞧见是陆旌后,忽地放下心来。   吴川架着马车在后面跟上,见殿下侧马从身旁经过,丝毫没有要上来的意思,许是嫌弃马车太慢,他摸摸鼻尖,“春桃姑娘,请。”   马背颠簸,顾宜宁被笼在玄衣之下,没了雨水拍打在脸上的痛苦,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是在陆旌怀里。   她扒了下陆旌的手臂,小声问:“春桃呢。”   男人冷淡的嗓音传来,“吴川在后面。”   顾宜宁困地厉害,突然想到什么,强撑起眼皮,将自己的手触到了陆旌的胸口,缓慢地移动。   上下左右全摸了个遍。   窸窸窣窣一阵后,发觉指尖所过之处都是硬硬的,没有受伤的地方。   她松口气,又乏又累地睡了过去。   因着被挡住了视线,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做这些动作也丝毫没有顾忌陆旌的脸色有多难看。   陆旌察觉到怀里的人终于肯老实下来以后,又把衣袍裹地更紧了些。   先前小姑娘将软绵的掌心敷到他胸口的一瞬间,他全身气血似乎凝固了一般,动也不敢动,连另一只手甩动缰绳的动作都放轻了许多。   等她动作渐停,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依偎着不动之后。   他才意识到刚才不该纵任一个即将定亲的人在自己身上做这般亲昵的动作。   马匹迎风奔回军营,陆旌脸色也无端被吹冷了几分。   景元殿里,顾宜宁霸着他的床,当夜发起了高烧,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才醒。   陆旌在床前守了一晚上,又是硬灌又是塞糖,也只喂下去半碗苦药。   顾宜宁一睁眼就是稍显疲惫的陆旌。   她先看了眼身上的衣物,一身规矩的白色中衣,又想起昨天那副脏兮兮的小乞丐模样,定是被对方看过了。她轻轻带着懊恼的情绪叹了口气。   陆旌坐在床尾,神色寡淡,将她生怕自己被亵渎的模样收入眼底,淡着声问:“醒了?”   顾宜宁浑身软绵无力,硬撑着身子坐起来。   外面有人识眼色地端来一碗黑漆漆的汤药和一碟沾着砂糖的梅子。   侍从弯腰站在中间,小姑娘不去喝药,动也不动地望着他,清凌凌的目光宛若山间肆意蜿蜒的溪流,带着星星点点的透亮,缓缓淌进人心底。   倒是端了副理所当然地等人服侍的模样。   陆旌抬手拿起药碗,搅动了两下勺子,热气轻升,将他脸色也晕染地也消掉几分冷硬。   小姑娘倾身凑过来,微微张开双唇。   还真是在等他上前喂药。   陆旌眼皮一跳,突然放下了瓷勺,单手将药碗递过去,晃了下里面的汤水,苦味一下子蔓延开来。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里含了轻嘲暗讽,“自己拿不动?” 第18章   殿里本就寂静,一双屏风后面似乎站了不少人,听见陆旌这句话后,一个个呼吸声都放轻了许多。   周围安静地有些慎人。   顾宜宁盘腿坐在床上,双手抱着锦被,不太自在地咬了咬嘴唇。   她前世被陆旌喂了十几年的汤药,见他端来药碗,下意识就等着人来喂了,谁知陆旌会直接罢工不干。   苦味一阵一阵地泛开,光是闻着就难以下咽。   顾宜宁伸出手指,碰了下碗边,又飞速地收回手,轻道:“烫。”   陆旌脸上没什么情绪,沉静的眼眸似乎笼了层云雾,淡淡的,除了倦怠之外没有多余的喜怒。   他没将药碗放下,反而舀了勺黑汁送到她嘴边。   顾宜宁看着眼前人耐着性子克制隐忍的模样,终究是乖巧地咽下了一整碗苦药。   药用完了,砂糖梅也见了底。   她左顾右盼,状若无意地问:“叶姑娘呢?”   昨夜下了那么大的雨,陆旌就算顾忌着陆老夫人的颜面,也不会轻易将叶雅容赶走,她想当然地觉得那位叶姑娘也同样住进了景元殿。   等回复的过程有些漫长。   就在顾宜宁以为男人要回她个“不该知道的别多问”时,陆旌却将空碗放回去,清冷地瞥她一眼:“不知。”   “怎会不知?”   “没在景元殿吗?”   陆旌看着她一脸不信,突然道:“真当这里什么人都进得来?”   顾宜宁垂下头,不甚在意地揉了揉被角,“殿下怎能空口说瞎话,我下午被挡在门外面的时候,亲眼见她进来过的。”   陆旌还挺佩服她,是怎么顶着别人未婚妻的名头来他这乱吃飞醋的。   吃地那叫一个理直气壮。   他头疼地厉害,揉了揉眉心,说出来的话却是薄凉至极,“你昨日也看到了,若本王今后不想见你,你再怎么逞能,也进不来一步。”   男人心平气和,看起来像是在跟她讲道理。   他说的很对,若不得他允许,没有哪个人能肆无忌惮地靠近他。   顾宜宁非常不想承认,但事实就是这样,她能不能见到陆旌,全在他的一念之间。   她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心口莫名有些慌张,没什么底气地反驳了下,“这不是进来了嘛。”   说完后,也不敢去瞧对方的脸。   堂堂一个摄政王,被她这样挑衅,倒也没流露出任何恼怒。   良久,才听见一道无波无澜的声音。   “一般能进来的,都不太容易出去。”   陆旌抬手,帮她理了理耳边凌乱的发丝,不紧不慢继续道:“既然进来了,就好好住着。”   这副语气,像是要把人囚禁在此。   顾宜宁下意识就问:“住……住到何时?”   随后又反应过来问这话简直就是在给自己下绊子,连忙自问自答地补充:“那再住一晚吧,明日一早我就回相府。”   陆旌:“多住几日。”   “不可以。”   后天就是定亲宴,顾宜宁才不想毁了自己辛辛苦苦做的局。   “耽误你嫁给林笙?”男人不咸不淡地问。   “不是嫁,”顾宜宁好声好气地扯着他的衣袖解释,“现在还只是定亲,未来能有很多解除婚约的机会。如果现在弃林家于不顾,倒显得我顾家无情无义了,殿下知道的,林侯爷人还在大理寺......”   无情无义?   她不想对林笙无情无义,但又何尝对他有情有义过?   听着这巧言令色的解释,陆旌心寒如冰,倾心袒护了数十年的小姑娘,终是越推越远。   他自小就性子偏冷,沉默寡言,从未将花言巧语放在嘴边,也不怎么会说讨人欢心的话。   他们二人相处的方式,从来都是她想要什么,他便给什么。原以为十年如一日的偏心会被人看在眼里,没想到,到头来还是不敌一个林笙。   既如此,偏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过来招惹他。   无非是为家族前途,为荣华权势。   陆旌心中一清二楚,在她那里,他的作用也只剩这么一点了。   若他没有今日的地位,只怕那没心肝的一个眼神也不会多给,更别提订婚前还要屈下自尊心偷着过来讨好他。   小姑娘还在小心翼翼地扯着借口哄骗他,睡了一夜,病情全然消退,整个人越发灵动,嫣红的唇瓣一开一合,净说些他不爱听的。   陆旌耐心告罄,指腹直接压在她下唇处,堵住了那些胡言胡语。   他疲备道:“你要走,也不是不可。”   “只是今后莫要再过来了,”看着她瞬间暗淡下来的目光,陆旌不带情绪地移开视线,淡道:“本王也到了娶亲的年纪,该洁身自好些。毕竟,未来的王妃,谁都有可能是,但绝不会是你。”   顾宜宁眸光微顿,不免又想起上一世的场景,她是被林家光明正大地迎娶进门的,陆旌并没有横加阻拦。   若不是那场大火,她依旧是林家的小夫人。   而陆旌,说不定会迎娶别人进门。   一想到陆旌的王妃可能是别人,顾宜宁就通体冰凉,可那是上一世的事了,她本不该多想,但这一世,却真真实实地从他本人口中说出来。   她的手依旧拽着他的衣袖,僵住一般,没开口说一句话。   陆旌不动声色地将衣袖扯出来,声音刻意地放轻缓,像小时候那样跟她讲话,“等将来我娶了妻,你我二人关系便不可再像从前那般亲密。倘若你在外面惹了祸端,我会顾忌着王妃的颜面,不再为你出头。若同你闹矛盾的是王妃,不管谁对谁错,我都会向着她,你娇纵惯了,她在你面前,怕是会吃亏......”   顾宜宁愣愣的听着他讲话,温柔又缱绻,一字一句,都在维护着他未来的王妃。   他向来护短。   若他真娶了别人,无论是不是真心实意的喜欢,都会为了他的王妃将刀刃指向她这个外人。   在他幽深漆黑的视线下,顾宜宁艰难地开口,“若......若我下次再退亲,你还会......还会......”   看着他越来越沉的脸色,终究问不出“还会不会娶我”这句话。   陆旌漠然地转过头,“不会。”   他上次等来的退亲,是定亲宴。   再被她骗一次,可就是婚宴了。   等回过神来,看着她和林笙成亲,他还没那等宽厚的心胸和气量。   这一句不会,彻底击破了顾宜宁心里的期许,她见陆旌起身,立刻轻轻拽住他的衣角,央求道:“陆旌,你再信我一次。”   小姑娘跪坐在床边,仰首看着他,上翘的眼睛盛了一池春水,波光潋滟,眼睫轻轻一眨,就能晃出几颗水珍珠。   看,她惯会察言观色,知道自己优势在哪。   到最后一刻也不忘用眼泪来激他怜惜。   那眼泪掉下来,砸在他心上。   最后疼的人还是他。   陆旌才不会被她楚楚可怜的模样蛊惑,在那眼眶水波凝成眼泪滚落下来的前一刻,迅速背过了身,转眼间又恢复成冷静疏离的样子,沉声吩咐:“吴川,送她回相府。”   直至他从房门走出,背后的人也没有半点阻拦的意味。   城楼的风要比下面更冷冽,向远处看过去,黑压压的将士正在操练,吼声震天,长矛和弯刀的撞击声盈盈入耳。   他有着大晋最锋锐的利爪,却无时无刻都在遭受着心有余力不足的苦楚。   他差点忘了,她连他都不在乎,又怎会在乎他将来是否成亲。   -   宫门大开,迎来一列精雕细琢的马车。   那马车缓缓驶入宾客络绎不绝的丞相府,宫侍从车上搬下一箱又一箱各宫妃子的贺礼,其中又属林淑妃赠地最多。   十里长街挂满了红绸花挂,人声鼎沸,锣鼓喧天,甚是热闹。   云雀街被堵地水泄不通,各个世家女眷的马车动也不能动,只能以轻纱遮面,从马车上下来,迈着雍容雅步,款款走向丞相府。   人挤人,马挤马,锦衣华府的贵公子们不能展现马上功夫,一个个都颇有风度地为貌美的姑娘开路。   两条街上酒楼的宾客全坐满了,周围看客瞧着满街宾客,也是啧啧称奇。   “能聚齐这么多贵客的,除了宫里和各个皇亲国戚的宴会,也就丞相府一家了吧,五小姐仙姿玉貌,家世又这般好,那林孝子,可真是个好运的。”   “顾丞相在朝几十年,门下学生众多,三司六部,都有他的势力,哪怕贵如皇亲国戚,也得巴结着他呢,要不然,这五小姐怎么能连公主都敢惹。”   “伴君如伴虎呐,皇命这玩意多玄乎,古今多少大家,都是一夜间就倒了台的,也不知这顾家,能不能得善终。”   与此处气氛截然相反的是京西侧的景元殿。   穿了两身单衣都觉得冷。   吴川在台下躬身行礼,“殿下,老夫人托人来问,上次叶姑娘送过来的顾家请帖有没有收到。”   陆旌合上折子,扔至旁边,嗯了声。   “老夫人说,定亲宴都是年轻人爱去的地儿,她老人家就不凑这个热闹了,让殿下您代陆家前去。”   吴川说完,身后传来一道嘲笑声。   慕南屿提着两瓶清酒走来,拍了下吴川的肩:“他要去的话,别人得当成是抢亲的。”   吴川低头,心想,其实……也不是不可。   另一道门打开,周寒穿了身铠甲,轻咳一声,问:“殿下是要去抢亲?属下已集好人马了。”   慕南屿嘴角一抽,“订亲而已又不是娶亲,着什么急。”   他悄声道:“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你们主子,对顾宜宁那位祖宗,不到最后一刻绝不来硬的。”   周寒沉默着下去。   到门口时撞上一位着急忙慌的侍卫,那侍卫急匆匆跪下,声音里是掩不住的欢喜,“殿下,世子,顾林两家的定亲宴,出大事了。”   那人喘了口气:“定亲宴怕是要办成婚宴了。”   陆旌看他的眼神骤然一变,而后彻底冷了下来。   侍卫连忙收住笑,故作严肃地将话说明白:“不是五小姐,是、是相府四小姐和林家的婚宴。”   满殿人都大喘气。   虽还没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五小姐同别人订不了婚,就是大喜事。   吴川笑道:“殿下,这下您可以去看看发生什么了。”   陆旌微哂。   看什么。   看她因别的男人而哭哭啼啼掉眼泪么。   他坐在高位上,玄衣冠冕,轻描淡写道:“以后别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往上报。下去领罚。” 第19章   白纱飘舞的梦邈轩内。   两俱衣衫不整的身体交叠在一起,难舍难分,缠绵不已。   前院里公子哥们死活找不到的宴会主角突然出现在这里,摇着八仙团扇的左家三小姐脚步一顿,秀丽的脸庞瞬间失了颜色。   她一个尚未出阁的千金小姐,猛不丁瞧见这般香.艳的场面,下意识就捂住了眼睛。   而后突然想起自己跟顾宜宁平日里也不大对付,自是乐得看她的笑话,当场便大呼小叫了起来。   她这一闹,动静颇大,先是闹来了诸多女眷,一个个都是权贵人家,身后跟着众多亲信,相府的下人拦也拦不尽。   一时间内院大乱。   那两个白日淫宣的男女吓得清醒了大半,跪在地上整理自己的衣物,眼里迷迷瞪瞪,劲头还没完全消下去,动作反应都慢上许多。   石山后面,顾宜宁欣然地看着眼前意料之中的画面,斯条慢理地抽出一块手帕,“可是浸够了蒜汁?”   春桃忙点头:“小姐,您待会儿再用,不然哭得时间长了,明日一早还要消肿。”   “嗯。”   顾宜宁看够了热闹的场面,转身离去,谁知身后鹅卵石铺成的小路上,站了位月白华服的女子。   发戴赤金簪,腕配双扣镯,额间点了朵红艳艳的牡丹,衬得她越发芳菲妩媚。   晋明曦。   全京城最纨绔的郡主。   那娇蛮的性子,跟自家小主子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清岳女子书院倒数第一的位子,这两人可是轮流坐的。春桃后退半步,慌乱地欠身行礼:“曦禾郡主。”   晋明曦绕着顾宜宁走了一圈,抢过她手上的帕子,不疾不徐问道:“五小姐可真是富有闲情逸致,不知锦帕沾蒜汁,是何时流行起来的雅趣?本郡主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顾宜宁看着眼前故作挑衅的女子,心里缓缓涌出一股别样的感觉。   现在的曦禾郡主,便是今后尊贵无比的长公主殿下,更是……她未来的嫂嫂。   只可惜,美人命薄如纸,年纪轻轻便去世了,死在大雪纷飞的冰河附近,三箭穿身,只留下一句遗言便香消玉殒。   那一辈子,也是苦极了。   嫁谁不好,偏偏看中她哥哥这个老古董,平白误了自己的一生。   虽然顾承安此后半生未娶,终日和那块灵位相依,但无法消磨的事实是,这两人生前实乃为一对怨侣。   一个以礼相待坚决不从,一个一厢情愿偏要勉强。最后酿成悲剧,阴阳两隔,死了的人永不瞑目,活着的人行尸走肉。   时至今日,晋明曦最后那句遗言,想起来的时候还是会心尖一疼。   她说,若有来生,再也不要嫁给顾承安了。   可现在对于顾宜宁来说,就是来生。眼睁睁看着晋明曦飞蛾扑火,扑的还是她亲哥哥,想来想去也是于心难安。   未做好心理准备就迎见了旧人,她还没闻见蒜汁的味儿,光是想起上一世,眼尾就蓦地泛起微红。   “宜宁。”   拐角处出现一抹青竹色的身影,顾承安肃着脸,快步走来。   相府内院闹地那般糟乱,他仔细一想便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素来天真烂漫的妹妹竟用了如此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就算心中再恨,也不该为那对男女而脏了她自己的手。   顾承安近日奔波在书院和京兆尹之间,已掌握了林笙和顾新雪杀人通奸的确凿的证据,到时候文书一上,便可解除婚约,光明坦荡且得体规矩,他的傻妹妹为何这点时间都等不及。   寻遍了大大小小的院落,最后才在石山这里找见人,他走到两人跟前,看见顾宜宁微润的眼眶,心中一团火气突然就灭了下来。   盛装打扮的晋明曦敛下刚才高高在上的模样,双手规矩地交叠在腰前,美目微垂,心中默默埋怨顾宜宁好心机,早不哭晚不哭,偏生等她哥哥来了才掉眼泪。   这下顾承安又要误会自己欺负他妹妹了。   晋明曦心虚不已,虽然她刚才确实也抢了那块锦帕,但只是想逗逗对方,没想过要揭穿事实。   顾承安果然误会了,看向她的目光多了层防备,语气仍是温和着的,“曦禾郡主,顾某有一事相求。”   相府的二公子永远都是不卑不亢的,那身疏朗之气在这捧高踩低的京城何其少有,晋明曦的视线从他清隽俊雅的脸上移开,立刻道:“我答应。”   说完后又意识到自己似乎过于不矜持了,忙补充:“一点小事而已,二公子言重了。”   顾承安颔首:"多谢。"   顾宜宁看了眼耳根泛红的晋明曦,又看了眼镇静从容的顾承安,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只觉这大名鼎鼎的曦禾郡主原来这么没出息,并且,自己的哥哥也越发看不顺眼了。   -   顾新月和林笙的事,闹得比想象中大得多。   临走前,顾宜宁忘了从晋明曦那里将手帕拿回,她眨眨眼,也没挤出半滴眼泪,只能在众人探究的目光中捂住心口,脸色苍白地晕倒在了侍女的肩上。   这事从白天闹到晚上,才堪堪结束。   她在棠梨院一觉睡到傍晚,醒来后派人将采薇寻来,浅抿一口清茶,悠然发问,“外面情况如何了?”   采薇:“那事传到前院后,相爷气地回直接离了宴席。后续都是静庄院的二夫人处理的。二夫人向来不喜欢四小姐,便不顾二爷面子,用一顶小轿将四小姐送去了林侯府,说是......当个妾室。”   春桃也道:“小姐,马车未到林侯府,就被京兆尹的人拦了下来。”   顾宜宁还未来得及问完,外面就传来了顾汉平的声音。   顾汉平来势汹汹,脸色难看至极,今日这一通闹,把他气地不轻。   思来想去,觉得这翻动风浪的人就在棠梨院。   知女莫若父,看着顾宜宁无事一身轻的面容,他火气又窜上心头,“说说,这事是不是你办的?”   顾宜宁打发屋里的人下去,抿着唇一言不发。   顾汉平兀自倒了杯茶,气地手指发颤,“上一次,你就将家丑宣扬出去,闹得人尽皆知。这一次,还敢胡来,顾家的颜面何存?你知不知道你祖母和二伯父心中有多难过?”   “父亲不告诉他们就是了。”顾宜宁别过头。   顾汉平按了按额头,语重心长地问:“新月和新雪是你从小一起玩到大的姐姐,你对她们下如此狠手,当真不在乎那些姐妹情谊?”   “一个窃财物,一个偷未婚夫,我把她们当姐姐,她们何时把我当妹妹?父亲怎么连这点是非也不分。”   “这些事情都可以私下里解决,你又何必闹到明面上,”顾汉平在官场沉浮多年,自知给别人一条退路也是给自己留一条退路。   他叹道:“你可知京中关系有多复杂,莫说官场,就连这各个世家的后院,也是水深火热。怎得别人都能忍,偏你忍不了。宜宁,你在外面如何闯祸,父亲都不会训你一句,可这是家里,咱们自己的家,你伤害的都是你的至亲,亲人之间无需用是非来衡量,血缘和情分才是最重要的。”   “这诺大的京城,无论你多有才华和头脑,孤身一个人行走,也犹如静湖上的扁舟,随时随地都可能被一场风浪掀翻。而家族,才是你的依托。一个人,很快就能陨落,唯有家族兴盛繁荣,方可生生不息。”   顾汉平叹了口气,摸了摸女儿的头,“稍后我会派人去京兆尹把新月带出来,她名声已毁,这一生都越不到你头上去,你莫要再与她过不去了,不然你二伯父那里也不好交代。”   怎么可能过得去?   顾宜宁闭眼就是她上一世缠绵病榻的场景,一场病下来,生不如死,若不是因为舍不得陆旌,也不想让父亲白发人送黑发人,她根本坚持不了那么长时间。   顾汉平察觉到她的低沉的心思,又劝:“你可是不愿?若新月是别家的女儿,父亲怎么也得为你讨个公道,但她偏偏是你二伯父的女儿,你再这么偏执,会伤了两家情分。”   “父亲,您可知二伯父背地里做过多少不利于您的事?”   顾汉平:“莫要胡说,你不能因为新月就把你二伯父拉下水,父亲公务繁忙,大事小事都交给二房去处理,他为这个家做的贡献已经够多了。”   顾宜宁深吸一口气,她就知道自己的老狐狸父亲不信,防外人防地密不透风,对家人却深信不疑,她就算将事情全说出来了,他也会帮他们找好借口。   她轻道:“父亲可还记得襄阳老家的三叔祖父?”   “倒是有些印象。”顾汉平似乎想起些什么,“上次听你祖母说,你三叔祖父的儿孙南下闯荡去了,襄阳老宅就老夫妻两个人住,若有机会想把老人家接到京城来养老。”   一听白氏要插手,顾宜宁就觉得她又要有什么阴谋,“父亲,三叔祖父年纪大了,从襄阳到京城的路甚是颠簸,若路上出了什么以外,也不好向族人交代,还是算了。”   “你说的有理。”顾汉平见女儿有心跟自己闲话家常,觉得刚才讲的那些道理她都听进去了。夜色已深,当即道:“新月......”   顾宜宁率先截住他的话,冷漠道:“父亲若执意将四姐姐从京兆尹接回来,女儿不介意用更有辱家族颜面的法子再送她进去一次。”   “宜宁!你!”顾汉平气都不顺了,“我看你真是......不知悔改!”   他上下打量着自己的女儿,不知何时变得这般冷血冷情了,莫不是被人教唆着进了什么邪门歪道?   着眼下形势,她今天做的那些事难免不会被人怀疑,细细一思量,寺庙倒是个好去处,既可以洗一洗身上的歪气儿,也可以让外人觉得她伤心难过,从而不会将矛头指向她身上。   “从明天开始,你去京郊静泉寺住上一段时日,好好反思一下自己的行为......”   顾宜宁愣了下,也知道自己现在最好离京避一避风头,但还是觉得顾汉平固执地气人,她淡问:“父亲可是要将女儿赶出相府了?”   这一发问,顾汉平又心疼愧疚几分,女儿本就委屈,他却让她忍气吞声,这个父亲当地何其窝囊。他啰啰嗦嗦说了好一会儿,就差把静泉寺的住处给她修成金殿银宫了。   顾宜宁才肯点头。   后又趁机将自己的底线划好,“若女儿走后,父亲去保释四姐姐了,那这个家我也没有再回来的必要了。”   顾汉平劝说不得,无奈应是。他再如何,也不可能不要他的女儿。 第20章   第二日一早,从相府缓缓驶出了三辆马车,顾宜宁坐在最前面的马车里,靠着软垫昏昏欲睡。   静泉寺位于云灼山的半山腰处,空气温润,景色宜人,是修身养性的好去处。   云灼山的雪景十分惊艳,被无数文人墨客记入诗词中传唱下来,声名在外,引地人们争相拜访。   山路难走,可小憩的地方有多处亭台楼榭,能入住的唯有一家静泉寺。   回想起来,顾宜宁也曾经在寺中住过两三次,但每次都有陆旌陪着。   陆旌从小就不爱说话,清贵的少年常淡着一张脸,不解风情,不懂情趣。   顾宜宁喜欢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和新鲜事,每次说到尽兴处时,看到对方冷漠的模样,就瞬间失了兴致。   从那时起她就暗暗发誓,她未来的夫君万万不能是陆旌这样的,无趣至极。   睡梦中。   顾宜宁梦见陆旌穿了一身红衣,手中还握了一段红绸,红绸的另一边,是一位用合欢扇挡住面孔的年轻姑娘。   满堂宾客把酒言欢,只有她穿了一身破烂衣服,从外面跌跌撞撞地跑进来,跪在地上,眼中珠泪不断落下,不知在求些什么。   陆旌挡在娇弱的新娘面前,厌恶地看她一眼,冷声吩咐:“冲撞到王妃了,将她拖下去。”   顾宜宁面色发白,不断喊着不要。   摇晃的马车内,春桃同采薇对视一眼,轻声摇醒又是冒冷汗又是掉眼泪的顾宜宁。   顾宜宁蹙眉睁开双眼,意识尚未回笼。   春桃温声提醒:“小姐,马车从京西侧经过,就快要到景元殿了,您要不要去见一见殿下?”   采薇及时上前将她凌乱的发髻梳整一番,顾宜宁缓了一会儿,尚且回过神来,她伸出嫩白的手指,掀帘看了眼窗外。   刚巧和路过的一名士兵对上视线。   那身着铠甲的士兵拿着一张饼,瞧见相府的马车不免多看了两眼。   这一眼看去,直接对上五小姐水光充盈的眼眸,像是哭过一场似的,惊地他连手里的饼都没拿稳,掉在土地上粘得满是尘土。   顾宜宁不慌不忙地同他错开视线,望向不远处巍然屹立的宫殿,视线下瞥,看见那道她闯了四五次都没能闯进去的门禁。   缓缓放下了手中的帘子。   春桃小心翼翼地问:“小姐,奴婢让马车停下?”   “不必了,继续走吧。”顾宜宁垂头摆弄着晶莹的指甲,若有所思,一路都静默无言。   -   景元殿内,清洒的侍从悄声从殿里退出去。   陆旌闲散地翻着古籍,视线停在纸张上,那聚精会神的模样像是入了迷。   吴川不敢打扰,将今日收到的情报放在桌角,便打算离去。   刚走两步,身后就传来一道似是不经意间的发问:“她怎么样了?”   吴川转过头,躬身回答:“回殿下,五小姐从今日起,要到静泉寺住一段时日。”   一般退亲的人,是要去佛前清净几日的。   陆旌又问:“自愿去的还是被逼着去的?”   “这……属下没打听出来,昨夜顾丞相去过一趟棠梨院后,下人就开始着手准备,今日一早,马车就出发了。”吴川忍不住地说:“去静泉寺,路过景元殿。”   陆旌合上书本,眉目见隐隐藏着烦躁。   “吩咐下去,看见她的马车,直接放进来,不必阻拦。”   吴川:“是。”   他没出门槛,又被叫住。   陆旌看了眼窗台瓷盆里那抹嫩绿,“若她去了摄政王府,也不准拦。”   “属下明白。”   等了半日之久,没等见顾宜宁的身影,却等到了马车到达云灼山脚的消息。   吴川甚至不敢直视陆旌的眼,说完后,静静站在一旁不出声。   他心里也觉得奇怪,一般人谁愿意去寺庙吃住?换五小姐的性子,路过景元殿,便是碰见了倚仗。   哪怕是相府,也得顾忌着殿下的面子。   五小姐直接放弃过来。   着实不像她的性子。   除非……是受了情伤,自愿去静泉寺的。   吴川瞥眼殿下,见他面色如常,只是落在纸上的笔锋,更加凌厉了,看起来杀气腾腾的。   良久,才听见他清寂的嗓音。   “可是本王那日说的话太重了?”   吓地她不敢进来。   陆旌说完后继续挥动着手中的笔尖,似是随口一问。   吴川哪敢回答,那些话说重也重,说轻也轻,虽然听了伤人心,但殿下的话,在五小姐那里没有丝毫震慑作用。   那位娇小姐回回听了不长记性。   或者说,根本就是故意的,恃宠而娇罢了。   就仗着殿下对她冷不下心。   -   一整日,上翎军营中的氛围尤其肃穆,所有人都轻手轻脚的,不敢扯出大嗓门来,生怕又惹得殿前那位眉头多皱几分。   偏有不怕死的,趁陆旌不在,大声嚷嚷着晨时看到的奇景。   “你们猜我看到了什么?看到了五小姐,世上看到过五小姐的人多了去了,这不足为奇。重要的是,我,看到了哭着的五小姐。昨日发生了如此混账的事,五小姐多么骄傲的一个人,定是为林笙那狗东西掉的眼泪,我当时气得,就差拿刀去候府拼命了。”   那人洋洋洒洒地说下来,丝毫没意识到自己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个人影。   陆旌安静地听完他讲完,转身出了营地。   他本就见不得她哭,到现在,竟是听也听不得了。   若不经提醒,他差点就忘了,顾宜宁是为别的男人流泪,再怎么伤心可怜,也轮不到他去哄。   去寺庙过段清苦生活,长点教训多好,免得以后再看走眼,碰上第二个林笙。   -   一连几日过去,陆旌都沉溺于政务和军务中,似乎在有意无意地避开外界消息,除了脸色更沉,话更少之外,并无反常之处。   吴川看在眼里,免不了又想起顾宜宁。   寺庙里的饭菜都是素斋,原以为她一个吃惯了山珍海味的姑娘肯定忍不下三日,就会嚷嚷着要离开。   没想到七八日过去了也没听到顾宜宁要回京的动静。   看来,确实是受了极深的情伤。   入夜,陆旌难得回趟摄政王府。陆老夫人正命人收拾着行礼,见孙子回府,立刻笑开了,“怎么,舍得回来了?”   “祖母这是要去哪?”陆旌不动声色地问。   陆老夫人嗔他一眼,要去哪他还不知道?   其他时间不回府,偏偏今日回。   老夫人也不拆穿他,笑道:“明日十五,去静泉寺祈个福。”   陆旌淡道:“明日刚好得空,孙儿送祖母过去。”   终究还是忍不住了。   陆老夫人兀自叹了口气,摇摇头,他们陆家,倒是生养了个情圣。   -   清晨,顾宜宁从又硬又硌的木床上醒来,浑身难受。   开始时相府的人为她带来了足足三辆车的物资,奈何全被小僧人给拦下来了,说是不合寺里的规矩。   她有些睡不惯硬床板,再加上噩梦连连,吃不好睡不好的,近日清瘦了不少。   一直没离开是因为要查证二房参与的生意往来,寺庙里没有二房的爪牙,干什么事都方便一些。   等她回家后,偏要拿着一本又一本的罪证往顾汉平眼前仍,物证确凿,就不信父亲还能坚定不移地相信二房。   她用完早膳后得闲,从匣盒中取出针线,继续绣着尚未完成的锦囊。   在病榻上的时光,别的没学会,刺绣的手艺倒是突飞猛进,现在的水平不亚于坊中的绣娘。   春桃没见过她灵活运用针线的模样,全当是自家小姐聪明伶俐,一学就会:“小姐,这是为殿下绣的吗?”   顾宜宁已经连续梦见过陆旌好多次了,每一次,都是噩梦。   男人不是在凶她冒犯他的王妃,就是震怒于她用歹毒的手段陷害人。   听着春桃的问询,她神色恍惚,闷声道:“再说吧。”   能不能送出去还是一回事。   送出去后,他收不收,又是另外一回事。   就算收了,也不知会不会佩戴。   连续绣了一个时辰,顾宜宁抬眼看窗外的绿色缓解疲惫。   云灼山地势繁复,这寺里的植株比平地上的种类要更加丰富。   她干脆推开门,撇开周围的仆从,独自一人逛园子去了。   山上这个时节,桃花开的正盛,一簇一簇的挤在一起,光是看着就赏心悦目,漫步在此,像是步入了仙境。   顾宜宁拨来一束花枝,捧在鼻息间轻轻嗅,忽一抬眸,对上一道漆黑的目光。   男人站在花枝旁侧,清冷贵气,淡淡地看着她,眼里不带任何情绪。   在他面前肆意久了,有时会忘记他也是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摄政王。   远远看着,就气势凛然。   顾宜宁的视线从他脸上滑到喉结处,再落到空无一物的腰间,心里已经默默在想,她的香囊到底该挂在左边,还是右边。   想到入神处,听见一道女子的嗓音。   那声音越发真切,不像是幻象出来的。   顾宜宁稍一偏头,映入眼帘的是叶雅容窈窕的身姿。   陆旌顺着对面人的视线,看了眼身侧突然出现的人,再看过去的时候,桃花树下已经彻底没了人影。 第21章   桃林被风吹动, 抖下一地花瓣。   顾宜宁提着裙角,在一片粉嫩中走动,山林不比平地, 坑坑洼洼的地势本就不适宜小跑。   稍微有点起伏不平的地方,就能将人绊倒。   她轻呼一声, 侧趴在松软的土地上,膝盖摔到了凸起的小石子上面,磕碰的地方隐约泛出一点疼。   但心中慌乱异常, 忐忑难安,刚想爬起来继续走, 就瞥到身侧突然出现的一抹玄色衣角。   顾宜宁坐直身子,理了理被风吹凌乱的发尾,而后急忙捂住自己的膝盖。   陆旌居高临下, 看着她吃痛的模样,心中一紧,面上也没显露出分毫, 仍是冷静发问:“伤到哪了?”   顾宜宁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就见面前的人半跪了下来, 伸出手,欲检查她腿上的伤势。   她紧紧捂住衣衫, 防备地盯了他半晌, 张了张口, 憋出一句话:“殿下到了娶亲的年纪, 该为你的王妃洁身自好才是。”   一字一句。   将他那日说的狠话照搬到了这里。   她哄人的本事不强,气起人来却是从善如流。   陆旌见她死活不松手,也有样学样地翻起了旧账,小姑娘意图染指过他的次数不多, 一只手都数得清。他沉声道:“当初你摸本王胸口的时候,怎么不说洁身自好?”   摸他胸口?   她何时这般流氓过。   顾宜宁愣了下,后来想起自己的确是在马背上检查过他有没有受伤。   她神色有些不太自然,“那时候殿下还没说这句话,算不得数。”   吵嘴这件事上,小姑娘的歪理说也说不完。   陆旌懒得同她计较,侧了侧身,露出肩背,道:“上来。”   顾宜宁也怕自己再得寸进尺后会将人彻底惹急,头回这么听话乖顺地攀上了他的肩,爬上去后,还不忘提一嘴旧事:“殿下,其实可以传步撵的,就像上次在王府门口那样。”   她声音娇娇糯糯,仔细一听,还带了些赌气的意味。   陆旌合理地怀疑,传步撵三个字,她这小心眼,以后一直计较个十几年也不足为怪。   说到底还是在怨他当初为何不肯背她。   “殿下知道我住哪里吗?”耳边传来她糯声轻问。   小姑娘不知是不是故意的,紧贴着他耳根说话,吐出的气息温温软软,淌至心尖,激起一阵酥麻,将本就纷乱的心绪勾地更是一团糟。   陆旌不动声色地将人往上提了提。   顾宜宁又慢吞吞滑下来,肩背一片软热。   男人忽地停下脚步,全身气血僵住,身后的罪魁祸首还假心假意地问:“殿下怎么不走了?是不认识路吗?”   陆旌眼神微动,沉吟道:“别乱动。”   顾宜宁哦了声,果真老实了下来。   不一会又道:“我手麻了,能动一下吗?”   “……动。”他语调平平。   这一动,又让他步伐变得克制了不少。他略失神,多绕了两圈石子路。   以前陪着她来过三次静泉寺,几乎将寺庙里的地形景物都大致了解了个遍,他淡道:“还是以前住的那间房?”   “对,”顾宜宁指着一条翠绿的曲径,“沿着这条路直接走便可。”   陆旌低声嗯了下,没再说多余的话。   看起来就像是恰巧路过,顺手帮忙的。   顾宜宁心不在焉地趴在他肩上,摸不清陆旌现在是何心思。   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做的那些事?   等回过神的时候,才发现陆旌没送她回自己住处。反而被带到了一位女游医的房间。   陆旌在外面候着,半刻钟过后,女游医将门打开,请他进去,“姑娘只是受了些皮外伤,上了些药粉,并无大碍。”   顾宜宁正在整理裙角,见陆旌从门外的光影中走来,加快了手中的动作,全料理完了以后,非常自觉地伸开双臂,等人来背。   她罗裙轻晃,那双杏眼映着撩人的春色,稍微一笑,就勾魂夺魄。   陆旌负手而立,目光移开,看也不看她,“不是想坐步辇?本王派人去请。”   顾宜宁不知自己又哪里得罪了他,默了一瞬,伸手去勾他的手指,讨好道:“步辇又慢又硬,哪有殿下背着舒服?”   陆旌没有说话,身上不近人情的气息又减掉几分。   顾宜宁看着他的脸色,轻声哄劝:“我近日吃得少,瘦了许多,一点也不重,不会废殿下很多力气的。”   不知是不是寺里的饭菜过于清淡,她确实消瘦了不少,刚在背在肩上,轻如薄纸。   小姑娘面上一副为他着想的样子,实则一字一句全是在跟他诉苦。   她近日吃得少,变瘦了,需要人疼。   又用这招来撩拨他的同情。   他掀起衣角,不甚在意地在床榻边沿落座。   刚一坐下,顾宜宁就往前挪了挪身子,双臂环住他的脖颈,紧紧搂住,“多谢殿下。”   陆旌漠着脸斥她,“知不知礼数?松开。”   “不知。也不松。”顾宜宁牢牢抱着眼前的人,生怕被丢下来,凑在他耳边小声威胁,“若殿下再不走,我就喊非礼了,女游医还在门外呢。”   “谁非礼谁?”   顾宜宁识相道:“我非礼殿下。”   许是敌不过她死皮赖脸的模样,陆旌没在此过多纠缠,路上,他沉声问:“刚才见到本王,跑什么?”   转头就没了人影,他还以为小姑娘又暗自将自己许给了旁人,独自闷在角落发脾气去了。   谁知捉到人后,她半句不提叶雅容,反而还装乖卖惨,惹他怜惜心疼。   不知又在耍什么阴谋诡计。   突然被陆旌这么问,顾宜宁一时也无法开口作答,她总不能说自己干了亏心事,怕被他发现。   当时在桃花林看见陆旌的脸,忽而想起几年前的一件事。   两国交战停息,他从北疆回京,风尘仆仆,挟裹着一身寒气,策马路过萧亲王府时。   刚好碰上一桩家常事。   陆旌端于马背上,玄衣落拓,低头瞥了眼跪在地上的女人,口吻极其轻淡薄戾。   他说蛇蝎心肠,易起祸端。   短短几字,便下了杀令。   堂堂一个亲王王妃,只不过略施小计,将府里小妾和他人通奸的罪证铺在了众人眼前,最后却落得个沉湖的下场。   这何其不公。   但周围无人敢拦。   所有人都知道之前的玉舫案是整个陆家的逆鳞,萧亲王妃用了那玉舫案里相仿的手段去陷害旁人。   尽管害的是一对奸夫淫妇,也难逃一死。   那时候顾宜宁年龄尚小,被邀去萧亲王府的宴会上,亲眼见识到了陆旌视人命如草芥、杀人不眨眼的一面。   他是天之骄子,少年将军,随口一句话,萧亲王就将自己的结发妻子沉湖去讨好他。   顾宜宁害怕极了,难以接受在自己面前温柔沉默的陆旌会那般残暴。   关起房门来一个月没敢理他,最后还因为这事和他大吵了一架。   陆旌将她堵在门前,她低着头,只敢躲在柱子后面哭,口中还絮絮叨叨地说着骂他的话。   最后书院里学的词不够她骂了,才堪堪抬头,在少年阴鸷的目光中打了个哭嗝,又恐惧又羞怯,指着相府的大门让他走。   陆旌绷着唇角不发一言,转身就走。   两人几十天没说一句话,最后还是顾汉平看不过眼,逼着女儿写了信函邀请陆旌参加妙露台的赏月宴。   赏月宴热热闹闹,偏她邀请的人不去,让她在众人面前好没面子。   那是陆旌第一次驳她的意,也被她记恨了好久。   她气地一个人在背地里偷着哭了好几次,虽然后来两人和好,但始终比不上从前亲密,生分了很多。   她心中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惧怕陆旌的。   这个男人从来都不是什么良善之人,可以称得上心狠手辣,否则不会拥有如今的权势,更不会在这之后,扶持幼帝登基,令皇权易主。   现在坊间有多少流言说他暴虐无道,陆旌从来不理会,名声二字对他来说毫无意义可言。   他是例外。   但大多数人讲究伦理纲常,看重颜面,像她父亲那样,即便官拜宰相,也仍旧被家中一团乱麻所缠绕。   林笙,顾新月,顾新雪。   都是出了名的才子佳人,把在外的盛名看得何其重要,半条命一般的存在。   依陆旌的性子,根本不会与对方虚与委蛇,你一步我一步地过招,他更多时候是手起刀落,一击毙命。   若这几人死在他一个残暴魔头的手下,只怕世间又会多出几段风花雪月的风流韵事,肮脏的真相被美好的故事湮没,死了的人清清白白,何其无辜,还会被后人奉若神明。   这并不是顾宜宁想要的,她想要的是他们身败名裂,为万人鄙夷唾骂。   他们看重什么,她便毁掉什么。   顾宜宁抿了抿唇,手指不可自控地捏紧了陆旌的衣领。   她和萧亲王妃一样,用了同样的法子陷害人,陆旌他......   陆旌等半天没等到回应,低头瞥了眼她泛红的指尖,重复着问了一遍,“看到本王你跑什么?”   顾宜宁复又往前凑了凑,亲昵地抱紧男人的脖颈,心虚地试探着道:“我昨晚,梦见殿下了。”   她近几年鲜少说这些女儿家的私房话,陆旌倒是生了几分稀奇,“什么梦?”   “梦见殿下要将我沉湖。” 第22章   顾宜宁双手搭着陆旌的肩, 说完这句话后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   她咬着唇,静静等待对方的回应,等的时间越长, 心里也越发空落。   陆旌走地极为缓慢,从她这个角度看过去, 只看得到清俊的侧脸。   顾宜宁终是等不及了,伸出食指,小心翼翼地点了点他的右肩, “殿下听到我刚才说什么了吗?”   正经过的小路绕湖而建,中间是一片泛着圈圈涟漪的静水湖, 陆旌目光随意掠过湖上的白鹭,淡声将她的话重复一遍,“你说, 梦见本王将你沉湖了。”   顾宜宁清眸微顿,眨了眨眼,这可不是她想要的回应, 她想听的,是陆旌温声对她说, 本王怎么可能将你沉湖?   偏偏男人不如她的意。   只冷冷清清将她的话原封不动照搬一遍。   她都开口这般试探了,没个结果总归是不舒服, 顾宜宁又问:“那, 殿下会这样做吗?”   小姑娘嗓音轻软, 声调故作玩笑, 实则话里的认真藏都藏不住。   她一本正经地问自己会不会杀她。   陆旌险些被气笑,目光一点一点沉郁下来,犹如墨色,他沉声发问:“你觉得本王会不会?”   身后的人不说话了。   顾宜宁察觉到男人突然冷冽的气焰, 真心实意地担忧起了自己的生命安危。   沉湖,毒药,三尺白绫……哪个都挺可怕的。   她被心里的想法下了一跳,抚了抚胸口,迫使自己淡定下来。上一世陆旌照顾了自己十几年,这一世不可能无情到直接将她扔进冰冷的湖水里的。   最多也就是生点厌恶之情罢了。   想通之后,顾宜宁轻舒一口气,没了先前的芥蒂,没皮没脸地谄媚道:“殿下向来偏袒我,疼爱还来不及呢,定然不会这样做的。”   陆旌脸色稍霁,还算她有点良心。   -   静泉寺不够大,随便走走就能逛完,陆旌不动声色多绕了几圈路,才将人安好地送回小院。   刚进门,院内木藤座椅上和蔼的老夫人就站起了身,瞧见两人以这般姿势走进来,先是诧异了一番,后又担忧地问:“宁儿这是怎么了?”   顾宜宁从陆旌背上下来,一瘸一拐地走过去,抱住老夫人的胳膊,“祖母,您来看我了?您别担心,只是膝盖磕了一下,无大碍。”   “没事就好,我来看看我们宁儿在寺里有没有吃好睡好,瞧这清瘦的样子,是不是这里的饭菜油水不够啊?”老夫人命身后的嬷嬷将各色点心呈上来,“祖母知道你馋,带了不少糕点过来。”   顾宜宁打开盒子,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不同口味的点心,她眼前一亮,唇角微微扬起,“还是祖母贴心,时琰哥哥去找我的时候可是两手空空,什么也没带呢。”   这一声时琰哥哥叫地极其顺口。   站在一旁的陆旌怔了下,她在旁人面前叫得亲昵欢快,在自己面前倒是规规矩矩地以殿下称呼。   陆老夫人面色忧愁,实乃藏了心事。   顾宜宁伸出手抚平老人家紧皱的眉目,“祖母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陆老夫人:“宁儿,这静泉寺你也住了七八日有余了,怎还不回京?你告诉祖母,是不是相府后院那帮人不让你回去?”   顾宜宁缓缓收回手,峨眉蹙起,微小地叹了口气,“祖母知道的。我父亲他作为一家之主......极其重视家人的感受,上次我报官抓贼,抓到的是三姐姐。这次我与林笙订婚,又波及到了四姐姐。白祖母和二伯母认为我命中带灾,会给相府带来祸端,所以才......”   她咬唇收话,面露隐忍之色。   陆旌平白多看了小姑娘两眼,只觉她演技越发精湛了,眸中珠泪要落不落,欲语还休,将人的保护欲激地彻彻底底。   依她的性子,若是被白氏和詹氏赶出来的,只怕会把家中闹个天翻地覆,怎么可能乖乖地住进静泉寺。   也就面慈心软的老人肯信她口中这些话。   陆老夫人确实被哄地深信不疑,越听越上火,忙问:“你父亲呢,命里带灾这种胡话也信?”   “父亲孝顺,不想违背白祖母的意愿。白祖母又不喜欢我,非要逼着父亲送我到这里。”   “今天就离开,”老夫人一拍桌子,“跟祖母去王府住着,我看那帮人敢不敢欺负你。”   “祖母您消消气,寺里的主持说了,我还需再住上五六日才能回京,他说我气色郁结,需要清净的空气润肺......”顾宜宁轻声哄劝,三言两语将人哄好了。   一抬眸便对上陆旌满是审视的目光,她豪不心虚地错开视线,和煦慈爱的祖母,她若不紧着点装可怜,时间长了,就要被叶雅容骗走了。   陆老夫人摸摸她的脸,叹口气,“相府的后院可真是龙潭虎穴,我可要好好劝一下妙龄的姑娘们,选婿的时候记得擦干净眼,莫要陷入这样的困境中去。”   老夫人这意思,便是要替她好好传一传那两位相府主母的作风了。   顾宜宁敛眸沉思,点点头,让那些人多费些心思也是极好的。   一行人正欲离开静泉寺的时候,没瞧见叶雅容的身影,老夫人偏头问:“雅容呢?”   嬷嬷看陆旌一眼,附在她耳边道:“叶姑娘被殿下的人拦在了门外,许是怕五小姐心里不喜。”   “倒也符合旌儿的作风,我原先还在发愁孙媳不好找,现在宁儿刚好退了亲......”老夫人瞧着不远处的顾宜宁和陆旌,点点头,“看来看去,还是这一对最赏心悦目,也不知宁儿心里是如何想的。”   “老夫人回府后也可劝劝叶姑娘,莫要再将心思放到殿下身上了,殿下满心满眼都是五小姐,定会让她芳心错付的。”   “她心气儿高,又固执,自然看不上那些家世普通的人家。我再将她留在陆家,怕是会闯祸啊。”   -   树荫下方,一群人杳杳望向下山的台阶,山路崎岖,马车上不来,老人又腿脚不便,只能借助于小巧轻便的软轿。   顾宜宁站在人群中,眸光一转,移到陆旌的身上,视线在他上半身流连忘返。   看了一眼又一眼。   小姑娘扭扭捏捏,也不知要做什么。   陆旌颇有耐心地等着。   直到两只嫩白的手指拽了拽他衣袖,他才侧目。   顾宜宁似乎还有些羞怯,咬了咬唇,轻言轻语地问:“殿下真的是两手空空过来的吗?”   见陆旌面露不解,她窘迫地解释:“祖母送了些吃食过来,殿下就没有任何东西要给我吗?”   这还是小姑娘头回伸手找他要东西。   陆旌不免上下看了眼她素净的衣着装扮,“没钱了?”   顾宜宁飞快地反驳:“不是。”   又道:“我说的是礼物,不是钱。”   她说着,若无其事地摸了摸发髻上的玉簪,又晃了晃腰间的芙蓉水玉,暗示的意味分外明显。   陆旌看在眼里,心中有些好笑,唇角也勾带了些微不可察的笑意,语调平平道:“尚无。”   顾宜宁动作一顿,叹道:“殿下从未像现在这样小气过,以前每次见面我都会有。”   “殿下是不是不记得往日青梅竹马的情分了?”   她垂头自怜,“定是将那些稀奇的物件都留给未来的王妃了。”   一通矫揉造作的话说下来后。   陆旌的唇角已是压不下去,他敛了敛眸色,煞有介事道:“明日本王再来一趟。”   顾宜宁抬头看他一眼,不甚满意:“原来在殿下心中,我已经这般不重要了吗?为何要拖到明日?”   看她得寸进尺的模样,陆旌也不恼:“今日下午。”   “明明有现成的,偏不拿给我。”她小声嘟囔着,恰达好处地让陆旌听见。   陆旌偏头问:“现成的?你说说在哪?”   小姑娘视线落在他胸口处,耳尖通红:“先前殿下背着我走路的时候,我不小心碰到过你胸前那块硬邦邦的东西。”   硬邦邦的。令牌。   陆旌失笑,这是看上他的玄影卫了。 第23章   静泉寺香客来来往往, 其中不乏有走不得山路的富贵人家,现都聚在门口树荫下的木桌木椅边上。   炎炎夏日,寺里的小僧人不忍宾客在此饱受烈日照耀之苦, 专门熬制了避暑的酸梅汤。   酸甜味四处飘散,仍是掩不了鼻息间浅浅淡淡的兰香, 清幽宁静,萦绕于身。   小姑娘还在打他身上那块令牌的主意,讨好的神情甚是乖巧恬静, 袅袅婷婷地站在那,莹白的脸上慢慢生出点赤色, 轻咬唇珠,杏眸里尽是流光溢彩,情意绵绵。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看情郎, 哪成想是跟他在这玩坑蒙拐骗的把戏。   若是再多用这种眼神看他两三次,说不定他就扛不住了。陆旌心想。   他甚至有些分不清让人心旷神怡的是她身上那点幽香,还是这副翘首以待的模样。   她许久没有这么乖顺过了。   顾宜宁见眼前的男人失神, 想了想,从衣袖里翻出个半生不熟的青涩果子, 殷切地送到陆旌嘴边,“殿下。”   陆旌扫了眼尚未长成的小青杏, 眉目一顿。   这是要酸死他。   他从小姑娘手里拿过青杏, 神色莫辨地放在手里把玩着, “刚才说什么, 本王没听清。”   以前多看一眼的东西,不用说话陆旌就会送到她面前来。顾宜宁还从来没有求着从他那里要过东西,现在脸颊发烫,声音也越来越小:“殿下衣服里藏着的令牌, 也可当做礼物赠予我。”   偏男人不解风情,只冷淡道:“一块破烂铜铁而已,上不得台面。”   顾宜宁半点不矜持:“我不嫌弃的,只要是殿下送的,我都喜欢。”   陆旌视线下垂,看了眼她腰间清透温润的芙蓉玉,又周旋道:“那令牌陈旧且粗制滥造,不足以与这块玉相匹配,送出去有失本王体面。”   说来说去就是不想给她。   人还没彻底哄好,顾宜宁又不能真的对他甩脸色,只能好声好气地吹捧,“送出去怎么就有失殿下的体面了?”   “在我看来,那块铜铁就如殿下一般深藏若虚,殿下常被世人误解为嗜血残暴,实则却温柔体贴,深谋远虑,胸有沟壑万千,心怀天下臣民。奈何总被奸佞小人恶意诋毁名声。”   顾宜宁继续脸不红心不跳地胡扯:“这块铜铁也是如此,别致出色又韵味悠长,却被卑鄙之徒......之徒......!”   被卑鄙之徒说成是粗制滥造的破烂铜铁。   她默默将后面的话补充完整。   眼看着陆旌的脸色变得难堪起来,顾宜宁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似乎......拍马屁拍到马腿上了。   陆旌说它是粗制滥造的破烂铜铁。   她说陆旌是卑鄙之徒。   她向来想甜的时候就能甜的跟抹了蜜似的小嘴难得失灵。   旁边的男人全然不给她面子,不装成没听见的样子,反而悠悠道:“原来本王在你心中是个卑鄙之徒。”   顾宜宁不知作何补救,干巴巴地反驳:“不是,殿下是正人君子,高风亮节,坦荡光明,刚才是我说错话了。”   陆旌视线平直地看着远处雾霭霭的青松,神色莫辨。   顾宜宁见状,也没继续开口说话。   丞相府后院的人大多都听命于白氏和二房,先前连棠梨院的下人也都是派来监视她的。   她身边只有寥寥几人可以相信,虽说之后又买了些仆从,但都是打杂劳作的人,一些事情根本就办不了。   若去武市上雇人,那些人也不全是知根知底的,且京中各方势力繁杂交错,没准自己雇来的人是别家精心安插好的眼线。   这种事情也不是没发生过,相府前院发生过不下五起,每次都被顾汉平用作威胁去交换利益,或者反插至对方的阵营中索取情报。   家里的人不靠谱,市面上的人也不靠谱。   思来想去,顾宜宁便把主意打到了陆旌身上。   他手下的人,赤胆忠心,骁勇强悍,且唯命是从,服从能力极强,一个个都是杀人诛心的利器。   虽然她也没想着要杀人,只是去查证一下事实而已。   但陆旌始终不表态,顾宜宁有些丧气地低下了头。   陆旌的余光里,未曾落下小姑娘的一举一动。   她要什么他都能给。   只是突然想起几年前的一件事。   想起自己曾经默许旁人杀人后,突然看到小姑娘在人群中吓地脸色惨白的场景。   从那以后她看他的眼神都带着防备。   连着三个月,没跟他说过一句好听话。   暗卫本就是做见不得天光的勾当的。   玄影卫又是他一手建起,其中沾了多少血腥,他一清二楚。   顾宜宁要什么不好,要这块令牌。   若是某天知晓背后的事迹了,怕是一辈子都厌恶他憎恨他。   陆旌眸色晦暗,耐着性子对旁边的人解释:“玄影卫杀气太重,不是你能控得住的。”   顾宜宁仰头,眸光微滞。   陆旌错开她盈盈的目光,“真想要?”   她不假思索:“想。”   石阶上已经迎来了专抬软轿的人,陆老夫人被扶着坐上去。   临走前的最后一刻,陆旌看了眼顾宜宁,他不可能让小姑娘一直待在静泉寺,去摄政王府也好,去景元殿也好,都比粗茶淡饭的地方强上百倍。   他敛眸,淡道:“想要就自己来拿。”   顾宜宁顿了一下,警惕地扫了眼四周,见有不少人的视线都在有意无意往这里看,她顿觉羞涩,“真的可以吗?”   男人漫不经心地嗯了声,“以后没有人拦着你。”   再次得到肯定后,顾宜宁咬了咬唇,心情莫名忐忑,外面这么多人,觉得还是速战速决为好。   她伸出一只手指撩起陆旌的外衫,另一只手飞快地摸进他的领口,隔着一层中衣,手心之下一片温热,然还没摸到令牌,就被人攥住了手腕。   一抬头,映入眼帘的是男人讳莫如深的神色,以及他身后目瞪口呆的吴川。   顾宜宁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悟错了什么。   她好像,又耍流氓了。   -   虽然令牌没拿到手,但景元殿送来了不少人供她指使。   吴川把人带过来的时候,还无比谨慎地解释,“这些暗卫也是高手如云,不比玄影卫差。五小姐若是想要令牌,可再去找殿下。”   顾宜宁并不在意什么玄影卫不玄影卫的,她目的就是要人手。现在人给她送过来了,她很是满意,只是想起当日的场景,面色略带尴尬。   将人逐一分配下去后,春桃打开房门走了进来,“小姐,曦禾郡主进静泉寺上香了,现正在院中赏景呢。”   晋明曦一来,那便是顾承安快要到了。   这位郡主总是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同她哥哥偶遇,即便是这样,一年到头来也遇不到多少次,顾承安总是很忙,除了相府,不是在书院就是在枢密院,几乎不参与任何宴会和野游。   这次他好不容易出京来趟静泉寺,晋明曦不可能错过这次机会。   顾宜宁放下手中的刺绣,在铜镜面前理了理发髻,“拿上柜中的账本和书册,我们过去看看。”   “是。”   一路上,春桃见小主子步伐匆匆,担心她前几日膝盖处的伤口还疼,轻劝,“小姐,二公子还没到呢,其实不用这么快出来,您走慢些也不是不可。”   顾宜宁速度慢了些,却问:“曦禾呢?怎么不见人影?”   “经过桃花林就是了,小姐,您何时对曦禾郡主这般热情了?”   “算不上热情,赶着去看场好戏罢了。”   顾宜宁说的轻巧,春桃和采薇对视一眼,怎么也没听懂。   穿过曲曲绕绕的桃林小径,眼前一下子空旷起来,山泉撞击在泉石上,水花飞溅,细如雨丝,稍一靠近,就觉清爽凉快。   越走近,前面女子的身影就越清晰。   晋明曦今日并无盛装加持,反而着了身轻便的淡绿襦裙,她长相本就妩媚,一举一动都极具风情,远远地站在那里,衬得身后两个女子越发黯然无光。   春桃惊讶了下,“那两个侍女不是二公子院里的平露和平竹吗?二公子去哪了?”   “许是被静空大师请过去对弈了吧。”顾宜宁轻声说着,停下了步子。   采薇:“小姐怎么停下了?”   “那边待会儿定会吵起来的,等她们吵完之后再过去,”她折了朵娇艳的花,清浅地闻了下花香,“你们说,若她们真的吵起来了,哥哥会帮谁?”   采薇:“奴婢觉得二公子为人正直,一定会先问问发生了什么之后再做决定。”   春桃笑道,“奴婢倒觉得不管发生什么,二公子都会偏心他院里的平露和平竹。”   顾宜宁笑意盈盈地看向远处两个面容清秀的侍女,不自觉地拽下一片花瓣,这两个侍女,在挑拨晋明曦和顾承安的关系里,可是做了十足的贡献。   她哥哥不信自己的妻子,却偏信院里的侍女,让晋明曦一个长公主在顾家受了不少委屈。   可见被蒙蔽到了何种地步,就跟她之前看上林笙似的,简直就是眼瞎心盲。   还有顾汉平,也是尽受白氏和二房的哄骗。   顾宜宁心中升起一团小小的疑惑,果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吗?   她还在走神,那边已经吵起来了。   晋明曦看着自己被污水沾染的衣裙,明媚的脸上平添一丝怒气,愤而转头看向罪魁祸首。   一个蓝衣圆脸女子,另一个青衣尖脸,两人脚边放了个盛污水的水盆,现已翻倒在地,她们站在高地,身上的衣衫干干净净,脸上似有若无地露着挑衅的神色。   又是她们。   晋明曦火气一下子上来了,想她一个郡主,接二连三地被两个下人欺负陷害,简直是有辱一代纨绔的颜面。   两个侍女一开始还倨傲不已,尖酸刻薄地说些讥讽话,后看到路口处迎面走来的顾承安,立刻跪在地上磕头。   等顾承安走到眼前时,她们的额角也已经磕红了一片,看上去像是被迫害训斥一般,隐忍且可怜。   晋明曦转过身,瞧见俊逸的侧影,一下子怔在原地。   郡主嚣张刁蛮的气势收敛地干干净净。 第24章   顾承安快步走来, 视线在晋明曦慌乱的脸上停了一瞬,双手作揖,“曦禾郡主。”   晋明曦在自己侍女的提醒下, 收了收脸上的情绪,颔首道:“顾二公子。”   两个侍女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小声抽泣。   顾承安低头她们一眼:“不知顾某府中的下人可有得罪郡主?”   晋明曦眉眼微垂,扯了扯自己满是泥污的裙角,颇有些告状的腔调, “她二人故意将污水打翻,弄脏了我的衣裙, 还故作挑衅,说……”   她话还没说完,顾承安就不动声色地打断, 偏头问另外的两人,“郡主说的可是事实?”   平露颤了下双肩,还未开口。   顾承安瞥见地上的鹅卵石, 又道:“起来回话。”   “多谢二公子。”   两人站起身来,因顾承安院里只有她们两个侍女, 其余都是小厮,所以受到的关照颇多, 很少干体力活。   平露和平竹常在室内, 日子过得比有些官家小姐还要舒坦, 风吹不到日晒不到, 皮肤养地也水灵,乍一看额头的红印很是骇人。   顾承安短暂地蹙了下眉。   平露先道:“奴婢过来的时候,这污水盆已经被打翻了,水流地满地都是, 奴婢和平竹姐姐专门挑了高处的地盘走,眼看着曦禾郡主走来了,便高声提醒,劝郡主莫要再向前迈步,谁知……”   她说两句话就又开始抽泣。   平竹接着说:“谁知郡主见奴婢二人没有主子护着,便出声讽刺了一番。郡主不小心走到污水处,弄脏了衣裙,却将错误归结到奴婢们身上,还说要派人严惩……所以奴婢刚才才不断磕头,希望郡主能平息下心头的火气。”   晋明曦听着两人的胡言乱语,恨不得命人上前赏她们两掌。   见顾承安终于肯看过来后,她忙道:“二公子,这两个婢女竟敢凭空污蔑我,你……”   她的话再度被打断。   顾承安又是一揖:“平露和平竹二人善良和气,诚实规矩,定不会污蔑郡主,还请郡主莫要再冤枉他人。”   “若郡主非要讨个公道,顾某愿赔偿衣裙的钱财。”   晋明曦气得脸色涨红,又舍不得冲顾承安发脾气,“我……二公子是信了京中的流言蜚语,从而对我有偏见吗?”   顾承安:“不敢。”   “那为何......次次都不信我说的话?”晋明曦又气又急,带着一股不服输的倔强劲儿。   “次次”两个字倒是提醒顾承安了,上一次,上上一次,晋明曦也是在极其嚣张跋扈地刁难平露和平竹。   他回头,张了张口,又觉这话对一个小姑娘来说有些刻薄。   “二公子要说什么?”   见对方主动问,顾承安便不再犹豫,只是话锋委婉了许多:“平露和平竹是家母生前行善时救下的孤女,自小在相府长大,顾某心中是将她们当妹妹一般看待的,还请郡主下次不要再为难她们,否则,恐会影响两家关系。”   他这话惹得角落里看热闹的顾宜宁异常不满。   别人是妹妹。   她算什么?   顾宜宁从石阶上下来时心脏还是钝痛的,不只是心疼晋明曦,而是晋明曦无从辩解的模样让她想到了陆旌。   从前陆旌也这么看着她为林笙说好话,不知那般倨傲矜贵的人是如何强忍着听下去的。   换作她……   她现在就已经气地不行了。   顾宜宁从树影中悄声走来,拿团扇遮着刺眼的日光,“哥哥何时养成乱认妹妹的习惯了?”   顾承安转身看到她以后脸色微变:“宜宁?你怎么在这里?”   “当然是看这两位妹妹如何巧言令色,将哥哥哄地团团转了。”   见她语气不满,顾承安有心将话题错开,从春桃手里拿了遮阳的伞将她护住,“这么长时间还不回家,父亲让我过来看看你。”   “我在家中饱受委屈,回去了父亲会向着我吗?不如不回。”   顾承安想起白氏和詹氏,也颇为头疼,“你在棠梨院逍遥自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何必理会旁人。”   “我不理会旁人,旁人却时常过来挑拨我,如若遇到这种情况,我百口莫辩,且父亲不信,该当如何?”   “哥哥帮你。”顾承安说的笃定。   顾宜宁抿了抿唇,“哥哥自己都被人蒙蔽,怎么帮得了我?平露和平竹将一盆脏水悉数泼到曦禾郡主身上,见到你以后连忙跪在地上装成被迫害的模样,哥哥居然信了。”   顾承安一顿,扫了眼身后两人。   平露平竹腿脚发软,再次跪下,她们只是把水盆踢翻了而已,五小姐却说成用手泼,硬生生将罪名提了一级,这般有意针对,也不知哪里招惹到了这位祖宗。   两人知道自己的依仗是二公子,不敢看顾宜宁,只一个劲地在顾承安腿边哭哭啼啼,“二公子,奴婢冤枉。”   顾承安神色迟疑,终究没让她们再起身,不管信还是不信,在外人面前他向来给自己妹妹面子。   顾宜宁知道自己对这两个小丫头作何惩罚都是治标不治本,两人聪明得很,见人下菜碟,什么人敢得罪什么人不敢得罪心里一清二楚。   之所以这么对待晋明曦,还是害怕她的穷追不舍真的会让顾承安动情,到时候后院有了二少夫人,她们的日子又怎会好过?   顾宜宁思索间,看了眼另一侧闷闷不乐的晋明曦,“不知郡主想要如何惩治污蔑你的人?”   晋明曦见状,也是受宠若惊,同对方做了这么多年冤家,突然被关照,她一时有些怀疑这到底是真情还是假意,见顾宜宁看她的目光清正,不自在道:“这是相府家事,我不便参与。”   “既然如此,那就去浣衣坊做三个月帮工吧。”   “三个月......奴婢......”平露和平竹面带乞求地看了眼顾承安。   顾承安刚想劝说,对上顾宜宁清凌凌的眸光,便瞬间改口道:“按妹妹说的去做便是。”   戏看完了,人也惩罚了,顾宜宁命春桃将手中的账本和册子交给顾承安,“哥哥,你且看看里面的内容。”   顾承安翻开看了两页,“怎么想起来去查这些事?”   顾宜宁一看他的脸色便懂了,试探着问:“难不成哥哥也知道?”   “略知一二。”   “那父亲他......”   顾承安语气举重若轻:“宜宁,莫要卷入这争端里来。”   他又道:“谁帮你查的?时琰的人?”   顾宜宁嗯了声。   顾承安摸了摸她的头,“这些事情不必担心,以后不要再插手了。”   顾宜宁想起上一世顾家萧条的场面,如何能不担心,“二伯父和林家勾结在一起,多次背刺父亲,父亲怎么能忍下去?”   “陛下身体不好,重病缠身。现两派斗争激烈,从龙之功何其诱人,我们顾家在官场上也不可能独善其身,父亲身为丞相,自然得尊崇正统太子,但四皇子能力皆在太子之上,所以......”   顾宜宁接着道:“所以便有意无意地放任二伯父为四皇子效命?可是哥哥,二伯父也是人,也会生出异心,他若反咬一口......”   "别急。父亲虽然信任二伯父,但你也知道,二伯父行事不够.缜.密.灵.活,能.力尚.且.不足。父亲也没对他有所期望,甚至偶尔还恨铁不成钢地暗中相助一把,其实也算是自己刺自己,不管日后哪位君主掌权,都能自圆其说,至于未来的君主信不信......也由不得他信不信,还得看那时的局势和制衡。"   “但是,哥哥有没有想过,二伯父是扮猪吃老虎,表面上为父亲把持,实则背后令有高人指点呢?”顾宜宁咬了咬唇,轻声提醒,“比如......碧霄宫那位。”   话落下,顾承安手中动作渐停,眸色也越发幽深,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这话,也是时琰告诉你的?”   顾宜宁心虚起来,或许陆旌的话能让父亲和哥哥更加重视一下,她点点头,复又摇头,“是我自己瞎想的。”   这话让顾承安也心思沉重起来。   若真是碧霄宫那位,事情就麻烦了。   顾宜宁见顾承安将话放在心里了,趁机道:“哥哥,我前天晚上做梦,梦见襄阳老家的三叔祖父了,他老人家托梦告诉我……”   外面突然闯进来一个小厮狂敲屋门,“二公子,二公子,柳安先生有急事找您,请您过去一趟。”   顾承安站起身,“宜宁,哥哥有事要办,就先下山了,你下次再将梦说给我听。”   顾宜宁听话地点点头,“哥哥路上慢些。”   晋明曦在门外徘徊,见顾承安走出门,立刻展露笑颜,谁知男人视若无睹地从她面前走过,这次连作揖行礼都没有。   她眉眼黯淡,瞧着那道欣长的背影,一直消失在拐角处之后,才发觉有人叫自己。   春桃福了福身,“我们小姐请曦禾郡主过去坐坐。”   顾宜宁见人进来后,看她兴致不高,随即生硬地问,“郡主可是心仪我哥哥?”   这话问地太直接,一向张扬的晋明曦都愣怔了下,脸颊渐渐发烫,委婉道:“在冷宫的那些年,二公子曾经帮衬过我们。他不计较身份地位,对谁都谦和有礼,对于当年的我来说,便是雪中送炭。”   晋明曦和晋明灏两姐弟身份敏感,乃先皇留下的一双儿女。   当今圣上皇位来得不正,是从他皇兄那里“继承”过来的。   政变之后,两姐弟幽居冷宫,日子并不好过,后来被过继给无子无女的弘王爷,胡吃胡喝闲散度日,一家三口一个比一个纨绔。   虽然也只是在保命而已。   顾宜宁比较关心晋明灏,那个小暴君。闲谈两句话后便绕道了他身上,“不知小郡王何时回京?”   晋明曦摇头,面露疑惑,“怎么突然问起明灏?”   “随口一问。”   顾宜宁垂眸,她总不能说,你弟弟马上就要闯祸了吧。   他这次创下的祸端,直接威胁到他将来的皇位。   上一世时,陆旌为这事,足足几天几夜没阖眼,那时她躺在病床上,什么也帮不了,只能看着他劳累。   那双眼里的红血丝,到现在还印象深刻。   虽然上一世小暴君和她颇为不合,相看两生厌。   并且生怕她病怏怏的身体拖累到他的摄政王表叔,当上皇帝后,连着往王府送了好几次美妾。   次次都吃闭门羹。   若不是陆旌的警告,他还能再送。   但终究是陆旌选中的人,小暴君脾气暴躁,却有雄才大略。即使顾宜宁不太喜欢他,这次也得耐着性子去阻止,毕竟也是为以后的陆旌减少负担。   也不知现在陆旌有没有关注到小暴君,印象中,应该是很久之后才注意到的。   -   景元殿内,陆旌坐于上首。   吴川进来声报:“五小姐那边,送回来了个暗卫。”   “不合她的意?”陆旌问。   “那暗卫是五小姐分给殿下的,”吴川小声解释,“五小姐派了几人去襄阳保护一个顾家的族长……又往自己身边留了几个,最后这个,是分给殿下的。”   陆旌失笑,把他的人分给他,净会占些小便宜。   那暗卫叫流云,来的时候身上还带了个盒子,仔仔细细地逞了上去。   刚打开一条缝隙,熟悉的兰香就悠悠荡出。   彻底打开后,里面静静躺着一枚精心缝制的香囊,陆旌拿起来,指腹剐蹭着上面的云纹。   刚走进门的慕南屿侧头看了眼,“香囊?”   “从哪买的?前些天清风阁的桑桑姑娘送过我一个,不如这个精巧。”   - 第25章   景元殿正殿本就宽阔空寂, 哪怕外面烈日灼热,室内也偶尔会吹过一阵阴嗖嗖的凉风。   风一吹,将清幽的兰香扩散开来, 萦绕在鼻息间,炎炎夏日甚是沁人心脾, 仿若引人步入了开满兰花的峡谷深处。   慕南屿想起自己香囊浓郁到俗气的香味,更觉桌上这个高雅,他刚想要伸出手去拿, 就被陆旌用折子挡了下。   动作没能得逞,慕南屿啧啧两声, “那你下次帮我问问顾五小姐,这香囊从哪买的,能不能帮本世子捎带一个。”   一旁的流云抱拳, 似是有话要说。得到准许之后,才道:“春桃姑娘说,这是五小姐亲手做的。”   陆旌手中的笔锋顿了一下。   随后听见慕南屿一言难尽的语气, “她亲手做的?你看见她亲手做了?”   “属下并未。”   “那便是了,”慕南屿坐下, 给自己倒了杯凉茶,瞥了眼流云尚且稚嫩的脸庞, 装了副语重心长模样道:“本世子的母妃说过, 长得越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 你觉得五小姐如何?”   “自是姝色无双。”   小少年老老实实地回答, 慕南屿笑了下:“你看看这图案,绣绘并用,还会借色跟补色,你觉得顾五小姐会吗?”   流云不懂刺绣, 沉默着没动。   不是慕南屿故意找茬,他实在是对顾宜宁的刺绣手艺不敢恭维。   前几个月姜太后大寿时,众家在寿宴上献了副百鸟朝凤图,专门给顾宜宁分了个多数人都会的鸳鸯绣,结果她绣成了只鸭子。   姜太后脸色铁青,但顾忌着她的身份,仍是皮笑肉不笑地说了句客套话。   慕南屿坐下去后,看见陆旌将锦囊放回了盒子里,打趣道:“你们家小姑娘想要讨好你,诚意不太够啊。”   陆旌脸色无端沉下去几分。   慕南屿默默地想着,若顾宜宁亲手缝制个丑里丑气的送过来,陆旌也就戴在身上了,偏偏小姑娘不开窍,非要拿买来的糊弄。   还骗人说是自己绣的。   连糊弄人都糊弄地极其敷衍。   确实像是顾家五小姐会对摄政王殿下做的事。   她可是娇惯极了的。   都是陆旌纵的。   慕南屿手中的折扇打开又合上,如此玩了两圈后,斟酌着说:“前些天陪着我母妃去了趟慈宁宫,姜太后手边放了本世家女的画册,似乎是在为谁选妻,还……有意无意地暗示……让我劝你离顾宜宁远点。”   说完后他急忙撇清关系:“我可没想着劝你离她远点啊,是你姨母姜太后让的,可别迁怒到我身上。”   陆旌头也不抬:“不必理会。”   “还有一件事,前些天你不是派人将林成仁压入大理寺了吗?最近林淑妃亲自往碧霄宫跑了一趟,原本陛下是闭门不见的,后来许是见她哭地太厉害,就让人进去了。”   “陛下本就偏心四皇子,结果也可想而知,那边传消息来说,让大理寺从轻处罚,把人放出来。”   陆旌似乎早已预料到这个结果了,只冷静地嗯了声。   慕南屿犹豫了一下,“只是……林成仁放出来以后,一定会想尽办法把他儿子从大牢里捞出来的。林笙只得到一个二房庶女,定然不会甘心,万一再去相府过多纠缠,顾宜宁又念起从前的情意……”   慕南屿担心地真情实感。   对面人的态度却截然相反。   若是犯了其他的错误,兴许还有挽留的余地。   偏偏是这件丑闻,注定不可挽回。   陆旌淡道:“她眼里一向容不得沙子。”   慕南屿彻底放心了,“行,那我就没顾虑了。”   他走到门口,又折回来匆匆道:“小姑娘刚退婚,等过了这段避讳的时间,你就早些把她娶回家,省得姜太后往你后院塞人,我看你姨母这次挺认真的。”   人走以后,大殿重新寂静下来。   周围仍然萦绕着隐隐约约的兰香。   陆旌眸光落在桌边的锦盒上,只停了一瞬,很快收回视线,重新将注意力投入到军务中去。   仿佛只要不去看它,就能当不存在一般。   但空落落的宫殿里,那阵似有若无的香味极其强烈,像是故意在拨乱他心弦似的,有一下没一下地探入鼻息。   逼地他总是想起那张鲜活灵动的笑颜。   陆旌放下狼毫,揉了揉额角。   他不仅想把她娶回家,还想将人日日拴在自己身边。   那天去了趟静泉寺,让她乖巧顺从的模样哄地乱了眼,便没执意把人带回来,谁知她会一直待到现在还不回京。   被冷了这么多天,那边就送来一个买来的锦囊打发他,当真是敷衍极了。   -   静泉寺里,顾宜宁打开晋明曦的来信,得知明日便是晋明灏回京的时间。   她让春桃采薇早日将行礼收拾好,“明日一早,我们就离开静泉寺。到京城以后,不回相府,先去东阳街的客满楼用午膳。”   “客满楼?”   顾宜宁:“对。订间二楼靠窗的位子。”   “奴婢这就命人去安排。”   第二日,顾宜宁早早地下了云灼山,马车摇摇晃晃,让人心生困意。   但她有些紧张,闭了会儿眼,却久久不能入睡。   上一世的时候,晋明灏被夫子训斥,一气之下从书院逃离,不跟家里打声招呼就下了扬州。在外游荡一段时间后,钱财也已经散尽,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回了京城。   回京城的路上,骑马从东阳路经过,马匹无故发疯,一连冲撞数人,其中一人的头部狠狠撞到街边成衣铺的门扁上,最终失血过多而亡。   因此而去世的青年男子是从西南蝗灾之地逃到京城的难民。   带着一家老小,靠官府的接济度日,过得很是艰苦。   丈夫丧命之后,家里人都得到了弘王府的补偿和照顾,他妻子分到的钱财最多,却被不义之人盯上,被拖去破庙,丢了一身清白和钱财。   衣衫凌乱地回到家里的时候,还被其余人指责,她不堪受辱,留了血书从青塔上一跃而下。   失贞寡妇跳塔而亡,何其轰动,被有心之人窜托,此事越闹越大,千错万错都是晋明灏的错,京中专门安置蝗灾地区的岗明坝发生了数次哄闹,冲到弘王府去讨公道,被禁军镇压的过程中又死掉几人,一下子惹怒了西南七个州县的百姓,当时小起义不断,那地方受了蝗灾,又闹得乌烟瘴气,烧杀抢掠的事情更是天天发生。   直到晋明灏登基,也没彻底恢复安宁,且又发生一场暴动和叛乱。   小皇帝不得民心,一时间大晋各地都躁动不已,起义闹得轰轰烈烈。   京城这边只能用武力强压,杀了几个领头的异姓王之后,这事才慢慢平息下来,小暴君的称号也由此而来。   顾宜宁对这件事印象很深,因为陆旌哄她喝药的时候,提过一句,晋明灏心中或许是有阴影,从此之后再也没敢骑过马,狩猎的时候,有大臣给他找来一头驴骑,小暴君气地直接让人做了顿烤全驴。   她知道那匹马发疯另有原因,但是现在并不能得罪宫里的人,只能牺牲自己一辆马车了。   这样想着,听到春桃的提醒,“小姐,前面就是景元殿,要进去看看殿下吗?”   太阳就快升至头顶,顾宜宁摇摇头,“就不耽搁时间了,让马夫再快些。”   客满楼酒气飘香,刚一走进就能闻见,她抬头看了看对面的成衣铺,吩咐道:“去这家店随便买几身衣服,让店家改改尺寸,多给几两银子,问问他能不能把马车停在门口。”   不一会儿采薇回来复命,“可以的小姐。”   顾宜宁伸手摸了摸枣红色的骏马,“把马车卸下,将马儿送到酒楼后院的马厩里喂些吃食。”   安排好之后,她转身上了二楼,在订好的位子坐下,手肘撑在窗边,垂眸打量着这条喧闹的街,“春桃,你去将老伯剩下的瓜果全都买了,让他送去相府,还有那位卖团扇的,也全买了,送回家......”   春桃有些犹豫,“小姐,全买完之后,我们剩下的银两就不多了,恐怕连饭钱都付不了。”   “没事,先把东西买了。”   大不了让顾承安过来赎她回家。   看着路边的小贩走后,街道宽阔不少,顾宜宁微紧张的情绪有些舒缓下来,她静静地抿着清茶,忽而听到了身后那桌人的对话。   林笙。   竟然要从狱里出来了,把杀人的一切罪责推到下人身上,先前这些手段不好用,现在林成仁一出面,京兆尹就将人放了出来。   可即便是放了出来,他名声也是尽毁。   顾宜宁看了看不远处的林侯府,这条路,该是他回府的必经之路。   她眉梢微挑,“采薇,你去后厨问问,有没有坏了的鸡蛋。”   -   顾家马车从景元殿路过,连停都没停一下的消息传到了陆旌耳中。   吴川说的时候,男人神情似有不悦,“她去哪了?”   “去了东阳路的客满楼。”   吴川声势微弱,五小姐去哪不好,偏要去林侯府附近的客满楼,今天可是林笙被接回侯府的时间,当真不把殿下放在眼里。   陆旌脸色骤变,眸底一片晦涩。   前些天还夸她眼里容不下沙子。   今天就不顾沙子去找她心上人。   真是出息了。   吴川察言观色,识趣地道:“听闻客满楼的桃花酿可是天下一绝,殿下先前并未去过,今日得空,正好可以过去尝尝鲜。”   男人沉默良久,“备马。”   一路风尘卷地,马蹄踏入东阳街时,刚好看见对面缓缓驶来的林家马车。   陆旌扯着缰绳,在客满楼门前停住,翻身下马。   他下意识地抬头看向二楼,那扇雕花窗前,果然坐着个熟悉的身影。   小姑娘玉手托腮,蒙着一张面纱,盈盈杏眸紧盯着林笙的马车。   格外专注。   陆旌眼底风雪之势越发浓重,刚要抬脚上楼时,余光中忽而出现一只软若无骨的小手,往窗外扬了下,一颗鸡蛋啪地一声砸到林家的马车顶上。   带着腥臭味的蛋液流出,肮脏一片。   他止住步伐,紧接着看到小姑娘身边的侍女,拿了一筐的鸡蛋往下砸。   这股味道让周边喧闹的人声停了一瞬。   众人从车帘的缝隙中瞥见林笙的脸,一下子精神了,都争相效仿着前一个人的行为,把没吃完的饭菜悉数从窗户扔出去。   一时间,气氛热闹起来,各种烂菜叶烂果子都扔了出来。一对大娘大伯抬着一颗南瓜,往马车车轮下面仍,一边仍一边喊:“杀人不偿命,天理难容!”   林府马车寸步难行。   林笙只得从马车上下来,用衣袍捂着头,被下人拥护着往林府的方向走。   他身上不一会儿就沾满了污秽,昔日里芝兰玉树的才子狼狈不堪的模样惹得众人笑声连连。   林笙脸色苍白,紧握着双拳,有怒发不出。   林府就在街头,不一会儿,就有拿着棍棒的家丁出来护主。   楼檐下,陆旌扫了眼他们冲过来的身影,淡声吩咐:“拦着他们。”   周寒领命,“是。”   无人帮忙,出口又被堵住,林笙像是无头苍蝇一般,撞来撞去。   突然,一道清亮且慌乱的少年嗓音掺和着风声吼来。   “让开!”   “让开!!”   顾宜宁听见声后向远处望了一眼。   街头马蹄狂奔,背对着日光的少年手中握着一把匕首,狠狠落下,插在他身下黑马的脖颈上。   末了一道血口喷涌而出。   那黑马就跟不知疼痛似的,嘶吼一声后依然疯狂地跑着。   少年表情狠戾,大喊:“让开啊你们!都滚开!滚开!”   因着街上的人都在围着林笙看热闹,听见怒吼之后急急忙忙地闪出一条路来,只剩蒙着头的林笙站在中间。   马蹄一声又一声,跟催命符似的,让人心惊不止。   一脸慌张的少年瞧见还有个不知好歹的人站在路中央等死,一只手高高扬起又插了一刀下去,另一只手用力猛扯缰绳,意图降住烈马。   但许是动作太紧,反倒激地黑马纵身一跃,狠扑到那人身上。   砰地一声。   林笙躺倒在地上,身体抽搐,脸上的神情变得扭曲,汗水一滴滴地流下,疼到连喊都喊不出声。   黑马的马蹄,稳稳压在他的裆部,那马似乎才感知到身上的伤口,用力呜咽一声,蹄下的动作又是一深。   林笙再度发抖发颤,最后翻着白眼疼晕了过去。这匹马失血过多,摇摇晃晃地就要往地上躺。   马背上的少年一晃呆滞,用沾满鲜血的手撑了下马鞍,软着双腿跳下来。   稳稳落地的那一刻,周边响起了一阵又一阵的鼓掌叫好声,“好!好样的!”   “为民除害!替天行道!”   “除暴安良!好男儿血气方刚!”   听着这些真心实意的叫好声,窗台上的顾宜宁稍稍蹙起了眉。 第26章   一人一马齐齐倒下, 晋明灏在众人的目光中强撑着精神气,冷眼看着林侯府里的下人哭丧似的把林笙抬回家里,后来那红门里又出来几人, 妄图想把他用绳索绑住。   他自是不从,不一会儿, 弘王府的人就赶到了,两家拉拉扯扯,差点当场打起来。   林成仁没在府中, 最终弘王爷亲自过来一趟,逼着侯府管家放人。   顾宜宁扒着窗扇向外面看, 还有些回不过神来,她不过是砸了个臭鸡蛋而已,林笙就伤成了那副模样, 小暴君......居然也从纨绔儿变成血气方刚的男子汉了?   不过也好,看林笙那满脸痛苦的表情,估计伤得不轻, 而且今日也并没有像前世那样发生纵马伤人的事情。   桌上的饭菜鲜味可口,顾宜宁正准备回头继续吃的时候, 忽而瞧到楼下那抹玄色身影。   不仅她看见了陆旌,弘王爷和晋明灏也看见了。   弘王爷是京中为数不多的几个同姓王之一, 肥肥胖胖, 因身体原因一直没有子嗣, 前几年将晋明曦和晋明灏过继到自己膝下后, 就把两姐弟当成自己的一双儿女养。   因府中二房的表舅的堂姑母的孙女婿跟陆老夫人的娘家有一丁点亲缘关系,弘王爷眯着双笑眼,拍了下晋明灏的肩,“灏儿, 快给你表叔问安。”   晋明灏迟钝了一会儿,才明白自家父王说的表叔是陆旌。   弘王爷没什么实权,平日里就爱挣钱,开的各色各样的铺子满京城都是,认亲戚的本事也是一流,能跟半个京城的权贵搭上关系。   晋明灏暗道,乱认亲戚认到陆旌头上,可真够有他的。   这可是摄政王,不是街头巷尾那些闲散权贵。   弘王爷笑眯眯地又拍了下他,“这孩子,愣着干什么,快给你摄政王表叔请安啊。”   父王都把摄政王三个字说出来了,晋明灏也没办法装傻,他虽然是个不学好的,但陆旌的大名可是常在耳边出现。   他们那群二世祖,一身反骨,父母家人的命令不听从,对官府也是不屑一顾,唯独对陆旌,是又敬又畏   从骁勇善战的少年将军到只手遮天的摄政王,这位可是令人望尘莫及的存在,几百年来也就出现个陆旌。   晋明灏对陆旌这些年来的每一场战术都如数家珍,现在人就在眼前,他心中既忐忑又紧张,深吸一口气后,极其郑重地弯腰行礼,“表叔安好。”   陆旌浅淡地嗯了声。   他嗯了声!   晋明灏心里一阵窃喜,忍不住地想,他长大以后,要是能有陆旌十分之一厉害就好了。   随后弘王爷也笑开了眼,牟足了劲儿,开始阔气的侃天侃地。   陆旌平静地听着,注意力却是放到了二楼窗边向外探头的小姑娘身上。   她依然用轻纱遮着脸,眼睫一敛,目光落在他的腰间,停了好一会儿,似乎是没找见想看到的东西,轻轻皱了下眉,又略带失望地转过了头。   这是小姑娘发现他在楼下之后,第三次将脑袋探出来,从他腰间找东西了。   陆旌当然知道她在找什么。   找她送过来的香囊。   看看有没有被他好生佩戴着。   真是转性了,突然这么在意他如何处置她送来的东西。   身后的周寒顺着主子的目光往二楼窗口看了眼,瞧见的是顾宜宁明晃晃的身影。   他面无表情地靠到柱子上,放松自己僵硬的双腿。殿下在五小姐面前真是知节守礼,以往类似于弘王爷的人上来搭话,他就从来不会有这样的耐心。   直到看见不知何时失踪的流云突然再度出现,少年火急火燎地驾马而来,怀中还揣着一个方正的盒子。   周寒才发现自己悟错了,殿下不是突然有了耐心,而是专门在等人回景元殿取香囊。   流云汗流浃背地下马,将怀中的盒子取出来,“殿下。”   他额头淌着汗,仿佛干了什么坏事一样,向二楼看了眼,这一看,便对上顾宜宁第四次看向窗外的目光。   流云手一抖,盒子就掉在了地上,从里面滚出一枚颇有质感的香囊。   -   陆旌坐到桌子对面的时候,顾宜宁也已经将遮阳的竹帘拉了来,她摘下面纱,放到桌边,将木筷递过去,“殿下怎么想起要来客满楼了?”   “过来看看你。”   顾宜宁默默挑着鱼刺,这哪是来看她的,是来看林笙的吧。   若是她早一点得知林笙今日出狱,或许就不会亲自来这里守着晋明灏的疯马了。   免得陆旌误会。   想起自己砸下去的一筐臭鸡蛋,顾宜宁有些心虚,这事是她先挑起来的,也不知陆旌是否看了全程。   她试探着问:“殿下是何时过来的?”   陆旌:“你仍鸡蛋的时候。”   起码不会误会她还对林笙旧情难忘了,顾宜宁默默想着。但随即又心头一梗,“殿下不必说得这么大声。”   若是让旁人听见她用臭鸡蛋报复前未婚夫,还不得把人笑掉大牙。   方法未免太粗俗了些,不像个闺阁少女能干出来的事。   但是爽快。   顾宜宁现在想起林笙那副狼狈模样,还是觉得十分畅意。   她看了看陆旌无波无澜的神色,又问:“不知殿下如何看待我用这种法子对付林笙?”   小姑娘看他看得认真,似乎很在意他的想法,陆旌这次声音变低了:“若你喜欢,那便是极好的。”   “真的吗?”   “嗯。”   顾宜宁得到肯定的答复以后,将自己跟前的小盘子推给对方。   陆旌爱吃鱼不爱挑鱼刺的习惯她还是知道的,先前就挑好了一盘无刺鱼肉,关切道:“再不吃就凉了。”   男人短暂地愣了下,开始动筷,还不忘问她:“有什么事要本王帮忙?”   顾宜宁夹肉的手一顿,“我……我……”   看着对方一副“你说吧本王听着”的表情,她有点后悔自己刚才的行为。   顾宜宁心平气和地问:“我没有事要帮忙,就不能帮殿下挑鱼刺了吗?”   陆旌淡淡地解释,“你以前是这样的。”   求着他帮忙的时候总是格外殷勤,端茶倒水无所不用其极。   一提起以前,顾宜宁就一下子蔫了,以前是她辜负了陆旌,有许多事都对不起他。   她没什么底气道:“这次是真的没有事情要殿下去办,也没放毒下药,殿下放心吃便是。”   陆旌用完最后一口,“真没有事情要办?”   “没有。”顾宜宁说得笃定。   过一会儿,她权衡利弊后又不好意思地开口,“但是殿下金口玉言,既然将话说出来了,我不说一件事就是不给殿下面子。”   陆旌微微扬眉,“何事?”   “现在是真的没有,”顾宜宁拨弄着上了色的指甲,“先攒一攒留到以后再用吧。”   陆旌似是觉得好笑,“这有什么可攒的?”   她随便倒杯水沏个茶,就能驭得了他。   顾宜宁还未说话,就瞧见流云拿了个托盘过来,他躬身行礼:“殿下,这是左三小姐托属下送上来的。”   流云老老实实地将自己和左行芷的对话重复下来:“左三小姐说,早些时日见殿下腰身那里没有任何饰品,便挑选名贵的针线和布料,亲手缝制了个荷包想要赠予您。”   陆旌抬眼就是小姑娘一脸探究的意味。   他眉骨一跳,沉声吩咐:“送回去,以后一律不许收。”   流云:“是。”   “等一下。”顾宜宁拦住他,多看了那荷包两眼。   看完之后便放下心来,这荷包布料不如她的,丝线不如她的,针脚线条也不如她。   就连香味也没有她的好闻,顾宜宁又坐了下去。   小姑娘心思都放在脸上,半点没掩藏,半是委婉半是直接地问了出来:“殿下先前不佩戴我送的香囊,是不是专门空出位子,等着收其他漂亮姑娘的礼物呢?   陆旌从上二楼之后就等,等了半天没等到她说香囊的事,原来是在这等着。 第27章   如若今天来的是吴川, 旁人绣的荷包定然不会出现在眼前。   陆旌的视线在周寒和流云的方向一顿。两人便觉得背后冷飕飕的,四周皆是熙熙攘攘的饭客,唯有他们这一角显得格外安静。   顾宜宁用瓷勺搅着玉白小碗里的莲子粥, 发出叮当碰撞的响声,“殿下怎么不说话?”   陆旌淡扫她一眼:“你想听本王说什么?”   陆旌不依着她解释, 顾宜宁咬着下唇看了对方一眼,男人神色莫辨,无喜无怒, 也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估摸着还是因为慕南屿那些话。   顾宜宁静瞥了眼角落里的流云,若不是因为流云, 还不知道慕南屿那厮竟然会暗算她。   “我知殿下心中对我有怨气,才不肯佩戴我亲手做的香囊,”她一边察言观色, 一边一五一十地说着自己的辛苦之处。   “我先派人去句洲谷,找谷长讨了块上好的长云锦绸和七彩棉线,用静泉寺的灵水清洗之后, 在佛前供了三天三夜才开始缝制。”   “还有上面那株兰花,是找寺里面善工笔的静觉大师画的, 我按着那幅画临摹了许多遍,才敢将图案绣上去。”   “香囊封口处的黄绳, 也是我亲手编的, 编法还是最费劲最精致的羽须编……”   顾宜宁说得口干舌燥, 陆旌的脸色仍是不见好转。   他甚至还好心地递来一杯果酿供她润口。   明知她说地辛苦。   但就是不给任何反应。   顾宜宁皱着眉脑气地看了他一会儿, 最后禁不住杯中甜汁的诱惑,低头轻抿了一口,清爽甜润,在酷暑时节刚好适合, 她仰头喝地连底都不剩。   对面的人又给她添上一杯。   顾宜宁双手捧过玉樽,看着他面无表情的模样,轻问:“殿下还是不信这是我亲手做的吗?我可是专门在香囊内侧缝了你的名字。”   陆旌掀眼看了她一瞬。   她神色淡然地指了指男人的腰身,“就在封口处,殿下一看便知。”   陆旌低头,拨动了下香囊内侧,只见云纹旁边,确有“陆旌”二字,两个小字工工整整,毫无棱角,他眼眸微动,终于不再冷着一副不近人情的脸了。   顾宜宁:“京城中哪家绣坊能买到这么精巧的香囊?就算买到了,人家也不会往上绣名字的。即便让绣,也绣不出我这手字迹......也不知殿下吃了谁家下的迷魂汤,连我都不信了。”   听着她大言不惭的一通絮絮叨叨,陆旌脸色越发温和。   谁知小姑娘话锋一转,又算计到他头上,“既然殿下先前不愿佩戴它,自是看不上这个香囊,那我就先收回去吧,不为难殿下。”   说着,她便要伸手去扯。   陆旌拦了下,“绣了本王的名字,你还想送给谁?”   顾宜宁没有得手,笑着望向他,“殿下的名字只是在里侧而已,我还能往外面绣个更大一点的名字。”   陆旌只当她在开玩笑,没想到她已经在筹谋着哪处留白能绣得下两个字了,“这片地方够用,该绣个谁的名字呢......”   “也不知最近哪家要办生辰宴,刚好当生辰礼送了,省得锁在柜子里落灰。”顾宜宁思考地很是认真。   男人唇畔的笑意一寸一寸变淡,不疾不徐道:“是真缺钱了?送别人的礼物还要从本王这里抢?”   顾宜宁端着果酿,看向对方不自然的脸色,眼眸含笑,如春水一般勾人,她浅声道:“绣上‘宜宁’二字,殿下觉得如何?”   没等人回话,她又叹息着自问自答:“可是那样的话,就没有漂亮小姑娘给殿下绣荷包了。”   “一个就够了。”   男人清淡的声音传来,顾宜宁又得寸进尺地问:“是一个香囊就够了,还是一个小姑娘就够了?”   她也就敢在外面揶揄他。   陆旌眉目舒展,语气举重若轻,顺着她道,“是你绣的就行。”   临到午膳用完,走到门口时,顾宜宁停下了脚步。   刚才,小二眼睁睁看着陆旌几人从他面前经过,愣是不敢上前去拦,只敢跟面善的姑娘笑道:“姑娘,您那桌还未付饭钱呢。”   春桃对着她摇了摇头,意思是钱不够。   钱不够……   陆旌在前面走着,没等到人跟上来,便向后看了一眼,小姑娘站在柜台前,脸色有些窘迫,犹豫着看向他,似是不好意思开口。   他又折回去,看了眼拦她的人。店小二吓得后退几步,赔着笑解释几句,“这位姑娘银钱不够了,您……”   看着眼前这位鼎鼎大名的摄政王,店小二剩下的话还是不敢开口。   陆旌敛下神色,转头道:“周寒。”   周寒会意,往桌上放了银两。   出门以后,顾宜宁一眼就看到酒楼门口的小暴君。   晋明灏手中握着缰绳,肩背挺地直直的,向陆旌行了个礼,“表叔,您的马匹尚未绑好,侄儿怕它冲撞到别人,就在这里帮忙看了一会儿。”   陆旌先前注意力一直放在顾宜宁身上,没留神那位小郡王长什么样,听着这声表叔,眉头皱了下。   晋明灏身体绷得越来越紧,心里也慌张极了。   还是顾宜宁替他解了围,笑着道:“刚才小郡王为惩治恶人的模样甚是英武。林笙当初做了如此多的恶事,却未得到严惩,实乃令人心寒。今日小郡王不仅仅是为民除害,其实……也算是为我顾家出了口恶气。”   顾家和林家那档子事人人都清楚。   晋明灏抬头看了眼她,被表扬地脸颊发烫,很早之前就知道顾家五小姐和自家姐姐不合,连带着他都觉得对方娇蛮任性,配不上摄政王。   今日一见,跟心中所想差距甚大,也不是流言中的样子。   五小姐不仅貌若天仙,而且善解人意,温柔知礼……   两人站在一起,简直就是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   晋明灏心中羞愧不已。 第28章   顾宜宁站在马车的阴影之下, 朱纱遮面,衣衫楚楚,光看这双眼眸, 也知她生了张芙蓉玉面,美人绮丽多姿, 在这粘腻的夏日何其清爽。   让来来往往的过路人心神一晃。   陆旌不动声色地将人挡在自己身侧,护地更严实了些。   晋明灏羞愧之余,又红着脸对顾宜宁鞠了一礼, “五小姐过奖了,我其实……其实没有做什么, 都是那黑马的功劳。”   顾宜宁忍不住地笑了笑,当然都是那黑马的功劳,虽然心里是这么想的, 但面上不能说出来,只道:“小郡王太谦虚了。只是我身边没什么贵物礼谢,若小暴……若小郡王不嫌弃的话, 还请收下这两瓶桃花酿。”   晋明灏狠掐了下自己的胳膊,心道都怪世人误他, 什么娇纵任性,什么蛮横无理, 都是骗他的。   眼前人才是真正的顾宜宁。   果然, 他摄政王表叔从来就不是眼瞎之人, 相反, 还慧眼识珠,他放在心尖上的姑娘真的如明珠一般熠熠生辉,皎若明月。   晋明灏又用敬佩的眼神看了眼陆旌。   陆旌:“……”   “这桃花酿我不能收,五小姐不必如此客气。”晋明灏耳根通红地说。   他突然瞥见陆旌腰上挂了个香囊, 能在陆旌身上挂着的,除了顾宜宁亲手做的,还有第二个人配吗?   这般精致秀丽。   原来五小姐刺绣手艺这么厉害。   百鸟朝凤图上的鸭子绝对是骗人的。   晋明灏晃神地想着时,顾宜宁笑道:“桃花酿本就不是贵重之物,可带回家让你姐姐也尝尝,小郡王收下便是。”   让你姐姐也尝尝!   晋明灏又是一击,以德报怨,人美心善……他回去定要劝劝晋明曦,别老跟人家五小姐作对。   顾宜宁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有一天会被晋明灏以礼相待。   前世那个总给陆旌塞美人的小暴君。   他也有今天。   上一世,她缠绵病榻,全凭着名贵罕见的药材吊命,身体不堪受累,自然也无法生育。   她没什么,陆旌也没什么,陆老夫人虽因为叶雅容而对她生疏冷淡,但到底顾虑她的身子,只说不必要孩子,否则更伤身。   但晋明灏觉得这亏待他的好表叔了,他表叔那般英明神武,重情重义,却要被一个只剩半条命的药罐子拖累,当真是不公。   且还认为陆旌是拉不下脸来休妻纳妾。   所以他就好心地充当那个恶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往摄政王府送美人。并且选了个堂堂正正的名号,美名其曰为陆家繁衍子嗣。   陆家打发了一茬又一茬,除了那位左三小姐。   她是弘王爷母族亲缘里左家一脉的女儿,小皇帝叫她一声堂姐,在陆家多次受辱都没想着要放弃,宁愿做低伏小也想靠近陆旌。   但一直坚持一直没成功过。   陆旌不曾多看过她一眼,甚至没听过这人的名字。   直到在一次春猎上,经过晋明灏的多番指点,左行芷才同陆旌搭上一句客套话。   她在京中大肆宣扬,那阵仗仿佛下一刻就能嫁到摄政王府似的。   当时王府下人在悄声嘀咕,惊扰了给顾宜宁熬药的小丫鬟,那小丫鬟曾经照顾过叶雅容,如果叶雅容不走,她还是主子身前光鲜得体的一等丫鬟。   现在叶雅容因为这病弱王妃被赶走,她也沦为了天天在厨房熬药的人,自然对顾宜宁有所不满。   但不敢也不能在药里面动手动脚,熬制一道汤药,要经过七重程序,每重程序有不同的人负责,摄政王防人防地紧,生怕有人要加害王妃,故在厨房安置了许多心腹之人监视。   若真有人行为不规矩,怕是会牵连到全家。   小丫鬟也只干些添柴烧火的活,除此之外便是和其他人轮流去裕霄居取药碗,轮到她去的那天,多嘴在顾宜宁面前说了几句左家三小姐在春猎上的事。   原以为会气到摄政王妃,谁知那珠帘后的病美人并不理会,反而说她不适合在王府多待,将她发配到了城郊的宅院。   顾宜宁知道陆旌对她有多好,自然不会轻信旁人,但听到春猎二字,眼前就是一派生机勃勃万物生长的景象,她却只能困在屋舍,心中便起了几分愁郁。   情绪一有波动,受累的便是身体。   昏迷了两天一夜,醒来后看到的是陆旌双目赤红的疲备模样,男人什么也不说,只将她抱在怀里,力度轻柔,却怎么推也推不开。   后来她才得知,她昏迷之后,左尚书告老还乡,左家上下一夜之间在京城消失地无影无踪,仿佛从来没有过左行芷这个人。   小皇帝也老实了许多,往她这里赐了一箱又一箱的珍宝赔罪,从此之后只字不提子嗣。   回想起上一世的光景,顾宜宁忍不住地攥住了旁边人的衣角。   街对面,便是左行芷端丽韵韵的身影。   顾宜宁远远看过去,那明眸善睐的人也狠狠瞪了她一眼。   左行芷摇着手中团扇,身后的侍女小心帮她撑着遮阳的纸伞,莲步轻移,不一会儿就走到了晋明灏身旁。   晋明灏忽地发现身边多了个人,转头道:“堂姐?你怎么还没走?那荷包不是已经被殿下退回来了吗?”   “我自是有重要事情要请教殿下,”左行芷瞪他一眼后,朝陆旌微微福身行礼,等了半天也没察觉出男人让她起身的意思,她小腿酸软,便抚了抚耳边鬓发,兀自站直了身体。   一抬头,就对上顾宜宁从容的目光。   那看她的眼神,清明淡然,仿佛只是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小人物,丝毫没有把她当作威胁。   左行芷握住手心,指甲嵌到肉里,气息都有些不稳,她也是锦衣玉食养大的左家独女,十几年来每次重大场合都被顾宜宁压上一头,当真是心头难耐。   顾宜宁的手指还扯着陆旌的衣角,在对方恨不得把她盯出一个洞的目光中,缓缓收回手,笑意盈盈地问:“不知左三小姐有何事要请教殿下?”   左行芷手指紧掐着扇柄,讽刺道:“我是在向殿下问话,殿下还未发话,五小姐为何要多插一嘴?”   顾宜宁挑了下眉,“殿下可不是什么人都理会的,怕是不清楚左三小姐的花容月貌,我好心帮你引荐,最后却落得个不怀好意的骂名,倒是多此一举了。”   陆旌负手而立,不开口说话,任由着身旁的小姑娘拿他的名义给对方施以压力。   简直就是让顾宜宁在他头顶上作威作福了。   顾宜宁明明是在暗讽她入不得陆旌的眼。