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外室重生记》 作者:向今   文案   重生以后,她只想离开蒙立,忘掉过往的种种不堪安稳度日。   可不料万岁爷说今科进士里替她择一位佳婿,择来择去择进了自己的后宫。   残花败柳,珠胎暗结,李明微想,她大约命不久矣。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阴差阳错 宫斗 复仇虐渣   主角:李明微   一句话简介:最坏的开始,最好的结局 ========= 第1章 忠仆旧主   作者有话要说:  排雷提示:   1、文名文案已指明,如果没有看见,再次重申,本文女主设定是外室,雷者误入   2、女主经历坎坷,矫情固执不变通,各种毛病公主病,接受不了的,请绕道   宣政六年春京城   倒春寒的天气,院里的炭火断供了两日,屋里便冷得像冰窖一般了。   孙婆子好容易才拾了点碎煤渣子点着了手炉,撵着闺女送到上房里去。   手炉烧得烫滚滚的,七巧捂在手里便不愿意撒手了,撇撇嘴道:“就她金贵,瞧那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儿,指不定还是金刚不坏之身呢!这才哪儿到哪儿,冻不死她!”   孙婆子蹲下去拾掇柴火,边捡边道:“她不金贵也比你金贵,少在这里磨嘴皮子,快些送过去!”   七巧不乐意,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不忿道:“不过是个秦楼楚馆出来的乐户贱籍,正经连我还不如呢!以往是有三爷在,纵得她高人一等,眼下三爷都撒手不管了,咱还纵她什么?正经收拾收拾找下家去,好过在这里受洋罪。”   孙婆子噗嗤一笑,伸指点了点她的脑门,笑骂:“没远见的东西!你也不想想,她肚子里好歹还有块肉,莫说三爷不像个薄情的,便是那再薄情寡义的,骨肉亲缘也是割不断的。我琢磨着,十有八九爷是考量接她进府的事儿了,这才下狠心治治她的骄性儿。你瞧着吧,再个把月那府里的三奶奶的一胎生完,咱们这边儿月份一大,一准儿要往府里挪。你啊,好好伺候着准没错。”   “我才不信!”七巧把脸一扭,心里酸溜溜的。那萧娘子花街柳巷的出身不说,又不识趣的很,三爷那样持重的人都给她激得发火,当众甩了她一耳光,可见其人恶劣。当个外室都已是便宜她了,还想当侯府三公子的正头姨娘?做梦!   她正恨恨的想着,孙婆子却推了推她,道:“傻愣着做什么?快些送过去!”   七巧不情不愿的往正房里走,进了萧氏惯常呆的西屋却没瞧见人,往书房看了看才发现人站在书案后正提笔写什么东西。   萧氏长的好,一张脸九天仙女儿似的,不惹凡尘。此时一手压着白狐狸毛滚边的素色织锦缎大氅一手挥毫撒墨的风流逸态,七巧便嫉妒也嫉妒不来。   不过她自认美貌,比起萧氏也只是差了那么一小点儿,要论起温婉体贴,不知道比她强了多少倍。   爷怎么看上这么个木头!她心里嘀咕了一句,面上却勉强挂了个笑脸,走进门去,递上手炉道:“娘子暖暖手吧。”   萧氏“唔”了一声,直写完了一整张字才搁下笔从她手里接过来。   七巧就要退出去,却听她道:“你等等。”   紧接着便见她回房取了妆奁来,捡出一对玉镯子给她,“这个拿去给你父亲,让他趁明儿拿去当铺换几两银子,买些炭回来。”   早该拿出来了!七巧腹诽了一句,便拿了镯子去找她爹,然后帮孙婆子去准备晚饭。   简单烧了两个菜一道汤,端去正房却不见了萧氏的人影。   “娘子——萧娘子——”她边喊边往屋外面走,寻了一圈儿不见人,又往后院里去找孙婆子,“娘,萧娘子不在屋里,我去外面找找。”   萧氏时不时也会出趟门,走不远,就在后面的水塘边坐一坐。   七巧远远瞧她惯常坐的地方没人,怕她掉下去,又往前走了几步确定水面没有异样,方才往别处去。   四下里找了找,除冷风瑟瑟,一个人影儿也没有。   到哪儿去了这是?她一面嘟囔着一面回去,才进家门就迎头碰见了她娘。   “到哪儿去了这是?萧娘子呢?”孙婆子问。   七巧没找着,不无埋怨:“好端端的又往哪里瞎跑?”   孙婆子没说话,娘两个里里外外又仔细的寻了一圈儿,这才发现,人确实不见了。   二人不由有些慌了神,又进屋去,瞧书案上还放着着她下午写的一沓字,卧房里亦整整齐齐,半点迹象也无。   “好好一个大活人,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七巧皱着眉道。   孙婆子也皱起眉,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终只说得一句:“再出去找找看。”   到底是无功而返,待七巧爹吴大柱回来,要去侯府通禀,却已是宵禁时分,只得作罢。   一家三口整夜没合眼,天一亮吴大柱就赶去宫门口等人,等早朝下了人都走净了也没看见勇毅侯府三公子的身影。一打听才知,昨儿勇毅侯府出事,三公子的长子瑞哥儿几日前不甚落水而亡之事不甚给三奶奶知道了,惊痛之下又动了胎气,折腾了一夜,却才险险生下了小少爷。而因拖了太久,胎儿孱弱,三公子请旨传了太医,这会子都还没能离开。   吴大柱只得又去勇毅侯府,好容易才找到三公子的长随铜钱儿把事情说了,又添了萧氏将他支出去买炭,是要拖延他来侯府回禀的猜测云云。   铜钱儿听罢呸一口啐在了地上,骂道:“婊*子无情!”   “我们爷这是犯了灾星了,一桩儿接着一桩儿!你先回吧,三爷这会子顾不上她,我先找几个弟兄出去找找,寻着机会再跟他提。臭娘们儿,走就走了,省的净祸害人。你放心,咱们爷是明事理的人,不怨您的事儿绝怨不到您身上。”   吴大柱千恩万谢的去了。   铜钱儿说得轻松,他这些年瞧着自家爷和奶奶情谊甚笃,对姓萧的一向不大上心的样子以为他不会在意,最多气愤富察家的子孙流落在外罢了。却没想到蒙立一听就变了面色,砰一下把杯子摔在了地上,怒道:“前日的事,如何今日才禀?”   铜钱儿连忙跪下,磕头道:“爷饶命!小的瞧您为着奶奶和小少爷的事儿心力交瘁,不忍再行搅扰,这才……这才自作主张,等得事情稍缓,才敢上报。”   “混账东西!几时轮到你来做我的主了?”蒙立狠狠踹了他一脚,提步就往外走,才出门就有人来报,说小少爷不好了。   蒙立脚下一顿,犹是瞧了眼铜钱儿,吩咐:“她走不远,多调些人手,叫人在城郊各大客栈、酒楼还有寺庙去找。”方才急步往后院走去。   铜钱儿一下苦了脸,京郊的酒楼客栈寺庙,少说也有上百,每日人流也有成千上万,可是要到哪里去寻!话虽如此,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出了门。   而另一边,出生不久的小少爷到底没能留住,接二连三的丧子之痛,几乎叫云三奶奶心如死灰,哭晕了一次又一次。蒙立在床边守着她,眼见得好好一个人瘦得几乎脱了人形,心里揪得生疼,到底是暂时放下了萧氏的事儿。   萧娘子这一手算盘算是打得刚刚好——事实证明,她自蒙立置下的院子出来,兑银子,买马,换装,投宿,包括第二日一早无声无息的驾马出城,蒙立无暇顾及,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她寻着记忆敲开了一户人家,开门的是个少妇模样的人,见她先是一愣,随即扑通跪下,抱住她喜极而泣:“姑娘!”   “珍儿!”萧娘子眼里一下也沁出了泪水,忙扶她起来,珍儿一叠声的唤:“娘!娘!你快来看看,是谁来了!”   一个老妇人寻声从屋里出来,直愣愣看了好一会儿,一把抱住她大哭起来:“我的儿!”   “妈妈!”萧娘子眼泪刚刚止住,一下子又流了出来。   珍儿在一旁也是又哭又笑,一壁又把二人往屋里劝:“娘快先别哭了,外头冷,先让姑娘进门暖暖身子。”   “哎,哎,我的儿,快些进来。”顾嬷嬷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把人往里让。   屋里烧着炕,两个小孩子在上头玩九连环,一个大点儿的小姑娘,一个三两岁的虎头虎脑的小娃娃,见有人来也不怕生,滴溜溜的一双眼睛看过来。   “这个是我哥哥家的绿丫儿,”珍儿指着小姑娘,又指指小的,却是一顿,顾嬷嬷笑着接话,“那是他们家的,小名儿叫欢子,是来兴的崽儿。”   说话间珍儿已把孩子抱下去,让她上坐。萧娘子挽了顾嬷嬷坐下,含笑唤两个孩子到跟前儿,便从手上脱了对镯子出来。   “使不得!使不得!”顾嬷嬷和珍儿连忙阻拦,要劝的话还没出口,已叫萧娘子按住了手:“妈妈别拦,珍儿跟了我十多年,临了我却连份嫁妆也没给她添得。您就当疼疼我,了我一桩心事吧。”   二人不好多拦,只得由了她,萧娘子一人给了一只镯子,又另解了个玉佩给欢子方才作罢。   一番折腾,珍儿去后头唤了她嫂子来把孩子领走,三人才得坐下叙话。   问及往事,萧娘子只说恰逢太皇太后六十六寿诞当今大赦天下,方才离得教坊司。   皇帝大赦是头两个月的事儿,顾嬷嬷打听得李氏在特赦之列,也曾叫儿子何庆去打听过消息,跑遍了教坊司和李家族亲,却没半点消息。   本指望李氏出面寻人,不想那一族人却也寡义,不肯再牵扯一星半点儿。   顾嬷嬷瞧着她心疼,恨不能代她受过,一壁搂着她道:“好孩子,来了嬷嬷这里,就不要走了。胡李两家都是狼心狗肺的东西,你回去万落不到半点好。”只恨恨将之前的事情说与她,最后又道:“嬷嬷托个大,你在这里住下,你将来的事,嬷嬷替你操心。”   这说的胡李两家却是萧娘子外家和本家了,这萧娘子本姓李,讳明微,是先文华殿大学士兼内阁首辅李鸿慈的独女,宣政二年李鸿慈获罪,李明微本该连坐入教坊司,而因蒙立暗中将她救出,又假托秦淮名妓萧楚楚之名养在京中,适才有萧娘子之称。当日李鸿慈获罪,外祖胡家非但没有出手相帮,反而为了划清界限落井下石,揭李鸿慈早年误判之旧案,丝毫不顾及年幼的李明微。而今李家又是如出一辙,全然不念李鸿慈提携之旧情,顾嬷嬷因才骂“两家都是狼心狗肺的东西”,那两家子人,萧娘子,或该说是李明微,不消细想也了然于心。   李明微笑了笑,但道:“我爹爹已被李氏一族除名,我于李氏早是无关之人,便要回也回不得了。至于以后如何,不瞒妈妈,我心里有些计较,说给您听,您不要嫌我荒唐。”   顾嬷嬷看着她不得其解:“你是要?” 第2章 投身王府   李明微顿了下,方道:“襄郡王府欲聘一女西席为小格格启蒙,听说还未找到合适的人选,我……有意于此。”说着去瞥珍儿,“听说来兴在襄郡王府当差,此事,需他相帮。”   “姑娘……”珍儿面色复杂。   顾嬷嬷更是脸色一冷,站起身来,坚决反对:“我不同意!”   “谁人不知襄王不务正业,风流成性,单府中姬妾就有二十余数,你明知他对你……对你早有不轨之心,如何敢有此念!你莫不是……莫不是……”她指着她说不出来话来,眼中流露出痛惜之色,“你父亲虽背一世奸臣误国之罪名,你母亲却是名动京师的才女胡清平。你幼时亦有‘宰相合肥天下瘦,司农常熟世间慌’①之句讽劝,明微,你如何生这攀附权贵自甘堕落之心!及至将来九泉之下,你如何去见你母亲!又要我如何去见她!”   她字字诛心,一壁推她,一壁掩面痛哭:“你便去!你去了,我一头撞死在你母亲墓前,好向她谢罪!”   其时教坊司非后世所传官家妓院,乃掌乐司教之所,以礼部祠祭司管辖,对罪臣连坐没入教坊司之妻女,常教习礼乐,备大典之所用,绝非任意供人淫乐之处。   是以教坊司乐户虽则身份下贱,却不似秦楼楚馆的歌姬□□一般不容于世。也是因此,顾嬷嬷听得李明微之言方才如此痛恨。   “妈妈!”李明微劝她不得,径直起身跪在她身前,泣道:“我自小读‘守正直而佩仁义’,岂不知宁为枉直,不为曲全?我绝未存攀附襄王之心,我是有苦衷呐!妈妈——”   “你有何苦衷?你说!”顾嬷嬷哭道。   “妈妈,我不能说。”李明微摇着头,眼泪簌簌的往下掉,终伏在她膝头饮泣,顾嬷嬷亦抚着她的背痛哭不止,珍儿好容易劝住两人,扶李明微起身,她却如何不肯,含着眼泪道:“儿绝无龌浊之心,只是情非得已,妈妈,我非襄郡王府无路可退,我与您保证,只为西席,绝不与襄王有半分牵扯,您就成全了我吧!”   顾嬷嬷道:“他若恃强,你焉有回手之力!”   李明微信誓旦旦:“妈妈,我有办法,您信我。”   顾嬷嬷长长一声叹息,“你究竟有何苦衷?”   李明微犹不肯言,但凭她如何追问,只是摇头不语。   顾嬷嬷手放在她肩头,几番收握,终转头掩面,算作妥协。   珍儿将李明微扶起,李明微瞧瞧顾嬷嬷,犹是眼泪汪汪。顾嬷嬷回过头将她揽到怀里,拍着她的背道:“好孩子,记着你说的,‘守正直而佩仁义’,只要你心胸端正,便将来……将来如何,嬷嬷也不怪你。”   李明微含泪咬唇。   翌日一早来兴上门,李明微但将一幅画交到他手中,言明欲征郡王府西席之位,托他代为转交。结果未出两天,正逢一个天气转暖的日子,襄郡王府便遣了人来请她过府。   及至别时,顾嬷嬷百般不舍,拉住她看了又看,终只说得一句:“好孩子,记得嬷嬷的话,正身端行,万事保重。”   她重重点了点头,心里却无限酸楚,此一言,恐怕尽数辜负。   登车挥别,毡帘落下,隔绝了一众熟悉的面孔。她随着车身摇摇晃晃,以手支颐,深深吐出一口气来。   马车晃悠悠行了将近一个时辰方才停下,李明微缓缓直起身来,便听外头传来一个尖细声音恭敬道:“奴才襄郡王府桃源总管常有邻请女先生安,恭请女先生下车。”不待人接口即又换了一副油滑谄媚的腔调:“李姑娘,您要是方便,奴才就把这帘儿给揭开了。”   说话间那青布毡帘上已搭了双白腻的手,藏青的袖口下翘着兰花指,一阵脂粉气味儿铺面。   李明微声音平和:“有劳常总管。”   车帘被缓缓的揭开,阳光一点点的洒进来,印在水色湖绉百褶裙上,半明半暗,李明微微微眯了下眼,站起身来。   “李姑娘,您脚下留神儿!”常有邻趁她晃神儿的功夫偷瞧了她一眼,饶是对她长相有所准备也还是一呆,见她起身,忙殷勤的上前虚虚托住她手臂。   李明微踩着脚踏步下马车,只见旁边已有一台四人小轿在压轿恭候。   “姑娘请——”常有邻谄笑着请她她入内,吩咐一声起轿,四个小太监齐齐用力把轿子抬起,一路走得又平又稳。   常有邻跟在边儿上也不闲着,隔着轿帘儿同李明微说话:“姑娘,咱们是要去王府最后头的倚虹阁,脚程有点儿远,您莫燥得慌。”   这一来一去,李明微焉不知眼前这位大总管在着意讨好,可奈何她官家出身,生性清高,要低下头去和些奴才周旋,却是不能,但她也知这些内中侍臣脾性古怪,最是不能轻易得罪,因只慢悠悠道:“不妨,劳您操心。”矜持又不乏温和。   常有邻嘿嘿一笑,一路上将所经之处尽数说与她听,李明微每每既不不答,也不多答,总是象征性的答上一两句话,叫人拿不准她的心思。   不过甭管如何,常有邻心里门儿清,这姑娘好生伺候着准没错。   素帷小轿在正院西路直行了些时候,便经一处月洞门穿入西跨院,一路行至尽头,转入一条夹道,直走了约一柱香的时间,方出得夹道。左拐行未数步,便见假山堆叠,清溪环绕。沿水有条鹅卵石铺就的小道,花木扶疏。那水却是不断的,一行人沿路而行,走又许久,方见一处竹桥横在溪上,桥对岸一片粉蒸霞蔚,竟有成百上千株花开正盛的桃树。   轿子过桥以后即停了下来,饶知襄王荒唐,李明微下轿以后也还是吃了一惊,不由眉目深敛,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   “李姑娘,”常有邻赔笑着上前,“咱们就送到这里了,王爷在前头等着姑娘。”   “有劳。”一路冷淡的姑娘竟勾唇一笑,清浅的若有若无,就是这么一丝笑意,常有邻给笑愣了半晌,眼看着她素衣青裙走入桃林之中,宛然如画,不,比那画上的美人儿还好看,画上的美人儿哪有她鲜活?常有邻但觉她做什么都可以被原谅了,莫说一路慢怠,就是拿鞭子抽他他都乐意……   “呸!没羞没臊的老阉狗!那也是你能惦记的人!”回过神儿来他狠狠给了自己两个嘴巴子,只觉想想都是对她的亵渎。打完了才想起身后还有人,回头看几个小子憋笑的模样,狠狠一瞪,喝道:“笑什么笑!该滚哪儿滚哪儿!麻利儿的!”   却说那一边李明微进得桃林,越往里走,桃花越盛,约莫百来步的距离,便见一八角凉亭,四周悬着青纱幔。风起花落,纱飘幔舞,阵阵酒香从亭中传出,与花香浑然一体,确然好情,好景。   “明微,你来了!”一个碧袍青年至亭中走出,面上带了几分惊喜之色,快步迎上前来,正是襄郡王付琰,当今皇帝堂兄,已故的庄亲王王妃的小儿子。现今袭了庄亲王爵位的是他一母同胞的长兄齐睿,深得皇帝宠信,襄郡王也便跟着水涨船高,虽是个游手好闲的主儿,却无人不给他两分薄面。   “王爷万安。”眼见他越走越近,李明微退后一步,福身行礼,略嫌刻意的与他保持了一段距离。   襄郡王脚步一滞,笑意尴尬凝在嘴角,却立刻释然,伸手虚扶她起身,言语间抑不住的温和热络:“不必多礼,来,快快进来,我从皇上那里讨了两坛好酒,难得今日风和日丽,你我久未谋面,小酌几杯,叙叙旧。”说着引她上前。   李明微顿了一下,滞步未前。   “怎么了?”襄郡王回眸看她,说话间又返了回来。   李明微屈膝一褔,抬眸看他:“敢问王爷,小格格可在亭中?”   襄郡王笑道:“你我对饮,要她来做甚?”   李明微抿嘴不言,那厢襄郡王浑然不觉,就手便来扯她衣袖,李明微扯了一下竟没脱开,面色一变,愤而拂袖,冷声道:“王爷自重!”   襄郡王一愣,他实是不拘小节的人,虽行止逾矩,却并非有意而为。因对于李明微突然发火有些不解其意,但观她虽面冷如冰,却因怒意双颊微红,眉尖若蹙,端是一副粉面含嗔的模样,不觉心神意荡,一时竟有些痴了。   李明微看在眼里,压制住胸中怒意慢慢道:“我本无路可走,仰王爷仁义,方来投身王府,谋一生路。幸得王爷垂爱,聘为西席。然恕我直言,王爷既以西席之名请我入府,可能以师礼待我?若则不能,纵明微走投无路流落街头亦不敢受,但请即刻拜别!”   话里话外,字字锥心,既将心思剖白,又将辛酸苦楚尽数诉与,使得襄郡王恍然回神,既倍感受挫,又心生怜惜。少不得自我警示两句不可趁人之威,寒了可人儿的心,因忙道:“是我逾礼了,你莫恼,莫恼。你说的是,合该照规矩来,我这便叫怡宁来拜见。”说罢即吩咐人去请宁格格到绛园,又对李明微道:“先去你的居处看看罢。”   说罢引她往前,不过百来步,即见临水一方小小的院落。院上挂着一块题了“绛园”二字的匾额,其间不过小小三间正房,胜在白墙青瓦,清新别致,更兼推窗可闻花香鸟语,妙趣横生。   进得房中,俱已布置整齐,一间起居,一间会客,一间书房,略置几件古董珍玩,名人字画,倒也很是简洁雅致。   二人前后走了一遭,便有人禀小格格到了,襄郡王遂引李明微前厅相见。   小格格怡宁是襄郡王已故的侧福晋魏佳氏之女,亦襄郡王长女,年方七岁,许是幼年丧母的缘故,很是乖巧。   一时敬茶拜师,李明微做了几句寄语,便算礼成。   襄郡王又命人置下酒席,好歹与李明微同饮一场,但因怡宁格格在场,所言俱在她二人之间,到底不大痛快。   其后再欲寻机与李明微亲近,每每也只得借查看怡宁课业之故。如是过了三五天,便有些百爪挠心隔靴搔痒之感,正想了个办法支走怡宁,下人却禀:“正白旗护军参领蒙大人求见。”   “富察家的老三?”襄郡王心里打了个转,纳闷儿不已,“他来做什么?”   他一向是个混迹风月的主儿,酒肉朋友倒也不少,但与蒙立那等上进有为之流,却从无来往。   来人道:“说是请见府里新聘的女先生,请王爷行个方便。” 第3章 蒙立上门   襄郡王心下一沉,立刻领会到什么。李明微被没入教坊司后,他不是没起过把她接出来的心思,不过没查到她的消息罢了。明摆着她是被救了出去,他也曾好奇此人是谁,却为着她不曾声张,压下了此事。日前李明微送画参选西席,他便猜她必是与此人生了什么不快,欲借大赦之机脱离,便即刻安排了接她入府。眼下显而易见,那与她有着数年牵扯的男人,就是这位与她曾有婚约,而今深得圣心,前途无量的富察三公子。   襄郡王神色一冷,甩袖道:“不见!告诉他,本王没空见他,本王府里的人也没空见他!”   下人小心道:“蒙大人说,若王爷不肯见他也可,请给女先生带句话儿,就说李姑娘他无权干涉,但富察氏的子孙不能流落在外。”   襄郡王骤然变色,脸色难堪的不像话,很久才狠狠踹了那人一脚,一言不发的提步就走。   对于襄郡王的前来,蒙立毫无意外,然而并无所言之中的耀武扬威之意,反而难掩灰败颓唐之色,起身恭敬的朝襄郡王见礼。   “畜牲!”襄郡王却注意不到这些,见他即大骂一句,径直走上前狠狠一拳头打在了他脸上。   蒙立晃了两晃,口中一片咸腥,生生受了,拱手再拜:“奴才并非有意冒犯王爷,这一拳,望王爷消气,容奴才把话说完。”   “你还有什么可说!”襄郡王急红了眼,双手拽住他的衣领拿膝盖狠狠顶了他几下,一个用力摔在地上,正要下脚再踹,蒙立倏地抓住了他的脚腕,勉力忍痛道:“王爷容禀。”   蒙立是一等侍卫出身,身手了得,襄郡王一时被他制住,竟不能脱开,恨恨踢了两下,方怒道:“说!说清楚你是怎么背信弃义悔婚另娶,怎么衣冠禽兽叫她不妻不妾,却……”他说不下去,咬牙切齿方挤出了后面几字:“却有孕在身的!”   蒙立松手,好一会儿才站起身来,整衣正容,方缓缓道:“叫她至今没名没分的跟着我,是我之过。然她昔时牵连李中堂之罪,我确已尽力周旋保她无虞。这些年来,我不敢说对她多好,终归不曾薄待。”   “不曾薄待?”襄郡王冷笑,“我虽与她算相交未深之人,却也知她虽看似秉性清高,为人却宽和隐忍,你不曾薄待于她,却让她身怀有孕之际大费周折来投奔于我?”   蒙立顿了半晌,方喑声道:“月前我长子夭折,心绪难免积郁,待她多有不耐,适才叫她一气之下离家而去,而今已知不该。她究竟与我已有夫妻之实,又有着富察家的骨肉,还请王爷放她随我归去,我必禀明祖母迎她入府,日后好生相待。”末了又添一句,“还请王爷明鉴,如此于她再好不过。”   襄郡王紧握双手,抿唇不言。   蒙立觑他面色,心知他已被说动,因只是静待他松口。却不想襄郡王眼神骤然一亮,兼又怜惜的看向门口。他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但见一袭素衣的女子立于门前,仪静体闲,又有孤傲不群之态,看向他的目光仿佛一泓湖水,死寂无波。他慢慢挺直了脊背,与她对视,亦是一般的古井无波。   她走进门,道:“三奶奶接连丧子,蒙大人如何忍心再往后院抬妾?”   一语戳心,刺得蒙立心肺骤痛,万般隐忍才不曾发作,又听她道:“明微福薄,蒙大人厚爱,不敢高攀,还望高抬贵手,容我自生自灭。”   遂道:“我一时冲动之下才对你动手,你我好歹有数年情分,你当真要为了那一巴掌与我一刀两断么?”   她道:“我与大人之间,从无情分可言。大人救我于危难,这几年,全作偿还,从今往后,两不相欠。”   蒙立面色平静的看着她:“你肚子里的孩子,你预备将他如何?”   李明微淡道:“大人若容得,他是我李氏子孙,若不能容,不过今日一尸两命尔。”   蒙立道:“我富察家的孩子,没有流落在外的道理。”   李明微淡笑,转向襄郡王:“谢王爷收容之恩,明微来世再报。”   话毕即自袖中抽出一把匕首,用力往脖子上抹去。   “明微!”襄郡王眼疾手快,连忙制住了她的胳膊,饶是如此,也还是在颈间留下了一条血印,叫人心惊不已,他捂着她的脖子叫人唤大夫,一面夺了她手里的匕首用力扔开。   相比之下,李明微二人冷静的有些可怕,一个由着项上鲜血直流毫不在意,一个冷眼旁观,面无异色。他实是了解她,她也实是了解他。   伤口不深,没等大夫来就已干涸,李明微抬眸看他,面上隐含讥诮:“明微下手不利落,大人或可补上一刀。”   这一句毫无意外的激起了襄郡王的脾气,他重重握了下李明微的肩膀,看向蒙立:“你听着,从今往后,她还有肚子里的孩子与你再没半点干系,你若再行逼她,休怪本王不讲情面!”   蒙立深深看了眼李明微,一言未发,行礼告退。   待他离去,襄郡王看了看怀里的李明微,不由就慢慢松开了手。   李明微感觉得到他的犹疑,也理解他的芥蒂。方才他出于怜惜对她爱护有加,过后却不能不去思虑。他或可不在乎她过去如何,却不能不介怀她肚子里的孩子。这介怀于她是好事,也是坏事。她要靠它同他保持距离,又不能让它将他推远。   她却后一步,朝他跪下,叩头赔罪:“我实是走投无路,适才欺瞒王爷,明微自知品行有亏,不堪为人师表,王爷若则嫌弃,请遣我出府。”   襄郡王蹙眉半晌,复伸手扶她:“我非是嫌弃你之意,只是……”他拧紧眉目,好一会儿才慢吞吞道:“你与他之间,是怎么回事?”   说话间垂眸看她,却见李明微眼里一下蓄满了泪水,浸的人五脏六腑一下在就软成了棉花。   襄郡王不由满心疼惜,忙拿帕子给她擦眼泪,一面道:“别哭,别哭,你不愿说,我不问就是。”   不料李明微愈加饮泣,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自是委屈不尽,襄郡王心中一念闪过,不由即脱口问出:“是他逼你?”   李明微但哭不语。   襄郡王只当她默认,心里既疼又恨,只打叠起百般温柔小意好言相劝。   李明微哭了很久,她原是做戏给他看,其后却无论如何收刹不住。前世今生,她心中实在积郁良多,一天一夜也哭之不尽。最后到底忍住了,她起身朝襄郡王福了福,究竟未有言语。   襄郡王握着她的手臂,但道:“你安心,有我郡王府一日,便护你一日周全。这孩子……”他目光落在她平坦的小腹上,“你若愿意,本王视如己出。”   李明微仿似一惊脱开手臂,又立刻收敛神色,正容淡道:“安敢受君重恩?”   如是回复冷淡,襄郡王看在眼里,只当她心防太重,需得徐徐图之,因也不再逼迫,自送她回房。   眼见二人相携走出,常有邻只是在旁暗笑,需知这蒙立前来,正是他与李明微通风报信。好容易他管辖的桃源住了个王爷放在心上的人儿,他可不能叫她给人算计了去。李明微果然不负所望,牢牢栓住了王爷的心,假以时日,必成内院新宠。到那时,他常有邻就算在王府里横着走也没人敢说半个不字。   他美滋滋设想着将来,没想到一波将平,一波又起,本来随太后在潭柘寺小住的福晋回府了。   襄郡王福晋海那赫氏是满京城出了名的醋坛子,举凡王爷往府里抬人,无论庶福晋侧福晋还是格格,她必大闹一场。越是漂亮的,越是闹得利害。这位福晋父亲是蒙古喀尔喀亲王阿古达木,母亲乃太皇太后幺女固伦端敏公主,身份是一等一的尊贵。因其父母早亡之故被太皇太后接到宫中,百般溺爱,便养得性情有些飞扬跋扈,闹起来从无顾忌,轻则府里撒泼,重则宫里哭闹。有两回太皇太后拗不过她,竟硬逼着襄郡王将抬进府的人又送了回去。虽则是两个八大胡同里下贱艺妓,可郡王府抬人又送人,也是沦为了京城一大笑柄。   若是绛园的这位给她瞧见,恐怕就不得了了。   确然不得了,在他以为尚有时间,正苦思冥想应对之策时,海那赫氏已经带着人气势汹汹的冲进了绛园。   碧纱窗前横伸一枝桃花正盛,清香淡淡,房中静谧无声,李明微手把手指点着怡宁悬腕写字,闻声略微意外的停笔抬眸,但见一个长相艳丽,身材结实的旗装女子闯进门来。   “额涅。”怡宁格格看清来人,连忙自书案后起身见礼。   李明微眉目微敛,亦上前福身:“请福晋安。”   海那赫福晋从上到下打量了她半晌,方才阴阳怪气的开口:“你就是李明微?”   李明微答是,海那赫氏轻蔑的瞥她一眼,扬起下巴:“收拾收拾,你可以滚了。”   李明微波澜不惊,但道:“不知明微所犯何错?竟让福晋一见之下,就要遣我出府?”   海那赫氏嗤笑一声,言语尖酸倨傲:“我是这府邸的主人,我不愿你出现在我眼前,还需要理由么?”   李明微颔首,落落洒脱,“不得福晋青眼,是我无能,这便告辞。请代为转告王爷,明微有负所托。”   话罢即返身回房,收拾了随身细软,又回来辞拜海那赫氏,海那赫氏冷冷一笑,吩咐身边侍女:“送她出去。” 第4章 迫入深宫   李明微当然不会就这样轻易的离开郡王府,她出府不过百步,即被闻讯而来的襄郡王追了回去。这场闹剧,以海那赫氏一番吵闹,最后一气之下哭着跑进宫里告终。   襄郡王呕了两天气,最后还是抵不住太皇太后的压力进了宫。   李明微考虑过她会因此在郡王府呆不下去,这原是在她计划之中的事,李鸿慈曾暗中为她转出两家银庄票号,每年仍有不少进账在她手里,因而她并不需操心生计。只是这私产见不得光,一旦为蒙立查到,他势必在此事上大做文章逼她就范。前世他嫡妻云氏连丧两子之后被断言无法再孕,他便透露出有意将孩子过继到云氏膝下养作嫡子,她向是心高气傲之人,为偿还他救命之恩屈从于他,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容忍自己亲子被夺,断然出走与他一刀两断,而蒙立不过一句“抄家未没之私产”即逼得她走投无路,牵涉之人尽数获罪,那孩子将将出世,她未及看上一眼,就被他抱回了富察府中。她吃透了他挟势弄权之苦,誓不会再重蹈覆辙。因无论襄郡王福晋如何不能容她,于她也并非坏事,她所托只是襄郡王暂时的庇护。   但她没想到的是会牵扯到宫里,敏妃竟出面谏言将宁格格接入宫里与三公主为伴,未免耽误学业,也请她的女先生入宫一同授课。此举显然得了太皇太后的心,随着襄郡王回府,一道懿旨也落入了绛园。   李明微听罢几乎出了一身冷汗,平常也罢,任天家如何威仪庄重,风云诡谲,她自能临危不乱,处变不惊。可眼下,她是珠胎暗结之身呐!她敢投靠襄王,是因前世她落魄之际,只有他曾伸手相扶,她在农庄凄惨弥留之际,身边也只他一人为之一哭。放眼天下,若还有一人能为她依靠,非襄郡王莫属。她可以在镶郡王府破釜沉舟,向他挑明有孕一事,赌他一腔深情善念,寻求庇护。而那举目无亲的深宫之中,一旦此事暴露,谁能为她遮掩担当?纵她一死,也要背负一世污名。她不能叫人说李鸿慈不只贪官误国,养得女儿也是个下作胚子。   她一时手脚都是冰凉的,勉力自持才不至失态。   然而她一向善于伪装,没有人看得出来她已经怕到极致。   宣旨的人退出去,襄郡王面有愧色的将她扶起,“你放心,总不过一月半月,我便接你们出宫。”垂眸望望她的小腹,又道:“若出了事,只管推在我身上。”   李明微的心神并不能因此而宁,这横空而降的圣旨完全打乱了她的计划。她并不能揣测深宫之中等待她的会是什么,她身怀有孕一事一旦抖露出来,蒙立会采取何种举措,甚而至于依从襄郡王所言,那欺君之罪又会让他们何等的如履薄冰。   她到底进宫了,带着深埋心底的忐忑不安,与义无反顾的满腔孤勇。   那一天细雨蒙蒙,长春宫殿前两株白海棠将将吐蕊,星星点点缀在重重新绿之间,露浓而花瘦,叶茂而花娇,洁白胜雪,犹如坠落凡尘的仙子,冰清玉洁。   皇帝离宫的时候驻足看了两眼,一贯寡淡的面容上难免挂了丝笑意,赞了句:“花是好花,只是太过脱俗,难免为世之所不容。”又看了看敏妃,“你不合养这样的花,哪个没眼力的奴才移过来的?”   敏妃随之一笑,“皇上又取笑我,我的院子,没我吩咐,谁敢擅动?”又解释:“原是已故淑太妃院子里的两株,是南边花匠花了大力气才培育出来单,春秋两季花,性情最是娇惯,浇水除虫,一点子差错出不得,老太妃生唯不放心的就是这两株花,我到底蒙她关照过一二,也便做个顺水人情,移了过来。”   皇帝点头,“除她也不作第二人了。”又看一眼那花,转身出了宫门。   敏妃领着一宫仆婢小主恭送,待御撵走远,方才起身,叫各人散了,匆匆回房换了衣裳,整了仪容,方又折去中宫向皇后请安。   皇后住在坤宁宫,是当今太后的内侄女,内大臣坤都的孙女,景熙十年被选为太子妃,宣政元年册立为后。与昔日太后一般,皇后主位中宫,素来规矩严苛,各宫妃嫔每日请安聆训是必不可少的内容,但凡有宫人品行不端,上至四妃九嫔,下至常在答应,无不当众斥责。   宫中诸妃,常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不敢稍有争风吃醋之举,就连隆宠正盛的明妃也不例外。   皇后照例在正殿升座,依例训话以后又独独赏了敏妃一柄玉如意,夸她聪慧机敏,为上分忧,是为后宫之表率。   敏妃谦辞拜谢,转回长春宫之际,已近巳正时分,适才得用早膳,得闲过问襄郡王府宁格格进宫一事,总管太监王成祥猫着腰近前回话,道西北角的三间屋子已经收拾出来了,一应用具都换了新的,因书房腾挪不出来好位置,已请示内务府在咸福宫辟了两间厢房,才郡王府的人回话,宁格格和女先生随后即到,请娘娘稍安勿躁。   敏妃略点了点头,吩咐去请三公主来。果然三公主才来不久,即有人禀宁格格到。   “宁儿来了!”   三公主将满六岁,因生在草长莺飞的二月天,乳名燕燕,生是活跃跳脱的性子,闻言即冲到了门外,笑吟吟的拉了怡宁格格进来。随着她们身后进来的是个汉装打扮的姑娘,一只羊脂白玉簪子挽了随云髻,白绸交领上襦,鸭卵青罗裙,霜色半臂,腰间一条碧青宫绦,外罩月白织锦暗纹披风,单看身条袅娜,已好似月宫仙娥一般。敏妃定睛去看她的脸,虽垂眸寡淡,然已觉气质清华,世之罕见。她略略怔了怔,以往初见明妃,本以为她之姿容已属世间绝色,难寻其二,却有一个番邦的娜达公主使之黯然失色,本以为娜达公主已是登峰造极,而今方知,尚有人能以一种截然不同的美与之分庭抗礼,抑或,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心里忽然沉了下。   “民女李明微恭请娘娘金安,娘娘千岁。”李明微跪行大礼。   “娘娘千岁。”宁格格亦随之行礼。   敏妃回身,忙叫丫鬟扶二人起来,招手叫怡宁过去,面上一团和气:“有日子不见了,快叫我瞧瞧长高了没有。”   敏妃和怡宁格格生母魏佳侧福晋是两姨姊妹,一个出身那拉氏,是从二品户部侍郎苏和泰之女,早年其父为通政使时即嫁入东宫为侧福晋,一个出身魏佳氏,是从四品包衣佐领达山之女,嫁给了当时庄亲王府的小贝勒。因同是景熙十三年选秀出身,两下私下里关系亲密,魏佳侧福晋走后,敏妃也常奏请将宁格格接入宫中小住,对其颇为照顾。   宁格格抿嘴一笑,三公主跟着挤过去,笑嘻嘻道:“额娘瞧瞧我,我是不是快比宁儿高了……”   敏妃同她们笑闹了一阵,方才笑眯眯的抬眸去看李明微:“先生见笑,我这个丫头平日最是混闹,不比宁儿一半省心,往后少不得劳先生废心了。”   李明微笑道:“娘娘客气,原是我分内之事,自当竭力。”   不卑不亢,又内敛自持的性子,敏妃当下一笑,也不赘言,道一路辛劳,先去后院休整片刻,用些膳食,明日再谈授课事宜,又指派了两个宫人随侍。   宁格格一向与三公主同住,李明微的住处安排在她们后面的两间抱厦,在宫后西北角,很是清净,因各自用膳,歇了半晌,至傍晚才有宫人来请,道娘娘请姑娘去前殿。   李明微出门见只有自己,便问:“宁格格呢?”   宫人道:“三公主带了宁格格去御花园了。”   李明微心下纳罕,只道敏妃明明已经说了明日再谈授课事宜,因何现在又将她请去。   才到门口就听一阵很是热闹的嬉笑之声,丫鬟打帘子请她进去,只见敏妃坐在南炕上首,下首坐个杏红琵琶襟旗袍的宫装丽人,柳眉杏眼,颇为漂亮。对面一溜高几靠背椅,亦坐了两人,一个紫衣裳,一个蓝衣裳,一侧杌子又坐一绿一粉两人,更兼满屋的宫女,听见动静全瞧过来。   屋里一时寂静。   “哎呦喂老天爷!”杏红衣裳的女子最先出了声,夸张的拿手帕掩在胸口,满是惊讶的感叹:“世上竟还有这么周全的人!快过来叫我瞧瞧……”   余人都抿着嘴笑。   敏妃隔着炕桌一拍她的胳膊,嗔笑:“瞧你,疯疯癫癫的样儿,当心把人吓到。”又对李明微道:“这是永寿宫的卫修仪。”又指着剩下几人一一介绍,紫衣裳丹凤眼的是翊坤宫的温淑仪,蓝衣裳团团脸的是馨婉容,也是永寿宫的人,绿衣裳和粉衣裳则是本宫的良婕妤和娴贵人。几人之中,以温淑仪容貌最上,卫修仪次之,余者一般无二。   李明微一一见礼。   敏妃半是玩笑半认真道:“原想叫你歇歇,谁曾料这几个人听谁说我这里来了个仙女儿似的姑娘,着急麻慌的就跑来了,你且不要恼,叫她们好好长长见识!”   李明微惊异于闲言碎语传播的速度,面上却还淡然,浅笑道:“萤烛之光,安敢与日月争辉,诸位娘娘小主雍容华贵,凤仪之姿,才是稀世卓绝。”   卫修仪嗤笑:“瞧瞧这张小嘴儿,忒会说话,我要是个男人啊,准把你娶回家供起来!”   一时丫鬟主子俱笑,李明微淡淡含笑,温淑仪笑她:“可是娘娘说的你没见识,李姑娘十岁之际就已名满京师,当时被先帝爷奉为座上宾的徐航青也称她有咏絮之才,此刻不过随意奉承你一句,你就找不着南北了!”   那厢卫修仪未语,馨婉容便接腔道:“温姐姐这是欺负人,卫姐姐和我都是前年才从盛京来的,哪里知你们京城旧事。”她长相孩子气,说话也软绵绵的,自有一番天真可爱的娇憨姿态,卫修仪闻言但笑,赞同道:“是哩,可不你们欺负人!”说话间看了眼李明微,只去瞧敏妃:“今儿可向娘娘讨个恩典,咱们来了就不能白来,不拘琴棋书画,还是诗词歌赋,得让李姑娘露一手,让我们这些没见识的开开眼。” 第5章 抚琴应试   敏妃道:“这我可做不得主,历来焚香操琴,临兴赋诗,才情愈高之人愈讲究兴之所至,若单单应你之请,恐不尽如人意。”说着看向李明微,“这得问问李姑娘是否方便。”   “瞧姐姐说的!”卫修仪显然不愿李明微托辞,忙拿话排解:“咱们又不是要考状元,甭管方不方便,只要李姑娘拿出十之一二的本领来瞧瞧,咱们就心满意足了。”又向李明微道:“李姑娘不会不便吧?”   话到这里,李明微再笨也能琢磨出点意思,何况她并不笨。卫修仪三人明摆着是为试探而来,她倒不知她作为李鸿慈的女儿,纵真的颜色稍好,又能威胁到她们哪里。她心里讥诮,嘴上却道:“小主吩咐,自然便宜。”   “如此甚好。”卫修仪显然满意,笑向馨婉容等人道:“你们说说,是作诗好呢还是看画好?”   馨婉容等人道都好,温淑仪却道又要命题又要限韵的未免太过费时费力,环顾一遭,似是随意一指墙角的古琴,笑道:“恰敏妃姐姐这里有琴,操琴一曲如何?”   李明微点头,卫修仪便闹敏妃准备,敏妃遂吩咐收拾琴房。   李明微自净手焚香,随后坐于琴案之后,拨弦试琴,略一沉思,手下已然起调。   她弹的是《潇湘水云》,《醒心琴谱》有载:潇湘水云,为南宋郭楚望所作。其曲取潇湘之水欲连天,云蔽九嶷,风云变幻,影涵万象之意,借以舒志。斯曲者,有悠扬自得之趣,水光云影之兴;更有满头风雨,一蓑江面,扁舟五湖之志。   敏妃是识曲的人,一听之下已知她心志,相较之下,却慨叹于卫修仪等人的小人之心。   而那轻音缓度,声声入耳,终将她心中杂念驱除,带入了烟云浩渺的九嶷山。连丝毫不通音律的馨婉容,也不由入了神,停下了把玩瓷杯的手。   一同停住的还有方至延兴门的御撵,皇帝从寿安宫向太皇太后回来,到这里就忽然喊了停,御前随侍陆满福正躬身上前:“主子有何吩咐?”   御座上的人伸手阻了他,眉目微凝,片刻方道:“听听,哪来的琴声。”   陆满福侧耳,清音缕缕,入耳倒还清晰,略一斟酌道:“似是……长春宫的方向。”   长春宫在东北方,皇帝一扬下颌,示意寻着琴音走,却在长春宫附近又叫了停。   陆满福不由道:“主子,眼瞅着到门前儿了,何不进去听?”   皇帝只道:“进不得。”   陆满福不解,但听那琴声已有低柔转为浑厚,层层递进,有云水奔腾之势。墙内传出隐隐清冽的女声,伴着琴声吟道什么“何堪小隐,寻个渔夫,丝纶结伴乐应殊”,“时世疑狐,那烟月模糊,唤醒陶朱,添来一个那酒伴诗徒”,声气饱满,隐含豪迈之意,竟不是敏妃的声音,不仅不是敏妃,也不是这后宫任何一人。   那么,当是新进随宁格格入宫的那个女先生了。   琴声愈趋高亢,高低回转,跌宕起伏,忽疾音而下,雷霆杀伐。他偷眼去瞧御座上的主子,但见他凝眉侧耳,显然已被吸引其中。待那琴声一个急转直下,声势渐缓,复以低音轻奏,回折收尾,方才缓缓回神,仿佛若有所失,略顿片刻,出声吩咐:“走吧。”   “主子想去哪儿?”陆满福多问了一句,“可是还回养心殿?”   皇帝略顿了顿:“去永寿宫,吩咐下去,今天的事儿,不许乱传。”   去永寿宫?不是长春宫?身为皇帝近侍,一贯善于揣摩圣意的陈满福恍惚以为自己听差了,觑一眼主子脸色,没敢多言,忙吩咐起驾永寿宫。心里嘀咕,这好容易听了回琴,怎还听到别人宫里去了?他摆摆头,只将话交代下去,疾言厉色的警告但有多舌者打死勿论。   御驾浩浩荡荡的走了,谁也不知皇帝曾在长春宫后墙处逗留,只永寿宫的主人欢欢喜喜的出门接驾。   那一厢卫修仪三个串门的也告了辞,李明微屈膝拜别,缓缓起身。   不知敏妃几时到了身后,悠悠道:“深宫中人,难免心思多转几道弯,累你了。”   李明微退后一步,颔首致意。   敏妃看她一眼,心下摇头,她有示好之意与她剖白,她却全然不与回应,未免太过清高。不过她待人接物自有一套章程,因也不恼,一笑道:“忙活这半天了,去歇着吧。”   李明微告辞,敏妃自用过晚膳,斜倚在美人靠上,一下一下抚着甲套发呆。   近侍春苓递上一杯热茶,见敏妃接下摩挲着杯沿儿,便道:“娘娘忧心些什么?”   敏妃歪了歪身子,一手枕在颈后,玩笑似的道:“你说,倘若叫皇上见了她,会否瞧上她?”   春苓摇摇头,“天心难测,奴婢却说不准,不过有一条,凭她如何才貌双全,到底是罪臣李鸿慈的女儿,就这一点,恐就难入皇上的眼了。”   敏妃道:“若除开她身世这一条呢?”   春苓道:“李姑娘性情到底太过孤高,皇上也未必喜欢。像昔年回部进贡番邦公主,那样的绝色,咱们圣上不是眼皮也没眨一下么。”   敏妃淡笑摇头:“可见你不知人,我只告诉你,皇上若见了她,一准儿,她就出不得宫门了。”   “奴婢这就不解了。”   敏妃笑笑,没答言,春苓恍然有些领会,但觉稍冷,取了毯子给她搭上,试探着道:“娘娘是在忧心引狼入室?”   “引狼入室?”敏妃忍俊,“这词儿用的不好,她总不会是狼心狗肺恩将仇报的人。不过你说的也没错,总归我是担心了。”她微微叹了口气。   春苓道:“娘娘担心什么,纵皇上瞧上她,她一个罪臣之女也当不得一宫主位,既是咱们长春宫出来的,少不得要依附娘娘,于咱们总是无害。”   敏妃道:“我先时也这样想,只是……”她讥哂一笑,只觉那想法未免太过荒唐,因摇了摇头,“是我多心了,万事随缘,咱们皇上可不是昏庸无度的人,何况还有个厉害主母,要闹心,也是永寿宫去闹吧。”   此一桩按下不表,次日一早,敏妃请了李明微来,说了授业一事,议定了课程,下午便行开堂授课,头一遭讲书便叫李明微心力交瘁。   怡宁格格乖巧聪慧,李明微教她从不费力,可三公主是个胡搅蛮缠的主儿,一时头晕一时口渴,搅得人一句话要分三次说。   李明微从没遇见过这样难缠的小孩子,两天下来即头昏脑胀。幸而第三天太后回宫,敏妃领了她去慈宁宫,她才得以松了口气。   永寿宫几乎空了,丫鬟太监也没留几个,李明微难得悠闲的临窗发会儿呆。她本该考虑很多,然而时下心乱,却什么都不愿去想,就静静的对着暗沉沉的天空发呆。   “叩叩叩……”   房门不期然的想了三声,她打开门,是敏妃指来跟去咸福宫跑腿照料的小太监孙长海,手脚利索的打千儿行礼,低着声道:“请姑娘安,襄郡王叫奴才给您捎个信儿,请姑娘出宫一叙。”   襄郡王说过会寻机联络,今日太后赏宴,恰是时机,李明微一顿,问他:“去哪里?”   “藏书楼南有一处僻静之所,奴才领姑娘过去,若被人瞧见,可托借书之由,奴才在咸福宫等着姑娘。”   咸福宫空着,只辟了两间屋子做授课书房之用,除定时洒扫,平日少有人来往,李明微点点头,借故去了书房,又跟他出了咸福宫。藏书楼在咸福宫西北,靠近顺贞门,说是藏书楼,因附近多改做值房下处,故早已弃之不用,其间藏书了了,不过宫人惯叫它藏书楼罢了。一路走的隐蔽,七拐八拐之间,早已不知方向,唯紧紧跟在他身后。许久才见得一座杂草丛生,甚是荒凉的院子,孙长海推门请她进去。   李明微看了眼朱漆脱落的大门,生了锈的铜钉,缓缓迈步进去。   陈旧的大门吱嘎一声合上,她抬起头,看见一个石青马褂的背影,面色一下子就冷了下去,嘲讽道:“我竟不知蒙大人这样好的本事,连内庭都能插得进手,若皇帝知晓他用的是这样的看门狗,不知会作何感想。” 第6章 缘来缘往   蒙立回头,目色深沉的望着她。   李明微轻嗤一声,转头就走。   “站住!”身后冷冷一声断喝。   她驻足一哂,“蒙大人当我是你的提线木偶么?”提步欲走,却听蒙立道:“你知敏妃将你召入宫中是何用意?你当只是叫你进宫稍避再送你出宫么?你……”   “我自然知我已回不得郡王府。”李明微冷冷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回头看他,“我也知我剩下的路只有指婚或被皇帝留用,坏就坏在我肚子里有块肉,使得前者是死路,后者也是死路,可纵然如此,又干卿何事?难不成大人是想大义灭亲,给我一把红花,叫这孩子死的干净?”   蒙立瞳孔一缩,眼中怒意隐忍。   “怎么?大人舍不得?”李明微心底一阵畅快,更去戳他心肺,“是我忘了,蒙大人将将才没了两个儿子。”   “李明微!”蒙立切齿挤出三个字,手上青筋暴起,强忍着才没落到她身上,咬牙道:“我自问对得起你,那日不过酒后失手打你一巴掌,你就恨我到如斯地步,一而再再而三的往我心口上戳?”   一巴掌?李明微冷笑,前世夺子之恨,威逼之苦,她焉能不好好偿还于他。他也知痛,那便好好尝尝她尝过的痛!   然而蒙立终不理解她满腔恨意到底从何而来,他只记得那日他饮酒消愁,李明微比平日里还冷了三分,冷得透到了骨子里,非无一言安慰,反而冷言相向,他停杯不饮,而她看着他目光轻蔑。他受够了她那样的眼神,狠狠甩了她一个耳光离去。其后他有意冷她几日,就换来了她出走的消息,他晓得她心高气傲,却绝没料到再见成仇。   在襄王府逼她,是他余怒未消,又气她投靠襄王。而今她深宫之中,进退维谷,他实是要伸手帮她,在他尚且忍受着丧子之痛之际分心于她,不想却有了这样一个结果。他看了眼她,目光里染了一丝失望,转身就走。   李明微亦没想到他就这样轻易的离去,她做好了他会使尽手段逼迫于她的准备,针锋相对。然而没用,她忘了这一世的蒙立尚未站在她对立面,他们不是敌对的关系,他也没有起心争夺那未出世的孩子。此时的蒙立,犹是对她怀有一分怜惜。   暗沉沉的天空迫得人心生压抑,她怔怔呆了片刻,猛地推门而出。   孙长海正忐忑不安的站在门前,一眼看见她,慌忙避开了眼神,不敢与她对视,咬了咬嘴,也说不出话来。   她望着他站定不动,孙长海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一下下磕头,“姑娘饶命。”   李明微俯视他,声音清淡,“他给了你什么好处?”   孙长海趴在她脚下,惶然开口:“奴才母亲病重,蒙大人给了奴才十两银子延医。”   她垂眸看他一眼,自袖中抽出一张银票丢在他脸上,扬长而去。   三百两,孙长海一愣,满心羞愧几乎将自己淹死。   天边阴云翻滚,第一声春雷乍响,轰隆隆的四处翻滚,眼见得就要大雨滂沱。他一路小跑着追上前去,跟在李明微后面道:“眼见要下雨,前头是藏书楼,姑娘你躲一躲,奴才去找把伞来……”   李明微恍若未闻,犹是原本的步调往前走,一步步不紧不慢。阴风大作,呼啸着穿过长长的□□,天色以人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暗沉下去,孙长海长跨一步迈到她面前,跪地相阻,“小人有愧,再不敢欺瞒姑娘,求您再给小的一次机会!”   李明微终于随他进了藏书楼,将将进门大雨即瓢泼而至,孙长海磕了个头,“奴才去后头看看有没有伞。”知李明微不会理他,自便去了。   李明微看了眼那冒雨而出的身影,冷冷的转过了身,未防走水,藏书阁一般没有明火,外面天阴,里头更是黑暗,一排排书架只看得一个个高大而暗沉的影子,加上少有人至的缘故,透着一股阴冷之意。   一般女子见此情景大都已心生胆怯,可李明微是个胆大的,即便她重生一遭,仍是信奉“子不语怪力乱神”之辈,因寻着左方透过的微光慢慢往深处走,约走过了四五排书架,才见有一扇窗,她顺着书架走过去,凑着窗口透出的微光拣出两本书来,一瞧俱是《女戒》、《内训》之类,不由哼笑一声,重放回去,却不意自书架与书的缝隙之间,瞧见一截石青的马蹄袖,袖口是考究的云锦,有着精细的盘金刺绣。   她心里一跳,怔怔瞧着那只手,不意尚没放好的书便从手里滑了下去。   砰的一声响,那人却似没受丝毫的影响,犹是从从容容将选中的书从书架上抽离,显然不是刚刚才发现她。   皇子年幼,能在深宫之中出现的男人,不是太监,就是皇帝。而那截袖子,显然不会是一个下等奴才的。可今日太后回宫,他又怎会出现在此处?她手扶在书架上冷静了片刻,迅速敛了神色,听对面半晌没有响动,便迈开脚步,若无其事的原路返回。   安然的走出过道,走过一排书架,两排,三排,就在她快要松了一口气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沉沉的“站住”,听声音犹在架子后,显然,他并没有走出来。   她停在原地,心里思索着是走是停。而那一贯发号施令的声音又已开口:“把书捡起来。”   她心里一时好笑,衡量片刻,到底走回去,把书捡起来塞回书架,转身便走。   这回那人没再出声,她径直走到门口,望着泼天雨幕,微微皱眉。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雨势丝毫没有变小的兆头,孙长海也依然看不到人影,她试着往前走了两步,又退回去,仍然站在房门一侧,心急又无可奈何。   终于看见人举着把伞跑过来,待看清那被淋的落汤鸡似的人影,她心里一松,向前迎到了廊庑下面。   孙长海腋下还夹着把伞,跑得气喘吁吁,见她迫不及待的要走,忙道:“外面雨大,姑娘看是不是等会儿再走?”   李明微道声不必,径直夺过他手中的伞,闯进了雨幕之中。   孙长海忙撑伞追上去,一边追一边道:“姑娘,那是把破伞,您用这把!”   而那青裙子的姑娘,只是闷头疾走,不多时便没了人影。   雨犹在下,庭院里静了没多久,又一个顶着雨披紫红太监服的人出现在大门口,近了才发现正是皇帝近侍陆满福,一手拿着雨伞,一手揣着什么东西似的捂在胸前,一路小跑着进了藏书阁。   “主子爷?”他一路唤一路往里头找,冷不丁抬头见着一个人影,顿时唬出了一身冷汗,反应过来是谁,忙趴下磕头告罪,“奴才该死!不识主子大驾,有眼无珠!”   一脸落汤鸡的样儿。   “行了,起来吧。”皇帝嫌恶的甩了甩袖子。   陆满福忙从地上爬起来,从怀里掏出一盏晶莹剔透的玻璃灯奉上,“爷,灯找来了。”   不料皇帝没接,从袖子里抽出一本书丢给他,“裹好,别淋湿了。”   陆满福慌忙接住一扫,正是胡夫人《船论》,原是已经寻到,那厢皇帝已然提步,竟是要出门的样子,他忙跟上去劝道:“这会子雨大,出去准得湿透,主子看是不是略等一下,或者容奴才去找件蓑衣?”   皇帝淡淡伸手,“伞拿来。”   陆满福望望外面的大雨,为难道:“爷,使不得啊,给太后晓得奴才挑唆您淋雨,非扒了奴才的皮不可!”被皇帝眼神儿一扫立马噤了声儿,却还是抱着怀里的伞。   皇帝瞥他,“再不拿来朕现在就扒了你的皮。”陆满福只得不情不愿的递上去。   皇帝接过来毫不犹豫的冲进了雨里。   傍晚就有太医被召进了养心殿,英明神武的宣政帝卧在榻上,喷嚏不断。众位太医会诊以后开了药,亲自照看着煎了给圣上服下,方要告退,就听龙榻上的主子缓缓开口,“今儿雨大,主子奴才的难免着凉,开个方子,给各人都送一碗驱寒汤,再去太皇太后、太后宫里请个平安脉,不得把朕风寒之事透露出去。”   太医忙道:“吾皇仁心圣明,德孝天鉴。”   入夜,合宫里对着圣明天子千恩万谢,独李明微捧着那碗驱寒汤心思忐忑。   她想起藏书楼那令她如芒在背的眼神,她知道,她出门时,他就在窗口看着,一览无余,她决定不去多想。   而有些事,却不是不多想就能回避的。   春苓正一五一十的向敏妃回话:“才问了门房上,李姑娘午后独个儿去了咸福宫,说是去备课,值上的去送了趟点心,却没见人,李姑娘是酉时才冒雨回来,浑身都湿着。”   敏妃慢慢捋着手里同心结细细的穗子,抬眸看了她一眼:“你怎么看?”   春苓道:“许是像娘娘所料,皇上今儿见了李姑娘,才有这一赏。”   敏妃一笑,倚回榻上,意态闲闲道:“我倒是好奇,李明微是怎么出的咸福宫,紫禁城这样大,他们二人又究竟是怎样遇上的,可见是有些缘分。”   “奴婢再吩咐去查……”   “不必。”敏妃阻她,却问:“永寿宫有什么消息?”   春苓道:“卫修仪回去第二日,明妃就去请旨接了她娘家侄儿进宫,说是怜他幼年丧母,将将回京难免触物伤情,进宫中来修养段日子。今儿一早佟家哥儿就到了。”   “她这主意打得,若提前一日,或还是个锦囊妙计。”敏妃眸中似有笑意,“而今,且瞧吧,约莫有好戏了。” 第7章 后宫心计   是日,李明微授丹青,难道三公主喜欢,听得津津有味,敏妃却遣人来,将她唤回了宫里,瞧着一旁有些眼生的宫人,道:“明妃娘娘遣人来,说前些日子听到你的琴声,很是欣赏,特在永寿宫设宴,想请你一叙。”   那宫人一福身,倒是爽爽利利的样子,“奴婢梨心,在明妃娘娘身边儿当差,我们娘娘说,姑娘的琴声,堪称天外之音,请姑娘千万赏脸,到永寿宫一见。”   明妃,定国公佟敬维之女,浙直总督佟启嶙之妹,以其容貌明艳照人而获封“明”号,传闻里后宫最得圣宠的明妃佟佳氏。她顿而未语,片刻颔首,道:“蒙娘娘厚爱,明微不胜荣幸。”   她心里实际清楚的很,明妃既能在她进宫之日就遣人试探,今日设宴相邀,摆明了是拒绝不了的。何况与其拒绝引她猜疑,倒不如一见,或能乘机打消她的疑虑。   梨心笑道:“那我便回禀娘娘,在永寿宫恭候姑娘大驾了。”   李明微一笑,梨心便也告退,同等在外头的小丫鬟一道出了长春宫。   李明微亦福身告辞,回咸福宫上完了剩下的半堂课,方自理仪容,随小太监入了永寿宫。   虽同是妃子寝殿,永寿宫却与长春宫大不相同。一如明妃之“明”字,装潢陈设,俱是明快鲜艳的色调。   正殿面阔五间,黄琉璃瓦歇山顶。外檐装修,明间前后檐安双交四菱花扇门,次间、梢间为槛墙,上安双交四菱花扇窗。宫人将她引入西次间,临窗摆着一盆火红的虞美人,明妃便站在窗下,一身缕金百蝶穿花深紫滚边朱红旗袍,梳两把头,带着赤金五凤挂珠金步摇,眼眸低垂,十指尖尖,一手托着珐琅彩缠枝牡丹菱花式小碟,一手拈了鱼食漫不经心的往鱼缸里洒。她身侧一边站着梨心,一边则有个四团如意小红袍的垂髫小儿,扒着鱼缸目不转睛的看着缸里一拥而上的红白金鱼。   宫人禀李姑娘到,明妃抬头看过来,恍若霞明玉映,光彩逼人,只叫人觉她满身的珠翠,遍身的绫罗,都失了颜色。   “娘娘千岁。”李明微低头见礼。   那孩子犹看鱼看得乐,明妃瞧了她有一会儿,轻轻垂眼。   “免礼。”她开口,把食碟递走,自往前走了两步,坐在矮榻上,看向梨心:“去瞧瞧卫修仪那里张罗好了不曾。”又吩咐人看坐。   李明微谦辞,明妃嘴角轻挑,微含笑意:“你不必客套,我请你来,原是出于敬仰,自当奉为上宾。”一顿又道:“况,我尚有事相请。”   李明微但道:“娘娘只请吩咐。”   “坐。”明妃抬手相请,李明微遂颔首落座,却听她唤“瑞哥儿”,那看鱼的小孩子应声回头,有些怯生生的依到她身边。   明妃一手搭在他肩头,指着李明微放柔了声儿道:“这是李先生,你来见个礼。”   李明微起身,瑞哥儿眨着眼看了她一会儿,适才上前,两只小胳膊抱在胸前,端端正正行了个揖礼,“李先生。”   李明微颔首拜受,明妃复请她坐,道:“这是我二兄长子,将将返京不久,他母亲去岁没了,我恐他回府触物伤情,遂接他入宫将养些时日,苦他已开蒙学课,然年岁过幼,伴读皇子实不合规矩,难免误学,是想请你代为管教几日,不知可否。”   虽是发问,语调却评,便有些不容回绝的意味。   李明微心里转了转,垂眸推辞,“蒙娘娘厚爱,只我近来教授公主与格格,已觉才思混沌,恐余力不足,难堪重任。”   “你是襄郡王百里挑一替宁格格择的师父,如此就言才思混沌?”明妃面上含笑,眼角却带了微微厉色,一双明眸锁在她身上,朱唇轻启,“李姑娘推辞,我只当你客气,若再推辞,就是看我不上,瞧不起我侄儿了。”   如此三分笑意七分逼迫,适才展露了其人本色。李明微拿不准她的目的,自不会再在此时拂逆她是意思得罪于她,因道:“请容向敏妃娘娘回禀。”   明妃淡笑:“自然。”   一时梨心也来回禀膳席已备好,明妃遂请她入宴。   筵席设在偏殿卫修仪处,因是她全程张罗,便也陪同入座。她实是伶牙俐齿,笑料趣事儿,信手拈来,让茶劝菜,热情满满,入席以后,明妃便不多言语,全由她招呼,一顿饭间,虚虚实实,李明微只觉乏味。   好容易宴罢脱身,立坐告退,不料才至门口,腿就被人抱了个结实——   触不及防的,席间一直默不作声的瑞哥儿忽然跳下地来扑在了她身上。   “母亲!”尚不及腰高的小人儿带着哭腔叫了一句,紧接着就咧开嘴哭开了。   她吓了一跳,婢女早就七手八脚的上来抱人,瑞哥儿却死死的抓住她的衣角不肯撒手,一边踢一边撒开了嗓子嚎啕:“母亲!我要母亲!放开我!娘——娘——你不要瑞哥儿了,你不要瑞哥儿了……娘……”   宫人不敢强扯,回头瞧明妃脸色,明妃眉心微蹙,缓步上前,俯身轻轻按住他的肩膀,柔声道:“瑞哥儿,听话,她不是你母亲。”   “不!我不!我要娘……”瑞哥儿紧紧扯着她的衣角,满脸泪花,明妃面露不忍,手下渐送,任他扑过去抱住李明微。   “李姑娘。”她似带恳求的看向她,李明微一时心乱如麻,只伸手抚在了他背上,蹲下身来给他擦泪,轻道:“莫哭。”   “我要娘……”瑞哥儿哭声不住。   即便孩子一生下来就被抱走,李明微究竟是做过母亲的人,不由被他哭得心酸,遂揽到怀里,柔声劝哄:“好孩子,别哭,别哭……”   他一直哭到睡着,她便一直哄到他睡着,乳母把他抱回床上,得以脱身之际,已是半夜时分。   