偏生谁也没觉得这话有问题。   晋明灏还道:“堂姐,五小姐说得对,殿下日理万机,定然不认识你是谁,五小姐好心帮你,你怎么还反过头来责怪人家?”   左行芷咬着牙,半大点的毛头小子,竟然为了顾宜宁而指责她?这是吃了什么迷魂汤?   她气极了,还要装成一副大度模样,摸了摸晋明灏的头,皮笑肉不笑道:“灏儿真是长大了,你以前可是冥顽不灵,大道理说多少次都不听。”   晋明灏又道:“堂姐有什么事就快快开口吧,天气这般炎热,五小姐已经在外面站了很长时间,再待下去,万一中暑气了谁担当得起?”   左行芷深吸一口气,僵着一副笑脸,好脾气地道:“我是在跟殿下说话,又没跟五小姐说话,若是五小姐嫌热,大可先回相府。”   “堂姐,你在想什么,”晋明灏惊诧地看了她一眼,“五小姐外出同殿下一起在这客满楼用午膳,殿下定会亲自将她送回相府的,怎么可能让她一个人坐马车回去?”   左行芷捂住胸口,喘了一大口气,强压着怒火道:“灏儿,你可以别再说话了吗?我一听你说话就头晕。”   晋明灏闭上嘴,仍是用“有话就快讲”的眼神催促她。   缓过来晋明灏胳膊肘往外拐的劲儿后,左行芷才好整以暇地问道:“殿下,不知这荷包哪里配不上殿下了,行芷因着殿下习武的习惯,专门把它做得轻便小巧,练军之际,也可佩戴在身侧......”   陆旌尚未开口,就被晋明灏抢了先,“堂姐,你没看见我表叔腰间已经佩戴了一个香囊了吗?这可是五小姐亲手做的,比你做的要好一百倍,怎么可能还会要你的?”   “殿下,您请看一眼。”   左行芷不肯再理晋明灏,乞求着看了眼陆旌,将手中的荷包往上呈了呈,希望他可以收下。   陆旌看了眼她手中的荷包,神色寡淡,漫不经心地发问,“你父亲是左尚书?”   她站在这儿这么长时间,男人总共也没看她几眼,这还是第一次同她说话,左行芷心中一喜,“正是,行芷常听家父提起殿下。”   陆旌的目光又在荷包上扫了一眼,语调平平,听不出情绪,不知是在夸赞还是在敷衍,“左尚书教女有方。”   左行芷笑起来,刚才的怒火一扫而空,“多谢殿下夸赞行芷,这荷包还请殿下收下......”   男人置若罔闻,却问:“行军也可用?”   左行芷生怕陆旌拒绝,连忙道:“可以的殿下,行芷专门问过父亲,父亲直接把军中衣物的标准说了出来,绝对可用。”   “既然如此,”陆旌淡淡开口,仿佛只是在简单地下着稀疏平常的命令,“今年禁军过冬的冬衣就交给左尚书统一筹办。”   左行芷愣了楞,反应过来后手脚瞬间变地冰凉,“殿下,行芷......行芷只是在送荷包,何来筹办冬衣一说?”   陆旌眉目间似有不耐,眸色加深,语气也添了层寒意:“禁军的冬衣似乎尚不能满足左尚书的家国大义,周寒,拟定文书的时候,将西南的赤霄军和西北铁骑也添进去。”   “属下遵命。”   左行芷当头一棒,彻底清醒过来,统共几十万大军的冬衣,这......这得花多少银两。   她忙带着哭腔喊冤,“殿下,您......您不能因为行芷做事不当,就迁怒于家父,家父为国为民,费了多少苦心,殿下这样做,是会让臣子寒心的啊!”   陆旌伸出手,把身旁一脸茫然的顾宜宁扶上马车,又转过头来,将周身那层淡薄的和煦敛了个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陡然冷至的讥讽,“西南蝗灾,不知左尚书挪用了多少公款?”   他气焰可畏,字若千钧。   一个一个砸到左行芷的头上,瞬间就将人压地跪了下去。   西南地区发生蝗灾,逃难到京城的人不少,官府还专门开了块地供难民生活。   燥热的午日,左行芷跪坐在满是尘土的地上,连手心的薄汗都觉得刺骨一般寒冷,额头冷汗一滴一滴地坠下,身后的小丫鬟也跪着不敢抬头,面对着高高在上的摄政王,她颤颤巍巍,话都说不清楚,“家父......家父清廉,不曾挪用公款......殿下饶命,不,不是......殿下明察。”   陆旌眉眼森冷,淡漠地开口,“左尚书完成任务后,本王重赏。”   这是非逼着她左家掏出上百万两白银了。   左行芷抬眼看了下那道冷厉的身影,悔意慢慢吞噬着她,她千不该万不该过来招惹这个冷心冷情的人,现只觉头晕眼花,甚至没听见对方说什么就连连称是。   直到晋明灏收回目瞪口呆且佩服崇敬的表情,过来扶她,“堂姐,殿下都走了,你怎么还在地上跪着。”   左行芷脚步虚无,半条命没了一样,从开始到现在,她不得不佩服顾宜宁,是以怎样的心理素质待在陆旌身边的,还待了整整十几年。   她不过靠近了半刻钟,就已经吓得七魂没了六魄。   这摄政王,就跟天上的太阳一般,耀眼,光芒万丈,让人心驰神往。   但却灼人灼心,轻而易举就能将一个人置之死地,这个男人,太危险了。   晋明灏大喊:“堂姐,堂姐,你怎么了?”   左行芷脖颈一歪,没能缓过来,彻底吓晕过去。   -   马车摇摇晃晃,顾宜宁看着身旁的陆旌,还有些心有余悸。   当陆旌开口跟左行芷说话时,她没想着事态会往贪污灾款那方面发展,现如今没有将左尚书下狱,许是另有原因,毕竟上一世晋明灏当了皇帝都没把人清算。   陆旌真的是身体力行地在告诉她,他绝不收旁人的礼物,不收是不收,一收就是上百万两银钱,以后估计也没人傻到敢上前招惹他了。   几十万大军的冬衣,银款确实不少。   不是哪个官员都跟她家一样祖上从商富足有余的。   顾宜宁缓过思绪之后,拽了拽男人的衣袖,“殿下,左尚书的家底,付得起将士们冬衣的价款吗?”   陆旌还以为小姑娘在同情左家,就像同情他以前杀过的那些人一样,他耐着性子温声解释,“他一个当了将近十年的户部尚书,吸了多少民脂民膏,怎么会付不起?”   “付得起就好,他若付不起,死赖着不交银钱的话,商家也就不会制作冬衣,若是晚了,边疆环境那般恶劣,只怕那些将士不是死在战场上,而是死在严寒之下了。”顾宜宁心不在焉地感叹着,又叮嘱,“殿下记得派人检查一下衣服的质量啊,免得有些人偷空减料。”   这些话让陆旌多看她几眼,素来不知人间疾苦的小姑娘,倒是会关心边疆将士了。   顾宜宁皱了皱眉,不知又臆想到了什么,将他对付外人的手段往自己身上套了下,轻问:“殿下,左三小姐只送了个荷包,殿下就坑了人家百万两银钱,我也送了殿下一个香囊,殿下不会也要从我这掠夺钱财吧?”   陆旌想起她在客满楼红着脸的窘迫模样,似有若无地勾了下唇角,“你连午膳的钱都付不起,还有闲钱供本王抢夺?”   “殿下在意那几两饭钱,等我回家以后还给殿下就是。”   说完后觉得不解气,顾宜宁耳尖泛红,仍故作严肃,一脸正色地问:“殿下是在嫌弃我穷吗?”   小姑娘又开始污蔑他。   陆旌淡声否认:“本王没说过这话。”   顾宜宁毫不谦虚道:“其实我也不光会花钱,如果将来有机会的话,肯定也很会挣钱,我们顾家祖上就是商人,我自然也继承了一部分经商的头脑,或许以后还要比弘王爷更厉害。”   看着小姑娘脸颊泛着红晕,陆旌难地生出点逗弄她的心思,“你父亲做学问也很厉害,你怎么连他十分之一也没继承到?”   顾宜宁张了张口,无法反驳,最后嘴硬道:“可能是......都被我哥哥抢走了吧。”   一提起顾承安,就想起静泉寺的事情,顾宜宁跟陆旌有头有尾地讲述了一遍,还甚是担忧地问:“殿下以后不会也像我哥哥一样,变成一个眼拙之人吧?”   陆旌握住手心,放到唇边轻咳了一声。   顾宜宁后知后觉地发现马车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她顺着陆旌的视线看过去,对上一脸菜色的顾承安。   顾承安接到妹妹回家的消息后,专门在相府等着,从早上等到中午,等来一句眼拙之人。   他在前面快步走着,顾宜宁在后面提着裙角吃力地跟,“哥哥,你太快了我跟不上。”   前面的人放慢了脚步,“怎么中午才回来?”   “去客满楼用了顿午膳,那里的桃花酒没喝到,果酿倒是还不错,”顾宜宁递给他一小瓶,“哥哥可以尝尝。”   顾承安拿过果酿后,问:“专门给我带的?”   “那当然了,”顾宜宁见他没有真生气,玩笑道:“专治眼拙用的。”   顾承安也不接腔,反问道:“听说林笙被马蹄踏伤了,你知不知道?”   顾宜宁心虚了下:“我不仅知道,我还亲眼看到了,他脸色煞白,定是伤得不轻。”   “确实伤得不轻,听说伤到了根本之处。不过也是他的报应。”   “伤到了根本之处,那就是......以后不能为林家延续子嗣了。”顾宜宁没想到那马蹄会踩地这么巧,“顾新月呢?父亲没把她接回来吧?”   顾承安帮她捋了捋乱了的碎发,笑道:“你都说了那些话,父亲怎么敢把她接回来?现在还在狱里,看林家会不会接她了,不过林笙成了那副模样,估计也娶不到夫人了,只剩下新月一个选择。”   顾宜宁慢步走着,“他们二人天生一对,就该在一起,不要再去祸害别人了。”   “现在外面都在说祖母和二伯母虐待你,是不是你传出去的?”   顾宜宁没想到陆老夫人办事这么快,她故作惊讶道:“怎么可能是我传出来的?我一直安生在静泉寺待着的。不过……她们虽然没虐待我,但一直在克扣我的月钱。”   “哥哥也看到了,我瘦这么多,全是因为在静泉寺省吃俭用,就连今天中午在客满楼那顿午膳,最后都是陆旌掏的钱,我现在身上只剩这么一块碎银子了。”   她将一小块碎银子放在手心,可怜巴巴的。   顾承安瞬间心软起来,“没钱怎么不早说?我这就去找父亲为你做主。”   当天夜里,就听到了顾汉平去找白氏理论的消息,听说两人闹得难堪,顾汉平气地打碎了一个花瓶。   顾宜宁看着桌上白花花的银子,“父亲还说什么了?”   “说让小姐把欠殿下的钱还回去,别让人瞧不起咱们顾家。”   陆旌怎么可能会瞧不起顾家。顾宜宁一边想着一边往荷包里塞了几颗银子,“这钱来得正是时候,不然叶姑娘的生辰礼就要买不起了。”   叶雅容生辰快要到了,陆老夫人打算在王府为她办场生辰宴。   春桃道:“奴婢打听了一下,这生辰宴请了不少的世家子弟,若是叶姑娘有心仪的,可留在京城多待几日,看能不能促成一段良缘,若没有心仪的,老夫人便直接送她回徐州了。”   “那明日上街去买两件首饰吧。”   -   第二日,顾宜宁逛完珠宝铺子之后,命车夫将马车驶向了京西侧。   倒不是专门为了还他银两,只是突然有些想他。   到景元殿门口的时候,两旁的侍卫不仅没有拦她,反而专门将手中的银枪收了收,生怕伤到她。   见顾宜宁在原地不动,便道:“殿下吩咐过,以后不准再拦五小姐。五小姐请吧。”   顾宜宁:“进去通报一声吧,别坏了你们的规矩。”   侍卫为难道:“还是莫要通报了,殿下知道后怕是会怪罪属下拦着您。”   顾宜宁见他说的认真,也不再坚持,轻快地走了进去,进入大殿后,没看到陆旌,只看到了坐在椅子上拿着折扇假寐的慕南屿。   她轻着脚步慢慢靠近,猛地从他手中将折扇抽走。   慕南屿立刻坐直,睁眼后看到顾宜宁,捂着胸口缓了口气,“是你啊。”   顾宜宁对他没什么好脸色,将折扇合住,在手心拍了两下,“平阳王世子好生悠闲,还有功夫在这里睡懒觉?”   慕南屿松了松筋骨,懒懒问道:“你这话听着怎么阴阳怪气的?”   两人也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顾宜宁不客气地问:“你整天游手好闲,天天睡懒觉也就罢了,为何还要到陆旌跟前说我坏话?”   “我说你什么了?大小姐?”   顾宜宁:“说我不会刺绣,还说我将鸳鸯绣成了鸭子。若不是流云将这些话说给我听,我竟不知道世子还有这等坏心思。”   慕南屿嗤笑道:“那百鸟朝凤图上的鸭子难道不是事实?”   “我绣的确实是鸭子,那是我那两个没良心的姐姐要我绣鸭子的,我被她们哄骗,本就无辜,现在还要被你嘲笑?”   顾宜宁又将折扇在手心拍了两下,啪啪作响。   慕南屿跳起来离地远了些,“行,我说不过你。但你将流云送到这里,原来不是让他专门保护陆旌的啊?竟然还偷听我二人的谈话,这是机密懂不懂?”   顾宜宁怎么说都有理,“我让流云过来,就是为了提防你这种背后说人坏话的无耻之徒!要不然我现在还被蒙在鼓里呢。”   “顾宜宁,你别过来啊,再过来我就跟陆旌说你欺负我!”   “你说啊,你跟他说我欺负你,他就会向着你吗?”顾宜宁慢慢走近,恃宠生娇道:“陆旌从来都只会向着我,你说了也没用。” 第29章   本是冷冷清清的大殿, 被他二人一搅和,瞬间变得热闹起来。   门外附近清扫的内侍躲在柱子后面听了一会儿,生怕里面两个人真的打起来。   五小姐是千娇万宠着长大的姑娘家, 平阳王世子虽然懒懒散散,但那一身好功夫也是让人不可忽视的。   若打起来的话, 五小姐定会吃亏。   五小姐伤到了,殿下比谁都心疼。内侍忧心忡忡,一溜烟找陆旌通风报信去了。   殿内, 慕南屿拿着一本书护着自己的脸,“顾宜宁, 别打脸。”   顾宜宁瞥他一眼,很有自知之明地说:“我又打不过你,怎么可能动手?”   慕南屿看了眼门口突然出现的陆旌, 默默想道,她是打不过他,可她身后那位能。   “不打算动手你还把我逼到这儿?”慕南屿在桌子后面, 被困到一张椅子上。   顾宜宁扯来一把椅子,坐在他对面, “我跟你讲讲道理。”   “哟,我慕南屿长这么大, 第一次从顾家五小姐口中听见讲讲道理这句话, 真是稀奇。”   “我本也不是娇蛮之人, 向来通情达理, ”顾宜宁说着,拿出几只木盒,大方道:“你选吧,给你未来的世子妃选一个, 选完之后我们再有话好好说。”   慕南屿上下打量着她,“又捉弄我?”   顾宜宁只好帮他把木盒一个接一个打开。慕南屿饶有兴趣地捡起一支金钗,“顾宜宁,你脑袋里又在买什么药?”   顾宜宁见他拿起了金钗,便把其他盒子都收到了自己这边,“世子既然收了我送的东西,以后就……”   “打住!”慕南屿将手中金钗往上举了举,确定她身后的陆旌看清楚以后,便扔在了桌面上,“收了你的东西就怎么?合着五小姐这是在贿赂本世子?”   他又看了眼顾宜宁护着其他盒子的动作,打趣道:“你贿赂人还贿赂地扣扣搜搜的。知道上次靖国公是怎么求我办事的吗?整整七个箱子!就这我都没答应他,更别提一支小小的金钗了!”   顾宜宁有些没面子,轻咳了两声,“你没听说过最近我祖母和二伯母在虐待我吗?给你支钗子就已经很不错了。大不了,这些都给你就是。”   慕南屿呛了下,“你到底有没有明白我在说什么?我在说我两袖清风刚正不阿,绝对不会被金银财宝这等俗物迷地眼花缭乱!再说你已经有一个流云了,干嘛还来找我?”   “你以为我很乐意贿赂你吗?”顾宜宁轻蔑地看他一眼,“我只是给你点好处,想着让你以后少挑拨我和陆旌的关系而已。”   慕南屿好笑地看着她身后的陆旌,试探着问:“你们不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吗?”   “没错。”顾宜宁慢悠悠的补充,“情比金坚。”   陆旌闻言神色恍惚了一下。   慕南屿看在眼里,继续试探道:“都情比金坚了。还会在乎我挑拨你们的关系?”   “都情比金坚了,还要贿赂我不让我在陆旌面前说你坏话?”   他啧了声:“顾宜宁,你说实话,你是不是怕你这令人闻风丧胆的名声传地太开,以后嫁不出去,所以就赶紧抱陆旌大腿?要不然你最近怎么这么上赶着讨好他?”   顾宜宁觉得这慕南屿真是讨人厌:“我怎么可能嫁不出去?你都不知道有多少人向我父亲打听过我的亲事。”   话说了一半,她突然觉得慕南屿有些不太对劲,这人的眼珠一直在乱转,似乎……在看她身后。   这是景元殿。   除了陆旌,还能有谁?   顾宜宁浑身一僵,肩背都挺直了些,继续道:“虽然那么多人愿意娶我,但只有殿下,气宇不凡,仪表堂堂,玉树……”   一直静默着不出声的陆旌听到这声殿下后,不由得皱了皱眉,刚才还略温和的面容渐渐生出冷色。   她在外人面前,又是叫陆旌,又是叫时琰哥哥的,偏生到了他面前,就开始殿下殿下地称呼。   陆旌上前几步,打断她装模作样的恭维,“什么时候来的?”   顾宜宁止住口,慢慢转身,见自己的话术不管用,男人还是神色淡淡的模样。   她稍一思索,道:“殿下是在怪我不通报就擅自进来的吗?可门口的侍卫说……”   “没怪你。你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陆旌扫了眼慕南屿,对方识趣地离开。   临走前还专门将桌面上的金钗拿起来,塞到陆旌手上,“你们家小姑娘贿赂我的罪证,拿好了。”   顾宜宁不甚满意地瞥他一眼,转过头目光盈盈地望着陆旌:“殿下,若以后他再挑拨我们的关系,你信他还是信我?”   小姑娘软声娇语,靠地过近,似有若无的清甜缓缓袭来,勾地他心神也乱了几分。   陆旌眼神晦暗,不动声色地离得远了些,坐回桌后,掩住眸中情绪:“你希望本王信谁?”   顾宜宁跟上去,在他身边紧挨着坐下去,“自然希望殿下信我。”   她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悄无声息地探过来。   温软的掌心剐蹭到他攥着手的指骨上,陆旌顿时收紧了手心。   顾宜宁吓了一跳,“殿下,你松一下。”   陆旌垂眸,瞧见她正想方设法地从他手中拿那支金钗。   他张开手掌,闭了闭眼,赶走脑中让人心神不宁的思绪。   顾宜宁拿走金钗后,将它收进盒子里,又取出几两银钱,端正地放进陆旌掌心。   “这是昨天客满楼用午膳的钱,我今日拿来还给殿下。”   顾家毕竟从商起家,很是重视送礼的规格,每次他送过去多少礼物,不管是值钱的还是不值钱的,相府管家都要回赠同等价位的物品。   小姑娘随了顾汉平的性子,连几两饭钱都要同他计较。   陆旌看着身侧一脸认真地蜷着他手掌的顾宜宁,眼神沉了沉,探究着问:“若本王将迎娶你的聘礼送到相府,你是不是也要还回来?”   顾宜宁轻怔,闻言后抬眸,目光软软地看着他,似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第30章   陆旌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烫得她脸颊发红,顾宜宁不自在地移开视线,内心一片慌乱。   为何突然问她聘礼。   不应该直接将聘礼下到相府吗?   不会又怕她以绝食相逼从而拒婚吧。   顾宜宁叹了口气, 陆旌应该是......被她之前的行为吓怕了。   一瞬间,心中涌出许多猜想, 她咬了咬唇,默默地想着,自己现在应该矜持一些, 还是没皮没脸一些。   可是矜持的话,陆旌会不会看不懂?   顾宜宁揪了揪衣袖, 放弃矜持。   而后又想,自己该怎样得体地没皮没脸一些。   她低下头,看着怀里七零八落的盒子, 犹豫了许久。   小姑娘犹豫的时间很长,长到陆旌的面容一寸一寸失了耐性,悄然布上一层寒冰。   他目光森冷, 伸手勾住顾宜宁的下巴,将她游离着的神思牵扯回来。   顾宜宁眼尾泛红, 带着点茫然。落在他眼里,怎么看怎么觉得这小姑娘又委屈上了。   他一句重话都没有。   就让人红了眼尾。   跟他在一起当真如此难捱。   陆旌压着心中越来越浓厚的烦躁, 这一次, 他不可能再放过顾宜宁, 就算抢, 也得将人抢到自己身边好生看着。   他忽而上手,捂住小姑娘起了一层雾气的双眸,唇角绷紧,不耐烦地问:“本王还有公务要处理, 没时间再等你犹豫,想好了没?”   身侧的人即便挡住了眼睛,也是一副招人疼爱的模样,她唇色嫣红,贝齿一咬,红地更甚。   小姑娘深吸了口气,朱唇轻启,小声地说,“我现在......正是......正是缺钱的时候,若殿下送过去的的聘礼很多,自然不会还回来。”   没等陆旌开口,她连忙补充,“若殿下的聘礼没有那么多,我也不会还回来的,毕竟......毕竟我十分缺钱。”   陆旌冷着脸色,做好了强取豪夺的准备,猛地得到这么个答案,呼吸都停了一瞬。   手掌之下的眼睫轻轻眨了两下,挠得他顿时心痒难耐。   小姑娘掰不开他的手,轻声问道:“殿下听见了吗?”   陆旌的指尖在膝盖上有意无意地敲着,低低地应了声。   男人没有想象中那么欢喜。   顾宜宁又慌了几分,她印象中陆家有钱地很,前世可是各种名贵药材眼都不眨就往回买,总不能中间亏空了几年吧。   她清了清嗓子,又软着声音问:“殿下若实在没什么钱,送点空箱子做做样子也行,我让父亲装满,回头迎亲的时候再带过去……好吗?”   陆旌眼皮跳了跳,沉声道:“不好。”   顾宜宁怔住,又羞又脑:“既然殿下没打算娶我,为何还要问我还不还聘礼?”   “是没打算送空箱子过去,”陆旌松开捂着她眼睛的手,纠正完以后,反问道:“本王在你心里,何时连王妃都娶不起了?”   她松了口气,站起身来,脚底一滑,不可控制地往旁边人的怀里栽。   陆旌虚虚地拦了下她的腰,确认怀中的人完好无损后,面无表情地将她推开。   顾宜宁孤身站着,见男人一脸无欲无求,闷声问:“殿下是在嫌弃我吗?”   他面不改色道:“没有。”   -   陆家子嗣偏少,现小辈中唯有摄政王陆旌和小公子陆卓,其余的便是旁支的表亲堂亲,王府冷清,鲜少有热闹的事发生,更别提设宴了,简直就是难得一遇。   现在陆老夫人为叶雅容的生辰礼在王府设宴,惊动了一众世家,这叶姑娘何德何能,才来京城几个月而已,就让老夫人这般重视她。   于是王府连请帖都还没送出去,各大家的夫人门都主动前来拜访了,瞧一瞧叶雅容的真面容,再夸上两句,临走前便得一张生辰宴的请帖。   陆老夫人送走一个又来一个,身边的周嬷嬷笑道,“老夫人若觉得口干舌燥了,老奴这就把人打发走。”   “唉,先别。”她眼角眉梢都带着喜气的笑,“咱们陆家许久都没办过大场合了,我这把年纪就该提前适应几回,若不然,旌儿大婚的时候,身子撑不住可就让外人看笑话了。”   周嬷嬷一边冲茶一边道,“这满京城谁敢看您的笑话?”   “体面还是要有的。”老夫人接过热茶,面容不似以前老态尽显了,倒是焕然一新,让人觉得年轻了许多,“等旌儿成亲了,这王府定会慢慢热闹起来。”   距陆旌透露出向顾家提亲的意向已经过了好几天,老夫人还是一副喜气洋洋的模样,周嬷嬷也忍不住生出喜意,“是啊,五小姐嫁过来之后,老夫人就有人陪了。”   老夫人:“这次下聘事宜,旌儿很是重视,竟然将礼部和宫里的刘管事召到了一起,命他二人按着最高规制去办。也不知宜宁知不知道这事,若是她不乐意可如何是好,你说,这不是旌儿逼迫地吧?”   “您想多了,”周嬷嬷还没说完,门外就踏入一个约莫十四五的少年。   少年清瘦俊逸,挺鼻薄唇,五官跟陆旌有些相似,只是眉骨上方,多了条令人心惊的血痕。   陆老夫人惊喜地叫出来,“卓儿,你何时回来的?”   陆卓一身侠气,后背还别着把弯刀,腕上缠着几条零碎的布条,衣服是上好的料子,只是磋磨的狠了,袖口和衣角偶尔有缝补的破口。   瞧见他脸上刚添的伤痕,老夫人伸出手后也不敢触碰,急忙让人去请府中的大夫,“这伤是怎么弄得?疼不疼啊?”   陆卓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嗓子略哑,“祖母,我哥呢?”   “还未回府呢?怎么刚回来就找你哥?”老夫人命人帮他卸下那把明晃晃的大刀,“这孩子,也不嫌沉,一路上累坏了吧,快多歇会儿。”   “我哥是不是要向顾家提亲?”少年冷冷地问。   老夫人笑道:“是啊,怎么了?这不是挺好?”   “娶谁都可以,除了顾宜宁。”   陆卓说完后便提起桌上的宝刀,一瞬间没了身影。   老夫人怔怔地望着门口,半天回不来神。   -   棠梨院内,有些夏花开地败了,花瓣落在地上,碾进泥里,芳香扑鼻。   顾宜宁百无聊赖地染着指甲,光泽明丽,在阳光下添了层异样的光彩,她放下笔刷,一口一口饮下旁边的冰糖梨水,“这些天静庄院有什么动作吗?”   “回小姐,自从上次相爷找过老夫人一趟,那些人就把克扣我们的月钱都还了回来,其他没做什么。”   “父亲只是让她们还钱吗?”顾宜宁有些不满,她搅动着碗中清澈的甜水,心绪慢慢飘远。   “啊!”   一声刺耳的尖叫传来。   顾宜宁急忙回头,见一个小丫鬟吓地摔倒在地,她旁边,站了个杀气凛然的少年,手中弯刀的刀刃亮地刺眼,锋锐无比,仿佛下一刻,就能刺透脖颈沾染上鲜血。   她用手遮挡了下刀锋的光芒,拦住欲要上前捉拿来人的侍卫,不确定地朝那人问道:“你是......陆卓?”   少年眼眸沉沉,鼻息间一声冷嗤。   像是江湖上风流肆意走南闯北的冷面杀手。   顾宜宁彻底认清他面容后,转头平静地吩咐,“陆家小公子不爱喝茶,上些刚才的冰糖梨水吧。”   春桃看了看陆卓骇人的面孔,担忧极了,扯了扯顾宜宁的衣袖,“小姐,您离他远些。”   顾宜宁拍拍她的手,“不用担心。”   她虽然比陆卓大不了几岁,但也瞧过他奶娃娃时期的模样,他跟在她身后伸着小肉手要糖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即便是上一世,这个弟弟也是对她礼遇有加的。   突然看到陆卓现在的样子,虽然有些不习惯,但并不害怕。   顾宜宁慢悠悠坐下去,下巴轻抬,朝着对面的梨花木椅扬了扬,“坐。”   陆卓啪地一声,将手中弯刀扔到了桌子上,刀刃转了些幅度,碰到茶杯上,杯子顿时裂成两半,刀尖还要继续动,差点就要划到顾宜宁手背的时候。   他才不紧不慢地扶了下刀柄。   “什么时候从关外回京的?”顾宜宁率先开口。   陆卓紧盯着她的脸,目光逐渐凌厉,薄唇微掀,“你少套近乎。”   顾宜宁愣了下,她不想跟一个小孩计较,无奈问道:“那小公子今日来,所为何事?”   “来警告你,离我哥远点。”陆卓冷冰冰地说着,眉眼间皆是认真,不像是在开玩笑。   少年的目光清透见底,是真心实意地在讨厌她,顾宜宁沉默起来,回顾了下以往的事迹,她似乎,没得罪过陆旌的弟弟。   陆卓起身,口吻厌烦,“记住我今天说的话,否则有你好受。”   他说完后起身离去,背影嚣张又冷漠,顾宜宁后知后觉地捏紧了手中的勺子,陆卓一改之前对她的态度,莫不是......知道了什么?   她无声地安抚着自己,对方一直在关外,又怎会得知京城发生了什么,可能......只是在厌恶她跟林笙的过往,觉得她配不上他哥哥而已。   当晚,顾宜宁又做了场噩梦,梦见陆旌漠着一张脸,放任陆卓将她乱刀砍死,她冷汗涔涔地醒来,吓坏了一旁的青桃。   “小姐,奴婢还未叫您起床,您怎么就醒了?”   她虚弱道:“我没事。”   “今天是叶姑娘的生辰宴,王府那条街的马车定会很多,小姐,我们要不要提前过去?”   顾宜宁心中有事,无意识道:“也好。”   虽然去得早了些,但路口还是拥堵,马车走走停停,始终不见终点,顾宜宁本就精神不振,现在又被嘈杂的人声吵地头疼,腹部便生出些不适,她难受道:“王府后门那条街人少,我们从后门进。”   春桃担忧地看着她:“从后门过,怕是会被旁人低看一眼。”   顾宜宁心心念念着陆旌说的聘礼,她马上就收到聘礼了,还在乎别人的眼光做什么,“我怕待会身子坚持不住,就从后门进吧。”   离开热闹的人群后,连周身的空气都清透了不少,顾宜宁在马车上稍微坐了一会儿后,从后门走进去,她从小在此长大,轻车熟路就找到了正确的方向。   王府无一处她不熟悉,高台厚榭,雕梁画栋,除了陆旌的裕霄居,所见之处的绿植都疏密有致,顾宜宁踏上石阶,越过一处凉亭之后,香粉味才浓重了些,世家女们珠围翠绕,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说话。   她裙角掠过花草,出现在众人面前时,立刻吸引了大部分人的视线,自然包括花台上叶雅容。叶雅容身边围着几个清秀女子,有说有笑,气氛欢好,瞧见她以后,站起身笑道,“顾五小姐来了?”   顾宜宁提步上前,声调轻柔:“几日不见,叶姑娘越发貌美了。”   春桃及时将贺礼送上,叶雅容说了几句客套话后,从她身后的侍女手中另外拿来一个细长盒子,“我到京城几个月,尽受五小姐的照拂了,还从未感谢过五小姐,这是一点薄礼,还请收下。”   她刚想推脱,旁边就有个女子阴阳怪气道:“叶姑娘给每个年龄相仿的人都送了礼,五小姐大可不必不收,就别彰显你的与众不同了。”   顾宜宁礼貌地笑笑,接过了那个细长木盒。   刚转身没走两步,又响起另一道女声,“在殿下心中,叶姑娘的位置一定十分重要,我听说殿下曾经将宋氏金阁新上的首饰全拉回了王府,足足用了几辆马车,老夫人年事已大,用不了这么花哨的首饰,当时我心里还觉得奇怪,殿下买这些是干嘛,现在才知道,原来都送给了叶姑娘。”   “是啊,幸而叶姑娘大方,将这些首饰都分着赠予了我们,要不然倒是不能看见宋老亲手打造的二十四金银钗是何模样了。”   顾宜宁步伐一顿,对这首饰有些印象,那时她离家出走,在裕霄居住了几日,陆旌大概是看着她一身素衣太过可怜,就专门派人出去采买饰品。   但她跟陆旌吵完架后,首饰的事就不了了之了,后来她问过采买的下人,那小厮胆战心惊地回话,说马车还未到王府,便被殿下打发走了。   原来辗转到了叶雅容手中。   她回头,唇畔带着浅浅的笑意,将盒子放回小香几上,叹道:“没想到这首饰是殿下送给叶姑娘的,想必叶姑娘珍贵得很,如此便不夺叶姑娘心头所爱了。”   叶雅容脸色微僵,她身后的女子憎恶道:“五小姐净会装腔作势了,如今殿下还理会你么?你是不是嫉妒叶姑娘?”   顾宜宁仍是笑意盈盈地问:“嫉妒?是嫉妒叶姑娘即将离开王府,还是嫉妒她马上回徐州?”   “你!你胡说什么?叶姑娘可是会在王府长长久久居住下去的。”   她轻轻哦了一声,随后转身,那满不在乎的模样令当场的氛围都冷下去一大半。   -   藤花绕着的廊亭下,依稀能瞧到晋明曦晋明灏两姐弟的身影。   晋明灏望着花台的状况,抱着手臂道:“同为京城中出了名的花瓶,看看人家五小姐是怎样为人处世的?姐姐你呢,你敢对顾承安那两个小丫鬟这样吗?”   晋明曦虚弱地靠着红柱,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你懂什么?”   “我不反对你喜欢顾承安,反正人家眼里始终不曾有过你。若是你看上的是别人,我才要担心,毕竟你这脑子可能会被人骗得惨不忍睹,”晋明灏安慰地拍了拍姐姐的肩,“等以后弟弟长大了,就帮你招个上门女婿,让你永远受不了欺负。”   “在此之前,你就先耗在那根木头身上吧,消磨消磨时间。”   晋明曦厌烦地拍开他的手,“你才是木头。”   晋明曦虽然表现得大大咧咧、嚣张跋扈,但其实她性格还是偏好安静和柔弱的,纸老虎一个,太好被人拿捏了。   晋明灏看着她,掩住眼里的心疼,“反正我总有一天会长大的,到时候我们不必看人眼色行事,也不必非要装成这么一副不学无术的样子来苟全性命。”   顾宜宁听到这句话后,隔着花架看了眼晋明灏,圣上并不喜欢这两姐弟,他们若想活命,确实需要披着一层皮来掩饰自己。   越纨绔,性命越有保障。   她转而绕过来,朝两人微微颔首。   晋明灏耳根通红,打了声招呼后就直接跑了。   顾宜宁在圆桌旁坐下,见晋明曦看着她欲言又止,便问:“郡主有什么话要说吗?”   “你哥哥......后日是不是要出门?”   顾宜宁呼吸放轻,她其实不愿看到晋明曦为情所困的模样,可对方又没有前世的记忆,定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或许吃过几次苦头,就幡然醒悟了呢。   良久,在晋明曦期望的目光中,她点了点头。   顾宜宁有时也觉得好奇,她哥哥这个时候,当真没有对晋明曦有过感觉?   这种想法稍纵即逝,诺大的京城中,怎么可能没有再俘获晋明曦芳心的人呢?   或许比哥哥更好。   还在走神中,突然有下人急急忙忙地来报,“郡主,陆家小公子和小郡王打起来了!”   顾宜宁和晋明曦双双愣住,而后跟着下人一齐往事发地走。   两个血气方刚的少年扭打在一起,脸上都挂了彩,许是实战历练地多,陆卓要更胜一筹,但想要赢过自小学武的晋明灏,也是力不从心。   下人一哄而上,费了老大的力气才将两人拉扯开。   然刚拉住一会儿,两人就又挣脱开来,继续殴打起来。   晋明曦上前两步,拉住晋明灏,“灏儿,你住手。”   陆卓是从战场上厮杀过的人,才不跟别人讲比武的规矩,见晋明灏被拉住,心狠地上去就是一拳。   毕竟这人是陆旌的亲弟弟,没有人敢下死手去拉架。小郡王无权无势,挨个几拳头也出不了什么大事。   顾宜宁看在眼里,陆卓一拳一拳打的,可是未来的小皇帝。   她一时心急地上前挡住陆卓,“陆卓,你快停下。”   少年双目充血,冷然道:“走开,别挡路。”   她气地脸颊发红:“陆卓。”   “滚开。”   另一边的晋明灏又怒:“你再骂一句试试?” 第31章   蝉鸣声阵阵, 空中飘下几片孤零零的绿叶。   顾宜宁站在两人中间,鬓发微乱,脸色发白, 额头慢慢沁出一层薄汗。   陆卓目光直直地瞪着这道纤弱的身影,而后错开, 挪向她身后鼻青脸肿的的晋明灏。   晋明灏横眉冷对,依然在无休无止地吼,“陆卓你这个疯子!等着你哥回来收拾你!”   他冷嗤了一声, 视线又回到顾宜宁身上。心中叹道,这么虚弱的脖颈, 只要被利器猛地划一下,就必死无疑。   陆卓手背青筋绷起,慢慢抬起胳膊, 握住绑在背上的刀柄,眸中杀气渐渐浓郁。   晋明灏说得对,他若是个疯子, 闯出什么祸来都不足为奇,自然可以肆无忌惮地杀了顾宜宁。   握住刀柄的那瞬间, 他觉得自己真的要疯了。   炎炎夏日,身后的衣衫湿地尽透, 陆卓抽刀而出, 刀刃折出的光映在顾宜宁脸上, 面前的少女脸色惨白, 不可控地向后退了两步。   他的脸变得越发狰狞,缓缓扬起刀锋,对上顾宜宁不可置信的目光时,仅仅犹豫了一下, 许是觉得烦躁,闭上眼睛,猛地挥刀而下。   人群中的尖叫如同万支毒箭似的,狠狠地往心口扎。   顾宜宁喉咙发紧,声音细若蚊蝇,“陆卓。”   时光回转,十年前的早春,京城还未完全散尽冬日的荒芜,冷风朔朔,他缩在一堵红墙之后,用手背偷偷抹着眼泪。   墙头上坐了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比他要大上两三岁,此时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他泪眼花花地回看,两人对视了好久。   直到俊冷的少年站在他身侧,隔决了他的视线。   他喃喃地叫了声哥哥。   墙头上的小姑娘瞧见来人后,只窘迫了一瞬,又绷着小脸骄衿道:“陆旌,你怎么才来呀?这墙太高了,我下不去。”   陆旌踩着墙壁跃起,将人兜在怀里,稳稳落到地面上。   顾宜宁轻舒了口气,跑到他面前,捏了捏他的脸,好奇地问:“你就是陆旌的新弟弟?”   他用力地点了下头。   小姑娘笑魇如花,眼眸里闪着细碎的光,“你哭什么?谁欺负你了吗?”   他不吭声。   顾宜宁皱了下眉,柔声哄:“别怕,以后我保护你,我很厉害的,你提我的名字,就没有人敢欺负你了。”   临走之前,她从陆旌手中拿过一串红艳艳的糖葫芦,塞进了他手里。   有很长一段时间,顾宜宁是身边唯一一个真心实意对他好的人。   他整日跟在顾宜宁的身后,沾了她的光,连祖母和陆旌,对他的态度也缓和了几分。   自此,陆家小公子的身份,他才稳当地受了下来。   -   年幼时,他崇敬自己的哥哥,陆旌习武,他跟着舞刀弄枪,陆旌读书,他蹲在墙角看画本,陆旌对宜宁姐姐好,他也拼了命地对顾宜宁好。   可是记忆中至纯至善的姐姐,当真会变成梦魇中心狠手辣的恶女?   但梦中的场景,确确实实在现实中发生了。   顾新雪因盗窃入京兆尹。   林成仁被大理寺关押。   林笙顾新月奸情被发现。   林顾两家解除婚约。   一件一件,都发生了。   接下来就是……顾宜宁害得他家破人亡。   陆卓脑中,只有一个声音在疯狂叫嚣着,杀了顾宜宁,只要杀了顾宜宁,接下来的事情就不会发生。   祖母活着,母亲活着,哥哥也活着。   他头疼欲裂,刀刃高高扬起,已是收不回来。   突然间,眼前鲜血四溢,滚烫的血花溅到他脸上。   陆卓右手的弯刀咣当一声掉在地上,他呼吸颤抖,双腿发软,浑身失了力气一般,慢慢倒下,瘫坐在青灰色的地砖上。   渐渐的,他睁开眼,掩住眼中的慌乱和恐惧,心脏跳地毫无章法,整个人感受不到疼意,又冷又抖。   手臂上那道血淋淋的伤口一片模糊,仿佛能窥见白骨,单看一眼,都觉触目惊心。   他刚才用手臂,挡下了那把锋锐的刀口。   陆卓认命地垂下头,他这是在干什么,没能杀了顾宜宁,倒是在她眼前表演了一遭自虐自残的场景。   再一抬头,顾宜宁已被晋明灏晋明曦一群人大呼小叫地簇拥着离开了此地。   他突然,松了口气。   王府的下人瞧见他臂膀上的伤口,一拥而上地上前包扎。这么大的阵仗自然惊动了陆老夫人,她一边急得团团转一边哀叹:“真是造孽啊,造孽……旌儿怎还未回府?快派人去催催啊!”   与此同时,众人的余光里闪进一道玄色身影。   竹影中,陆旌疾步走来,烈日之下,他阴沉着一张脸,眸里簇满了风雪,寒气逼人,隔了数十米远都能察觉出他周身泛滥出的冷戾。   一瞬间,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生怕自己被刚才那位胆大包天的小公子连累。   陆卓看着现在依然颤抖个不停的双手,前一刻还在后怕,下一刻便被人提起了衣领。   “她呢?”男人声音里压着不耐。   陆卓不敢直视对面那双怒气与冷意并存的眼眸,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道:“……完好无伤。”   陆旌视线沉甸甸的,扫了眼他臂膀处还在渗血的伤口,手下动作一紧,拎着魂不守舍颤颤巍巍的陆卓,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之内。   堂前,跨过门槛后,他将人随手丢在地上。   陆卓自觉起身,规规矩矩地跪好,唇角绷紧,哑着嗓子叫了声哥。   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敢忤逆过陆旌,这是头一回,头一回便撞到了人的底线,陆卓敛眸,毫无底气道:“哥,我没伤到她。”   男人坐在首位,看向他的眼神布满了审视,好一会儿,才道:“你吓到她了。”   他语调轻忽,仿佛只是在冷静地陈述着一个事实。   然而陆卓却知道,自己已经将陆旌从里到外都得罪了个彻底。   如果他今天真的一刀下去,结束了顾宜宁的性命,陆旌会毫不犹豫地让自己陪葬。   他当时想着,自己给顾宜宁陪葬,保全一家人的性命,似乎也不是个亏本买卖。   但他下不了手。   他没办法杀掉顾宜宁。   只要一想象她从鲜活的模样变为一俱冷冰冰的遗体,就一阵窒息,心乱如麻。   本着最后的挣扎,陆卓艰难开口,“哥,你可知,林顾两家订婚宴那天,林笙和顾新雪两人是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纠缠在一起的?”   “他们两人,就算再不知好歹,也不敢做出这般胆大的举动吧?”   “哥有没有想过,这一切,是有人在背后促使而成的?”   他一句一句地说着,心中默想,已经提示到了这般地步,他哥会懂他在说什么的。   陆旌薄情寡义心狠手辣,若有人逆了他的意,尤其是在那件事上逆了他的意,他绝对也会滥杀无辜。   就像当初沉湖的亲王妃那样,他不分青红皂白就将剥夺了一条人命。   现在若得知顾宜宁和亲王妃一样,使了同样不堪的手段,陆旌说不定……说不定也会杀了顾宜宁?   不。   他舍不得的。   陆卓摇了摇头,否认心中的猜测。   但此后,应该对顾宜宁的态度大变,会厌她恨她,憎恶她。   陆卓心急如焚,妄图将即将到来的婚事毁灭。   可坐在上首的男人,沉默地看着他,脸上无波无澜,没有因他的话而起一丝情绪波动,那双漆黑的眼眸,似古井一般深不可测。   陆旌表现地越淡然,陆卓就越发慌乱。   他的心瞬时凉了下来,差点忘了,摄政王的权势只手遮天,他眼皮子底下发生的事情,即便当时不清楚,后来怎会调查不清?   顾宜宁干过哪些事,他全都知晓。   而她还好好地被陆旌放在心上。   又或者,他做的梦有偏差,那些事其实是陆旌做的,只为了让顾宜宁对林笙死心?   陆卓心中猜想不断,头昏脑胀,额角突突地跳个不停,恍然间,见陆旌开口说了几句话。   他没听清具体说的什么,下一刻,就被人压到了顾宜宁面前。   顾宜宁坐在塌椅上,周身围了一圈人,那些人一看见陆卓,都心有余悸地后腿了几步,生怕他再挥刀杀人。   然而看到陆旌从门外进来之后,又都放下心来,有陆旌在,不怕治不住这个阴郁冷傲的陆小公子。   塌椅上的小姑娘脸色红润,眼眸清透,不时地冲着旁边的人点头,表示收下了话里的安慰。   陆旌视线从她身上扫过,心里紧绷着的弦默然松动了几分。   陆卓在地上跪着,还在质疑自己的梦境是真是假。余光中再次瞥见被他揍得鼻青脸肿的晋明灏。   是了。   这个人是他梦境中那个的变数。   在梦里,晋明灏此时闯下了大祸,引发了一系列的叛乱,被千夫所指万人唾骂,然他现在好端端地站在他面前,还成了百姓口中为民除害的小英雄。   梦里林笙在监牢大鱼大肉好端端活着,梦外却被这小英雄的马蹄踏伤了根本之处,落了个断子绝孙的下场。   陆卓紧紧拧眉,又舒展开来,他的梦,似乎也……不全是真的。   他的手还在颤抖,慢慢抬起作揖,面无表情地对着顾宜宁鞠了一礼,“今日多有得罪,我当自废右臂筋骨做以赔偿,以缓五小姐心头惊吓。”   顾宜宁早已从刚才的慌乱中回过了神,听见陆卓又是生疏地叫她五小姐,又是断筋骨赔罪,不觉握紧了腰间的玉佩。   她浅道:“你常年在关外护卫边疆,与其断臂赔罪,不如好好为国效力。”   陆卓在地上未起身,突然抬起头来盯着顾宜宁的脸,问:“五小姐可知夏欢五物为何物?”   “夏欢五物?”   是五味药材,用特殊调配方式可促使人的情.欲发作,由于法子复杂繁琐,世人知之者甚少,这药方只存在于上古医书里,而那本医术已为孤本,药方被她撕下用烈火焚烧。   陆卓又是如何得知的?   他从关外回京后,整个人变了个模样,总是用防备仇人的目光盯着她。   顾宜宁认真地看了他几眼,装傻道:“夏欢五物?顾名思义,可是夏日里令人欢喜的物件?比如,扇子,树荫……冰块?”   陆卓衣袖之下的手掌慢慢松开,遮住眼中的狐疑。   门外,陆老夫人身边的嬷嬷来报,“小公子,老夫人担忧您的身子,故让人找了个声望颇高的驱魔道士,说是驱驱您体内的邪气。”   他愣了下,颔首,起身步入门外。   陆卓一走,屋内的人也紧跟着出去。   晋明曦扯着晋明灏的衣领,低声轻斥,“你疯了,连摄政王的弟弟都敢打?”   晋明灏不自在地摸了摸头,凑到她耳边,“听人谣传,这个陆卓,说是摄政王亲弟弟,其实同母异父。”   又补充:“跟当年的玉舫案有关。”   晋明曦拧了他一下:“这种事别瞎说。”   “真的,王府以前一个下人说,这个小公子……就是个小杂种。”晋明灏揉了揉红肿的嘴角,“我跟他打架,骂他的时候,顺口说了句小杂种,然后他疯了一般,就开始跟我拼命。”   身前,陆卓突然回头望了一眼,吓得他起了个机灵。   -   门内,顾宜宁还在思索陆卓是如何得知夏欢五物的,他在试探自己。   难不成,他猜出来了?   若他猜出来后,会不会告诉陆旌?   顾宜宁瞥了眼从进门之后便一直沉默不语的男人。   刚一看过去,视线就被人捕捉住。   陆旌缓手晃着杯中的浓茶,腾腾上升的热气虚化了他的眉眼,看不真切具体的情绪,只瞧到下半张脸流畅的下颌和紧绷着的薄唇。   顾宜宁捂着喉咙,咳嗽了两声,另一只手不断地在桌上摸索,故意错开她面前的茶杯,继续向前,在陆旌身前摊开手心。   见男人不为所动。   她继而加重咳嗽,困难道:“水呢?水……”   陆旌看着白嫩柔软的手心在自己面前一摇一晃的,勾人地紧,心中默叹一声,终是把自己的杯子放了上去。   顾宜宁捧着茶杯,朱唇挨着杯沿泯了几口,巧笑道:“殿下给的东西就是最好的,连水也是甜的。”   杯中那样浓郁的茶色,说是苦涩都不为过,她倒也能违着心喊甜。   看那嘴角噙着笑意的雀跃模样,她演技越发娴熟,越会装模作样地来讨好他了。   陆旌收回视线,指腹有一搭没一搭地剐蹭着膝上的衣料。   顾宜宁又笑意盎然地捧着茶喝了一口。   她是真的欢欣,陆旌还知道对她好,看来陆卓没将那事告诉他。   收回起心烦意乱的思绪后,高兴了一会儿。   情绪大起大落,现在装柔弱有些困难,顾宜宁转过头,用锦帕将唇上的口脂擦掉,又揉了揉眼尾。   那些小动作悉数落入了陆旌的眼。   小姑娘又开始装可怜了。   不知道这次想从他这讨什么好处。   顾宜宁怎么挤也挤不出眼泪,只能可怜兮兮道:“殿下,我刚才,差点就要下阴曹地府了。”   男人目不斜视,但耳侧的温声软语在他心底悄无声息地就激起了千层涟漪。   他突然就无法评判顾宜宁的演技了。   既可以精巧到用珠泪让人心神一震,也可以如现在这般拙劣敷衍。   可偏偏都这般不走心了。   只要面前的人是顾宜宁,他都会轻而易举地被俘获。   陆旌捏了捏眉心,哄道:“不会,有人护着你。”   顾宜宁也知道不会,她身边有陆旌的暗卫,就算陆卓不挡那一刀,她也不会死。   “可是,前些天我被慕南屿污蔑,今日陆卓又想要杀我,难免殿下以后不会被人蛊惑,从而……”   她顾忌着陆旌的脸色,声音又轻,语气又弱。   但男人还是一瞬冷下了脸。   顾宜宁有些丧气,止住了口不敢再继续说话。她只是想求一份保障而已,却如此困难。   陆旌语气沉重逼仄,“说到底,你还是不想嫁本王?”   顾宜宁没想到从他嘴里能得出这么个结论,脱口反驳:“嫁,想嫁的。”   她说得真诚。   陆旌思索一瞬,转而问道:“今日被人拿刀指着,可是还未解气?”   “也解气了,我只是……只是想让殿下在这张纸上按个指印。”顾宜宁咬着唇,从衣袖里拿出一张纸。   她很早之前就想拿出来,今日陆卓想要杀她,刚好可以顺水推舟,让陆旌拒绝不得。   薄薄的纸张捏在指间,陆旌一字一句扫过去,轻哂:“就这么害怕本王?”   这纸上洋洋洒洒写了很多语句,但细看下来,无非就有两点要求。   一是无论发生何事,保她性命无忧。   二是若有朝一日两方相看生厌,便签一纸和离书,不可过多为难纠缠,还她自由之身。   顾宜宁很想义无反顾地嫁给陆旌,但谁都料不准以后会发生什么。   重活一世,许是那场火灾在心中留下了阴影,她无法将自己的身心全然托付给一个男人,即便这个人是陆旌。   陆旌在外人眼中,危险又残暴,杀个人跟碾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   若有一天,他将这样的锋芒对准自己……   顾宜宁心口一阵绞痛。   她想给自己留条退路,不想再像上一世那样狼狈。   她轻轻开口,央求着,“陆旌,你只按个指印,一点都不费力……”   陆旌视线下垂,瞥见她蠢蠢欲动的小手,尝试着勾住了自己的手指。   他没有躲开,任凭小姑娘在他指尖涂满了红色。   顾宜宁诱哄着,在纸上扣下了那抹让她瞬间安下心来的指印。   一切都弄好以后。   她立刻将纸收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回衣袖口,仿佛在藏什么稀世珍宝。   陆旌碾了碾指尖,瞧见小姑娘的表情轻快了不少。   偏又开始做作,这一次,比刚才更加敷衍。   顾宜宁让对方签下她的保命书后,整个人都没了顾虑,拽了拽陆旌的衣袖,“殿下,今日叶姑娘的生辰宴,有好多人笑话我。”   他耐着性子问:“笑话你什么?”   “笑话我……被殿下抛弃了。”她又靠得近了些,吐气如兰,“殿下说要娶我,是玩笑话吗?不然为何有那么多人不信?”   陆旌不怒反笑:“你说呢?”   他点了点顾宜宁的手腕,“刚才本王签的是什么?” 第32章   元秋院里, 陆老夫人疲惫地坐在椅子上,用拐杖指着跪在地上的少年,“你今日差点酿成大祸!那可是你的宜宁姐姐, 小时候对你那样好,你居然敢拿刀指着她!”   陆卓低着头, “祖母,孙儿知错。”   “真是胡闹!”她重重地叹了口气,“这些天就待在府中, 好好反思反思自己的行为!”   陆卓手中拿着一本《静心经》,乖顺地称是。   陆老夫人:“旌儿大婚, 少不了父母高堂,你母亲何时回京?”   少年犹豫了一下,“母亲她……身子柔弱, 最近又生了场大病,恐不宜在大婚时露面。”   “我看不是你母亲不能来,是你在中间搞怪。”老夫人摆摆手, “罢了,我亲自和你母亲通信儿吧, 你就安生在你院里仔细读两遍《静心经》,好好一个日子, 被搞得乌烟瘴气的。”   陆卓鞠礼告退。   他身后, 是款款站着的叶雅容。   叶雅容走上前, 喃喃地道了声祖母, 陆老夫人又叹了口气,干涩的双眼盯着她看,“刚才卓儿是胡闹,你这是糊涂啊!”   叶雅容跪在她脚边, 祈求道:“祖母,您别把容儿赶出王府,容儿舍不得您啊。”   见识过京城的繁华兴盛,哪儿还会再瞧得上寡淡的徐州,老夫人点着她的额头,“你千不该万不该将那些首饰说成是旌儿送你的,劝你那么多次你不听,这次我也没办法把你留下了。”   叶雅容:“祖母,您帮我在殿下面前说说好话,说不定殿下会听进耳里的。”   “再说多少好话都不行。”陆老夫人固执道:“我现在派人去帮你收拾行李,明日一早,就回徐州吧。”   叶雅容几近崩溃,不断地央求着她。   就要彻底绝望的时候,门外来了几位宫中内侍,说是慈宁宫的人,看到陆老夫人后,笑眯眯地说了些讨喜话。   他们道:“这叶姑娘琴技高超,太后很是喜欢,且最近偏头疼的毛病又犯了,想着舒缓痛苦,特此来邀叶姑娘去慈宁宫抚抚琴。”   宫里乐坊琴艺高超的人多得是,姜太后偏要把叶雅容接过去,还专挑这个时间,很难不让人怀疑其居心。   想来,是不愿顾家独占了摄政王府的后院,且她一向对顾宜宁有所偏见,大概是想培育一个心腹留在陆旌身边。   但自己孙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姜太后不清楚,她这个做祖母的还不清楚?   一颗心全挂在了宜宁身上,哪还有别人的位置。   叶雅容在王府待的这段日子,他几乎没回来住过。   毕竟是宫里派来的人,陆老夫人即便有些不悦,也不愿跟对方闹难堪,依着他们的意愿将叶雅容送上了进宫的马车。   -   叶雅容的生辰礼闹成那副模样,诸多世家子连王府的午宴都不好意思用完,就急匆匆地回了自己家。   顾宜宁也坐上了回相府的马车,不是因为不想在这里多待,而是得知摄政王府的聘礼已经到了相府的门口。   而她当时还在裕霄居,理直气壮地缠着问陆旌何时娶自己。   什么:   殿下定是嫌她名声一落千丈了。   难道殿下心中又有了新欢?   外面那些名门贵女们都嘲笑自己被殿下抛弃了。   有很多落井下石的人明里暗里地欺负她。   乱七八糟的俏皮话都说了出来,说得越多,代入感越强,险些把自己说哭。   但男人仍旧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不为所动。   顾宜宁拿衣袖遮住脸,用力眨眨眼睛,企图能落下一两滴泪。   门外相府的下人过来传话时,她反应了好一会儿,反应过来后整个人都愣怔住了,缓缓抬头看向陆旌,“他说的......是真的吗?”   陆旌嗯了声,漫不经心地伸出手指,将她好不容易挤出的两滴泪花拭去,沉吟问道:“不是说有人嘲笑你?这下没人敢了。”   顾宜宁张了张口,不知道该说什么。   合着她白装可怜了。   想到自己刚才不矜持地逼婚模样,顾宜宁难地害羞起来,脸颊生出两片淡淡的红晕,不自在地问:“殿下怎么不早说?”   陆旌看她一眼,语气稍软:“说了还怎么看你唱的这出大戏?”   顾宜宁脸颊更烫,想不到陆旌对付她那些浑话对付地越来越得心应手了,竟然还能击回来几句,这让她有些猝不及防。   以前的陆旌沉着冷静,板正严肃,从来都只有被她调戏的份儿。   尤其是还未去北疆的时候,冷峻的少年耳根微红的样子简直就是她的心头好,但少年过于冷漠,很少脸红或局促,大多时候都是漠着一张脸,任她捉弄欺负,眉头也不皱一下。   顾宜宁一天下来要往王府跑好几趟,早上的桂花糕好吃,要让陆旌尝尝,中午被顾汉平训了,跑去找他安慰,下午被夫子罚抄,也要央求着陆旌帮她写。   陆旌对她极有耐心,什么都应,只要是她开口,就从来不会拒绝。   可是去过北疆之后,原本就沉默内敛的人更加冷戾和不近人情,陆旌做过的许多事,血腥和残忍的程度,都超过了顾宜宁对他的认知,他们之间也有了诸多误会和矛盾。   她害怕陆旌,下意识就疏远了他。   对方逼地越来越紧,把自己心中对他的那点在乎也消磨地一干二净,转而把林笙当作救赎和希望。   顾宜宁叹了口气,一点都不愿回忆上一世的光景。   自己早该知道的,在这座皇城中,任何光鲜亮丽的权势都是由成堆的白骨堆砌而成,很多时候根本没有对错和黑白之分,只有输赢和立场。   成王败寇,尽是如此。   身不由己的事太多了。   她拄着头,目光灼灼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这个时候的陆旌喜怒不形于色,无法分辨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毕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沉着脸的时候确实有些吓人。   但顾宜宁知道上一世他有多疼自己,现在手里又有了这份保命书,便有些肆无忌惮起来,见惯了陆旌的冷静自持,有些怀念以前。   以前他还会耳根红。   现在将自己的心绪藏地密不透风,她半点窥探不得。   顾宜宁轻咳一声,咬了咬唇,猜疑道:“殿下是在嫌弃我一哭二闹三上吊吗?”   那人坐在光影中,玄衣冠冕,俊逸非凡,许是习惯了她的矫揉造作,并未理会。   “莫不是后悔下聘,不打算娶我了?”她撑着下巴,笑道,“殿下不说话,就当是默认了,回头我就让人把那些聘礼送回来。”   陆旌一哽,冷硬道:“没有。”   他顿了顿,又道:“聘礼都送过去了,无法反悔。”   顾宜宁拉长语调,哦了一声,又纠结地问:“可是......聘书我还未签呢?尚有返回的余地。”   陆旌似是忍不住了,抬眼看过来,往她嘴里塞了个酸甜的糖块,叹道:“少说两句话,让周寒送你回府。”   他手下有许多得力干将,顾宜宁认得清的只有吴川和周寒。   因为吴川会说话,会识人眼色与人周旋,不会轻易地惹人生气,一般陆旌都是让他在两人中间传话办事。   周寒这个人,人如其名,整天一副冰块脸,无论善事恶事,从来不在意,一旦陆旌下了命令,便会不择手段地完成任务。   这次派周寒送她,无非就是看着她,让她安安生生地在聘书上落下姓名。   顾宜宁捧着脸,口中的糖块化开,一直甜到心坎,她弯着眼眸点头,乖巧道:“好,都听殿下的。”   她脸上的笑意太会渲染气氛,周遭的空气都粘稠几分,牵带着陆旌的眸中,都不动声色地漾出点笑。   -   回府的马车摇摇晃晃,顾宜宁若有所思地把玩着手腕上的琉璃串。   良辰吉日那么多,陆旌却偏选了这一天。   其实陆老夫人为叶雅容设地这场生辰宴,很容易误导别人,一个受人敬重的诰命夫人,为小小的刺史之女费这么多心思,不就是把她当儿媳妇了?   老夫人私底下跟陆旌解释过,不舍得亏待儿时老友的孙女,就想着在生辰宴上为她挑一门良婿。   陆旌倒是没插手阻拦,但这天将聘礼送到相府,实在是打脸打地过于明显。   若没有陆卓想拿刀砍她的事发生,她估计是在一群贵女们的冷嘲暗讽中接到聘礼这个消息的。   看着她们变幻莫测的表情,那多扬眉吐气。   光是想想就觉得一阵快意。   可惜被陆卓破坏掉了,要不然还能看一场好戏。   她悠悠然地靠着软垫,侧耳听着马车外百姓的交谈。   大多数闲聊的人都是在惊叹相府门前的盛况,整条街都拥堵不堪,现在还未疏通。   突然间,马车停了一下,似乎在拐弯。   顾宜宁撩开帘子,遥遥望了眼前面的一圈人,“发生了何事?”   车夫恭敬道:“五小姐,京兆尹府门前似乎有人在申冤,路被挡住了,我们换条路走。”   人群的缝隙中,隐约能看见一个年轻男子跪在地上,有些眼熟。   “你去打听一下,为何申冤。”   车夫不一会儿就回来了,解释道:“一位男子在为他的老母亲申冤,他母亲在一个富商家里当差,被人以盗窃的名义关进了大牢……”   顾宜宁想了想,“可是姓颜?”   “对。”   姓颜。   怪不得有些眼熟。   这人现在还是落魄的时候,未来可是治理洪水的大功臣,他对造桥之术颇有研究,也挽救了一方水土。   顾宜宁对他有些印象,因为这个人的经历实属惨烈。   也是被一场大火烧死的。   他当年治洪有功,回京后官阶得到提升,便开始着手调查当年他母亲在狱中惨死的案子,但这一调查,动了多少人的官途。   案子调查到一半,家中突然起火,他被活活烧死,那些建桥的图纸也一并灰飞烟灭。   损失了这么个人才,小暴君气得要死,后来得知大火不是天灾,而是人为的,便下令严查此事,牵连了一众官员。   而现在,无权无势的穷人跟富商作对,确实很难得到公平处置。   她吩咐道:“稍后派人过去看看,若真有冤情,便督促着府官赶快处理,少做些徇私枉法的事。”   “是。”   事情传到景元殿的时候,流云正躬着身听指令,“殿下,这事帮还是不帮?”   流云原本是陆旌派去保护顾宜宁的暗卫之一,被小姑娘大方地送回来之后,就成了她身边暗卫的传声筒。   现如今京兆尹府和相府早就不是一股绳了,顾宜宁派人过去督促,倒可能会为那人招来祸端。   暗卫只管保护,其余的事一概不管,流云多了个心眼,怕顾宜宁事后自责,才将这事说了出来。   陆旌忙于军务,淡道:“她爱管那些事,帮了便是。”   “属下领命。”   -   相府正门的那条街到现在为止还是红艳艳的,水泄不通,顾宜宁没想到回自己家也要走后门。   她提着衣裙疾步往书房走,身后跟着周寒,周寒还一直催,“五小姐最好快些把聘书签了,在下好回去复命。”   顾宜宁不耐烦地点着头,“知道了。”   最终,在他的催促声中,提笔将自己的名字写了上去。   周寒终于闭上了嘴。   她写完名字之后才进的书房。   此时顾汉平正襟危坐,将茶杯放到了桌子上,温声问:“回来了?”   “嗯。”顾宜宁还在气他偏袒二房,懒懒地应了声。   顾汉平为缓和气氛,说了些逗人的话,见女儿还是不愿搭理自己,便将话题转到了顾承安身上。   “你妹妹都要嫁人了,你呢?”   顾承安没什么反应,他习惯了这样的发问。顾宜宁却抬起了头,定定地看着他,“哥哥可有心仪之人?”   顾承安:“尚无。”   顾汉平笑笑:“这婚事,还是要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至于心不心仪,倒是没什么作用。”   顾宜宁警惕地看了眼他,“父亲这话是什么意思?”   “安儿的婚事也是时候定下来了。”他语气严肃,目光有些混浊:“现陛下因病久居碧霄宫,平西王带着一双儿女前来探望,他女儿刚好过了及笄之年,我们顾家,可前去提亲。”   顾承安敛下眼眸,沉默不语。   顾宜宁却道:“父亲,若哥哥不愿,您还要逼着他跟别人联姻了?”   “谁说你哥哥不愿,”顾汉平嗔了她一眼,“婚姻大事岂可儿戏,这是为父深思熟虑才挑中的人家。”   顾宜宁心中有些难受,父亲他,依着自己的意愿行事,却将联姻的事压到了顾承安的肩上。   她想据理力争,刚要开口时,却听到了身侧人应了一声好。 第33章   顾承安的这声好, 让整个书房都安静了一瞬。   过了一会儿后,顾汉平朗声笑道:“安儿一向识大体。”   他又看了顾宜宁一眼,“看, 你哥哥自己都同意了,你反对个什么劲儿。”   顾宜宁满腹的话卡在了喉里, 半个字也没说出口。   顾汉平眯着眼打量着自己的一双儿女,儿子一脸平静,颇有些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意味, 倒是把自己的终身大事当成了日常小事来处理。   女儿么。   平时也没见她这么热心,顾汉平心中觉得有些好笑:“莫不是你跟平西王的女儿有仇, 不愿她当你嫂嫂?”   “我哪儿那么容易就跟人结仇?而且还是连面都没见过几次的人,”顾宜宁微抿唇,随即道, “再说了,你女儿也没那么小气。就算是京中跟我积怨最深的曦禾郡主想嫁进咱们家,我也不会拦着的。”   她说“曦禾郡主”四字的时候, 紧盯着顾承安的神情,但并未捕捉到什么情绪起伏。   顾宜宁有些失望地撇撇嘴, 难不成哥哥心中真的没有晋明曦?要不然怎么会这么爽快就答应要娶平西王的女儿?   顾承安没反应,顾汉平却沉思着重复道:“曦禾郡主……原是先帝的女儿, 长拘冷宫多年, 后来被过继给弘王爷当养女的那个郡主?”   她眼眸亮了几分, 点头应道, “是啊,曦禾郡主,晋明曦。我以前跟她确实有些矛盾,但若是这般漂亮的姑娘做我嫂嫂, 我也是十分乐意的。”   顾承安缓缓摇头,“不如平西王的女儿。”   “为何?”顾宜宁不悦地反驳,“反正哥哥也不挑,父亲随便说个人他都同意,曦禾郡主和平西王女儿又有什么区别呢?”   “区别大着呢,”顾汉平点了点顾宜宁的额头,“曦禾郡主身份敏感,是先帝的女儿,且她还有个亲弟弟。圣上生性多疑,顾忌还来不及呢,怎可能放心地让一个丞相的儿子娶她?”   她摇了摇扇子,懒散问道:“平西王还掌管一方军要呢,他的身份不也敏感嘛,圣上难道就不会顾忌自己的臣子和外姓王联姻吗?”   顾汉平笑眯眯地摊手,“平西王没亲儿子呀,就有个养子,所以反叛的心思小,就算有朝一日真的叛乱了,也后继无人,他定不会自己给自己找麻烦。那曦禾郡主可是有一个弟弟,小郡王终究会长大,未来什么样也说不准。两者相比,还是平西王女儿最为妥当。”   顾宜宁故意道:“照父亲这样说,那曦禾郡主的弟弟现在也是纨绔一个,成不了大事,郡主也很是妥当啊。”   顾汉平哼了一声:“伶牙俐齿。”   “我已经长大了,父亲少拿诓外人的话说给我听,您哪里是在意圣上的心思?只是单纯瞧不起曦禾郡主背后的弘王府而已。”   她小声嘟囔:“一个从商的闲散王爷,怎比得上率军的平西王?说到底,父亲就是想笼络平西王的势力,刚才扯那么多儿子和弟弟做什么,净会把我当小孩糊弄。”   “嗬哟,”顾汉平拍了两下手掌,“这还是书院里那个倒数第一的女学生吗?寻常话倒是骗不过你了。为父确实想要平西王的势力,既然你心里门儿清,就该知道你哥哥娶谁最合适。”   这还是父亲第一次跟她坦诚相对,平常那些政事只跟哥哥唠,都不屑于跟她这个花瓶女儿多说。   顾宜宁心中舒坦了那么一点,但还是有口难言。   顾汉平现在瞧不起的晋明灏和晋明曦,可是未来的天子和长公主。   这话现在说出来定是没人信的,还会笑掉人的大牙。   她隐晦道:“晋明灏年龄小,不过……看面相,却像有飞黄腾达的一日,父亲不是善于平铺关系网?您就一点都不看好小郡王?”   想起那个半点出息样儿都没的晋明灏,顾汉平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思虑了一下,“小郡王……有些过分活泼,还得再长两年才能判断出到底有没有真本事。父亲急需用权,等不了那么长时间。”   反正各有各的考量。   顾宜宁言尽于此,再劝就有些刻意了,只不过她和父亲两人为了顾承安的婚事吵地不可开交时。   正主却还有闲心品茶。   她替晋明曦心寒,皱着眉,阴阳怪气地朝着顾承安道:“哥哥还不如人家小郡王有出息,小郡王敢跟陆卓打架,你呢,都不敢主宰自己的婚事。”   顾承安手中的茶杯晃了一下,晃出几滴热茶,“我本就无心仪之人,娶谁都一样。”   顾汉平也接腔:“就算日后有喜欢的女子,也可纳妾。”   纳妾?!   顾宜宁听了后气不打一处来,临走时狠狠道:“哥哥今日答应地爽快,以后可别后悔地哭鼻子。”   顾汉平叹口气:“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一言不合就掉眼泪?别在这多管你哥哥的事儿了,姜太后为你请了个教习嬷嬷,赶快回棠梨院学学大婚的事宜吧。”   “姜太后?”顾宜宁回头问:“为何不是陆老夫人请的?父亲可以帮我打发走吗?”   顾汉平:“打发什么?太后给你请嬷嬷,咳……虽然实际上是来监视你的,但我们不能不给她面子,且太后不喜你没规矩的样儿,你也好好改改。”   顾宜宁缄口不言。   回到棠梨院时,那康嬷嬷已经在此候着了。   康嬷嬷一身墨绿锦服,黑白相间发髻上规矩地佩戴着两支金色花钗,眼尾堆积着细密的皱纹,嘴角也向下微撇。   第一眼看过去,就觉声色俱厉。   康嬷嬷福身行礼,“五小姐,老奴是慈宁宫派来的人,先前为三公主、六公主的婚事做过教习,太后看重五小姐,便……”   她洋洋洒洒说了一番场面话,顾宜宁听地心不在焉,唯一记住的只有一句话,大婚之前自己不能和陆旌见面。   将近两个月的时常,这怎么忍得住?   康嬷嬷仿佛能看透她心里在想什么,严肃道:“大晋的规矩便是这样,五小姐莫要动什么歪心思。不然日后两人相处起来会曲折不断。”   毕竟是重生回来的人,顾宜宁这会儿不敢对习俗不敬,图个吉利,点头应了下来。   康嬷嬷明着是来教习的,暗着还要考察监视她。头天就让她展露一下女红的手艺。   想必嬷嬷还记恨着那副《百鸟朝凤图》上的“鸳鸯”,便递来一副鸳鸯的图纸,让她照着绣,“五小姐七天时间可否绣得完?”   “可以。”   顾宜宁用不了七天,三天就将成品交了过去,刺绣上的一对鸳鸯活灵活现,细节处理地甚是巧妙。   若不是康嬷嬷天天盯着她看,就要怀疑是院中的丫鬟偷摸着帮她绣的了,然她还是不悦:“既然五小姐手艺如此高超,为何在太后的寿礼上绣成了鸭子?莫不是故意下太后面子?”   同一件事被不同的人反复提及,顾宜宁有些无奈。   这康嬷嬷是太后身边亲近的人,她并不想结怨,便把家中姐妹骗她的话说了出来。   康嬷嬷早就听说过相府二房两个女儿的丑事,听她这样解释,也觉有理。   见识过她的女红后,对这五小姐的印象也好了许多,平日里少了些刻意的针对。   两人相处的时日渐增,康嬷嬷对她放心不少,不再时时刻刻地监视着。   顾宜宁在家安生待了一个月,不曾出过门,她趴在窗台上,百无聊赖地玩弄着面前的小盆栽。   这一个月以来,都是靠着写信跟陆旌往来的。   一天写一封,夜里待康嬷嬷走后,她会偷偷将信封交给流云。   陆旌话少,她满满当当地写一整页纸张,收回的信却只有寥寥数语。   不过流云不止给她带回信封,更多的是一些小玩意和小吃食以供她解闷。   有时是华容道,有时是孔明锁,她费了很长时间也没能解开。   流云笑着说:“都是殿下亲自选的,殿下还说……若五小姐觉得闷,可出门走走。”   顾宜宁一边解九连环,一边道:“出不去的,康嬷嬷看得紧,一整天都绕在我身边,只有晚上时才回她自己房间。”   流云:“殿下说……花灯节快要到了,夜里赏花灯最为合适。”   顾宜宁考虑了一下,没应,她怕被康嬷嬷抓住,那样精心树立起来的形象可全都没了,日后姜太后定会时不时地针对她,麻烦得很。   但隔天,流云带来了几副画卷,“殿下说若五小姐看不了实景,可赏一赏画中的景色。”   画卷上是京郊鹭江男男女女放花灯的场面,漆黑的夜空中亮着星星点点的火光,鹭江两岸,热热闹闹,每个人物的表情都勾勒地惟妙惟肖。   光是一幅画就令人心驰神往。   然而陆旌并不满足,还每天都送一副花灯图过来,一副比一副惊艳。   顾宜宁看了之后越来越想亲手往河中放盏花灯,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有些不太对劲,笑了下,问:“殿下每日送画,是在诱惑我出门吗?”   流云颔首:“或许是这个意思,不过若五小姐实在脱不开身,也不必理会。”   顾宜宁小声问:“可有出门的法子?”   夜里待康嬷嬷回屋后,她被掩饰着出了相府的大门,偷偷坐上去往京郊鹭江的马车。   穿过热闹的人流后,顾宜宁为难地看着面前黑漆漆的小树林,“你确定殿下在这里面等我?”   “是。”   顾宜宁提着裙角,在花灯微弱的光亮下行走,踩过那些杂草,终于看见陆旌的背影。   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打算吓一吓对方。   手指还没触到他的衣袖,人便转过了身,顾宜宁没把对方吓到,自己先惊了一瞬。   她恢复过平静后,往前靠近了一些,嫣然巧笑着问:“这些时日,殿下可有为你的王妃守身如玉?” 第34章   月朗星稀, 浓密的枝杈中间,泄出几缕澄澈的光亮,稀稀疏疏地映在地面上, 显得这林子甚是空明静谧。   陆旌视线下垂,停在顾宜宁笑意盎然的眉眼间。   小姑娘一看便是特意乔装打扮过的, 青衫白裙,轻纱遮面,乌发悉数挽起, 脖颈,手腕, 乃至耳垂,都空空荡荡,全身上下无一处惹眼的首饰。   没了珠宝华服的映衬, 反倒如出水芙蓉一般,绝色尽显,让人为之心神一震。   她似是知道自己有多会撩拨人心, 故意挪动脚步,双手背在腰后, 上半身微微前倾,踮起脚尖, 仔细在他领口处嗅了嗅。   陆旌不知她又在耍什么无赖, 只觉此刻香气缠身, 被清甜的兰香团团围住, 缴地他呼吸都有些微滞。   他眸光晦暗,将身前的小脑袋推开了一些。   顾宜宁站直身体,不甚满意地问:“殿下心虚什么?”   陆旌轻扫了眼小姑娘被束腰紧裹着的纤细腰肢,面不改色地问:“本王何时心虚了?”   “既然不心虚, 为何不让我闻一下殿下身上到底有没有脂粉味儿?”顾宜宁抱住手臂,肆意打量着眼前的男人,眸光流转,下一瞬便垂下了眼睫,“难不成真的瞒着我跟别人互通心意了?”   一整月未见,还是这般没心没肺。   仿佛从未受过相思之苦。   陆旌忽然抬手,扯开了那层朦胧的面纱,他视线平直,寸寸落在这张芙蓉面上,从眉眼到朱唇,不舍得错过一处。   就是这样的一张脸,一颦一笑都牵扯着他的心魂。   惦记了数年,终于窥得天光,要将人娶回家了。   顾宜宁被看得越发不自在,抬起头来,“殿下看着我做什么?”   陆旌没吭声,整个人仿佛融进了夜色里,冰冰凉凉,周身的暑气都赶走了一大半,她抿了抿唇,自觉道:“殿下不愿听那些话,我以后不说就是了。”   不说是不说。   当即换了另一种语气来磨他。   顾宜宁若有所思地看着湖中的倒影,细细思量一番,才道:“前些日子,我父亲提过哥哥的亲事,说他该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妻子才对,若日后碰上喜欢的,直接纳妾便可……”   她声柔调婉,一字一句控诉着家中发生的事。   看着这张灵动无忧的面容,陆旌脸色松动,那些思念的苦楚,自己受着也就罢了,何必强加到她身上。   吞心噬骨的滋味,在北疆的时候就已经习惯。   那时他总熬不住,一得闲暇时间,便纵马回京,路上奔波四五日,站到小姑娘面前时,听几句温声软语,疲惫劳累全都一消而空。   身上乱七八糟的伤口和疤痕,跟心疾一比,更显无足轻重。   现在,比起当年要好得多,左右不过再扛半个多月。   顾宜宁似乎说累了,终于止住了口。歇了一会儿,又启朱唇,“殿下,我说的可有道理?”   一通长篇大论下来,陆旌半句话都没听进耳里,就只顾着看她了。   小姑娘摇摇他的衣袖,陆旌便含糊其辞地应了声。   她软声说着讨好的话,“还是殿下最好。”   顾宜宁一边奉承着,一边又往他身上蹭,最后紧紧抱着他的手臂,指了指湖心的月影,“好看吗?”   陆旌不动声色地将手臂从她怀中抽走,往旁边移了两步,淡道:“没有未来王妃好看。”   顾宜宁紧又跟上去,勾住男人的指尖,放在手中把玩,慢慢地,变成了十指紧扣的模样。   下一瞬,陆旌再次挣脱开,目不斜视地看向树林深处。   “陆旌,”小姑娘绕过地上的杂草,站到他面前,有意将他的视线引到自己身上,对视之后难得羞涩得低了下头,“树林有什么可看的?”   就算只问了半句,陆旌也能猜到她心里在想什么。   树林有什么可看的,还不如多看看她。   他倒是想。   但谁能敌得过这份肆意撩拨。   夜色惑人,媚色勾人,小姑娘时不时地来碰他一下,她全身上下,软地不可思议,还净做些令人心猿意马的举动。   在这露气浓重的小树林里,他还真能把人欺负了不成?   陆旌拧着眉,有些后悔将她诱出来。   顾宜宁今日的举动,能让他几天几夜合不拢眼。   只怕回头又得多洗几次冷水澡,才能灭了体内那股火。   见男人失神,顾宜宁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殿下在想什么?”   陆旌负手而立,眼底压了点莫名的躁意,他敛着情绪,意味深长道:“在想......该如何为本王的王妃守身如玉。”   顾宜宁下意识道:“守身如玉也不是这个守法......”   话还没说完,她突然咬住下唇,歪头看向面前的男人,若有所悟,轻声问:“殿下可是嫌我动作不规矩?”   小姑娘头回这般善解人意,陆旌看过去的眼神有些新奇。   然而下一句,她便可怜兮兮道:“我冒着败坏名声的风险,从家中偷跑出来和殿下相会,到头来却被百般嫌弃,这还没成亲呢,殿下就不愿碰我,若日后成亲了,可还了得?只怕得每天都独守空房......”   差点忘了,她就是个蛮不讲理的。   陆旌闭了闭眼,耐着性子哄:“我们尚未成亲,还需恪守礼仪,不可有过分的举动。”   顾宜宁紧捏着衣裙,眼中希冀之情越来越浓郁,喃声道:“可是......可是我只是想牵一下殿下的手,这算不上过分,也不可以吗?”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见不得她脸上露出失望之色,便侧过头,缴械投降。   顾宜宁牵起他的手,晃了晃,视线在他腰间流转,得寸进尺地问,“现在还想再抱一抱殿下,好吗?”   听着这好言好语的诱哄,陆旌突然想到青楼里的嫖客,也是这般贪得无厌。   而后又兀自压下心中怪异的比喻。   小姑娘是嫖客,他算什么?   陆旌不说话,顾宜宁只当他默许了。   提着裙角上前一步,紧紧搂住男人的腰身。   熟悉的,清冽的气息环于身侧,她懒懒地蹭了下陆旌的胸口,有些惬意地眯了眯眼。   大老远从相府赶来,良辰美景,花前月下,不占他点便宜,心中总觉得亏本。   一想起接下来还有半个多月的煎熬,顾宜宁小小地叹了口气,抬起头,额头碰了下陆旌的下颚,恍然间,便看见男人的脸瞬间布上一层冷色。   她揉了揉眼,伸出食指,故意在陆旌脸上蹭了下。   那本就不悦的面容上又添一层寒霜。   男人清冷地睨她一眼,“何时松开?”   嫌弃她嫌弃地过于明显,顾宜宁讶然,不可置信道;“抱着我,让殿下委屈了不成?”   “没有。”   她不信邪似的,勾住陆旌的脖颈,抱得更紧了些,两人距离过近,那张矜贵绝然的脸近在咫尺。   顾宜宁微一抿唇,突然想起前世,她最喜欢的便是依偎在陆旌的怀里,时不时仰头轻啄一下他的唇角。   陆旌由着她胡来,不曾冷过脸色。   然而现在……   面前的男人,深眸中似有怒意翻滚,目光沉沉地看着她。   顾宜宁猛地回过神来。   她刚才吻了下陆旌的唇角,做了和前世一模一样的动作。   深林寂静,隔绝了外面的人声鼎沸,顾宜宁眨了眨眼,也不知陆旌在气什么,故作镇定道:“殿下是我未来夫君,亲一下倒也合理,为何一副被辱了清白的模样?”   陆旌敛住眼中的情.欲。   未开口辩解。   她就算没理也能编出无数借口。   顾宜宁见对方脸色温和了点,小声地问:“殿下带我来这么黑漆漆的地方,不就是想做些亲密的举动?”   从小到大,一直没变过,又把过错推到他头上。   把人带到小树林,只不过是路边人多眼杂,怕她被人认出而已。   陆旌喉结滚动,依然没反驳,顺着她的话低低嗯了声。   小姑娘勾人的手段信手拈来,双瞳剪水,如雾里看花,乱了满腔心事。   两人的呼吸交错在一起,暧昧横生,顾宜宁有些不自在地想要挣脱这怀抱,奈何腰间的臂膀太过坚固,桎梏着她,分毫不让。   陆旌眸色加深,手下动作逐渐变重,显然有些失控。   顾宜宁疑惑地看着他:“殿下?”   男人的视线碾过她的双唇,突然倾身,在她耳侧停下,灼热的呼吸烫得她耳根通红,心慌意乱间,听见一道喑哑的嗓音。   “就是个祸水。”   下一瞬,陆旌的吻就压了下来。   滚烫,热烈,横征暴敛一般,在她耳侧和唇齿间肆意妄为。   跟上一世的温柔和缱绻完全不同,有些凶,有些吓人,顾宜宁忍不住地想要后退,可陆旌掌心置于她腰间,完全掌控着她的行动。   他不知收敛。   从唇上辗转到颈间,于锁骨处,细细密密,在细嫩的莹白之处留下惹眼的吻痕。   陆旌的眼睫扫在肌肤上,又刺又痒,激起一阵缠绵悱恻,顾宜宁脸红心跳,一直到自己呼吸都觉得费劲,小声呜咽起来,对方才停下动作。   陆旌气息不稳,体内气血翻涌,躁动不止。   小姑娘木然地看着他,发髻凌乱,仿佛被他过分的行为吓得不轻。   他眼中浴火明灭可见,晦涩道:“轻点喘气,禁不住你这么勾。”   顾宜宁瞳孔放大,屏住了呼吸,随后放轻放慢,渐渐缓了下来。   陆旌压下心头的燥热,指腹在他留下的红痕上轻擦,温声问:“疼不疼?”   顾宜宁看着他,也不说话,只拢了拢自己的衣领。   陆旌不知从哪拿出了件黑色罩衣,搭在了她的肩上,将人捂地严严实实。   他弯腰,把人打横抱起来。   温香软玉在怀,他不舍得用力,快步地向着树林之外的方向走。   待小姑娘回过神来,不知又要怎么折磨他。   他哪还有那么大定力供她撩拨。   -   鹭江河畔人群众多,花灯各色各样,小贩小摊的吆喝声接二连三地响起,喧闹嘈杂盈盈于耳。   外面热闹的景象跟刚才才林中的氛围截然不同。   陆旌借着路边的光亮,低头看了眼怀中的人,小姑娘揪着自己的衣襟,将她的侧脸遮地严严实实,只剩下赤红的耳骨和莹白的脖颈露在外面。   他把人轻轻放下来。   顾宜宁陇着身上的罩衣,心中思绪混乱不已,她不是没有尝过□□。   上一世,可能是自己身子过于脆弱,陆旌他总是克制着自己的行为,生怕弄疼了她。   所以刚才在林中,那个肆意妄为恨不得把她拆吞入腹的陆旌好陌生。   陌生到……让她有些心疼前世的陆旌。   忍得多辛苦。   才能那么克制那么温柔的。   到现在,脖颈还是火辣辣地疼,顾宜宁把衣领捂地再紧了些,生怕那些痕迹露在外面。   街上人潮拥挤,姑娘们都打扮地花枝招展,唯有她一人被黑袍裹身。   尤其身侧还跟了个男子。   很难不招人视线。   顾宜宁脑气陆旌的行为,但一想起是自己先开始的,便又无奈地息下了烦躁。   她扯了扯旁边人的衣袖:“我想换身衣服。”   陆旌见小姑娘终于肯理会他了,沉声应好。   鹭江两侧繁华,近几年筹办了诸多民间夜宴,也衍生出了各色各样的铺子。   两人在一家成衣铺门前停下,老板娘面带笑容地迎来,“欢迎二位,里面请。”   “是给这位姑娘买衣裙吧?”老板娘打量着顾宜宁,见她身上裹着男人的罩衣,里侧的青衫略微有些不整,发丝更是凌乱。   但这位姑娘即便遮掩着脸颊,也能看出面容姣好,身段柔软,玄衣男子更是气势凌然,锦衣华袍,说不定是哪家贵公子。   老板娘目光兜兜转转,又回到顾宜宁身上,这衣料,未免太廉价了些,一看就不是出自富贵人家。   倒是像那神仙楼里养着的舞姬歌姬。   老板娘叹口气,虽说身处神仙楼,杂活脏活都不必去做,但也是看人眼色行事的,尤其得去讨好男人。   她对这可怜兮兮的姑娘生出点同情,也想帮她找身漂亮衣裙,最好能让旁边的男人给她赎了身。   顾宜宁被引着去往里间,准备试换衣物。   隔着一道帘子,陆旌听见细微的呼唤。   他抬步走过去,顺势撩起帘子,小姑娘惊呼一声,迅速拿起刚脱下来的衣服挡住了身前的风光。   陆旌倒是没看见别的什么,视线停在她肩颈处的红痕上,一道又一道,极其扎眼。   顾宜宁有些难以启齿地说:“你去帮我买些脂粉,遮掩一下……” 第35章   花灯焰火, 圆月悬空,平稳的河面上异彩纷呈,远远望过去, 如繁星一般交相辉映。   成衣铺内,吴川站在门口, 小心地将手中红盒呈给陆旌,“殿下,这是浦玉阁最为上乘的水粉, 若五小姐不满,属下再去换别家的。”   陆旌随意扫了眼, 盒子上的牡丹花型甚为眼熟,该是她常用的。   他走进隔间,视线在顾宜宁的肩上停了一瞬, 立刻移开,随后把手中东西放于梳妆台上,自觉背过了身。   顾宜宁早已缓过了心神, 脸上刚才那点燥热逐渐冷却,看了眼铜镜中清冷矜贵的背影, 小声问道:“你不帮我吗?”   陆旌转身,对上她无辜的眼神, 颈间暧昧至极的痕迹, 以及凌乱的衣衫和耳侧青丝。   当真是折磨人。   他哑声问道:“你面前不是有镜子?”   小姑娘蹙了蹙眉, 理所当然地问:“这铜镜如此浑浊, 不如家中的清晰,我哪里看得清?”   陆旌眉骨跳个不停,眼前的冰肌雪肤,他随便碰上一下, 心中便是野火燎原。   一时有些怀疑她是不是在报复自己。   见男人迟迟没有动作,顾宜宁手指不断点着脸颊,懒声道,“殿下怎这般不讲理,从我这里得了好处,转头却不认人,这是堂堂摄政王该有的风范吗?”   熏香缭绕间,陆旌揉了揉额角,他哪里是得到了好处,分明是饱受折磨,靠着最后一丝理智,才勉强抑制住了体内的邪火,如此浅尝辄止,不知这汹涌的后劲,何时才能缓过头。   “陆旌。”   婉转的声调传来,含了点不耐烦。   他掩下眼中躁意,闻言走过去,拿了桌上的脂刷,一点一点将细粉晕染开。   -   隔间外,老板娘选了件海棠色的流仙裙,按尺寸修改过后让绣娘帮忙送了过去。   这家店铺是鹭江河畔最出名的成衣铺,足足三层,进店的顾客络绎不绝,大多都是一对一对的小夫妻,或者成群结队的年轻女子,与这里格格不入的吴川极其引人注目。   他不堪其扰,在半边脸上佩戴了从小摊贩那里买到的獠牙面具。   老板娘笑着看他,“公子是否尚未婚配?”   吴川点了下头,同她敷衍两句,便行至门外等候。   一群衣着华丽的女子见他出门以后,团团围住了老板娘,悄声道:“那可是摄政王身边的吴川吴将军,老板娘可莫要同他闲扯家常,别将人得罪了。”   “吴将军?”老板娘的脸一瞬变白,“我可真是眼拙,居然没识出贵人。我这小门小户竟得了这么大的荣光......”   年轻的姑娘红着脸打听,“老板娘,吴将军常年跟随着摄政王,他今天,是自己一个人来的吗?”   言中之意,分外明显,女儿家的心思昭然若揭。   老板娘又是一顿,猛然想起隔间里那个贵气逼人的玄衣公子,她先前还好奇,究竟什么样的人家才能养出这等清贵的人物。   她同面前的姑娘对视一眼,心中有些惊骇,惶恐到手中衣物都拿捏不住,不断地回想着刚才是否有得罪人的地方。   红衣姑娘看见她的神色,了然于心,眼中透露出欢喜,手中的锦帕也搅地七拧八拐,跟身边女伴道:“殿下果真在此处,我们晚些再走,瞧一瞧他的真容。”   这姑娘是店里的熟客,又家世显赫,是京中的名门望族,老板娘好心提醒,“摄政王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身边还有个姑娘相陪。”   红衣姑娘有些失望,酸溜溜地道:“那姑娘可是相府的五小姐?早就听说殿下对那位五小姐情根深种,除了她,只怕不会多看旁的女子一眼。”   老板娘犹豫着问:“大婚前两月,新人不是不能相见吗?寻常百姓都如此避讳,钟鸣鼎食之家,岂不是更加重视这规矩?”   “对啊,差点忘了这个。”红衣女子又立刻激动起来,“可是......老板娘可知,殿下身边的女子到底是谁?陆夫人只有两个儿子,王府也没住什么表小姐堂小姐啊?”   老板娘:“咳......瞧着装扮,像是神仙楼的舞姬,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红衣姑娘心中思绪百转千回,最后笑道:“既然神仙楼的舞姬能入殿下的眼,那我岂不是......也有机会?”   老板娘一噎,不知该如何作答,那舞姬遮着脸,都能瞧出万种风情,根本不是常人比得来的。   谈话间,花雕木门敞开,走出来一位配戴朱雀面具的女子,步履轻盈,衣诀翻飞。   堂前几位修改衣物的绣娘直愣愣看过去,目光落到那身海棠色的流仙裙上,这衣物摆在店中数月,太过仙气飘飘,穿在身上不显人美,反倒衬得面容失色,让多少贵女们铩羽而归。   也唯有这位舞姬撑了起来。   怕是神仙楼里的头牌。   红衣女子瞧着面前一男一女,愣是不敢上前同陆旌搭话。   她若过去,和这绝色舞姬一比,简直就是自讨苦吃。   直到店里没了人影,老板娘还未回过神来。   红衣女子冷哼一声,甩脾气似的,把手中帕子直接扔到柜台上,怒道:“有什么了不起的,她若是真有姿色,为何还用面具遮挡住脸蛋?定是丑绝!”   女伴嬉笑道:“你觉得凭摄政王的眼光,看得上丑绝的舞姬吗?能被他看上的,起码也要和相府五小姐平分秋色啊!”   红衣女子翻了个白眼:“漂亮又如何,区区舞姬一个,卑贱地很。相府五小姐可是个不省心的,且我将这件事大肆宣扬出去,看看五小姐该如何惩治她!”   女伴点了点头,赞同地说:“良辰美景,又是大婚当前,摄政王却陪着另一个女子,这不是赤,裸裸地打顾宜宁的脸?依顾宜宁的性子,定会闹个没完没了,把摄政王闹烦了,可就有好戏看了。”   两人一琢磨,交换目光,露出得意之色。   -   河畔,顾宜宁小心翼翼地把花灯置于水面上,双手合十,默默许下心愿。   刚睁开眼,便看见几辆华丽的马车从入京的官路上驶过去,红艳艳的灯笼上,写着“平西”二字。   她扯了扯陆旌的衣袖,问道:“平西王要进京了吗?”   陆旌用剑柄把她放入河道的花灯摆平,划出一条顺畅的水路,看着花灯飘远后,才站起身来,瞥向墨色中的那点红,淡道:“上月去了碧霄宫,这次来京,说是探望太后。 ”   顾宜宁握紧了手中的藤编小篮,明知故问道:“表面上来探望太后,那背地里呢?”   陆旌看着她,眸光微动,笑了笑,“你不是一向自诩聪慧?这都猜不出来?”   她晃了晃手中小篮,兀自向前走着,“自是……寻一门好亲事了。”   话落下后,便看见鹭江的另一侧,护栏旁边站着一位手摇团扇的华服女子,引得路人频频回望。   不是晋明曦还能是谁?   有晋明曦在的地方,必定有她哥哥。   看她旁边那灯火通明的酒楼,顾承安定是在其中同人喝酒应酬。   没想到这曦禾郡主还是没死心,不过她尚未得知顾家要向平西王府提亲的消息,若是日后知晓,就算心中放不下,也应该会有晋明灏皆力劝阻的。   小暴君虽然有时候傻乎乎的,看着不靠谱,但小心思实在太多,聪明得很,定不会让身边的亲人受委屈。   顾宜宁来不及感叹即将形成的一段孽缘,只知道自己必须马上回相府了。   若是让顾承安得知她今晚偷偷跑了出来,指不定怎么和顾汉平一块拿礼法压制她呢。   -   为了不让人起疑,回相府的马车要先绕到附近的一处府邸,在那里停上一会儿,从后门走出,再回正路。   吴川将马车引到无人烟的地方,请顾宜宁上去。   她上了两层木阶,回过头来,紧盯着陆旌的唇角,心思一动,想要偷偷再吻他一下。   然而并未得逞。   陆旌偏过头,把人牢牢按在怀里,沉声问:“还是不长记性?”   顾宜宁想起小树林里脸红心跳的情形,认输道:“我不乱动了,你快些松开。”   他依言落下手掌,从腰间拿出个小银瓶,“回去涂抹在颈间,可消红肿。”   顾宜宁接过来放在手中转了两下,钻进了马车,临走前掀开窗帘,双手扒着窗沿,下巴抵在手背上,弯着眼眸轻声叹了口气:“殿下真是一点定力都没有。”   陆旌掀眼看她。   月光下,她悠悠然地轻启朱唇,“勾勾手指你就受不住,若以后遇上媚色天成的美人,也不知会失控成什么样儿。”   她又叹口气:“这我还怎么敢放殿下出门?”   陆旌向来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在小姑娘面前坍塌地一无是处。   他想说,她连手指都不用勾,光是站在那,就能让他鬼迷心窍,神魂缭乱。   小姑娘说完话后,似乎是瞧见他脸色不太对劲,硬是往后缩了缩,然而脸上还是故作镇定。   将欺软怕硬展现地淋漓尽致。   良久,他才道:“就你歪理多。” 第36章   马车绕着京中各条小路乱走一通后, 顾宜宁掀开帘子向后看了一眼,“刚才有人跟踪我们?”   黑衣女子名唤流月,低头答道, “是李国公府上的人。”   “可识出了我的身份?”   流月:“并未,李婉儿只是认出了殿下, 尚未识出五小姐,现在正派人打听您的去处。”   顾宜宁嗯了下,随口道:“那便引他们跟去海棠居吧, 城东那处别院。”   “是。”   锦帘摇动间,她从缝隙中窥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再次掀帘向窗外望了一眼。   月光下,几处小摊前面。   劲瘦的少年背上绑着一把弯刀,气场冷峻, 眼神不屑一顾,紧盯着他身前的白胡子老伯,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样看着很是欠打。   陆卓仿佛能感受到背后的视线, 在顾宜宁还未转开目光的时候,扭头向马车的方向看了过来。   两人忽然对视, 他愣了一下,从容又恭敬地俯了俯身, 似乎是在问安。   顾宜宁下意识摸向脸上的面具, 幸而还在, 严严实实地遮挡着面容, 也不知对方是如何认出自己的。   突然想起之前少年欲拿刀砍她的画面,她顿时失了兴致,选择视而不见地落下了帘子。   枉她之前对这个弟弟那么好了。   白眼狼一个。   她思虑一番,吩咐道:“流月, 你派人打听一下小公子刚才在做什么。”   不一会儿,外面就传来了动静,“五小姐,刚才那位白胡子老先生是这一片城区有名的半仙,小公子这是在找他老人家算命。”   顾宜宁呛了一下,“他也信卦象?算的......是自己的姻缘?看上了哪家的姑娘?”   “并不是小公子自己的姻缘,”暗卫犹豫了会儿,才道:“算的是殿下和五小姐的姻缘,不过五小姐莫要忧心,老先生算出来的是大吉。”   “这样啊。”   顾宜宁慢慢向后靠去,默默感叹,他操心的事还挺多。   -   因前一天回相府的时间太晚,第二日顾宜宁也醒地迟了些。   原以为康嬷嬷又要在耳边阴阳怪气地指点一二,劝她改改生活习性,再教一教世家大族的规矩,末了还要把这点小事呈报给太后。   没想到早膳期间,康嬷嬷一句话也没多说,反而几次都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看着她。   顾宜宁放下勺筷,用帕子擦了擦嘴角,看向站在一旁有些心不在焉的康氏,“嬷嬷可是有什么心事?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可说与我听。”   康嬷嬷看她一眼,仔细在心中措辞,道:“五小姐,你可还记得老奴这几日教的规矩?”   她已经忘得差不多了,仍是虚心地点点头,“记得。”   “记得就好,”康嬷嬷正色严肃道:“身为王妃,要宽容大度,胸襟开阔,不能独自霸着夫君,也不可与府中姬妾争风吃醋,要牢牢记住......”   顾宜宁挑眉:“府中姬妾?”   康嬷嬷似是料到了她的反应,笑了笑:“没错。难道五小姐还不知道那件事?”   她悠然问道:“哪件事?”   “花灯节当晚,有位戴朱雀面具的女子和殿下同游鹭江。”康嬷嬷看她的眼神有些得意,还有些怜悯,仿佛下一刻她就要被陆旌抛弃了似的。   “那位面具女子现在住在殿下名下的海棠别院里,若殿下成亲以后,自然也会给那位女子一个名分,到时候,五小姐可莫要为难殿下。”   在对方的探究的注视之下,顾宜宁平静的面容缓缓显露出惊诧,“殿下和面具女子……在花灯节当日一起出游?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她目光楚楚地望过去:“嬷嬷定是在同我玩笑,殿下说过他心中只有我一个人,不会再娶其他女子。”   “五小姐,老奴哪敢骗您,街上早就传得沸沸扬扬的了,您随便找个人打听一下,都知道。”   顾宜宁垂下头,用锦帕掩住了眉眼,小声抽泣起来。   康嬷嬷冷笑一声,又摇着头叹了口气,“这世间,专情的男人何其少有。你既当上了摄政王妃,便可享一世荣华富贵,安心侍候殿下就是,太贪心的人,可是得不到什么好果子吃。”   她说完后便急匆匆地走出了门外,赶着去往皇宫,将这则喜事道与太后听。   顾宜宁看着康嬷嬷离去的背影,将手中的帕子放了下去,斜靠在香几前,眸中思绪万千。   春桃担忧地道:“小姐,这是到了进退两难的地步啊,若由谣言乱传,您定会被人嘲笑讽刺,若澄清谣言说出事实,也会被人指责不守礼法。”   顾宜宁摇摇头,反而道:“这事一出,恰合我心意。”   “啊?”   “任由殿下金屋藏娇的故事在外面流传着好了,姜太后那里也有所应对。”   春桃有些困惑,“这……奴婢愚昧,还是不懂。”   顾宜宁转了心绪,欢喜地品尝着新泡的花茶,唇边香味弥漫,她饮下一小口,道:“有时候示弱,也能省去很多麻烦事。”   几日下来,顾宜宁在人前都表现出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尤其是在康嬷嬷面前,时不时地掉一两滴眼泪,说些自怜自艾的话。   康嬷嬷面上哄着,心里比谁都快活。   看来在自己的教导之下,这个嚣张跋扈的五小姐变规矩了不少,没去那海棠别院挑起事端,也没去摄政王面前哭诉,一点风浪都未掀起。   真是让人刮目相看。   大婚前几日,慈宁宫送来了一车又一车的珠宝绸缎,康嬷嬷手腕上也多了个品色优质的翡翠玉镯,难得这般喜笑颜开,“五小姐,这些都是太后赏赐的,太后夸您知书达礼……”   顾宜宁手指抚在绫罗绸缎上,敛了敛眸中的笑意,“多谢太后。”   除了这些赏赐,按照历来规矩,以她的身份,还需太后当面赐礼。   赐礼小宴上,姜太后不止邀了她过去,还请了诸多世家贵女。   顾宜宁跨过门槛,未瞧见太后的身影,只听得耳边嘈嘈杂杂,热闹地很。   她进来之后,声调更大,生怕她听不见。   “你们可知,海棠别院的朱雀姑娘有多美?肩若削成,腰若约束,妩媚纤弱,是个顶顶的美人,怪不得能让殿下如进温柔乡,流连忘返呢!”   “是啊,如此绝色,殿下真是好眼光,想必以后,能将这朱雀姑娘抬为侧妃呢……”   顾宜宁还是头回听见这群人如此真情实感地夸她貌美,忍了又忍,才将唇畔的笑意减淡。 第37章   慈宁宫内, 花团锦簇,群芳争艳,在场的不是宗室千金, 就是高官之女,现被姜太后邀至慈宁宫参与这场赐礼小宴, 本就是彰显身份的大好时机,家中自然备好了送予未来王妃的婚前礼。   顾家的女儿自小被丞相娇惯着长大,顺风顺水十余载, 京中人都瞧在眼里,她都这般金贵了, 难不成还能更上一层楼?   没想到还真能,那位一手遮天的摄政王,是多少女儿家梦寐以求的夫君, 却被顾五小姐牢牢勾住了心神,倒是非她不娶。   想当年,摄政王还是少年将军的时候, 就引得众家少女痴恋不已,他是天之骄子, 是北疆的永远不会陨落的传说。   远征近防,奇袭堵击, 迂回纵深, 用兵如神, 将边塞沿线二十四个大国小国耍地团团转, 奇功妙计传入京城,无数人为之倾倒,赞他不愧是陆家的儿郎,却又远胜于先祖。   那时还有诸多胆大的女子上前宣仰爱意, 但次次都被拦下,能近他身侧的,就只有顾宜宁。   后来少年成王,运筹帷幄,收敛锋芒,却再也没有姑娘敢过去自取其辱,无别的原因,只是害怕,他行事不像前几年那般嚣张亮堂,随便一点头就引起一场动荡。   反而越来越低调,常于背后下手,前几日还活生生的一个人,转眼便丧生街头,玄乎其神,死于巧合之下,愣是找不到一丝将矛头指向摄政王府的证据。   朝堂上有些不同派别的言官文臣甚是憋屈。   憋屈又恐惧,总担心自己有一天也会葬于这个疯子的利刃之下。   虽然害怕摄政王,但因为有顾宜宁的存在,他们还愿相信他有人性,一生一世一双人,他心上独独放着一个女人。   人一旦有了软肋,心就还是柔软的。   即是软肋,也是羁绊,未来有无数机会可扯他坠入深渊。   可是。   如今却有了金屋藏娇的朱雀姑娘。   深情专一了数年的陆旌,居然也有喜新厌旧的一天,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有人欢喜有人忧,欢喜的人,大多都是看热闹的。忧愁的人,却各有各的愁思。   也不知顾宜宁,到底有没有本事栓住男人的心。   门口那道清艳窈窕的身影一下子将所有人的视线吸引过去。   在场的众人,聪明点的都缄口不言,寥寥几人在踩高捧低,说着外面的风言风语。   快把那朱雀姑娘夸地跟九天之上的神女相匹配了。   但正主似乎没听见一般,面容无波无澜,径直走了过去。   顾宜宁在香案前站定,任身后侍女将她的绯色罗裙抚平,静候着太后的到来。   片刻后,宫人鱼贯而入,长长一行队伍,人手捧着个用红布搭盖的盛盘,在那之后,终于迎来了雍容华贵的太后娘娘。   她身后,跟着先前住在摄政王府的叶雅容。   姜太后坐于凤位,玉阶之下的香案前,站着各个仪态端正的名门贵女,她先看了眼一身宫装的顾宜宁,从容沉静,康嬷嬷教导有方,倒是有些王妃的样子了。   “免礼。”   一声令下,嗓音尖亮的太监站在中央,宣着贵女们送来的婚前礼。   “徐二小姐,金瓒玉珥一副。”   “文思县主,累丝珠钗一支。”   “李三小姐,”太监犹豫了一下,道:“翡翠步摇一副。”   翡翠步摇,绿地通透。   云鬓间点上翠绿,晦气得很。   这种颜色的步摇世间少有,不知李婉儿从哪费劲地找出来的。   众人闻言都往顾宜宁的方向瞥,想看她脸色沉沉的模样,奈何美人并不理会,端起茶杯,不紧不慢地饮了一口,才一一回望过去,眼神干净清透,无辜地很。   姜太后见此,命人将自己备的礼呈出,红绸抬开,入眼的是一尊玉石打造的并蒂莲花,泛着温润的光泽。   并蒂,并蒂,其中意寓浮于表面,顾宜宁含笑夸了两句。   姜太后见她欣然接受,没耍大小姐脾气,神色复杂地同康嬷嬷对视了一眼。   果然变了不少。   定是被那件事打击到了。   茶杯空了,她身后的叶雅容及时添上一杯清茶,姜太后眯了眯眼,原本想着,封叶雅容为县主,待大婚当天,把她送入王府,当侧妃也好,姨娘也好,总不能让王府后院全被顾宜宁霸着。   况且叶雅容先前在王府住过一段时间,和老夫人多少有点感情基础,陆旌就算再不喜,也应该会给老夫人面子。   但如果她真这般做了,便是与顾家生出了嫌隙。   顾家女儿她看不惯,那位二公子可是前途无量,姜家有不少适龄姑娘还待字闺中,顾承安是个十分合适的人选。   如今想要两全其美,舍弃叶雅容方为上策,今日看来,那位朱雀姑娘把顾宜宁压制地老老实实,也是个不省心的,日后进王府应该不难。   姜太后脸上神色精彩,还剩最后两个尚未掀开的盛盘,她抬眼看过去,指了指左侧那个,“陆夫人身子骨柔弱,不方便进宫,托哀家把这份礼带到你面前。”   陆夫人母家便是姜氏一族,也是姜太后的妹妹,她先前和陆卓一同住在一处边陲小镇,近些日子才回到京城,居于京郊一处别院。   看着红绸之下美轮美奂的洛神珠,大殿响起一阵赞叹,就连看惯了各色各样奇珍异宝的顾宜宁,眼中也未免闪出几分惊艳。   洛神珠,乃前朝贵物,整个大晋找不出第二颗。   陆夫人却送给了自己。   顾宜宁垂下眼眸,一时之间觉得自己有些受不起,她对陆夫人的印象,始终停留在温婉的层面上。   右侧是远居碧霄宫的圣上派人送来的,一份变幻瑰丽的琉璃盏,虽也流光溢彩,但有了洛神珠的衬托,倒显得平平无奇起来。   最后两份礼,让赐礼小宴直接升了个档次。   顾宜宁福身退出,身后的人分外眼红。   -   夏末,迎来了最后一波花期,棠梨院各种花香袭来,久经缠绕在院内,连繁复华美的嫁衣上也染了点香味。   铜镜前,顾宜宁睡眼初醒,水光朦胧,梳发的妆娘为她挽起满头青丝,置于鎏金凤冠中。   相府门前,锣鼓喧天,红妆千里,十余条街,数座石桥,全铺上了花浪,两侧风灯高挂,喜气绵延不绝。   周围讨喜糖的小孩,成群结队而来,喜酒的香味,也弥漫开来,里三层外三层全是攒动的人群。   人海熙攘,上翎军的将士们铠甲加身,但手腕上却各自缠了红绳,朝气蓬勃,脸上挂着压不下的笑意,好不容易才开出一条喜路,护着迎亲队伍在吉时到达。   一片欢声笑语中,顾宜宁被人扶着跨出门槛,喜服上金丝勾勒出的牡丹双凤,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裙尾摇曳,环佩作响。   顾汉平饮了口女儿敬上的喜茶,眼眶有些充红,沉沉地唠叨了几句后,便挥手放人。   顾宜宁被沉重的发饰压地步子虚软,盈盈拜别,缓慢地向门口走去。   喧闹声越来越重,端于马背之上的摄政王落拓挺拔,一身喜服淡化了常年的杀伐和威仪,清凌疏淡,俊美惊绝,只可远观,而不可冒犯。   不禁让人遥想起当年鲜衣怒马的冷面少年郎。   也是这般从远处纵马而来,在相府门前极有耐心地等待着他朝思暮想的姑娘。   鼓乐震天,红门中,终于跨出了盛装华服的摄政王妃。   喜帕之下,顾宜宁看着指骨分明的手掌,喘了口气,仿佛找到了依靠似的,将自己的手缓慢搭了上去,而后悄悄地,把身上重力左移,被陆旌轻巧地渡了过去。   她手掌纤软,头回这么光明正大地牵住他,有些好奇指他腹上粗糙的薄茧,小心翼翼地点了两下,也没探究出什么。   陆旌反手扣紧,心道都这个时候了,她还有心闹他,也不知晚上又会蔫儿巴成什么样。   八抬大轿,风光入府,艾草熏身,花露点额,跟随着喜娘的声令,终于到了堂前行三拜之礼。   陆老夫人和陆夫人将沉甸甸的喜袋佩于顾宜宁的腰间,她身上重量又増了几分。   陆旌手中牵着红绸另一端,在手臂上饶了几圈,缩短距离,同小姑娘十指紧扣,慢慢地把她领入洞房。   喜杆握在手中,比任何刀剑都轻便,他挑开大红盖头,心神有一瞬紧如筝弦,幸而盖头之下,是自己梦见过无数次的姑娘。   于他而言,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为心安。   房内酒香四溢,顾宜宁脸上余霞成绮,此时低着头沉思,她前世经历过洞房花烛夜,也和陆旌行过多次欢好之事。   眼下这点场面,无非就是再来一次而已,也不知自己在紧张什么。   和现在的陆旌相比,她勉强也算是个有经验的人,顾宜宁抚了抚跳个不停的心口,故作正色,站起身来,自然而然地就去解男人的衣襟。   像上一世那样,动作娴熟。   熟练到陆旌脸上都生出点异色,衣襟被解地松松垮垮,他看着那双水波潋滟的眼眸,差点就要沦陷在其中。   陆旌无法纵任她的动作,费力地拉回些许理智,这才不紧不慢地制止了在自己身上肆意点火的一双手。   他道:“合欢酒未喝。”   “也未去喜宴敬酒。”   两句话一字一字砸到顾宜宁头上。   还有两件事没干。   自己便快进到了这一步骤。   她的眼神逐渐从茫然转成羞愤,而后面红耳赤,脸上渡上一层绯红,张了张口,什么也没解释出来。   陆旌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底似有笑意,“我去去就回,不必心急。”   顾宜宁揪着喜服上的绳穗,无法反驳。   她何时心急了。   她一点都不心急。   也罢。   让他以为自己心急,总比以为自己不愿行这事要好得多。   一杯合欢酒下肚,胃里滚烫炽热。   临走前,陆旌行至门边,突然转过身,问道:“宽衣解带的本事,从哪学来的?”   他站于光影下,神色莫辨。   男衣与女衣不同,只解个一两次,绝对达不到她那般熟练。   顾宜宁刚缓过来没一会儿,就要面对这么个问题,心立刻又提了上来。 第38章   陆旌站于门前, 喜服加身,墨发红衣,昔日里凌厉的气场退却, 周身宛若蒙了层化不开的薄雾。   他手指搭在门上,此刻落了下来, 背于身后,颇有耐心地等着答案。   顾宜宁抬起眼眸,见男人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态度, 在心中纠结一圈,轻声道:“是从康嬷嬷那里学来的, 嬷嬷在棠梨院住了两个月,除去礼仪规矩,还教了许多......闺房之事, 其中就有宽衣解带的法子。”   “像朝服,铠甲,常衣......”她仔细回忆着上一世帮陆旌解过的衣物, “不同种类的衣服有不同的解法,若殿下不相信, 大可换一套过来,验一验我的手法。”   小姑娘本就不是好学之人, 糊弄人的话说得天衣无缝。   若不是那脸色委实有些心虚, 他也就装着信了。   看着芙蓉帐中的人毫无底气垂下了头, 陆旌兴致渐起, 沉声道:“据本王所知,康嬷嬷古板严肃,从不教这些。”   果然,一试便知真假。   顾宜宁见这招被拆穿, 心脏砰砰直跳,她是真的心慌,来不及嘴硬,立刻想了其他招数。   将要开口时,突然有些羞涩,还未说话脸颊便布上一层红晕。   她从未在陆旌面前这般扭扭捏捏,深吸一口气才小声承认,“其实也不是从康嬷嬷那里学的。是从......从画本子上学的。”   那声音宛若蚊蝇。   陆旌听得清清楚楚,他眉锋微挑,一字一顿重复着问:“画本子?”   顾宜宁连连补救,“不是我主动买的,是买字帖的时候,店主主动赠予的,我平时,不看那些东西。”   门前的男人似笑非笑,“只看画本子,便可悟透手法,施于行动,王妃甚是聪慧。”   见陆旌这般说,她揉了揉手腕,顺着话道:“我也是下了苦功夫的,还命人从成衣铺买了些男衣,私下里练了许多遍,才学会的。”   陆旌淡淡的,似是不经意间问道,“画本子里的其他内容,可一并学会了?”   顾宜宁觉得陆旌为难她一次也就罢了,没想到还会得寸进尺,她耳根赤红,捏着嫁衣的裙角,明明羞涩地紧,面上还要故作惊诧,“殿下心里都在想些什么?”   继而胡编乱造道:“我看的画本子,可是‘你耕田来我织布’的纯情小传,妻子是一位织娘,常为她的夫君缝补衣物......两人琴瑟和鸣,举案齐眉。”   兴许是被一串字眼中的那声夫君取悦到了。   陆旌没再同她掰扯。   她说什么,他信了便是。   顾宜宁看中的,是他本身也好,是他手中的权势也罢,无论如何,最后选择嫁的人是自己。   单凭这一点,小姑娘的装腔作势,虚情假意,花言巧语,在可控范围之内。   可全都纵许。   他三书六礼、八抬大轿娶回府的王妃,普天之下,无人敢犯,无人敢抢。   对于顾宜宁,陆旌一向有着足够多的耐性。   人都在身侧了,早晚有一天心也是他的。   夕阳艳红,暖风袭面。   走出房门后,长身玉立的男人才渐渐回过味来,刚才那声夫君叫的又不是他,他心里乱个什么劲。   -   天色渐晚,房内燃起一台又一台的红烛,烛火晃动,帐中美人百无聊赖地绕着指尖的流苏。   外面响起一道陌生的声音。   不是春桃,不是采薇。   顾宜宁抬头看过去,才发现这裕霄居里添了许多侍候的人。   “王妃可要沐浴更衣?”   小丫鬟恭敬地道,“千露池中的水温刚好,可现在就去。”   “千露池?”   这一声提醒,顾宜宁才发觉裕霄居里的变化甚大。   隔窗向外看过去,亭台楼榭精巧繁复,雕栏玉砌美轮美奂,暮色之下,渡上一层温润的光泽,终于不像个冷冰冰的练兵场了。   小丫鬟颇有眼色地介绍,“这两月之内,殿下特意请了园林大拿许老先生设画图纸,紧赶慢赶,才将裕霄居打造成了这副模样,也是为讨王妃欢心。”   顾宜宁眼眸染上点笑意,关上了窗,“走吧,去沐浴。”   千露池内水雾缭绕,顾宜宁褪下喜服,缓缓走入温水中,抚开水波上荡着的花瓣,闭眼小憩。   沐浴洗漱完过后,浑身舒坦起来,她懒洋洋地倚着软榻,情不自禁地回想起上一世和陆旌同处一室的场景。   他顾忌着自己的身子,在床上的所有动作,都既克制,又温柔。   跟小树林里的陆旌相比,简直就不是一个人。   不知道为什么,顾宜宁有些愧疚,这洞房花烛夜,感觉自己即将要背叛前世的陆旌一样。   这……   这种想法实在荒谬。   她默默调整着心绪,尚未缓过神来,门外便响起了脚步声。   声音渐渐逼近,即将推门而入时,顾宜宁下意识闭上了双眼。   门缝忽地敞开,陆旌直直往里看过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副美人浅眠的画卷,活色生香。   塌椅上的人闭着双眸,水红色的长裙曳地,飘摇散乱间,莹白的肌肤藏匿在其中,若隐若现,娥娥云鬓一泻如瀑,肩锁外露,与胸前的丰盈相应,让人顿生邪欲。   美人瑰姿艳逸,柔情若态,躺在塌间毫不设防,仿若任他采撷。   陆旌靠在门边,就这么盯着看了一会儿,不知是不是饮酒的原因,只觉这场景越发不真切,如梦如幻,有些虚无。   寂静的房间,只听到脚步的回响。   他每往前走一步,小姑娘的身体就僵硬地更明显一些。   走地更近时,甚至能看到她攥到发白的指骨。   陆旌微微低头,视线从顾宜宁脸上划过,塌上的少女倒是极其有忍耐力,哪怕身体抖地再厉害,眼睛也始终是闭着的。   前一刻还在熟练地解着他的腰带。   下一刻,便羞成这副模样。   陆旌唇角稍勾,欲抱她起身,连衣裙还未碰到,躺着的人就睁开了眼睛。   四目相对,呼吸交缠在一起。   顾宜宁敛下眼眸中的紧张之意,从容地同他的呼吸错开,理了理衣襟,“殿下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嗯。”   “殿下再不回来,我就要睡着了。”她小声抱怨着,另一只手去勾他脖颈。   陆旌气息有些缭乱,用力一提,把人腾空抱起,直冲床帐走去。   怀中的娇软,紧紧贴在身侧,撩地他欲火横生,一触即燃。   帘帐落下,其中景色旖旎如画。   顾宜宁眼波潋滟,摸索着去握住男人的手掌,想让他动作轻一些,柔一些。   可半句话都说不出口。   喉间只剩婉转呜咽。   白日里她曾好奇过的掌中薄茧,此刻敷于肌肤之上,激起阵阵涟漪。   身下的人动作磕绊,稍显青涩,然而媚色浑然天成,让人理智全无,欲罢不得。   陆旌喉结滚动,低道:“乖一些,别乱动。”   许久后,任意索取的人终于停下了手中动作。   陆旌眼中晦涩难忍,邪气刚平,欲念又起,但怜惜身下初次承欢的小姑娘,竭力止着体内的燥火,同她闲唠家常,“你先前看过的画本子,里面的妻子都是如何称呼对方的?”   她口中那声夫君缠地他连喜宴都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直到现在,还惦记着想听她再唤两声。   陆旌徐徐诱着怀里的人,温声哄道。   顾宜宁双目朦胧,看着他愣了愣神,她看过的画本子可太多了,每一本都不一样,于是柔声试探着问:“时琰哥哥?”   恍惚间,又见男人眼中墨色涌动,他沉声克制着道:“乖,再来最后一次。” 第39章   月影浮动, 夜色浓重,室内旖旎气息还未散开。   陆旌把顾宜宁从千露池抱出,放于床榻之上。   原以为小姑娘会就此沉沉睡过去, 谁知他刚一松手,闭着眼的人就扯住了他的衣袖。   顾宜宁强撑起眼皮, 困意十足,意识模糊地问:“殿下要睡里侧还是外侧?”   陆旌抽出自己的衣角,捏了捏她的手指, “书房还有几份信函未回,我处理完再睡。”   “书房......”她喃喃念叨两字, 反应过来后,睡意消了大半,而后慢吞吞坐起身来, 犹豫着问:“这可是洞房花烛夜,殿下怎么还要去书房?就不能明日再看嘛......那些信函,很急吗?”   床上的人目光楚楚地望着他, 陆旌眉心隐隐跳动,书房哪有什么信函, 不过是寻个避开她的借口而已。   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初尝□□, 食髓知味, 难免下手重了些。   他又不是鬼神, 尚且做不到偃旗息鼓。   男人的劣性, 在这时候,就一览无余。   小姑娘为配合他,眼泪都快掉出来了。   他疯了才再折腾一次。   顾宜宁见他还定定地站在原地,不知在想什么, 轻声道,“若是信函很急迫,我跟你一起去书房,或者把信函拿到卧房处理也行。”   她眼神认真,是真的在思考可行性。   “不急,可明日再看。”   陆旌说完后,走近床帐。   顾宜宁往里挪了挪,给他空出一半地方,“真的不急吗?”   “嗯。”   陆旌躺下后,神色未见舒松,眼底似乎藏了些异样的情绪。   顾宜宁趴在他颈窝处,讨好着道:“夫君?”   陆旌伸手,把人揽进怀里,“睡觉。”   她吻了吻男人的喉结,小声抱怨,“哪有人新婚之夜把新娘丢在婚房,自己去书房过夜的啊。这要传出去,我还要不要面子了?”   “这时候知道要面子了?”陆旌闭着眼,轻笑了一下,“前一阵子的朱雀姑娘还不够让你丢体面?”   “我是朱雀,朱雀是我,我跟我自己置气吗?”   顾宜宁唉了声,“那还不是都怨殿下,花灯节那天我不出门,什么事也没有。”   陆旌把玩着她耳侧的青丝,“所以你当时就任谣言流传,甚至还往里添火加柴,生怕别人不知道你的未婚夫金屋藏娇?”   她顿了一下,“殿下怎么知道的?”   “你什么事我不知道?”   “还真有个小秘密殿下不知道,”顾宜宁卖弄腔调,“若想知道,需要用宝贵的东西换取。”   陆旌:“你是王妃,看中什么直接拿便是,不必用这种法子索取。”   本以为她又在打什么东西的主意,没成想还抱怨上了。   小姑娘点了点他胸口,轻嗔道:“怎么一点情趣也没有,你就不会问问我用何物交换吗?”   他笑了笑,捉住胸口那只软若无骨的小手,顺着话问:“何物?”   顾宜宁有些不好意思,“我刚才亲了你一下,你现在得还回来。”   陆旌视线停在她唇上,低头轻碰了一下,很快抬开,“秘密是什么?”   这个吻敷衍地很。   顾宜宁蹙了蹙眉,好脾气地隐忍了下来,大喜的日子,她不跟陆旌在小事上计较。   夜深人静,外面下起了细雨,淅淅沥沥,被风吹斜,雨滴打在窗台上,发出点动静。   衬得小姑娘声音极为柔和。   “秘密就是,很早之前,殿下便成了我心目中,和父兄同样重要的存在。”   早在上一世,就已经是了。   陆旌闻言微微怔了下,随即自嘲一笑,他家小姑娘嘴甜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甜言蜜语一句一句袭来。   他确实有些受不了。   庭院里似乎有花盆被打碎的声音,顾宜宁懒在陆旌的怀里,舍不得入睡。   “殿下既然知道那如火如荼的谣言里有我一份功劳,为何当时不压下来?”   “想看看你在耍什么把戏。”陆旌捏了捏她耳骨,“不必担心了,这件事我来解决。”   顾宜宁敛下眉眼,“能不能……过一段时间再出手?”   他闭上眼,嗓音沉沉,“好。”   -   第二日,顾宜宁浑身酸软,施不上一丝力气。   她挣扎着起身,看春桃走进来,急忙用衣服遮住裸.露在外的欢好痕迹。   这岂能遮严实?   春桃只当没看见,和其他侍女一起服侍主子起床。   “殿下去景元殿了吗?”   “没有,殿下在书房处理军务,让小姐……”春桃捂了下嘴,立刻改口:“让王妃醒来后去用早膳。”   外面下了一夜的雨,昨天的太阳似是散尽了最后的热炎,今天被乌云笼罩着,分外温和。   顾宜宁走到书房门口,从门缝中看到了吴川的身影。   她停下脚步,想着等两人谈完话后再叫陆旌一起去用膳。   奈何门未关严,隐隐的谈话声传来,她不想听也能听到。   偏还好奇这个话题,便一直杵在门口。   书房内的吴川一脸严肃,躬身道:“夫人昨夜宿在王府的黛水轩,还……宣大夫去了一趟。属下问过刘大夫,他说夫人犯了郁疾,用两幅药即可。”   案前的陆旌一脸平静,似是不怎么在意,随口问道:“为何突然犯病?”   “昨天的婚宴上,有些嘴碎的忘性大,提了之前的玉舫案,恐是让夫人想起了旧事。”   “查一查都有谁,帮着长长教训。”   主子下命令下地含糊。   吴川立马察觉出不对劲来,他侧头一瞥,门外果然站着位袅袅婷婷的女子。   能在书房外面站这么久而不被赶走的,除了王妃没人有这待遇。   他低下头,道:“属下领命。”   至于怎么给那些人长教训,则是他自由发挥的事。   陆旌吩咐完以后,便疾步往门口走去,看见匆忙逃走的背影,勾了下唇角,淡道:“跑什么?”   视线内的人影听见声音后自觉停下,默默转过头,扯出一抹笑容,“我……怕早膳凉了,急着过去用膳。”   他招手:“过来。”   顾宜宁提着纷繁的衣裙,上了两层台阶,走到他身侧,狼狈一扫而空,转而恢复了从容的神色,把手递给他,“走的路太多了,腿有些软,劳烦殿下扶一下。”   陆旌看着刚才还怂兮兮的人一转眼就矜傲起来,有些好笑,明明心里害怕,净会装腔作势。   他牵住那只手,扣紧,温声道:“长教训的意思,并非杀人。”   身后的吴川领悟了,在不杀人的前提之下训那群人。   顾宜宁看陆旌一眼,拿手掌在脸颊边上扇了两下风,“殿下与我说这些做什么?”   陆旌反问:“你不是一直以为我是个杀人狂魔?”   “殿下向来心中有数,我怎么可能会这样以为。”顾宜宁小声反驳着。   “忘了?”男人目光悠远,扫向远处的闲亭。   少时小姑娘躲在红柱后面骂他的话,他一字不落地记了许多年,打击太大,至今未忘。   顾宜宁哪还记得自己具体说过什么,当下就借用了陆旌之前怼她的话。   悠悠问道:“殿下怎么不记我的好?只顾着记仇了。”   陆旌牵着她的手,往自己身边带了带,两人距离更近,他道:“好也记下了,你说过的,喜欢的,都记得。”   “那……可还记得我昨夜说过的话?比如那个秘密?”顾宜宁不断提示:“和父兄同样重要……”   陆旌偏不听,反而轻描淡写道:“时琰哥哥?”   这四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来不惨杂任何情感,就是个冷冰冰的字眼,禁欲又清冷。   顾宜宁的脸色却腾地变红发烫,这可是……是行那事时,陆旌斯条慢理地,一下又一下,逼着她唤出口的,一声不够,还要接着唤。   他听完之后不知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动作更重。   后劲着实大了些。   顾宜宁觉得腿更软了。   陆旌:“又或是,夫君?”   -   饭后,顾宜宁先去元秋院,向陆老夫人敬茶。   说了一番温情话后,陆老夫人握着她的手,“你们母亲病了,今早连我这儿都没来,可能也无法喝你敬的茶了。”   顾宜宁反应了一下,才知祖母说的母亲是陆夫人,“母亲病了,我更应该去看看才是。”   陆老夫人叹道,“也好,看看情况也好,不过可能进不去啊,她虽然为人和善,但并不是个爱打交道的性子。”   “况且当年发生了那样的事,就更加……唉,若你去了被拒之门外,可千万别怨恨,她并非不喜你这个儿媳,能来京城参加婚宴并在众人面前受高堂之礼就已经很难得了,只是打不开自己的心结……”陆老夫人掩面,已是说不下去。   顾宜宁点头,心情颇为沉重,宛若压了一颗石头。   走到黛水居后,那扇门果然关着,身后的侍女上前敲门,知会里面的人进去通报一声。   顾宜宁走路走得劳累,坐在了旁边的小亭子里。   黛水居许久未住过人,由于常年清扫修补,并不显得陈旧,只是庭内空旷,有些寂寥。   清渠旁边,站着一位三十多岁的女子,温婉贤淑,有弱柳扶风之姿,正看着水中几条嬉闹的锦鲤。   听见下人的传话后,有些犹豫,“昨日拜礼敬喜茶时,新娘盖着喜帕,这么多年过去,也不知小小的姑娘,出落成什么模样了。”   下人低声道:“夫人若是想见,奴婢这就开门把王妃迎进来。”   陆夫人摇摇头,“罢了,先帮我回绝。”   下人还想劝一两句,突然瞥到身侧走来的段嬷嬷,被那双混浊的眼一瞪,她顿时打了个机灵。   “不知眼色的东西,下去。”   “是……是!”   段嬷嬷倒了杯热茶,送到陆夫人跟前,“夫人过好自己的日子便是,殿下新娶的王妃,指不定按着什么坏心思来的。她顾家那一摊子乱事闹得人尽皆知,殿下跟中了迷魂汤似的人,非娶个定过亲的人……”   陆夫人神色淡淡,用帕子捂住口咳了两声,“那孩子小时候很是可爱。”   “小时候是小时候,长大之后那可是嚣张娇纵,声名在外。老奴就是担心她乱说话,对夫人不敬。毕竟……她可是十分痛恨她的姐姐啊,顾新月,和林笙行苟且之事的四姐姐,老奴先前同夫人说过这件事,不知夫人可还清楚?”   “嗯。”   “王妃对她有血缘关系的姐姐都是如此,只怕会对您更为不尊啊。殿下娶这么个女子回家,就不怕会膈应到您,然后加重病情?” 第40章   天色湛蓝, 万里无云,从廊亭向远处看去,湖面开阔, 波光粼粼,再过几日, 天气就没有这般热了,正适合钓鱼。   顾宜宁撑着下巴,在想哪一片水域里的鱼儿较为肥美, 这般优质的水中,养出来的鱼定比饭馆酒楼里的鲜嫩。   “小姐......不, 王妃,”春桃总是口误,懊恼地拍了下自己的嘴, 指了指黛水居门前,“刚才进去通报的侍女出来了。”   “我们过去看看。”顾宜宁拿起桌上的海棠团扇,站起身徐徐走过去。   侍女一脸畏惧, 低着头不断道歉,“王妃, 夫人的身体不舒服,实在无法见您, 还请王妃改日再来......”   顾宜宁早在陆老夫人那里被提醒过, 现在吃了闭门羹也在意料之中, 只是这侍女的表现太过奇怪, 仿佛她会吃人似的,难不成是自己的名声传地太开了?   她叹口气,笑着看了眼春桃。   春桃顿悟,立刻从腰间取出一个玉镯, 拉过侍女的手,佩戴在她的手腕上,和煦道:“辛苦妹妹传话,待夫人身体痊愈后,王妃再来敬茶尽孝。”   侍女一看镯子的成色,连连推脱,“这太贵重了,奴婢不敢收。”   她吓地都快跪下去了,春桃和顾宜宁对视一眼,无奈地弯腰把人扶起来。   顾宜宁尚未发话,余光突然瞥到向这边走来的少年。   陆卓将他那身七缝八补的江湖衣服换了下来,穿了身靛蓝色的锦衣,领口袖口用银线勾勒出边纹,远远看着,倒是有几分世家公子的模样了。   他疾步走来,看了眼跪在地上的黛水居侍女,朝顾宜宁弯腰行礼,大概是被陆旌收拾了一顿,表面恭恭敬敬,不敢再挥刀动武,但看向她目光仍然满是防备。   顾宜宁撇了撇嘴,这黛水居,怎么一个两个的,都这么防着她?   陆卓扫向身后的侍卫,“送五小姐回去。”   “五小姐?”顾宜宁轻摇团扇,语气颇为不满。   陆卓再次开口,“送王妃回去。”   她看着眼前固执的少年,问道:“陆旌是你兄长,你该如何称呼我?”   陆卓垂着眼,死死绷着唇角,愣是不肯叫一句嫂嫂。   他远居北疆边关,整日在军营操练,以陆旌为榜样,希望有朝一日能像兄长一样保家卫国。   学了一身本事,却无用武之地,无别的原因,只是因为陆旌在北疆那段时日,大大小小几场战争下来,把周边众国震慑到至今不敢来犯。   大晋国域最属北边复杂,北边既无战事发生,南方就更太平。   如此一来,陆卓闲地发慌,就开始游历山水,途中碰见过各种各样的能人异士,山贼土匪,也都接触过。   他曾误闯过深山老林,差点死于虎口,后来强撑着一口气死里逃生,摔下山崖,掉入了湍急的流水中,弄得满身是伤,醒来后养了好一段时间才将骨头养好。   养伤的日子他常做梦,时而梦见顾宜宁,时而梦见他哥,梦境千奇百怪,有些简直就是荒谬,绝不可能在现实中发生。   兴许是想家了。   他拖着伤残身体,慢慢往京城的方向走,沿途中听闻越来越多的消息,全是京城发生的事。   一一和他的梦境重叠起来。   他才猛然发觉,自己好像得了个预知未来的能力。   经历过那些梦境,陆卓是无论如何都喊不出那声嫂嫂。   正准备开口时,身后黛水居的大门突然开了,里面急匆匆走来一位娴静端庄的女子,陆卓走上前扶住她,“母亲。”   顾宜宁也讶然地看过去,而后福身行礼。   陆夫人绕过陆卓走到她面前,拉过她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见身上并无伤口,松了一口气。   陆卓自然知道她这是在担心什么,担心自己拿刀砍人。   他道:“母亲,哥已经教训过我了,那些事,我不会再犯。”   后面的段嬷嬷气喘吁吁跑来,“夫人,您连药都没喝完就往外走,碧浣到底跟您说了什么啊。”   -   黛水居里,侍女将糕点呈上来。   陆夫人看了眼左侧的陆卓,把盘子往顾宜宁的方向推了推,柔声道:“尝尝,这是楼兰特有的葡提糕,北疆那片才能吃得到。”   顾宜宁初时有些拘谨,见陆夫人确实如祖母说得那般温柔似水,给人的感觉像是春日里和煦的暖风。   一盘糕点用下来,她能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那道柔和的目光,只不过她每一抬眼,陆夫人就会收回视线,垂头饮茶。   似乎不太愿意同她对视。   她轻声开口,“多谢母亲今日的款待,葡提糕很是可口,我还是第一次吃这种味道的糕点,只可惜……以后怕是不能常吃。”   陆夫人犹豫了一下,道:“你若喜欢,我便把北疆的厨师送去裕霄居,这样随时都能吃到。”   顾宜宁哪能想到她会这般大方,连忙拒绝,她哪里是想吃糕点,分明是为了能常来黛水居坐坐。   “母亲在北疆居住这么多年,定是十分了解那里的风情习俗,我最近看了些山水志,书上介绍地晦涩难懂,若有什么不懂的地方,能否过来请教一二?”   陆夫人还未说话,她身后的段嬷嬷先开了口:“王妃,我们夫人身子骨弱,不能劳累,需要足够多的时间修养身体,您若有什么不懂的,去请教夫子便是,依殿下的权势,什么样的学问大家请不到?”   顾宜宁多看她一眼,只觉这嬷嬷地位还挺高,主子还在犹豫呢,她便先回绝了。   陆卓同样道:“母亲,您安心歇息,王妃若想看书,哥会帮她找夫子。”   陆夫人奇怪地看他一眼,小声问:“你怎么还唤王妃?该改口了。”   顾宜宁也不说话,只是垂下眼眸,显得有些落寞。   陆夫人看在眼里,推了推陆卓。   陆卓脸色难看,深吸一口气后才不情不愿地叫了句嫂嫂。   临走前,顾宜宁一步三回头,很是依依不舍,走到门口,又往后看了一眼,挪到陆夫人跟前,欲言又止。   陆夫人笑道:“有什么话要说吗?”   顾宜宁凑在她耳边轻声问:“母亲可是嫌弃我学识微薄,才让段嬷嬷找借口回绝的?”   身后的段嬷嬷什么也没听见,当即走过来,挡在陆夫人面前,隔开了顾宜宁。   陆夫人觉得她这是关心过度,好脾气道:“段嬷嬷,说两句话而已,你不必这么紧张。”   段嬷嬷:“夫人每次都是因那些话生病的,老奴如何能不担心?”   陆夫人唉了声,想起顾宜宁在书院的评价,生怕这孩子误会,便道:“若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可过来问我。”   顾宜宁眼眸弯起,点了点头,“多谢母亲。”   陆夫人看着两人走出门后,才转身回屋,她因为陈年旧事,不知该怎么面对外人。   生怕那孩子和其他人一样看不起自己,厌恶自己,可是对上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眸后,才发觉是自己想多了。   她笑了笑,眉间忧愁消散不少。   耳边又响起段嬷嬷的声音,“夫人,您以后还是少同王妃来往吧,老奴认为,这位王妃心思深沉,面上装得天真无邪,心里不知道怎么看不起您呢,您就是太心软太和善,才会被她骗了……”   陆夫人摇摇头,吩咐后面的碧浣,“去煮碗粥来。”   碧浣惊喜道:“夫人终于有食欲了,奴婢这就去熬粥。”   -   走出黛水居后,顾宜宁心情甚好,笑着看了眼身后的陆卓,“嫂嫂要走了,弟弟不该道个别吗?”   陆卓冷漠道:“王妃慢走。”   “王妃?”顾宜宁煞有介事道:“需要我再进去一趟找母亲讨个公道吗?”   有了第一声便有第二声,陆卓心思郁结,“嫂嫂慢走。”   看着那道风姿绰约的人影消失在视线范围后,他眼色一暗,刚才在黛水居,顾宜宁一口一个母亲,全是真心实意,不像是伪装的。   跟梦里完全不同。   他有些怀疑自己的梦,是否不全是真的。   -   顾宜宁回裕霄居不久,黛水居就送来了一堆东西,首饰,书本,山水画卷。   春桃在一旁道:“夫人定是十分满意王妃这个儿媳,才送来这么多东西的。”   “我也该回礼才是,姜家是书香世家,母亲一定喜欢书画古玩。”   她这里珠宝首饰多,字画那类风雅之物极其贫乏,只能上街买了。   马车在陶然楼停下,顾宜宁被扶下马车,抬头看了眼五层之高的楼阁,这里是书生才子的宝地,她只陪着顾承安来过几次,印象不深。   走进去后店家热情地迎上来,陶然楼接待过不少贵客,他一眼便认出了顾宜宁,“摄政王妃驾临此地,实属小店的荣幸……一楼是一些玉器,二楼为名家字画……”   顾宜宁扫眼看过去,楼梯口突然下来一位衣着光鲜的小厮,在店主耳边说了几句话后,来到她面前,躬身道:“王妃,陶然楼的少东家曦禾郡主在顶楼,有请王妃过去用茶。”   “曦禾郡主?”顾宜宁笑问:“陶然楼可是弘王府名下的产业?”   “正是。曦禾郡主被弘王爷派来视察账目,从窗户瞧见王府的马车后,派小人下楼看看情况。”   -   顶楼里,晋明曦正低头看着账本,听见声音后站起身来,帮着倒了杯茶。   顾宜宁走过去,稀奇道:“郡主会看账?”   “都是父王教的。”几日不见,晋明曦瘦了不少,她问:“王妃怎会来陶然楼?”   顾宜宁:“为陆夫人买些玩物。我不懂古玩玉器,听说高雅的物件都很有讲究,怕买错惹了笑话,郡主可有推荐之物?”   晋明曦想了想,道:“新进的货物里倒是有几件有市无价的孤品,原本打算拍卖,不过今日你来,直接送给你好了,陆夫人看了定会喜欢。”   原来的一对冤家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说话闲聊,就已经很古怪了。   想必是因为顾承安,晋明曦才对她这么好的。   可哥哥即将向别人提亲。   顾宜宁有些心疼她,道:“是因为我哥哥,郡主才这般对我吗?我哥哥太固执,有些事情我也无能为力,而且他这个人并非你想的……”   晋明曦歪头想了想,打断她:“也不全是,我以前因为一些事对你印象不好,有过诸多冒犯,后来发现你并非传言中那样,是我错怪你了。”   “至于你哥哥……”晋明曦苦笑了下,轻喃,“或许,我二人并不适合。”   顾宜宁愣了一下,“你可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郡主!”   门外响起店主的声音,他急匆匆走来,“有位公子说,想用高价买我们的《洛神赋图》和象牙黑白棋,价格随意定。”   正是孤品其中的两件。   晋明曦:“打发了便是。”   “这……”店主有些为难,“这是相府的公子,小人实在不好打发。” 第41章   陶然楼顶层, 晋明曦秀眉微蹙,沉默不语。   店主见她犹豫的模样,似是不想卖出那两件孤品, 他奇怪极了,这可不符合曦禾郡主的性子。   陶然楼毕竟是文人墨客心目中的圣地, 藏有不少贵重之物,货物进得快卖得也快,隔一段时间, 就会有新的一批上来。   二公子爱好收集那些玩物,一月一来, 风雨无阻。   当初弘王爷把名下产业拿给小辈们打理练手的时候,郡主特意选了陶然楼。   但弘王爷深思熟虑一番,觉得此事不妥。   陶然楼的来客, 大都才华横溢风流韵致,而郡主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若他们得知心中圣地被这么个胸无点墨的少东家接手, 恐会损失一大批客源。   陶然楼名声也会一落千丈。   弘王府钱多,小辈也不少, 表亲堂亲林林总总一大堆,其中跟晋明曦争陶然楼争地最厉害的是左三小姐左行芷, 她一个养女跟亲近的侄女相比也并无太大优势。   弘王爷不能偏心, 便给两人出了道账目的考题, 左行芷瞧不起晋明曦的学识, 觉得自己势必会拿下陶然楼,谁曾想晋明曦在家中啃了一个多月的书本,到头来竟成了最先解开考题的赢家。   弘王爷看到结果后,对左行芷大失所望, 他心中不愿让晋明曦接手,就怕她的名声影响生意,可是看到养女那双欢喜期望的眼眸时,又觉得不过是个陶然楼而已,亏就亏了吧。   他不断安慰着自己,晋明曦没准真能勾搭到顾承安呢。   若真成了相府儿媳,对弘王府来说也是美事一桩,比区区一个陶然楼的价值,可大太多了。   虽说顾承安清高,但到底是个男人,且从小生于富贵之家,各色美人也见了不少,尤其是还有个绝色貌美的妹妹,想必眼光也早就养刁了。   他女儿那张脸,钓个金龟婿应该也不难。   弘王爷想地美滋滋。   然而事实却并未钓到金龟婿,陶然楼的生意也不如从前。   幸而郡主在赚钱的方面有些天赋,想了些推陈出新的法子,又顺势以自己的美貌为噱头,捧出了一众大俗大雅的文物,这才度过难关,势头比以往更好。   当初晋明曦为了顾承安接手陶然楼,现却连玩物都不肯卖给他,真是匪夷所思。   店主转眼一想,莫不是郡主在玩欲擒故纵的把戏?   女儿家的心思最难猜了。   他不敢多想,道:“郡主,这……相府的公子不是我们能得罪得起的,要不然,还是卖了吧。”   弘王府空有钱财并无权势,确实得罪不起相府。晋明曦看了眼旁边的顾宜宁。   顾宜宁笑了笑,猜出她在想什么了,尴尬道:“我哥哥怎么还强买强卖呢,郡主若是觉得为难,卖了就是,就按……以往拍卖会上的最高价卖,还能多挣些钱,我再另寻他物。”   反正上一世是顾承安对不起晋明曦,怎么坑他钱都不为过,要不是怕被人看出异常,她都想把顾承安的小金库掏空,全送给晋明曦。   可钱又有什么用呢。   晋明曦摇头,“我既然已经许诺了,便要说话算话,不然的话,生意也做不好。”   另一边站着的店主愣了愣,郡主这是当真不卖给二公子了?   他还想再劝,晋明曦却已经往楼下走了。   -   《山居图》前,站着位清隽挺拔的公子,环佩青衣,气定神闲。   身侧小厮捧着几个红盒,问:“公子,隔壁毓秀阁送来了首饰,说是您定下的。”   顾承安看了一眼,连盒子都没打开,“送去给郡主。”   小厮犹豫了一下,“敢问公子,是送给弘王府的曦禾郡主,还是平西王府那位小郡主?”   另一个小厮拍了他一下,小声道:“怎么又犯糊涂?明知道公子不喜曦禾郡主还提她的名字,当然是送到平西王府了!”   两人的声音在这安静的大厅略微有些突兀,刚好能清楚地被人听见。   顾承安转身,瞥见楼梯口那道清丽的身影,短暂地皱了下眉,并未开口否认。   小厮见状,低头抱着盒子走出了陶然楼。   晋明曦提起衣裙,下了两层台阶,走到顾承安面前,礼貌开口:“《洛神赋图》和象牙黑白棋已另许他人,恐让二公子失望了。”   顾承安同她错开视线,落到她身后那张字画上,“不知许给了何人,顾某愿出高价买回。”   “二公子,万事万物总有先来后到,您来晚一步,出再高的价钱,都无法买回。”   顾承安第二次被拒绝,神色并无任何变化。   他身后的小厮倒是忍不住地开口,“郡主可是知道那两件东西是送往平西王府,所以才不卖我家公子的?”   晋明曦站在原地,攥紧了手中帕子。   在顾承安面前,她说的话,可信度连小厮和丫鬟都不如,再怎么解释也没用。   后面慢两步下来的顾宜宁挑了挑眉梢,惊讶道:“哥哥,原来跟我抢东西的人是你?”   “你怎么在这里?”   顾宜宁一五一十地说完后,那小厮脸色越来越惨白。   “哥哥身边的人这么会揣摩人心思,何不如去京兆尹府待着,为百姓多审理一些冤案?”   顾承安扫了眼身后的人:“给郡主道歉。”   “不必,”晋明曦开口制止,“若公子想送东西到平西王府,可去二楼看看,有前朝的刀戟和名剑,平西王应该会喜欢。”   晋明曦在顾承安面前一改之前的羞涩和紧张。   这让她身后的店主膛目结舌。   换做往常,相府二公子每一次来陶然楼,郡主都上心得很,派心思敏捷的跑堂伙计跟在他身侧,二公子多看一眼的东西,都要拿小本子记上。   然后再将那些东西悉数送去相府。   郡主喜欢一个人,自是将最好的都奉上去。   只不过方式有些不适,说是送的。   但堂堂相府,定然不会不付钱。   恰好那段时间正值陶然楼的低谷期,在外人眼中,就是晋明曦在强卖强买。   幸而二公子花钱大方,也爱收藏那些小物件,并未拒绝,甚至还会多付钱,说是路上的辛苦费。   想来,郡主以前也从二公子那里得了不少钱,那笔钱,对处于低谷期的陶然楼来说,很是重要。   二楼。   晋明曦将摆出来的刀剑全介绍了一遍,见顾承安脸色深沉,可能是在纠结选哪个,她说得口干舌燥,便走至桌边,饮茶润口。   用完一整杯茶后,那边还未选好。   顾承安垂下眼,指腹磨着剑柄,侧脸映在窗前的阳光下,如玉如琢,和光同尘。   只可惜,这样的人永远都不会属于自己。晋明曦眉间平添几丝忧愁,提了提唇角,“若二公子实在选不出,不妨都买下,这些都是上等器物,平西王不喜欢的话,可再退回陶然楼。”   顾承安抬眼看过来,目光难以捉摸,突然轻笑了下,话中似有讽意,“郡主还是像以前一样会做生意。”   闻言,晋明曦唇角好不容易挤出来的笑意顿消,她以前,确实总往相府送东西。   顾承安会收,也会给钱。   顾家不缺钱,她只当他喜欢而已。   现在瞧着他眼中似有若无的讥讽,晋明曦心脏一阵疼,原来他好像……并不是喜欢那些东西。   或许是看陶然楼要倒不倒,发点善心而已。也或许是舍不下面子拒绝……   晋明曦眼眶一下子就湿了,她转过身,哑声道:“以前的东西,若二公子不喜,我陶然楼可按原价收回,你差人送过来便是。”   话毕,她落荒而逃。   一边匆忙离去,一边想,有些缘分本就是孽缘,若是她在冷宫的时候,从未受到他的照拂该多好。   那样也不会一眼沉沦多年,将自己一颗心拴在别人身上,起起落落,全然不受自己掌控。   这种感觉,可真难过。   幸好他即将向另一个女子提亲,这样也好,于她来说,是折磨,更是解脱。   顾承安脸色沉沉,看着那道背影离去的方向,很久都未开口说话,直到日落之时,城边钟声敲响,他才回过神来。   神色略冷,转身吩咐:“把这些全买了。”   小厮还从未见过主子这副模样,战战兢兢地问:“可……可还是送到平西王府?”   “送回相府。”   “是。”   -   顾宜宁坐上回摄政王府的马车,京城北侧的景色要比其他地方都孤寂一些。   春桃皱着小脸,叹了口气,“小姐……啊,不对。王妃,郡主真的无法得偿所愿吗?”   “以后应该会过上自己想要的日子吧。”顾宜宁也想他们能在一起,可是她害怕,两人又闹成了上一世那样可怎么办。   窗外隐隐可窥见一条两侧杂草丛生的运河,春桃急忙把车帘按严实。   顾宜宁笑了笑,“怎么这么紧张?”   “这可是淮河。”   淮河。她敛下笑意,曾经是京城最繁华的地带之一,经历了玉舫案之后,被视为大凶之地,人烟逐渐稀少,周围也空空荡荡的。   以前,各种节日的民宴,可都是在这里举办的。   因淮河宽阔,可行船只,每当夜宴时,官与民同乐,河面上摇晃着几条灯火通明的船只,在夜色中很是夺目。   陆夫人,便是在其中一艘船上失身的,被人陷害,在迷药和迷香的双重叠加下,与一男子苟合在一起。   微风拂过,船舱上的帘子掀起,轻纱之下,两个人影模糊,虽看不真切具体场面,但所有人都知道,这船舱里的人,是陆夫人。   而陆将军,正处于千里之外的边关。   夜宴里人群攒动,一时间,上至朝堂,下至民间,都引发了巨大的轰动。   陆将军保家卫国,夫人却与野男人在船上寻欢作乐,真是讽刺。   骂名轰然而至,陆夫人本就是个内外俱柔的女子,承受不住这些闲言碎语,便选择三尺白绫自尽,以证清白。   幸得陆将军停下战事,风尘仆仆赶回京城,才及时救了陆夫人一命。   淮河就在眼前,一片萧瑟,春桃惋惜,“当年我们都还小,尚且不记事,这个案子流传这么久,定是因为陆夫人身份高贵且风华绝代,现在有些禁书里还有这段往事呢。”   顾宜宁抿了抿唇,“能流传这么久,也不只是因为这层原因。”   “还因为在此案中,前前后后,死了将近三千人。”   春桃大惊,眼神畏惧:“可是陆家做的?”   她摇摇头,“当年圣上刚夺位不久,皇位来路不正,朝堂不稳,刚好有这么一件事发生,借刀杀人,铲除异己罢了。”   这些事被尘封,陆夫人的事却流传在外,春桃竟是不知里面还藏有这么多污垢,“可是……陆将军怎会允许?”   “当然不会允许,只是……边疆战事吃紧,陆夫人又精神恍惚,那种情况下,他选择保家卫国,便无暇顾及京城官场上的勾心斗角。”   “姜太后是陆夫人的姐姐,圣上初登皇位时,她从后宫来到朝堂,以母跪子,请求彻查陆夫人的案子,圣上自是允许,自此开始了长达一年之久的查案之路。”   案子查不查清不重要,重要的是圣上能不能趁机收拢大权。   姜太后这样一来,便是提醒了先帝那群绝不服软的臣子们一件事:陆将军的夫人,姓姜。而陆府后院,只有陆夫人一人。   况且发生了那样丢脸的事,陆将军都未休妻,甚至去北疆也把夫人带于身侧,这足矣说明他对夫人的看重。   或许也可以证明他对姜家对新帝的重视。   如此一来,陆家的立场,便被恶意混淆。   时间一长,跟从陆家和顾忌陆家的人,也都纷乱动摇,京城和遥远的边关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信息被阻断,各路利益在其中周旋,真假难辨。   烽火连天的边疆,每时每刻都有不同的将士死去,饿死的,冻死的,死于战场的,军备军粮短缺,靠不上京城,只能自己筹备。   一国抵御二十四国,在那等什么都缺的条件下,实属艰难。   而京中风谲云诡,丝毫不理会边疆有多凶险,只知道有陆家在,有上翎军在,边防便不会破。他们安心权衡利弊,寻找着机会牟利夺权。   新帝借陆家的声势,一一拆分旧利益团体,将朝堂弄成一盘散沙,再组建新的势力,分权平衡。   战役结束之时,京中早已变了天下,破败的国家经过内斗和外御,须得休养生息,无法再大规模折腾。   陆将军携一身军功归来,却觉心灰意冷,只道保住先帝子女的性命,后来再也没插手朝堂之事。   -   王府门前,陆旌翻身下马,淡声问:“王妃呢?”   流云还是第一次见主子这么快回王府,以往可是直接宿到景元殿的。   所以说有个王妃就是好。   他恭敬道:“王妃尚未回府,去陶然楼为陆夫人选回礼去了,此时应该在回府的路上。”   陆旌步伐一顿:“她今日进了黛水居?”   流云:“没错。”   “倒也能进得去。”他笑了下,“可曾被为难过?”   “不曾,夫人和煦,很喜欢王妃。”   吴川磨磨蹭蹭地走来,手中拿着一根长纸筒,“殿下,属下有事禀告。”   “说。”   吴川呈上一副卷轴:“这是画设府一位姓颜的画师,为王妃做的画像,刚才托人送到王府的。”   吴川将画轴缓缓打开,画中美人一袭红衣,袅袅婷婷地站于湖畔处,衣诀翻飞,绝世独立,美撼凡尘。   流云倒抽一口凉气,惊艳不已。这画师,可是慧眼识人,将王妃的风韵画了个□□分像,是个人才。   陆旌不发一言,目光静静地停在画中美人身上。   吴川突然又悟到了什么,急忙补充:“那画师二十岁左右,家境贫寒,前两个月才被召进画设府的,先前受过王妃恩惠,无以为报,只能送幅画过来彰显心意。”   陆旌微哂:“她还挺招人喜欢。”   吴川默默感叹,要是不招人喜欢,殿下也不会为她生,为她死,为她魂牵梦绕了。   然而这话是万万不能说出来的。 第42章   裕霄居里, 顾宜宁坐在梳妆台前,玉手托腮,端详着铜镜中的自己。   她对面的墙上, 挂着那副画师送来的画像。   天色渐渐暗下来,下人点起一盏盏风灯, 远远望去,犹如星河般璀璨,阶亭中的人手腕微旋, 掌中利剑一击一收,刃口撞在石柱之上, 霎那间,便裂开一道曲折的深纹。   陆旌将剑插入剑鞘,靠近石柱, 扫了眼上面的裂痕。   布满浮雕的石柱上,突然出现这么个裂口,确实有些碍眼。   小姑娘又该心疼了, 她最是爱美,院中每株花草, 都极其讲究,更别提一座精美绝伦的月心亭。   陆旌走下台阶, 把剑扔给一旁的周寒。   周寒目睹了刚才的一切, 只觉月心亭太不禁打。殿下为了让王妃舒心, 这裕霄居里到处都是华而不实的东西, 他连走路都比往常小心,生怕踩坏了那些不起眼却异常名贵的植株。   穿过七绕八拐的长廊石桥,两人才步入前庭,陆旌见四周清净, 沉声问:“还未回来?”   流云忙道:“回来了,王妃在房间。”   他掀开衣袍,提步迈过门槛,绕过屏风,隔着珠帘便见梳妆台前安静婉顺的背影。   顾宜宁听见动静后,双目还未回神,便下意识地转头往门口看,映入眼帘的是一袭深紫色常服的男人,平金平银绣出的云纹落在衣领袖口处,衬得他矜贵又倨傲。   她站起身来,提着裙角,轻步小跑过去,环住陆旌的腰,柔声道:“夫君。”   以往的裕霄居,孤寂冷清,没半分暖意,和景元殿一样,不过是个居住的地方。   于他来说,更像是来去匆忙的驿站。   而现在,房内灯火通明,小姑娘窝在他怀中,轻软的触感随时提醒着他,这并不是虚无缥缈的梦境。   玉舫案过后,陆府变得支离破碎。   十几年来头一回,陆旌对这里,生出了点家的感觉。   他垂下眼眸,看着怀中人的容颜,心口泛软,俯身吻了过去。   身后的下人自是连忙退出。   烛火摇曳,光影缠绵。   陆旌浅尝辄止,松开她的手腕。   门外的影子晃了又晃,犹犹豫豫道:“殿下,王妃,黛水居派人送了糕点过来。”   糕点,葡提糕。   顾宜宁看着呈上来的几盘葡提糕,她一个人定是吃不完的。   陆夫人早不送晚不送,偏在这个时候送,还送了这么多,除了想让她吃,自然还有陆旌。   母子二人聚少离多,想来她对陆旌是怀有愧疚之心的。   “殿下要尝尝吗?”   他看都不看一眼:“自己吃。”   顾宜宁递过去一块,送到他嘴边,陆旌对她向来不会拒绝,漠着脸张开了口。   一盘糕点,悉数被送入了他口中。   陆旌看了眼空盘子,见她弯着唇笑,便没计较。   抬头却看到那副挂在墙上红衣灼灼的画中美人,他神色微顿,脸上表情逐渐淡了下来。   顾宜宁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怎么了?”   “你挂上去的?”   她未开口。   春桃有些心慌,低着头道:“是奴婢挂的,奴婢见桌上有王妃的画像,便自作主张地挂了上去。若殿下不喜,奴婢这就取下来。”   顾宜宁又看了眼那副画像,“画中人是我,殿下怎会不喜?”   陆旌淡道:“此画未付酬金,有贿赂之嫌。”   她一下子明白了,这定是朝中官员为讨好陆旌才送到王府的,“哪家的官员?想到这种法子。”   “画设府,姓颜。”   顾宜宁反应过来后,脸色一喜,“姓颜……颜慕谦,他居然进了画设府。”   也不枉那天她在京兆尹府门前帮他那把了,起码他母亲不会入狱,不会被虐待至死。   陆旌脸色又冷上几分。   开始时只觉得这是一副寻常画,看见她笑着为别的男人欢喜,更觉得此画刺眼了。   顾宜宁尚未发觉他的情绪,自顾自道:“既然进了画设府,也算是有一身官职了,外人便不会随意欺负他,他的才华也可被发掘……”   听着小姑娘一副欣慰的语气,陆旌终是忍不住了,不咸不淡道:“认识?”   顾宜宁认真想了想,摇头,“也不算认识,只是了解他一些身世,觉得可怜罢了。”   上一世经历过种种之后,护住了洪灾之下的百姓,有着大好前途,最后却被活活烧死,怎么能不可怜?   顾宜宁有些唏嘘。   回过神来却见陆旌一脸寒色,冷冰冰地坐在那里,气场有些淡漠。   没有走人,仍是听着她絮絮叨叨地说话。   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稍作思考,命人把那幅画收起来,拽住陆旌的衣袖,讨好道:“殿下可愿教我用剑?”   陆旌看她一眼,未理会未回绝。   -   夜色朦胧,风灯静静地置于石廊两侧,有种别样的静谧感觉。   顾宜宁手握一把女子用的软剑,随意在空中挥动了几下,“这剑该如何使?”   陆旌站在她身后,扶着她的手腕,做了个简单招式。   月光下,两人靠地过近,气息交错。   顾宜宁初时新奇,记动作又快,学一招一式不够,连着跟陆旌顺了一套剑法。   不过都是些花样,她使不上力气,挥出来的剑风过于软绵,说是练剑,看着像是在跳舞。   如此下来,陆旌明显感觉到了她的力不从心,小姑娘死要面子,不肯直接放弃。   便把注意打到他身上。   忽而仰起头,双唇不经意间地触到他侧脸,柔柔一碰,稍纵即逝,似蜻蜓点水。   小手也时不时地在他腰间一蹭,勾住那腰带,做些令人想入非非的举动。   剑法练地不怎么样,美人计施展地倒是如火纯青。   芙蓉帐中泪眼汪汪的人,还敢在他身上施美人计,陆旌扯了扯唇。   然而如此一套动作下来后,最先丢盔弃甲的人还是他。   小姑娘言笑晏晏,最后还有脸皮弯着眼眸朝他邀功,倨傲着炫耀:“我又练了一套剑法,殿下觉得如何?”   如何?   偷懒又赖皮。   陆旌靠着石栏,眼底压着几分笑意,沉静道:“诱惑考官,该罚。”   顾宜宁欣然接受,“剑法我不会,不过……拿着剑跳舞还是会的。”   她今日一身绯色衣裙,在身后数盏萤灯和澄明月光的映衬下,不显妩媚绮丽,却多出冷清和疏离。   尤其手中还拿了把软剑,剑影之下,乌发绯衣,玉肌雪肤,一抬手一回眸,顾盼流转间,翩若惊鸿,似轻云出岫,神仙玉骨。   眼前人柔桡轻曼,暗香盈袖,比悬在夜色中的明月还要动人。   太过仙气飘飘。   一招倒踢紫金冠,突然令石栏前的陆旌心中慌乱一瞬,仿佛下一刻,辛苦娶回的王妃就要离开他,化成飞天的仙子。   他视线停在在那道轻盈的身影上,扯过旁边小姑娘褪下的轻衫,随手一扬,卷住她的腰身,轻而易举地把人带到了自己的怀里。   飞天不成,一下子落到了人间。   顾宜宁下意识勾住他的脖颈,气息起伏不平,生怕他又开口,让她轻点喘。   那般让人脸红的话,她不想再听。   这次便自觉减轻了呼吸声。   歇息间,她突然想起陆夫人送来的只有北疆那片才吃过的葡提糕。   北疆,是她从未去过、而陆旌待过很久很久的地方,神秘,但过于危险。   顾宜宁抱住陆旌的腰,依偎在他怀中,笑了笑,懒声轻问:“听闻边塞胡姬和楼兰美人都善歌舞,身段柔美,嗓喉似莺啼。殿下觉得,是我跳的舞好看,还是她们跳地好看?” 第43章   天上悬月散发着柔光, 落在两人身上。   小姑娘字字如珠,又勾起那段血腥的回忆。   黄沙漫天,战马嘶吼。   两边对峙那般激烈的情况下, 倒还真有人把主意打到他身上过。   胡姬燕女,一个不少。卖弄风情的有, 欲擒故纵的有,苦肉计装可怜的更是数不胜数。   为情报的,为生计的。   可再会撩拨, 哪有他怀里这个厉害。   陆旌敛下眼中寒芒,对此不置一词, 真要回应,他家小姑娘指不定怎么酸他。   顾宜宁没听到回应,也不追着问, 自顾自地把玩着他腰间的锦囊,难得这般安静。   寒露浓重,夜色更深, 肩上忽地一沉,他俯身, 顺势抱起昏昏欲睡的人。   -   第二日一早,吴川在王府门外等了许久, 才看见那道姗姗来迟的玄色身影。   晚出来这么长时间, 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 这要换以前, 真是想都不敢想。   他急忙迎上去,把手中束着马匹的缰绳递给他,“殿下。”   马蹄疾驰,一路到京西侧。   吴川犹豫了一路, 才做好心理建设,开口道,“殿下,碧霄宫传来消息,陛下邀您过去一趟。”   “何时?”   “明日。”   明日,是回门的日子,需去相府。   这新婚刚过,满京城都在盯着王府的后院。   殿下真要一声不吭去了碧霄宫,便是下新王妃的面子。   因此,吴川才纠结了这么久。   一边是陛下,一边是王妃,真是为难主子了。   哪曾想陆旌半点犹豫都没,冷漠又果断道:“拒了。”   拒了?!   拒了碧霄宫那边。   吴川傻眼,心道下一则消息可怎么说出口,他愣是硬着头皮,磕磕绊绊道:“近来徐州闹洪灾,淹了半座城池,碧霄宫的意思,是......让顾丞相过去暂管徐州,处理灾情,以安稳人心。”   满朝文武,皆不是等闲之辈,派谁不好,偏派丞相过去。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是陛下特意在针对顾相。   也不知陛下为何突然针对他亲手扶植起来的丞相。   陆旌靠在椅背上,眼眸深沉,手中狼毫有意无意地在宣纸上落下两笔,淡问:“可下了圣旨?”   吴川:“并未下旨,这是密探传来的消息,圣旨应该过个几天才下。”   他又问:“殿下要不要插手此事?”   案牍前的男人半张脸隐匿在影子里,高高在上,看着有些薄凉。   也确实薄凉,且不近人情。   吴川心道,顾丞相可是王妃的父亲,殿下再冷心冷情,也必定会管,可等的时间越长,他心里越发没底,只低着头不敢说话。   良久,头顶才传来一道不咸不淡的回应。   “顾家老宅在徐州,他去一趟也是极好的。”   这便是......不插手了?   吴川应是,退后两步转身离去。   他在心中默默临摹出徐州城的地图,城中被淹的部分是西边,而顾家老宅在城东,地势较高,那徐州城淹地再厉害,也不碍城东的事,顾家老宅尚不处于危险地带,自然不用顾丞相帮忙。   走了两步后,他突然领悟。   顾家老宅里住着王妃的二叔祖父。   而王妃先前从殿下手中要到暗卫后,把三分之二的人都派去徐州暗中护着那位二叔祖父,这其中,怕是有什么猫腻。   -   陆旌前脚去了景元殿,顾宜宁后脚便坐上了去慈宁宫的马车。   她本不愿进宫,奈何请帖送到了眼前,又不能置之不理。   “姜太后这次办的什么小宴?”   “回王妃,这次是宴请平西王的女儿,长阳郡主。”   平西王的女儿,长阳郡主,霍蓁蓁。   顾宜宁困意全消,坐直了身子,“长阳郡主......不是一个月前就到了京城?怎么太后今日才想起为她接风洗尘?”   “前些日子长阳郡主在府中养病,不宜外出,这才耽搁到了现在。”   “原来如此。”她慢悠悠靠回软垫,眼中神色复杂,在前世的记忆中,对霍蓁蓁的印象很浅,浅到只有一层模糊的身影,只记得是位柔柔弱弱的小才女。   顾宜宁还在想这长阳郡主到底是何模样,下一刻,便见到了真人。   宫道上,两辆马车不小心剐蹭在一起,顾宜宁被扶着从车上下来,映入眼帘的女子青衣白裙,样貌清婉,不像威风凛凛的平西王生出的女儿,倒像是江南水乡的姑娘。   霍蓁蓁初见她时脸颊生出点微红。   这几日顾汉平天天上平西王府拜访,两家联姻的消息不胫而走,想必霍蓁蓁早已听到了风声。   而她是顾承安的妹妹,见到她时,总归会想起她哥哥。   少女这般娇羞模样,看来确实对顾承安有情。   在顾宜宁探究的目光下,霍蓁蓁垂下了头,福身行礼,“王妃安好。”   顾宜宁回神,朝她礼貌点头,“长阳郡主。”   两人都不是好说的性子,从上阳门到慈宁宫的路上,竟然只说了两句话,还都是些可有可无的场面话。   一路安安静静,慈宁宫内,大殿两侧的世家贵女早已在此等候,姜太后坐于首位,许是等得不耐烦了,脸上神色有些不愉。   直到瞥见宫门口那道熟悉的身影,她本想再让康嬷嬷出来将两遍规矩礼仪时,却看到顾宜宁身后跟着的霍蓁蓁。   罢了,要罚两个都得罚,况且后面那个还是今天小宴的主角。   姜太后正正衣襟,硬扯出一抹笑,“免礼,快快坐下,怎么来得这么晚?泡的花茶都凉了。”   顾宜宁见惯了姜太后的虚伪模样,浅浅一笑便坐下了。她视线绕过众多花枝招展的贵女,寻到了对面的晋明曦。   晋明曦低着头,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不知在想什么。   大殿中央,霍蓁蓁拘谨地又行了个礼,她第一次来慈宁宫,心中难免有些紧张,见姜太后这般和蔼亲切,默默松了口气。   这场小宴宴请的是霍蓁蓁,姜太后的目光却还是停在顾宜宁身上,如此过了一会儿后,顾宜宁笑盈盈地抬起头看了过去,“太后可有什么话要吩咐?”   姜太后见她还算有眼色,声音柔和了些,“新婚一始,在王府过得可还舒心?”   顾宜宁点头,“府中祖母慈爱,母亲和善,自是舒心。”   “既然如此,也别忘了府外的人。”姜太后别有深意地提醒。   府外的人,除了海棠别院的朱雀姑娘还能有谁?   顾宜宁只好装傻,“太后的意思是......”   姜太后饮了口茶,淡淡道:“旌儿每日去景元殿忙于军务,本就辛苦,那海棠别院还住着一个人,你不妨把她接入府中,也省得旌儿来回两头跑。算是双喜临门。”   双喜临门。   这算哪门子的双喜临门。   顾宜宁笑道:“朱雀姑娘心高气傲,她的身份还需殿下亲自决定,不是旁人能劝得了的。”   她这意思,便是朱雀姑娘想要的位份太高,现在不肯进府。   姜太后冷笑一声,区区一个舞姬,能入王府便是极好的待遇了,还想图什么。   摄政王的侧妃?   侧妃的位置,对满殿的贵女来说,都算是高攀。   她这侄儿看上的姑娘,怎么一个两个都不是个省心省事的,当真是恃宠而骄。   若这样的人和顾宜宁住在同一屋檐下,王府后院还能安生得了吗?   姜太后拄着头轻叹口气,她妹妹才回王府不久,还是莫挨这些糟心事为好。思及此,脸上的忧愁更显。   殿中歌舞齐欢,编钟琴笛余音绕梁。   一曲奏完,她的视线在霍蓁蓁身上扫了一圈,说来也怪,前几日她去碧霄宫一趟,陛下难得提及别人。   霍蓁蓁算一个。   陛下到底是从哪看出来这霍蓁蓁与旌儿相配的?   柔弱静婉,知书达理。   是好媳妇的人选。   然而陆旌不喜欢这样的,喜欢像顾家女那般不听话的。   姜太后摇摇头,只觉陛下在碧霄宫住得久了,对京中事知之甚少。且她前些天在私下里打听过,那海棠别院,陆旌是一次也没去过,看来只是逞一时欢快而已,心尖上的,还是顾宜宁。   可这天下,哪还能再找出第二个顾宜宁来?   她又叹了口气,还是决定按着陛下的心意来事,毕竟,霍蓁蓁可是顾汉平属意的儿媳妇,这几日两家交往密切,若顾家二夫人的位子被占了,她姜家女儿该何去何从。   霍蓁蓁,长阳郡主,做摄政王的侧妃绰绰有余,也不算委屈了她。   茶宴过后,便是食宴,姜太后慢条斯理地放下杯子,缓缓开口,“今日宜宁从正门走入,身侧跟着长阳,二人相伴,甚是和谐。”   “不妨今日哀家就做回主,寻个大吉日子,把长阳以侧妃的礼仪迎入王府,可好?” 第44章   “不妨今日哀家就做回主, 寻个大吉日子,把长阳以侧妃的礼仪迎入王府,可好?”   姜太后一句话落下, 满殿寂静。   在座的各位贵女们,脸上都带着或多或少的诧异, 王府侧妃的位子,若是放在以前,还是可以肖想一下, 可如今摄政王娶了顾家五小姐,那位子便是再也不可企及了。   偏偏说这话的人是摄政王的姨母, 当朝太后。   若真一道懿旨下来,不接,便是大逆不道的罪名。   于是, 众人都看向了顾宜宁。   顾宜宁手里还握着花茶杯,听了这话也是略一惊讶,只不过姜太后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 她没表现出来,故才显得从容淡定。   她尚未开口, 对面的霍蓁蓁犹豫地站了起来,面朝姜太后, 脸色惨白, 声音宛若蚊蝇:“太后说的, 可是真的?”   姜太后笑了笑, “哀家既然开了口,自然是深思熟虑过的。”   霍蓁蓁听后小脸一垮,竟摇摇晃晃地晕了过去,她身后的侍女惊慌失措地拥护上去, 惊呼道:“郡主!郡主!”   谁也没想到一场接风洗尘的小宴闹地这般跌宕起伏,刚才还一点声音也没的慈宁宫,现在尽是窃窃私语。   姜太后笑容僵在嘴角,她哪见过一句话就给人吓晕过去的场景,传出去以后,外人指不定说她怎么虐待长阳,况且这还是守护一方国土的平西王的女儿,思及此,她皱着眉头侧目道,“快传太医。”   慈宁宫一顿折腾,侍女们把霍蓁蓁扶到偏殿,太医匆匆忙忙地提着药箱赶来,把过脉后,弓着身回话,“长阳郡主惊吓过度,并无大碍,容臣开两副药贴,喝下去便好。”   惊吓过度?   在她慈宁宫能受什么惊什么吓。   姜太后不悦地看了眼太医,转身慢步走回正殿,刚才还交头接耳的姑娘们看到她走来后,立刻正襟危坐。   她摆摆手,“今日就到这里,都下去吧。”   “是。”   一群莺莺燕燕走后,宫内的空气没了香粉味,逐渐清爽起来,顾宜宁坐在原位上,心不在焉地小口小口抿着花茶。   “你怎么不走?”   她愣了一下,抬眼问:“太后刚才说的话可还算数?”   姜太后眉头更紧,阴阳怪气道:“长阳都吓得晕倒了还怎么算数?哀家又不是那等不明事理的人。”   顾宜宁静默一瞬,低下头继续喝茶。   首座上的叹息一声接着一声,她时不时抬眼看过去,姜太后自己唉声叹气也就罢了,为何偏要看着她叹气?   长阳郡主晕倒又不怪自己,顾宜宁被这种不冷不热的目光盯得不自在,见太后身边的宫女帮她按揉头穴,便道,“若太后身体不适可回寝宫休息,长阳郡主醒来后,妾亲自送她回府。”   姜太后闭着眼,听她这样说,当即松口允了。   有摄政王妃亲自送,也算是给平西王一个交代。   姜太后走后,顾宜宁在原坐上饮完一杯茶,才起身往偏殿走,走到门口,听到里面传来隐隐约约的对话。   霍蓁蓁挨了针灸,已经苏醒,她缩在床边,脸上的忧愁都快要溢出来,“太后说让我去摄政王府做侧妃,这该如何是好?”   旁边的侍女低声安慰,“不会的郡主,太后或许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其实真当了侧妃,也不比嫁给相府公子差,奴婢瞧着,有不少世家贵女想进王府呢。”   霍蓁蓁小声道:“你不懂。若真进了王府,日子定不会好过,无论是摄政王还是摄政王妃,我一个都惹不起,父王离开京城以后,还不是任人拿捏。”   侍女跟着慌乱起来,“好像是这个理,摄政王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王妃又娇蛮任性,说不定还善妒......”   “是啊,摄政王那般宠爱王妃,王妃说一句不喜欢,可想而知,我的下场会是什么。”霍蓁蓁忧心忡忡道。   侍女:“听说京城刑罚的花样很多,要不了命,却十分痛苦,什么针刑、指夹......”   门外的顾宜宁生生止住了自己的脚步,停在原地,神色有些复杂,转头问道:“我......有那么凶残吗?”   春桃扑哧一声笑出来,“没有。”   她这一声笑,惊动了偏殿里苦着两张脸的主仆二人。   霍蓁蓁见来的人是顾宜宁,双肩不可抑制地抖了下,急忙下床请安,“王妃安好。”   顾宜宁朝她笑道:“郡主身体可好些了?”   “好多了。”   “我应太后之命,送郡主回府。”   “......是。”   -   说是送人回府,其实就是多坐了一趟马车,她身为内院王妃,万不可与平西王相见。   太后让她来送,只不过是表明看重长阳郡主,过个形式而已。   顾宜宁回到王府后,先去陆老夫人院里,陪她老人家说了会儿话,又去黛水居找陆夫人问了问北疆的风情。   最后才回裕霄居。   刚跨过门槛,就见陆旌坐在梨花木椅上,神色莫辨地把玩着她那颗晶莹剔透的洛神珠。   听见门口的动静后,抬头轻飘飘看了她一眼,不疾不徐地问:“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去了趟平西王府。”顾宜宁一五一十地把在慈宁宫发生的事说给他听。   最后苦恼地感叹道:“幸而长阳郡主晕倒了,要不然,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绝太后。”   陆旌闻言笑了下:“你不是最懂如何回绝别人?”   顾宜宁眨了眨眼,“我哪里懂?”   他认真敛了笑容,叹道:“原来只在本王这里懂。”   顾宜宁垂眼,想起她以前贪玩,确实毁了陆旌不少约,当即去扯他衣袖,“殿下心胸开阔,定不会介意以前的事,我今后不再犯了,好吗?”   小骗子说自己以后不会再骗人。   陆旌听听也就罢了,鬼话连篇的小姑娘,他半点也信不过,然而开口说话时,却是沉沉的一声好。   进门才不久的王妃,扯着他的衣袖,满心满眼都是他的模样,甚是惹人怜惜,任谁被这样的眼神盯着,心都会软成一汪皱水。   他一边在想,幸而自己把她娶回了家,一边又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脸颊,道:“说话算话。”   “一言为定。”顾宜宁笑着勾了勾他的手指,想去拿他另一只手中的洛神珠。   陆旌不动声色地躲开,“下次太后再像今日这般行事,直接拒了也好,推到我头上也好,不必顾忌。”   顾宜宁应了声,视线跟着他手中的珠子移动,世上独一无二的洛神珠,被他摔了可怎么办。   陆旌把手中珠子交给一旁的春桃:“收起来,放进库房。”   眼看着小姑娘要伸手拦,他沉吟道:“过些时日,我出趟远门。”   顾宜宁注意力重新回到陆旌身上,“殿下要去哪?”   “瑜洲。”   “瑜洲……”她声调婉约,呢喃着重复了一遍。   瑜洲的雪,可是出了名的美,不知比云灼山还要美上几倍,顾宜宁有些心驰神往。   陆旌:“可要一起去?”   她听后掩饰不住眼里的喜色,“可以吗?会不会耽误殿下要做的事?”   陆旌看着她眼中的笑意,温声道:“不会。”   “可是下雪的时候去?”   “嗯。”   顾宜宁见他点头,默默在心里算着日子,现在是秋初,离冬天还有一段日子,但瑜洲比京城靠北,听说北方冷地早,说不定,会早些下雪。   她躺在床上还在想着这件事,直到陆旌俯身,指腹轻蹭了下她的锁骨,两人距离逐渐缩短,冷冽的气息猛然侵略。   顾宜宁忙往旁边移了移,“今晚不行。”   陆旌下手不知轻重,若脖颈上又添了红痕,还怎么见人。   她缩在被子里,闷声解释,“明日要回相府,殿下还是节制些为好。”   -   第二日一早,王府的马车便到了相府门前。   以顾汉平为首,相府的人员全候在门口等着,他们身后,是一台又一台绑着红绸的木箱。   顾宜宁把手搭在陆旌手掌上,提起繁复的衣裙,一层一层下了台阶,王妃的服饰,要比闺中少女的衣服复杂繁美得多,走起路来都没有往常快。   一群人皆弯腰行着礼,乌泱泱的。   礼毕,跨过相府门槛后,顾宜宁回头看了眼,见下人抬起了那些红绸木箱,她突然惊觉,这些是……聘礼!   顾汉平和陆旌走在前面,她刻意放慢了步伐,挪到顾承安身旁,“哥哥,聘礼可是送到平西王府的?”   顾承安看她一眼,无声颔首。   顾宜宁心中怅然若失,明明进程没有这么快,父亲和平西王还在相互试探中,但昨天姜太后说了句让霍蓁蓁做王府侧妃。   许是父亲和平西王怕这段姻亲生了变故,才急匆匆地下了聘礼。   聘礼一下,许多事就理不清了。   顾宜宁抬头看向顾承安,见他神色淡然,仿佛身后一台台的聘礼,皆与他无关。   相府下人步调匆忙,皆往门口的方向走。   陆旌转身,看了眼似流水般的红绸木箱,挑了挑眉,道:“丞相门生众多,不愧为眼观四路,耳听八方。”   顾汉平爽朗一笑,“哪有殿下的上翎军好使。”   他顿了顿,道:“此趟去往徐州治水,小女还需交给殿下照拂,她自小任性,若有什么无礼的地方,还请殿下多担待。” 第45章   顾汉平刚说完这些话。   相府门前就来了一批人马, 蓝衣黑靴,腰配宝剑,为首的男子手拿圣旨, 翻身下马,疾步走到顾汉平跟前, 弯腰行礼:“顾伯父。”   忽而,瞥到身侧的人,又是一礼, “摄政王殿下。”   男子名为司徒炎,乃御前侍卫, 此番前来,是为宣旨。   顾汉平早在这之前便得知了圣上要派自己去徐州治水的事情,接到圣旨并不惊讶, 平静地领了这道旨意。   陆旌也知晓此事,冷眼听着圣旨的内容。   顾宜宁看了看顾承安,对方深深地回望她一眼, 那意思,就是他也知道。   满院的顾家人, 二房为碧霄宫效力,白氏偏心二房, 二房做的许多事都有她帮着做掩护。   在场的人中, 似乎就只有大房和她不知道这事。   顾汉平手中持着圣旨, 转头冲顾宜宁道:“后院新修了一处花房, 让你哥哥带殿下过去转转,你跟我到书房来。”   顾宜宁还在错愕中,上一世,圣上即便想罢了父亲的官位, 也是通由二房的嫁祸和伪造证据等看似正常的手段把丞相之位收回的。   顾家在朝根基深厚,轻易动不得,这一世,圣上怎这般直接,简直就是在明晃晃地昭告天下,他这个丞相的位子坐不稳。   顾宜宁跟着顾汉平来到书房,见他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盒子。   “为父这一趟去徐州,不知何时才能回京,这里面装着各个铺子和宅院的地契以及一些钱财,你花钱大手大脚的,别没钱了自过清贫日子,若这些不够,再去找你哥哥和祖母要。”   顾宜宁想起那些十里长街的嫁妆和彩礼,足足够她挥霍几辈子,且她有陆旌,怎会缺钱。   她在意的是最后一句,“找祖母要?难不成父亲把京中的商链给了她?”   “虽说二房心有异心,但你祖母或许是被蒙蔽的,再怎么说,她也是你祖母,以后不可对她无礼。”顾汉平叹口气,“若大房二房对你祖母不好,你记得,帮衬着点。”   顾宜宁一声不吭,只道:“父亲到了徐州,去看看二叔祖父吧,他常年在老宅,见小辈的机会很小,您陪他多说说话。”   “去了徐州,老宅定是要回的。”   顾宜宁看着他消沉下来的模样,不免有些忧心,“此番前去,可会有危险?”   “不会。”顾汉平冷笑一声,“圣上要扶持六皇子,得把为父这个拥护\"正统\"的人暂移京城,杀了我,于朝堂,于他的名声,都没什么好处,只会让官场混乱、天下学子寒心而已。”   看着女儿心不在焉的模样,他又道:“许多事都身不由己,在某些时候,须得识趣点。父亲去徐州后,无法时时刻刻护着你,你在王府的习性,也该收敛收敛了。”   顾宜宁低着头,听了一番唠叨后,敷衍地应了一声。   顾汉平叹她不当一回事,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再这么任性下去,早晚得把殿下折腾走,街上风言风语,没听说过海棠别院里养了个舞姬的事?”   顾宜宁惊讶地看向顾汉平,没想到此事误打误撞,竟瞒过了父亲的眼睛。连父亲都瞒了过去,看来知道真相的人并不多。   “有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你以为谁都像父亲一样,只钟情于你母亲?”   他说到最后,还特意抬高了一下自己,顾宜宁有些好笑,“可女儿不懂内宅之事,不知该如何做。”   顾汉平沉默了会儿,“怎么跟你母亲一样不争气?”   提起母亲,顾宜宁显然有些失落,顾汉平自觉失言,把话题移到了别处,同她讲自己所知道的府宅之事。   一刻钟后,顾宜宁缓过了神思,夸赞道:“父亲真是学识渊博,连别人家内院的事也知道。”   “还不是当初为了给你选夫婿才了解这么多,结果......”   顾宜宁怕他担忧,先一步坦白,“父亲,朱雀其实......是女儿在坊间的名字。”   她说的好听,其实就是大婚前一月,偷跑出去跟陆旌私会去了。   顾汉平愣住,指着她,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胡闹,然而心中却少了愁思。   -   午宴上,因陆旌在此,每个人都分外拘谨。   除了顾汉平和顾承安稍微自在点,其他人都老老实实地拿着碗筷用饭,顾新雪抬头看了眼顾宜宁,想张嘴说些什么。   她视线微移,看到顾宜宁身侧的陆旌,又不甘心地闭上了嘴。   男人玄衣冠冕,端方自持,在饭桌上极少说话,却一举一动,都牵扯着众人的心绪,他一句话,便可改变一个人的命运,那种上位者的姿态,在顾宜宁面前,千般漠然皆化成了温和与无奈。   从开始到现在,许是饭菜不合心意,一直没怎么动过碗筷的陆旌,吃下了顾宜宁夹过去的鱼肉。   顾新雪看在眼里,攥紧了手心,这可是摄政王,被多少人放在心上。可他眼里只看得到顾宜宁。   从小就这样,十几年过去,并无任何区别。那时候每当得知陆旌要来相府时,她便刻意支开顾宜宁,打扮得花枝招展,去同他搭话。   然而陆旌无一次正眼直视过她。   现在想起往事,顾新雪还是满心嫉妒,她筷子一顿,眯了眯眼,不对,现在跟以前区别大了,那海棠别院里,还住着个朱雀姑娘。   觥筹交错间,她挤出一抹笑,柔声开口,“妹妹,”   本就寂静的用膳房,听到有人开口,众多目光都聚在了她身上,这下顾新雪生出了紧张,竟不敢再提朱雀姑娘,她紧着喉咙,道,“妹妹在王府过得可好?”   顾宜宁闻声笑了笑,“极好,多谢三姐姐关心。”   那笑容过于晃眼,顾新雪心中的不甘又加重几分,别有深意道:“姐姐这里得了支名贵的珠钗,上面的朱雀栩栩如生,很是适合五妹妹佩戴,待用完饭后,派人给五妹妹送过来。”   这话说出口,便再也收不回了。   饭桌上,一半人都黑了脸,顾汉平重重地放下筷子,盘中的菜差点洒出来,他虽知道真相,但该表现出来的怒火,一分不少。   顾二爷的脸上也是变幻莫测,皱着眉头看了眼顾新雪,他二房一家尚不能同顾汉平对抗,这丫头真是不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顾宜宁慢悠悠道,“三姐姐从棠梨院拿了那么多东西,今日却送珠钗给我,一时竟分不清是良心发现,还是受了律法的苦头。”   她这话简直就是戳心窝,顾新雪生平最丢脸的事,就是因偷窃的罪名入过监牢,被人这样轻描淡写地说出来,脸都气白了。   偏她拿顾宜宁没办法,只能一个人怄气。   最后一直没说话的白氏出来主持公道,“顾家用饭讲究少言少语,新雪却一直挑起话头,有失礼仪规矩,去祠堂跪上三天,再禁足三月,每天一遍佛经。”   顾新雪当头一棒,怔怔地看向白氏,见她不松口,又转头看自己母亲。   詹氏冲她摇头,“还不快领罚。”   顾新雪只好应了一句是,反正詹氏管着顾家后院,她又不会真的被罚。   顾汉平身边,一直没开口说话的陆旌却道,“听闻顾家罚人有监视的传统,这次不妨用本王的人手。”   话里话外皆是对顾宜宁的维护,用他的人手?顾新雪岂不是一丝错也不能出?光一天一遍的佛经,就是无法做到的事。   “哪敢劳烦殿下手里的人......”詹氏想要回绝,但见他眼底压着的森冷,立刻噤了声。   她根本没胆子同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讨价还价。   -   回府的马车上,顾宜宁把从顾汉平那里得来的盒子放到香几上面,手指在各种地契银票里翻了几下。   她忽而想到什么,目光灼灼地望向陆旌。   陆旌见惯了她这副有求于人的态度,什么也不说,只偏过头,闭目养神。   再看下去,又会败倒在她盈盈的目光中。   看他一眼就能将他收买。   一本万利的生意。   他再这么好哄,迟早得被她霍霍完。   见男人不为所动,顾宜宁怅然道:“才新婚三日,殿下就这般冷落我了吗?”   陆旌充耳不闻,全当没听见。   顾宜宁坐到他身侧,拉过他的手,塞了些银票进去,“这些钱,能否再借用殿下几个暗卫?”   对方一声不吭。   顾宜宁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   “夫君?”她软声讨好,手掌放在陆旌膝上,借势坐了上去,勾住他的脖颈。   陆旌捉住她不安分的手腕,哑着声道:“下去。”   顾宜宁抱地更紧,额头抵在他心口处蹭了蹭,“时琰哥哥以前从来不会赶我走,现在怎么变得这么冷漠?”   在他这耍赖皮的功夫越发炉火纯青。   陆旌把人从身上抱下来,奈何又被挽住了手臂,“夫君可愿派人保护我父亲?”   这话不说他也会如此做。   “殿下若不答应,我便不松手。”   陆旌经历过那等销魂的场景,本就有些心猿意马。   此刻被她缠地,喉结一滚,低应了声。   见她心满意足地收回手后,又忍不住轻嘲:“就只敢在外面使这些手段。”   回到床第间,便是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被这般瞧不起,顾宜宁也不恼,坐在软垫上,揉着被他攥红的手腕,埋怨道:“还不是被殿下逼的,以前一两句话的事,现在却要付出这种代价。”   代价?果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陆旌掀了掀眼,忍不住轻哂:“本王娶了个没皮没脸的王妃,甚是欢喜。”   顾宜宁闻言收起笑意,拄着头叹了口气,“王妃的位子又如何,最后还不是落了个以色侍人的地步。”   陆旌差点气笑,“以.色.侍人?”   亏她说得出口。   他眼风扫过来,冷飕飕的,“说说,怎么个以色侍人?”   顾宜宁惊讶道:“殿下这话问得,跟刚才没反应似的。”   陆旌:“……” 第46章   秋日里, 林间全是黄绿交错的叶子,松散地挂在树梢上,脆弱到风一吹, 就摇摇晃晃地飘落下来。   杏林之上,碧空如洗, 这般绮丽的颜色,美得犹如画卷。   只是周围的味道,着实有些奇怪。   顾宜宁从商铺走出, 特意来银杏秋台赏了赏秋景,绫波桥上, 站着三三两两的姑娘,桥下流水潺潺,旁边立了座君子轩。   君子轩中, 有画师在为桥上的姑娘作画。   风和日丽,美人娇笑,这场面有些岁月静好, 顾宜宁穿过曲廊,被阳光晒地全身都暖洋洋的, 走几步路后生出点困意,打算就此回府。   “姑娘留步。”   身后传来一道清润的试探声。   那人顿了顿, 许是觉得这称呼不合适, 又唤道:“王妃。”   顾宜宁回过头, 看清是谁后, 困顿的眉眼逐渐清明。   此人身着浅碧色长衫,形相清隽,如华茂青松。   他手中拿着画笔,衣袖上沾了些颜料, 神色迟疑了一下,低头行礼:“王妃,在下是画设府颜慕谦。”   顾宜宁还是第一次这样近距离打量他,这人上一世被陷害,死于一场大火。   他那尚未完成的运河设稿和万安桥梁图也随之灰飞烟灭,对后世来说,实乃一项重大损失。   她也经历过差点被火吞噬的遭遇,此时看到对方不免想起那段糟糕的回忆。   而且,这人跟她哥哥有两分形似。   形似,神不似。   两人都是清隽样貌,眼前这个是谦谦君子。   然而她哥哥虽然看起来磊落正直,但在京中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中,行得四平八稳,不刻意迎合,也不过分排斥,三道九流,全有接触,将相府公子的风度气概拿捏地刚好。   从小淫浸在官场事中的人,哪里会是真君子,多少有点卑劣之心。   他对家人和外人的态度截然不同。   顾宜宁这些年一直以为自己的哥哥品行如玉,在他娶亲这件事上算悟出来了,那就是个顶顶没心的人。   说到底,还是醉心于权势。   若霍蓁蓁嫁入了顾家,那样好骗胆小的姑娘,怕是一生都活在自己夫君的假情假意中。   不管顾承安将来娶谁,顾宜宁都有些同情未来嫂嫂。   微风扬起,水波潋滟。   颜慕谦低着头,刻意避开那张灼若芙蕖的脸,道:“那日在下跪在京兆府门前为母求情,迟迟不得结果,多亏王妃相助,家中老母才证得清白,免去牢狱之灾……”   一字一句,尽是在感激恩情。   顾宜宁听了个七七八八,含笑点头。   “若王妃不嫌弃,此画便当做是在下的谢礼。”   这副秋景图古朴厚重,别具一格。   顾宜宁突然问:“上次的红衣女子图,也是你送到王府的?”   “是,”颜慕谦诚恳道:“王妃的恩情,在下无以为报,只能送些精心勾勒的图画。”   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想起陆旌的脸,这画若是真收了,也跟上一副图一样,是蒙尘的命运。   她颔首道:“心意我领了,以后不必再送。”   颜慕谦过了二十年的清贫生活,头回遇到贵人相助,报恩的心思急切,听她这样说,便歇下了心。   他正欲收回画卷,突然一颗石子射了过来,精准地砸到卷轴心处,那画卷被击地从他手中飞出,掉在了水流湍急的小河中。   两人皆朝着石子飞来的方向看。   只见一位蓝衣少年迎面走来,脚步渐近,他盯着颜慕谦,冷漠的脸上闪过几分轻蔑,转而对顾宜宁俯身行了个礼,“嫂嫂安好。”   陆卓刻意加重“嫂嫂”二字,生怕别人听不清似的。   这句称呼如此顺畅,顾宜宁满意地应了声。   陆卓从腰间掏出几块银子,递给颜慕谦,“赔画的钱。”   颜慕谦摇头,“小公子并非故意,这钱在下不敢收。”   说罢他识相地告退。   顾宜宁看着那道背影,直到人走远。   陆卓突然提高声调问:“你看什么?我哥不够你看?”   被少年这么一凶,顾宜宁有些莫名其妙,她诧异道:“你今日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陆卓昨晚刚做了一场大梦,到现在头还突突地疼,他不是多管闲事的性子,但有些事在梦中预见了,也无法昧着良心当作不知。   他道:“找你,是想让你转告曦禾郡主,顾承安不是良人,让她早点死心。”   顾宜宁愣了一下,心道晋明曦估计现在已经对她哥哥死心了,她反问:“弟弟觉得以我的身份,适合去诋毁我哥哥?”   陆卓缄口不言。   似乎才想起来顾承安是她哥哥。   睡得太久太乱,也确实刚想起来。   这个忙顾宜宁没法帮,他在京中不熟络,也无法去找别人,只能自己去找机会说。   这银杏秋台确为一个好地方,遇到顾宜宁后,没走两步,便碰上了晋明曦晋明灏两姐弟。   晋明灏指着远处黄澄澄的银杏林,“姐,弟弟带你出来散心,你总低着头做什么?”   晋明曦勉强抬了下头,只持续不到一会儿,心思又不在景色上了。   陆卓听见两人的对话后,找准位置,翻过墙头,一跃而下。   眼前突然窜出来一个人,吓了姐弟两人一跳,晋明灏没看清来人,挡在晋明曦前面,对着对面的人,上去就是一拳。   陆卓没躲开,拳头打在他的唇角,隐隐作痛。   他皱紧眉,忍了又忍,才没有还手。   晋明灏打完之后,在晋明曦的提醒下,惊然发觉这人是陆旌的弟弟,陆卓。   他汕汕后退两步,这次是自己主动打过去的,要么回挨一拳,要么此事闹大后,他被严惩责罚。   但眼前的陆小公子除了看他的目光有些许嫌弃之外,并无其他异象。   “你来做什么?”晋明灏朝他低吼。   陆卓眼神微眯,昨晚那场梦,早上醒后,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他从没有想过,未来有一天,眼前这个斗鸡走马的纨绔郡王,会登基成皇。   还是他哥扶持的。   他视线从晋明灏移到晋明曦身上,冷声道:“来奉劝郡主一句,以后少跟顾承安往来,轻则,终身不幸,重则,会命丧黄泉。”   晋明曦错愕的看他一眼,没说话。   陆卓此番过来,只为图个安心,至于对方信不信,与他无关。   他说完话后,转身就走,却被晋明灏拦住,晋明灏狐疑地瞅了瞅对方刚才被他打过一拳的嘴角,见那里开始泛红。   他可不想担上打陆旌弟弟的罪名,便道:“刚才那一拳,是我的不是,为给小公子赔罪,特意请你去吃酒。”   两人。   晋明灏怕得罪现在的陆小公子。   陆卓顾忌着未来的帝王,怕自己给陆家招致祸端。   他们沉默且诡异地一并向门外走。   走到银杏秋台门口,见刚驶来的香车上下来一位摇曳生姿的少女,蒙着面纱往里面走,她的侍女在身后喜笑颜开,“郡主,听说今日顾二公子在此处同友人吃茶下棋,我们躲到暗处,窥一窥他的真颜。”   霍蓁蓁犹豫着嗯了声。   同她擦肩而过的陆卓和晋明灏同时看了眼马车上的名号。   平西王。   长阳郡主。   陆卓面色一沉,顾家的子女,缺什么也不缺桃花。   希望顾宜宁能识趣点,眼里只有他哥一个人,其余男子,最好不要多看。   -   晋明曦看了眼两个人的背影,回过头继续在湖边慢步,秋日的天气是极其清爽的,她坐在水边的温石上,从怀中掏出一枚扳指。   这个尺寸,是男人的用物。   每日被精心养护反复擦拭的扳指放在手掌上,她娇艳的脸上却无一丝欢喜之色。   这枚扳指,是顾承安曾经赠予她的。   那时她还在冷宫,身边没有下人,以一人之力照顾幼小的弟弟,以及年迈的贴身嬷嬷。   冷宫的冬天最难捱,光是炭火,都来之不易,需要用铜板去换,而且内务府的人踩低捧高,给她的,都是一些劣质品。   劣质品也就罢了。   走在路上,还要冒着被别人抢去的风险。   她一个先帝的废公主,无人愿帮,无人肯帮,其他宫宫女随便推搡两下,就摔倒在地,而后无力地看着她们把炭火踢开、碾碎。   那些欢声娇语,格外刺耳。   她无法对抗一群人,只能待她们走后,去捡起尚且能用的碎块,再用手搓起地上的碳渣。   顾承安去东宫的路上,见到这副场景,身上并无铜银,将手指上剔透温润的白玉扳指递了过来。   晋明曦傻傻看着他,掌心微握,把自己满是炭黑的手背到身后,在衣服上抹了抹,才低着头去接。   她没有把白玉扳指拿去换炭火,而是在严寒之下,用冷水洗衣,来挣铜板,洗衣服的水冰凉刺骨,每次都洗到手没了知觉,才肯停下。   时间久了,手背上皮肤皲裂,丑陋不堪,手心也净是裂痕,连针线也拿不起来。   再次偶然见到顾承安后,地上的炭火也不肯捡了,匆忙逃走,生怕他被自己那双手吓到。   然而之后的日子却过得没以前一样紧巴,或许是他打了招呼,内务府那边不敢再做苛扣的手段。   这个男人目睹过她最狼狈的一面,所以在他面前,她从来都无法坦荡光明地看他,面对顾承安,永远都是一副仰望着的的姿态。   晋明曦看着自己现在被护养好的十指青葱,略一失神,膝盖上放着的白玉扳指落入了未央湖中。   激起一朵水花后,再也不见踪影,不知沉到了哪去。   她伸手捉了个空,心脏一阵扭痛。   相府向平西王府下了聘礼,晋明曦心中十分清楚,两人再无可能,对顾承安……自然也失了奢念,但多年的感情,岂是一朝一夕就能放下的。   总得给她一个过程。   她伸出手指,抚了抚尚且温和的湖水。   身后侍女拉住她,“郡主,不可。我们待会可以寻人过来打捞。”   “派人来打捞一个男子的扳指吗?”   侍女不语。   晋明曦轻声吩咐,“你去帮我找身干净衣物来。”   “可是郡主,捞上来能干什么呢?”   她低头,盯着湖中自己的倒影,瘦了一圈,认真地沉思道:“砸掉,再仍。或者,去当铺换几块银两也行。”   侍女抿唇狠狠点头,主子在二公子那受到的委屈和苦楚,总要有个发泄途径,若不然憋在心里,迟早要憋出病来。   可她不会水。   晋明曦却极善水,曾经为填饱肚子,经常深夜去御花园的湖中捉鱼,此刻下水捞扳指,根本不值一提。   “再派人把这片区域围住。不可让外人看见。”   “是。”   不远处的茉莉小筑,二楼,两位衣冠楚楚的男子相对而坐,在棋盘上相互厮杀。   自从顾承安往窗外瞥了一眼,看见湖边那道落寞的背影后,这盘棋他就下得有些杂乱无章,手中棋子迟迟落不下去。   对面的人笑道:“二公子,这可不是你以往的水平。”   顾承安回笑一下,没再说什么。   突然,桌上茶杯一倒,发出砰地一声响 ,身旁的相府小厮迅速站起身,惊慌道:“落、落水了。” 第47章   暖阳之下, 未央湖的湖水只是表层较温和,晋明曦潜到水中,才觉凉意刺骨。   水影摇晃不止, 她看不真切一个小小的扳指在哪,正聚精会神搜寻时, 腰身突然被向上一提。   而后整个人落在了一个怀里,她施不上力气,转头看清楚来人是谁后, 双眸放大,眼中全是错愕。   忽地, 她被水呛到,脸上显露出痛苦之色。   顾承安皱眉,低头吻住了她的唇。   晋明曦全身僵住, 反应过来后一阵挣脱,两人纠缠着浮上岸,相府小厮手中盛着披风, 见他们浑身湿透的模样,立刻转过了身。   美人蜷缩在地, 身上玲珑曲线一览无余。   顾承安从他手中拿过衣物,悉数罩在了晋明曦身上。   身后, 是一位急急忙忙赶来的华服男子, 瞧见眼前的场景, 不禁问:“二公子, 发生了何事?”   见顾承安衣角滴着水,又见身侧被衣服罩着的年轻女子,他暗自沉思,疑惑道:“这是二公子养在外面的姑娘?”   养在外面的姑娘, 不是外室是什么。   晋明曦拢着衣服的手一顿,抬眼看向顾承安,顾承安此刻衣衫尽湿,脸上不见狼狈,从容不迫地抬了抬手,请他离开,“程兄改日再约。”   男子点头,只觉自己猜对了,若不然,这顾二公子也就此不会抛下棋局,下水救人,他笑道:“二公子定是想让家中姑娘也瞧一瞧这银杏秋台的风光,在下就不打扰二位了。”   人走以后,晋明曦站起身,被侍女搀扶着披上了自己的外袍。   她把换下来的披风递给相府小厮,头也不回地往另一个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用力地抹了下嘴唇。   身后传来一道冷冷清清的声音。   “郡主。”   晋明曦脚步一顿,缓缓回身,见男人逆光而立,肩上映着温和的日光,眼底却无任何情绪。   她不知顾承安为何下水把自己捞上来,许是以为溺水,顺手一救,就跟多年前给她玉扳指,让她换炭火一样。   看她可怜,略施善心而已。   顾二公子即将迎娶平西王府的郡主事,满城皆知,这些时段定不能惹上花红柳绿的情缘。   晋明曦差点忘了,自己在他眼里,一向不矜持,相府公子在京城的名声,要比自己好得多。于是赶在他开口之前,语气闲散道:“二公子不必担心,刚才发生的事,我不会说出去。”   顾承安平静地看着她,目光无波无澜。   “更不会以此威胁你,让你为我负责,本郡主从来就不是死缠烂打之人,何况二公子即将成亲。”她扯了下嘴角,“也祝二公子和长阳郡主百年好合,长相厮守。”   说罢,她拎起衣摆,转身离去。   人影绰约,莲步款款,很快消失在路的尽头。   顾承安把视线从空无一人的路口收回,摊开手心,目光落在这枚扳指上面。   他垂下眼,重新戴回指间。   -   顾宜宁坐在马车上,认真地摆弄着手中的九连环,顺口问:“还没看到人影?”   春桃:“王妃,看到了。”   “请郡主上车。”顾宜宁收起玩物,叹了口气,她哥哥欠下的情债,不知自己皆力偿还的话,能还到哪一步。   晋明曦上来之后,马车向陶然楼的方向走,顾宜宁递给她一块手帕。   “王妃唤我前来,所为何事?”   “我哥哥他,”顾宜宁想了想,道:“辜负了郡主的心意,其实京城好男儿多得是,郡主可另寻良人……”   晋明曦点了下头,打断她,“本来就是我一厢情愿,既然结果不如人意,便不会勉强。”   她看着对方娇艳的脸,叹道:“郡主能想开就好。”   “稍后还请王妃去趟陶然楼。”   晋明曦目光坦然,刚才在未央湖边,那声“养在外面的姑娘”,听起来实属扎心。   她姓晋,是先帝的公主,即便被废,骨子里也流着皇家的血,万不可自甘堕落,做别人的外室。   倘若再在顾承安这里沉沦下去,进一步得到了他的人,说不定还真会落得无名无份的下场。   她逝去的父皇,九泉之下也难能安息。   陶然楼内,顾宜宁看着桌上的一盒银票,“郡主这是做什么?”   晋明曦:“先前二公子多给的钱,我以前以为,顾家不缺钱,所以把这些当成了打赏,现在想想,还是算清楚为好。”   顾宜宁听到近来的风声,低声问:“弘王爷,这段时间可曾为郡主寻过夫婿?”   “嗯。”   弘王爷之所以放任她对顾承安紧追不舍,也是因为想要搭上相府这条线,现在顾承安和长阳郡主订亲,自然也要为她另寻亲事。   顾宜宁:“可有合适的人选?”   “父王还在犹豫。”晋明曦看着她眼里的担忧,觉得这位王妃是因为她哥哥,才对自己这般热切的,“王妃不必忧心,再不济,也是联姻,中间有利益牵扯,嫁过去后即便两方相看生厌,日子也可以过得极好,毕竟我背后是弘王府,对方不敢怠慢。”   “几年过后,也可和离。”大晋对和离并不排斥,不少高门权贵,和离也是常有的事。   顾宜宁听她这样说,便道:“郡主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可告诉我。”   “好。”   晋明曦极力地笑着,还是掩不住内里的疲倦。   顾宜宁知道她是未来的长公主,作为公主,以后什么样的美男子能得不到呢,现在却栽到她哥哥身上。   这可太亏了。   她撑着下巴,浅声问:“郡主可知道身在荆州的二公主?”   那位二公主的名声,可是如雷贯耳。曾是宫里最不起眼的一位公主,被圣上赐婚,嫁到了荆州,驸马袭承家中候位,是个纨绔子弟。   二公主嫁过去后,与驸马相处并不和睦,她精于算计,开始倚仗着候府的势力,扩大自己的商业范围,待自己在荆州的地位稳固后,向圣上提出了休夫。   荆州地域繁华,一半由瓷器撑起来,另一半由纺织撑起来,其中的太微阁属于皇商,两者皆有,是荆州规模最大的商家,正被候府打理。   自己的女儿头脑聪慧,短短时日便在荆州站稳了脚跟,当然要比候府可靠,圣上便把太微阁的权移交给了二公主。   