出来朝明妃见礼,她卧在榻上已露乏意,直身坐起,看她似有歉然,“辛苦你了,今日天色已晚,我便不多留,改日再向你道谢。”   “娘娘客气。”李明微淡淡低头,心思杂乱的告辞,她终究想不清楚,今日瑞哥儿这一场哭闹,到底是意外巧合,还是有意为之,亦想不通,若是人有意为之,到底用意何在。   她更想不到是,第二日太皇太后的懿旨就下到了长春宫,将她指婚给明妃兄长,浙直总督佟启嶙。   将一介罪臣孤女,嫁给一方封疆大吏。   她想不到明妃竟不惜花这样大的代价将她送出宫,是了,不过给佟部堂娶个填房,若一年半载不幸病逝,大可再另寻一桩门当户对的亲事。广袖下的手按着微微隆起的小腹,她只觉脊背冰凉透骨。   “李姑娘,哦不,佟二奶奶,快梳洗打扮,随咱家去寿安宫谢恩吧,太皇太后老人家可等着呢!”宣旨的太监满面油光,笑的鼻子眼都挤到一块儿。   好是一手遮天的明妃!好是专横擅权的天家!李明微冷冷一笑,抬眸已带笑意,转身回房,余光扫见孙长海,他跪在人堆里看着她,悄悄叩了个头。   李明微不知能不能指望他,她所能指望的,也只有襄郡王了。 第8章 此难何解   襄郡王在户部挂着闲职,他上值却是从来都随着心情,孙长海考量半晌,还是先去值房找他。他来得也巧,襄郡王和郡王妃冷战数日,这几天恰在值房躲着,索性叫人送了铺盖过来,食宿都不回了。只碍于内宫里下了禁令,他见不得李明微也插不进手打探她的消息罢了。   孙长海来时,他正盘算着从户部找点由头去见皇上,再寻机看能不能见她一面,只还没理出头绪,孙长海就送来了这个消息。   仿佛响晴的天里陡然炸开个霹雳,神魂都炸出了躯壳。太皇太后的动作竟这样快,他懵了一会儿,一气儿踢翻了几个桌椅。哐啷倒地的巨响之中,他脑子里只一遍又一遍回响着李明微临行前郑重又郑重的嘱咐:“万一宫中有什么变故,我只求王爷帮我一事,您什么也不要说,只叫蒙大人,也什么都不要说。剩下的,您容我自行应对。您万不要犯傻,若不然,”她加重了语气,目光定定的看着他,“我便万死也难辞其咎。”   他胸中像有一座火山再烧,灼痛了他的身体,也灼痛了他的意志,满腔的怒火几乎就要喷涌而出,他恨不得冲到寿安宫,告诉太皇太后,他受够了她们的摆布,受够了他们的欺压,恨不得告诉她们,她李明微就是他的人,她肚子里的孩子就是他的,他倒想看看她们到时会是怎样一副嘴脸。   可是不能,他再浑也知道,他付琰除了是他自己,还是老庄亲王的儿子,是现任庄亲王的胞弟,他还有兄弟姐妹,有子侄儿女,他当得再坏的结果,他们当不得。况他也了解李明微,他若拂了她的意,恐怕她转眼就会把自己逼上绝路。   他死死咬着牙齿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哐当砸了一个茶杯拂袖就走,孙长海忙劝:“王爷,王爷,您不能冲动……”   “滚!”襄郡王吼了他一句,大步流星的出了门。   孙长海眼望他走出去,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走的并非是去寿安宫的方向,而是出宫的路。他这是要撂挑子不管,还是去找王妃算账?眼下首要的应该是去找太皇太后啊,这懿旨未出宫门怕还有得商量,若流出宫门,便大罗神仙也回天无力了。他拔腿就追上去,不意一出门就和人撞上,撞得眼冒金星。   “哎哟!小兔崽子!”那人抱着胳膊叫了一声,回手就给了一巴掌,骂道:“赶死呐!”   孙长海抬眼一看,这撞的不是别人,正是养心殿大总管吴宗保。吴宗保算是下人里头的头一把交椅了,合紫禁城的宫女儿太监,莫不以他为尊。这人既会讨上又会御下,先帝爷在世时他就任养心殿大总管,先帝爷去了,他仍得新帝重用,仍做他的大总管不说,竟还叫那自小伺候太子的陆满福认他做了干爹,心服口服的做了二总管。这源于他虽得重用,却从不仗势欺人,日常手下犯些小错,主子那里他还费心遮掩一些,因此宫里无人对他不服。见撞得是他,孙长海心里倒是一定,只是连连磕头告错:“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行了!”吴宗保呼和着叫他停住,犹不忘点着他的脑袋数落教导,“这冒冒失失的,幸而撞得是我,若是冲撞了主子娘娘,你有几条命在?”   孙长海忙道是,连连保证再也不敢,吴宗保适才放过他,孙长海忙爬起来就跑,却不防突然被叫住:“我叫你走了?回来!”   他心里一跳,只得站住。吴宗保回头扫了他一眼,慢慢踱到他跟前,盯着他道:“你在内宫里头伺候的,跑到值房来做什么?”   其实吴宗保本来是要放过他的,不过猛然想起来他是在新进宫那个李姑娘身边儿伺候的,又想起方才瞧见的行色匆匆一脸怒意的襄郡王,心里便打了个转儿。   “小的……小的……”孙长海支吾着说不出话来,半天才道:“小的不当值,就瞎逛到这里来了……”   “瞎逛?屁话!”吴宗保一瞪眼,拉下脸色,“离开宫门,打死不论,进宫十来年了,你是不知道宫里的规矩?还是嫌活得长了?”   各宫都有宫门,闲杂人是不许随意走动的,而离宫者打死不论,确实有这么一条规矩,不过实行上却不怎么严苛,宫女太监有时走动走动,掌令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予追究也就罢了,可真要上纲上线的计较,打死个把人也没敢说个不字的。   “大总管饶命!”孙长海忙下跪求饶。   吴宗保冷哼,“我便饶你,也不能平白饶你,你给我一五一十的交代清楚了你来做什么,”一顿又盯他道,“方才我瞧襄郡王出门气得不清,和你有没有干系,敢有半句虚言,仔细你的皮!”   他有意提及襄郡王,孙长海当头一个激灵,心知是瞒不下了,因只得老实交代:“小的……随怡宁格格进宫的女先生被太皇太后指婚给了佟部堂,小的给襄郡王送了个信儿……”   “送信儿——”吴宗保拖长了声儿,转眼儿已换了副笑眯眯的模样儿,“李姑娘是从郡王府出来的,你又在她身边伺候了段日子,她逢着喜事儿,你来给襄郡王送个信儿也是应当的,有什么好瞒的呢?行了,”他摆摆手,“去吧去吧。”   孙长海千恩万谢的去了,吴宗保缓缓收了笑意,瞧眼门口,拍拍衣角进了值房,吩咐完万岁爷交代的事儿,方慢悠悠的走回养心殿,一路走,一路思量,正愁眉不展间,一眼瞧见寿安宫两个大宫女带着六个小宫女迎面走来。那六个小丫头俱托着一个蒙着红布的托盘,吴宗保心思一转,计上心头,笑眯眯的迎了上去。   “哟,珍珠姑娘,玛瑙姑娘,二位有日子不见,这是打哪儿回来呢?”他堆笑寒暄。   寿安宫的人也得给他几分薄面,珍珠玛瑙也乐得结交他,因笑道:“今早太皇太后指了门婚,支使咱们从内务府领些喜糖喜点回去打赏,沾沾喜气儿,可叫大总管赶的巧,原还要给您送去呢,既遇着了,少不得叫您拿了这头一份儿了。”   吴宗保故作惊讶:“哟,这是沾了谁的喜气儿?”   珍珠道:“是襄郡王府进宫的女先生,咱们太皇太后指给了明妃娘娘的次兄,听说佟家的小公子一见面儿就管着人家叫娘,这李姑娘可是天大的造化哟……”   一壁说,一壁叫人送了包点心。吴宗保自笑着与她们对付,暗暗记在心里,回头即将两包点心揣到了怀里,待转回养心殿,支着耳朵听里头的动静,听得有隐隐的脚步声,方乐呵呵的拿出来分给众人。   皇帝出来自少不得看到吴宗保手里“来不及”收的红纸点心包,少不得奇怪一句哪里来得喜点。   吴宗保顺势就答了路上听来的话:“老祖宗今早做了桩媒,赶巧叫奴才碰见寿安宫的宫人去取喜点,得了两包,分给大伙儿添添喜气儿。”   “指婚?”皇帝微微皱眉,“指的谁?”   吴宗保笑着道:“怡宁格格的西席和佟部堂。”他偷觑着皇帝眼色,继续道:“大伙儿都说李姑娘好福气呢,佟家哥儿一见人就管她叫娘,明妃娘娘心疼他,第二日就去求了太皇太后,适才促成了这桩姻缘。”   皇帝听罢沉默不语,屋子里的气氛有些怪异,吴宗保适时住了嘴。   只瞧着皇帝淡淡站了会儿,一言不发的返回房里,陆满福慌忙跟上,一进门却被当头砸了一本奏折。   “奴才该死!”陆满福惶然下跪,不待他责备就坦白告罪,“奴才是想着……想着李姑娘却是世间难得的奇女子,适才告诉干爹留意几分,免得万岁爷与之失之交臂,未免可惜。奴才一心是为了圣上啊!”   他自然知道为什么被砸,皇上火眼金睛,吴宗保外头那一出做的什么戏,他老人家心里明镜儿似的。而他对李明微似乎有那么些意思的意思,也只有常常伴驾的陆满福看得出一二,是以吴宗保为什么会做这出戏,源头全在陆满福身上。   皇帝切齿:“朕要不是看在你忠心为主的份儿上,你早不知死了多少回了,你胆敢再有下次,便把心剖了朕也要了你的命!”   他冷冷一甩袖坐到御案之后,一腔火气的翻折子拿笔。   陆满福出了一身冷汗,贴地趴着一动不动。   皇帝动静好半晌才歇了,紧接着又是好半晌沉寂,末了叫他:“磨墨。”   陆满福忙不迭的爬起来上前。 第9章 绝地逢生   这一日寿安宫热闹,上至主子下至奴才都得了赏不说,太皇太后还留了一众儿媳妇孙媳妇在后花厅赏花用膳,其间言笑晏晏,好不热闹,俱是贺喜这一对佳偶天成。没人去理会那来谢恩的正主,只在寿安宫前殿磕头领了赏便叫回了长春宫,连太皇太后的面儿也没见着。   太皇太后自坐在主位上,称心如意的接受着各人的恭维。她心里对这桩事儿是十分满意的,干干净净的把人嫁出去,两全其美,多好。明妃心里的那点子小算计,根本不值计较,妇道人家的,谁还没个私心小意儿。说到底也算她佟家的人,她肯委屈她哥哥娶个罪臣孤女,也算牺牲不小了。   太后皇后亲自在旁布菜,她心情不错的用了两筷子烤乳鸽,想起自家孙儿喜欢这菜,便叫给皇帝端过去。   宫人连忙拿食盒装了提出去,太后但笑着打趣:“您理他呢,我可听说他有日子没来请安了,您还送鸽子肉,要我说骨头渣都不给他!”   婆媳关系好,太后和皇后一样,外头是老虎,婆婆面前都做小伏低,说笑逗趣儿,那伶俐劲儿百个不及。   太皇太后只笑着拍她的手:“可是你又念他了,来同我抱怨。他究竟是皇帝,整个儿大晋都担在他一人身上,咱们做长辈的得体谅着。何况他虽没亲自来,哪一日不派人来探望,你便知足了吧。”   太后自顺着她道是,一转眼儿却瞥见那送食盒的太监竟退了回来,没待发问,太皇太后就已开了腔:“怎么折回来了?”   那太监一低头,就见一角江崖海水纹的袍裾踏进门来。皇帝一边走进来一边笑道:“孙儿腿长,皇祖母这里吃食这样多,两碟子鸽子肉可不能打发我。”   太皇太后见是他来显然欢喜,忙招手叫他过去,疼爱道:“来来来,紧着你挑,那鸽子肉还好,旁的熟烂之物只怕你不喜。”   皇帝托着她的手肘淡笑,“才说紧我呢,您就先护上了,可叫我还怎么好张口?”   “贫嘴!”太皇太后作势打他,“该打!”   诸人陪笑,皇帝扫了一圈子人,似随意笑道:“祖母今儿心情好,可是有什么喜事儿?”   老太太满头白发,笑意吟吟,每一道褶子都透着悦色,“也不是什么大事,明妃一早来求我,说她侄儿幼年丧母,很是可怜,恰与郡王府那个女先生投缘,一见面就管人唤母亲,叫得她心里酸,便来央我做主,把她指给佟家老二。我寻思佟二守妻孝也有一年了,此时给他指房妻室,倒也是美事一桩,就拟了懿旨赐婚,你瞧可好?”   她抬眼去看皇帝,指着他附和两句,不料皇帝竟目色微沉,沉吟道:“原也是好事一桩,只是……”他蹙眉去寻明妃,声色微厉,似有责备之意,“既与你哥哥请婚,如何不来寻朕,却叨扰太皇太后?”   一语问出,厅中一片寂静。   明妃连忙起身,道:“倭寇进犯沿海,东南战情紧急,兄长主持两浙大局,奴才心知此时不应烦扰皇上,更不应令兄长为闲事所扰,又实心疼侄儿,故才来请太皇太后做主,先定了李姑娘的名分,待战事一平,再行操办。”   “想的不错。”皇帝微微点头,面色却没有缓和,反而更添颜色,沉声不语。   太皇太后究竟活了六十多年,岂不知他在给明妃脸色,而此事虽是明妃提议,却是她拍的板,给明妃脸色就是给她脸色,因面色一沉,道:“皇帝有什么不满,只冲哀家来,别拿旁人撒气。”   皇帝忙道:“祖母多心,朕不是有什么不满,也不是拿她撒气,我是在想,这事情阴差阳错的已然铸成,该如何解决。”   “阴差阳错?”太皇太后皱眉,“可是出了什么差池?”   “正说得是。”皇帝道,“前些日子东南小胜,浙江巡抚史克忠上书陈述战情,其间对佟启嶙颇多溢美之词,并向朕请命,说他有一女,年近二十还没许人家,希望朕给个恩典,平倭得胜之际,将她嫁给佟启嶙为妻。朕乐于成人之美,索性一道旨意跟了过去,算作嘉奖佟启嶙小胜,不料与祖母您的懿旨撞了个正着。方才正想派人追回是否还来得及,却算着此时旨意已入了浙江境内,却是追之不及,朕正想着该怎么办。”   他说的一本正经,万分为难,只将太皇太后的满腔愤怒化作了左右为难。而陆满福支起耳朵听得却满心的长吁短叹,心道皇上您就可劲儿的编吧,还请命,还恩典,这时候浙江巡抚要是还敢提他闺女的婚事,您不把人就地砍了都是他祖坟上冒青烟。也不知是谁十万火急拟了一道指婚的旨意,还八百里加急送到浙江,就为了留住人姑娘,老天哟,李姑娘造化大啊。   太皇太后沉默,太后皇后一众妃嫔皆沉默,明妃跟着默了半晌,忍不住出声:“两下里既已都接了旨,都没收回的理儿,奴才替哥哥讨个恩,皇上便叫他两人都收了,不分大小,如何?”   眼看皇帝越来越沉的颜色,她说到后来都没了底气,果然话音一落皇帝便斥:“你当你哥哥是何等的天潢贵胄,巡抚的女儿给他做填房已是高抬他了,竟还要收个平妻?”   皇后默然看了半晌,算是摸准了皇帝的心思,与太后对视一眼,开口:“明妃糊涂了。只是祖母既给人家指了婚,也没有让她做妾的道理,皇上的旨意已经下到浙江,也万没有更改的道理,眼下……”   她顿了顿,太后接口,看向太皇太后:“眼下,宫里的旨意尚未传开,也只好额涅将之收回了。”   明妃替她哥哥求得的李明微,虽说是个孤女,后头却还有李家和胡家两门姻亲,皇帝此番大赦,已隐有启用李氏的意味,有那一日,佟家必定如虎添翼。明妃娘家坐大,这是太后和皇后不愿看到的,而史家不同,史家和佟家本就是儿女亲家,再添一桩婚事,也是无足轻重。至于那李明微,放在外头不叫人放心,放在宫里,有她李鸿慈之女的这一层身份,就不足为虑了,因而她们有意推上一把。   太皇太后再顾念着外孙女,也不能置亲孙子的威信于不顾,眼见法子都想完了,便点了点头,“皇帝金口玉言,没有收回的理,既已指了婚,我这道懿旨便算作废,那李家丫头,既然插了手,择日就再为她指上一户人家吧。”   皇帝起身垂首,“儿谢祖母深明大义。”   “原是我给你添的乱,”太皇太后一笑,又亲亲和和的拉他坐下,“这说哪里话,你日理万机,祖母原该多替你考量些。”   “孙儿无妨。”皇帝目色温和,一顿道,“祖母指婚的那丫头,朕想着也委屈了她,眼见得春闱放榜,多是少年英才,不若揭榜之日,朕做主给她选个夫婿,以示皇恩浩荡。”   太皇太后一贯操心的就是李明微不要去给她外孙女添堵,听皇帝揽了事儿,自然高兴,但道:“你这么想,再好不过。”一顿又道:“也别光操心别个儿,你自个儿的事儿也多操心操心。虽说有几个儿女,到底冷清,还要多子多福的好。”说着去看皇后,“这开春选秀的事儿,操办的如何了?”   皇后忙道:“昨儿已二选看了正黄和镶黄两旗,明儿阅蒙军旗和正白旗,我赶去瞧了瞧,今春的秀女水灵,个顶个儿水葱似的,皇祖母放心吧,一准儿选进来几个漂漂亮亮的,隔年就叫您抱孙子抱得手酸。”   太皇太后年轻时生的好,便也喜欢长得好的小辈,给皇帝挑后妃,头一条就得是长得喜人容貌齐整的,不过说是齐整,齐整过头了也不行,像明妃,过美则近妖,对于红颜祸水这一说,太皇太后心里还是忌讳的。因当初明妃选秀,即便她是娘家送来的,她也不甚喜她入宫,不过碍于佟家还是留了她。幸而中宫已立,皇帝在她身上也没甚上心,比旁人虽宠爱一些,却没出什么专房擅宠的幺蛾子,太皇太后这才放了心。皇后拿准了她的心思说话,自讨得她喜欢。   “听得!”她一笑按住了的皇帝手,“且不说选秀以后,现下你也不要整日忙前朝的事,多往后宫走动走动。”   “祖母说的是。”皇帝陪着笑,只拿眼去瞧陆满福。   陆满福忙得往前一步,作势提醒,“皇上来前召了庄亲王去御书房,这会子庄亲王估摸着得到了。”   皇帝便顺势起身告退,才来就要走,太皇太后还没亲过来,只指着陆满福骂,“你这猴儿最是厌人,回回儿来回回儿的催,下回不许你来。”   陆满福只是腆着脸笑,拿袖子抹头上汗,心道祖宗您可冤枉死我了,我这回回催也不是我想催啊,还不是被皇上逼的。   他瞧眼前头的主子,明明成了事儿,合该高兴,怎么还是一脸阴沉沉的,不由缩了缩脑袋,老老实实的跟在他后头。 第10章 圣驾初临   二月下旬,天气欲暖,宫女也都换上了轻薄的春衫,打眼望去,一片簇新的颜色。   窗下摆了几盆花,红黄白紫,鲜妍多姿。   宫人将禁闭了一冬窗子的撑开,换上碧青的纱屉子,风夹着青草的气息透窗而过,零星一两声鸟语,处处是春意明媚。   怡宁格格认认真真写着大字,三公主安安静静的信手涂鸦,难得的片刻安详,李明微却望着窗外,眉心淡锁。   她已这般过了几日。   事情的发展已远远超出她的预料,先是懿旨赐婚,再是皇帝承诺春闱选婿,这一连串的变故,让她几天都没办法定下神来。   她轻轻刮擦着案上凸起的刻纹,再一次否定了心底盘桓已久的想法。   一片飞浮的云彩遮住了偏西的日头,天色微黯,她收回目光,起身往三公主身旁踱去。   三公主性情跳跃,自来没有片刻安闲,叫她写字能去了她半条命,可对于绘画这种磨性子的东西却能耐得住,一画能画一整个下午。   学画常以书法为基础,她是不肯好好学基本功的,李明微倒没墨守陈规,只用不同笔法勾了几笔花儿草儿叫她去摹。现下看她下笔,竟有些模样了。可见做学问并非总是一成不变的,她心里微微感慨。   “我画得好么?”三公主扬脸看她,精灵灵的眼神儿里写满了期待。   明眸善睐,她是完全遗传了敏妃一双灵慧的眼,团团一张脸,生的玉雪可爱。   她微微含笑,“好,你好好画,明儿能画得更好。”   三公主眼睛一亮,笑成了一朵花儿,“明儿不要画花儿了,我要画虫子。”   画虫儿?李明微点了点头,“好。”   三公主又道:“画蛐蛐儿。”   “好。”   怡宁也写完了最后一张字,抿嘴儿看着她们,李明微淡淡一笑,走到怡宁身边看她的字,伸手指点:“这里好,这一横太僵,折不够流畅……”   怡宁细心的听,三公主也凑过去支着耳朵听他们讲话。   “禀姑娘。”不知几时孙长海轻轻扣了下门。   李明微走出去,瞧见他身后站着敏妃贴身伺候的宫女春苓。   春苓纳了个福,笑道:“娘娘叫我来瞧瞧公主下学了不曾,皇上过来,召公主和怡宁格格一起用晚膳。”   “阿玛来了?”三公主雀跃着飞出门来,一脸惊喜。   春苓笑吟吟的,“是,在西暖阁,和娘娘说话呢。”   “快带我去。”三公主忙攀住了她的胳膊。   春苓抬头看向李明微,她点了点头,“今日的课已上完了,姑姑带她们去吧。”   春苓颔首,带了他们告辞,三公主走了几步,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喊:“带上我的画儿!”   宫人忙进来取走。   李明微望了望天边半沉的夕阳,返身回房。   孙长海塌腰上前,“姑娘不回前头?”   “掌灯吧。”李明微道。   孙长海自去,不多时又送了膳食过了,瞧灯下李明微正执笔画画,或思或动,他定睛看了看,竟满纸张牙舞爪的大蛐蛐儿。从复杂到简单,难得笔画减了,神形却不减。   他悄悄退出去,在外头守了半晌,恍神儿的功夫瞧见一个紫红袍的太监,恍以为眼花,揉了揉眼睛才确认是御前随侍陆满福。   “陆公公。”他慌忙爬起来。   “你小子?”陆满福儿打眼瞧瞧他,“麻利儿的,万岁爷传李姑娘呢。”   孙长海忙引他回禀,陆满福轻着脚步进门,站在落地罩外探头往房里一觑,但见灯光盈盈,素白的袖下一只芊芊玉手和一截雪白的腕子,两指轻轻拈着白纸一角,笔尖攒动勾勒着什么。   “李姑娘——”   那墨迹一顿,他缩回脑袋,打扫了下嗓子,带了几分讨好的笑意,“奴才养心殿二总管陆满福,万岁爷口谕,请姑娘到西暖阁见驾。”   椅子轻刺刺划过地面,但见一角瓷青的裙裾飘进视线,轻轻打了个旋儿,往外头走出一些。   “皇上有召?”李明微似有微微讶异。   “是。”陆满福寻机看了她一眼,不想就是一呆,他忙转了眼,侧身引路:“姑娘随奴才来吧。”   心里却不无感慨,下人堆里早传遍了她貌比天仙,一见之下,才知是何等姿容。不期然的,他想起皇上上次来敏妃宫里赞的那株白海棠,有些日子了,那花已经凋了,眼下见了这位李姑娘,却觉得那花儿又活了。   他想着她站在皇上身边儿,必比这宫里所有主子都要登对儿。可惜了是李鸿慈的女儿,若是……他摆摆头,听那泠泠如玉的声音又在耳边想起:“如此见驾,恐有失仪。”   陆满福忙道:“万岁爷说了无妨,姑娘请吧。”   李明微淡一颔首,随他出门。皇帝召见,倒是意料之中的事,她也该见一见,看看这令她连续几日难以安枕的圣上到底是怎样的居心。   大殿里很静,隐隐有花香的气息。   敏妃是爱花的人,咸福宫里放着,长春宫更有不少。春天开了窗子,满室都是淡淡的香味,若有若无,沁人心脾。   越往里越静,不闻半点声响。   “主子,李姑娘到了。”陆满福轻声回禀。   一霎沉寂,紧接着宫人打了帘子。   李明微敛目,轻轻踏进了房门。   房里只有敏妃陪着,她的目光触及炕桌另一边青缎织金云龙纹平底方头皂靴上就收了回来,恭恭敬敬的行首次面圣的罢三拜九叩大礼。   “平身。”黄花梨木炕几上食指轻扣,皇帝目光略为刻意的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圈,末了颇为随意的一笑:“倒是个好颜色的。”   李明微低头,便又听他道:“不过你是做师傅的,颜色好不抵用,学问抵得上颜色才说得过。”一语既出,只将方才的轻佻之意盖过,暗含了几分威重。   李明微唯道:“民女才疏,蒙娘娘厚爱,腆以为师,不胜惶恐。”   皇帝嘴角轻轻一挑,“你也不必过谦,朕总还听过几分你的声名,况你将三公主也教的甚好。今日叫你,不过是想亲眼一瞧,得徐航青赏识之人,究竟是怎样的咏絮之才。”   李明微唯是颔首:“请皇上示下。”   皇帝眸色一转,却落在敏妃面上,随意般道:“你平日总爱读书,拟个题吧。”   敏妃笑:“您是为难我,我虽爱书,却天资愚钝,想李姑娘名满京师之际,我四书尚没读完,而今凭这一星半点儿的学问,哪里考得动呢。”   这是谦辞了,敏妃获封“敏”号,正是因她聪颖好学才思敏捷,不过闺中做学,无李明微之机缘罢了。而她为人谦逊,李明微既有才名在前,她是不会直接出题相试的。   皇帝闻言,面上微微带了丝笑意,但道:“几时为难你?你只往难了去出,为难她便罢。不拘如何,曹子建七步成诗你总晓得,你大可叫她六步成诗。”   一言说得宫人忍俊,敏妃自知他是笑言,因道:“都说曹子建才高八斗,我倒信李姑娘不输,不过曹子建为明帝所迫,七步成诗,句句泣血,何其哀也。您不乐意学他,却要我来唱白脸,这可不能!”却叫皇帝轻笑,嗤她:“罢罢,你既多心,不用你也罢。满福儿——”   “万岁爷?”陆满福忙猫腰儿上前,他一扬下颌:“笔墨伺候吧。”   “嗻——”他应一声,迅速着人安排。宫人布置桌案笔墨,皇帝只望李明微道:“今日本欲叫你作赋以试,不过既提了陈王,说笑也罢,倘再以诗赋相试,与先贤并论,纵你才高,也未免对前人不敬。就写个字瞧瞧吧,字如其人,倘若文采好,字当也是不差的。”   李明微应是,一时笔墨备好,陆满福只舔好了笔,请她上前。   李明微双手接过,望着上好的宣州贡纸,微微凝目。   方要落笔,皇帝却突道一句:“慢。”   她下意识的抬眸,正与那浅含探究的眼眸相撞,心下骤然一跳,慌忙移开目光。   皇帝看了她一会儿,方慢慢道:“草书,曹子建的《洛神赋》,你若写的好,朕准你一求,替你自己。”   一语既出,李明微但觉心头一动,满身血液都翻涌起来,一时竟不知如何下笔。她自幼琴棋书画皆得名师教导,随从蒙立那些年,终日无所事事,便指着这些消磨时间。她本就是天分极高之人,又下功夫,自然已有所成。不过打定主意藏拙,本想随意交出一副过得去眼的字便罢,却不料皇帝竟给出这样的条件。   她心绪翻涌,终究不能自抑。准她一求,对于她眼下的处境来说,这条件太过惑人,她不能眼睁睁放它溜掉。   起笔落字,她终究入了这个圈套。   笔走龙蛇,广袖飘飞,皇帝眼望着她挥毫泼墨,气势恢宏,早非先时毕恭毕敬之李明微,眸中染了一丝几不可查的深意。果然是有所求,有所求,就好,却不知,她会求些什么。   “揽騑辔以抗策,怅盘桓而不能去”,最后一笔落下,李明微蓦然收手,衣袖渐止,她搁下笔,微微喘了口气,正欲上前回禀,却不不知几时皇帝已然下榻走至案旁,正注目在书帖之上。   她微微福了福让开,皇帝略站正了些,回顾敏妃:“如何?”   咏絮之才,名不虚传。   敏妃暗暗点头,只说得一句:“叹为观止。”   皇帝淡淡一笑,看李明微:“亏了你的字,不该叫你写《洛神》。”   李明微只告不敢,皇帝转身落座,命陆满福收起,方又对她道:“可想好了要求什么?”   李明微一怔,便听他道:“莫急,总归是朕允诺,你好好思量一晚,明日过午来养心殿,除践此诺,朕另有赏。”   李明微拜谢,皇帝也不多言,摆手道:“且去吧。”   她辞出了暖阁,心里却开始惶惶的,抬眸顿目之间,但见夜浓如墨,满目苍茫,竟不觉一点春意,不知哪来的一只孤鸟在四方天上盘桓,一圈一圈,哀叫着,终于飞出宫墙,却落尽了一个更大的牢笼。   紫禁城这样大,天却这样小。   那深藏心底的哀戚终于一层层涌上心头,层层压顶,她不由微微发抖,她究竟做了什么。 第11章 皇恩浩荡   廿九日,依旧是春光明媚的一天,万里晴空下,紫禁城的东北角忽就扑腾起了一群麻雀,乌压压的像是一丛黑云压向天空,连日头都要遮住了。忽然噼里啪啦一顿声响,那鸟儿就想折了翅膀一般直缀下去,一个接着一个,下饺子似的坠落到安定门外正白旗的校场上,不一会儿便在地上扑了一层。   天上的鸟儿渐渐落了个干净,一股浓烈的火药味伴着烧焦的肉味四散开来,身穿盔甲的旗兵整齐有序的到场中清理麻雀的尸体,网罗在观望台前,一座小山似的。   下属一次回了几句,为首一个便飞快的跑上台来,利落的打千儿回话:“禀陛下,共放飞二百七十只麻雀,已捕回二百六十只,漏网七只。”   蓝缂丝描金边四团龙袍的帝王摆弄着铸铁火铳,漫不经心似的往台下开了一枪,正中一堆死雀儿里唯一扑腾翅膀的一只。   一声枪响,那鸟儿停止了最后的挣扎。   把枪交给身侧人,他接过帕子擦手,一面隐露讥诮:“不过半年,倒赶上火器营三年的成效了。”回首瞧瞧立在后头一身甲盔的护军参领,“照这个打法,去岁养的麻雀还能够用?”   蒙立恭恭敬敬的答:“日常倒不敢这么尽用,都是按每十人一只的量来放鸟,不拘谁打中,只数地上的弹头有多少便是,待没有虚发的子弹了,准头也就练得差不多了。”   皇帝点点头,目光在他面上一顿:“你没令朕失望。”抬手拍拍他的肩膀,和声和气的道:“西洋进了四十八杆连珠铳,兵部武库司同朕讨了一杆,朕留了一杆,剩下的赏你们如何?”   蒙立一怔,忙道:“谢皇上赏。”   皇帝挑唇:“怎么,你倒像不乐意受?”   “奴才不敢,只是……”他微微沉吟,“好钢用在刀刃上,东南战事吃紧,连珠铳威力强大,若能用在前线,倒比在奴才手上得尽其能。”   皇帝瞄他一眼,负手踱开。   陆满福忙朝他使眼色,蒙立瞧瞧他,话到嘴边打了个转,抿一抿唇,还是冲口而出:“奴才思量,若增一支火铳队,可抵民兵十倍,便不必再征民丁……”   还要不要命了!陆满福一颗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儿。   佟启嶙以东南形势危急为由请征民兵的折子一早呈递入京,已然在朝堂之上掀起了一番轩然大波。这是他第三次请求征兵,数量之大超过了前两次的总和。皇帝有意准他的折子,朝堂之上却有泰半反对的声音,只得押后再议。养心殿门口一堆请命的老头子,皇帝给闹得心烦,这才躲出宫来。偏他又提这茬,上赶着来找不自在呐!   都多少年了,怎么还不会看眼色呢?他恨的咬牙。   蒙立心里其实也在打鼓,自知这话十有八九是逆皇帝的心意,可既开了口,也只好擎等着发落了。   谁知向来喜怒无常态的帝王只是随手掸了掸栏杆上的灰尘,回头看他,轻飘飘道:“东南需征兵五万,佟启嶙向朕保证,征调一月,集训一月,平倭一月。三月之后,提倭首首级进京。你的意思,几月可练出五千鸟铳手,从他调遣?”   蒙立直挺挺跪地,“奴才只要半年!”   “半年?”皇帝微微眯眼,冷冷看他,“要是有得半年,你以为朕还会在这里听你闲话?”   “皇上……”蒙立惊诧。   “蠢材!”皇帝劈手将汗巾砸在了他头上,大怒:“朕叫你来此历练,不想历练不成,倒把你心窍都糊住了。既如此,明日也不必再来,索性去户部报道,好好算算你的半年!”   蒙立惶然如五雷轰顶,一时回不过神来,那厢皇帝已愤而拂袖:“回宫!”   陆满福一路小心翼翼,临到养心殿门口又提了口气,苍天保佑,万万不要再有个不要命的杵在这里了。四下里瞅了瞅,见没有动静,这才放下心来,打迭起精神来服侍自家主子下轿。   走了一路,皇帝面上倒不见怒意了,只是绷着脸,面色低沉的的大步往前。   他一路小跑跟着,皇帝径直进了西配殿,甩门将他挡在外头。那门在眼前一合,震得他一个哆嗦,抚了抚心口才定下神来,回眸一瞥却见旁边一个小太监一脸的面如菜色。   御前伺候的人,轻易不会失态,陆满福心里一跳,“怎么了?”   小太监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李……李姑娘在里头……”   ……   西配殿原是佛堂,今上不信佛,喜天文数理,机关巧物,便改作纳物之所,陈列了许多新巧物事。皇帝常在此召见几个西洋传教士,有时大臣觐见,也常在此候命。   配殿阔五间,明间与次间以博古架相隔,靠南两间打通,所陈精巧器物,不计其数。靠北两间则以金丝楠木雕花鸟纹落地罩相隔,里头靠北墙设宝座,临窗有木榻,靠西墙一排书架,外头则一溜的高几靠背椅,对墙挂画,正中设地平台,放着精铜所铸的地动仪。   李明微就站在地动仪前头看墙上的画,其实并非普通的丹青画作,而是一幅机械图纸,她看得入神,已不知过了多久。   尔然听“哐当”一声巨响,几乎是下意识的,猛地回头往门口看去。   皇帝将将走到博古架下。   显然,他没料到房里有人,脚步蓦地顿住,目色复杂的看她不动。   直视天颜,李明微也是一呆,旋即敛衽跪地,俯身叩首:“恭请皇上圣安。”   “免礼。”皇帝看了她有一会儿才开口。   她起身,侧身退到一侧。   皇帝扫了眼稍间挂钟,酉正一刻,目光挪回她身上,声线略缓了一些:“等了许久了?”   “回皇上,并未许久。”   自然是虚词了,皇帝弯弯嘴角,“朕失言了。”说话间提步往里走,唤她:“你来。”   他径直走到内室书架前,抽了一本书递给她,“瞧瞧。”   一边道:“原在藏书楼找到的,其立论精妙世所罕见,朕已叫人誊抄下来下发工部,这一份原本,本欲私藏,不过想来,你当更需。”   书将将修过,外面新的,里头却是旧的,封面上新题了两字——“船论”,笔力浑厚。   翻开扉页是序,落款李鸿慈,又自序,清平夫人。   这本书是胡夫人绝笔,关于它的成书李明微已有印象。是时胡夫人已缠绵病榻,断断续续写了三年之久。   书稿落成的第二天,胡夫人即撒手人寰。她头七之日,李大人亲笔作序,此后这本书便不知去向。   最后一次,她记得父亲拉着她的手说:“我落得这般境地,全是罪有应得,事到如今,却没什么好悔。”   “我唯一愧疚的只有两事,一是因我一时私心,辜负了你母亲一番心血,一是没能让你早早出嫁,而今要受我牵连……”   她心里一阵揪痛,紧紧攥住了衣袖,皇帝的声音轻轻的在耳边响起:“想哭就哭吧,朕恕你无罪。”   这话实在让人动容,李明微但凡心志稍弱,立时就能滚下泪了。   不过她没有,只是伏地,深深叩了一个头谢恩。   心防深重如斯,皇帝心里默然叹了口气,情理上应当放了她,私心里却欲想要留住她。   她势必同胡夫人一般,远比现实看到的,世间盛传的,更令人惊喜。   他是想要将她拘在身边。   他踅身唤陆满福,自坐回宝座,叫他摘了次间的画给她,声音欲缓:“这图是依书所制,朕瞧你方才看得入神,一并送你,算偿我失言之过。”   李明微道不敢。   “收着。”皇帝淡道,转而望她,“说正事吧,想好了要求什么?”   李明微轻轻点头。   他挑了挑嘴角,“说吧。”   李明微深拜,直起身来,一字字道:“但求一生自在,不为人迫。”   不为人迫,皇帝细嚼这四字,她倒将一生都托庇在他一个承诺之下了。这绝世姿容,为人惦念在所难免,可若他都没舍得迫她,又怎会让别人迫她,他笑了笑:“朕应,不过……”   他话锋一转,“朕已答允太后替你指婚,此事却不算于内。只你既提了,到时三甲进士卷文呈上,朕准你选看。”   陆满福心里咯噔一下,准她选看,合着这是真要把人嫁出去?天下能在三甲进士里自己择婿的,从大晋建朝数起,也只得康平朝的永宁公主一人。   可那永宁公主是何人,那是太宗爷捧在手心儿里长大,摔个跟头都能把老爷子从木兰围场召回宫里的掌上明珠。   他瞧瞧李明微,如此隆恩,她竟还面不改色,端端正正的磕头拜谢。未免……未免辜负了他家主子的一份心意。   再瞧皇帝,并没多余的情绪,又说两句便叫跪安。   陆满福送她出去,出门的档口,忍不住开了腔,“姑娘知道永宁公主?”   李明微回眸看他,眸中微露疑惑。   陆满福咧嘴一笑,有意没说下去,“没什么,冷不丁想到了,姑娘当我没说。”   李明微微微颔首告辞,转身之际却是一笑,永宁公主,这个康平朝隆宠已极的天之骄女,民间不知道有多少关于她的传说,她自然,清清楚楚。   陆满福瞧着她的背影,不由就怅然叹了口气,一回身瞧见他干爹慢悠悠的从后头踱进来,打眼瞧瞧他,眉毛便是一挑,“怎么了这是?霜打了茄子似的。”   “唉!”陆满福叹了口气,左右瞧瞧,欲言又止,“等下了值再跟您老详说……” 第12章 郎心何似   晚上下值没赶上,陆满福得见吴宗保已是第二日中,皇帝午休的空档,爷两个就在值房里说了会子话。   吴宗保听完他长吁短叹的一番讲述,不由得一阵失笑,拍拍他道:“行了,瞎操心什么!主子爷心里有谱,你少掺合。”   陆满福嘴里嘟囔,“我还不是替主子委屈得慌,明明看上人姑娘了,偏要给出去,亏他还在太皇太后面前做了那一出戏。”   “瞧这眼力价儿,”吴宗保点他脑门一笑,“合该你当一辈子奴才。万岁爷那是肩挑九州,心怀四海的人,留不留李姑娘,那是他心里头的计较,少跟着凑热闹。”   陆满福是找他出谋划策来的,倒不是他自己要算计什么,实是他对皇上痴心,一心盼着他留下李明微,没曾想自家干爹这么一番说辞,不由嘀咕:“您老还说我,头两日李姑娘叫太皇太后指出去,还不是您千方百计给皇上透的口风。”   “嘿!你个傻小子!”吴宗保都不希得再理他了,背对着他直摆手,“走走走走!亏你叫我声干爹,这关口都拎不清,麻利儿的走,我嫌丢人!”   这顺毛驴的脾气陆满福摸得轻,忙腆着脸上前给他砸背,“您老说得!儿子这不是年轻不知事儿么,儿子哪里拎不清,您老可得指点指点我。”   吴宗保闭着眼睛哼笑,“好了伤疤忘了疼!上回我透口风,主子爷哪里什么反应你是望得一干二净了?”   陆满福一顿,腆笑道:“主子那是好面子……”   “好面子?”陆满福摆摆手,睁开眼坐直了身子,看着他道:“福儿啊,有句话你得听着。”   陆满福忙正了脸色。   吴宗保幽幽道:“做奴才的,首要一件是忠心,旁的心思,少动。一次两次是你对主子有心,多了,是讨巧卖乖,不招人喜,再多,那就是忠心也成了野心、别有用心了。主子自个儿的事儿,叫他自个儿断,不问你时,不要掺合。”   陆满福久没说话,好一会儿才轻轻点头,“儿子受教了。”   “行了!”吴宗保一笑,“回吧,万岁爷这会子该起了。”   陆满福辞了他过去,才一站,皇帝就起了身。他上前服侍着穿衣洗漱,脑子里却还想着吴宗保刚才的话,心里默默一叹,这阵子,果是他太过忘形,皇上的敲打都没记着,想想真是一身冷汗,得亏了干爹提点。   早朝东南的事儿又闹了一场,皇帝索性发落了几个人压下去,可到底心里头不痛快,大半天过了还是一脸的不郁,陆满福不敢多分心神,轻着手脚伺候。   “庄亲王在军机房?”整袖口时上头突然问了句。   陆满福心里一思量,立马答:“今儿初一,不出意外的话王爷应当在军机房。”   “叫他来。”皇帝淡淡吩咐了一声。   庄亲王不到一刻钟就来了,其人年将而立,不同于襄郡王面如冠玉的美男子长相,他是军营里真刀真枪历练出来的,直背阔肩,剑眉虎目,浑身自带一股子凛然煞气,是真正的男儿气概。   不过近年来随着年岁渐长,倒是敛了锋芒,渐渐变得温和起来,越来越像老庄亲王不骄不躁,从容儒雅的面相了。   皇帝叫他来还是为东南的事儿,劳力都征完了,春耕便欠下了,临到秋收,势必要却粮食——且不说等不等得到秋收,倘不好好安抚,见天儿的就能反上来。到时候再有民乱,东南一役,就算是得不偿失了。   因随着征兵令发下去的,还有一道免税三年的恩旨,可这仅是杯水车薪,百姓的生计问题,犹是亟待解决。   说起来庄亲王就是一阵沉吟,半晌才道:“征兵主要是在瑞安、台州一带,这两地先时并未遭倭,最近才被波及,因尚算富庶,百姓家里头大都能有余粮,秋收时再从江苏、两湖等收成好的省份调些,头一年倒是不难过。难的是后头,战场上九死一生,佟启嶙又存了背水一战的打法,五万民兵,能回来十之一二已是万幸,到时仍无耕种之人,民田势必荒芜,加上头一年的磨磋,粮无余粮,借无可借,才是大难之所在。”   御案后头皇帝轻轻敛目,默了片刻,两指压着一张卷文推来,望他:“你瞧瞧。”   庄亲王颔首取了,默读片刻,忽而面色一变,讶然抬眸:“皇上?”   “怎么?”皇帝笑了笑,“你是觉着不妥?”   庄亲王没言语,默了一会儿方道:“奴才省得皇上是有开山辟路之心,只是瑞安、台州将受重创,若选在这两地推行新政,一旦有变故发生,后果恐不堪设想。”   “容不得变故。”皇帝长身而起,缓缓踱到寿山石嵌人物图雕空龙寿纹十二扇围屏下,不紧不慢,“一厘一毫的走,只能成,不能败。”   这是有从长计议之心了,庄亲王心思稍定。   当年李鸿慈倒台,牵连了几乎半个朝局,已至大晋的经济连续四年疲沓,回生无力,皇帝重工拓商的心存之已久,瑞安台州农耕崩塌,倒是推行的好时机。   推新改革势在必行,庄亲王在这上头一向是赞同他的,只是下意识的觉得皇帝积压已久,此时又逢事态紧急,会起冒进之心。   眼见得他一派从容之态,便知没什么好忧心了。   他颔首,目光落在手里的卷文上,如此苦读圣贤书的时代,难得还有人敢于抨击时事,有此一番独道见解,除了有些剑走偏锋,可要用在革新之上,却不失为一个优点。   他抬眼,“皇上想用此人?”   皇帝点头,“此人可用,先把他找出来。”   “奴才回去就办。”庄亲王收好了卷文。   皇帝摆摆手,“没旁的事了,你去吧。”   庄亲王辞去,方要转身却是一顿,道:“还有一事要请问皇上。”   皇帝挑眉,“何事?”   庄亲王道:“今晨蒙立到了户部,不知要叫他当什么职位?”   皇帝眼皮子一敛,只吐出三字:“好好磨。”   庄亲王噎了一下,倒有些于心不忍,讲情道:“按说年轻人是要多多磨砺,只是正月里他长子将将夭折,妻子又伤心过度以致早产,生下个哥儿没两日就折了,至今犹缠绵病榻。蒙立与他妻子一向鹣鲽情深,每每为此愁眉不展。要仕途上再遭一层,恐就此失了心气儿。奴才斗胆讨个恩典,皇上若还看重他,就放他一回吧。”   “早几年还千金买妓,闹得满京皆知,如今倒收心了。”皇帝轻轻摇头,不知是叹是讽,蓦地一转眼,轻叹了口气,“罢了,照你说的办吧。”   庄亲王退下,皇帝扫了一圈,命拿了题本,却歪在榻上有一搭没一搭的翻着,翻了几本后就随手一丢,冷冷一笑。   不用再看了,又全都是为东南征兵上的折子。   他按着眉心阖上了眼,尔然声气儿寡淡的问了句:“前两日叫你拿去裱的字裱好了?”   陆满福道:“今儿晌午裱好的,依主子吩咐,已拿去配殿挂了。”   皇帝半晌没声儿,忽又自语般的道:“朕记得,蒙三儿似和李家姑娘有过婚约?”   陆满福迟登了一下,才小心着道:“早些年的事儿了,估摸着有近十年了。”   皇帝意味不明的嗤笑了一声,没再言语。   略过了片刻听到外头隐有动静,陆满福朝外看了看,回来禀襄郡王来了。   “叫他进来吧。”皇帝合着眼应了声。   “奴才叩请皇上圣安,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襄郡王撩袍下跪,利利落落的磕头请安。   精气神儿倒好,皇上睁眼看了看他,“见过太皇太后了?”   “回皇上,才去寿安宫请过安。”   “福晋也来了?”   襄郡王应是,“将去了坤宁宫与皇后请安。”   “还住值房么?”皇帝瞥他。   襄郡王低了头,“累万岁爷操心,奴才前日搬回家住了。”   皇帝略略坐直了身子,但觉自己又要化身老妈子,苦口婆心了,拉长了声儿道:“这才是,成亲这些年了,合该安稳着过日子,甭三日一小吵五日一大吵的惹太皇太后操心。”   襄郡王嘀咕:“奴才和李姑娘清清白白,还不是她捕风捉影的吃飞醋。”   其实他们俩这事儿上头,皇帝私心里是偏他的,到底太皇太后宠的海那赫太过强势,付琰委屈了些,因也容他诉诉苦水,半是压半是劝:“你自己媳妇儿你还不了解,她既爱吃味,你何苦招她?朕先时也说过,她是太皇太后宠惯了的,明面儿上你委屈则个儿,给她几分面子,私底下爱怎么来怎么来,你倒好,上赶着去讨不自在。”   襄郡王闷着头不说话,皇帝敲打完了一摆手,“行了,去陪太皇太后说会子话,晚上留着,用顿便饭。”   襄郡王应着,却没走,眼巴巴的看着他,“奴才还有话没说完。”   皇帝瞪了他一眼,他忙道:“眼瞧着清明,奴才想接怡宁回去一趟,给她额娘上上坟。顺带接李姑娘去拜拜她父母,到底主顾一场,这她就要嫁人,也算我做东家的一番心意。”   这求得合理,皇帝打量他两眼,直接了当:“应当的事儿,明儿接他们回吧,不过朕警告你,她身上你不许打主意。”   襄郡王乐了,“您说得!别说奴才家里头还有个母老虎了,就算没有,李姑娘那样的品貌,我也不敢亵渎。她是仙女儿下凡,李易安再世,合该作配文曲星,等我下辈子投生得一个会读书的身子,考了状元再来娶她。”   “滚犊子!”皇帝给他逗得嗤笑,一个题本丢过去叫他滚,襄郡王磕了个头,咧着嘴跑了出去,不枉他去跟海那赫伏低做小,总算把人接出来了。   他挠挠头,心里头轻轻一叹,罢罢,她是仙女儿下凡,合该作配文曲星。也算因祸得福了,她能好,他也知足了。 第13章 意恨绵绵   天阴了半日,终于赶在人要出门的时候下起雨来。   雨不大,细蒙蒙的犹如牛毛,扑面却是一股潮意,湿淋淋的躲无可躲。   索安最厌这样的天,一出门就恨恨骂了句“鬼天气!”。   丫鬟巧哥儿一边递伞过来,一边絮叨:“爷做什么去,非得赶在这时候出门?回头又该嚷脑仁子疼了……”   “你当爷想出去?”索安哼了一声,“有大爷等着爷伺候呢!”   “成了!”他裹了裹衣裳,将手上一提药揣进怀里,撑伞就踏进了雨里。   外头马车停当,小厮等候已久,他上得车,吩咐了一句:“韩家潭。”   去的是韩家潭的庆元春,八大胡同里有名的清吟小班,京都最上品的风月之地。   其间姑娘多以能歌善舞,才貌双全著称。因除却风月,倒还有三分风雅,是达官贵族,名流逸士的聚集之地。   卫侯府的小爷索安是这里的常客,和襄郡王一处包下了“兰”字间,常常能乐个三五天不归家。   襄郡王正在兰字间等他。   没点姑娘,也没点戏班子,一口接一口的灌茶。   听房门“吱嘎”一声响,便应声回头。   “带来了?”他望向索安。   索安把药递过去,道:“派人跑到冀县开的,写方儿的是当地有名的郎中,药性温和,不会太伤身子……”   襄郡王看了看,郑重其事的道谢,又交代:“你可谨记着,这事儿一个字儿都不准露。”   “王爷放心。”索安拍胸脯保证,“就是刀架在脖子上我也绝不吐半个字儿。”   “好兄弟。”襄郡王动容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头哥哥送你一对紫环。”   时都门豢鸽成风,王公贵族,高门子弟,皆以此为好。襄郡王是养鸽子的一把好手,襄王府的鸽子少说养有十几棚。紫环是其中千挑万选出来的上品,短红嘴,砂眼,浑身雪白,只脖子上套一道项链,紫环套紫,环到胸部突然扩大,像带了兜肚,走起路来一扭一扭的极是喜人。   索安也是好这口儿的,襄郡王手里养的三对紫环,他觊觎已久,得着他叫爷爷他都没给,没想到此时松了口。不由得立时眉开眼笑,一路冒雨而来抑郁之气转眼间烟消云散,狗腿的跑上前去:“好哥哥,往后您有什么事儿只管吩咐,兄弟万死不辞。药您尽管拿去用,要不够我再给您十包八包!”   “滚边儿去!”襄郡王瞪了他一眼,起身把药揣进怀里,“你慢着乐,我先走一步。”   “哎,您走好!”索安在后头殷勤的点头哈腰。   襄郡王散散漫漫的踱出门去,如往常一般走下楼梯,打量眼通堂唱曲儿的班子,撒一把金叶子,不紧不慢的走向门口。   “老五?”   突如其来的一声唤将他吓了一跳,手忙脚乱的捂住前胸,抬头往声音的方向看去。   他一母同胞的哥哥站在门口,微微皱眉望向这里。这不算要紧,要紧的是他身后站着个长袍马褂,一副富家公子打扮的人,眼梢带着几分笑,正好整以暇的瞧着他。   那是……那是……襄郡王倒吸一口凉气,恨不得立时能找条缝钻进去,天皇老爷,好好的怎么就出了宫!出宫不说,还来了八大胡同!   他慌慌的往前请安,一个叫大哥,一个……能叫他称爷的,天底下数不出三个,皇上微服,身份不能暴露,他斗着胆叫表哥。   大哥瞪了他一眼,表哥倒眼和目善,看着他流露出赞许的神色,只是说出来的话却让他一个激灵:“怀里揣了什么好东西这么紧张?”   “没,没有什么。”襄郡王一开口就结巴,恨不得抽自个儿两嘴巴。   表哥轻轻点头,“必是稀罕物了。”   “不是……”襄郡王着急,急中倒生了智,猛把衣裳一裹,挺腰子道:“就是稀罕物,我好容易捯饬来的,您甭想打主意!”   “出息样!”表哥轻嗤,转眼溜了圈,瞧他,“你是熟客,带个路吧。”   襄郡王松了口气,暗暗擦擦额角冷汗,叫来老板娘,狠砸银子要了梅字间,二楼正对唱台的一间房,以梅为题,装潢雅致,开窗可看人听曲儿,关窗则自成一派。   二位大爷就坐在窗口,说话聊天,听了半天的曲儿,襄郡王怀里像揣着块烧红的烙铁,恨不能立时飞离了他们。偏那位为难他,说什么也不准他走。流年不利,他哭得心都有。   “人不可貌相。”终于那位摇摇头,莫名其妙感叹了句,长身而起,“走吧。”   襄郡王一听,刷的就了起来,谁知到走到外头又站住,他心里头一跳,恐他又多做逗留。   幸而庄亲王压低了声音唤了句“爷”,皇帝一回眸,终道:“回吧。”   他心里松了一口气,千恩万谢的送走了两位爷,骑马直奔香山别苑。   怡宁出宫一事是没经海那赫福晋的,往敏妃娘娘那里通了信儿,恩准怡宁二人出宫,襄郡王直接把人接来了石景山别苑,只待清明之后再悄无声息的将人送回。   满院子没敢放几个人。他大步流星的走进房里,只有怡宁端端正正的坐在窗下练字,连人进来也没有发现。   他扫了一圈,提声问:“你先生呢?”   怡宁连忙站起来,“才用了午饭先生有些不适,在里头歇着。”   他愣了一会儿,也不顾避讳了,抬脚就进了门。   见到的倒不是卧病在床的景象,只是她坐在床头,头倚在床帏上,微微蹙了眉,略显病容。   “怎么了?”意识到自己进来的太急,他忙放缓了脚步,放轻了声音,“哪里不舒服?坐着,别起来了。”   李明微还是起身道了万福,答没什么,说着就掩唇一阵干呕。   襄郡王登时明白过来,念及怀里的东西,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他蜷了蜷手,干着嗓子道:“明微,这孩子不能留了。”   回答他的是短暂的一阵沉默,片刻,李明微垂着眸,声音略显无力:“不会总这样的,料想,过两日就好。”   她突然发现两世的轨迹开始偏离,前世怀着这个孩子只有极轻微的两日反应,今次却吐了一整天,胆汁都要呕了出来。这样带着他,绝对不行。   她心里有些慌,不敢去想要是万一好不了,一直这么呕下去该怎么办。   他目光落在她小腹上,细看已能注意到微微的隆起,默默然把药放在了桌上,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明微,你是聪明人,当比我想得清,你的婚事叫皇上揽了,这上头踏错一步,就是打了他的脸。”   恍似当头炸开了一个霹雳,她不由握紧了双手,艰难的分辩:“若则赐婚,可由胡家请旨,迎我入府备嫁……”   依她两个舅舅的心性,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是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到时她总有法子,安然无恙的生下这个孩子。   “倘使宫中仍有意要你教授公主呢?”   “教授公主只是将我困在宫中的理由,一旦指婚,依礼,自不当再令我抛头露面。”   襄郡王轻轻摇头,“不要再骗你自己了,明微,你知道你是与一般的女儿家不同的。昔年闺阁小姐皆深居简出之时,京中哪一场诗社没有胡夫人的帖子?何曾有人说过半句闲话?盖因才高,便叫人忽略了女儿身,只当男儿一般敬重。于她是如此,于你也是。”   “孩子以后还会有,”他劝她,“你不能为他断送了你的将来。”   孩子以后还会有,她心里头一阵发冷,蒙立把他抱走的时候,说得也是这句话,你以后还会有孩子,她却不能了,你就当可怜她吧。   天知道她有多痛恨。   那时手上若有一把刀,她立时能插进他的心口。   重生以来,她千方百计的要从他手里留下孩子,时至而今,却是如此的无能为力。   她望向他带来的那包药,鼓囔囔的牛皮纸包,麻绳深深的勒在里头,一道一道,像是勒到了心口,将人心缠的生疼。   不由得双手压住了小腹上,良久,她移开目光,微微牵了牵嘴角,“王爷容我想想。” 第14章 算无可算   连下了两日雨,清明时倒停下来。   山林被洗的一干二净,青松翠柏,绿草繁荫,处处是一片葱郁的颜色。   一辆素帷马车在路边轻轻停下,充作车夫小太监跳下来,利落的取下脚凳,打开帘子,将里头的人扶下马车,又去取盛放祭品的竹篮。   “在此处等吧。”   白衣裳的姑娘吩咐了一句,自接下篮子,沿着青石板路往上走去。   不过百来步,帛屐踏在石板上发出有节奏的哒哒轻响,不仅不慢,不大不小,一声一声,像是特意衡量过。   前面,她知道前面等着她的是什么,以至于每一步都要花了十分力气才能踩稳。前面的人啊,那是年少时仅有的一点绮思。彼时模模糊糊的情愫,尽管淡忘,犹不敢轻易惊扰。   八年,他已走了八年,原不该再相见的人啊。   相思树下负手而立的人应声回头,正见花木扶疏的小路上,白裙子的姑娘挎着竹篮,分花拂柳而来。   目光相接处,彼此皆怔。   “陆离舅舅。”她先出了声,注目在他面上。   他见老了,当初精气的两撇八字胡蓄成了短促的山羊胡,两颊凹陷下去,棱角欲趋分明,嘴唇紧抿着,几乎崩成了一条线。那双曾令她一心向往的眼睛也不复曾经的意气风发,取而代之的是饱经风霜之后的沧桑与隐忍,望着她的时候,眼角有细细的纹路。   她记得他将将三十五岁。   “明……微?”他试探着叫出声,踉跄着上前两步,在她面前顿住,目露动容,“孩子……”   她点着头,眼里已含热泪,仰脸咽回去,轻轻扯了个笑,“久不见,舅舅可好?”   他点头,“……好……”   “舅母可好?”   “她……”男人垂下双手,略微侧了侧眼,叹出一口气,“她去了,有三年了。”   “您节哀。”她象征性的安慰。   其实有什么关于他的她不知道呢?   宣政六年的二甲进士殷陆离,始为李府食客,康平末以讽李任人为钱开罪于李相,遂不容于京师,携妻子远渡南洋。宣政五年扶妻灵归京,宣政六年应考,一举中第,为宣政帝赏识重用,于浙江推行新政。   那时新政闹得沸沸扬扬,他正被推到风口浪尖。变革总伴随着流血与牺牲,她去前并不知道他后果如何,只记得是时他洋洋洒洒写就一篇《言商》,令无数人折服叹咏。   她想结果无论好坏,总不枉他一腔报国热血。   朝闻道,夕死足矣。于他而言,生死又算什么?   她去看那无碑的空坟,点香拜了三拜,生死轮回,无可悲,亦无可喜。他们必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好好的。   殷卫氏葬在山后不远,她拜过父母,随他去祭拜妻子。   他终于问起她的近况,她淡笑着摇头,而后望定他,似笑非笑:“如您所见,我总是尚可的。”   他微微蹙了眉,旋即又松开,抑着声音道:“总是我疏于照顾你,负了你母亲所托,你有什么难处,不要再瞒着我。”   一如当初他教她念书,低回婉转,醇醇动听。   “舅舅多虑了。”她垂眸低笑,不愿再吐一字。   那浅笑淡泊间,分明隐藏着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悲苦,可,她已不信他。他低低叹了一声,转过头。   幼时养成的习惯,她总是怕他的,怕他责备,怕他失望,更怕的是他转身,不说话也不看她,留她一个不知所措。   那是他失望到了极点。   究竟不再是小的时候,她低头看着脚下丛丛簇簇的青草,叶上露珠打湿了鞋头,冰凉的钻心。   一路再无他话,临别时他望着她没有一语,她终于忍不住噙了泪,撩袍跪在地上,深深叩了个头,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舅舅保重,他日若有不敬之举,万请舅舅海涵。”   这是要与他划清界限么?他并不懂她的意思,目光沉沉的望着她,似要将人看出一个窟窿。   她受不住他这样的眼神,勉强自制的起来,看似决绝淡然的,一步步离去。   “明微!”身后远远的传来一声呼唤,几乎是下意识的,迅速侧身躲在了荒草丛中,眼见得一人大步流星的追来,她死死屏住呼吸,待他走过,却泪如雨下。   不知过了多久眼泪才流干净,她整了衣裙缓缓下山,究竟有异状,驾车的小太监宋连盯她看了许久,以为她是见了父母伤心所致,道出一句:“姑娘节哀。”   她点了点头,上车坐稳,哑着嗓子吩咐:“走吧。”   车辙辘辘滚过地面,她长长探出一口气,肘支在膝头,双手掩住了脸。   马车忽然一下停住,她一惊,直起身来,端坐了问怎么了。   “姑娘稍待,前头有辆车挡了咱们的路。”外头传来宋连的声音,“我去叫他们让让。”   又提高了声音喊:“兄台,麻烦借个道儿——”   那头道:“劳驾您,车轮子卡坑里半天了,实推不出去,请您来帮帮忙吧。”   “姑娘,我过去帮帮他们。”宋连一侧头,听里边低低应了一声,便跳下车去。   这车正卡在路右边的一个水坑里,半个轮子都歪了下去,山路不算窄,这水坑也很是明显,本来往左就可绕过,不知怎么就正正好好陷了下去,以至于将将挡在路当中,左右都过不得车了。   对面有两个小厮,一个赶马,一个撬轮子,宋连实心实力帮他们推了几次,不想这车外头看着素雅,内里却是金丝楠木所制,很是吃重,马和人力气都用尽了车也还纹丝不动。他抹着汗退下来,“不行不行,这样子天黑了也推不出来,山下就有农庄,二位不如再请些人来帮忙。”   那两个小厮对视一眼,一个上前,在窗户前头低低禀报了几句,但听主人嗯了一声,便行了个礼,飞快的跑下山去。   一个瞧瞧倾斜的车身,一顿上前,“爷,这外头风景尚可,您不若下来透透气。”   说话间抽出脚踏放好,躬着身服侍,果不多时,那青布车帘微微掀开了一角,那小厮忙上前揭开。   宋连看过去,目之所及只见一只青缎兽纹皂靴和一角藏青袍角,缓缓踩在了脚凳上,落地走了两步以后,返身顿住。   眼望着山下风景,却问身边人:“此去百望祠还有多远?”   小厮答:“驾车的话犹需半个时辰……”   他默默低头,退回了马车旁边,回道:“姑娘,前头车动不了,约莫要等会子。”   李明微蹙了蹙眉,道:“走山南,绕行吧。”   “那条路前年滑坡,已被封了,要绕行,只有西边儿百望祠一路可走,不过这路远,回城的话起码要花两个时辰,还不如在这里等一等,不过姑娘要是不耐烦,咱们也可绕一绕,今儿清明,百望祠祭百望海棠诗会,这会儿倒是热闹。”   里头顿了下,却道:“绕吧。”   宋连应了一声儿,利落的驱马调转车头,才要扬鞭,就听后面人喊道:“兄台且慢。”   方才回头,那小厮就跑到了眼前,“兄台且慢,敢问兄台,可是要往清平祠走?”   调头只有清平祠一条路,宋连不疑有他,只是点了点头,那小厮便道:“劳驾小兄弟,请让我家主子搭个便车,往清平祠去……”说着便塞了一把金叶子。   饶一料到此人非富即贵,宋连还是给这阔绰的出手吓了一跳,连忙推拒,“不可不可。”   又解释,“我家主子是姑娘家,搭载二位,恐多有不便。”   那人道:“只我家主子,在外头就可。”知他做不得主,便提了声问:“敢问姑娘,可否行个方便?”   隔了一会儿才听到答话,清淡疏朗的女声,一如这骤雨初歇的山林,清新而怡人。   “请恕失礼。”   “孟缨。”那人顿了下,张嘴还欲再说什么,却被自家主子叫住,自上前去,拱手道:“海棠诗会四年一逢,科考三年一遭,难得两下里凑到一起,文人国士,盛况必定空前,某向往已久,晚些恐怕就要错过,再等上十二年了,请姑娘通融。”   李明微心里咯噔一下,这声音竟是……她心头骤乱,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伸手揭开了车帘。   避无可避,何必再避?   