二公主钱权皆握在手中,堪称荆州土霸王,日子过得无拘无束,公主府中的男宠名声远扬,那些风流韵事也传得七七八八。   晋明曦脸上多了几分鲜活和惊讶,“王妃的意思是,让我效仿二公主,和离之后招男宠?”   顾宜宁喝水呛了一下,她哪是让对方招男宠,明明是想告诉她,身为女子,若生活不幸感情不顺,也照样可乘风而起。   看着晋明曦的脸,她咬了咬唇,委婉道:“不是让郡主招男宠,是……”   晋明曦笑了笑:“我明白王妃的意思。”   “若王妃在同样的位子上,会那样做吗?借夫家的势,为自己积攒本钱,和离,再另寻……心仪的男子。”   顾宜宁心想,她有陆旌,一辈子都不会碰上那样的选择,但为了安抚晋明曦,仍然斩钉截铁道:“会的。”   晋明曦若有所思。   若弘王爷让她嫁的人品行不好,这条路未必不可。   在联姻的事上,她目前来说别无选择,只能当棋子任人安排。   时间已经不早,顾宜宁与她道别,春桃打开房门后,映入眼帘的,是背对着她的陆旌。   男人手臂搭在红木栏杆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上面的花纹,他背影高大威严,肩背挺拔而开阔,站在那里,周身泛着凛然的寒气。   给人的距离感与日俱增。   然而把温柔和耐心都留给了自己。   顾宜宁弯了弯唇角,很想上前抱住他的腰,但顾忌着别人的目光,只好依着礼节,走到他身边去,笑意盎然地问:“殿下可是来接我回府的?”   陆旌神色寡淡,似有心事,转过头来,淡淡地应了声。   顾宜宁沉浸在欢喜中,偷着牵起他的手指,往楼下走。   陆旌任她握着,上了马车后,便一言不发地闭上了眼。   “是今日军务过于繁重吗?”   “嗯。”   顾宜宁把头靠在他的肩上,软声道:“回府之后我去帮殿下炖碗雪梨水喝。”   “不用。”   她纠正:“用。”   -   夜里,芙蓉帐中,一片旖旎。   顾宜宁脸颊赤红,眼中水光潋滟,艰难地拦住他的动作,央求道:“明日。”   陆旌握住她的手腕,“才多长时间就受不了了?”   她噎了一下,“殿下可是嫌弃我?”   “本王亲自娶回家的,何来嫌弃一说?”   “只不过,”陆旌漠着脸,眼神晦暗,“王妃不妨早日歇了养男宠的心思。” 第48章   床尾的风灯隐隐闪烁, 透着澄黄的微光。   顾宜宁躺在床榻间,有气无力地抬了抬眼,她只觉耳边的声音忽近忽远, 五官的感应速度要比寻常时刻慢得多。   陆旌的脸色寒如冰霜,从景元殿至陶然楼接她回府, 到现在为止,就一直是这副模样,也不知被谁得罪了。   她歪了下头, 在心底默默重复着刚才听到的话。   陆旌说......让她歇了养男宠的心思。   养男宠的心思。   养、男、宠?   顾宜宁眼中散乱的水光尽消,取而代之的是稍纵即逝的惊错。   她和晋明曦的对话, 不知被陆旌听到了多少,更不知他心中是如何想的。   远在荆州的二公主,最出名的不是公主的身份, 也不是掌管皇商,而是休夫和男宠。   提到她,必能联想起这两个词。   顾宜宁头疼不已, 一时着急,便不假思索, 语无伦次道,“养男宠……那也得休夫了才行。”   她不会也不能休了陆旌。   他怕什么?   此话一落, 男人脸上的冷意顿时浓重起来, 唇角勾出几分浅淡的讥讽, “看来王妃野心不小, 竟还想休了本王。”   顾宜宁立刻开口,妄图解释清楚,然而那个“不”字无端卡在喉咙里,没发出声。   陆旌眼神阴暗深沉, 突然加重了力度,恍惚间,听见他冷冷的、暗藏着威胁的语气,“以后那些话,再说一遍试试。”   顾宜宁死咬着下唇,开不了口,只发出些细细密密的呜咽声。   一夜荒唐。   不知持续了多久,她昏昏沉沉地睡过去,醒来后,床侧余温还在,却不见了陆旌的人影。   顾宜宁微一起身,全身酸疼,激地她重新躺了下去。   连新婚之夜也没现在这般难受。   轻纱外面,春桃听见动静后,将消红的药膏递了进去,“王妃,是您自己来,还是奴婢帮您涂。”   “我自己来,”顾宜宁把药瓶握在手中,看了一眼,“上面怎么没名字?”   春桃:“这是殿下拿来的药,定不会有问题的。”   “他去哪了?”   春桃瞥了眼坐在一旁的陆旌,刚要开口时,却听那帘帐里的人又小声埋怨地道了句:“他现在连早膳也不等我了。”   气氛一瞬凝固。   桌前坐着等她用早膳的陆旌不免皱了下眉。   帐内,顾宜宁一手拿圆镜,一手在自己颈间涂着药膏,那些密密麻麻的欢好痕迹,看得她略有烦躁。   再加上昨夜没同陆旌解释清楚,一想到他今日带着闷气离开王府,恐怕一整天都不快活时。   既心疼又躁郁,闷声道:“他除了会欺负我,还会干什么呢!”   连话都不让说,自己还怎么解释?   春桃看着陆旌的背影,一步一步挪到床边,抖了抖纱帐。   顾宜宁察觉到这微小的动静,拉开帘子,开口问:“发生了……”   话还未说完,抬眼便透过屏风,看见了那道矜贵模糊的侧影,她愣了下,咬住唇,小声地把最后两个字挤出来,“……何事。”   春桃立即接话,“殿下在等您用膳,王妃快下床吧。”   顾宜宁紧抿着唇,慢吞吞从轻纱的缝隙中出来,她走至桌前,坐在了陆旌旁边,谄媚似的帮他布菜。   “殿下怎么还未去景元殿?”   陆旌看了她一眼,自嘲道:“本王岂敢?”   小姑娘又让他长了见识,人后刚火气冲冲地抱怨他一番,人前立刻忍辱负重扮成了温柔如水的模样。   半点不心虚。   顾宜宁木然地坐在椅子上,有些失神。   “不是怨我不等你用膳?”陆旌屈起手指,敲了下她额头,“还不快吃。”   “尚未洗漱。”   她说着,立刻起身去梳理发髻。   用完早膳,陆旌临走前,衣袖被人扯住。   顾宜宁往下拽了拽,看着像是在撒娇,“我今日能不能去景元殿为殿下送午膳?”   男人面无表情地拒绝,“不用。”   她笑了下,道:“我会过去的,殿下记得等着我。”   景元殿不比裕霄居,在那里,他定不会胡来。   陆旌最后什么话也没说,不知道是不是准许了的的意思。   顾宜宁自然而然地把这当成是默认,还没到中午,便用心备起了午饭,她把食物盛到精致的碗盘,再小心放入食盒中。   马车一路向京西侧走去,路边小贩小摊的叫卖吆喝声不绝于耳,烟火气息逐渐浓郁起来。   忽地,马车停下。   车夫转头,道:“王妃,我们的马车还需稍后再行,前方有队车马,看着像是在运送聘礼。”   “京中又有喜事了吗?”   车夫:“这是礼部尚书之子符诚向曦禾郡主提亲的聘礼车队,热闹非凡,这路都被讨糖的孩子们堵住了。”   顾宜宁掀开帘子,向外遥遥望了一眼。   没想到弘王爷这么快就挑好了女婿,礼部尚书之子符城,听说是个文采斐然,一表人才的公子。   她暗自思索着,见街上人多,实在走不动路,便下了马车,走进左边的茶楼稍作休息。   两层高的茶楼人来人往,一楼台上站着个说书人,口齿伶俐,娓娓而谈,台下观众拍手叫好,听得几近入迷。   二楼布景较为雅致,说话声也是盈盈充耳,但每张桌子都有屏风隔挡着,只听到声,看不见人。   茶香四溢中,顾宜宁身后那桌人,声音实属有些过分。   一男子声音沙哑,笑着道:“恭喜符公子,贺喜符公子,符公子艳福不浅,未来的夫人可谓是沉鱼落雁倾国倾城呐。”   符诚微微一笑,得意之情置于脸上,不加掩饰。   天底下任谁娶了这般美人,都会欣喜若狂的,要不然也不会这么早就把聘礼送过去,一想到之后的洞房花烛夜,他更是抚掌大笑。   那男子见他如此忘形,又恭维道:“曦禾郡主是弘王爷养女,符公子不仅有艳福,未来也是财源滚滚啊,人钱两手抓。”   符诚收起笑意摇头喝了口茶,“弘王爷不思进取,竟与商人为伍,曦禾郡主嫁我,也是高攀,那等妖媚的女子,名声又不好,京城中的名门里面,唯有我肯要。”   “符公子真是高风亮节啊。”   一直没说话的第三位男子笑了下,“符公子莫要这样说,光是我知道的,曦禾郡主就有不下十位求娶者,里面也不是没有比符公子身份更高的人,太子少保林大人家的五公子,是去年的探花郎,翰林院戚学士……甚至还有未来前途无量的御前侍卫司马炎,只是弘王爷与符尚书关系好,才将爱女嫁给了你。”   他话中有话,符尚书为礼部尚书,主管着朝廷中的礼仪祭祀等清贵活,地位虽高,到底不如兵部、户部油水大,家中也称不上极其富贵。   但因弘王爷手中的生意和符尚书结交更容易利益变现,这才选了他。   符诚听到这话,不屑地冷哼了声,“求娶的人再多有什么用?她晋明曦跟在顾承安身后数年,女子的名声都败光了,顾承安身为人中君子又如何?他也是个人,说不定早就把晋明曦压在身下玩弄过无数次了,人家相府公子自是瞧不起无用的郡主身份,玩过之后厌了倦了,再另娶新人,晋明曦一个破.鞋、女表子,我没嫌弃她就不错了。”   其他二人皆是不语。   符诚又道:“我看在弘王爷的面子上与她成亲,尚书府要的不是一个浪荡轻浮的少夫人,婚后,看我怎么好好调.教她。”   那声音沙哑的男子又迎合着开口,“那法子可就多了,符公子常去神仙楼,见多识广,有......”   符诚笑了笑:“当然。”   屏风这边,顾宜宁深吸一口气,刚才听到的污言秽语让她耳朵疼,她重重放下水杯,茶水溅到手背上,蓦地一疼,春桃急忙用帕子擦掉,轻轻吹了几口气。   顾宜宁止住她的动作,“无妨,没那么疼了。”   她收回视线时,余光突然映入一道熟悉的背影,“哥哥?”   顾承安似乎没看到她,兀自往楼下走去。   顾宜宁拧了下眉,没再多看,正准备想些法子教训教训符诚时,隔壁突然传来一声闷响。   符诚的脑袋被砰地一声,砸到了桌面上,他被震地眉眼都快飞出来,痛苦地嘶了声,开始剧烈反抗。   然而寡不敌众,不止他自己被揍了一顿狠的,连两个友人也挨了拳打脚踢。   他身后,是几个身形厚壮的汉子,为首的中年男子摆了下手,他们点点头,捏着符诚的脖子强迫他抬起头来。   符诚一个贵公子被如此对待,已是气地火冒三丈,他怒目而视,见到眼前人后,惊了一瞬,“唐老板?”   唐老板笑眯眯道:“符公子好久不见。”   “你怎么来了?谁让你来的?滚!”   “符公子火气这么大做什么?唐某人来此,自然是因为公子您多日未去我家赌坊了,既然您不去,我们就只好上门来找您了,要不然,欠下的几十万两银钱,去哪要?”   符诚气急败坏:“姓唐的,你别不知好歹,我去你家赌坊是给你面子,你烧了高香才得我这么个客人,你竟敢让人打我?”   唐老板:“符公子这话就不对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不是知不知好歹的问题。”   符诚瞪了瞪眼,他每次去赌坊,这姓唐的哪一次不是笑脸相迎,声称赢钱算他的,输钱算赌坊的,今日转变居然这般大,他来不及深思,两条胳膊疼得就快要断开,便狠声威胁:“,我父亲是礼部尚书,你最好现在就命令他们松手,不然,以后有你好受的。”   能在京城开赌坊的,哪家背后没人支持?   唐老板依然面带笑容:“唐某自然知道公子的父亲是礼部尚书,官不与民斗,所以,我们公堂上见。”   二楼的楼梯口,上来了一队腰间配着武器的冷面衙役,“请吧,符公子。”   打完人之后再报官,真有他的。   符诚痛苦地扭了扭手肘,总感觉这背后有什么人在整他。   做儿子的上公堂定然会有损父亲的名声,说不定还会牵连到符家。   他指着官吏的鼻尖,“你们睁大眼睛,好好看清楚我是谁?敢抓我,信不信明天就革你们的职!”   衙役不为所动。   周围人扒着头看热闹,交头接耳地捂着嘴说话,看符诚的眼神都奇怪起来。   “瞧瞧,符家的公子真是仗势欺人。”   “他竟然去赌坊,欠钱不还,活该被人打。”   “他父亲可是尚书,竟教出来这么个儿子,到底是不是清廉的官啊?”   符诚生怕自己祸及父亲的官位,这下半句话不敢吭了。   喧嚣中,一群人浩浩荡荡地离开,茶楼转眼便恢复了安静。   顾宜宁从窗口往楼下看,只见人群中,相府那辆马车徐徐向远处驶离。   她挑了下眉,倚着木窗看街道上人流如水,众多衣衫各异的行人中,有一少年身着暗蓝色旧衣,袖口和手肘处的衣料已洗成了淡蓝色,他头戴斗笠,肩扛一支竹竿,从这条街的拐弯处走来,疾步往另一个路口走。   顾宜宁目光紧紧跟随着他,直到那背影消失不见。   她转过身道:“去查查小公子最近在做什么。”   流月应是,一炷香后,暗卫便回来传话,“小公子最近在穆江路......为人算命。”   “算命?”顾宜宁有些惊讶,“他算得准不准?”   暗卫打探了一下穆江路周围做生意的商贩的口风,道:“奇准无比。”   穆江路刚好和景元殿是同一方向,她敛下眼眸,整理了一下衣裙,站起身来,“我们过去看看,照顾一下弟弟的生意。”   穆江路靠近青山寺庙,远远望去,净是小商小贩,卖佛珠的、火烛的、应有尽有,一条街上有六七家算命的摊子,顾宜宁戴好面纱,下了马车后,从路口一步一步往热闹的地方走。   其他算命摊子前的顾客七零八碎,位置最边缘的那个,客人几乎快要排到巷尾,远远看过去,只见高高立着的竹竿上,挂了张破破烂烂满是褶皱的杏黄旗,上面用墨笔歪歪扭扭地写了一句话“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   顾宜宁看到后笑了下,识出那是陆卓的字体,便提着衣裙继续往前走。   穿过人群后,终于窥见少年的身影,他仰靠在松软的摇椅上,眉眼困顿地睡着,旁边围了一圈人,他们大气不敢出,很安静地站在那里。   这时候就快要到午时,太阳有些大,排队的客人很自觉地为他摇起了蒲扇。   那小心翼翼的模样,比圣上身边的侍女和宫人还要更谨慎,仿若在侍候神明。   顾宜宁视线扫到他面前的桌子上,上面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吃食,柿饼、糕点、水果、酸梅汤应有尽有,那朴素厚实的摆盘,一看就是淳朴百姓送上来的。   她跟着其他人一起等,想看看陆卓到底在耍什么花样。   不一会儿,少年似有睡醒的痕迹,他忽地睁开了眼睛。   周围的人喜笑颜开,一个个的眼神都极具渴望地看着他,“小师父,您可是跟天上的神仙通过信了?”   陆卓微一颔首,随手点了个旁边的人,“你是,钱二牛?”   钱二牛激动道:“哎,是我,我就是钱二牛。”   他洞察到人群中那道浅淡的视线,往顾宜宁所在的方向瞥了一眼,又收回来,冷静道:“你家的猪崽,一共丢了十只,其中三只被同村刘姓男子发现后送去了村长家,六只在后山的苹果林里,最后一只被卡在了废弃储物间的柜子底下。”   “另外,你母亲的咳疾要早日去找大夫看看,否则会继续加重病情。”   钱二牛得到指示后,立刻跪在地上,磕了一下头,“多谢小师父提点猪崽的位置,多谢多谢,我回去一定带老母亲去找大夫看病。”   眼看着他就要磕第二下,陆旌皱了皱眉,“不用跪,再跪就不显灵了。”   “是,是。”钱二牛站起来,恭恭敬敬地鞠了个深躬。   陆卓从桌上拿了几颗银子扔给他,“治病要花不少钱,你拿着用。”   钱二牛刚想把钱还回去,被他一个手势止住,连连道谢,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卦摊。   后面人声阵阵,夸赞道:“真是有善心的小师父啊。”   顾宜宁站在他们身后,目光复杂。   周围人好心道:“姑娘,这位可通神灵的小师父算卦算男不算女的,这是他的规矩,你还是莫要花时间在这里等着了。”   她问:“还有这种规矩?”   那人解释:“小师父算卦前,需要碰一下我们的手,再睡上一觉,就能梦见神仙了。男女授受不亲,小师父不方便握姑娘家的手腕,所以才有了这规矩。”   “原来如此。”顾宜宁含笑点了点头。   嘈嘈切切中,陆卓翘着腿,直勾勾看过来,唇角微掀,朝她的方向伸了伸手指,“算卦?”   顾宜宁移步走过去,有些轻慢地问:“小师父多少钱一卦?”   “姑娘是有缘人,”陆卓不知从哪扯出来一把椅子,把他身后的软垫放了上去,“不收钱。”   她目光满是审视,站在原地不动。   陆卓抬了抬下巴,“坐。”   “小师父的规矩不是算男不算女吗?”   “有缘人不分男女。”他敲了敲桌面,“算什么?”   顾宜宁眉梢一扬,“你觉得我该算什么?”   陆卓似笑非笑道:“姑娘不妨算算姻缘。”   “成亲了还能算姻缘?”   “当然可以。”陆卓说着,重新躺回摇椅,闭上了眼。   他只眯了一小会儿,而后掀眼伸了个懒腰,道:“有缘人不愧是有缘人,刚闭上眼,神仙就告诉我你的归宿了。”   顾宜宁撇了撇嘴:“说。”   陆卓垂下略带笑意的眼神,声音忽然低下来,“嫂嫂的婚姻之事,实乃不尽人意,最后的结果,是他另娶新人,而你,不过是个可怜可恨的废王妃,被锁孤房,失去自由,蹉跎度日,悔恨终身。”   顾宜宁轻呵一声,“你以为我会信你的鬼话?”   陆卓笑了下,继而一字一顿道:“嫂嫂最后的下场,乃为沉、湖。”   顾宜宁怔了怔。   他接着说:“就像当初的萧亲王妃一样。萧亲王妃怎么死的嫂嫂应该知道,摄政王默许别人杀死她的。”   “就因为她给家中与人苟合的小妾下了媚药,嫂嫂应该对你的前未婚夫和堂姐做过同样的事。知道这么多年,医馆里的媚药为何卖不出去么?”   “一口媚药,毁了整个陆家,夫人受辱,将军去世,上翎军遭受致命打击,险些被彻底摧毁,北疆防线被敌军践踏,无数臣民死于铁蹄之下,陆家累积的两代功德,毁于一旦,付之东流,摄政王恨极了这两个字。”   “而你,这一生中,会使用三次相同的手法去陷害旁人,包括他心爱的女子。”   “最后,摄政王亲眼看着别人把你投入冰冷的湖中,你在水中挣扎不止,做的全是无用功,身体不受控制地,一点一点沉下去,他平静地、冷漠地看着湖面,直至其中再无一丝起伏的波澜,才揽着他的新王妃,扬长离去。”   他说话极慢极浅,且阴悱悱的,顾宜宁听后浑身一冷,唇边笑意渐渐消散。   她勉强扯出一抹笑:“弟弟,你糊弄人的本事越来越强了。”   “信与不信,还请自便。”   顾宜宁起身走了两步,又回头问:“神仙可有告诉你化解的法子?”   “和离,离开他,离开京城,走得远远的,”陆卓低着头,认真地抄了抄桌角的尘土,“若姑娘一个人不敢,我可陪着你离开,万事护你周全。”   她深吸一口气,气道:“你少胡说,我不会和离,这辈子都不会和离。”   许久过后,陆卓那些话,还一阵一阵地在顾宜宁耳边环绕。   马车中阴风阵阵,她再次问流月,“陆卓算的卦,真的很准吗?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本事?”   两人的对话大部分都没被人听见。   流月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让王妃这般气恼,她诚实地点了点头,“那些找小公子算过命的,都说准,简直要把他当成天上的神仙了。”   顾宜宁听后心情更加沉闷,自己就是重生,世上稀奇古怪的事太多太多了,心中竟一时有些动摇。   可她已跟陆旌成亲,两人好得很,陆卓定是说瞎话骗她的。   暗自安抚了自己一会儿后,顾宜宁心绪渐渐平静下来,“小公子真是不思进取,当什么不好,去当江湖骗子。”   可她还是很气,招了招手,吩咐道:“去,派些人过去,掀翻他的卦摊,把招牌砸了。”   流月:“啊?小公子……好像没有招牌。”   “那就把杏黄旗撕碎。”顾宜宁有些烦躁,“你们这么犹豫,是不是打不过他?”   “不是。”   穆江路上,流月把杏黄旗撕碎后,又将竹竿掰成了八节,对着摇椅上的陆卓拜了拜拳,“多有得罪。”   陆卓一语不发。   流月道:“王妃劝您,若想从事这一行业,就得向同行中其他算命先生学着点,见什么人说什么话,挑好听的说,这样两方皆欢喜。”   “王妃还说……您再不改改,迟早……迟早得挨打。” 第49章   午时已过, 天边层层灰云遮拢了日光,不一会儿,下起淅淅沥沥的秋雨。   气势巍峨的宫殿宛若蒙了层暮色, 宫檐上荡下一道雨雾,在红木凭栏处落下了细细密密的水珠。   陆旌站在地图前, 目光悠悠落在“瑜洲”二字上。   吴川站在不远处,低眉道:“殿下尚未进食,可要现在传午膳?”   “不必。”他折身回到座位上, 按耐着眼中的躁意。   桌上的信函、折子,半句话也看不进去。   陆旌扫了眼自己的手指, 忽而轻笑一声。   小姑娘信誓旦旦,前些天刚跟他保证以后绝不毁他的约,结果今天就偷懒耍滑头。   早上说好要送的午膳, 到现在也没见着影子。   她就是个不长记性的。   指望她说话算数。   陆旌觉得自己简直是异想天开。   他揉了揉额角,起身去往暗谍阁。   黑色雕纹地板上,跪着一面具男子和红衣女子。   二人垂头拘礼, 恭敬地呈报着近日发生的事,“……柔然使臣再过几天, 便可到达京城。”   “顾丞相在徐州情况良好,不曾遇见过危险, 顾家那位二叔祖父常与顾丞相相聚, 这是二人谈话的大致内容。”   陆旌拿过密函, 极快地看了遍, “再继续跟着。”   “是。”   面具男又道:“顾家二叔祖父年迈,且久病缠身,恐时日不多,就怕他口中秘密, 会常埋于地底。”   “必要时逼他说出口,”陆旌合上密函,扔进油灯中,纸张燃成灰烬,他微抬眼皮,冷漠道:“无论何种方式。”   暗谍阁这种丧心病狂的机构,势力范围覆盖整个大晋,其中成员高手如云,身份不一,远可俱万种联络方式,近可一字一句皆记录下来,把那些密不见光的事全暴露在上首眼皮底下,光是听着都起一身阴冷的寒意。   性命和软肋被人拿捏在手中,确实是胆战心惊。   陆旌从阁中出来时,已经到了傍晚,雨声阵阵,没有停的趋势,反而越下越大。   他转头吩咐:“备马。”   “殿下,可是要回王府?”吴川不等他作答,又道:“您不如和王妃一起回去。”   陆旌闻言看过来。   吴川解释着回话,“王妃在景元殿正殿。”   “怎么不早说?”   吴川冤枉道:“属下也是刚刚才得知的。”   他暗暗吃惊,王妃的性情似乎跟以前不一样了,之前每次找殿下,那可是一点耐心也没有,必须在她规定的时间内出现,现在,倒是会体谅主子的难处了。   这一等,便从下午等到傍晚,十足的耐心。   殿外的侍卫看到王妃之后直接放行,连通报也没有,若不是他去正殿取东西,根本就不知道这回事。   幸好在回府之前看到了,要不然,殿下还要淋雨跑两回路。   吴川看了眼迟迟不停的秋雨,悄声派人去清扫寝室。   陆旌疾步从廊下走过,内侍点上宫灯,湿冷的雨夜多了排微光,看上去没那么孤寂冷清。   正殿两侧灯火通明,朱漆大门虚虚掩着,他推门的力度刻意放轻,进去之后扫眼四周,看见奏案上趴着的人。   顾宜宁两手抱着食盒,蜷腿缩在灰青色的织毯上熟睡,案左侧摆了盏明月珠,映着她的睡颜,更显静谧柔和。   陆旌放缓步伐,走到她面前,缓缓俯身,单膝半跪着看了一会儿。   好不容易迎娶的王妃,果真是怎么看都看不腻。   他笑了下,去掰小姑娘紧握着食盒柄端的手指,刚一碰到,睡着的人便浑浑沌沌地睁开了眼。   顾宜宁下意识推开抢她食盒的那只手,目光防备地看过去。   陆旌起身,坐回案后,“醒了?”   “陆旌?”她意识涣散,试探着去摸对方的手,捏了捏,温热宽厚。   陆旌浅应一声,顺手倒了杯茶。   顾宜宁拿过桌上的茶水,喝了一小口,困意消散后,她捧着杯子小声道:“我给殿下带了午……晚膳过来,要尝尝吗?”   “晚膳?”陆旌淡道:“把晚膳送到景元殿,这是连家都不让本王回了?”   她抿了抿唇,立刻改口,认真坦诚道:“其实不是晚膳,是午膳,只不过送过来的时候晚了。”   陆旌突然伸出手,提起她的裙摆看了看,“可被雨淋了?”   “没有,马车直接驶进来的,一滴雨也没沾到,怎么会被淋湿?”   顾宜宁命人把冷掉的饭菜热一热,在桌上摆好后,才把陆旌扯过来,笑盈盈地递筷子给他,“还请殿下用膳。”   桌上那道玉带虾仁,冷了一下午,再热一遍后不及之前好吃。   顾宜宁放下筷子,轻声道:“殿下不问问我路上发生了什么吗?”   陆旌打量她一眼。   以往,小姑娘在他这里都是有话直说,若刻意引他问寻,那便是被人欺负、受委屈了,想让他帮着撑腰。   求他办事还拉不下脸面,千方百计地表现出一副可怜模样,非要让他问出口,才肯说。   她在他身边的那几年,就逐渐没有人敢刻意招惹,如今的身份,还能被谁冒犯到。   绕是如此,陆旌还是依着她照守常规地问了一句,“发生了何事?”   顾宜宁存了一下午的不安仿佛找到了出口,道:“还不是因为陆卓,他……他开了个算命卦摊,我派人……给掀了。”   “掀了便掀了。”陆旌对这个弟弟不怎么在意,对她的做法却起了兴致。   做过那么多亏心事的人,居然有天肯对着他承认错误。   稀罕极了。   然而小姑娘下一刻便为自己开脱罪名:“我掀他摊子,也是有缘由的。”   陆旌眉梢一扬,“有何缘由?”   “这么长时间过去,弟弟心里还是不认我这个嫂嫂,他不仅不认,还妄图把我赶出王府。”   陆旌不以为意:“他不敢。”   顾宜宁继续道:“他当然不敢直接赶我走。可是他在吓唬我怂恿我离开,因此还冒充能够预言的仙人,说什么我将来的下场太惨,唯一可破解的办法,便是离殿下远远的。”   男人听后脸色一沉,“你信了?”   她立刻摇头,投诚一般撇清关系,“怎么可能相信,所以我来跟殿下告他状了。”   “知道告状就行。”陆旌揉了揉她的头,似在思索什么。   顾宜宁看他一眼,语气略有叹惋:“我能扛住陆卓的挑拨离间,可保不准殿下将来不会被他口中的话蛊惑。”   “又胡思乱想?”   她见陆旌皱眉,心思又起,道:“哪里是胡思乱想?要我说,殿下是这天底下最好骗的人了,要不然,怎么连我哄曦禾郡主开心的话都能信?尤其还是不着边际的男宠,我都有你了,还要别人做什么?”   话锋一转,两人在言语上的地位一下子转了个天翻地覆。   陆旌叹道:“巧舌如簧。”   顾宜宁撑着下巴看他,“我不养男宠。但是,若殿下有朝一日身无分文,一贫如洗,我也还是要养你的。”   漂亮话一套接着一套。   听了确实让人心旷神怡。   先前那点不快被她稍微一哄,就烟消云散。   陆旌指腹擦过她的唇角,温柔乡中的甜言蜜语,经她之口,尤为致命。   小姑娘整日浮想联翩,也不好好想想,天天蛊惑他的人到底是谁。   疑神疑鬼,就是不往她自己身上怀疑。 第50章   秋雨下了一整夜, 第二日一早,还能听到宫檐上坠落水滴的声音,顾宜宁从床榻上醒来后, 下意识往旁边缩。   陆旌闭着眼,顺手将她揽进怀里, 小小温存一番,才起身下床。   他一动,牵带着小姑娘也裹着被子从床上坐了起来。   顾宜宁掀开几层床幔, 趴在床沿上,伸出手指扯住陆旌手中的衣服。   “我来为夫君穿衣。”   男人眉目温和, 停了动作,果真把衣服递给了她。   顾宜宁踩在松软的地毯上,踮起脚, 将中衣搭到他的肩上,随即再将他的手臂穿过衣袖。   如此简单的动作,她却费了好大功夫。   一则是陆旌要比她高, 二则因为前世早上懒床,并没有为他穿过多少回衣服。   如此一来, 显得她的动作磕磕绊绊,生疏不已, 尤其是腰带, 怎么系, 都不规整, 连衣领处也皱巴巴的。   她认真地压了两下,也没消下去那些褶皱,更未瞧见男人异常的反应。   再一抬头,还没来得及掩下眼中的丧气, 就被腾空抱了起来。   陆旌抚了抚她耳边的发丝,哑声低沉:“真要本王穿成这样出门?”   顾宜宁颇为心虚:“殿下不满意,可再亲自整理一下仪容。”   她还想再说什么,却见男人将床幔落了下来,随后,清冽的气息缠于周身,颈间传来酥酥麻麻的凉意。   她慌乱地推了一下,立刻被封住口唇。   轻纱翻飞,帐影交错,床榻间又是一阵缠绵悱恻。   良久,陆旌魇足,臂弯里眼眸水雾朦胧的小姑娘,珠泪要掉不掉,挂在眼尾,平白无故就让人生出一股怜意。   世上偏就有这般矛盾的情绪。   他不想下狠,却又忍不住地动情。   昨夜强忍着没碰,今早一起,便被她杂乱无章的手法撩起了欲火,刚醒来的模样,至纯至欲,何其勾人,他如何能抵得住。   小姑娘无辜地很,是他恶劣。   把人压在身下,如此不知节制地欺负了一番,才堪堪将那念头放下。   日上三竿时,顾宜宁才穿戴好衣物,坐在了餐桌旁边,看着面前一碗黑漆漆的汤药,拿勺子轻轻舀了一口。   苦极了,不像是姜汤的味道。   她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不烫。小声嘟囔着,“避子汤?”   身后陆旌走来,在她身侧落座,许是心情好,没计较她口中那句无头无脑的猜疑。   她默不作声地推开药碗,陆旌拿出一盘蜜饯,“喝了对身体好。”   顾宜宁叹了口气,借着蜜饯的甜味将补药喝了下去。   她很少来景元殿,这次过来,无意间发现了很多新奇事,一连住了三天也没将这座行宫的全貌窥探出来。   若不是陆老夫人想她了,她还可以多住几日。   顾宜宁回头看了眼巍峨的宫殿,转身命马夫驾车。   老夫人喜欢松软的玉棉糕,点心铺子里还要再多等上一刻钟,顾宜宁瞧见街侧的剪纸摊,兀自走过去,随手点了几件。   突然间,人群中一阵惊呼,流月步如利风,快速冲过来将她推到了茶馆的屋檐下。   而后地上接连响起噼里啪啦的声音。   顾宜宁扫眼看过去,净是些碎掉的盘碗,她抬头,只见对面酒馆的二楼,一面色酡红的男子跪在凭栏前面,时不时地往下砸个盘子。   人群立刻散开,躲在安全的地方指指点点。   “符诚?”顾宜宁压下刚才的惊慌,奇怪问道:“他怎么了?”   茶楼里的一位客人悠然看乐,“他啊,前些天蹲了躺牢房,跟牢里的杀人犯打架,废了一条腿,和曦禾郡主的亲事被弘王爷给退了,正借酒消愁呢,只不过愁没消掉,却一个劲儿地发酒疯,这一个盘子砸伤了人,那不得酿成大祸?幸好郡主没嫁给这种不靠谱的人。”   顾宜宁按了按脸上的面纱,点头附和,“郡主值得更好的。”   她面上冷静,心中却免不了惊讶一番,短短几日,符诚便成了这般下场。   一个尚书的儿子,再如何不堪,也不会轻而易举就被人搞成这副模样,其中是非曲折,顾宜宁深思一想,怕是有人在暗中推波助澜。   她往顾承安身上联想一番,又急忙否定自己的猜测。   许是兄妹间独有的默契,她可以肯定的是,符诚废了的左腿,绝对跟她哥哥没有关系。   顾承安的手段,不是这样的。   春桃从点心铺子小跑过来,“王妃,玉棉糕好了。”   顾宜宁点头,绕过地上的碎片,上马车前,下意识抬头看了眼。   这一眼看过去,直接同一道阴冷的、满是恨意的目光相撞。   几乎只一瞬间,符诚就将脸上的阴险掩了下去,又恢复成了醉态十足的样子。   顾宜宁站在原地,背后生出一阵寒意。   刚才那叠碗盘,原来是符诚故意往她身侧砸的。   然而京城中知道她身份还敢刻意上前挑衅的人,少之又少。   她蛾眉微蹙,心不在焉地上了马车。   还没平静一会儿,后面又闹出了大动静,隔着半条街都能听见那声怒吼。   顾宜宁懒懒掀开帘子看了一眼,“又发生了什么?”   “好像是符公子……在逼人还债。”春桃踮脚看了一下,“在逼那位颜画师还债。”   颜慕谦。   顾宜宁喃喃重复了一遍,问:“颜慕谦欠了符诚的钱?”   “颜画师家中贫苦,虽任职画设府,但只是表面光鲜而已,他老母亲卧病在床,没钱医治,便同买他画作的雇主商量,先拿酬金后交画稿,这位雇主是符公子。”   “然而,现在符公子翻脸不认人,非要说颜画师骗他钱财,这又喝醉了酒,才在此破口大骂。”   流月说完后,刚才还风平浪静的街上,转眼便慌乱了起来,有人大喊大叫道,“出人命了!流血了!流血了!”   远处,尚书府的下人正围着颜慕谦拳打脚踢。   顾宜宁偏过头,没忍心看那血腥的场面,眼下若是当官的欺负百姓,围观的人群定会施以援手,而现在,画设府的画师也属于朝廷的人。   面前是官官相对。   旁人不知到底谁说的是实话,又怕祸及自身,根本不敢轻举妄动,大多数人都渐渐散开,不想招惹是非。   符诚从酒楼出来,坐在轮椅上,拎着酒壶仰头饮了一口,冷笑道:“颜慕谦,你一个小小的画师,敢从本公子头上骗取钱财,真是不要命。”   颜慕谦的额头不断往外渗着血,艰难站起身,张了张口,竟是半个字也发不出声。   符诚转头,看了眼停靠在路边的华贵马车,缓缓道:“本公子今日发善心,饶你半条命,不过,你拿笔的左右手可是保不住了。”   他从衣袖中拿出一把匕首,扔了过去,“是自断手筋,还是本公子帮你?”   那人说出来的话太过歹毒。   顾宜宁落下了帘子,她不想跟颜慕谦再有交集,但符诚若是真断了他的筋骨,那运河图稿及万安桥梁图便不会再问世,日后洪灾之下,又有成千上万的流民无处可归。   她叹了口气,吩咐道:“去帮颜慕谦一把。”   流月犹豫了一下,称是。   马车外,符诚的声音格外刺耳,“来人,把她给本公子拿下。”   十里长街,突然多出许多黑影,两侧的凭栏上,□□皆对准站在街中央的流月。   顾宜宁眼中划过惊讶,示意流月不准再动,偏头对上符诚似笑非笑的视线。   她定了定心神,走下马车,“符公子这是何意?”   符诚挑了一下眉,指向流月,摇头道:“我想教训一下颜慕谦,偏这女子过来阻挠,不自量力。”   顾宜宁闲步走过去,语调轻忽,“符公子敢将箭锋对准景元殿的人,真是勇气可嘉。”   “景元殿?摄政王?”符诚转了下轮椅,正对着她轻啧了声,“小美人开什么玩笑,这女子能是景元殿的人?摄政王军务繁忙,管的都是天下事,怎么可能派人来救一个小小的画师。”   “既然符公子愿意装傻,那就继续装着吧,”她转身,“流月,我们走。”   流月颔首,刚走一步,身后的利箭便射了过来,她侧身躲过,即刻抽剑挡住四面八方的□□,黑衣人随之一拥而上,顷刻间,对峙由静到动,打斗逐渐激烈。   顾宜宁挥手,命其余人上前帮忙。   符诚揉着他瘸掉的左腿,仰天大笑一声,“鱼儿已上勾,王妃今日定是要行一件善事了,这颜慕谦,你救也得救,不救也得救,别无选择。”   黑衣人虽多,但在流月等人的面前,那些功夫像是花拳绣腿,轻易就被撂倒在地。   这人海战术,持续不了多长时间。   顾宜宁看着眼前的形势,心中觉得荒谬,“我还以为符公子布下的阵有多坚不可摧,看来也不过如此。”   符诚手中把玩着匕首,撑着轮椅站起身来,一瘸一拐地靠近她,“顾承安设计我,废了我一条腿,此仇不共戴天,我不得报复回来?”   她正了正脸色,认真道:“废你左腿的,另有其人,并非我哥哥。”   “少为顾承安开脱。你以为我会相信?”   顾宜宁捡起地上一块令牌,看清上面的字后了然一笑,“我哥哥行事追求的是滴水不漏,他若真想加害于你,定不会轻易让人怀疑到他身上。符公子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实在是不清醒。”   符诚狞笑道:“你可真是顾承安的好妹妹,我因恨他而波及你,你却还帮他说话。”   她斯条慢理地拎起令牌上的坠子,在对方眼前晃了晃,“符尚书为人谨慎,不会放任你做出这般疯狂的举动。你手下那些黑衣人,从何处寻来的?”   符诚只笑不语,垂眼看着手中匕首上的锋芒。   顾宜宁替他作答,“林淑妃,还是四皇子?”   符诚抬头,猛地抢过她手中令牌。   顾宜宁莞尔,“林淑妃好心思,趁你入狱,废你一条腿,再把所以罪证指到我哥哥身上,激起你的仇恨,让你心甘情愿地为她卖命。”   “为她卖命?”符诚弯下腰,揉了揉膝盖,冷笑一声,“我父亲懦弱,母亲劝我忍耐,这天底下无人肯帮,我只好自己给自己报仇了,为她卖命算不上,互相合作,各取所需罢了。”   他凝视着眼前泰然自若的人,嘴角扯出一抹奸笑,“王妃不问问我,为何不直接去刺杀顾承安?而是费尽周折引你上勾?”   顾宜宁看了眼早就晕倒在地的颜慕谦,别过头没说话。   “王妃聪慧。”符诚拍了拍手,将匕首对准她的喉咙,笑道:“看看我们三人现在的模样,若是从远处看,像不像是你为了保护颜慕谦,不顾性命地挡住了我手中的刀刃?”   “你说摄政王看到这副场面之后,心中会如何作想?”   “王妃一而再再而三地搭救同一个画师,甚至不惜以自己的身体相护。前有为嫁林笙而绝食,后有为颜慕谦挡刀子,对待喜欢的人,王妃总是这么奋不顾身,多么痴情的一个人。”   顾宜宁打断他,“你冒着丢掉性命的危险设下圈套,就是为了挑拨我和陆旌的关系?”   符诚继续手握匕首逼近她,“我这一生没别的盼头了,就是想亲眼看着你们顾家分崩离析。任何一个男人都无法忍受自己的妻子为别人拼命,包括摄政王,我倒要看看,这一次他忍不忍得下去。”   顾宜宁:“你这般手段过于简陋,骗不过他的。”   “王妃有前科在身,就算摄政王看出了我的诡计,你们之间那点可怜的信任,也根本挡不住他对你的猜忌。”   “你在王府失宠后,顾承安会心疼的吧?我既杀不了顾承安,也找不到他的软肋,晋明曦于他来说根本不值一提,如此一来,只能从你入手了,顾宜宁,顾承安的好妹妹。”符诚唇畔勾出阴险的笑,一瘸一拐地往前走。   顾宜宁看着眼前的疯子,“你不想想这样做的后果?”   “后果就是——”   符诚的喉咙突然被人捏住,而后整个人被甩在一旁的轮椅上,砰地一声,轮椅破裂,碎木溅起,顾宜宁用衣袖挡了一下脸。   周寒挥刀而上,将刃口抵住符诚的喉,侧目向远处看,低头道:“殿下。”   顾宜宁顺着他的视线转身,不偏不倚地对上那道窥探不出喜怒的目光。   符诚冲她挑衅一笑,跪着爬到陆旌跟前,“殿下饶命。这女子竟敢冒充王妃救人,她说她是您的王妃,非逼着符某放了颜慕谦。”   “符某只是想小小地教训一番颜慕谦,奈何这女子为了颜慕谦,竟然以血肉之身挡在刀子面前,死活不让开。只求殿下赶快狠狠惩罚她一番,省得她今后继续冒充王妃在外面耀武扬威!”   周寒忍不住加重了刀刃的力度。   符诚吃痛,恍然大悟一般,磕绊问道:“她......她,她真的是王妃?”   四周静默不语。   他立刻重新跪到顾宜宁面前,用力磕头,“符某不知颜慕谦是王妃的人,不小心冲撞到了他,还请王妃责罚。”   顾宜宁冷道:“你演技可真好。”   符诚低着头,勾唇一笑,随即伏在地上,“颜慕谦是王妃的人,有王妃用命护着,可谓情谊深厚,下次符某绝对不敢再招惹他了,见颜慕谦,如同见王妃一般恭敬!”   他字字铿锵有力。   听着的人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陆旌似乎耐心告罄,眸底戾气浓重,风雨欲来,吴川察言观色,即刻命人将符诚压下去。   长风卷地,枯枝败叶零零散散地被吹至街边。   顾宜宁望着男人冷冰冰的脸色,一时有些不敢靠近。   她咬了咬唇,上前两步,轻道:“是符诚先前在此埋伏好人手,逼我救......救那个画师的,他陷害我......”   她心慌意乱,意图解释清楚,但越着急,说出来的话也越乱七八糟,毫无逻辑。   陆旌从头至尾都耐心地听着,顾宜宁不知他信了几分,到最后,已是无话可说,只好干巴巴地闭了嘴。   又是一阵沉默。   她心有不安,想要去牵对方的手。   陆旌无声躲过,顾宜宁唇边的笑僵了一下,“符诚的手段,殿下定能一眼看穿,为何还是不信?”   陆旌不言不语,看向她的目光带着几不可查的审视。   宛若穿透时光,又看到了几年前的顾宜宁。   狩猎场上,娇声娇气的小姑娘明明怕极了凶猛野兽,仍是浑身颤抖着挡在了林笙身前,咽着口水对身后的人说:“你不要害怕,我的功夫是跟陆旌学的,定能斗得过这只豺狼。”   林笙脸色惨白,虚虚地劝着:“五小姐莫要逞强。”   二人面前的那匹孤狼蓄势待发,眼瞳中散发着危险的光芒。   他坐在树荫间,冷眼看着树下的阵仗。   小姑娘手中拿着树枝,防备地盯着身前的狼,那匹狼忽而往左走两步,忽而又向右移,如此飘忽不定,把她吓得眼泪都快掉下来。   再这样下去,日后得吓出两场病来。   陆旌实在看不过眼,从挂在树梢上的箭筒里抽取一支,顺势朝孤狼的方向投过去。   一箭封喉。   惹得小姑娘立刻抬头看过来。   高度防备的心神终于松开,那日顾宜宁跟在他身后,哭了一路。   哭不够似的,他本就烦乱,听着细小呜咽的抽泣声,更加不耐。   却又对她凶不得。   只好加快步伐,疾步往更林子深处走,走了一会儿后,身后哭泣声没了。   他心中气血翻涌,又折回去寻人,见她坐在树下,一个人抱着膝盖生闷气。   听见他脚步后,头埋地更深,闷声道:“你走吧,我不用你管。”   小姑娘确实能干得出来这种事,帮别的男人挡危险,又躲在他怀里哭。   对别人和颜悦色,跟他肆无忌惮地耍脾气。   这些事,她向来得心应手。   只是没想到,几年后的现在,又有了第二个林笙。   他骑马穿过城门口,一眼便看到了符诚手中那把刃口锋利的匕首。   以及匕首下,从容不迫地挡在别人面前的顾宜宁。   那副画面刺地他眼眶生疼,直到现在额角还一阵一阵地跳。   顾宜宁等了许久,也没等到陆旌开口,“若殿下不信,大可问问流月。”   陆旌肃着脸,语气淡漠,“符诚手段拙劣,你为何还能轻而易举地被诱入圈套?”   她愕然一瞬,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   陆旌果然如符诚所说,对她并无信任。   而在他不信任的情况下,自己根本无从辩解。   “他不选别人,专选颜慕谦?”陆旌沉吟道:“你本可以不必理会。”   顾宜宁慌道:“如果符诚拿别人的命威胁,我也会下马车的,颜慕谦只是凑巧而已。”   她话刚落下。   街对面便响起一阵马蹄声。   马背上坐着陆卓,他翻身跃下,看了眼地上躺着的颜慕谦,迅速跑过去探了探他的鼻息,见还有气,面容缓和下来。   顾宜宁见状灵光一闪,“是陆卓,陆卓告诉过我,颜慕谦未来是国之栋才,我才一而再再而三地帮他。”   “你前几日才掀了他的卦摊。”   陆旌看过来的目光近乎冷漠,眼底压着几分淡淡的讥讽,“王妃口中的话,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这是头一回,顾宜宁从他眼中看到了对自己的厌烦。   不是不耐,也不是严肃,而是厌烦。   她愣住,心头委屈泛起,识趣地抿紧了唇。   陆旌转过身,淡道:“等什么时候找好借口了,再说给本王听。”   男人走远以后,顾宜宁才后知后觉地提起裙角去追。   她一脚下去,踏在了碎掉的轮椅上,当即便扑倒在地,尖利的木条从脚踝划过,鲜血直流,不一会儿就染红了裙角。   疼地她闷哼一声,眼泪顷刻间落下,模糊住了视线。   朦胧中,陆旌的背影隐隐可见,高高在上,漠然沉肃,他步伐只停了一瞬,便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陆卓走过来,看到满是血迹的衣裙,眉头紧皱,“还不快去找大夫。”   “是。”   他看着手忙脚乱来止血的侍女,轻道:“才刚开始而已,嫂嫂未来受的苦,要比现在难熬地多。” 第51章   云岚街上, 只剩下枯黄的叶子和空气中缭绕着的血腥味,两侧店铺早早关上了门,乌云笼日, 多添几分秋风萧瑟的氛围。   顾宜宁被扶坐在马车中,手指紧紧捏着衣裙, 忍耐着脚踝处的疼痛,她摘下车壁上的帷帽,遮挡住脸上神色。   女医撩起她的裙角, 眼中蓄起惊讶之色,但很快就消掩下去, 她常为京中贵女诊治,很少见这么血淋淋的伤口,尤其还是在顾宜宁身上, 就更加显得不可思议。   听闻摄政王把她护地很好,想来一直被珍视地捧着惯着。   她仅有的几次上相府诊治,都是殿下不在京城的时间, 这位天之娇女本就贵弱的身躯,风吹不得雨打不得, 被护在温室太久了,尖锐的木屑戳到细皮嫩肉上, 隐约可窥见白骨。   女医担忧道:“王妃可还能多忍一会儿疼?”   顾宜宁捏着手腕, 咬唇轻应了一声。   “稍后容在下开张汤药方子, 王妃喝了可消减疼痛, 等回到王府,将伤口处残留的木屑挑出来之后再进行包扎。”   “辛苦大夫。”   马车平稳地经过路口,拐角处,陆旌翻身上马, 回头看了眼与他渐行渐远的车辆,漠声吩咐:“周寒留下,保护好王妃。”   周寒低头称是,想了想又道:“殿下此去千万小心。”   陆旌收回视线,纵马向城关的方向驶去。   吴川和其他人紧跟其后,他边驾马边禀报:“顾家二叔祖父昨晚被劫持,现在尚不知生死,闻越正率人搜寻。”   “被谁劫持的?”   “初步怀疑是柔然使者,柔然派来进京面圣的人中,一小部分去了徐州。”   陆旌没说话。   吴川看着主子阴沉沉的脸色,仿佛在无声地责备他们办事不力。   闻越等人回京后免不了要受一番惩罚。   景元殿每个阁的受罚方式不一,各有各的等级和手段。   能免一级是一级。   他小心翼翼地解释道:“上次王妃派去保护顾二叔祖父的是暗卫阁闻字号人马,善武打,善追踪,不善毒。且这次贼人用的毒是新品种,连阁老都还没配出解药,他们未发觉,也在常理之中。”   吴川又道:“殿下,可要再派淮安去往徐州寻找贼人踪迹?”   “不必。”   没有杀人,有时候更是一种无声的邀请。   既想见他,必有路引。   吴川:“可现在还未搜到贼人的藏身之处。”   陆旌挥了下缰绳,“藏身的地方不重要,尽快查清楚对方身份。”   “是。”   驾马行至夜晚,落脚在一座小城镇上,吴川想了想白天发生的场景,他不确定主子到底知不知道王妃受伤的事,憋了一路,没敢问出来。   但无论如何,殿下和王妃发生了这样的事,以后说不定会有一场矛盾。   他们两个人,从来都是主子最先服软。   听说这座城镇盛产金疮药,过个几天拿着这药回京送给王妃,怎么也算是个心意。   吴川斟酌着开口,“殿下,此镇金疮药闻名天下,王妃脚上的伤口颇为严重,您不如——”   见陆旌脸色突变,他立刻缄口收声。   陆旌眼风扫过来,“什么伤口?”   吴川讶然,主子竟不知道,他开口解释:“就……王妃不小心绊倒,被木尖刺伤了腿。”   陆旌呼吸一滞,心跳跟着错乱了两下,他捏紧了手中水袋,隐隐生出慌乱。   顾宜宁那娇贵的身子,木尖刺入骨肉,不知得疼成什么样。   连摘果子时被树枝划伤都要嚷嚷两三天的人,如何禁得住这种疼。   他连城门都未踏入,当即掉转了马头,冷声道:“你们先去徐州。”   吴川看着夜色中离去的背影,神色复杂,他果真还是高估了殿下的忍耐力,低估了王妃在他心中的地位。   细细一想也对。   万事以王妃为先以王妃为重的殿下,怎么可能不理会她身上的伤口。   只能是不知道。   临走时背影倨傲,显得高不可攀,这不,听见王妃受伤,气也不生了,立马屈服。   只可惜,错过了哄人的黄金时间。   凭王妃那股子恃宠而骄得理不饶人的性子,定会仗着身上的伤肆意妄为的,殿下哪能禁得住?   撒娇,装病,掉眼泪,生闷气,离家出走,欲拒还迎……只要是顾宜宁使出来的手段,殿下样样都顶不住,只会惯她惯地更甚。   吴川摇摇头,他主子这辈子可是栽在顾宜宁那位小祖宗身上了。   陆旌返京途中心急如焚,一张脸紧紧绷着,隐匿在夜色中,藏住了眼中的焦躁和不安。   小姑娘常拿自己身体开玩笑,遇上什么不如意的事,只要装病就一定能夺得他怜惜。   之前哪一次都不例外。   唯独这一次。   她摔倒在地,声音不大,却极惹人心疼。   好不容易强撑着没回头,偏碰上了她真受伤,陆旌心底悔意泛滥,恨不得立刻到她身边去。   不眠不休地回到王府时,已是五更天,夜幕中几颗星伶仃地挂在上空,裕霄居分外安静。   守值的侍女昏昏欲睡,看到门口处疾步走来的身影后,吓地神智迅速恢复清醒。   陆旌眼中血丝明显,沉声问道:“王妃睡下了?”   “是,一早就关上了房门。”   眼见陆旌就要进去,她手中捧着呈盘,“殿下,大夫说,这药每三个时辰换一次,恰巧时间到了,您能不能容奴婢换完之后再进去?”   陆旌看了眼呈盘上的药,兀自拿过,“你先下去,本王走后再来服侍。”   “奴婢遵命。”   他推门而入的一瞬间,屏住呼吸,心中气血都停滞下来。   轻纱下,隐约能看见小姑娘的睡颜。   她睡姿乖巧,常一个姿势能保持到天亮,现在静静地侧躺在床榻里侧,如往常一样,手掌置于脖颈处,虚虚抓着被角,全身缩在被子里,像只小兽一般。   陆旌心软如水,轻步走过去,才发现她眼睫上还湿漉漉的,眼尾似有泪痕。   枕头处,有一小片泪渍。   眼前的一切,都在提醒着他,顾宜宁是哭着入睡的。   想必委屈极了。   陆旌指腹扫过她脸上的泪痕,五脏六腑都拧在一起,缴地他呼吸沉重。   掀开被子,雪白的脚腕处,裹着厚厚一圈纱布,即便缠了数层,那血迹也十分惹眼。   他在北疆受过无数伤,没觉得有多疼,现在光是看着眼前小姑娘脚腕上的纱布,就巴不得替她承受这份苦。   纱布一层层绕开,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血肉模糊,伤口狰狞丑陋,深入白骨,陆旌眸光一寸寸暗下去,把手中的瓶药抹上去,力度轻地不能再轻。   即便如此,那股疼意仍让睡梦中的小姑娘蹙起了眉,不断地想要把脚从他掌中收回。   许是在做梦,她眼睫轻颤两下,另一只脚踢了踢陆旌的膝盖,呓语声极小,“你走开,别碰我。”   他制住惶恐不安的顾宜宁,安抚道,“抹完药就走,听话点,别乱动。”   然而只安静了一会儿,又开始小声喊疼。   陆旌一颗心跟着受煎熬,小姑娘每一下颤抖,他都想将疼意转移到自己身上,若当时不走,离得近点,又怎会发生眼前的场面。   他叹了口气,低声认下:“我的错。”   不知抹了多长时间,到最后,外面天色已蒙蒙亮起,才熟练地重新包好小姑娘的脚腕。   陆旌在床前站了许久,临走前在她额头落下一吻。   周身香气让他几经流连不舍,最后遏制住在此躺下的心思,快步离开了房间。   第二日,顾宜宁抱着被子翻了个身,意识清醒过来,仍是不愿起床。   她闭上眼,忍不住地回想起昨日陆旌离去的背影。   和最后看她的那个眼神。   听见床幔中的动静后,春桃急忙迎了过来,“王妃要起床吗?”   顾宜宁无精打采地摇了摇头,“昨天晚上殿下没回王府吗?”   春桃道:“殿下回来了,他亲自为王妃换的药,只不过换完之后就走了,殿下他……还是心疼您的。”   顾宜宁这才注意到纱布的打结方式,确实是军中独有的。   原来昨晚不是在做梦,他是真的回来过。   她愣了好一会儿,隐隐约约想起最后陆旌似乎将错全揽了过去。   穿戴好衣物之后,女医又来检查了一遍伤势,多嘱咐了几句,还未离开,就见陆老夫人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瞧见她腿上的伤,脸色难看地很。   顾宜宁安慰几句,老人家才歇下在这里照顾她的心思。   老夫人走后,她瞥见门口守着的高大身影,“周寒?你怎么在这?”   周寒躬身,“殿下派属下来保护王妃。”   一旁的流月头低地更深,昨天发生的事,她本该受罚,许是殿下看在王妃的面子上,才未下令严处,只是又派了周将军过来。   “陆旌去哪了?”顾宜宁突然想到什么,闷声问,“他自己去瑜洲了?”   “殿下去的不是瑜洲,而是徐州。”   徐州,能让陆旌亲自去徐州的,绝不是什么小事。   她有些慌乱地问:“是我父亲出什么事了吗?”   周寒道:“顾丞相好好的。”   “那就是我二叔祖父?”她稳住心神,“你直说便是。”   “王妃二叔祖父被人劫持了,王妃放心,殿下过去定能护他周全。”   顾宜宁一时担忧不已,听说陆旌连夜赶过去,却又放下心来。   如今她受了伤,需在家中静养,然而总是能想起陆卓说的话,一字一句绕在耳边,让她头疼不已。   用完午膳后,陆夫人从黛水居过来,拉着她全身上下看了一遍,瞧见脚上厚厚一圈纱布,心疼极了。   顾宜宁问道,“母亲,陆卓现在在何处?”   陆夫人奇怪道,“卓儿在睡觉,不知为何,他回到京城后总是愿意在床上躺着,我担心他得了怪病,几次请大夫前来诊治,奈何那孩子总是躲着不见人,我也管不住他。”   “母亲,夫君前去徐州办事,把周寒留了下来,说让我有时间督促一下弟弟练武,我可以带周寒去趟黛水居吗?”   “旌儿真这么说的?”陆夫人有些惊喜,“他之前……可是从未关心过他弟弟。但是……你有脚伤在身,等养好了身体再往其他事上费心神吧。”   顾宜宁自是等不及。   陆夫人性子软,耳根子也软,多说几句便同意了。   她坐软轿到黛水居的时候,陆卓房门紧闭,看样子仍是在睡觉。   陆夫人派人去唤醒他。   顾宜宁轻道,“母亲见不得耍刀弄枪,不如先回房休息?”   “也好。”   下人也散尽后,这院子只剩下她带来的人,陆卓眉眼困顿地走出门,看着眼前的阵仗,一下子激灵起来,防备地看着她:“嫂嫂要做什么?”   “做场交易。”顾宜宁用毯子盖住腿脚,接过侍女递来的热茶,“你和周寒比武,若是周寒赢了,从今以后,你听我的。”   “我不跟人打赌。”陆卓看她一眼,“周寒又不是你,他赢了,我凭什么听你的。”   顾宜宁撑着下巴,笑道,“凭他是你哥哥派来给我吩咐的,若你身边也有这样的人,也可让他替你比武。”   陆卓孤身一人惯了,从未交过朋友,他哥都不怎么在意他,怎么可能派人给他用?   然而险些被顾宜宁绕进去,他不耐道:“我不会跟你打这个赌约的。”   顾宜宁悠闲地坐在廊下的椅子上,“这件事容不得弟弟选择,我人都来了,不可能放弃。”   “你还能逼我不成。”陆卓撩起衣袍坐在台阶上,“不比就是不比,谁说也没用。”   “周寒。”   周寒只管保护好她听她吩咐,至于她做什么,并不插手,此刻听命行事,率先出了招数,掌风向台阶处扫去,陆卓滚身躲过,看向顾宜宁。   顾宜宁眉梢微扬,“弟弟打不过周寒?”   陆卓被逼成这样气愤极了,来不及跟她斗嘴,专心致志地对抗着招招狠戾的周寒。   两人在院中闹出动静不小,飞沙走石间,地板也震出裂纹,他们始终在远离长廊的地方打斗,不曾伤及顾宜宁。   陆卓年纪尚小,虽闯荡过江湖,但也比不过从战场上厮杀出来的周寒,他一直被压制着,凭着心中一口气死不认输,灵活地躲来躲去。   周寒听顾宜宁的吩咐,不能伤到这位小公子,只能不断打压。   顾宜宁转动手腕上的琉璃串,浅声道:“流月去帮周将军,困住小公子。”   流月上前两步,“王妃,这样会不会太欺负小公子了?”   她没什么心理负担,轻快道:“我本就是来欺负陆卓的,你尽管做便是。”   “是。”   最终,陆卓被压到她面前的石桌上,眼睛狠狠瞪着,“你欺人太甚。”   顾宜宁悉数接下他的愤怒,“不管怎样,弟弟输了,男子汉要说话算话,从今以后听嫂嫂的话。”   陆卓绷着唇角,不理会她。   她斯条慢理地拨弄着指甲,“弟弟总说我会害你全家家破人亡,包括你哥哥。可是你又说我的下场是被陆旌沉湖,我既然已经被沉湖了,还怎么害你哥哥?”   少年冷道:“沉湖又不一定会死。”   “在弟弟的梦中,谁救的我?”   陆卓似乎想到什么,一下子炸毛了,“当然是我哥。”   顾宜宁被吓了一跳,揉了揉耳朵,“你哥哥不管在你梦里,还是在现实中,都对我那么好。我若想害他,轻而易举。”   “你敢!”   “你能不能小声点说话。”顾宜宁不满道,“在梦里,新王妃是谁?”   陆卓深吸一口气,憋屈道:“不知道有没有被封王妃,就是一个华服女子,看不清脸。”   “陆旌可有搂她的腰。”   “没有,两人没有接触。你吃醋也不是这种吃法!”   顾宜宁心绪松快,“你之前骗我,把他们说得那般亲密。”   “我故意的。”   陆卓很识时务,这些天下来,他根本无法动摇顾宜宁在陆旌心中的地位。   也说不动顾宜宁离开王府。   那不如,换另一种方式来避免祸端。   他认真地问:“你到底是真心喜欢我哥哥,还是贪慕我哥的权势?”   “我若是不喜欢,就不会问你新王妃是谁,”顾宜宁也认真同他对视,“陆旌的王妃只能是我,现在是,以后也是,不能是别人。”   陆卓不懂情爱,听她这样霸道地说,似懂非懂。   他装作自己懂了,哦了一声。   “那你以后不准再喜欢除我哥之外的男人。”   顾宜宁忍着骂他的冲动,递给他一身衣物,“穿上。”   陆卓翻看后脸色沉下去,“这是女人穿的衣服。” 第52章   陆卓被逼着换好衣服后从房门走出。   宽大的枣红色外衫穿在他身上, 空落落的,很是滑稽。   对面廊下坐着的主仆几人全都看向了他。   他不自在地别过头,顾宜宁朝他招手, “过来。”   陆卓乖巧坐下。   顾宜宁端详着他冷冰冰的脸,摇摇头, “表情太冷硬了,不够柔和。”   她拿毛笔在他唇角上方点了个黑痣,将小圆镜递过去, “可以吗?”   陆卓忿然,“这是媒婆, 不是道姑。”   顾宜宁看着他的模样低头笑了下,身后几人也忍俊不禁。   眼看着小公子要发火,她忙安抚, “稍后我命人去成衣坊买套道姑的衣服,我们下午再出门。”   “为何非要扮作女子,道士也可。”   顾宜宁喝了口茶, “你为人算命不是要摸一下人家的脉搏吗?道士的身份始终不方便,会把别人吓走的, 到时候中间隔层手帕,谁也不吃亏。”   陆卓不语, 良久后道, “用这种方式找那个女子, 如同大海捞针。”   “除了这个, 你还有什么别的法子吗?”   “没有,做的梦不连贯,只是一小节一小节的片段,我不知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陆卓话锋一转, “但是如果你离开京城了,后面什么都不会发生。”   顾宜宁忍不住道:“我离开后难道不会被别人抓走吗?到时候他们用我来威胁陆旌,后果你承担?”   “离开京城后,我会保护你。”   她无情地戳穿事实,“你连周寒都打不过。”   春桃快步跑来,“王妃,二公子来看您了,在裕霄居。”   顾宜宁挪动了下受伤的脚,被扶着坐上软轿,“哥哥怎么来了?”   “许是知道王妃脚上的伤口了,还带来了很多补药。”   回到裕霄居,一眼就看到花架下等着的的顾承安,顾宜宁心虚地用毯子遮掩了一下伤口,笑道:“哥哥今日怎么有时间过来看我了?”   顾承安走来,在她腿脚处扫了眼,“怎么受伤的?”   “不小心摔倒的,无大碍。”她从善如流地转移话题,“这几日哥哥可有跟父亲联络?”   “父亲一切安好,”顾承安一语带过,俯身掀开她裙角看了眼,脸上的表情瞬间沉肃下来,“在陆旌面前都能伤成这样,是不是他欺负你了?”   “是我欺负陆旌还差不多,”顾宜宁低头揪着毯子上的细绒,小声道:“不关他的事。”   顾承安默叹,“你在相府从未受过这么严重的伤,小时候犯错常往时琰身上推,这时候怎么护上他了?若真受了委屈,哥哥带你回家。”   听着令人心安的话,她眼眶一酸,险些掉下泪水。   “还是你们闹了矛盾?你有什么话不愿亲自开口......”   顾宜宁原来还在气陆旌不信自己,现在突然被这么安慰,别过头,闷声道:“哥哥别说话了。”   再说下去她恐怕会真的哭出来。   顾承安拿起她双膝上的锦帕,擦了擦她泛红的眼尾,“大夫说多久能好?”   “自然要休养一段时间。”   他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见门口处那道绮丽的身影。   晋明曦扶着陆老夫人站在裕霄居门口,猝不及防地同顾承安的视线撞上,轻怔了一下,有种立刻想要逃开的冲动。   若她知晓顾承安在这里。   怎么也不可能今日来拜访。   陆老夫人亲昵地拍了拍她的手背,“郡主怎么了不走了?不是想来探望宁儿?就在花架底下呢。”   晋明曦牵强一笑,“我看王妃的哥哥也在,有些不太方便,不如改日再来。”   “承安来了?”陆老夫人眯着眼定睛去看,感叹道:“郡主不说我还认不出来了呢,真是越长越好,瞧瞧这侧影,如松如竹,顾相的一双儿女都容貌出众,听闻他从小就学识渊博,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晋明曦微微颔首,“老夫人说的是。”   陆老夫人转过身,欲原路返回,她心思细腻,自然感觉到了晋明曦的不自在,“听说弘王爷在为郡主选夫婿,依我看呐,宁儿的哥哥不错,比那个符尚书家的公子好上太多,郡主不如考虑一下相府。”   “老夫人,顾二公子已经跟平西王府的长阳郡主下聘礼了,您莫要再打趣我了。”   “哎呦。”老人家脚步一顿,“瞧我这老糊涂了,忘性太大,郡主千万别放在心上。”   晋明曦点头。   花架之下,顾宜宁捡起顾承安不小心掉到地上的帕子,“哥哥怎么了。”   顾承安收回视线,“没事。”   她向后望了一眼,看到陆老夫人和晋明曦的背影,道,“祖母。”   陆老夫人听见声音后回头,笑道:“宁儿看见我们了?”   “祖母为何要走?”   陆老夫人拉着晋明曦的手,一边往门里走一边道:“郡主怕打扰你和承安谈话,说要改日再来。”   顾宜宁怕晋明曦找她有急事,又顾忌顾承安的存在,便道,“我和哥哥在闲话家常,称不上打扰,而且我哥哥很快就走,郡主不必顾虑。”   顾承安看了自家妹妹一眼,朝老夫人微一点头。   老夫人笑道:“你们年轻人说说话吧,这里离黛水居近,我去看一看你母亲。”   “祖母慢走。”   三人落座,一时有些无话。   晋明曦问完顾宜宁的伤势后,气氛彻底陷入僵局。   顾宜宁突然呀了一声,低头擦了擦衣裙上的茶水,“大夫说伤口不能沾水,我先进去换一身衣物,请郡主和哥哥先在此处坐一会儿。”   顾宜宁不止一个人走,还打发了旁边的侍女。   花架下,只剩他们两人。   晋明曦本就是因为顾承安的事来找顾宜宁,现在两人稀里糊涂地坐在了一起,她索性大方问出口,“魏宏毅调离京城的事,二公子可知晓?”   顾承安抬头看了她一眼,承认道:“在枢密院走的正当程序。”   “既经二公子之手,敢问降他官职的缘由是什么?”   “魏宏毅监管的陵墓坍塌,才力不及,中饱私囊,该当左迁。”   “朱博呢?”   “与父亲小妾通奸,内乱;殴打上属,不义。”   “萧元洲?”   “欺罔之罪。”   晋明曦看他从容坦然的神色,忍不住握紧了手心,“二公子真是刚正不阿、铁面无私。”   顾承安淡道:“分内之事。”   她语气冷然,“为何如此对待父王为我选的夫婿?”   “从未听说郡主接了他们家的聘礼,何来夫婿一说?”   晋明曦补充,“夫婿的人选。”   顾承安转着手中茶杯,眼中并无情绪,“郡主多虑了,他们罪名昭著,我公事公办而已。”   她一眼看到对方手上佩戴的白玉扳指,心神一晃,但该有的怒火没有消减半分,板着脸道:“二公子是觉得本郡主看不出来你在刻意针对他们?”   顾承安眼角微扬,似笑而非,“尚未成亲,就开始为你的未婚夫婿们出气?”   晋明曦别过头,气息有些不稳,片刻后,听闻一声轻叹。   “郡主怀瑾握瑜,心若芷萱,他们配不上。”   晋明曦虽然不通诗文,但到底知道他是在夸自己,她曾经无比渴求能从顾承安口中听得一句好话,如今这种情况下听见,实属讽刺。   眼下多少见识了他的表里不一,晋明曦生怕自己又陷入情情爱爱的漩涡中无法自拔,然后像傻子一样被他玩弄于掌中。   她哑着嗓子道:“配不配得上不是你说了算。”   是利益,和她无权无势的棋子身份。   顾承安沉默无言,周围也静悄悄的。   即便到了秋天,正午的风也带着热浪,吹到脸上,心中的烦恼更甚。   晋明曦耐心告罄,一字一句隐忍道,“我之前常围着你转,设计与你偶遇,是我不知收敛、不知矜持,不知天高地厚,污了二公子的眼,给你惹来不快和麻烦,还望能取得二公子的原谅。”   说到最后,声调近乎恳求,“能不能……不要再刻意针对我了?”   她如今的身份和地位,根本禁不住这么折腾。   顾承安看着她,目光沉甸甸的,“郡主,求人不是这么求的。”   -   晋明曦心不在焉地回到弘王府,管家邀她至正堂。   弘王爷用茶盖掀着茶沫,吹了口气,“可是见过摄政王妃了?”   “见过了。”晋明曦福了福身,在他旁边落座。   弘王爷:“摄政王妃帮不帮你去顾二公子那里求情?”   她张了张口,没说话。   顾宜宁如何帮,顾承安那种人,不会被轻易打动的   弘王爷叹口气,“听说顾二公子今日也去了摄政王府探望,你们两人撞见了没有。”   晋明曦:“撞见是撞见了,但没说两句话。”   “曦儿,有时候脸面没那么重要,你之前纠缠着顾二公子,定是哪里得罪到他了,多求求他,道个歉。若不然,他也不会如此对你。如今父王为你选的几门亲事全都黄了,这以后谁还敢娶你?”   晋明曦垂眼称是。   “这几日你先把陶然楼的账本收拾出来吧,交到行芷那里。”   她抬头,不安道,“父王,陶然楼……是我一手经营到现在的规模的,表姐可能不太熟悉,万一亏损了……”   弘王爷笑道:“生意场上的事曦儿先不必操心,你的亲事才是重中之重,父王给了你这么长时间去讨好顾二公子,结果得不偿失,没嫁入相府,反而遭到了厌恶。再这样下去,灏儿那边也得受影响,我们弘王府可不养闲人呐。” 第53章   晋明曦走后, 顾宜宁看向花架下清隽的身影。   她沉思片刻,轻问:“哥哥跟郡主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   晋明曦走的时候神色那么不自然,怎么可能没说什么。   但又无法从他嘴里撬出真话。   顾宜宁收起打探的心思, 捧着脸好奇道,“哥哥近日可去过平西王府, 见过那位长阳郡主吗?对她是何种感觉?”   “很适合做你嫂嫂。”   顾承安应付两句后,显然没有了多待下去的心思,不到半刻钟, 便起身离去。   顾宜宁低头整理衣袖,小声叹了口气。   春桃问:“王妃在为何事忧心?”   “怕他……”她犹豫了一下, 虚虚道:“欺负别人。”   春桃有些惊讶地劝:“二公子为人公允,守礼知节,对谁都一视同仁, 怎会欺负别人。”   顾宜宁笑了笑,“希望如此吧。”   用完午膳后,成衣店把道姑的衣服送了过来, 刚要偷摸着出门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他们只好放弃去街上支卦摊的打算。   第二日一早, 顾宜宁便派陆卓先去寺庙门口那条街上收拾摊位。   陆卓任劳任怨,一大早顾不上吃饭便匆匆去了灵水街, 他穿着一身女衣, 动作粗鲁地踏上桌面, 将旗子挂在了竹竿上。   周围摊主看得目瞪口呆, 直呼这位道姑功夫好。   陆卓不耐烦之余,还将桌椅仔仔细细地擦拭了一遍,然后面无表情地躺在摇椅上,等顾宜宁来。   然而一直等到快中午, 才看见那道姗姗来迟的身影。   顾宜宁特意换了身寻常姑娘家穿的绯色罗裙,但因为脚上有伤,只能坐着软轿过来。   远远看过去,也是满身矜贵。   她排场太大,一时间招惹了很多视线。   陆卓抱着手臂不满地看向她,“嫂嫂怎么不穿道姑的衣服,就只给我穿了?”   顾宜宁把食盒放到桌子上,“听说官府最近在严查无许可令的摊主,若查到我们了,穿成这样方便混迹于人群中。”   “我呢?”   “你不是有功夫傍身吗?”   陆卓冷嗤一声,“若不是嫂嫂去我哥面前告我状,许可令不会像现在一样卡地这么紧,景元殿吩咐下来的事,执行力度一向很严。”   他没好气地说了一番后,推开食盒的盖子,看到丰盛的菜品,略有感动,心虚道:“我用过早膳了,嫂嫂没吃的话,我可以陪你再吃一次,若想吃别的……”   “这是午膳。”顾宜宁点醒他,又接着补充,“而且,我在府中用过午膳了,你自己吃就行。”   愧疚烟消云散。   陆卓闷头吃完后,半天没理她。   到傍晚为止,卦摊上总共来了三个人,顾宜宁忍不住怨道:“你应该多笑笑,和善一点,凶巴巴的只会把客人吓跑。”   陆卓忍气吞声,“生意不好,明天还来吗?”   “当然要来。”   如此过了几天,摊位略有起色。   顾宜宁晃了晃装铜板的盒子,“弟弟以前常在深山老林里待着,近日见了这么多形形色色的姑娘,可有心仪的?”   陆卓眼高于顶,“没有。”   “哦?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女侠。”他想都不想道,“浪迹江湖,双宿双飞。”   陆卓继续道:“我对她会像我哥对你一样好。”   顾宜宁赞叹地点点头,“孺子可教也。”   两人懒懒散散地做着生意,有些无聊,她问道,“再试着做场梦?”   陆卓喝了碗安神汤,“我试试。”   他枕着手臂入睡,一碗汤下去确实有点用,睡了大概半个时辰,醒来后掀起眼皮,浑浑噩噩道,“我哥要回来了。”   顾宜宁怔了一下,“今天吗?”   他抬头看了眼天上的云,恰好有一朵跟梦中的模样相同,“现在在清溪镇,约莫一个时辰到京郊。嫂嫂要过去接我哥吗?”   “不去。”   顾宜宁嘴上这么说,说完后,却默默在想用什么借口从陆卓身边溜走,刚要开口时,身后的巷子口突然走来了几位巡逻的人。   为首的男子眼里似乎只有卦摊,三两步就走了过来,见摊主是女道士,较为温和,“许可令拿出来看一下。”   陆卓低声耳语,“让周寒他们带嫂嫂先走,我殿后扯住这些人拖延时间。”   顾宜宁做作地拢了拢鬓边的发,无辜道,“走什么?我是来算卦的。”   “你!”陆卓反应过来后气地拍了下桌子,“无……无耻!”   着一身官服的男子厉色看向他,“对你的客人凶什么凶!许可令!”   顾宜宁踢他一脚,小声道:“还不快跑。”   陆卓迅速翻过桌子,踩着隔壁的马车跃上了屋檐。   “他是男子,冒充女道士,追!”   一阵喧嚣从耳边经过,一会儿的功夫只剩下了她自己,顾宜宁命人把摊子收拾一下送回王府。   坐上马车后却往相反的方向走,她浅声吩咐:“去京郊鹭江。”   “王妃可是要去迎接殿下回京?”   “不是,单纯过去赏赏江边的秋色罢了。”   -   鹭江的秋景颜色要比京城中淡一些,橙黄的落叶铺了满地,无人清扫,厚厚的一层踩上去松弛软绵。   顾宜宁命马车停靠在路边,心不在焉地看向远处火红的枫林,泛起几分轻微的不可言说的忐忑。   但那点忐忑很快就被烦躁取代。   陆旌那天对她不信任的态度仍历历在目,看她的目光,全是毫不遮掩的审视。   只要一回想起当时的场面,脚上的痛算不得什么,心中却是委屈极了。   她恨不得现在就调转车头回去。   然而陆旌大老远去徐州一趟,是因为她的事,去的途中又折回来帮她抹药,怎么看都觉得她应该识大体、体谅自己的夫君。   可让她心无芥蒂地站在这笑脸相迎,半点不觉得痛快。   顾宜宁就这么纠结地想了一会儿。   抬头,看向身边的下人,嘱咐道:“你们待会儿不准说我是专门来接他的,别说漏嘴。”   春桃率先答,“王妃是来赏景的,奴婢们都知道。”   其他人都很识相,顾宜宁很满意,而后将目光移到周寒身上,“你怎么不说话?”   “属下不会骗人。”   “你只要不开口戳穿我就行。”   周寒沉默片刻,低头应是。   春桃又道:“可是……若殿下行地太快,没看见王妃就进了城门可怎么办?”   顾宜宁随手指了处显眼的地方,“站在这里,位置好些。”   “万一殿下劳累,是乘坐马车回来的呢?外面只有侍卫和上翎军的人,恐怕有的人不知道王妃的长相。”   “有流月和周寒在,那些侍卫还能认不出来他们吗?”   流月犹豫道:“王妃,属下常蒙面示人,论面熟程度,不如殿下身边的周将军。”   于是顾宜宁又看向了这群人中唯一的变故,“周寒,我命令你,当景元殿的人从这里经过时,你要不经意间地出现在他们面前,故意被发现,然后透露出我在这里的消息,最好传到陆旌的耳边。”   “在此过程中,注意你的态度,既不能表现地太过热烈,也不能过于冷淡,取两者中和一下。”   “这项任务你能否胜任?”   周寒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不应话,反而问道:“王妃何时在殿下面前这般矜持了?” 第54章   周寒:“王妃何时在殿下面前这般矜持了?”   对于周寒的问话, 顾宜宁一时之间竟然没分清这究竟是正常语调,还是在反讽。   她不自在地轻咳了两声,含笑问道:“周将军眼里, 我在殿下面前是什么样子?”   关键时刻,周寒并未犯傻, 招惹到眼前的人,比惹殿下不快的后果还要严重。   他抿着唇不说话。   无论威逼还是利诱,顾宜宁都拿他毫无办法, 无奈之下叹道:“周将军实乃对殿下忠心耿耿。”   仿佛才说了三两句话的功夫,太阳便缓缓沉到了山顶下方。   路上行人减少, 城郊处的村落里炊烟袅袅,亮起一盏盏暖黄的灯火,烟火气息越来越浓郁。   顾宜宁看着暮霭沉沉的天色, 忍不住多次往马车外面张望,烟雾缭绕中,有一队人马行来, 不过拐了个弯,却是往西侧小路的方向行驶。   她多看了一眼, 并未放在心上。   直到王府的管家匆匆从城关口骑马过来,看见她后眼前一亮, “王妃, 您怎么在京郊?”   春桃道:“王妃是来赏景的。”   “赏景?这天都快黑了, 又没什么重大节日, 已是无景可赏,快随老奴回王府吧,”   老管家将身后的包袱解下来,打开后是一件轻薄的狐裘, “天气转凉,还请王妃披上,遮挡一下秋风。”   顾宜宁伸出手指抚着上面雪白的狐狸毛,“谁派你送来的?”   老管家冷汗岑岑,心虚道:“这……老奴路过成衣店,见这衣服实在好看,便私自做主买下了。”   她略去那些解释,直接问:“是殿下吗?”   老管家闭口不言,王妃既然已经猜出来了,他也没有再隐瞒的必要。   当时吴川将军派人到王府传话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是混沌的,还以为殿下和王妃闹了什么矛盾。   然而王妃大老远且身上带着伤跑到京郊来接殿下回家的模样,哪像是在闹别扭?   他们这些做下人的,也不敢多揣摩主子的心事。   只是按照吩咐,带着狐裘来京郊接王妃回府。   然而心里还是稍微有点疑惑,殿下为躲王妃抄小路回景元殿,总不能是马车里藏了姑娘吧?   他立刻摇了摇头,摒弃脑中不合时宜的猜想,不敢再深思下去。   顾宜宁松开狐裘,身侧侍女小心地为她披上。   她道:“先不回王府,去景元殿。”   老管家一愣,急忙阻拦,“王妃不可啊,天色已晚,还是先回王府的好。”   顾宜宁哪里会听他的劝,她已经刻意迎合着来接陆旌了,对方居然还避开自己。   她无端冒出一点火气。   马夫察言观色,立刻按照她的吩咐去做。   只剩下老管家拍着大腿后悔不已。   马车行大路,不像小路那样坑坑洼洼,可以任意速度疾驰。   景元殿门口,顾宜宁倒是比陆旌先来一步。   拐角处,吴川看到眼前的场景后,立刻往回扯缰绳,转头低声禀告:“殿下,王妃就在正门口。”   马车中,陆旌闭着眼,“脚伤未好,还敢出来乱转。”   吴川摸摸鼻尖,犹豫着开口,“西北角有一处偏门,可要从那里进去?”   “嗯。”   来到西北角,吴川看着窄小到勉强能过马车的偏门,忍不住叹了口气,托王妃的福气,想他们矜贵的摄政王,有朝一日竟然连自己地盘上的正门都走不得了。   景元殿正殿当中,灯火通明,首位下站了两排各色衣着的人,脸上都带着或多或少的沉肃之气。   陆旌手臂放在桌侧,任头发花白的黑袍长者为他把脉,不忘沉声吩咐:“派人把她送回王府,就说本王尚未回京。”   吴川依言领命。   黑袍长者恭声道:“殿下需心无杂念,否则经络和心脉不准。”   陆旌重新闭上眼,压制住体内的异样,额头慢慢渗出一层薄汗,胸口传来一阵一阵的钝痛,五脏六腑似乎被一根线缴在了一起,血液不受控地逆流,经脉不断碎裂,他脸色绷地越来越紧,眉头紧皱,忽而倾身,吐出一大口暗红的血。   吴川跟在殿下身边多年,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心惊不已,忙递过去锦帕,侧头问:“许阁老,殿下情况如何了?”   许阁老为暗医阁阁老之一,所谓暗医,便跟光明坦荡四字无关,为得不是济世救人,而是和五毒接触,这些年常与江湖各路人马打交道,研制出无数种毒药的解药,赚得盆满钵满。   暗医阁比其他阁富有,面对除陆旌以外的人,多少有点傲慢,倪吴川一眼后,看向陆旌,严肃道:“殿下中的毒名为断情散,不可动情,否则会吐暗黑色血,吐够十次,经络全断,血尽人亡。”   吴川奇怪道:“我们当时并未与那些人接触,他们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往殿下身上下了毒。”   许阁老走到他面前,把了把他的脉搏,“你,也中了同样的毒。”   吴川骇然,“徐州同行的所有人都中了断情散?”   “只不过现在还没心爱的姑娘而已,若以后成亲,坚持不到洞房夜便死绝了。”   忽然,外面有人匆匆来报,“启禀殿下,从徐州回来的闻单,就在刚刚,吐血而亡。”   许阁老立刻问:“从徐州回来到现在,总共吐了几次?”   “两次,现在已经没气儿了。”   老人脸上顿生肃穆,“此毒确实霸道,连训练有素的暗卫都撑不过两次。”   吴川担忧道:“许阁老可有解毒的法子?”   “这毒和之前的不一样,我需再研制新药。”他看向陆旌,“请殿下给老身些许时日。”   陆旌手肘撑在桌面上,擦拭掉嘴边的血迹,眉目间全是倦意,“阁老有无暂时压制吐血的药物?”   “老身刚才把脉,凭殿下的能力,只要克制一下对王妃的思念就行,药物不可多用。”   他淡道:“呈上来。”   许阁老探究道:“殿下是要回王府?以老身之见,还是莫要回去了,最终受苦的还是殿下。”   陆旌心神不宁,满脑子都是小姑娘在马车旁边等他的模样,从京郊鹭江追到景元殿,又被强制送回王府,已是极限了,两次都未见到他,不知道得气成什么样。   她那性子,见风使舵,死要面子。   有人宠有人捧就大张旗鼓地发发脾气,矜傲地很,若是无人问津,就只躲在被子里生闷气,以免落入耍性子没人理的尴尬境地。   脚腕伤到那天,独自一人躲在床幔里可怜兮兮地哭湿了半个枕头。   他不在,她连气都没处发,就只会哭了。   不知道这次会不会偷摸着抹眼泪。   光是想想那场面,连呼吸都带上了疼。   陆旌已是等不及,与其在这承受身心双重折磨,不如回去抱着小姑娘免了相思之苦。   许阁老还在尽心尽力地劝着,“你刚吐了一回血,断情散威力之大,想必已经经受过了,所以,当前最重要的便是暂时不去想那些个红尘事。”   他搪塞道:“府中有门禁,不可不回。”   许阁老似乎被这荒唐的理由震慑住了,半天没说话。   一个具有实权的摄政王,得陛下礼遇,满朝文武敬重,掌管三军五阁十二铁骑,说府中有门禁,离谱至极,荒谬绝伦,简直就是闹天下之大笑话。   然而许阁老信了。   毕竟摄政王妃是顾宜宁,王府定了多少规矩他不清楚,总而言之,一切皆有可能。   殿下是他看着长大的,从小就偏心顾五小姐,长大了不仅没有减弱,反而更甚从前。   但那又怎样,并没有长成一个昏庸无能的主儿,陆旌有如今的声势和地位,都是一步一步拼过来的。   他是真心信服这个陆家的少主。   对方吩咐什么,他便做什么,不一会儿就将药物呈了上来,“殿下,这药啊,最多用两次,每次只能持续五个时辰。”   -   陆旌赶在大部分人未睡觉前回到了王府。   清扫院子的下人不断地为他让路,让完路之后,一个个都识趣地找借口离开了这里。   他携裹着满身疼痛和寒气,缓慢地走到卧房面前,停顿了一下,似平常那般直接推门。   第一下,门没推开。   第二下,还是没推开。   第三下,依然没有。   陆旌看着上锁的紧闭着的房门,沉默片刻后,嗤弄地扯了扯唇角。   是他小瞧小姑娘,惯是个会折磨人的。   门口值守的侍女颤颤巍巍地跪下,生怕祸及到自己身上,不断地解释,“殿下饶命,奴婢真的没钥匙。”   “下去吧。”   人走以后,陆旌绕到窗户边上,随手推了推窗扇,同样上了锁。   小姑娘心思还挺缜密,看来平时没少提防他。   他回到门口,坐在了台阶上,揉着额角以消减怠倦。   月下清凉,月光映在地上仿佛水影一般撩媚清晃,身后卧房传出点微不可查的动静。   陆旌察觉到轻到不能再轻的脚步声,捡起地上两颗石子,勾唇笑了笑。   只听嘎吱一声响,两指宽的门缝里探出一道目光。   他背着身坐在台阶上,状若无意地投掷出两颗石子,奇准无比,一颗卡在门缝,关不得房门,另一颗混到了顾宜宁脚下。   她被石子绊倒,轻呼了一声,直往前栽。   陆旌将掌心置于腰侧,稳稳接住她的膝盖,不至于让她直接跪在冰凉冷硬的地面上。   然而刚一碰到小姑娘,胸口处的疼痛就汹涌来袭,仿佛涨潮水一般,一阵比一阵疼。   他悉数忍下,呼吸声放缓了许多。   身后,顾宜宁攀着他的肩,先发制人,“说吧,殿下的马车里究竟藏了几个姑娘,才故意又心虚地躲着我不让我看的?”   陆旌轻笑了下,净会血口喷人。   他有样学样,低声道:“几日不见,王妃投怀送抱的本事也越来越自然了。” 第55章   陆旌道:“几日不见, 王妃投怀送抱的本事也越来越自然了。”   眼前的姿势,确实像她主动扑过来一般,顾宜宁闻言, 打算挣脱开陆旌的桎梏。   刚轻微一动,男人的手臂便抬起了她的腿窝, 站起身来,往房间内走。   顾宜宁下意识抱住他的脖颈,嘴上却道:“我还没允许你进去。”   陆旌只当没听见, 自顾自地绕过屏风,把背上的人放在床沿上, 俯身撩开她的裙尾,“听周寒说,你不愿在府内养伤, 常出门乱跑。”   他语气无丝毫责怪的意思,好像只是在平直地陈述一件事情。   然而脚腕上的伤口处已结痂,渐渐长出新肉, 疤痕狰狞又恐怖,自己都看不下去, 怎么可能毫无顾忌地展露在别人面前。   顾宜宁别过头,推开陆旌的手, 抱着双膝护住衣裙, 坚决不肯把伤口露出来, 小声道:“不好看, 别污了殿下的眼。”   陆旌手下动作一滞。   污了他的眼?   他心疼还来不及。   但到底舍不得凶她。   良久后,轻叹道:“你身上哪一处我没看过?”   顾宜宁耳根一烫,继续严防死守,“这不一样。”   陆旌:“就算有疤痕, 在本王眼里也是极美。”   “那也不准看。”   她生硬地移开话题,“殿下还没回答我,你马车上究竟藏了哪家的姑娘,为何专门避着我走小路?”   有没有藏姑娘是她瞎诌的,她只是想问陆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连自己都顾忌。   陆旌玩笑似的低声哄着,“没藏姑娘,倒是藏了个怪物,怕吓到你,才走的小路。”   这种话无非只能哄哄三岁小孩,他斟酌着言辞,在想要不要把中毒的事情说出来。   随即否定这种念头。   连他都拘束不得的人,得知自己中毒,没了压制,岂不是更无法无天。   陆旌摸摸她的头,“别多想,等过几日,把怪物拉出来给你看看。”   顾宜宁若有所思,也没难为他,拍了拍身侧的位置,“沐浴,睡觉。”   说完后便用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生怕他再掀她裙子似的。   陆旌无折,小姑娘出乎意料的坚定,就只能趁着她睡着后再看一眼她脚腕上的伤。   没曾想夜深人静时,身边响起一阵悉悉索索。   他还没掀她裙角,自己便被扒了寝衣。   顾宜宁翻了个身,慢吞吞把头枕到他的肩上,轻声发问:“陆旌,你睡了吗?”   这种做贼心虚的语气,生怕别人听不出来她是要做亏心事。   陆旌到底没说话,呼吸平稳,任她误会着。   顾宜宁没听到回应,还是有些不放心,悄声从自己的被子里探出手,捏了捏男人的脸,随后轻轻在他额头落下一吻。   眼睛、唇角、喉结,都亲了个遍,连肩头,也咬出了个小小的牙印。   同床这么多次,她大致摸准了陆旌的偏好,知道怎么做,就能轻易撩拨起对方对她的念头。   然而不知道的是,此时陆旌正熬于烈火焚心之苦,心悸一阵一阵,疼地厉害,把她勾出来的情.欲烧地干干净净。   疼能忍,欲忍不掉。   但当疼是欲的数百倍时,那点零头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也使得陆旌禁得住她的诱引,以继续装睡下去。   顾宜宁轻手轻脚地下床,燃起一支火烛,端着烛台放到床边,趴在男人身侧极近的位置,伸出手,一点一点剥离掉他身上那层薄薄的寝衣。   直到他整个上半身裸.露在眼前。   她拄着头,视线仔仔细细地从陆旌的喉结看到肌理分明的腰线处。   紧致的肌肉线条上,旧疤有很多,却没有一处是新伤。   她伸出手指,抚着那些陈年旧疤,忍不住地心疼,自己光是一处脚伤就疼成那样,陆旌在战场上受伤,连修养的时间都没有,还要在马背上颠簸作战。   极端恶劣艰苦的环境下,天寒地冻中,刀伤剑伤能愈合就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顾宜宁凑近,小心翼翼地吹了吹陆旌心口处的疤痕,仿佛能穿越时光,吹走他当年的疼痛。   随后将耳朵贴上去,感受着沉稳有力的心跳声。   陆旌说马车里有怪物,才躲着她。   哄小孩一般,真当她那么好骗。   定是身上受了什么严重的伤,不想让她知晓而已。   可顾宜宁翻来翻去,也没发现他身上哪儿受伤,总不能是被银针伤到的吧,思及此,她拿过烛台,认真地在陆旌身上找起了针孔。   不辞辛苦地找了好一会儿,没找见。   她叹口气,蹙了蹙眉,丝毫没注意手中烛台上的蜡泪流到了陆旌的手臂上。   等看见时,已经滴了四五滴。   顾宜宁深吸一口气,手忙脚乱地放下烛台,去抠男人手臂上的蜡滴。   她慌乱地往陆旌脸上看了一眼,两人目光倏而对上。   陆旌没想到她突然看了过来,来不及阖眼,便被撞个现行。   他因为灼心之疼,完全没感受到身上的蜡滴,扫了眼小姑娘手中僵住的动作,眉尾一挑,“纵火谋杀亲夫?”   顾宜宁心虚,把凝固成型的蜡滴抠完后扬在了床幔外面,在对方压迫的目光下不自在地问:“疼……疼吗?”   “疼,”陆旌枕着手臂,气息不稳道:“很疼。”   顾宜宁愧疚感更深,“我让人拿冰块冰一冰。”   “不用冰块。”   “那怎么办?”   陆旌:“像刚才那样,呼一呼,吹一吹,就不疼了。”   她鼓起脸,攒了一大口气,轻缓地吹到对方手臂上。   这次陆旌感受到了,酥酥麻麻的,稍纵即逝。   他把人揽在怀里,“刚才在做什么?”   顾宜宁不知道陆旌什么时候醒的,老老实实地供出来,“检查殿下身上有没有伤。”   “没有。”   顾宜宁点了下头,还是觉得陆旌这床被子暖和,便往他那边凑了凑。   陆旌下意识道,“今晚不行。”   她好奇地问,“什么不行?”   随后渐渐反应过来,目光有意无意地往他下半身瞟,上半身没伤,总不能是在下半身。   两人对视,对方眼中的情绪一览无余。   陆旌看着她清明的眼神,想说些什么,又怕越描越黑,言简意赅道:“明晚。”   顾宜宁眨了眨眼,乖乖应答:“哦。”   但按推算,明天应该会来小日子,她立马补充,“再拖几天吧。”   这话怎么听怎么像是体谅,陆旌忍不住地去解她衣带,“还是今晚。”   他不知收敛。   顾宜宁第二日醒来后,腿脚又是软的,看着脚腕上军中的纱布打结方式,用被子蒙住了头。   那样丑陋的疤痕,陆旌如此执着,也不知有什么好看的。 第56章   顾宜宁的脚伤大有愈合之势, 她已能下地走路,见陆卓仍尽心尽力地扮着女道士去灵水街算命,自己便提步跟了上去。   刚将摊位摆好, 街中就涌过去一队人马,马背上的男子们皆佩戴银白面具, 腰间缠有软剑,暗蓝色衣袍随风摆动,看起来威风凛凛。   他们拥护着中间华贵的马车, 一路向皇宫的方向奔去。   陆卓抱着手臂,在马车左侧挂着的灯笼上扫了一眼, 漫不经心道:“四皇子。”   顾宜宁看着那行人马的背影,不由得想起符诚,以及她二叔祖父被劫持的事。   陆旌去了躺徐州, 保她二叔祖父安然无恙,他那般雷厉风行的手段,定是逼着二叔祖父说出了家族的秘密, 想必父亲此时已经得知了白氏并非他生母的事实。   然而徐州没传来任何家书,父亲孝敬白氏这么多年, 一时无法接受现实,也在常理之中。   但让顾宜宁感到诧异的是, 林淑妃既然有能力劫持二叔祖父, 为何不将人直接杀了封口, 一了百了, 永无后患。   许是想引陆旌出面。   把陆旌引到千里之外的徐州,难不成是想加害于他?   这对母子不忙着去打压太子一派的势力,招惹陆旌做什么。   顾宜宁敛下眼眸,心不在焉地翻了页桌上的画本子。   -   与此同时, 景元殿的暗牢里,传来纷乱的脚步,这处阴暗潮湿的地方,阴风阵阵,火焰晃动,天窗泄下几束光,投射到蓬头垢面的男子身上。   符诚衣衫破烂不堪,上面的血鞭印痕混乱繁多,被绑在支柱上,有气无力地抬头,看了眼高位上那个神色寡淡的男人。   一眼看过去,脸色突变,骇然大惊,心底不由得生出一股密密麻麻的恐惧。   他看到的是,活着的陆旌。   符诚闭眼又睁眼,耿着脖子盯了好一会儿,越看下去,越绝望,只能认命地接受眼前的事实,眼底,最后一丝生还的希望渐渐灭掉。   肢体摆动间,发出铁索的撞击声,他先是苦笑,而后仰天大笑,笑地眼泪都淌了下来,今后,非死即伤,怕是一辈子都得困在这铜墙铁壁的地牢之中。   似是笑够了,符诚忍不住哽咽着道:“到底遭了什么仇什么怨,最后竟落得这么个下场,就因为……就因为我姓符吗?”   “我一个尚书的儿子,沦为宫妃的走狗,成了家族的废棋,党争的牺牲品,腿废了,命,也要快没了!”   那些个伤春悲秋感慨良多的话听着格外乱耳烦心。   陆旌靠在椅背上,眸光深沉地看着他,语气压着几分淡淡的不耐:“先是颜慕谦、再是断情散,后面还有什么?”   符诚脸上布满了绝望之色,后面还有什么?   还能有什么呢?   有什么都要不了陆旌的命。   林淑妃筹谋了那么多时日的谋划,终究是功亏一篑。   她想什么不好,偏要对陆旌起杀心。   陆旌是她想杀就杀得了的人吗?   那个疯女人。   真是异想天开,自己做梦也就算了,还非要逼着他来效命。   符诚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恨恨道:“敢问殿下,去徐州一趟,可发生了什么变故?”   陆旌闭着眼,靠在椅背上,运功压制着体内的毒火。   吴川平静问道:“断情散可有解药?”   符诚愣了一下,惊喜不已,“解药?解药?他真的中了断情散!对不对?摄政王中了断情散!”   符诚刚才的郁闷一扫而空。   林淑妃那疯女人还是有几分能耐的,确确实实把断情散下到了陆旌身上。   她昔日侃侃而谈的模样似在眼前。   她说,无论是上翎军还是景元殿,都无懈可击,几乎找不到弱点,要想动摄政王,只能从“情”这个字眼上下功夫。   陆旌的软肋无非就是顾宜宁。   然谁敢在陆旌健好无损时对顾宜宁下手?就算有这种想法,也打不过她身边那群高手如云的暗卫。   林淑妃对摄政王府的监视不可谓不严密,她心思细腻,凭借着女人的直觉,很快发现对顾宜宁来说,颜慕谦似乎与其他人格外不同。   而摄政王对这位地位低微的画师态度也很微妙。   真看到颜慕谦的画像时,林淑妃轻怔了一下,而后缓缓展露笑颜,她几乎可以肯定的是,顾宜宁不喜欢陆旌,对颜慕谦那般好,是因为就喜欢这种玉面书生类型的男子。   林笙是,颜慕谦也是。   那日符诚在街上以颜慕谦诱顾宜宁入局,不为别的,只为挑起陆旌的怒气。   陆旌怒了,一切都好说。   因为之后还有徐州的断情散在等着他。   那断情散,可是大有门道。   情也分正反,爱恨痴嗔,皆算得上动情。   陆旌因顾宜宁而大动肝火,情绪波动极高,越是负面情绪,断情散发挥的毒力就越强悍霸道。   普通人可当场暴毙而亡。   就算陆旌未死,也得丢半条命,接着再吐血十次以内,便可经断人亡。   林淑妃如意算盘打得极好,铁了心地想要陆旌的命。   符诚定定地看着眼前闭目养神的陆旌,也没看出来这位摄政王究竟伤到了何种程度。   他清了清嗓子,语气不乏得意,“断情散的解药,至今未有人研制出来,殿下不如早早地安排一下身后事,恐怕不等几日,便可风光大葬了。”   陆旌掀开眼,视线冷冷地扫过去。   符诚差点就要跪下,然而身上铁索繁重,勒住了他的膝盖,才不至于表露出没出息的模样。   陆旌踏出幽深漆黑的暗牢,眼前黑云压顶,呼啸而过的冷风甚为凛冽。   再过半月,瑜洲城该下雪了,小姑娘去了之后定会欢喜。   他压住心口的疼,轻咳了一声。   吴川躬身道:“殿下,景元殿外,有林淑妃的密探,一直想与符诚取得接应。现在符诚已经得知您中了断情散,他可通过密探把消息传到林淑妃那里。”   “吩咐下去,放松警惕,让密探去见符诚。”   “是。”   陆旌疾步走向正殿,“解药研制地如何了?”   “颇为棘手,”吴川皱紧了眉,“属下过去催了几次,阁老他们卡在了一道程序上,说缺一味药材。暗医阁没进度,要不要召集外面的能人异士,前来为殿下解毒?”   “再等等,若是研制不出来,本王白养他们了。”   暗医阁集天下用毒解毒之大成者,外面的医师也未必比他们更胜一筹。   吴川就此打消刚才的念头,接着问道:“下毒的事太过恶劣,林淑妃和四皇子该当如何惩治?”   吴川心道这两人是最得圣上欢心的宫妃和皇子,殿下要动他们,不知圣上会不会出面调解。   但再调解又能调解到哪去,圣上多少得给自家主子面子。   毕竟那断情散是真真下到了去往徐州的整整一行人马身上。   光是闻字号的暗卫,就死一人,伤两人。   没想到陆旌却缓道:“由他们在京中折腾。”   “殿下的意思是?”   “去瑜洲,”陆旌扯开桌案上的一节卷轴,“对外散播些谣言,说瑜洲是解断情散、治疗毒伤的好去处。”   陆旌稍一提点,吴川便领会了。   眼下的形势,确实该去趟瑜洲,以解毒的法子过去,倒也不显得唐突。   “殿下要带王妃一并过去吗?”   陆旌颔首,“柔然使者离京之后再出发。”   -   甘泉宫内,一身着金罗飞鸾曳地宫装的女人坐在方正的花几前,斯条慢理地修剪着硬朗的花枝。   地板上传来毫无章法的脚步声。   她放下剪刀,柳眉轻蹙,轻斥道,“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果然,她话声落了以后,那步伐渐渐规矩起来。   不一会儿,屏风后绕进来一个俊朗的年轻男子,他喘了口气,低头行礼,“母妃安好。”   “坐。”   晋言叙坐下后,几乎是立刻开口,“母妃,您疯了,怎么敢往摄政王身上下毒?”   林淑妃平静问道:“叙儿是因为这件事,才来找本宫的?”   晋言叙:“母妃,若这一招失手,摄政王没有死,我们定会落得穷途末路的境地。”   “他到底有没有中毒还是未知,不必现在就忧心。”   林淑妃喝了茶,又叹道:“叙儿,任何时候都不可如现在这般自乱阵脚,你该从容些。”   晋言叙问道:“母妃,那断情散从何处而来?”   “柔然。”   这后宫中,姜太后厌烦整日勾心斗角的众妃,只喜欢与各个府邸中心思少的年轻姑娘们相处,常在慈宁宫办小宴,不怎么掺和陛下的后宫。   后宫事务交由淑妃、德妃、贤妃三妃共同打理,虽然位分相同,但最受宠的,当属林淑妃,遇到什么不顺心的,就去碧霄宫找陛下评理。   是以明面上公允公正,实际上,却是她一家独大。   如今柔然使者携带一对公主王子前来京城,大有要和亲的意图。   柔然和回纥两国交战,正是寻找倚仗的关键期,既然选择了大晋,想要和亲,自然得讨好她。   良久,林淑妃缓缓开口,“本宫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你是皇子,除了陛下,谁也动不得,把心放回肚子里。” 第57章   宫殿静寂无声, 晋言叙接过林淑妃递来的花茶,缓缓饮了下去。   他手指微颤,到现在还是没能完全接受母妃对陆旌下毒一事。   此事风险极高, 如未得逞,凭摄政王的手段, 可想而知将来的下场有多惨,怕是要千倍百倍地报复回来。   虽说自己自始至终都没参与到其中来,但他和母妃本为一体, 母亲失势,他必受牵连。   这次, 连父皇都不一定能保得住他们母子二人。   晋言叙拢紧拳心,抵在唇边,轻轻叹了口气。   林淑妃看他一眼, 轻启红唇:“叙儿,本宫是怎么跟你说的,身为皇子就要有皇子的姿态, 什么畏惧顾虑,惊慌失措, 一丝一毫都不能有,注意你自己的行为。”   “母妃说的是。”   晋言叙挺了挺肩背, 坐得板正, “密探可打听到了摄政王的消息?”   他话刚落下, 外面就有人求见。   “让他进来。”   着软甲的人匆匆跨过门槛, 捂着手臂上的血,恭敬地跪在地上,嗓调略高,是个太监, “回淑妃娘娘,奴才见到了符公子。”   “符诚如何了?”   “符公子说,娘娘日后定会高枕无忧。摄政王确实中了断情散,曾严刑逼问过他解药的药方,看样子,中毒颇深,怕是时日不多。”   原以为会得一声夸奖,没想要那优雅喝茶的女人瞬间沉下脸色,“胡说八道!”   内侍立刻将额头贴在地板上,“娘娘息怒。”   