果不其然车下一人临风而立,犹是手持折扇行礼的姿势,见她目色一顿,却并无尴尬,只是渐渐染上了笑意。   她迅速提裙下车,朝他纳福,“未知大人大驾,小女失礼。”   “是你。”他眼里似含了笑,“我本还担心入不得祠,既是你,少不得随我走一遭,来替我敲门应试了。”   她一讶,显然没料到会演变成这种情形,她本意是要将马车让给他,却不想还没开口,就先被绊下了,因顿了顿,才道:“百望祠过门题常着眼天下苍生,小女不谙民生国事,不敢当大人重任。”   他笑了笑,“立论有我,你只将文章写漂亮就好,莫说你连文章都不会写。”眼望向她,淡道:“走吧,再晚些,便合你我二人之力,也进不了百望祠了。”   走?如何走?她迟登着不肯动,他催她,“上车。”   她纳福,“请为大人扶车。”   惹他朗声一笑,声音在空谷震荡,正了色看她,“男儿大丈夫,从未听过有叫女郎扶车的。上车上车,你且放宽心,只当我提前向你道了谢。” 第15章 山路漫漫   百望祠,原是张百望先生隐居之所,老先生生前传道讲学,亲传弟子三百,遍布天下。因弟子追思念恩师,故建祠以祭之。此后数十年,吊咽之人往来不绝。康平初年,其三传弟子徐杭青始于清明节建海棠诗社,揽天下英豪才子,作文章以悼之。   世人仰起才华,趋之若鹜,海棠诗会不堪重负,遂设叩门题,写于竹签之上,叩门者任选一支,依题作诗文曲画皆可,由前一届得以与会者品评,全数通过者方可入门。   由此每届入社者却仅十到二十不等,越是如此,慕名而来者越是源源不断。久而久之,便成为天下读书人心目中的第二个金銮殿之所在,一生所望,只在海棠诗会,一举成名天下知。   胡清平世人皆知的名号,便是源于她在及笈之年,入得海棠诗会,且一举夺冠。   胡夫人早逝,与她相关之处,李明微大多不曾涉足,家道中落以后更不消说。她对于百望祠曾有些向往,而后被时间掩埋的尸骨无存,此刻呆在车厢里,更是只有如坐针毡。   天子扶车,饶是一惯心高气傲之人,也不免为之捏了一把冷汗。   外头宋连也不比她好多少,身侧之人,即使如贩夫走卒一般与他并肩而居,也难掩通身贵气,无形之间就令人心生畏然。有他坐在旁边,他连鞭子都甩不利索了。   那人却很是从容,毫不带架子的盘膝而坐,定睛看他驱马,言语温和的撘话,“听你口音,是南方人吧?”   宋连谦卑的笑,“您说得对,小的祖籍无锡,六岁那年才来的京城,京话说得囫囵,给人一拿一个准儿。”   “无锡是个好地方啊。”他道,仍是和和气气的样子,“早两年我途经此处住过几日,往太湖惠山走了走,其山光水色、园林石圃不让苏杭,尤其鼋头渚,堪称人间仙境。”   谈及家乡,人总有一番特别的情愫在,听到人夸赞,总会从心里头高兴,宋连一下子笑开了,“可不是仙境。人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我倒觉得我们无锡太湖才是凡界的天堂。就您说的鼋头渚,一天里头就有百个变化,一时云环雾绕,一时又彩霞万道,真是神仙住的地方。还不光是这,”他扬了扬眉毛,掩不住的自得之色,“太湖的三白,大浮的酒浸杨梅,还有肉骨头,都是不可多得的极品美味……”   “确然确然,”那公子深表赞同,话语间带了三分笑意,“当年在太湖边上食过的酥炸银鱼,蟹粉小笼,现在想来都还回味无穷。可惜这京中虽有几家江南酒楼,却都做不出地道的无锡菜。倒是天桥上的手捏泥人,与惠山泥人一般无二,个个儿憨态可掬……”   “爷还好这些玩意儿?”宋连噗嗤一笑,看不出他一个风雅端方的贵公子竟还有这些平常意趣,因也放开了胆,与之随兴攀谈起来。   一路说无锡说京城,风土人情论了个遍,及至最后只觉这公子真是一等一好的人物,仪表堂堂不说,人还又贵气又没架子,真是满京城也找不出第二个。   因走了一路,他一番戒心倒消了个十成十,热情周到的拿他当第二个主子服侍了。   李明微本是忐忑不安,一路听他们对话只听得啼笑皆非,料不得堂堂天子竟如此不安于室,成日里走街串巷,北京城的犄角旮旯都摸得一清而出,真不知哪里他没去过。   她心思复杂的带了帷帽下车,透过轻纱看他,但见他嘴角还噙着点畅所欲言后的怡然轻快。   眼望过来,亦有三分笑,自然而然的道了句“走吧”。   她落后一步跟在他身后,却惹他回眸看她,“莫躲,躲后头也逃不掉。”   她脚步一滞,颇有些哭笑不得,默默然垂眼答了个是。   极令人倒胃口的一个反应,他低眸笑了笑,“在外头,你不要这样拘礼,我可不想听你一路应是。”   她噎了一下,到嘴边的一个是字硬生生吞了回去,换言答了句遵命。   叫他一摆头,牵袖回过身去,但道:“跟上来。”   声线低沉,不辨喜怒。想来生气倒不至于,不过是有些扫兴,她心里盘算着,默然跟在他后面,只道若他再问话,需得谨言慎行了。   不过他一路没再言声,无声无息的走着。   她低头跟着,空山新雨后,只有清风飒飒,和那尔然飘入眼帘的衣角,不经意间划过路边的青草树叶,将一串晶莹剔透的露珠碰落,打湿了那一小片天青色的袍角。   只叫人觉得,他原该是生于青山碧水之间的人。   她心里笑了笑,人的外表总具有欺骗性,就像她的父亲,何尝不是看起来风光霁月的人物,可也从未耽搁他宦海沉浮,争权夺利。   人总是有多副面孔的,愈高位者欲可收放自如。因他们总可随心所欲,或谦和或盛气凌人,或淡泊或追名逐利,全赖个人心情。   而这个人究竟是怎样的,恐怕他自己心里也已分不清楚。   她无声轻叹,余光瞥见他脚步渐停,随之抬起头来,但见不远处一泓碧泉自峭壁中倾泄而出,直坠山涧,流水潺潺,隐没于脚下万杆翠竹之中,令人顿感心胸疏阔。   只是下头的路却不好走——确切的说已没有路,需得从山坡上自己找路穿下去,坡虽不算高,却也不低,且乱石嶙峋,枯木丛生,加之将将下过雨,恐怕落脚就是泥泞。   她心里发愁,就见他回过身来,挑了嘴角看她:“前头不好走,你可能行?”   她往下望了一眼,心里一阵一阵的畏缩,然兵临城下,也只得硬着头皮点头,“能行。”   有些路看着难走,真踩在脚下了,也就一步步走过去了。   他眼中闪过丝几乎察觉不到的捉狭,回身带她下山。前头一步步慢慢走还好,走到一半就不行了,粘了满鞋的泥,落脚就拔不出来。   她走得艰难,却愈发小心,冷不防一只手伸过来下来,着着实实吓了一跳,好半晌没有动弹。   “手给我。”他出声。   她僵持未动,那只手便伸过来,掩在大袖底下,隔着两人的衣衫自然而然握住了她的手臂。   守礼而规矩。   他大约只是要将她带下去。   可掌心的温度透过衣衫传到小臂,仍是滚烫到灼人,她心里恍惚,头脑发懵的跟他走了两步,便骤然向后一退,兑袖跪在了地上,“民女惶恐。”   眼见那手虚悬在半空中,心里便一下一下的急跳起来。   他没恼,不紧不慢收回了手,背到身后,淡淡的看她,只是问:“缘何惶恐?”   “不敢有劳大人。”她心慌意乱的扯理由,低劣到不堪直视。   他敛眼,再开口却说了完全不相干的话:“可常听人说你姿容绝色?”   她压抑着心跳说不曾,确然从小到大,除却至亲,并不曾有人直接了当的称赞过她貌美。   她对于自己的容貌有一个模糊的判断,大抵就是从那一双双粘在自己身上就挪不开的眼睛。   很多时候是惊艳,极少极少的时候,也有过贪婪与嫉妒。   而无论什么样的,即便惊艳,也并不让人感到欢喜。   她不懂一副皮囊,为何为世人这样看重。   他笑了笑,“你总该知道你是貌美的,也总该体会过,别人对你容貌的企图,所以你对人,总心防深重。可是,我想你能清楚——”他顿了下,一字一句道:“红颜美人,我并不愿以此待你,只是我忽略了,你到底是女子。因而,你不需惶恐。”   她用了很久才消化完他的话,心思稍定。只是那些话,即便他说得隐晦,仍叫她满心羞愧难当,唯面上默然,终只道:“民女狭隘,劳大人不计。”   “起来吧。”他轻嗤,斜睨她道:“你狭隘不碍,有碍的是时时刻刻要一板一眼,在我面前守礼则罢,要这样性子,日后有得亏吃。”   他自往前,脚步放慢下来,却没再伸手相扶,由她踉踉跄跄下了山,在水边洗干净了鞋履衣裙,方往竹林里走去。   四周仍是寂静无声的,只有风吹竹叶,沙沙作响,走又许久,方见一座题了“百望祠”的门楼,穿过门楼左转,绕过林子,始见屋舍俨然。   门口很清净,只有几个引路的仆人,当先就要收两个铜板的笔墨钱。   她在后头看着,就见他略微一怔,直接解了腰间玉佩递过去。   “不可不可。”为首的一个甫一接到手里就忙推拒,“这太贵重,咱们只是要收个笔墨钱,这样物什可不敢收,没得坏了老先生门风……”   说什么也不肯收。   李明微适时打开荷包递了两片银叶子,“临行匆忙,未及准备,请代向张先生上两柱香。”   如此一说那人倒爽快应了,叫人带他们进门。   李明微欲走,前头人却脚步一顿,回头将玉塞在了她手里,颇有些公子哥儿的痞里痞气:“爷没有叫姑娘付账的习惯。”   她一怔,那引路的小厮就吃吃笑开了,却是个胆大包天的,直隆通数落他:“爷您这可不成,姑娘都是拿来哄得,哪能打赏奴才似的吆五喝六……” 第16章 珠联璧合   他说完腆着脸笑嘻嘻的看他们,那公子眉梢带笑,瞥了眼姑娘,一打扇子,潇潇洒洒的走了,那姑娘却不似寻常女子一般娇羞,隔着面纱只隐隐见一张素淡的脸,捧着玉佩怔了一小会儿,就干脆握在手中,看眼他,语调平平道了句慎言,便跟了上去。   青白衣裳,一前一后走着,甚是赏心悦目。   天作之合啊!他心里感叹了句,忙赶上去为他们指路,笑呵呵道:“二位这边走,请先取了题签,小的再领您二位到后头园子里答题。”   穿过月洞门就进了园子,只见右手边一树开得正盛的西府海棠,白里透粉,犹如怀羞的少女。每一束花枝都缀着一纸裁成长条形的绿笺,不过一指长,藏在绿叶里头,乍一看几乎分辨不出。   树下头置了书案,其后并排坐了几个个儒生打扮的少年。见有人来,便起身拱手,送上笔墨,客客气气的询问字号。   来人一顿,抬手题了“九方斋”三字。   其笔力浑厚,而潇洒自然,结体遒美,骨格清秀,有王右军之遗风。   笔势一转,又在下方题了“杨”、“李”二字。   这是表示二人同以九方斋的名义参与了。海棠诗社的规矩,不限于一人参会,各参与者之间如是有意,可二三人为一组,联手答题,至诗社中,也以一组为一整体,连诗则出一句,赋诗则出一首。这源于胡夫人判题当年,审起文章一丝不苟,以致百数人无一能过门者,才令诸人相互协作,共同闯关。其后虽没再有此种情况,却有了共同参与的惯例。   “杨公子,李姑娘。”那书生一拱手见礼,微微侧开身去,“请选题签。”   “你去吧。”那公子回头望眼姑娘。   李明微也未托辞,就手取了一张笺来。   递与他却未打开,而是由小厮引到后园子里去。   园子极大,其间小桥流水,花木扶疏,移步换景之间,又置书案,或在花荫柳下,或在临水池边。   每一书案都设有文房四宝,又一香炉,其后一人两人或三人,或对卷空思,或笔走龙蛇,虽似考场,却一派恬然安闲之意。   只有近处一隅有些奇怪,那三人一起的,却一个拿笔两个抢,墨汁甩得四处都是,眼见就要打起来了。   “有趣,有趣。”那小厮一瞧就乐了,“我以为读书人都是文绉绉的,没想到还会打架,舞文弄墨,怪道怪道,这就是人常说的舞文弄墨吧。”   他声音没压住,惹得那三人立时住了手,齐刷刷往这边看过来。   握笔的那个更是怒目相视,直步逼来,眼瞅着一副打人的架势,忽一下变了脸,讶然叫了句“杨兄”,讪笑迎上前来。   “杨兄。”他拱着手过来见礼,面上略有羞色,“杨兄也来了?”   “来凑个热闹。”“杨公子”淡一颔首,瞥眼他们桌上一片狼藉,只叫那公子直摆手,“惭愧惭愧,文章写不出,闹得这副德行,叫杨兄见笑了。”   他打着哈哈,瞧见后头跟着个姑娘,便迅速转移了话题,“这位是……”他打量那姑娘,隔着面纱也见气度无双,只确确然是姑娘的打扮,当不是他夫人,因话头一顿,等着他介绍。   这一瞬倒叫李明微心头轻轻一紧,他看了眼她,转而道:“是舍妹。”   她原已打算好不在意他说什么,可这话滚过耳膜,却叫人心头一暖。   “原来是杨姑娘,在下何玉生,这厢有礼。”那公子作揖,李明微前行半步还礼。   那小厮是见了他写字的,因多嘴道:“姑娘不姓杨,姓李。”   何玉生愕然,但听他解释,“是义妹。”   “李姑娘。”他连忙改口,“失敬失敬。”   心里却犯嘀咕,这杨寄是山西大同人,大老远进京,怎么倒还带了义妹?莫不是……哎,荒唐荒唐,这姑娘打眼一看就一股子孤傲劲儿,杨寄是有夫人的,怎会和她有所牵扯。   李明微轻轻颔首。   也未再说什么,那杨公子邀约请酒,这厢人就应了,小厮就引了他们往前头去。   一路折转,竟还又遇几个相识者,互相招呼几句,到找到空书桌,已有些时候。   小厮一边点香一边道:“时辰原是不限的,只来计个时,以评优劣。不过二位来得晚了些,最好三炷香内答完,否则就赶不上里头连诗了。”又道:“不打扰您二位,我去前头望月亭候着,您二位答完了请带了卷文、题签、还有剩下的香来寻我。”   “请看签吧。”他哈腰提醒一句,就退了下去。   那厢人将对折的纸笺打开,轻轻一笑,递给她。   不尚贤。   她轻轻蹙眉。   此言出自《道德经》篇三:“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   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   体现了道家无为而治,无为则无不治的思想。   有秦一来,历汉、三国、两晋等数十朝至今,独汉初行此政,韬光养晦,以出世为入世,以无为而有为,政不出房闼,而天下宴然,是有文景之治。而自此武帝以后,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贤才治天下,尚行君臣共治,至先朝□□废丞相,设内阁,又当朝□□废内阁,罢三省,太宗设军机,六部九卿直听皇命,其大臣跪受笔录,无有谏言,天下俱握一家之手。   岁岁科举,求贤若渴,却令得满朝俱是一家之奴才,为臣者反不如奴。何其哀哉!何其用也!   两朝盛世,空为泡影,胡不见其飞短即逝,民生益蔽,陡转急下?先帝放政,她父亲擅权十数年,纵然贪求无度,受尽世人唾骂,却令得臣子有臣子风骨,民众有民众尊严。   一朝身死,旧风复辟,又一朝家奴天下。   她却如何与当今的天子,论讨这“不尚贤”的问题?   自许久以来,她就少有情绪过多波动的时候,而今想来,却一腔愤懑涌满了心田,险些难以克制。   “此题不好。”她借话遮掩,“当类大同,为目的,难为手段。”   料不到他轻轻挑眉,淡问:“卿不知文景?”   她顿了一下,才想自己先时说过不通朝政,此时竟挖了坑给自己跳了,事已至此,也不得不顺路往下走了,因不急不缓的回他:“文景之治,上无为,而下有为,行查举,举孝廉,为上者并非不重贤能,反之,广纳人材,任用贤明。”   他犹是没什么表情,只是又问:“卿何解‘尚’?”   “尊,崇也。”   “何不为‘过’耶?”他问,观她面色微凝,折扇便在掌心一合,一下一下拍着掌心道:“过犹不及,过尚,过贵,是以人争,是以有盗。”   她向来有思辨之能,因未及思考便脱口而出:“是言‘不可见欲’,不可则无,又何以过曲之?”   “这是矫枉过正了。”他笑,不再随着她郑重其事的样子,而以一派随意的姿态同她辩论,“你读下文,无为则无不治,其落点犹是治,所以无为也并非无为,不可也并非不可,原是显而易见的。同类,贤也非贤。”   她一时没说话,却引他看过来,目露探究:“这样简单的问题,你不知?”   被人鄙夷,总不是件让人高兴的事,她暗暗吸了口气,压制住想与他继续分辩的心,方一副毫无所愧的样子,淡淡然道:“我原在这上头不通。”   不料他将扇子往桌沿一压,微微勾唇,望她道:“拜师,我点拨你。”   一语令她愕然,望他只是微微眯眼,好整以暇又一本正经的模样,令人恼不得又笑不得,只好微微屈膝纳了个福,“请大人指点。”   他哈哈一笑,两步走上前来,提笔蘸墨,写下几行字,“家有常业,虽饥不饿。 国有常法,虽危不亡。若舍法从私意,则臣不饰其智能,则法禁不立矣。”   问她,“何解?”   她道:“从法去私。”   他点头,撂下笔,踱开道:“贤即私,不尚贤,即君主不可有私好。常言上有所好,下有所效,一旦给这个贤字设立了一个标准,那末满朝只有一天子尔。所以为君者必舍其所好,令百家争鸣,才无有偏颇。譬如梁武帝好佛……”   他引经据典娓娓道来,初时讲她知道的,她权且在心中一笑,其后便越讲越偏,渐渐便由不尚贤引出了整部道德经,因此有些听也听过的书里的故事和文章他也拿来讲,令她听得渐渐入神,目不转睛的跟随着他,恍惚又到了秦陆离与她讲书的时候,她听得认真而兴致勃勃。   清醒中沉迷。   一时戛然而止,她心里一阵惋惜,回头却见小厮来催,“已三炷香了,二位还未动笔?”   转头看那头一柱香早已燃尽,香灰都已冷了许久。   小厮遗憾:“恐今日来不及了。”   他望她:“可行?”   她意会,点了点头,答:“一刻钟。”   洋洋洒洒一篇文章写就,小厮送去迎仙阁,几乎是立时跑了下来,“二位,请进社吧。” 第17章 天子门生   园东临湖,有亭名流觞,引山涧清泉做了曲水流觞之处。今春的海棠诗社,便设于此处。   海棠诗社惯例,取头一届魁首为社长,主持诗社,另两位副社长,一位出题限韵,一位誊录监场,则分别取榜眼探花。   去岁魁首,今春社长,乃京师年少成名的神童吴臣毅,不过弱冠之年,眉目朗朗,神采飞扬,犹带些少年得志的张狂之气。而两位副社长更小一些,年不过十六七,一个少年,青衫碧袍,温文儒雅,另一个是姑娘,鹅黄衫,浅黄帷帽,清新明快。只取雅号南山公子,掬星客,听其叙谈,乃是一对兄妹。   其入社者众,约有二十五六,年长者不到而立,年少者不及弱冠,仍以年轻人居多。   海棠诗会近年虽盛,实际却已走了下坡路,因缺了徐杭青之辈有号召力的主办,渐渐的便成为了年轻人之间的竞技之所。有成名者来百望祠,便只拜百望,不入诗社了。   是以而今魁首,早已不如当年十分之一二。可以十六七岁的年纪夺得前三甲,也已属不易。   李明微不由多看了那座上年轻兄妹两眼,即听后头人轻轻感慨了一句:“英雄出少年。”   说话间吴臣毅同二人就迎了上来,落落笑道:“在下吴臣毅,腆为社长,这二位是我社副社长南山公子,掬星客,恭喜二位入社,敢问雅号?”   他一拱手,但答:“九方斋,杨寄。”瞥眼李明微,又道:“这是舍妹。”   “杨公子。” 吴臣毅拱拱手,又看他身后姑娘,才要说话就听小厮提醒,“姑娘是杨公子义妹,姓李。”   “哦——”吴臣毅语气一波三折,干笑两声,叫了声“李姑娘”。一时请二人落座,却先满了两大杯酒叫人送过去,笑吟吟道:“我社规矩,二位入席,需得先赋诗一首,否则请满饮此杯。”   说着抬了抬手。   皇帝捏杯轻笑,但问:“多久?”   吴臣毅道:“一盏茶,限题限韵。”   比七步成诗简单些,限题限韵,却也算为难人了。   他仍是回眸看她,“能行?”   李明微一抬眼,但道:“请听题。”   那鹅黄衫的姑娘便起了身,轻一点头,道:“春雷,限‘台’、‘杯’字韵。”   题目猎奇,限韵也刁钻,若是好时候,她倒愿意一试,时下,酒和诗,她摇头一笑,去端酒杯。   看到这里,也便清楚,那位公子约莫只是陪同她来的。   吴臣毅看了看他们,略带惊讶,“姑娘不需想想?”   她道:“佳句难成,苦得杂诗,平白污人耳朵而已,不必再耗时间了。”   吴臣毅顿了下,却朗声大笑:“若得诗,必要好诗,姑娘好气魄!”   李明微一笑,举杯欲饮,却听他叫慢,目中一片神采奕奕:“此酒性烈,引之伤身。吴某不才,慕姑娘风骨,望得姑娘为友。愿代姑娘试题一首,请姑娘垂青。”   海棠诗会打的以诗会友的旗号,在座又都是从来自诩心怀坦荡的读书人,因他此言,倒不觉唐突,不过他先解了她必得好诗之意,此刻又提代为赋诗,便有些张狂了。   而他才名在外,一语毕,底下就有人捧喝:“幸甚幸甚,吴兄作诗,我等可大饱眼福了!”   李明微也未托辞,大大方方起身道谢。   吴臣毅颔首,自带两分狂意,眼望远山,略一思索,便吟道:“东北春风至,飘飘带雨来。”   目光一转,落在了湖边垂柳之上,缓步夺至池边,又曼声念:“拂黄先变柳,点素早惊梅。”   “好一个‘点素早惊梅’!”底下一片叫好之声,“妙极!妙极!”   他又行几步,跟着步步念道:“树蔼悬书阁,烟含作赋台。河鱼未上冻,江蛰已闻雷。美人宵梦著,金屏曙不开。无缘一启齿,空酌万年杯。”①   随着他一句句诗念出来,一时群情激扬,赞颂之声,不绝于耳。他望过来遥遥一笑,李明微点头致意,搁下了酒杯。   却听身旁一声轻笑,她微一侧目,便听他道:“诗是好诗,可惜其人空伪。”   此言倒解释了吴臣毅日后的境遇。   吴臣毅生于书香世家,其祖父供职于翰林院,父亲亦翰林院编修。他自己更是少有才名,十二中秀才,十四中举人,因祖母病故守孝三年,十九科考,一举中第,不过未至三元,其后更是不得重用,时人引为憾事,他自己也才真正有了“空酌万年杯”之实。   而今他一番风顺,却辗转说愁,只是仿效先人罢了。文章做得好,偏巧皇帝不喜其空泛,李明微垂了下眼,淡道:“少年人心性,大抵都有些为赋新词强说愁,待经些事故,也便成熟了。”   她不自觉为他开脱了一些,皇帝淡笑未语,只去看场中其他人,正听他们说道“吴公子之才,必定金榜题名,位列三元”,又牵扯到某人必中、某人心怀大志言言。   皇帝权且一笑,低声道:“此处十之七八是参与了今春科举之人,你且细心瞧着。”   她未以有异,只恍然明了春闱放榜在即,他是来亲眼瞧瞧他的门生,竟点点头,留心瞧了。   区区二十几人,就集千姿百态,言谈热切的,寡言少语的,乐好交游的,清高孤僻的,以至阿谀奉承、嗤之以鼻的,应有尽有。   如此看来,当中不卑不亢的几人也就格外惹眼,气度超然。   她揣测皇帝心性,约莫这样的人日后才大有可为。   一首诗热议完,时候也就差不多了,诗社的重头戏也便抛了出来——诛人联句成诗,一较高下。   除入门所得词赋到入社所得诗词尔然的一两篇惊艳之作,此处是全社的精华所在,一诗流出,常有洛阳纸贵之势。   李明微仅得一句,她倒不忍相负,联得一句“虚空度鸿雁,落叶舞风轻”②,清新婉丽,意趣别致。   众人连连赞叹。   她一笑,此后便不再开口,至最后吴臣毅提笔结诗,又得佳句,自少不得一番追捧。   皇帝一哂,寥寥道一句“走吧”,她便会意,随他悄然离场。   吴臣毅写完,却已不见二人身影。不由憾然,一味与这些俗人应付,却还未及与那姑娘说上两句话。   可眼下少不得他,也只得耐了性子等评完高下。   待一切事毕,于前头看到九方斋所呈文章,更是震惊于其才情,深深抱憾。   却说二人离开时,园中已经清净,外面却挤满了熙熙攘攘等联句诗的人。门房上支会了一声,两人从角门出去,几乎是悄无声息的离了百望祠。   林子里潇潇风吟,吹得衣袂翻飞。   她的帷帽被吹开,抬手遮掩,袖子滑倒肘下,露出一截雪白的腕子。   他看过来,眸中闪过一丝惊艳,蓦然就想起了长春宫那株遗世的白海棠,亭亭玉立,绝世出尘。   他垂眼,压下眸中异色,淡淡望着她,道:“昨日见三公主,她已在念叨你,拾掇拾掇,尽快回宫吧。”   她应是,心头却一片怅然,约莫襄郡王说得对,指婚以后,她或许也不出不得宫。   如何是好?   不可知,不可知。   回到别院时已经入夜,她略嫌疲惫,罢了晚饭,卧床歇了半晌,正睡意朦胧间闻到了一股药味。   丫鬟端着一碗药走了进来。   她才想起吩咐人煎药,略略欠起身来,令把药放下,默然瞧了半晌,忽一抬手尽数倾在了痰盂里。   生死由命。   只吐了一日罢了,它已经那样乖,她从蒙立手中抢回了它,不能让它毁在自己手里。   她在别院又养了两日,等怡宁自易县归来一同入宫,回宫当日不巧,恰遇上皇后申斥妃嫔,令诸妃在中宫聆了两个时辰女戒,又责令内庭女官每早午膳前于各宫正殿宣读,诸妃、嫔、贵人等至宫人务必聆训,不得有缺。   合宫都处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之中。   来时正逢午间聆训,敏妃遣了长春宫主管太监王喜来接他们从后门入宫,王喜只是讳莫如深的转述了两句敏妃的话:“皇后娘娘整饬后宫,宫里这两日纷乱,娘娘叫奴才告诉姑娘一声儿,日常不必在往前头请安,姑娘只安心教授三公主就是。”   她未以为意,直至第二日开堂授课,三公主姗姗来迟,进门却就目带警惕的看她:“你是汉人?”   她不解其意,但答是。   她仿佛受了莫大的欺骗,立时变了面色,指着她骂道:“下作汉女!我不要你再当先生!”   说罢即跑出门去,门外她带的宫人皆是一愣,反应过来迅速追上去。   李明微给她骂得轻怔,回过神却没多大感觉。   下作汉女,她腆为外室,或下作,或不知耻,却不因是汉女。   泱泱华夏五千载,汉女何弱满女?汉人何次满人?   “先生——”怡宁张张嘴,开口唤她,却只小心翼翼的劝出一句:“三公主年幼无知,先生不要恼。” 第18章 殃及池鱼   那内庭女官啰嗦了半日,诸人才得散去,敏妃将将坐下,就听到外头响起王喜的问话声:“娘娘可用了膳了?”   外间春苓伺候着摆膳,闻言即是一蹙眉,打帘即出了门,“才散了,茶还没喝上一口呢!总管是有什么要紧事急吼吼的过来?”   王喜嘴皮子一抽,要说不说的有点迟登,正犹豫间就听敏妃的声音传出来:“有什么事进来说吧。”   “喳。”王喜应了声儿,抬脚进门,将遇上三公主跑出来,以及从宫人那里听说的一一回禀。   敏妃听着,脸色便一点点沉了下去,末了将缠枝莲花银箸搁下,板了脸问:“三公主人呢?”   王喜吞吞吐吐道:“奴才劝了两句,回房里闹脾气了。”   养尊处优的小公主,向来是说一不二的脾气,敏妃知道她的性子,因二话不说,起身就赶了过去。   三公主甩着不知哪来的皮鞭子在屋里撒气,桌子椅子横七竖八,花瓶瓷器碎了一地,乳母丫鬟围在旁边,想靠近却不得靠近,瞧见敏妃过来,稍稍收敛了一些,一眼看见她后头跟着的王喜,立时又炸了,鞭子跟着就抽了过去:“狗奴才,你竟敢到母妃面前告状!”   “燕燕!”敏妃厉声喝止,“把鞭子放下!”   “额涅!”   她脸色严肃,三公主不敢和她犟,一跺脚扔在了地上,只狠狠瞪着王喜。   敏妃吸了口气,冷眼看着她:“你闹什么?”   “汉人都是下贱胚子,我不要李氏做我先生,也不要这奴才留在长春宫!”三公主指着王喜,破口大骂,“狗东西,敢说什么满汉一家,八旗里的格格都不敢同我称一家,你一个阉人汉狗敢和我称一家?”   这公主年纪虽小,歪曲事实的本事却有一套,王喜一下苦了脸,忙分辩道:“娘娘!娘娘明鉴啊,奴才绝没有冒犯三公主的意思!”   见敏妃只看着三公主蹙眉,便识趣退后半步,闭了嘴。   “你跪下。”她望着三公主道。   “额涅……”三公主往前两步,还待撒娇,觑她铁青面色没敢,老老实实的跪在地上。   敏妃犹拧着眉,问她:“汉人都是下贱胚子,这话哪里听来的?”   “我……”三公主抬头一顿,往旁边奴才堆儿里看了眼,喏喏道:“她们……她们都这么说?”   “都说了什么?”   三公主支支吾吾道:“汉女惑主,汉人天性都下贱,像永和宫的魏贵人,表面上干净,骨子里都流着脓,没准儿哪天就捂不住流出来了……”   一语罢,只叫人堆里几个小丫鬟骤然失色,扑通跪下,颤声求饶:“娘娘饶命!”   “骨子里都流着脓,说得好啊。”敏妃冷笑,“今日若不出这桩子事儿,我还不知道你们在公主面前怎样碎嘴碎舌。王喜!”她声音陡然转厉,伸手指着她们,“通通给我拿下去,婆子丫鬟,但凡公主房里的人,一个不准少,给我一五一十的审清楚,平日里她们究竟是怎么挑唆公主、搬弄是非的!”   “娘娘,我们冤枉啊!”   那边立刻就有人喊冤,王喜一顿,觑她眼色,一向御下宽和的敏妃却眼皮也没眨一下,春苓使了个眼色,他便会意,立刻招呼几个小太监把人带了下去。   她转而铁青着脸看向三公主。   敏妃平日纵她,三公主何曾见过她这副阵势,因一时吓傻了,待她看过来,哇的一声便哭出声来,拖着地面扑过去,“额涅我错了……额涅……”   敏妃却一把扶开她,绷着嘴角问:“你错哪儿了?”   “我……我……”三公主呜呜咽咽的答不上来。   敏妃眼皮一敛,却吩咐身边丫鬟,“到景阳宫候着,李姑娘若出来了,请到前殿见我。”   再看一眼大颗大颗往下滚泪珠字的三公主,一指墙角的位置,吩咐:“站过去。”   又指派身边一个嬷嬷,“看着她,几时不哭了,清省了,几时再来见我。”   她拂袖而去。   “额涅……”三公主哭着去追,叫那嬷嬷一把拽住,公主公主的劝着把她拖回了墙角。   三公主先是哭得凶,哭着哭着倔性就上来了,死咬着牙,一站就是半个时辰。   站得春苓也心急了,一遍一遍的朝门外头瞧,回目一眼蒲团上阖眸拜菩萨的人,一咬牙就要溜出门去,脚才落地,就听后头人道:“不许去。”   “主子!”春苓焦急,“小主子年纪小,难免黑白混淆,误入歧途,需得有人指点,她才能迷途知返啊。您叫我过去瞧瞧,乌喇嬷嬷是个实心眼儿,您叫她盯着,公主明日也回不了神儿。”   “受些罪才长记性。”敏妃声色淡淡,“该叫你去的时候自叫你去。”   她起身,春苓忙伸手去扶,一面小声抱怨:“您罚一罚她有个交代也就行了,这都站大半个时辰了,那小胳膊小腿的,怎么受得了……”   “苓子,你我心疼她无用,有没有交代也不是你我说了算。”   春苓一顿,“娘娘?”   “总得皇上心疼她。”敏妃幽幽叹了口气。   “这点子小事,皇上也会在意?”   “咱们万岁爷的心思啊,”敏妃略微无奈的摇了摇头,“我是拿不准了。你瞧他待李氏,虽没有收进宫的意思,却处处施以恩典。咱们进宫也这些年了,几时见他待人这样好过?”   她轻笑,“合天下的人都算上,他能瞧上的,也就这位了,偏还能耐着把人放出宫去,先前倒是我想浅了。燕燕性子娇纵,从前他是喜欢她娇憨,可事关李氏,没准儿就能叫她嫌我,娇惯于她。这却是不能的。后宫之中,圣宠才是咱们的立足之本。”   一席话说得春苓长长叹气,“难为小姐要处处周全,深宫似海,这话说得委实不错。想当年咱们在家里头,那些轻快日子,真像梦一样了。”   “人各有命,我就是这样的命。”敏妃淡笑,“有什么法子呢。”   春苓这才意识到扰了她的心思,忙道:“娘娘有小主子呢,小主子和您是至亲骨肉,再亲厚不过了。”   却惹敏妃又是一叹,道:“燕燕这孩子,也不知是随了谁。”   正说话,丫头来报李姑娘来了,敏妃便命把人请去里头,自从佛堂出来,遣退了宫人,独个儿进了前殿。   “娘娘。”次间里头,李明微如常向她行礼,面无异色。   敏妃亲自过来扶她。   “请起。”她牵着她的胳膊一起坐到榻上,“我这两日疏忽,纵得下人在燕燕面前嚼舌根子,她不懂事,旁人说什么就信什么,委屈你了,我待她向你赔罪。”她拍拍她的手,“你别多心,满汉一家,从□□爷起咱们就这么说,历世宗、先帝到当今,从不以满汉论高低,我朝重臣,反而泰半都是汉人。那起子奴才眼界窄,嘴巴碎,瞧见一星子半点儿的事故就要拿来说嘴——你是姑娘家,那些污糟事儿我不便同你讲,只永和宫的汉妃魏贵人行止上出了些岔子,那些没见识的,就一竿子打翻了一船汉人,全不知是非黑白,明日我便回了皇后娘娘发落了他们,你且宽心,勿要着恼。”   魏贵人行止出了差错,她说得隐晦,实际远不止于此。   前日皇帝诏永和宫魏贵人,不料那边沐浴更衣,却叫婆子从肚脐里查出了有催情助兴之用的息肌丸,魏贵人当夜即被废入冷宫,第二日,皇后即大刀阔斧的整顿后宫。   这样的事儿,上头虽然捂着,下头却传得飞快,更兼由三公主挑了出来,方才来的路上,敏妃派去等候的丫鬟夏鸢已经交代清楚了前因后果。   “姑娘没错,小主子也没错,错都错在那魏氏品行不端,媚乱后宫,殃及了姑娘,还有那一群烂了嘴筒子的小人在公主面前嚼舌根……”   夏鸢絮叨了不少,是以让她已想好的请辞的打算,入殿前就已搁置。   话说到了这份儿上,她若再请辞,叫人看着不识抬举也罢,怕就在有心人能读出别的什么。若则一切顺利,她出宫总有更为稳妥的法子。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几分笑痕:“娘娘严重,几句闲言罢了,我总是无碍,若因此发落他们,倒不必了。”   敏妃道:“是我说得左了,原也不全是因你,有这样的刁奴伺候,我也怕燕燕叫他们引入歪路。”   李明微轻轻颔首,正说着,春苓急急忙忙的进来回三公主站晕过去了。   “燕燕!”敏妃猛就起了身,惊慌失措了似的高呼:“传太医!快传太医!” 第19章 深闺春怨   三公主并无大碍,太医赶到,只掐了下人中就醒了过来,不过皇后听得消息,倒是是从坤宁宫赶了过来。   敏妃惶惶收拾了出宫接驾。   皇后从软轿下来,很不赞同的扫了她一眼,搭着宫人的手进了门。   她径直穿过前殿到后头抱厦去瞧三公主。   楠木垂花柱式架子床上支着草绿绣蜂蝶的帐子,三公主抱膝坐在床上,朝里扭着脸,一头乌发乱蓬蓬的披在肩上。   她与敏妃还闹着脾气,皇后进得急,丫鬟们甚至没来得及把人请下来。   气氛古怪,诸人面面相觑。   敏妃张一张嘴,还是先开了口:“燕燕,皇后额涅来看你了。”   三公主埋头未动。   皇后对宫妃严苛,对孩子却一向和善,也不生气,自坐到了床边,抚着她背柔声问道:“燕燕,这是怎么了?怎么皇额涅来了,你也不搭理?”   “皇额涅!”三公主一下扑倒了她怀里,一抽一抽的啜泣。   “好了好了,可怜见儿的。”皇后抽出帕子给她擦脸,一张脸抹得黑一块儿白一块儿,皇后一边擦一边笑,“瞧瞧,哪里蹭的,大花猫儿似的。”   三公主亲密无间的偎在她怀里,瞥一眼敏妃,鼓着嘴道:“额涅罚我站墙角。”   小孩子心思简单,皇后宠溺他们,他们也就亲近她,把她当做护身符一样。   皇后哦了一声,一顿道:“你额涅一向疼你,可是你犯了错?”   三公主闷头不说话。   皇后便曼声曼气儿的道:“我来的路上听说,你对你先生无礼了,可是?”   三公主绞着手指,“我……我不想她做先生了……”   “为何?”   “大家都说,汉人都像魏贵人一样,都是下作胚子。”   一语说得敏妃又要发火,皇后压住她,转而淡笑着看三公主,“你省得什么是下作胚子?”   三公主懵懵的看了看她,“就是坏人,想害汗阿玛的人,我不要她做先生给人笑话。”   皇后道:“你瞧南书房你两个哥哥的几个汉人先生,那是连你汗阿玛都敬重的人,你说他们可是坏人?”   “不是。”   “你先生的学问也是你汗阿玛和你额涅赏识的,才叫她来给你做先生,你说汗阿玛可会叫坏人来给燕燕做先生?”   三公主摇头。   “这就是了,你先生和魏氏不一样。魏氏心术不正,不说她是汉人汉人就心术不正。就像她在宫里,你能说宫里的人都心术不正么?”   三公主似懂非懂,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知道就好,回头,去跟你额涅还有先生认个错,就说你知道错了,可行?”   “我……”三公主偷偷瞧敏妃,一头扎进皇后怀里,撒娇道:“我不去我不去!”   她拉不下脸,皇后也不逼她,拍拍她道:“好了好了,蹭我一身灰,快叫丫头去给你洗洗脸,我同你额涅到前头说说话,你过会子再来。”   三公主欢欢喜喜的去了,皇后回了前殿。   敏妃伺候着她用了半日茶,皇后才慢悠悠拨着茶叶沫子开口:“合宫里头,你素日是最叫我省心的,怎么今日是急糊涂了?三公主是金枝玉叶,她李氏就算再得皇上的眼,值得你为她折腾亲生闺女?拿孩子使手段,你出息了?”   皇后待孩子有耐心,待底下妃嫔嘴巴上却向来不留余地,她眼睛又毒辣,回回说话都能戳你心窝子里去,这样直接了当的给你没脸,敏妃没少领教。   偏她又是正经主子,人人都得小意儿伺候,在她面前,倒比在皇上跟前儿还得多拿两分心思。   她被她堵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吸了口气还是要挂着两分笑认错:“正是娘娘说得,我心急了,累您专程跑这一趟。”   宫中这些年,皇后的脾性大家也都摸得清楚,她说你有什么错,甭管你有没有,就老老实实认着,认了就结,若不认,就等着脱层皮吧。   敏妃是识时务的人,心里多恼火也不会和她应犟,果然一认错,皇后就点了点头,“行了,你知道就行,甭再为难燕燕。这李氏,我瞧依燕燕脾气,她也低不下头去认错。索性昨儿皇上同我提了提,今科的考卷已呈了上来,眼瞧着就能殿试放榜,给这姑娘指了人家叫她出宫备嫁,原就是个由头,燕燕不想去,也就不必去了。她屋里人也要整顿,就随我到坤宁宫住些时日,等你历练清楚了,那李氏也出了宫再叫她回来。”   “这……”敏妃心里不愿,却不敢反驳于她,迟疑间皇后就是一挑眉,“怎么?”   威逼利诱,皇后笼络人心的手段绝对有一套,她舒了口气,只福身道:“如此劳烦娘娘了。”   要去坤宁宫,三公主听了是一百个乐意,皇后那里规矩松泛,吃食|精细,再加上几个大两岁的哥哥姐姐日日晨昏定省,宫里也热闹,爱人多热闹的小孩子,自然喜欢。   敏妃面上带笑,心里却五味杂陈的送她跟皇后出去,不料皇后揽着她才上轿撵,就见一个小太监飞也似的跑过来,啪啪一甩马蹄袖,跪地道:“娘娘大喜,才明妃娘娘诊出喜脉,太医说,已有两个月的身子。”   “明妃有喜?”皇后面上恰到好处的泛了丝喜色,“可是祖宗保佑了!可给皇上、太后、太皇太后报喜去了?”   “回娘娘,奴才是去坤宁宫折回来的,慈宁宫和寿安宫已收了喜信儿,皇上在和大臣们议事,消息还没递上去。”   “总是这些年作养没白费。”皇后感叹了一句,吩咐摆驾翊坤宫,“走吧,我去瞧瞧她。”   皇后和明妃并不十分对付,明妃将将进宫那会儿傲气,年轻貌美身家显赫的姑娘,同胞哥哥又备受皇上倚重,她有资本傲气,皇后要拿捏她,并不像旁个那么容易。   不过皇后究竟是皇后,小小丫头,她自有法子名正言顺的制服她。   她是规矩里头办事,连皇上都没有二话。   明妃被挫了几次,也就学乖了,一心一意的把心放在了服侍皇上身上,尽量的少与她说话碰面,久而久之,倒是相安无事。   因而皇后过来她是有些吃惊的,她穿红绫子寝衣半在床上,才接见过太后和太皇太后遣来的宫人,略嫌疲惫。   看见皇后进门略微欠了欠身,“娘娘吉祥。”   “坐着,别动。”皇后难得面色和煦的按下了她,“这孩子来得不易,你好好将养,万不能像上回似的……天大的事儿也抵不得你肚子里的孩子。”   明妃整个人都柔和了不少,低声道:“我知道,一定保重这孩子。谢娘娘来瞧我。”   皇后一拍她的手,“哪里话。”   转眼瞧太医没走,便细细问了养胎事宜,又细细叮嘱了她身边宫女一番,便不多呆起身离去。并嘱咐她好好休息,旁的再来道喜的人在外头接见就好,不必她再亲身相见。   一时明妃却歇不下,听人来了一波又一波,却独不见心里盼的那人。   终是夜深下了帐子,她躺在锦衾之中,只觉喜悦一点点变成了酸楚堵在胸口。   他果然是恼了她,自寿安宫以后,他一次也没见过她,就连她怀了孩子这样的事,他也不闻不问。   后宫里明争暗斗,是他最忌讳的,她以为自己的手段能蒙混过去,没想到叫他一眼看穿。是她太天真,可那个姑娘,她到底是忌惮啊。   尔然有轻轻的脚步声想起,她以为是丫鬟,噎着嗓子说了声出去。   “有日子不见,你脾气见长?”   身后人阴阳怪气的嗤了句。   里头没动静,皇帝走过来撩开了帐子,正见她一壁起身一壁手忙脚乱的拿帕子抹眼泪。   他心里软了下,抬臂拥住她,温声责备:“有了身子的人了,怎么还孩子似的?”   “我……我是高兴……”她慌忙扯出一个笑脸,一时又带了些凄楚,“我总以为这辈子都与孩子无缘了,没想到上天垂怜,还能叫我有自己的孩儿……”   她头一次有身子是刚进宫那会儿,欢喜的什么似的,不料坐胎五个月之时,正传来她父亲在西南殉国的消息,她一时悲伤过度小产,损了根基,调养了两年来都不曾有孕。   皇帝想起这一段往事也微微怅然。   他是心疼她的,若非她疑神疑鬼,还把手插|进了前朝,他何至冷落她恁长时候。   “傻话。”他屈指在她额上轻轻一弹,“怎会没有,等这孩子落了地,咱们还要给它添几对弟弟妹妹……”   明妃倚在他怀里咯咯笑,二人絮絮低语了半日,至于敬事房的太监都在外头小声催:“皇上、娘娘,时候不早了,该就寝了。”   “这些烦人东西。”皇帝低低骂了声,便要招人进来伺候洗漱,不料明妃一扯他的袖子,欲语还休。   “怎么?”皇帝挑了挑眉。   明妃一咬牙,下定了决心似的,“我不便服侍您,您……您去后头卫妹妹馨妹妹屋里吧。”   妃嫔有孕之时不得侍寝,若今日留他在这儿,恐怕明日又要遭皇后派人训斥了。   皇帝目色一瞬,随即落在在那丰润细腻的红唇上。   拿指腹不轻不重的摩挲了几下,挑唇轻笑,“口是心非。”   何尝不是口是心非,可她有什么办法呢?   他到底是走了,她阖目缓了半晌,喑声问:“皇上去谁那儿了?”   “禀娘娘,是去了馨婉容房里。”   她怅然长叹一声。 第20章 琼楼渐远(补齐)   翊坤宫一边柔肠百转,翻来覆去,长春宫这边亦是满腹心事,辗转难眠。   外间灯都灭了,只卧房屏风外头留了一盏,影影绰绰透过一点光来。   夜静得发沉,万钧重似的,那歪在南炕上发呆的人也仿佛被压成了一尊雕塑,手压在腰间,一动不动。   “您去睡吧。”春苓又催了她一回,“明儿一早还去请安,给皇后看见您脸色不好,又要多心了。”   “多心?”敏妃轻轻一笑,“你还不了解咱们这位主子娘娘,她可不及来多我的心了,往后,都得扑在翊坤宫上头!”   春苓一顿,有一会儿才不敢确信的问:“您为这个闹心呢?”   “为这?”敏妃嗤笑,“我要为这闹心,可就甭想过安生日子了。我是心疼我的燕燕,白白受了这一遭罚啊。”她长长叹了口气,看着春苓道,“你瞧现世报来得这样快,头回我还看她笑话,眼下自己就闹上了。”   她一抬手,春苓扶着她起来,一面道:“您这是多心了,神仙都有打瞌睡的时候,更何况人,这回不过是凑巧了,委屈小主子一回,所幸也无大碍,您就放宽些心吧。”   敏妃半晌未语,忽而吩咐:“明儿你去趟温禧长公主府,向她讨《食鱼帖》,就说我借来一用。她要问你做什么用,你就说我惦记那帖子,恰寻了位妙人,或可一临,借来一试。”   “依温长公主的性情,恐怕是要亲自来见一见了。”春苓迟疑着,“娘娘要将李姑娘引荐给长公主?眼见要出宫的人了,您这是……”   敏妃轻轻一叹,“寻个名正言顺的由头,送她出宫吧。原就是讨太皇太后的欢心,硬叫人来了这里。这阵子一桩事儿连着一桩,估摸着也没人顾得上她了。我瞧她是不愿在宫中多呆的,既已尘埃落定,不若做个人情,送她出宫吧。”   春苓点了点头。   温禧长公主,其封号乃温禧固伦长公主,年不过三十,是今上一母同胞的长姐,嫁的是敏妃同宗那拉氏嫡系平阳侯府的次子索兰,索兰此人年轻有位,可惜天妒英才,英年早逝,与温禧公主成亲不过三年即于西南殉国。温禧长公主与其夫妻情笃,发愿为亡夫守节,一守就是十数年。   温禧长公主和皇帝一样,遗传了先帝的才情,也遗传了她爱才惜才的性情,不过与他们温吞的性子不同,她是火一样的性子,说风就是雨。春苓把话带到,头一日借来了帖子,第二日温禧长公主就递牌子进了宫,先到太皇太后、太后、宫里坐了坐,又瞧了明妃后,顺道就来了长春宫。   敏妃含笑迎了她进门。   温禧长公主与她关系非同一般,一见面就调侃开了:“话说得这样满,倒叫我看看是怎样的妙人,竟能临得‘草圣’的帖子!”   敏妃但指了指一侧案头上尚为及收的两幅字,道:“今早上送来的,您瞧瞧吧。”   两幅字,近乎如出一辙。   温禧长公主打眼一扫,一下就顿住了目光,紧走两步过去,以手触字,上下比对了半晌,最后按在那截然不同的两方落款处,连道了两声妙。   “尽得其意,临得妙,风骨巨丽,写得亦妙!”她目光胶在桌面上半晌,方抬眸看了眼敏妃,“是前些日子进宫的李氏女公子?”   “正是。”   温禧长公主赞许的点头,“她混迹襄郡王府,我原颇有成见,如今看来,这姑娘当是个真性情的,倒不负她往日声名。”   敏妃一笑:“您既看得上她,那我就直言了。”   温禧长公主长眉一挑:“算计我?”   “我哪里敢!”敏妃笑,微微叹了口气,方道:“先前的事儿您也知道,召她进宫教燕燕,原是为了如意妹妹,后来见着人了,才德品性,样样都好,我倒想她长久的给燕燕做先生了,偏偏燕燕惹出那桩事儿,皇后娘娘还要护着,连个不是也没陪,我这里是没脸留她了。为着老祖宗放心,且得请你把人带出去,留到皇上给她指婚。”   “这差事我倒乐意。”温禧长公主一笑,“日常正缺个同我说话的人,你把人招来,我先见上一见。”   “去请李姑娘过来吧。”敏妃便朝春苓使了个眼色。   春苓不多时即去而复返,后头跟着进来了李明微。   她见了礼,温禧长公主只瞧着她笑,端详了半晌,才道:“往常总听人说你有令堂遗风,可方才见你写的字,我倒觉着,你像你父亲多一些,现在看你,果然样貌上也像他多一些。”   这是李明微头一次听人提到父亲,这宫中所有人都讳莫如深、避免提及的人。   她不知她是何意,只是谦道:“先妣超然,民女所不能及也。”   “我说的不是这个。”温禧长公主笑了笑,“观你字意,超然洒脱并不输尔母,不过不及其气性空灵,倒像你父亲的字,有历尽万难而不夺其志之坚毅。他本是这世间难得的人才,只可惜……”她略微一顿,叹了口气,不无惋惜之意,“料是你母亲之去对他打击过于沉重,以致他醉心权势,为利禄蒙了眼,适才误入歧途。”   一席话说得李明微轻轻低头,她便又是一笑,道:“我随口一言,你不要将这些放在心上,我只是见到你,又想到了以前上书房的日子,多感慨了几句,你父亲纵有大过,亦有值得人尊敬之处。”   长公主是随阿哥们一起上过书房的,彼时李鸿慈任教于上书房,正是他们的汉文师父之一。可声名狼藉的人,甚至被骂作窃国之贼,她近日却尤能毫不避讳的说出“值得尊敬”四字,李明微不可说不动容。   她哽了哽,反倒怕她因此遭祸,因道:“父亲之过,难容于天,不值长公主此般相待。”   长公主细嚼她别有意味的“难容于天”四字,参透了即是一笑,却没说破,只道:“你是个好姑娘,不枉我特意来见你一遭。”   敏妃在旁瞧着,不得不佩服她收买人心的手段,李明微在长春宫呆了这样久,她几番示好,投其所好,她那里却像块顽石,始终不为所动。长公主头一面见她,却三两句就引到了她心坎儿,令她诚心以对。   是她想差了,只道她是个真正秉性清高的人。可事实上,孤高只是她的盔甲,穿破了,才看得到她的本心。偏偏她一直在这盔甲外头打转。   她心下轻轻一叹,不过看透了又怎样?这样的话,也只有她温禧长公主敢说出来了。   温禧长公主瞧她一眼,莫测一笑,隐有为时尚早的意思,敏妃勾唇会意。   她垂了下眼,看向李明微,笑道:“才长公主同我说起,她那里犹有几副残帖,想请你过府几日,与她参详参详。我是舍不得你,只是燕燕这里一时半会儿整顿不完,大抵要在中宫住些时日,我没道理留你在宫里耽搁着,却不知你意下如何,愿不愿意过去?”   紫禁城和长公主府,她出了宫大抵就不会再回来了,李明微心里衡量了一下,点头应下,“愿为一试,却不知如何安置怡宁格格?”   长公主道:“这个容易,我也挂念怡宁丫头了,随我一起去公主府便好。”   这日傍晚,李明微即辞了敏妃随长公主鸾驾出宫。   敏妃送她们出宫以后长长叹了口气,春苓回头一看,也是一叹,敏妃即笑,“你叹什么?”   春苓道:“叹您对人好,人还不知情!”   敏妃笑:“长公主岂会叫她不知情?” 第21章 两难境地   皇帝是有些时日才得知李明微离宫的消息。   三月十一,会试考卷判毕,礼部将朱卷与墨卷一并呈奉御览。   两匣子卷文,晌午送到养心殿,皇帝留了一晚上,第二日即吩咐归置了朱卷,送长春宫李氏。   陆满福这才回李氏已离宫。   “离宫?”执朱笔的手一顿,炕桌后头盘膝而坐的人抬眸看过来,“几时的事儿?”   “有两日了。”陆满福道,“初八那天长公主来瞧明妃娘娘,去了长春宫,听说与李姑娘一见如故,便邀她去了公主府。”   皇帝蹙眉,“三公主的课业呢?”   陆满福张张嘴,欲语还休,只得皇帝冷冷一个眼刀,不耐道:“有话说。”   “这事儿起因是废贵人魏氏,”陆满福试探着道了句,偷偷瞄了眼皇帝面色未变,方敢继续说下去,“起先那桩事儿闹出来以后,三公主房里有些个多嘴的奴婢乱嚼舌根,以致公主对汉人起了成见,李姑娘回宫第二日,公主就与她起了冲突。敏妃娘娘因此重责于她,直罚到站晕过去,以致惊动了皇后娘娘。公主房里的人要整顿,皇后娘娘心疼她无人服侍,便将人接去了中宫,暂时停了她的课业。”   一袭话说罢,皇帝面色倒似平静了,只淡淡问:“起了什么冲突?”   陆满福心里却有些慌,愈加小心翼翼的回道:“三公主受了奴才们调嗦,说了些不中听的话。”   “说什么?”皇帝淡淡扫了眼他。   陆满福心里一颤,抖着胆子答了一半:“汉女下作。”   皇帝顿了片刻,目色微沉,语气却无怒意,只道:“派人传话给皇后,务必从严查办。”   陆满福从心里松了口气,应句嗻,又问:“李姑娘那里,可是要送去长公主府?”   皇帝默了半晌,方道:“叫吴宗保过来。”   陆满福不明所以的去唤了人,吴宗保忙不迭的赶过去,皇帝只指了下其中一只匣子,吩咐:“送去长公主府,命李氏阅。”   吴宗保一迟登,慢着声儿问:“万岁爷可还有别的话?”   “传朕的话,叫她挑几篇可心的出来,明日呈来,不拘是两三篇还是三五篇。另,长公主有意,可同阅。”   吴宗保眼珠子一提溜,心里咂出些味儿来,立马哈腰应了个嗻,一路快马扬鞭赶去了长公主府。   突如前来的养心殿大总管,连长公主也惊到了,从后花厅匆匆赶到了垂花门,正迎着吴宗保夹着一个蒙了黄绸的匣子进门。   “长公主大安。”吴宗保笑盈盈的打千儿问安,未触到地上长公主就叫了起,心中虽疑惑,却也松了一口气,面上一派和气的问:“不知大总管前来,所谓何事?”   吴宗保嘴角一挑,道:“皇上有口谕给长公主和李姑娘。”   长公主会意,请他到主殿稍后,命人召了李明微过去,又摒退了左右。   李明微神色浅淡的看着这个朱衣太监,心里却一上一下的不得安生,直到他咧嘴一笑,笑眯眯的唤了声李姑娘,双手捧了匣子递上来。   她伸手接下,颇有些重量,沉甸甸的压在手上,才拿稳,那太监便一清嗓子,尖着声音喊开:“皇上口谕,温禧长公主与李氏听旨。”   “奴才领旨。”温禧长公主先一步跪地,紧跟着她也跪了下去,捧着匣盒道:“民女领旨。”   “皇上口谕,‘送去长公主府,命李氏阅’,‘传朕的话,叫她挑几篇可心的出来,明日呈来,不拘是两三篇还是三五篇。另,长公主有意,可同阅’。钦此。”   太监学话的口气,中气十足,一波三折,念完了即又变回奴像,紧赶着上前一步把地上的人扶起来,不无讨好:“皇上说了,叫奴才等在这里,李姑娘挑完了,奴才一并带回去。”   长公主打量了眼,见那匣子上锁处尚留了一半封条,不由微微一怔,“这是今科的贡卷?”   “正是。”吴宗保还没说完,目中含笑的打量了一下李明微,“皇上恩典,放榜之日替李姑娘指婚,先叫姑娘看一看,心里有个谱。此事不便声张,还请公主和姑娘慎言。”   “可是天大的恩典了。”长公主朝李明微一笑,却并不觉这恩典突兀,皇帝起复李氏的意图已经明了,朝上已三五不时的有人奏本,此时给个恩典安下人心再合适不过。便不说这个,单凭李明微这个人,能叫他施恩也再正常不过。姑娘家,还有什么比能嫁一个好夫君更重要的呢?她压了下李明微的手,也是真心替她高兴,“既这么着,需得好好挑选,方才不负恩泽。”   李明微点了下头,不似寻常女子一般赧颜,反倒有点点笑意,“圣上隆恩,明微谨记于心。”   长公主道:“且去吧,到后头去,我倒也想看看,是不是有人能配得上你。”   一时叫人安置了吴宗保,携她去了后殿,开匣看卷,但见一沓一沓俱弥封糊名,皆朱红色笔记,因皱了下眉,“怎送了朱卷?”   科举为防寻私舞弊,应试者上交原卷以后,常由专人以朱笔誊录下来,再送去判卷。因是由朱笔所录,故称朱卷,与之相对,考生原卷称为墨卷。   眼下送了朱卷过来,长公主是有些意外的,“文章或有假大空言,笔下却做不得假。文字皆看才知人,如今笔意全无,从何看起?”   处了两日,李明微对这位公主直接了当的脾气倒是摸清了几分,也晓得她不爱听拐弯抹角的话,二人相处,不说彻底推心置腹,倒是能深言几分,因笑道:“写文章就像盖房子,作假作空的,或能搭出来个花架子,不过内中无物,一戳就倒。真的饱学之士,必定经得起推敲。”   长公主道:“你怎知这饱学之士中,就没有衣冠禽兽、斯文败类呢?”   李明微蜷了下手指,犹带着笑意,“倘我遇着了,是我福薄,承不得陛下隆恩。命定如此,也无可怨。”   长公主一抿嘴,略有些不赞同,道:“我唯一不喜你的就是这听天由命的性子,人生而在世,怎能不为自个儿打算呢?”   李明微敛眼,深深吸了口气,随后笑道:“说句大不敬的话,倘使能打算,我情愿一生不嫁。”   长公主面色一怔,显然没料到她会有这么一句剖心剖肺的话,也不禁为之所动。   她头两年的遭遇,她虽没查过,但也能得知其中坎坷。相府的千金小姐,一袭之间沦为贱籍乐户,其间落差不提,但那生而绝色的模样,就不知为她引来多少祸端。她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她实不忍去问。   她一时握了她的手,只笑斥了一句傻话,但道:“不嫁人怎么成,做一辈子老姑娘么?是我太多嘴了,引得你疑神疑鬼。你放心看,有皇上在,还能委屈了你不成?”   李明微淡笑,心里只是有些淡淡的说不清的滋味。   而今连推心置腹,都已成了笼络人心的手段。倘早几年遇到这位公主,她必定引为知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可又怎么样呢?朝不保夕的日子,她只得想尽办法先保全自己。这所有人里头,除了襄郡王,也只有这位公主,或能在危急之时相帮一二了。若这一关得过,她也必定对她倾心相待。   她去翻那些文章,其实不必去思量,当年那人的文章流传出来,即使她水深火热之际,亦耳熟能详,倒背如流。   当挑定卷文时,长公主只给了八字评语:“恪守中庸,别无奇处。”   “怎挑了这个?”她看过来。   李明微道:“其行文严谨,秉节持重,非他人可比。”   长公主挑眉,指了指她右手边的一卷,“方才你看了许久的那篇文章,严谨持重皆不次于它,兼有文采气度,你却不选?”   李明微道:“三元之才,惭愧以对,民女但求一生安稳,已然知足。”   长公主微微点了下头,派人传吴宗保。将东西交与他,吴宗保却犯了难似的,苦着脸道:“万岁爷交代的,两三篇或是三五篇都行,姑娘你只挑出了一篇,奴才可交不了差啊。”   李明微一时怔了下,便听他道:“姑娘想想您挑的这个人,也不定有无妻室,或是愿不愿意娶亲,这万一占上一样,您叫万岁爷怎么做?咱们万岁爷好性,自来未插手过臣工的家事,那棒打鸳鸯或是赶鸭子上架的事儿他老人家可是做不来啊。”   李明微一下愣住,她自知殷陆离无妻,也知圣旨若下了,他是不会抗旨的人,却未想过皇帝这里如何走通。   倘使皇帝真操心到拿此事去问他意见,她心里一跳,这婚事未必能顺顺当当的指下。不,这还不是紧要的,只要她能赶在那之前见他一面,此事当不难解决,难得是,眼下她怎能再找出第二个人来!   嫁殷陆离是她想好的一步棋,若是别人……怎能容得这样的变故! 第22章 竹篮打水   “姑娘——”她沉默太久,吴宗保试探着唤了她一句,看着她面上表露出些许难色,“您瞧这……”   她恍然回过神来似的,冲他歉然一笑,“天底下总有巧不巧的事儿,做再多打算,说不好也正碰上不巧的那个。此事原无我说话的余地,是陛下恩典,我才得参和一二,却没有事事从我意愿的道理。我拿这一分主意已然惶恐,再不敢贪心其他,若有差池,但凭陛下吩咐。”   她是忽然想通的,皇帝的意思或许并非是真正要她选出几个人来备选,而是告知她未必会如她所愿。这里头的人,棋子儿似的一个有一个的位置,哪里能人人任她移动,他那日话说得满,今时后悔了,却不得收回,唯有旁敲侧击的敲打她,叫她自己表态出来。   果然话一出口,陆满福就露了笑意,笑呵呵道:“奴才省得了,一定将姑娘的话禀承万岁爷。”   所料不错,她心里略定了定,朝他轻轻颔了下首,“劳烦公公。请您代我向陛下谢恩。”   “哎,好嘞!”吴宗保痛快应了,携上东西,笑成一朵儿花似的告了辞。   她看他出去,人在照壁处一停,呼和上随从,一转眼儿就没了人影儿。   东西送到养心殿时庄亲王在,皇帝倒没避,听他回了话便径直叫拆卷看是谁,吴宗保应个“嗻”,手脚麻利的拆了,倒是小小的吃了一惊,也是凑巧,竟是个“熟人”了,他一啧舌头,小心着道:“禀万岁爷,是殷陆离的文章。”   皇帝面色淡淡的没什么反应,倒是庄亲王落棋的手指头一顿,侧目望过来一眼。   吴宗保不知他瞧什么,腆着脸扯了个笑,不出所料的挨了他一个眼刀。   “先下去吧。”皇帝挥了挥手,抬眸瞧了他一眼,“怎么着?”   “主子恕奴才直言。”庄亲王一拱手,“主子要有意用殷陆离,眼下不合叫他娶妻,更不合叫他娶这位李姑娘。”   “怎么说?”   庄亲王道:“皇上要用他,他往后就是刀口上舔血的人,倘若娇妻在侧,恐怕到时就不甘愿离了那温柔乡了。”   “美人乡,英雄冢。”皇帝略笑了笑,轻轻摇头,“真要醉死在温柔乡里,也就算不得英雄了。你未免把人看得太扁。”   “不过,”他拈颗棋子落在棋盘上,没经意似的,话锋一转,“李氏不给他,朕瞧上了。”   “朕瞧上了”,庄亲王愕得差点惊掉了下巴,指婚选人一径给人操办了,临了临了倒一句瞧上人家了,是要怎么着?   他顺了顺气才得接下去:“万岁爷的意思是要把人收进后宫?”   皇帝不咸不淡的“嗯”了声,没多谈,敲着桌面提醒他,“该你了。”   他忙得回神,蹙着眉看棋盘,这一局直下到点灯时分犹没分胜负,至于军机处的奴才都来养心殿催人了,这事儿那事儿的请王爷回去做主。   “没眼色的!”皇帝骂了一句,面上却不见怒色,朝庄亲王一扬下颌,“去吧,朕等着你明儿继续。”   皇上说的明儿是没有定数的,忙起来许多事儿就抛到了脑后,十三日殿试,钦点三元,十五日放榜,大宴琼琳。   连着四天都没有动静,宫人每日照看着棋盘,等得心焦意燥,公主府那边,亦是候了一天的旨,等得望眼欲穿。   去岁木兰行围回来,太皇太后要行猎图,长公主勾好了边就没再动,开春才拿出来填色,一个人总是兴致缺缺,常常画两下就搁了笔,这两日李明微来了,两人商量着调色填图,兼指点着怡宁,从早到晚倒没个厌烦。   十五这日专停了一天候旨,没曾料等到入夜了也没半点动静。   不应该,长公主蹙着眉,一道折子的事儿,依皇帝的性格,早先太监呈上去时就该拟了,今日打发人送来就是,如何等到这时候?   她选的人殿试一日就查了出来,安徽宣城名不见经传的一个读书人,鳏居,膝下有一子,将将知道时她心里颇替她委屈得慌,暗地里打发人去试了试,发现此人一不为钱财所动,二不为美色所惑,为人处世温和端厚,算个正人君子,这才放下芥蒂,擎等着皇帝下旨赐婚,她乐乐呵呵的备份儿嫁妆送她出嫁,没想到左等右等等不来。   她细细想着吴宗保那日说过的话,想来想去却没什么结果。这人不出挑,按说人选上不会出错,皇帝不是个健忘的人,他不下旨,太皇太后那里也容不下,什么缘故能叫他压了下来?   她思来想去的不安生,倒压了李明微的手安慰她,“你甭慌,今日大宴,皇上许是忙忘了。明儿我进宫瞧太皇太后,顺道去看看。”   李明微少见的脸色挂不住,一脸惶惶的看她,咬咬嘴唇,欲言又止。   她自来重修身养性,大多数时候都是从容不怕的样子,今日却不知怎么,心口悬了整整一天,整个人不得安宁。   “甭慌。”长公主拍了拍她的手。   第二日她是特意选了晚一些的时候进宫,估摸着正好能遇着皇帝去寿安宫。不料换好了衣裳才要出门,门上就有人报有上谕。   有上谕,长公主猛转过身去,一寻思却不大对味,捏着帕子出了门。   来得是个眼生的小太监,穿蓝绸衣裳,见她即扎地打了个千儿,脆生生问安:“奴才养心殿小林子,请长公主大安。”   长公主叫了起,问他皇帝有什么吩咐,小林子一哈腰,回道:“皇上口谕,宣李姑娘养心殿候驾。”   养心殿候驾,长公主心里登时咯噔一下,下意识的往他脸上打量,可小林子是底下跑腿当差的,不像吴宗保那样的老油子,干干净净的一片,反倒叫你什么都看不出来。她到底放弃了从他脸上看出什么。   “进宫见驾?”李明微今日心神将将定了些,闻言心下又是一跳,目色复杂的看过来,“皇上……召我做什么?”   “不定什么。”传召传得突兀,长公主也说不出来什么猜测,一招手叫人来伺候她梳洗,一面道,“你且过去,待我见过了太皇太后,在隆宗门等着你。”   李明微略有些恍惚的点了点头,任丫鬟七手八脚的伺候着梳洗,净了面,挽了发,犹难以集中思绪。   罢罢,她心里叹了口气,万事犹它,她惦念有何用?她终究抹不下脸去见殷陆离,走到而今这个境地,早已是无计可施。这一劫渡得艰难,渡得过是幸,渡不过是命。   她换好了衣裳,汉家衣裳,长裙短襦,亭亭玉立,窗子里风一吹进来,不知有多袅娜多姿,长公主瞧一瞧,心思复杂的领她出了门。   二门外头专门有顶四人抬的青衣小轿候着,那头李明微先上了轿,长公主銮驾随后才行。   寿安宫十五十六两日总是热闹,她到时皇帝还在,和皇后一左一右的陪在太皇太后伺候,太后坐在边上,再旁薛老太妃也在,底下则坐了一溜的宫妃,正中站着几个大小不一的孩子,三个男孩儿三个女孩儿,全是下一辈的皇子皇女。最小个儿那个穿小红袍的正背小手背《千字文》,咬字还不清楚的娃娃,却有模有样的摇头晃脑,不料中间卡了壳,左右瞧瞧,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别哭别哭。”太皇太后心肝儿肉的叫着揽到了怀里,拧着他肉嘟嘟的小脸笑道:“瞧着小脸皮儿薄的哟,跟你老子一个样儿,心气儿高一点子都不能比别个儿差。听达玛姆的话,你比两个哥哥年纪小,不用事事比着他们,他们背全篇了达玛姆也不赏,你哪怕背上一半,达玛姆也有赏。”   三阿哥委屈得什么似的,扭扭捏捏的不吭声儿,皇后暗着扯他,他也不搭理,闹得皇后都要变了脸色,倒是皇帝一句“行了,都去书房吧”叫这孩子一下蹦下了地,赶在哥姐前头打袖跪个安,一下子就跑没了影。   长公主瞧了一场,站在门口没忍住,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一壁笑一壁进了门,,“玛姆将将说错了,这孩子可比咱们万岁爷小时候乖巧多了,人背不好书是自个儿生闷气,咱们哥儿背不好书,可是要闹得我整宿整宿都睡不了觉。”   皇帝启蒙是长公主教的,彼时年纪小,还不到上书房的年纪,偏他人小心大,扛着本比他还大的书来找她,她年纪也不大,正是好为人师的时候,竟就一字一字教了下去,至他上书房,竟已能背下全篇的《三百千》、《论语》及《孟子》。   皇帝但笑,“小时候的营生了,长姊要提到几时?”   长公主没理他,只朝太皇太后和太后道:“玛姆额涅瞧瞧,我头一次说呢,他就说这话,忒小气不是?”   上次她来太皇太后礼佛没见着,算着有个把月没见过了,一见之下自是高兴,招手叫她到跟前儿来,一面帮腔,“是小气,今儿不能饶他,叫他把请师父的束侑全补上来!”   长公主笑,“束侑就免了,借我点儿东西就成。”   皇帝一瞧她,“长姊想借什么?”   “前两日谱曲,总觉不对,皇上把你书房里珍藏的几本古谱,借我参详参详。”   “过会子差人送你府上去。”   皇帝应得痛快,她却不乐意,“我自个儿去挑,回回送你回回藏着好的叫人糊弄我。”   皇帝嗤她,“你还好意思提,你一借就是有去无回,要是有去有回的,朕还至于糊弄你?”   长公主但笑。   皇帝陪坐了许久才走,他一走,她也就寻了借口,跟着去了。   皇帝走在前头,见她跟来便略等了一等,果然她三两步就跟上前来。   他这个姐姐,他心里好笑。   长公主和他是同胞兄妹,骨肉亲情不比别个,因也没避讳,开口就问:“皇上召明微进宫所为何事?”   “她是叫明微?”皇帝答非所问的笑了笑,“取哪个‘明’?哪个‘微’?”   “你……”长公主倒吸了一口气,“你看上她了?” 第23章 未雨绸缪   日头暖融融的挂在天上,阳光稍稍有些刺目,他微微眯了下眼,不答反问:“长姊觉得奇怪?”   “你!”长公主一时给他噎住,深深吸了口气才克制住,转而轻轻叹道:“珩哥儿,咱们小时候就说过,处在我们这样的位置,更应当思人之所思,想人之所想,不以一己之私而害人。”   “你御极以后,也尝说过,此仁君之道,未敢稍有忘言,忧天下,思百姓,摒私心,体下情。天下大治,海晏河清,皆你律己为民之结果。皇上,你今日却管不住你的私心,要它戕害了一介弱质女流么?”   她是冒了触怒他的危险进劝,一剂猛药,不成功,便成仁。   果然皇帝看了她一眼,面色一点点沉下去,她挺直着脊背与他对视,却见他忽地一勾唇角,似笑非笑,“她果然是好,才与长姊处过几日,就叫你肯这样为她说话。”   他掸了掸衣袍,望向她,噙着三分戾气与讥嘲,“长姊放心,她若不愿意,我不迫她就是。”   长公主心里蓦地一沉,他这不是让步,分明是在置她“戕害”二字的气。他会错了意思,她的话非但没有让他动摇,反而更加坚定了志在必得的心思。他是皇帝,自然有得手段叫她心感情愿的点头答应,倘他愿意,李明微能叫他哄得服服帖帖的进宫。   “我非此意!”她不禁上前了一步,深蹙着眉看他,“你要只是你,收了她也便收了,可你是大晋的君王,是天下万民的主人,前朝后宫,自来难脱干系,你问问自己,偌大的后宫之中,可有一个位置能容得下她?”   “皇上!”她眸中有深深的痛惜之意,望着他愈加言辞切切,“你只看到敏妃一人待她和善,可曾想过其他人如何待她?她不进宫,是客,是先生,进了宫,就只是一个人微位卑的妃子。到时恐怕连敏妃都要碍于身份,不得与她亲睦。陛下,我省得她入得你的眼,可那样一个姑娘,你忍心她日日仰人脸色,卑躬屈膝么?”   那样一个姑娘,皇帝蓦然想起那一日她将衣袖从他手中抽走的决绝,那一股子孤高不逊的气度,竟一点不惹人厌烦,反倒叫人觉得,她天生就该是那个样子,遗世独绝,众生莫近。   他目中微微动容,却瞬息弥散的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不容置疑的坚定:“她不会落入那般境地。”   “皇上要如何待她?”长公主反唇诘问,皇帝不语,她连连摇头,“自古宠妃多薄命,你宠她,她是众矢之的,护她一时,却护不得一世,你眼下宫中太平,不只是因皇后严苛,还因你一视同仁无有偏宠之故。你不宠他,罪臣孤女,你可能预见她在宫中处境?即便你要抬胡、李两家,亦绝无可能与八旗亲贵比肩,比照那些汉妃,在满蒙贵女的面前,哪一个不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皇上,”她长长叹了口气,“你或有爱惜之心,可并非非她不可。我知道你是有肚量的人,你就大方一回,放她一个自在吧!”   皇帝半晌未言,许久方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定定,无半点动摇的意味,“长姊,我要定她了。”   他挪开眼,越过巍巍的宫墙望出去,直看到了天的尽头。   那声音也仿佛从那天际传来的,轻却张斥着力量,“朕不信护不住她。”   她一时无言,一瞬间他已传撵起驾,头也未回的吩咐:“东西在懋勤殿,领长公主过去。”   “皇上——”   陆满福一声起轿将将要唱出之际,忽然那边长公主又紧跟两步,一口气只得又憋了回去,但听她道:“皇上要纳她,还是先送她出宫,正正经经的从李家纳进来。”   万岁爷那边儿却恍似未闻,半点没有反应,他悄悄作了个揖,转身挺胸抬头,鼓足了气高声唱道:“起轿!”   那金顶华盖的轿子渐渐远了,长公主深蹙着眉,终只是长长叹了口气。   皇帝不是个轻易会动摇的人,她能替她争的,也只有这些了。   御撵后头浩浩荡荡的一条长长的人龙,陆满福紧随着轿撵,鞍前马后的伺候。   那坐上的人忽然侧目过来,问:“费英东是几时起程的?”   “回主子,”陆满福思量了一下,忙道:“十三一早起得逞,路上顺利的话,赶到金陵约莫要十来日,再等李鸿志……”他顿了一下,偷瞟了眼皇上的脸色,才继续道,“再等他交割好了进京,得再半个月,若再等他家眷,估摸着又须一月……”   里里外外倒有三个月,皇帝蹙了蹙眉,叫她在宫里没名没份的留三个月,未必没有变故,叫她出宫,也不是没处安顿,只他心里却不大愿意叫她出去了。   他思虑什么,陆满福大约也知道,瞧了一会儿,小心着提醒:“主子,李姑娘的外家在京城有宅子,任天津卫盐运司副使的胡承庆,是胡夫人的庶弟,倘使派人过去,一来一回不会出十日不说,这亲娘舅送嫁,比远了一层的堂叔还名正言顺。”   胡承庆,他想了想,胡家的几个人,只胡承应他还记得,胡夫人一母同胞的嫡亲哥哥,办李鸿慈那会儿,落井下石的,他是闹最欢的一个。   他瞧不上这样的嘴脸,事情完了没多久,就寻了个理由罢了他的职。   此人钻营取巧,心气儿却是高的,听说携一家老少回祖籍无锡没多久,就郁郁而终。   不过他两个儿子倒争气,东南呈上来的奏报,屡屡有替他们请功的进言。一时指不上他们,往后却说不好能做她的依靠。   这是后头的打算了,眼下的这个胡承庆,顶着从五品盐运司副使的衔儿,他当政六年连名字也没听过,可见一道奏本未曾上过,一道折子未曾写过,又是一个尸位素餐的废物。   他心里动气,转念又压了下去,半讽半嘲的瞧了陆满福一眼,“你倒是有心。”   这些个奴才,打听人的本事倒是一等一的,得亏他们,他才知道有这号人物。   皇帝的性子,这话就是夸奖了,陆满福嘿嘿一笑,腆颜道:“奴才不敢居功,是奴才干爹提过一句,奴才才记下了。”   皇帝嗤笑,“下了值去内务府领赏吧。”   “主子爷万岁,谢主子爷赏!”陆满福就地磕了个头,一溜小跑又跟上去,眼见得到了养心门,忙问:“主子是照常过去乾清宫,还是先回养心殿?”   皇帝白了他一眼。   他一下懂了,挥手呼喝:“往乾清宫去。”   “啪!”“啪!”软鞭清路,隔着巍巍高墙传来隐隐的声响,吴宗保端着个填漆小托盘从茶房出来,伸脖子往外头瞧了瞧,才转身往后头的梅坞走去。   “吱嘎——”他推门进去。   西北角靠后的小耳房,叫前头的主殿遮住了日头,上午便有些阴,好在南墙上几扇窗子开得大,又都装着玻璃,里头倒还明亮。   窗户下头借光支了张黄花梨木的大画案,南北陈列,上头搁着青花海水云龙纹书画筒、哥釉钵盂式笔洗、笔架极笔墨纸砚等一应御用的物件,皇帝日常来兴致时喜欢在这里写上几个大字,头些时候一时起意,叫个翰林在这里写文章,直把人吓得磕头如捣蒜,偏皇上犯了性子硬是叫去,结果东西呈上来,字都写不成形了,天威凛凛,无人不畏,眼下这姑娘,先才也一再托辞,可请出了旨意叫她上手,倒是稳得住。   他一哈腰,托着小茶盘走过去,一手端了茶放在她手边,又将冷掉的那杯换走,笑眯眯道:“姑娘歇一歇吧,且不忙着写,万岁爷还要去乾清宫批折子、召见臣工,一时半会儿的过不来……您先喝口水润润嗓子。”   “有劳您。”李明微写完最后一笔,朝他颔了下首,瞧瞧墙上的夕阳挂钟,心头微燥,抿一抿唇却没说话。   焦躁也无用,既然只能等,那便平心静气的等吧。 第24章 君心渐朗   皇帝是午后回来的。   彼时吴宗保正在李明微身边伺候笔墨,但见那玻璃屉窗外头,小太监悄悄一探头,使了个眼色。   他便心领神会,寻了个借口,匆匆出了梅坞。   小太监果然正在门口等他,一见人便哈腰跟了上来,“万岁爷在后头更衣,才吩咐了叫总管过去。”   吴宗保脚下不停,只道一句“知道了,你去吧”,便径直往后头寝殿走去。   一路到东稍间的门口,他脚下一停,压低了声音道:“禀万岁爷,奴才吴宗保奉召。”   里头只传来皇帝一句瓮声瓮气的进来。   他撩袍子跨进门,皇帝衣裳已经换好了,一身素净的石青直地纱纳长袍,头发拿白玉小冠束了,平添几分亲和儒雅。   宫人伏在地上整理衣裳的袍角,陆满福绞了帕子递过去,他接在手里,略敷了下脸便递回,一抬手摒退了宫人,踅身坐去了炕上,一面端了茶杯一面看过来,“东西送来了不曾?”   吴宗保心领神会,一弓腰道:“回主子话,您才走不久庄亲王就着人送回来了,奴才照您吩咐,一样样检视过,都封好送去了园子里。”   皇帝一点头,搁下茶杯,叫把床头的一把檀木匣子拿过来,陆满福开了锁奉上,满满一盒子大大小小的印件。他略翻了翻,从角落里取出一对小巧的印章收进了袖子里,一掸衣袍起了身,一面往外走一面吩咐:“那边叫人尽快打理好,你们二人轮流过去盯着。”   二人应着,一路跟出殿去,他却忽地一挥手:“不必跟着,膳时也不必来问”。   两人应声站住,立在台阶上遥遥相望,却见那颀长的身条进去没多久,两个宫女便也一前一后的从梅坞退了出来。   陆满福一啧嘴,转眼儿去瞧吴宗保,“干爹,你说主子爷是想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吴宗保负着双手踱下去,哼哼一笑,“自然是琴棋书画做媒,满腹经纶做网,套牢了这朵美人花。”   *********   “写的怎么样了?”   皇帝是从西稍间自行打了帘子进去的,一扬下颌遣出去了宫人,几乎是悄无声息的走了进来。   李明微被这声音一惊,回看间皇帝已经到了跟前儿,心里更是陡然一跳。   “民女李氏见过吾皇万岁。”她却后一步行大礼,手臂一下子被他托住,淡而温和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下来,“莫多礼,往后行常礼就好。”   “是。”她勉强颔了下首,便听轻轻一声嗤笑,那托在她手臂上的力量瞬间卸了下去。   他就手去翻那写好的一沓字,单单取出一对楹联,一头递给她拿着,一头自己拿了,徐徐展开。   她不自觉的低了下头,“我写不好大字,笔力总也不足。”   “这个拿去刻楹联,确时不够好。”皇帝目光顺着字扫下来,却在她手上一顿,那莹白如玉的指尖轻轻一缩,掩进了袖子里。   也难为她,为着躲他,什么手段都用上了。   他勾唇浅笑,随手折了,却道:“不要着急,你底子好,腕力是足的,只是没用到地方。练习几日,大约就好了。”   眼望着她,那姑娘明显一顿,期期艾艾的道:“我是自幼的毛病,从小到大被先生打了许多次手心,也没能改得过来。”   “哦?”他抬眸看她,随意般道了一句:“正巧,我这两日得空,帮你瞧瞧。”   她一瞬石化了似的,紧绷着嘴角不作声,皇帝眸中隐隐染了丝冷意,似笑非笑的道:“怎么,你瞧不上我这师父?”   “民女该死。”她一下跪了下去。   釜底抽薪,使得好啊。他给她留了一分余地,她倒是备水一战的想头。   皇帝瞧她没说话,直过了半晌,才伸手过去,不料尚未触及她的衣角即被她一个闪身躲开。   一瞬间那面色冷如寒冰。   一而再,再而三,李明微她是好样的。   他绷紧了嘴角,五指并拢,将虚悬在她肩头的那只手收回,撩袍半蹲在她面前。   近在咫尺。   他目光在她面上逡巡,带着近乎□□的意图去打量那张绝世的容颜。   双十年华的姑娘,纵使平常的相貌,亦是风华最盛的时候,像一朵初初绽放的花朵一般饱满多姿,便不消说她这一张脸,只可惜,那表情太过寡淡,寡淡到叫人忍不住要做些什么,来叫它泛起些波纹。   意随心动,他伸手去描摹那如画的眉眼。   果然她受了惊般向后躲去,被他一用力扣住了肩胛,重重往前一带。   她险险落到了他怀里,他没抱实,虚虚将人笼在臂弯,只令她动弹不得。   “你的毛病,就是不肯信人,不肯与人交心。”他轻轻抚过她的面颊,顺着脸颊滑下来,字里行间都带着危险的味道,“你自以为你是在拒人于千里之外,殊不知,越是这般,越叫人不能死心。”   她面上隐有怒意,偏了头躲避他的碰触,他不在意似的轻轻一笑,指尖转而在那精致的颌骨处流连,“原就像在百望祠说的,红颜美人,我并不愿以此待你。所求唯是一知己之交,只是,朕以赤诚相待之时你却不肯倾心,今日境地,也是你自己一步步造就。”   手上一个用力,欲揽她入怀,便见那姑娘眼泪决了堤似的,大颗大颗的滚落下来,偏她又不肯哭似的,一味强忍着,直眼眶里蓄满了泪,不受控制的涌了出来。   那眼泪像是带了魔力,一瞬叫他心里软了下去,再与她计较不得。   原就爱心疼她,顾念她,倒最后反叫她一躲再躲,眼下,他被自己气笑了,竟觉得不该一时没忍住迫她太紧。   明明打算好了要慢慢来的。   他叹了口气拿袖子给她抹眼泪,一面却没什么好声气,“哭什么,我又不曾怎么样你。”   她挣了挣,他顺势竟也就放开了她,由着她一下退开三步远,遥遥朝他叩首,声音哽咽的道:“万岁厚爱,民女受之不起。”   皇帝将将平息的怒意一下又犯了上来,在这么呆下去,他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了。   “受之不起……”他玩味似的重复着这句话,斜斜吊起了嘴角,蓦地又沉下脸去:“这个借口寻得好,朕命你,受之不起也受着。”   “皇上说过,允我一生自在,不为人所迫。民女……”她叩头下去,一字一顿道:“不愿受。”   他气笑,当日允诺她的话,这当口果然是用来堵他的最佳选择。   他对她的恩宠,她反而样样反加诸于他,恩将仇报。   他一下打开了门,但道:“从你所愿,朕等到你愿意为止。”说罢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李明微脱力一般伏在了地上。   竟是……竟是那样!早知如此,她何必处处设防,处处躲他?   她心里一时酸楚难言,眼泪簌簌的涌出来,大颗大颗的砸在地上,碎得四分五裂。   不必当值,陆满福还在扯着吴宗保闲话,一眼却看见自家主子面色不善的从梅坞里大步走出来,不由一惊,不是说膳时也不必来问得么,怎么这早晚就出来了?脸色还这样难看……   两人小心翼翼的迎上去,伴在他身侧,足隔了有一丈远,陆满福没敢出声,倒是吴宗保,拿捏着道:“主子,怎么了?”   见皇帝面色未改,方继续道:“姑娘家面薄,不像宫里的娘娘小主似的,有嬷嬷专门调|教过,难免忸怩,不懂得哄皇上欢心,时日一久,瞧见皇上的好了,心也就自然贴上来了。奴才觉着,这其间虽然波折,难得却是能收获一颗真心。”   皇帝嫌他多话似的,瞪了他一眼,慢慢又敛了眼色,但道:“找个人去瞧瞧她。”   这是不恼了,叫他过去瞧瞧。吴宗保痛快的应个“嗻”,立时应命去了。招来两个宫人,一道进了梅坞。   却见先时还一身清傲的美人,此时竟如暴雨后的娇花一般,颓然无力的瘫在地上,眼泪断了线的珠子似的,一颗接着一颗。   主子爷哟,这是对人家姑娘做了什么!来时还盘算得好好的,一步步要哄着人家,怎么转眼儿就变了样儿。他心里腹诽一句,连忙一路小跑过去,支使人把她扶起来,自己却在旁殷殷关切,“姑娘这是怎么了?同咱们主子爷闹别扭了?咱们万岁爷久居尊位,难免脾气大些,行事随性些,可心里头是体念人的,瞧将将出去了,就打发奴才过来瞧您了,您千万甭往心里去。”   一面说,一面从宫人手里要了一方洁白的帕子递过去,打发她们:“去打些热水过来。”   李明微在椅上坐了,接了帕子抹净了眼泪,竟立时不再哭了,却垮塌着肩膀微怔,片刻略略直起身来。   一时宫人端了水进来,吴宗保亲自拧了帕子递给她,“姑娘擦擦脸。”一面却又打量她,“主子爷是怎么惹姑娘不快了?姑娘同我说说,咱们虽是做奴才的,好赖还能在万岁爷面前说几句话,您同我说说,回头我劝劝万岁爷。”   他弯着嘴角温温和和的看着她,面色一派亲和友善,原料她会诉上两句,不料那姑娘却只拭了拭眼角,便站起身来,纳了一褔道:“请公公回禀陛下,我该回去了。” 第25章 以退为进   “哟,姑娘,这话奴才可传不了。”吴宗保虚扶她一把,尴尬似的笑了两声,“万岁爷这会儿也在气头上呢,您说,奴才要过去给您通禀,不是正往枪口上撞么!”   李明微抬眸看过来,他一颔首,又道:“奴才已经打发人去长公主府拿您的行礼了,后头西围房也收拾出来了,姑娘,就将就住几日吧。”   她眼里明显一愕,提步就往外头走。   “李姑娘——”吴宗保一声叫住她,摆手叫两个丫头下去,几步跟上前来,压了声儿道:“这会儿外头还瞒着,您要是不想立时就有册封的旨意下来,就听老奴一句,安心住下来,万事儿顺着皇上的意思。”   万事儿顺他的意思?不明不白的任他拘在寝宫里头,爱动手动手,爱动脚动脚么?她心里恼恨的厉害,面上也止不住添了一层颜色,僵站在门口,也未走,也未退。   吴宗保觑了她一眼,转身走到旁边四角葵花骨柏楠镶心的高脚几前头,掀开倒扣在茶盘子里的小盅,一面慢吞吞执了水壶往里头续水,一面道:“奴才在御前伺候这些年了,万岁爷的性子,也算得了解。咱们主子爷,从来是吃软不吃硬的脾气。比方眼前这事儿上,您瞧不出来,万岁爷实是爱重您的,他把您接进宫来,是指着您自个儿点头,否则一道旨意下到公主府,哪里还有姑娘您使性子的余地?”   他递了茶给她,引她在旁坐下来,话语间仍是不紧不慢的调子,“奴才省得,入宫为妃,多少人求不来的福气,您心里不见得愿意。可越是这样,您越不能犟着来,惹恼了皇上,您想吃亏的是谁?您就是不乐意,也未必不能顺着他。”   “说句诛心的话……”他话头一顿,片刻才道:“陛下此刻还没拍板儿定论,您同他硬犟,说不好就叫他一气之下把这事儿做实了,您顺着他,万事儿有商有量,万岁爷是有胸怀的人,未必不能容了您的意愿。”   李明微看过来一眼,他一笑,只道:“您不用怀疑奴才的用心,奴才是万岁爷跟前儿伺候的,自然是希望万岁爷能好。您肯同他好好处着,未必不会发觉他的好,奴才心里,姑娘您这般神仙似的人物,也只有万岁爷这样的真龙天子能配得起了。奴才指着您进宫伴驾呢!”   李明微没言语,却朝着他深深颔了下首。   吴宗保咧着嘴角,眼神轻轻一敛。   李明微在西围房住了两日,皇帝忘了她似的,整整两天没提过半个字。吴宗保私下里看拂着,却也没提,直第三天一早从园子里赶回宫,回了句已打理好了。   万岁爷批奏本的手便就一停,说了句叫她过来。   吴宗保忙不迭的去请了人。不料那边行礼问安,万岁爷却连眼皮子也没抬一下,只道了句“平身”便就把人晾在了一边。   吴宗保瞧着,同陆满福二人眼色递过来递过去,眉来眼去递了半天,终究陆满福轻轻一咳,磨朱砂的手一顿,悄悄让开了些。   吴宗保朝她使眼色,不料姑娘站在屋当中,身条儿挺得笔直,敛着眼皮,目不斜视。   得,说时还好好的,临到头又犯毛病。这硬脾气!亏得……亏得皇上他能吃这一套,要不有几条命搁得住丢!   他忙努了努嘴,叫陆满福赶紧回去,小子朝他投来一个哀怨的眼神儿,杀鸡抹脖子的吐了口气。   皇帝低头批折子,对他们一番小动作却了然于心,陆满福手将将碰到磨杵,便听一道声音从旁边传来:“放着。”   他怔了怔,忙撂下手,弓腰退到一边。   “姑娘……”吴宗保在她旁边小声提醒,李明微绷了下嘴角,一脸寡淡的走了过去,吴宗保悄悄松了口气,一招呼陆满福,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   门外头站着却打望门里头的动静,但听万岁爷的声音隐隐约约的传出来,一时嫌浓了,一时又嫌淡了,那姑娘只是没有声响。   蓦地却听一声轻笑,“蹭脸上带出去给谁看?躲什么,我不碰你……”   李明微拿袖子掩着脸,退开了足有三步远,他瞧着她,望着那瓷白的指尖上沾了点点朱砂,眼里只盈满了笑。   她垂了眼,偏过头去抹了下脸颊,只在颊边带出一道嫣然的红痕,他看在眼里,一时心情大好,但不言语,目色一敛,招手叫她过来磨墨,一面道:“待看完了这些折子带你出宫,到园子里去看一看,前儿没写好的字儿今儿好好与我写一遍……”   他没指着她撘话,没曾想她竟福了下身,极乖巧的道了句:“谢陛下不计前嫌。”   这软软的一句话,叫他通体都舒泰起来,瞥过来一眼,嘴角便禁不住微微上扬。   红袖添香,岁月静好,果然也只有她在这里,才有这样的味道。   尔然瞥了眼手里的折子,瞧见那署名,却微微一顿。随即开了左手边的一个抽屉,将一分文卷抽出来,连同那折子一起推给她,“瞧瞧。”   她垂了双手,但道不敢。   他道:“无关紧要的东西,你看也无妨。瞧瞧……”   她方抬手去拿,方瞥见一眼,心头便突地一跳。这字迹,化成了灰她也能认得。   他没避讳,但道:“你择的人,名作殷陆离,今科考取了传胪。你眼力甚好,一择就择到了今科进士里头最出类拔萃的一枝新秀。”他指着那篇文章叫她看,“朕偶然间得来的,反复看了不下百遍,其涉世之深,见解之独道,言辞之华美,无一不称我朝之最……”   皇帝并不吝惜他的溢美之词,她从上而下的浏览那篇文章,心里只是一时酸涩难言。   这文章,面世以后,曾引得京师一时呈洛阳纸贵之势,正是殷陆离早年所作。他做那文章时,她就在旁替他磨墨,那时他尚年轻,挥毫泼墨,一气呵成,写就以后曾对她言这大抵是他生平最得意的作品。兜转却不见了踪影,直至过了许久,方忽然间横空出世,殷陆离这个名字,也一时变得炙手可热。她以为他是因此得到赏识,倍受重用,走向了他一心所向之道。却不曾想过,这背后的操纵之人会是皇帝。   他这般提及他,她不知再作何感想,默默然停住了动作,但听他一句句说下去:“此人发妻已故,留有一子。若是好时候……把你指给他,也没什么不可。只是……”他一顿,声音浅淡,“日后,他当是我朝开辟鸿蒙的一把利剑,把你给他,只会令得他平添牵累,宝剑藏锋,如此人才,朕不能叫他这么埋没。”   她低着头,心里但觉一时可悲一时可笑。她与他无缘,是早十年前就注定的事情,偏她不信,要搏这一搏。可笑如此危如累卵之际,她心里竟然还存了那么一点子执念。   何其可悲,何其可笑!   可眼下他告诉她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皇帝细细打量着她的脸色,只读出那嘴角间一丝若有若无的讥嘲之色,他轻轻覆住了她的手,她闪了一下,竟没有太大幅度的躲开,他便用了些力气,整个将她包裹在掌心。   “他可以,旁的人,朕舍不得你。”他将她拉进了些,牵起了她另一只手,“你跟着我,总不会比别人差。”   “陛下,我配不上你。”她声音低低的,全无昨日的尖锐之意,倒带了些胆怯退去的味道,便令他由心生出一股怜惜来,温和道:“才情品貌,天底下的姑娘,再没有比你更好的了,你何须妄自菲薄?”   再没有比她更好的?她心里好笑,他若知她经历过什么,可还会有这一句话?说到底,才情和容貌一样,他不过也是看中了这些,身外之物。比旁人好一点的只是,他确然可以看得懂她。   而别的人,或许会因为她一张脸原谅她过去的种种,他,再加上一层才情,也未必容得下她。   她已然不知明日再往何处走,嘴里只是淡淡的,凭本能吐出了一句话:“陛下,我是李鸿慈的女儿。”   皇帝勾了勾嘴角,“朕早年气盛,确然容不下你父亲相关的一丝一毫,近些年也才想通,你父亲并非一无是处,是我过激了些,往后,你莫担心……”   “皇上,”李明微打断了他,“当年下旨查办,我父亲于大理寺畏罪自尽。我知道他算罪有应得,无可怨怪者,可是皇上,是您亲手惩办了他,为人子女者,我不怨,却不能不介怀。”   他目色微黯,慢慢放开了她,转过身去,显见得不愿再谈,抿了抿嘴角,但道:“磨墨吧,批完了这些折子,到园子里去看看。”   李鸿慈的事,她的性子,心里有芥蒂是自然,他没法苛责她,也没法因此放下她,已成的定局,一时也没法子破。可总而言之,她肯说,这是好事,解决之道,大可徐徐图之。 第26章 心意拳拳   嘉隆二十年,太|祖览《江南十景图》,心向往之,遂以京师西北郊十数先朝园林故址为基,建十景园。嘉隆四十二年,以十景园赐端王,更名圆明园。   其后端王即位,圆明园历康平、景熙、宣政三朝四十余载,不断休整扩建,南增听政之所,北、东、西三向构曲水岛渚,设亭榭楼阁,并畅春、绮春二园,至宣政年间,除少数几处景观外,规模大成,是称“万园之园”。   同历任先祖一般,皇帝每岁携宫眷往圆明园避暑,年末始归,只以劳民伤财故,下诏未修完的几处亭台楼阁,一律停工。此后年年缮修款项,亦有所缩减。直至宣政四年,以太皇太后六十六寿诞之故,始谕复建修缮,作为太皇太后贺寿之处。   而今新修的三处景观将将建成,三月十六正大光明殿琼林大宴一日,新科进士们便奉恩旨,先行游览了这园中三景,并奉命拟了各处的匾额、楹联。   倾全国之力修筑的皇家园林,每一眼都是震撼。山光水色,琼楼玉宇,有巧夺天工的雄浑壮阔,亦有清新明快的自然风雅。   只是这地方太大,置身其间,便觉化成了沧海一粟,茫茫然一无所托。   又要有何所托呢?   一眼望过去,上下三层牌楼样式的戏台,屋脊正中央插着方天画戟,檐角如飞,四下廊柱,木雕彩绘,戏台两边,曲折的游郞通往看台,悬了数十盏色彩斑斓的八角宫灯。端的是雕梁画栋,处处透着帝王家的富丽堂皇。   也不过一方戏台罢了,她心里笑了笑,目光落在他手执的便笺上,但道:“这字已极好,‘同乐’,我只怕写不得这样的意趣。”   这一路甚是融洽,一道赏景一道题字,或从题好的里头挑,或两人另拟,她执笔,往往一挥而就,令他赞赏不已。   因此番推却,倒不会惹他不悦了,他一笑将条子递给陆满福,命送去大学士杜时行手里题字,转而朝她道:“你也知你少些常人过日子的意趣?”   李明微低头收着笔墨,但听他道:“得空倒可给你引见引见这位杜老爷子,他作学问是把好手,养花遛鸟走鸡斗狗也是一把好手,端的是意趣橫生之人。”   走鸡斗狗,这样的意趣,却不知什么意思。她心里淡淡讥嘲,面上浅浅一笑,“我天生少这一窍,学不来。”   她自觉表情浅淡,殊不知面上笑纹漾开,就像是初春时节冰消雪融,不媚不俗,清凌凌的熨帖到了人心里。   皇帝爱极了这副温文雅淡又带着淡淡矜持的模样儿,若非怕她恼,早就把人拉进了怀里,叫她消融得更厉害些,看那矜持到底还能挂住多久。   他轻轻咳了下,背过身去,负着手踱开两步,方慢慢笑道:“未必是没有,我瞧你是未开窍罢了。明儿……”他瞧了眼吴宗保,“明儿寻两只蛐蛐儿送来……”   带姑娘斗蛐蛐儿?吴宗保讶了讶,祖宗哟,亏您想得起来,不说人姑娘瞅不瞅上一眼,您老人家那性子,能下得去手?何况,这三四月的天儿,哪里去给您捉蛐蛐儿呢?   他期期艾艾的开口:“万岁爷,这时节,蛐蛐儿都还没孵出来呢!”   话音甫落,就听看台上传来一道声音:“谁说没有,我手里就有一对!”   他吓了一跳,应声看过去,却见三层楼上站了个人,穿着一身皱月白地白蟒箭袖,束着歪七扭八的金冠,鬓松发乱,面上一脸惺忪之意,正凭着栏杆往下头看过来,可不正是襄郡王!   天皇老爷,昨儿人明明清的干干净净,怎么他又冒了出来?   皇帝笑意微凝,瞥过来一眼,他心头顿然一个激灵。   惶惶间那人已经飞也似的跑了下来,不一会儿就见人一壁正着衣冠,一壁跑出门来,近前扎地请安,“奴才恭请万岁爷圣安,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敛了敛颜色,倒没再有太大的变化,一抬手命他平身,颇为和颜悦色的问他怎么在这里。   襄郡王嘴角一蹩,诉苦似的道开了:“还说呢!昨儿听人传话万岁爷叫修整一天,我心里正乐,那洋画师却拽着我看画册子,一个不甚就念叨了老晚,想出去的时候外头已经下匙了……”   皇帝淡淡看他:“在里头过了一夜?”   “可不!”襄郡王囔着鼻子,往上头一指,“三楼上东北角搁杂物的小间里,就一张换下来破幔子,冻了半夜,天明了才睡过去了。呀!那个还睡着呢!”他忽然想起来似的道了句,转而却去找吴宗保:“我昨儿听见你来清园子了,你怎么也不到处看看就下了匙!”   得,皇上那账还没算,您又给添一笔,吴宗保苦着脸,讪笑,说给他也是说给皇上,“四下里都查看过了,奴才没想到您会呆在那地方呀!”   “外头才漆过,就近就跑到里面去了。爷这么大个活人,你就不知道没见我出来?”   吴宗保心底叫苦,您平日不着五六的样儿,差事交手上,十天半个月不来遛一趟,我要是知道昨儿你在,掘地三尺也要把你找出来请出去,你当今儿陛下带人逛园子叫你撞见是好顽的么?   心里这么想着,面上却只是嘿嘿赔笑,但道:“委屈王爷了,您这一脸灰的,奴才伺候您到后头洗洗?”   “我可敢劳驾您!”襄郡王啐他一口,扶了扶冠但去看皇帝,“万岁爷要蛐蛐儿干嘛?小时候咱们斗的时候,您看都不带看一眼的……”   说着往他身后瞄,将将看见人似的一讶,“你……怎么是你?”   李明微错步出来行个礼,襄郡王眼睛便是一弯,“你爱玩儿蛐蛐儿?我怎么不晓得?你等着,回头就送来给你。不过皇上不会玩儿,我陪你玩儿……”   叫人瞧见讨好姑娘,皇帝脸上挂不住,却又听他这些不着三五的话,一时忍俊,竟也没了脾气。亏得他一颗赤子之心,这会儿见他有意收着李明微,他也没怨怼。   他眉目一敛,但唬着脸吓唬小孩子似的呵斥他:“行了,瞧你一副灰堆里扒出来模样儿,滚后头洗脸去。”   襄郡王道:“不成啊万岁爷,昨儿罗如望将将呈了两幅画,我瞧着画作壁画甚好,可是不敢拿主意,正要拿去问您,您既然来了,就赏奴才一个恩典,省了我进宫递牌子的一遭,奴才把人叫下来,您就地瞧瞧吧。”   皇帝厌弃似的瞥了他一眼:“御前失仪,你倒不当一点子事儿,先洗干净了再来!”   襄郡王腆笑,皮着脸道:“您这正乐,我一会子哪里找您去呢?”   皇帝道:“朗吟楼候着。”   “得嘞!”襄郡王痛痛快快应了,临了却悄悄朝李明微递个眼神儿,弓腰退了出去。   李明微心里一顿,容色淡淡,只低了眼眸。   下一个果然去的是天然图画,太监划了小舟过来,满满只得载三五人。   皇帝与她坐了,只留一个撑船小太监和一个陆满福伺候,吴宗保指挥着,带了十来条小船在旁护驾,却落后了一段距离,跟得不远不近。   春和景明,澄明如镜的湖面,一碧万顷。   风带着温和拂过,吹绉了一池碧波,也扬起了她鬓边细细的碎发。   她微微眯了双眼望那湖光山色,面上只带着淡静。   皇帝坐在对面看着她,但生一种青山绿水也留她不住之感,她实是像超脱到,心无菩提。   “你生平可曾遇见过极爱之物?非是意念上的,现实里的实物,你可有过想要私藏,不容人觊觎之物?”他忽然开了口。   她望过来,眸子里先是一瞬茫然,而后眉眼低垂下去,“我不省得,大抵……”   大抵是没有吧。   她自小所有的东西都唾手可得,拿在手里了,所东西也就可有可无,久而久之,竟忘了念想为何物。   她生平所有过念头的,只有过两件事,抑或说两人。   一个殷陆离,她自知不可,虽一心所向,也未曾有过必要取得之念。   一个,这孩子,他到来的方式,让她难以说清是不是爱极了他,只是她必定不能容忍有人将他从身边夺走。   他忽然明了了她这副淡静的性子从何而来,亦生出无限悲悯出来,连欲望也不晓得为何物的人,她这二十年间,究竟活得有什么趣味。   他把手放在了她肩头,温和已极:“我叫你知晓。”   她眼底犹是一片淡泊,他却不愿再看,别开脸去。   ******   竹林,佳木,风枝露梢,绿满襟袖。   高楼临水,翼以重榭。   竹薖楼里,她临窗站着,但见山峰塔影,亭台碧荫,俱映湖上。   乍然听泠泠一声琴声。   她应声回过头,宫人将将把一架古琴摆好,皇帝就手拨了下琴弦,“等着你,还未调过。”   她怔了许久,听他叫过来,才恍然走过去,手触及琴弦,鼻子就犯了酸。   这把琴……这把琴!   父亲打得箱木,母亲调得琴弦,她从五岁起,一直弹到了李府被抄一日。   自此不愿再碰琴,直至敏妃宫中,被逼奏曲。   他何苦这样一下一下的来招惹她!   她心中大恸,近乎不能自已,蓦然念及襄郡王临去时一个眼神,却强自按捺住了心绪,顺势坐了下去,双手微颤的从头到尾抚过。   试音调琴,顺手就奏出一串音符,悲戚渐去,淡静无声。   皇帝静静望着她。   他听得出她伤心,也听得出她费尽力气才抑得住,可不叫她伤心,她的心永远不会动。   她琴音缓和下来,他也便松了口气。   陆满福却禀郡王来了,在朗吟阁候着。   皇帝顿了片刻,扫了眼她,无声无息的下了楼。   襄王果然的醉翁之意不在酒,说没几句,即留下罗如望,自寻借口下了楼。   他省得李明微那里他势必要有个清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他去了,却听琴音袅袅,经久未绝,尔然一阵乱音,他一下子离座而起。   罗如望一惊,唤了句皇上。   他呼了口气,复坐回去,罢了,由他最后一遭,满楼的奴才,谅他也翻不出天来。   那一下正是襄郡王按下了颤动的琴弦。   他不是知音人,却听出来了她不叫他管她的意思。   李明微停了手。   “你落在别苑一样东西,我想起来了,特来还你。”他从身上解了荷包,递出一块玉佩给她,李明微怔了片刻,伸手接过来,却讶然的发现那玉佩底头藏了个铜钱大小的物件。   她一惊,不动声色的收在了手里,福身朝他道谢。   “皇上待你好,你要惜福。”他眼望过来,面上带着淡淡的调笑,每一句话却都别有意味,“二十岁的姑娘了,时候不等人,莫瞻前顾后。哦,上回你说喜欢的花茶,下头又进了一些过来,我回头叫人送过来,皇上不待见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宫里没有,你自己留着慢慢泡茶喝。”   他定定看着她,既而目光轻轻一瞬,瞥向了朗吟楼的方向。   时候不等人,瞻前顾后,泡茶……   她心里蓦地一跳,电光火石间脑中一闪,顿时懂了他的意思。   他竟要她……要她……   他怎么敢!   正对门口,外头就站着吴宗保,她不敢有什么表情,但见他又深深望过来一眼,薄唇轻启,却无声音。   他是在说,信我,找机会,不要怕。 第27章 针锋相对(捉虫)   信我,找机会,不要怕……   他的话一遍又一遍的在耳边回想,她心头只是一片一片的惘然。   自来是这样,上辈子形容枯槁之时只剩下他,这辈子水深火热,亦只有他。   是非对错,她从未有为所做之事后悔的时候,可他这几句话,却陡然叫她生出一种追悔莫及之感。   她不该任由那些事情发生,不该凭着一腔可笑的孤傲,予取予夺。   指尖按在琴弦上缓缓拂过,她微微敛了眼眸,救命之恩,救命之恩呵,全不如当初死在教坊里来得干净。   她淡淡讥诮,天意弄人,偏偏又要她在那样一个支离破碎的时候重新来过,偏偏,她又奢望安稳的活下去,奢望,那孩子留在身边。   袖子里的东西像是一团火,灼烧的肌肤滚烫,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已经开始动摇。   跟着他,让这孩子的身世成为一个永远的秘密。   放下自尊,放下骄傲,去讨好他,去获得他的宠爱,趁这大好年华,在后宫里取得一席之地。有朝一日恩宠不再,就守着孩子,安然渡过余生……   抚着琴弦的手骤然一紧,改节易志,她容不得这样的自己,容不得……   烛光轻轻跳动,白地串枝勾莲栽绒地毯上铺下了一道淡淡的黑影,一双青缎薄底尖头靴缓缓踏入了眼帘。   她轻轻握了下双手,抬眼看向他,随即起了身。   这微妙的转变,皇帝看在眼里,但将她细细的打量了一番,落目在那微红的眼眶上:“哭过?”   她嗯了声,垂眸挪开了视线。   他的手臂便自然而然的贴上了肩膀,将她虚虚拢在怀里,低了头问:“怎么了?”   她身子在他怀里微微僵硬,却不曾动,片刻启唇:“有一首曲子,弹给您听可好?”   他未语,拥着她走向窗口,推开了菱花格窗,但见墨蓝的天空中一碧如洗,东南方悬着皎皎一弯下弦月,月光笼下来,窗下竹影森森,窗前却一片波光粼粼。风吹影动,飒飒有声。   “你进宫那一日,朕听过你的曲子。”过了许久他方开口,眉眼微弯,“若是以曲明志,倒不必了。”   她心里讥诮,她要说什么,他一眼就可看穿,那么再做这戏,又有什么意义?   她坚决的脱开了他的钳制,挺直了脊背站在他面前,“那日……弹了《平沙落雁》,今日,欲抚《广陵散》。”   “荆轲刺秦,嵇公绝响……”他轻轻点头,“你是要告诉我,宁死不从?”   她道:“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非宁死不从,非死不可尔。”   “好,好一个非死不可。朕甚为好奇,襄王与你说了什么,叫你转眼之间就变了模样。”   她心中陡然一个激灵,抬眼望去,但见他面上带着笑,那笑却犹如覆着一层冰霜,不及眼底,令人望而生畏。   “王爷告诉我要惜福。”她扬着下巴与他对视,目光如炬,“我与皇上之间的事情,与旁人无关。您恼恨我冒犯,令我立时就死我亦无怨,可您要牵扯旁人,只会令人,瞧之不起。”   瞧之不起,她是头一个敢说这话的人。   皇帝久未动过这样大的肝火了,怒意突突的涌上心口,他铁青着脸,拳头握得咯咯作响,只差一点,令她自戗的旨意就已出口,幸而吴宗保在外小心唤了句主子爷,提醒:“该回宫了。”   “再不回宫,宫门就要下匙了。”他小心着又道了一句。   皇帝紧绷的面色微微缓和了些,一抬手却将她拉至了身边,手上足足用了十分力,握得她手腕生疼。   她心里但凭着一腔孤勇,但由他扯得趔趄,一路上了轿撵亦高昂着头颅,不畏不惧。   再看一眼都想掐死她。   他忍着怒意不去看她,一进宫即将人甩在了院子里,大步往后头走去。   陆满福与吴宗保对视一眼,一个忙忙跟上,一个留了下来。   吴宗保没说什么,但将人送回了西围房,自在外头守了许久,却见陆满福慌慌张张的跑过来,一脸难色,“万岁爷有命,召李氏……”他吞了吞口水,方继续说下去,“已传了敬事房,只怕即刻就到……”   “即刻就到……”吴宗保陡然给这话吓了一个激灵,旋即重重一拍大腿,指着他眉毛拧成了一个疙瘩,“这关头,这关头召她,岂不是要闹个你死我活。你……你怎么不劝着些啊!”   “我劝了,可主子爷那脾气……”陆满福皱眉,“您又不是不知道。却想想现下怎么办吧……”   怎么办怎么办,他重重吐了口气,但急得热锅上蚂蚁似的,在廊庑下头团团打转。   眼瞧着前头隐隐传来动静,转身便拍上了房门,“李姑娘……”   嘉卉从里头把门打开,李明微就端端坐在桌前,明明纤瘦细弱的身躯,凛凛然却如山如石。   她看过来,目光仿佛一根根尖锐的冰凌,冷而坚硬 。   “我死也不去。”   一句话,掷地有声。   “李姑娘……”吴宗保一提袍子,竟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叩头道:“求姑娘可怜可怜咱们,您闹这么一场,咱们都别想活了。”   她没再说话,直至敬事房抬了软轿过来,一言不发的上了轿。   “干爹……”陆满福将吴宗保扶起来,一颗心只觉虚虚的悬在嗓子眼儿,“她是……”   “跟着,快跟着……”吴宗保摆了摆手,自先跑了上去。   敬事房总管孙耀安跟在后头,一脸稀奇的打量过来,“怎么了?我说大总管,急成这副模样。”   “别搁那儿站着说话不腰疼!”吴宗保心急,一个眼刀就飞了过去,没好气的道:“叫底下人盯紧点儿,我可告诉你,今儿这姑奶奶不好伺候,一个不好,你我都得掉脑袋!”   西围房到燕禧堂没几步路,李明微自下轿进门,后头跟进十数宫女婆子。   门关了,里头没有动静,三个人各怀心事的站在门口,陡然却听一阵哄乱,蓦地抬起头来。   吱嘎一声响,教引嬷嬷一脸菜色的开了门,面上惊魂甫定,“孙公公……”   “怎么了?”吴宗保先行问了出来。   “才那姑娘要撞柱,被咱们拽住了,只是……额角还是擦破了点皮,不严重,洇了点血,已经止住了……”   “你……”孙耀安倒吸一口气,重重一甩袖子,冷声便斥,“说了叫你们留心盯着,你们是怎么办事的!”   他拍着两手,一时急得走来走去,“这脸上带出彩了,皇上瞧见怎么办?你说,怎么办?”   赵嬷嬷望他一眼,期期艾艾又道:“这会子还在地上坐着,谁都不让碰。咱们不敢动,怕再出什么变故。”   “她……”孙耀安一时噎住,拿眼觑向吴宗保,老家伙面色竟镇定下来,回头去寻陆满福,“呈皇上去吧。”   “干爹?”陆满福一迟登,恍以为是听差了。   “去吧。”吴宗保摆摆手。   陆满福犹疑着去了,不多时就跑了回来。   “如何?”两个人四只眼睛一脸关切的看着他,但见他手里拿了巴掌大的一张字条,他呼了口气,扬了扬手,“万岁爷叫送给她看。”   吴宗保接过去,径直给了赵嬷嬷,叫她拿进去。   赵嬷嬷双手捧了,匆匆进门,片刻的功夫又跑出来,回禀:“起来了,只是不准咱们服侍。”   “由着她由着她!”孙耀安长呼一口气,一摆手打发了她,转眼儿去瞧吴宗保,“这谁家的祖宗,比皇后娘娘还能伺候!”   “帝后同尊,皇后是皇后,位至皇贵妃都没得比,”陆满福好心提醒了他一句,“您慎言。”   孙耀安抿唇没再说话。   三人在门口站了半晌,方见赵嬷嬷又推门出来,面色为难的道:“要衣裳。”   宫里头的规矩,自来侍寝的妃嫔不着寸缕,拿大红锦被一裹,搁到龙床上等着御幸。别说衣裳了,丝线都不能带半根儿。   三人面面相觑。   到底吴宗保大手一挥下了决断,“拿套中衣过去,出了事儿,我担着。”   几人长嘘一口气,叫来背宫太监,到底顺顺利利的把人扛到了又日新。   寝殿里燃着龙涎香,袅袅甜腻的味道。   她脱开棉被坐起身来,雪白的中衣贴在身上,有着单薄伶仃又坚毅不屈的味道。   红烛泪尽,宫女进来换蜡烛,被她吓了一跳,忙低了头退出去,正遇皇帝缓缓踏进门来。   绕过落地花罩即看见她,偌大的一张床,缎青的帷帐往两侧勾起,她坐在上头,定定的望过来,倒有几分两军对垒严阵以待的味道。   他心里着恼谁给她穿了衣裳,若是一|丝|不|挂,她可还有这一分气魄。   他缓缓走近。   宫人放下了轻纱帐,层层叠叠罩下一个密闭的空间。   她仍然望着他,不闪不退。眼睛里内容丰富,又仿佛什么都没有。   “你想说什么?”他不疾不徐的在床边坐了下来,眼望着她,亦是不明的意味。   她道:“我曾敬陛下是君子。”   “可朕,行了小人之事。”他一挑眉,捏住了她的下巴,细细的打量她额角的一点伤痕,继而慢慢游弋到了玉白滑腻的脖颈,猛一伸手把她带进了怀里,温热的呼吸吹拂到耳边,“确然,是以,今日无论你说什么,朕亦不打算改。” 第28章 破釜沉舟   她跌在他胸口,只来得及握拳将自己与他隔开一线距离,下一瞬就被他握住手腕反扣到身后,向前一拖,牢牢抵进了怀里。   白绸贴着黄绸,两层单衣的间隔,能感受到彼此肌肤的热度。   她靠在他身上,未挣也未动,只是垂了眼,“我不愿意,陛下,您说过不强迫我。”   淡淡柔柔的声音像是一片羽毛抚过心头,叫人心神都为之宁静下来。皇帝觉得好笑,他因她下午几句话闹心了半晌,不惜搭上自个儿的名声也要叫她不痛快,眼下却仅凭她一句不能称之为妥协的软话,就叫他一腔怒火弥于无形,但觉将将所作所为都像是一场闹剧。   被她牵得左右摇摆,这叫从来下了决定就不会动摇的他心里并不大痛快。惯会使以退为进的技俩,他随意似的抚了抚她的脸,低下头在她颊边印下一吻,“忘了你是因何而来?”   却未等她回应即握住了她的手,将那张团成了一团的洒金纸笺从中抽出,扬手扔在了地上,声色凉薄,“愿或不愿,他的命握在你手里。”   那纸团咕噜噜滚了老远,在条几底下停下来,她身子一瞬微僵,继而轻轻发笑,“君主不可有私好,这是您在百望祠说与我的。您纵不做君子,亦是天子,为君者,以私取贤尚为大忌,因私害贤,陛下,您不怕寒了天下读书人的心么?”   他嗤笑,“不必你来教我为君之道。”低眸一眼,却放开了她,起身负手站在床前,“朕应承你的话朕记着,你不愿意,立时就可出门,只不要奢望我会手下留情。”   她撑在榻上,缓缓抬眸看他,“我为他从了您,陛下,您心里痛快么?”   “不为他,”他回眸瞥她,淡含讥诮,“你可曾有过一分跟着我的念头?”他踱步走开,漫至紫檀雕花条桌前头将那铜掐丝珐琅熏炉的顶盖接了,自盒中取出香箸把香片往旁拨了拨,复又合上,回过头来。   熏香散了些,龙涎香的香味却还浓郁,袅袅淡淡里只见得他模糊的面容,不经心似的道:“殷陆离在你心里早非一日之寒,朕自知你一时半刻忘不得,既如此,由你念着他。”   他是一早就知她对殷陆离有念想的,胡夫人墓前她对着他盈盈垂泪,可怜又不舍,那是他从未想过会在她面上出现的神情。   那时他已暗中随了殷陆离两日,其品行气度,确然令他欣赏。倒也动过成全她的念头,只那一日携她入百望,她仅仅跟在身边他心里就从生愉悦,以致接到贡卷时,在手里翻了几遭,却从心里不愿意把她给出去。因扣下墨卷送了朱卷,不想千篇一律的笔迹里,她犹是挑出了这个人。   他是时只是一笑,合了案卷,竟也未有过多的想头,只在那一刻打定了收着她的主意。   他们二人的渊源他没心思去管,就如她在教坊里的数年他也不愿去查,只知几时认识了她就从几时开始,她心里念着谁也好,过去有过什么也好,他自认来迟一步,只徒日后慢慢的收过来。   前忧后顾,他亲自替她铺路,可不曾想她心里太过坚决,一而再再而三令他不快,他不省得还能容忍她多久,积怒之下,适才推出了殷陆离,索性先叫她服服帖帖进了宫,往后生儿育女,日日亲近,不信她的心还定不下来。   他慢腾腾的点扣桌面,李明微心里却早已几回的翻江倒海,终是赤脚下了榻。   她稳着脚步往外走,手却微微发抖,行至帐前,猛地将那一层轻纱攥在了掌心,略略回头,张了张嘴,却未出声。   他望过来,目光淡淡的落在她面上,“想知道我如何处置他?”他拂了拂衣袖,漫步到了她身前,回眸瞥了眼炕几上摆着的几部书,淡声道:“今次新修的书,殷陆离过检了呈上来的,康平爷说过,不许为孔明列传,朕在上头瞧见了王志的《八声甘州,读诸葛武侯传》。”   他抬手笼了她的肩头,轻描淡写说着最残忍的话,“藐视龙威的重罪,朕不诛他九族,只诛他三族。”   他要用他来逼她,她瞧见那字条上殷陆离墨迹未干的字时心里就已明了,只是彼时那淋漓的墨迹令她胆战心惊,殷陆离就在他身边,她唯恐他一怒之下,立时就拿他开刀。   因才过来,由他钝刀割肉似的逼迫,总望还有转寰的余地。   而她心里已下了决断,她势必尽力为他争取一分生机,却绝不会因此受人胁迫。   欠他的,她先以一命来偿,偿不尽的,就此相欠吧。   她撩开了帘子往外走,一步一步都用足了力气。   声音却轻飘飘的,“犹记康平朝兴文字狱,人人自危而不敢言,先帝登基下诏,尽释狱中文人,数千读书人齐聚午门,叩谢皇恩。至陛下,平反牵连最广的桐城冤狱,备受各地文人推崇。而今您却因为一个我,反行其道。”   “您身为天子,执掌天下,本该用您无上的权利来造福您的子民,却用它来迫害您的臣民。陛下,杀一个殷陆离无足轻重,可您此行,却是此社稷之悲,万民之悲。”   她长长吸了口气,走过落地罩,眼神飘忽的看向了一旁门口凸起的墙棱,讽笑出声,“深负君恩,我自己来偿。陛下,您若是圣明天子,请您放了他。”   语毕,猛然朝前冲去。   “明微!”皇帝心里陡然一个激灵,意识到她要做什么,猛地一声高喝,“不要犯傻!”   他掀帘从房里跑出来,耳边已是乒里哐啷的一阵乱响,待绕过雕花罩,却见她已倒在了门口,带倒到了一旁的落地青花龙穿花纹撇口樽,碎片迸了一地,她就蜷缩在上头,头发散了一肩一背。   “传太医!”他心头大震,一壁唤人一壁跑过去将她抱起,拂开散乱的头发去看她的脸,却不见她有伤,只眉目死死的拧成了一个疙瘩,鼻尖额角密密的沁出了一层汗珠,双手紧紧的捂着小腹。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他蜷袖擦她脸上的汗,略微松了口气,四下里查看她的伤势,却不知从哪里触了一手的鲜红,一下又焦灼起来,紧箍着她问怎么了。   她痛得咬牙切齿,犹一手来推他,只得挤出几个字:“放开我……放我出宫……”   ****   夜已经深了,东配殿新上任的几个翰林编修却还在忙得如火如荼。   三月的天,普通时候夜里尚有些冷,今日却有些闷,窗户半开,一个个犹热得满头大汗。   “恁怪的天……”不知谁耐不住抱怨了一句,扬手招呼窗边坐着的一个穿石青蟒褂的人,“我说殷兄,窗户再开大些——”   却见眼睛盯着案卷,好似未闻一般。   “殷兄?”那人抬高声音又唤了一句,见他犹无反应,才知是走了神,起身走到他身边一戳他胳膊,“陆离兄,开窗。”   殷陆离瞧瞧他,适才后知后觉的应了声,抬手把半掩的窗子打开。   方才明亮的月色不知几时已经消失了,天色是一片化不开的浓稠,风吹进来,略有些阴冷。   “您今日是怎么了?魂不守舍的?”那人见他犹怔,索性在他旁边坐了,执壶倒了一杯水,边饮边去打量他手下一摞厚厚的书目,“您这还剩老多,赶明儿早前还要誊录出来给万岁爷过目,怎么倒发上愣了?”   殷陆离一瞧他,神色已回复到往日的沉稳,抚了抚额道,“一时看晕了眼。”   中间一个本在奋笔疾书,听他们谈话也忍不住停了手插嘴,“陆离兄不是还惦念满福公公拿走的那张条子吧!随手取了一张罢了,陛下是心正意直的人,您别有得没得瞎琢磨。”   殷陆离一咳去拿笔杆子,握拳掩了唇道:“上了年纪了,比不得你们年轻人的精力。”   握笔在手里却是一顿,复看过去,望他道:“方才你念得一段叩门题,可还记得后头?听之甚佳,念来醒醒神。”   “记得记得,吴臣毅从百望祠回来,就抄了挂在书房,自个儿念了好几天呢。我亦觉甚好,通篇背了下来……”   他一句一句的吟诵出来,殷陆离听着,越听面色越是深沉。至他念完,却长长舒了口气,“恐怕此人才华,不输胡夫人。”   身旁人轻笑,只是道:“说胡夫人,她倒还有可能与夫人关系不浅。”   殷陆离看过去,颇有兴味般道:“怎么说?”   “恐怕她就是胡夫人的女儿,当年名满京师的李相独女。”那人道,“早先咱们揣测,这姑娘同皇上一起来百望祠,指不定是哪个得宠的妃子。不过细一想却不对,那姑娘当日虽带着幕篱,却也看得出是姑娘打扮,却不能是后宫中人。”   他歇了口气,方继续道:“那一日万岁爷是与她兄妹相称,二人一个化姓杨,一个化李,再加之前些日子听说,胡夫人的女儿被敏妃请入了宫中教授三公主,咱们便猜,保不齐此一位李姑娘,就是彼一位李姑娘。”   殷陆离心里一沉再沉,终是沉到了底,他一早怀疑是她,眼下看来却是八九不离十了。他心里头轻叹,只恨当日由了她任性,没有拦住问个清楚,而今却连人也找寻不到。   心里藏事儿,总是止不住的要走神儿,他轻轻一咳,才要说什么掩饰,却听外头一阵动静,一溜人打着灯笼从园子里急行而过。   打头的是满福公公,人未到门去便先开了口:“开门!”   守门问也不问即应个喳,飞快的开了门,他一壁匆匆过门,一壁吩咐,“速去请钥匙把前头宫门都打开,万岁爷有命,传太医……”   后头一句未完,人已经出了门,殷陆离隐隐听在耳里,只觉心里头没来由得一恍。 第29章 山雨欲来   太医进养心殿已有些时候了,宫门关着,前殿很快就沉寂得没了动静,华滋堂里犹灯火通明,不得消停。   值夜的宫人大都到了这里,廊子下头临时架起了炉子煎药,一旁来来往往的人几乎踏破了门槛,一盆热水送进去,不多时就换出了一盆血水。   微微杂乱的人声当中,不时有压抑的呻|吟声传出来,顺着声音寻过去,只见一架金漆点翠十二扇玻璃屏风遮挡住了内里,外头是太医院里夜里仅留的四个太医,围成了一圈儿商量对策。一时太息,一时摇头,面面相觑,却不知如何是好。   里头的人也不知是何身份,一跤滑了胎,来时皇上是火急火燎的,就坐在床边陪着。几个人一路赶来跑几乎断了气,气喘吁吁的挪腾进门,他却嫌慢,火气大盛的震袖起身,就差拎着衣领将人提到床前了。   可先前,自打几个人战战兢兢的禀了胎儿不保,那主子爷脸上的颜色就变了味儿。几个人担心了半晌的大为光火没有,只僵着脸沉寂了半晌,眼神森冷的将几人挨个打量了一圈儿。   “看着办吧。”他这么吩咐了一句,转身就跨出了门。   看着办,要怎么办?孩子流了要清宫,这药是下轻下重?轻了不干净,后头不定有什么贻害,重了,这人万一承不住,责任谁来担?   可皇上说了,看着办。   看来看去没办法,终究推了一个人出去寻陆满福拿主意。   皇上在对面东屋,陆满福和吴宗保几个就守在正殿,一个个却也都垮着肩膀,一脸颓丧的气息。   胡太医说明来意,陆满福一瞧吴宗保,点头,“您等着,我去回禀主子爷。”   他拖沓着往里头在,也不过两步路的距离,踏过门就瞧见了皇帝在宝座上,一动不动的坐着,像是一尊佛像。   “主子爷……”他试探着叫了句,小心的将太医的意思说了一遍。   皇帝看过来,目色深沉的盯了他半晌,方启口:“保住她的命。”   他应着,一瞬便又听他道:“过会子去把皇后叫来。”   “奴才省得。”陆满福哈了下腰,悄悄退出门去。   返身交代了太医,就看向了孙耀安两个,“叫皇后主子……”   两个人同时吸了口气。   这孩子是怎么回事儿,吴宗保一路跟过来的,自是门儿清。孙耀安,这么一个人精,也没有猜不透的道理。   叫皇后来,这是拿了给位份的主意了。   皇后是天将亮时到得养心殿,披着斗篷,只带了一个贴身的宫女。是时华滋堂里将将消停了一些,太医也还是留在里头观望,而廊子下头的药炉却还没来得及撤,进了屋里头,亦一股子上未弥散的药味。   她往西厢里头瞥了眼,也未说什么,解下斗篷递了出去。   里头穿的也简洁,绛紫妆花缎镶玄青边大挽袖旗袍,银钿子头,东珠耳坠,端庄大方,略整一整衣裳,稳稳踩着花盆底进了门。   皇帝这会儿在南炕上靠着,合着眼睛,却不知睡与没睡。   她放轻了步子,四下环顾,支使人拿被子过来。   那厢他便睁开了眼,却不像刚睡醒的样子,只目中隐隐带了几分颓色,指了指对面叫她坐下。却没说什么话,只将眼前的茶盏推到了她面前。   皇后待别个严苛,待他却从来恭顺,他没说,她也没立时就问,只默默吃了半盏茶,方道:“您是怎么了?”   他半晌未语,许久,朝对面扬了扬下巴:“你去瞧瞧她吧。”   皇后略略怔了一下,随后应了声是,起身往对面去了。   太医零零落落的下跪行礼,她停下来问了几句,惊了一下也没太吃惊,朝前饶过了屏风。   往里走,药味更趋浓郁,更夹杂了一股血腥的味道。屋里却还整齐,看得出已经收拾过,床前铺设的卷草万字双重边如意云纹缀桂花的宫毯被揭了起来,就地摆了痰盂,墨绿色蜀锦凤穿牡丹绣的帷帐往两边挂着,两个宫女分别守在两侧,听到脚步声即望过来。   方要行礼,她便抬手一压,二人识趣道个万福退到了一旁。   床上的人平躺着,脸却朝里歪着,胳膊搭被子上,袖子滑到了手肘,露出一截纤白腕子,那手上却紧紧的攥着大红被面,一壁颤一壁用力,直捏的手背铁青,筋脉暴起。   她心里不免对她好奇,她嫁给他十多年,他身边的人自来不多也不少,可登基之前是先帝赐的,登基之后是太后选的,他自己有想头的,这是头一个。   冰肌玉骨,风流窈窕,应当是个美人。   她往前走进两步也没看到她的全脸,只见得一枕未干的泪痕。   那通身里头,分明透着一股不屈的味道,她心里陡然一个激灵,先前密不透风,闹到今儿滑了胎,莫不是他一直强求的。   可他什么也没说的交到她身上,是信赖她,这事儿是什么情势,她可以不清楚,但无论如何,都得替他办好。   “好好照看着。”她交代了一句就返身走了出去。   皇帝摩挲着杯沿等她,她再进来就直接了当的开了口:“拟什么位份合适?”   “奴才要问一句……”她漫抬着眼看他,“这姑娘是什么身份?”   “李氏。”他道。   皇后略想了想,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李氏是哪一个,再往前想一想,也就不难理解他在太皇太后那里的碰巧的一出巧合了,只怕得到消息是特特赶过去的罢。方才御医说孩子有三个月,这样来说,这两个人牵扯已有些时候,他却还没把人纳进来,到今天出了这桩事,眼见得瞒不住了,方才朝她吐口,其间不定是什么缘故。   罢罢罢,细究这些也没甚意思,她不过做好他的管家婆罢了,一个没凭没靠的女人,横竖凭他高兴。   “这姑娘是汉籍,她父亲又是获了罪的,眼下出的事,也不好把她推到风口浪尖。”她斟酌着开口,“依奴才的意思,可暂拟答应的位分,万岁爷要是觉得不妥,进一等封常在也可……”   皇帝没什么表情,顿了顿道:“就封答应吧。”   皇后道:“可加封号?”   他一敛眼,到底略略表现出了些许不耐烦,但道:“不必了。”   皇后便大约能摸清他的心思了,又道:“还是依例分在永和宫?”   皇帝仍是不咸不淡的嗯了声。   皇后瞧着,也没再多说,只是道:“我回去便打发人去办,待过两日她身上好些,还是挪过去为是。太后那里……”   她方一顿,他便接口道:“先瞒着。”   她点头,“我省得了。”   说话的功夫,也就到了早朝的时辰,她便留下来,亲自服侍他换了朝服。   年轻的帝王身量极高,身着明黄色的天子朝服,愈显得气势逼人,一举一动之间,但见威严赫赫。只是脸色沉着,却不免有些骇人。   她替他整理胸前的朝珠,思量几番,也还是开了口:“我省得您心里不好受,可再如何,已经发生的事儿,做什么都于事无补,后头的事,有我替您照看着,您万不能叫它过于干扰了您的心志。”   他嗯了声,一扶她的手臂,但道:“你放心吧。”   他早朝的空当皇后也走了,非常之时非常之人,他不在她便不便多呆。果然他回来时华滋堂便又出了事,昨儿扎针吃药,那主儿人偶似的由着摆布,只是不言不动,今儿宫女把药递到嘴边,她却紧咬着牙齿无论如何也不肯开口了。   “小主,奴婢们求求您了,就喝一口吧!”   他回宫时里头正传来宫人的切切恳求,吴宗保站在门口,又是急,又是不知所措。   他摘了朝冠随手递出去,也未换衣裳,径直就进了华滋堂。 第30章 雷霆雨露   床前跪了一地的奴才,宫女捧着药碗求她,她却朝里扭着脸,看也不看一眼。   他心里一瞬着恼,只径直走到床边,带着怒意将她的脸扳了过来。   却只见她几乎咬破了嘴唇,一脸的泪痕未干。   为那个孽种。   胸腔里怒火汹涌,手上不自觉就用了力气,扣着她的下颌将牙关捏开,直接将药灌了下去。   她呛的咳嗽,被迫咽下去一部分,那来不及咽的就顺着脖颈流了下去,衣裳里头有,衣裳外头也有。   他灌空了碗才停手,一撂碗叫散了宫人,但看着她伏在床上,咳得撕心裂肺。   他心里才莫名感到舒坦。   待没动静了,才将人扶起来,朝后靠在引枕上。却又抽了帕子帮她擦嘴角,一点一点细致的擦下去,她垂着眼无动于衷。   直至那帕子渐渐往下,落到锁骨上,他几乎是没有任何迟疑的,一下就褪掉了那层单薄的衣衫。   昨儿宫人换的衣裳,小衣仍是没有的,外衫一解,里头即是一览无余。   她终究侧了身子往胸前挡,只被他轻而易举的把手拉开,帕子一点点的挪了下去,但顺着药汁滑过的痕迹游走,无情也无欲,偏又带着主权的,寻幸了每一寸肌肤。   她眼泪哭干了,干涩着眼眶流不出来泪,于是心里开始泣血,划开一道口子,一滴一滴的挤了出来。   她想起上辈子弥留之际襄王将他抱来的一瞬,那时他有三岁了,穿着绯红的小袍子站在门口,虎头虎脑的模样,眼睛像外祖母,鼻子像外祖,一脸戒备的不肯上前。   “叫瑞宁。”襄郡王说。   她不情愿唤这个名字,襄郡王将他领过来,她哆嗦着嘴唇牵他的手,他却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叫着我要额涅转身跑了出去……   额涅,额涅……   那是她两辈子都不愿再记起的情景,一经沾染就疼得刺骨。   只是她没想到,有一日还有比那更痛的感受,到麻木,到连身上的伤痛也感受不到。   她的孩子,她这世上唯一血脉相连的亲人。   她以为她在它身上感情复杂,带着它,也不过百无聊赖的一种寄托。可她从未想过,即使在最艰难的境地,她也从未动过放弃它的念头。   生则一起生,死则一起死。   她总不会再令它离开一步。可是因何,它没了,她还在。   她见过它那样活生生的模样,设想过手牵手将它带大的模样,也思量过,带着它一起走过暗无天日的黄泉路,可最后,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化成了一摊血水,一摊血水也不剩。   她的孩子,偏偏是那样的时候在她腹中有了动静,那一瞬的错步,生生将它从她身体里抽离。   怎么能让他独自走太久,她要尽快跟上去,陪着他一起走。   这俗世红尘,爱如何,便如何罢。   他手上的动作蓦然停下,目色冷冽如冰,猛地将她一甩,撩袍走出了门,但觉胸中戾气犹难自抑,猛一拂袖,打落了门口的瓷胎画珐琅梅瓶。   宫人俱是一颤,扑通跪在地上,却听他近乎咬牙切齿的狠戾:“她若有半点差池,通通提头来见!”   齐齐叩首应是。   他几乎是脚不沾地的离了后殿,一壁走一壁道:“着粘杆处去查!教坊司里里外外,通通给我查个清楚!”   ******   殷陆离下晌才得以面圣,其时天子面上犹可见隐隐的不郁之色。   翻了书卷,却没挑什么错处,只道了一句甚好,便叫陆满福收拾了,送去添在先帝爷的祭礼里头,又回头望三人:“你们一夜辛劳,等明日办完了先皇的大祭,朕重重有赏。”   旁边的两个即暗自长嘘了一口气,静悄悄的看向殷陆离,随他颔首谢赏:“替陛下分忧解难,是我等分内之事,不敢居功受赏。”   原是套话,不料皇帝面色明显冷了下,单单针对了他道:“殷卿,却知不恭。”   殷陆离一顿,但叩首道:“臣等谢主隆恩。”   皇帝脸色稍霁,漫然吩咐:“累一夜了,朕也不多留你们,回去歇着吧。”   殷陆离一瞬,到底随了二人跪安,退出了养心殿,才出宫门不久,却见皇帝身边的随侍一路叫着殷大人留步急跑过来。   他驻足一顿,但听他道:“万岁爷有诏,请殷大人回去一趟。”   他一颔首,提步随他。   皇帝在专程等他,见他进门,即开了口,语气寡淡:“召卿回来,是为了朕的一些私事。”   殷陆离躬身,但道:“请陛下吩咐。”   陛下,这矜持孤傲的意味,还真是如出一辙。他心里头不郁,面上倒没多表露,只道:“卿与胡夫人师出同门?”   “回陛下,夫人是陆先生亲传弟子,臣侥幸听过陆先生几堂课罢了,不敢妄称同门。”   皇帝道:“殷卿不必谦辞,明微常与我提起你,说你是真正的文人风骨,名士气度。”   他径自称她的闺名,语气熟稔,可见其间亲昵,细寻思却能咂出点旁敲侧击的意味……胡夫人墓前的那次巧遇,不知他是否也在侧,殷陆离想了想,索性合盘托出,“她少时臣授过几日书画,算有半师之分,想来也不过是她作为学生对老师一番敬重。”   “半师之分……”皇帝瞬了瞬,道:“你既与她有师生之宜,朕就直言了。她近日不大好,想来你说得话她还能听些,朕欲请你劝一劝她。”   不好,殷陆离品不出是怎样的不好,只是道:“臣斗胆,请问陛下,她是……怎么了?”   “去看看答应醒着没有。”皇帝朝外吩咐了句,敛目却只落在了屋角的博古架上,微微叹了口气,“朕不晓得她有身子,昨儿口角了两句,没曾想……”他撇了撇头,抬眸看他,“她性子倔,这会子都拗不过劲儿来,我却不能再惹她,她身边又没有可近之人,只怕这么下去闷坏了身子……”   这番话含义,殷陆离消化了好一会儿。皇帝话里话外都待她不错的模样,可她与皇帝之间,恐怕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楚的。   他犹记得她在胡夫人墓前泪眼婆娑的模样,他不敢多言,不敢深究那个小丫头究竟受了怎样的苦,明明他走时,她还是个喜怒随心的孩子。先丧母,后丧父,家破人亡,今时又受失子之痛,她如何咽下的这无边苦楚?   李中堂啊李中堂,你权倾一世,却如何连自己唯一一个女儿的后路也未能安排好?   他心里疼惜她,却发觉仍旧是无能为力。皇帝的话隐约,意思却清明,明微的心结,他要想办法开解。   眼下境地,除了让她安心呆在宫中,别无他法。那样一个目下无尘的小姑娘,囿于深宫,她又怎么甘心?   他默然无言,一时宫人回来,回禀李答应醒着,皇帝便吩咐叫后殿伺候的宫人都退下,亲自带了他往后殿而去。   后院里空荡荡的,前殿到后殿的一路,一个人都不曾有。皇帝带他进门,至华滋堂门口就驻了足,回头看他,但道:“朕就把她交给你了,莫要令朕失望。”   “臣当竭力。”他颔首一礼,提步进了门。   华滋堂是宫妃留宿的地方,其间陈设色彩纷呈,华丽炫目,与他一身硬朗的官服格格不入。   他目不斜视的往前,直至那扇金漆点翠屏风前头方才停下,好一会儿,才开口叫了声:“明微。”   李明微将将支身坐起,掀被趿了软鞋,扶着床柱将要起身,恍惚听到这一声唤,立时就跌了回去。   “陆离舅舅……”她嗫嚅着,只有一种一无隐遁的不知所措,不自觉间朝后退了退。   “明微……”他开口只觉喉中干涩,片刻才问出一句,“你还好吗?”   她久没再哭了,一瞬间只觉眼眶模糊,眼泪一颗一颗的砸了下来。   袖下十指紧握,终究难以自抑,起身一步步走了出去。   “陆离舅舅——”她站在门口叫他,一身雪白的中单,披发赤足,伶仃的像是一吹就倒。殷陆离震了一下,立即背过了身。   她情不自禁的往前,被他深吸一口气喝住,语气淡却压迫:“明微,进去。”   她省得她出来的不合时宜,不过她心里头受不住了,哪怕见一见他也好。可他叫她回去,回去了,这辈子他也见不到她了。   为何要他见她呢?她那样不堪,还有什么脸面见他?她惶惶然往里面走,一步一踉跄的回了屏风后面,抱着自己蹲下来。 第31章 枉论生死   他隔着屏风听她哭泣,一抽一抽的饮泣,咬着衣裳呜咽的声音。   声息许久不止,他终究开了口:“明微,你有什么苦楚,都可告诉我。”   有什么可说呢?说她没了孩子,那孩子是她与人无媒苟合的私生子;还是说她受尽了羞辱,羞辱她的,就是那个手握生杀大权的至尊天子?   她已经活得一塌糊涂,没必要再带累他。   就这样吧,她眼泪滚得厉害,却没了声儿,只是侧脸靠在臂弯,阖眸半晌,鼻音深重的说了句:“您走吧。”   “微儿,”他转过身,触了触面前金丝楠木的雕花框架,声音缓和平淡,“我与你讲上一堂课是八年前,今日再讲一课,你愿听么?”   她没有反应,他便径自开了口,“佛家讲人生七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如是七苦,生而为人者,都无法避免。若以此来看,诸受皆苦。可你看那芸芸众生,生老病死者有之,别离憎会者有之,求之不得者,更是不计其数,却无几人因此轻生。”   “微儿,《法句经》里头说‘常者皆尽,高者亦堕,合会有离,生者有死’,本苦乐性不相舍离,人之一生,即是由苦与乐两部分组成,生有苦乐,死亦有苦乐,未尝一死就是解脱。”   她怔怔的听他的话,往常总能深深触动,今日只像是一场雨打在了蒙了一层油纸的心房,打得砰砰作响却浸之不透。   可情不自禁间就将心声吐露出来:“舅舅,我不求解脱,我是要去陪他。”   竟不小心叫他知晓了,她侧了侧头,目光只落在身下一方小小的地毯上,“我说了同他一起走,我不能失信。您以往也说的,言而有信,我是兑现我的诺言,您不要为我伤心。”   “微儿,何曾有诺言?至始至终不过是你为自己寻的借口罢了。”他深深吸了口气,“不要再骗自己了。生死由命,他不过应了自己的命数,生死轮回,你即便死了,也不能再见到他。”他唯恐说重了话她承受不住,忙又道:“他总有他的去处,自会有他的父母亲人,微儿,你往后的路也还长,也自会有你的子女儿孙,你何必要自寻死路,为他添上一层业障呢?”   生死轮回,那么哪里还有他呢?再转世,再轮回,他也不再是他了。   总是她害了他,她阖了阖眼,不愿再与他争辩,也不愿再听他开解,闭着眼不再说话。   只有死了才干净。   他自然能感受得到她的态度,手上一攥,看向她席地而坐的角落,“微儿,你若主意已定,也可。”他轻轻点头,背过身去,“我就在这里陪着你,几时你改了主意,几时我出这个门。”   她没什么反应,直过了许久外面无一点动静,方才哽声开口:“您是逼我。”   他长长叹了口气,“明微,活着有时候是很苦,却可做许多有意义之事,死是最简单的,可你死了,就什么都不剩了。”   她哽咽,“舅舅,我还有什么可活呢?”   “微儿,人活一世,并非全为自己而活。”他看过去,抬手捋了捋不长的胡须,语气微微黯然,“你未曾看到过,东南战乱,数千人流离失所;未曾见过佃户地主,圈地欺民,米粟满仓,却犹有人饥寒交迫;未曾知晓那些贪官污吏,国之蠹虫,压榨百姓,中饱私囊。微儿,这世上有许多事要办,也并非只是依靠男儿丈夫。”   “愿竭一生之力,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她想起他说过的话,由不得嗤笑出声,笑得满眼泪花,曾几何时,她听他与母亲说话,他毕生的抱负,也曾叫她满腹豪情,一心追随他的脚步。可终究她不是他,做不得他的舍身求道。   “诸行是常,无有是处。”她低低念了一句偈语,垂眸含笑,“舅舅,我答应您,我若能活一日,就活一日。”   汝但一切处无心,即无诸行,亦无无行。   不得舍身求道,可她愿舍身渡他一程。   ******   襄郡王揣着蛐蛐罐子进宫是在第二天晌午,佯作什么也不知道,一路乐呵呵的晃进了养心殿。   “哎我说郡王爷……”吴宗保打着哈哈把他拦在了大殿外头,“万岁爷这两日身上不爽利,朝上又忙,人躁着呢,说了谁也不见,您就甭凑上去挨呲哒了……”   “得得,我稀得进去找他似的。”襄郡王翻了过白眼儿,但把那竹篾编的罐子怀里一丢,“拿去给李姑娘吧。”   李姑娘,哪里还有李姑娘!吴宗保心里嘀咕,面色却不变,一径笑道:“万岁爷恩典,昨儿一早李姑娘已封了答应,王爷得称李小主了……”   答应,襄郡王心思一转,略略凑近了他,“我说吴老头儿,问你件事儿,那晚上养心殿大半夜的传太医,不是她怎么着了吧?”   “哪儿能呢!那晚上万岁爷给戏园子里的新漆熏着了,闹头疼……”吴宗保眼皮都不眨一下,笑眯眯的神情,谎话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往外蹦,“起先没在意,夜里疼狠了,李小主劝着才召的太医,又跟着陪了一夜,天亮才睡下的。”   襄郡王斜挑着眼神儿看他,蓦地一笑,语带揶揄,“咱们陛下就这么就抱得美人归了?”   吴宗保笑,满面春风似的,“郡王,家门口儿呢,您就这么编排人,不好吧?”   襄郡王大笑,回头招了个小苏拉过来,目光落到他怀里的竹笼子上,“这小东西难养活,我府里都是他照看的,专程带了过来,打小跟着我的人,身家也都清白。你瞧着,抽空回了皇上,皇上愿意留他就留,不留就叫他回去。”   吴宗保痛快应着,叫人领下去安置了,但笑呵呵的送他出门,一路看他走远,脸上笑意也就水纹似的散开了。   他叹了口气,脚步颓乏的进了门。   养心殿的压抑气氛一连维持了数日,后殿里镇日药味儿不散,日日只有太医请两回脉,宫女送药送膳进出几回,几乎就没了动静。   皇帝夜里就宿在前头的东暖阁,至带殷陆离去了一回华滋堂后便没涉足过后院,像是忘了那个人似的,每日上朝批折子,召大臣议国事,先帝生祭过了以后,还去过两回后宫,瞧着一派如常,可在他面前多呆一刻,都叫人觉得脊背发凉。   前两日红光满面的两个御前公公,更是一下变得大气儿都不敢出一口。   是以皇后那边传话过来说永和宫收拾好了,问李答应身子可否见好时,陆满福拿捏了几次不敢进去回话,到最后没法子了,才借着上茶的空档,期期艾艾的说了出来。   皇帝立时就剜过来一眼,“她好没好,你不省得?”   “奴才……”他噎得说不出话来,有一会子才道:“答应那边已经好了,才早上太医来看,说没大碍了,将养将养,日常不要吹风受凉就可了。皇后主子的意思,恐怕是想问问主子爷牵宫的意思。”   皇帝默了一会子,一甩手丢了朱笔,陆满福心里一跳,才要跪下,即听他道:“支会坤宁宫一声,今晚上候驾。”   帝后和睦,走宫是常事,皇帝说一声来,坤宁宫也不过是有条不紊的准备了起来。   他一向是有过来用晚膳的习惯,皇后也就等着他,一般戌正也就过来了,今日倒还提前了两刻钟。   天家的规矩,食不言寝不语,他用膳时惯不言语,皇后也便只是陪着,不时替他夹两道爱吃的菜。   至就寝时才说说话,宫人服侍他们换了中衣之后掩帐退出门去,他懒散的靠在床上,但看皇后从妆台前走过来。   成亲多年的夫妇,也许是太过熟悉,彼此间总是少些情愫。   他侧了侧身,匀了块儿空地给她,躺在枕上轻阖着眼。   她坐下来,特特留了灯,方要开口,便听他道:“别提她。”   她一顿,但笑了笑,说起秀女已阅了两轮,过两日就可选看了,他爱应不应的不爱多说。她便又道:“今日额涅同我说,这回先帝祭礼,她心里头总不踏实,入了四月便斋戒半个月,选秀的事,还是您听老祖宗的话拿主意。”   太后不是信佛的人,赶这当口斋戒,倒是为选秀讨太皇太后欢喜,叫她全权做主——她是惯会做媳妇的人,老祖宗热衷这个,一心的选美人抱孙子,可她不待见皇帝耽于女色,索性就躲了,叫他自个儿看着办——也是她一惯放心自个儿儿子。这样的事儿不是头一回了,谁心里都门儿清皇后特特的拿来说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一挡脸,轻嗤:“绕来绕去的还说她。”   他同人闹别扭,心里还挂着,像是她不说就没了似的,皇后一讽,但道:“太后在前,打算不得不提前做,有什么我得跟您说清楚。我看了日子,她身子倘若好了,初二就迁到永和宫,待过上半个月,额涅斋戒出来再叫她过去请安。这一层躲不过,得在老祖宗同额涅跟前磕了头才算数。”   皇帝自听得明白她的意思,趁着日子好好把人捋捋,莫到时候惹得太后不快。   她那副鬼样子。他心里厌烦,胳膊又朝眼前挡了挡,囊着鼻子道:“睡吧。”   该提的都提了,皇后也不犯再触他霉头,熄灯上了榻。   一道躺了半晌,彼此都静的没声,却是谁也都没睡着。   她将将要动一下胳膊,皇帝手就伸了过来。   夫妻伦常,这些年也淡,例行公事似的,只他今日格外躁了些,开始还压着,后头便叫人有些受不住了。   她抿着嘴唇抓他的胳膊,略略用了些力气。   他心里一恼,反手去扣她的手,拉到一半才想起她是皇后。   皇后,他觑着眼打量她,吐出了一口浊气。 第32章 永和新人   从东一长街往北,到景和门往东,过了承乾宫,就是永和宫。这位置相对于皇帝所在的养心殿已是极偏僻,像是皇城里特意隔出的一块儿,住了一水的汉人妃子。   永和宫没有主位,前后四个配殿,前院东配殿住的是代掌诸事的常小媛,西殿是原魏贵人的居处,后院里两个常在居东,两个答应居西,尚有几人住在围房里头。   此处原就与别处不同,自魏贵人出事以后更甚,太后责令永连坐禁足,一时几乎门可罗雀。   直至前些日子有人过来拾掇西殿,诸人看着,只当是魏贵人走了,内务府要将其间陈设收回。不想一天两天的,竟又往里添置了新物什,那些心如死灰的贵人小主,眼睛一下子又明亮起来。   常小媛是潜邸旧人,早已无宠多年,剩下的常在答应,皇帝更是翻过几次牌子后就抛到了脑后,只一个魏贵人尚还有宠,虽不隆盛,可那么一次两次的,足够永和宫聊以度日。   她一出事,永和宫也如冷宫一般无人问津了。如今再添新人,又是魏贵人住过的偏殿,可见位份也不低,特特封出来的独一个,眼见得就是皇帝兴头上的人。这样的人搁在自己宫里,水涨船高焉能不叫人高兴。   这位是谁,几人猜着,也猜个八九不离十。   果然听人提李答应,说答应,照的却是贵人的例。她迁宫头一日上皇后还使了嬷嬷过来,召了众人在庭前训话。   李答应身子不好,少不得人伺候,故皇后娘娘恩典,叫她暂依贵人的分例,独居西殿,配两个宫女,两个太监,嘱咐诸人不可争风嫉妒,不可闲言碎语,若叫皇后得知,必不轻饶。   人人心里自打着算盘,哪里还有嫉妒的份儿,往后这永和宫的荣辱,恐怕俱系她一人之身了。   位份低不要紧,只要有宠,越低还越好,免得像别个,皇帝心思一动给抬了籍,迁出永和宫,大伙却还哪里受她的褔荫。   她来的那日永和宫都是一心盼着的,不料那边又是逾制坐了软轿过来,直停在房门口,太监揭轿帘,一个宫女扶着一个宫女打门帘,上头下来个身量纤瘦,裹鸦青暗纹织锦风衣的人,任人站了一院子,却连脸也没看见就被簇拥着进了门,只那贵气天成的感觉,却着着实实印在了人心里。   可到底不是件叫人愉快的事,朱常在一甩帕子,扭头往后头去了。   两个答应互相看看,面色古怪。   剩下一个何常在,一脸清汤寡水看不出味道;一个常小媛是受气惯了的,诺诺一句都散了吧,转身回了房。   琳琅安置她坐下的功夫漫窗往外看看,方才满满当当的一院子人眨眼间就没了影子。由不得心中暗嘲,到底是小门小户出身的,不像眼前这位,出身在那里,眼瞧得大起大落,还是大家小姐的作派——汉人家的大家小姐,她们八旗的姑奶奶们虽则在家里贵重,人也是一等一的傲气,却没那股子娇性儿,这一位,打皇后点了她们两个来伺候,就没见有过好脸,真也没甚可说的了,养心殿呆了两日,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人和万岁爷还拗着呢。   “方才怕您着风没及说……”她一面替她将风帽解下来,一面道,“您来时小主们都在外头等着呢,咱们就这么进来了,没得惹人不快。奴婢过会子挨门儿去走一走?”   那厢人朝外看了看,淡淡敛眸,古井无波,却一句话也没有。   琳琅心里生气,要不是皇后叮咛,鬼愿意当她的差事。   到底是另个宫女琥珀去串了门,也不知她怎么说,晚上常小仪就来探望她了。   琳琅看戏似的瞧着,见琥珀没着急,一句将将睡下了就把人打发了。   她便讥笑,“好歹也是个小仪,就这么面团似的任人揉捏,怪道恁深的资历,连个嫔位都没挣上。”   琥珀白她:“人人都像西宫里那几个般厉害,你便高兴了?”   她面上一僵,扭脸儿往屋里去了。   李答应跟前儿她是不呆的,见天儿拉着脸儿,也不说话也不动,是人都能憋死,便到廊子下头去看半斤喂蛐蛐儿。   半斤是襄王府里的太监,襄郡王专程送进来伺候两只蛐蛐儿的,听闻他同另个小太监被点到襄郡王身边伺候时,襄王爷好容易学会了一个成语,便大笔一挥,一个赐名半斤,一个赐名八两。   逢到李答应分宫,他倒是走了运,被万岁爷提拔到跟前儿当差,一下子从郡王府的小苏拉变成了正经的内侍太监。   半斤人老实,养得蛐蛐儿却是张牙舞爪的威猛,可惜时候不对,里头那一位,目下里显然对此没有兴趣,也就只好私下里悄悄养着。   李答应着实无趣,大多时琥珀伺候着,琳琅就每每躲懒,同半斤蹲在屋前屋后的喂蛐蛐儿斗蛐蛐儿。   没曾想这宫里还有个行家,一日朱常在来前头瞧见,凑过来瞥了一眼,即说该给它洗澡洗牙了。   洗牙,琳琅觉得新奇,那厢半斤却点头应是,等太阳落山了,才去舀了河水,一点一点的给它捯饬。   朱常在赶巧也在外头,挽袖子就下了手,三个倒是捣腾的高兴,末了半斤把它挂在草笼子里吹风,第二日一早拿瓦罐子去装时,只瞧笼子开了,蛐蛐儿也不见了。   彼时三公主手里却多了一个澄泥陶制的坐盖兽脚凹底小圆罐,镇日里抱着在坤宁宫里招摇过市。   皇后事多不大管她,她在坤宁宫里住的自在,以至于敏妃召了好几次,她还不愿回去。   说她招摇,也只得招摇给二阿哥一个人看。   她两个姐姐规矩,素来不捯饬这些小玩意儿,一个大哥哥是大书呆子,小弟弟是小书虫子,只有二哥哥一个颇得小太监的真传,养画眉斗蛐蛐儿,但凡热闹好玩的,都少不了他。   二阿哥生母是已故的懿敬贵妃,乃皇后两姨表妹,懿敬贵妃去后,他便养在太后膝下。   太后一板一眼的人,对他却宽和,也就养得他一副懒散悠游好吃好玩的性子,三公主每每一招他,他就两眼放光的跑上来,瞧着就叫人心满意足。   皇后宫里他来了两次,三公主没招惹过瘾,索性二十那天去给太后请安,怀里又揣上了蛐蛐儿罐子,惹得请安的一会子功夫,二阿哥直勾勾的往这里瞧,瞧得太后也看过来,面上一笑,“燕燕手里抱了什么,瞧你二哥哥,眼睛都看直了。”   三公主得意的看了一眼二阿哥,三蹦两跳的跑到了太后跟前儿,悄悄将盖子揭开了一道缝:“玛姆瞧瞧,我前儿捡得,是不是威武极了?二哥哥惦记我的常胜将军呢,我才不给他!”   “你个小惹人精!”太后点着她脑袋笑骂,“回回也就是老二缺心眼儿,受你的眼馋。既是捡得,还不送回去,等人家找来了,看不打你!”   “谁敢打我!”三公主脑袋一扬,捧着罐子腻在她身边撒娇,太后笑揽着她,眼睛一扫,诸妃或笑或忍俊,只最下首站着的几个汉妃,各有异色,便叫了常小仪上前,半笑半不笑的问:“怎么一个个这副模样,莫不是你们几个丢的,不好向公主索回。”   “回太后娘娘,不是贱妾几个丢的。”常小仪一褔身,语气有些支吾,到底还是说了,“只是贱妾们瞧着,或许是宫里新来的妹妹前两日丢的一对。”   “新来的妹妹?”太后眉峰一挑,面上犹挂着盈盈笑意,“皇帝几时封了新人?”   常小仪道:“头半月搬来的。”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已被卫修仪抢了话头,带着几分不经意的纳闷道:“这许久了,怎还未来太后娘娘这里问过安?莫不是病了?”   常小仪是有心替她遮掩的,只是不敢担上欺瞒的罪名,因期期艾艾了半天,道:“似乎身上不大好。”   太后脸色微微现了沉意,蓦地却一笑,吩咐手边的嬷嬷:“去瞧瞧皇后那里忙完了不曾,今儿的昏定看来免不得了,叫她来见我一见。”   秀女将将选罢,皇后叫来敏妃协助,还在商量着往这些秀女家里指派教养嬷嬷的事宜。   太后体谅她们辛劳,原是免了晨昏定省的,不料才放下册子喝口水的功夫,冷不丁就有人禀金嬷嬷求见。   太后身边的金嬷嬷,容不得怠慢,皇后将人请进来,问了几句,立时心里就咯噔了一下。   太后斋戒出关以后,她明里暗里提了好几次,皇帝那里却一直拖着,眼下,总算是纸包不住火了,他却不在宫中。   “嬷嬷先行一步,我去换了衣裳就来。”她起身朝她含了下首,又辞了敏妃,回屋的功夫吩咐宫人去寻皇帝。 第33章 请君入瓮   皇后来的时候,慈宁宫里的孩子都散了,只留了几个妃子。太后坐在西屋的炕上慢悠悠的吃茶,容色寡淡看不出异样,屋里的气氛却是凝滞的,上下二三十口子人,脚落在地上的声音都听得到。   仿若没有察觉似的,皇后脸上挂了笑,蹲身行礼,“额涅万安。”   “平身吧。”太后搁下茶杯,指了指下首的座位,“坐。”   皇后盈盈坐下,倒不是装糊涂到底,觑着她脸色,慢慢的开了口:“额涅特意叫我过来,是有什么事吩咐?”   太后不是拐弯抹角的人,手臂搭在引枕上靠了靠,一扫常小仪那边,便直接问她:“永和宫进了新人,怎还未听你提过?”   皇后一滞,站了起来,“是我疏忽了。原是要带她来给您请安的,不巧她身上不大好,我这两日也忙着选秀的事儿,忘了和您提。”   太后道:“现下既想起来了,就说一说吧。是哪家子的姑娘,底细可都清楚?皇帝是几时瞧上的,又是几时晋的位份?”   皇后忖了忖,每一句都答得谨慎:“是前些日子进宫的李氏,才学品貌都是一等一的好,人也贞静,万岁爷是初一晚上同我商量的,有意纳了她,适才晋了答应的位份,安置在永和宫。”   “荒唐!”太后重重的一拍桌子,震得杯子里的水都溅了出来,怒色尽显,“你竟不知他当日已允诺将李氏指婚给今科进士么?堂堂天子,失信于人,你身为皇后,本有辅佐之职,非但不知规劝,反由着他胡来,遮三掩四,助纣为虐!你这皇后是怎么当得?后宫又是怎么管得?”   “额涅息怒。”皇后一下就跪了下去,“额涅容禀,陛下并为失信于人!”   她一跪,除了慈宁宫的宫人,别个也都不敢再跪,接二连三的跟在后面跪了下去,但听她言辞切切:“今岁科举,皇上也曾在列,未至殿试之考生王修,正是陛下化名,以其文彩卓绝,诸臣骤议,添在进士末列,与他做官之机。因而,皇上纳李氏,是名正言顺,恳请额涅明鉴。”   一言既出,诸人尽都错愕,天子之尊下场科考,这是哪年哪代也未曾听说过的。   太后显然也大为震惊,半晌说不出话来,皇后借机只婉言道:“额涅,那李氏秉性温顺,知书达礼,侍奉皇上,也是极周到细致的,端是极好的一位佳人。是儿臣一时疏忽,忘了引她前来拜见,您切莫因此恼她。”   太后略略定神,心思却就回转起来,先一个到的就是李氏指婚的那一桩,他特特的跑过来,特特的要给她选婿,可不就是为了把人留住?那时二人只怕就有牵扯,他那里却迟迟压着没动静,单等着她斋戒的半个月里把人纳了,过了日子又还拖着不来慈宁宫请安,可见是有问题,专程规避她,当下冷笑:“你倒会替她说话,她若知礼,进了位份,连来我这里请个安的规矩也不懂得不曾。”   皇后道:“她前些日子风寒严重,是怕过了病气。”   “休再为她分辨。”太后怒意倒是平息了,脸色却犹不好,但道:“她也是大家子出身的姑娘,真若知礼,自己来不得,也不会使唤丫头么?”   “额涅。”皇后一瞥后面的人,语气略微艰涩,犹是替她分辨,“她是大家子出身的不错,可额涅忘了,宣政二年,她是连坐李鸿慈案进了教坊司的,搓磨了四年,早就养得一副谨小慎微的性子。皇上只怕您不喜,适才藏着她,不敢叫来见您。”   教坊司这样的地方,宫里的娘娘们都没有一个直观的印象,是以说上来,众人也都懵懵的,只道是个为奴为婢,艰辛度日的地方。太后脸上微微泛了笑意,挑眼看她,说得却不是什么缓和的话:“原我在你们眼里是这样的人,别个儿胆小一些,我这里就过不去。”一扬下颌指派金嬷嬷,“你去,客客气气的把人请来,皇帝枕边儿的人,我不瞧瞧总也不放心,务必小心着,甭把人吓到。”   又睇眼皇后,冷冷淡淡的叫她起了身。   太后就是这样的性子,但凡察觉到什么,必定要一五一十的弄个清楚。皇后来前就知道是这样的结果,因一抿嘴站了起来。   横竖该争的都替她争了,再如何,也怨不到她身上来了。   *********   永和宫这两日只是在为那丢了的一对蛐蛐儿闹心,虽说答应不上心,可到底是万岁爷送来的东西,万一哪天想起来,几个人头都不够陪这两只的命。   两个愁眉苦脸几日,不自觉就往朱常在身上怀疑,才琢磨着怎么办是好,就见有个穿赭石色暗缎对襟褂的嬷嬷进门,脚下稳稳的踩着花盆底。   这样的鞋可不是人人穿得的,琳琅打眼一瞧,竟是太后身边的金嬷嬷,当下一个激凛,连忙站了起来:“请嬷嬷安,嬷嬷吉祥。”   金嬷嬷脸上带着笑,她是长得和气的人,一笑更添和善,只是道:“你们是李小主身边伺候的么?”   “回嬷嬷,奴婢叫琳琅,他叫半斤,正是在李小主身边伺候的时候。”琳琅福了下身,眼瞧她和气,也就略略安了心,大着胆子道:“嬷嬷来是有什么事么?”   金嬷嬷道:“太后叫我来瞧瞧李小主,琳琅姑娘通禀一声儿吧。”   “哦……”琳琅顿了一下,即笑着引她往里走,进了正厅一站,转朝金嬷嬷福了下身,便将那帘子揭了一角,朝里头道:“小主,太后娘娘叫金嬷嬷来瞧您了。”   她传话的功夫,金嬷嬷只不动声色的将屋里头打量了一遭,但见处处精致,一桌一椅,都是照了贵人的分例。   不曾料里头许久没有动静,半晌才听到脚步声,打帘出来却是个丫头,大眼睛尖下巴,瞧着就是精明能干的模样儿。   一出来就行礼告罪,略带局促:“实在是……小主刚刚饮了安神药,这会子正睡得沉,奴婢唤了几回都没唤醒……嬷嬷您看……”   她把话抛出来,擎等着金嬷嬷决断,那厢金嬷嬷一顿之间,却听一个细柔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吵什么?”   声音已近,显见得是已从卧房里走了出来,就站在门口。   琥珀脸上一僵,忙就笑了:“小主醒了?金嬷嬷来瞧您了……”   金嬷嬷留心着,面上却不显,只颔首道:“听闻小主身子不爽利,奴婢奉太后娘娘的命来看看小主。”   “我不便见客,烦您稍待。”里头传出来的声音倒是温和平淡,微微扬声唤琥珀,却没留别的话。   那叫琥珀的倒还知事,一推琳琅,叫奉茶让座,适才打帘进了门。   金嬷嬷瞧着,大抵也就知晓了其人脾性。这个小主,哪里是个谨小慎微的,分明是个目下无尘又不通人□□故的。   也难怪皇帝瞒着,一朵儿莲花似的清高,太后若是见了,只怕不喜欢的紧。   约莫一盏茶的时候里头才收拾好,先是琥珀出来打了帘子,脸上却不知因何略有惶色,紧接着就见一个窈窕的身姿出现在门口,水绿色兰花蝴蝶纹缎的交领高腰襦裙,略低着眸,果然是清逸出尘的模样。   再细细打量她的面容,金嬷嬷半辈子见过的美人也不少,能比得上她的,数来数去也只有先帝爷身边的淑太妃气度上可与之一较,容貌上却还相差甚远。   顺着望过去,打量到她背后结下的一束发却一震,这打扮,分明还是姑娘的模样。   她心里暗暗吐了一口气,这个李答应,岂止是清高,简直就是不知死活。   是,是胡清平养出来的闺女。   “您久等了。”她矮了矮身子,金嬷嬷忙起身迎了上去,“小主折煞我了。”   她那里没说话,只是伸手让座,金嬷嬷坐了,略欠了身询问:“小主是怎么了?听闻已卧病半月有余了,可见好?”   琥珀过来添茶,不着痕迹就挡了话头,“是风寒了,有些严重,这两日才见好些。”   李明微一瞧她,淡淡拨了拨盖碗。   这个丫头,金嬷嬷心里头忖了忖,即是一笑,“我瞧小主气色也不错,是这样……”她挑明了来意,“今日娘娘们提到了小主,太后便一直叨念着想要见见您,小主要是方便,现下随奴婢走一趟慈宁宫?”   她一面说一面打量她,但见那脸色仍旧淡淡的,看不出什么起伏,倒是她的侍女又抢话,吞吞吐吐的搪塞,“还没全好,只怕过了病气……”   明是要替她推脱。   “方才太医已说无碍了。”那李答应却没领情,一开口就戳破了她,顺即一笑,“劳您带路吧。”   她说着即走,琥珀只急得哭得心都有,方才束发,她就执意束姑娘的发式,她许久劝不动她,只巴望着金嬷嬷即便回去告知了太后也得有段时候,趁机禀了皇上也还有人拿主意,眼下直接就去了太后眼前,依太后雷厉风行的脾气,却怎么办是好?   她急得直朝琳琅做口型,叫半斤和蔡让去找皇上,找不着皇上找皇上身边的吴公公、陆公公、孙公公也都可。   她是答应,身边跟一个琥珀已足,琳琅便也借机留下来,可她一个是不得出宫的,只找来了半斤与蔡让,让去养心殿禀告皇上。   皇上一早去了南苑行列,是不在宫中的,索性留了吴宗保和孙耀安。永和宫那边是支会过的,两个人顺顺利利的见了人,一下就跪了下去。   “她!”吴宗保一语塞住,实在料不到这位姑奶奶有这样大的胆子,答应的位份,却作姑娘的打扮去见太后,不要命了,果然是不要命了。   他娘的!他急得走来走去,猛一脚就踢在台阶上,早知道是这么个胡搅蛮缠不通事的,就刀驾脖子上他也不撺掇皇上兜撘她啊!   瘟神!瘟神!她就一瘟神,谁招谁惹病!   他绕了十来圈儿才想起来打发人去找皇上,一转眼瞧见孙耀安,只道:“老孙,无论如何,那晚上的事儿得瞒住了。”真要再出了这一桩,十条命也不够她死的了!她死了也就罢了,万岁爷气成那模样,还没舍得动她,她若死了,却不知别个怎么活了。   瞧着清清透透一姑娘,怎么就是不开化!   孙耀安点着头,“你想想法子,得进趟慈宁宫才好。”   他不算搅里头的人,充其量是个知情者要守口如瓶罢了,因也不比他着急,只是一旁滋味难言的看着。当差当了几十年,真是头一回遇见侍寝要闹自杀的,头一回遇见有了位份还不认的。   吴宗保急得拍大腿,“我便进了慈宁宫有什么法子可想!你不瞧瞧里头是谁,太后说一句话,我就是连命搭上也改不了!除了皇上……”他猛地一顿,“除了皇上,也只得皇后能说上两句话来。”立时就醒悟过来,忙得去召唤人:“快,快,去坤宁宫……” 第34章 一身孤勇   永和宫和慈宁宫一东一西,相距甚远。   她小产也不过将将一月,说来差不多也无碍了,只她忧思过重,底子还是虚的,因一路走过去,不免有些许吃力。   好容易才到得慈宁宫,过门时额角已是细汗隐隐。   琥珀扶着她,一路上倒希望她有个什么不适,借机也就不必去了,可期盼了一路,她到底是稳稳当当的过了慈宁宫门。   “小主随我来吧。”金嬷嬷一路引她去了后花园,此处富丽,与别处大不相同,曲径回廊,山林草木,悠远怡然,更有晨昏四季,花开不暇。不像是宫廷建筑,倒像是隐于山水之间的园林一般。   太后歇在含清斋,她到时已是华灯初上,延抄手游廊一路的宫灯点过去,到门口是两盏绘有龙凤呈祥的绢纱玻璃金丝楠木宫灯,照得四下里亮如白昼。   “小主当心脚下。”   金嬷嬷一路将她引至了西屋门口,清了清嗓子回禀:“主子,李小主到了。”   里头太后招了招手,门边侍女即打了帘门请她进去。   甚是宽敞的一间屋子,里里外外的二三十人也不觉拥挤。   太后在南炕上坐着,下首坐着皇后,她走进去时,一屋子都是鸦鹊无声的,俱都悄悄的打量过来。   三年里没进一个的新人,原以为会一直等到中秋以后秀女入宫,不想竟有人占上了。   好样貌,好身段,能入得皇上的眼,不稀奇。   她走得缓慢,人到当中还没动静,皇后便提醒了一句:“答应,给太后千岁请安。”   她那里一顿,即敛祍跪了下去,口称:“民女李氏,叩请太后万福金安,千岁千岁千千岁。”   民女,皇后心里一顿,才要替她遮掩,随着她叩头下去,却见那脑后一缕炸眼的束发,立时又是咯噔一下,正想法子补救之间,便听太后那里已是一声哼笑,似讥似讽的叫金嬷嬷,“你是眼花了不是,我叫你请答应李氏,你哪里找来了一个民女李氏?”   金嬷嬷唯道:“回主子千岁,这位就是答应李氏。”   “哦?”太后拖长了声音,打眼去看她,阴阳怪气的道:“倒是我眼睛不好使了,明明是有了位份的人,怎么瞧着还是黄花大闺女的打扮?李氏,你抬起头来,与我解释解释……”   她黄花大闺女几个字说得刺耳,听在李明微耳朵里更是一根针似的扎人,狠捏着手指才得自持,蓦地却是一笑,起身挺直了脊背,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的道:“回太后娘娘话,民女李氏,蒙皇上不弃晋作答应,只是民女,未曾受封。”   一语道出,四座皆惊。   满以为太后会出乎意料的雷霆震怒,太后却出乎意料的未曾发怒,只是沉下了脸,目光冷冽的扫向她:“你的意思是,皇帝封了你,你却不愿意。你要抗旨不尊?”   她应是,语气铿锵。   回天乏力,皇后心里默然摇头,深蹙着眉带了失望之色看她。   “你可知抗旨是什么罪名?”太后略略眯了眼。   “欺君罔上,罪在不赦。”   她轻轻吐口,声音浅淡,没有丝毫的惧色,太后笑了笑,却未达眼底,只扫了眼皇后,掸掸衣袖道:“皇后才跟我说了你是个谨小慎微的,我瞧着,你却是胆大到包天,是个不怕死的。”   她只扬着头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生而为人,自有节不可变。”   “是个有骨气的。”太后索性哼笑出声,撘着嬷嬷的手一步步走下去,直到了她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天子尊严不可侵犯,天家却也并非不讲道理的。”   “你今日既闹到了我这里,我若仅仅一个抗旨不尊的罪名就不分青红皂白的处置了你,没得叫人说咱们天家气量狭小,为难一个孤弱女流。且容你说说,你是因何抗旨不尊,又有何所求。”   太后会问询前因后果,李明微是始料未及的。她此来并非计划之中,只是她在殷陆离离去之后,几乎与世隔绝的在殿中关了整整一月,每日也就尽是些七想八想,先是悲恸欲绝,一心只求速死,可因着殷陆离,她忍过了,后来倒没有轻生的念头了,只是一颗心变得空空荡荡的,一无所托,再后来便诵经度日,却不知因何,反而积得一腔郁气难散。   她枉死的孩儿,若不是那人百般威逼,又岂会短命夭折。他比之蒙立更可恨,更可杀。   因她此来,说是找死也好,找事也好,总是豁出去了,漫无目的的去闹。要非说目的大约也有一个,那便是她有不自在,总要别人也不自在。   是以太后问及她有何所求时她心里头是茫然的,过了片刻才道:“陛下曾金口语言,允诺今科放榜替我择婿,纳我为妃,是为不信,此其一。”   “宣政二年,我父亲以贪墨之罪入狱,纵然罪有应得,纵然他是畏罪自尽,可我身为人女,却不得不忠不孝,侍奉于令我父亲间接丧命之人身侧,此其二。”   她近乎不知道自己再说什么,只凭着本能开口,“我没于贱籍四年,乐户歌女,不啻沦落风尘,忝以为生,无颜为妃,此其三。”   这是情理之中的事,可翻到面上来讲,又令当别论,三条逐一列出,不可说不叫人心里发颤。   太后的脾气,容她说完都没有动静,连皇后都觉得吃惊,心口却悬着不敢放下,直到太后脸上若有若无的染了丝笑纹,“你是个清醒孩子,是我儿为难你了,你想求什么,但都说吧,我同皇帝说,叫他收回成命。”   说是问她求什么,可话里话外已有暗示,叫皇帝收回成命,即是褫夺了她的封号,她若敢别有所求,太后必定会立时翻脸,斥她别有所图。   皇后看得分明,却不敢开口说话,唯看着她深深蹙眉,好在李明微并无所图,只一叩首,寥落道:“民女触犯天威,但求一死。太后若嫌杀我脏了手,就请赏我出家修行,以赎我父亲的罪业。”   “你一心纯善,是个有佛缘的。”太后一语,算是下了决断,一回眼瞥金嬷嬷,金嬷嬷即会意上前去扶了人,但听她又道:“且在我这里住下吧,后头的事,哀家替你安置。金兰,留心照顾李姑娘。”   “李姑娘,这边走吧。”   金嬷嬷一言,李明微只是惘惘的,不大敢相信就此脱离了深宫,只是随在金嬷嬷身后,亦步亦趋的进了后院。   太后见她去了,却还没完,瞥皇后一眼,只叫传太医,紧接着又吩咐取彤史。   眼见得皇后脸上一阵白一阵红的,即一掀眼皮,道:“怎么,我这里只是防着,她倒是真有了不成?”   “不曾……”皇后一张利嘴,此时也说不出话来了,只好擎等着。   朕诊出她落过孩子,怎么处置,也是看各人的造化了。   宫人送了彤史,太后打眼扫了两个月,见都没有记档,即合上递了出去,打眼吩咐地上跪着的老态龙钟的太医,“金兰,带他进去瞧瞧。”   太医院里涉事的都打典过,只除了打典不动的。这位太后御用的太医,就是其中的一个。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人就退了出来,在太后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太后的脸色即蓦地一沉。   打发走了太医,便猛一看皇后,似是气极的模样,深深吸了口气,方压着怒意道:“到佛堂里跪着去,没我的吩咐,不许起来。”   皇后一言未辩,老实退下去了,太后厌烦的一扫一圈子人,摆手叫散。   卫修仪看罢这一出戏,事情的发展有些出人意料,却是叫人更加心满意足的形式,跟在人群里诺诺出了慈宁宫,一分开脚步即轻快了起来。   也不只是她,一早上就打发了这么一个绝色美人儿,谁心里不是松了一口气。连带着还有皇后,这些年她们在她手底下讨生活艰难,总是她也有错处被拿住的时候,真真是罚得好。   人人都觉得心里爽快,以至于敏妃从坤宁宫里回来时,长春宫的两个小主还在院子里一边喝茶一边议论,不敢编排什么,单就续续那事儿,也觉得畅快。   她听到便略问了几句,她们倒是会说话,说完了前因后果,又只捡着担心说,敏妃即笑:“回去睡吧。太后娘娘是主子娘娘的姑母,想是娘娘确实做错了才罚她,指不定这会子消消气就好了。倒是你们小心些,莫再找不自在。若正撞枪口上,我可就爱莫能助了。”   话说得还隐晦,心里却已明镜儿似的,做姑姑的狠心罚侄女,还能为什么事呢?   皇帝这些年敬皇后,除了她做得是,跟她这位精明的姑姑,也是不无关系吧。   总是有这命的人啊。   她叹了叹,不由就盘算皇帝多久没来过了。算来,打从他试李明微那日起,约莫有三个来月了。   也是,他一心顾着那边的同时,确实分心不了别处了,也就只好捡些没心的来。   皇帝确然是已没心没肺的过了个把月,一开始还不时找个人来发泄,后来却连带女人也厌烦了,每日里只觉胸口堵着一口气。到查到她四年里的零零碎碎,心里头更是一时疼惜,一时燥乱,只不知怎么是好。   越性不见她,连着一个月,那孩子的事情在他心里倒是淡了,原就说容得下她之前种种,不过赶在那种境地一堆子事儿一起涌出来,叫他一时难以接受罢了。   现下里想想,她总是要好好留着,只要把那个孽种的父亲找出来,杀了剐了,一解心头之恨。   他已连续几日想去瞧瞧她了,听闻镇日里冷若冰霜,便不由就念及她跟他拗,不由就心烦意乱,转念之间,索性带了人到南苑驱马打猎。   跑了一下午,畅快是畅快了,一停下来,心里头那个影子立时就晃了出来。   真是要了命了。   他将长弓猎物一甩,丢给随从,一拉缰绳,但唤庄亲王跟上,一路奔入了丛林。   底下人识趣的没跟,只庄亲王一个应召跟上。   他到丛林伸出才跳下马,拉缰沿河走着,庄亲王知道他有话要说,默默跟在后头,不想他一开口即叫他跌了下眼镜,因他问的是:“听皇后说,大福晋又有喜了?”   他怔了怔,方才意识到皇帝确确然和他谈起了家事,不知他是何意,也就只点了点头道是。   皇帝算了算,觑他:“四年,第三个了?”   他是一副正经拉家常的样子,庄亲王也就摆正了颜色,一五一十的与他拉起来,“生老二的时候艰难,原是不打算再要得,没料到就怀上了,也只得她再遭一回罪了。”   “你们夫妻倒是伉俪情深。”皇帝轻笑,背手走着,但放了马儿去吃草,一步步压着没脚踝深的密密实实的青草,一面走,一面浑不经意似的道:“福晋起先也是不愿意跟着你的?”   庄亲王一愕,适才慢慢咂出味来他要问得究竟是什么,因道:“是因她祖父连坐李鸿慈案,我未得出面保人,她进府头一年,都未得过好脸。”他说着自己也发笑,“第二年有了孩子,适才慢慢好起来。”   寥寥几语,已算是交代了法子,不料皇帝接下来问得又是叫人始料未及的一句话:“怎么有的孩子?”   “万岁爷……”庄亲王直接哽住了,目色古怪的打量他,“您宫里的孩子,老七可是都快落地了……”   “朕说得不是这个。”皇帝飞他一眼,顿了下,面色略染了些尴尬,“朕是说……她肯给你碰?”   鉴于他前头的两问,这一问再惊天动地,庄亲王这里也稳住了,默了默,一本正经的答了他:“皇上,俗语有句话,叫‘烈女怕缠郎’,话糙理不糙……”   他这里给他出主意,皇帝那里却不厚道的噗嗤笑了,一掸袖子大步往前,一面走一面摇头,“庄王啊庄王,瞧着你再老实不过,不成想私下里还有另一番情景。”   庄亲王其实脸皮薄,无端端受他一番奚落,脸上就不甚挂得住了,一抱拳道:“奴才福晋这两日身上不适,皇上要是没什么要事,容奴才先行告退,回去看顾妻儿。”说着就要跪安告退。   得,他眼前一团乱帐,说他两句消遣消遣,他倒酸上来了。皇帝一瞪他,拂袖喝道:“滚回来!”   颇有些嫉恨之意,“我的事儿完不了,你也甭想回家软玉温香的自在。”   庄亲王哭笑不得,但住了脚,笑:“皇上,我就十二个时辰的陪着您,也是不抵用啊,您得去找正主儿。”   皇帝白他,“朕一瞧她就生气,你说,这怎么办?”   怎么办?庄亲王心腹诽,他如何知晓怎么办。他福晋摆了一年的脸色,他也就忍了一年让着她,只当她闹孩子脾气,果然闹过去就好了,这样告诉他,那位万岁爷的脾气,能忍?   因忖了忖,才道:“您得想,您是天子万岁,胸怀天下,何必与一女子计较,失了身份。您做您的,横竖不理她就是。”   “废话!”   确然是废话,庄亲王不想再跟他掰扯这些个事儿,一寻思,索性奉了撒手锏,“想来您是要人乖顺些,既这么着,您去寻太医院,总有些门路在。”   皇帝思量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说得门路是什么。当下大笑,“庄王啊庄王,朕是小瞧你了。”   “您过奖。”庄王讪笑。   捋通了这一遭,皇帝心里倒痛快了,也就又来了兴致,翻身上马,伸手给他要来弓箭,又驱马往别处跑去。   外面是过了一个时辰才等到他回来,篝火冉冉,只陆满福站在前头屡屡张望,一副焦急不安的表情。   “出什么事儿了?”皇帝下马,心情不错的样子,一瞥他,也没当回事儿,撩袍往帐子里走。   “主子爷——”陆满福面现难色,忙忙的跟上去,附在他耳边小心回禀。   本是打算要安营扎寨住上一夜的,才说两句,皇帝面色即是一变,雷厉风行的吩咐回宫。   连御撵都弃了,一路上骑马先行,只带十几个亲卫,赶到皇城,也已过了一个时辰。   陆满福远远的吆喝开宫门,他是一路骑马到了隆宗门才跳下来的,吴宗保几个就等在那里。小跑着跟在他身后回事,李小主被留在了慈宁宫,似是没事,听闻是皇后受了罚,在里头跪菩萨。   皇帝大踏的步往前走,听到她没事,心里倒略略定了下来,仍是没有停步,到慈宁宫时,灯火大都已经灭了,只有一两扇窗里还隐隐透着光亮。   “太后怕是已经睡下了。”陆满福站在门前小心提醒他。   “叫门。”他一抿嘴,绷着脸吩咐。 第35章 执迷不悟   他进来的时候,太后还未就寝,脱了甲套,正由侍女修指甲。   小指和无名指上的两对,已养了两寸长,葱管似的,先拿兑了玫瑰露的温水泡软了,拿小银剪子小心剪去边角损坏的,再用锉子锉平,拿金护甲套上。   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繁琐,因指甲养得长,必得小心再小心,那跪在脚踏旁的宫女,回回都屏息凝神,慢了再慢。   太后倒不厌烦,也不做别的,就一心一意的瞧着,听见门口有动静头也未抬,只对那侍女道:“磨蹭什么,这一剪子不舍得下手,等断到根儿上去么?”   也不过有了一点缺口,侍女本是要下剪子修的,闻言忙应个是,小心使着剪子将那指甲从一半长的地方剪了下来,恭谨的放到了炕桌上雪白的绸帕上,又取了锉刀。   “额涅大安。”皇帝走近了一些行礼,难得的躬了躬身。   “来了。”太后目色一敛,方才看过来,往他身上一打量,却去瞧金嬷嬷,“你瞧瞧,我说什么,今儿睡不得,我便睡了,也得叫他吵起来,倒不如就这么等着,还少折腾些。”   皇帝自然知道是说给谁听的,一躬身道:“儿不孝,叨扰额涅了。”   太后冷哼,但未言语。   “额涅……”皇帝语声涩然,到底开了口,“此事与皇后无关,额涅叫她起来吧。”   “无关?”镂空嵌丝珐琅护驾小心的套在了无名指上,太后一摆手,挥退了修甲的宫女,凌厉的凤眼一下锁紧了他,“是李氏没了孩子一事她不知晓,还是你册封李氏一事她不知晓?皇儿,你同我说说,怎个叫无关?”   一晚上的功夫,把这事儿理得清清楚楚对于太后来说是轻而易举,皇帝自知除了养心殿里李明微是怎么闹得她不知晓,余下的,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帝掌前朝,后统六宫。   中宫之尊,偌大一个后宫都是交在了她手里的,因此后宫里但凡有差错,皇后都脱不了干系。更不消说此次,他特特的借她遮掩,又拿皇后的宝册凤印封了人。   这一些本不该借由她的手来做,可李明微滑胎,事事经的不只是太医院,敬事房内务府,皇后操持的这些,势必瞒不过去。   更有一层他虑的是以后,他若有心要李明微,倘若不立时给她位份,那么有一日这孩子的事儿一旦抖露出来,必定为人诸多揣测,那么她必然难以在宫中立足。   那时他已然后悔赌气传了敬事房,借由中宫之手封她,到底也还明正言顺一些,且当下境地,皇后确也能为他分些忧思。   因索性将她牵扯了下来,太后这里为难,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这事情看上去是他荒唐,太后是在理的,他没法子辩,也只得低头:“儿错了。”   “好。”太后长长呼了口气,一瞬,看着他道:“你既知道,那我问你,你打算如何处置李氏。”   皇帝这回没犹豫,斩钉截铁的道了句:“额涅,我必然是要她的。”   太后冷笑,“你急成这样的赶回来,大抵也知,她是姑娘的装束来得我宫里。”   皇帝侧了侧眸,“她不愿意跟着我,是我一直迫她。”   太后没接他的话,只道:“这般胆大妄为,藐视皇威,倘不是为着你,哀家已杀了她十次。”伸手招了招他:“你过来。”   待他近前,只是抚了抚他衣裳的褶皱,而后一顿,“我儿,当真这么喜欢她?”   她一向是慈祥又严厉的母亲,精明睿智又是非分明,皇帝敬她,是从小养成的习惯,因才有怕,就像此时她一句话就戳到了他心窝子里,即便他背了身掩饰。   太后敛了敛眼,仍旧是不动声色的打量他,慢慢道:“今日她说了三条缘故不肯为妃,一是为你承诺,二是为她父亲,三是为她沦落教坊;其后求了两桩,一是求死,再是求出家。”   “皇儿……”她叹了口气,语重心长起来,“纵然你是天子,也不该为所欲为,把一个姑娘逼到这个地步。”   眼见得他烦躁的往外走了两步,竟犯了拗,“我心里有数,此事额涅就不要操心了。”   “皇帝!”太后当即即面色一冷,柔善尽去,一下拔高了声音,“莫忘了你是这大晋朝的皇帝,你有数的,当是这天下的黎民百姓,是祖宗的江山基业,不是你的一己之私!”   她凛然拂袖起身,一步步走到他身前,恨铁不成钢的指着他道:“你瞧瞧你现在的样子,除了一门心思想着她,可还有半点为帝为君的样子?你若是一开始就干干脆脆纳了她,凭你们怎么闹,哀家这里一个字不多说。可你自己想想你已为她做了多少荒唐事,一面想要她,一面却由着她,到最后有了孩子,有了孩子你竟还……竟还……”她气得说不出话来,只吸了口气略微平复,“叫她呆在外头,惹出事来,再叫你的发妻去收拾烂摊子,皇儿,你是有脸啊!”   这孩子的来历她倒未曾多想,因绝对想不到她那锱铢必较的儿子还能容得下这般事,倘若省得这孩子并非皇帝所有,必得气得背过气去。   时下已是以手扶额,长长叹息,显然气到了极致。   话说得是极重了,皇帝却没及计较,只是深深羞愧,一个箭步上前扶她,叫太后一手拂开,又是深深吸了口气,饱含痛惜而失望的看着他,“皇儿啊,红颜祸水,女色误国,你从小听过得还少么?