林淑妃将茶盏拍到桌上,“摄政王昨日还回了王府,他既然中毒已深入骨髓,还能当没事人一样去见顾宜宁?就不怕死在美人裙下!”   “奴才只是……只是将符公子说的话复述了一遍。”   当日符诚在长街上以颜慕谦为诱饵设下圈套时,明明已经挑起了陆旌的怒火。   然而顾宜宁摔了一跤,脚腕带伤。   倒是把陆旌的火气摔下去不少。   听说摄政王中途还特意折回来一趟,专门看她脚上的伤势,心爱的姑娘眼泪一掉,楚楚可怜地拽一拽衣袖,再冷硬的心肠都遭受不住。   他若心绪平缓下来,到了徐州,断情散的作用可就大打折扣了。   或许不会让他死地那么快,但终究会死。   林淑妃要的是陆旌伤势的真实状态,不是故意夸大其词,她警告道:“下次去见符诚,告诉他,让他看不出来的别乱说,以后只准说真话。”   两国和亲,是件大事,陛下定然得从碧霄宫回到皇宫。   她缠着陛下在京城待多长时间,取决于陆旌的伤势。   有陛下护着,陆旌起码不会对他们下狠手。   内侍对林淑妃生怵,咽了咽口水,道:“奴才遵命。”   林淑妃喃道:“摄政王的伤势到底如何,恐怕得需要柔然的人亲自去试探一番。”   一旁一直没说话的晋言叙似乎还沉浸在陆旌的阴影中,他心中后怕,“母妃,若摄政王真因断情散而亡,他那些部下,应当会为他报仇的吧?”   “担心这个做什么?上翎军群龙无首,定会自行崩解,陆家的小公子,独来独往,还不成气候。”   晋言叙张了张口。   当年玉舫案过后,陆将军死于战场,北疆战线被攻破,敌军入关,北方大片的土地一度被周边众国瓜分吞噬。   那种情况确实混乱。   可他想说的是,在那样艰苦的境地中,上翎军虽狼狈不堪,苟延残喘,却仍旧在脚下的国土上死死抵抗着。   几年之后的上翎军,于陆旌引领下,宛若新生,似凤凰涅槃般,重新回到了众人的视线中,守在边境上,坚如磐石,巍然不动。   比以前,更强大牢固,更能让臣民安心定志。   却也更让他,心惊胆战。   他一个皇子,陆旌现在就不大瞧得起他,若将来挤下太子,承了皇位,上翎军对他来说也是一个潜在的威胁。   他明白母妃的苦心,叹了口气,终究没说话。   只是越想越愤怒,连平西王都对他颇为尊敬,陆旌凭什么就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   然而他对太子似乎也没多热情,对其他皇子也是如此,晋言叙这才勉强平息怒火。   蔑视皇权的人,注定活不长久,还是死了的好。   希望他死能死地安生些,别给他们母子添麻烦。   -   景元殿里,吴川如实禀报:“殿下,林淑妃心有疑惑,不太相信您身上的伤势,怕是要派人过来打探。”   陆旌已被心口处时而骤烈时而隐匿的疼痛磨地失了耐性,脸色难看道:“派了谁?”   “柔然使者。”   按规矩来说,这柔然使者来京,须得去拜见圣上,然而圣上长居碧霄宫,顾相被派去了徐州治水。   使者只能来景元殿拜访。   这是个不错的由头。   若放在寻常时间,主子不一定有心情接见,现在中了断情散,估计更没心情。   但林淑妃生性多疑,偏不信主子中毒,吴川叹了口气,“殿下,这柔然使者,您见还是不见?”   陆旌语气略有不耐,“让他们进来。”   “属下这就去安排。”   巍峨的宫殿前,一位身穿胡服的中年男子仰起头,感受了下迎面而来的微风。   京城中的风,是比他们国家柔和。   使者乌孙身后跟着一队侍卫,踩着石阶向上走,他将要见到传说中颠覆了众多国家王权兵权的晋国摄政王,心情除忐忑之外,也隐隐藏着激动。   他们柔然,比其他国家要识眼色地多,从来没有跟这位摄政王正面交锋过。   乌孙长吁一口气,迈过了正殿的门槛。   他低着脑袋,没敢抬头去看主位上男人的脸色。   一系列冗杂的拜礼过后,才稍稍瞥了一眼,只觉他冷若冰霜,气势凛然。   确为玉面煞神。   乌孙收回视线,将手搭于胸前,俯身道:“我们柔然女子一舞值千金,想必殿下未曾领略过其中的风情,今日让她们献上一曲酒中欢如何?”   不等乌孙把话说完,他身后那群随从已经褪下了外面那身男装,露出姣好的身躯和艳丽大胆的衣着服饰。   陆旌兴致全无,还当是怎么试探他,又是这种俗气至顶的法子。   乌孙见陆旌没反对,抚着胡须露出得意之情,天底下男人就没有不好色的,想必摄政王也不例外。   林淑妃非要让他想些精细的法子,说什么摄政王从不沉浸女色,对歌姬舞姬弃之如履,无论多美的女子,都视而不见。   依他之见,那都是中原的美人不够打动人心罢了。   看看他们柔然的姑娘,纤腰,肥臀,玉臂,细腿,这妖精似的目光,简直能把男人的魂给勾出来。   就不信摄政王能躲得过似水般的温柔乡。   乌孙拍拍手,柔然女子们站做一排,片刻后,胡琴声音渐起。   腰肢扭动,白花花的手腕翻出柔软的姿势,一阵奇异的香在大殿中散开。   这药不如断情散一般没有味道,让人一闻就能察觉出不对劲。   陆旌手肘撑在桌案上,运功闭了气息,驱散着周身劣质难闻的香气。   这一刻,他格外想念小姑娘身上绕着的沁人心脾的兰香。   他目光穿过殿中央的舞女们,落在外面低霭霭的乌云上,那些舞姿,总让他想起那日夜晚,顾宜宁在月下蹁跹起舞的模样。   无论是衣裙颜色,还是发髻样式,她唇上的口脂,耳侧的朱玉,手腕的琉璃,腰间的环佩,小姑娘一瞥一笑,一勾手一回眸,音容样貌,都记得清清楚楚。   褪不了颜色似的,永远鲜活灵动。   忽而心脏处又涌起一阵疼痛。   他轻笑了下,倒是不用自断经脉装作吐血的模样了,光是想想他家小姑娘,就能助他完成这一表演。   最后一节音弦落下,陆旌放任体内毒火四处乱转,他脸色苍白,压着胸口吐出一口暗血。   乌孙瞪大眼睛,定定地望着这一场面。   令诸国闻风丧胆的北疆传奇,中的是他柔然的断情散,将死于柔然之手。   柔然何德何能,何德何能!   乌孙几乎喜极而泣。   陆旌掀眼望向殿中央的男子,抬手一挥,宫殿梁上的铜筑豹头里,顷刻间便射出数十支暗箭,稳稳穿透那些舞姬的身体。   刚才还舞来舞去的姬子们,没来得及用武器护身,便死于利箭之下。   大殿里,血腥味浓重。   乌孙慌张跪下,眼中惊愕快要溢出来。   即是做戏,就该做全套。   陆旌擦掉唇边血迹,沉声道:“柔然费心培养的暗卫,且比不上本王殿里的豹头。”   几乎是一瞬间的事,他柔然已经损失了国内最为精密的一批女探,原本还想将她们安插于大晋的王孙贵族家里传递情报,这下全没影了。   乌孙心疼地紧,只能咬碎牙往肚子里咽。   这摄政王,怎就如此冷心冷情,不知怜香惜玉!   真是暴殄天物。   -   景元殿前,侍卫抬着白布遮掩着的尸体从眼前走过,顾宜宁一时有些迈不动脚步。   吴川看了她一眼,适当安抚:“这些都是柔然及众国在国境安插的暗线,名为绮罗刹,对我朝子民使出的手段残忍程度难以想象,什么扒皮抽筋,凌迟烹煮都不在话下,罄竹难书,也是死有余辜,若放任她们离去,只会危及更多无辜的人,王妃不必怜惜。”   顾宜宁收回视线,点了下头。   吴川不放心,又道:“殿下对老弱妇孺一向宽容,罪不至死皆不杀,这绮罗刹着实恶贯满盈、罪孽深重,就算是告慰无辜的亡灵,他也不能手软,您别怕他,也别怪他。”   她轻应了一声,之前在画本子上看过那些旧事,战乱时期甚至做过屠城等不人道的事情,确实残忍。   “她们是如何进来的?”   吴川愣了下,总不能说是殿下故意放进来的,他道:“是……是跟随柔然使者一起进来的。”   “可曾伤到殿下?”   “不曾。”   顾宜宁走了两步,又回头,“下次不要什么人都放进来,你们之前拦我的时候千防万防,怎么能轻易让别的女子进来?”   “属下一定告诫守门的侍卫,严格执行王妃下的命令,绝不许旁的女子靠近殿下一步。”   顾宜宁总感觉吴川误以为她在吃醋,她蹙了蹙眉,解释道:“我只是在担心殿下的安危。”   “是。”   顾宜宁这次突然来到景元殿,吴川不能拦着,也招惹不起,只能把她请去偏殿。   刚上了台阶,就看到一胡服男子跌跌撞撞地从正殿出来。   乌孙抬头看了眼顾宜宁,一时有些怔住。   眼前着海棠色云锦宫装的女子袅袅婷婷地站着,似远山芙蓉,美撼凡尘,让人见之便心生涟漪。   他呆呆地望着,似乎有些理解了陆旌的心思,有这样的美人在侧,怪不得对绮罗刹也不屑一顾。   吴川上前一步,挡住了他的视线。   乌孙自觉行礼。   顾宜宁绕过两人,不往偏殿的方向走,直接走向面前的正殿。   她分明看到了王位上男人唇边的一抹血色。   身中剧毒,还想瞒她到什么时候。   殿中血腥味还未散去,顾宜宁提着衣裙,兀自坐在了大殿角落里的香几旁侧。   陆旌看了眼背对着他的身影,站起身来提步走过去。   小姑娘抬头看他一眼,别过头道:“殿下不是在忙公务?我不打扰便是,不必赶我走。”   他顿了下,“没想着赶你走。”   顾宜宁从上到下打量了陆旌一番,见他神色安好,姿态坦然。   也不知中的什么毒,让他轻而易举就忍了下去。   “脚上的伤还疼不疼?”   陆旌坐下来,想俯身去看。   顾宜宁一下子压住自己的衣裙,“我脚上哪有什么伤口,那日摔倒,都是在装模作样罢了,为得就是惹殿下怜惜而已。”   他眸色微变,叹道:“还在跟我赌气?”   “不敢。”顾宜宁说着,揉了揉额角,“就连今日的头疼,也是装的。”   “头疼?”   明知她是演的,陆旌还是下意识将手指探了过去。   她推开,“总而言之,在殿下心中,我就是个装腔作势,攻于心计,嘴里没一句真话的王妃。”   陆旌心脏蓦地一疼,“怎么又胡思乱想?”   若真这样觉得,他何苦费尽心思把人娶回来。   顾宜宁见男人的脸色有些不对劲,想必是毒火起了作用。   陆卓告诉她,只有她才是解此毒的灵丹妙药,可想来想去,也不知用何种手段解毒。   她平时没读过几本医书,也没学会针灸之类的医术,怎么就成了解毒的灵丹妙药?   她不知道,陆卓也不知道。   可现在陆旌明显很难受,顾宜宁当下就心疼了,顾不上闹脾气,勉为其难地张开了双臂。   抱一抱,应该会减轻痛苦的吧?   陆旌见她这副姿态,眉骨一跳。   他当然知道小姑娘想要什么,要抱。   头疼了是该揽在怀里抱抱。   可他这副状况,只会吐血吓到她。   陆旌沉默不语。   顾宜宁双臂越来越酸,眉头缓缓蹙起,她从未被陆旌这般视若不见。   又气又担心,眼尾都泛红一片。   陆旌终是忍不住了,上前一步将人揽在怀里,与此同时,心脏似拧在了一起,传来阵阵绞痛,他额头冷汗落下,皆力压制着体内气息。   顾宜宁听见耳边胸腔处传来一声闷哼,抱地更紧了,“很……很难受吗?”   “抱着你,欢喜还来不及,怎会难受?”   她拽着陆旌衣襟的力度渐轻,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的心口,“在殿下心里,我连吴川都比不上。”   门口的吴川不禁屏气凝神。   只听那道声音软软说:“吴川知道殿下身中奇毒,周寒也知道,只有我不知。”   片刻后,自家主子似乎终于肯在王妃面前坦诚了。   他沉声道:“吴川也中毒了。”   吴川:“……”   “那为何吴川不发作?”   陆旌这次不说话了,他总不能说,吴川没娶妻。   顾宜宁心头泛酸,“我有办法解毒,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陆旌笑了下,“什么办法?”   “还……还需再想想。” 第58章   顾宜宁重新回到灵水街的时候, 陆卓还在跟人算卦。   耐心等了一会儿后,最后一位客人也泪眼婆娑感恩戴德地走了。   陆卓把暂停迎客的牌子放到桌前,心急道:“我哥情况怎么样了?”   顾宜宁坐到软椅上, 拢了拢裙边,“暗医阁也未研制出解药的法子。”   “那我再做一场梦。”他一边说着, 一边躺下酝酿睡意。   这次连安神汤也没有用,一刻钟后,陆卓还是没有睡着, 他枕着手,半阖着眼, 看街上人来人往。   顾宜宁心不在焉道:“街上人声喧闹,回王府再睡吧。”   “好。”   还没把旗子收回,摊位前便来了一位身穿碧色绵裙的女子, 她行色匆匆,额头带着浅浅一层薄汗,一手撑在桌面上, 一手抚着胸口,小声道:“小师父, 您可不可以为我算一卦?”   “不可以。”   陆卓叠着杏黄旗,见桌前的姑娘还未离开, 不耐烦地抬头看她一眼, 而后动作微顿, 立刻同顾宜宁对视。   看到一身农家女打扮的长阳郡主, 顾宜宁下意识捂了捂脸上的面纱。   霍蓁蓁这身衣裙洗地发白,上面还有补丁,一头乌发被墨绿色的绢布拢着,双肩上背着一个空竹筐, 身上无任何配饰。   如果忽略那张姣好的面容,看着确实很像进城贩卖谷物的农家女。   她身后,是慌张寻人的家丁侍从。   霍蓁蓁提了提肩上的竹筐,遮住她的上半身,从腰间掏出几张银票,目光满含期望,央求道:“我有钱的,还望小师父为我指点一下迷津。”   陆卓看了眼自己身上道姑的衣服。   霍蓁蓁立刻领会了他的意思,轻声解释,“小师父前些天不接女客,最近换了女子的衣服,开始接女客后,我才来的。”   陆卓不吭声,看向顾宜宁。   霍蓁蓁也跟着望了过来。   顾宜宁笑了笑,怕对方识出自己,刻意变了下声调:“你想算什么?”   见两人松口,霍蓁蓁面上一喜,随即又有些羞于启齿,红着脸道:“算姻缘。”   她诧异地问:“姻缘?”   “对。”   陆卓冷道:“你不是有婚约了?”   霍蓁蓁听后只觉得这男扮女装的小师父太灵验了,对他崇拜更甚,立刻点头,“有婚约的,我就是想算算这门婚约到底是不是一门好亲事。”   对面的两人皆沉默下来,她忐忑着问:“可以吗?若是可以,信女愿……愿吃素三个月……五……五个月?”   顾宜宁打断她,“可以,你不必吃素。”   然而陆卓却是怎么睡也睡不着了,他哥中毒,他本就烦躁,困意一丝一毫都没有攒下来,连安神汤也不顶用。   他两眼空空地望着天上的云,叹了口气。   霍蓁蓁急切地虔诚地看着他,宛若在看一尊神像,听他叹气,张了张口,想问问发生了什么。   但又不敢打扰,只好站在一旁紧抿着嘴。   陆卓坐起身来,求助似地去看顾宜宁,凑在她耳边问:“我睡不着,根本无法做梦,该怎么跟她说?”   顾宜宁默默偏开头,只当没听见,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毕竟是两个人的命运,棋子一动,牵连的是正张棋局,谁也不敢妄下定论,还是谨慎些为好。   她思考一番后,觉得该让陆卓梦见之后再回复长阳郡主。   然而另一边,两人已经谈起了话。   霍蓁蓁目光灼灼地问道:“小师父,您就告诉我结果吧,无论好坏,我都可以承受。”   陆卓狐疑地看向她,“真能接受?”   她用力点头:“嗯。”   陆卓心道,反正顾承安也不是个好人,连未来的长公主晋明曦都能落得那般凄惨的下场,现在毁他一门亲事应该没什么大不了的。   眼前这个长阳郡主,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看着就软弱好欺负,在相府后院也讨不了什么好处。   而且,这长阳郡主是平西王的女儿,平西王强势,他不说悔婚,他女儿细胳膊拧不过大腿。   倘若日后两人真成婚了,也算是提前给这可怜女子一点忠告吧。   就是当日行一善。   陆卓语气举重若轻:“你真想听?”   霍蓁蓁许是通过他的神色料到了不好的结果,宛若赴死一般,沉重地点了下头。   他故作玄虚道,“你未婚夫看着是正人君子,内里都是假仁假义罢了,爱权重权,姻亲不过是他贪权的手段,你以后的下场——”   陆卓摇摇头,止住了口,仿佛不忍再说下去。   实际上是他平时不怎么骗人,实在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了。   霍蓁蓁听后脑补许多,脸色逐渐变白。   她站起身来,颔首道谢。   顾宜宁刚转过身,就见魂不守舍的女子脚步虚浮,捂着额头痛苦地晕了过去。   她愣了一下,霍蓁蓁之前在慈宁宫就晕过一回,现在又晕,她急忙上前扶住,转头问:“陆卓,你刚才说了什么?”   陆卓见自己闯了祸,“我……她说她能承受结果,我才告诉她的。”   他刚辩解完,拐角处走来一队巡逻的府役,领头的中年男子直冲冲地走过来,呵斥道,“怎么又是你,男扮女装的小道士!”   “还有你!算卦摊上的托儿!”他指向顾宜宁,“又是你,别以为戴着面纱我就认不出来,你这次的面纱跟上次一模一样。”   领头的人视线下移,见他们手中扶着一个晕倒的女子,膛目道:“还诱拐良家姑娘!京城治安这么好的情况下竟如此大胆!”   陆卓防备地护在前面,“嫂嫂,快跑。”   一声落下,场面当即混乱起来。   顾宜宁虽有暗卫保护,但毕竟都是朝廷的人,暗卫不好出手,更不好下狠手,只能装作吊儿郎当的行人去挡住府役的路。   路上行人太多,不一会儿便冲散了逃跑的队伍。   背着霍蓁蓁的流月不知去了哪儿,春桃她们也不见了,顾宜宁看了眼周边,在暗处的暗卫立刻现身,“王妃,不必慌张,属下们都在。”   灵水街离京西侧较近,身后的府役格外爱护百姓,生怕他们真劫持了姑娘,对她穷追不舍。   顾宜宁没办法,只能提着裙角一路往京西侧小跑。   前方人迹逐渐稀少起来,暗卫忙问:“王妃,可需让属下打晕他们?”   她用手遮住日光,见小路尽头,似是景元殿的一处小门,“不必了,从那里应该能进入景元殿。”   暗卫张了张口,欲阻拦,但想到顾宜宁的身份,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再不济,也有殿下护着。   王妃心善,定不愿他们欺负这群尽心尽力的府役。   思及此,他点了下头,“那就从小门进去吧。”   -   有暗卫指引,他们轻而易举就穿过了黑漆漆的门洞。   只是刚一进去,就问到一股刺鼻的味道。   顾宜宁不小心撞到石墙,腰间的芙蓉水玉顿时掉在了墙根处的小水窝里,而后生出刺啦刺啦的声响,一块完整无损的宝玉被平平无奇的水涡腐蚀了一大半。   她脚步停下,惊讶地看向身后离她最近的暗卫。   暗卫弯腰,用手捏着玉穗,捡起了只剩下一半的芙蓉玉,“王妃,此处是暗医阁,稀奇古怪的毒药比较多,您小心着点。”   顾宜宁愣怔地从腰间拿出一块帕子,把剩下的半块玉包起来,这是陆旌送她的信物,就算坏了也不能丢的。   她有些绝望地问:“刚才在外面怎么不说这是暗医阁?”   “属下按王妃的命令行事。”   “还能再出去吗?”她不安地扫视着这座金碧辉煌且处处充满危机的行宫。   “怕是不行了,属下只知道从石门进来的机关,景元殿共有二十四道石门,可进不可出。”   “那从暗医阁可以直接走到正殿吗?”   暗卫低头道:“可以,但这边的毒比较多,一不小心就会中毒,跟刚才那枚芙蓉玉一样。”   他说着,在西侧第三块地板上丢了条发带,那条发带悠悠飘至空中,腾空火化,烧成了灰烬。   顾宜宁眨眨眼,惊叹了一番,“这里空无一人,我们怎么出去。”   暗卫找了一圈,也没找见一个人影,“王妃莫急,属下这就发送情报,请殿下来救您。”   等候间隙,门外传来了两道人声,一位老人,一位年轻人。   暗卫暗示顾宜宁藏起来,他们两人挪动一步,便突然被一股力道推入了一间密室。   石门落下,顾宜宁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疑惑地问:“为何要躲,不该请他们带我们出去吗?”   “属下乃闻字号的暗卫,我们闻字号跟许阁老有些矛盾,”暗卫握了握腰间的铁令,“许阁老认出属下后,免不了要为难一番,怕……到时候会牵连到王妃。”   她生出几分兴趣,“景元殿内部也会闹矛盾吗?”   “阁老们都是跟随陆将军一起并肩作战的长辈,年纪大了,难免脾气古怪,除了殿下,不怎么信服别人,颇为傲气。”   “原来如此。”   顾宜宁蹲坐在石阶上,默默等着陆旌过来救她。   外面老者的声线沙哑,隔着石门隐隐传进来,“殿下身上的断情散未解,老夫真是一夜睡不着觉,现在有没有江湖令的消息?”   年轻人恭敬答道:“江湖令已经传下去了,只是那夏欢五物存在于上古医书中,世人知之者甚少,很多人听都没听过“夏欢五物”四个字,更别提持令前来讨悬赏了。”   石门内的顾宜宁浑身一僵,断情散,江湖令,夏欢五物?   老者又道:“夏欢五物中的第三物,是解断情散的关键药物,目前只差这一味药了,真是愁死老夫了。”   顾宜宁意识收紧。   世人不知夏欢五物为何物,她却知道。   那不是,她给林笙和顾新雪下的媚药吗? 第59章   因为是第一次做亏心事, 顾宜宁当时既忐忑又认真,直到现在,也没忘记配备的药物名字以及制药的过程。   石门外老者口中说的夏欢第三物, 名为摇光草。   摇光草长在极寒之地,一株值千金, 寻常的药铺门店中甚是稀少,此草药并不常用,是以很少有人知其别称。   她看的那本上古医书中倒是如实记载了下来。   医书珍贵, 小众,上面记载了五花八门的杂术, 但被诸多名家正派瞧不起,视它为上不得台面的术识,久而久之, 这类杂术便湮灭在了朝代的颠覆中。   世上存留下来的,少之又少。   说不定她那本书就是孤本。   顾宜宁坐在台阶上,心中暗暗惊叹, 以前做亏心事的药物,现在竟可以拿来解陆旌的毒。   真是阴差阳错。   她忽然无比庆幸当时的决定, 若心慈手软,放过那对野鸳鸯, 今日想解毒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原来陆卓所说的灵丹妙药, 是她记忆里的东西, 而非她本人。   外面, 老者沙哑的声音又起:“中了断情散的人,稍一动情,便会尝到撕心裂肺一般的苦楚,咱们那位王妃任性、娇纵、善妒、管的事颇多。殿下哄着她, 为了不让她忧心,把中毒的事隐忍着,也不知受了多少难处。”   顾宜宁顿时冷静下来,一时没来得及计较别人说她坏话,默默回想起之前陆旌在她面前的种种表现,不由得搂紧了膝盖。   她竟然自作多情地把自己当药,且非要让陆旌抱。   好像还……还真是在无意识地谋杀亲夫。   懊悔一阵后,偏头看向身侧的暗卫,小声问:“只有持江湖令的人,才有资格投递药名吗?”   “是,世上鱼龙混杂的人太多,有真本事的,往往不会明珠封尘,他们手中的江湖令都是通过千番考研才得来的,足以证明自己的身份和能力。”   她好奇道:“江湖令从何处得来?”   暗卫没多想,只说:“王妃若想把玩,可从殿下那里讨要。”   “殿下有好多块吗?”顾宜宁天真地问。   “一人一块。”   “哦。”   陆旌什么事都不瞒着她,重要的东西不是放在书房就是放在景元殿。   顾宜宁并不想被人知道她曾经炼过媚药的事,如此一来,想要把瑶光草用符合规矩的方式说出口,只能悄悄借用那块令牌了。   没多久,外面终于传来了陆旌的声音。   老者一下子恭敬了起来,“恭迎殿下。”   “王妃在何处?”   “殿下说笑,老夫这阁子里机关重重,王妃那般娇贵的人,定不会进来的。”许阁老面上带着笑。   暗医阁每一处机关,每一处毒种他都清清楚楚,这阁中多出来了几个人,多出来的人被困在哪里,自然也知道。   刚才关闭的石门,是他亲手触动的机关,为地就是想让困住那娇纵的女娃子,让她知道少主中毒的事情,好歹心疼心疼自己的夫君。   也懂点事。   别天天在外闯祸。   她不心疼少主,他们景元殿的人可是心疼地紧。   许阁老很是忧愁,也很是操心。   陆旌深深看他一眼,“阁老,王妃不曾招惹过你。”   这语气,这脸色,便是在施压。   他摇了摇头,想当年陆将军对陆夫人也是如此,结果呢,结果陆夫人在船上跟别的男人偷欢。   陆家的人怎么个个都是痴情种,倒也不全是,还有个没开情窍的小公子。   许阁老叹了口气,只好指了条路。   石门内,顾宜宁望眼欲穿,很想跑去门边迎接,奈何腿麻地站起不来。   陆旌一走近便看到小姑娘小小地缩作一团,可怜兮兮的,随即加快脚下步伐,疾步走了过去,将外袍褪下搭在她身上。   偏她不肯起身不说,还非往角落里缩。   陆旌抑制着轻咳了下,哑着声问:“躲什么,不认识我了?”   顾宜宁怕他离自己太近会难受,不断地往冰凉的石墙上贴,“腿麻,过一会儿就好。”   “过来我怀里。”他把手伸过去,“我抱着你。”   “不。”   石洞内寒气过重,陆旌由不得她任性,把地上的蓝色锦袋斜挎到她脖颈上,将人兜进了怀里。   他起身,稳步穿过众人的视线。   从暗医阁走出,仿佛重见天日一般,眼前色调明艳了许多。   顾宜宁听着耳侧沉重的心跳声,总担心他下一刻就会吐血。   “我自己下来走路。”   陆旌不松手,稳稳抱着她往前走。   实际上顾宜宁已经感受到了他肢体的僵硬,她每乱动一下,男人的下颚就绷地更紧一些。   明明很疼,非要忍着。   顾宜宁将掌心覆到他胸口处,突然开口:“殿下中的是断情散,这么抱着我,一点异样都没有,是不是不够喜欢我?”   枯叶卷地,衣袖盈风。   陆旌怎会听不出她声音里的疼惜,平时撒娇都理直气壮的人,现在满心满眼都是担忧,嘴里问着跋扈的话,却是想同他拉开距离以减轻他的痛苦。   他心里蓦地一软,仿佛哪里塌陷了。   “宜宁。”   “嗯?”   陆旌淡道:“断情散的意思是,不能断情,只有心爱的人陪在身边时,方可减轻痛苦。”   顾宜宁听他一本正经地说着瞎话,刚才那点难过一下子消解开了,她小声埋怨:“陆旌,你怎么也学会骗人了!”   -   顾宜宁从书房的暗格中摸到令牌,换了身男装,在铜镜面前照了又照,看着像是一位长相柔美的公子。   午时过后,她在侍女们的掩护下离开了王府。   才过了饭点的街上没什么行人,她扫眼四周,见没有暗影,便以为躲过了身边那些暗卫。   实际上在暗处的人一直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们尊贵无比的摄政王妃。   在见识过她以多对一欺负陆卓,逼陆卓穿女衣、出摊为人算命的行事手段后,对此番女扮男装的行为也不觉得大惊小怪。   左右殿下只是让他们保护好王妃,且不准干预她任何想要做的事情,给了她绝对自由。   他们这些暗卫就只听命行事,悄悄跟着顾宜宁。   顾宜宁毫无察觉,走到景元殿门口,说明来意。   门口的侍卫总是换人轮流值守,好不容易看见一个持江湖令前来讨要悬赏的人,立刻进去向暗医阁请示。   等回复的闲暇时间,有不少路过的将士好奇地打量着她。   顾宜宁有些不自在,生怕被人识出,她拿出腰间的令牌递了过去,“可否让我进去等候?”   侍卫接过令牌,刚要放她进去,还没开口,却瞬间神色大惊。   他用手掌擦了擦令牌,定睛一看,严肃道:“这令牌哪来的?”   顾宜宁面色坦然:“当然是我自己挣来的。”   侍卫看她的眼神越来越锋利,挥了下手,“胆敢盗取殿下的令牌,嘴硬不认,拿下他。”   顷刻间,数十支银枪皆对准了她,将她团团围住。   顾宜宁蹙了蹙眉,没想到他们能看出来那令牌是陆旌的,她稳住心神,不满道:“你们就是这样对待江湖来客的?”   “你偷取殿下的令牌,却有胆子来我景元殿讨赏,真是自投罗网。”   她不紧不慢地理了理衣袖,从容道:“我既然能够从守备森严的摄政王府盗取物品,便足以证明我的本事和实力,江湖令早晚会被我收入囊中。”   “我来,是因为仰慕殿下的英才,不忍他被毒火攻心,所以才好心说出那一味药名,你们不领我的情谊,却计较一块破令牌,真是不知轻重。”   她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蛮能迷惑别人。   忽而,远远传来一道沙哑混浊的声音,“好伶牙俐齿的小顽儿,进来,老夫会会你。”   顾宜宁见来的人是暗医阁阁老,虽然不是许阁老,而是出现次数寥寥无几的王阁老,心里也还是有些发虚,她深吸一口气,跟着走了进去。   但处处危险的暗医阁是绝对不会再进去的,刚走没一会儿,她停下步子,道:“就在这里议事吧,我喜欢吹吹风。”   老者捋了一把胡须,审视地望向她,“请问公子,夏欢第三物为何种药材?”   她未经犹豫便说出了口:“瑶光草。”   “瑶光草性寒,生在极寒之地,繁衍较慢,并非常用药材,”老人看她一眼,“那你说说,为何是瑶光草?”   顾宜宁眨了眨眼,“夏欢第三物名字就叫瑶光草,是当时发现此类药材的长辈起的名,还能有什么为什么吗?”   “老夫问你的是,把瑶光草入药的药理是什么。”   “鄙人愚钝,只知其别称,不知其药理。”   顾宜宁欣慰阁老对解药的严谨,又怕对方不信,于是便道:“若阁老不信,我留下来试药如何?”   老人没想到她会这样说,信了三分,“最好不过,若此药不对,你也该负责。”   还没为她安排好去处时,便见逆着光走来的玄色身影,肃杀又清正,威仪满满,王阁老躬身道:“殿下,此人提供了最后一味药名,并且愿意亲自试药。”   陆旌扫了眼身侧的人,小姑娘做贼心虚地移了移脚步,别过大半个身子。   他缓声道:“抬起头来,给本王看看。”   顾宜宁捂着脖子,一副十分痛苦的模样,全身上下都在招示着,她不舒服,她很难受。   王阁老拆台,“刚才还好好的。”   陆旌吩咐道:“阁老可先配药,按着她给的药材去配。”   “老夫这就叫上其他人一起。”   人走以后,周边只剩他们两人。   顾宜宁下意识地去拎裙角准备逃走,然而这是男子的衣物,没有繁琐的裙尾。   她默默放下手,礼貌道:“殿下,告辞,鄙人要去暗医阁试药。”   陆旌适当提醒,“悬赏还未领。”   顾宜宁:“悬赏自然要等到解药有效后才给。”   “本王不喜欢亏欠别人。你想要什么直接说出来即可。”   听着男人轻淡的口吻,顾宜宁心虚不已,她很想说目前最想做的是离他远些,或者让他离自己远点。   她用手挡着脸,悄悄从指缝中看了眼站于身侧的男子,慢慢酝酿着逃跑的意图,逐渐挪动脚步,而后转身,还没跑两步,便让人握住了手腕。   被那力度轻轻一带,就退回原地。   顾宜宁有些恍惚,茫然地抬了抬眼。   陆旌似是没忍住,极浅地笑了下,“别的女子见到夫君都亲热地迎上去,怎么就本王娶的不同,挡着脸做什么?” 第60章   头顶上方, 清冷的声线里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顾宜宁心跳渐快,有些慌张地动了动手腕,却没能挣脱开那道囚着她的力度。   她深吸一口气, 用力抽手。   男人温热的掌心依然不轻不重地禁锢着她。   人没逃走,因为动作幅度太大, 衣袖中的令牌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这么大一声响,惹得两人视线同时看了下去。   黑色的玄铁坠在地板上, 上面的浮雕繁乱而不失精美,“江湖令”三个大字笔锋锐利, 看着也是豪气冲天,颇有江湖意气。   原本在王府书房暗格中放着的东西,突然从她袖子里掉在了地上, 如果说是巧合,那可就是太离谱了。   顾宜宁下意识地看向陆旌。   而对面的人仿佛根本没感到意外,他俯下身, 欲捡起掉在地上的铁令。   顾宜宁慢了半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时, 已经来不及去伸手去拦。   她慌不择路,立刻上前两步, 又快又准地将令牌踩在自己脚底, 把上面的纹路挡地严严实实。   陆旌手指顿了一下, 视线中只剩下小姑娘被风吹地飘摇不定的衣角, 在他手背上轻扫着,有些痒。   事实上顾宜宁刚踩住令牌便后悔了,自己的行为着实令人迷惑,陆旌显然已经认出了她, 也认出了这块令牌。   这么遮遮掩掩,只是在做无用功罢了。   她心里发虚,看过去的眼神略有防备,却又生硬地装成无畏无惧的模样,开口道:“这是我从自己家拿来的东西,不是偷来的。”   小姑娘不打自招。   原来是偷着从书房寻来的。   她倒是十分清楚他那些物品平常都放在哪里,连暗格这种不起眼的地方都能翻出来。   陆旌有些好笑,淡淡地嗯了声。   顾宜宁察言观色,见对面的男人不恼,心中松快了许多,“我用我夫君的物品,该是理所当然,殿下堵在这里,是有什么意见吗?”   “没。”   她满意地点了下头,“既然如此,还有别的问题吗?没有的话我就——”   陆旌轻描淡写地打断她,“你夫君是谁?”   你夫君是谁?   除了他还能有谁?   但毕竟是自己先装作不认识他的。   顾宜宁见他颇为在乎这件事,也认真地扳着手指道,“我夫君姓陆,名旌,字时琰。”   陆旌没太大反应,他身后的小药童可谓是目瞪口呆。   小药童颤颤巍巍地走来,听见顾宜宁那句话后,脚崴了一下。   让他骇然大惊的有两点。   其一,这少侠竟是个女儿身。   其二,她竟然在勾.引殿下。   直呼殿下的名讳不说,还说殿下是她夫君,真是好大的心机好大的脸。   这世上能称呼他们家殿下为夫君的人,只有他们家王妃,哪轮得到她一个外人!   小药童气得不行,鼓着脸往前走。   那边顾宜宁捡起脚下的令牌,擦了擦重新放回腰间,随后缠着陆旌问:“殿下满意我刚才的回答吗?”   陆旌揉揉她的头,道:“满意。”   小药童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他们殿下怎么……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他对自家殿下大失所望,连带着看他的眼神都幽怨无比,走到两人面前后,闷闷不乐地鞠了个礼,“阁老们请……请少侠过去试药。”   大殿上,来的都是上将及阁主阁老们,此事事关重大,涉及到主子的性命,他们不可能不担忧。   小药童一路跑回来的,凑在许阁老身边,不知说了些什么,让这个脾气古怪的老头情不自禁地发出了点笑声。   小药童却一脸气愤。李阁老不禁问:“殿下中的毒尚未解开,你笑什么?”   “笑殿下终于肯开窍了。”   听见门口处的声音后,许阁老向后扭头,目光越过陆旌,定定地看着他身后那位女扮男装的小女侠。   他道:“这碗汤药里的其他药材绝对安全,只有你说的瑶光草是唯一变故,有没有毒,一试便知。”   顾宜宁刚要伸手,药碗就被陆旌拿了过去。   阁老紧张道:“殿下这是何意?”   陆旌提步走上台阶,不紧不慢地坐到了王位上,将药碗置于案上,轻慢地搅了搅黑漆漆的汤药,彰显几分睥睨漠然。   他放下勺子,淡道:“本王无需试药,直接饮用即可。”   “不可!绝对不可!事关殿下安危,老夫不同意殿下这样冒险,在座的所有人都愿为殿下试药,殿下不必如此固执。”   然而陆旌威严已深入人心,在场的所有人中,也就几位长辈敢劝,其他人虽担忧,却不敢上前阻拦。   台阶下众说纷谈,台阶上陆旌已经饮下了一口药汁。   碗勺碰撞的声音,使得殿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将目光投过去,顾宜宁也不例外,她担忧之色已布于脸上。   陆旌不一会儿便饮下了一碗汤药,掀眼时瞥见小姑娘一副紧张模样,敲了敲桌面,“过来。”   有了这道命令,几乎没有任何阻拦,顾宜宁便坐在了男人身侧。   从他手中接下空碗后,交给一旁的内侍。   原打算嘘寒问暖一番。   没想到陆旌忽而侧身,倏然间便缩短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顾宜宁目光直直地迎上去,稍有茫然,努力扮演着尽心尽力的小侠女,轻声问:“殿下有何吩咐?”   “没有。”   他一边说着,一边抬起手臂,斯条慢理地扯了下她头上的发带。   顾宜宁没来得及防备,就见那条蓝色发带从自己头上掉落,缠绕在了他的指间。   没了发带的绑固,一头青丝顿时松散下来,发尾垂于腰间,倾然如瀑。   阴柔的美少年一下子变成了美娇娥。   看呆了大殿上的众人,赞叹声惊讶声接连传来。   连顾宜宁本人也是愣怔着的,她摇了下男人的腿,“你做什么?”   陆旌不知从哪拿出一支玲珑细簪,小心又认真地置于她耳侧的编发中,“别乱动。”   一时间,接头交耳的声音少了许多。   他们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的一男一女。   向来寡言少语不近人情的殿下,此刻眼中的宠溺就快要溢出来,姑娘两颊红红,霞映澄塘,这样看着,倒是十分养眼般配。   这群人中,其他人都为顾宜宁愤愤不平。   只有许阁老笑地最是欢快。   他们殿下可是从未扯过别人的发带,男女都未扯过,今日却如此反常,定是一眼看穿了这位姑娘的女儿身,并且对她暗生了情愫。   想想便知,一个貌若天仙的漂亮姑娘对他心生仰慕,不辞千辛万苦地来到京城,去王府偷令牌,勇闯景元殿,还打算孤身试药。   这样的姑娘,这样无条件的喜欢和仰慕,谁能经受得住?   他们殿下,也是个活生生的人呐。   是人,就会有怜悯心,就会动情。   也难怪殿下对一个姑娘家做了如此恶劣的行径,又是扯发带,又是赠发簪,欺负完了又哄,倒是做了少年常做的事。   这位姑娘也算是得偿所愿,得了心目中大英雄的青睐。   许阁老满面红光,就差当场大吼一声来展示自己激动的心绪了。   若殿下迎娶这位姑娘进门,王府裕霄居里那位正妃心里总归不会舒坦。   不舒坦就不舒坦吧。   许阁老暂时不去想这件事,只希望殿下能把对顾宜宁的宠爱分给别人点,一个女人没了,还有另一个,若全压在她一人身上,对殿下自己,对上翎军,都风险极大。   幸好出现了眼前的姑娘,是平分宠爱的一个极好的人选。   他欢欢喜喜地躬身行礼,“敢问姑娘可有去处?若没有,还请殿下早早为她安排一处类似于海棠别院的地方居住,免得在外遭受风吹雨打。”   原以为此要求定会实现,下一刻,却听见了令他石破天惊久久不能回过神来的声音。   陆旌靠在椅背上,牵过顾宜宁放于自己膝盖上的小手,唇角似翘非翘,有些闲适道:“王妃与本王同床共枕,什么都不缺,阁老不必挂怀。”   他刻意咬中王妃二字。   静寂片刻后,满殿哗然。   许阁老后退几步,被身后痴痴笑着的小药童接住,心脏一起一伏的,气地开不了口说话。   顾宜宁见自己身份毫无预兆地被陆旌公开,一时晃神,不知该如何做,随即以正脸相对,朝他们礼貌笑了一下。   清凌凌的眼眸一弯,印象中鲜活娇纵的顾五小姐便跃然眼前。   有些感性的人已黯然泪下,只觉得殿下这些年没有错付真心,都知道顾家五小姐是个养不熟的小白眼狼,没指望她爱殿下如同殿下爱她那般。   只愿她安安生生地被宠着护着就行,别闯出什么大祸。   谁曾想,她不仅找来了为殿下解毒的药物,还甘愿冒着风险以身试药。   虽说那药被殿下抢了去,王妃没试成功,但这份心意还是值得让人动容的。   耳边静地只剩下呼呼风声。   顾宜宁被那些灼烈且饱含热泪的目光盯着,不自在极了,不知怎么回事,她愣是从这些人的脸上看出了“吾家有女初长成”的骄傲与欣慰。   她不动声色地偏开视线,转头把脸埋进了陆旌怀里。   陆旌抬手,抱紧了身上娇娇软软的人,不避讳道:“若无要事,自行离去。”   那些将领,有眼色的拉着没眼色的,匆匆离去。   不一会儿,正殿只剩下他们两人。   寂静异常,两道交缠在一起的呼吸声很是醒耳,顾宜宁闭着眼,缩在温热的胸膛上,没着急起身。   令牌的事,女扮男装的事,陆旌知道后都没说什么,轻而易举便被她糊弄过去了。   下一件事,便是瑶光草了。   瑶光草不怎么入药,最常见的,是用于媚药。   她怎么知道的瑶光草,从哪里得知的,为何阁老都不知的东西她知道。   这些问题,想必陆旌都要问个一清二楚。   顾宜宁惆怅地叹了口气,斟酌着该如何开口狡辩。   思索一会儿,心中有了决策。   然而等了半天也没等到陆旌的问话,耳侧呼吸声倒是平稳,她抬头看了一眼,男人果然是闭着眼的。   不知有没有睡着。   他闭着眼也是一副淡漠模样,冷冰冰的,没有人情味,却又俊朗无比,在容貌和性格二者的加持下,给人以无限遐想。   顾宜宁伸出手指,放于他唇角,向上提了提。   又凑近看,睁大眼睛,好奇地摸了摸他的下巴,将自己的侧脸贴上去,小心翼翼地蹭了两下,大抵是刚剃过须的缘故,不疼。   她甚至想数数对方的眼睫一共多少根。   兴致勃勃地看过去时,对上一道略有深意的视线,顾宜宁吓地浑身一颤,张口便道:“陆卓!”   陆旌半阖着眼,看起来十分倦怠,药有助眠作用,而小姑娘在他脸上摸来摸去,软软的呼吸皆落在了自己喉结处,赶消一大半困意。   但听见她口中名字时,脸色不可抑制地沉了下来,扯了下她的脸颊,“再喊一遍,叫我什么?”   顾宜宁没听见陆旌问了什么,慌慌张张调整好情绪,一本正经道:“陆卓会算命,他告诉我,瑶光草能解殿下的毒,但算命算出来的结果正常人怎么会信呢,所以我才费尽心思,女扮男装、偷令牌、前来承报药名的……”   说了一长串话,自己圆地非常圆满,顾宜宁满足地弯了弯唇角。   见她提陆卓是因为这个。   陆旌脸上冷意逐渐消减下来,他长臂搭在扶手上,看着小姑娘认真装乖撒谎的模样,漫不经心地应了声。   顾宜宁做贼心虚,忍不住地问,“我说的话,殿下信了吗?”   陆旌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若是不信呢?”   小姑娘丝毫不慌,慢吞吞从怀里掏出一块小巧的玉盒,将里面的字契书拿出来,语气若有所指,矜傲道:“这张纸好久没拿出来晒太阳了,看,上面还有殿下的指印呢,真好看。”   当初被她轻哄着按下的保命书,又重现在眼前,晃来晃去,在加上她一脸恃宠而骄,颇显得趾高气昂。   本事大了。   还敢威胁他。   陆旌按了按眉心,忍不住笑了下,复而又伸手去捏她的脸,“今天太阳不好,改日再晒,收起来吧。”   顾宜宁凑过来,“那殿下信我说的话吗?”   “……信。”   她长舒一口气,轻柔地把纸张合住,收放在玉盒里,宝贝一样藏了起来。 第61章   顾宜宁为陆旌寻药的事, 在上翎军流传甚广,以至于众位将士们对自家王妃的印象更好了些。   她在军中名声大噪,外面对此事却是一无所知。   林淑妃疑心重, 曾怀疑过陆旌已经解毒,但密探说景元殿正在准备他们殿下去往瑜洲的事宜。   定是去瑜洲养伤。   她听到消息便松了口气, 没有人愿意放弃京中的荣华富贵,能让摄政王放权远去瑜洲的,除了断情散尚未解除, 她想不到其他原因。   初冬已到,天气一日比一日冷。   现在到了两国和亲的时候, 牵连甚多。   不仅圣上归京,就连远在徐州治水的丞相也被召了回来。   除了摄政王接连几日不见外客,其他一切还算正常, 朝中臣子皆感叹,朝堂终于有了朝堂的样子。   他们对于景元殿的异样早就有所察觉,时刻关注着那边的动静, 再加上京中最近的流言蜚语,皆猜想, 那位殿下从徐州回来就不太对劲,深居简出不说, 连王府都很少回, 许是病了。   至于病到了何种程度, 并未打探到确切消息。   裕霄居内。   侍女进进出出, 忙着收拾着主子们前去瑜洲的行李。   顾宜宁轻捧茶杯,视线停留在离她不远处的国域图上面,此次要去的瑜洲,位于北方, 因地形地势复杂,雪天十分多,却并不干燥。   每年一到冬天,大片雪花簌簌而下,于茫茫天地间肆意漫舞,似乱琼碎玉,在银装素裹的加持下,瑜洲城犹如仙境般纯圣不可玷污。   大批文人墨客前去观雪,大肆褒扬,无一人败兴而归,甚至甘愿常年定居在此。   所谓南锦北瑜,是南北两片地域内最繁华的城市。   顾宜宁手指轻敲着脸颊,忍不住雀跃起来。   不只是因为其中雪景名气大,还因为它对于京城,对整个大晋来说,意义非比寻常。   无论是少年将军成名的第一仗,还是被选定成了收复故土之战的据点,都为这座城市添了莫大的荣光。   陆旌亲手缔造的传奇,便是从此处开始。   顾宜宁心中期望越来越盛,恨不得立刻就去到那里。   然而还要在京城多待两日,等她父亲回来,在此之前,不得不做些其他事情冷静一下思绪。   清点完行李过后,她偏头轻问:“流月呢?”   春桃也觉得奇怪,“奴婢已经多日未见过流月姑娘了,许是被召回了景元殿。”   “你去外面唤其他暗卫问问情况。”   不一会儿,春桃便一脸震惊地回来了,“他们说,流月姑娘那日同王妃走散后,被抓进了平西王府。”   顾宜宁惊讶地起身,回想起当日的情况,流月是背着霍蓁蓁同她们走散的,也难怪被平西王手下的人盯住。   平西王毕竟是一方霸主,手下的精兵悍将比比皆是,想要抓捕流月,并不费劲。   春桃继续道,“王妃,与流月姑娘一起被抓进去的,还有小公子和流风。”   顾宜宁默了半晌,问道:“殿下可曾派人过去搭救了?”   “尚无,殿下只派人过去传了句话,让他们不要轻举妄动,静候吩咐。”   她轻应了声,还未来得及深思,门外便传来了太后的诏令,邀她去躺慈宁宫。   今日是陛下回到京城的第一天,去慈宁宫,或许能有机会见到那位久病缠身很少露面的君王。   顾宜宁把刚才的事稍稍放下,坐在镜子前任侍女们为她梳妆打扮。   上一世,她躺在病床上时,不太能听到外面的风声,只记得建永帝死后,继任的是晋明灏,根本没有太子和四皇子的事。   建永帝谥号为平,前几任君主皆是美谥,到他这,便成了平谥,怎么看怎么像是遭遇了逼宫。   且手中还犯下了让人不能容忍的罪行。   否则,光是朝中那帮文臣也不会同意这个谥号。   那段时间陆旌很忙,每天直至深夜才回王府,看她一眼后又匆匆离开,眼中血丝遍布,让人一眼就能察觉出他的疲惫不堪。   在王府所留时间最长的那个夜晚,看向她的目光格外温柔缱绻,哄着她入睡后,才悄然离开,第二日回来时,身负重伤,血迹满身都是,连续昏迷三日,高烧不断,害她担心许久。   于此同时,建永帝正式退位,交出玉玺皇印,孤身立于大殿上,活活咳死。   顾宜宁轻轻抚着手腕上的琉璃串,眉眼失神。   她乘马车到达皇宫,还以为又是去赴场小宴,没想到进入慈宁宫后才发现,被邀请的只有她一人。   姜太后斜倚在软榻上,见她进来后悠悠坐直了身体,笑道:“宜宁来了。”   顾宜宁福了福身,坐至左侧位置上,一抬头,便看见对面木架上挂着的画像。   画中清丽婉约的女子手执一把花伞,站在湖畔欣赏着水中的锦鲤。   再往旁边一看,小字写着公孙府二小姐。   顾宜宁兴致缺缺地垂下了视线,姜太后叫她来,左右都是想往陆旌身边塞人。   孜孜不倦,锲而不舍。   哪怕她已经听厌了那些话。   姜太后拄着扶手,问道:“看看这公孙府二小姐合不合你心意?”   她从善如流道:“回太后,合不合妾的心意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合殿下的心意。”   “旌儿的后院是你在做主,你同意了就行,哀家不逼着你选谁,看你的眼缘,总之,多少得为旌儿再添两个侍妾。”姜太后语气不容置喙。   顾宜宁脸上带着礼貌的笑,敷衍地点了下头。   阳奉阴违,对这位万事和为兴的太后,大多时候都是这么做的。   姜太后见她不恼不火地应了,心中便知,这件事又没着落了。   她长叹一口气,道:“近日京中有些流言,说旌儿受了重伤,那些话可是真的?”   “自然不是真的,眼下周边两个国家起了些摩擦,战火纷争不断,虽未涉及到我们这里,但总该提前防着,军务繁重,殿下只是较为忙碌而已。”   “没事就好。”   在顾宜宁还是顾五小姐的时候,姜太后就对她颇为宽容,怕寒了朝臣的心,对陛下不忠。   现在又成了摄政王妃,她小妹的儿媳,看在妹妹和旌儿的份上,更是不能来硬的。   姜太后头疼地很,命人呈上几份锦盒,“听说旌儿过几日要去瑜洲,让他把这些薄礼帮哀家捎带给那几位姜家的女儿们吧。”   顾宜宁视线扫过去,差点忘了,太后和陆夫人的母家,也在瑜洲城。   姜家为书香世家,之前长居京城,自从陆夫人出了玉舫案的事之后,名声一落千丈,为了避丑闻,举家北迁。   估计等姜家家主在瑜洲的任期满了以后,就会被升为京官,到时候没准还会再搬回京城。   上面姜太后已经在夸她姜家如何是好,培养出来的子女多么才华横溢知书达礼了。   阴阳怪气的,简直就是在暗讽她不识规矩。   顾宜宁微微走着神,没听进心里。   -   金銮殿千门紧闭,手持银枪衣着铠甲的侍卫们守在门口。   旁边还站着一队垂头而立的内侍。   殿内的香炉熏烟袅袅,模糊着两人下棋的身影。   黑白棋子你来我往,顾汉平迟迟不肯落子,已然陷入了僵局。   他缓思片刻,落下了棋子。   “丞相此举实乃自寻死路,是在让着朕?”   说话的人嗓音温和醇厚,却又有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场。   顾汉平垂眼,“陛下棋艺高超,无论局面到了何种地步,都有峰回路转的妙计,臣只是在提前认输罢了,以免稍后被杀地片甲不留。”   病弱的皇帝拿起锦帕,捂着嘴闷声咳嗽了一阵。   他个子很高,更显寡瘦单薄,衣衫是极其浅淡的碧色,上面的龙爪龙纹似他本人一样,不尖锐,反而钝,看着较为儒雅。   “这满朝文武中,唯有丞相口中的好听话能让人心花怒放。”   皇帝自顾自地将黑子捡到玉罐里,“朕听闻徐州灾情已经好地差不多了,让丞相多待下去,实属大材小用,还不如早早召回京城,为朕分忧解难。”   顾汉平颔首道,“徐州水灾亦是忧,臣此番前去,也是受益良多。”   皇帝提起嘴角笑了下,闲话家常,“承安和长阳的婚事进展如何了?”   “十分顺利,婚期已经定下,两月以后,便是大婚的日子。”   “朕原本想着把长阳指给旌儿,经母后试探一番后,发现长阳不乐意,旌儿那边也说不通,如此一来,倒是便宜了承安。”   顾汉平笑着道:“能够迎娶长阳郡主,是小儿的福气。”   他脸上带笑,心中却清楚明了。   陛下绝不会把长阳郡主指给陆旌。   平西王是陛下的忠实拥趸,手中握有与上翎军平起平坐的赤霄军,一个在南一个在北,两者结合,不益于平衡权势。   对皇权来说,隐有危患。   都说伴君如伴虎,有时候陛下的行为毫无章法,实属难猜。   皇帝饮着热茶,咳了两声后,道:“朕听说,曦禾之前总喜欢缠着承安,想要嫁进相府,此事当真?”   顾汉平:“很久之前的事了,自从承安定下亲事后,郡主从未再打扰过。”   “唔,那便是极好的,”他望着水池中的鱼儿,叹道:“曦禾婚龄已到,也是时候成亲了。”   -   顾宜宁出了宫门后,马车忽然停下。   外面有人道:“王妃,平西王府的长阳郡主让属下把这个交给您。”   她看了眼街角处平西王府的马车,接过那封鼓囊囊的信封,打开后,里面有个锦囊。   锦囊中只简单放着一张字条。   “流璎水榭,宜捉奸。”   顾宜宁轻轻念出口。   眼前的字体遒劲有力,看着像是陆卓的笔迹。   陆卓此时被关在平西王府的暗牢中,无法脱身,也不知他怎么把霍蓁蓁那小姑娘忽悠地帮他送信了。   顾宜宁又呢喃着重复了遍,流璎水榭,总觉得耳熟。   春桃灵光一闪,“王妃,这好像是二公子名下的住处。”   她恍然惊觉,“哥哥?”   “对,是他去书院时常居住的地方。”   “调头,去流璎水榭。”   忽然又想到,她的行踪必定有人监视,又改口,“多绕几圈,再换几辆马车,务必不能被其他人发现。”   “是。”   鱼钩投入水中,水面上泛起圈圈涟漪。   光影波动,倒映着周围精巧的建筑。   这是一处极其风雅的庭院。   顾承安将鱼竿放置于木架上,看了眼身侧明艳婀娜的女子,声线清冷:“郡主可想通了?”   晋明曦唇畔笑意捎带讥讽,“若是没有想通,二公子会就此收手吗?既然已经笃定,何须再装模作样地问上一句。”   “也是。”   他垂着眼,擦掉手上的水珠。 第62章   流璎水榭。   傍晚的最后一丝余晖湮灭在层云中, 天色渐暗,鱼儿上钩,却无人收杆, 池面激起一阵水花后又重归宁静。   雅室的柜架上,陈列着琳琅别致的古玩器物, 翠微点缀,满室生韵。   晋明曦目光流转,自然能认出这些东西都出自陶然楼。   她坐于床榻上, 捏紧了身侧的轻纱幔帐,心脏跳动地愈发快, 眉目之间隐有紧张。   从前她一直幻想着,将来有一天能入顾承安的眼,与他琴瑟和鸣, 举案齐眉。   而如今,没有八抬大轿,没有凤冠霞帔, 在一个见不得人的居落里,就这么潦草地把自己献给他。   其中多少心酸和苦楚, 只能往肚子里咽。   顾承安逐步走来,清凌凌的气息漫于周身, 君子如玉, 却薄凉至极。   他低着头, 骨骼分明的手指握住垂于眼前的绸带。   晋明曦眉头一皱, 伸手捂住衣襟。   男人轻笑了下,拢了拢她耳边的碎发,“后悔了?”   “我……我再问二公子最后一个问题。”   顾承安停下手,看着她, 算是默许。   她眼尾泛红,无声落泪,声音有些发颤,“二公子该是沉静自持的君子,为什么……为什么非要这么做?你若想要,外面大把的美人都乐意服侍。”   顾承安耐心拭去她脸颊的眼泪,“外面的人,不及郡主好颜色。”   晋明曦轻怔,闭了闭眼,“原来是这样。”   一层衣衫褪下,尽显玲珑身段。   她道:“我们的关系,止于二公子大婚之日。我不会做谁的外室,此事皆是自愿而为,用作利益交换,如何?”   光是顾承安步步紧逼,就能把她逼至死路,更别提利益交换。   她根本没资格同他谈利益交换。   晋明曦认命般道:“我会常来。以后,也会和二公子断地干干净净,绝不落人口舌,也绝不舞到未来二夫人面前。”   “常来即可,”顾承安眼底尚未掀起波澜,平静道,“郡主想要什么?”   “我朝大儒卫仲之,是二公子的老师,每五年收一徒,我想……让灏儿拜他为师。”   她知道此事难如登天,却没别的法子,圣上归京,她们姐弟的日子,将会十分危险。   有时候钱财无用,权才是最重要的。   而在这之前,得先护住命。   圣上倚重文臣,尊师敬儒,若有朝一日将屠刀对准他们,定会遭到反噬。   他多少会顾忌对世人影响深而广的大儒名家。   但那些人皆是一身风骨,不畏强权,看轻钱财,想要当他们的弟子,谈何容易。   室内宁静,两人知晓那是个难题,都未再说话,彼此僵持着不动。   良久,顾承安才道一句好。   晋明曦讶异地抬眼,“当真?”   他淡应了声,伸手落下床幔。   -   顾汉平从金銮殿走出来的时候,已是暮色沉沉,他尚未离开宫门,便被慈宁宫的人挡住了去路。   “奴才受太后之命,前来请丞相过去用盏茶。”   顾汉平脚步一顿,转头走向了慈宁宫。   姜太后邀他入座,命人呈上茶水点心,笑道:“丞相于徐州治水有功,又为朝臣做了番榜样,实乃百官之首。”   “太后谬赞,今日召臣前来,可有吩咐?”   姜太后无法说服顾宜宁为陆旌纳妾,小的不行,只好叫来了大的,她先是夸赞了一番陆家的功绩。   顾汉平偶有附和,“小女嫁与摄政王,是天大的荣幸。”   她轻叹一声:“只可惜,陆家子嗣不多。”   顾汉平瞬间沉下了脸色,一副不愿多言的样子。   姜太后审视着他,不紧不慢地转动着手上的玉镯,“你们顾家枝繁叶茂,表亲堂亲遍布全国,若非家族的原始积累,顾家未必能走到如今的地步。子嗣对一个家族来说有多重要,想必丞相十分清楚,否则你之前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迁就二房。”   她重重地叹了口气。   接着道:“陆家血脉稀薄,哀家的妹妹,陆夫人为陆家添了两个公子,如今卓儿尚且年轻,旌儿需得担当兴盛家族的大任,奈何宜宁的身子……唉!”   顾汉平疲惫的脸上隐有怒火:“太后把真相告诉宜宁了?”   “哀家怜惜宜宁,并未告知事实,只多次敲打过她,但小姑娘就是不肯听。”姜太后忧愁地感叹,“让别的女子怀孕,生下来以后抱到她膝下养着,也是不错的办法,丞相觉得怎么样?”   “此事殿下也知道,殿下不急,太后更不必着急。”顾汉平意图三言两语揭过。   “怎么能不急,旌儿一颗心全拴在宜宁身上,老夫人心慈,陆夫人又性子软,不得哀家这个做姨母的当坏人吗!”   姜太后情绪有些激动,“战场危险,一不小心就会丧命,旌儿卓儿都是舞刀弄枪的人,若有天出了事故,陆家血脉全断,百年功勋后继无人呐!”   相比之下,顾汉平要冷静地多,“殿下和陆小公子都是被天命护佑着的人,且骁勇善战,不会轻易受伤,太后莫要多想。”   “哀家的妹夫,陆将军那般果敢勇猛,不也遭遇了不幸?”   “只是意外。”   姜太后见大的这个也颇为固执,气脑道:“总而言之,哀家会用哀家自己的办法来争取陆家的子嗣。”   顾汉平摇摇头,一脸不快地出了慈宁宫。   -   此处路况复杂,马车弯弯绕绕走了许久,才来到流璎水榭门前。   顾宜宁上下扫了眼这处居所,她之前来过一次,不过大多都忘了个七七八八。   门口的人严备地防着他们。   她将面纱佛开,“不认得我了?”   他们自觉弯身行礼。   “把门打开,我找哥哥有要事相告。”   “王妃,二公子说不准任何人进去。”   顾宜宁耐心告罄:“我一个人进去,也不行吗?”   知道兄妹两人关系亲密,五小姐又是个娇纵的性子,刚才说话的语气很是不友好,他们仿佛察觉出了危险,犹豫一下后,单把她一个人放了进去。   庭院内水流潺潺,风雅清和,顾宜宁提着裙角,刚走到门边,对面就打开了一道门。   出来的正是顾承安和晋明曦。   瞧见她以后,晋明曦惊讶一瞬,而后垂下头,默默退回了房间。   顾承安倒是很快恢复原状,站在她身前道:“宜宁怎么来了?”   顾宜宁一时没说出话来,定定地望着他,“哥哥,你——”   她深吸一口气,缓道:“实在是太过分了!”   “别多想,”顾承安揉了揉她的头,“哥哥只是在和郡主谈事情。”   “胡说,我看见郡主耳下的红痕了,你太让我失望了。”   顾承安不怒反笑,“怎么跟前来捉奸似的?”   顾宜宁气不打一出来,此刻的感觉,就跟天上的仙女被伪君子糟蹋了一般,她捂着胸口,脸色煞白,“哥哥是后来变成了这样,还是原本就这么薄凉自私?”   顾承安避开,只道:“哥哥送你回王府。”   “不用。”   她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只觉胸闷气短,也提郡主不值。   奈何两个人仿佛结成了共识,她就算想帮,也根本无从帮起。   -   从顾承安的别院里回来后,顾宜宁便有些心神不宁,幸好近日启程去往瑜洲,使得那点郁结逐渐驱散。   马车在路上行了足足四天,才到达瑜洲城。   此时尚未下雪,外面只有呼啸而过的寒风,比京城中的风声要凶猛许多。   气温骤降,普通冬衣根本不足以御寒,需得在外面再披层狐裘。   宽敞的马车内,铺了层厚厚的地毯。   顾宜宁蜷腿缩在绒毯上面,双手抱着陆旌的腿,头枕在他的膝上,睡地十分恬静。   男人手中拿了本公文,神色莫辨地翻看着上面的字迹。   外侧的炭火烧地啪啪作响,车内独有一番温情。   忽得,马车咯噔一下。   顾宜宁毫无预兆地惊醒,她慢慢抬起脸,眼睫颤了颤,一时有些无法适应车内的敞亮。   陆旌有意无意地挡住光线,紧了紧小姑娘身上的披风,“睡醒了?”   她轻应一声。   掀开帘子往外看了看。   马车即将驶到这条路尽头的姜国公府,国公府的门口,已是站着许多人。   顾宜宁忍不住地拽住陆旌衣角,声调有些发紧,“快到你外祖父家了。”   “嗯,”陆旌复攥住她手腕,笑了笑,“紧张什么?”   顾宜宁并非紧张姜国公府。   而是略显激动,这里曾是陆旌生活过的地方。   虽然很短暂。   但,想必十分精彩。   外面那些人中,尽是花团锦簇,不缺娇妍丽质的姑娘。   她又靠回陆旌身上,有些轻懒地感叹:“瑜洲的姑娘真好看。” 第63章   寒风凛冽, 从马车锦帘的缝隙中钻进来,顿时生出一种刺骨的凉意。   顾宜宁蜷着腿坐在地毯上,手捧暖炉, 惬意地枕着男人的膝骨。   陆旌之前说过,等到了冬季, 就带她来瑜洲赏雪。   当然,不止是赏雪,他有他的事务要处理。   这些时日, 陆旌用了几碗秘药后,断情散的毒已经解了个七七八八。   暗医阁摩拳擦掌, 准备多制些解药,在江湖上买个好价钱。   奈何陆旌一道命令下去,将此秘方及消息封锁了起来。   许阁老他们只好作罢, 又往外散了些谣言,说解毒的办法在瑜洲,用以扰乱林淑妃及四皇子。   顾宜宁大致能猜出来陆旌来瑜洲所为何事。   该是, 名为养伤解毒,实则清肃军屯。   常言道兵马未动, 粮草先行。   军备不足,对于战争来说, 是件极其恐怖的事情。   数年前的战役中, 上翎军死去的将士, 仅有三分之一死在战场, 余下的三分之二,是冻死和饿死的。   因为之前吃了供给不够的亏。   现在北疆防线上的每一个关卡,都有相对应的供给城市,必要关头, 可放开储备粮仓急供前线。   瑜洲因地段繁华,连供三座关卡。   若非内部出了差错,陆旌也不会前来这里。   当然,或许还有更深的原因。   正想地入迷时,陆旌突然撩了撩她的发尾。   顾宜宁回过神来,仰头看着他,“怎么了?”   小姑娘许是刚睡醒的缘故,眼睫微润,水眸纯澈如许,带着一点倦意,眼神又乖又软,专让人生出些想要欺负她的心思。   陆旌伸出手,指腹从她眼尾掠过,缓道:“在瑜洲,我们需换个身份。”   顾宜宁想了想,问:“是微服来访吗?”   “也不全是,换个官吏的身份,”他目光柔和,“想当什么夫人?”   小姑娘张口就道:“巡抚。”   陆旌勾了勾唇角,逗她:“胃口这么大?”   顾宜宁撑着额头,理所当然道:“官阶高的话,他的夫人就更尊贵些,那样便不会轻易挨别人欺负。”   陆旌看着认真筹谋的小姑娘,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脸,叹道:“在本王眼皮子底下,你还想受谁欺负?”   “自然是——”她顿了下,继而慢慢悠悠地补充,“自然是殿下的了。”   男人目光如轻雾般朦胧,浅淡地落在她身上。   顾宜宁不自在地别开头,饮了口茶,“看我做什么?”   “看看养了这么久的小白眼狼,什么时候才能养熟。”他语气似有无奈,却又暗藏宠溺。   小姑娘神态自若,浅笑着问:“养不熟的话,会丢掉吗?”   恨不得绑在身边的人,疼她还来不及,岂会丢掉。   陆旌跟着笑了笑,掩住眸中复杂的情绪,轻描淡写道:“就怕偷着跑了。”   顾宜宁眼睫轻晃,认真思考,“偷着跑,也可以考虑。”   她说地轻飘飘,男人唇角的笑意瞬间僵住,随之缓缓变淡,绷紧。   却听她下一句道:“想必殿下在瑜洲认识不少人,什么姑娘,什么美人的,应该不计其数,若是偏心她们,我在这里无依无靠,可不就得偷着离开嘛。”   陆旌沉默半晌,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顾宜宁扯着他衣角,颇显几分楚楚可怜,绕是清楚地知道她在装乖卖惨,也忍不住地心神一动。   只要小姑娘可怜兮兮的说两句话,自己就觉得她受了天大的委屈。   他就是吃她这一招,惯性深入骨髓,改也改不掉。   只能似平常一般耐着性子哄,“何时见本王偏心别人了?”   “从来都是你。”   -   两人说话间,马车已在姜国公府门前停下。   刚一下车,顾宜宁便被大风吹地晃了下身子。   陆旌顺势扶住她的腰,将她拉到右边,独自挡住了粗戾的风尘。   他们姿态亲密的模样让国公府门前站着的人大吃一惊,姜太后传来的信上,单摄政王一人来瑜洲,可没提他还带着个姑娘。   那姑娘生得瑰姿艳逸,灼如芙蓉,红白相间的罗裙盈风轻舞,肩上搭了件绯红银纹披风,襟领处的毛羽纯如雪色,把人映衬地贵气斐然。   然这般大开大合的颜色,她穿在身上,无半点俗艳,多一分则浓,减一分则淡,美地恰到好处,走起路来翩若轻云,幽韵暗起。   当真是清艳横生。   这样的美人,实属少见。   她身侧的摄政王哪怕只穿了身常服,也遮掩不住常年掌权的气场,站在那里不说话,就能让旁人轻易地恭谨相待。   两人站在一起,一冷一娇,无比般配,实在惹人羡艳。   太夫人站在所有人的前端,手中鸠杖精巧华贵,乃为当今圣上亲赐。   老人家福泽满身,她育有两子三女,大女儿是当今太后,小女儿为陆家夫人,任谁见了,都得称一句好福气,是以,在国公府中,是位不折不扣的大家长。   此刻她看着眼前的一对璧人,心中犯愁,如按这位姑娘的姿色为外孙寻找侍妾,难上加难。   恐怕整个瑜洲都找不出比她还要貌美的女子。   她手中拄着鸠杖,满头银丝,笑起来极其和蔼,“旌儿来了?”   陆旌颔首问安。   紧接着太夫人身后的人全数朝他鞠躬行礼。   虽然这位摄政王仅来过几次,但姜家的人对他皆印象深刻,这次他私服拜会,不对外人公开,整个瑜洲城知道的没多少人。   他们姜家除外,毕竟陆旌用的是姜家远方表亲的身份,且这段时日暂居在此。   家门有幸接待,全府上下都十分严正,生怕怠慢了他。   只是目光都有意无意地往顾宜宁身上瞟。   太夫人滚动佛珠,哪怕已经年迈,一双眼睛也是神采奕奕,含笑道:“这位姑娘如何称呼?”   顾宜宁眉眼微弯,“姓阮,单名一个雀字。”   阮雀。   难不成这就是京中大名鼎鼎的朱雀姑娘?   摄政王养在海棠别院的舞姬,没想到此番来瑜洲,还把她带上了。   被老人家盯着,顾宜宁唇畔弧度恰好,很是正经。   正经中又带着点紧张。   陆旌低声笑道:“没让你现在就改名。”   她忽地一怔,舔了下唇,小声道:“啊?那怎么办?现在就改回来,外祖母会不会不喜欢?”   “无妨,阮雀很好听。”陆旌眸中墨色加深,声音却是温和的,“近日就用朱雀的身份,京城那边自有人前去打点,等过些天,再改回来。”   顾宜宁放下心来,点了点头,只要不耽误正事就好。   红门开合,把贵人迎入府中。   姜国公府内,由于出了两个名气大的女儿,就显得这家男子存在感不强,甚至低于他们娶的夫人。   顾宜宁能明显感受到大房二房两个夫人管了家中一部分事务,在她们身后,跟着几位或水灵秀气,或温婉贤淑的姑娘。   再往后,便是气宇轩昂的公子们。   现如今国公的位子传给了大房,国公夫人姓柳,发髻整洁,衣着素雅,看着是个干净利落之人。   她搀扶着太夫人,道,“母亲,芙蓉轩早已清扫好了,就等殿下和阮姑娘搬进去住了。”   太夫人面目慈和地看向陆旌,“旌儿,那芙蓉轩是你母亲来国公府时的住处,你们先过去歇息一会儿,待到了晚上,一起来萱茗苑用晚膳。”   “好。”   须臾,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路尾。   太夫人拄着鸠杖,叹了口气,往萱茗苑的方向走。   两位夫人紧跟而上。   堂中,那封从慈宁宫寄来的笔迹,又摆到了桌上,老人家看了一遍又一遍,面露严肃。   柳氏将茶杯呈上去,轻道:“也不知咱们瑜洲,究竟什么样的姑娘能入殿下的眼,太后会不会太高看我们这里的女子了?”   太夫人饮了口茶水,“论姿色,自是比不上那个舞姬,也幸好今日来瑜洲的是个舞姬,倘若来的是王妃,事情可就棘手得多。”   柳氏应和,“是啊,摄政王妃脾气大地很,不好说服,那姓阮的舞姬到现在也无名无份,连个王府侍妾都没当上,定是没那么受宠,敲打一下后,想必也不敢得罪我们姜家。”   一旁一直没说话的二夫人惠氏拨弄着指甲,嗔道:“说得跟敲打完舞姬之后就万事大吉了呢!舞姬肯让路又如何?摄政王不喜欢的话,我们献无数个姑娘过去也没用。”   柳氏翻了个白眼,“二弟妹呛什么?谁都知道这个理。”   太夫人放下茶盏,止住她们的对话,“美色固然能让人倾心,但里子无趣,外貌的优势就大打折扣,旌儿纵马射箭无一不通,娇滴滴的姑娘哪懂这些,依我之见,他身边还缺个志同道合的习武女子。”   两人听后颔首:“母亲说得在理。”   -   顾宜宁并不知道有人在背后真把她当成了舞姬,在芙蓉轩前后转了一圈后,觉得此处颇为怡然柔静。   奈何外面太冷,不能多待。   室内火炉暖烘烘的,她坐在桌边,心不在焉地听着杜嬷嬷的嘱咐。   杜嬷嬷十分真诚道:“阮姑娘,在这国公府,少不了跟府中小姐们打交道,听老奴一句劝,您得罪谁,也不要得罪三小姐和四小姐。”   她懒懒应一句:“为何?”   杜嬷嬷细致道:“这三小姐啊,是国公夫人的女儿,之前在姜太后膝下养过一段时间,深得姜太后喜爱,背靠大树好乘凉,在其他姑娘们都筹谋着自己婚事的时候,三小姐从不着急,因为有姜太后在为她细心挑选夫婿。阮姑娘,您猜,姜太后一开始相中了谁?”   顾宜宁很是配合地问:“哪家公子?”   “相府,二公子。”杜嬷嬷激动地说,“那可是相府的公子,摄政王妃的亲哥哥。”   顾宜宁一口茶水堵在喉咙,轻咳了许久,呛地两颊赤红。   她好不容易淡忘了些哥哥对晋明曦做的事,现在又迫不得已地回忆起来,有些头疼。   杜嬷嬷帮她拍着背,“阮姑娘,您也觉得惊讶吧?现在权臣要比皇亲国戚吃香,何况是前途无量的相府公子。”   顾宜宁点头,“相府二公子不是已经和平西王府的长阳郡主订下婚期了吗?想必太后会为三小姐另寻良人。”   杜嬷嬷看她轻松自在的模样,有些担忧地道:“是啊,听说三小姐对长阳郡主恨地不行,私下里还往布偶上写下霍蓁蓁三个字,在背地里扎小人呢。所以说她身后有太后撑腰,性子又泼纵,阮姑娘千万别轻易得罪她。”   “扎小人?”顾宜宁笑了笑,这国公府,倒是不如表面那般风平浪静,她轻声感叹:“都扎小人了,三小姐确实对长阳郡主怨气极深。那另一个呢?四小姐?”   “四小姐啊,那可是跟您的婆婆陆夫人关系十分密切,陆夫人只有两个儿子,在国公府中,四小姐愿意亲近她,所以她对四小姐极好,简直是把她当亲女儿一样看待,比亲儿子还亲,出手很是大方,要什么给什么——”   外面突然传来侍女的声音,“阮姑娘,四小姐来访。”   顾宜宁还没听够故事,有些败兴,不过还是正色道:“既然陆夫人把四小姐当亲女儿一样,我自是不能得罪,泡些好茶招待。”   “老奴这就去准备。” 第64章   外面风声呼啸, 室内炭火烧得火红,两扇门打开,涌进来一股凉意。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抹烟罗紫的倩影。   那女子在身旁侍女的帮助下褪去披风, 窈窕身段显露在众人眼前,脸上微施粉泽, 清雅柔美,浓淡适中,不似别人那般浓墨重彩。   刚才在国公府门前没有看清楚她的面貌, 顾宜宁认真打量了一番,光是看她穿着打扮, 指上短甲,就能猜出来这大概是个会作画会抚琴的姑娘。   美人脱俗,多才多艺, 腹有诗书气自华,怪不得陆夫人喜欢。   看她第一眼,顾宜宁也喜欢。   姜娴迎上那道轻柔的目光, 唇边勾出和善的笑,款款走来, 坐到梨花木椅上,轻言轻语:“琥珀, 把我送与阮姑娘的见面礼呈上来。”   她身侧侍女慢吞吞呈上来一沉香木盒。   盒中一对翡翠耳环成色并不好, 绿色浓郁过甚, 并不晶莹剔透, 看起来略廉价。   顾宜宁忍不住地猜想,难不成这位四小姐在家中不受宠,所以陆夫人才如此怜爱她的。   可看她身上服饰皆是上等绸缎,珠钗、耳珰、玉镯, 都是精品中的精品,看着也不想是被亏待的模样。   琥珀推过去,脆声道:“这是我们小姐精心挑选的,请阮姑娘仔细收好。”   这侍女语气强势,一看便是做惯了主的。   身后杜嬷嬷立刻将盒子收下,“多谢琥珀姑娘。”   杜嬷嬷一边说着感谢的话,一边给顾宜宁使眼色。   意思是,让她也说两句好话。   顾宜宁就没见过有资历的老人对年轻侍女这般恭敬的。   她蹙了下眉,随即冲姜娴道谢。   姜娴一脸愧意,“阮姑娘莫不是不喜欢?”   “我很喜欢。”顾宜宁自己首饰繁多,不怎么看重别人送的,怕触及柔弱姑娘敏感的情绪,还亲自戴在手上让她看了看。   奈何姜娴还捉着这事不放,抚了抚颈间饱满且价值不菲的珠链,叹了口气,“这些都是小姑母送给我的,我实在是不方便把她转赠给阮姑娘,小姑母待我那般好,若是让她看到了,会伤心的。”   顾宜宁含笑道:“四小姐不必忧心,我没想着要,对那些也不感兴趣。”   姜娴仿佛重重松了口气,目光盈盈地看了眼她身后的男子,又很快移开,羞道:“我可否跟淮安哥哥说两句话?”   “淮安哥哥?”顾宜宁偏头看向淮安。   此时周寒和吴川坐阵京中,陆旌便往她身边指派了淮安。   淮安常年在瑜洲值守,熟悉这里的风情习俗。   陆旌本意是让她无聊了,可命淮安引路去外面转转。   现在姜娴称他为淮安哥哥,就算不是一对互通心意的人,也是旧相识。   顾宜宁自然松口允许,一边喝茶一边看着眼前两人。   只见柔弱的姑娘起身时拌到了腿,男子伸手扶了下。   随后姜娴从琥珀手中拿过了一条叠地整整齐齐的腰带,“淮安哥哥,这是我亲手缝制的腰带,多谢上次的救命之恩。”   淮安立刻躬身,“我只是在台阶上扶了下四小姐而已,算不得救命之恩,男女有防,这条腰带,我定不能收下。”   姜娴双手呐呐地收了回去。   全屋子的人都低着头,唯有顾宜宁看地起兴,女有情,男无意,倒是跟画本子上的差不多,想必接下来就是“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的故事。   “淮安哥哥,我只是感谢你而已,何谈男女之防,而且小姑母每年来瑜洲,都是你在她身边保护,我此举,也是替小姑母向你致谢。”   淮安皱了皱眉,“四小姐心善,多谢。”   那边,顾宜宁猜中结果,又为自己添了杯花茶。   姜娴送完腰带后坐了下来。   一旁的琥珀连忙道,“小姐,我们去其他房间看看吧。”   杜嬷嬷小声道:“琥珀姑娘,这里可是芙蓉轩,就不必去其他房间了吧?”   琥珀瞥她一眼,“我们小姐在芙蓉轩可是能随意进出的,陆夫人亲口允许过了,杜嬷嬷管的可真多。”   杜嬷嬷低头,小声辩解,“芙蓉轩的钥匙在太夫人那里,殿下和阮姑娘来到渝州后,才把门打开的,若非如此,四小姐也进不来啊……”   琥珀怒目圆瞪,“杜嬷嬷,你平日可不敢这么顶嘴,莫不是有阮姑娘撑腰,才敢这么肆意妄为?别忘了,你可是姜家的奴仆!卖身契在国公夫人那里。”   “老奴不敢。”   “料你也不敢,陆夫人最疼爱我们小姐了,我们小姐说什么是什么,定不会偏向一个外人。”   琥珀说完后看向一直沉默着的顾宜宁,“是吧,阮姑娘?”   顾宜宁眼中蓄起笑意,点了下头。   姜娴这才开口制止,“琥珀,别这样说,现在阮姑娘住在这芙蓉轩,我们去别的房间,应当给她打个招呼。”   琥珀苦着脸道:“小姐,您就是心善,根本不必这样做的。”   姜娴摇摇头,转头问:“淮安哥哥觉得我需要征得阮姑娘同意吗?”   淮安见顾宜宁没阻拦,看了眼她:“应该不需要?”   “那阮姑娘同意吗?”   顾宜宁站起身,理了理裙摆,眼眸清透,看着像是真心实意的,“请吧。”   姜娴挑的是陆夫人原来居住的卧房,房门打开,里面的陈列现在众人眼前,墙上字画皆是名家珍品。   顾宜宁甚至能粗略地认出几幅,是她父亲和哥哥一直想要却寻不到的孤品。   没想到在陆夫人这里。   琥珀率先走进去,伸手指了指那副《江帆楼阁图》,惊讶道:“这副图的画片上有些磨损。”   杜嬷嬷警惕道:“琥珀姑娘,哪有破损呐,老奴可是看不出来。”   “我们小姐可接触过太多名人的画迹了,一定能看出来,小姐您快来看看。”   姜娴提步向前,柳眉紧皱,“见表面可窥得其里,小姑母保存不当,内里已经有些被腐蚀过的迹象了,需要速速拿去修补。”   杜嬷嬷着急地开口,“四小姐,这些字画都是陆将军送给陆夫人的,陆夫人一直很精心细致地保管着,从来不舍得送给别人,何况陆夫人送了那么多东西给您,老奴求您,您就别打这些字画的主意了。”   “杜嬷嬷,陆夫人回京,没带走这些,定是把它们当作身外之物,而且,我们小姐只是将字画拿去修补而已,又不是私吞,你紧张什么。”   说不私吞,可每次拿走的东西从未还回来过,陆夫人也从未追究过,但陆将军送的字画,可是被她放在心尖尖上的东西。   杜嬷嬷无奈地走到顾宜宁面前,小声道:“阮姑娘,您就别站在这里了,赶紧回去,听老奴的话,千万别得罪四小姐,别弄得陆夫人厌恶您。”   “嬷嬷呢?”   “这些字画让她们拿走后定是一去不复返,说修补只是哄哄外人,有个正当名义罢了,太夫人她们知道四小姐和陆夫人亲近,定然会相信四小姐口中的话,我们这些下人,也说不得什么。因老奴知道四小姐的习性,今天就是冒着得罪她的风险,也要护住这屋子里的东西。”   她说完后,孤身挡在了琥珀面前,正色道:“陆夫人上次回京是因为殿下成亲,走得匆忙,忘了把字画带走而已,还望四小姐能收手。”   姜娴不舍地看了眼墙上的卷轴,陆夫人在时,她拿不走字画,芙蓉轩平日上着锁,她也拿不走。   好不容易等到眼前的机会,绝不可能轻易放弃。   背地里拿走后卖了,若陆夫人追究,她就说两声软话,掉一掉眼泪,把错推给别人,也不会被怎样。   琥珀知道主子的心思,一使眼色,那些跟着来的侍女绕过顾宜宁,走进了这间房,按住杜嬷嬷的肩膀,看样子是要用强。   顾宜宁终于看不下去了,陆夫人平时对姜娴有多好,才能让她当一言堂的。   她提起裙角,踏进门槛,扫了眼房中的名画名迹,浅声道:“这些卷轴定地紧,侍女们又力气小,如果四小姐不嫌弃,让我的人手帮忙取下来如何?”   姜娴见她识趣,微微一笑,“只好多谢阮姑娘了。”   “不用客气。”   暗卫们不到一炷香就将卷轴卷好放在了呈盘上。   顾宜宁用手指清点了一下,“放到我房间吧。”   “阮姑娘,你这是做什么?”姜娴伸手去拦,奈何自己被挡了下来,“这可是小姑母的东西,你竟然敢私吞?”   “暂为保管罢了。”   琥珀立刻斥道:“陆夫人的东西,凭什么让你保管?”   顾宜宁眼睫轻晃,看向她,不紧不慢道:“你一个奴婢,话比主子还多,且无轻重,身在国公府,怎么连最起码的礼仪也不懂?”   “你!你再说一遍!”   她笑意盈盈:“再说一遍,岂不是要你生两回气?”   琥珀面红耳赤,姜娴上前,“阮姑娘,你现在只是一个外室而已,若我向陆夫人说些好话,说不准还能允许你进王府当个侍妾。”   “多谢四小姐美意,陆夫人那边,我自己打点就好。”   姜娴凑在她耳边,用只有她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话:“阮姑娘,你可知我一句话,就能让小姑母厌你憎你,把你的前路堵死?我可从未见过像你这么不识抬举的人。”   “那还真是巧,我也从未见过像你们这般,”顾宜宁思索片刻,笑道:“厚颜无耻之人。”   姜娴见威胁她不成,只好沉下气,打算寻下个机会再来一趟。   她一脸苦楚地走到淮安前面,“淮安哥哥,你也看见了,我想行好事,偏阮姑娘不让,等陆夫人回来后,你一定要把这件事告诉她。”   淮安怕她去其他地方告状,道:“我送四小姐回去吧。”   顾宜宁转身,“我说过要放她回去了吗?”   暗卫立刻挡住了门。   琥珀紧张道:“你想做什么?这是国公府!”   “四小姐不是喜欢来这间屋子吗?那便在这里多待上一段时间吧,”她逐步迈过门槛,淡声吩咐,“把她们都绑了,顺便堵住嘴,再锁上房门。”   “你敢......放开我,放开......”   一炷香过后,耳边彻底清净。   顾宜宁手中拿着钥匙。   慢悠悠往卧房的方向走。   杜嬷嬷被她这一顿操作吓得脚步都是软的,“阮姑娘啊,您可真是,闯下大祸了,您怎么能不听老奴的劝呢?”   “简单,粗暴,省事,何乐而不为?”顾宜宁取下手腕上的劣质玉镯,递给身后的杜嬷嬷,“让她长长教训而已,我又没打她。”   “这四小姐是二夫人的女儿,二夫人发疯,连大夫人都要顾忌,这......而且,陆夫人可疼她了。”   -   京城。   相府门前,停了辆陈旧的马车。   顾汉平刚下朝回来,看到马车后,眼前一亮,从马车上下来的老人,乃为当今大儒,卫仲之。   他上前招呼,“先生何时来到京城的,怎么不让承安去接?”   老先生衣着朴素,花白的头发只一节木簪固着,见了顾汉平,态度冷淡。   顾汉平并不在意,这位老先生虽然不喜欢他,但极其喜爱他儿子,五年收一徒的人,当年却破格收下承安,惊羡了天下学子。   他为此很是骄傲,看着老先生的背影,吩咐下人好生招待着。   谁知卫仲之在府中一直待到傍晚才出来,顾汉平出门时,又碰上他,顺口问道:“先生今年可选好心仪的弟子了?”   “晋明灏。”   顾汉平一顿,脸色忽地沉下来,试探着问:“小郡王是从武的好料子,学识颇为浅薄,先生为何选他,这恐怕不能服众啊?”   卫仲之懒得理他,兀自上了马车。 第65章   卫仲之走后, 顾汉平始终平不下心绪。   晋明灏那纨绔小儿,读书人向来看不上,这次能入儒门, 怕是要令众人万分诧异。   加上晋明曦与承安人尽皆知的旧事,关系七拧八拐, 难免会让人以为顾家在里面出了力。   若陛下在碧霄宫倒还好,他还能压一压言语风向,可现在, 那位偏偏在京城,怕是没一会儿, 卫仲之收徒的消息就传进了皇宫。   顾汉平想起前段时间陛下钦点他去徐州治水,怕是对顾家心生不满,敲打敲打他这个丞相, 敲打完之后,便放他回了京城,毕竟, 朝堂不能长时间没有他。   但不管相府有没有帮晋明灏拜师,罪名都可大可小。   归根结底, 晋明灏是先帝的骨肉,如果没有当年那场政变, 本该继承皇位, 当个幼帝。   他的存在, 终究是陛下心里的一根刺。   也间接导致了当今朝堂重用文臣, 打压宗族的风气。   前些年,宗族势力庞大,陛下的皇位来路不正,自然需要他们鼎力相助。   或许是注重皇室血脉, 或许是出于自身利益,为了今后能有更多的选择,那些宗族便提了个条件——保住先帝一双儿女的性命。   那时候陛下刚刚即位,为了不树敌,暂且答应下来,只默许后宫妃子暗中虐待两姐弟,留着一口气就行。   宫里的事一向瞒地很好。   直到有一天,亲王来相府拜会,承安看着炉中熊熊燃烧着的的火焰,随口提了句宫里竟有主子用不起炭火。   那些皇亲国戚,大多都是人精,把少年看似一句无意的话语,听进了耳里,回去之后便开始着手调查内情。   后来他们集体上书,请求把两姐弟过继给无儿无女的弘王爷。   连着请示了一个月左右,陛下才允。   几年过去,宗族被打压地七零八落,逐渐沦为了皇权的附庸。   顾汉平心里明白,那些势力没落之后,陛下终究会对两姐弟举起屠刀,只是还缺一个合适的时机。   两姐弟装疯卖傻这么多年,也只为他们自己延长了一丁点的性命而已。   这样的关系,相府绝对沾不得。   但如今晋明灏拜入了卫仲之门下。   天下谁人不识卫仲之,公正清廉,刚直不阿,学问好,品行善,除了性格古怪,几乎没有缺点,名声大到能让百姓真心实意地捐钱建庙,奉若神明。   从他手里要人命,确实棘手。   另一方面,承安也是卫家的弟子。   不知陛下会不会又对相府起疑心。   顾汉平重重叹了口气。   京城的天愈来愈冷,屋里也添上了炉火,他拿火夹温着酒,斟酌一番后,朝门口小厮道:“去把二公子请到书房。”   小厮白跑一趟,回来后小声回复:“二公子傍晚时分出了趟门,现在还未回府。”   顾汉平立刻斜眼看过去,“去哪了?”   “这……二公子没有说,院子里的人也不太清楚。”   顾汉平目光有些沉,从小尽心尽力培养的大儿子,心中在想什么,有时他这个父亲也看不透,只吩咐道:“以后多留意他的去向。”   “是。”   此时的流樱水榭,燃起了一盏盏风灯。   晋明曦沐浴过后,趴在软枕上小憩了一会儿,睁开眼,便看见珠帘外那道清越和润的身影。   他坐在案前,微低着头,手中执软毛细笔,时不时在面前的宣纸上勾出两道线条。   房门紧闭,耳边有炭火燃烧的声音,掺杂着些许风声。   单看眼前的场景,无端让人晃了下神。   晋明曦差点以为这是在做梦,然而手心中握着的那块温玉,棱角嵌进肉里,生出几分疼意,默默提醒着她,她得讨好眼前这个人。   片刻后,她从床上起身,坐直身体。   顾承安也收完最后一笔,撩开珠帘,缓步走了进来。   他长身玉立,视线几度辗转,最后停在衣衫半掩着的□□上。   晋明曦感知男人的目光,拢了拢松垮的衣襟,率先开口,“明灏已经被卫先生接走了。”   那声音清淡温凉:“郡主可满意了?”   晋明曦没说话,只是摊开手心中的水墨玉,欲系到他腰间。   顾承安止住她手中动作,拎起玉坠的绳带,看了眼刻在角落处的名字。   上面存着点微薄的热度,玉中央宛若一滴墨色晕开,蜿蜒绵亘,韵味悠长。   晋明曦道:“是我亲自刻的,刀工不好,毁了一块好玉,二公子见谅。”   他只看着玉,并不应声,仿佛在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晋明曦没办法,只好开口,小声道:“陶然楼最近负债颇多,二公子……可否将它买下?”   她接手陶然楼那么多年,所有的关系网都搭在了那里,如今弘王爷一意孤行,把经营权交给了左行芷。   左行芷一番大刀阔斧的改动,毁了她大半心血,之后接连亏损,怕是要撑不下去。   她最知道怎么才能让这楼起死回生。   但决不能再给弘王府打白工。   顾承安沉默良久,突然问:“买下来,然后呢?”   晋明曦难以启齿。   他替她作答,淡淡反问:“再送给你,当玉佩的回礼?”   一时间空气都有些静寂。   床前的花几上忽而传来一声轻响。   顾承安把水墨玉佩扣在桌面上,温声提醒,“郡主有些,得寸进尺了。”   不知为何,他说的极温和,听进耳朵里,莫名多了层似有若无的轻讽。   晋明曦脸色难堪,连呼吸都是烫的。   一番云雨过后。   她抱着软枕,衣衫凌乱松散地粘在身上,发丝也贴在颈间,肌肤上全是细密的吻痕。   反观顾承安,衣冠都较为整齐。   仿佛还是那个过分清冷的公子,刚才还离她很近,与她贴合在一起的人,此刻如天上月一般遥不可及,只略略整理一下仪容,就可出门。   顾承安理了理被她抓皱的衣袖,“五日过后,瓷坊田老板买下陶然楼,暗地里转给你。”   晋明曦愣了一下,见他拿起花几上的水墨玉,顺手一般地挂在了腰间。   男人离去的背影清朗疏离,走到门边,又道,“以后田老板任你差遣。”   晋明曦看着两扇门打开又合上,室内恢复冷冰冰的模样,她突然有种强烈的挫败感,自己仿佛是神仙楼里的姑娘,只有把客人伺候开心了,才能从中得到好处。   一切都收拾好后,她才准备走,路过书桌,瞥见顾承安先前用墨笔作的画。   画中人是她。   她立刻收回视线,推开了房门。   二楼,悬月低地似乎要掉下来。   顾承安站在栏杆前,整个人仿佛溶于夜色,视线微动,沉默地看着那抹姝丽的背影匆匆离开。   -   姜国公府中,室内宁静。   淮安跪在地上,求情道:“还望王妃现在即刻放过姜四小姐。”   桌上摆了一堆工具,顾宜宁自己为自己染着指甲,直接拒绝,“不放。”   淮安干巴巴地继续说:“王妃莫要惹事。”   她随口问道:“难不成你喜欢姜娴?”   “不喜欢,属下只是……只是觉得不应该这样做,王妃才刚来国公府,就闯出祸端,不太好,会打破这里的和谐。”   “这国公府本就不和谐,我自有分寸。”   淮安冒险顶嘴,“王妃来之前,一片祥和,您这样做,好似在挑拨陆夫人和姜四小姐的关系。”   顾宜宁有些烦他,“如果说祥和是用忍气吞声或者虚与委蛇换来的,那本就该被打破。”   淮安无奈,“其实……其实姜四小姐也是个善良的人,她好心为陆夫人修补字画,王妃不该阻拦的。”   “你还真是……”顾宜宁笑了笑,没同他说话。   偏淮安还死脑筋地跪着。   她只好吩咐,“我困了,你去芙蓉轩门口守着,两个时辰之内,一个人也不能放进来。”   “……是。”   两个时辰过后,门外准时传来了敲门声,顾宜宁睡醒后看了看晶莹的指甲,心情好上几分。   杜嬷嬷的声音传来,听着很是忐忑,“阮姑娘,二夫人已经被挡在门外一个多时辰了,淮安死活不让她进来,直到现在,才允许老奴过来请您出面。”   顾宜宁应了声,淮安这个人虽然有些眼拙,但总归是听话的。   在外面吹了一个时辰的冷风,惠氏脸都气歪了,见顾宜宁姗姗来迟,立刻站起来道:“阮姑娘好大的胆子,竟然敢私自扣押我们国公府的小姐。”   她扫了眼四周:“怎么只有二夫人一个人来,太夫人和大夫人呢?”   惠氏不知道顾宜宁手中究竟握有多少证据,也不愿将事情闹大,冷笑道:“对付你,还用得着她们?”   “自然用不着,”顾宜宁微微颔首,“姜家为书香世家,待客之道与众不同且别出心裁,我只是想当着太夫人的面夸一下四小姐。”   “你即刻把我女儿放出来,我便不同你计较。”   “二夫人诚意好像不太够,”她笑问,“要不然,还是请太夫人过来一趟吧。”   惠氏看着顾宜宁气定神闲的模样,终究有些忌惮她,这丫头伶牙俐齿,几句话扯到家风上,老太婆听到后就算心里再偏向娴儿,也得好声安抚这丫头。   几年前姜家因为老婆子那小女儿闹出的玉舫案,名声就一落千丈,现在姜家的姑娘正是谈婚论嫁的时候,万不能再黏上品行不好的字眼。   若这个时候娴儿搞出幺蛾子,自己寻不到好亲事,还会连累到全家的姑娘,哪怕太夫人肯饶一回,柳氏也不会放过她。   惠氏忍着吞下这口气,“究竟是什么样的诚意才能配得上阮姑娘?”   顾宜宁低着头想了下,抬眼道:“今日看四小姐拿取字画的姿态这么熟练,想必之前也做过许多相同的事,所以,怎么拿走的,怎么还回来吧。”   惠氏狠狠握住手掌,那些都是价值千金的宝物,陆夫人手中就没有便宜货,陆将军送她的,更是稀世之宝,文人爱极,多少人求都求不来。   好不容易拿走的,今天就这么还回来,心有不甘,恨不得把这狡猾的丫头撕碎。   她看着顾宜宁手指上缠绕的钥匙,闭了闭眼,转头道:“去把那些宝物呈上来。”   “是。”   “我身边这位杜嬷嬷全都认得陆夫人的东西,还望二夫人莫要耍小聪明。”   惠氏冷哼一声。   在杜嬷嬷的督促之下,东西全部都呈现在自己眼前时。   顾宜宁惊讶了一瞬,这还没加上陆夫人送的那些,光是姜娴私下拿走的,就数量出众。   她吩咐道:“杜嬷嬷,将其中陆将军送陆夫人的单独收起来,保管好,其他的等陆夫人回来之后再做处理吧。”   那扇门终于被打开,惠氏看着女儿被绑着的的狼狈模样,赶紧命人进去松绑。   母女两人走在回院子的路上,阴气沉沉的。   惠氏叮嘱,“趁早给你小姑母写封信,好好告她一状。”   姜娴面色惨白地咬着唇,只有在母亲面前,才真心抱怨,“那荡.妇与人偷情苟合,连累我们姜家名声,拿她点东西都不行,这么巴结一个不知廉耻没有贞洁的人,瑜洲好多小姐都在私底下看我笑话呢。”   “先忍着,等背靠陆家找个好夫婿之后,你就不用受这份苦了,到时候想怎么撒气就怎么撒气。”   “姓阮的,她今天绑我一回,这么嚣张,等她失宠以后,我定要好好看她笑话。”   惠氏应声,“快了,你祖母最近在为摄政王物色侍妾,男人总归是喜新厌旧的。”   -   淮安默默把事件呈报上去,才说没两句话。   上首的人立刻合上了文书,直接问:“可被欺负了?”   淮安只好暂且中断,答道:“没有,是……是王妃欺负别人。”   陆旌已经披上了大氅,看样子要回国公府。   眼看着桌案上还有高高的一摞折子,淮安急忙拦住,“殿下不必忧心,王妃一切都好。”   “真没吃什么闷亏?”   全天下就只有殿下真心实意地觉得他心尖上的王妃会吃亏。   淮安严肃道:“没有,保证没有,还望殿下允准,让属下详细地汇报一下事件的来龙去脉。”   “说。”   良久后,前因后果都说了个清清楚楚,他以为殿下会笑着说两句王妃出息了。   谁知上首的人似乎还是不满,漠着脸吩咐,“找合适的机会,把王妃的身份透露给外祖母。”   “是。”   “往芙蓉轩再加派些人手。”   “城西的府邸,也尽快按王妃的喜好翻修。”   淮安全都应下,心里默默想着,他总算理解了周寒和吴川是何种心绪。   他们殿下,真是偏心眼偏到没边了。   仿佛怎么保护他的心上人,都不为过。   正思索间,门外传来了一声通报,“大人,李刺史求见。”   跟着李刺史一同前来的,还有两位婀娜美人。   李刺史这是今天第二次面见新来的巡抚,见巡抚大人年纪轻轻,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便自顾做主,贴心地献上了美人。   “大人,下官选的两位姑娘,能歌善舞,会照顾人,大人身边无侍女,用来装点门面也不错。”   陆旌目光不着痕迹地扫了他一眼。   李刺史脸上的笑有些僵,总觉得现在自己得跪下去。   也不知心中为何突然有这种念头,就是觉得,对方施的压迫感太重。   忐忑间,只听他轻描淡写道,“夫人貌美,怕是会让两位黯然失色,刺史以后不必再行此事。”   李刺史额上生了点冷汗,连连称是。   他选的两位美人都是顶尖的,那位巡抚夫人再美,能美到哪去,只是没想到,这位巡抚在外说一不二,背地里,竟然是个怕老婆的人。   也是稀罕。   反应过来后忙问:“贵夫人也来了瑜洲?敢问在何处居住,内人好前去拜会。”   淮安替他答:“国公府。”   “好,好好。” 第66章   瑜洲城昼短夜长, 天色就早早暗了下来。   萱茗苑里,姜太夫人一脸严肃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人,“你再与我细细说一遍, 那位阮姑娘当真把娴儿关了起来?”   “奴婢亲眼所见,二夫人的话也不顶用, 那阮姑娘,确确实实将四小姐关了许久。”   一旁的柳氏惊讶道:“居然能让二弟妹吃了哑巴亏,那女子还真是嚣张。”   柳氏身边坐着个明丽婉秀的女子, 为姜家嫡长女,姜婵, 她自幼在姜太后膝下长大,见惯了后宫纷争,此时撩了撩发尾, 语调轻忽:“能跟在陆表哥身边的人,定不简单,姜娴心眼那么多, 招惹她做什么,到最后还不是偷鸡不成舍把米。”   太夫人原本还想派人把那姓阮的外室□□一二, 没想到她那手段异于常人,不太像寻常后宅妇人的做法, 反而能豁得出去, 不计后果。   一看便是被宠坏了的。   门外侍女道:“太夫人, 淮安公子求见。”   “赶快请进来。”   淮安为上翎军的人, 之前为保护陆夫人,就经常出入国公府。   这府中的人大都认识他,尊他为一句公子。   一身软甲的人踏进门槛,手中还提了盒精致的吃食, 躬身道:“太夫人,这是殿下命属下送来的。”   老人家眼角眉梢都堆起了笑意,“没想到旌儿还记得老身爱吃这雪蕊糕,以前提过一嘴,他倒是记得清楚,可真是个孝顺孩子。”   淮安与姜家相熟,留有几分情谊,若无端说出王妃身份,怕是会让人觉得唐突。   恰好姜大小姐在这时候开始套他的话,“淮安公子,那位阮姑娘,故居是哪里?家中是否富裕……”   “王妃她,”淮安拢住手掌,故意咳了一下,继续道:“阮姑娘的身份,贵不可言。”   这一句话下来,满屋子的氛围顿时变了。   又是王妃,又是贵不可言。   就差明摆着告诉他们,阮雀就是顾宜宁了。   淮安见任务体面地完成,匆匆道别。   太夫人脸上的表情不可谓不精彩,她神色变了又变,呢喃道:“怪不得……怪不得什么都不顾忌,原来是有旌儿护着……王妃在这里的话,以后,给旌儿添侍妾的事,可就难办了。”   姜太后的密令能不能完成,柳氏并不在意,她幸灾乐祸道,“二弟妹这次惹上摄政王妃,不知以后要吃什么苦头呢。”   姜婵脸上不自觉地生出笑意,顾承安的妹妹,顾宜宁来了瑜洲,可谓天赐良机,她定要将这位表嫂拉到自己这边。   顾霍两家的大婚,一日未办,那就是还有转机。   霍蓁蓁未必当得了相府少夫人。   就算仅有一丝希望,她也不会放弃。   她提起唇畔,转头道:“去把我珍藏已久的十二色花露拿过来。”   -   寒风中,衣诀翻飞。   顾宜宁身形纤弱,在大风中走得有些艰难。   国公府的一砖一瓦都极有韵味,地板形状各异,连起来,横横竖竖,都能组成一道谜题,踩在上面,宛若步入了水墨画中。   她提着裙角,极其认真地地猜着板砖上的谜底。   忽然,耳边的风声似乎停住了一般。   她抬头,视线同一道隐隐约约藏有笑意的目光相撞,看见是陆旌,眉眼一弯,“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陆旌也勾了勾唇,“下次回来早点。”   他刚说完,小姑娘就踮起脚,把头埋在了他领口处的裘毛上,闷声道:“为什么有股香味?”   陆旌把人从自己身上抱下来,低着头笑:“这都能闻到?”   顾宜宁轻淡地倪他一眼,“当然。”   他唇角笑意未收,如实相告。   说的人认真,听的人心绪乱飞。   陆旌挟住小姑娘的下巴,不紧不慢地同她商量:“事关本王清白,王妃就不能专心审理案情?”   顾宜宁听得稀碎,见他停了下来,一时不知道该有什么反应,像以往看他射箭那样,伸出两手,鼓了鼓掌。   陆旌把她往怀里带,“别人给你夫君献美人,你开心什么?”   顾宜宁立刻倒戈,“我哪里开心了,生气还来不及。”   小姑娘笑意盈盈,语气软和地凑在他耳边说着话。   呵气如兰,柔软的唇瓣有意无意地蹭一下他的耳廓,偏把她推开后,眼波茫然又无辜的晃了下。   情祟作怪,让人不得不对她生出怜惜。   陆旌心神顿乱,认输般地叹了口气,紧扣住她的手,往萱茗苑的方向走。   萱茗苑里灯火通明,早已坐满了全家的人。   屋子却死一般地寂静,所有人都在默默地消化着阮雀是顾宜宁,顾宜宁是阮雀的事实。   惠氏和姜娴脸色煞白,在众人面前强撑着笑脸,然而想了又想,她们还有陆夫人,有陆夫人护着,便没有刚才那般心惊胆战了。   外面隐隐响起侍女问安的声音后,圆桌旁的人都一个个站起身来相迎。   顾宜宁刚走进去,就见姜婵飞快地走来,亲昵地挽住了她的胳膊,“阮姑娘,我以后叫你表嫂好不好?”   顾宜宁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姜婵忙道:“表嫂可称呼我婵儿。”   她了然一笑,原来这便是姜家大小姐姜婵。   “表嫂快看看,我是我珍藏多年的花露,你闻一闻,这瓶有股果香味……”   姜婵热情地过分,顾宜宁大概能猜出来自己身份已经暴露出来了,她接过秀美的小瓶子,闻了闻,夸道:“香味很甜。”   太夫人乐呵呵道:“两个年轻姑娘一见如故,别只顾着聊天忘了吃饭啊,快坐下动动筷子。”   姜婵牵着顾宜宁的手落座,“表嫂,那道清蒸鲈鱼软糯可口,你多吃一些。”   顾宜宁微微颔首。   姜婵又道:“每年一到冬天,这瑜洲城就会举办各种宴会,什么赏雪的,赏冰的,赏梅的,这家办完那家办,热闹地很,等过个几天,有请帖送过来了,我就带表嫂过去凑凑热闹。”   她礼貌点头,不动声色地扫了眼满屋子的人。   太夫人突然往下筷子,对着小辈们道:“阮姑娘刚来,还不认识你们,别光婵儿一个人说话了,你们也多说两句,起码得把自己的名说出来。”   率先起身的是大房嫡子,“表嫂,我也跟着阿姐一样叫您表嫂吧,我名唤姜柏,松柏的柏……”   几人轮流说下来,顾宜宁并没有记住多少人。   而后轮到一位淡蓝色缎裙的姑娘,冷冰冰的,站起身来,只道:“姜姒,排行六。”   说那么多话的人,顾宜宁没记住他们的名字,忽而听见这么短的介绍,倒是印象颇深。   耳边是姜婵的声音,“表嫂,别理姜姒,她清高孤傲地很,一看见她就没好心情。”   最后让顾宜宁记住的,还有七小姐姜妙,温温柔柔的,也是这么多嫡女庶女中,唯一一个像书香世家的女儿。   -   摄政王府内,陆夫人收到了瑜洲城的来信。   她看着几张满满当当笔墨,不禁皱了下眉。   身旁的段嬷嬷心疼极了,“哎哟,这四小姐是受了多大的委屈,才写了这么厚的信啊。”   “四小姐那细皮嫩肉的手,是用来写字作画的,可不是让人用绳索绑出血痕的,这的确像是摄政王妃能做出来的事。”   翻开第二页,她痛心疾首,“天,王妃还让侍卫打骂四小姐,这是什么强盗作风……”   最后,段嬷嬷猛地跪了下来,“王妃居然还私下里说夫人坏话,连淫……这样的污言秽语都说了出来。”   陆夫人合上了信纸,摇摇头,“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宜宁她不是那样的孩子。”   “夫人,四小姐说的话您怎么能不信呢,您平时可是最疼她了,若让她知道您偏心王妃,不得哭鼻子?”   陆夫人有些烦乱,揉了揉头,轻言道:“嬷嬷别说话了,旌儿喜欢的姑娘,我一样疼爱,等以后卓儿娶妻,也会一视同仁。”   段嬷嬷苦口婆心,“夫人,殿下他……也不跟您亲近啊,王妃能对您有多敬重?指不定背地里怎么指点您呢。还有小公子……天天不着家,十天半月不回来一趟,近来连个人影都没有,不知又去哪疯跑了。两个儿子都不听话,说到底,还是四小姐最贴心,最孝顺您……”   “卓儿去了哪里?好久没看见他了。”   “不知道呢,或许又背着那把大刀出去闯荡江湖了吧,小公子真是……真是不顾家,起码也打声招呼再走啊。”   陆夫人总觉得心神不宁,“不会遇到什么危险了吧。”   “夫人别多想了,小公子遇到麻烦事,自有殿下救他,您也插不上什么手……咱们还是早点回禹州吧,在这京城待着,净受人指点了,殿下不在京城,那些人猖狂极了,嘴里的话越来越过分……”   “随我去老夫人那里一趟,跟她老人家道个别。”   今日阳光好,老夫人坐在椅子上晒太阳,远远瞧见儿媳来了,便知她要准备回瑜洲了,转头吩咐道:“去柜子里,把暗格中的盒子拿过来”   “是。”   陆夫人走来,福身一拜,“母亲安好。”   老人家拍拍旁边的座位,“来,坐这里,不是说等过了这个冬天再走,怎么现在就要启程了?”   “母亲,是宜宁和姜家一个侄女闹了点矛盾,儿媳打算早些回去,调和一下。”   不一会儿,老嬷嬷就把锦盒呈了上来。   老夫人用手指摩擦着盒子,看着她儿子当初强取豪夺过来的媳妇,叹了口气,“孩子,是我们陆家对不起你,这么多年受苦了,这盒子里面有允你改嫁的文书,印下了红章,你暂且收下,还有,陆家三分之二的家产,以及我的嫁妆,也都会落到你名下,你大可换一个地方定居,好好过日子。”   陆夫人将盒子推了过去,轻轻柔柔道:“母亲,儿媳还不打算改嫁,夫君他……之前没让我受过苦,现在旌儿大了,又能孝顺我,在王府待着,也是极好。”   老太太又叹了口气,这盒子她送了许多次,没一次能送出去。 第67章   陆夫人回瑜洲的消息传来, 整个姜国公府似乎都弥漫着喜色。   太夫人亲自去城门口接,小辈们自然也得跟着去。   陆旌用完早膳便出了门,顾宜宁自己乘坐一辆马车, 到城门口后,由于外面太冷, 所有人都在马车中等候。   姜婵扯着姜妙,走了过来。   “我们怕表嫂一个人无聊,过来陪陪你。”   顾宜宁起了个大早, 原本还打算小憩一会儿,见两人进来, 默默饮了杯浓茶,消散困意。   姜婵坐在软榻上打了个哈欠,抱怨道:“祖母也真是的, 瑜洲的天这么冷,还拖家带口地过来吹冷风,小姑母又不是不认识回家的路。”   姜妙笑道:“大姐姐少说两句, 小心这话让祖母听到,祖母可是最宠小姑母了。”   姜婵撇了撇嘴, 老来得女,能不宠吗?   每次回娘家都要全家人来接, 一住便是半年之久, 好吃好喝伺候着, 吃穿用度皆是金贵, 对一个失了贞节的外嫁女,哪怕京城的大户人家也没做到这种地步。   何况还是让她们姜家名声一落千丈的外嫁女。   出了玉舫案那种事,祖母连重话都没说两句,只一个劲地心疼, 她老人家是爱女如命,也不想想她们这些年轻孙子孙女们未来的亲事。   姜婵每每想到这件事,心里就泛酸,觉得不公平。   姜家儿孙都不大喜欢小姑母,对她有种怨气,但祖母喜欢,父亲喜欢,他们只好装装表面功夫,私下里是绝不跟芙蓉轩来往的。   就姜娴心眼多,抱小姑母大腿。   她十分清楚顾宜宁和姜娴昨天发生的不愉快,掀开帘子看了眼,故意道:“表嫂你看,姜娴的马车在所有人的最前头,就等着小姑母回来后第一个迎上去讨好她呢。”   顾宜宁转着手中的暖炉,随意看了眼。   姜婵继续添油加醋,“表嫂动了小姑母最喜欢的一个侄女儿,小姑母指不定怎么针对你呢,不过没关系,你可以去跟表哥说,表哥肯定会向着你的。”   顾宜宁对她的挑拨置之不理,只淡淡地笑了笑。   姜婵见她对这些不感兴趣,叹了口气:“小姑母的人生,一半幸运,一半波折,现在这番模样,也不知该怪小姑父,还是还怪玉舫案里的那个男子。”   这话说完,顾宜宁果然看了过来,“玉舫案里的男子……是谁?”   姜妙用手肘顶了顶姜婵,姜婵不以为然,小声道:“是小姑母最初谈婚论嫁的那个钟公子,前兵部侍郎家的独子。”   顾宜宁听顾汉平提过一嘴,说钟侍郎告老还乡后,就杳无音信了。   她好奇道:“最初谈婚论嫁的是什么意思?”   “原本和钟家的婚事都快谈妥了,后来被小姑父陆将军横刀夺爱,先帝一道赐婚圣旨下来,小姑母便嫁进了陆家。”   顾宜宁没想到还有这种旧闻,她也小声问道:“玉舫案过后,钟公子没有被处死吗?”   “没有,钟公子也是受害者,为了避嫌,他们全家才搬离京城的,听说现在在平西王那里任职。”   “原来是这样。”   听完来龙去脉后,顾宜宁心中久久未平静下来,恰好,这时外面传来喧闹声。   陆府的马车到了城门口。   太夫人站在一众人前面,看到车上下来的人,眼中的慈爱就快要溢出来,拉着她的手嘘寒问暖。   姜娴也迎上去,“小姑母,您可算回来了。”   陆夫人命人把礼物分发给大家,在人群中扫了一圈,看见角落里的顾宜宁,笑着招手:“宜宁。”   顾宜宁还在回味刚才听到的故事,没缓过神来,被身后段嬷嬷提醒了一下,才快步走过去行礼,“母亲。”   陆夫人笑着问:“在姜家住得可还习惯?”   “习惯的。”她想继续说些什么,又抿紧了唇。   陆夫人拍了拍她的手,“外面冷,我们快些回去吧。”   原本国公府的人知道顾宜宁真实身份后也还称呼她为阮姑娘,现在被陆夫人直接捅破,两方都有些尴尬。   还是太夫人最先改口,“宜宁,最近各家开始筹办宴会了,等过个几日让婵儿带你出去转转。”   “好。”   回姜家的路上,姜婵还要粘在她身旁,兀自上了马车,“表嫂,我和姜妙继续陪你说话。”   顾宜宁只好让她们进来。   走到街角处时,一阵马蹄踏过,寒风卷起一角锦帘,姜婵从缝隙中看到迎面而来的马队,立刻掀开帘子冲外面的人打招呼,“县主,又要出城?”   那绯衣女子乌发高高束起,腰中别着短鞭,长靴窄袖,全身利落干净,没有累赘的饰物。   她坐在马背上,勒住缰绳,回头看了一眼,眉目微显英气,语调高扬,“阿婵?”   马车外面只能看得到姜婵,她翻身下马,在窗边小声问:“新来的巡抚大人,是不是你陆表哥?”   姜婵看了眼靠在软榻上的顾宜宁,犹豫了一下。   那女子见她为难的样子,似乎明白了什么,笑道:“你可知淮安哥在哪里,我想同他一起去城郊狩猎。”   “淮安公子……就在车队后面跟着呢。”   女子拱手,“多谢。”   不一会儿,淮安便过来请示顾宜宁。   顾宜宁见他来得这般快,问,“你和这位县主很熟?”   淮安点头,又怕她误会,“县主不止和属下相熟,和上翎军其他人也较为熟悉,她哥哥在上翎军当职。”   “那去吧。”   -   弯月悬空,风声好不容易停歇下来。   陆旌从门外走进来,携了一身风霜,小姑娘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扑过来,怀里空落落的,周身也安静地不像话,还以为人没在房间。   他伸手褪去肩上的大氅,微一偏头,目光不由得顿住。   书桌前,顾宜宁坐地端正,在纸上写写画画,格外认真专注,旁侧火烛隐隐闪烁,为她镀了半身柔光。   顾宜宁放下墨笔,又拿起旁边绣了一半的荷包,用指尖在上面勾勒出刚才临摹的样式。   忽然双眼被一只带有薄茧的手掌捂住,鼻息间能闻见专属寒冬的凛冽,她伸出双手,将自己掌心的暖意传给对方,轻声唤道:“陆旌?”   陆旌嗯了声,反扣住她的手腕,随意往书案上瞥了一眼。   顾宜宁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拿起纸张,炫耀道:“我画的好看吗?”   画纸上是一对灵动可爱的年福娃娃。   那线条流畅肆意,此刻却极其扎眼。   陆旌敛下情绪,眸底渐渐涌起浓郁的墨色,呼吸交缠间,沉默半晌,才勉强开口夸一句好看。   顾宜宁忙着画画,并没有察觉出他脸上的异色。   自顾自道:“多画几张,找一找手感,给我哥哥绣一张喜帕。”   陆旌拿过她手上的毛笔,俯身把小姑娘抱起来,“费眼,明天再画。”   第二日,顾宜宁看着桌上那碗乌黑的汤药,只想等陆旌走后偷偷倒进花盆里。   男人亲自舀了勺药汁,送到她嘴边,“张开口。”   她紧抿着唇,偏开头,“不喝,我又没病。”   陆旌又道:“对身体好。”   “怎么每次都是这句话,这药实在是太苦了,我喝了想吐,连早饭都吃不下。”顾宜宁扯着他的衣袖诉苦,似在撒娇。   陆旌出乎意料地没有退让,沉声道:“乖,必须喝了。”   顾宜宁愣了一下,下意识问:“你不疼我了吗?”   小姑娘鲜少把这话摆在明面上说,陆旌顿了顿,耐着性子哄,“瑜洲天气恶劣,稍有不慎便会被寒气入体,喝了以后,能抵御风寒。”   顾宜宁垂下眼睫,看着黑漆漆泛着苦味的汤碗,蹙着眉开口,默默咽下了嘴边的药汁。 第68章   室内, 一身布衣的老大夫手捧几味药材,摇了摇头,他看着面前年轻的摄政王, 忠言相告:“殿下,王妃身体不好, 不易受孕,这副药房最适合调理她的身子,良药苦口, 若加一味甜,恐怕会大大降低成效。”   这位老大夫是吴川快马加鞭从景元殿送过来的。   此时见陆旌面色微沉, 心里不由自主地生出些敬畏,诚恳道:“殿下,您大可把这件事说与王妃听, 想必王妃知道之后,为了自己的身子着想,也会配合着饮用汤药的。”   一旁的吴川低下头, 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身为女子,本就背负了太多东西。   以夫为天, 忠贞节操,七出之罪……人生处处是枷锁。   若自己能想得开, 如当朝二公主, 经商为本, 与夫和离后, 在自己的封地上逍遥快活,权钱在手,美男在怀,根本不理会别人的评价, 甚至挑衅似的,一步步挑战着世俗的底线。   想不开的,便是陆夫人那般,明明有着无比尊贵的身份,却还是把自己困在牢笼中。   流言蜚语,众人口中不以为意的指指点点,有时候完全可以摧毁一个人。   虽然顾宜宁在坊间的名声不是那么好,但进了摄政王府后,确实没再发生什么大事,而且之前闹出的小矛盾,跟现在七出之一的无后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即便王妃心宽不在意,那些刺耳的言语和谴责,也会如流水般涌来,一日复一日,直压地人喘不过气。   受的宠越多,骂的话越狠。   世人会问,你凭什么?   连孩子都生不出的人,凭什么能当王妃。上翎军后继无人,无法震慑边疆,敌军的铁骑不日便会南下烧杀抢掠,把家国的责任置于何处,自己生不出,难道不会让位吗?   吴川自小在暗卫堆里长大,除了习武还是习武。   一开始也不懂为什么生不出孩子会挨骂,会被休妻,后来才明白,那是三纲五常之下本就存在着的一种顽固的苛责,日益坚固,牢牢地亘在世人心中,以为那就是对的。   殿下自是不舍得让王妃也遭受这些烦心事。   生不生是一回事,能不能生又是另外一回事,由寒邪导致的病根,总归是要治的。   陆旌长臂搭在桌案上,额角隐隐地跳个不停。   他家姑娘太娇气,不够乖,一点苦也吃不得。   但那药汁着实难喝。   他沉声问:“用药膳代替汤药,是否可行?”   大夫思索一番道:“可行是可行,就是太温和,不如汤药顶用,也好的慢。”   陆旌按了按眉心,淡声定下,“就药膳。”   随后,又道:“这件事不准对外人言说。”   “殿下放心,若不是议亲的时候宫里的老医女查了出来,可能不会发现王妃这个病,精通这方面的人较少,只要臣不说,一般普通医师也验不出来。”   老大夫刚走,门外便走来一名仆从,持着姜家的牌子,说这是巡抚夫人让送来的点心。   听见巡抚夫人,吴川愣了下,才反应过来那是王妃,他查看了下姜家的门牌,把点心盒子呈上去。   陆旌推开盒盖,扫了眼里面的糕点,在盘子旁边,有个不起眼的小册子。   他捡起来打开,连着看了几遍上面的内容,彻底气笑。   册子上,写满了喝避子汤的坏处,逻辑清晰,条理分明。   平平整整的小楷字迹,意有所指的语气,一看便是出自顾宜宁的手。   明知不是避子汤,非要说成是避子汤。   小姑娘醉翁之意不在酒,也不知是用来逃避喝药的手段,还是故意送来试探他的。   陆旌以手掌抵着眉眼,复而又仔细看了两遍。   那字迹仿佛带了勾子一般,才半日不见,看一眼手写的书信,心底又念起了她的音容样貌。   他起身,往门外走,“夫人在哪?”   “回大人,夫人今日去了茯苓县主承办的赏梅宴。”   身后的人忙为他递上外衣,踏出门槛后,一阵风吹乱了衣角,他理了理袖口,“带路。”   “是。”   -   赏梅宴上,顾宜宁拢了拢衣襟,只觉得冷。   她扫眼周围的贵女,她们一看便是习惯了这样的天气,有人穿地比她少很多,竟也能承受住这寒风。   顾宜宁嫌冷,本不愿意来,奈何姜婵把赏梅宴说得天花乱坠,太夫人听着,就推她过来凑凑热闹。   她身旁坐着姜婵,从始至终话没停过,“表嫂,茯苓郡主就是昨天和淮安公子出去狩猎的那个县主。”   顾宜宁看了眼上首那位腰间别着短鞭的红衣女子,她对这位县主有印象,昨天还问新来的巡抚是不是陆旌。   叫淮安跟她去城郊,如果不出意外,该是表面狩猎,实则打听陆旌的情况。   明着暗着打听陆旌,少女怀春的念头,顾宜宁也不是看不懂。   瑜洲城相比京城来说,是另外一个圈。   这个圈里的人都互相认识,或者有亲近的关系,姜家姐妹,淮安,茯苓县主,以及停驻在这里的将士。   于她来说,每个人都十分陌生。   眼前这位看起来风评良好的县主,似乎很受欢迎,最起码没被淮安他们排斥。   顾宜宁随口问了一句。   姜婵解释道:“她父亲是冀远候,堂哥是上翎军在瑜洲城的军需官,县主本身愿意跟着她堂哥玩,脾性大大咧咧,于是跟上翎军的人也混了个脸熟。”   刚说完,天空慢悠悠飘下了几颗稀碎的雪粒,落在手背上,冰冰凉凉。   人群中响起惊喜声:“下雪了,瑜洲城的第一场雪。”   雪势越下越大,很快便覆盖住了大地。   银霜漫天飞舞,一旁红艳艳的梅林愈发惊艳。   顾宜宁摊开手心,任风雪从指间划落。   她站在长亭边上,清风盈袖,朱唇清眸,比灼灼盛开的红梅还要明艳,身边一切似乎都成了映衬,惹得旁人悉数看过来。   卫茯苓忍不住道:“阿婵,你身边这位女子是哪家的姑娘,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姜婵知道卫茯苓对陆旌存有心思,看了眼顾宜宁,“这是我表嫂。”   卫茯苓脚步一顿,脸上笑意凝了一瞬,能担表嫂这个名号,且被姜婵这样的人恭敬对待的,还能是谁?   除了远在京城的摄政王妃,就没有别人。   卫茯苓面色僵硬地拱了下手,“原来是阿婵的表嫂。”   顾宜宁见她的反应,唇角一扬,微微颔首。   “表嫂该如何称呼?”   顾宜宁想了下,“陆,少夫人。”   卫茯苓心里颇不是滋味,当着她的面道,“我把这赏梅宴的请帖也往陆大人那里送了一份,不知他今日会不会来。”   一般送请帖的,都是送给关系密切的人。   卫茯苓这话,实在是挑衅满满。   她本以为顾宜宁听了后会大发醋意,质问她和陆旌的关系。   没想到那人的反应却极其淡然,对她说的话付之一笑,并不理会。   卫茯苓见对方不在意,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顾宜宁是有多笃定陆旌对她的爱,才这么有恃无恐的。   她渐渐生出一股嫉妒,却又无可奈何,只僵笑着转过身坐回自己的席位。   突然间,又是一阵喧闹,比刚才下雪的时候更甚。   顾宜宁随着众人的视线看过去,漫天飞舞的风雪中,不偏不倚地对上一道漆黑深沉的目光。   陆旌着墨色长氅,轻裘缓带,肩上时不时落下星星点点的碎雪,转瞬融逝,于雪地中走来,仿若神袛。   耳边寂静了一瞬,随之而来的是各种纷纷然的议论。   “快看,这便是新来的巡抚,陆大人。”   “这般俊朗,就是……太冷漠了,不敢再看第二眼。”   “你说,一个前来巡查的京官,居然有这种气度,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摄政王呢。”   “摄政王是你想见就能见的人吗?他可是我们北部的守护神,不知这位巡抚来瑜洲所为何事,莫不是故意针对上翎军的?”   “谁有这种胆量,就算是陛下,也得顾忌着摄政王……”   听着耳侧的话,顾宜宁忽而有种,陆旌其实已经凌驾于皇权之上的错觉。   总觉得,他来瑜洲,并不只是肃清军屯,而是在查一桩陈年旧案,把风平浪静的京城撕一道开口,找个由头,或是用一种体面省力一点的方式,逼皇权换主。   他许是知道什么真相,在一步步规布着自己的势力。   从北疆到京城,笼统了大半江山。   没准之前陛下立他为摄政王,退居碧霄宫养病,也是……被逼迫的。   顾宜宁视线由上至下,隐约瞥到男人手中那本熟悉的小册子,她眸光闪烁,下意识偏开了视线。   不一会儿,肩上多了几分重量。   一转头,陆旌把自己的外裘褪下,搭在了她的身上。   一旁坐着的姜婵见了陆旌的面,根本不敢叫他表哥,自觉让了位置,坐地远了些。   顾宜宁低头搅着玉瓷白碗中的红梅碎,率先开口,故意道:“夫君平时那么晚才回家,这次收了人家姑娘的请帖,就立刻赶了过来,现在看见我在这里,是不是很败兴?”   陆旌大老远从城东来到城西,被小姑娘这般污蔑,也不恼,牵过她的手,把自己掌心的热量度过去,迁就着问:“什么请帖?”   顾宜宁下巴微扬,“茯苓县主。”   陆旌摸了摸她的头,“又乱想什么?我不认识她。”   小姑娘不说话,舀了勺碎冰塞进嘴里。   陆旌笑了笑,“随意污蔑自己夫君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改?”   他只手把桌上的冰碗挪到了自己这边,将小册子摆到桌面上,屈起手指轻扣了两下,“上面的字,是你写的?”   顾宜宁淡瞥一眼,“嗯,随手练的字帖罢了,不小心装进了点心盒。”   她没想到陆旌现在就找了过来。   早上喝的苦药,陆旌已经逼着她喝了好几回,但自己身体并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今天上午还偷偷找大夫看了看,说没有大碍。   他从来没逼过自己。   唯独这一次。   既然没病没痛的,他那么强硬,每次连药渣都命人处理掉。   神神秘秘的。   顾宜宁甚至有些怀疑自己喝的是避子汤,但又否定自己心里的想法,怕问出口陆旌会觉得难过。   可终究是好奇极了,只能用这般矫情的方法去试探。 第69章   长亭下, 零零散散地飘进来些许雪花。   顾宜宁拿起香几下的手炉,抱在怀中,汲取着上面的暖意。   她眼睫低垂, 嫣红的唇微微抿着,时不时轻扯一下衣袖上的绒毛, 默默等一个回应。   等了许久,也没听见陆旌开口说一句话。   顾宜宁掌心不由自主地蜷在一起,抬头看了一眼, 猝不及防同对方的目光相撞,怔了下, 又飞快地偏开视线,去看亭外白雪覆盖着的冻湖。   小姑娘明明很想知道,却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 陆旌看在眼里,心脏似乎被什么牵扯住了,连嗓音都略喑哑。   他伸手, 强迫她的视线同自己对上,认真解释:“不是避子汤。”   顾宜宁眸光晃了下。   陆旌一时分辨不出其中的情绪, 他收回手,“那些药太苦, 你不想喝, 以后就不喝了。”   小姑娘今日似乎格外乖, 低头转着手炉, 犹豫了下,道:“没事,你说对身体好,我忍一忍, 也是能喝下去的。”   陆旌听了这话,笑着打趣:“那以后天天喝?”   顾宜宁小脸逐渐皱起,泛着苦色,勉强应了声。   “逗你的,”他笑意不减,“怎么什么话都信?”   他家小姑娘时而聪慧时而迷糊,若每天灌苦药,没准什么时候就察觉出来了。   倘若不以为然,也还好。   真要因为外人口中纲常伦理,子嗣繁衍,家国大义的话,被忽悠地伤心难过掉眼泪离家出走时,他怕是要心疼死。   自己把她娶回家,不是让她无端遭受谩骂的。   何况陆旌根本见不得顾宜宁受任何委屈,光是想想就觉得头疼,不准备惹那麻烦。   他同小姑娘商量着,“只要以后出门穿厚点,照顾好自己,不生病,好好用膳,每顿饭多吃点,就不用喝药了,如何?”   顾宜宁刚才经历了无数条毫不相关的猜想。   当陆旌不说话且用一种极其沉重的目光看着她的时候,她甚至觉得自己得了不治之症,即将要离开这个美丽的人世间了。   相比上午看的大夫,她更相信陆旌。   再加上前世本就病魔缠身,生不如死,活着就是折磨。   刚才还以为重来一世,有些事情还会像上一世那样可怕到不可逆转。   所以,当各种念头在心里七拐八绕时,听见了陆旌的一句不用喝药,顾宜宁心里不着实际的猜想顿时灰飞烟灭。   阴霾消散,她脸上终于有了点鲜活之色。   之前的面如死灰一去不复返。   陆旌看着,有些好笑。   顾宜宁是无论如何,也不好意思把刚才的所想的内容说出来,陆旌怕是会笑话她。   然而陆旌此时已经在笑话她了,丝毫不给面子地问:“你脸红什么?”   顾宜宁迅速摸了摸脸颊,滚烫滚烫的。   下一刻,他甚至还能精准猜出自己的心声,问:“刚才又胡思乱想了?”   面对着男人肆无忌惮的打量,她极其谈定地把手放在风中吹了会儿,吹凉后敷在自己的双颊上,企图用这点凉意降降温。   陆旌难得嘲笑她一回。   尽管顾宜宁千方百计地让自己看起来严肃一点,也没能成功挽回颜面。   虚张声势不成,她选择放弃挣扎,在夫君面前出丑,似乎也没什么。   就在即将转头的时候,却看见不远处一道掺杂着嫉恨的视线。   卫茯苓远远看着这里,脸上怒意明显。   顾宜宁轻轻拢了下裙摆,离陆旌更近了些,而后将自己的侧脸凑近,极其清浅地贴了下男人的唇角。   独自完成了一个很淡的吻。   陆旌浑身僵了下。   顾宜宁并未看他,望过去的时候,卫茯苓已经紧握着双手背过了身。   她满意回过头,对上男人似笑而非的目光。   顾宜宁不由莞尔,软声解释着刚才的行为:“夫君丰神俊朗,怕被别人惦记上了。”   陆旌这次倒很配合,头微低了下,似乎要吻过来。   她忙推开,“够……够了。”   赏梅宴的地点在西郊梅林,这里最负盛名的却是一颗古老的榕树,据说生长了千年,也不知真假。   人们乐意相信,于是赏梅的时候,女子大多会在枝杈间用红绸系上自己所许下的心愿。   远远望去,一颗树叶都枯落的榕树上,挂满了红色的绸带,随风飘动,红艳艳的,跟梅林矗立在一起,毫不违和。   顾宜宁认真地在绸缎上写下心中所愿。   陆旌将手伸过来,“我去挂。”   她护住,反驳:“只有姑娘家去挂才会灵验。”   顾宜宁走了两步后又回过头来,勉为其难地把东西塞进他怀里,“允许你偷看一次。”   陆旌本没想着看,现在这副情况,自是来之不拒,打开后,才发现上面只简简单单写了一句话——愿夫君陆时琰一世无忧。   他轻顿了下,“自己的呢?”   顾宜宁理所当然道:“殿下忧我所忧,既然你没忧愁,我就更没有了。”   她花言巧语说得顺口。   陆旌也确实被哄到了,小姑娘清楚她在自己心里有多重要就行。   多少长了点良心。   榕树周身建了一圈木制的环形台阶,用以方便各位姑娘登高。   女子圣地是不允许男子上前许愿的。   顾宜宁提着衣裙,一步步踩着台阶走上去。   陆旌站在冰封的湖边,长身玉立,视线随着她的背影而移动。   不远处的卫茯苓,紧紧捏着衣角,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场景。   昔日里运筹帷幄冷如坚冰的摄政王,此时看向顾宜宁的目光,犹如春三月卷地而起的徐徐微风一般,有着不可比拟的温情与柔和。   一如几年前,在瑜洲城打马而过的少年将军,收到一瓶从京城寄来的外敷伤药时,眼中一闪而过的促狭,和逐渐蓄起的浅淡笑意。   卫茯苓没见过那抹让人惊鸿一瞥的笑,但淮安跟她说过无数次当时的场景。   说当时街上的姑娘,无不惊叹眼中所看到的景象,原来名声绝绝的陆家少主,笑起来居然是那等和煦模样,转瞬即逝,却足够令人魂牵梦绕。   不知将来哪家的姑娘能有幸陪伴在他身侧。   那位姑娘,该会被宠地无法无天,被他如珠似宝地捧在心上。   瑜洲城的人皆猜测,殿下外冷心热,看似不近人情的外表下,其实有颗柔软的心。   淮安及跟在陆旌身边的亲卫们,听了那些话以后着实觉得可笑。   那些词跟他们殿下一点边都不沾。   不狠不冷的人,根本做不到在战乱的情况下,以瑜洲城为据点,抵众国敌军,将大晋国土全部收回。   但北疆极其北疆周围的臣民,是真的把他当神明。   殿下才不是神,他就是个难过美人关,为情所困的英才。   淮安每次提起陆旌的时候,总少不了顾宜宁,从顾五小姐,到摄政王妃。说他们殿下对她有多好,多在意。   卫茯苓已经听腻了,对此不甚在乎,再宠,充其量也就是个玩物而已。   厌了倦了自然就会丢下。   而直到今天,看着顾宜宁在陆旌身侧毫无顾忌地撒娇,看着陆旌看向她的时候满眼宠溺,才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淮安口中的好是何种模样。   卫茯苓实在是太嫉妒了。   摄政王为何偏偏会被这种女子迷地七荤八素。   卫茯苓看着顾宜宁离去的背影,往她刚才挂红绸的地方走,抽出腰间短鞭,高高地扬起手,想把那红绸挥斥碎了。   鞭尾还未挨到便被另一个人拦住了,“县主要做什么?”   卫茯苓见他腰间令牌,是上翎军的人,顿时收敛了不少,“我不是故意的。”   那人冷笑一声,“县主最好注意点自身的行为,乱毁他人信物,违律法。”   卫茯苓脸色难堪。   此时,陆旌已经在湖边等得差不多了。   顾宜宁迎着他的目光,笑意盎然地走过去,“我挂上去了。”   他知道小姑娘喜欢银装素裹的下雪天,问:“今天初雪,还想去哪玩?”   顾宜宁没什么好去处,“不知道,我没来过瑜洲,不知道哪里的景色好看。”   陆旌自己做主,带她去了两处地方。   这瑜洲城,小姑娘没来过,却处处有她的影子。   一路下来,顾宜宁赞不绝口,说这里的雪要比云灼山更浩大更震撼,回府的路上还恋恋不舍,“若是我早些时候来过有多好,就能早日见到这样的雪了。”   陆旌:“来过。”   “什么时候来过?”   他沉吟片刻:“我梦里。” 第70章   从城外回到姜国公府, 已到了傍晚。   陆夫人正在房间刺绣,听见门外的声音,急忙迎了出来, 担忧道:“去哪了,怎么这么晚才回家?”   外面风雪过大, 谁都没想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就下地这般猛烈,如果院中的雪不及时清扫,恐怕会没到腿窝处。   大风夹杂着雪粒迎面袭来, 顾宜宁来不及多说,便被陆旌带到怀里, 护着进了房间。   一下子脱离了冰天雪地,还有些不太适应。   顾宜宁松开陆旌的手,接过陆夫人递来的热茶, 抿了几口,胃里也逐渐变地暖烘烘。   她放下茶杯,一五一十地把今日发生的趣事说与陆夫人听。   陆夫人听地认真, 见她手指通红,又皱了下眉, 轻声呵责陆旌,说是指责, 但其实也是说道, “旌儿, 宜宁身子娇弱, 在京城长大,受不了渝州的寒凉,尤其是晚上,又黑又冷, 你以后带她出去玩,记得早些回来。”   陆旌淡淡应了声。   顾宜宁见这对母子的关系并不似常人那般亲密,但陆旌待人接物本就不怎么热络,又从小独立行事,生疏些也正常。   不过跟陆夫人相处起来着实舒服,性子柔柔的,没有任何压力。   少时关系匪浅的玩伴常跟她写信诉苦,说夫家的关系错综复杂,一不小心就会得罪公婆妯娌,平日里行事都要分外谨慎,宛若坐牢一般,痛苦地很。   顾宜宁完全无法感同身受,她从小就没有母亲,关系最亲密的长辈是陆老夫人,现在陆夫人又给她一种很奇妙的感受。   她在陆家,从来没有被束缚管教过,日子过得随心所欲,以前在相府还要顾忌着白氏和詹氏,都不似这般快活。   走神间,侍女已经呈上了两碗汤面。   陆夫人坐在他们对面,轻道:“姜家膳房出门采买的人被大雪堵住,无法及时赶回来,厨房中食材较少,这是我亲自煮的,尝尝味道如何?”   顾宜宁尝了口,味道比想象中还要好,惊讶道:“母亲还会煮饭?”   陆夫人笑道:“会一些。”   汤面很快见底,再加上顾宜宁口中哄人开心的话,她听后很是受用,默默回忆着先前学过的菜谱。   鹅毛大雪下了一整宿,才堪堪停下。   顾宜宁早上起床后,天地之间都是刺眼的白,看见院中厚重的雪层时,不免猜想,恐怕会导致一场不小的雪灾。   没过多久,便传来了大雪封路的消息。   渝州城周边不少村落,都有房屋坍塌的现象,一夜之间,多人失踪,被困在不知名的地方......官府又是安排村民住处,又是紧急派人搜救,还要协调各种关系,被这场突如其来的雪灾打地忙忙碌碌。   所幸这座城是上翎军常备军的驻扎处,再加上丰厚的粮仓,陆旌忙碌其他事务的同时,也推一下处理灾情的进度,并未引发任何动荡。   被困在家中这几日,陆夫人每天都变着花样给顾宜宁做饭。   顾宜宁吃地开心,也帮忙打下手,做好以后还给陆旌送过去一份。   但没过多长时间,陆旌便送来了新的厨子,说以后芙蓉轩的饭菜都由他安排。   陆夫人闻言还有些失落,问顾宜宁,“是不是旌儿不喜欢那些饭菜?”   顾宜宁急忙否定,“夫君只是心疼母亲罢了,做饭也很花费精力的,常日被油烟熏着,对身体并不好。”   陆夫人听信她的话,便安心了,见她闲暇时在摆弄一块尚未成型的喜帕,也帮着往上面绣了些花纹。   只有段嬷嬷在一旁阴阳怪气,“夫人,您别干这些杂事了,为他人做嫁衣,怪费眼睛的。”   顾宜宁轻飘飘往旁边看了一眼。   段嬷嬷立刻扭过头。   她除了对陆旌没有分寸之外,与其他人之间都多多少少会有些界限,互不干扰。   陆夫人喜欢用哪个侍女哪个下人,跟自己并无关系,但那个段嬷嬷,实在是讨人厌。   顾宜宁能明显感受到自己碍了段嬷嬷的眼,她跟陆夫人的关系越密切,那老嬷嬷看她的目光就更加不悦,总是刻意地在陆夫人面前提起姜娴,以此来打压她。   她倒是不生气,心平气和地派段嬷嬷干些棘手活,打发出去后,耳边能清净半日之久。   段嬷嬷气地不行,却也无可奈何,每天都咬牙切齿地看着她。   顾宜宁却十分舒爽。   陆夫人抚着喜帕上精致的云纹,轻声问:“承安和长阳郡主的婚期快要到了吧?”   顾宜宁眼睫一垂,“是啊。”   “那这喜帕定要精心对待,毕竟是你哥哥的大婚。”   她笑了笑,歪了下头,“但这块喜帕......也有可能根本就用不着。”   陆夫人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安慰道:“这刺绣比宫里绣娘绣出来的成品还要精致,长阳郡主定会喜欢的。”   -   京城内,流樱水榭,又是灯火通明。   室内一片温馨,顾承安行完事后,并未离开。   门外侍女端来避子汤,晋明曦抬头看了她一眼,对上女子那道全是讥笑的目光,心顿时一凉。   原来当初给她下过无数绊子的侍女,还好端端地待在顾承安身边。   晋明曦沉默以对,平露眼中的挑衅越发明显。   见顾承安转过身来,她立刻收起脸上的小表情,故意道:“郡主怎么还不喝,难不成您是想怀上二公子的孩子?”   晋明曦下意识看了眼顾承安,见男人也同样看着她,立刻端了避子汤,一饮而尽。   喝完后将碗递给她,“我不想再看到你,下次换个人来。”   平露撇了撇嘴,“郡主这才伺候几回,就这么肆意妄为了,公子您看她……”   顾承安及时打断,“你先下去。”   平露一脸委屈,福了福身:“是。”   眼看婚期将至,晋明曦越发没了耐心,直接开口把近日里遇到的麻烦全说了出来,她十分清楚,自己目前无法做的事情,顾承安都会解决地很好。   那些异常棘手的事,于他来说,似乎处理起来得心应手,毫不费力。   她说完后理了理衣衫,就要离开,没走两步,手腕便被人攥住。   晋明曦回过头,微微恼气地看着他:“你干什么?”   顾承安突然加重手上力度,将人扯进了自己的怀里,吻了吻她额头,淡淡开口:“郡主近来脾气渐长。” 第71章   月影浮动, 庭外曲水不知何时结了层薄冰。   顾承安望向窗外,京城也开始下起了雪。   晋明曦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满目皆是细细碎碎的洁白。   距顾霍两家大婚, 还有十日。   她现在连敷衍也不想敷衍,疲惫道:“我急着回家, 二公子可以松开了么?”   “雪停了再走。”   “父王他们会怀疑。”   “不会。”   她每天从弘王府私自出来,一直到夜半三更才回,有多心惊胆战, 他何尝不清楚。   晋明曦没说话,酝酿了许久, 才道:“如果二公子是怪我得罪了你的侍女,大可再把她请回来,我向她道歉。”   平露和平竹两人, 能轻而易举地勾起之前那段卑微苦涩的记忆。   她爱慕天上的明月,明月却将她推进了泥潭。   此时看着眼前人,她难掩失望:“二公子之前就总让我向你的两个‘妹妹’们道歉, 况且我现在被这般牵制,清白贞洁尽失, 名声被你牢牢握在手中当成把柄,我更要讨好你, 如你所愿。”   顾承安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 “你不喜欢, 以后她们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不必顾及我的感受, 二公子喜欢就好。”   晋明曦说完后推开他的手,提着衣裙向门外走去。   “明晚何时过来?”   “不知。”   顾承安看着她走到门口,温声开口,“郡主要怎样, 才能消气?”   晋明曦推不开门,回过头来,不以为意地问,“要你名下的所有产业,顾家大半家产,你会给吗?”   顾承安磨搓着腰间的水墨玉,轻轻笑了笑,缓道:“那是少夫人才该有的待遇。”   她一愣,自觉问错了问题,怕这男人误会自己还在肖想他正妻的位子,便停下脚步,认真思索着该如何回话。   却听见对方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若是散尽家财能让郡主听话些,也不是不可以。”   晋明曦立刻抬眼,对上那道含着几分浅淡笑意的目光,下意识回绝:“二公子想让我过来,有大把的法子,用不着倾家荡产。”   顾家涉及的产业是在是太广太大了,根本不是她现在能掌控的,然而内心深处,想的却是,倘若她真的接受了那些财物,恐怕会和顾承安纠缠一辈子。   她不想一生都活在这种阴影之下。   在这段违背伦理纲常与他厮混在一起的日子里,时时刻刻都饱受着身心的折磨,即便从他那里得到了利益,也几近窒息,梦魇缠身,闭上眼后,面对的全是父皇和母后失望的目光。   顾承安手中拿着狐裘,逐步走来,搭在她的肩上,低声问:“要不要?”   “不要。”   她说地飞快又坚定,男人手指微顿。   晋明曦避开他的手,自己系着狐裘的绳结,“把家产分给别人,岂不是很亏?一点也不像是二公子的作风。”   顾承安垂着眼,帮她理了理衣襟,唇角微勾:“许是,色令智昏。”   回到相府的时候,顾汉平站在门口,一脸严肃地看着他。   “父亲。”   他打过招呼后,就要离开。   “又去流樱水榭了?”顾汉平提步跟上他,“听说你把院中一个叫平露的侍女养在了那里,是不是真的?”   “是。”   顾汉平见他不解释,问:“平时也没见你对府中侍女有心思,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就最近。”   “迎娶长阳郡主的婚期就快到了,你也收敛点,以后少往外面跑,再喜欢那个侍女也得忍住,平西王府的面子不能丢。”   顾承安应了声,顾汉平无奈地看着儿子离去的背影,挥袖去了书房。   -   渝州城,芙蓉轩内,顾宜宁喝着棠梨水,拄着头看陆夫人在画纸上勾勒花型。   段嬷嬷跨进门槛,猛地关了下门,发出很大的声响。   顾宜宁迎上她的视线,笑盈盈道:“不是说让你去外面扫雪,怎么又进来了?”   段嬷嬷受够了温水煮青蛙般的折磨,狠瞪她一眼后,腆着脸看向陆夫人,“夫人,四小姐来了。”   陆夫人画地认真,随口道:“请进来吧。”   段嬷嬷防备地看了眼旁边的人,“先前四小姐请夫人出芙蓉轩,都被王妃回绝了,她怕这次也被王妃拦下,在门口不太敢进来。”   顾宜宁闲适道:“这么怕我?不敢进来就别进来了,让她回去吧。”   段嬷嬷哑口无言,本想替姜娴卖个惨,没想到这王妃如此蛮横,陆夫人也不帮腔,只好装听不见,呐呐道:“老奴这就去把四小姐请进来。”   她走后,陆夫人放下画笔,“宜宁,你是不是不喜欢娴儿?”   顾宜宁十分坦诚地点了下头,“母亲为何独偏宠她一个侄女?”   “若不是因为我,姜家也不会远离京城定居瑜洲城,那件事,多少会影响这些侄儿侄女们的姻缘。”   陆夫人面露难色,“我不是只喜欢娴儿,对每个孩子都同样俱有愧意,只不过娴儿常来芙蓉轩,所以在外人看来,就显得她与我更亲近些。”   顾宜宁知道玉舫案对这位多愁善感的夫人影响有多大,一时难消数年的心结,只安慰道:“母亲,您也是受害者,并没有对不起姜家。”   “但因为我的事,姜家确实承受了很多骂名。”   磨磨蹭蹭好半晌,门口才显出姜娴的身影。   姜娴怯懦地喊道:“小姑母。”   陆夫人命人上茶,笑道:“娴儿来了?”   “小姑母,我想单独跟您说两句话。”   “这里又没有外人,你想说什么直接说便是。”   姜娴见装可怜不顶用,拿锦帕擦眼,兀自留下了两行泪,“小姑母,我实在是害怕,就想跟您一个人说话……”   顾宜宁捧着脸看她,突然轻声发问:“四小姐,你这帕子,怎么有股辣椒味?”   她故意道:“难道这就是传说中化身成为泪美人的秘术吗?”   一时间,全屋子都安静下来。   姜娴脸色红了白,白了又绿,不断变幻,精彩缤纷。   有侍女甚至不小心笑了一声。   陆夫人看了眼那块手帕,唇边的笑意收了收。   所幸姜娴脸皮过厚,心里素质估摸着是被顾宜宁关过一回,提高了点,没直接走人,忍辱负重地诉了一番衷肠。   她来这里,就是为了讨要那天被顾宜宁逼迫着还回来的珠宝,字画可以先放着,首饰必须拿回去,近来有各种宴会,她还想戴出去跟其他人炫耀。   陆夫人听着她说话,时而点头,时而嗯一声。   换作平常,早就让她把东西讨走了,但今天顾宜宁在,愣是不顺着她的意思说话。   姜娴只得直接说出口,扭捏问道:“小姑母,您什么时候把那些珠宝还给我啊?”   陆夫人不缺钱财,对珠宝也没兴趣,侄女想要的话,她可以给,但儿媳亲口说过讨厌娴儿,她总不能让儿媳心里难过。   一时间有些犯难,不知该怎样拒绝。   顾宜宁轻咳了一声,转头道:“原来四小姐过来是想让芙蓉轩还东西的,杜嬷嬷,你去把那天四小姐送的礼物拿出来,还给她吧。”   杜嬷嬷不一会儿就把那枚廉价的手镯呈了出来。   陆夫人看见后惊讶道:“这是娴儿送你的?是真的镯子吗?怎么看着像是假的?”   依当今世家的礼仪风尚,送人廉价劣质的礼品,实为讽刺之意。   顾宜宁不知道送礼这么多讲究,就是单纯想用这镯子把姜娴打发走,“对啊,当时四小姐送来的见面礼。”   陆夫人有些不悦,“娴儿,我给过你的东西不少,你怎么能拿这样的东西来糊弄你表嫂?”   她跟顾宜宁相处过一段时间后,知道小姑娘虽娇纵了点,但绝不是那等故意针对别人的人。   这样的镯子她都能心平气和地收下,且并没有来自己跟前告状,姜娴有多过分,才能让她直接说出讨厌二字的。   姜娴死死咬着牙,“小姑母,我当时不知道她是王妃……”   “你先回去吧,我头很疼。”   姜娴还是第一次见小姑母冷脸,慌张极了,老老实实退了下去。   人走以后,陆夫人揉了揉额角,“宜宁,下次若再见到这样的礼,就别收了,母亲那里的首饰多得是,你随便用。”   “能让她私下拿走的,定都是上乘之物,待会把房间钥匙给你,里面的东西都是你的,如何?”   顾宜宁忙推脱,“母亲,不用了。”   “也对,那些珠宝定是都被她用过的,你不喜欢也是应该的,以后母亲买新的给你。”   “母亲,最近瑜洲城雪灾严重,与其把东西送人或是处理,不如捐出去,换做钱财和米粮后为灾民所用,您看可以吗?”   “当然可以,这样做是极好的,”陆夫人笑了笑,“我怎么没想到这些。”   -   瑜洲的天气冷冽,就算长居家中,稍有不慎,也会被冷风吹出一场小病。   顾宜宁把喜帕绣完后,派人送去了京城,她连着喝了好几杯水,也没能压出喉咙处的疼。   自从芙蓉轩换了新的厨子,陆旌几乎每天每顿都回家用膳,他自己吃地少,总往她的盘子里夹菜。   顾宜宁答应过他,吃多点饭就不用喝药了。   谁曾想瑜洲的冬天会这么冷,那风声缴地她头昏脑胀,浑身乏力。   再加上喉咙疼,像是风寒之症。   顾宜宁命人把大夫请来,果然是风寒,老大夫为她开了副药方,一天喝两次。   她吩咐道:“先别跟陆旌说。”   淮安:“为何?”   “他在忙。”   淮安惊诧地看了她一眼,随后就给殿下传了信过去。   陆旌回来的时候,顾宜宁正躲在暖阁喝药。   这大概是芙蓉轩最偏僻的一处地方。   小姑娘面前摆着一碗热腾腾的汤药,和一盘砂糖梅子。   喝一口药,吃一颗梅子,再拄着头发会儿呆,继而反复如此。   她统共喝了多长时间,陆旌就在一旁看了多长时间。   空碟空碗,干干净净,顾宜宁满意地把它们磊在一起。   再一抬头,身侧坐了个玄衣落拓的男人。   她下意识用手当了下药碗,而后又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喝完了,心弦一松,甜甜软软地拉长语调:“陆旌,你何时回来的?”   这般甜腻的声音,不是自己心里发虚就是打算讨好他。   陆旌脸上冷色并未完全消淡,语气也辨不出情绪,“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在……看风景。”   顾宜宁说着,伸手勾住他的脖颈,在他颈窝处蹭了蹭。   陆旌把人揽在怀里,任她干扰着自己的思绪,一开始还能静下心来套她的话,然而周身幽香越来越浓郁,怀中的娇软光是不动,就能让他乱了分寸。   以至于他一时间忘了下一句要说什么。   小姑娘阴谋得逞,眯了眯眼,舒服地抱着他的腰。   陆旌看她懒散惬意的模样,视线晦涩,低头吻了上去。   外面听见的动静不小,随身的暗卫大都红着耳根走得远了些。   暖阁内,温暖如春。   顾宜宁眼眸水光潋滟,可怜兮兮地被压倒在桌上,紧紧地用手捂住嘴,底线一退再退,声音闷闷的强调,“除了接吻。”   男人嗓音喑哑:“为何?”   “我生病了,怕……怕传染给你。”   此时的药方在他怀里,小姑娘那点病气,根本算不得什么,尚且未到风寒的地步,及时喝点防预的药就能好全。   陆旌在顾宜宁身上就从来没有过自制力这种东西,怕伤到她,克制着问:“以后还骗不骗人了?”   小姑娘差点哭出来:“不了。”   陆旌最后还是忍不住地在她唇齿间轻啄了下,语气稍软,“乖点多好。”   将半褪的衣裙理好后,顾宜宁坐在桌边,板着一张脸,晃了下腿,娇气地把刚才掉下来的发簪递给他。   陆旌接过来后,并未有任何异色,一脸淡然地拢起她的乌发,动作有模有样,最后绑了个乱糟糟的发髻。   这边没有铜镜,顾宜宁抬手摸了摸,半天没摸出个所以然来,天真地问:“好看吗?”   小姑娘不管如何打扮,不论何种模样,在他眼中都是极美最美的那个,因此陆旌毫不遮掩声音中的认真,颔首道:“好看。”   顾宜宁十分相信他说的话,眼眸弯起,惊喜道:“你居然还会梳头发,以后有空的时候再帮我梳一次。”   “好。”   走出门外,淮安看到她后愣了下,立刻低头行礼,“殿下,王妃。”   陆旌伸手帮她把绒帽带上。   顾宜宁眉眼灵动,小声地开玩笑:“你是在嫉妒别人欣赏我的美貌吗?”   男人依旧配合地点头。   从暖阁出来后,直接去了城郊。   深夜里,陆旌纵着马,带他家小姑娘穿过漆黑的林中路。   四周静地只听得见马蹄声和耳畔深深浅浅的呼吸,以及偶尔从树梢上掉下的雪堆砸地声。   顾宜宁好奇地问:“要带我去哪里?”   陆旌不告诉她,只说:“去了就知道了。” 第72章   不知过了多久, 马蹄终于在一处山庄门前停了下来。   陆旌怀中温热,顾宜宁掀起一直护着自己的衣袍,冷风袭来, 把刚才蓄起的困意消了个一干二净。   她轻启朱唇,念着牌匾上遒劲有力的四个烫金大字, “霁月山居。”   陆旌挥开袍角,小心将她抱下马,稳稳落地后, 牵着她的手往门内走。   这处居所风景极美,月夜清透, 处处雅致,四周空无一人,静谧地仿佛能听见落雪的声音。   一路穿过多座亭台楼榭, 最终走到一处石洞门前。   这石洞外面看着平平无奇,里面则别有一番天地,两扇石门沉重的开合声落下, 阻隔了刺骨的寒风。   顾宜宁刚走进去时还没觉得不对劲,石廊越深, 脚下的绒毯就越松软,途径时两侧石壁上悬着的玉灯和夜明珠数不胜数。   她屈起指敲了敲玉壁, 又把珠子从承台上拿下来掂了掂重量, 惊叹道:“想不到殿下居然藏了这么多私房钱。”   陆旌步伐跟着慢下来。   小姑娘自幼娇生惯养, 做什么都极其讲究, 当初怕她嫌弃这石洞清素荒败,命人重金翻修了一遍,确保内里的装横能入得了她的眼。   没嫌弃是没嫌弃,反倒还稀罕上了。   陆旌还是头回见她这般财迷, 东摸摸西碰碰,好奇地不得了。   他还没说话,就听小姑娘一个人嘀嘀咕咕道:“这么多私房钱,都够养一整条街的小美人了。”   陆旌敲了下她额头,“又瞎说什么?”   顾宜宁识趣地闭上嘴。   陆旌缓道:“不是私房钱,账上都有,自己不认真看,又在我这里耍赖?”   原以为这就是极限了,小姑娘总能让人出乎意料地更没皮没脸,偏又一脸坦坦荡荡,“账上有?那便是我的钱了,你居然用我的钱去养别的女人?”   说完后,她还没什么底气地强调:“虽然那些钱里面有一半多都是你们陆家的,但你的就是我的,所以,都是我的。”   养别的女人?   陆旌险些气笑。   他家小姑娘伶牙俐齿,天天往他头上安些莫须有的罪名,半点不心虚。   他把人带进怀里,将白日里的威仪褪去,稍显温情道,“养你一个就够费心神了。”   顾宜宁矜傲地哦了声,“幸亏我不好糊弄,要不然……岂不是给了你红杏出墙的机会?”   顶着一团乱糟糟发髻的小姑娘说起话来一本正经,何其可爱。   陆旌忍不住地揉了揉她的头,揉地更乱了些。   曲径通向深处,迎入眼帘的是一座华美的内殿,顾宜宁最先注意到殿中央白雾缭绕的温池,仔细闻了下,鼻尖似乎绕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草药味。   她上了两层台阶,跪在温池旁边,低头看向自己映在水光中的容貌。   顾宜宁满脸欢喜地过去,看见倒影的那一刻,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差点没认出来眼前疯疯癫癫的姑娘是谁。   她捂了捂头发,看起来有些震惊,颤着声问:“陆旌,这就是你梳好的发髻?”   陆旌表现地颇为漠然,只是背后的手掌微拢了些,他淡声道,“在马背上颠簸一路,是有些松散。”   顾宜宁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是路上颠簸导致的吗?”   “是。”   他说地笃定,小姑娘将信将疑地被推进了温泉中。   顾宜宁脚尖试探着触了下水温,刚刚好,不一会儿就将全身浸了进去。   她浑身上下只着一身薄透的轻纱,被水打湿,显露出玲珑身段,隐约可窥见其里。   胸前的风光,比刚入府时更丰盈了些。   此时仰着头看他,水眸清润,眼睫弧度微弯,似盛着一捧春色,不断漾出勾人的涟漪,纯中带媚,比出水芙蓉更加艳绝惊众。   陆旌喉结一滚,沉声道:“药浴可让风寒好地更快些,在里面待上两刻钟。”   顾宜宁被水波包裹着全身,舒服极了,哪还记得和对方算乱绑发髻的账,敷衍地点了点头,叹道:“好暖和。”   陆旌笑了笑,绕过地砖上的奇珍异草,抬步走向上首的位子,随意翻看桌案上的古籍。   他靠着椅背,翻书的时候好像又成了众人眼中至高无上的摄政王,周身带着一层薄戾,轻易靠近不得。   但旁边放着的一盒点心实在有些突兀。   内殿除了他们再没其他的人,没有人知道,此时桌上的古籍根本是反着放的。   陆旌到现在也没有发现,又翻了一页,手指不时地叩一下桌边。   他听着那些被恣意撩起的水声,强忍着不掀起眼皮,成亲了还这般隐忍,确实有些难捱。   不一会儿,那声软软的声音传来,带着点不好意思,“陆旌,我饿了,这里有吃的吗?”   陆旌拿起旁边的点心盒子,心道,更折磨人的来了。   顾宜宁双手搭在池边,捧脸看着男人单膝抵地,坐在了她面前的池畔上。   这位不近人情的摄政王被她指使地十分习惯,她才刚说一句话,就什么都备好了。   顾宜宁看着递过来的梨花糕,一口一口咬完。   她不用动手,食下两块糕点后,已经饱腹。   陆旌为了能美色当前不受其扰,一时没控好脸色,显得过于冷漠了。   顾宜宁用湿答答的手扯了下他衣袖,“我让你喂食,你不高兴了吗?你以前不这样。”   他紧绷着的唇角微松,耐心道,“没有不高兴。”   “那脸色怎么这么难看?病了?”   陆旌顺势道:“有些头疼。”   顾宜宁紧张地问,“是因为我而染上了风寒吗?”   “除了头疼还有没有其他不舒服的地方?”   “要不要也进来泡一泡这药浴?”   小姑娘软声轻语,说话极多却并不烦人,听着耳边热切的关照,陆旌受用极了,唇角勾出一抹淡笑,只是多少含了些可惜之色。   “宜宁,我下去后,你就不能像现在泡地这般安生了。”   顾宜宁一下子就想到傍晚发生在暖阁的事,很自觉地沉默了下来,而后只字不提让他也下来这种话。   陆旌哑着声叹,“你还真是,识趣地过分。”   -   芙蓉轩中,陆夫人没等到儿子儿媳过来用早膳,才知道他们两人大晚上悄悄跑了出去。   她笑着摇了摇头,收拾一番后去了太夫人的院中。   还没走进门,就听到一阵爽朗的笑声,太夫人夸道:“茯苓县主可真真是个妙人儿。”   年轻的女子娇笑着回,“我再为太夫人讲讲怎么在野外烤兔肉才能更好吃。”   “好,继续讲,老身就爱听这些稀奇古怪的。”   陆夫人被侍女迎进门,打断了屋内几人的谈话。   太夫人笑地更加慈和,“幺妹来了?快过来,母亲正听茯苓县主讲故事呢。”   卫茯苓及时福身行礼,“陆夫人。”   两人之前见过几面,陆夫人也朝她点了下头。   姜婵立刻把太夫人旁边的位置让出来,坐到了姜娴的左侧。   茯苓县主一身红装,站在房间中央讲述着兔肉的烤法,“其他步骤都能学会,就是第一步对于有些人来说是难上加难。”   姜婵问:“怎么个难法?”   茯苓县主微微一笑,“杀生,不忍杀掉兔子为自己充饥,若在野外走丢后,和这样的人相处最累了,没准她见兔子可爱,自己不吃的同时也不准别人吃呢。”   太夫人道:“这些世家姑娘们的确从未亲自杀过生,不如县主有勇有谋。”   卫茯苓谦虚道:“太夫人说笑了,我只是觉得在关键时刻,做人还是要以大局为重,不能为了一己私欲而影响其他人。”   姜婵瞥了眼姜娴,不怀好意道:“那些既矫情又事事儿的人麻烦最多了,是吧四妹妹?”   姜娴哼了一声,白了她一眼,“论娇气,天底下谁能娇地过咱们府上住着的摄政王妃?说是借住,全家上下就差把她当祖宗供着了,一点风吹草动就让我们提心吊胆的。”   顾宜宁在的时候姜婵会讨好她,不在的话,巴不得她受人非议,“是啊,听说她昨天头有些晕,又是叫大夫,又是让人去把陆表哥请回来,陆表哥只得放下厚厚的折子回来看她,深夜还不知疲惫地带她去山中找名医诊治。”   姜娴接腔,“定是装柔弱惹表哥怜惜的,我看她呀,就是那等在关键时刻,说兔子可爱不让别人吃肉的人,太不识大局了,这样的人哪配叫摄政王妃,分明就是红颜祸水。”   卫茯苓低头抿唇笑着,复而抬头,惊讶地问:“摄政王妃当真如你们口中所说?”   “你是不知道,她一个丞相之女,从小到大被惯坏了,养成了无法无天的性子,自私自利,从不为别人着想,在表哥面前作天作地,装成柔弱可欺的模样,在别人面前飞扬跋扈,刁钻刻薄,你可千万别同她亲近。”   卫茯苓又道,“若真是红颜祸水,上翎军的各位领将们能容得下殿下身边有这样的女人存在吗?恐怕会……让殿下不得军心啊。”   高位上太夫人神情狠狠一顿,感概良多,“历朝历代多少位高权重之人迎难而上,一路上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得了天下江山,操纵着万万人的命数,好不威风,最终却败在了美人身上。”   几人还想再说些顾宜宁的坏话,陆夫人终是听不下去了,语气带着微怒,“够了,宜宁是你们表嫂,我的儿媳,旌儿明媒正娶的王妃,她的身份不容外人在私下非议,以后休要说这些胡话。”   她从未动过气。   生气的同时还有失望,姜家的小辈们,背后竟然都如此不知礼数了。   一时间所有人都有些惊讶,太夫人也诧异地看了过去。   卫茯苓有眼色地告退,“太夫人,茯苓改日再来看您。”   太夫人道:“唉,茯苓县主定要常来玩,陪老身多说说话,这国公府可没人拦着你。”   “茯苓遵命。” 第73章   顾宜宁在霁月山居住了整整三日, 每天都在温泉池中泡半个时辰的药浴。   她觉得舒适,没起丝毫疑心。   房檐上雪层消融,时不时淌下来一两滴冰水。   陆旌站在堂前负手而立, 脸上神色寡淡,视线落在不远处白雾缭绕的雪山上, 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身后的老大夫慢步走来,看着眼前有些冷漠孤寂的背影,弯腰道:“殿下不必忧心, 想必在药膳和药浴的共同加持下,王妃的身子很快就能养好, 到时候为王府添一两个小殿下,应该也不成问题。”   闻言,男人的脸色无端沉了下来。   添一两个小殿下。   这是一件他从来没有肖想过的事。   成亲前, 满脑子都是怎么把她娶回家,无暇顾及其他。   成亲时,那次宫验, 验出了小姑娘的寒疾,便更未动过这种心思。   此生有她一人已足矣, 孩子什么的,很是碍事。   但从开始到现在, 小姑娘也从未开口提及孩子, 他命人在背后偷摸着治病, 却不曾想过, 她究竟稀不稀罕。   陆旌坐回位子,按了按额角,淡声问:“王妃还未回来?”   “应该快了。”   此时顾宜宁正在山脚下的霁月城游玩,对路旁的冰雕爱不释手, 想伸手去摸,后面的人立刻阻止,“王妃不可,殿下吩咐过,不能让王妃受凉。”   顾宜宁只好收回手,复而抱住怀中的手炉,“真是无趣。”   很快,一黑衣人纵马而来,手中呈着一封书信,下马行礼道:“王妃,这是从相府寄来的,请您过目。”   她站在路旁,打开信封上下扫了一遍,信是顾汉平写的,问她顾霍两家大婚,回不回京城参礼。   自然是不回去。   哥哥的婚事,让她烦心极了。   顾宜宁将纸张折起来,走进旁边的茶馆,命人借了套笔墨纸砚,给父亲写回信。   -   这封信传到京城的时候,顾汉平正在进宫的路上。   他站在石阶上,眼皮跳了两下,一步步走向乌云笼罩之下巍峨的金銮殿。   笑容可掬的内侍将他迎进殿内,“丞相,陛下等您许久了,快进来吧。”   顾汉平颔首,将官帽摘下来,放在了门口处的桌几上,对着屏风后的人恭敬行礼,“不知今日陛下昭臣前来所为何事?”   病弱的皇帝穿了身明黄色的龙袍,衬得他脸色更加苍白,他从棋盒中取出一枚白子,撑着桌子道:“这朝堂中,就数丞相棋艺最好,过来陪朕过个手瘾。”   “臣遵命。”   一盘棋下完后,顾汉平估摸着,若真有什么事的话,也该开口了。   果然,下一刻,对面的人就沉思道:“昨日,林淑妃来了趟金銮殿,朕看着,她比前几年疲惫了不少。”   顾汉平应和着说,“林淑妃为教导四皇子,费了不少精力,也幸为林淑妃教导,这些年来四皇子性资敏慧,勤勉不怠,在政务上有诸多先见之解,让臣等刮目相看。”   皇帝笑着咳了两声,“照丞相所说,太子竟是一无是处了?”   “臣惶恐,陛下的皇子岂有一无是处之说?太子殿下长居东宫,从不露面,颇为神秘,天下人对他知之甚少,臣以为,殿下实乃贵而能俭,不骄不躁。”   顾汉平嘴角都是僵着的,不断转着心思,生怕被天子误会自己偏向哪一方。   只听那身着龙袍的人冷嗤了一声,言语间皆是不屑,“贵而能俭,不骄不躁?丞相还真是高看他,先不提那个没出息的儿子,提提朕的后宫。”   “后宫发生了何事?”   皇帝将棋子落下,手肘拄着软枕,即便是病着的,也显露出一股帝王的威严,“朕想封林淑妃为皇贵妃,丞相以为如何?”   皇贵妃?   顾汉平眼珠转了两下,君王的心思永远难猜。   只要不是封后,陛下爱封什么封什么。   这是家事,不是天下事,跟他一个大臣说什么。   顾汉平看着对面笑眯眯的皇帝,突然间似乎领悟了什么,脸色突变,认真道:“还望陛下三思,臣以为此事万万不可。”   皇帝收起笑意,掌心震了下桌子,“朕意已决。丞相不必再说。”   顾汉平撩起衣摆,跪在地上,一脸坚毅,“淑妃娘娘本来就是四妃之一,若再加封皇贵妃,恐怕会让其他娘娘心里不舒服,德妃的父亲……”   “你还真是不识好歹,”怠倦的皇帝猛地咳嗽了几下,扫掉桌上的棋盘,怒火中烧,“朕罚你,去金銮殿门前跪一下午,什么时候想清楚了什么时候再起身。”   顾汉平当真在大殿门口跪到了傍晚。   旁边人来人往,都好奇地对他指指点点。   相府的小厮见太阳逐渐落山,忙去扶家主起身,“相爷,您这又是何苦呢?陛下封的是皇贵妃,又不是皇后。”   顾汉平缓慢起身,叹了口气,“是啊,除了册封皇后是国事外,不管是封贵妃还是皇贵妃,都是陛下的家事,我也管不得。可他今日把家事告与我,那便不再是家事了。”   “相爷为何还要这样做?倘若四皇子将来继承大统,难免不会对这件事心有芥蒂。”   顾汉平沉默半晌,“陪陛下演场戏罢了,演给林淑妃与四皇子看的,告诉他们,偏袒他们的是陛下,为难他们的,是我们这些大臣。”   “这……属下不懂,陛下不是最喜欢四皇子了吗,为何还要你们为难他?”   顾汉平膝盖跪地生疼,走起路来略显艰难。   世人常说,四皇子最为受宠,极有可能登上皇位,顾汉平之前也这么以为,时至今日,才知陛下心中的继承人,一直都是东宫那位太子。   这些年来四皇子和林淑妃所做的事,在前朝为陛下铲除异己,在后宫敲打压制别的皇子,费尽心思,到头来竟全是在为另一个人铺路,不知这对母子知道后,心中该如何作想。   陛下连自己的妃子和儿子都算计地这般细致,更何况他们这种大臣,一个个都是皇权的附庸罢了。   顾汉平登上马车,心思沉重道:“吩咐下去,明日早朝,上书阻止陛下立林淑妃为皇贵妃。”   “是。”   他忽而心思一动,问:“承安在不在相府?”   “目前没有。”   “去流璎水榭,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女人让他大婚前一天还往外跑。”   马车一拐,拐入了深巷中,过去的时候,刚好看到晋明曦的背影。   顾汉平骇然大惊,手紧紧握着马车的柱子,猛地往后一坐,嗓子不可抑制地干咳起来。   大约没过多久,顾承安上了马车,“父亲,您怎么来了?”   他一巴掌拍在儿子的脸上,愤道:“你知不知道陛下对他们姐弟二人有多忌讳?你居然不顾你的大好前途,来和晋明曦私会?”   顾承安动了动唇,并未说话。   顾汉平气不打一处来,“晋明灏拜卫仲之为师,是不是你在其中操控的?居然为了个女人做到如此地步!妄我把顾家大业全部交于你,真是孽子!”   他不信这个处处冷静谨慎的儿子真被美色冲昏了头脑,缓了缓情绪后,道:“就算是卫仲之的弟子又如何,只要陛下想杀他,方法多得是,你能护的了一时,却护不了一世。”   顾承安看了他一眼,“老师带走的人不是晋明灏,是个死囚,陛下即便杀了,也会杀错人。”   “真正的晋明灏在哪?”   “藏起来了。”   顾汉平又一口气堵在嗓子眼,“你藏一个先帝的骨血做什么!”   “父亲觉得我要做什么?”   顾汉平眼前一黑,强撑着道:“在太子和四皇子之间则其一,是结党营私,拥晋明灏上位,那叫叛变谋逆,那可是造反!株连九族的大罪,你疯了!”   顾承安道:“父亲,现在皇权处处被景元殿压制,早已今非昔比,陆将军的死,疑点重重,待时琰在瑜洲查明真相,便是上翎军攻入皇城之时,这皇位,迟早要换个人来坐。”   顾承安摇头,“你尚且年轻,不了解陛下,陛下心思之深沉狠毒,无人能及,倒不是为父怕他,而是当年在那样不堪的环境下,就能以一己之力坐稳皇位,他手中握有的皇权,比之前任意一位君王都要庞大,虽然现在被景元殿削弱了不少,但仍旧不可小觑,他那个人,看着面善病弱,实则阴狠,对内对外皆是如此,不可得罪。”   “陛下需通由我牵制前朝的一些关系,他知道宜宁的身体情况如何,且乐意见陆家无后,让你和长阳郡主成亲,也是给我们顾家一个机会。我们需忠于陛下,忠于太子,就别动什么歪心思了。”   “忠于太子?”   顾汉平道:“不错,陛下心里看重太子,四皇子只不过是用来掩人耳目的,倘若上翎军真的要制陛下于死地,陛下也会想方设法让太子即位。”   顾承安神色了然,无声片刻,才道:“若世上再无太子呢?”   顾汉平被这话猛地一下,惊慌失措起来,“承安,你想干什么,你想杀了他?”   东宫戒备森严,没有人能闯进去,杀太子?简直自不量力,顾汉平快要被气死了。   顾承安不知父亲怎么联想这么多的,只好解释,“太子殿下不在东宫,几年前就已经离开了,且无心皇位,现在,该是在外云游四海。”   顾汉平怔了下,“陛下知不知道?”   “或许知道。”   “父亲,你我不争,宜宁便没有一个强大的母族,她身子不好,你也知道时琰如今的权势有多大,若真受了委屈,没有人敢因为她而得罪摄政王,就算是相府,也未必有用。”   “所以?”   “所以我同小郡王立下了一纸契约,将来助他登上皇位,他保宜宁一世平安顺意,保顾家在朝堂的根基稳固。”   顾承安说完后,行了一礼,而后走下马车,跨进了流璎水榭的门槛。   顾汉平看着他的背影,终究没有再拦。   -   温热的室内,晋明曦等了这么长时间,难得没有入睡。   顾承安关上门,撩开了珠帘,对上一双隐约含着不快的眼眸。   “郡主久等。”   那声音徐徐如琴,听起来却格外讽刺。   晋明曦一脸冷漠,“二公子新婚前一夜还将我找来,是有什么急事吗?”   顾承安手指触上她鬓发间的玉簪,轻轻一挑,乌发悉数散开,“急不急,郡主不是最清楚?”   荒唐过后。   晋明曦欲推开腰间的手,“这是最后一夜,以后都不要再相见了。”   顾承安抱她抱地更紧,“以后还有很多个夜晚。”   她浑身一颤,“你胡说什么,我说过,我们的关系止步于你和长阳郡主的大婚之日,还请二公子遵守承诺。”   他很淡地嗯了声。   随后贴于她耳侧,哑着声道:“长阳跑了,亲事不作数,我们之间,还会有很多个日日夜夜。”   晋明曦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后,全然愣住,“不可能,我一点也没听说过,你休想骗我。”   他笑了笑,“没骗你,长阳真的跑了。”   “为什么不拦着?”晋明曦和他对视,见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焦躁,她惊讶道:“你故意的?故意把你的未婚妻放走,顾承安,你凭什么这么做?”   顾承安反扣住她的手腕,语气很轻,“你不是不喜欢我身边有别的女子?”   晋明曦已然冷静下来,双目有些无神,“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二公子记性真好,现在我只希望你能够快些和别人在一起。”   “我和别人在一起,郡主该如何?”   晋明曦双手捏紧被角,紧紧抿着唇。   顾承安稍作提醒,“郡主已失身于我。”   他说得很轻很淡,只短短一句话,却让晋明曦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迷茫。   他在威胁自己,除了他以外,自己别无选择。   而他还有很多很多选择。   晋明灏在他手中,清白名声也在他手中。   他那里,有着自己所有的把柄。   变故来的太快,太突然。   晋明曦浑浑噩噩地回到弘王府。   第二日,弘王爷派人请她前去正堂,离的很远时,就能听见里面传来的朗朗大笑。   来的人阵仗很大,外面站着一排排宫中的内侍。   晋明曦走进去,才看清眼前的人是陛下身边的福顺公公。   他手中拿着一道明晃晃的圣旨,笑脸和蔼,“曦禾郡主来了?听旨吧。”   前堂所有人都端正跪下。   福顺正色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弘王爷之女曦禾郡主贤淑大方,品貌出众,太后与朕躬闻之甚悦。今御前禁军统领司马炎适婚娶之时,与曦禾郡主堪称天造地设,为成佳人之美,择良辰吉日完婚……由礼部与钦天监共同操办。”   晋明曦接过圣旨,心中已翻起汹涌情绪。   从前的御前侍卫,今日的禁军统领,司马炎。   弘王爷笑呵呵地将她扶起身,“曦儿真是好福气,陛下赐地这份好姻缘,可谓是人人羡艳,司马将军刚从御前侍卫升为禁军统领,你可要好好珍惜……”   她扯起唇角僵硬地笑了笑,“父王,听说今天是相府二公子迎娶长阳郡主的日子,您怎么还未过去喝喜酒。”   “长阳郡主?不是逃婚了吗?和相府的亲事都延后了。就算跑了又如何,二公子可不缺亲事,听说太后也想让姜家女儿嫁给他……”   晋明曦脚步一顿,点了点头,她与司马炎的亲事,偏在这个时候赐下来,陛下果然不想让相府和自己沾上一丁点关系。   -   孤山荒野中,陆卓将平西王府偷出来的铁符和信件仔细用布包裹起来,放进怀中。   这是他哥第一次交给他的任务,必须得认真完成。   一切都整理好后,他看了眼树后面那片碧色衣角,不耐烦道:“还要跟多久?”   霍蓁蓁扒着头往外看了看,不偏不倚地对上陆卓漆黑的双眸,她松开树干,慢吞吞地从树后面走出来,“小师父,好……好巧啊,你也在这里。”   陆卓毫不留情地戳穿她,“巧什么?从昨晚到现在,我走你走,我停你停,趁我睡觉时,还偷走我一块饼吃。”   霍蓁蓁手帕中剩下的半块饼一下子燃烧起来了似的,有些烫人,她忙道:“我没偷,我给了钱的。”   陆卓掂了掂手中的碎银子。   她怯生生地补充:“而且你的饼,也是从我家偷的,我吃一块我家的饼,好像也……也没什么。”   “既然这么想吃家里的饼,就赶快回去吧,”陆卓指了指不远处的驿站,“跟那里的人说你是长阳郡主,他们会送你回去。”   霍蓁蓁立刻从腰间掏出一颗圆珠子,“我不回去,小师父,我给你钱,你可以带我去瑜洲吗?”   “不可以。”   陆卓扫了她一眼,细胳膊细腿的,碰上野兽早就被当盘中餐了。   这样的,只会拖后腿惹各种麻烦。   他昨晚没把人甩开,已经足够仁慈。   霍蓁蓁低着头,有些沮丧,脸皮挺薄的,看样子是在酝酿勇气。   陆卓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看看她能说出什么花来。   “小师父,我给你很多很多钱。”   他眉眼稍抬,败兴地别开了头,“我不缺钱,快回家吧,没空跟你开玩笑。”   霍蓁蓁抿了抿唇,抱着她的包裹,闷声道:“我不想嫁进相府,上次在银杏秋台,我见过顾二公子的外室,她不小心掉进了湖里,顾二公子便下水去救她,两人很是相爱。可是我父王非要让我嫁过去……”   陆卓舌尖抵了抵上颚,对方口中的外室,指的该是晋明曦。   “小师父,我上次帮你给摄政王妃传了一次信,所以你能不能也帮我一次?”   陆卓并不想把这姑娘推进狼窝,但总觉得帮她,自己会很吃亏。   他该为他未来的小夫人守身如玉才是,帮别的姑娘算什么。   他有些烦躁道:“传一次信,就想赖上我?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买卖。”   霍蓁蓁说得很是诚恳:“我会洗衣服,会做饭,我还能给你钱,这买卖一点也不便宜。”   “你去瑜洲干什么?”   “瑜洲是上翎军的地盘,我父王的手,伸不到那里,我想在瑜洲定居,然后做些买卖,这样就不用被逼着嫁给谁了,以后也不用挨骂了。”   陆卓觉得她有点天真,“你去了以后人生地不熟,寸步难行。”   霍蓁蓁抱着包裹笑了笑,“你不用担心,我有个远方表哥在瑜洲,我去投奔的话,他会帮我。”   “谁担心你了?我那是奉劝你。”   陆卓见她提起表哥两字的时候,笑起来有些甜。   没准就是为了这远方表哥才逃婚的。   画本子上都是这么写的。   陆卓没有棒打鸳鸯的恶劣趣味,勉强松口,“我考虑一下。”   霍蓁蓁立刻欢喜起来,对着他深深鞠了一躬,“谢谢小师父。”   “这就是你逃婚带的包袱?里面装的是什么?”   她立刻把自己的包裹放到地上,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一片金光闪闪,珠宝,玉石,珍珠,翡翠,金钗银钗样样不少。   差点闪到陆卓的眼,他僵硬了片刻,闲闲道:“确实很有钱。” 第74章   长阳郡主逃婚的事逐渐发散出来, 从京城传到北方。   平西王很是愤怒,向陛下和相府请完罪后,在全国范围内张贴告示, 上告郡主踪迹者,寻回郡主者, 皆有重赏。   一夜之间,消息弥布大江南北,就连小小的霁月城, 也都人手一张郡主的画像。   霁月山居内,红梅开得正盛, 唯门前一树白梅格外惹眼,为这灼灼盛景添了一抹素雅。   顾宜宁来到北方后并没有见过白梅,她提起衣裙, 缓步走过去,伸手触了触还未绽放的细小花苞。   身后侍女呈上来一张图纸,上面寥寥几笔便勾勒出了少女姣好的姿容, 正是告示牌上张贴的长阳郡主。   顾宜宁看后并不觉得惊讶,无形之中也松了口气, 只是略担心霍蓁蓁的去向。   这两日京城内发生的事太多,一桩婚事刚散, 另一桩婚事又起。   陛下亲自为晋明曦和司马炎赐婚, 既彰显了他对先帝子女的照拂, 又用这桩婚事牢牢把控住了晋明曦。   眼下晋明灏失踪, 晋明灏一日没找到,晋明曦便可以在京城过得好好的。   顾宜宁偏了偏目光,心不在焉地吹开枝头的雪花。   堂内,一青年低着头, 把这几日的文书整整齐齐放到桌案上,恭声问询:“殿下,明日的折子是继续送到这里,还是渝州?”   陆旌看着庭中闲散赏花的顾宜宁,漫不经心道,“渝州。”   “殿下的意思是,今日离开山庄?”   他放下手中墨笔,淡声吩咐,“去备马车。”   不多久,顾宜宁便坐上了回程的马车,她有些舍不得山庄里石洞中的温泉。   陆旌把玩着她搭在自己膝上的手,“喜欢的话,下次再来。”   她嗯了声,眉目仍紧紧锁着。   “不开心了?”他斟酌着改口,“真这么喜欢,就再多住两日。”   顾宜宁心中烦乱,正想着京城中发生的事,听他这样问,知道被误会了,忙拒绝,“不用,别耽误你的正事。”   “正事”二字着实刺耳。   陆旌虚虚揽着她的腰,手掌往下滑了滑,沉声反驳,“你也是本王的正事。”   灼热的呼吸落在她的侧颈上,顾宜宁很没出息地僵住了身子,脊背紧紧绷直,坐姿很是端正,陆旌平日里不解风情,沉默寡言,极少明目张胆地说情话。   仅有的几次,都是在床榻间听到的。   刚刚那句话,怎么听都有些吓人。   这几日在霁月山居住着,周身侍奉的下人只零散几个,不知是他们自身过于规矩,还是被人授命的原因,大多时间都守在前院,很少步入后院。   只他们两人的时候,不怕被人撞见,陆旌便很是过分。   想起那些令人脸红心跳的回忆,顾宜宁耳根发烫,此时腰间的手掌又收紧了几分,她两手下意识抓住陆旌的手臂。   生怕对方做出什么逾越的动作。   心脏砰砰地跳个不停。   随即在心中默默安慰自己,现在是在马车上,陆旌虽然撩拨不得,但不至于这么没底线,外面还有好多人呢。   忽然,耳侧传来一道沉沉的声音,魔地她耳骨很痒。   陆旌问,“我们什么时候要个孩子?”   他言语中藏有几分似有若无的压迫。   也掺合着很淡很淡的,不易被人察觉的忐忑。   落在顾宜宁耳朵里,宛若平地一声雷,使她顷刻间绷紧了心弦。   要个孩子!   多么赤.裸裸的暗示。   总不能是这段时日把他养叼了。   陆旌居然真的想在马车中行那种事?   她甚至有些呼吸不上来,立即推开腰间的手,镇定自若道:“孩子的事,还不急。”   男人手臂悬在半空中,停了片刻,才收回去。   那双阴沉沉的眼眸,如同蓄起了一场风雪,似乎在隐隐压制着什么情绪。   顾宜宁见他冷下脸色,兀自往角落缩了缩,防备地拢紧了衣襟。   陆旌只不过小小地试探一下,没想到她反应这么大。   他自嘲地嗤弄了下,这段时间忙上忙下地为小姑娘调理身子,到最后反倒成了他在自作主张。   她不急就不急了。   反正他也没那么想要。   不过心口处仍然闷地厉害,仿佛溢满了各种不知名的情绪,掺杂在一起,毫不留情地湮没其中仅存的一丁点光芒。   陆旌从未想过有一天,会用孩子来试探她对他的爱意。   这并不能等同,然而她的态度一目了然。   敷衍,冷漠,闭口不谈,半点热络都没有。   他不知道,若今日提起这件事的是另一个人,小姑娘会不会一口答应。   越是这般想,周身拢绕的戾气就更深一度。   顾宜宁躲在轻纱后面,拄着下巴张望外面的景色,一回头,便对上那道冷利的视线。   她摸了摸脸,不安地问:“看我干什么?”   陆旌敛下思绪,神色寡淡,语气也未有起伏,沉声道,“看你安不安分。”   顾宜宁又想起刚才的事情,扯了扯他的衣袖,脸颊红扑扑的,小声道:“在马车中不行。”   “嗯?”   她连脖颈也泛着淡淡的粉,“不能在马车里做……做生孩子的事,外面,外面有很多人能听到。”   陆旌看她的目光微顿,很快回过神来。   在他的视线中,阴霾和雾霭散去,转而凝成眼角眉梢处极为短暂的玩味。   他用指腹刮了下小姑娘嫣红的唇,“每天都在乱想什么?”   顾宜宁见他笑了一下,随后又凑到自己耳边,低声逗弄:“你若实在想,我们晚上试试?”   她现在整张脸都是烫的,立刻捂住耳朵,当没听见刚才的话。   又重新缩回角落里,掀起锦帘的一角,通风透气。   带着寒气的风迎到面上,才勉强让呼吸清透了些,不至于局促到连话都说不出。   淮安在马车外面骑马而行,听着两位主子的话很是折磨,便故意离得远了些,没了他地遮挡,顾宜宁透过那一角缝隙,清楚地看到了前方蹿动的人群,以及附近酒馆二楼窗边的面具男子。   那男子乌发白衣,薄唇,尖下巴,骨节分明的手中晃着一樽清酒,全身上下无一处污点,连面具都是银白色的,衣衫晃动间,衬得他仙气飘飘。   他仿佛感知到了落在自己身上的眸光,忽而低头,看向马车中的人,勾了下唇角。   顾宜宁猝不及防地同他对视,不自觉抓紧了陆旌的衣角。   陆旌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目光稍加停歇,便错开了,他伸手捂住小姑娘的眼睛,把人扯进怀里,“在看什么?”   顾宜宁老实巴交道:“刚才那个人,有些眼熟,我好像在哪见过他。”   他低着眼,神色莫辨,“最近的渝州城,很是热闹。”   倒是什么人都往这里赶。   回到姜国公府的时候,陆旌牵着她的手,一路往芙蓉轩的方向走,在小花园中碰到了散步的姜婵和卫茯苓。   明明隔着很远的距离,她二人愣是疾步赶过来,站在路中央行了一礼,“殿下王妃安好。”   陆旌随意看她们一眼,应了声,脚步未停,继续牵着身侧的人往前走。   卫茯苓转身,看着那道不近人情的背影,狠狠咬住了唇。   姜婵在一旁劝,“县主,反正祖母都允许你自由出入国公府了,这是什么意思你也懂,来日方长,不急于这一时。”   “我只是想不通,顾宜宁究竟有什么好,能让他这般入迷,难道就只是因为容貌吗?她全身上下,除了那张脸,根本一无是处......”   姜婵心道,光是脸就足够让人魂牵梦绕了。   嘴上却说:“他们两人自幼相识,青梅竹马,难免情谊深厚。”   卫茯苓嫉恨地快要发疯,“可她那般任性,无论闯下什么样的大祸,殿下都纵着,就连之前和林笙的亲事,他都既往不咎,他对别人,容忍度什么时候这么高过?”   姜婵无奈地哄,“总有喜新厌旧的一天,县主且忍一忍,你是这渝州城独一份的存在,殿下早晚有一天会注意到你。”   “忍不了,”卫茯苓有种想要把顾宜宁毁了的冲动,她深吸一口气,使自己平静下来,“顾宜宁的性子,殿下能纵,别人不一定能忍。”   “什么意思?”   “我倒要看看,当上翎军上下对他们的王妃怨声载道时,殿下还护不护得住,他总不能爱美人爱到放弃江山。”   姜婵不以为意,“那可是上翎军,利刃一般的存在,且只听殿下一人吩咐,怎么可能这么容易被挑拨出情绪,县主可别犯傻。”   卫茯苓眼中划过一抹狠色,“所有的不耐,都是从一点一滴的小事积攒起来的,我就不信,顾宜宁的矫□□多了,没有人不生怨气,我堂兄说过,这几日远在北疆的将领们会奔赴渝州汇报军情,到时候,就让他们看看,他们的王妃是何等娇气之人。”   一旁的流云路过,闻言看了眼那口出狂言的女子。   不由得冷嗤一声,刚来渝州便听到这么好笑的笑话,世人对上翎军究竟有多少误会。   亏淮安还跟他说这位县主英姿飒爽,与众不同,什么眼神!   他啧啧两声,摇着头继续找芙蓉选的方向。 第75章   流云找到芙蓉轩的时候, 把在路上听到的事说给她听,像个大人一般叮嘱,“茯苓县主不安好心, 那姜大小姐跟她走得极近,没准两人有什么阴谋诡计。”   顾宜宁正在认真地捣花浆, 对他的担忧置若罔闻。   流云恨铁不成钢道,“姜家水深,王妃需万事小心。”   她这次倒是有反应了, 然而只是敷衍地点了下头。   刚把花浆倒入瓶中,陆夫人身边的段嬷嬷过来请她, “夫人要去拜访太夫人,问王妃去不去。”   顾宜宁本来不打算去,但见对方一脸不情愿, 便笑着应下了。   段嬷嬷阴阳怪气道:“王妃身份贵重,何必屈尊去太夫人那里问安。”   她晃了晃手中玉瓶,巧笑嫣然, “不去怎么行,我闲来无事时, 最喜欢给嬷嬷找不痛快了。”   “你——”段嬷嬷气地嘴歪了一下,转身就走, 猛地撞见门口处的陆夫人, 急忙弯腰行礼。   顾宜宁上前扶住陆夫人, 率先开口, “段嬷嬷真是越发没规矩了,刚才居然还冲我大呼小叫。”   “冤枉啊,老奴没有。”   陆夫人叹了口气,平时段嬷嬷没少在自己耳边说儿媳坏话, 她心里多少有个底,便道:“嬷嬷,你少惹宜宁生气。”   段嬷嬷气地拧紧了手中帕子,这顾宜宁可真是个祸害,怎么陆家一个两个的,都被她哄地团团转,无论大的小的,跟吃了迷魂药一般,她说什么信什么。   顾宜宁在前面慢悠悠地走着,全然不顾身后的人有多愤懑。   前几日时,渝州的雪灾算不得小,直到今天才彻底将后续工程收尾。   一大早街上便开始张灯结彩,用以驱除邪气和厄运,连城门口都办起了舞狮的场子。   陆夫人这段时间里无所事事,亲手缝制了几枚平安符,分别送到了各个院中。   顾宜宁自然也得了一符,挂在腰间,有些褶皱。   陆夫人停下步子,帮她抚平。   两人已经走到门口。   室内满是欢声笑语,隔着一道门,嘈嘈切切的谈话声,悉数传到外面人的耳里。   其中,一道细语格外刺耳,她笑道,“小姑母以前送我们的礼物,都十分贵重,顾宜宁来了,居然送如此磕碜的平安符,这也太寒酸了,一个铜板能买五个,谁稀罕。”   姜娴情绪不外露,但字字皆是添油加醋,“小姑母把那些珠宝都捐给了灾民,现在灾民声称她是活菩萨呢。”   “用钱去换名声,何必呢,她自己干不干净心里没点数?不青灯古佛度过一生也就罢了,还去外面博好名声,难不成还想再嫁一次?九泉之下的陆姑父知道后该有多寒心,这种作风真是令人作呕。”   姜娴又道:“那些珠宝,小姑母一开始是打算送给我们的。”   这下姜婵开口了,“小姑母最对不起的人该是我们这些侄儿侄女,现在她用钱去讨好百姓,当真问心无愧吗?”   “是啊,若不是因为她那些肮脏事,我们姜家何至于迁到渝州?现在好了,跟京城离那么远,能有什么好亲事?”   门外,陆夫人连手指都是颤着的,她握住顾宜宁的手腕,有气无力道,“宜宁,我身子有些不舒服,我们改日再来,今天就先回去吧。”   顾宜宁看着她苍白的脸色,蹙了蹙眉,“母亲,来都来了,不妨喝杯茶再走。”   “宜宁,茶水芙蓉轩多得是,我们快些回去——”   她挣脱开陆夫人的手,轻巧道:“芙蓉轩的茶怎么能跟这里的茶相比。”   一边说着,一边推开了面前紧闭着的两扇门。   冷风袭来,吹地屋内的人微怔,他们齐齐往门口的方向看过去。   门前立着的海棠色身影,实在夺目。   她身后是枯枝败叶堆叠而成的萧瑟寒冬,她是天地间唯一的一抹姝色,清艳卓绝,傲然骄矜,连看人的姿态也是极美,仿佛本就该开在枝头,灼灼绽放,接受着世人一波又一波的赞美。   满屋子的人,回过神来后,都生出些不可抑制的慌乱。   他们不是没有在陆夫人面前说过这些话,每每被撞到时,陆夫人只当没听见,于是他们口中的话便越来越大胆。   反正身为事件牵连的受害者,无论说什么埋怨的话,都不过分。   连最疼爱幺女的太夫人也不会责罚他们。   所以一个个都理直气壮,表面上接受陆夫人的补偿,却又在背地里说她的不是。   然而眼下,顾宜宁大有不依不饶的趋态,此事,难办了许多。   她做事毫无章法,谁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顾宜宁提了下繁复的衣摆,走进门槛,眼尾漾起微小的弧度,和煦地问:“刚才说得很是热闹,怎么不继续了?”   在场的所有人,没有一个人出声,都眼观鼻鼻观心地沉默着,死不承认。   反正只要装哑巴,顾宜宁也奈何不了他们。   室内久久听不到回应声,陆夫人已是坐不住,几次眼神示意让她不要再纠结此事。   顾宜宁同她错开视线,低头理了理衣袖,心平气和地同几位公子小姐商议:“姜家是书香世家,听说很重规矩礼仪,既然如此,刚才直呼我的名讳的那位表妹,是不是该受些处罚?”   他们见顾宜宁计较的不过是名讳的问题,都放下心来,把刚才那个细声细嗓的少女推了出来,“表嫂,是三妹妹不懂规矩,她年纪小不懂事,还请您原谅。”   姜三妹妹一脸气愤,恼怒地瞪了几人一眼。   顾宜宁说得云淡风轻,“就按家规处置吧。”   姜三妹妹瞬间慌乱起来,姜家的家规,异常严厉,平日里犯一丁点错都会吃不少苦头。   “可有不服之处?”   她不服气道,“这些人都说小姑母坏话了,你为什么不罚他们?”   果然想要打碎一块拼凑起来的铁板,需逐个击破,顾宜宁十分乐意听见这样的话,爽快道:“那就一块罚了。”   姜娴站起身来,颇有几分义正言辞:“凭什么要罚?我们刚才说的话,不过是事实而已,小姑母因为当年的事牵连了我们姜家,她心中有愧,补偿我们也能缓解她的于心不安,我们心中的怨,和她心中的愧本就依靠着礼物来维持平衡,多一分少一分都不行,这些年来一直相安无事,自从王妃来了,就不断地挑拨着我们两边的关系,小姑母的愧疚无处可施,早晚得因你而憋出病来。”   最后还不忘讽刺她,“王妃只会蛮不讲理地动用武力,想必也听不懂这些世俗的人情冷暖。”   顾宜宁拨弄着手腕上的琉璃串,有些惊讶于他们的道貌岸然和理所应当。   再抬头时,神色多了些许认真,“既然四表妹想讲道理,那我便同你算算旧账。”   姜娴一脸嫌弃。   她不疾不徐地开口,“二十多年前的姜家,在朝最大的官职是从六品翰林院修撰,母亲嫁给父亲之后,姜家才开始飞黄腾达,先帝看在陆家的面子上,对姜家极好,又是提官阶,又是赐府邸良田,一时风头无两,这些年来,姜家积攒的巨额财富,前半程全靠母亲和陆家,后半程又多了姜太后这个依仗,你们的父母,不知是出的力多一些,还是享的福更多一些?”   姜婵忍不住反驳,“历来都是家族福祸相依,两位姑母对姜家好,姜家在困难之际也会反哺她们。”   “反哺?”顾宜宁觉得好笑,“出了事之后,不急着为母亲讨公道,只会当缩头乌龟来渝州避风头,说是避风头,实则还是个土霸王,吃喝玩乐无一不缺,甚至还忘恩负义,暗地里打压母亲,这如何谈得上反哺?”   姜婵说不出话来,陆夫人脸上的表情有些松动。   “现如今你们的吃穿用度皆是上等之物,日子过得奢贵而快活,即使远在渝州,那些世家的公子小姐也会因为陆家和姜太后的身份不敢小瞧你们,说到底,母亲不欠你们什么,相反,你们还需要感谢她,母亲心善,不曾对你们有过苛责,没想到各位弟弟妹妹们竟然以怨报德,读了那么多书,最后连感恩二字都不会写,真是全然没有才子才女的心襟和气度。”   顾宜宁语气算不得激烈,说得十分轻快,然而字字珠玑,那些字眼直往人心上砸,戳穿了一层又一层的虚伪。   室内又重归宁静,他们仿佛被人踩在地上骂了一通,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根本想不出辩解的话。   门外,太夫人死活迈不动脚步,柳氏和惠氏同样脸色难看。   顾宜宁转过头,看向她们,笑道:“外祖母觉得我说得对不对?”   太夫人脚步一顿,当年那件事发生之后,一直都是陆家在处理,现在想想,姜家确实没帮什么忙,反而还处处生怨,惹得陆老夫人过意不去,补偿了一大笔产业,全家商议过后,就来了渝州,这些年来,陆家怕委屈亲家,每年都会送来相当多的财物以供他们挥霍。   她从不觉得自己这个做母亲的有任何失职之处,直到今天,才发现她的宠爱像是个笑话,姜家的所作所为被顾宜宁揭穿后,内里倒像是个卖女儿的,卖完后还要榨干女儿最后的血,且随意纵容子孙对她的不敬,桩桩件件,实属令人发指。   太夫人重重叹了口气,“宜宁所言极是,是我们姜家亏待幺儿,这些小年轻们口无遮拦,的确该罚,该重重地惩罚。”   顾宜宁没说话,只是看向陆夫人。   她希望陆夫人看开点,身上的枷锁能减轻一些,不要把什么罪都归到自己身上。   陆夫人还沉浸在刚才的情绪中,回过神来后冲她笑了笑。   这还是几年以来,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话,所有人都告诉她,是她牵连了母家,连累了母家子孙们的前程,必须得好好补偿。   然而没有一个人提醒,姜家最开始的殊荣,是因她而起。   连她也忘了,早之前,她并不想嫁给夫君,是家族众人贪慕陆家的荣华富贵和功勋前途,亲手将她推过去的。   太夫人斟酌着道:“雪灾后的渝州城,正是百废待兴的时候,你们闲来无事,不妨就以你们的小姑母为楷模,向外捐个千金万金的,除了捐赠钱财,城中公职人手也不够用,常备军需要去边关调换军队,无暇顾及城内的状况,你们就带着府中的下人去官府领命吧,亲自为百姓做些事,也体会一下人间疾苦,省得读万卷书,一点事理也不明......”   顾宜宁没兴致听那些惩罚,左右是姜家的家务事,她说一说也就罢了,姜家的人听不听得进去,跟她无关,只要母亲听进耳里了就行。   -   从太夫人院里出来后,径直去了陆旌那里。   现在正是调转各地兵将的时候,陆旌面前摆着一副边防图,他手中狼毫有一搭没一搭地往上添两笔墨色。   顾宜宁也趴在桌角用手指画圈,看着漫长的边境线,以及周围虎视眈眈的一众国家,顿觉头疼。   北疆自古以来就是兵争战乱之地,从来不缺兵强马壮的邻国,他们总是时不时地偷袭一下,闯进关内抢些物资。   阵仗最大的那次,是西北两方数十个大国小国一起联合起来,入侵边关,想要共同分割这片富饶的陆地。   所有敌军的数量加起来,是整个上翎军的五倍有余,乌泱泱的铁骑仿佛能吞噬世间万物。   在那场战役中,双方死伤无数,也包括万人敬仰的陆将军。   群龙无首的上翎军,前有敌兵抵抗,后无军备支撑,在极度艰苦的境地下撑了三个月后,边线悉数溃败,所有人护着当地百姓,退居第二战线。   然而没有一个强有力的掌权者,散乱的力量凝聚不到一起。   各自收复各自的失地,各保各的臣民,意见相左,谁也不服谁,一时间形成了以欧阳、桂氏等几方军阀割据的混乱场面。   他们本就因军需的事和朝廷有矛盾,且仗着天高皇帝远,这种分裂的状况一直持续了许多年,直到陆旌长成少年,从京城来到北疆后才彻底终结。   顾宜宁不清楚那些暴脾气的将军们是如何被他收拾地服服帖帖的,只是看到瑜洲留下的残破城墙时,心里有股沉重的悸动。   一瞬间就能感知当年人们在战争中所经历的悲壮和绝望。   她撑着额角,视线一寸寸地在地图上挪动。   一开始是在陆旌身侧坐着的,坐着坐着就靠在了他肩上,随后闭上眼睛,沉沉陷入梦境,彻底熟睡过去。   当所有的软力和沁人心脾的馨香全都聚拢过来时,陆旌低头,看了眼怀中令他心猿意马的存在。   连睡觉也不安生,无时无刻不在掀弄着自己的心绪。   小姑娘枕着他的手臂,呼吸稳匀,睡颜柔和,整个人沉溺在阳光中,眼睫处也拓下淡淡的阴影,发尾随风轻舞,剐蹭在手背上,丝丝入骨。   这副全身心依赖他的模样,让近几日没来由的躁意全部消减了下去。   这段时间的顾宜宁,过于乖顺温驯。   以往每天都要跟他犟上一犟的小姑娘,现在让干什么干什么,听话极了。   像是牙尖嘴利的小动物,突然不咬人了一般,不太合常理。   陆旌还以为不经意间有哪处把她委屈到了。   等来等去,也没等到她开口。   他俯下身,手臂穿过小姑娘的膝窝,将她抱进了屏风后的床榻上。   而后暗卫跪了满地,恭敬答话。   “殿下,王妃近来没有遇到烦心事,过得很是恣意。”   陆旌沉默以对,看过来的视线极其压迫,仿佛在等他继续说下去。   他想来想去也想不到王妃皱眉是在哪个片刻,心道,自家殿下是不是平日里被王妃冷惯了,以至于王妃稍微有点和颜悦色,殿下就受宠若惊,阵仗颇大地找他们问王妃受了什么刺激。   虽然以前也总这样,顾五小姐每来王府一次,殿下能三天不沉脸色,根本没什么好稀奇的。   但是现在,顾五小姐都已经成了王妃,殿下毫不松懈也就罢了,甚至比先前更甚。   然而这话他是万万不敢说出来的,只好结结巴巴换另外一个话式开口,“王妃在渝州人生地不熟的,只有殿下一个依仗,自然是看殿下的眼色行事了。”   说完后抬头看了一眼,高位上的玄衣男人眼底压着几分轻淡的讽意。   他膝盖骨一软,立刻低下了头。   陆旌收敛神色,眉骨跳了跳,他家姑娘在他这里猖狂的很,怎么任性怎么来,经常一两句软话就能让他缴械投降,她最知道用什么样的手段对付他,他的心绪随她的勾挑而掠起波澜,每次都不例外,在所有方式中,看他眼色简直是最最次要的,全然不值一提。   小姑娘心高气傲地很,根本看不起这种方式。   陆旌有时在想,不能太纵容她,在她面前自己的底线已经退无可退,这样下去迟早要出事,然而一到紧要关头,就忍不住地依着她的话行事,数年来深入骨髓的惯性使然,再加上自己根本不禁她撩拨,总是一次又一次地让她得逞。   接下来的暗卫察言观色,实在找不出王妃的不悦之处,硬着头皮把刚才发生在姜国公府的事全部描述了一遍,“王妃说完那些话后,姜家的公子小姐们脸都气黑了,偏又说不出反驳的话,看样子气得不轻......”   原以为这不是主子想要听的回答,没成想对方的神色似乎有些了然。   陆旌闻言轻笑一声,目光软了些。   难怪今日破天荒地主动寻了过来,还是跟年少时无异,把人得罪完之后习惯性地来他身边避风头。   如果不出意外,接下来还会寸步不离地黏他几日。   门外侍卫突然出声,“殿下,外面有人求见。”   “传。”   来人名唤闻越,表情略紧张,跨进门槛后直直跪了下来,“殿下,欧阳将军和桂将军等人正在来渝州的路上。”   陆旌语气淡漠,“他们怎么来了?”   “说是汇报军情。”   “吩咐下去,把任务换给别人。”   闻越一脸难为,“殿下,几位将军曾经都是名震一方的霸主,上翎军内受人敬重的长辈,属下资历尚浅,在他们面前根本说不上话,更何况......”   更何况上翎军和玄影卫是两个系统。   脾气倔强的将军们,除了殿下的话谁都不肯听,这次为了来渝州一趟,专门抢了下属的任务,披星戴月地偷摸着赶来,生怕半路被殿下派人遣返回去。   他们在上领军内位高权重,来的时候只带了较少的兵卒,且有意隐瞒踪迹,渝州城内也是最近才打探出来的消息。   真是不怕被降罪。 第76章   经历了一场汹涌的雪灾后, 瑜洲城内的第二场雪下得十分温柔。   这阵艳阳雪,为午后的闲暇时光添了份和煦的意境。   陆旌偏头,看了眼抱着他手臂睡得香甜的顾宜宁。   如他所料, 小姑娘仿佛怕被姜家人寻仇似的,这几日寸步不离地守着他。   