现下还要把她放在身边,继续来乱你心智,惑你心神么?哀家不能答应,祖宗的在天之灵也不能答应。天家容不下你的儿女情长,”她抚他的胳膊,慈爱又果决,“哀家今日就做了恶人,宁可你恨我,不叫咱们娘俩将来无颜面见完颜家的列祖列宗,你若放她,我留她一命,若不然,我绝不容她!”   一番话,软硬兼施,掷地有声。   皇帝是个执拗的人,但凡他下了决定要走的路,千难万险,也不过是遇神杀神,佛挡杀佛,唯撞上太后要多一番思量。   太后若是胡搅蛮缠还罢,偏她不是,桩桩件件摆明白了给你看,怎么是对,怎么是错,你自己心里早有决断。   他最开始就要瞒着她是因为心里清楚,即便她真的处置了李明微,他这里也无一字可说,因他是真的陷进去了,不深,轻易却也难脱身。   已不是一开始只是想要她的感觉,他已在顾虑她的喜怒,顾虑她的哀乐,想她高兴,想她走出来。   竟就在这未曾相见的一个月里,事事都有了潜移默化的转变,只有留她的心未变。   “额涅,”他微微偏了头,踅身走开两步,因是面对着他一向敬重的太后做得头一回忤逆,这忤逆来自于他的执迷,“我不会叫你动她的。”   他是皇帝,但凡要做什么,太后也管不住他,不过他一向恭顺罢了。   “好……好……”太后气得连声道好,“我的好儿子……”她踉跄两步被金嬷嬷扶住,吞声咽泪,只指着门道,“带他去,叫他把人带走,往后……往后不要再踏进我慈宁宫半步!”   “儿子回头再给额涅赔罪。”皇帝一颔首,竟也就走,大步流星的出门走向后院,只听得太后声气不接的一声长哭:“先帝爷啊……”   太后性子刚强,除却先帝去时,从未见落过半滴眼泪,皇帝自知是伤了她的心,脚下却没停,狠心往后院走去。   太后这里再难,他也放不得她。   一路往后头走,她坐在偏厅里倒是安宁,端着茶杯,周边围着几个小宫女,金嬷嬷打发来的,年纪小不甚知事,正细声细气的和她讨论什么水配什么茶好呢。   难得见她不摆脸色,间或还愿意说上两句话,不时还沾染几分隐淡的笑。   个没心没肺的!   皇帝险些咬牙切齿,一撩袍子跨进门去。   侍女们一惊,俱都站了起来,慌慌退到了一边。   她那里侧对着门,反应最慢,待看过来脸色即是一沉,死死绷紧了嘴角。   他气得肺疼,磨了几回牙槽,待得走近,脸上却泛了笑意,“天晚了,莫惹太后歇息了,先随我回去吧。”   说得倒想是接她回家的一般。   她先是带了警惕的看他,一瞬却染了隐隐的讥诮,“太后已准我出家。”   言下之意,她和他是没关系了的。   “朕没准。”他心头火大,压着怒意看她,伸出一只手来,沉声低喝:“过来!”   无处容身。   她倒是过去了,扬着下巴,眼里带了讥诮,正站在他前方,轻悄悄的,说的话更可恶。   “我已然这样了,陛下您还不放手,竟不觉得,心里头膈应么?”   他拽住了她的手,转身出慈宁宫,一步一步,脸上只是一片冰寒。 第36章 自投罗网   他到底是膈应的,一出宫门就丢开了她,李明微踉跄几步,被门外等着的几个奴才提着心扶住,才不至摔到在地。   “送她去养心殿!”他寒着脸吩咐了一声,转身又进了慈宁宫,穿过前庭,甫到垂花门处,就见两个小太监却哆哆嗦嗦的把门掩了,哐当一声落了锁。   那藏青盘金绣龙纹的马蹄袖一顿,也未如何,返身就在檐下站了。   这一站就是半夜,金漆鎏铜铺首的朱漆门紧闭,一夜寂静,天将明时,才听到有了窸窸窣窣的动静。   隐有脚步声过来,他抬起头,即听吱嘎一声响,紧闭的朱漆门开了一条缝。   太后一声叫走,皇后是连缓一缓也没能就离了佛堂,她几乎不能走路,左右几个侍女扶着,也只能一慢再慢的踱出门来。   他瞧得不忍,上前一步接住了她,稳稳托在了臂弯。   皇后瞧见他显然讶了下,甫要开口,见他目色望向前方微微一凝,便转而也朝门口看去。   金嬷嬷是紧跟着过来的,下来台阶朝帝后施了一礼,略带谦卑的传了太后的话:“太后娘娘叫我来告诉二位主子一声儿,她是最后一回参和您二位的事儿,打今儿起,二位主子就是把天掀翻咯,她也不再多言一句。娘娘还说,二位主子往后也不要再来慈宁宫,等过了太皇太后千秋,她立时就起程去永宁山给先帝守灵,您二位好自为之。”   话说完却一抬眼,慈和的看了看略嫌狼狈的帝王,“万岁爷先回吧,太后娘娘这会儿在气头上,待她消了气,奴婢先劝劝她。”   金嬷嬷比太后年纪还长些,脾气温和亲善,是这宫里数一数二德高望重的一位嬷嬷,皇帝颔了下首,很是听进了她的话,“劳嬷嬷操持,朕这里先谢过了。”   “不敢。”金嬷嬷福身还礼,交叠着两手,送他二人出门。   “传撵。”皇帝唤了一声,掺着皇后转了身。   两人相扶着往外走,内侍婢女都退开了去,皇后十分之八*九要借他的力,皇帝站了大半夜,走路也不怎么利索,二人慢慢挪腾着,颇有些患难与共的味道。   金嬷嬷目送他们出了院门,才返身往后院走去,一路进了内室。   里头倒并没有言说中太后横眉怒目的景象。   金嬷嬷去的这会儿功夫,她已起了身,拾掇的整整齐齐的在檐下逗鸟。   先帝去的早,太后年岁也并不大,不过四十出头的年纪,保养得宜,看上去也是美丽雍容的。她的心却不像她的面容,任岁月流过,水过无痕,深宫沉浮的经历早已锻造了一副坚韧又强硬的心肠,任外头如何风云诡谲,也自能闲庭信步。   因而皇帝的事儿虽叫她发愁,却不会太过影响她本身的日子——这也并非说完全不受干扰,昨儿夜里到今晨,她是确确然没准旁人提皇帝一个字儿。   说到底,是她懂得调适自己罢了。   金嬷嬷省得她想听什么,一五一十的把前头看到的情景讲给她,太后一顿,只问李氏是如何处置的。   金嬷嬷答一出门就叫送去了养心殿。   太后那里即是一笑,颇为讥讽,“我说他荒唐,他倒真个儿给我荒唐到底了,好不好的把人往寝宫里带,是想得一个荒淫无度的名儿好听?”   这一番话气性大,回眼看金嬷嬷,金嬷嬷也噎声不吭了,因倒一笑,“你慌什么,我是冲他又不是冲你。”   金嬷嬷道:“是瞧您动气,不知道怎么劝您。”   “我不气。”太后一撂手,慢悠悠的从台阶上踱下来,“只他做得事儿叫我忍不得要骂上一顿。正是犯傻的时候,与他生气,犯不着。我且看着,他还能再傻上几日。”   这话金嬷嬷是明白的,太后说是生气放走的李氏,不如说是故意,又故意说了不容她的话,皇帝必然百般看顾。眼下瞧着是骂他把人带到养心殿是犯傻,实是正遂了她的意。李氏不驯,他们二人必还有得闹,再加上这边的压力,以及皇后那一层,皇帝未必能继续容着她。   皇后,路铺到这份儿上,端看她能走到什么地步了。   帝后倒是因此一事多了两分亲密,抑或说皇帝因着愧疚对皇后生了两分亲近。   皇后素来和他是相敬如宾的状态,总是端着惯了,少些小女儿的心肠,因一路叫他扶着出了门并不大愿意,瞧见轿撵,即想脱开,回头看他,“您得去早朝了,叫丫头们扶我回去就行了。”   皇帝倒没察觉到她这般心思,只一意补偿她,因道:“养心殿离此处近些,你随朕过去,待叫太医瞧瞧,好一些再回去。”   也是因他把李明微带了过去,更觉愧疚,适才留了她。   皇后虽不知这一层,他心里有愧倒是知道的,她是向来以他的满意为目的的,想想无妨,也就同意了。   倒是没料到会撞见李明微在。   跪了一夜,伤得实在不清,整个膝盖都是青肿瘀了血的,过来时还不觉,一静下来,就阵阵惹人的疼。   太医开了药,侍女在腿上揉着,也不抵多少用,冷敷热敷换了一圈儿,也不过闹得烦人,索性叫人退了下去,自个儿咬牙忍着。   吴宗保打外头进来,一面是送膳,一面又询问:“才听太医说可以针灸散瘀,奴才传个医女来再给主子瞧瞧?”   “甭来烦我。”皇后不耐烦的摆手,抬头一扫,却见窗户外头还有一溜托膳盘的宫女往后头去了,心思一转,即一挑下巴:“这是送到哪里去的?”   吴宗保回头看看,面上泛笑,“送去后头华滋堂给李小主的。”   皇后面色一瞬,却道:“甭往后送了,端过来,你去请她,就说我说的,我想和她说说话,叫她过来同我一道用膳。”   吴宗保有些犹豫,只是皇后脸色一沉,便就应了。   那位主儿这回倒好请,痛痛快快就来了。   见皇后也算守规矩,一进门就行了礼,虽说按理该行大礼,她行的是常礼。   册文是皇后下的,她是还记着仇呢。   记仇,凭她办出来的事儿,多大的抬举了,吴宗保心里头只不知说什么好。   妾身未明,皇后也不好称她了,一抬手,只让她坐。   宫人布菜,皇后暗暗的打量,一道安排了两个,虽已被她提前授意摆在一起,也看看得出送过去的菜式虽也是皇帝自己的分例里抽的了,比送到她这里来的,还是逊了不止一筹。   可见皇帝心里头还是有数的。   不管怎样,这倒叫人满意,不过到了眼前这个地步,不是她不在意这件事儿就能结束了的。   她不是真心实意一心为着皇帝的人,她实心对他好,顺着他从着他,也不过是别有所图。   眼下情势明了,机会就在眼前,若不顺手推舟,便枉废她做了恁多年的皇后。   “尝尝这个。”她支使宫人往她前头摆了一道血燕粥,声气颇是温和,“往常总是找不对火候,今儿正好,最是补气益血。”   “谢娘娘。”她冷着脸道谢,分明敷衍,没一点恭谨之态。   皇后倒是笑着,半点儿不介意的模样,又叫往她跟前儿布小排,言语上更亲和了些,“我听说你少时在无锡呆过不少日子,赶巧儿咱们万岁爷也去过,说无锡的小食|精致,回头就往潜邸里招了无锡厨子,后来进了宫,也不忘把人带着,说他虽做得大多不算地道的无锡菜,糖醋小排却可与当地的一较。”   “喏,就是这道了。”她指了指她面前青花缠枝浅口碟,笑,“我是无从分辨的,你尝尝看,像也不像?”   李明微的性格,其实最不耐应酬,往常来说,若叫她忍着敷衍几句,也可,不过近日巨变,早没了那份心。于是但凡遇见她不喜的,便团成了刺猬,得谁扎谁。   论她不喜欢的,皇帝是第一个,助纣为虐的皇后就是第二个,直觉上她亲和就是虚情假意,笑就是笑里藏刀,她横竖是不怕死了,自不会再给好脸色。   拿银箸夹菜的姿势很优雅,细嚼慢咽的也很优雅,开口说得话就不那么优雅了,干巴巴眼也不抬只有两个字:“尚可。”   任谁都看得出来,皇后在好意示好,答应在摆脸子。   “你对我可是有什么不满?”皇后略略倾身,面上笑意微凝,却也不见着恼,轻声轻气的,好性到没话说。   李明微索性就不说话了。   二十岁的人了,心里还是孩子性儿,真要进了宫,也不见得有什么妨碍。可是太后不喜,再一则防微杜渐,防患于未然,总是不会错的。   皇后微微敛眸,手上按了按膝盖,“你不说,我大抵也猜得,你是嫌我插手你和万岁爷的事儿?”她顿了顿,也不打算回答,“可知皇上待你是极好的?”   “就说这养心殿吧,阖宫的妃嫔,算我在内,没有在这里住过三日以上的,你自己算算,万岁爷前后是不是留了你十来日?你不愿意进宫,他初时可不是尽由着你的?有些事儿上,总是因他喜欢你,或也急进了些。”   皇后用得就是哄孩子的语气,李明微不蠢,可此刻心是直的,听了不屑,脸上也就带出了讥诮,外人瞧在眼里自是替她不值,怨怪李氏轻狂不识抬举,正正是中了皇后的打算,愈发没脾气的哄着她了。   “再者你同太后说得那三条,头一件,天地君亲师,你得知,君比父大;第二件,想是万岁爷哄你,明儿你同他要今科的墨卷,翻翻就知,他也是在里头的;第三件,你说沦落风尘,我敢说皇上未曾嫌过,既这么着,你还别扭什么?按你说的去修行,修行有什么好?青灯古佛的苦,你能受得?”   她愈好言好语的劝,李明微也就越来越冷颜讥诮,听及她说墨卷,更是一震,原来他不只是言而无信,根本就是蓄谋已久,兜恁大的圈子来耍她,简直是无耻已极。   皇后也不过试探,观她面色,却知起了成效,皇帝和她的一笔账旁人算不清楚没关系,能越搅越乱,就行。   李明微堵的难受,不过她不是会撒泼的人,再生气的话,说出来也淡,轻飘飘一瞥皇后,从暗里不屑变作了明里挑衅,“敢问娘娘,令尊要是被他革职查办,罪死狱中,娘娘还能呆在宫里,安心做你的皇后?”   皇后本来还有激她的,没想到她这样轻易上钩,一席话说得满屋皆静,她心里叫好,面上不显山水,尴尬的一凝,一等一凑间,听到前头有动静了,方道:“本宫同答应说过了,天地君亲师,君在父前,先谈忠君,再谈孝父。”   声音低而忍怒,倒像是忍让她,迁就她的模样。   李明微一瞧门口,冷冷发笑,索性更遂了她的意,一字一字讥诮:“敢请娘娘赐教,不孝之人,何谈忠?” 第37章 怅然若失   “李氏!”皇后陡然提高了声音,一双银箸重重摔到了桌面上,“本宫体谅皇上为你劳心费力,寝食难安,适才好言相劝,百般忍让,你莫要因此就以为本宫会一直容着你!”   一番发作,诸人都吓了一跳,眼瞧着皇帝蹙着眉走进来,只是替皇后惋惜,好声好气的说了恁久,怎就万岁爷过来的这关头破了功。本就是那一个尖酸刻薄不识抬举,擎等着万岁爷过来看一看就好,那轻狂样儿,万岁就是再大的心,也不见得能容得下她了。可她这一怒,连威胁带打压的,没得又把他往心疼上推了。   可皇后有皇后的打算,皇上眼里头,她本就不是一意忍让的人,再容下去,未免就显得意图太过明显。   况事情已经挑出来了,若仅因她先怒了,他就转了心,就只能说今日是她白忙一场。   他是沉着脸进来的,面上并未显怒意,进门却只朝她这边看过来,目光浅淡。   皇后冷着脸,并未因他的出现就立时换了颜色,也并不拿腿伤来作态,一抬手叫宫女扶着起来,无事一般的见了常礼。   皇帝过来扶她,安置她坐下,适才扫向李明微的方向。   眼底是一片森冷的,李明微与他对视,但见那眸中渐渐浮上了一层厌色。   已不是从前打眼一扫时瞧见的恼怒或者气恨的模样,而是真真切切的厌烦。   往常她桀骜,她不驯,纵使无理取闹,他瞧在眼里,气归气,却也是新鲜的,甚至回味过来,尚觉有两分鲜活可爱。   与今日是不同的。   他一向觉得她虽然总是别扭,心里却应该是通透的、是非分明的,纵然他逼她,她恨他,可与皇后无关。皇后因她无妄遭灾,委屈求全,尚未计较好言相待,她却全然不管,一味的尖酸刻薄。他从不知她是这样胡搅蛮缠不分青红皂白的人。   一瞬间竟已叫他怀疑,他是为着什么,纵容她到了这种地步。   薄唇轻启之间,下意识就吐出了两个字:“传杖。”   声音沉缓,叫人拿不准他的心思,未及犹豫之间,即听皇后“嘶”的唤了一声,将那清浅的两个字尽数掩了下去。   皇帝顿了一下,眼神一敛,低下头来看她,“怎么了?”   皇后一面拧眉,一面歉然的扯了扯嘴角,“没留神碰着了……”   “我瞧瞧。”他握了她的手,竟俯身去看,低头的功夫,皇后抬眼看吴宗保,余光朝李明微瞥了瞥。   吴宗保会意,看眼桌对面一脸怔憧失神的人,悄悄走过去将人带了下去。   李明微有些茫然的随他出门,脑子里停留的却还是他低头握着皇后的手温声细语的情景。   如此久违又熟悉的一幕。   多久以前,花前月下,池边塘前,她经常可以看到那样的父母,他们是比那更和美的一副画卷,即是只是看着,也能暖到心里。   她是早慧的孩子,小小年纪就晓得不去搅扰他们,只是扯着珍儿远远的看,一看就忘了日辰,听她母亲诗词文章信手拈来的去揶揄他父亲,一知半解的时候,就跟着抿嘴儿偷偷的笑,笑到他们伸手招她出来,再张嘴一愕,转身就闪。   “央央过来。”后头常常伴着的,是母亲带笑的声音,她一面小步疾跑,一面就笑出声来,兜一圈儿晚上用膳,往往眼神儿飘忽,看看这个,瞧瞧那个,直把李中堂瞧得脸上挂不住——比起母亲来,她父亲爱端着,反而是面皮薄的那一个。   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呢?是从母亲开始患病,还是从她省得父亲专权贪墨、四面楚歌开始的?她已经记不得,这些年的日子里,也未曾想过。只记得是从母亲过世的一年开始心冷,那一年年初父亲逼走了殷陆离,雷雨交加的一个夏夜,母亲病逝在后湖折月楼。她犹记得从从折月楼出来的那一刻,一池残荷,满目萧瑟,至此后湖的风,经年四季都冷得刺骨,李府,亦死气沉沉再无生气。   她与父亲都不是会自我开解的人,更不消说去开解对方,看似一日日安宁下来,实则日子已一日日消沉下去。   四年以后,终日愁颜不展的的父亲终于锒铛入狱,被送入教坊的那一刻,她近乎已经麻木,仿佛一叶孤舟,任凭风吹雨打。   这样的麻木持续了很久很久,她一贯就靠着它度日,直到上辈子,蒙立有了把孩子带走的意图,再到这辈子,步步为营,小心翼翼,到了最后,终究只是竹篮打水。   她无意识间借以寄托了所有感情的孩子没了,没了那一层包裹,痛是如此的撕心裂肺。   她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状态,只能四处乱冲,四处乱撞,撞到最后看见的,却是那样……那样叫她心里说不出难受的那一幕。   因何手里握尽了这世上得天独厚的物什之人却不懂得珍惜,他明明有妻,有家,有子女有母亲,为何不能好好的,为何还要去招惹别的?   她微仰了头深深吸气,悲伤一层层的涌上来,几乎将人淹没。那底下是她一直不愿承认的东西,她躲了那么多年,嗤之以鼻那么多年,竟是从幼年时就开始,就一直渴望的,奢求的,哪怕,不是殷陆离。   何其可笑!   吴宗保将她送入华滋堂,但看着她似苦似笑失魂落魄的样子,敛了敛眼,却未再多言一句。   一厢是凄风苦雨,一厢却正似春和景明。   帝后的相处从来是这样的,不咸不淡,三月里春阳似的宜人。   李明微一走,冬暖阁整个都安详了下来。   皇帝起身时紧拧的眉梢展开了,嘴角竟带了丝笑,似讥讽又不似,送皇后去内室歇着,只垂下眸低声问:“你拦我做什么。”   “怕您后悔。”皇后一瞧他,声音淡淡的,“养心殿传杖,可不是闹着玩的。您这会儿是生气,回头有好的一日,传出去了,叫她怎么做人?”   可不是怕他后悔,今日真打了人,往后岂不是尽剩了心疼,还是积着,压着,积压到后头藏不住了,一口气发作个痛快。   “好的一日。”皇帝一讽,敛眸却转了话锋,“由着她顶撞你,你不计较?”   “这话奴才就要说清楚了。”皇后一笑,顿住了脚,顺着他的话道,“有那一日,您不要心疼护着,她不来坤宁宫与我奉茶赔罪,我是绝不饶她的。再一则,这是在东暖阁里,你我面前,倘若往后六宫嫔妃面前,她也这般胆大妄为,我亦是不会轻饶的。”   皇帝侧首浅笑,复又看她,一面走一面道:“当初选太子妃的时候,太后同我说,你将来必是位贤妻。朕信她择了你,这些年过来,才越来越知没有选错。”   颇算柔情的一番话,按着路子,皇后但凡看一看他,即能生出一番情意绵绵。可皇后约莫是没生过儿女情长的心思,低眸一笑,一抬首就没了言语。   皇帝心里生叹,她是太过清醒的人,甫入东宫之时就是这样,她做了一个嫡妻所该做的一切,尽心尽力的侍奉夫君操持家事,独独缺少了情意。   一路走来他是喜欢这样的她的,不像旁的兄弟府里的福晋,管头管脑,碍手碍脚,会看眼色会办事儿,干净省事的像个小厮长随,又比小厮长随抵用,上奉公婆下理后宅,加上妯娌亲眷,从未有让他操心的时候。   这样的嫡妻于他来说是再好不过的,曾经那么多年他也一向这么以为,可今日却从心里生出一种莫名的可惜来,可惜她是这样一个人,倘她肯在他身上再用上两分心思,约莫,就不会再生李明微这一桩事了。   恰恰一个一见之下瞧得上眼的女人,恰恰撞到了他空荡荡的心里。   他微不可闻的吐了口气,皇后就抬眼看过来,又提了太后的事,道:“额涅那里我是去不得了,宫里头,也没有能在她那里说得上话的人。我想了想,也只有大长公主或可劝一劝她。您……”她顿了顿,太皇太后和太后那里还不晓得,他下令长公主不许进宫的事,她却是一清二楚的,因略微踟蹰,“要是方便,还是召她进宫的好……”   皇帝目色微瞬。 第38章 三年为期   太后固执起来,一百个长公主加起来也劝不住,他心里是清清楚楚的,可劝不劝得动是一回事,劝不劝又是另一回事。   他点了点头,“派人传她进宫吧。”   传得是皇后的意思,一走却是养心殿,温禧长公主扫了一眼,当即转身就要走。   “长姊——”奴才们拦她不及,就听皇后在里头唤她,转眼迎了出来。   她腿脚不太利索,借着丫头的手,还是很快到了她面前,“我这两日不便挪动……万岁爷不在,长姊进来吧。”   长公主生了嫌隙的是皇帝,和她没有关系,况真是皇帝在这里,一众的奴才面前,她也不能真下他的脸。   瞧瞧皇后,确实伤得不轻的样子,因往前走了走,伸手掺了她。   说得事左右没离李明微,这短短几日就闹出了这些事,是她怎么也不曾料到的。   皇后叹着气道:“额涅气得厉害,还请长姊过去看看她,好歹劝她消消气,莫伤了身子。”   “我省得,这就过去看看。”长公主应着,却瞧了瞧她的腿,“你也仔细将养着,没事少动弹,不要仗着年轻不当回事,落下病根就不好了。”   皇后应着,待她要走,果然没再起身,只嘱咐了丫鬟送她出门。   长公主去了有小半日,晌午过走的,回来的时候日头已经西斜,艳红的残阳,打在养心殿门前两个鎏金铜狮子上头,金辉闪闪,影子拉了老长。   躲过那晃眼的光点就瞧见两个人,一个带着红帽子,穿紫红蟒绸袍,正是养心殿总管大太监吴宗保,另个素金顶戴,穿石青蟒袍,看上去是个年岁不大的官员,手上执了本书,正微微躬了身听他说话。   轿撵近了,吴宗保打眼瞧见,便朝他一笑住了嘴,迎上前来行礼,那人也转过身来,恭恭敬敬的颔首。   这人是极熟的,他不知道她,她倒已留意他不少,近来,当算是炙手可热的人物,难得还是谦卑一如既往。   长公主下撵,眼神儿却在他那里一顿,再瞧吴宗保:“万岁爷回来了?”   “还在乾清宫呢。”吴宗保笑着道,“奴才是告诉殷大人一声儿,叫他过去乾清宫。”说着看过去,“大人过去吧,万岁爷没说,奴才就不替您收了,还是您跑一趟,亲自呈给皇上。”   殷陆离应着,一颔首,将要告退,却听长公主唤了一句留步。   她略走近了两步,“大人可是翰林编修殷陆离?”   科举上表现平平,其后却一篇文章,震动了整个京师朝野的殷陆离。   “回长公主,臣正是。”殷陆离颔首,眉眼深垂,谦和中自有一股从容不迫的气度。   明明那下颌上蓄了短须,已经是副老成持重的模样,长公主却不知因何就想起了“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八个字,李明微是会选人的,倘若当初,皇帝真把她赐给了他,大抵会再好不过。   她心里微微叹了口气,面上却略带了些笑意,轻轻点了下头,“大人才名,温禧久仰了。”   他躬身道不敢,长公主一笑,也未再说什么,只道:“大人既去见皇上,烦请替我带句话,我在养心殿等着他有些话要说。”   殷陆离应着,但见那玫瑰紫绣莲花纹的袍角在眼底一闪,跨过门槛往里头去了。   皇帝是入了夜才过来的,长公主就在冬暖阁里同皇后说话,一直等到他过来,待他回来,皇后就自发把位置让出来,避到外头去了。   他在炕桌另一边坐下,好一会子没说话,长公主一瞧他,到底先开了口,“我带她去昭通。”   昭通是驸马丧生的地方,尸首都未曾寻到,他死以后,长公主隐藏身份过去呆了整整一年,修道观,建善堂,开医馆,以驸马的名义广善布施,直至太后传召方才回来。   乌峰山她出资所捐的道观现在仍然有名,容纳了昭通一带几乎所有无家可归的妇孺,民间虽不知那背后的人是谁,却业已是一大美谈。她想要过去的心久已有之,不过太后一直绊着,年初才议定了太皇太后圣寿之后容她去一年半载。   将李明微带去乌峰山,远远的离开京城,当真是再遂太后的心意不过。   他扫她一眼,只道了两个字:“不行。”   长公主一下就站了起来,怒意压了再压,“你想怎样?继续留着她?我不说额涅,只问你自己,你能容得下她?”   皇后说时她才知她有过孩子,也才醒悟过来他因何不许她入宫,不单单是因为她帮着襄王在圆明园算计了一遭,究其根本,恐怕就是因为那个孩子。   她再清楚不过孩子绝不会是他的,他瞒着所有人默认下来,心里却未必真正那样大方,一面气一面丢不下,因不许她知晓,不许她多言,但凭心意的去处置李明微。   可他不容她,他若不容她,今日岂还会有李明微,她到底好在哪里,要他魔魇,要她也向着,他冷冷发笑,“你倒是一意为她好的。”   一句话,但道出了心底的痛恨,愈发叫长公主确定,他留着她,未必只是为留着她。她微微吸了口气,复坐下去,平心静气的道:“她在我府里呆了有几人,她是什么人,我看得清楚,我总信她不是平白无故的。你若是因厌恨她而留着她,珩哥儿,本就是你强求,她亦只求出家,你就丢了手吧。倘若你心里还想着她,额涅现在亦卧病在床,你当真还要再固执下去么?”   “无论如何,”她顿了顿,“叫她随我去乌峰山,于你于她,都是好的。”   她轻轻叹气,“我同额涅商量过,她此时的性情,真正不合呆在后宫,以三年为期,叫她过去,倘若你到时真的还想着她,我带她回来。珩哥儿,你要是真喜欢她,也可抵得三年。”   也可抵得三年。   三年,又叫长公主来办,真是再折中不过的一个好法子。   倘若是别人,少不得叫他怀疑三年里头太后会有什么动作,可既是他这位一意照看李明微的皇姊,那么就令当别论了。   他们存的是三年以后他必然心淡的心思,他心里好笑,不单单是太后能给出的最好的让步,约莫也能解了他暂时的一番心结。   暂且放开她,或也是好的。   晃眼一瞬间,到时情淡情浓,且再别说。   他站起身,负手往床边走,望着窗外朦胧的月色,淡淡道:“长姊先回吧,你说的,我会考虑的。”   表面还未曾妥协,心里却已妥协了大半。   长公主一抿唇,行礼退下去,他站了一会儿,却令人传粘杆处侍卫首领。 第39章 意乱情迷   夜色已经浓了,天边悬着一弯几乎淡的看不清的下弦月,走来的一路,就被大块大块的乌云遮得无影无踪,风也渐大,吹得衣袍猎猎作响,将将进了养心殿,豆大的雨滴就漫天漫天的砸了下来,一片噼里啪啦的乱响。   尚没来得及关窗,殿中的烛火也被风吹得明明灭灭,鄂谟跟在小太监后头,一路心怀忐忑的进了西暖阁的勤政亲贤。   自三年前接替蒙立掌管粘杆处开始,被招至此处密谈便成了常有的事。而做皇帝的耳目并不是一件易事,一线生一线死,看似时时得近圣躬,是为皇帝再信赖不过的心腹之人,可不定几时,就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死无葬身之地。皇帝看重蒙立,是以三年前将他调离了这个漩涡,而他卾谟,却接顶了他的差事,战战兢兢的过了三年。   好在三年里没什么大事,安安稳稳的过来了,直到近些日子,皇上下令彻查李氏。   一个女人罢了,他没多想,顺着襄郡王府查下去,顺顺利利往下查了四年。   李鸿慈和胡夫人独生女儿,除了教坊里一桩不大的波折外,并没有什么奇怪之处。   这要从宣政二年说起,李氏连坐父罪被没入京师教坊,其时有副使太监杨鹏,心术不正,色胆包天,垂涎李氏美色故,其入司当日,即被他伺机将其困于琴房,企图不轨。听闻是并未成事的,恰恰为教坊司掌司史太监王全忠撞破,当场拿下了他。   其后,杨鹏被送刑部处置,又逢王全忠禀奏礼部,往盛京调拨乐女掌祭祀事,便抽调了李氏送往盛京,他亲自往盛京教坊司赶了一趟,查到只是四年里李氏与一般的乐女并无二致,直至今年年初大赦,适才离了教坊回京,经由旧日家奴入了襄郡王府。   这些已往上回了一次,犹记得当日也是晚上,勤政亲贤匾下头的宝座上,万岁爷神色莫辨,许久才开口说话,“她离盛京以后的,还有在京杨鹏一事,再查。”   他并不晓得要查什么,领命去了,一面从盛京教坊司开始查,并无有用的消息,一面再查杨鹏,从刑部调案卷,事发到处死,清清楚楚没有半点破绽。转而查当日涉事之人,当初教坊里的人一个一个盘问下来,得知只有王全忠和几个小太监。再查下去,王全忠是前年因病告老离了教坊司,去岁已然病逝了,礼部整饬,教坊司里头的人也大调过,那些个小太监,本就是些无足轻重的,四年下来,也没个人能说清楚名姓了。   线到这里就断了,带着这样的结果过来,卾谟心里是惶恐的,也是隐隐庆幸的。   上一回面圣的情景还记忆犹新,上虽然并没有什么大的反应,可他已约莫能咂出些味儿来。   一路查下来,说到李氏,人人都少不得说一句颜色好。皇上又一心一意的要查她,泰半是看上了人,要把底子摸个清楚。她底子干净则罢,可现下查到的东西里,处处都透着说不出来怪异,十有八|九有什么秘辛。如此一来倒不好,听闻李氏生得是个貌比天仙的,皇上要真正着了魔,少不得要把她过往抹得干干净净。到时候查清楚了,只怕头一个拿来开刀的就是他。细想来,他已是弃子一枚了。   如此倒好,粘杆处这三年里在皇上心里的地位早已大不如前,他这个侍卫首领做得业已是味同嚼蜡,还担着一份儿惊心动魄,借一回办差不利的错,隐退了也罢。怕只怕,这心思会被陛下察觉出来,除了办差不利,还要制一个事主不忠的罪。事主不忠,这罪名发落下来,当真就是生死有命了。   他悬着心进了门,皇帝在南窗前站着,手里握了本书,却没在看,侧头看着窗户外面。   他跪地行大礼,到皇上叫平身,只是直起了上半身,先就告了罪,“奴才办事不利,不敢起身。”   年轻的帝王看过来一眼,语气倒是清淡,“怎么不利的,说说看吧。”   他不敢怠慢,如实禀奏。皇帝倒是想不到,教坊司这巴掌大的地方,发动了粘杆处去查,还会有查不清楚的东西。   没有一个说得清楚的,能耐,确然是有些能耐。   手下的书渐渐收紧,他瞥了眼卾谟,忍怒说了一句“不必再查了,跪安吧,自去领罚”。   待他一走,即将书重重一丢,打碎了花几上的琉璃瓶子。   碎得第二个了,陆满福试探着跨进来半边身子,见他没有反应,便小心了再小心的走进来,过去旁边蹲下捡碎片,却见自家主子爷抬腿就走,一阵风似的出了门。   是往后头去的,他一面要了伞小跑跟上去一面小声唤他:“主子爷——等等,淋了雨要生病的。”   皇帝不耐,一路走得飞快,伞遮在头顶上,并没有挡住多少,前殿走到后殿,衣裳湿了有大半。   他是不想再和她生气了的,依温禧说的,叫她走,他也不再见她,就在此之前,把往日的事,干干净净做个了结,他静一静,她也静一静,剩下的往后再说。   未曾料到是这样的结果,桩桩件件,指得都是从那个狗胆包天的杨鹏开始就算计好了的,她与那个人的牵扯,并非他一向所以为的,亦长公主所暗指的,是她某一时的迫不得已,竟可能有四年,四年……   他带着满身的怒意冲进了华滋堂,丫鬟惶然吓了一跳,忙着行礼,却被他不耐烦的喝了一句“滚出去”,一路闯进了内室。   墨绿色蜀锦凤穿牡丹绣的帷帐低垂,一把掀开床帐却不见有她,他心里头一顿,扬声叫来人。   宫人急急忙忙的跑进来,却见向来生气也能自持的陛下此刻握着床帐,面上是绷不住的怒,粗声粗气的问“人呢”。   明明先才在里头睡着……宫人心里头嘀咕,却不敢言,当下跪地告罪。   “找!”皇帝一甩帐子,怒不可遏的吼了一句。   最后是在床脚和墙的缝隙里头找到的她,她贴墙靠着,身上蒙了帷帐,抱膝埋着头,轻轻在抖,一声一声,只有几不可闻的抽气声。   “答应……”她们小心翼翼的叫她,轻手去拍她的背,才要架她起来,却听皇上呼了一口气,冷冷叫下去。   他自己走过来掰她的脸,几乎没用什么力气就抬了起来,满脸都是泪,真正是已经哭成了一个泪人儿。   他自知她一向是带着一点子幽怨哀伤的意味的,却不曾想过她心里的悲伤这样深重,重到见者同悲,亦不曾想过,她会在此刻发作出来。   心一下子就软了下去,满腔的怒火,顷刻之间弥散的无影无踪。   “明微——”他抚她的发,她却走不出来,咬着嘴唇连声音也发不出来,一心一意的只有眼泪,手上一顿之间,便将她揽到了怀里,轻轻拍着道:“哭吧,都哭出来吧……”   她的悲她的伤,不曾质问之间,已叫他觉得一切尽可原谅。   她终究是哭出声来了,埋在他怀里,紧紧攥着拳,被他掰开,再握住,他的手指紧紧贴着她的掌心,不断的传递过来温热和力量——从未感受过的,叫人忍不住靠近的。   手上不知不觉间就用了更大的力气,一手被他握着,一手却自发的揪紧了那石青江绸的单金龙褂。   他腾出的一只手轻抚她的背,一下一下,给予无尽的安慰与温柔。   底下的人儿哭得入神,蓦地却是一惊,猛地用力去推,才离了片刻已叫他伸手拽回,结结实实地抵在怀里。   “你放开我……”她显然是慌了的,初初回神,并不似往日一般冷着脸一硬到底,脸上尚带着甫然回神的惊慌失措,只是一味的嚷,一味的推,不敢大嚷,亦不敢大推,叫他轻而易举的制住,便更慌,更惊,一双含泪的眸子,像是南苑里受了惊的小鹿。   他被她带出来的一腔心绪尚未消退,再经这么一惹,更加翻涌起来。   胸腔里是抑不住的热切,猛一用力抱起了她,转身两步,放到了床上。   她惊魂甫定的喘息,胸口微微的起伏,下意识的蜷着腿就往里头躲。   “别躲。”他一下按住了她的手臂,轻轻的呼气,在她眼睛尚带着惊愕与拒绝之时便低头吻了下来。   “不……”她偏着头躲,躲之不及,被他追上来攫住了唇,将声音尽数吞没在口中。   仿佛一瞬间就没了躯体,一叶孤舟似的在波涛汹涌的海上起伏飘荡,四处都是他的热切,他的气息,他的味道,一个一个的浪头打过来,砸得神也颠倒,魂也颠倒。   到底有什么在变,她握不住,说不清,但觉分成了两半,一半在走,一半在扯,用尽了力气似也扯不住。   为什么会这样?   她不知道,他也不知道,只是一意的想她,想她,要她。   已然不能为他所控制,从未有过的失控的感觉,从唇到脖颈,耳垂到下颌,一点一点的吻过去,陡然就探手往下,将那深绿色的丝绦扯落。 第40章 小剧场   阅读提示:本章为全文完结后的几个小片段,与前后章节没有关联,如顺序看文,请直接跳转下章。   ====================================================================================   (一)小公主   天越发热了,知了躲在蔫头耷拉脑的樟树底下有气无力的叫唤着,夏风裹着腾腾热浪一阵一阵的卷过,不见一丝凉意。倏忽天边一闪,闷雷滚滚,黑压压的乌云迅速在头顶聚集,只听咔嚓一声巨响,风雷就撕开了天幕,眨眼之间,就像九天银河掘开了口子一般,一场瓢泼大雨就浩浩荡荡的下了下来。   这雨来得猛去的也快,不过一盏茶功夫就已经云收雨散。天空被洗得湛蓝一片,水珠顺着屋檐角滴答滴答的淌下来,台前阶上草新花艳,送来阵阵润泽的清凉。   小喜儿怕热,因已经在清辉阁里躲了几日没出门,这会儿雨一停,便欢欢喜喜的跑了出来,见得院子外头鹅卵石铺就的小径被冲刷一新,椭圆的小石头挨挨挤挤,或摆成花型,或摆成草样,缝隙里却都积满了的雨水,便把小袜子小鞋子一脱,光着小脚丫跑过去踩水。   “小祖宗呦!”方踩两下,乳母孙氏就带着几个或大或小的丫头追了出来,慌不迭的抱起了她,“这水可凉,回头要闹肚子的……”   “就要闹肚子!”小喜儿哼了声,笑嘻嘻的扑腾白嫩的小脚丫,“我要生病了去找我娘。”   孙氏急得直叫她祖宗,抱着人转了个圈儿,小宫女便忙有眼色的取了丝帕来给她擦脚穿鞋袜。   “不要不要!”小丫头踢腾着小短腿闹腾,“我要生病……”   孙氏好哄歹哄,才把人哄到秋千架上玩了一会儿,不多时万岁爷使唤来叫她去吃晚饭,小丫头却就闹起了脾气,气呼呼道:“不吃!阿玛不叫喜儿去看娘亲,喜儿就不吃饭!”   自打宣政十二年五月长公主以女学事南下,李嫔随往长居苏州,小公主就会时不时因为这个闹脾气,陆满福已经见怪不怪,但一哈腰笑道:“娘娘来信了,才送到万岁爷手上,奴才还听说娘娘这回又给公主淘饬了好些小玩意儿,还有姑苏现下时兴的衣裳和首饰……”   喜儿咕噜着眼睛一打量他,伸手就叫丫头抱了下来,待到九州清晏就瞧见屋里摆着两个大箱子,他阿玛正拿着一个单子,指挥着奴才们翻检,便欢欢喜喜的跑了过去:“娘亲给我带了什么?”   不料还没扒上去,就叫万岁爷合扇一挡拦了她:“这些是你阿玛的,你的在那儿……”他往窗边扬扬下颌,喜儿顺着看过去,见得上头不过摆着一个尺方的小箱子,小脸立时一变,转头就挡在了两个大箱子前面,张开手道:“不许动!这是喜儿的,娘亲说过喜儿的东西是最多的。”   “阿玛拿了什么?”她鼓着嘴巴看着自个儿不靠谱的老子,只叫皇帝伸手一捞抱了起来,笑着抱她去开她的小箱子,一样样翻检着道:“你要的花笺纸,上回你娘亲说还没做好的两套汉裙,还有这些小钗子小珠花……你瞧瞧是不是你的?”   “都是我的。”喜儿抱了满手,却还丢不开那两个大箱子,便又道:“那些也是。”   万岁爷只去捏她的鼻子,“你这么现眼,将来怕要丢尽我和你娘的脸。”   喜儿一龇牙:“娘亲说,子不教,父之过,喜儿要是长歪了,就都是阿玛的错!”   ========   灵犀头一回见传说中被圣上千娇万宠的荣安小公主,也是在一个雨后初晴的日子,阳光融融,照耀着地上未干的积水,到处水光粼粼,碧兰的天上还挂着一道彩虹。   彼时四岁半的小公主要入学,皇后亲自选了五个年龄与她相当的女孩子伴读。六月初八那日进园子,五个人就被齐齐被挡在门口盘查,小公主咬着绿莹莹的甜葡萄挨个审视了半天,直到送人过来的老嬷嬷小心着问可是她不喜欢这几个女孩子,小姑娘才一嘟嘴巴道:“她们有娘陪没?喜儿只要没娘陪的小孩儿。”   五个小姑娘一溜懵懵的看着她,老嬷嬷也一愣,才尴尬的望了些贵女一眼。   没有娘?灵犀小心的看了她一眼,只被小公主灵敏的捕捉到,托腮眨了眨眼睛:“你有嘛?”   灵犀绞着手瞧了瞧她,“我娘没了。”   “比喜儿还可怜。”小公主不无怜悯的叹了口气,顿一顿就把手伸了过来,“喏,给你吃葡萄……”   胖乎乎的小手里头一颗圆滚滚的绿葡萄,灵犀狐疑的瞧她一眼,扎了满头小辫儿的小姑娘便甜甜一笑,“吃呀。”   她小心着伸手拈了那颗葡萄放在口中,啮齿一咬,酸甜的滋味儿便盈满了唇舌,她抿着嘴唇笑了笑。   喜儿眨巴着眼睛,不自觉又咬了一颗葡萄, “和喜儿的娘一样温柔……”她又小小的叹了口气,托看小脸道:“我娘还不回来……”   (二)闺房偶记   六月天,孩子脸,说变就变。早起还是响晴的太阳,过午就阴了天,不多时便狂风大作,电闪雷鸣,噼里啪啦的下起雨来。   明微本窝在暖阁里歇午觉,忽听外头风雨琳琅,便拥被支起了身,饧着眼往窗口一看,却见天色仿佛已经暗下,檐下水流如注,织成了一道密密的水帘,隔帘望去,隐隐只见得殿前千万杆翠竹俱被狂风吹弯了腰。   “这样大雨……”她睡得尚且迷瞪,按着眉心嘟囔了一句,转头就歪了下去,不防没寻到枕头,却正正叫人揽在了怀里,低沉沉的笑她:“都申时了,还睡?”   “几时回来的?”她依稀辨出了他的声音,却连眼睛也没睁,只在他怀里寻了个舒适的位置靠着,言语含糊的与他抱怨:“昨儿他们过来,非要缠着我斗雀牌,又是喝酒又是赢钱的,一玩儿就玩到了半夜,可是害死人了……”   如是娇声软语、星眼朦胧的模样儿,只叫万岁爷酥了半边身子,循着她的嘴唇咬了一下,喑声暗笑:“你再不起,可就不要想起了。”   明微着实困得厉害,但不去理他,只从袖子里抽出帕子把脸一遮,一面睡一面嗡声道:“你敢混闹,我明儿就回天津……”   回天津?万岁爷一颔首,但没与她理论,却横臂把人一抱,一囫囵的抱到了里间攒海棠花围子的拔步床上,含笑捏了她的下巴问:“几时回去?”   叫他这么一闹,明微睡意早就消了大半,却因将将睡醒浑身乏力,便只懒懒倚在他臂弯扯他的衣裳,“我要起来,你叫人过来……”   圣上嗤一声笑了,却看她不动,直等过了半晌,明微轻轻敛眸在他脸颊啄了一下,那厢方直起身来扬了手,眼见得就要拍下去,倏忽却将她压在了凉丝丝的玉簟上。   一时佳人倚榻,鬓云乱洒,幽韵撩人,他握住那一把水葱儿似的玉指咬了一口,凑到她耳边道:“朕有些想你。”   “不行。”明微一瞬脸颊滚烫,板着脸去推他,却叫他捉住了双手覆在领口,觍颜笑道:“卿卿,明儿大朝,我晚上还赶着回宫。”   再醒是掌灯时分了,懒懒的掀开了眼皮,身侧已经空了,外头的雨也停了,丫头推了窗子,夏风裹挟着湿润的水汽铺面吹来,满室清凉。   朝云送了水过来,她拢着衣裳起来洗漱,却见得一人缓步踱入,不由眉心一蹙,恼道:“你不是要走么?”   皇帝淡淡一笑,“朕想着你下晌睡了这么久,晚上必是睡不着了,我留着给你解闷儿。”   (三)小儿   入冬以来尚没下过雪,眼见得年关将近,终一日泼泼洒洒的下了一场,铺白了山川河流,世间万物。   明微惜雪,往常长公主府、荣安小公主府或是二贝勒、六贝勒府里若有煮雪烹茶、赏花看雪这样的雅事相邀,都不甚推拒。不料今年一入冬人却犯懒得厉害,休说出门赏雪,便多走动两步也不愿意,只歪在炕上昏昏嗜睡。   “母妃这样子,是不是请个太医来看看?”灵犀随六贝勒傍晚来探,听得朝云说已睡了大半日还未醒,不禁望眼合惠,隐隐生忧。   说话间小丫头奉了茶过来,朝云只接过来,亲手端与二人,但道:“前日是说去请,娘娘嫌一请太医就惊动主子爷那里,说年下事多,不要叨扰了朝事,又说她不过是爱睡了些,索性养养神,不叫咱们大惊小怪,这才没有去请。”   灵犀望合惠:“不若请周太医过来?”这周太医名唤周勤,乃是胡永年一手带出来的徒弟,其师已老还乡多年,如今六福晋有孕,正是他常驻贝勒府照看,因不往太医署里去,倒不会叫皇上知道。   合惠年将弱冠,这些年里外出办差出入朝堂早已独挡一面,忖了忖觉得可行,即一点头,遣了个小子过去请人。   明微在宣政二十七年回京,长居的是京师大学堂附近一所三进三出带所小花园的院子,离公主府与贝勒府都不算远,那小孩子腿快,不过两刻钟的功夫就跑了个来回,带了周太医过来。   明微正将将醒来唤人,灵犀遂起身至门口,小心打帘叫了句母妃。   “我说是谁在外头说话,闹得我不得安宁。”明微笑笑,招手唤了她进来,转头一望窗外雪白一片,只道:“喜儿说你素来畏冷,如今身子又重了,怎么大冷天儿的就跑出来了?”   她这里的晨昏定省,向来是嫌麻烦,一再的叫他们不要过来,现下已经废了,因无论是两个贝勒爷还是小公主那里,都是隔些时日才过来一次。灵犀当下已怀了七个月的身子,却还是头一胎,因脸红了红才道:“周大夫说,儿臣现下偏胖了些,多走动走动才好生产。方与六爷出来,就想着来看看母妃了……”说话间看丫头捧了衣裳过来,便往前一步欲服侍她更衣。   “你坐着。”明微阻了她,不过回眸细细一打望,见她不过肌肤微丰、略嫌圆润了些,便知当没甚大事。她不是爱念叨的人,只嘱了一句当遵医嘱,你现下辛苦,就不要顾及旁的,倘要出门就叫他多陪着你,即回了头更衣。   如今已是宣政二十九年,万岁爷明年就到了知天命的年纪,李娘娘算来也已经过不惑之年,坐于镜前梳妆,却犹见身姿婉约,肌肤胜雪,便满匣的珠玉也难夺其色。灵犀悄悄看得感叹,然以李妃与温禧长公主,是她素来深为钦佩的二人,如是不过一会儿就幡然悔悟,暗暗念了几句罪过。想一想周太医还在外头候着,遂小心与之说项。   “请他进来吧。”小辈们的孝心,明微虽心里不肯把自己摆到一个婆婆祖母这样的位置上,却从来不会拂他们的意思,一时换完衣裳,便叫把人请了进来。   周勤跪地,覆了帕子与她诊脉,左手换到右手,右手再换左手,如是来回几回,灵犀等不得都要问他怎么了,才伏地磕了个头,沉吟着道:“微臣……恭喜娘娘……”   “什么恭喜?”灵犀一时反应不过来,更见他面色严肃,不见有一点喜色,只微微拧了眉。   周勤抹了抹额上细汗,但道:“娘娘无碍,嗜睡多眠,只是因为……怀了身孕,如今已是两月有余。”无怪他难于开口了,这厢儿媳已经临产,那厢婆婆却怀了孕,他究竟行医年头浅,脸皮子薄,一时只说不出来。   灵犀吓了一跳,明微一下愣住,半晌回不了神,外头六贝勒听得,一张俊脸更是刷一下子红到了耳朵根儿。   李娘娘有孕,万岁爷从没想过活到这个年纪了,老天爷还会开这么一个玩笑。   “虽算来是不易受孕的日子,可也防不住有个万一……李娘娘身体康健,陛下……龙精虎猛,这有孕……也是平常……”听如今太医院里最有资历的吴院判跪在地上战战兢兢的回话,万岁爷只恨不得一脚踹过去,好容易才忍住,拂袖怒道:“生回孩子过遭鬼门关,她这个年纪,怎么还能生孩子?你给朕想法子,想不出来朕摘了你的脑袋……”   “这……”吴院判不敢说话,好半晌才觑了眼这位主子爷的脸色,小心着试探:“万岁爷倘若真不想要这孩子,臣……臣倒也有法子……”   “混账!”这下万岁爷是当真一脚踹下去了,气得鼻息咻咻,七窍生烟,“狗胆包天的东西,朕的皇嗣你也敢算计!”   “臣有罪!”吴院判慌不迭的磕头,“臣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皇帝烦不胜烦的呵了声闭嘴,只觉得一颗心七上八下的没个着落,来回走了两圈,方一甩袖子,往后头去了。   “陛下——”明微还是懵的,看见他仍有点回不神儿,只有些恍然的抚着小腹道:“怎么办?”   怎么办?他心里要有主意,也不至揪着张院判说半天的话了,圣上也六神无主的,面上却不显露,只轻轻拢了她,听她埋在他怀里喑声道:“我不想要孩子了……我又不舍得……”   皇帝看过一回,是当真怕她生孩子,索性她也什么都是独一份儿的,怕再有了小儿会忽略了喜儿与合惠两个,因这些年里两个人十分一致的决定不要孩子。十几年相安无事,没料临了临了到这个时候了,又有了这么个孽障。   他拍着她的背叹了口气,才道:“总是已经有了,只得辛苦你好好将养,把他生下来了……”顿一顿又道:“太子现下已娴于政务,又有他们兄弟相帮,朕近日就先把手上的事情放放,专心陪着你生产可行?”   明微敛敛眼皮没有言声,双手搁在腹部,犹有些不可思议:“怎么就有了呢?”   “也不是坏事。”圣上强笑,又呼了口气忍住了没朝那肚子里还没成型的孩子翻白眼儿,正经劝她道:“你不是总遗憾喜儿同合惠小时候么?如今有了这孩子,正好叫你从小养到大。”   明微看看他,微微抿了嘴唇。   *************   兵荒马乱人心惶惶七八个月,圣上与李妃的小儿子,平安出生宣政三十年八月十四的晚上。   八月十五的前一天,月上柳梢,将满而未圆,微风拂面,水波漾漾,一声嘹亮的小儿啼哭乍然间破空而出,打破了夜的静谧。   一时之间,端盆的、捧帕子的、提热水的、拿襁褓的、关窗关门总之为着李妃娘娘生产各司其职的丫头婆子大夫们俱都愣住,定定看向产婆手里抱出的一个婴儿,满面喜色的道:“生了生了!是个大胖小子!”   满满一院子人不可思议的看向窗户,面面相觑,只长公主最先反应过来,难以置信的问了一句:“生了?”   “回长公主话,生了!是个小阿哥!”下人皆喜滋滋的,一个二个的接连跪下来,齐齐道:“恭喜万岁爷李妃娘娘喜得龙子!”   这生得太快,万岁爷担心了七个月,一颗心还没悬上去就被重重的拉了下来,恍惚间踉跄欲倒,只叫喜儿扶住,抬手在他面前晃了晃:“阿玛!”   “你们弟弟,可比你们两个省事多了……”圣上看眼她,又看眼合惠,嘴里说着,心里却不知说云,只摇一摇头,脚步虚浮的进了产房。。 第41章 乍暖还寒   她惊得鱼儿似的一个打挺,伸手去按他覆在腰间的手,胸口起伏着,耳边只是深重的相互交错的呼吸声,有他的,也有她的。   言语都是破碎的。   “不行……不行……”   声音一下下的拔高,一句急过一句,咬紧了牙关去推他的手,眼里都沁出泪来,“你不要这样……”   犹是呼吸难稳,说不清的情难自抑,不知所措。   这样的她,这样的她,他从心里对她生出无限的怜悯与爱怜,念想却也更甚,暂且按捺了,低头轻蹭着她的鼻尖安抚,“好姑娘……”   “好微微……”他嘴里胡乱叫着,很快就忍不住了,但寻着那领口间裸在外面的小块肌肤琢吻,一面压着她一面轻轻的咬啮,“没有不行,没有……”   蓦地一个用力反手扣了她的手臂,顺着衣襟一路探了进来。   火热的掌,湿凉的袖口,她激得一下一下的颤,痛苦里带着欢愉,挣扎的动作只如螳臂当车。   不行,怎么能行,她死死的咬住嘴唇,在他碾着脊背的每一寸骨头抚过往前探时,终于一下咬在了他肩上。   他整个人都抽搐了一下。   隔着衣裳也尝到了血的味道,她惶惶然松了口。   有多痛?他吸了口气,张嘴咬住了她的脖颈,啮了啮,却没舍得下口,只是用力吮吻了两下,而后抬起头来,嘶哑着嗓音道:“你晓得痛么?”   她一时还是懵的,下意识的抬手去要看他的伤,伸到一半却猛然惊觉,猛地收回了手。   她究竟……她究竟是做了什么!竟同他……竟企图在他身上寻找慰藉,在他身上意乱情迷。   但觉脊背处一阵一阵的发凉,一口气郁在胸口久久呼不出来。   往后退,蓦地就被他拦腰抱住,整个儿的圈到了怀里,贴在耳畔低低的道:“听话,不要动,也不要想。”   她心里一瞬,千辛万苦建起的防线就这么哗啦啦塌了大半,像是就这么被他扯住了,身体动不得,心也动不得,眼睁睁望着床围上映出的烛影,一闪一闪的跳动,不知过了多久,噼啪爆出一声烛花,瞬息间寂灭了。   房里暗了大半。   他试探着碰她——是试探的,先碰一碰头发,再碰一碰脸颊,吻啄在唇角,轻轻的压抑的,每一个动作都能触在心上。   她浑身还是僵的,心却化成了一滩水,咬牙覆住了他欲动的手。   “我不碰你。”温热的气息吹拂在耳畔,带了一层密密的汗意,他是绷在弦上的,却为她停住了,大抵是为她的一番情动。   她亦是,绷扯得要断,不能松,亦不忍放。   他身上是湿的,紧贴着她后背,不多久就透了过来,热热的一股潮意。   谁都不敢动,这一夜,远比一晌贪欢来得更惊心动魄。   许久才等到三魂七魄都归位。   她轻轻的敛眼,试图从他怀里脱身,才一动就被他按住,重新握住了双手,声音里泛着哑,“明微,我已为你做了圣人。”   她不晓得他为何总是可以这样温柔缱绻,缠绵悱恻的透进了骨髓里,叫她忍不住贪恋,忍不住追逐,差一点点就掉了下去,差一点点……   她僵着没动,也没有说话,任由他在手心里缓缓摩挲,勾勒出酥酥麻麻的痒,搅乱了满腔的心绪。   “跟着我。”   她阖了眼,想起的却是他执着皇后的手温声细语的一幕,只是无言的轻扯嘴角,片刻,低笑:“您同皇后好好的,不好么?”   他噎了一下,适才想起昨日不自觉的在她面前表现的对皇后亲密了些,不想就被她记到了心里,因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她是皇后。”   约莫是生了惭愧,只勾住了她的手指,慢慢的磨缠,“我总不会再因她对你不好。”   她心里轻轻的叹,他总是不懂的,也不必懂了,总归她不会夹杂进去。想想这两日的荒唐,真是最好不过的借口。   “陛下,您晓得,我呆不下去的。”   慈宁宫里那一闹,在这宫里,她不可能再有立足之地。他留她到现在,也只是在拖延。   “你随长姊去昭通,”他抱了抱她,话到嘴边就抹去了一年,“最多两年,朕必定接你回来。”   他想也没想的就说了出来,显然已经是仔细考虑过的法子了,她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明明不久以前还在怨恨他逼她,现下却只剩了满满的惆怅,遇上她,大抵也是他的劫难。   就说好吧,出得宫门,山高水长,永无归日。   可她竟不愿骗他了,以至于挣扎着,无论如何都吐不出来那一个字。   他沉迷于她,对此却一向敏锐,因此很快就察觉到,慢慢松开了她,声音冷得像冰,“说到底,你还是不愿意。”   她没说话,他坐了起来,静了半晌,却猛地将她翻转过来,抵在床上,强压着满腔的怒意扣住了她的下巴,“先前是为那个孽种你不肯,你告诉我,现下又是为什么?为那个混账?为他守着?”   那样无助的一夜,她是感念他的,因才踌躇着怎么开口,听到孽种两字心里却狠狠的一刺,当下咬紧了牙,竟是冷笑:“是,我就是为他守着。”   “好,你好!”他轻轻点头,但觉胸中烧了一团火。   为他守,他恨得咬牙切齿,下了狠心去撕她的衣裳,刺刺啦啦四分五裂,很快就只剩下亵衣,堪堪遮在身上,掩不住肩颈上的红痕。   而她没挣也没躲,抿着唇由着他发作。   羞辱她么?羞辱他自己罢了。他吐了口气,但看了眼她,把衣裳往地上一丢,撩开帐子去了。   正是要起的时候,一开门,陆满福正弓腰站在门口要叫起,冷不丁下了一跳,忙跪地请安。   孙耀安捧着彤史本子在旁小心的看,但见皇帝穿的还是昨天的一身衣裳,一身压皱的褶子,再看那脸色,亦是一脸不得纾解的暗沉。   他心里头唏嘘,这是过了一夜,什么也没做过。   厉害,这姑娘厉害。   他不着痕迹往后退了退,没敢讨嫌,声儿都没出的悄悄跪了下去。   皇帝绕开人群往对面走,宫人瞧着眼色,敛声屏气的跟过去伺候他更衣洗漱,一早上大气儿都没敢出一口。   前殿皇后那里伺候的坤宁宫宫人也并不比他们好过多少,从昨晚知晓万岁爷是在华滋堂里过夜的时候就开始小心翼翼,一晚上都在打量皇后的脸色,唯恐一个不甚惹恼了她还罢,闹出动静惹恼了皇上。   自己人面前,皇后的脸色并不好,她在这里住着,万岁爷却在后头的华滋堂里过了一晚上,连句话也没有,到叫来人问了才晓得是在后面。   在后面,皇后从嫁给他的那日算起就没有过这么没脸的时候,他后院后宫里有多少个人,月月里去了谁那里几天,她通通是没在意过,因他心里是清醒的,妻妾分明,他再宠谁也不会忘了她这个嫡妻。   可昨日,李氏将将顶撞过她,他非但就那么磨过去了没处置,反而晚上就撂下她这里过去睡了一晚上。   她是忍不住不生气了,却又不能生气,只得人前笑着,人后忍着。也算得看清楚太后因何不容李氏,眼下别扭成这样他还能纵着,日后若是好了,东西六宫岂还能有人在?   可她不能不忍,若不忍着,只怕立时能从皇后变成废后。   不,不是忍,是不能气。   太后一早说过她是还没经过事的,不过是捡了现成的便宜,遇到了皇上这样对后宅不上心的,她不服气,只知她做得好,他便有了个把宠妾也于她无碍,眼下看来,到底是她年轻了,她便不在乎他心里怎么想她,也不能不在乎他面上怎么待她。   再气也要压下去。   她呼了口气,眼角弯下来,嘴角挑上去,面上带了些婉和的笑意,但伸了手叫侍女扶出去。   才在炕上坐了,就见吴宗保端了一个托盘进来,笑眯眯道:“咱们不知道娘娘早起有饮杏仁茶的习惯,主子爷走之前特特吩咐的,叫备着,等您起了送过来。”   打开了正是一碗不凉不热刚刚好饮的杏仁露,皇后倒消了些气,这些年了,他可没有过这份儿心思,可见是心里有数。有数就好,她倒以为他真是昏了头。   她端过来慢慢饮了口,才道:“昨儿晚上还想着早些起来赶上时辰来着,不想一睡就睡过了头。”   话是这么说,事实却是她本来是能赶上送他上早朝的,不过有意拿捏了下,故意没起早,瞧他晓不晓得。   果然吴宗保笑,但道:“皇上省得娘娘昨儿等晚了,说您身上不方便,也才没过来扰您,走前还吩咐咱们呢,叫轻着点手脚洒扫,不要扰了您。”   不方便,皇后心里冷笑,养心殿这么多间屋子,他是非看上了华滋堂的那一间?   可真话假话,从他这个御前大太监嘴里说出来,托辞也好套话也罢,总归是个说法,却也算有个交代了,她淡勾着嘴角点了点头,眼扫向后院的方向,一瞬就低了眉。   昨儿他这一去,必然是又转了风向,养心殿的奴才,一个个都像没嘴的葫芦,嘴巴紧得狠,必然探听不出什么消息,她就是在这里,暂时也不能再有什么动作了。   擎等着皇帝回来想要看一看,过午了却还没回来,怕他厌烦,她从来是识趣儿不打听他的事儿的,可推算着最近朝堂上并不会有什么要事,约莫也能猜着,昨儿一晚上,两个人之间并不太平。   她是从大长公主和他密探之时就没再见他的,心里头盘算着,却只使了丫鬟去瞧太后。   太后明里头是不见人的,暗里却唤了消息,送到养心殿的,却是头风病犯了,听闻已经疼得一宿没睡觉,顺带的,有太后三令五申的话,不许叫他们过去讨烦。   这病犯得,谁都知道是针对李氏,可就算太后是装病,底下人也得擎着。   太后是等不及要了解这件事儿了,皇后心里有了谱儿,先叫召太医,细细询问了一番,见说得重,才使唤人去找皇上。   皇帝在校场上射箭,一横排十个靶子,一箭连着一箭的正中把心,他最近心里头不太平,也就专捡这样能泄火的东西来。可底下人就遭殃了,动不动就遇见他寻营,日日都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来。   后来死把子打得无趣,就叫人放麻雀来打,一回十个,每回三发箭,死有五六个,剩下的就叫正白旗的士兵打,挨个来,每人三枪,死不全的自己下去挨板子,少一只十个,大半天下去,人人轮了一圈儿,没伤的也就还七八个,余下的都瘸着腿捂着屁股的过来谢恩,再东倒西歪的站过去接着来。   终于等到宫里来人了,急急忙忙的跑去禀报什么事情,皇帝微微蹙眉,眼见得要走,众人心里都松了一口气,却见他眼神儿一扫又看了过来,随手指点了几个站得正的,“你们几个,明儿去找庄王。”   陆满福眼神儿一转,主子爷就是这样的本事,烦归烦,什么事情都不会落下。   李氏不识抬举,这样天下一等一权势一等一仪表相貌的人物摆在眼前,怎就是不上道。一晚上啊,一晚上,居然……居然还没能沾身。先头那孩子,居然还有人能让她怀上孩子,真必然是个人才,他瞄了眼前头的陛下,比那位厉害的人才。   皇帝回宫御驾走得慢,太后逼他,他是知道的,没准儿就是一个借口下了一个套儿,可他不得不往下跳。   一路上大约也想得清楚了,逼他也好,纠缠这样久,也该有个了断了。   他为着她,真是容尽了生平所不能容,折尽了生平所不能折。   而她是不愿意的,他是想不通她为什么不愿意。思来想去,竟只有她亲口承认的那一句,为那个活该万死的混账守着。   他没法子再容,绝没法子。 第42章 尘埃落定   太后是不愿意做得这么明显的,可皇后往慈宁宫递消息,显然已经坐不住了,由得她做出什么来,莫若叫她来做,横竖有这一步,也不在乎好看不好看了。   头风病是生养他的时候月子没做好,带出来的毛病,不能吹风不能着凉,保养得好,轻易并不会犯,而要它犯也容易,冷水里浸的帕子覆在头上,一刻钟,夜里隐隐约约的疼就变作了一阵阵尖锐刺骨的疼。   那疼是能把人逼疯的,像是有人拿了钉子往脑子里钻。   借着那痛劲儿,皇帝的脚刚刚跨过门口就打了药碗,按着脑门朝里偏了头。   “额涅——”长公主在侍奉她吃药,瞧了一眼门口,来不及管溅了一身的药汁子就去扶她,但听太后忍气又忍痛的声音传出来:“今日门上的是谁,拖去宫门口杖毙!”   “主子——”金嬷嬷劝了句,她就一拂袖砸了床头的玉如意,陡然大怒,“我的话你也不听了?”   “额涅,”皇帝一步踏进门来,她冲的是谁谁都知道,敛了敛眼,只低了头,“是我叫他们开门的,您要有气,只管打骂我。”   太后那边骤然就没了动静,却是气得窒住,长公主一面拍着她劝她消气,一面朝这边使眼色,叫他先出去。   病成这样是没想到的,他瞧了瞧,到底先退了出去,皱着眉站在了门口。   太后适才顺过气来。   “他是挂心您。”长公主说着好话,也是说给外头的皇帝听,“您好歹听听他怎么说,未必他还是不知错的。”   “他知道错。”太后长长的呼气,压着额往后靠了,只是冷笑,“他倒是知道错的人!我便叫他气死,叫他气死……”一言没完,又疼的说不下去了,一顿才道,“我便叫他气死才罢。”   “好好的,您说什么胡话。”长公主拿捏着劝她,但叫人把药碗收了,再煎一碗送过来,又道:“珩哥儿是一时糊涂,昨儿我去找他,他就愧疚的很了,直说要来给您赔罪……”   长公主一味劝着,太后冷哼,气性却似乎小了些,却还是晾着皇帝外面站了半天,这边送了药来,才瞧一眼,偏了头。   “才就没喝几口,你好歹用一些。”长公主劝她,她只摆手,“凭他气死我,还不如病死,不用了,用个什么劲。叫我眼睁睁着他作,还不如早早下去向列祖列宗谢罪。”   按着额头拧眉不展,长公主劝不动,搁下药碗出门去找皇帝,微微叹了口气,“你进去吧。”   这算是太后消了气,暂时给了一个台阶下,皇帝默了默,抬脚走进了门。   金嬷嬷端着药碗站在床边,他接过来,只在长公主先前坐得杌子上坐了,低着声叫额涅。   太后先没理他,而后才呼了口气,皱着出声:“你要还是那样,趁早就回去,我便死了,也不牢你操心。”   这份儿上他要还能不松口,那就真是存了气死她的心了,她瞧着他吐口。   他敛了敛眼,到底说了出来:“额涅,我回去就了结这桩事。”   “好孩子。”太后阖眼,长长的叹出一口气来。   侍奉太后用过药才走,心里有了决断,实行起来却是难的,他在外头绕了许久,才走回了养心殿。   皇后眼巴巴坐在外头等着,一见他就问太后如何了。   他瞧了瞧,但道无事,只叫她去屋里歇着,略坐了一坐,却就找了托辞往后面去了。   她没睡,就坐在妆台前头,从镜子里看着门口,仿佛就在等他。   看见他进来也淡,是真的淡,连那点骄矜也不剩了,只有一双坦坦荡荡望过来的眼睛。   除了跟着他,她什么都能接受。   他一瞬间认清了这个事实,心里好笑,松开帘子走了进来。   到她身前,却猛地伸手一拉,将她按到了妆台上,顺着那微微颤动的眼睫往下看,到鼻子,到嘴唇,低头就咬了上去。   东西哗啦啦掉了一地,腰折在桌面上,脑后是冰凉的玻璃镜,她几乎没什么反抗,轻而易举就叫他抵开了牙关,半启了唇,阖着眼由他或咬或吮,像是没有温度的玉人。   有些东西,其实是一早习惯了的。   他心里连恼恨也没了,停了动作,略略离开了那冰冷的唇,“死也不跟着我?”   她敛眼,淡淡吐了一个是字。   “为他?”   她没说话。   他一扯嘴角,只是抚了抚她的脸,带了一些诡异的诱惑,“他是谁?你说出来,我放你走。”   她险些笑,他竟真以为她是为着他,为着蒙立。可知她眼睁睁看着他死上十次也不解恨,她是想告诉他的,即便不是为着他引诱她的那个条件,可是不行,她心里就是已经将蒙立千刀万剐了一万次,也不能是她亲手送他去死。   就像他知道她身在宫中处处危机,一个不甚就会牵连到他,却也任由着没有动他一样。因他是放心的,晓得她就算粉身碎骨,也不会拖累他分毫。   蒙立呵,要是她当初能够不顾恩情道义的与他一刀两断,这一切会不会都有所不同。   没有孩子,也没有襄王府,没有这深深宫苑,也没有他。   他慢慢的放开了她,直起身来,整理袍袖,而后背转了身,也染上了和她脸上一般的,淡漠的颜色,甚至没有再留一句话。   她是当夜就去了景祺阁,紫禁城最东北角,听闻死过无数获了罪的妃子,幽了废贵人的一座院子,宫里的老人,私下里称之为冷宫。   过去的当夜,皇帝下旨慈宁宫总管谷安川从他带的徒弟里头指一个过去守景祺阁。   这是摆明了要太后安插一个耳目过去,摆明了,他不会再对里头的人存有什么念想。   消息传到慈宁宫时,太后表情淡淡的,但叫谷安川去办,长公主却为他的狠心一震,他是宁愿将她一辈子幽居在那个不见天日的地方,也不愿稍稍放过她,他是有多恨她。   她一夜都没能合眼,早起服侍太后用了药,紧等慢等的等着他过来,再寻隙跟出去,他却没准她开口,只冷冷望了她一眼,道了句:“打点打点,朕准你去看她一趟,自此,不要再提了。”   御驾浩浩荡荡的走了,她有些怔的瞧着明黄金顶的华盖下头他的背影,只觉这个熟悉的胞弟,一瞬间变得陌生无比。   当日半斤把消息带出去,替她担忧了一个月的襄郡王差点就飞身上马,奔到宫里去,到底是调转了马头,往长公主府去了。   长公主是才回府,听人回禀,才说了请他进来,他就已到了门前,显然是已经急得狠了,一进门就直接问出了口:“她是怎么了?”   她是怎么了,她也没法子回他,叫侍女看座上茶,但叫他坐。   襄郡王却耐不住了,只一甩袖子转身就走,“我去问他!”   “你回来!”长公主一杯茶猛地顿在了桌上,深深拧眉,“你还嫌不够乱,嫌她处境不够糟糕,要再添一把火,叫皇上把她从景祺阁拖出来,就地处死吗?”   “那怎么办?”襄郡王也急红了眼,但伸手指着紫禁城的方向,“他把她抢过去,却不好好待她,只凭他是皇上么?她从小没受过苦,怎么受得了景祺阁那样的地方,他是想她死啊,何不一杯毒酒来得痛快!我去找他,拼了我一条命我也要去!”   他是真的喜欢极了她,只要她好好的,她跟着谁他都不介意,可她若不好,真比杀了他还难受。   “襄王!”长公主按着一杯热茶,差一点点就泼到了他脸上,终只是提声高喝,“你不要命,你妻儿老小还要不要命?”她气得切齿,“若不是在我这里,你可知你这几句话就够他们死上几回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襄郡王怔了怔,颓然在椅子上坐了,只是拿手覆住了眉眼,他是没用啊,若是可以,岂会叫她遭这份罪。   长公主压下了火气,方才略略平和的开了口:“皇上准我去看她,你且等着,该打点的我都会打点了,等我回来,再做计议。”   襄郡王没说话,许久声音才从手底下传出来:“他是嫌她有了孩子,那孩子……”   “付琰!”长公主惊了一下,料不到这件事李明微也会叫他知道,但一语喝住他,缓了口气,才道:“不要说,一个字也不要说,烂在你肚子里。”   她不晓得他知道多少,一旦……符珩的性格,必定要生出更多的事端。够了,有李明微这一桩已经够了。   襄郡王抬起头来,还是忍不住说了半句:“那孩子,并不是她愿意的。”   “我省得。”长公主略顿了顿,却不得不再三的交代他,“她的性子我看得清楚,自然知道她必是有苦衷的。可是付琰,你得记着,这件事不要再提,连你知道她有过孩子这事也不要,为她好,也是为你好。” 第43章 风轻云淡   过景祺阁主楼,后头是一排倒坐房,其西侧有夹道,穿过夹道,即可见与倒坐房相邻的一座小一院,朝西开门,院门破败,几乎已经看不到红色的漆皮,其上一把沉甸甸的铜锁,隔开了墙内墙外两个天地。   钥匙拿在前头景祺阁一带掌事太监的手里,中午开一次,送膳的太监将晚午膳一并送进去,一同进去的还有内廷的执事太监,一则饭前代上训诫,历数其诸般罪行严行申饬,带其叩头谢罪,方得进食;再则监看,以免哪一日有人横死其中而无人知。   里头原只有东厢房的南屋住了一个废贵人,前儿晚上又紧锣密鼓的送来一个,住了魏贵人隔墙的南屋,隔没一日,紧跟着来了的还有慈宁宫大总管谷安川的八徒弟杜顺,接替武良做了大掌事。   从肥水横流的慈宁宫来到冷宫,虽说是从回事太监跳两级升了掌事,可到这么个连人都少有的地方来,杜顺是一百个不愿意。   谷安川开解他,景祺阁才进去的一个不一样,太后娘娘不放心,到了那里就是她的耳目,当好了差事,把来来往往的人都看住咯,哄得太后高兴,要什么好处没有。再一则好歹是个掌事,到了那地界,岂不是由着你作威作福,比这里好过百倍?   杜顺是个耳根子软没主见的,听他说了两句就绕进去了,欢欢喜喜的搬到景祺阁后头的倒座房当差去了。   从武亮手里接了钥匙过来,头一日放送膳的人进去,他自个儿也跟进了,跟在执事太监后头到了南屋窗口,送膳的小太监把窗台上的空碗拿走,再端出一碗白米饭一碗青菜放上去,再加上晚上的一个粗面馒头,那耷拉着嘴角凶神恶煞的老太监就操着他的公鸭嗓喊废贵人魏氏,过了片刻,便听到悉悉索索的脚步声,而后,是一个低沉的毫无生气的女声。   老太监扯开了他的公鸭嗓开始训诫,说得不外乎是狐媚惑主,败得失行,有负圣恩云云。   这女人,就是前不久侍寝时不知死活的用了息肌丸的那一个,息肌丸,他踮脚瞅了瞅,房前一颗大槐树挡了光,里头太暗,什么都没看清,只有一头乌蓬蓬披散着的头发。   想也是没什么姿色的,想靠这种下三滥的手段留住圣宠,妄想!   他呸了一口,那老太监终于也吆喝完了,里头的魏氏麻木了似的,三呼万岁,叩头谢恩。   跟着再到北屋,与南边儿的不大一样,原先摆的两个白瓷碗,都满满盛着饭菜,馒头更是完好无损的摆着,基本上没动过,得,将将过来,不习惯,吃不下饭呢!他腹诽,但见小太监搁下饭碗,收了食盒就走,那老太监也往身前一抬手,转身就走,杜顺吆喝着叫住了他们:“干嘛去?这边儿这个还没完呢!”   老太监后知后觉似的回头看了他一眼,阴沉着脸道:“李答应位分尚在,万岁爷只命禁足,未曾有旨意废黜。”   杜顺眼珠子瞬了瞬,好嘛,正经还算个主子呢,回头往里瞅了瞅,小小一扇窗里,乌漆嘛黑的一片,鬼影儿都没有一个。   留心着,别惹事儿,有什么动静就来慈宁宫回话,他谨记着谷安川的交代,漫跟着往外头走,穿过一院子已经疯长到没膝深的荒草,跨过裂了一半的门槛,把那破门一带,自往前头去了。   本是要蒙头睡个一下午的,哪料才一闭眼前头就出了动静,小太监漫窗叫杜掌事,说什么,长公主銮驾到景祺阁了,快出来接驾。   长公主来了?扯你娘的蛋!他起来才要骂,却仿佛听到了吴宗保的声音,“人呢?快叫他出来!”   得,真有人来?看得就是他们!   你在这景祺阁,长的就是咱们太后娘娘的脸面,甭管是谁,只要不是咱们这边儿的,只管拦住咯,回头我就在太后面前给你请赏,他咧嘴一笑,骨碌翻身起来,抓着帽子往外头去了。   出得门长公主已经过了景祺阁,正往这边来,后头簇拥着一堆的宫女太监,搬家似的,人人手上都带了几样东西,有包袱,有铺盖,后头还有一个两人抬的箱子。   哎哟哟,不是也要搬过来住吧,他心里叫着,赶上去,正绊在她前头行礼,笑模笑样的道吉祥万安。   长公主一蹙眉,但拂袖子,“前头开门!”   忒也直接,他一抬头,才要跟她说不成,太后娘娘交代了的,吴宗保就开了口,道:“回了太后了,快去开门。”   太后准了?他愕了愕,却知吴宗保不会有胆子假传懿旨,因虽奇怪,还是应了个嗻,起身往前头去了。   长公主步履是急的,皇帝开口提了打点,她这两日便想着,到底能替她备些什么东西,四时衣裳,冬夏铺盖,衣食住行考量了一圈儿,只怕落了什么,叫下人备齐了,一再翻检,一面担心怕遗漏,一面又着急,起坐几次,还是先过来了。   杜顺在前头开了门,走进来的一刹,即便早有准备,长公主还是被那一院子的荒草和枯枝乱叶惊呆了。   她在外一年,也曾见过土阶茅屋,破庙烂瓦一般的简陋,却没想过,这偌大的紫禁城里,也会有这满眼荒凉的一角。   “李答应在西厢北屋里头,您当心脚下。”吴宗保在旁虚扶着她说了一句。   她一敛眼,但迈开步子往里头走,杜顺要上前开门,只被她一抬手止住,自推开了虚掩着的房门。   很逼仄的一间厅房,走两步就是门,挂着一张烂了半块的灰布帘子,掀开进去,铺面而来就是一股灰尘。   长公主咳了几咳才睁开眼,往里头去看,只见李明微坐在床边的杌子上,脚下泼着一汪水,绣鞋踩了一只,钗垂发乱,一片狼藉,正抬眼打量过来。   先是寡淡的脸色,而后似乎懵了下,猛然就抬袖遮脸,背了身道:“公主先容我收拾了。”   倒还在想她的仪态!长公主气也不是,笑也不是,两步走过去,抬手就拉下了她的胳膊,那脸上却更甚,黑一道白一道,已经看不出来本来的模样。   她抿了抿嘴,“怎么弄得?”   李明微眼神儿往旁一扫:“太脏,我在收拾。”   不甚打翻了茶杯,泼湿了鞋子,心里闹得干不下去了罢了。   “先出来。”她拉她,外面起码还算干净,李明微没肯,到底叫她硬拉着拽出去按在圈椅上坐了,回头吩咐人放下东西,先把里头收拾干净了,又叫打水过来,看她净了脸,抿了头发,适才在对面坐下来。   却是不便说什么的,好在里头人多,屋子小,洒扫的也快,不多时就回话已经收拾好了,二人便进房说话。   相携在床上坐了,长公主望了她一眼,但道:“我们也算是相知一场,到今天这个地步,我总有许多话要问你,可未必你愿意说,你只把愿意说的,说给我吧。”   李明微默了默,眼睛就挪开了去,“我能说得,大抵也是太后那里说得那几句。”她看了看她,“你大约已经知道了,其他的,我却不知该再说些什么。还有一句,皇上让我来这里,我心里是感激他的。”   长公主蹙眉,不由按住了她的手,“他从没忤逆过太后一句半句,为着你,是头一次。他容你,也是到了我见所未见的地步。”她顿了顿,方继续道,“你就不曾想过,跟着他?”   不曾想过么?她是想过的,在襄郡王把药递给她的那一刻,在那天夜里,可头一次,她是迈不过心里的那道坎儿,后一次,后一次只是想想罢了。   她垂眸笑了笑,但道:“我是真的不知道怎么跟着他,这样,有什么不好?”   低首抬眸之间,衣领间遮不住的红痕便隐隐约约的透了出来,长公主瞧着微瞬,到底只是叹了口气,回首招呼人把东西搬进来。   衣裳,鞋袜,药材,书籍……各样她所能想到的东西,一样样指给她,又从袖子里取了只桃木符给她,道是智静大师开过光的,四下里荒凉,平日里带在身上不要害怕。   还有些驱蛇虫鼠蚁的药没给她知道,只暗中着人在屋里各个角落撒了。   “你不要怕,过上两年,且等他心思淡了,我求了太后,带你出宫。”   李明微先还忍着,后来就眼泪汪汪了,噙着泪,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长公主拍了拍她,但知能替她做得也只有这些了,眼见得外头婢子催了几次,到底起身告辞了。   她送她到门口,眼见得她将要出院门时,吴宗保朝她一弓腰,返身回来了。   “烦答应借一步说话。”   她回了房,但见他从怀里拿出了一个四四方方的檀木盒子,双手奉了过来。   她默然接了,但听他道:“万岁爷说,答应要是哪一日想通了,就把这盒子打开。”   爱极恨极,他到底是给她留了一条退路的,甚至为着她,不惜存了反了太后的心。   而她是不知道的,盒子拿在手里,却只是微微抿了抿唇。 第44章 死而后生   第四天的时候,她醒过来犹是在半夜时分,四下寂静,外头却是不安生的,野猫一声一声婴儿似的哭叫,即便长公主着人修理了那破烂的窗户,她睡前拿箱盒紧紧的抵了,那尖锐的声音还是清晰的透了进来,深更半夜里,听得人的毛骨悚然。   头又是昏的,因昨日没忍住用冷水洗了头发,睡这半夜,就着了凉。   好容易才能熬过去,窗口泛白的时候眯了会儿眼,再醒的时候,就开始一阵儿阵儿的,有胀又疼,鼻子也是塞的,透不过气来。   是病了。   她从进来的那一刻就知道,这里头的日子,并不是一句云淡风轻就能过得下去的,不过是暂且按捺着,假装着而已。   长公主费了那样大的功夫,她到底是要辜负她的好意的。   只是早晚,没料到比预想中更快,更快就要决定放弃了。   也未必在预料之外,就不要再等到,更为狼狈的时候。活了两世,她以为这一世终究能留住想要的,未曾料到,是比上辈子更为凄凉的下场。   上辈子死的时候还有怨,这辈子,真的什么都不剩了。   挨缠了许久才起身,就着水缸里仅剩的一点水洗了脸,再篦了头发,挽了髻。从箱子里找干净的衣裳换,整四天只能用冷水擦洗,连她自己都要厌弃自己。   好歹瞧着是收拾整齐的。   要寻个好时机。   外面有人在叫废贵人魏氏,进而又在复述日日重复的那番话,“废贵人魏氏,悖行逆德,不择手段,企以息肌丸媚乱君上,狐媚惑主,罔顾圣恩……”   话毕不久,即听到那个女人平淡无波的声音:“魏氏知罪,谢主隆恩。”   她记得她被废是清明前后的事,算来已两月有余,这个魏氏,竟就日日在这样的申斥之下,过了两个多月。   她竟然还能活着。   饭菜照例被放到窗台上,人走了,她看也没再看一眼。   这一段日子一直是食不知味的,不曾想遇到眼下的白水青菜,由是难以下咽。   她勉强吞了三日的白米饭,今日,不用再勉强了。   取了纸笔写信,长公主关照她一场,却不好无一字交代。   还有谁呢?襄王,陆离舅舅,还是不要留信了。   珍儿,顾妈妈,也不要叫她们知道了。   竟只有这几句了,她折了信,搁在桌上用茶杯压了,抬眼望了望房梁。   那是一早就看中的地方,慢腾着手把床单从床上扯下来,撕了三条,结在一起,拿一块玉佩系了抛上去 ,头是昏的,准头却很好,一击即中。   再往地上铺了两层被子和褥子,放上木头杌子,估量了下,约莫是正好的高度。   做好了这一切,返身坐下来,望着外面等天黑。   因何要等天黑呢?约莫是天黑了才能踏实,无声无息的,静悄悄的,趁着夜色,从这宫城里脱身。   天渐渐暗了,紫禁城里的宫殿楼阁,多是砖木 ,火烛向来管控的严,这里头是不给烛火的,怕被发落进来的人满腹怨气,引火自焚,死了自己不说,还连累了旁的。   好在月色尚好,外头是雪亮的一片,里头约莫也能看得清楚。   她起了身,小心的踩上了凳子,拽住那素色棉布的床单打了死结,略略抬头,即将脖子放了上去。   听闻吊死的人死相都不好看,她倒是不在意了,只恐怕难为了进来收尸的人。   可也没法子,不难为他们,就要难为她自己,想也是先顾了自个儿的心意。   凳子倒地并没有发出多少声音,砸在铺的厚厚的两层棉被上,身体猛然被拉扯下去,两辈子从未体验过的,极度窒息的难过。   而她是没有死的,意识模糊的那一刻,也感觉到绳子断开,整个人猛地摔了下来。   并非是绳结没有系紧。   屋里有微微的光亮,有人在她鼻子下面探了,即起了身,把灯搁在了床头,方来拖她,动作粗鲁的扯着肩膀,一路滑过去,再搬到了床上。   翻过来拍着顺气。   力气很大,她被砸得生疼,剧烈的咳了出来,趴在床上咳了一会儿,方被扶起来,靠到了床上。   “这样就熬不住了?”面前的女人披头散发,烛火跳动之间,一半在光下,一半在影中,犹如鬼魅。   声音很耳熟,正是每天中午都能听到的,南屋里未曾蒙面的魏氏。   她看着她,愈发鬼魅的一笑,伸手抚了抚她的头发,略略凑近了一些,压低了声音:“你可知道,因为你来,他们已经送了两顿好饭了。”   “请你出去。”她看了她一眼,哑声道。   魏氏看着她,忽地掩袖,笑的肩膀抖动,扯着帕子,媚声媚态的道:“请我出去?李答应,你以为你现下说的话,会有什么分量?”   疯子……她朝里偏了头。   她却蓦地一停,既而恍然大悟了似的,一面笑一面道:“耽误你死了是么?是我的错,瞧见绳子,就手痒忍不住剪了,这么着……”   她返身走了两步,挽袖从地上拾起了一把剪子,慢腾腾又走了回来,一边把玩着一边道:“来,用这个,使劲儿往胸口上戳,疼或许是疼了点儿,不过死相好看,把身上的血一擦,趁着身子还热乎换上衣裳,保准和活人一样好看。可别吊着死,我呀……”她娇媚一笑,把剪子塞到了她手里,拖长了声音道,“害怕。”   这么被冷嘲一讽一通,李明微心里是有气的,可剪子握在手里,想一想自个儿已是将死之人,也不必再与他计较,因望了她一眼,就真的举起剪子来往胸口戳去。   不过在病中又将将折腾过一场,腕力并不甚足,叫魏氏一下握住了她的手。   “出息!”魏氏恨铁不成钢似的咬牙切齿,猛地将剪刀打落,扬手就给了她一个巴掌,“你爹妈怎么会生了你这样没用的女儿!”   用了十二分的力气,李明微被她打懵了,脑中嗡鸣,脸上热辣辣的一片,好久才反应过来被打了,捂着脸抬头看她。   “有胆子死,没胆子活么?”魏氏没客气,反手又是重重一巴掌,带得蜡烛都闪了下,差点灭掉,一顿之间,一巴掌又要扇过来。   李明微是优雅端庄惯了的,从小就没和人打过架,吵过架,生气就看着你或是不看你,脸色一摆,自有人哄着。可魏氏接连两巴掌,眼见得又要接着打,泥人也能给激出性来,猛的就撑身坐了起来,怒道:“你凭什么打我?”   她气力不足,魏氏一掼就把她推了回去,一巴掌便又招呼了下来,扬着下巴,趾高气扬,“这么没用的东西,打你还要看日子么?”   又打又骂,真是把人惹急了,火气一拱,下意识的就爬起来要打回去。   人逼到急处都是有三分性子的,她是急红了眼,魏氏也讨不到多少便宜了,这个手对那个手,一下就打在了一起。   女人打架,不外乎抓、挖、挠、掐外加拽头发,她们更激烈些,缠在一起从床上滚到了地上。   魏氏披着头发好抓,叫李明微一把就薅在了手里,用尽了全力扯着,怒不可遏:“混账!疯子!你凭什么打我?”   魏氏也没吃亏,下死了力气掐着她的胳膊,气喘吁吁:“打得就是你,横竖都要死,索性叫我打死……”   “我凭什么给你打……”李明微给她掐的咬牙,但又腾出手来去掐她的脖子,魏氏一面挡,一面道:“就凭我看不惯你!屁大点事儿就要死要活,有本事死,一生下来就别活啊,枉费你爹娘辛辛苦苦养你这么打,一条命折在手里,比草棒子还贱!”   “你……你才贱!”李明微给她骂得火气上涌,只恨不得狠狠骂回去解气,她却是不会的,只得原样奉还,“你凭什么这么说我,我怎么活怎么死,和你什么相干?”   “相干……我说相干就相干!”魏氏一壁挡她的手,一壁又寻机去扯她的衣领头发,只抓散了一把,道:“我就是看不惯你,就是要打死你!”   两人闹得不可开交,从床边儿滚到门口,又滚回来,不知几个来回才打累了,相互抓扯着对方喘气,到底李明微先放了手,松开她偏转了头。   魏氏却一只手扯着她没放,另一只手则一扯她的衣领,按在了她犹砰砰急跳的胸口,喘着气道:“听见了么,你死了,它就不会再跳了。”   活着的声音。   这一场厮杀与挣扯,李明微大约也明白了她的目的。   来自于一个素不相识之人的阻拦,她微微阖了下眼,“因何拦我?”   魏氏笑了下,“我总以为,我尚还活着,你就没理由去死。”松开她起身,背身一顿,却就低了头去解腰带。   灰色的麻布交领退下来,她背手一扯,又除了小衣,将头发挽在一边,便就转过身来,无遮无掩的袒露在她身前,嘴角挂上了两分魅惑与讥诮,“姐姐,我沦落至此尚苟且偷生,你有什么理由寻死呢?”   李明微是吃惊的,从她背后看起,是一条条青红交错的痕迹,密密麻麻遍布了整个背,转过来……更甚,胸前,小腹,深深浅浅,四处都是咬痕,有些牙印未消,有些见了血,有些已经淤青,不忍直视。   她扫了一眼就移开了目光,缓缓坐了起来,言语艰涩:“怎么……回事?” 第45章 知人知面   没在意她诧异的眼神,魏绾淡淡裹上了衣裳,轻轻一笑,看了看那已经烧了一半的白蜡烛,“晓得是怎么来得么?”   李明微看着她。   “换来的。”魏绾眼神儿一挑,含笑打望了她一眼,将短衫系了,慢悠悠的转悠到了桌边,漫不经心似的抚了抚那细细的白烛,“瞧着火光,多好啊,我陪他一次,就能换来很多根儿蜡烛……还有吃的、用的、穿的……很多很多东西……”   他?这里不会有男人,只会有太监,李明微心里顿了一下,蓦然就想起了那双抓在自己腕上的棕黑色老树皮一般的手,伏在地上就干呕起来。   魏绾仿佛并没有在意似的,仍旧笑着,走到她身边蹲下来,拍了拍她的背:“你觉得恶心?”   李明微强忍住胃里翻涌的感觉,深深吸了口气,方得开口:“对不住……”   “无妨,我也觉得恶心。”魏绾勾了勾嘴角,“每回他走了以后,我都要恶心得吐上整整两天,有一回忘了,他还没走就吐了出来……”她顿了顿,面上挂了淡淡的讥诮,“姐姐看到了,我身上这些伤就是这么来的。”   那是新伤跌着旧伤,她不自禁抬起头来,深深拧了眉,唇齿间干涩的说不出话来。   “你晓得我这么活了有多久么,打从入了四月,到……你过来的那一天,那天……”她安抚似的抚了抚她的头发,方道,“姐姐救了我的命。”   每一次开口都更加令人震惊,她目色复杂的看着她,魏绾却不在乎似的噗嗤一笑,随手帮她整理七零八落的衣裳和发钗:“我拦了你三次,不会再有第四次,是死是活,姐姐自己想清楚吧。”   将那被撕扯开的衣领拉了拉,她一笑,即未再言,收回双手,掖袖走了出去。   到南屋里,走前点的一盏灯从八仙桌上移到了床头的小木凳子上,挂起的帷帐也被放了下来,桌脚下和床底下,还分别多了一个满满的麻布袋子和一双黑布白底的鞋子。   她淡淡扫了眼,却从箱子里另取了一根蜡烛燃上,搁在一边,掩了门,抬手解衣裳,一件件扔在地上,只剩得一件贴身的红绸肚兜,弯腰钻进了帐子里。   “小淫|妇——”里头是一个光着膀子的男人,圆胖脸没胡子,一身白腻的肥肉,嘴里低啐着,却寻机在她脸上揩了一把,俯身按到床上就亲了上去,一面亲一面道:“想死你武爷爷了,小贱人,快叫我亲亲。”   “死性儿!”魏绾推了他一把,脸上不掩嫌弃,“说得你真有用似的。”   “呸!”武良啐了一口,“我没用你还不是回回叫舒服,我这个假男人,配你这个真婊|子,尽够了……”   说着狠狠在她腰上掐了一把,床上的女人便没了骨头似的,软软的攀了上来,青葱玉指顺着他的鼻子滑到了喉结,凑近他耳边轻轻呼了口气,悄悄道:“我就喜欢你这样儿的,比万岁爷都好,可人意儿多了!”   武良是太监,可太监的身子,也是男人的脑子。   偷摸着也找过相好,青楼的小妓子,穷人家买来的小姑娘,年轻守寡的小妇人,甚而至于戏园子里的小倌儿,愿意的有,不愿意的也有。   愿意的可着劲儿讨好他,挑得他心里一团火,身上却不得疏解,也就气,也就恨,得着人可劲儿折磨,弄得半死不活,自己还是一点儿不痛快。不愿意的就要死要活骂死太监,他火气上来,一气儿掐死过一个窑姐儿,善后可不容易,恁大的力气才掩过去。   那么几遭以后也就死了心,可魏绾有本事,她能吊着他,一面埋汰,一面又叫他满足,时时叫他记着自个儿是个太监,时时有叫他觉得纵是个太监也比男人强。   男人是什么,一桩儿是你自己舒服,一桩儿就是有个能捧着你的女人。   这个妖精,同时填补了他心里的两样空缺。   比万岁爷都好,他心里骤然燃起了一团火,猛扣着她的腰滚到了床上。   “等等——”魏绾扭过身来压他的手,眼角眉梢都带着媚色,“你且不要与我混来,我这身上的伤,还没好利索。”   “听你的,都听你的。”武良立时放轻了手,拿被子裹住了她,“我就这么陪着你,你睡吧,睡了我就走。”   魏绾慢吞吞挡了脸,“你躺下,把灯调暗点儿,给我靠一靠。”   武良当即下床,压低了灯花,又折身回来。   灰青的帷帐轻轻一动,像是平静的水面投下了一枚石子,涟漪重重,片刻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魏绾抬臂遮着脸仰躺在他手臂上,脑袋昏昏沉沉的像是一团浆糊,许久都不愿意动弹。   似乎就这么小睡了一觉。一觉醒来,抬了抬手臂便看见武良在穿衣裳,她扬手打了他一巴掌,“慢着,我有话同你说呢。”   武良一把握住她的手,放到嘴边亲了一口,返身就扑了回来,“好人儿,你要说什么?”   倒下来的势头很猛,幸而他伸手撑住了,没什么声响,魏绾也还是吓了一跳,在他手臂上狠狠一拧,“你小心些。”   “我知道。”武良抬头往门口望了一眼,“严实着呢,她听不到。”   魏绾白他一眼,一时懒洋洋的没愿意说话,武良耐不住催她,问她说什么,她没理,这女人是过了河就拆桥,他心里头骂她,面上却笑嘻嘻的讨好她,搭话道:“你今儿过去了?干嘛去呢?”   魏绾倒是理他了,瞧了他一眼,“你没过去看看?”   武良只道:“我这条破命可宝贝!”   “出息!”魏绾白他,淡淡就叹了口气,“说宝贝,那个才真是个宝贝啊。”   “我省得。”武良嗤之以鼻,“那晚上我虽没看着,可下头都传遍了,是个天仙似的人物。”   魏绾横眉,“说你出息你还真出息上了。”   “你急什么?”武良腆着脸笑,讨好的摸她的胳膊,“她就真是个天仙,在我心里,也比不上你这个妖精的一根头发丝儿,你才是宝贝……”   “德性样儿!”魏绾一抽手,“你躺着,别闹我,我有正经话说。”   从来的,完事儿以后她脾气大,武良脾气倒好,因事事顺她,她说回来就回来,她说躺也就躺了,躺好以后但道:“说吧,我听着呢。”   魏绾眼神儿一瞟,“才闹自杀,叫我挡着了,跟她打了一架……”   “呦,不得了啊,您这是要化身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了?”武良揶揄,叫她踢了一脚嘿嘿一笑住了声儿。   魏绾倒是转过来了,对着他,把手放在了他脸上,“我是出去有望了。”   武良脸一冷,她就笑了,温温柔柔的道:“你有些出息行不行?我底子都交在你手里,便出去了,也不会忘了你。再说,那个主子爷,正眼儿都没瞧过我,等我出去亲手收拾了那两个贱人,咱们有得是好日子过。”见他无动于衷的样子,便冷了脸,“我本以为你是个上进的,没曾想从大掌事变了二掌事,你心里倒是自在,你就没想过,要是有个宠妃做主子,凭你,前途也是不可限量……”   武良本就不是个安于本分的,他本来是代大掌事过来开门的,魏绾一开始吊他,就设计帮他拿了大掌事的位置,这位置是才没坐几天就被夺走了,他心里头自然是怨愤不甘,被她一头激一头哄,便就起了心思,但一看她,道:“你就肯定那是个扶得住的?”   穿女儿装的事儿都能做出来,真要出去了,只怕也活不了几日。   魏绾但笑:“她在慈宁宫里闹,皇上拖了多久才处置了你知道,大长公主来瞧她的事儿你也当知道,我再说一桩你不晓得的,今儿我同她打架,打散了衣裳,你猜我瞧着什么?”她暧昧一笑,伸出手指,压着他的脖子抚下去,“这儿……这儿……全是。”   “你不晓得那位爷的性情,那上头再高傲不过,这是喜欢的紧了。只要他喜欢,咱们就扶得住。”   武良点头,魏绾眼神儿一瞬,复抬眸看他,“顶了你的那个,可晓得是什么来历了?”   “叫杜顺。”武良看着他道,“是谷安川的徒弟,慈宁宫的人,你要把她弄出去,不见得容易。”   魏绾哦了一句,又问:“我瞧送膳的也换了,是……皇后的人?”   她一说即中,武良有些意外,魏绾却一扯嘴角,道:“送来太后的人来绊着自个儿,再送了皇后的人来绊着太后,她但凡有什么差错,头一个问责的就是皇后,为着皇后,太后轻易也不会动那位。皇上,是用心得很啊。”   武良恍然大悟,只有些感叹她这般玲珑心思,竟也有被人算计的时候,不由就说了出来,魏绾面色当即一暗,却就冷笑:“若非我身边有小人作祟,岂会着了卫如云的道。”   这前后事故武良是清楚的,方才也不过一说,不想她就发了狠,忙就劝她,魏绾只是冷哼了一声,但道:“久未说过了,那两个贱人近日如何了?” 第46章 不相为谋   “说起来,倒是有些事要同你一说。”武良略一沉吟,道,“皇上一开始纳她是没给太后知道的,先头太后召她,是因皇上赏的一对蛐蛐儿引起来的,这蛐蛐儿丢了,赶巧儿就丢在了三公主的手里,赶巧儿常小媛撞见就说出来了……”   “怕又是那个做得手脚吧。”魏绾哼笑,“皇上查了?哪个顶得?”   “朱常在。”武良道,“听闻李答应过去的时候傲着性儿没搭理人,朱常当时就撂了脸。后来见奴才们养蛐蛐儿,她也还过去说了两句话。”   “皇上前儿翻了她的牌子,早起就降了一道旨,命将她遣送回本家。他们家就在城南,上午送回去,今儿一早她父兄就跪进了养心殿陈情,说朱常在自知有负圣恩,羞愧难当,回去的当夜就悬了脖子,恳请皇上开恩,念她知错的份儿上,准她葬进妃陵,皇上没准,叫他们自行回去发送。”   永和宫里的人,当初也是想好过一场的,年轻轻就这么去了,魏绾却只是眼眸一敛,淡淡讥诮,“羞愧?她是以死明志,告诉皇上,这事儿不是她做的。可惜,有对糊涂不通的父兄,白白便宜了贱人。她也是,读女四书读傻了,空有个烈性子,却没长个灵光脑子。”   到底是叹了一口气的,握着双手,眼里覆上了一层阴霾,“且叫她逍遥几日,她欠的债,我通通叫她,一点一点,抽筋扒皮的还回来。”   转而却蓦地一笑,双手攀住武良的脖颈,在他嘴边亲了一下,“这些日子,你少些来,我得哄一哄她。”   “哄她,夜里也要哄?”武良一把勾住她,追着亲了上去。   “要哄,你听听……”她示意他噤声,即听一声声的猫叫从窗口处传进来,此起彼伏,“瞧,多瘆得慌,她那样娇滴滴的大家小姐,保准害怕。”   武良捏了她一把,“今儿就去?”   “不去,晾晾她,今儿……”魏绾一顿,眼神儿就妖妖媚媚的抛过来,“只准动手,不准动嘴。”   “小贱人!”武良笑着骂了句,手就顺着衣裳滑了下去。   但见她像条绳子似的,不知拧成了几段,媚眼迷离的道:“好乖乖,掐我一下。”   武良拧了她一把。   她似难过又似舒服的嘤了一声,又道:“再重些。”   “淫|妇!”武良骂她,手上却没再动,“不说还没好,再重又要见血了……”   第二日起来的时候,不出所料的没听到北屋里的动静,到第三日她起来,就瞧见她抱着一堆衣裳到了院子里,从缸里舀水泡在了铜盆里。   “你把裙子和袖子扎起来。”她漫窗看着她笑,“要不一会子洗完了那些,你身上也该湿了。”   扎起来?山野村夫的行径,李姑娘是不肯干的,魏绾便道:“你去换件窄袖口的来。”   这样她倒是去了,换了件雪青的褙子,愈发衬出了瘦高的身条儿,窄窄的袖口卷了到小臂处,露出一截雪白的腕子。   出门时却捂着帕子打喷嚏。   怎么样都赏心悦目,她也没去看她怎么洗了衣裳,晚上的时候,却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姜茶过去,李明微诧异,她却笑着,“喝完了捂好被子睡一觉,发发汗,明儿一早就好了。”   她接着,喝了一口,却就放下,过了一会儿从袖子里掏出两瓶药来,递给了她,“外敷,可以淡疤止疼。”   崭新的两个白瓷瓶,打开来,一股清淡的草药香,当下道:“长公主是好周到的人。”   李明微又指了指摆了一地的东西,“这里的,你可随意拿。”   “安排后事么?”魏绾揶揄她。   “谢你指点。”李明微脸上臊了下,站起来朝她施了一礼,魏绾噗嗤一笑伸手拦她,“好姐姐,想通了就好,别折煞我,往后,咱们只相伴着过日子吧。”   真个儿过下去了,日子也并非如想象中一般艰难。   魏绾在屋后悄悄拿土块搭了一个架子,架了一口铁锅,每日下晌无人天又未黑的时候,便从院子里捡了柴草烧水,满满一大锅热水,拿木桶半桶半桶的装着拎道屋里去,洗头洗澡甚至勉强用来泡茶都可。   还有米面油盐可做些吃的,这来路不难猜,可眼下的境地,并不适于饿死是小失节是大,有人守节,有人求生,一个为着心,一个为着命,远没有谁比谁高尚之分。   因学着她抻面,当日煮出来的便是两碗粗细不均长短不一的面,再放两个荷包蛋,撒了盐和醋。   奇怪简陋至极的吃法,她一边吃一边笑,惊讶的发现,味道竟是可以的。   夜里的猫叫犹闹得人心慌,魏绾搬过来以后就好了很多。夜里相伴着,倒像是幼时她拉着珍儿一头吃一头睡的情景,贴心而温暖。   难熬是在有人送饭的时候,她在南屋里聆讯,她在旁边听着,心里倒更难过一些。先前的是非对错,总已难断,眼前所见的人,却不当受此对待。可她没法子帮她,亦没法子安慰——她当是不需要那样令人难堪的安慰。   她以为自此以后大概就是与她相依为命,想尽办法自立更生的日子,这么过下去,或许有一日会等到长公主说的,那时或可将她也带出去;或许不会等到那一天,就这么过下去,也未尝不可。   发现那些已经用完的东西一夜之间忽然又多了出来的时候,适才惊觉,日子并非能就此平静。   那个人来了。   她心口弼弼直跳,回头看她,魏绾只笑了笑,“姐姐别担心,你在这里,我的日子已经好过了很多。”   她四下打望了一眼,蹙了眉问:“昨夜门窗没关好?”不防魏绾却道:“我叫他进来的。”   “为什么?”她望着她。   “为了……这些……这些……还有这些……”魏绾一样样的指点过去,面色淡然的看她,“还有,为了出去。”   她担心的是她不得已又被他缠住,未曾料到是她自己。   魏绾,她一向还未看清过她,她没说什么,转身回了房。   两天里没和她打照面,第三天膳食送过来以后,就见她姗姗出现在门口。   一场修行,青菜白饭也已经习惯,她没看她,仍然数着米粒似的,一点点进膳。   “姐姐是觉得咱们这样已经能过得下去?”魏绾看着她,并未在意她的冷淡,轻轻一笑,“姐姐,你晓得自己是怎么进来的么?”   李明微筷子停了下,由没理她,淡淡夹了菜。   魏绾也不管她听不听,一径的说了下去,“姐姐晓得,是因为太后。”她一面转身踱开,一面道,“若不是太后,姐姐此刻应该还好好的呆在永和宫,皇上是为着太后,才发落你来了这里。”   她要出去,也要来鼓动她,李明微笑了笑,淡道:“那我告诉你,长公主曾向皇上进言,将我带去乌峰山修行。”   长公主待她的好,魏绾是看在眼里的,皇帝舍了把她交给长公主这一条而把她发落到了宫,这是在告诉她,她在皇帝心里并未有她以为的分量。   可千里之外和放在身边,叫她自在和叫她不自在,未必从表面上看到的,就能说明皇帝的心意。   魏绾敛了敛眼,“姐姐自以为在皇上心里没分量,旁人却未见得也这么以为。姐姐位分在身,当日却以未嫁女的装束入慈宁宫,何等大不敬之罪,你心里应当清楚。太后当时容忍你,是不想伤了母子情分,要皇上亲手来处置。而今你只是被送进冷宫,尚还留着答应的位分,这前前后后的人又全部换了一圈儿,太后看到的,是皇上千方百计的还要留着你,恕我直言,于你来说,此事已经终结,于皇上来说,是未必,于太后来说,则是远远不止。”   李明微淡淡抬头,“你的意思是,太后非置我于死地而不可善罢甘休?”   魏绾道:“近日不会,皇上心思稍淡的那一日,就是姐姐的死期,姐姐,你我合该早做准备。”   李明微看了她一眼,“折月楼被禁军团团包围的那一日,我父亲曾同我说过一句话,他说往后的路只能靠着你一个人,我不要你为着一条命苟且偷生,可是明微,你谨记着,你要死,也要死在值得的时候。”   她起了身,一步步走向窗前,但望着那满院的荒草,“他去以后,我曾记着这句话,撑过了最艰难的时候,后来却渐渐忘了。直到那天夜里你的话重新叫我想了起来,满心羞愧难当。”她回头看她,淡淡的笑,“我省得了我不应该就这么懦弱的一死了之,可魏绾,我也不会怕死,为了什么去做违背我心意的事。”   违背心意的事,这世上不会有人会一直顺心如意,总有一天,你要为了不得已的东西去违背你的本心,过着过着,你就会发现已然习惯,她亦一笑,“我尊重姐姐的心意,从这里出去,也是我的心意,请姐姐尊重于我。”   道不同,不相为谋,相与为伴却并非不可。   天地转,光阴迫,岁月无声间从砖头瓦峰之间流过,一院的草木,青了又黄,黄了又青。   小院里的日子淡静一如既往,那低矮破旧的院墙之外的日子,却早已是另一番景象。   风平浪静之间,早有波云诡谲,从看不见的地方汹涌而来。 第47章 入V三合一   芳事阑珊,又是一年暮春时节。   漫天的柳絮飘白,一团团,一丛丛,越过高高的宫墙飘过来,满院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瑜贵妃遇到这样的天气就喉咙发痒,从来只在去永寿宫和慈宁宫请安的时候出堂门,余时便关在翊坤宫里,把门窗都关死了,自己倚在紫檀木单翘头瑞草卷珠外翻腿的贵妃榻喂鱼。   她文墨一道上不甚精通,针凿女红上也无兴致,头些年没孩子,小生灵倒是喜欢,可惜沾不得带毛的,也就只得养鱼。   榻边雕西番莲纹的矮架子上搁了一个粉彩侍女图的金鱼缸,是进宫头一年皇帝送的,里头铺了细沙白石,水草飘摇,养得几头水泡眼、包金狮头、黑兰红寿、紫白龙睛,都是瑜贵妃的爱宠,从来由她亲手照看。外头缸里还有一些,便交给了丫鬟料理。   此时正在换水,一旁有乳母抱了一个一岁多戴虎头帽的小儿,那孩子看着扑腾腾的金鱼咧着嘴乐,疏忽又填满了水,鱼儿藏进了水草里,嘴巴便一扁,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乳娘忙抱着哄,走来走去不见好,里头瑜贵妃就问怎么了。   这是个宝贝疙瘩,乳娘哄不好,只好抱进来,她搁了碟子起身,将孩子抱过来,却也哄不来,皱着眉头问卫嫔呢。   卫嫔是卫修仪,这瑜贵妃则是先前的明妃,宣政六年冬产下皇子以后,晋作了瑜贵妃。而她产后损了元气,将养了好些时日,四阿哥便一直是卫修仪带了乳母伺候,倒服侍得很好。是以四阿哥闹腾,平日里谁都哄不住的时候,她接过来抱一抱就好。因照顾这孩子有功,四阿哥一岁的时候皇后即施恩将她晋了嫔位。虽然也是一宫主位了,但因着她晋位的由头,也就还在翊坤宫住着,继续帮着照看四阿哥。   梨心一面虚手扶着照应,一面道:“娘娘忘了,卫主儿的父亲迁了指挥俭使,她母今日亲得了恩典进宫看她,您今儿晌午起的时候,还在外头请了安呢。”   瑜贵妃蹙了蹙眉,才要开口,就听外头传来一个甚是清脆爽利的声音:“就走了,来给娘娘辞个行。”   瑜贵妃一抬下巴,门口的丫鬟有眼色,把那水晶珠帘子一打探了头出去:“卫主儿快些进来吧。”   卫嫔穿着件胭脂红的对襟长褂子站在门口,喜鹊登梅纹的绣样,拿黑缎子大镶大滚了,盘扣从领口一路钉到了膝头。位分晋了,打扮也越来越大气端庄了。瞧见丫鬟唤,转头在后面略有些发福的中年妇人胳膊上按了一把,先就进了门。   乳母忙从瑜贵妃抱了四阿哥送过来,说也怪,那孩子先头还哭,叫她抱着四处一晃,转头就不哭了,举着一双肉乎乎的小手拽她的头发珠花,抱到瑜贵妃跟前儿就拽她身上的珠子玩儿,一面扯一面咯咯笑。   瑜贵妃退了手上的玉镯子给他,他拿在手里晃得乐,疏忽瞧见一边浅浅的鱼缸,抬手就往里头砸。   “去!”瑜贵妃抓住他的小手,假意拉了脸,“不准淘气!”   四阿哥一瞅,另个手就拍了上去,嘴里咿咿呀呀的咕哝着什么,瑜贵妃手一松叫他挣脱了,他便一瞧她,两只手都举了起来。   瑜贵妃即抓了他两只手笑:“快快把他抱走,不要砸了我的鱼。”   卫嫔笑着把他递给了乳母,回身瞧瑜贵妃仍旧执了小瓷碟子,拈了芝麻粒儿大点儿的往鱼缸里头洒,便垂首道:“奴才娘亲过来了,久不见您,惦记着来给您磕个头。”   是久不见了,上回还是没进宫的时候,她奶奶娘到府里来磕头,瑜贵妃一顿,抬手叫请。   卫嫔的父亲是佟启嶙的部下,两家是上下属的关系,一直有些来往,因卫嫔进宫以后才被分到了翊坤宫。   瑜贵妃面上是带着笑的,卫吕氏磕头请安,一句瑜主子吉祥大安,却叫那笑骤然凝了半截。   卫嫔使眼色,“娘,是贵妃娘娘了。”   卫吕氏一瞧她,虽不知为什么,还是连忙就改了口称贵妃娘娘,瑜贵妃脸色适才缓了缓,抬手让她起来,寒暄了两句,脸上的笑却不怎么挂得住了。   卫吕氏也有眼色,不知什么地方讨了她的嫌,说得两句就告了辞,“天儿不早,出宫还要赶路,就不多扰娘娘了,奴才这便先行告辞了。”   瑜贵妃点了下头,招手叫梨心送。   卫嫔便携母告退,掌灯时分回转,回房也不曾,先就去了瑜贵妃面前请罪。   当年从明妃晋贵妃,下面拟了旨意,皇帝就单单将一个“明”字改作了“瑜”。照临四方曰明,明妃是有照临四方的姿容,这是当时他亲口赞过的,冷不丁却换了一个“瑜”字。   为着什么,皇帝不说,谁也不知道。后来还是听到了风声,冷宫里住着的那位,闺名儿里就嵌了个“明”。自知晓了这一茬,瑜贵妃就没一日不膈应。外头没法子,翊坤宫里却下了禁,上上下下,谁也不要提一个“瑜”字。   卫嫔谦卑的躬了腰,“我娘不懂事,还请娘娘不要和她计较。”   瑜贵妃拿帕子拂了拂手背,瞧她一笑:“倒难为你们还记着了,想也是无趣,本宫顶了这个封号,是瑜贵妃就是瑜贵妃,这么着自欺欺人作甚。”   才还摆了脸色,转头功夫就能想通,卫嫔可是不信她的,不过没有当时的火气,说出来的话也就多了些考量,免得叫人瞧着放不下,李氏进景祺阁两年了,她这里还没放下心来。   卫嫔但笑了笑,掩过不提,道:“还有一桩事讨娘娘主意。”   瑜贵妃一抬眼,“怎么?”   卫嫔道:“才听我娘说,我姨母上个月去了,临去前十分放不下我表妹,她现下……我在寻思是不是像皇后娘娘讨个恩典往景祺阁里走一趟。”   魏贵人的事儿过去两年了,这么个理由讨道恩旨去瞧她,依皇后的宽宏不会不同意,而李氏就和魏氏幽在一起,显然,卫嫔说出来不是讨主意的意思。   皇上正不在宫里,寻机可以做点儿什么,瑜贵妃的心思不可避免的转了几转,到底打住了,头一回她算计她的时候被皇上一冷半个月,她可还记得清楚。真能一举除了她倒好,可万一皇上有心查了出来,后果还真是不容设想。就这么叫她在里头呆着,虽说皇上这两年里冷淡后宫,圣宠少些,她这里该有的却一样也没落下,只要她不出来,不必再冒这样的风险。   因笑了笑,“人伦孝道,原该叫她知道,皇后娘娘是宽宏的人,你只管去便是。”   卫嫔应着,第二日果然就回了皇后,皇后同意了,将她带到慈宁宫,讨了太后的恩典。   杜顺开门领她进去,他守了两个年头,只有长公主来了两回,头回进去了,第二回 就被挡在倒座房那里,卫嫔是进到这里的第二个外人。   回头道一句劳烦,杜顺停了脚,候在院门口等她。   一样的荒草萋萋,比之两年前并没有多少变化,她扶着丫鬟的手小心走着,看院子里撑着竹竿晾了衣裳,粉青蓝绿,颜色都已经淡了,有件绿萝裙还打了补丁,巴掌大的一块绿绸子,针脚乱七八糟的镶在上头,极其可笑。   门窗都关着,隐隐还有笑声,她回头,示意丫鬟退下,自上前扣了扣门,扬声唤“绾绾”。   魏绾对柳絮过敏,浑身起红疹子,因也整日闭门,李明微本来没事,不过挨着她睡了一夜,身上就也开始刺痒,拿镜子一开,肩背上也出了两片红疹子。   好在长公主跌打损伤蚊虫叮咬的药膏的齐全,原是她给魏绾涂药,现下魏绾正给她涂。   背上抹好了,一瞧脖子上也有,便把手上剩下的一点儿抹了上去。   她缩着脖子叫痒,魏绾就故意挠她,两个正闹着玩儿,忽听这一声,一下顿住了。   “绾绾”,显然叫的不是自个儿,李明微瞧她,却见魏绾面色一冷,随即一勾嘴角,冷笑着下了榻,“来了个贱人,我去会会她。”   相伴住了两年,二人关系已密,可因着武良一事的分歧,并不会过多的相互干涉。她的事,李明微也不会多言,只道了一句小心。   魏绾一笑,出门开门,上下一打量,倚在门口先就冷嘲热讽了一翻,“哟,表姐,这是良心发现了,要搬过来和我做伴儿了么?”   卫嫔没理会她的挑衅,淡看着她道:“我受姨母的托付过来这一趟。”   魏绾顿了下,让开路叫她进了门。   卫如云带来了她去世的消息,那个懦弱无能的女人去了,真是一点也不奇怪,她被废了两年,她竟然到此时才病逝,才是桩稀奇事。   她仰头笑了一会儿,转眼看向卫嫔,目中无半点哀伤之意,“你来的目的是什么,说吧。”   卫嫔但把臂上挎着的包袱搁在在了桌上,讽笑着看她:“你不信我只是来看你一趟?”   “卫嫔娘娘!”那狭长的媚眼骤然将她一锁,迸射出灼灼迫人的寒光,疏忽又转成了妖冶的笑,看着自己的双手道,“你再不赶紧说了,当心一会子这双手就忍不住,不小心……掐死了你倒不至于,要是刮花了卫嫔娘娘的脸……”她看向她,嘴角噙着笑,“娘娘来看我这一趟,可就得不偿失了。”   “卫嫔……”卫嫔冷冷一笑,“表妹当真是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你既这样耳聪目明,不防就猜一猜,我今日来的目的为何。”   魏绾抚着手笑,一颔首道:“承蒙娘娘高看,那我就来猜猜,娘娘是又做了谁的走狗。”   “你!”卫嫔险些扬手要打,却叫她轻轻一按,凑到耳边道,“娘娘想清楚,打了我,太后娘娘的这只走狗,娘娘就做不成了。”   一语言中,卫嫔猛退了一步,一时竟连她的辱骂也忘了纠结,只近乎不可置信的看着她。   “猜中了?”魏绾掸了掸衣袖,“娘娘慌甚?反正,太后娘娘又不会授意你来骗我,说是明……哦,瑜贵妃的指使。”眼见得卫嫔面色越来越难看,她嘴角的笑意便越来越深,“又猜中了?娘娘别怕,后头的我不猜了,你来说,想我做什么,又……给我什么好处?”   卫嫔缓了好一会儿脸色才恢复,心里却是积郁的,因冷笑了下,道:“表妹聪敏,姐姐我自幼难及。可你既聪敏,怎会沦落到而今境地,沦落到……”她牵了牵嘴角,“靠着与太监厮混度日的地步?”   “娘娘是不长记性?”魏绾眉毛一挑,颔首轻笑,“那我叫娘娘再长一次记性,”她瞧着她,说悄悄话似的压低了声音道:“那个武良,虽是个太监,可伺候起人来真是没话说,我呀,受用的不得了。只可怜娘娘你,空占个一宫主位的名头,皇上瞧不上不说,连个太监,你都没有……”   “你!”卫嫔再一次被她噎住,扬手要打,就被她抬手一扣一折,反背到了身后,“我说的话娘娘又忘了?别惹我真的失了耐心……”   魏绾小时候野,颇学过几手擒拿,这叫自小虽出身武将自家却从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卫嫔根本没半点子余地反抗,气愤的恨不得杀了她,却没法子,念及自己此行的目的,只得按捺下满心的怒意,又一次屈从在她手里。   魏绾猛地放开了她。   卫嫔踉跄了两步站住,整了整衣裳,方勉强维持着脸色回头看她,“太后命我来告诉你一句话,她死了,你就能出去。”   魏绾勾唇:“要我杀人,连把刀都不给我?”   “刀?”卫嫔讥诮,“凭你这一张嘴,就能死十个李氏,要刀,留下证据么?”   魏绾看着她笑,“娘娘瞧,哪里是一句话,明明两句话三句话,缘何说是一句话呢?你就不怕我出去了,头一件事就是把你送进来?”   她出去了,命能不能保住还得另说,卫嫔这回不理睬她了,只是道:“你至多两个月的时间。”   “成,我省得了。”魏绾这下应得爽快,“娘娘帮我给太后带句话,就说甭管出去出不去,我魏绾,都多谢她老人家的赏识抬爱。”   卫嫔讥讽的扫了她一眼,转身出了门。   魏绾瞧着她轻笑,但把那包袱一丢,远远的扔在了墙角。   是时候了,可是,因何她眼里有泪?那个女人,那个没用的,从她五岁起就要躲在她身后的女人,她死了,真是再正常不过,再正常不过……   李明微是在入夜才见到她的,她从没见过魏绾的眼泪,可她进来的时候,双眼都红肿着。   她有些怔的看着她,下一刻,魏绾就扑到了她怀里,呜咽不止。   “她没了……我还顶着一世骂名的时候,她没了……”   她只听到她抽抽噎噎的的说出这么一句话,即见她抖着肩膀痛哭不止。她没说话,只是抚了抚她的头发用力抱住了她。   魏绾哭了半夜,夜里野猫又开始叫的时候她才渐渐停住,歇了声窝在李明微怀里。   “你好好的。”她拿帕子给她擦脸,声音温和中蕴了力量,“所以你要好好的。”   魏绾笑了笑,从她怀里脱开躺在了她膝上,“你可知道,将将除了这桩事,她还带了一句话给我。你死了,我就能出去。”她仰躺着去碰她的脸,“攻心为上,姐姐晓不晓得,你这条命,实在很好拿……”   “好干净的法子。”李明微笑了笑。   太后会要她的命,她想过有一日会有一条白绫,一条匕首或者一条匕首摆在面前,甚至无声无息中被人结束了生命,独独没想过是这样。   “我们一起过了两年,要不是你,也许我会疯。”魏绾轻抚她的脸,“且不说太后会不会过河拆桥,我从来,想的都是和你一起出去。姐姐,还是不肯反抗?”   反抗,即是向他屈服。她敛眼微笑,未必屈服的滋味,会好过死的滋味。   魏绾两年前就已经知道劝不动她,而她也知道,她必定会有法子把她逼出去。   她要报仇,要亲手将那两个贱人千刀万剐,要眼睁睁看着她们生死不如,必然要依靠于她,太后给的,远远不够;更何况遣了卫如云过来,太后要的,未必只是她一条命。   后宫里□□宁,正缺少一双搅弄风云的手,出去以后的日子,势必精彩绝伦,她已经,迫不及待。   *****   魏绾的生辰是在四月初,上一次武良过来的时候,她交代他带一大坛酒,要烈的。   武良寻了大半个京城,在这一夜里,抱了一大坛烧刀子来看她。   魏绾少见的在见她之时穿得很整齐,从未见过的一身海棠红的褙子,甚至挽了头发,簪着一只青玉簪子,端端坐在桌前。   “今日……”他将酒放在了桌上来挑她的下巴,发现那张脸竟也是扑了粉的,腮上一点胭脂红,娇艳艳的红唇,犹如春日里开得最盛的芍药,都是他带给她的东西,她却没用过,他略微用了些力气,“小贱人今日想从良做良家妇女?”   魏绾抬臂勾住了他的脖子,勾唇一笑,足够魅惑众生,“想,你给不给?”   “小……”武良才要开口,即被她伸指轻轻压住了嘴唇,面上含笑,“想好了再说。”   “小娘子。”他开口吐出了这么三个字,魏绾一笑,松开了他,扯开了酒坛倒酒,一碗放在自己跟前,一碗放在对面,抬手,“坐吧。”   捧着酒碗武良是有些为难的,到底抬头看她,“恐怕喝酒误事。”   他的酒品,魏绾心里是有底的,只弯了弯嘴角,“有我呢,放心吧。”   她今日有些奇怪,这奇怪却是带了勾似的,痒痒的挠在心头。   武良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只是她说的,他都愿意做,像是他做了,她就能高兴,他也就高兴。   他喝第三碗酒就倒了,死猪似的趴在桌上,魏绾推了他两下,他便顺着桌沿滑下去,四仰八叉的躺在了地上,呼呼大睡。   魏绾起身把他旁边的凳子拿开,抓着他的脸拍了几下,也没有丝毫反应。   她站了起来,返身抱了桌上的酒坛。   武良死得很透,躺在地上,睁着眼睛,脑门儿上的血咕咕往外涌。   她将手从他鼻端收回,踉跄着退了两步,哐当一下就跌在了地上。   腿是软的,撑起身来半是爬半是跑,勉强撑着拉开了门,再后面一路是爬过去的,靠在门板上砸门:“姐姐……开门……”   天色还不算晚,李明微并没有睡,侧躺在床上,来来回回想的都是魏绾前两日的那一句话:“姐姐还是不肯反抗?”   她望了望柜子顶端那个已经落满了灰尘的小盒子,什么也看不清,可她知道它在那里。   “答应要是想通了,就把它打开。”这一句话,两年里曾在耳边想了无数次,每每夜里猫叫此气彼伏的时候,冬日里严寒彻骨,捂在被子里也不觉暖意的时候,生病时镇日昏沉,昼夜难分的时候……   那么多次,从没有像这一次一样,动摇的那么利害。   白白死在这里,还是,屈服。   她猛地阖了眼,闭眼的那一刻,即听到了魏绾带着颤的呼声。   一开门她就倒在了地上,她扶起她,而她却似使不上力气,只能靠墙坐着,“魏绾,你怎么了?”   魏绾很久才抖得轻了些,摸索着握了她的手,“不要问,姐姐,把门关了,等天亮。”   等天亮,李明微关了门,费尽了力气将她扶到了床上,拿被子包裹住了她,四月的天,两床棉被,她还是浑身上下没有一点温度。   *****   午时正,送膳的小太监带着食盒,一脸凶相的老太监背着手,杜顺提着钥匙准时到了景祺阁后的小院门口。   今日的太阳有些刺眼,颇有些炎炎夏日里骄阳似火的感觉,杜顺一手手挡着头,一手将钥匙□□了那把已经锈迹斑斑的铜锁,啪嗒一声,开了门。   老小两个太监往里头走,杜顺早已没了兴致,懒懒的坐在门口的阴影里等着。   又听到那公鸭嗓喊“废贵人魏氏”,不同于以往的是,一连喊了几次。   这女人,杜顺拍拍屁股走进了门,却见门窗都紧闭着,那老家伙还在扯着嗓子一声声的高喊。   “傻不傻!”他小声嘀咕了一句,自走到门口拍门,砸烂了也没听到动静。   死在里头了?杜顺扫了眼那个提食盒的小太监,一扬下巴,“去喊人来撞门。”   小太监瞥了眼他。   怎么着?你是皇后派来的,老子还是太后派来的呢!他一瞪眼,那小太监到底乖乖去了。   喊来了五六个人,抱在一起把那门撞了四次没开,第五次咔嚓一声就撞开了。   杜顺抚了抚衣裳,先就往里头走,南屋里门半掩着,一阵阵浓烈的酒气扑鼻,他推开进去,看到的并不是一个吊死的或是一个撞死的女人,而是一个头破血流的,太监。   还是个熟人,他这大掌事下头的头一个,二掌事武良。   “娘的!”他一跳蹦出了门,哆嗦着手指往后指,“快去,快去……”大总管三个字在嘴边打了个转,出口就换了样,“快去给皇后娘娘送信,说这景祺阁里死了人……”   太监宫人,内务府掌一切事宜,死了太监,按说应该由内务府大总管出面处理,可杜顺想起来则内务府大总管吴宗保,那是皇上的人。   皇上的人,他在这里替太后看着,岂能叫养心殿那边先得到消息。这么想了下,大总管三个字也就变成了皇后娘娘,皇后执掌后宫,冷宫这里出了事,禀报给她,也是理所应当。   话音一落,立时就有人应个喳去了。   杜顺是不敢再进去了,站在门口指挥别个儿,“进去看看,魏氏在不在里头。”   两个大胆的推门进去了,一个拿件衣裳蒙了武良,一个四处看了看,不多时就出来禀,魏氏不在里头。   杜顺瞧了瞧关的严严实实的北门,往前走了两步,压了声儿叫李答应。   没人应,他抬手扣了扣,又叫,还是没人应,抬手推门,门是闩着的。   “杜爷,要不咱几个撞开?”有个上前出主意。   “我不知道撞?”杜顺白了他一眼,可这门撞不撞,可得另外思量。   他又扣了两下,“李答应,您要是在里头,还请应个声儿……”   李明微看着魏绾。   从天黑到天亮,这一夜从未过得如此漫长。   魏绾已经不再抖了,起身下了榻,却不看她,微微侧了眼。她做了什么,答案早已呼之欲出,甚至不必去想。   从昨夜到今日,魏绾开了第一次口,“我有三句话同姐姐说。”   “你说。”她下意识的回了这句。   魏绾缓缓转了身,海棠红的裙摆扫过地面,裙角上点点暗红。   “第一句,我未曾有错,沦落到此,皆奸人陷害。”她朝前走着,伸手抚过桌上插在杯子里的一束野花,两三天前她采来给她的,现在还没败,红粉黄绿,小小的一团铺满了茶杯,很是可爱。