桌子上都是些乏味复杂的军机折凑, 她随手翻两页后,许是怕打扰他,便拄着头闲闲地看向窗外, 任由思绪乱飘,看着看着, 缓缓阖上眼眸,又是一阵浅眠。   陆旌轻手托住她的肩颈,欲图把人抱到床上。   顾宜宁耳后肌肤娇嫩, 被男人手掌上的薄茧磨了一下后,眼睫轻轻颤了颤,朦朦胧胧地抬开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陆旌的下颚和喉结。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很容易让人想入非非, 两人姿态亲密,呼吸交缠在一起, 暧昧至极, 她手指动了下, 自觉坐直身体。   陆旌看着她脸上突然漫起的一层赤色, 有些好笑地问,“做了什么梦?”   顾宜宁眨了眨眼,视线恢复清明,她总不能说, 自己醒来后被美色冲击地有些缓不过来神,青天百日下,差点就要吻上去。   她生硬地挪开目光,心虚道:“没做什么梦。”   陆旌也不逼问,只道:“若是闲来无事,可让人陪你出去逛逛。”   顾宜宁愣了下,脱口而问:“你是在嫌我烦,要赶我走吗?”   “没有,”陆旌看她的眼神仿佛多了些什么,理了理她耳边的碎发,语气依旧温和,“是怕你无聊。”   “不无聊,”她说完后数了数那摞折子,数量跟睡之前相差无几,眼眸稍弯:“殿下半个时辰只批了两封,好慢。”   陆旌看着不断扰乱他注意力的罪魁祸首,笑了笑,没否认。   顾宜宁故意做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从他手中夺过墨笔,认真道:“你把处理这些事态的法子说给我听,我来替你写字。”   她肩背挺直,看起来很乖。   陆旌就这么由着她做,享受难得的清闲。   小姑娘的字,方正规矩,软绵无力,猛一下出现在折子上,看着有些违和。   字迹晾干以后,他用手指抚了抚纸张,眼中笑意未敛。   顾宜宁悄悄看了他一眼后,惊觉自己又被笑话了,语气很酸,“要不要帮夫君找个笔墨矫若惊龙、神韵超逸的美人过来服侍呀?比如......殷六小姐?”   陆旌长臂放在一旁,怔了下,竭力压平唇角,道:“这些陈年旧醋,什么时候才能吃完?”   小姑娘反驳:“我说的明明是事实。”   陆旌不语,顺着她的话想起从前。   少时,他督促小姑娘练字的时候,曾专门命人买了些字帖,让她照着临摹。   不学无术的人懒懒散散地趴在桌上,艰难又憋屈地在纸张上描红,写了几页后,从里面掉出一张书信,她好奇地打开,看见了一行行含情脉脉的诗句,署名为殷氏六女。   小姑娘捏着信纸,抿了抿唇,把它夹回书中,一言不发就要离开。   他以为这又是因为贪玩而准备偷偷溜走,把人捉到后便加重语气说了她两句。   话落下,滚烫的眼泪就掉了在手背上,甚是灼心,他一下子乱了心神,低声轻哄。   良久后,哭倒是不哭了,但也不理人。   陆旌是后来才发现那封书信的,再去相府的时候,她板着脸,义正言辞地告诫,“父亲跟我说,若一个男子有了心仪的女子后,就让我离他远些,以免造成不必要的误会,你走吧,以后都不要来了。”   轻飘飘的话语从她口中说出,仿佛利刃剜心一般疼。   此后不知费了多大功夫,才勉强让小姑娘将信将疑地原谅。   她惯会记仇,一连临摹了十几封情诗给他看,“不是说让我练字嘛,全都是仿着殷六小姐的字迹抄的,满不满意?”   陆旌一次又一次地耐心解释且承诺,“下人不注意,才让那封信被夹进了书中,这样的错,以后不会再犯。”   她彻底信了之后,还是会时不时地呛他两句。   呛完之后又撒着娇问,“以后还用练字嘛?”   “......不用。”   这样的错,日后的确没再犯过,但耐不住小姑娘从中尝到了不用练字的甜头,总是自己偷摸着冒充别人写两封情书污蔑他。   在书院里被夫子责罚之后,转而来他这里诉苦,可怜兮兮的,说不了几句,他便开始心疼,着手替她写罚抄的内容,检查背诵时,又默不作声地放水。   把人纵过头后,彻底没了脾气,万事依着她。   在顾宜宁无法无天的路上,陆旌没少出力。   顾汉平气地头大,但碍于他的身份敏感,又发不了火,只能任顾家出了这么个胸无点墨的女儿。   小姑娘十分懂得趋利避害,知道有些事顾汉平不让,就来找他解决,久而久之,对他愈加依赖。   而他,也得偿所愿,把人拐回了自己家。   陆旌看着眼前认真写字的侧影,神色似被镀上了一层柔光。   顾宜宁拿着毛笔,回头看了一眼,催促道:“继续念呀。”   夕阳西下,将满地的白雪染红。   室内,厚厚的一摞奏章也已全部批完。   顾宜宁伸了个懒腰,摊在椅子上,膝盖故意撞了下陆旌,而后做戏,很夸张地揉了揉手腕。   陆旌失笑,端起面前的小碗,喂她用饭,沉声问:“明天还来不来?”   她点头,“当然要来。”   “平时不是只跟五天就够了?”   顾宜宁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在说什么后,有些尴尬,以前她是总拿陆旌当掩护,现在在渝州,自己依然被保护地很好,姜家人没胆量做出伤害她的事,她根本遇不上危险。   但是,还是习惯性地过来找他。   待在他身边的时候很舒服,也很欢喜。   不过现在陆旌好像在有意赶她离开。   顾宜宁能感觉得到,她垮下眉眼,揪了揪衣袖,“五天怎么能够,小夫妻本就该日日黏在一起。”   陆旌没说话,此时从北疆过来的人马已经在桦门台住下,怕是又要给他添乱。   小姑娘已经在先一步打探他的行程了,“明天你要去哪里?”   他如实道:“烨门台。”   “我也要去。”   陆旌微一斟酌,对上那道灼热的目光后,喉咙中的“不准”两字到嘴边时,转而变成了“好”。   顾宜宁垂头窃喜,悠然地晃了晃腿。   就知道陆旌不舍得拒绝她。   “去了之后我不会惹事的。”   她小声打保证。   陆旌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   顾宜宁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我以前惹的事,有一半是被我父亲怂恿忽悠的。”   顾汉平这个人,很是鸡贼,一双儿女中,儿子看起来很听话,实则内心主意大,把阳奉阴违玩得炉火纯青,当时看不出来门道,都是在很久之后,才会在某一刻突然意识到他当初居然干了那种事。   女儿似乎娇纵任性,然而很好拿捏,且将自己的父亲视为天底下最无所不能的人,对他很是崇拜,傻乎乎,说什么信什么。   有的人天生讨人喜欢,顾宜宁便是如此。   在她很小的时候,顾汉平便打起了女儿好人缘的主意,经常指挥哄骗她东一榔头西一榔头地“欺负”别家小孩。   总归她可爱,意识到自己弄错之后,道歉的态度也十分诚恳,很轻易就能获得原谅,接着再重新恢复友谊。   顾汉平便打着替女儿赔礼道歉的幌子,掩人耳目,去人家府上商议朝事,或笼络人心,或拉帮结派,以此完成自己的目的。   长久下来,顾家小女儿的声名远扬,顾家的基石也越来越坚固。   顾汉平从来不教她迂腐的纲常女德,只逼着她多读书写字。   顾宜宁稍微大点后,能看清楚事了,觉得父亲是个大奸臣,自己是帮凶,一家三口只有哥哥清清白白,总担心会被抄家株连九族。   虽然她和父亲有罪,但哥哥是无辜的啊。   她读的书很多,也很杂,是个半吊子水平,不能一字一句背下来,不过大致意思都懂。   当时读了蛮多鬼怪志,里面的因果报应,生死轮回,恶人自有恶报,十八层地狱之类的故事说得神乎其神,她信了。   神神叨叨地劝了顾汉平一番后,顾汉平若有所思,听得频频点头,继而把她送去了寺庙,说去去她身上的邪气。   顾宜宁要气死了,为了不让全家人下地狱,为了不牵连哥哥,跟小菩萨一样到处去行好事,广结善缘,对每个人都好,只要是力所能及的事情,全都帮。   力所不能及的事情,求着父亲和哥哥帮。   那段时间,碰见困难后去拜她比拜十里八方的佛祖还要显灵。   再后来,才发现顾汉平跟其他大臣比起来,是对百姓最好的那个。   顾宜宁想起以前做过的傻事,从脸颊一直红到了耳根,脖颈和锁骨处也染上了一层浅浅的红晕。   她不断安慰着自己,没什么大不了的,没必要在喜欢的人挽回形象。   反正无论做什么也拧转不了陆旌对她的印象。   毕竟她和陆旌相识,也是从碰瓷开始的。   -   此时烨门台的氛围未免有些庄重。   从北疆远道而来的诸位将军一脸风霜,在座位上正襟危坐,不苟言笑,眉眼间的皱纹像是被风沙打磨出来的,自上而下散发着寒刃一般的肃穆,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威严让人肃然生敬。   这是一群号令如山的人,曾经掌管着八方上翎军,一身家国大义铮铮铁骨,却也敢把皇权踩在脚底无所畏惧。   他们的眼神锐利无比,卫茯苓不敢直视,但心中知道,自己需得硬着头皮迎上去,这群人是能帮她对付顾宜宁的存在。   若不是因为如此,她才不来招惹这群阎王。   先前细细打听一番后,才知顾宜宁来到渝州的消息并没有传到北疆,摄政王封锁地很是严密。   她借由堂哥和姜家一位公子的关系,才勉强把这件事散播出去。   没想到顾宜宁的名声这么好使,还真就把他们招了过来,欧阳迟,桂雁……孙伯梁,都是一句话千斤重的老将军,一个人都没少。   卫茯苓心情激动,壮着胆子描述渝州城的现状,几人听得很是平静,连脸色也不曾有过一丝波澜。   她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提了下摄政王妃。   突然间所有人都看了过来,连最冷漠的孙伯梁也抬起了头。   卫茯苓手心都渗出了薄汗,磕磕绊绊地说了几句话,字里行间都着重展现着顾宜宁的娇气和矫情。   欧阳迟满是皲裂的手背搭在桌边上,唇色暗沉,突然开口,“摄政王妃怎么?”   卫茯苓僵硬地笑着:“殿下待王妃极好,为了讨她一笑,连加急的军务也不看,就带人四处玩乐去了……就算是天上的星星也恨不得摘下来捧到王妃面前……”   他冷嗤一声,“当真如此?”   卫茯苓听出了对方语气中的嘲讽之意,急忙点头,“确实是这样的。”   “哦?我怎么记得咱们殿下瞧不起那王妃?”   一道沉稳的女声甚是突出。   桂雁是位女将军,英挺飒爽,眉目间一身正气,卫茯苓整日舞刀弄枪,自诩为铁娘子,到今天,才知真正的巾帼英雄是何模样,女子,也可有气吞山河之象。   听说她夫君是个游医,女儿也继承了母亲的志向,随母参军,女婿倒是个柔弱郎君,一家人女强男弱。   卫茯苓听见这话后愣了愣,不敢冒犯,干笑道:“殿下对王妃宠得厉害,怎么会瞧不起?”   桂雁鼻息间满是轻蔑,“新王妃不通诗书,态度不端,女子书院里最后一名,那可是能把夫子气病的姑娘。我们殿下是谁?从幼时就极有天资,骑马射箭,刀枪剑戟,文书墨豪……无一不通,这么一个文武兼济的天才儿郎,就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也配不上他!殿下瞧不起她也是理所应当的!”   卫茯苓把带有顾宜宁笔迹的折子呈上去,胡扯道:“将军您看,王妃都能参政了,今日殿下敢让她在上面胡写,来日就能将各种兵符令牌给她,快到红颜祸水的地步了,这……这还不够宠吗?”   卫茯苓想说的是,这几位将军也太古板了,能不能别把几年前的固有印象放到现在来说。   她都怀疑他们和她说的是不是一个人了。   还是说,对顾宜宁好到骨子里的陆旌,当年真的不太看得起对方?   她忽然有些自喜,如果是真的就太好了,她还从未见过陆旌有哪点不喜欢顾宜宁。   欧阳迟不知想到了什么,怒斥一声:“我们当初为了展露决心,连喜酒都没去喝,殿下竟然还执意娶她,气煞老夫。”   桂雁负手应和,还是略嘲讽:“是啊,殿下可别被她带坏了。”   一直没说话的孙伯良摆了下手,“行了,都别着急,明天就能看见她本人了!” 第77章   第二日, 天微亮,顾宜宁便起了身。   虽然知道陆旌不会丢下她,但昨夜还是紧紧抱着他手臂入睡的。   她对自己的睡姿一向很自信, 只要没有外部干扰,便不会乱动, 能保持同一个姿势直至醒来。   陆旌靠在床边,枕着手臂看她胡乱穿衣服。   服饰繁琐,顾宜宁套了一层又一层, 低着头慢吞吞地系腰带,想着冬天风大, 又选了两块沉一些的配饰压衣裙。   好不容易才系好,旁边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又恶劣地将它扯开。   成果被搞乱,顾宜宁恼气地看过来, “你干什么?”   陆旌视线稳稳落在她身上,笑道:“这么想跟着去?”   小姑娘继续整理衣裙,好脾气地嗯了声, “在国公府很是无聊。”   她抬头看一眼,见男人只着一身里衣, 依然漫不经心地靠在那里,并未有任何准备下床的迹象。   顾宜宁加快手中动作, 穿戴好后, 跪坐在床边, 手掌抵在他膝盖上晃了晃, 催促道:“你也要快些啊,要我帮忙吗?”   陆旌没回话,只是突然挪了下腿骨,小姑娘手下一时没了支撑的力度, 整个人往前一倾,跌在了他怀里。   在她挣扎着要起来的时候,陆旌扬了扬唇角,欺身把人压下。   一时间两人位置调转过来,他手掌重重地按着她的肩膀,灼热的气息就快要把脸颊烫红。   顾宜宁忐忑地望着他,目光有着浅浅的乞求。   在这种事上,她已经很依着陆旌了。   他不心疼她做出的让步也就罢了,反而还得寸进尺。   直到衣带解开,那只带有薄茧的手掌探进去后,顾宜宁眼中的光彻底熄灭。   陆旌另一只手稳稳压住她挣扎的动作,宽慰道:“就抱一会儿。”   她抿了抿唇,体谅他在外的辛苦,迁就着开口:“你说的。”   陆旌低声一笑,还挺好骗。   男人的劣根性,可不止抱一抱这么简单。   一直从黎明时分到日上三竿。   顾宜宁充分体会到了对方口中的“抱一小会儿”是何种滋味。   她艰难地偏头,看了眼窗外高悬的光线。   陆旌很少这般低劣地对她进行挑逗,在她耳边厮磨,说些荒唐话,顾宜宁死死咬着唇,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百般羞愤间,忍不住在心里骂,就是个衣冠禽/兽。   她一遍又一遍地推脱,软着嗓音轻语,“没力气了。”   男人眸中的光细碎而温柔,低吟道,“没力气才好。”   顾宜宁抱着被子缩在角落,“你就是不想让我去。”   “没有,”陆旌抱着她往浴池走,语气一大半都是纵容,“谁敢拦你?”   芙蓉轩外候着的人看向那道紧闭着的门,谁也不敢去坏主子的事。   都一声不吭地等。   半晌,终于把人盼出来了。   -   烨门台中,整个明堂开始时安安静静。   看见太阳越升越高,一个个都没了耐性。   左右顾盼地问:“殿下怎么还没来?”   “我们不打声招呼就偷着过来,殿下派人在烨门台接待就不错了,能给我们什么好脸色!说不定待会儿还要降罪!”   门外,闻越心道,人贵有自知之明。   欧阳迟的声音格外突出,“降罪就降罪吧,老夫今天就算是死,也要拆一桩姻缘。”   卫茯苓时刻注意着大门口的动静,见那道高大挺拔威仪淡漠的身影时,眼睛痴痴,脸颊羞红,立刻去扯冀远候的衣服,“父亲,殿下来了。”   冀远候守在门口,躬身行礼,“殿下,几位将军已经在里面候着了,您请这边走。”   陆旌抬脚迈步。   冀远候又多嘴:“这是臣的小女茯苓,茯苓,还不快向殿下问安。”   卫茯苓今日打扮地极其精心,一身层层叠叠的红裙,像火焰般热烈,飒气却又不失女子的柔美,任谁见了都要赞一句美绝。   偏陆旌跟看不见似的。   她是瑜洲城万众瞩目的明珠,从没有被谁轻视过,她相信,早晚有一天能让殿下对她刮目相看,她将嘴角弧度勾到最娇媚的弧度,捏着语调道,“殿下安好。”   心心念念的男人脚步未停,甚至没回头多看一眼。   他眼中只有顾宜宁。   卫茯苓满心失落,握紧手掌,指甲嵌进肉里,一阵刺痛。   冀远候捋了把胡须,乐呵呵道:“殿下,小女茯苓善骑射,善短鞭,她从小就喜欢这些,常跟人切磋,不知殿下喜欢什么,若有时间……”   陆旌不耐烦地打断,“本王喜清净。”   声音里夹着风雪,比瑜洲冬天的朔朔寒风还要刺骨。   冀远候呐呐地闭上嘴,连呼吸都放轻许多。   卫茯苓更是白了脸色。   顾宜宁不是清净之人,他却那么喜欢。   父女两人一个失魂落魄一个胆战心惊地跟着。   闻越见主子眼底压着的不耐,及时挡住妄图跟进去的两人,铁面无私道:“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卫茯苓看着让人望而却步的背影,急忙喊道:“殿下。”   陆旌还真就停下了步伐。   卫茯苓心中一喜,但很快又沉下去,疯狂嫉妒。   陆旌只是把目光偏向了闻越,淡声吩咐:“去看顾好王妃。”   闻越颔首,即便王妃身边已经有很多人保护了,主子还是放不下心,总派去更多的人守着他的珍宝,像上了一道锁似的。   既护着她,又锁着她,总是患得患失。   外面人总说,顾五小姐攀上了比她身份更矜贵的摄政王。   他却觉得,是主子离不开王妃。   上翎军几位将军亲自前来,明显是要惹事。   玄影卫跟上翎军不同。   玄影卫是主子一手建立起来的,亲眼见证了他一路走来的过程,很难,很险,几乎每一步都踩在刀刃上。   每当被逼得即将命丧黄泉时,他总能像天神一般及时扭转局面,手段又狠又稳,一步又一步地抢夺前锋,跟深宫中的掌权者负隅抵抗。   人们都觉得是陛下的宠信,主子才拥有今天的地位。   才不是。   陛下无时无刻都在算计着他,没有人会允许一个棋子翻身做棋手,一旦超过某种界限,就会毁棋子动杀心。   不过暗地里斗了这么多年,也没成功,现在已是日薄西山,有心无力。   主子在世人眼中,无非就是喜怒无常,满身戾气,做事毫不顾忌后果。   然而事实也并非如此。   他心思深沉,隐忍有度,走得沉稳扎实,总是等到最好的时机才出手,天性薄凉,什么都能放弃,也什么都能利用。   唯有在顾宜宁一事上,挥霍着仅有的真心,仿佛失了智一样,偏执地要命,非她不娶。   哪怕她父亲效忠的是陛下。   闻越可以肯定的是,如果当初王妃执意嫁给林笙,主子也会和陆将军一样,在最后一刻来个强取豪夺的方式把人抢回家。   但陆夫人性子软,王妃多倔。   他宠出来的姑娘他最清楚,所以一直强忍地看她与别人订亲,好在最后不是什么兰因正果,王妃也能及时醒悟。   否则难以想象京中会被他搅成怎样的混水。   闻越感叹一番后,有些可惜,欣赏不了明堂内的场面了,他转过身,带着人去寻自家王妃的身影。   明堂内。   陆旌漠着脸,一上来就命人宣了私自离疆的严惩。   欧阳迟等人压根不敢顶嘴,毕恭毕敬地应:“臣等甘愿领罚。”   陆旌淡倪他一眼,“不是说前来汇报军情,欧阳将军先开始。”   欧阳迟把卷轴逞上去,“殿下,事无巨细,都在上面了。”   陆旌有意为难,随口提了两个问题。   欧阳迟是着重掌管轻骑的,这段时间又无战争,哪知道箭营发生的事,一句话就被问住,哪怕桂雁在身后小声提示,也没答上来,闹了个脸红。   他汕汕道:“这问题,还是得桂将军回禀殿下。”   桂雁张张口,没得到允准前也不敢贸然发声。   陆旌看着几人的反应,扯了下唇角,并无笑意,“之前几位将军常吵得不开交,还从未见过你们这般团结。”   明明是轻飘飘的调侃,听起来却有千斤重。   桂雁立刻低头拱手,“殿下,臣有罪,刚才不该小声朝欧阳将军传话。”   陆旌眉尾一挑,溢出几分冰冷的戾气,“北疆的事还未理清楚,就跑到瑜洲,是有什么要紧事?”   其余的人心虚到不敢开口,孙伯良起码出了个声,“殿下不必忧心,并未有要紧事。”   门外冀远候父女听着里面的动静,对视了一眼,昨天气势汹汹的阎王爷们,怎么在陆旌面前畏畏缩缩的。   卫茯苓很急,靠他们对付顾宜宁,到底行不行!   忽而看见廊下的侍女走来,她问:“顾宜宁那里怎么样了?”   侍女道:“县主,奴婢已经故意将茶水往王妃身上洒了,但她身边高手太多,奴婢才刚刚出手,膝盖就被石子打弯了,最后……一滴水也没撒上去。”   卫茯苓冷笑一声:“殿下身边都没那么多人照看吧,她还真是好福气。不过无妨,这样更好。”   更能让娇娇女的形象立起来。   侍女看她眼色,调整好面部表情,对着紧闭的门一阵连拍,“不好了,大事不好了,殿下,王妃差点被茶水淋到,似是惊吓过度,您要不要过去看看?”   如卫茯苓所料,不一会儿,两扇门便齐齐打开了。   若说什么能骗得过陆旌,大概只有顾宜宁。   他明知道有那么多人护着,心爱的人根本受不了伤害,却还是步伐匆匆地赶过去。   看着他的背影,卫茯苓既酸涩又苦闷,没有丝毫快感。   直到回过身后看见满堂严肃的面孔,才稍加安慰。   这些人定是十分不满顾宜宁的存在。   很快,陆旌便回来了。   还没踏进门槛,又有一侍女怯懦道:“殿下,王妃刚才走路不稳,险些摔倒在地,您……您要不要过去看看?”   明堂里的人脸色更沉。   偏陆旌又把他们晾在这里,毫无顾忌地离去。   他离开时,视线扫过卫茯苓和冀远候的脸,隐约可见骇人的压迫。   卫茯苓心头一震,生出后怕,趁机添油加醋了几句。   欧阳迟问:“王妃经常这样?”   “是啊,经常。”她想了想,补充道,“不过今天格外事多,怕是因为你们在此,她故意这么做的吧,……看不惯各位将军。”   欧阳迟不知在想什么,一副心事沉沉的模样。   陆旌连带着去空了两回后,直接把顾宜宁带到了身边,时时看着最是安心。   顾宜宁很是不解,路上挣脱了几次,没能逃开。   她走到门边,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卫茯苓见她言笑晏晏,眉目清明,全然未因自己而生出紧张感,难免生出嫉恨,立刻去看几位将军的脸色。   他们倒是没说什么,只顾着盯顾宜宁。   从面前经过的女子着一身芙蓉色望仙裙,衣角被腰间垂着的美玉压下,脸颊笼着一层淡淡红晕,眸色潋滟清透,不染凡尘,一看便是被照顾地十分精细。   她坐在陆旌身旁,俨然一对绝色璧人。   一时间明堂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顾宜宁坐姿端正,目光一一扫着面前的人。   她的视线在欧阳迟满是皲裂和刮痕的手上停留了一瞬,微微蹙眉。   随后又看了眼驮着腰背的孙伯良。   ……   最后定睛在桂雁用绳布绑着的右臂上。   看得几人颇不自在,又是将不堪的手藏进衣袖,又是偷摸着挺直腰背,桂雁受伤的胳膊无处安放,只侧了侧身子,挡住顾宜宁的视线。   顾宜宁收回视线,百无聊赖地拨弄着手腕上的琉璃串。   惹得几人又直往她手上看。   卫茯苓等来等去,没等到那群人为难顾宜宁,反而等到了献殷勤。   欧阳迟悉悉索索一阵,从怀中掏出一瓶药,“王妃不是被茶水烫到了?臣这瓶奇药也可治烫伤。”   说着,就要送上去。   陆旌看他一眼,“本王的药更好用。”   欧阳迟顿住,汕汕地后退两步。   桂雁不知从哪拿出一个绣着“福”字的红袋,清了清嗓子,道:“这是一串红钥珠,如果王妃手上不小心留了疤痕,可用珠子遮住。”   陆旌冷道:“没有受伤,也没有疤痕。”   桂雁单手僵在空中。   顾宜宁见到她的神色,忙扯了扯男人的衣袖,小声劝两句。   陆旌周身戾气渐渐敛下,但脸色依旧阴沉。   孙伯良衣袖鼓鼓囊囊的,拿出里面的东西后,外人才发现里面藏了几盒精致的糕点零嘴。   他沧桑道:“王妃若是觉得无聊,可用些吃食。”   顾宜宁点了下头,才意识到他们不过是拐着弯送自己礼物罢了。   她走下台阶,把陆旌先前拒的东西也拿了过来。   走到桂雁面前时,试戴了一下红钥珠,晃晃手腕,夸道:“真好看。”   桂雁看着她,眼眶红了一圈,忍不住揉了揉她的头,“长高了。”   顾宜宁弯唇一笑。   旁边的欧阳迟缓缓感叹,“胖了点。”   顾宜宁整个人如遭重击,摸了摸自己的脸,刚想反驳。   听见陆旌不轻不重地叩了下桌子,“宜宁,回来。”   顾宜宁很听话,又轻步坐回他身边,看他时眼眸弯起,里面映着星星点点的柔光。   似乎是在讨好他。   下面的人看着,甚是心酸。   好好一个鲜活灵动的姑娘,被陆旌圈地连棱角都磨光了。   现在,居然还会讨好他了!   在场的所有人中,只有卫茯苓目瞪口呆,看着刚才那一副亲昵的画面,后知后觉意识到,顾宜宁和这些将军……以前就认识?   她突然有些惊恐,昨天他们口中对顾宜宁的讽刺,为明讽暗捧?   其实都是在说陆旌的不是?   卫茯苓后退两步,浑身发抖。   欧阳迟目光好巧不巧地跟着顾宜宁转。   在半途中被陆旌的视线拦下。   昔日的少年本就已经足够令人惶恐敬畏了,这些年来,少年长成男人,身上的威严与日俱增。   他还记得当年陆旌从京城只身前来的光景。   陛下命他统领上翎军,大家割裂了七八年,内心虽对陆家的公子存有几分敬重,但始终觉得这是个笑话。   不是瞧不起,而是对任何一位领兵的将领来说,天赋,经验,磨练……都必不可少,陆家少主尚且年轻,没人觉得他能以一己之力扭转北疆混战的局面。   当时哪知碰上了个奇才。   上翎军的两任首领都是陆家人,有人调侃,这该改名叫陆家军才是,但也只是说说而已,庞大的军队并不姓陆。   所有人都是慕强的,若非殿下的铁血手腕,这些心高气傲的将士最后也不会为他所用,且忠心耿耿地听命于他。   这个人呐,冷血又凶残。   当年一声不响就夺了他的权,恩威并施,将他们这些老将耍得团团转,把人心也收地服服帖帖,是何等意气风发。   欧阳迟想起之前种种,不敢直视对方,立刻低下了头。   他免不了替顾宜宁哀思一番,跟在这样的人身边,怕是时刻都战战兢兢的。   卫茯苓说殿下宠王妃,能有多宠。   他们家宜宁小丫头不受委屈不挨欺负就不错了,简直是在夹缝中生存。   真是不容易。   欧阳迟怜悯地看了眼顾宜宁。   顾宜宁撑着下巴不明所以,歪头冲他笑了一下。   小丫头还是像以前那样纯澈,不谙世事,活像天上的仙子,也难怪阴鸷的殿下非要囚着她。   欧阳迟一大把年纪了,险些哭出来,心疼 ,心疼极了。   他这次来,就算是拼了老命,落得个叛徒的罪名,也得将姑娘从殿下身边解救出来。   否则,对不起她当年的救命之恩。   虽然很难,殿下经过先前的教训,防他们和防贼一样。   -   雪水消融,从房檐上滴滴答答落下来,别有一番风味。   当有人偷摸着过来传话时,顾宜宁正在店铺中挑选花簪。   听见是欧阳迟他们邀请,想都不想就应下了。   她被带到一处酒楼,提着衣裙上了三楼,途径二楼时,又看到了那天令人印象深刻的白衣银面公子。   顾宜宁视线在他身上停留片刻,没想到对方直接看了过来,薄唇一勾,遥遥冲她举了举手中酒杯。   一副风流浪荡的模样。   顾宜宁不动声色地错开视线,转身步入三楼的客房。   推开门后,所有人都一脸严肃地看着她。   桌上那堆金银珠宝实在扎眼,顾宜宁皱了皱眉,“欧阳伯伯,桂姨,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桂雁一把抱住了她,上看看下看看,含泪道:“宜宁,委屈你了,这些年来,殿下是不是经常奚落你,讥讽你?看不起你的字和诗书?”   “没有啊,”顾宜宁很是僵硬地帮她擦了擦眼泪,“发生了什么事,您怎么哭了?”   “这么多年,我们一直没有机会见你,也无法救你,才让你困在殿下身边这么长时间……”   顾宜宁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字眼,但就是听不太懂,“什么呀?”   孙伯良看着她,沉重开口,“宜宁,多亏当年有你,要不然,今天就没有我们这群老家伙了。”   顾宜宁想起之前的事,小声道:“我是因为陆旌才帮你们的。”   陆旌用命担着的人,她不可能视而不见。   满屋沉默。   孙伯良谨慎道:“直呼殿下名讳,也不怕被罚。”   顾宜宁心道,那她得罚多少遍了。   看着对方担忧的眼神,还是配合地捂住了嘴。   孙伯良又叹一口气,多乖的姑娘。   也难怪当年会救他们。   那年,最是跌宕起伏。   彼时,陆旌将大部分上翎军控住之后,率兵去往前线收复故土。   单靠地方上的军备,是万万撑不住敌军铁骑的。   须得朝廷出力。   一道圣旨下来,宣他们几人进京面圣,既当俘虏,也当人质,以确保能牵制住陆旌。   他们进京后,粮草和冬衣才慢慢悠悠地送过去。   几个割据势力的刺头儿,七八年不听命皇权,在京中受到的待遇可想而知。   北上翎,南赤霄,东长淮,西暨轻,陛下一手握有文臣,一手掌管兵权,高高在上,操纵着他所能掌控的一切。   许是他也没想到上翎军这么能挺,即使势力分散也挺了七八年。   陆旌长大后,便把他派了过去。   上翎军因不听话而遭受的苦难和折磨,其余三军冷眼旁观。   那时候陆旌不是摄政王,只是瑾王。   顾汉平管着京中大事,许是照上面吩咐,把他们关在一处庄子里,算是软禁,少吃少喝,派禁军把守,把庄子裹得密不透风。   当时正好撞上顾宜宁当小菩萨四处行善。   听说陆旌的人被父亲捉了,很是生气,但又没法劝顾汉平,只能偷偷往这里送吃食。   欧阳迟知道那是他们殿下的小青梅,小青梅冒着违逆她父亲和陛下的风险来送食物,想必对殿下一往情深。   京城中的姑娘不都这样。   对殿下爱慕地不行。   连丞相的女儿也是情根深种。   顾宜宁有时怕他们无聊,就跟他们讲陆旌的故事,一脸苦恼地说,少年嫌她贪玩,总逼着她写字读书。   又讲被夫子罚抄,求了陆旌好久,他才肯帮忙。   还说起殷六小姐写的情诗,撇了撇嘴角,一脸不悦。   小姑娘嘴不停歇,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十分生动可爱,惹人喜欢。   那段日子很是灰暗狼狈,却也分外美好。   他们只感叹,可惜了好姑娘的真心错付,他们殿下是个冷血冷情的怪物,最是不近人情。   对她比别人好,也大概只是因为她是丞相的女儿,可以利用罢了。   又或者是美貌过于出众,吊着她而已。   因为不忍看她陷入情爱的沼泽无法自拔,说了一通大道理。   小姑娘听得懵懵懂懂,云里雾里,害羞又失落地问,“我……以后……不能嫁给陆旌吗?”   “可以是可以,但殿下实在没有心,残暴无情,五小姐不如寻一个一心一意待你好的郎君。”   顾宜宁心中空落落的,喃喃道:“他只愿和我说话,没有理睬过别的姑娘,这不算一心一意吗?他对我很好很好的。”   桂雁听得心里发酸,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他们知道顾汉平是新帝一手扶植起来的丞相,怕殿下牵连到无辜的小姑娘。   便道:“殿下心中装的东西有很多,仇恨,谋略,家国,他总有一天会翻手为云覆手雨,娶的妻,不过是最微不足道的那个。”   顾宜宁若有所思,没再多问,因为父亲和哥哥也是这样同她说的。   几天后,她慌慌张张跑来,把桌上毒酒掀翻,耍聪明支走附近的人,放他们离开。   那时候陆旌在前线作战,上翎军部分分支还未被收复,在后方引发了一场极大的动乱。   他们咬咬牙,拜别小姑娘后冲去了北疆。   所幸最后大获全胜,没有给陆旌添乱。   而私自放他们离开的顾宜宁吃了好一番苦头。   顾汉平把罪担到自己头上,陛下震怒,若非利益牵扯太深,怕早就把丞相之位给削了。   在京城受了那样的折辱,他们发誓,此生不再踏进去一步。   后来,听闻小姑娘目睹了殿下一直隐藏着的另一面,兀自跟他疏远,大吵一架后,移情别恋到一个叫林笙的公子身上。   他们几人开始时很欣慰,没想到林笙也不是个好的。   叹这顾五小姐的情路为何如此坎坷。   最后兜兜转转,又落入了殿下手中。   忆起往事,不由得抹了把辛酸泪。   桂雁拍了拍顾宜宁的肩,劝道:“宜宁,我们会暗中派人护送你离开的,不要担心,桂姨会助你脱离苦海。”   顾宜宁迷茫地看着她,“脱离苦海?”   欧阳迟愤愤道:“脱离殿下这个苦海。”   顾宜宁弱道:“我……不苦,不想脱离。”   “傻孩子,每天在这里挨殿下欺负,不如去其他地方逍遥自在。”   听着他们七嘴八舌地劝了一阵后,已经谈论到了她逃离后该找个什么样的新夫君了。   顾宜宁脸上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 第78章   冬日里的艳阳天实在少有, 街道都比以往热闹了许多。   楼下,是一片人声鼎沸。   那一阵一阵的吆喝声,衬得房间更加诡静。   顾宜宁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完一长串话, 换来的是对方看傻子一样的眼神。   她被围在中央,瑟瑟的颇为无助。   桂雁的担忧绕在耳边, “宜宁,好马不吃回头草,怎么兜兜转转, 又回到殿下身边了,真是不长教训。”   顾宜宁听后眼神一暗, 喃喃自语,“长了好大的教训呢。”   长了一辈子的教训。   吃完苦头后,才知道陆旌对她有多好。   桂雁听力敏锐, 哼笑一声,“位高权重的人,最是摸不透心思, 他今日能对你千娇万宠,来日就能将你挫骨扬灰, 更何况……”   “更何况什么?”   桂雁眉眼低垂,有些感叹, 似乎只是弹指一挥间的功夫, 他们殿下就控住了大半江山, 她很骄傲, 也很忧虑。   她知道殿下一直在按着原定的筹谋稳步向前。   几年的蛰伏,终于能撼动参天居树。   现在他手中何止有上翎军和玄影卫?不知道什么时候,越来越多的权势皆被收入囊中。   除了平西王的赤霄军和京城孤助无依有名无实的朝廷,并没有什么能牵制他的。   不, 这两样东西也只是他脚下可以随时踢走的石子而已。   桂雁看着顾宜宁清凌凌的眼眸,耐心道:“宜宁,这些时日上翎军往京城调的都是些精兵精将,当年陆将军死因蹊跷,殿下心中早有眉目,来日怕是会引发一场动荡,在这之前,你须得离开。”   顾宜宁眨眨眼,笑道:“桂姨,他一定会赢的,我不会受伤害。”   “殿下当然会赢,”女人眼角眉梢染着沉沉暮色,叹了口气,“但是你不一定能赢。皇位更迭,陛下身边的爪牙之士也应理清才是,你父亲可是丞相,定然脱不了干系。”   顾宜宁显然忘记了还有这茬,想起前世种种,父亲倒是没生命危险,只是丢了官职。   他身为丞相不管在官场上如何奸诈,但终是无愧于民,这些年来整顿赋役,兴修水利,清丈土地,修编律法,处理地无一不是民生大事,成果显而易见,是大晋不曾有过的繁华盛景。   是以哪怕北疆混乱了多年,中原及南下被波及程度也在可控范围内。   顾宜宁知道他们在担心什么,在担心陆将军的死与父亲有关。   如果真有关的话,怎么可能让她嫁给陆旌。   那不是将女儿送入虎口么。   她抱住桂雁的胳膊,“桂姨,我父亲不是那样的人,他做事一点都不极端,会给人留三分余地,而且当年如果没有他的默许,我一个人也无法把你们放出来。他绝对不会陷害一个为国为民的大将军。”   欧阳迟严肃道:“宜宁,你考虑清楚了,这次我们几个是历经百般周旋才来到此处的,殿下防我们防地紧,怕过不了两天就赶我们离开了,机会只有一次。”   顾宜宁被担忧的眼神包裹着,仿佛她明天就要死去一般,有些窒息,她揪着衣领,从脖颈间拿出一块小巧玲珑的玉盒,将里面的一纸契约拿出来,“我有这个,殿下不会对我不好的。”   欧阳迟从头到尾读了一遍后,惊讶道,“想不到殿下还跟你玩过这种把戏?这真是他的手印?”   “我们宜宁讨人欢心的本事就是强,”另一人把纸夺了去,“殿下还真按了手印。”   “给老夫看看。”   一张薄薄的纸,被人小心翼翼地传来传去,每个人都慎重无比地传递,但越是紧张,就越是容易出错。   “该我了,拿来。”   “啧,别抢。”   突然,一声刺耳的撕裂声猛地传来。   有人惊呼:“你们干什么!”   顾宜宁抬头看过去,只见两位花白胡子的将军手中各拿了一半的契约书,正无错地同她对视。   她手指微顿,目光由不可思议转为黯淡无光,漂亮的眼睫晃了晃,浑身乏力地坐到椅子上。   她想过千万遍这张契约的消失方式。   从没想过眼前这种,此时心中涌起一股小小的失落。   但也仅止步于此,没有愤怒,没有崩溃。   片刻后,略惋惜地叹了口气。   反倒是另外两位将军面色苍白,不敢直视她的目光,汕汕地低头认罪,“倘若有天王妃想要离开,知会一声便可,臣等宁死也会将王妃带走。”   顾宜宁抿了抿唇,安慰了几句后将碎纸握在手中,揉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纸团。   “殿下!”   “殿下安好!”   门外守门的侍卫声音高昂,且带着颤音,在给门内的人通风报信。   欧阳迟眉头一皱,流露出几分慌张。   顾宜宁随手将纸团塞进腰间的香囊中,松了松脸上的神色,唇边勾起一抹笑意,轻步走向门口。   但男人迎门而进时的气势实在是太过骇人,硬生生逼得她停在原地,迈不动腿。   陆旌目光冷然地扫着室内的一切,视线擦过顾宜宁的脸颊,定在她身后那群人身上,眸中风雪似要把人吞没。   黑压压的乌云笼络了整间客房,使得四处逼仄狭小起来,沉默中蕴发着无边的戾火。   最终,众人心理防线悉数绷开,身躯一震,一个个都曲起了傲然的双膝,跪在冰冷的地面上,不敢多言。   他们的殿下,从来都是沉稳的,淡漠的,运筹帷幄且带着点漫不经心的。   没见过他发火。   因为万事他都游刃有余,他周身那种冰冷的残忍就足以让人屈膝臣服。   根本不需要用发脾气来震慑外界。   但此时,显然有人触动了他的底线。   他们低下头,脸上浮起疑惑,殿下怎会为了一个女人大动干戈,宜宁小姑娘是美地令人魂牵梦绕,但殿下绝不是那等会被美色冲昏头脑的人。   在北疆时,各种姿色的风韵美人送往他帐中,皆以失望而归,他从来都是不屑一顾。   也罢,那些女子哪能和宜宁相提并论。   难怪殿下上心。   但年华终究会逝去,这世上总有大把的年轻姑娘,到时候,宜宁又该何去何从?   几人又是一阵担忧和丧气,生无可恋地呆跪着,静等惩罚的到来。   左等右等,等来一句语气淡淡的问话声。   陆旌道:“你哭什么?”   顾宜宁视线一片朦胧,模糊了男人孤寂清漠的身影。   她闻言抬手抹了下眼角,居然真的有眼泪掉下来。   悄无声息间,又将陆旌的心绪搅成了一团糟。   顾宜宁挪动脚步,慢慢走过来,他下意识看了眼地上的杂物,确保不会被什么东西绊倒。   直到小姑娘稳步窝到自己怀中,紧着的心弦才彻底放下。   怀中的人又可怜兮兮地用他衣襟抹了把眼泪。   陆旌有些烦躁。   得心虚成什么样儿,才能在他一句话没说的情况下,哭地这般真诚。   顾宜宁将头埋地更深了些,她也不想哭,就是忍不住。   刚才满心欢喜跑过去后,看到陆旌的第一眼就想哭,以至于呆呆站在原地,任由心中的酸涩不断发散。   人生中第一次觉得无所不能顶天立地的时琰哥哥这么可怜。   让她不得不想起多年以前两人初次见面的那则雨夜,他脸上的神色也如今天一般沉寂,眼中毫无光彩,如同行尸走肉。   这满屋子里的人,也算是他的心腹。   却都合聚起来打算把他好不容易娶到的王妃送走。   所有人都惧怕他敬畏他,他鲜少尝过被真心相待的滋味。   也好像从未有过可以推心置腹的人,他将心门严防死守,围地密不透风,什么事都自己担着自己消化。   那是他从小到大形成的习惯,因为身边没有任何依靠,老夫人年迈受不得激,陆夫人脆弱,他小小年纪就是家中唯一的支撑。   连自己也时时去烦扰他,给他添些不必要的麻烦。   顾宜宁轻叹口气,静静听着耳边的心跳声,扯了扯他的衣袖,“我想回家。”   陆旌没有说话,微微俯身抱起了她,转身离开。   -   酒馆二楼,卫茯苓低头看着两人亲密的背影,以及缓缓离去的马车,满桌食物都没了味道。   她撒气地将筷子扔出去,因一时没控好力度,筷子尖直直地往另一桌旁坐着的女子身上撞。   侍女忍不住惊呼,“县主,怎么办。”   卫茯苓随意瞥见那女子一身粗布衣物,旁边还放了个包裹,像是逃难来的,她嫌弃地皱了皱眉,“大惊小怪。”   女子对面戴着斗笠的少年收回看向窗外的视线,随手捻起桌角的竹筒,挡下不长眼的筷子,接着缓缓一扬。   脏兮兮的筷子换了个方向,又冲卫茯苓的方向射过去。   直中她的脸颊,狠狠一砸,砸出个红印。   卫茯苓用帕子擦下脸上残留的食物余渣,气地站起身,火气冲冲地质问:“你敢砸我?”   她身后侍女也趾高气昂,“这可是冀远候的茯苓县主,还不赶快道歉!”   斗笠少年压低帽沿,兀自添了杯新茶,傲气斐然。   同行的布衣姑娘跟他截然相反,手中攥着一张长阳郡主的寻人画像,手指在不受控制地抖。   卫茯苓见两人各有各的事,都不把自己放在眼里,抬脚踢了下桌沿,“放肆,你,给本县主磕头认罪!”   少年冷瞥了眼她踩过的地方,淡道:“一张红木雕花桌子,值二两,记得赔。”   卫茯苓低头,瞪圆了眼,只见桌上层纹欲裂,绝对不是她一脚能踢出来的,对方内力惊人。   她不敢再轻举妄动,今日出门侍卫带得少,加起来都不及少年一根手指,满腔火气挤在腹中无法发泄,郁闷地要死。   只记清楚两人的装扮,好等来日报复。   转身的时候又撞上一白衣女子,对方纹丝不动,她被撞得连连退了几步。   白衣女子眼高于顶,跟没看见似的,径直对着另一桌的白衣银面男子鞠了一躬。   卫茯苓收回视线揉了揉手肘,低声骂一句晦气。   瑜洲城明明是她的地盘,一天下来居然被外人欺负了两回。   真是离奇,最近来得都是些什么人。   她愤愤转身离去。   那边,白衣女子福身唤了声“公子”。   男子白衣胜雪,手臂搭在窗沿,目光悠悠望向远处。   女子轻问:“公子在这里守了半日,可否捡到了您口中所说的便宜?”   男人微微一笑,如谪仙般超脱,“如珍如宝的便宜,岂能轻易捡到,我运气没那么好。”   -   马车驶回芙蓉轩的路上,顾宜宁安静地望着对面的人。   陆旌闭目养神,从开始到现在,只跟她说了一句话。   还是句含着轻淡讥讽的话。   他说,“哭这么厉害,是因为没逃走?”   顾宜宁立马擦掉残存的眼泪,恢复好心绪后解释,“我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是各位将军误会了,你……应该不会罚他们吧?”   她断断续续说了一堆,陆旌倦怠地闭上了眼。   顾宜宁捧着脸看他,及时闭嘴。   好久后,她伸出手指临摹对方的眉眼,以为他睡着了,又怕这话说出口伤人,只用气声道:“不是因为没逃走才哭的,是因为……觉得你太孤单了。”   她手指在陆旌眼周绕第二圈时,男人掀起眼皮,目光直白地看着她。   顾宜宁手一抖,忙表忠心:“我……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陆旌眉眼不带一丝波澜,语气平平地反问:“怜悯本王?”   顾宜宁琢磨不透他在想什么,也不知道怎么哄才能将人哄高兴,生怕说错话。   毕竟男人的自尊心是个奇奇怪怪的东西。   她不敢瞎碰,就随口扯了两句甜言蜜语。   不管陆旌心里到底怎么想的,但脸色略缓了下来。   回到芙蓉轩后,两人相处有些别扭,顾宜宁捧着陆旌递来的手炉,眼波柔柔地看着他。   她随口抱怨了一句手凉,他都听见了。   要什么有什么,但陆旌就是不同她搭话。   别扭到陆夫人都发现了端倪。   平时都是旌儿宠宜宁,何时见过宜宁这般顺着他,真是奇了怪了。   她十分担忧小夫妻闹矛盾,看见书房的光影后,命人炖了一锅冰糖雪梨汤。   敲门开,陆旌抬头看了她一眼,再瞥到她手中那只小小的砂锅,将桌角处的折子摞到了另一边,专门腾出一块地方。   恰好能盛下她手中的托盘。   陆夫人亲手舀了一碗汤后,也不离开,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欲言又止。   陆旌不爱喝甜的,这甜汤一尝就是小姑娘的口味。   陆夫人试探着问:“旌儿,你和宜宁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   见他神色寡淡,陆夫人也不好多问,只叮嘱,“宜宁喜欢喝这汤,母亲累了,就不多跑一趟了,待会儿你给她送过去?”   陆旌很低地应了声。   他端着这汤回到卧房时,小姑娘正在铜镜前摆弄,一会儿拿支珠钗比划,一会儿又拿耳环对比,看到桌边上骨节分明的手时,才将目光分出来往上看。   她吓了一跳,惊讶问道:“你不是要和我分房吗?怎么回来了?”   陆旌走向床边的脚步一顿,掀开衣角半靠上去,“分房?”   顾宜宁理所当然道:“对啊,你一声不吭就去了书房。”   男人淡嗤,“分房亏的不还是本王?”   她脸颊红扑扑的,舔了下唇,只当没听见。   风灯中的火苗簇簇燃烧,火光在她脸上跃动,平添一抹朦胧的娇媚。   陆旌手掌拢着腰间的锦囊,有一搭没一搭地捏俩下,目光不着痕迹地从她脸上扫过,“倘若本王今晚真没回来——”   顾宜宁轻咳一声,意有所指地拽了下自己的裙摆,又不自在地捧住脸羞涩地看向他。   陆旌视线自下而上,越过轻纱之下的窈窕身姿,最后定睛在她嫣红柔软的唇瓣上,粉黛未施,却更加摄人心魄。   他眼尾跳个不停。   顾宜宁咬了咬唇,开口问:“好看吗?”   陆旌错开那道轻柔的目光,垂下眼,摆弄锦囊。   她不信邪似的走来,蹲跪在床边抱住他的腰,仰头向上看,“我打扮地这么漂亮去接你,你就不会不理我了。”   一阵天旋地转,顾宜宁躺在床上,被一层棉被厚厚地裹着,陆旌指腹擦过她的眉眼,“说的什么胡话,外面冷,不准穿成这样出门。”   顾宜宁被他盯得有些脸红,小声嗯了下。   男人的手指轻碰了下她脖颈处的细绳,“怎么不用那张纸威胁我了?平时不是很威风?”   难得见她这般低声下气地依着他。   顾宜宁闻言愣怔了一下,目光碎裂又闪烁,说话也磕磕绊绊,“我……我是那种人嘛!怎么会威胁你!”   陆旌轻笑了一下,似要起身。   她紧张地问:“你去哪?”   “沐浴。”   “哦。”   陆旌从浴池出来后,床上的人已经睡熟,他倾身轻柔地讨了一吻。   -   顾宜宁知道自己惹陆旌不高兴了,为哄他心安,连着几天扮演贤妻。   日日去给他送饭。   欧阳迟说她好卑微,劝她抓住男人的心,定要有若即若离的姿态,不要上赶着被人嫌弃。   顾宜宁能说什么,总不能说如果不是因为他们,她也不用每天都来干这种苦差事。   她笑笑不应答,炫耀了一下腰间崭新的芙蓉玉。   上一块玉石被她掉在暗医阁内,被毒水腐蚀掉了。   这一块新玉比上一块的成色还要漂亮,也不知道陆旌是怎样寻来的。   反正每次来送饭,都能遇到不同的惊喜。   失而复得的玉石,昨天刚念叨的京城小笼包,有市无价的雀钗……还有他亲手雕刻的小兔木偶。   陆旌看样子是在凉着她,但自己的一举一动都瞒不住他的眼睛。   他还是很希望她能过来的,就是嘴上不说,要不然也不会准备这么多好玩的。   欧阳迟还在劝:“这些东西对殿下来说根本微不足道,本就是玩物,你们小姑娘就是容易被骗……”   顾宜宁敷衍地点了两下头。   她百无聊赖地扫着院中的来来往往的兵将,看见那道冲她张牙舞爪打招呼的人影时,心中微震。   少年身着一身银甲,在阳光下肆意地笑着,眼角眉梢都带着重逢时的喜悦和激动。   顾宜宁眼眶微润,也朝他招了招手。   让整个朝廷好找的晋明灏,此时隐匿在上翎军内。   两人步于廊下,晋明灏弯腰鞠了一礼,声调都带着活泼,“王妃安好。”   他晒黑了,也长高了不少。   冲过来时,激动地差点要抱住她,突然想起陆旌的脸时,又急忙收回张开的手臂。   在他心中,这也是姐姐。   顾宜宁弯唇笑,“小郡王怎么在上翎军?”   晋明灏先前一直待在北疆历练,近日才随各位将军来到瑜洲,他体会过其中酸涩与寒冻后,整个人成熟了不少,开口道:“我是被顾二公子送过来的,一开始朝卫先生拜师,拜完师后就去了北疆……”   好不容易预见熟人,晋明灏异常兴奋,东扯西扯,跟顾宜宁讲述着从军的艰难险苦,最后免不了一阵伤感,“等我回去以后,一定要给姐姐最好的生活……”   顾宜宁重重地点头,看着少年坚毅的侧脸,神思恍惚。   陆旌纵许哥哥将晋明灏放进上翎军,那就是默许了要扶持小暴君的意思。   他竟然……竟然一直都在给顾家铺路。   父亲那个敏感的身份,新帝登基后,顾家本来在官场上前途尽毁。   现在又有了这头等从龙之功,很难再被颠覆。   顾宜宁满脑子都是陆旌,她感动地想哭。   晋明灏及时递过去一张帕子,低声提醒:“殿下的生辰快要到了,王妃有没有准备好生辰礼?”   陆旌出生在一场大雪中,人也如冬天一般冷漠。   顾宜宁低头掐了下腰间的锦囊,闷声道:“原本是准备好了的,现在全毁了。”   “什么呀?”晋明灏好奇地问。   她将锦囊扯开,想把契约书的纸团拿给对方看,找了许久连张碎纸的痕迹都没有。   她翻开内部的刺绣,上面宜宁二字异常显眼,这是她之前送给陆旌的那个。   顾宜宁心跳越来越快,回想着早上起床时的场景,隔着轻纱看男人整理衣物,他临走前明明佩戴了锦囊的。   自从她送给他之后。   他就天天佩戴,一日也没落下过。   “坏了!”顾宜宁来不及跟晋明灏道别,提着裙摆向正堂快步小跑,一边跑一边安慰自己,陆旌不会闲着没事干打开锦囊的,绝对不会。   她扯着繁复的衣裙,额间渗出细汗,喘着气扶住正堂的门框,对上那道漆黑的目光后,视线下移,停在他手中那团碎纸上。 第79章   “陆旌。”   门前, 顾宜宁目光定定地看过来,挪动酸软的双腿,裙摆如同枝头绽开的红梅, 一步一盛放,入骨的清香迎面而来。   陆旌垂眼, 看着她慌张的身姿,不动声色地转了转手中纸团。   小姑娘余光往他手上瞥了一眼,而后心虚地帮他理了理衣襟, 假意解释:“殿下衣服乱了。”   陆旌顺势把人揽到怀里,另一只手不断玩弄着纸团, 像是在鉴赏一件稀世珍宝。   顾宜宁的心跳被他的动作弄得七上八下,妄图伸手去拿揉碎的契约书。   男人状若无意地避开,在她唇边浅尝辄止一番。   顾宜宁连眼睛也不敢闭, 视线随着纸团移动,生怕上面的内容被发现。   陆旌紧了紧怀中的人,平时赖在他身边时娇娇软软的一团, 此刻僵硬地不像话。   他语气里泛出点隐隐约约的笑意,“紧张什么?”   顾宜宁愣了一下, 忙道:“没有啊,没有紧张。”   话落下, 屋子里寂静无声。   炉边轻烟袅袅, 丝丝绕绕, 搅在一起, 缠绵不休,为他们的氛围平添几分暧昧。   陆旌眸色加深,小姑娘说是为他整理衣物,却反行其道, 在他怀中动来动去,不安分极了,此时两人衣衫不整,分不清谁更狼狈一些。   顾宜宁掀起眼睫,轻灵灵地望向对方,似被那满是□□的眼神烫到一样,把腰间炙热的手掌推开,不自在地拢了拢衣襟。   陆旌缓慢地坐直身子,眼中欲望将敛未敛。   小姑娘趁机诱哄他,声音故作婉转轻柔,如同春三月时湖中掠起的几圈涟漪,慢悠悠地波动,晃进人的心坎。   他一时晃神,又问一遍:“刚才说了什么?”   顾宜宁脸上染着轻淡的赤色,再度提出无理的要求,“我想要那团碎纸。”   陆旌听后笑意渐收,□□散尽,周身清明,又恢复成了那个高高在上只可远观,不可染指的摄政王。   哪怕衣襟凌乱,身上沾着女子用的空谷兰香,也给人一种冷如玄冰不敢直视的压迫感。   他拢紧掌心,口吻极其淡然地拒绝,“不给。”   顾宜宁撇了撇嘴,小声道:“那是我的东西,你凭什么不给。”   “在本王手中,就是本王的。”   话落下,他疲倦地揉了揉额角,翻开桌面上的纸码,一副要处理公务的样子,俨然不想跟她多谈。   顾宜宁在旁边沉默地站了一会儿,跪坐下来帮他按揉肩膀,试探着问:“殿下看到上面的内容了吗?”   陆旌笔尖微顿,在雪白的宣纸上掉下一滴墨。   他亲手按下的手印,几乎一眼就能识出来。   怪不得向来娇纵的人这几日悄悄收敛脾性,乖地跟猫一样,原来是没了压制他的契约。   在小姑娘来之前,他将纸团握在手中反复搓磨,直到再也无法拼凑成原状,最后险些扔进炭炉里烧成灰烬。   还没进行到最后一步,人就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   从门外涌进的几股寒风经过炭炉,也变得暖洋洋,吹到人脸上,异常清爽。   陆旌笔尖蘸了下笔墨,低着眼,违心道:“没看见。”   “没看见就好。”   顾宜宁小小地抒了口气。   说罢,她伺机而动,趁着男人专心提笔的瞬间,往前扑了一下,去抢他另一只手中的纸团。   顾宜宁还是头回抢人东西,以前陆旌都是将礼物直接摆到她面前的,她想要什么要什么。   现在嫁给他以后,受到的待遇真是令人心酸。   连自己的东西也做不了主,得亲自动手才行。   然而亲自动手也不行,她使劲浑身解数,连对方的一根手指也掰不开。   顾宜宁红着脸,手腕发抖,指尖发白,表情也在用力。   陆旌淡定地看着她,食指稍松一下,又收紧,给了她希望,下一刻再施以绝望,就这么恶趣味地戏弄着她。   闲暇之余还轻描淡写地点评,“吃太少了,丁点力气。”   顾宜宁气急败坏,抓着他的手指,半是撒娇半是哭腔地控诉,“你这人怎么这样,这明明是我的!”   陆旌哪受得了她这般模样,又可怜又倔强,清润的眼眸含着潋滟水光,眼泪快掉下来了,他此刻只想把人抱在怀里顺毛。   “陆旌,快松开!!”   小姑娘恼羞成怒。   他压下唇角,缓缓减轻手指力度,摊开掌心。   顾宜宁好不容易掰开铁一般坚硬的手指后,得偿所愿,拿着纸团奉若珍宝,随后躲他躲得远远的,一脸防备。   陆旌靠在椅背上看她,淡声提醒,“宜宁,碎纸无法复原。”   小姑娘看他一眼,提起衣裙转身离开,留在眼前的,只有一袭轻飘飘的榴红色背影。   陆旌唇畔笑意彻底淡下,笔尖在砚台上点墨,看着狼毫一点一点浸湿,眼眸也跟着翻涌起团团墨色。   与此同时,袖口中滚出刚才调换的那团碎纸。   他展开后看了两眼其中的内容,而后毫无留恋地扔进旁边火炉。   直到火焰将所有碎屑吞噬之后,才缓缓挪开视线。   若不是小姑娘看得紧,这张纸,早就该烧了。   他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人,从一开始就没打算遵循上面所谓白纸黑字红手印的契约,见他的王妃喜欢,就陪着一块玩这场过家家的把戏。   最后放不放人,做不做数,终是他说了算。   顾宜宁从嫁给他的那天起,便失了自由身。   确切来说,应该回溯到更久之前,在他满心满眼被她占据着的时候,她就已经被上了一道锁。   任何人都无法觊觎。   那纸契约,是他心上的一根刺,却也是小姑娘心头的一抹希冀。   此刻没了正好,她本来永远也逃不走,倒不如早点消了那份念头。   -   红柱长廊下,顾宜宁满脸通红地端着手中圆滚滚的东西,跑了许久后,还心有余悸,生怕陆旌派人拦下她。   手中的东西,是被她近乎泼皮无赖一般抢来的。   确定身后无人追赶后,坐在了廊侧的长椅上,迫不及待地抚平纸团。   突然,从中掉下一颗甜水坊的梨花糖。   是陆旌连同纸团一块给她的。   她眼中蓄起笑影,拆开糖块后放进嘴里,满口生甜。   但乌漆麻黑的纸张上,一个字也辨别不出。   真是奇了怪了,明明那天塞进去之前还是能看清上面内容的。   早知道就不抢了,把脸丢尽抢回来这么一堆废纸,根本没什么用处,她无奈地叹了口气。   拿这样的一张纸去当生辰礼,很没有说服力。   陆旌本来就不怎么相信她口中说的话,没准又一次以为自己是在糊弄他。   可当下也找不到合适的礼物。   送金银珠宝太俗,且根本无法证明自己的心意。   送刺绣又跟陆夫人的撞了。   顾宜宁烦闷地将碎纸团成球,靠在红柱上赏了会儿面前的冰湖,随后心不在焉地回了芙蓉轩。   她坐在桌前,铺开纸张,提笔写字,写了一遍一模一样的契约书后,不是很满意。   又将纸张反复折了几下,把边角处故意磨破做旧,直至它看起来像是饱经风霜后的样子才停手。   -   夜里陆旌裹着一身寒气回来时,顾宜宁正窝在床上看画本子,看见他后做贼心虚地把枕头往里移了移。   一层暖淡的光晕称地她眉目温婉,乖巧意味十足。   陆旌看到她脖颈处挂着的小玉盒,眼神微暗,周身气压也稍稍沉肃下来。   沐浴完,床上的人已经规规矩矩地躺着闭上了眼。   他掀开锦被,平躺在外侧,枕着手臂假寐。   小姑娘还挺会忍辱负重,蛰伏很久后才窸窸窣窣地有了动作。   枕头缓缓移动,露出来一盒精巧的口脂。   顾宜宁打开盒盖,扯出男人一只手掌,将艳红的口脂涂满了他的食指尖,随后把小玉盒里面早就准备好的纸张拿出来。   在空白处稳稳一压。   一张新伪造的契约书应运而生。   陆旌闭着眼,感受身侧的动作,在对方还要有下一步动作的时候翻身禁锢住了她。   顾宜宁没办法下床去拿手帕,不知如何抹去男人食指上残余的口脂。   她只好重新打开盒盖子,在自己的唇上胡乱点了两下。   原以为第二日陆旌会质问一下他指尖的红色是哪来的。   没想到最后什么都没说就离开了。   顾宜宁心中越发愧疚,对他就更加好。   -   陆旌连着享受了几日好待遇,终于迎来了生辰的一天。   天还蒙蒙亮时,外面就飘起了小雪。   待早上起床,地上已经铺满了薄薄的一层雪白,顾宜宁掀开纱帐,随手扯了件披风,径直向门外走去。   陆旌紧随其后,目光紧跟着雪地中单膝半跪着捧雪的姑娘。   她着一身雪白的里衣,外面是件绯色披风,满头青丝尚未梳拢,柔柔地散在背后,发尾垂在雪地间,隐约划出几道细小的雪痕。   一张脸粉黛未施,身上颜色恰好,既相衬又纯粹,不染一丝杂尘。   皓白的手腕经过凉雪浸湿,泛出点红,在满是纯白的天地间,红地刺眼。   陆旌看不下她如此受冷挨冻,把人拉回了房间。   顾宜宁还没玩够雪,但看在他今日生辰的份上,万事以他为主,不做挣扎就乖乖跟着走。   早上陆夫人在厨房忙来忙去,煮了一碗色香味俱全的长寿面,比酒楼里的还要鲜美。   大儿子每年的生辰,她都会匆匆赶去他在的地方,有时是京城,有时是北疆,到那里后像在他小时候那样煮上一碗长寿面。   陆旌会很给面子地吃完。   今天也是如此。   她目光慈和地收回空碗,去准备晚上包饺子的调料。   从起床到现在,知晓陆旌真实身份的高门大户都将生辰礼送了过来。   顾宜宁坐在书桌前,一笔一划地在账本上记录下来,留着日后回礼的时候用。   一上午很快过去,跟虚度了一样。   中午太夫人那边就派人来请,同姜家人一起吃了个十分尴尬的饭局。   所有人都没吃饱,以至于陆夫人一回芙蓉轩就忙着去厨房揉面。   顾宜宁四处找了找,不见段嬷嬷的身影,便随口问了一句。   陆夫人道:“被我打发出去买东西了,应该明天才回来。”   顾宜宁会心一笑,不知道什么时候,陆夫人也觉得段嬷嬷烦人了。   包饺子的时候并未假手旁人,顾宜宁把陆旌唤来,房间内只他们三个人。   她包的饺子十分可爱,便手把手教男人包,结果对方包出来的成品不尽人意,姿态千奇百怪,各有各的丑。   顾宜宁从来没见过这么丑的饺子,想笑,又不敢笑地太明显,只能忍着。   陆夫人还很真诚地夸,“包地真好。”   许是因为这是她儿子,她心中儿子比谁都优秀。   顾宜宁咬了咬唇,也违心应和了两句。   陆旌看她一眼,似笑非笑,“我包的,你全吃了?”   她愣了下,艰难接受,“好……好呀。”   原以为吃饭时她又会千方百计地避开,谁知道餐桌上专挑丑饺子吃。   陆旌打断她:“好了。”   顾宜宁摇头,“虽然外表不怎么样,但很好吃,是吧母亲。”   陆夫人柔和地笑了笑,“比别的都要好吃。”   说完后,外面响起一阵脚步,踩在雪层上,嘎吱嘎吱作响。   两扇门毫无预兆地被撞开,扇进来一股冰冷的风雪。   少年冷眼冷眉一身反骨,与陆旌有着几成相似的五官,此时肩头落满了白雪。   陆夫人回头,激动道:“卓儿回来了?”   陆卓本也是一副冷性子,不过在陆旌面前收敛锋芒,格外乖巧,一屋子的人先给他大哥行了个礼。   随后从怀中拿出一把奇异的匕首,双手奉上,恭顺道:“这是给大哥的生辰礼。”   陆旌将刀刃抽开看了一眼,淡淡颔首。   陆卓见他收下,眼尾扬起,很是高兴,坐下吃了两碗热乎乎的水饺。   吃完后又对房内侍女吩咐,“把这些饺子都包起来。”   陆夫人一颗心又提起来,紧张地问:“这是又要出门?”   陆卓垂眼,低声解释:“路上碰见只流浪猫,怪可怜的,喂完之后就回来。”   陆夫人松了口气,“那就好,母亲还以为你又要去外闯荡……”   顾宜宁放下筷子,目光在陆卓脸上饶了一圈,笑道:“弟弟何时有这般善心了?”   陆卓把霍蓁蓁带到瑜洲的事,没打算瞒着顾宜宁,但不敢对陆旌坦白。   他努力朝对方使了个眼色,余光看到他哥那道沉沉的目光后,喉咙发紧,说不出话来。   顾宜宁替他解围,“饺子装好了,你快去快回。”   “好。”   -   弯月如钩,挂在空落落的树梢上,在地上映出枝岔的纵影。   顾宜宁身覆披风,悠闲地靠在陆旌身上,不断地转动手中玉盒。   陆旌背抵红柱,手指磨了下小姑娘的耳垂,见她动作,还以为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顾宜宁将玉盒暖热后,把它从脖颈间扯下,依依不舍地递给男人,“呐,生辰礼。”   陆旌披着半身月光,如松如竹,神色隐匿在黑夜中,瞧不出喜怒,但明显感觉到他呼吸滞了一瞬。   明明听见她说的话了,却不伸手去接。   顾宜宁点了点他胸口,“不要吗?”   陆旌单手接过,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份逼真的假冒契约书。   也算不得假冒,小姑娘偷着拿他食指按下去的手印。   原以为这是她攒着的希望。   她却反手送给自己。   陆旌神思恍惚,只觉心中那根硬刺随着展开的纸张慢慢变软,最后融进血液,一阵通透,连心尖都欢喜地颤了颤。   良久后,他低声开口,“送了就不准反悔。”   顾宜宁乖乖点头,指了指旁边取暖的炭炉,“扔进火里不就行了?我永远也不会拿它威胁你了。”   陆旌无意识地抱紧了怀中的人,“你送的东西,自是要好好珍藏。”   他加重那个“送”字,送的东西,到底跟抢来的不一样。   他舍不得扔进火中烧成灰烬。   小姑娘目光盈盈地望着他,眼尾弯起,“好。”   夜幕中繁星点缀,映着地上白雪,如仙境般飘渺。   顾宜宁站起身,理了理衣襟,“困了,回去睡觉。”   她走两步,身后的人依旧不动。   回过头后,发现陆旌还在盯着手中玉盒。   顾宜宁心跳加快,总不会发现这张是跟原来的不一样了吧。   只片刻,陆旌掀眼,目光徐徐扫向她的脸,声线有些倦哑,“上辈子,我是不是负过你?”   这句话如同晴天暴雨,兜头而下,淋地顾宜宁猝不及防,仿佛撕开了她身上最隐晦的秘密。   她已稳不住身形,扶着长椅坐下。   跟在陆旌身边这么久,肆意成性,险些忘了,自己的夫君可是摄政王,他有着最敏锐细致的洞察力,善于从所有一切微不足道的小事中描摹大局。   上辈子?   他说“上辈子”三个字的时候,语气何其认真,根本不是试探,而是在质问。   不知道陆旌什么时候参透了她重生的秘密。   或许是她三番五次搭救颜画师的时候,也或许是她带着脚伤身残志坚地和陆卓去街头算命的时候……   只是,他后半句问地不对。   他没有负过她,是她该说对不起才是。   顾宜宁紧紧捏着衣角,唇色发白,当初就不该写下契约书,不该对陆旌设防。   要不然,陆旌怎么能误会呢。   上辈子,明明是自己拖着虚弱的身子,耽误了他一生。 第80章   夜色中……   夜色中, 陆旌的视线直直看过来,仿佛能穿透人心。   顾宜宁知道自己无法再瞒下去。   最后在他的目光中,磕磕绊绊近乎哽咽地把上一世两人最终的下场说出口。   想起陆旌独自走在冰天雪地里的背影, 眼中珠泪摇摇欲坠。   数年光景,浓缩成短短几句话。   落入陆旌耳里, 压地他五脏六腑都拧至一起。   心尖上的姑娘险些被烈火吞噬,缠绵病榻十余年,正值韶华之时湮灭人世, 受尽人间疾苦。   与设想中的恰恰相反。   他本该护着她安稳度过一世的。   结果何其讽刺。   男人眼眶猩红,把所有痛苦都归结到自己身上, 声音又沉又哑,低到不能再低,“是我不好, 没能保护好你。”   顾宜宁看见他的模样有些被吓到,无错道:“你怎么还揽罪?明明都怨我,是我……连累了你, 如果没有我,你的日子也不会过得那般糟糕……”   说完后, 便觉得陆旌抱她的力度更加紧了,似是要把她融于骨血, 差点喘不上气。   陆旌的反应比想象中还要大。   他身上有着明晃晃的失落和愧疚, 沉如山石, 连她这个旁观者都能察觉到。   顾宜宁轻声提醒:“如果不是我非要嫁给林笙, 就不会有后面那些事发生。”   陆旌默了一瞬,想到他家小姑娘的脾性,一味纵着只会助长气焰,便歇下宽慰她的念头, 略施警告:“所以以后听话些,乖乖待在我身边,不准乱跑了。”   “跑什么呀,契约书都送给你了。”   顾宜宁没了秘密一身轻松,将前世发生的事碎碎念说出口。   她扯了扯陆旌的衣袖,“你不害怕我吗?一般人会把我当成怪物的。”   男人似是还没回过神来,心中情绪不断翻涌,被料峭寒冬一冰,声音也含着几分微凉,缓声道:“不怕,怕的是你不知悔改。”   说到不知悔改,便又想起了林笙。   顾宜宁不清楚陆旌到底知不知道她用药陷害林笙的事。   不过连她经历过上一世的事都能猜出来,想必下药那件事也瞒不住他。   但没有人愿意把自己使过的坏说出来,特别还是在心爱的人面前。   陆旌不问,她便不说。   气氛逐渐冷下来。   顾宜宁看着他的神色,突然顿悟,“你难道是想……对林笙做些什么?”   陆旌看她一眼,“舍不得?”   她连连否认:“没有,我问问而已。”   -   还有半月便是除夕,这天依着瑜洲的习俗,需要徒步去寺庙拜佛许愿还愿。   姜国公府像往年一样打算去灵边寺,一大早便聚在了太夫人的院里。   除了姜家的人,还多了个茯苓县主。   大抵是太夫人觉得她能胜任陆旌侧妃或是姬妾的位子,便常召她来国公府闲谈,希望她能入得了外孙的眼。   卫茯苓心仪陆旌,一天恨不得来三次,但很少有机会碰见他。   她依偎在太夫人面前,说些笑话,看见顾宜宁的身影时,不可抑制地咬紧了唇,原以为能等来陆旌。   谁知摄政王是这个家中的例外,没人管的了他,他无瑕顾及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还是像往常那样去处理公务。   倒是太夫人瞥到顾宜宁身边的陆卓时,眉开眼笑,招招手,“卓儿回来了,快过来让外祖母看看。”   陆卓鞠礼,慢步走了过去。   众人寒暄一番后,开始陆陆续续地出门。   因是徒步前行,还要爬山,国公府内准备了充足的物品和吃食,连大夫也多带了几名,就怕家里娇贵的小主子们受不了劳累。   顾宜宁不怎么喜欢姜家的人,也不想应付他们,便慢走几步,落在了队伍的尾部。   陆卓受陆旌吩咐,跟她跟地紧紧的。   旁边晋明灏扮做侍卫的模样,东看看西看看,第一次逛瑜洲城的街,对什么都好奇。   走完几条街后,太夫人找了处落脚的茶馆,说休息一会儿,一刻钟后所有人都来这里集合。   顾宜宁手中举着一串红艳艳的糖葫芦,把钱袋递给晋明灏,大方道:“想买什么买什么。”   晋明灏立刻展露笑颜,小鸡啄米一般点头。   见陆卓的目光时不时落在街对面的“花茶铺”,便搭上他的肩,掂了掂手中钱袋,“喜欢啊?本郡王带你进去看看。”   陆卓抽开他的手,冷冷转过了头。   晋明灏啧了声,跑去顾宜宁那里笑话,“陆卓看上了人家花茶铺的老板娘,还死不承认。”   “老板娘?”   顾宜宁新奇地扭头,看见铺子里戴着面纱的年轻姑娘,窈窕腰身,像蝴蝶一般忙来忙去。   她小声问陆卓,“那位姑娘是霍蓁蓁?”   陆卓目光躲闪:“嗯。”   两人说话间,晋明灏已经甩着钱袋大步走了进去。   霍蓁蓁十分有钱,把这间小小的花茶铺装横地清雅恬逸,比别的铺子干净很多,吸引了一大批女贵客。   又因花茶品质好,包装漂亮,不同种类的茶搭在一起,起了很多风雅的名称,一小罐一小罐地卖,短短时日便多了好些回头客。   她忙生意忙地不亦乐乎,还聘请了一对兄妹做帮手,兄长守门,震慑霸道难缠的顾客,妹妹在铺内管些杂事,三人日子过得和乐融融。   晋明灏进去的时候,霍蓁蓁显然认出了这位久负盛名的纨绔小郡王,她僵在原地,缓了一会儿后才开口接待。   干巴巴将花茶介绍了一通,晋明灏看她的眼神有些不太对劲,试探着问:“听口音,姑娘像是从京城来的?”   霍蓁蓁实在不善伪装,低着头否认。   落在旁人眼里,一看就是在撒谎。   他垂下眼,继续道:“敢问姑娘贵姓?”   “……姓甄。”   晋明灏险些被逗笑,这长阳郡主还真是怪实诚的,老老实实回答他问题不说,随便编个姓都比姓“甄”好。   靠在门口的陆卓终于忍不住了,三两步走进来。   霍蓁蓁听见动静后抬眼看,眸中的欢喜就快要溢出来,惊喜道:“小师父。”   陆卓冷着脸看她一眼,“别人问什么你就答什么?”   少女挨训,抿了抿唇,眼中光亮渐渐黯淡下来。   陆卓毫不怜香惜玉,语气生硬道,“以后再有人问,你就说姓陆。”   霍蓁蓁迟疑了一下,轻声说好。   而后又腰间摸出一张图纸,小心翼翼且满怀期望地递给陆卓,“这是我新买的府邸地址,给你留了间屋子,你要是缺钱或者没地方住了,可以来找我。”   陆卓瞥了眼敞开的路线图,无情拒绝,“不用。”   霍蓁蓁唇边笑意减淡,默默把纸收了回去。   晋明灏目睹了姑娘芳心错付的场景,替她尴尬,不自在地拢住手掌,放在唇边咳了咳,随手挑了两罐玫瑰花茶,结完账后疾步离开。   对面茶馆的窗口处,顾宜宁饶有兴趣地拄着下巴往这里看。   晋明灏走回去后发现姜婵也在。   姜婵跟其他的姜家小辈不同,即便上次被顾宜宁说了一顿,也腆着脸继续亲近她。   长阳郡主逃婚一事,使得顾霍两家大婚推迟。   所以顾承安至今未成亲。   姜婵做梦都想嫁入相府,自然要讨好相府的五小姐。   即便顾宜宁百般推脱,她还是厚着脸皮坐下了,在这里坐了一会儿后,也发现了些令人困惑的地方。   比如陆卓全身心的注意力似乎都放在了对面的花茶铺上,顾宜宁和她身边的侍卫也同样关注着花茶铺的动静。   小小的一间铺子何德何能,这太奇怪了,难不成里面藏着什么秘密?   姜婵满怀心事地离开后,私底下又命人去查花茶铺子的独到之处。   -   休息一刻钟后,重新启程,路上,晋明灏闲来无事,便开始打趣陆卓,“你这么个凶巴巴的人,是怎么捡到那位软乎乎的小娘子的?”   顾宜宁也笑着看过去。   陆卓实在无法忍受两人肆意打量的目光,干脆转过头谁也不理睬。   顾宜宁笑道:“弟弟原来喜欢飒气爽利的女侠,现在却——”   “现在也是。”   陆卓打断她。   他回应地斩钉截铁,晋明灏愣了一瞬,“不是,人家霍......人家甄姑娘给你留了间房,都准备好让你吃她软饭了,你还留恋江湖,这是要负了她不成?”   陆卓烦不胜烦地解释,“我跟她本来就没关系。”   “没关系你刚才那么紧张她?”   少年脸色不太好,完全失了耐心,冷道:“我不喜欢她那样的。”   晋明灏同顾宜宁对视一眼,能感受到彼此眼中的笑意,他眉梢微扬,玩笑似地叹了口气,“可惜了,我还挺喜欢那样的姑娘,多乖啊。”   陆卓面无表情地踢开脚边的碎石子,加快步伐。   顾宜宁一边走路一边遥遥看了眼姜婵的背影,姜大小姐之前还做过霍蓁蓁的木偶,天天拿针扎小人,若发现霍蓁蓁在渝州,也不知会怎么针对她。   她转头唤来暗卫:“去查一下刚才花茶铺主人的住处,派些人保护她。”   前面许久没吭声的陆卓突然道:“不用查了,溪扬港,东边数第四处府邸。”   话痨晋明灏又惊奇地拍了下他的肩,“你不是没收那张图纸?怎么知道的?”   看一眼就能记住的事,只有小傻子才会画到纸上担心他忘掉。   陆卓碍于对方是未来皇帝,强忍着没开口奚落他。   -   步行了整整一上午,终于到达灵边寺。   姜国公府是这寺庙的熟客,每年都会捐大量的香火钱,因此上香时受到的待遇极好,一人一间小礼堂,在清净的环境下礼佛念经。   姜婵看到打探消息的人回来后,立刻从蒲团上起身,关紧房门,“雪儿,怎么样,查清楚那铺子里面藏着什么了吗?”   “花茶铺的小老板是位年轻姑娘,一天到晚都戴着面纱,极其神秘,听口音是从京城那边来的,出手很大方,看样子,家中挺富裕——”   “谁要听这些,我问的是特别之处!”   雪儿轻声细语地安抚,“小姐,您别着急啊,从表面上只能打听到这些,但是奴婢和那间铺子里的帮工兄妹是同乡,他们兄妹二人告诉了奴婢很多细节。”   “你倒是快说,别卖关子。”   “那位小娘子的户籍是伪造的,她名下的铺子和房屋都是从黑市上买来的......最重要的是,她几乎不能看到外面那些追踪长阳郡主的画像,每次看到,都会将它从墙上撕下来……”   姜婵道:“你的意思是,她就是霍蓁蓁?”   “没错,您想啊,长阳郡主能逃到哪去,渝州是最最保险的地方了,平西王根本无法大规模搜查。”   “那可真是太好了,”姜婵眼中划过狞笑,“有我在,她这辈子也无法嫁给顾二公子。”   雪儿也笑:“制造一场事故,让她悄无声息没了,刚好能彻底解开您的忧患。”   姜婵尚有理智存在,“说得轻巧,你可知现在摄政王在渝州,寻常百姓不知道也就罢了,但凡有点人脉的高门大户都知晓,谁敢在他眼皮子底下搞事情,那些府衙官吏们为了自己的官帽,绝对不会允许草菅人命的事情发生,就算发生了,也会举全城之力将案件查清。”   雪儿思索后道:“人命关天,人命是大事。但是小姐,您何不效仿陆夫人当年的事呢?毁了她的清白,她承受不住,会自己了结性命,若承受住了,也会像陆夫人那样晦涩一生。”   “她若击鼓鸣冤——”   “毕竟是个黑户,她不敢,就算击鼓鸣冤,也会被关进大牢审查,等摄政王离开后,您再托托关系把她处理了,岂不是非常完美?”   姜婵笑道:“你说得对,她户籍身份全是假的,根本不敢去报官。雪儿,这件事交给你去做,务必给我办好了。”   “奴婢遵命。”   门外,顾宜宁不小心听到了她们的全部对话,这里的礼堂全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她出去吃了顿素斋,回来后便迷路了,身后的下人也不敢出声制止,就这么任由着她走来了姜婵的小礼堂。   顾宜宁原本还想进去劝劝姜大小姐,可转眼一想,劝了也没用。   她没有证据,姜婵是不会承认的,只会换其他法子继续折磨霍蓁蓁。   顾宜宁若有所思地回到了自己的礼堂,面前立着一尊慈目善面的佛像,她仰头看了许久,闭上眼眸,双手合十,默默在心里许下心愿。   “施主许的什么愿望?”   男人音色如琴声入耳,闭上眼听,似梦似幻。   顾宜宁反映了一会儿,才察觉出这房间有人,她睁开眼,映入眸中的是一道白衣飘飘的身影,乌发薄唇,银色面具,但看侧影,就如谪仙般风华无双。   在渝州城内,见过他好几次了。   顾宜宁见他这般坦荡地站在这里,还以为自己又走错了,便微微颔首,“实在抱歉,是我走错房间了。”   说完后就要离开。   “怎么还是这么好骗?”   顾宜宁脚步顿了下,走得更快。   “宜宁,”男子拦住她的去路,和声问:“真不认识我了?” 第81章   灵边寺的香火味道并不刺鼻, 淡淡的拢在佛像前,营造出一种圣明清绝的氛围。   顾宜宁转过身,男子已将脸上的面具摘下。   一双满目风流的桃花眼赫然出现。   面前的人戴着面具和摘下面具的差别太大, 她屏息凝神地看了一会儿,才把对方和记忆中的人影重叠起来, 迟疑不决地问:“晋言祁?”   男子唇边带笑,煞有介事地纠正:“孤是太子。”   顾宜宁视线上下移动,缓缓打量着他, 几年未见,晋言祁还是这般人模狗样。   她慢吞吞地福了福身, “太子殿下安好。”   晋言祁转了转腰间的水囊,不满意道:“左手姿势没摆好。”   顾宜宁耐着性子重新行了个礼。   “右腿屈膝的角度不对。”   他笑得眉眼舒展,很是欠打。   顾宜宁偏开头, “还有完没完了,按辈分,你现在该叫我声小叔母才对。”   小叔母三个字, 直接击垮了晋言祁脸上的笑,他语气含着几不可察的怅然:“你倒是会给自己抬辈分了。”   “事实而已。”   顾宜宁看他吃瘪, 笑了下,而后突然想起什么, 忙问:“你怎么在这里?”   晋言祁白衣胜雪, 一尘不染, 收起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一下子正经了许多,他个子很高,站在那里挡住了大半光线,说的话字字清晰, “想见见你。”   这人整天说些虚头巴脑哄小姑娘开心的话,顾宜宁无视掉他眼中的认真,直接把话忽略过去,问:“陆旌知道你来见我了吗?”   晋言祁深深看她一眼,慢半拍回应,似在感叹,“他什么不知道?”   顾宜宁深有同感,好像什么事都瞒不过陆旌的眼。   不说她身边有着一层层的暗卫,即便是让他猜自己今天干了什么事、见了什么人,他也能猜个七八分对。   想起陆旌,她嘴角不经意扬了扬。   而后,又抱怨地朝身侧的人问:“那你还来?”   “我们之间清清白白,又不是偷.情,”晋言祁把“偷.情”二字说得极其暧昧,继续笑着问:“你急什么?”   “我——”   “若你真想和孤发生点关系,也未尝不可,孤自是,来者不拒。”   这是什么污言秽语,当朝太子成何体统,怪不得把皇位给丢了。   顾宜宁摇摇头,板着脸严肃道:“你再这么说话,我就跟陆旌说,你妄图,妄图——”   踌躇良久,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他的宜宁妹妹虽然比一般女子娇纵了些,脸皮却还是薄的,和陆旌成亲这么久,也没什么长进。   倘若她嫁的人是自己,三天两头就能学会个新词。   晋言祁眼神黯淡,片刻后适时打断,不怀好意地笑,“孤说的关系,是利益关系,你以为是什么?”   顾宜宁无言以对,又吃了个莫名的哑巴亏。   跟晋言祁说话,总是时不时被下进套里,又时不时地被捞上来。   小时候经历地多了,现在倒也不足为奇。   以前她还会怀疑,这位身份尊贵的太子殿下是不是喜欢自己,但很快否定这种猜想,就他那德行,不仗势欺人就不错了,很难想象喜欢上一个人会是什么模样。   顾宜宁心情复杂,“你除了会说话,还能干嘛?”   晋言祁依着她的话道,“是啊,孤只能在嘴上占占便宜罢了,”   他瞥了眼对面嫣红柔软的唇,轻叹,“嘴上的便宜,也只能在梦里占。”   顾宜宁脚步轻快地经过他身旁,往门口的方向走。   晋言叙视线跟着她,“还没叙完旧,就要让人把孤抓起来了?”   “不是要和我谈利益吗?我找个人进来陪同。”   顾宜宁主要是怕两人在同一间房待得时间长了会惹人怀疑,到时候不知道该怎么跟陆旌解释。   于是晋明灏就被安排了进来。   几人关系错综复杂,晋明灏跨进门槛后愣了一下,随后没什么顾虑地行了个礼。   顾宜宁坐在蒲团上,给自己倒了杯茶,悠然道:“说吧,太子殿下有什么事求我?”   晋言祁看了眼旁边的白衣女子,白衣女子跪下,有些不情愿地把东西拿出来,“这是八歧水,可杀人于无形,长虹魄,相当于迷魂散,药效比寻常的好用......九宫蕊,能解大部分的毒。”   她看着一地的药物,“这是送给我的?”   对方轻言:“你不会动武,若遇到危险,好用以防身。”   “怎么突然这么好心?必有蹊跷。”   “几年未见,孤身边没什么好东西,只有这些,宜宁妹妹莫要嫌弃。”   顾宜宁点了点脸颊,了然地问,“所以你是被陆旌困在渝州城了吗?”   晋言祁嗯了声,“这渝州城像个牢笼,他念着往日的情分,允许孤在城中乱逛罢了。”   她听后立刻把面前的东西推出来,很刻意地避嫌,“我是不会帮你逃走的,别贿赂我。”   “没让你帮,就是想过来看看你。”   外面有人道:“王妃,殿下来了。”   顾宜宁从蒲团上起身,寻了一圈未找到人影,“哪呢?”   “在上山的路上。”   “我去门口接他。”她提着衣裙就要往门外走,不忘回头道:“还请太子殿下四处逛逛,若觉得无聊,让小郡王陪你。”   晋言祁望着快步离去的背影,自嘲地笑了笑。 第82章   山间的寒气过重, 直到午时阳光才将弥漫的大雾拨散,顾宜宁捂紧披风,冻红了指尖, 被冷风刮地脸颊发疼。   细皮嫩肉的人不适应这样的气候,不一会儿便扛不住了, 将后背的帽子戴在头上,寻了个挡风的地方蹲下,把自己缩成一团。   她不顾形象地抱着手炉取暖, 那边一女子打扮地花枝招展,奶白上襦, 赤色长裙,外面连薄袄也不穿,一手捻住花枝, 做出美人赏梅的姿态。   又是卫茯苓。   顾宜宁饶有兴趣地看着她,这姑娘在姜国公府的时候就常在宅院里转,今天这回, 怕又是来偶遇陆旌的。   陆旌惹桃花的本事,向来很强。   前有叶雅容, 后有卫茯苓,中间不知道还有多少个痴心姑娘前仆后继地想嫁给他。   她小小地叹了口气, 拿干枯的树枝在地上乱画。   卫茯苓忍着寒风赏了一会儿梅, 目光频频向门口张望, 完全没意识到角落里有个摄政王妃。   今日摄政王身份暴露, 亲自率个别将士前往灵边寺感谢僧人对雪灾灾民的施善,瑜洲城的百姓围了数条街观看,也只看到个马车车身。   方丈于山下迎接,到现在还没上来。   她等得心急, 跺跺脚祛除身上的寒冷,目光一转,对上了顾宜宁坦荡的视线。   卫茯苓心脏一紧,快速跳了两下。   她慢步走过去,微微弯了下腰,“王妃怎在此处?”   顾宜宁起身扯了扯衣摆,笑道:“自然是来接夫君的,茯苓县主又为何而来?”   卫茯苓挑衅一般毫不隐瞒道:“瞻仰一下摄政王的风采。”   卫茯苓对顾宜宁没什么好印象,她不知道这样一个浑身上下没一处优点的人凭什么被陆旌护地那样紧。   既不温柔贤惠,也不知书达礼,跟殿下一点志同道合的地方也没有。   且之前还跟林候府的林小侯爷林笙有过婚约,名声毁了大半,水性杨花不知羞耻!   成亲到现在还跟小姑娘一样任性。   卫茯苓下巴高高扬起,她看不起这个空有美貌的摄政王妃,自己比她更适合陆旌。   但是陆旌喜欢顾宜宁这样的,她便先效仿着。   顾宜宁装柔弱耍脾气惹男人的怜悯和疼惜,她以前不屑这种手段,倘若这能抓住陆旌的心,她愿意学。   卫茯苓今日的妆容画地楚楚动人,把腰身束地紧紧的,突显出几分弱柳扶风的韵味,但怎么模仿,都模仿不出顾宜宁的神韵。   对方看她一眼,她便觉自己被轻视了。   她挺直腰背,冷哼一声,望向门口处。   那一角玄色衣袍在门缝中若隐若现,接着是方丈的袈裟和佛珠,庙门大开,迎来备受敬仰的贵客。   几十人的脚步并不杂乱,陆旌着墨衣裘领,面无波澜地踏进门槛,僧人伴于身侧,后面,一边是青衣捻珠的沙弥,另一边是铠甲加身的将士,佛气与杀气并行,于清寂的寺庙,平添肃穆。   男人目光扫向寒风中已冻得不成样的顾宜宁,视线停在她通红的指尖上,眉头微皱,温室里长大的小姑娘平时假意掉几滴眼泪他便受不了,更何况此时正饱受严寒的摧残。   “谁给她通风报信的?”   “这……王妃身边的人太多了,属下不知到底是哪一个。”   他步伐不由自主地加快,面不改色吩咐道,“命人煮碗姜汤。”   “是。”   那边,卫茯苓见陆旌一直盯着顾宜宁,半点要往她身上挪的意思都没有。   她妒火横生,突然直直地跪了下去,双膝抵在冰冷的地面上,扯着顾宜宁的衣摆,柔弱地仰头祈求,“王妃饶命,王妃饶命,臣女不是故意踩脏您衣摆的,求您不要掌脸,不要廷仗……”   这一跪,闹出的动静不小,来来往往的香客都驻足看戏。   跪着的可是他们瑜洲城如风一般爽利的茯苓县主,被冀远候捧在手心,从来没有像今天一般求过谁。   看样子她面前的女子身份很是贵重,   只不过弄脏了衣摆,就又是庭仗又是掌嘴的。   都说人长得越美,越心狠,如今一见确实如此。   周围人声噪杂,顾宜宁被卫茯苓的动作弄地后退几步,有些复杂地看着她,“县主这是要诬陷我?”   卫茯苓低下头,遮住脸上的恨意,“王妃本就嚣张,何谈诬陷?”   顾宜宁眉梢微扬,气定神闲地提了下衣摆,把裙角从对方手中扯出,眼底浮起轻慢之色,感叹道:“实不相瞒,这等小孩过家家的戏码,是我几年前就玩剩下的,县主何必如此?”   卫茯苓冷笑一声:“剩下的又如何?能让王妃下不来台的法子,就是好法子。”   “那恐怕要让县主失望了,我不管走到哪,总有可以台阶下。”   顾宜宁等了一会儿后。   余光计算着人群中陆旌走来的步伐,两人距离差不多的时候,她抬手捂住了腹部,敛下眼眸,稍稍蹙一下眉,便勾勒出了痛苦难耐的神情。   因为貌美,从小不知听了多少恭维的话,她惯会利用自己的美色,张扬时有大把人上赶着讨好,示弱时自是无往不利,此时一举一动都拿捏得当,深深牵动着周围人的心魂。   “你看那位贵人的脸色,是不是该请个大夫?”   “茯苓县主会武功,应该是冲撞到她了吧。”   “是啊,县主毛毛躁躁的,整天在街上骑马瞎逛,上次撞了个老太太连道歉也不肯,这次终于有人能治她了。”   “那老太太半条命都没了,现在瘫痪在床,下不得地,她儿子几次伸冤都讨不到公道,真是可怜。掌嘴什么的,还是太轻了,该罚重一点才是,最好也让县主被马蹄踩上一脚,感受一下老太太的痛苦。”   周边流言骤变,卫茯苓气得浑身发抖,恨恨地看向顾宜宁。   顾宜宁在外人看不到的角度,回以浅笑。   地上那般冰凉,她怕冷,陆旌怀里才是最舒服的地方,摇摇欲坠之时男人刚好到达,手臂及时揽上来,稳稳接住了她。   她彻底闭上眼睛。   陆旌把人抱起,越来越轻的重量让他眉头更深。   卫茯苓见他浑身戾气,心底蔓延出恐惧,猛地磕头,“殿下,臣女冤枉,求您一定要查明事实,臣女冤枉——”   陆旌淡淡看她一眼,冷声下令,“王妃何时醒来,你何时起身,任何人不得添衣送食。”   卫茯苓听后如同坠入冰窖,瘫跪坐在地上无法言语。   令人寒彻的背影走了两步后停下,似是觉得不满意,又补充,“刚才受的罚,也一并领了。”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男人口中所说的受罚是廷杖和掌脸。   他对顾宜宁以外的女人,可真是不留情面。   卫茯苓膝盖生疼,冷意深入骨髓,眼泪一滴一滴地掉,她见不得顾宜宁被这般偏宠。   远处,姜太夫人摇头长叹,拄着长拐慢慢踱步至此,用锦帕擦掉她脸上的眼泪,“孩子,你受苦了。”   卫茯苓抱住她的腿,“太夫人,求您帮我去向殿下求情好不好?求求您......”   太夫人摸了摸她的头,“你对旌儿的痴情,使老身大受触动。”   “我是真的心仪殿下,可是殿下从来都不肯回头多看我一眼,我没想着要针对王妃,只是单纯想嫁给殿下,即便做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姬妾也可以,太夫人,求您成全我。”   “茯苓,不可妄自菲薄,你有你的独到之处,宜宁虽身份贵重样貌优越,但她也有不及你的地方,她......”   卫茯苓殷切地看着她,“什么地方不如我?”   太夫人摇摇头,叹着气离开,“不孝有三,不孝有三啊。”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卫茯苓跪在寒风中,僵硬的脸上流露处一丝安慰。   上天给了顾宜宁这么多好处,自是要收回一些东西,诺大的摄政王府,倘若无子嗣出生,殿下即便再偏心她,也不可能一直独宠下去。   也就是,她还有机会。   -   厢房内,顾宜宁躺在床上,裹着棉被,房间内热气充裕,她浑浑噩噩地睡了一觉,做了场短暂的梦。   在梦中有一女子击鼓鸣冤,浑身鲜血地向官府陈述她的罪状。   白纸黑字,足足写了三张。   此案一出,一时间轰动京城,她沦为了所有人的话柄,那种沉重压抑的感觉绕在胸口,久经不散。   睡醒之后,并未睁眼,而是细细回味刚才的梦境。   许是先前在佛堂听见了姜婵和她婢女雪儿要陷害霍蓁蓁的对话,才做了这种奇奇怪怪的梦境。   毕竟她当初也对林笙使过同样的手段。   可林笙那么坏,她不该心虚的。   顾宜宁睡品向来乖巧,不乱动,不说梦话,呼吸均匀,无论是睡着还是躺着,根本看不出来。   意识回笼,才渐渐想起自己所处的状况。   陆旌坐在一旁,把玩着她的手指,没发出半点动静。   她心有不安,做足了心理准备才抬开双眸,结果刚睁眼就对上男人无波无澜的视线。   陆旌拢了下她的鬓发,神色莫辨,“不继续躺着了?”   他说的是躺,而不是睡。   顾宜宁听后情绪一下子低落了下来,明明做了场噩梦的,还被人这样误会。   但陆旌哪知道她到底有没有睡着,而且还坐在这里一身不吭地帮她暖了半天手。   思及此,便胡乱应了声,应完之后还是忍不住地呛,“再躺下去,怕你心疼外面跪着的茯苓县主。”   陆旌握着她的手腕,顿了一下,沉声道:“不许胡说。”   他脸色有些不好。   顾宜宁闭上嘴,没再出声。   她坐起身来,一眼就看到旁边的姜汤,以及另一张桌子上,晋言祁留下来的防身药物和一封信。   沉默良久后,男人试探着道,“太子来过?”   他看过来的目光有些冷,且带了些微不可察的审视。   即便以前经常被这样的目光看着,也没什么感觉,可是现在,许是兴致不高,顾宜宁心中五味杂陈,情绪格外敏感,有些烦乱。   默念三遍陆旌喜欢吃醋后,忍着委屈轻轻点了下头,“来过,来的时候晋明灏也在,你有什么想知道的直接去问他就行。”   陆旌倒是没有再说话。   顾宜宁视线在房间扫了一圈,闷闷不乐地挑刺,“大夫呢?”   “什么大夫?”   她将手掌置于胃部,抿着唇不说话。   陆旌看向她捂着的位置,跟在外面时大有不同,知她在耍性子,温声哄:“这就命人去请。”   顾宜宁躺下翻了个身,蒙进被子里,声音传出来闷闷的,“晚了,我晕倒的时候你怎么不去请?”   小姑娘演技又精湛不少,明知被他看穿了,还能脸不红心不跳地继续演下去。   不知心里藏了多少委屈,想借此发泄出去。   陆旌坐在床边,心软成一片,徐徐诱道,“以后请个大夫专门供你差遣,好不好?”   她清清楚楚地算着旧账,喉咙间满是委屈,还不忘给他按上些罪名,“我捂着肚子的时候,连香客都在说该请个大夫来看看,就你不心疼,反正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你要是想迎娶新王妃,写一封休书便是,不必用这种方法逼我离开。” 第83章   陆旌在床边好言好语哄了许久, 顾宜宁都没有要和好的迹象。   只半途嗓子干哑,要了杯茶水。   陆旌亲自试过水温后,耐心地送到她嘴边。   顾宜宁喝完后又抱着被子侧过了身, 还是一副不理人的模样。   桌上姜汤早已没了热气,陆旌几次试着喂到她口中, 总是换来小姑娘更深一度的不耐烦。   外面传来敲门声,淮安颔首道:“殿下,大夫请来了。”   顾宜宁闻言从床上起身, 随便理了下仪容,绕过屏风走向门口。   两扇门被推开, 她目不斜视地越过众人,看样子是还要再往外走。   淮安不敢触她霉头,连忙闪退一旁。   倒是刚来的大夫见状拦了一下, 他自视清高,语气带着一股子命令的意味。   顾宜宁心绪烦躁,难免牵连到旁人, 说话不似以往那般客气,“大夫再晚来一步, 我就要病死了。”   左右都是在埋怨陆旌。   话落下她便径直离开。   完全不顾忌身后的人脸色有多难看。   好好地突然提起生生死死等不吉利的词,淮安听得心惊胆战, 默默看了眼自家主子, 主子可是把王妃看地比自己的命还重要, 最听不得她说些自暴自弃的话。   哪怕只是赌气而已。   果不其然, 刚才还是满身舒朗无奈的男人,此刻如乌云压身,下一瞬就能骤降暴雨。   殿下难得的情绪波动,都是在王妃这里。   被短短一句话一激, 便成了这副模样。   淮安垂下眼,不敢再看,跟了顾宜宁这么久,觉得她娇纵有度,极有分寸感,根本不像传闻中那般难伺候。   但今天经此一遭,才知王妃平日里有多宽宏大量,若真为难起人来,连处理任何事都游刃有余的殿下也没办法。   其实他也不知王妃在气什么,姑娘家的心事总是百转千回。   她不高兴,使些小性子,殿下乐意纵着,似乎也无关旁人的事。   回芙蓉轩的路上,顾宜宁步行,走在街上,多看一眼的东西,陆旌便命人付钱买了。   走了几条街后,几乎人手提着一堆货物。   眼看夕阳西下,气温逐渐降低,她还慢悠悠地在路上走,纤弱的身影即使披着他的外袍,也单薄地很。   陆旌再无法忍受小姑娘挨冻,直接把人强制着抱进了马车。   “外面冷,回房间后再跟我闹。”   顾宜宁不小心碰到他的手,冰冰凉凉,才发现他在外只穿了身寻常的衣物。   于是自己便不动了,想传过去点暖意。   陆旌察觉到她的意图,反手与她十指紧扣,“还生气?”   她嘴硬道:“没有。”   “你说出来,我以后不会再犯。”   顾宜宁靠在软垫上,默默抚摸着衣裙上绣的花纹,“殿下若对我有所防备,大可另娶旁人,像茯苓县主,叶姑娘,都有着对殿下至死不渝的感情,无论是哪个都比我更能信任。”   陆旌气笑:“我何时对你有过防备?”   她偏过头:“你心里觉得我朝三暮四,水性杨花,不是良人。”   陆旌捏了捏她的脸,周身寒气缓缓消减,“王妃这是连醋都不让本王吃了?”   顾宜宁闭上眼,一种奇怪的情绪涌上心头。   她见晋言祁的时候,想到过陆旌会来,但来的实在太快了。   像是在担心她逃走一样。   自己和那位太子殿下从小就水火不容,况且当时晋明灏也在,已经在很刻意地避嫌了。   为哄他开心专门去寺庙门口迎接,莫名其妙被他招来的桃花碰瓷。   都这样了还被怀疑,睁开眼就是冰冷的质问,自然会觉得不舒坦。   顾宜宁双手搭在膝盖上,坐姿笔直,马车突然间晃动一下,不小心栽到陆旌身上,又连忙起身,生疏地道了个歉。   陆旌脸色铁青。   他一连几天都没把人彻底哄好,无心公务,在芙蓉轩待得时间越来越长。   顾宜宁为避开他,经常去宅院里走动。   拐过小径,正好碰上弯腰捡东西的姜婵,以及她的婢女雪儿。   小小的一只药瓶往这边滚来,停在顾宜宁脚边。   姜婵惊慌失色道,“表嫂,您怎么在这儿?”   一旁侍女捡起药瓶递到顾宜宁眼前,她扫了眼上面的字——桃情。   姜婵一把夺过去,“多谢。”   随后又福了福身:“表嫂慢慢逛园子,我就不叨扰您了。”   顾宜宁转头,看着她的背影,问道:“表妹脸色有些不好,是身体不舒服吗?”   姜婵停下脚步,讪讪一笑,“昨晚没睡好而已,表嫂莫要担忧。”   “你手中的药,是治什么病的?”   “治......失眠。”   “失眠?”顾宜宁笑道,“我最近也很难入睡,这瓶药的功效如何?”   寻常人都能听出来她想把药讨走。   若是普通药物,姜婵也就给了,可那瓶子里装的是□□,她怎么敢。   于是站在原地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难得见姜大小姐这般模样,顾宜宁摆弄着手腕上的琉璃串,浅声道:“这药名字有些古怪,还是不要轻易用为好。”   姜婵对上她清明的目光,觉得自己被看穿了一般,猛然低下了头,待对方走远后,攥着药瓶的指骨已经发白。   雪儿拍了拍她的背,“小姐,您没事吧?”   到底是深闺中的女儿家,险些被发现后,姜婵已经腿软到抬不动脚,她脸色苍白地做出决定,“不下药了。”   雪儿惊讶道:“就任由长阳郡主在渝州城悠闲自在的过日子吗?倘若她被接回了京城,不还是要嫁进相府?”   姜婵收起慌张,往芙蓉轩的方向走,“解决霍蓁蓁的方法可太多了,与其下药,不如去邀功。”   “邀功?”   -   芙蓉轩内,姜婵垂着头,拘谨地站在一侧。   陆旌随手翻看着石桌上的证据,纸张一页页的翻动,他的神色辨不出喜怒。   姜婵心中打鼓,越来越没底气。   这个表哥她向来不敢招惹,甚至连亲昵的“表哥”二字也叫不出口,在他身旁等待结果,仿佛凌迟般难熬。   她时不时抬头偷看一眼,倘若这人不是她表哥,自己应该也会像卫茯苓那样一腔痴心。   年少时,自己便像别的姑娘那样对他心存仰慕。   从前在姜太后身边小住,虚荣心作祟,跟世家贵女们炫耀清瘦冷隽的少年是她表哥时,惹来了多少羡滟的目光,即便现在回忆起来也觉得骄傲。   虽然他们也没说过几句话,只是靠血缘而已。   也幸而中间一道血缘关系将她的心思彻底砍断,让她明白,跟他最近的关系就是表哥,也只能是表哥,要不然恐怕也会落得个卫茯苓的下场,至今禁足在家,无法出门。   姜婵叹了口气,再抬头时,陆旌也看了过来。   她恭敬且僵硬道:“表,表哥,长阳郡主确实在......在渝州城,我没偏您。”   她自小也是读圣贤书长大的,读得通不通透先不说,眼前的形势却大概能看懂。   如今平西王拥护陛下,陛下和陆表哥割裂地越发明显,现在平西王的女儿流落到渝州,陆表哥捉住她威胁她父亲,也足够平西王吃一壶。   说起来,陛下也是她的表哥,两个表哥相残,到底是伤了情分。   不过,这又关她什么事呢?   左右有姜家在外面支撑着,无论是陛下赢,还是陆表哥赢,姜家都不会倒,她是姜家大小姐,必定不会受到伤害。   相府同样如此,顾相是陛下的人,陛下不会对顾家怎样。   而陆表哥爱顾宜宁爱到了骨子里,定不会伤害顾家,所以在一切形势并不明朗的情况下,顾承安仍旧是她的第一选择。   另一旁的流云觉得这位姜大小姐还挺好玩的,霍蓁蓁这么个重要的郡主,自打她踏进渝州城的第一步,就已经被监视起来了。   玄影卫知晓她的一举一动,甚至知道姜大小姐曾经派人查过她,还妄图毁了人家的清白。   幸而姜大小姐放弃了这种危险的想法,要不然,小公子应该不会放过她。   姜婵接着开口,小心翼翼地劝说了几句。   大意就是将长阳郡主抓起来。   流云撇撇嘴,已经是囊中之物的小郡主,无论是在大牢里还是在花茶铺,都没什么区别,如果真把人抓住,小公子不得怄气。   令人出乎意料的是,殿下竟然允了。   陆旌揉了揉额角,沉声吩咐,“派人查封花茶铺,捉拿长阳。”   听见命令后,姜婵喜不自胜,欢欢喜喜地离开。   流云琢磨了半天也没琢磨出殿下为何要多此一举,   这世上能让殿下反常的人除了王妃也就没别人了。   他自然而然地去往王妃的身上牵扯。   半刻钟后,差不多领悟了。   王妃到现在还对殿下爱答不理的,听说她对长阳郡主颇为照顾,若知长阳被抓后,定会前来求情,那样的话,殿下自然就能抱得美人归了。   流云痴痴地笑了会儿,希望两人赶快和好,要不然整天对着一张冷冰冰的脸,他心里也发怵。   -   把霍蓁蓁捉拿后,最先找来的是陆卓。   静室内,少年跪在地上不言不语,一直跪到桌上厚厚的一摞折子被批改完,才斟酌着开口,“哥,能不能放了她?”   陆旌轻睨他一眼。   陆卓不敢直视,低下头解释:“她是我带来渝州的,我须得护她周全。”   陆旌开口,淡声提醒,“她是平西王的女儿。”   “可——”陆卓喉结微滚,“可是......”   他说不出话来,这一句话,直接把他的希望打碎。   陆卓看着对方淡漠的神色,退居门外,继续跪着。   这一跪便跪到了晚上。   流云看不过眼,小声指点:“小公子,您就别在这耗着了,去隔壁求该求的人吧。”   陆卓愣了一下,起身去敲另一间屋子的门。   片刻后,顾宜宁慢步走来,“殿下在里面?”   流云十分狗腿地为她打开门。   房内,陆旌抬头看了眼,见小姑娘进来,周身的肃杀敛了个干干净净,命人前来侍奉。   顾宜宁坐下后品了一杯茶,撑着手肘等了半晌,男人都没有率先开口的意思,她不满地哼了声,从位置上起身,作势要离开。   没走两步,陆旌拦下她,“过来,帮本王写折子。”   她背着身,矜傲地问:“有什么回报吗?”   陆旌轻轻笑道,“想要什么回报?”   “什么都可以吗?”   “嗯。”   顾宜宁试探着问:“放了霍蓁蓁?”   陆旌把笔递给她,“可以。”   顾宜宁坐至桌前,看着他拿出高高的一摞折子时,忍不住捏紧了毛笔,“这么多,该写到什么时候。”   陆旌淡道:“本王打算关她三个月,这里共九十封,你写一封,减一天,如何?”   她掺和军务,本来没报多大希望,也不想仗着陆旌的宠爱逼他放人,现在法子就摆在眼前,自然要全盘接受,“好啊。”   顾宜宁说完后便催促道:“你快点念。”   夜深人静时,房内还灯火通明,陆旌本存了私心让她在自己身边待久一些,看着小姑娘困意阑珊的模样,有些后悔,“手疼不疼?”   顾宜宁困极了,强撑着眼皮,摇头,“不疼。”   “困了就睡觉。”   “不困。”   人命关天的事,怎么能困呢?   陆旌笑了笑,许久没见她这般乖顺了。   他手掌置于小姑娘脖颈处,轻缓地揉了揉,直到人睡倒在自己怀里。   陆旌为她搭上毯子,自己拿过毛笔,继续批阅剩下的折子。   -   第二日,天光大亮。   顾宜宁从梦中惊醒,入眼是卧房熟悉的床幔。   见陆旌走来,有些绝望地扯着他衣袖问:“我怎么睡着了?那昨天——”   陆旌恶趣味地将她的头发揉地更乱,温声道:“还剩三封,三日之后,我放人。”   顾宜宁坐着愣了会神,想起昨夜的场景,闭眼之前,明明还剩好多,何止三封?   陆旌又像少时那般,替她写了。   以前碰到这种情况时,她总是会做些小点心感谢。   如今又重操旧业,炖了道浓郁的鸡汤送过去,虽然卖相不是很好,但有陆夫人在一旁指点,味道还算鲜美可口。   她拄着下巴,笑盈盈地攀在桌角问,“好喝吗?”   “好喝。”   “那要喝完。”   “好。”   顾宜宁就看着他一口一口喝完,临走时突然被人抱在怀里,她没能挣脱开,“怎么了?”   陆旌凑在她耳边,低声问,“还气不气?”   顾宜宁没说话,直到腰间的手开始做些不老实的动作后,她忙推开,红着脸道:“不......不气了。”   -   霍蓁蓁被关在牢里的三天,陆卓混作上翎军的人,面无表情地守在门口,任里面的人差遣。   抓她的第一天,消息就传入了京城。   平西王派了一拨又一拨人前来搭救,其中包括一个姓钟的将领。   陆卓得知后,红着眼跑去陆旌面前请命,“哥,我去杀了他。”   钟绥,当初玉舫案欺侮陆夫人的男子。   平西王派他来,明着是搭救长阳郡主,实则是在讨好陆旌,一命换一命,拿钟绥的命,保他女儿周全。   钟绥一直身处南方赤霄军,凭着出色的军事才能,为平西王所看重。   陆旌朝他要了几次人,连遭拒绝,现如今,终于肯低声下气地奉上来。   他拿出令牌,扔给陆卓,“不用听他狡辩,直接杀了。”   “是。”   一场围堵后,钟绥的人头在渝州城城墙上挂了三天三夜。   陆夫人从寺庙礼佛回来,马车外的人一阵惊呼,她掀开帘子,继而被眼前的场景吓晕。   当年的玉舫案在人们的记忆中卷土重来,但碍于城墙上血腥的人头,没有人敢胡乱言语,都知这场面是警示。   而赤霄军和上翎军的间隙,也越来越大,两方像是都将箭放在了弦上,局势紧张到连普通百姓都能察觉到里面的利害关系。   顾宜宁听闻消息后也有些被吓到。   霍蓁蓁和晋言祁,像是陆旌放养在渝州城的两只小绵羊。   养肥了就宰一宰,时机不成熟就先放着。   给足了平西王和陛下体面。   霍蓁蓁是自己跑进圈套的,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以为自己能过上安稳日子,没成想脱离联姻后,还是沦为了棋子。   晋言祁一个四处游历的太子,那么个七窍玲珑心的人,要想逃命谁都抓不到他,怎么就被困到了渝州。 第84章   钟绥逝去的第三天, 霍蓁蓁被人从狱中劫走。   劫她的人是陆卓。   陆卓得陆旌吩咐,在城郊买下了一处山居。   把霍蓁蓁送进去,整日看守着她。   总归还是监视。   幸好霍蓁蓁足够听话, 且足够信任他,陆卓不让她出去, 她便待在小院子里寸步不离。   她至今不知陆卓的真实身份,依旧小师父小师父的叫。   省心是省心。   但陆卓却格外烦闷,他一个不喜束缚来去如风的少年郎打小就野惯了, 不着家,突然被拘于逼仄的庭院, 自是整日郁郁不得志。   没曾想当初那点恻隐之心,竟招来如此麻烦。   霍蓁蓁还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   陆卓苦闷之余得烧火做饭,但更多时候是去闹市买些吃食, 若身上银钱用完了,就去芙蓉轩带饭。   顾宜宁命人把饭菜装好,又包了些打发时间的小零嘴, 推给陆卓,“这些够吗?”   “差不多了。”   顾宜宁斟酌着道:“弟弟, 你若实在觉得难捱,我可另派人去照顾长阳郡主。”   陆卓垂着眼, 眼中情绪滚了又滚, 低声回绝, “她认生。”   顾宜宁笑了笑, 轻声劝,“不要勉强自己。”   “无妨,习惯了也还能适应,不过很快就不用这样了, ”他坚信道,“我哥收了赤霄军,不会对他们父女怎么样的,到时候会还他们自由之身。”   顾宜宁又不怕热闹地笑问,“如果将来娶妻——”   陆卓冷不丁打断她,还是老样子道,“女侠,一直都是女侠,从来就没有变过。”   她轻轻哦了一声,清亮的眼眸微弯,“既然不喜欢长阳郡主,还上赶着去照顾人家?”   “责任。”   “是我将她带来瑜洲,眼睁睁看着她受苦,良心难安。”   少年肩背挺拔,常年浸于江湖中的侠义之说,自己也染了身亮堂的侠气。   背上一把刀刃,一路上除暴安良救死扶伤,虽冷眉冷眼,实则见不得可怜之人。   他走南闯北,帮过的人数不胜数,任何大恩大德,随着时间的流逝,也都变得浅薄。   与霍蓁蓁的机缘,大抵是他人生中遇到最难缠的一段关系了。   陆卓严阵以待,生怕自己被卷进漩涡中。   因为他可预见将来的梦境,在霍蓁蓁身上仿佛失灵了,根本无法梦见她的一生。   临走前,顾宜宁语气稍加严肃,“弟弟,有道是不娶何撩,倘若你真的对她无意,还是应当早日拉开距离,对你,对长阳郡主都好。”   陆卓在原地愣怔一瞬,没说话,点了点头后径直离去。   顾宜宁目送他的背影,直到消失不见后才转过身。   回头便撞见了一身白衣的风流公子。   又是晋言祁,大冬天拿一把折扇放在手中把玩。   顾宜宁很刻意地挪开了几步,抬头望了下府邸的牌匾,是国公府没错。   她只当没看见晋言祁,目不斜视地走过去。   “苏玖,若有人见了孤不予理会,该当何罪?”   白衣女子道:“罚跪两个时辰。”   顾宜宁不受干扰,继续往前走。   晋言祁上前几步,同她并肩,“宜宁妹妹怎么不理人?”   “非要孤叫你小叔母才肯应声?”   这下她终于肯回应,中规中矩地答:“自当如此。”   晋言祁笑道:“小叔母被摄政王拘束久了,连跟孤说句话也不敢了?”   顾宜宁瞥他一眼,“我跟你有什么好说的?”   “多的很,无论是风花雪月,还是闺中密语,孤都能接的上话。”   她走了两步后,发现晋言祁竟然跟了进来,“这里是国公府,你怎么能进来?”   “前来探望曾外祖母,有何不可?”   顾宜宁差点忘了这一回事,伸出手指,好心指了个方向,“通向太夫人院中的路在那边,别跟着我了。”   她说完后便急匆匆逃也似地离开了。   苏玖低眉道:“公子,您何必如此?”   晋言祁眼神黯淡,丝毫不见刚才的风采,他只是,想多看两眼心尖上的人罢了。   -   顾宜宁回到芙蓉轩后,察觉院中多了两个脸生之人,书房的门紧闭,一看就是有贵客前来。   她随口问了句。   对方回:“是卫仲之卫先生。”   “我哥哥和小郡王的老师?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回王妃,并未有大事发生,卫先生是因为他侄女茯苓县主的事来国公府赔罪的。”   顾宜宁脚步顿了一下,不太愿意看到曾经非常嫌弃她的卫先生,卫先生喜爱她哥哥,但总嫌她学问不高。   这让她一度羞愧。   以前就总躲着先生走,现在又得知他是卫茯苓的亲戚,更不想见面。   刚转过头没一会儿,身后就传来一阵小碎步,声音听着有些耳熟:“王妃,王妃您有珠子掉了。”   她抬眼看,是一身侍女衣物的卫茯苓。   卫茯苓将面色抹地蜡黄,再加上衣衫的衬托,倒也以假乱真,跟真的侍女一样。   她身上衣物不是姜国公府的,小跑过来的时候被侍卫拦了一下。   卫茯苓解释:“奴婢是卫先生带来的人,只是还个珠子而已,小兄弟不用担心。”   见顾宜宁没拦着,侍卫便放下了剑柄。   待她走近,顾宜宁笑道:“县主还没受够那日的苦头?又想和我演什么戏?”   两人立于湖边,冷风袭来,卫茯苓想起这些时日受过的痛苦,讽刺道:“王妃演技精湛,谁敢再诬陷您?”   她毫不谦虚道:“也是。”   “臣女前来,只是想和王妃唠唠家常罢了。”   顾宜宁同样好奇她为何而来,“县主直说便是,弯弯绕绕的,我怕是没时间听。”   卫茯苓道:“臣女想问问王妃,何时为王府添个小殿下?”   “打听这等闺房之事,县主未免逾越了。”   “是臣女的话惹王妃不快了吗?毕竟成亲这么长了您还未有喜。”   成亲不到半年,自己还没着急,卫茯苓倒是很急,顾宜宁笑道,“你既对生孩子着么有兴致,不如自己早些嫁人生子?”   卫茯苓冷笑道:“王妃有没有想过,您没怀孕不是时候未到,而是,无法生育呢?”   顾宜宁唇边笑意僵了一下,原本准备把这当做对方的恶意挑衅的。   但转眼一想,如果卫茯苓没有十足的把握,也不会冒着风险前来“闲话”。   这个念头一起,平日里很多微妙的行为全被打破。   顾宜宁不可自抑地握紧了身前的白石栏杆。   往常让人难以理解的细节,都变得清晰条理起来。   姜太后一而再再而三地催促她为陆旌纳侧妃。   陆旌骗自己喝下的汤药,以及霁月山居的药浴。   “顾宜宁,你未免太过自私了,从头到尾都只顾自己着想,你是准备毁了殿下一辈子吗?”   卫茯苓在耳边喋喋不休,顾宜宁突然觉得一阵眩晕,恶心想吐,她捂着心口,难受了好一阵子。   直起身来后,脸色仍旧是苍白的。   旁人上前扶住她,她看了卫茯苓一眼,缓慢道:“将茯苓县主带到卫先生面前,请卫先生好好管教一下他的侄女,别毁了卫先生的一世名声。”   那人愣了一下,不知这茯苓县主假扮侍女做什么,他还是点头应了下,“是。”   顾宜宁独自向前走了几步,捂住自己的小腹,眼角的泪飞快滑落。   上一世没有孩子,她以为是身子太弱了,原来没有那场大火,她还是不能生育。   陆旌知道,却不告诉她。   可又是喝药又是药浴的,他肯定也是想要一个孩子。   如卫茯苓所说,自己,太自私了。   即便是这样,她也不想让陆旌和别的女子一起孕育孩子。   顾宜宁心烦意乱,挥退身边跟着的人,独自进了暖阁。   她爬在桌上,克制不住地掉着眼泪,那种强烈的恶心感又涌上来。   忽而柔软的帕子落在了她眼角,一点一点将眼泪擦拭干净。   晋言祁动作轻柔,却又极其认真。   她一下子直起身子,警惕道:“你怎么在这里?”   对方收回帕子,叠起来放在自己胸口:“放心,这些年来,孤学了一身采花大盗的本事,来无影去无踪,外面没有人发现。”   顾宜宁丧气道:“你是不是听到了卫茯苓说的话?过来嘲笑我的?”   晋言祁笑了笑:“嘲笑你做什么,古往今来,不能生育的又不止你一个,如此,倒也免受了十月怀胎之苦。”   顾宜宁动了动唇,没说出话来。   “摄政王对你用情至深,即便没有孩子,也没关系。”   这是顾宜宁从他嘴里听到的最好心的一句话,像是安慰,又像是肯定。   实在难得。   但她还是难受。   晋言祁坐在一旁,轻道:“不如孤说些难过的事,让小叔母开心开心?”   “你先说你为何前来瑜洲?”   他默了一瞬,道:“孤向来好美色,路上遇到一绝色美人,被美色冲昏头脑,跟随她来到了此处,没想到,来了便出不去了。”   “你可真是太容易被冲昏头脑了。”   晋言祁看过去的目光藏着无边缱绻,点头应和,“多看她两眼就已经心满意足,况且,待在这座城,还能保护她。”   顾宜宁拄着头认真地看着他,“那太子殿下刚好有时间去追求美人姑娘了。”   晋言祁悠悠叹道:“她已嫁作人妇。”   “这样啊,”顾宜宁叹惋,“可惜了。”   “嗯,可惜了。”   话毕,晋言祁身形有一瞬不稳。   从出生起他便是大晋最负盛名的皇太子,终日被父皇困于严苛的礼法与教习中,对他给予厚望。   而他险些被逼疯。   巧笑嫣然的姑娘是记忆中最浓郁的一抹盛色。   每次见到,都让他在繁重的课业中得有一丝喘息的机会。   后来母后去世,太子妃内定,日子没了盼头,他确实被逼疯了,御医断定心有郁疾,不可担当大任,皇帝懊悔不已,封锁这桩宫闱秘事,不惜以一切手段治病。   他看了眼京城中最鲜活肆意的少女,不忍她像自己一般被困于深宫枷锁。   自此云游四海,再没踏进皇宫一步。   如今,多年不见天日未曾公之于众的隐秘爱恋,被添油加醋地说出口,似大梦一场。   换回她一句可惜。   也值了。   -   顾宜宁浑浑噩噩回到芙蓉轩的时候,刚好撞上脸色煞白的卫仲之,以及他身后瑟瑟发抖的卫茯苓。   卫仲之甚至对她鞠了一躬,什么话都没说就走了。   想必是被罚地十分严重,不然也不会这样。   陆旌站在房檐下,看见愣怔的小姑娘后,三两步走过去,捏了捏她的脸,“身体不舒服?”   “没有。”顾宜宁强压着腹中不适,朝他淡淡一笑,陆旌为了不让她难过,专门把无法生育的消息封锁地死死的,都是为了她好,她不想戳穿。   “今晚带你去灯会。”   “灯会?”   陆旌未语,抚了抚她眼角,脸色一紧,“哭过?”   顾宜宁抿了抿唇,抱住他轻声撒娇,“看了个画本子,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小姑娘在他怀中一晃一晃的,身娇体软,陆旌险些把持不住。   念在她身子虚弱,不适应北方的严寒,便忍下了心头□□。   今晚的灯会与往常的不同,大多都是前来买卖年货的,所以路上行人格外多。   顾宜宁一手提着花灯,一手举着糖人,咬一口甜,勉强能压下心中不断涌起的苦闷。   为了不让陆旌察觉,她笑地嘴角都僵硬了。   突然,人群中一阵躁动,四面八方冒出来很多黑衣蒙面人。   刀刃亮眼,在黑夜中格外醒目。   这场刺杀,直直地冲着陆旌,所有人都不要命似的杀过来。   陆旌护住身侧的人,把她推到旁边,挡住那些不长眼的刀剑。   顾宜宁手中的糖人掉在地上,占满了尘土,她紧张地捂住腰间花袋,里面装着各种防身的药物。   不是晋言祁送的,陆旌之后把药换成了暗医阁的。   周围人都四处奔走逃命,尖叫声此起彼伏,绕是如此,也伤了更多无辜之人,血腥味逐渐在街道中蔓延开来,各种摊贩的年货也都从车上坍塌,一时间乱作一团。   顾宜宁被护在后面,视线跟着陆旌移动,她看得眼都花了,男人动作带有重影,太过干脆利落,杀人于无形。   她咽了咽口水,浑身都紧绷起来,蒙面人越来越多,剑锋直指陆旌,武力高强的,越过暗卫重重阻挠,破釜沉舟一般杀过来。   对面的杀气太过浓重,刀刀致命,顾宜宁心急如焚,生怕陆旌遇险,手伸进花袋,捏住了防身的药物。   陆旌似乎还有精力留意她,应该说是更多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她身上,见她微小的动作,下一瞬便攥住了她的手腕。   把人逼退了几步,厉声道:“宜宁,待在这里别乱动。”   顾宜宁茫然地辩解,“我……我没乱动。”   陆旌分神,手臂上挨了一刀,他躲地及时,只浅浅一道血口子。   随后将手中匕首投到那人脖颈上,一刀毙命。   顾宜宁眼泪一下子滑落,带着哭腔道:“你别管我了,保护好自己。”   城东不知城西的状况,依然在兴高采烈地过着灯会。   烟花腾空升起,夜空中炸出一簇簇火光,火花如雨滴一般落下,为城西的街头添了些血腥的浪漫。   陆旌伸手携掉小姑娘眼角滚烫的珠泪,声音软了许多,“别哭。”   玄影卫来得及时,一排又一排训练有素的影卫将丧家之犬似的蒙面人团团围住,强弓拉满,万箭齐发。   顾宜宁坐在马车上,耳边只听得到兵器碰撞的声音,她眼睫微润,目光灼灼地望着军医,“殿下的伤口如何?”   对方皱了皱眉,“怎么又是这条手臂,幸好刀刃上没有毒,王妃放心,简单处理一下即可。”   “这伤口需要静养,殿下要时刻注意着,不可有大动作。”   陆旌另一只手拎起顾宜宁,挡住她的眼睛,“再看下去,待会儿又要哭了。”   顾宜宁手指无意识地蹭了蹭腰间的花袋。   他看在眼里,以为小姑娘在气他刚才恶劣的态度,耐着性子哄,“是我不好,刚才不该凶你。”   顾宜宁经过下午和晚上的事,心力憔悴,恶心想吐,说不出话来,痛苦地皱了皱眉。   军医写的药方,外敷内服都有。   原以为陆旌身边的人包扎伤口已经很熟练了,谁知一个比一个生疏。   纱布还没她包地严谨。   顾宜宁看得直皱眉,便抢了他们手中的活。   -   隔天,接了封从京城寄来的信件,落款是相府。   信上说顾汉平摔了一下,右腿骨折严重。   顾宜宁打开看后眼角跳了跳,忧心忡忡地捏着纸张。   陆旌淡扫一眼,轻道:“送你回京?”   “那你呢?”   “瑜洲的事尚未解决好,年前能回去陪你。”   顾宜宁看着他手臂上的伤,垂下眼想了想,“回京后,若有人拿我威胁你……”   陆旌拢了拢她耳边碎发,低声道:“太子在这里,他们不敢,京城还有上翎军护着你,不用担心。”   听他这样说,顾宜宁便放下了心,但扫眼整个芙蓉轩,没有合适的人帮陆旌包扎伤口。   他身边都是些意气风发粗手粗脚的男子,连个婢女也没有。   顾宜宁收回视线,恍然惊觉,陆旌之前一直以为他上辈子负了自己,所以——   所以他亲手划了道界限,阻隔了一切和其他女子接触的机会。   她捧着脸,眼波柔软地看着身旁的男人,想偷吻一下时,桌面上药碗中的苦味隐隐约约传来。   她捂着嘴跑开,蹲在地上干呕。   陆旌脸色微沉,命人去请大夫。   顾宜宁缓过来后摆摆手,指了指碗中的药,“军医给你开的汤药味太苦了,闻着难受。”   陆旌落在她身上的目光纹丝不动,隐隐含着忧虑,直到小姑娘晚饭比平日里多吃了一碗后,才放松神经。   顾宜宁吃饱喝足,坐在桌前为陆旌规定每日的喝药时间。   她不提醒,陆旌总是会忘。   写完之后将纸张递给了杜嬷嬷,命她好生照着时间煎药。   如果陆旌不喝,就去找陆夫人。   杜嬷嬷应地好好地,心道王妃走了谁还敢管殿下,他们这些人连大气都不敢喘。   一看到杜嬷嬷,便想起了陆夫人身边的段嬷嬷。   顾宜宁拧眉深思,觉得不能让段嬷嬷继续陪在陆夫人身边。   她想把人带到京城。   同陆旌说了一遍后,他问:“段嬷嬷是谁?”   顾宜宁顿了下,“你不知道啊?”   不知道是正常的,他要知道的话,暴力手段用惯了,段嬷嬷应该也会落得个钟绥那般下场。   陆旌道:“你若想带她走,我便去母亲那里要人。”   顾宜宁点点头。   陆旌找陆夫人要人,陆夫人何其欢喜,这些年来大儿子第一次找她讨要东西,哪怕是救过她一命的段嬷嬷,也直接就应了。   段嬷嬷百般使眼色,陆夫人眼神一直在陆旌身上,半点没看见。   顾宜宁如愿以偿,段嬷嬷恨得咬牙,但也不敢多说什么。   第二日,她悄无声息地踏上回京的行程,到了瑜洲城门口,趴在窗沿上小声道:“陆旌,我走了以后你不要……不要……”   不要多看别的姑娘。   然而一想到那天卫茯苓说她自私自利,这句话就说不出口。   可她本来也没那么大方。   陆旌似乎料到她要说什么,眼中酝起点点笑意,点头说好。 第85章   回京的路途中, 马车太过舒软,顾宜宁睡睡醒醒,悠闲自在。   段嬷嬷没了陆夫人的庇佑, 三番两次前来示好。   这时她又拿了一袋吃食进来,恭恭敬敬道:“王妃, 这杏仁酥是老奴从途径的小镇上买的,很是可口,您尝尝。”   顾宜宁拿过来看了一眼, 随手放在一旁,绕是知道对方不敢动什么坏心思, 也不想吃她送来的东西。   她笑道:“辛苦段嬷嬷。”   段嬷嬷谦虚极了,摇摇头,又将话题扯到陆夫人身上, “想当初,夫人就爱吃杏仁酥,夫人多愁善感, 老奴为舒缓她的情绪,曾经买了数十道杏仁酥的方子让家中厨子学着做……”   顾宜宁不语。   她低头转了转手腕上玉镯, 继续说:“夫人是个体谅下人的主子,老奴跟着她这么多年, 倒是享了许多福气, 这镯子就是夫人赏的。”   顾宜宁顺势道:“母亲对段嬷嬷格外照顾。”   “夫人当初用三尺白绫寻死的时候, 是老奴死死抱着她双腿的, 所以将军才有机会救下她,夫人可真是苦命。”   段嬷嬷说着眼泛泪花,不一会儿哭出了声。   话里话外都是她对陆夫人有恩,若敢对她下手, 就是对陆夫人的恩人下手。   顾宜宁冷眼旁观,不耐地挑了挑眉,三两句话把她打发下去。   马车初到京城的时候,远远就看见周寒带着部分人马在城门口迎接。   随后送她回了摄政王府,见完陆老夫人,她便忙着让车夫掉头去相府。   周寒守在一旁,问:“王妃几时回来?”   顾宜宁:“我跟祖母打过招呼了,在相府多住几日。”   “王妃还是早些回来为好。”   她敷衍地点了点头,根本没打算听,父亲摔伤了腿,这些时日都无法出门,想必抑郁地很,她还想陪着他老人家解解闷。   周寒站在原地,似有话说,但终是闭上嘴让开了路。   顾宜宁见他犹犹豫豫的,有些奇怪,不过很快就忘了这段插曲。   直到马车在相府门前停下,看到眼前的场面后,才知周寒为何阻拦。   顾汉平撑着手拐,站在门前等待,他左侧,是一袭青衣的顾承安,右侧,是盛装打扮的华服女子。   车帘掀着,顾宜宁视线停在那女子身上,刚才还满含期望的眼神渐渐平息下来,只剩冷然。   她淡声开口,“叶雅容怎么在这儿?”   周寒低头道:“这是丞相新收的义女。”   “义女?”   “那日太后宣丞相去往慈宁宫,临走前殿顶的六棱明珠台突然掉了下来,叶姑娘舍生相救,推了丞相一把……若非不然,丞相受伤的地方就不止腿部了,所以太后做主,让叶姑娘认了丞相为义父。”   周寒说这段话时头都不敢抬,依他对王妃的了解,怕是连马车都不会下就掉头离开。   没曾想顾宜宁命人架了步梯,踩着木阶一步一步下去,慢悠悠走到了他们面前。   顾汉平苍老不少,紧紧注视着女儿的一切动作,见她盯着叶雅容看的时候,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她当着他的面直接走人。   所幸还是挂念着他腿上的伤的。   他由于欣慰和想念而眼眶微红,“回来了?寺庙里的饭菜就是油水少,瘦了这么多。”   因着顾宜宁离开京城的时候用的是朱雀姑娘的身份,即便瑜洲城内有人知晓她是王妃,顾忌着陆旌,也没敢把这件事往京城传。   姜家倒是试着给姜太后传了点消息,只不过都被玄影卫拦下了,略施警告后,他们便再没这胆子。   对外只说王妃去了京郊的一处寺庙长住,为摄政王祈福。   顾宜宁离开的这段时间,城内谣言传得沸沸扬扬。   说贵不可言的摄政王妃又如何,摄政王去瑜洲都不带她,还不是被区区一个舞姬抢了荣宠。   众多谣言灌入耳中,连姜太后和林淑妃都这么以为,顾汉平只笑笑,并不回应。   如今见女儿瘦了一圈,他觉得陆旌没把人养好,皱了皱眉后,意味深长道:“宜宁,这是姜太后身边的叶姑娘,也是……你的义姐。”   叶雅容颔首,唤了句妹妹。   顾宜宁目光在她身上扫了一眼,眼角稍带讥讽,“原来是义姐,看你们两人距离这般近,我还以为是父亲新收的小妾。”   此话一落,叶雅容仿佛遭受奇耻大辱,浑身颤了颤,连忙后退两步,小声道:“我可有得罪妹妹的地方?”   顾汉平轻斥,“宜宁,不得无理。”   顾宜宁从他们中间穿过,兀自上了台阶走进府中,连主院都没进就去了自己的棠梨院。   顾汉平腿脚不便,根本追不上人,只恼气地甩了甩袖子。   顾承安笑笑,跟着去了棠梨院。   棠梨院一直有人清扫,并不杂乱,他进去后见顾宜宁躺在摇椅上,点了点她额头,“生气了?”   小姑娘闭上眼睛,理也不理。   顾承安在一旁坐下,像小时候那样往她嘴边塞了颗甜枣,“宜宁,收义女一事是姜太后强人所难,并非父亲所愿,待时机成熟,会把她送离京城。”   顾宜宁嗯了声,心平气和道:“左右都是顾家的事,你们自己做决定就好,不必同我这个外嫁女解释。”   说话夹枪带棒的,顾承安笑道:“父亲多收一个义女,哥哥心里和你一样不舒服。”   顾汉平刚进来就听见兄妹俩人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其他话没听清,最后一句话倒是听清楚了。   他哼了声,敲了敲半掩着的门。   顾宜宁掀眼,见他拄着手杖艰难地走过来,忍不住道:“大夫让你乱走动么?”   顾汉平汕汕笑了下,把顾承安支走。   一想起当日在慈宁宫发生的事就大为苦恼,姜太后实属难缠,一直想从他这里入手,让他劝女儿给王府增添侍妾。   他自是不肯,每每都笑眯眯地敷衍过去。   那姜太后便以为他是怕王府进了别家的新人,会威胁到顾家在陆旌那里的地位。   于是便趁着搭救之恩,让他收叶雅容为义女。   她劝道:“宜宁无法生育,旌儿迟早要与别人繁衍子嗣,与其让别的女子受了这份恩宠,不如把你新收的义女送过去,左右还是你顾家的人,能替你巩固顾家的权势。”   “宜宁向来娇纵,换作平常绝不可能忍受你收义女,但如今哀家下了令,她就只能把这口气咽下去。丞相,哀家不图什么,只图旌儿能有个一儿半女,都帮你打算到这里了,你可一定要把雅容送进王府啊。”   说实话,他确实动了这种念头,要不然姜太后再怎么逼他收义女,他也有法子回绝。   人心难辨,陆旌现在是一心一意,可日子久了,难免不会折倒在子嗣面前,还有那陆老夫人和陆夫人,她们目前尚不知宜宁身子有问题,知道以后,怕会催地更急。   到时候他可怜的女儿在王府寸步难行。   还不如用一招借腹生子,而后留子去母,让宜宁有个倚仗。   顾汉平耐心道:“宜宁,收义女不过是权宜之计,父亲只有你一个女儿。”   顾宜宁看了眼他,仿佛能看穿他的心思,“父亲这是怕我失宠,忙着扶您的第二个女儿上位?”   顾汉平被这么误会,有些恼,“父亲不是这个意思。”   “如果是这个意思,不如趁陆旌还未回京这段时间,去教教您第二个女儿怎么引诱您的女婿。”   顾宜宁起身,面无表情地请他离开。   “宜宁,我是怕你以后的日子过的艰难。”   顾汉平不走,她也没办法,两人耗了一会儿后,她无奈道:“倘若真有那么一天,青灯古佛也好,游山玩水也罢,我不会勉强。”   顾汉平听后愣了一会儿,陆旌那是何等英姿,乱了多少姑娘家的芳心。   就怕女儿失去一切后会意难平,然后同别人争风吃醋,终日闷闷不乐。   也突然有些庆幸从小就教她心高气傲,自尊自爱,起码没醉心于情情爱爱中无法自拔。   这样最好不过,他也能省了那些心思。   顾汉平深深叹口气,道:“好,父亲知道了。” 第86章   顾汉平心不在焉地往书房走, 既然宜宁心思豁达,他便不必再在子嗣上费尽心机,让叶雅容彻底消失在京城才是, 省得给他女儿添堵。   回到书房没一会儿,叶雅容像前几天那样前来问安。   “义父, 这是厨房新炖的莲子粥,还冒着热气,您快趁热喝了吧。”   顾汉平看着面前心思深沉的姑娘, 心里盘算着该怎么将她打发了,若犯了错误刚好可以顺水推舟把人赶走, 若是不犯错,那就得耗一段时间,耗到姜太后倒台。   他收起严肃的神情, 平静道:“雅容,以后不用来得这么勤,以后跟宜宁来的次数差不多就行了。”   叶雅容笑意僵硬, 枉她这几日的悉心照顾,到头来还是抵不住顾宜宁的三两句话。   她来得勤快, 就显顾宜宁不孝,府中下人说得闲话就更甚。   顾汉平生怕他亲生女儿被落了不是。   也是, 义女的身份在他心中怎能跟亲生女儿相比。   叶雅容把粥放下, “义父这是怪女儿逾越了吗?那女儿下次和妹妹一起前来探望。”   顾汉平看她一眼, “不必, 我看你脸色不好,就待在自己房间静养几日吧。”   叶雅容藏在衣袖中的手慢慢拢紧,顾汉平这话是让她软禁的意思。   这几日,她用姜太后给的财物, 在相府笼络人心,好不容易才站稳脚跟,怎么可能说放就放。   她咬着牙走出门,外面下人笑呵呵地冲她问安。   叶雅容抬起下巴,也展露出一个亲切的笑容。   相府千金的地位,可比她之前的身份高了好几等。   她必须要好好利用才行,毕竟跟姜太后关系匪浅,叶雅容知道自己将来会被送进王府长伴于陆旌身侧,到时候必定能把无法生子的顾宜宁踩在脚下。   单凭这一层关系,顾汉平就该好好待她,以后她受了宠,也能拉相府一把,没想到那老狐狸对她还是不屑一顾。   叶雅容走在路上,碰到回府的顾承安,假模假样地福身行了个礼。   顾承安手中带了如玉斋的盒子,径直走过,行色匆匆,去的却是棠梨院的方向,一看就是去哄他那亲妹妹开心的。   她心中实在不平,明明自己才是相府最该捧着的人,凭什么一个个的都对她视而不见。   顾宜宁回来之前相府的人还能做些表面功夫,回来之后连装都不想装。   -   叶雅容生了一晚上气,第二天就迫不及待地去了棠梨院。   顾宜宁不是看不惯她么?   她偏要到她眼跟前晃,能恶心恶心她也是极好的,反正自己义女的身份在这,任谁见了也得礼遇三分。   去的时候叫上了二房的顾新雪。   顾新雪和二房可是她的强力拥护,如今顾家的老夫人白氏不知为何被送去了庄子里,没人知晓她的近况,二房没了老夫人的庇护,在相府地位全失。   叶雅容一叫,顾新雪便跟了过来。   两人到棠梨院的时候,门口的下人怯懦道:“王妃下令,所有人不得入内。”   叶雅容往他手里塞了几颗碎银子,用自己义女的身份施压了两句,顾新雪在一旁帮腔,那下人很快就扛不住地打开了门。   这可是太后跟前的红人,也是相府的义女,他得罪不起。   此时顾宜宁正在院中赏析绮绣坊新出的冬雪刺绣,绣品摆在悬架上,风光无限,名山大川皆被冰封,雪中红梅傲骨自成......十几幅下来,美得惊心动魄。   叶雅容从中走过,眼红极了,光是一副就价值千金,顾汉平却全都买下巴巴地送到棠梨院。   顾宜宁抚着刺绣的针脚,听见脚步后抬头看她们一眼,轻道:“守门的人失职,杖责后发卖了。”   一时间院内所有侍候的人都噤若寒蝉,可是头回听到主子下这样的命令,看来是真生气了。   门口的两人为讨好叶雅容,是亲自带她们过来的,听到这话,大惊失色地下跪,杖责后浑身是伤,富贵人家可没人要,只能去干最脏最累的活,哪比得上在相府吃香喝辣。   他们只希望这话是在唬人,“王妃饶命,叶姑娘的吩咐,小人不敢不从啊。”   顾宜宁极有耐心地看着他,“我的吩咐你怎么不听?我不在的这段时间,棠梨院是换了个主子吗?”   “这......叶姑娘有太后的令牌......”   上来几个仆从别住他的胳膊,恭声问:“王妃要杖责多少。”   “五十吧。”   能卧床三个月,画本子里都是这么说的。   话毕,即将挨打的两人拽住叶雅容的裙摆,“叶姑娘,救救我们呐。”   叶雅容虚情假意地劝了两句。   顾宜宁思虑了一小会儿,笑道:“既然义姐求情,看在义姐的面子上,就......再加三十大板。”   叶雅容极力稳着气息,顾宜宁可真是把她的面子狠狠踩在了脚下,被相府正儿八经的女儿这般对待,她的威严何在?   顾宜宁说罢又笑着看了眼顾新雪,“三姐姐要求情吗?我不介意再多加二十板,刚好凑个整百。”   叶雅容端的是端庄明礼,暗中却撞了下顾新雪。   顾新雪接到暗示后嘲道:“五妹妹可真是心狠手辣,一百板子下去,可是要命的存在。”   “那也是是为三姐姐和二伯母着想,”她看着手上新画的指甲,一脸从容,“两个被杖责的下人也卖不了多少钱,从相府到乱葬岗的距离可比到人市的距离近,这样省下来的车马费还能给你们二房多添道菜。这道菜添与不添,全看三姐姐求不求请。”   顾二爷失了官职,二房被排斥在顾家的边缘,没有收入来源,全靠着旧日的积蓄过日子。   顾宜宁实在会戳人心窝子,损她们二房吃顿饭还要仰人鼻息,且三两句话把皮球踢给了她。   顾新雪险些出岔气,“五妹妹都这么说了,我怎敢求情?”   “还是三姐姐深明大义,但身为妹妹,可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和二伯父二伯母挨饿。”   顾宜宁命人把记录顾家各处庄子的图纸呈上来,“从今日起,二房便迁入榆武乡的庄子吧,也省得在相府没饭吃。”   顾新雪没想到来这里一趟还能被赶出家门,虽然在相府没地位,但背靠大树好乘凉,在京城,还是没人敢得罪他们顾家二房。   她瞪大眼睛道,“榆武乡?顾宜宁,还没分家呢,你就敢让我们二房去那等犄角旮旯的地方,信不信我去找族长过来评理?”   顾宜宁好笑地看着她,“找族长有用吗?就算族长过来也须向我行礼,今日你闯我棠梨院,罚你们家去榆武乡已经足够留情面了,若再纠缠下去,兴许会罪加一等。”   叶雅容看向愤愤不平的顾新雪,酸言酸语道:“人家可是王妃,还是别得罪的好。”   顾宜宁将视线挪到她身上,“父亲自小教我公平公正,要说罚人,自然不能落了义姐,长柏岭不错,荒无人烟,刚好适合静心思过。”   长白岭比起榆武乡更差,说难听点就是流放之地,叶雅容没想到她敢罚自己,且罚得这般狠,刚想要理论一番时,顾宜宁摆了摆手,全然不给她机会,“我累了,周寒,派人帮她们搬家。”   “是。”   两人闯一趟棠梨院,话还没说两句就落得个这般下场,玄影卫的人亲自动手,没人敢阻拦。   叶雅容要死要活地闹到顾汉平那里,在门外大哭求救,嗓音凄厉。   书房的门紧闭,顾汉平手捧书卷,全当没听见。   说来说去是他不好,没事收什么义女。   闷气憋在心里对身体不好,女儿怎么高兴怎么来吧,在渝州城瘦了一圈,正是虚弱的时候,别气坏了身子。   不过这动静闹得太大,一直从相府传到各个世家以及皇宫。   京中的人丝毫没有大惊小怪,仿佛料到今日会有场戏看,左右那顾宜宁不是个好糊弄的,大都看起戏来看得津津有味。   姜太后气得掀翻了桌子,直接下了道懿旨,命叶雅容好生待在相府,哪也不许去,并邀顾宜宁前去慈宁宫。   顾汉平前来叮嘱,“太后说什么也不用在意,一切有父亲担着。”   顾宜宁倒是不怎么在意,慢悠悠到达慈宁宫的时候,姜太后还没平息怒火,胸脯一起一伏的,手捻着佛珠,挤出一个笑脸,问:“宜宁来了?”   她福了福身,“太后安好。”   姜太后开始时注意着自己的语气,尚且平静,说得都是些相夫教子以夫为天的迂腐道理,而后见听者跟没事人一样,喝花茶倒是喝地起兴。   顾宜宁见她停下,忍着性子笑盈盈地夸,“慈宁宫的花茶比其他地方都要好喝。”   姜太后胸中那一股火又窜上来,越说越激动,最后重重拍了下桌子,“今日我非要往王府送两个侍妾不可,谁都不能拦。”   对方左一句孩子右一句孩子,她听得头晕,本来就心情不好,不想再忍着了,站起身告退,“太后请便。”   姜太后被这无所谓的态度一激,看着她的背影,怒道:“来啊,把甘然和甘萍送去摄政王府,这是哀家赐的。”   顾宜宁步伐停了下,头也没回地离开。   -   回相府的路上,她顺口问了句段嬷嬷。   周寒道:“段嬷嬷和叶雅容有来往。”   这两人竟然这么快就凑在一起了,不到一天,顾宜宁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为好,她拄着头笑了笑,“她们还真是......看对眼了。”   周寒又问:“叶雅容尚且赖在府中不走,太后的懿旨摆在那,可要强制将她押走?”   顾宜宁垂下眼眸,稍作沉思,“不急,先放着吧。”   正愁没机会在不伤陆夫人情分的前提下处理段嬷嬷,如今和叶雅容勾在一起,定在憋什么坏心思,她才不要拦着对方自寻死路。   -   夜里,顾宜宁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姜太后那番话依然绕在耳边,喋喋不休。   棠梨院的床本来就大,她一有心事就躺不住,四处乱动,将身子蜷缩起来又舒展开,拽着被子拧成麻花,不一会儿便横亘在了床中间,将舒适的床铺弄得一团糟。   突然,不知是门还是窗户嘎吱响了一声。   她隔着床幔看不真切,只道:“春桃?你不用守着了,去隔壁睡觉吧。”   侧耳认真停了一下,只听到轻微的脚步,并无回应的声音。   顾宜宁不禁紧张起来,脑海中浮过一幕幕恐怖的幻影。   她紧捏着被褥,刚想叫人,还没发出声音便被一只冰凉且带着薄茧的手掌捂住了嘴。   男人挟裹着一身寒气,微微俯身,低声道:“是我。”   说罢缓缓松开了手掌。   顾宜宁愣怔一番,惊喜地问:“陆旌?”   陆旌嗯了声,拍了下她的腿,“让让。” 第87章   顾宜宁抱着膝盖坐在床边, 试探着捏了捏陆旌的脸,舔了下唇,用气音道:“真的是你。”   “不然还能有谁?”陆旌声音低低的, 唇角有意无意地磨着她耳垂。   她怕痒,往后缩了点距离, 只着一身雪白松垮的里衣,仰着脸,眉眼弯弯, “怎么突然回来了?”   陆旌看了眼一团糟的床铺,稍微整理了下, 而后按住小姑娘的肩骨,把她裹进被子里,两人一块躺下后, 才缓缓开口,“想你了。”   只三个字,他说得缱绻而认真。   顾宜宁上一刻还在床上拧巴, 纠结陆旌会不会想要孩子胜过爱她。   想了会儿便否决这个想法,上一世她都成那副病怏怏的模样了, 也没被抛弃,这一世怎么能没良心到猜忌陆旌呢。   当心中所想的人突然出现时, 她确实被吓到了。   男人身上寒气浓重, 清凌凌的气息逐渐浸满整个帐幔, 顾宜宁勾住他的脖颈, 亲昵地在颈窝处蹭了蹭。   陆旌全身气血几乎在一瞬间凝结起来,他不眠不休纵马归来,本该是疲惫不堪的,看到这张脸倦怠却一扫而空, 手掌开始不安分地在怀中人身上流连,触到小姑娘越发明显的腕骨时,皱了皱眉。   原以为把人娶回家后能缓解自己对她的念想,谁知才分别三日,便是吞心噬骨的想念,比以往更甚。   顾宜宁握住他的手指小声警告,“这可是我的房间,什么都是我说了算,不准乱动,闭上眼睛。”   陆旌轻轻笑,“好。”   她不放心地问:“你回京这件事别人都知道吗?”   “不知道。”   顾宜宁头回觉得陆旌也有任性的时候,丢下渝州的军务,什么也不顾就回了京,据她所知,北疆还未完全将兵骑调转完毕,这个时候正是整条防线最松懈的时候,那么长的一条防线,难免有敌军或是间谍蠢蠢欲动。   陆旌在渝州坐镇,不到一日便可到达战场,在京城的话,最少得三四日。   她知晓其中利害,所以回京的事绝对不能走漏风声,轻蹙了下眉,问:“你不会要在棠梨院隐姓埋名地住上几日吧?”   陆旌闭眼抱着她,唇角稍勾:“给王妃一个金屋藏娇的机会。”   “夫君要改名叫陆娇娇了吗?”顾宜宁忍俊不禁,而后半是揶揄半是威胁道:“毕竟棠梨院是我的地盘,这段时间陆娇娇最好乖一点,不然让周寒把你浸猪笼。”   陆旌也笑,“他敢。”   顾宜宁摇摇他的手,“跟我说实话,为什么突然回来了,不准撒谎。”   陆旌默了一瞬,“怕你挨欺负。”   “收义女一事吗?”   “嗯。”   顾宜宁眨眨眼,“怎么可能挨欺负,我白天还欺负她了呢?而且我还把二伯父一家赶走了。”   她邀功似的语气落进耳里,陆旌听后一笑,随后无情地否决:“除了给人下点药,把人赶进庄子里,还会干什么?嗯?”   顾宜宁愣住,枉她之前还担忧自己被陆旌以为心狠手辣,没想到对方早知道她给林笙下药一事,并且还不以为然。   她别扭地问:“你不嫌弃我吗?下药的事传出去可不好听。”   “欢喜还来不及。”   小姑娘许是从小在相府浸染的缘故,不习惯把事情做得太绝,也不喜欢他过于暴戾的手段,她喜欢软着来,陆旌便依着她,但还是忍不住地道,“宜宁,人和人不一样,有些适合网开一面,有些适合赶尽杀绝。”   顾宜宁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其实是她太懒散,懒得承受那些心理负担,但没想到陆旌一语成谶。   -   第二日,顾宜宁醒来后把被子往上扯了扯,看了眼枕着手臂的陆旌,做贼似的轻声叮嘱,“我让人把早膳送到卧房,你待会儿再起。”   陆旌闲闲地点头,视线一直随着她的身影移动。   顾宜宁被盯得不好意思,还没穿完衣服便走出了床幔,洗漱完过后,春桃为她疏好发髻,膳食便已经摆到了桌上。   她一眼看到那碗黑漆漆的汤药,“这是谁让人送上来的?”   春桃笑道:“周将军。”   看来陆旌确实很想要孩子,一直在暗中调理她的身子,顾宜宁黯然伤神了一会儿,艰难地把汤药小口小口饮下去。   期间段嬷嬷格外好奇那碗药,一直妄图进来侍奉,顾宜宁转头道:“春桃,你也下去,把门关上,谁都不必候着了。”   “是。”   所有人都走后,陆旌掀开帐帘绕过屏风走来,松垮的衣服下,条理分明的肌肉线条若隐若现。   顾宜宁时不时地扫一眼,“不冷吗?”   “房间不冷。”   他刚说完,外面便响起春桃急切的声音,“王妃,大事不好了。”   顾宜宁连忙把陆旌推到床上,在椅子上坐定后,才命她进来,“什么事?”   “今日一早,四小姐越过了三层刑罚,一身血衣,气息奄奄地在龙霆门前击状鼓。”春桃捏着手指,愤愤不平道,“她告的是王妃当初设局,借用迷香迷药陷害她和林小侯爷,辱了他二人满身清白。”   “顾新月?”   “是。”   当朝告御状有两种方式,一种是击鼓伸冤,另一种为拦驾喊冤,当今陛下很少大张旗鼓地御驾出宫,即便有,平民百姓也难以探查路径。   所以,击鼓伸冤用的次数更多,但多数案子说出来实在不光彩,有讽政治清明,龙霆门前的状鼓几乎是件摆设,想要击鼓,需承载重重酷刑,用来证实身上的冤气,没有人愿意去受那份苦,即便愿意,中途的罪坚持不到一半就忍受不住了。   就算有人坚持下来,大多几率也会被送去刑部,面见圣上伸冤的机会太过渺茫,从开国到现在只有寥寥几件。   顾宜宁没想到当初在灵边寺做的那个梦成真了,林笙好大的脸,居然还敢告御状。   春桃下去后,她不自在地看了眼陆旌。   陆旌笑道,“长教训了?去让周寒把这件事处理了。”   顾宜宁抿了抿唇,“不,周寒堵不住悠悠众口,我自己来。”   “嗯?”   她撒娇道:“我把这件事解决了,你把你惹的桃花赶走,如何?”   陆旌应允。   -   大晋极少有人告御状,顾新月为了敲那声状鼓,差点没气。   满京城的百姓都出门看热闹,他们没想到当初定地死死的案子还能再翻起水花,开始时许多人不信,但看到顾新月倒在龙霆门前奄奄一息的样子,怜惜弱者,心中的天平时而向左时而向右。   但也有一方道案子搁置了这么久,如今再翻,怕是有什么阴谋。   于是乎有人信有人不信,两方各执己见,赌坊里人山人海,老板大声吆喝着买定离手。   相府门前被围得水泄不通,人群比王府娶妻的时候还要热闹,里面的人不乏大家贵族,都换了身布衣想来凑凑热闹。   最近的京城尚无大事发生,乏善可陈,没劲地很,即便快迎来了新年,但还是觉得少了点氛围。   顾宜宁一回来,这相府就跟搭了戏台子似的,闹出来的事一天比一天轰动。   那朱红色的大门打开,水泄不通的街上立刻挤出一条路来,勉强能过马车。   顾宜宁坐在马车里,兴致缺缺地听着外面的呐喊声,她比较担心会有人扔菜叶子和臭鸡蛋。   所幸并没有人这样做。   百姓吃喝富足,家有余粮,安居乐业,一半是因为摄政王,另一半因为丞相,都跟马车中的人有关系。   又或许是习惯那娇小姐从小就霍霍别人了,出格的事没少干,坏事却从未做过,心中对她有种莫名的信任。   况且都是贵人之间发生的矛盾,尚不涉及百姓利益,他们看热闹不嫌事大,疯了才会真情实感地帮着伸冤。   路上并无拥堵,是以顾宜宁到刑部的速度比以前还要快。   她到了刑部后才知道陛下不在皇宫,而是又去了碧霄宫,也不知道碧霄宫如何能保住他的皇位了,去得那样勤快。   阴暗湿冷的地牢内,几名大夫把顾新月身上的伤口包扎完后接连告别。   顾宜宁看着浑身血淋淋地匍匐在地上人,心中有一丝悲悯,面不改色地问,“四姐姐后悔吗?”   顾新月困难地掀开眼皮,伸出手揪住她的衣角,狰狞地笑:“我成了这副模样,难道你不高兴吗?”   她蹲下,拿出帕子擦了擦对方脸上的血迹,勉强能看清她的面容,枯黄干瘪,瘦弱不堪,身上破裂的衣衫隐约可窥见内里已经结痂的旧疤痕。   看来被人面兽心的林笙折磨地不浅。   顾宜宁不忍再看,轻道:“四姐姐从前是万千人仰慕的才女,被林笙这般迫害,要不要我帮你除掉他,免得告完御状后日子过得更惨。”   顾新月手指微动,想起往日的荣光,悔意滔天般袭来,喃喃道:“我没想着活着出去,只想让摄政王把我和林笙一并除掉,没想到,今日来地竟然是你。”   顾宜宁笑了笑,“我确实不喜欢你,但也不想让顾家的人给林笙陪葬,四姐姐听我吩咐,我便饶你一命,置他于死地,可好?” 第88章   巍峨的宫门前, 挤满了乌泱泱的人群,仰头对着城楼指指点点。   后方,顾宜宁命人把马车上的锦帘掀开, 目光随着石阶上艰难迈步的女子移动。   顾新月向上攀爬着,身后的裙尾在地上划出几道血痕, 映在人们眼中,无比凄惨。   她肩背挺直,转过身来, 露出一张神情坚定的脸,而后屈膝, 对着城楼下的百姓深深鞠了一躬。   灰蒙蒙的天空下,血衣何其刺眼,那人满身狼狈, 偏又把礼数做地如此周全,全然不失大家贵女的风骨,让人望而生敬。   林笙躲在角落里, 得意地望着眼前的场面,今日一早, 顾宜宁下药的事已经传遍了大街小巷,想必不日之后, 摄政王和陆夫人便会知晓。   陆家因为轰动京城的玉舫案可没少杀人, 就算陆旌怜惜她顾宜宁, 两人也难免会生出间隙。   陆夫人更是其中的受害者, 自然对施以相同手段的人心生憎恶。   他千盼万盼,希望顾宜宁能落得个万人唾骂的下场。   如今的场面让他恨不得大笑三声。   林笙握着扶手,澎湃不已。   此时顾新月似乎也看到了他,遥遥一笑后, 当着众人的面,一字一顿铿锵有力:“小女姓顾名新月,前为相府二房庶女,今为林小侯爷侍妾,此番前来击鼓,是为鸣冤,照律法,三道刑罚过后,已是伤痕累累,私以为可以立于龙霆门前,哭诉林侯府、林小侯爷犯下的十宗罪名。”   此后满街哗然,有嗓门大的人喊道:“你要告的人是林小侯爷?”   顾新月点头,“没错,是他。”   林笙闻言笑意顿失,面色惨白,咬牙切齿地盯着城楼上的人。   而顾新月声音沙哑,仿佛在向他施绞刑一般,字字泣血,“林笙罪名有十,其一,以下犯上,诬陷王妃。龙霆门前的三道刑罚,非常人能忍受,我如今的所作所为,皆是被他逼迫。”   “其二,泯灭人性,丧心病狂。他逼迫我的方式,是以我的清白作胁,倘若不从,便卖入青楼,日日被辱,生不如死。”   她扬起手臂,衣袖落下来,胳膊上满是狰狞的疤痕,“其三,践踏民律,私设刑罚。我自从入了侯府,无时无刻不在心惊胆战,林笙人面兽心,自己不举,便殴打我......”   “其四,作践人命,压迫良人......”   顾新月说到最后,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瘫坐在地上泪流满面。   众人见识过局中局,还是头回见这么波折的案中案,自是探讨地热火朝天。   顾宜宁将车帘落下,吩咐道,“派大夫上去看看,接下来的事让刑部按律处置。”   “是。”   -   马车拐弯,还没回到相府就又被困在了路中央。   依稀听见外面的人喊了两句朱雀姑娘。   顾宜宁一愣,再次向外看去。   两侧的人都知道这是相府的马车,心照不宣地窥探着马车上人的神色。   外面,一列车队风风光光地缓慢前行,阵仗颇大。   顾宜宁看了眼对面熟悉的海棠别院,以及摄政王府华贵的马车。   旁边人交头接耳,“那马车里的人就是摄政王的宠妾,朱雀姑娘,吴川将军亲自护送她从渝州回来的。”   “宠妾?那她为何不住王府,偏要住这海棠别院?”   “咱们王妃那般善妒,怎么可能忍得了殿下身边有别的女人?”   “也是,不过你小声点,王妃离我们不远,万一被她听到了怎么办,指不定怎么罚你呢。”   顾宜宁侧耳将这些话听了个七七八八,而后不悦地抿了抿唇。   对面的吴川似乎察觉到了这里的状况,对上她的眼神后连忙心虚地低头,帮车中的“朱雀”搭好木梯。   陆旌不在北疆,倒是由着他们胡作非为,为了打掩护,竟然敢找人冒充她。   她靠在软枕上,眯了眯眼眸,看那姑娘究竟是谁。   美人姗姗下车,最先露出来的是一节皓白的手,白是白,但手指有些粗粝,半点不娇弱。   “朱雀姑娘”全身遮挡得严严实实,走一步扭两下,用极其僵硬的动作摆出窈窕的姿态。   直直地挺着上半身,将胸前傲人的曲线展示出来。   顾宜宁忍不住扶额,而后亲眼看着那曲线逐渐下移,移到了腹部。   朱雀显然也察觉到了,立刻用宽大的衣袖遮住了肚子。   她不遮没人发觉,动作一大,就有人看了过去,即便被遮挡着,风一吹,鼓起的腹部就格外显眼。   “摄政王的宠妾是怀孕了吧?”   “我看着也像,肚子都鼓起来了,没想到殿下的嫡子尚未出世,庶长子就搞出来了,那王妃不得气死?”   “王妃自己不争气怪谁?你看那相府的马车就停在这儿,想必王妃也看出来这朱雀怀孕了。”   “现如今殿下还在北疆,可没人护着他的宠妾,依王妃的性子,会不会去别院闹事?”   “我觉得会,她昨天还想把相爷收的义女赶走,今天要不闹,那就不是她了。”   其实顾宜宁已经认出来朱雀是谁装的,流云。   流云扮地这般扭捏,她实在看不下去,简直就想立刻离开,但听了旁边两人的窃窃私语,觉得他们说得有道理。   倘若今天不去海棠别院闹一闹,还真就不是她了。   思索片刻后便下了马车。   吴川见她过来,满是惊恐,推了下还在走路的流云,把他推进门后弯腰鞠躬:“王妃怎么来了?”   外人看着,还真有几分妻妾相争的氛围。   顾宜宁朝他笑笑,“我进去和朱雀姑娘说两句话。”   “王妃——”   他喊了声,没敢拦,实在不敢得罪这祖宗。   顾宜宁进去后,大门迅速关上。   流云扯开面纱,大咧咧地蹲在地上呼吸,把怀中的大馒头拿出来,一边喘气一边问:“怎么样吴将军,我演得还不错吧?”   她替吴川作答:“太丑,毁我形象。”   流云听后抬头看了一眼,双膝直接着地,吓了一身冷汗,“王妃?”   -   碧霄宫。   林淑妃跪在地上,朝上首一身龙袍的人苦苦哀求,“陛下,臣妾求您,将燕南的差事交给叙儿去办吧?叙儿比七皇子更合适,叙儿最崇敬您了。”   燕南那份肥差,最适合暗中招兵买马,现在形势太乱,趁着京中的冲突,把燕南牢牢把控住,日后无论是谈判还是保命,尚有回旋的余地,林淑妃低着头,心中不停地在算计。   身为没有封地的皇子,不可随意离京,眼下只差一道旨意,方可名正言顺地去往燕南。   皇帝翻看着卷宗,眼也不抬一下,“爱妃可知,旌儿的宠妾怀孕了。”   林淑妃神思恍惚了一下,京城中才发生的事,转眼间便传到了碧霄宫。   龙椅上的人可真是,称病在碧霄宫修养身心,实则还是关切着政事。   她伴君多年,自然知道刚才那句话的分量有多重。   她的陛下和姜太后不同,并不希望那宠妾腹中的孩子出世。   那位朱雀姑娘刻意隐瞒着肚子,定是要等摄政王回来后再宣扬喜事。   林淑妃从碧霄宫回京的路上,命人去备毒酒。   下人拦道:“娘娘,来日方长,不急于这一时,您不妨等御医确定朱雀怀孕了也不迟。”   “急,很急。摄政王回来后,就什么都来不及了。”她眼神沉沉,朱唇轻启,“陛下是个多疑的性子,宁可错杀一百,不可放过一个,朱雀必须得死。而且,顾宜宁刚从海棠别院离开,正巧能把这罪名推到她身上。”   旁边人摇摇头,觉得此事风险太大,不一定能全身而退。   娘娘为了四皇子,真是连命也不要了。   海棠别院门前,老嬷嬷拿着伪造的相府令牌,道:“这是王妃刚刚命老奴送来的东西,老奴须亲自交到朱雀姑娘手中,劳烦通行。”   守门的人随意瞟了眼令牌,王妃命人给王妃送东西,这人演技可真好,说瞎话一点不脸红,但还是将这副空壳子别院的门打开,迎她进去。   这么轻易便进来了,老嬷嬷有些侥幸,身后的门重重砰上,她浑身抖了下,被眼前的场景吓到。   黑漆漆的院子空空荡荡,一丝微弱的光也没有,她寻了几间房,都空无一人。   -   顾宜宁接到消息的时候还在回相府的路上,她迫切地想回棠梨院见陆旌,奈何三番两次被突发事故打乱路径。   再次被拦下后不耐烦地问:“林淑妃派人去了海棠别院?是要逼着打胎么?”   “不止,那人身上藏了毒,冲着杀人来的,现已被吴川将军制服,敢问王妃是否还要回去审查?”   “不了,”顾宜宁轻轻点着脸颊,“把这件事和我与朱雀是同一人的事一并传出去,就说摄政王妃聪慧机敏,早早察觉出了有人想残害殿下子嗣的事,为了查出对方是谁,才设下朱雀的圈套引人上钩。”   侍卫平静地看她一眼。   顾宜宁觉得自己被质疑了,眉梢扬了扬,“怎么了,难道我不够聪慧机敏吗?”   侍卫连连否决,“不是,只是......这事传出去了难免会有人说当初王妃不守礼法,在大婚之前与殿下私下见面。”   她淡道:“都这么长时间了,他们应该不会记得,何况杀人的事多严重啊,比不守礼法严重得多,而且那人还是后宫最最受宠的林淑妃,在大事面前,小事就会显得不足为重。”   顾宜宁回到棠梨院已是疲备不堪,在外奔波一整天,从刑部到龙霆门,再到海棠别院,马车颠簸,她困极了。   还没用膳就往床上趴。   陆旌把人抱起来后强硬地喂了碗粥。   顾宜宁昏昏沉沉,东一句西一句将白天发生的事告诉他,突然想起姜太后似乎还给王府送了两名侍妾。   陆旌今天才知道那件事,此时一眼就看穿小姑娘的心思,笑了笑后低声哄人:“本王的事轮不到外人做主,你做主就够了。”   “那我若是同意她们进府呢?”   “不准。” 第89章   棠梨院。   陆旌一介闲人, 整日无所事事,此刻正斯条慢理地扯着一旁的丝线,把缠地紧密整齐的线桶弄得杂乱不堪。   这么个赏心悦目的人有意无意地给自己添乱, 顾宜宁实在没脾气。   她金屋藏娇,生怕被人发现, 几日下来,一直闷在房间。   外面的人渐渐生起疑心,但谁敢干扰主子的事, 一个个都眼观鼻鼻观心静默不言。   顾宜宁不理解为什么有大把男人瞒着自己的妻子在外面豢养外室,她光是藏着自己的夫君, 就很是心累。   且陆旌近来越发无所顾虑,开始时还会压低声音说话,之后便越来越随意, 许是他一个摄政王高高在上惯了,让他屈尊降贵地过鬼祟日子不适应,便会时不时地弄出点动静。   顾宜宁心虚极了, 在外面演完戏后进屋还得哄着陆旌别乱动。   她每日辰时用完早膻后都会去主宅向父亲问安,但去得一天比一天晚, 每次都说是睡懒觉,平白惹来顾汉平狐疑的目光。   回到棠梨院后, 段嬷嬷假意笑着迎上来, 盯着她颈间看了会儿, 一点点的红痕若隐若现, 眸光一闪,道:“王妃安好。”   顾宜宁颔首,步伐匆匆地经过她,“下去吧, 无需服侍。”   段嬷嬷看着她的背影,久久不动。   身边的小侍女道:“段嬷嬷,您看什么呢?”   “你不觉得王妃最近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段嬷嬷冷笑道:“凭我这么多年看人的经验,定是那屋子里藏了个男人。”   小侍女大惊失色,“您千万别乱说话,这可是大罪。”   段嬷嬷轻哼了声,“等着吧,也不知道哪个有本事的敢爬王妃的床,事情暴露以后,摄政王指不定怎么惩罚这对奸夫□□呢。”   这下小侍女连句话都不敢说了,为了自保只能装听不懂。   段嬷嬷满脸笑意地出了棠梨院的门,顾宜宁自己留下把柄给人抓,可就不能怪她无情了。   若王妃是个好拿捏的,她怎会急着把人除掉。   自从顾宜宁嫁进王府,三番两次威胁自己在陆夫人心中的地位,真是个祸害。   她绕了一段路后,四处张望着走进一处偏僻的院子。   里面住的是叶雅容。   段嬷嬷朝她行礼问安,“叶姑娘近来过得可好?”   “怎么可能好?”叶雅容捏紧帕子,恨恨地问:“计划布置地如何了?”   “哎哟,如今哪还需要我们设圈套?老奴过来是给您带好消息的,顾宜宁她自己露出了把柄,我们只需让她的丑闻展露在众人面前就行了......”她凑在叶雅容耳边窃窃私语。   后者闻言露出了多日以来的第一个笑容,“此事当真?”   “老奴前几天就开始怀疑了,王妃早膻午膳晚膳都在卧房用,且饭菜量比以往要大,是两人份的,还时不时听见屋子里有男人的声音,今日看到顾宜宁身上有红印,这可不就证实了么!”   叶雅容从梳妆台前起身,“好啊,既然如此,我们就等摄政王回来之前,给他备上一份贺礼。明日一早,趁那对奸夫□□还在床上,叫上顾汉平顾承安父子,还有上翎军部下及吴川周寒他们,抓顾宜宁一个措手不及。到时候,就算顾汉平想瞒,也瞒不住。”   “叶姑娘负责带相爷和二公子过去,老奴把周将军吴将军他们引过去。”   “就按你说的做。”   -   天光微亮,晨曦初挂时,顾宜宁便醒来了,她懒散地翻了个身,整个人挂在陆旌身上,闭着眼晃晃他,“醒了吗?”   陆旌比她醒得要早,看着眼前静谧柔和的睡颜渐渐灵动起来,便不再刻意放轻动作。   顾宜宁睁开眼,水眸惺忪,柔情绰态,那层薄薄的里衣松松散散地穿在身上,似云雾般轻渺,给人以无限遐想。   明明该遮的地方都遮住了,陆旌却并不想放开怀中的温香软玉,只想肆意采撷。   顾宜宁明显感受到了对方的□□高涨,事实上每天皆是如此。   陆旌虽然动手动脚,但都点到即止,并未深入,算不上过分。   数不清这段时间他到底冲了多少次冷水澡,顾宜宁觉得他泡完冷水后应该也是难受的,但这里是棠梨院,外面那么多人,倘若真的行了那事,无论是被撞见还是被听见都十分尴尬。   在这种事上他并没有那么听话,从来都是自作主张,幸好最近收敛了脾性,还算体贴她。   察觉旁边的人险些失控时,顾宜宁防备地推开他,目光躲闪道,“委......委屈你了。”   陆旌呼吸沉重,顺势握住她的手腕,哑着声轻道:“宜宁,我教你,用别的方法。”   -   书房,顾汉平正在用早茶,顾承安在一旁作陪。   “你妹妹今天怎么又来迟了?”   话落下,叶雅容便走了进去,见顾宜宁不在,松了口气,她小心翼翼地道:“义父,往常都是妹妹前来陪您,不如今日您去棠梨院看看妹妹?而且......”   “而且什么?”   “女儿最近听到了一些流言蜚语,说......说妹妹不守贞洁,与外男私通。”   “荒唐!”顾汉平放下茶杯,呵道:“谁这么说的?”   “自然是一些不怀好意的下人,妹妹性子天真,难免管教不好下人的嘴,不如义父亲自前去好好震慑他们一番,这样以后就不会有人敢以下犯上了。”   顾汉平看她一眼,警告道:“雅容,不该你管的事别管,安心顾好自己便可。宜宁能不能管好下人,我心里有数。”   叶雅容面色一白,往后退了两步,仍是壮着胆子挑衅,“义父,您今日不去护着妹妹,以后一定会后悔的,您可知,吴川周寒以及上翎军其他部下都在向棠梨院的方向走?他们可全都是去捉奸的!”   今日确实是有上翎军的生面孔进相府,顾汉平冷脸看着她,“那些都是奉命保护宜宁的,你休要胡言。来人,把叶姑娘带下去。”   一直没说话的顾承安却道:“父亲,不如随叶姑娘过去看看。”   顾汉平爱女心切,过去是一定要过去的,但不想带叶雅容去,省得女儿又跟自己置气。   见儿子这般说,自有他的思量,于是便默许了。   三人向棠梨院的方向走,远远便听见一道昏天黑地的哭闹声,而后闻见一股烟味和烧焦的味道。   顾汉平心思一紧,撩起衣摆小跑过去。   到了以后见着火的地方只是门口的一颗枯树,满腔担忧堪堪止住。   院中,段嬷嬷一边拍门一边对着外面的众位将领吼,“快破门进去救王妃啊,王妃还在里面,一会儿火势蔓延过来就来不及了!”   吴川冷静道:“火势早已扑灭。”   段嬷嬷又哭又闹,“刚才还听见里面有动静,该不会是摔倒了吧,王妃,我苦命的王妃,您说句话让老奴进去看看您吧。”   房间里一点声也没有。   吴川忍不住皱了皱眉,刚要打算把那聒噪的嬷嬷拖出去时,两扇紧闭着的红门突然开了。   看施力方式像是殿下用暗器把门栓射开的,却给人一种段嬷嬷把门撞开的错觉。   老嬷嬷一跤摔进去,见顾宜宁手中拿着男子的衣物坐在床边,立刻朝外喊,“捉奸,捉奸!王妃私会外男,周将军,吴将军,你们快进来给殿下主持公道!”   叶雅容一边往里面走,一边添油加醋,“还愣着干什么?赶紧进去将那侮辱王妃的男子捉起来。”   周寒同吴川对视一眼,同其他人一起跨过了那道门槛。   室内,叶雅容和段嬷嬷僵在原地,满脸惊慌地望着从珠帘后缓步走来的男人,一时竟不知该作何举措。   陆旌脸色阴郁,坐回顾宜宁身侧后,目光不着痕迹地在两人身上轻扫一眼,不咸不淡地问:“何人干扰本王清净?”   他周身拢着的全是不耐和烦躁。   叶雅容又惊又畏,瞪了眼办事不力的段嬷嬷,而后忙用姜太后的身份给自己撇罪。   “臣女姓叶,名唤雅容,经姜太后牵线,认了丞相为义父,姜太后念在臣女……”   陆旌不悦地打断她,“另一个。”   段嬷嬷哆哆嗦嗦道:“老奴姓段,因当初救了陆夫人一命,便待在她身边伺候,最近跟随王妃回的京城。”   他听后淡道:“都是有功之人。”   两人揣摩不出他语气中的情绪,低着头不敢说话。   叶雅容咬咬牙,又道:“殿下,还望您看在姜太后的份上,宽恕臣女一次。”   陆旌抬头,脸上表情尚且温和,“既有功在身,本王不会严惩。”   叶雅容喜极而泣:“多谢殿下。”   他敛下神情,语调平平道:“传令下去,太后寿辰将至,寿礼实在难寻,本王照她喜好,特许叶氏段氏入住慈宁宫,作妾服侍。”   作妾服侍?   顾宜宁坐在一旁,细细思索后才反应过来这话是什么意思。   把这两人当女宠给太后送过去!   她惊讶地看了眼陆旌,短暂地怀疑了一下姜太后是否真的好女色。   但很快打消这种念头。   陆旌一本正经地下着命令,差点把她也骗了过去,这明明就是在讽刺姜太后老给他塞女人。   现在他把那些女人全塞回去,还附带个年迈的段嬷嬷,用女宠的身份,简直是在昭告天下姜太后好女色,太后知道后怕是要气死。   叶雅容和段嬷嬷此刻也处于震撼中,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口难言,愣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陆旌反手握住她的手腕:“太后先前送到王府的两名侍妾是谁?”   顾宜宁哪记得她们叫什么,于是看向周寒。   周寒:“甘然和甘萍。”   他淡声吩咐,“也一并送回慈宁宫,好让姨母纵享天人之福。”   “属下遵命。”   -   几台大轿吹吹打打到了慈宁宫后。   姜太后气得险些晕过去,她掐着自己的大腿,将桌上的果盘全部扫下去。   殿里立刻接连响起碗盘碎裂的声音。   “放肆!放肆!”她气息起伏,“反了他了!哀家从未受过这等气!”   她揉着额头,瞧见门边那道疾步走来的身影后,站起身来,疲惫道:“旌儿?”   陆旌在她面前站定,淡道:“姨母可见到侄儿给您提前送的寿礼了?”   姜太后压了压火气,“旌儿,你不喜欢那些哀家送过去的人,直说便是了,何必用这种法子送回来,这是想让哀家为全天下人耻笑不成?”   他避而不谈,不疾不徐地道出旧事:“敢问姨母,当年的玉舫案以及父亲去世的事和您是否有关系?” 第90章   所有下人都被屏退至殿外。   满堂空荡, 氛围一下子沉重起来。   姜太后通体生寒,颤着声问:“旌儿,哀家可是你亲姨母, 是你母亲的亲姐姐,从小到大, 有多照顾陆家,别人不知道,难道你还不清楚?”   陆旌沉默地看着她。   她含泪摇头, “好,好, 哀家只不过是为难了你心尖上的姑娘,你便用女宠来折毁哀家的名声,视亲情为无物, 旌儿,你可知这事对一国太后来说有多严重?哀家恨不得撞死在这红柱上!”   陆旌低着眼,语气略带讽意, “姨母才一天便受不了,当初送钟绥进玉舫羞辱我母亲时, 可想过她的名声与生死?”   “你胡说什么!胡说!哀家怎会陷害自己的亲妹妹!哀家对她是极好极好的!当初以母跪子,三跪九拜到金銮殿求陛下重审玉舫案的, 当时你年纪小, 定是忘了此事。”   “对姨母来说, 亲情在权势面前, 一文不值。”他背过身去,不疾不徐道,“陛下借着这桩案件,除去了不少人, 想必这也是姨母心中的目的。”   姜太后缓缓坐在台阶上,手掌拄地,感受着地板上传来的冷意,“旌儿,你休要被仇恨冲昏头脑,哀家并未做那种事,都是钟绥自愿进去的。”   “那案子是扑朔迷离,侄儿查了几年,早已将前因后果查清,姨母莫要再狡辩。”   姜太后如遭重击,满面泪水,喃喃道:“哀家后悔,后悔啊,可哀家后来对陆府那般好,什么都挂念着你,挂念着你母亲,就连宜宁不能生养,都好生瞒着众人……都是在弥补当年。”   陆旌淡淡嗤弄,“姨母若后悔的话,也不会在玉舫案之后,参与到围剿父亲的事件中去。”   姜太后捂着胸口,悲痛不已。   当年她为了让她的皇儿巩固皇位,是干了不少坏事。   但所有参与的人中,她是最有良知的那个。   起码,起码还会做出补偿。   这些年来,她日日礼佛,对陆家的一切都极为上心,甚至多于陆老夫人,原以为事情瞒得天衣无缝,却不知什么都不懂的侄儿早已在暗中探查了所有真相。   姜太后擦掉眼泪,此刻只有满腔浓郁的懊悔之情。   后悔踩着陆家一步步上位。   但更后悔的是养虎为患,倘若没有心软,没有求着皇儿放陆旌一命,今天也不会让他撼动好不容易固好的江山。   她跪在地上,不断哀求,“旌儿,看在哀家这么多年护着陆府的份上,你能不能只安安分分地做个摄政王?朝事任你把持,只求你能放过陛下,放过他好不容易挣来的皇位,谁都不容易啊。”   陆旌负手而立,神色睥睨漠然,“我今日来,是想问姨母一句,你们把父亲的尸骨葬到了何处?”   姜太后颤颤巍巍道:“这种事哀家怎会知道?有些剧毒,是可以让人尸骨无存的。”   “旌儿,哀家和陛下对不起陆家,但是对得起你,你能在京城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长大,都是拜哀家和陛下所赐,你不能翻脸不认人......”   锦衣玉食?   陆旌已记不清他究竟被暗杀了多少次。   他不想多听一句,直接转身离去。   夕阳西下,那道背影酝满了冰冷的戾气。   姜太后绝望地闭上眼眸,早知如此,当初何必留着这颗棋子,当棋子有了意识,便会不断反抗,无法将他彻底拿捏,最后只能落得个满盘皆输的下场。   陆旌下着石阶,长空之上是被火燃烧着的云层,赤橙的光透过缝隙落在他身上,犹如神袛一般让人望而却步。   吴川低头,恭声问询,“殿下,姜太后如何处置?”   “守皇陵。”   吴川称是。   -   姜太后去往皇陵的车队缓缓离开京城后,京中的天就变了个样。   顾宜宁已从棠梨院回到摄政王府,陆旌干了什么她一清二楚,这两天是陆夫人回京的日子,她担忧地问:“如果母亲问起姜太后犯了何事,要不要把真相告诉她?”   陆旌把玩着她的发尾,漫不经心道:“随便骗骗就行了。”   顾宜宁哦了声,不太满意他的态度,“连对母亲都是胡说瞎话的态度,也不知道以后该怎么骗我呢。”   陆旌笑了笑,“你还能被人骗?”   他说得心平气和,顾宜宁愣是从一句话中听出了讽刺她的意思,轻飘飘道:“说来说去,殿下还是不信任我,不如出门找个对你死心塌地的姑娘。”   “以后你说什么我信什么。”   “真的?”   陆旌笑着点头。   两人靠在床上,顾宜宁专心致志地看着新买来的几本山水志,看到结尾后,瞥了眼旁边耐心开解九连环的男人,心中暗暗称奇,陆旌鲜少这般安分,往常两人可没有如此闲暇的时候。   她往下滑了滑,滑进被子中后趴在床上,撑着下巴看陆旌是如何解九连环的。   陆旌不一会儿便解开了,解开又并上,如此反复了几次,见小姑娘认真地盯着他的手看,黛眉微蹙,似在困惑,他唇角稍勾,放慢了手中动作。   顾宜宁看得眼花缭乱,陆旌手把手教了几次后,才意兴阑珊地躺下睡觉。   黑暗中,她翻了个身,悉悉索索地往旁边凑,掀开男人的衣服,想伸进去取暖。   陆旌握住她的手,十指紧扣,低声道,“别闹。”   顾宜宁听话地停下动作,见对方一副禁欲的模样,饶有兴致地贴上去,勾住他的脖颈,“你怎么不抱我?”   陆旌忍得辛苦,面上仍气定神闲,“想要了?”   他语气中带有逗弄意味,顾宜宁一下子红了脸,连忙从他身上下来,缩回了角落。   陆旌继续笑问:“羞什么?”   小姑娘脸皮薄,捂着耳朵小声道,“我好困,能不能不要说话。”   那尾音软软糯糯,陆旌被勾得心痒痒,他叹了口气,闭上眼入睡。   第二日,晨光静静地透进房间,扰醒了梦中的人。   许是姜太后去了皇陵,顾宜宁夜里又梦见了一些前世的事情,她迫不及待地想告诉陆旌,结果睁开眼旁边根本没人。   她赤脚下地,绕过屏风后发现陆旌正坐在那里翻阅一本旧书,三两步过去,扯了扯他的衣袖,“你这几日是要去碧霄宫吗?”   去碧霄宫,便是逼陛下让位给晋明灏。   赤霄军连连有大动作,再不起战,怕是会错过最佳时机。   现在排兵布阵早已完善,顾宜宁还是忧心,“陆旌,上一世,你攻碧霄宫用了好长时间,一定要小心些。”   陆旌放下书本,给她扯了块毯子盖上,安抚道,“不用担心。”   她抱着膝盖,目光一转,看到书封上“清心咒”三个大字,怔了怔神,狐疑地看了眼陆旌,他从来不看这种书的。   -   年末,街道两侧都挨家挨户地挂上了红灯笼,黎明时分,天边闪现着大片红光,   城内一片安静,京郊到处是马蹄奔走的声音。   山脚下,陆旌坐在凉亭中,着眼于陡峭的崖口。   碧霄宫位于山腰,地势易守难攻,若赤霄军连同禁军一起殊死搏斗,把宫中的人转到南方也未尝不可,但此时上山的路口只站着寥寥几人。   且毕恭毕敬地对他行礼问安,“殿下稍等,山路难走,司马将军很快就能带来圣旨。”   陆旌淡问:“司马将军?”   “禁军大统领,司马炎将军。”   他略一回想,“晋明曦的未婚夫?”   那人颔首道,“殿下好记性,司马将军正是曦禾郡主未来的夫君,陛下亲赐的婚事。”   远处,周寒纵马而来,“殿下,平西王正率领着一部分赤霄军往北边走。”   “派人拦截。”   “是。”   曲曲折折的山路上,出现几名身穿铠甲的人,为首的司马炎见到陆旌后同样礼数周全,“殿下安好,陛下派臣前来迎接殿下上山。”   吴川问:“所有人都可以上去?”   “正是。”   陆旌听他这么说,眉头皱了皱,对方轻而易举放弃山口的屏障,不知手中有何底牌。   他道:“烦请带路。”   司马炎做出请的姿势,“不敢劳烦,殿下这边走。”   -   碧霄宫,龙椅上的人咳个不停,手肘撑着桌边,命人上茶。   起先自是闲话家常,皇帝病容明显,有气无力地问:“宜宁身子如何了?”   “尚好。”   “尚好?”他长吁口气,“身子好确有福泽,不像朕,拖着个孱弱的病体,行万事都不方便。”   陆旌未语。   山间气候多变,黑云压顶,山风冷冽,吹进殿里,让人升起冷意。   当着满殿人的面,皇帝毫不避讳道:“旌儿,你本该给你父亲陪葬的。”   看着昔日里清俊挺拔的少年长成眼前的模样,他不禁自嘲地大笑一通,“朕当时不杀你,也是为了牵制上翎军,体量那么大的上领军,朕,属实纵不住。他们一个个都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上阵杀敌,保家卫国固然重要,但服从管教同样重要,可上领军呢?把朕的圣旨当破布一样撕毁——”   陆旌不合时宜地打断,“若陛下不杀我父亲,不会有这等事发生。”   “是啊,可玉舫案早晚有一天会被他查到,到头来,他不得带着上领军为你母亲报仇?”他虚弱地呼吸着,“你又要怪朕陷害你母亲了,对吗?可朕不得不那么做,你们陆家,功高震主,是朕最适合拿来巩固皇权的一家。”   “上领军首领的位子,从老将军手中传到你父亲手中,都快成世袭的了。不,应该说已经成了世袭。朕当时派了那么多人去收服他们,全部败兴而归,只有你去了之后,才肯听话,这不是世袭是什么?那明明是朕的军队,却服从你们陆家!一代两代还好,这都第三代了!朕坚决不能容忍。”   陆旌平静道:“陛下只把上领军当利刃,希望他们为你铲清所有障碍。兵器尚且需要悉心养护,何况几十万有血有肉的兵将,您不体谅从军的艰辛,吝啬米粮及军备,只会让人寒心,如何指望他们效忠?”   “无论如何,你说这话都晚了,朕今日能让你进碧霄宫,是有东西给你看。”皇帝眼影昏花,闭了闭眼,“来人,把东西呈上来。”   门口进来一名内侍,畏畏缩缩地托着一呈盘,上面用红布掩盖,他走了一路,呈盘就滴了一路的血迹。   空气中满是血腥味。   内侍身形晃晃悠悠,走到大殿中央已然撑不住了,把呈盘往下一扔,畏惧地跪了下去。   皇帝笑着指挥,“把红布掀开。”   内侍闭着眼,扯开红布一角。   展露在众人眼前的,是一节臂膀,森森白骨令人头皮发麻,切口处不断往外淌着血,一看便知这是才被人砍下来的,那手指处的虎口上,一片红色胎记惊心触目。   殿内显然有人认出了这节断臂的主人,惊恐道:“是陆将军的,陆将军......陆将军还,还活着?” 第91章 大结局   “旌儿, 陆将军的生死,全在你一念之间。”   龙椅上的人咳了两声后,得意地笑着, “朕已是日薄西山之态,此生唯一所求, 便是灭你陆家满门。”   陆旌沉着脸,视线停在那节断臂上,风暴将发未发, 似在极力地隐忍着情绪。   皇帝很满意他的反应,笑道:“陆裕被朕关在碧霄宫多年, 用铁链子拴着,重重机关禁锢,终日不见天光, 活得生不如死,一个呼风唤雨的大将军沦落至此,真是可喜可悲。”   满殿人都望着疯子一般的皇帝。   即便知道他不是什么好君主, 但没想到这般无耻狠毒。   从陆夫人到陆将军,再到摄政王, 以及那小公子,陆家所有人都来来回回算计了个遍, 简直是要榨干陆家最后一滴血。   可怕又可恨。   陆旌敛下眸中墨色, 提醒道:“陛下可忘了, 太子还困在瑜洲。”   “别和朕提那个逆子, 放着好好的皇宫不待,跑到你的地盘上自投罗网!不要以为朕不知道他那样做是为了保顾宜宁。你浑身上下不就顾宜宁一个软肋么?不过现在不同,现在还有你父亲的命。”   “旌儿,摆在你面前的是陆裕的左臂。他还有右臂, 有左腿右腿,眼睛耳朵,他身上的每一个部位乃至性命,都掌握在朕手中。朕想用它换谁的命就换谁的命。”   陆旌淡问:“你想如何?”   “朕不为难你,这碧霄宫后面有一处寒潭,把你护着的小宜宁沉进去,泡个两天两夜的冷水澡,你看看答不答应?”   众人听后倒一吸一口冷气,冬日浸泡寒潭,本是极其伤身的事情,更何况两天两夜,简直要命,王妃那身子骨,定承受不住。   皇帝笑劝,“冷水澡没什么大不了的,起码可以换你父亲一条腿,百善孝为先——”   陆旌不疾不徐地打断,“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   “你杀朕的同时,你父亲同样会死于刀下。”   门外,一身穿铠甲的人疾步走来,“陛下,平西王已率领赤霄军将回京路上的陆卓包围住了,他武力再强,也插翅难逃。”   “好!”皇帝将架上的玉如意赐给他,“尽快解决他的性命。陆家的人,都得死,朕就是要让陆家后继无人。”   将领看着玉如意,没敢接,汕汕道:“陛下,只是中间出了些小意外。长阳郡主是同陆卓一块回京的,她只身护在陆卓身前,平西王对他亲生女儿下不去手,此时双方都在胶着中。”   “他下不去手就换别人来,无论如何都得让陆卓人头落地!”   “是……是。”   皇帝偏头,看向陆旌,“你弟弟马上就要死了,你呢,考虑好让你的小王妃下寒潭了没?”   陆旌与他直视,估算着下属查探碧霄宫的进度。   “还没考虑好?朕这里有第一重机关的钥匙,来啊,去打开地宫。”   “是。”   见陆旌许久不说话,皇帝渐渐失去耐心,“去,开第二重机关。”   地宫多年以来严防死守,那钥匙分散在不同人的手中,最后一道门的钥匙在司马炎手中,他扭头道:“朕命你,去将陆裕的右腿取下来,呈到大殿上。”   司马炎握着一柄钥匙,颔首领命。   他还没走出门口,就有人慌慌张张地闯进来,“不好了,陛下,地宫的最后一道门已经被上翎军的人破开了。”   “胡说八道,那机关别人硬闯必死无疑,只有钥匙能打开。”   侍卫辩解,“是真的,是曦禾郡主把最后一柄钥匙送过来的。”   九道机关,开一道关一道,连只蚂蚁都进不去,谁知道上翎军的人怎么跟地这般敏捷,再加上最后一道门的钥匙。   地宫可不就破开了。   皇帝顿了下,目光凌厉地看向司马炎,“你给晋明曦看过钥匙?”   司马炎慌张下跪,“臣没有,臣知钥匙有多贵重,日日携带在身上,从未给任何人看过。”   说罢眸光一晃,想起那日与她相见时曾醉过酒,短暂地失了会儿意识。   他怎敢唐突佳人,只趴在桌上眯了会觉,没想到……没想到她竟令他闯下这么大的祸端。   皇帝气得发抖,咳嗽声一声连着一声。   峰回路转,万事尘埃落定。   陆旌手背上蹦起的筋骨不由得松了下来。   吴川惊喜地来报,“陆将军果真还活着,只是状况不大好,属下已派人去请大夫。”   周寒也报,“上翎军的人已及时赶过去拦截赤霄军,现在双方正在打斗,有人护送小公子回京,殿下不必担心那边的状况。”   陆旌往上首扫了一眼,没瞧见玉玺的影子,直接道:“全殿搜玉玺,帮陛下立遗诏,废太子晋言祁,另改晋明灏。”   说完后他便不顾身后战火连天,疾步离去。   吴川刚想要拦,但转眼一想殿下和陆将军这么多年没见,诈然知道他活着,定是要前去看一看的。   殿中,只剩下皇帝猛烈的咳声,一声比一声闷重,到最后竟然咳出血来。   吴川突然觉得,这皇帝根本不用他们杀,光是自己咳就能活活咳死。   -   陛下驾崩的消息传进京城时,顾宜宁正扶着摇摇欲坠的陆夫人。   黛水居的房间中,几乎挤满了人,大都是宫中御医以及暗医阁的阁老,围在床边,七嘴八舌地探讨着陆将军身上的伤势。   家人反倒被挤到了最外围。   陆夫人情绪不稳,喜极而泣,诺大的惊喜过后是无边的心疼。   她看着自己夫君满身伤痕以及残缺的左臂,感同身受,险些晕倒。   顾宜宁扶着她,心中也有着浓浓的不可思议。   见陆旌推门而入,立刻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全身,见他身上没有伤口后才放下心来。   陆将军昏迷不醒,数名医师研究了许久,谨慎地配出几张药方。   即便有着最上等的药物和大夫,也足足等了一天一夜,人才渐渐醒来。   陆夫人握着他的手,眼中满是期冀,轻轻唤了声夫君。   陆裕没有反应地看着她,那声轻柔的夫君二字缓缓落在心上,暖至全身,他一时没能开口。   “你不记得我了吗?”陆夫人紧张地看着他,指了指陆旌,“这是旌儿,你还认识吗?”   “认识,都认识。”半晌,他视线恢复清明,缓缓伸手,抱住近在咫尺的人。   因着在地宫关了很长时间,陆裕满身是伤,且缺了一只臂膀,只清醒一会儿便混沌地睡了过去。   大夫说还需再修养几日。   -   眼下新皇登基,朝事繁忙,陆旌每天忙至深夜才回府。   就连除夕之夜,也没能赶上府中的饭点。   烟火升至空中,在夜幕中一朵朵盛开着。   陆老夫人脸上带笑,“这个年过得真是好极了,转悲为喜,我们陆家好久没这般团员过了。”   陆夫人也会心地笑,“是啊。”   此时桌上只有陆老夫人、陆夫人、陆卓以及自己。   顾宜宁心中有事,看着桌上的佳肴,无从下口。   陆老夫人笑道,“宜宁?想什么呢?”   “祖母,我没事。”   她调笑道:“若是宜宁肚子里有点动静,咱们陆家就更团圆了。”   陆夫人:“母亲,这种事急不来,您这样会给宜宁和旌儿压力的。”   “哦对,我真是老糊涂了,宜宁,祖母不是故意的,这日子啊,你想怎么过就怎么过,舒心才是最重要的。”   顾宜宁见两人在为这件事愧疚,更是无地自容。   她犹豫良久,才将事实道出口,“祖母,母亲,我......好像没办法有孩子。”   陆卓没什么反应,他早就知道。   陆老夫人和陆夫人闻言很是惊诧,微微失望,但很快收起异色,安慰道,“无妨,无妨,我们陆家不看重这些,只要你们夫妻之间过得和和美美就行。”   老夫人怕宜宁弄错,又不好大张旗鼓叫大夫来查,免得让这孩子多想,于是问道,“旌儿知道这件事吗?”   顾宜宁颔首,“知道的。”   陆夫人觉得奇怪,平时大夫问诊时并未检查出来,“你们是如何知道这件事的?”   顾宜宁只好把所有事都串联在一起说给她们听。   “原来如此。”   远处,陆旌从暗色中走来,他身侧便是陆将军。   两人在桌前落座,陆将军稳重威仪,脸上那道伤痕还未痊愈,再加上空荡荡的左袖,看起来有些凶,他看陆夫人的眼神倒是格外温柔。   由于刚从地宫被解救出来,对外事一无所知,家事也只知寥寥几件,他扫了眼桌前的人,看向陆卓,“卓儿尚未娶妻?”   陆卓呛了口水,模糊地搪塞了两句。   他心神不宁地想起霍蓁蓁的脸,刚要再次开口。   却听父亲又温和地问:“你们可有孩子了?名字叫什么?”   他问的是陆旌和顾宜宁。   这两个问题,直接使氛围僵下来。陆夫人在桌下扯了扯他的衣袖,他便乖乖闭上嘴,不说话了。   陆旌斟酌了下,面色如常地答,“孩子……还未出世。”   此话一落,满桌的人都有些怔住。   顾宜宁还没来得及有反应,陆老夫人便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指了指陆旌,“你这话……这话是真的?”   陆旌颔首。   宜宁不能生养,旌儿却说他的孩子尚未出世,除夕之夜,将这话说出口,这不是明晃晃地宣告外面有人了么!   陆老夫人一颗心冰凉至极,身子直往下坠,喃喃自语,“造孽,造孽啊……”   “母亲,祖母……”   陆老夫人晕倒,一众人围了上去,将她扶回房间。   顾宜宁坐在原位上,怅然地望着这一幕。   陆老夫人的话,别人可能听不懂,她却懂。   她坐在那里,手脚冰凉,怎么也不敢相信陆旌会背叛她。   可陆老夫人都已经气成那样了,陆旌至此没辩解一句,让她如何不相信。   陆旌命人去请大夫,转过身来,看到眉眼间全是失落的小姑娘,心狠狠一颤。   怀了他的孩子,竟失魂落魄成这般模样。   他克制着情绪,生硬道:“吃完饭后,我带你回去休息。”   顾宜宁放下手中筷子,强忍着泪水一声不吭地往回走。   陆旌冷着脸跟上去,生怕她摔倒,一只手虚虚地护着,“发什么脾气?”   “我现在连脾气也发不得了?”她停下脚步,恼道:“你把我娶回家,就是这么一心一意待我的?”   男人唇角紧绷,没再说话。   顾宜宁似乎更气了,一路回到裕霄居,着手收拾衣物,还没装两件,觉得气不过,不能就这么灰头土脸地回相府。   而后吩咐春桃帮她整理。   自己便不顾男人的脸色,传周寒和吴川进来,“你们两个,把陆旌近来的行程都写到纸上,中间用屏风隔开,不准交头接耳。”   两人看着王妃怒气冲冲的模样,一脸懵。   但见殿下默许,便照吩咐去做。   此时春桃已将行礼打包好,顾宜宁浑身无力,将包袱抱在怀里,蜷缩在软垫上,小小的一团,怎么看都有些无助。   陆旌握住她的手,才觉凉意瘆人,手指还在轻轻颤着,他心弦都紧在一起,“去传周大夫。”   顾宜宁费力地把手抽出来,“别碰我。”   周大夫匆忙赶来,拿出锦帕,请她把手腕露出来。   顾宜宁不愿让人知道自己无法生育,但身子实在难受,她觉得呼吸不过来。   陆旌抱住她,轻轻哄着,半是强硬地将衣袖掀开。   周大夫紧锁着的眉缓缓舒展开来,“王妃这是动了胎气,需心情保持畅快才是,老夫这就开道药方,喝两贴汤药便可。”   顾宜宁一怔,“你说什么?”   “王妃动了胎气……”   陆旌生怕她又动气,把人抱在怀里安抚,“你若想回相府,我跟着过去陪你,好不好?”   顾宜宁把手慢慢置于腹部,不可置信地问:“我……怀孕了?”   “嗯。”   “你又骗我,我身子不好,根本无法生育。”   陆旌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知晓的,低声道:“身子不好可以调理。”   今晚发生的事情太多,顾宜宁没办法立刻接受,“为何不早告诉我?”   “初期脉象不稳,有些大夫识不出来,这两天才确定下来的。”   在山庄泡的药浴只是调理的第二期,三期尚未开始。   陆旌没想着现在要孩子,打算调理好后问问她的意见再做决定,怀孕纯属意料之外,当时老嬷嬷把心中猜想说出来时,他便日夜兼顾地赶回了京城。   为了不让她起疑,只能在夜间命暗医阁的人过来。   先前还期盼着这一天,可当这天真正到来时,并没有想象中的惊喜,看到她猫一样趴在自己怀中有气无力的样子,突然后悔做的那些努力。   顾宜宁缓了好半天才缓过来神,同陆旌一样,无惊无喜,只是觉得本该如此。   房内沉默着,外面有人来报,老夫人已经苏醒,请殿下过去一趟。   陆旌把顾宜宁抱到床上,“我去去就回。”   “嗯。”   刚一进门,他便感受到了家中前所未有的严肃氛围。   椅子上的人个个面色不虞地看着他,问一些杂七杂八的问题。   陆旌平静地听着,大致明白了小姑娘为何突然发脾气。   不止她,全家人都这么觉得。   他淡声解释两句,根本没人信。   于是除夕夜未眠,摄政王府灯火通明,一连几名大夫都号出了喜脉后,老夫人才彻底相信,跟变脸一样,露出了笑意。   她笑眯眯地拉着陆旌的手,“旌儿,是我们错怪你了,看我,这一晕直接把全家人都带跑偏了。”   -   新帝登基,除了碧霄宫和京城北部有打斗的痕迹外,其他地方基本没闹出什么大乱子。   因陆将军被困在东宫数年,百姓听说后都颇为震撼。   那可是忠良之家,竟然被这么对待,怕是会寒了众人的心。   晋明灏顺利登位,该论功行赏。   这些天陆旌推了所有的政务,寸步不离地守着顾宜宁。   承接着他目光的顾宜宁压力很大,便时刻注意着自己的动作。   期间,陆卓时不时会前来裕霄居转一圈。   顾宜宁笑盈盈地看着他,轻道:“这些天小皇帝赏了不少人,长阳郡主救你一命,也算有功。”   他似是不经意间地问:“她要了什么赏?”   “用你的命,保她父亲一命,把军权上交,从此定居京城,任朝廷监管。”   陆卓嗯了声,“还有呢?”   顾宜宁:“还……要了百两黄金。”   陆卓不说话,仿佛在等着她继续说。   “其他的没有了,就这些。”   他心中堵了口闷气,自嘲道:“我的命只值百两黄金。”   顾宜宁笑道:“不然呢,还要你以身相许么?”   陆卓沉默以对。   顾宜宁突然觉得霍蓁蓁其实也很是清醒,救陆卓,同样能换回平西王一命。   倘若真求小皇帝赐婚,就晋明灏那好热闹的性子,肯定答应。   嫁进陆家固然不会受到轻怠,但或许是在陆卓那里受了伤,又或许觉得陆卓不喜欢她,与其纠缠不如放手,拿着黄金去过简简单单的日子。   几日之后,陆卓前来告别,又背着他那把硬刀,说京中日子无聊,想再去江湖再闯一遭。   陆夫人抹着眼泪道:“怎么又要走?”   老夫人倒是很开明,“孩子还年轻,去吧去吧,到时候给我带回个孙媳妇。”   陆卓笑笑,说好。   -   冬去春来,院中的梨花似雪一般被风吹落,置身其中,恍若步入仙境。   淡淡花香袭来,顾宜宁悠闲地数着梨花瓣。   想起第一次见到陆旌,也是在春天,梨花开地正盛的时候。   那时她总听说陆旌的大名。   什么百步穿杨,什么一目十行,是京城中顶顶优越的少年郎,惹得姑娘家芳心一片错乱。   她对此不屑一顾。   常年受顾汉平的熏陶,大概知道皇帝对陆旌是什么样的态度。   顾汉平与人探讨究竟派多少人去刺杀陆旌,在何处布下陷阱时,顾宜宁在一旁睡得酣酣甜甜,实则将那些话全听进了耳里。   父亲又要干坏事了。   她须得从中捣乱才是,这是她和顾汉平之间独有的默契。   顾宜宁找到梨园后,漫无目的地寻着陆旌的身影。   折了几枝梨花,放在手中把玩,轻轻巧巧地踏进面前的破庙中。   原本想碰个运气,进去后不由得呼吸一滞。   少年坐在佛像前的石台上,手臂上的伤口突兀地流着血,目光空洞,浑身散发着疏冷,有着不属于那个年纪的漠然,却也遮掩了身后神明的大半光芒。   直到顾宜宁手中持着花枝贸然闯进来,才令他沉郁的视线内多了抹颜色。   顾宜宁是个见色起意的,第一次看到传言中的陆旌,立刻被他清俊的一张脸吸引。   她走上前,想捏捏少年光洁的脸。   然而个子太矮,连石台都爬不上去,只好作罢,转而扯了扯他的衣摆,仰着头道:“你下来,下来当我的上门女婿,我让你坐进我的马车。”   其实计划中并没有上门女婿这句话。   她是看少年长得好看,没忍住便说了这样轻薄人家的话。   想来也辱了对方的自尊心,顾宜宁决定对他负责。   没想到陆旌冷冷地看着她,不耐烦地把自己的衣摆从她手中扯开。   顾宜宁暗骂了句不识好人心,喋喋不休地劝他上马车,说着说着,就提到了相府。   她突然捂住嘴,脸不红心不跳地解释,“我跟顾汉平没有关系,你千万别误会。”   陆旌开始时就认出她是顾汉平格外娇惯的女儿,见过几次,许是她干过的荒唐事太多,印象深刻,看一眼就忘不了,听她提到相府并不意外,反应很淡。   只觉这是个挺笨的小花瓶。   外面是层层围剿他的刺客,这破庙不能多待,他纵身跃下石台,没走两步便被人抱住了大腿。   顾宜宁死死扒拉着他,“不准走。”   陆旌低头,轻轻动一下就能把人踢开,看着她吃力的模样,止住了念头。   小姑娘得了空,便朝门外喊,“来人啊,刚才有人亲我,你们快把他抓到马车上。”   外面匆匆跑来几人,恭敬道:“五小姐,发生了何事?”   顾宜宁站起身来,指了指陆旌,“把姑爷给本小姐带回去。”   陆旌失血太多,不想现在跟人动手,眼看着有黑衣人发现了这里,便没什么反抗地上了她的马车。   黑衣人拦住马车,见是相府千金,他们是顾汉平派来的人,不敢得罪他的宝贝女儿,便没搜查就放行了。   到了闹市后,没有人再追杀,陆旌翻身跳下马车,转眼便没了踪迹。   顾宜宁看着他留下的一枚玉佩,好像是还债的意思,她拿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有些可惜地感叹,“真是负心汉。”   但陆旌样貌着实优越,身手又高超,让她念念不忘了好几日。   后来和顾汉平吵架时,又在街上看到陆旌。   她用力招招手,熟稔一笑,少年视而不见。   顾宜宁此时身无分文,又拉不下脸找顾汉平要钱,跟了陆旌一段路后,才鼓起勇气,不好意思地凑过去,问道,“你能借我点钱吗?我会还的。”   陆旌垂眼看她,仿佛在急于甩掉这个包袱,直接把整个钱袋都丢给了她。   顾宜宁还钱时,在路口等了陆旌好几天,都没等见人,只好去了陆府。   陆家只有一个老夫人在,老夫人和蔼亲切,和她的祖母完全不同,她很喜欢。   老夫人也喜欢她,让她常来府中玩。   她答应地很好,几乎天天来。   老夫人感叹道:“旌儿性子闷,你多跟他说说话,他就跟你熟了。”   顾宜宁开始时也是这么想的,但见陆旌实在不热络,也不愿讨人嫌,渐渐就不去陆家了。   这天在书院上课时睡懒觉,被夫子责罚,出门后闷闷不乐地找着相府的马车。   门外的姑娘都窃窃私语,偷着往同一处方向看过去,满眼欢喜。   顾宜宁怏怏地往那里瞥了一眼,看到长身玉立的陆旌。   对方视线越过众人,落在她身上,两人目光撞在一起。   她已经很久没见过这人了,看了一眼后不动声色地别开了头,小厮领着她,马上就要上马车时,被一道人影拦住去向。   陆旌在她面前站定,把手中的糖炒栗子递过去,“祖母让你去陆家玩。”   顾宜宁捧着还热乎的纸袋子,抿了抿唇,礼貌拒绝,“不了,就不过去打扰你温习功课了。”   说罢她便上车,留下身影沉肃的陆旌。   原以为这辈子跟矜冷的少年无缘了,第二天下课后又见他在书院门口。   连着两个月,她吃了各种零嘴,陆旌扔下就走,她不想吃人嘴短,只好给钱。   陆旌看着碎银子,很是不悦,但来日照常等在门口。   顾宜宁又跟顾汉平吵架,没有去处,便去了陆府。   偷偷问过陆老夫人一次后,陆老夫人也很是惊讶,“我只让旌儿去找你一次,他连着去了两个多月?”   顾宜宁点点头,“是啊。”   她觉得陆旌并不讨厌她,便不再拘束着自己了,使唤陆旌使唤地十分勤快。   从那以后,陆旌依旧像往常那样去书院门口等她下课,两人一起回陆家,到深夜时,陆旌再把她送回相府。   顾汉平整日找不到顾宜宁人影,自己女儿一下课就被外人拐走,很是恼气。   顾宜宁每次都把罪名推到陆旌身上,后来越发习惯,仿佛掉入了他精心编好的一张织网中,不依赖别人,只依赖他。   她被罚抄时,连字都不想写,只央求着陆旌。   陆旌看她一眼,“自己写。”   顾宜宁唉声叹气地看着密密麻麻的字迹,“我找南屿哥哥帮我写。”   她合上书本,就要离开。   陆旌只好把她面前的纸笔挪到自己这边,“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