她伸手碰了碰下面小小的叶子,微微笑了笑,“第二句,昨夜之事,我是被逼到了绝路。”   李明微目光落在她手上,芊芊玉指握住了温润白腻的瓷杯,合该是这样一双温和优雅的手。即使知道她心思诡谲,她于她来说,仍有一种无法解释的信赖。   就像前些日子她说她死了,她就能出去,她心里连跳一下也不曾有。   “第三句,”魏绾放下杯子,抬头看着她,“姐姐要救我,就请说动皇上派人出面主审我的案子,若不然,一句话也不要多说。出了此事,姐姐起码还可两年无虞,你好好保重。”   她笑了下,转身拉开了门闩。   “抓住她!”杜顺喝了一声,太监一窝蜂的拥上,牢牢将她制住出了门。   外面声息稍静的那一刻李明微就起了身,拿下了那个满是灰尘的檀木盒子。 第48章 抽身远行   屋里头死了人,杜顺嫌晦气,叫人押了魏绾到院子里候着,只留了两个新进宫没资历的小太监守门。   听到对面屋里的动静,两个是好奇的,明明都在一个屋里,怎么杜掌事就断定里头那位是没关系的,只扭了外头那个呢?   门开的一瞬就偷着打量了过去,一下就看直了眼,呆怔怔的忘了回神。   一个个在心里自我唾弃――   呸,不长眼的东西,那么娇滴滴的美人儿,怎么可能会是和外头那个妖妇合谋的杀人凶手呢?   李明微扫了他们一眼,从墙上取下一只粉白薄纱的帷帽便走了出去。   外面乱絮飞舞,魏绾被两个人反扣了胳膊压在树下,一声一声的轻咳。   尚有三步远的时候杜顺就迎了上来,一哈腰笑道:“李答应,咱这儿押的是杀人重犯,您留步吧,仔细伤着。”   小院里关了两年,这些个奴才,也有那么几回机会见过她两面,回回却都还和她初到时一样,不自觉就带了两分恭谨。   明明两年里内廷都没有半点动静,偏就还是觉得,这是个得罪不得的人。   约莫是生得好。   此时她一手拎着帷帽,一手却就将一条黄色绳结拴着的玉佩拎到了他面前,不轻不重的道:“叫他们松手。”   那上头刻着字,杜顺却不识字,心知不是俗物,故意看了老半天,打个哈哈就想磨过去,却听后头突然想起了打袖子的声音,那老太监一跪,一面端端正正的叩头,一面就扯着他的公鸭嗓字正腔圆的喊了一句:“奴才蒋大石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杜顺心里咯噔了一下,就听他的声音从后头传过来:“李答应手持‘如朕亲临’佩在此,尔等不拜,更待何时?”   他本就掌训诫,一番话威严又逼人,更何况提及“如朕亲临”四字,几个小太监腿脚一软,便都跪了下去。   杜顺没法子鹤立鸡群,给人拿住了首尾,面上一笑,撩袍也跪下去请安。   李明微穿过他们,先就把帽子递给了她。   魏绾不紧不慢的系着帽子,心里倒是略微惊讶,她手里会有这样东西。   并非她心里所希望的走向。   只要她咬紧牙关不松口,暂时就不会被轻易处置,她当用这一段日子学着去讨好皇帝,再来救她。   而这一块玉牌完全打乱了这个计划。   依她的性情,势必会干干脆脆的走到皇帝面前,申冤陈情,再图报恩。   两年未见,这样的底气未必是什么好事,可怜才是正道,可偏偏,她手里握了这块如朕亲临。   当更不懂得委曲求全。   心思回转之间就被她拽住了手腕,她果然是要带她面圣。   不顺着她就是推翻了自己先时的话,魏绾眼色一敛,不声不响的随她去了,皇上既是存了让她自己走出去的心思,势必还有后手,未必她能带走她,只要分开,她就会顾及。   一路没有任何阻拦,杜顺只是在后面狞笑,万岁爷不在宫中,她纵然拿着块玉牌,这么的横冲直撞,不见得就有好果子吃。   太后娘娘只说了看着外头来的人,没说看着她,也不算没有交代。   “往后走,过东掖门,沿东二长街往前走,有内务府私下的茶库,叫人去找吴宗保回明,不要直接去找他。”出景祺阁,魏绾迅速说出了这一段话。   李明微点了点头。   事实在内外东廷之间的东掖门就被两柄长*枪叉住了。   领头穿黄马褂的托着那玉牌看了半日,面上现出两分奸猾的笑,“贵人这块牌子,奴才实在难分真假,您二位请到值房里稍待,容奴才派人往养心殿走一趟。”   玉佩难分真假,上头明黄丝线打出来的络子却是一眼看得出来是上用之物,他存心刁难的意图显而易见,事到如今,必得逼他放行。   瞧瞧前头人只是目色微敛,魏绾才要开口,却叫她抬手一按。无论这头目是何意图,既是皇帝的东西,总会叫他知道,暂时让这处境复杂些也非坏事。何况,既有人在这里设了关卡,未必皇帝就不会想到,魏绾心思回转,没再说话。   跟在那人后头东掖门南侧的值房去,才两步就见一个穿石青虎纹补服的人托着帽子走过来,也不过二十五六的年纪,容长脸,生得十分周正,正是正四品护军副参领索宏。王奉是侍卫领班,按理是和他平级,可说下来,一个是侍卫群里的头,当得还是守门的差事,一个却是辅佐胡军参领掌管调配值宿事宜的正经大臣,他在门口站着,他却在屋里坐着,别人看在眼里到底是矮了一头。黄毛小子一个,只凭着他祖上的福荫,就骑到了他头上来,他心里十分不待见他,平日也不给个好脸,可现下时候特殊,他倒是不愿意在这时候跟他闹了不痛快的,因先就挂上了笑,问了一声副统领哪里去。   索宏是听到外面动静特意出来的,扫了眼他身后,脸上泛了丝若有若无的笑纹,不答反问:“王大人又是做什么去?”   “副统领这是折煞我了,无甚,叫这两位贵人在这里稍些,奴才去打探些事宜。”王奉打哈哈,但要把事情蒙混过去,原以为他也就罢休了,不想索宏眼睛一眯,倒是往前走了两步,看了眼李明微的方向,“是去打听这块牌子?”他扯了扯嘴角,“王大人不必麻烦了,这牌子货真价实,我得过诏,万岁爷已有吩咐,大人叩拜以后,把人交与我就可了。”   言罢先就打袖下跪,行了大礼。   王奉一愣,才反应过来,敢情他是要半路上把人截胡?可他怎么着,人家搬出来了明码实价的诏令,他总不能搬出来太后说是他老人家暗中叫谷安川授意的景祺阁的李答应要有异动就先去禀报她的吧。只得跟着叩拜下去,心里头将索安恨了个咬牙切齿,却叫他怎么向慈宁宫那边交代。   “敢问是李答应?”索宏起身,恭谨的拱了拱手。   李明微从未承认过这个身份,当下却没犹豫,敛眸应了个是。   索宏一颔首,从袖中掏出了一样东西递上。   仍旧是块玉佩,当日百望祠他给她的,叫她转头就赏了车夫的那块,现下有出现在了面前。   她递回去,索宏向后退了半步,一躬身道:“皇上近日不在宫中,请答应收好,容奴才先寻个安稳之处安置了您。”   正有一顶青呢小轿背着,他打量了眼这位身后一直跟着的粉纱蒙面的红衣女子,也未有一言,掀开轿帘请二人上了轿。   交代底下人回禀统领,他前去奉命办事,归期未定,请告长假。   一路往北,到尽头东行,至贞顺门,就离了紫禁城。再换马车,是寻了一户小院安置下的,半夜里吴宗保就过来了。   他是下了值就赶来的,悄摸着装扮了,一路打马过去,磨得大腿根儿还一片火辣辣的生疼。   出了宫就沿皇上南行的路一路将她送过去,这是一早就吩咐下的,叫吴宗保跑这一趟,是因这里头还带了一个人,索宏不敢拿主意。   命案在身的魏氏,她就是因她出来的,这个李答应,她再做出什么来他眼皮都不会再眨一下,吴宗保摆了摆手,道:“一并带着,路上留心安危就好,回头我再送一份牒文过来。”   索宏应着,多嘴问了句宫里。   吴宗保道:“明儿一早放心走就是,你是拿了御令办事,没人能置喙一句,涉事的人都走了,这一堆烂摊子……”他带些讥讽的一笑,“等万岁爷回来了,自有他老人家收拾。”   索宏一颔首,道:“如此,公公当心了。”   这孩子有心,虽是索家庶出的,身份不好,指不定以后就堪当大用。吴宗保扯了扯嘴角,一拍他的肩膀,“甭觉得这差事没出息,且好好办,办好了,你就有大出息。”   连夜打点了行囊,天一亮是就出发了的,随行有一个丫鬟和四个身手不错的太监,两两载前后护送,索安在车前头骑马引路,总八个人,化成了五仆三主,家境平平的一户人家,兄长护送两位妹妹南下。   皇帝先行有五六日,一行人走了三日,因快不得,便又落下了一日路程,至他们到山东境内,皇帝的御驾已经到了苏北。听闻在这一带多有停留,打望那一位主子也还好,索安便决定加快日程,在皇帝启程去杭州之前赶上去。   是四月底到的淮安,离御驾所在的扬州满打满算的还有一日路程,索安便早早吩咐投宿休息。   一连半个多月的奔波,李明微并未有过多的感受,此时在驿馆里开窗望出去,但见入目都是一片枝叶连绵的矮树,四下一片碧绿,沿着望到尽头,隐隐可见得田园屋舍,方渐渐的吐出一口气来。   从重重漩涡之中抽身,到千里奔波来见他,是她从未想过的,而眼下,她已然到了。 第49章 久别重逢   作者有话要说:  往下,后半部分修的,比较少,不过,我觉得还是先发了比较好。   阅读前提示:   1、女主比较娇   2、戏比较温吞   3、可以跟我吐槽2,1的话,矫情已定性,排雷,不喜请直接点叉   4、看完有任何疑问的话都问蒙渣,作者菌什么都不造   5、我觉得不会锁,不过还是尽快看,悄悄的不要说话。再修我就要死翘翘了。   爱乃们,下章见~   忘了一些,注:   1河工这一点取自康熙南巡的记载。《治河考》确有其书,是清代的,这里大概是当作先人所著   2拔步床是床前带回廊的那种架子床,有个概念,便于下文理解哈哈   圣驾到达扬州府是在四月二十八日,以不扰民故,谕令上下于城外二十里地处从简接驾,其后秘密入城,驻跸于扬州府衙。   李明微到府衙是在三十日傍晚。   是时太阳正将西沉,半边天空都是一片火红的颜色,遥遥只看见一群群倦鸟归巢,在那张绯红的画布上划下一道道优美的弧线。   陆满福在街口候了已有一会儿,远远看见一人骑了高头大马引着一辆素帷马车从人流中穿行而来,便示意人备好了轿子。   眼见得索宏跳下马来,牵着缰绳近期,即拱手迎上去,笑着道了句:“索大人一路辛苦,主子爷已吩咐在福满楼备了酒宴,为大人接风洗尘,奴才暂不及招待,还请索大人带了几位先行一步。”   这意思是说叫他先带人往福满楼候着了,索宏躬了躬身,谢恩应是,招呼了几个随行的,陆满福一面指过去两个小厮带路,一面却望了望车上,道:“魏娘子也请同往吧。”   魏绾瞬了下,转头就要撩车帘子,李明微却下意识的拽住了她的袖子。   她抚了抚她的脸,“我没事,你也不要怕,皇上两年前就有心等你出来,不会待你不好。”   她转身下了车,那帘子垂下来,一瞬又被打上去,陆满福站在下头,唤了声李娘子,她敛眼下了车。   府衙是三进的院子,从街口到第二进的垂花门,在轿子里晃晃悠悠不知走了多久。轿帘打起来的那一刻,她走下轿子,只恍若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陆满福躬身引她往内。   圣驾驻跸之处,外头不显山水,内里却严加戒备,三五步即有一兵吏持刀戒备,越往里走,越是森严。   正房檐下更是站了两排,当前一个玄青窄袖束腰劲装的人,正按着佩刀脚步缓慢的来回巡视。   蒙立。   他望过来一眼,目中一瞬,不着痕迹的敛下去,在台阶一侧停了脚步。   陆满福将将把她引到阶前一步的地方停住,她侧了下眼,但把目光落在了别处。   这一回南巡主要是为了巡视河工兼考察吏治民情,皇帝微服,除亲信大臣以外,还带了两个稍微年长的阿哥随行,亲自盯着学办差。   带了一路,前两日巡查河工是叫他们各自去的,赶这日议完了事有些空闲,正揪了两个在屋里考问。   “儿今日带了工人去测水位,得清水潭九里地方河水比湖水高二尺三寸九分,应速修当湖堤。在高邮一带,则见河水向湖内流,河水高一尺有余,应趁黄河水未深时从速修理。此外,儿昨日读栗毓美的《治河考》一书上说,以砖筑坝,排远溜势,水维顿缓,效果要比埽筑坝要好,且砖坯价低,儿以为新修堤坝时应当亦砖带埽……”   十一岁的大阿哥容铮答得头头是道,上座皇帝听罢,略略点头,转而看向了一边的二阿哥容钰。   容钰今年九岁,年龄上比大阿哥小了两岁,脑子上却得差了十岁,惯是个一问摇头三不知的,回回考回回要受罚。往常容铮回话的时候他就已经急得抓耳挠腮,这回却没,站在那里跃跃欲试的很,皇帝瞧着,倒觉有些稀奇,也没了平常一看他就横眉怒目的模样,漫饮了一口茶问:“你呢?”   容钰已经等了很久了,一清嗓子,道:“儿今日去了清水潭的龙王庙,见里头人比咱们以往要多十倍不止,儿就拉了一个老头问为什么。那老头说,这龙王庙里的龙王神灵,只要诚心拜一拜,就管保一年的风调雨顺,不少人十万八千里的都跑过去拜他呢,一回都没出过差错。儿觉得,地方官代表了一方的百姓,阿玛可下一道诏,叫各地的地方官年年都过来拜祭拜祭他,如此他治下的地方也就可风调雨顺了……”   那龙王庙是因往日孙巍治水有功,百姓感念他而自发修建的,适才人多十倍不止。那老头信口胡诌,他倒信了个十成十,皇帝没听完就气得一杯茶泼到了他脸上,压着火叫滚出去面壁。   陆满福进门,正遇到他顶着一脑门子茶叶出来,后头跟着一脸无奈的大阿哥。   他一躬身叫他们走过去,进了门皇帝还沉着脸。   陆满福踌躇着没说,到他看过来,才小心着弓腰回了话:“答应到了。”   到了。他瞥过来,但一垂眼,将眸中情绪尽数收敛,抚了抚青花瓷杯的杯沿,道:“送她去后头沐浴。”   沐浴,意图再明显不过。   陆满福出去时还有些为难,没料到那李答应这回甚好说话,一句话没说就进了耳房里。   到出来天已经黑了,他把她引到西梢间,备了两样清粥小菜,请她先用点膳,由她数了两粒米半晌没再动筷子,便将带她去了卧房。   皇帝没在,近三更天的时候才过来。   透雕海棠花围子的拔步床,青纱帐往两边挂起,她就坐在床头,穿着一件玉色的浅领系襟小纱衣,配一条素纱裤,侧身坐着,乌黑的头发披了一背,听到动静也未回头,双手绞着帕子,只失了神般,垂眼望着那低垂到床脚的帐幔发呆。   到他走到床边还没反应,他在她身后坐下来,拦腰拥住了她。   怀里的人微微颤了下,很快即服服帖帖的靠在了胸前,由着他将下巴搁在了颈窝,但望着前方道:“查清魏绾的案子,她若有冤,还她清白。我只有这一个条件。”   “你省得我要什么?”低沉的声音响在耳边。   “省得。”她垂下眼,声音很低,也很淡。   “好。”他应得很痛快,索取来得也很快,顺着耳际若即若离的吻过去,手下略略用力,即扣着腰肢将人翻转过来,抵在了床围子上。   上半段是镂空的,她倾身向后,压着青纱帐靠在了墙上,微微的惊惶之间,但与他的视线一对,即被压住手腕,低头吻了下来。   她是要顺着他的,从她打开那个盒子的那一刹,就注定,从身到心都将不再属于自己。   给他,都给他,欠他的,通通还给他。   唇齿轻启之间,灵活的舌带着轻薄的**搅近来,她还是耐不得的蜷紧了手指,死死忍耐住将他推开的念头。   他是能感觉得到那被深深隐藏起来的抗拒的,不像是那一夜意乱情迷的她,一边惶恐着,一边又渴求着。   “不想?”他略略离开些,蹭了蹭她的鼻尖。   她喘息不定,偏着头道没有。他笑了笑,但在她嘴角吻了吻,起身放开了她。   却不是真的要放过她,只转身走了两步,将两边的纱帐放了下来。   薄薄的一层轻纱,隐约隔开了外面跳动的烛火,罩下一方小小的空间。   光线略暗了些,他转过身,在她身边蹲下来,握住了那双绞在一起的手,声音温柔似水,“慢慢来可好?”   已然婉顺,他是不必逼她的,也不必她自己来逼自己,只要她肯,他有的是耐心等她。   她却迟迟点不了头,慢慢来,她情愿是他迫着她,而她已然没了拒绝他的权利。   到底点了头。   他在她手上摩挲了下,一敛眼,把那伶仃的脚腕握在了手里,除了脚上的绣白梅的青缎软鞋。   心里却在笑,这些个奴才,备的每样东西都再合她不过。   她绷着脚尖往后缩,被他一把扣住,握住了绷得紧紧的脚尖,她伸手来挡,顺着床沿滑下来,挤在他和床板之间,屈膝侧坐在脚踏上,牵住了他的袖子,“别动……”   他反手握她,顺着按在了肩头,声音里带着低低的笑,“好姑娘,哪里都不动,怎么来?”   “熄灯。”她艰难的吐了口。   下一瞬外面就听到了吩咐,陆满福回头望了望一同守着的两个小太监,再一望外头,全是侍卫。   罢了,现下总寻不出一个丫头来的,呼口气,低头进了门。   已经息过一次了,只床边还留了两盏,他走过去,吹了一盏端了一盏,临去时没忍住余光扫了眼,但见薄薄的一层青纱帐里,人影交叠。   他那素来高高在上的主子爷,此刻竟半跪在拔步床前延伸出的榉木地平上,而一向轻薄寡淡的李答应,似乎藏进了他怀里,整个儿没了人影。   黑暗的掩蔽带来了安全感,也带来了更多的关于未知的惶恐。   他将她抱到床上,摸索着解她的衣裳,几乎是碰一下就抖一下。   初时当是禁不住,后来才知她是真的难过,即便已经足够细致温存,她还是没法子准备好,冷汗淋漓了一身,越碰颤的越厉害,浑身都透着寒凉。   只有至始至终执拗的攀在肩上的双手,预示着她已经在尽力的交付。   君子一诺,言出无改,他是清省她的脾性的,也省得不会是因对自己的抗拒。那么这般反应的解释只还有一个――从心里对床第之欢的拒绝。   是不是先放过她的念头闪了几次,终究打消。   既来了扬州,躲过今天也躲不过明日,况那样硬的壳子,总要先撬开一个口子,才能寻摸清楚了,对症下药。   只有嘴唇还能亲一亲,他吻着她,感受到指尖终于有了微微一点潮意时,即抵开了她的双腿。   她是疼得很,死死着咬着嘴唇,浑身都打摆子。   他安抚的吻她,试探着抚摸她的身体,其后就忍不住了,游弋到全身轻轻重重的揉捏,引得她几番欲退。反是愈激起了意趣,只一面按捺着加重了动作一面含了那莹白泛粉的耳珠诱哄:“好姑娘,难受就叫出来……” 第50章 何如薄幸   她却是一声没吭的偏着头躲他,手从他背上滑下来,又攀上去,到最后紧紧的蜷缩起来,咬着牙忍耐着想将那黏在胸颈之间的唇舌推出去的**。   难捱的像是在受刑,那感受于他也是直观的,总算没办法再继续,匆匆结束了这场欢愉,扬声唤人掌灯。   从熄灯到掌灯,满打满算没有两刻钟,陆满福擎着灯进来,只猜又出了差错,却连扫一眼也不敢了,将灯台放到了进门的地方就停了脚,等着听里头是不是还有吩咐。   灯光昏昏的映进来,皇帝支起身来,抚了下她的头发,方向后挪了挪身子,将她埋在怀里的一张脸露了出来。   她压着被衾抬眼,目光对上他的,柔淡中带了一丝躲闪,只一瞬就挪开了。   他却望着她唇上隐淡的血迹微瞬,抬手轻轻摩挲了下,想说什么却抿了唇,抚着她的脸颊一顿,即吩咐备水,而后起身披了外衫,裹着薄被将她抱了起来,却没说话,只等着人将一应用具备好,方将她抱下榻,搁在了热气氤氲的浴桶里。   一径的乖巧听话,扯那被单的时候却被她死死攥住了,压在胸前死活没脱手。   他笑了笑,在她鼻尖轻轻一捏,转身扫了一圈,但将丢在床前的衣裳捡过来搁在她身边,抬脚出了门。   穿好衣裳上了榻以后没料到他还会回来,她面色有些复杂的看着他撩开了帐幔。   业已沐浴过了,一身香色的提花软绸中衣,浑身都透着柔和恬淡。   她心里是不愿再见他的,而他来了,却也要打叠起精神来应对。可那里开口别有意味的一句“好受些了不曾”,只叫她嘴巴一抿,几番忍耐,还是扭脸儿背过了身。   他是真正未起戏弄她的心思,只瞧着热水泡个澡会松泛一些,关心她的身子,适才有此一问,兴许脸上的神情不大对,惹着了这个脸皮薄的。   上榻来攀她的肩头,她是忍着没继续使性子的,顺着他转了过来,面对面躺在一个枕头上。   她垂着眼,但望着丝被上往复纠缠的卷草纹,从头到尾的来回勾勒。他却看着她,顺着眉眼轮廓慢慢的描摹。   直到外面的红烛爆出一声轻响,一晃寂灭了,方将她抱到怀里,阖了眼睛。   天大亮的时候屋里还没有动静,往常是没有过的。换值的时候都静悄悄的,蒙立按着佩剑,从喆生手上接了花名册点人。   那里却一面解了腰刀松泛着臂膀,一面道,“昨儿后半夜才歇下的,才刚满福公公已经去了前头一回,说是早起不适,推了叫起,叫告诉大人一声,出行的驾撵,也晚一个时辰再备。”   且不说听闻是个绝色美人儿,只说这一行个把月,随从伺候的丫鬟都没有一个,尔然有这么一次,倒也可理解,不过搁在那主子爷身上,着实也是件罕事儿。喆生说着,禁不住就带了两分笑。   蒙立只冷着脸,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交待了一句管住嘴,便收了名册往上房下头去了。   四下都已经站好了人,才睡了一觉起来,个个都精神抖擞,眼神儿却也飘忽,一个个若有若无的往西次间窗上扫。   他一排排盯过去,立时挺胸直视,再不敢乱动了。   不想他自己回头时,亦鬼使神差的在那菱花窗上瞬了一下。   内里的情境却并不如想象中一般的春意盎然,两个都已起了身,皇帝由随行的小太监伺候着梳洗,李答应那里则是陆满福一大早就派人赶去福满楼接来的丫鬟朝云。   昨儿一时疏忽,说只接她一个就真个儿只接了一个,忘了晚上没人服侍,忐忑了一夜,好在万岁爷没计较,只她沐浴的时候他出来,不轻不重给了一个白眼儿,一早瞧见朝云,方才缓了脸色。   那一夜不甚顺遂,现下瞧着却是还好的,挨个儿偷偷瞥一瞥,皇上脸上寡淡,李答应脸上也寡淡,一个个没事儿人似的。   由不得叫人怀疑,昨儿那样抱在一起的两个人,莫不是他看花了眼。   外头大阿哥二阿哥已经拾掇好了过来请安,他漫窗看了看,从他手里接过来棉布手巾的时候便禀了句:“大爷和二爷来了。”   皇帝已经收拾好了,自掸着袖口往外头扫了一眼,即转身往妆台前走,一面道:“叫他们去后头寻长公主用膳,过后去寻府台,先往驻兵营里去……”   这边话音还没落,屋子外头就听到脆生生一句应:“儿听得了,遵阿玛命,这就过去!”   一打眼儿,熊孩子正趁这炮架垫脚伸脖儿的往窗户里头看呢。   记吃不记打,陆满福忙朝他使眼色,叫他老实点儿。没及缩脖子的功夫皇帝就瞪了过来,虎着脸骂滚。   容钰被他逮到,见他没真恼,便又凑着往里头看了眼,才笑嘻嘻的闪了回去,显见得他老子那里没绷住笑。   宫里头有五个皇子,两个还小,剩下三个略大一点儿的,算小了好几岁的三阿哥,二阿哥是最不成材的一个。从上书房那一日皇帝揪人开始,他就日日里给提溜出来打骂,偏他皮实,打过骂过一面照样犯浑,一面就腆着脸跟你笑,皇帝性子里颇带两分放荡不羁,也不是真个儿严苛的,一时叫他气得要打,一时又忍俊不禁,一来二去的,反倒生出来些天家不常有的寻常父子情谊,别个儿便羡慕也羡慕不来。   这会子心情好,绷不住就笑了出来,转过身也还勾着嘴角,但望见那铜镜里的人看过来的一双眸子,眼里带着微微的探究,探究底下却有没藏好的一丝失神。   像是看错了似的,恍惚一瞬间即淡含了一点笑,将朝云手上的玉坠子接过来,自己微微偏了头往耳朵上戴。   “这个颜色不好。”他压住了她的手,慢寻慢捡的从首饰盒子里挑了一对水滴状的羊脂玉坠子,在她耳边比了比,即低了头亲自替她戴上。   末了却将她转向镜子,压在肩头问是不是好看些。   她伸手触了触,只是薄淡的一笑。   他便不由捏了下她的鼻尖,亦淡淡含笑。   这一厢浓情蜜意,瞧着门口杵了已久的蒙大人,陆满福还是悬着一颗心干咳了两声,小心翼翼的喊了句主子爷,替那没眼色的小子回禀:“蒙大人求见。”   皇帝面色敛了敛,却没起身,只一面翻检着首饰盒子给她挑发饰一面漫不经心的问了句何事。   “听闻主子龙体欠安……”蒙立慢吞吞的吐口,只被他扫过来一眼打断,道了句直说。   他一抿嘴,但道:“今日初一,东关街巳时初开集,去驻军营必经此路,晚一个时辰将将赶上人多,奴才思虑不周,此前未曾安排,恐多不便,万岁爷要是……”他瞥过来一眼,斟酌着道,“要是没有大碍,还是按原定的时辰出行为好……”   半晌没有回应,皇帝的手触到那支极小的点翠垂青玉珠的小凤钗上停下来,拈起来问她如何。   她只碰了碰,道:“这珠子累赘。”   那边便要了剪刀,陆满福递过去,眼见得他剪下来,捧着那珠子直肉痛,从得到她南下信儿的那天算起,样样儿是捡了各地最好的铺子里最贵的一样买的,说剪就剪,也不怕就给剪散咯。   珠子不好看,一个一百两的算,说说哪里不好看?   “眼力价儿!”皇帝嗤了一句,一刀剪下了两串八个,但把剪刀搁在了他手里,说了一句赏你了。   陆满福当即眉开眼笑,乐呵呵的叩头谢恩,爬起来那钗已经斜斜的簪在了李答应发髻上,不由就多嘴道了句:“小主带上这钗,愈发……”   话没说完就感受到自家主子丢过来的一个白眼儿,忙闭了嘴讪笑着退了下去。心里直抽自个儿嘴巴,抢话,叫你抢话,你把好听的说了,你家主子爷说什么?   瞧这么乖乖巧巧的,就被主子爷捧在手心里头疼着宠着,多好啊。   转头一瞧蒙立,还不尴不尬的杵着,不由眼里就带了两分同情,昨儿晚上才成的事儿,今儿正热乎着呢,你就来插一杠子,说你该不该晾?   蒙立敛眼站着,只听那面絮絮低语,嬉闹够了,皇帝才回头问了句还有多久。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是问他,到陆满福叫了句蒙大人,才忙回过神来,道:“约莫还一刻钟。”   一刻钟,皇帝心里盘算了一下,但叫去唤容铮和容钰,准备出发,而后低头看她,“不及同你用膳了,长姊在后头,你过去找她,晚上……我大约晚些回来,要是累了就先睡。”   她应好,只叫他轻轻捏了下脸颊,道:“最好还是等着我。”   她便没答话了,只起身送他,“您快些走吧。” 第51章 闲话式微   “先生喝茶。”从丫鬟手里接了茶杯,怡宁亲自端到了李明微面前。   一晃两年,九岁的小姑娘身量已颇高挑,一身鹅黄的夏衫,已隐隐透出几分少女的清秀可人来。   当日原是行过拜师礼的,经年不见,她奉这一杯茶,李明微按理该受,只伸手来接,笑里却带了两分惭愧,“枉你称一句先生,我却未曾尽过几日先生之责,生受这一盏茶。”   再回眸瞧一边的长公主,只含笑轻轻摇头。   “莫得了便宜还卖乖。”长公主看她一眼,但瞥怡宁,“你带了两个月,却比我带了两年养得还熟。昨儿叫她画个竹叶子,还与我争论你以往不是那样教的呢。”   怡宁这两年是跟在她身边的,大山大水的走过来,虽仍是温柔娴静的样子,却早已不复幼时的谨慎怯懦,听她揶揄,也只是淡淡含笑,不紧不慢的辩道:“未曾,我只说先生往日教过的笔法或许更好一些,姑姑瞧了也是深以为然的不是?”   长公主便含笑轻点她脑门儿,“没良心的丫头,偏要拿她来打我的脸是不是?”   怡宁抿嘴儿笑着躲,李明微跟着一笑,便顺手一扶她,问最近在学些什么。   怡宁道:“在学《诗经》,现下将将念到第二本,十五国风当中的《陈风》,闲时也在学书画奕棋,只是……乐理上不甚通,进益甚慢。”   昔时长公主府中,李明微是给她上过两堂乐理课的,察其资质尚可,因有些不解此言,长公主便望她笑道:“我在这上头多半是凭着感觉,指点起她来总不得要领,平白耽误了,改日得闲,还是你来瞧瞧。”   见她点头,即向怡宁道:“且先去吧,把昨儿的功课做了,我与你先生说说话。”   她们二人自有私话要谈,怡宁自知不多搅扰,福身退下了。   待她走了,长公主方看看李明微,略微心疼的叹了口气:“瞧着清减了。”   “这些时日赶路没休息好的缘故……”李明微一笑,“歇息两日就养过来了。”   长公主一顿,但握了她的手,望着她问:“昨儿见他可还好?”   李明微眸中一瞬,淡笑未答。   符珩怎么待她已不消担心,而她一向是个能藏得住心思的,这一问能问出什么,长公主原是未指望的,不过是找个契机去引接下来的说辞。   只当她是羞赧,拍了拍她的手,方道:“你同他的事儿上,我原未多说过什么。纵两年前你一意犟着,我也只为着你劝了一句,而今却不得不多说两句,你可听?”   她是一副长者说教的样子了,李明微但点了点头,“您说,我听着。”   “你可曾疑过我因何在此处?”长公主瞧她,也未等她回话,即是一笑,自说了下去,“我打云南来,原是因事去了苏州,前些日子已打算赶在太皇太后寿辰之前回京,是因你过来,他特特的派人跑到苏州将我拦了下来。”   “留你在身边,被言官捉住生事,他有个荒淫无度的名声是小,你得个红颜祸水的罪名却大,这是我来扬州当日他说给我的原话。可见他待你是长远的打算,而非只图一时的痛快。可这话我若是在两年前听到,不会同你提。甚而至于,我同你说的犹会是等他心思淡了再作打算一句。只是而今,已然过了两年,他的心思,未曾薄过半分。明微……”她唤了她一句,一顿方道,“他待你,原非是一时起意。我省得你这一遭是因宫中出了事,可不论你是为着什么走到了今日,不论心里是什么想头,”她握了握她的手,“且都可放下,好好跟着他吧。”   她是怕她存了委屈求全或是虚与委蛇的心思,一旦魏绾的事情生变,闹到最后,又是没法子收场的结局。李明微眼神瞬了下,方一敛眼,淡笑道:“您去看我那日,吴公公后来给了我一个匣子。说有一日我要是想通了,就把那匣子打开。”她抬眸看她,略笑了笑,“不管是因着什么,我已然打开了……”她没再说下去,意思却已经明了,无论她心里什么想头,都会照着想通的结果去履行。   无论,魏绾将来的结果如何。   她若真把这当一场心甘情愿的交易,约莫也是好的,长公主心里微微舒了口气,符珩在她身上花的心思,事实上远不止她说的那一桩,这两年里头后宫诸事,她虽未在宫中,书信往来之间,业已知晓大概。却是有意未提的,她虽拿他重情为由劝她,也是迫不得已所为,因知她是至情至性之人,若则晓以利害,她未必就能为着利害听她所言;而晓之以情,许就能叫她多思量两分,也免将心思尽数投注在魏氏身上。   可私心里是并不愿意她真正陷进去,心思这东西原是从无定数的,为她将来抽身是一桩,为着往后的后宫安宁,也是一桩。   未曾想她心里是清醒的。   于他们二人来说,果如她所言,能叫她留着一分心思,相安无事,已再好不过。   因笑了笑,也未再讳言,只看她道:“你若这么想,再好不过。”   李明微亦笑,端杯饮茶,掩去了眸中一点苦笑。   她是一早就想清楚了的,却也一直在怕,倘若魏绾真正该死,又倘若将来她不能再留住那最后的一份心。   也未有什么,初时懵懵懂懂,在殷陆离身上一栽就是十年之久,远观远望他一家和美,倘若再栽一次,也不过是又一个十年。   ******   巡驻兵营,检阅骑射,又议诸事,御驾回到府衙的时候已是亥初。   蒙立引路进门,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西次间亮着的灯。虽檐下厅中俱是灯火通明,可那木格窗子后面,暖黄色的一点灯光,以及一坐一站两个模糊的影子,犹是猝不及防映入了眼中。   “呦,小主还没睡呢……”陆满福进门瞥了一眼,回头迎人,先就笑了出来。   看那主子爷进门,从门外跨到门里,眼里不觉就带了两分笑色。   但朝那窗子望了眼,提步往里头去了。   进门时她将将搁下笔,正拿镇纸压了墨迹未干的书页站起身来。   回望一眼,没压稳之时他就走了过来,一手虚拢了她压在桌上,一手按住那书瞧了眼,“怎想起来注《诗经》?”   这长方的青铜镇纸究竟短了些,压不住稍厚一点的书本,她试了几次终究挪开去,忽略了身后骤然靠近的气息,只一面用手压着书一面道:“今日见了怡宁,得知她在读诗,我想起母亲注解过一些,恰还记得,便想写了送她……”   “胡夫人所注?”皇帝目色一凝,起了两分兴致似的翻了翻书。   她应是,敛眼看着书,“大多是她注解的,不过是闲时偶得,有许多戏笔之作,写时参照别的,略做了一点改动。”   他便瞧她一笑,揽了她坐下来,“与我讲两篇如何?不拘是胡夫人戏笔还是你改动过的。”   墨迹已干得差不多了,她拿绢帕扫了扫,即合书略站开了一些,望他道:“您听什么?”   他略思索了一下,适才瞧着她,别有意味的道:“就讲邶风里头的一篇,《式微》。”   式微,式微,胡不归。   她一瞬懂了他根本不是要听她讲诗,而是要借此来戏弄她,只抿了抿嘴,正色道:“母亲提了《诗经选》,言此书所注最为贴切,是为苦于劳役人所发怨声,由……”   未及再说下一句,已被他伸手拉进了怀里,抱坐在膝上笑:“甚会煞风景,只说,你是不是在等我?”   作者有话要说:  注:诗经选是90年代余冠英的一本书,此处架空   很晚了,对不住,不造为什么就是写很慢,甚至连评论都没来得及翻,可能明天会添一些或者稍稍改动一些,或者就直接下一章,取决于明天我读它感觉是不是还可以==不过不会有太大改动,不影响阅读,不说了晚安~ 第52章 冰火两重   她手抵在他身前,但抿着唇不吭声,叫他缠得狠了,才勉勉强强道了一句:“不是您让我等的么。”   只引他笑意欲甚,低头就在那粉润润的唇上啄了一下,一下又没甘心,追着轻轻一啮又放开,若即若离的吻到了耳畔,一双手亦充满了暗示意味的放到了腰间,压了声在耳边问:“好不好?”   昨日是安抚,今日,她要怎么才能说不好,她心里笑他何必要多此一问,却只是握住他的衣角闭了眼,竭力放软了僵硬的身体。   总是会比昨日好过很多。   挨在绵软的被衾之上时似乎就只剩了这一个念头,她近乎安宁的等着他宽衣上榻,一呼一吸之间都很平静。   一阵窸窣的响动以后,却久久没再听到动静。   而后,手就被人握在了掌心,唇角亦被轻轻抚了抚。   “先睁开眼。”他只穿了中衣坐在她旁边,明明先时还是另一副样子,这会儿只剩了安详宁和,仿佛将将问好不好的那个人并不是他。   她亦微微禀了呼吸,静静的瞧着他。   他抚了抚那一头青丝,靠在她身边半卧下来,亦只是很轻很浅的顺着她的头发。   像是幼时嬷嬷哄着她与珍儿睡觉的手,抑或景祺阁半夜惊醒被魏绾抱着的时候,温柔又抚慰。   她是有些醉了的,懒懒的偎在他胸前,整个人都柔软下来。   他将将是对她起了欲念的,可若是可以,就这样抱着她睡一晚,他也是愿意的。   只欢愉不只是为着欢愉,终究有非做不可的事。   “傻姑娘,不许睡。”他捻了她的发梢轻笑,声音低低的萦绕在耳边,她一时被蛊惑了般,懵怔怔的看他,到那只手落在颊边,适才骤然清醒,一瞬即闭了眼。   “瞧着我。”他唤她睁眼,屈指在她脸颊轻拭,略微强势的托起那精致的下巴迫她睁开了眼。   “不喜欢就告诉我。”唇沾上去,话里是温和的征询,手上却并未由她做主,缓慢而坚决的扯开了腰间的活扣。   她是穿着单衫,软滑的杭绸,襟带一解就滑了下去,露出了里面月白纱绉绣芙蓉的小衣,从内而外都透着淡雅漂亮。   他伸手到那衣襟处,却未继续往下褪,而是将那衣裳略略合起来,伸手将她抱到了怀里。   慢慢的在背上抚摩。   这样钝刀割肉的难过,她是宁愿他直入主题,可他偏偏喜欢这样温柔又残忍的一点一点折磨她。   她心里颤的厉害,身上却尽力软着,适应他的触碰,不自觉间却越来越僵硬,并不知还能忍多久。   一早射箭戴在手上的玉扳指未摘,夏日里也带着微微的凉意,同主人的手一起细细感受掌下的肌肤,触到哪里哪里就是一阵战栗。   他却比昨日还要慢,一点一点的碰着她,细细打量她脸上的神色,浅一些,再重一些,或再试探的往前一些。   一径的不许她闭眼。   一切尽在不动声色之中,运筹帷幄。   她究竟难忍了,探手向下去挡他贴覆在腰间欲往上的手。   他安抚的吻了吻她的唇,一面顺着敞开的衣裳探上来,感受到她身子瞬间僵硬的玉石一般,即停下来低了头慢慢的亲吻她的嘴角,半点不带欲念的温和道:“告诉我,哪里不好受?”   “熄灯好不好?”他掌心贴实肌肤的一瞬,她近乎已是恳求。   昨儿熄了灯那样难过,却不知都是为着她,他望她一笑,闲谈一般开了口:“你当记得,《礼记》上孔圣人有一言,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好姑娘,这本是天地人伦,你我之间,原不需什么遮掩。”   一面说,一面观察着她的面色轻拢慢捻,她一瞬不知怎么是好,心潮涌动之间,眼泪几乎都流了出来,只被他覆上了嘴唇轻吻,“男欢女爱,本是极乐一事,好卿卿,不要有这样深重的负担,放松一些……”   如是耐着性子,一面哄一面揉搓那僵成了石块儿的身子,瞧她抵触狠了就退一分,缓了就进两分,断断续续,一点一点碾到了深处,终引得她在怀里难耐的颤,心里却过不去,一下迸出了眼泪,朦朦胧胧的哭起来,胡乱叫着停下来。   端是叫人心疼的模样儿,他在她唇上啮了下,靠着望紧了那张梨花带雨的脸来控制自个儿,仍是不紧不慢的,却目的明确的抱起她来,将衣衫褪得只剩下一件虚虚挂在身上的小衣。   眼见那曲蜷的双腿与绷紧的脚尖,只用了力气抵开来。   世界都已经模糊颠倒。   他揽住她轻咬她的耳垂,肆意的在波峰谷底游走,喉间只溢出一声带着浅浅笑意的话:“卿卿,这才是它的好处。”   她翻腾着身子躲,压着声儿低泣,四面八方却已为他所困,那所未了解过的一切,终究在他手里获得了最盛的绽放。   泪痕满面的虚软在他怀里,却不知今夜一场盛宴,才将将开始。   有什么在唇齿间翻滚,咬碎了再吞回去,他是偏要哄她吐出来的,终究细细碎碎的嘤咛出声。对开的细竹软帘外头,朝云垂首站在门口,臊得满脸发热。   陆满福轻咳着,略往门外走了两步,瞧见耷拉着脑袋倚在墙边儿的小太监,一甩手呼和他们滚对面儿站去。   那声儿真是躲不开,他心里头乐呵,这李答应,眼瞅着一副清凌凌不染尘俗的样儿,到了还不是栽到了主子万岁爷手里。   话说回来,那主子爷也是待她独一份儿好了,寻常的小主娘娘,哪个有过这等待遇。   外头等着送热水还留了一扇门没关,他出去瞧了瞧,心里一合计,但吩咐叫灶上准备些吃食,一时半会儿的消停不了,这么下去,恐一会子是想要用点东西的。   交代完了站在门口看看月亮,回眼瞧见廊上站着墨蓝袍子的人,便就止不住笑了起来。   小子也是凄惨,一早来讨没趣儿,晚上又因着白天出行动了大半护卫,夜里疲惫,恐有差池,遂换了喆生由他亲自值守。难违他一个血气方刚的,在这里听人壁角,想一想真比他一太监还要可怜。   可再一扫一堆子爷们儿,也不止他一个,瞧那一个个木着脸,心里可不痒痒?   男人啊男人,也就这么回事儿。不过,皇上明儿想起来可别不得劲儿。   “蒙大人——”他压了声唤他。   蒙立回过头来,几乎已经忍得麻木,但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陆满福倒不在意,敛眼一笑,步下台阶走了两步,往旁一扫,笑着道:“您瞧着,这是不是能往后退上两三尺?”   他顺着他的目光朝后扫了眼,即抬手吩咐:“西三队听令,后退三尺。”   自己却还是停在原地的。   总是要收好门户的,屈着他吧,陆满福笑笑,转身进了门。   那暧昧的动静还在隐隐入耳,不大,擦碰着着床榻,若有还无的,间或夹杂一两声耐不住的喘息和轻吟。   李明微,那是她李明微呵!   袖下拳头越攥越紧,指甲都已经扎进了肉里,却犹不知觉。   蓦地却是一松,心里头讥诮,他是在在意什么,凭着他和她之间一笔翻出来就是死的旧账?凭着那未曾出生就被她作弄死的孩子?   是,只凭着这些,凭着这桩桩件件,她李明微竟还可以在别人身子底下婉转承欢,她还有脸……   一径的这么去想,到最终却被自己逗笑,她是什么心性,他一向是清清楚楚,到而今还自欺欺人些什么?   从她十一岁上两家议亲,他隔帘与她相望的第一眼,那淡淡的一瞥,就晓得她不甚瞧得上他。   最后还是定了下来,因彼时李鸿慈犹是炙手可热,老爷子短见,看上了眼前的利益。李家呢?李鸿慈却想得比他远得多。他瞧上的是富察氏在满八旗当中深厚的根基,以及老爷子好拿捏的性子,欲为他女儿寻一个长安之所。   李鸿慈至始至终只得胡夫人一妻,亦只得一女,彼时爱女情切,私下有约法三章,其一,不准纳妾;其二,不事舅姑,一旦成婚,立时分家,独门独户过日子;其三,他的仕途,全交在他手上。   他那时还懵懂,后来才看清楚那时的李大人已是安排后路的打算,虽将他一门卷入里李党,暗地里却一步一步扶持他往太子一派上靠。于是渐渐的蒙三儿和李家姑娘的一场亲事,外人眼里就变成了老爷子卖儿求荣攀附李鸿慈的一桩笑料,而他蒙立,是不愿与之为伍的一股清流。   他算好了一切,独独没算准时间。   或是因他算错了,他真正变成了忠心耿耿的清流一党。 第53章 两两相看   等到李中堂有所察觉,已是庄亲王准备好百官联名奏疏的前夕。   半年时候,折进的只有一个李明微,她未能如李鸿慈所愿顺顺利利的嫁过来,避开他父亲的祸事。因他要一个令她归心的机会,这个机会,注定要先让她尝过一番抽筋剥骨的滋味。   他身上不曾有她所喜爱的诗情画意,那么便只有依靠手段。   一直到她一声不吭的绝然离开以前他都以为他做到了,从杨鹏手中将她救出来时她在他面前的含泪凝望,到她默认以萧楚楚的身份呆在他置下的别苑,再到其后顺理成章的给了他。一步一步,她的所有都被他如愿以偿的握到了手里。   除了床笫之间永远如鲠在喉的体验,从来她不肯受他半分抚慰,从来都冷硬的像块捂不热的石头。彼时昏头昏脑,竟当是她一贯端庄凝方的体现,又因着对她存有一分本性的敬畏,从始至终竟也未敢逾越。甚而至于察她难过,没有几回就淡下了那桩事。   连带着淡下的还有她,因自以为已经得到了,而她初见之下惊艳的美貌与他所并不感兴趣的满腹才情,内敛寡淡的性子,并无兴味可言。   不过一如既往的维持着,履行在李鸿慈面前承诺的照顾李明微——是时他夜访李府,穷途末路之时,这位权倾一时的中堂大人,曾有一番郑重的托付。因他并不知,他本是可以提醒他,令李明微提前嫁进富察家避祸,只当是百密一疏。   也只是一念只差,彼时想的只是她若能归心于他,他仍然能履行旧约,八抬大轿将她迎入府中。   其后才知世事变迁,并不总如初时所料。   赦令迟迟不下,他已然没法子等她。   而他自以为待她已极好,即便后来娶了云蘅,在她身上尝到了情与欲交融的滋味,生儿育女,一心只想与她一生一世时,依然未曾放任她不顾。   甚至于从她所愿的,画下了一条雷池分明的楚河汉界。   生事是场意外,正月初他去看她,她饮了半杯果子酒。   她是没有一点酒量的人,平日半滴不沾,因酒酿清甜,没有酒的味道,下人误拿了过去适才误饮。   半杯已醉得厉害,筋酥骨软了一般伏在桌上,面带着痴痴的笑,一意的只是摆手不准叫人动她。   去时七巧和孙婆子正不知如何是好,他未曾见过那般柔软的模样,将她抱到房中,就没能走动脚。   从云蘅过门之时起就已经心照不宣的保持了距离,那一夜是在意料之外,事后她除了默然,没有半点情绪,却叫他知晓他待她仍存有三分情分。渐渐是有补偿之心了,因彼时尚以为,她是因着云蘅之故迫不得已的与他生分了,而他是顺水推舟下去的。   此后诊出她有孕,即便知晓会惹云蘅不快,他仍是高兴了许久。然而她是极冷淡的,在他有意无意亲近了她一个月之久之后,反而越来越冷。   不久以后瑞哥意外,他不敢见云蘅,唯有躲出来,兜兜转转就到了她那里,在她面前饮酒消愁,未曾料到,在她面上只看得到透到骨子里的冷漠,甚而至于夹杂了讥诮与轻蔑。   他不知哪里做错了能叫她那样恨他,借着酒意一巴掌就甩到了她脸上。打下去时她懵了,他也懵了,唯有借着怒意避开。   其后猜她是妒恨云蘅,有意冷淡几日,再以后接二连三发生的事,却一巴掌接着一巴掌的打在了他的脸上。   她投襄王,他以为是一时气恨,适时仍与她置了一场气,而费尽心机在宫中见她的那一面,方知她是何等的绝情。   他所以为的归心,只是她不屑言说,所有的一切,只如她所言,是一场偿还。当他一巴掌打下去,撕开了那层伪装,从此就再没有恩与义。   而她为了与他决断,竟然不惜带着孩子以身犯险。   他料想不到她有这样的狠心,连丧两子的伤痛之下,只恨不得一朝事发,她亦尝尝丧子之痛。   宫中隐隐约约的传出事来,也不过两个月时候。   彼时他甚至没皱一下眉头,直到大夫诊出云蘅伤了身子,适才有过一丝后悔,倘若一早知晓那个结果,他必然在她入宫的一早就行请旨,千方百计也要留下那个孩子。   而那些假设已经没有意义,所行不过是,李明微是死是活,从此与他不再有半分关系。   可没有料到两年以后会在扬州碰面,没有料到她颜色依旧鲜活,更没有料到,会亲眼看到她怎样曲意逢迎,怎样婉媚承宠,怎样一派安然。   再没有比这更可笑的境遇,而他竟只能忍。   他不在乎她再与谁有多少首尾,而天意何必弄人,要他眼睁睁的看着她是怎样将他身为一个男人的尊严践踏的体无完肤。   “备浴汤,快些……”   压低了的一声声递出来,冷热水便一桶桶的经过耳房往稍间里送,窸窸窣窣的嘈杂声终于打断了思绪,他抬起眸子,冷冷看了眼已经偏西的月亮,终究将心底翻涌的情绪一点点压了下去,讥讽的勾唇一笑。   她李明微说到底也不过做了一玩宠尔。两两相看,没有谁比谁舒服。   里头准备停当,陆满福赶着叫朝云进去伺候时她还是红着脸的,却没料到万岁爷还披着衣裳站在浴桶边儿上,背身揽着桶里的人。   慌忙之间跪下去,却只听得一声温和至极的询问:“叫她伺候?”   怔了一下才知是同李小主说话,而素日言语寡淡的小主那边此时是更是没了一点声息,其后就听到了万岁爷叫了出去。   磕头告退之间,又听那边在絮絮低语:“莫哭了,我下次不这样了……”   出来时陆满福一瞪眼,压了声问是怎么着,她朝后瞧了瞧,只道小主在哭,万岁爷叫出来了。   小主在哭,万岁爷叫出来,那就是他自个儿在哄,没旁的什么事儿了。   陆满福一顿,旋即嘿嘿一笑,支使她去帮着一堆小太监去铺床,自又去准备粥食糕点。   待两人重新安置了送过去,皇上倒是用了一些,而李答应至始至终朝里背着脸。那主子爷拈了颗蜜饯樱桃送到她嘴边,而后又丢了回来,摆手叫端下去。   眼瞅瞅五更的天了,或真是把那位娇惯纵性儿的折腾狠了,早起他自己是神清气爽的去了,晚上回来就没再见人影。   一问,说是教怡宁练琴乏得很,睡在后面了。   这一乏就是两天,赶第三天皇帝早早的过去捉人,天还没黑全的时候,她那里又已经在怡宁房里歇下了。   明知是躲他,皇帝倒也不见恼,只是要笑不笑的看着长公主道:“长姊明儿就告诉她,倘她喜欢怡宁的住处就直说,我把怡宁挪到前面儿去。”   前天一早是眼睛肿得核桃似的过来的,凭你问什么也不肯说,长公主早就给闹得云里雾里,只逮住了他问是怎么回事儿。   “甭问了。”皇帝敛眼抬眼之间只是笑,“她不懂事儿罢了,由她两天。”   眼见他带嬉笑之色,长公主只是狐疑的看了他两眼,也没再问,皇帝只笑了笑,道:“今儿来不是找她,想起来一桩事儿找长姊。”   瞧她一眼,正了色道:“这两年搓磨的厉害,她身子需得好好调调。我听说殷宗泽打小身子骨不好,四处都没看好,到殷陆离来扬州,倒是找了个大夫,两个月里就给调养的不错,长姊明儿得空打发人过去问一问,盯着给她瞧一瞧。”   长公主一打量他,“昨儿太医不是来过,开了方子了?”   皇帝轻嗤,“照他那个说法起码得调到明年去,我莫不是要等到明年再回京?”   长公主只微微蹙眉看他,“此事靠缘法,也非你一时急就急得来的。”   “正所谓尽人事,听天命。我不急,只该做的都要做下罢了。”皇帝但笑,话锋一转,却就道,“这一句,长姊也该听听。”   长公主没听懂似的,端杯饮茶瞧他笑了笑,“我听什么?”   皇帝也没点破,只望她说了句,“将来是进是退,长姊这里都走得通。进则罢,若是退,长姊等到那个时候就晚了。”   长公主猛然抬眼他,一瞬又低下去,不紧不慢的拨着茶叶沫子。   第二日打发人过去问大夫时,却捎了个话请殷小公子过来一见。 第54章 端午小宴(一)   替殷宗泽调理身子的大夫名作路明远,曾是个常年行走于江南乡野之间的游方大夫。待知天命之年走累了脚,方择了扬州定居下来。   因其医术高明,在江南一待颇有些名声,有着“妙手回春路华佗”的雅称。   长公主在外多年,对于这些民间传得神乎其神的虚名倒是不以为意,只是瞧见殷宗泽个条笔直的站在面前时略略吃了一惊。   两年过去,彼时药罐子不离口的男孩子,此时竟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眉清目朗之间,再寻不到当初半点孱弱的迹象,端庄沉稳之间,但是少年男儿的意气风发。   他是胎里带下的不足,两年前南行之时她曾专程询问过太医,所说也只是好好保养,病痛或可少些,然其余并无他策,未料他两年之后竟能变成这副脱胎换骨的模样。   长公主一面吃惊,一面又欣慰,但亲亲和和的叫他免礼,招到面前细细看了看,方笑道:“一早就念得慌,却不便过去,要叫你过来,又担心折腾着,昨儿听陛下说已经好了很多才敢递话过去,这一瞧,果然结实多了。”   “劳公主惦念。”殷宗泽颔首,谦和有礼之间,却是熟稔亲切的模样,但带了两分笑,“未知您鸾驾就在此处,不然早已求了父亲前来探望。”   驻跸之事,事关重大,当地除了臣工之间,是连妻子儿女也不许多言的。因若非长公主透了信过去,殷宗泽也无从得知。   “赶巧今儿端午,听着你父亲又是一日不得闲,正留在我这里过节。”   长公主说着一笑,便回过头来看李明微,“当初南下,有意经苏杭一带走走,恰和他们同行了半路,你瞧瞧,可认得出来?”   这孩子眉梢眼角都像极了殷陆离,算一算,八月里长公主离京,正是殷陆离到江南赴任的时候。   听她此问,个中渊源应当都已晓得,两年前的事情已经恍如隔世,李明微但望她笑笑,将那一笔尽数从心中抹去,一惯平淡的道出了名姓:“陆离舅舅家的宗泽。”   殷宗泽是有些奇怪她知道他的,可听她也提了父亲的名讳,即知晓了是父亲的缘故。便极为有礼的颔了下首,待长公主出言介绍,方称了一句表姐。   李明微无有他言,唯一点头,含笑说了一句代为问候舅舅。   殷宗泽应着,复与长公主说话,不过浅谈几句父子二人的现况,叙些旧事。   言谈之间,方知长公主南下时将出天津游船就出了问题,辗转搭载了二人所乘的官船,正逢殷宗泽病中,长公主带了太医,便与他们同行走了二十来日。到扬州时,殷宗泽病情加重,又耽搁了月余,待调养好了一些才经苏杭去了云南。   小两个月的日子,两个孩子倒很是投缘,长公主只笑着说怡宁前两日赶围棋的时候还在惦记临走时输给他的一局棋。   殷宗泽但笑,敛眸抬眸之间,略微一顿就问了出来:“怎不见怡宁格格?”   长公主道:“不省得你来,才跟着岫玉几个出去置办过节的东西了。”   怡宁生母早丧,性格腼腆,长公主有意叫她开朗些,因逢着这样的时候总爱叫她跟着出去走走,若非不大方便叫李明微出门,她是也带她一起去了。   说话间就听外头有动静,漫窗看了看,却是几个已经回来了,怡宁抱了满怀花花绿绿的荷包香袋,后头丫头太监,各自手里也是满满的东西,丝线、艾叶、菖蒲、雄黄酒,还有些五彩缤纷的钗子簪子小配饰,末了一个还抱了一沓绿油油的芦苇叶子。   “这个叫健人,这个叫豆娘……”怡宁走的脸蛋红扑扑的,放下东西,只指着攒了繁缨钟铃和仙佛百兽、八宝群花的小钗介绍,“瞧着好笑,不过东家说,可以拿来辟邪……”   端午节是一地有一地的过法,这两样东西北地里没有,她也就瞧着新奇。   长公主瞧着笑,拈在手里看了看,只递给了李明微,回眸去看她:“没瞧见今儿咱们屋里多了个人么?”   方才一堆人进来,殷宗泽是有眼色的让到一边儿去了,怡宁是一进门就目不斜视了的,也不知因何明明瞧见了就作了没看见,长公主一提,便是一赧,一抿嘴儿才抬了眼看过去,看他也看过来,才不甚自在的叫了句宗泽哥哥。   殷宗泽遥遥朝她抱拳作揖,抿抿嘴唇,竟没说出话来。   两年前不知事,称得还是怡宁妹妹,这一时总道知了身份有别,不好再称,却也不想生分的叫格格。   小孩子间隐隐约约的情愫,暖心又干净。殷陆离有身先士卒之心,唯殷宗泽一个后顾之忧,怡宁是襄王府的格格,倘天子有心全其后顾,施予他这个恩典,当是顺理成章。   李明微一旁瞧着淡笑,长公主那里却嗤出了声,半笑半嫌弃的斜睨两个,“原整天玩在一起的,这会儿生分什么?”   一句话倒缓了两分尴尬,怡宁但是一笑,殷宗泽瞧着,也是一勾嘴角。   长公主便招两个过来,把东西略捡了捡,就揶揄怡宁,“可是带着你去,全捡了女孩儿爱玩儿的。”   “他们管端午叫女儿节的。”怡宁辩解,“走这一路,确然只有女孩儿用的东西,也只有龙舟,要晚上到河边去看。”   “没的。”长公主一笑,拨了拨香囊扇袋,“总还不至于全是首饰,绣样也还精致的很……”一面说,一面要拿给殷宗泽,递到一半却拿回鼻尖闻了闻,即看向丫鬟,“这味儿不好,我记得在苏州是带了两箱成品不错的香料,拿去用咱们自个儿的填一填。”   丫鬟应着收了荷包要走,又被她叫住,吩咐:“瞧瞧方子,甭用那箱子添了麝香的。”   一时又叫把艾草菖蒲雄黄酒插了洒了,见有五色丝线,便叫拿过来编长命缕,自编了一条就笑,瞧眼李明微手里的,笑得就愈厉害了,“我总以为论手拙没人比得上我了,你倒是比我还可以一些。”   朝云在一边扯着,李明微难得顺利编下来大半条,歪歪扭扭的,她自个儿倒是很满意,笑道:“你不晓得往常我都只是帮人扯着的份儿,远瞧着已然不错了。”   “不错,是不错。”长公主嗤笑,一面点头,“晚上回来拿给你们家主子爷,他一准儿觉得好看。”   李明微手里一下就顿住,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到最后摇头一笑,全当她说疯话,编完了却就不着痕迹的收进了袖子里,只说手累,也不再编,扯着线头叫朝云来。   自理着袖子,漫窗看出去,却是一顿。   “怎么着?”长公主正瞧见,随口一问,顺着她的目光看出去,却见容钰正撒了欢儿似的跑进来,后面没几步远跟了个墨绿连珠团花纹袍子的公子哥儿,但是一笑,“原说要来的,没料这时辰来了,合该今儿要热闹热闹。”   李明微回眼瞧她淡淡一笑,即要起身回避。长公主只一按她,叫她坐着,笑道:“没这么重的规矩,他是带着容钰来的,必先见了皇上了,这是要他来一起过节的,一家子骨肉,有什么好避讳。”   李明微倒不是真避讳见他,原不过是照规矩来,听她这么说倒也没在坚持,只重新坐下去,随着她往门口看了看。   这边长公主才吩咐一句“直接请三爷进来”,那前面的小公子就已经跑了进来,气喘吁吁的,开口就是一句,“怡宁妹妹,三叔叔来了。”   怡宁略微怔了怔,适才反应过来说的是她父亲。   她与襄王亲缘淡,不过总还有些情谊,说来已经近两年没见,一时之下便也颇为动容,只从凳子上站起来迎了出去。   下一刻襄郡王就进了门,这第一眼却是实打实的,穿过重重人群就落在了最里头坐着的李明微身上,不过只一瞬就落到了怡宁身上,摸着她脑袋笑了笑,道了句:“长高了不少。”便朝长公主见礼,又朝李明微颔了下首,到底是又瞬了一下才挪开。 第55章 端午小宴(二)   襄郡王提前到扬州,是为漕运总督杨文正递一道请罪折子。去岁黄河决口,会通河段被堵,皇帝过淮安时他正在督修,没赶上圣驾,紧赶着要来扬州,冒雨走了一天,不想刚到徐州就病得没起来,老爷子心眼儿小,辗转反复的不安生,恰碰上襄郡王,就转托他送了道请罪折子。   皇帝本意是要在回程时在淮安停上两日见他的,定了端午一日巡漕运,泰半原因是为他急着见驾,一时得了消息,倒是一笑,只打发人带话过去叫好生修养,下晌巡过漕仓、督造船厂以后就早早回了程。   因节上人多耽搁了些,回来时仍是已经华灯初上。   才进垂花门就见影壁前头站了个小太监,正是长公主身边儿人,扎地打个千儿,道是晚膳已经备好了,长公主打发过来等着看几时开宴。   皇帝一面走一面叫先备下,道换了衣裳就过去,又吩咐叫李答应过来。   陆满福忙支使人去办,紧赶着上前去开门,进门却见朝云刚刚从里头出来,一面往边儿闪一面福身,手上却压着那软竹帘子没打起来,但瞧过来一眼,期期艾艾的道:“小主在换衣裳呢……”   那意思是叫稍待,可主子爷那里没话,就是不想稍待,天底下的路,没得叫他等的道理,何况三天没见了,这会儿正是想见人的时候呢。陆满福一使眼色,叫她赶紧打了帘子。   朝云磨磨蹭蹭打起来的,待他进去,李明微实际上已收拾得差不多,背身站着,只剩褙子上两粒纽子没扣。   皇帝倒不是有心进来看她换衣裳的,只是想着最多外衫脏了换一件罢了,没什么好避忌的,因一进门就停住,在窗下椅子上坐了等她。   待那边久久没动静,方是一笑,“好了就转过来吧,你早晚要见我不是?”   这话一说即知她不会转身了,索性起身走了过去,勾住肩头一揽,低笑:“多大的气性,今日还不理我?”   “未曾。”她抬眼自他面上轻轻一扫,容色和淡,“仪容有失,不宜面圣罢了。”   “确然。”他拈住她颈间一粒落了单的纽子轻笑,只将人扳过来面对着自个儿,手上清清淡淡的,一粒解一粒扣的替她纠了下去,瞥了眼旁边没及收的一件外衫,见袖口上一片油渍,只问是怎么弄得。   他是极喜欢在这样的细微处亲近人的,久了大约也能习惯,她只带了分笑意答:“没留神把粽子馅儿磕到身上了。”   皇帝一听即知是长公主的主意,必是闲得无事带人包起粽子来了,但一笑道:“长姊也是没得折腾了,晚上有什么明目?”   她只道:“您待会儿瞧瞧就晓得了。”   惯是惜字如金,他倒没与她计较,把那一排青白相间的拧花盘扣整理好,便招了陆满福进来,叫她出去等着。   她依言在厅里稍坐,漫垂着眼睛饮茶,一抬眼见容钰一手抓着香袋一手拽着大阿哥走过来,心里瞬了瞬,到底攥紧手指起了身。   跟他就要有跟他的自觉,今日是个孩子,明日,指不定要向谁低头。   容铮很知礼,一到廊下就松开容钰遥遥颔了下首,容钰再拽他,他却不前了,寻着回廊往东走了耳房旁边的小门。   容钰在后头叫了一声大哥,见他不理,也没再管他,自个儿抓着香袋跑进了门,瞅一眼西屋那边儿,大着胆子把那宝蓝绣大白兔的香袋递给了李明微,一撩小马褂,笑眯眯说了句姐姐帮我系上。   他是最会蹬鼻子上脸顺干儿爬的人,自下晌挨到身边来叫她系了第一次,一下午就没再消停过。   李明微只蹲下身来,耐心的寻了扣襟替他系香囊。   容钰将将与她平齐,正看到那小小的海棠花步摇在眼前晃,手上一痒就拔了下来,朝云要挡都没来得及。   没料到是打实用的簪子,一抽出来半边发髻就散了,乌黑的秀发云雾一般披散下来,容钰瞧着却傻了眼,讷讷的把簪子递上来,小声道:“我不是故意的。”   李明微倒没见恼,一面将香囊上的绳结从扣襟里穿出来,一面吩咐朝云收了簪子,一个小小的蝴蝶结打上,方起身坐了,叫朝云挽头发。   见容钰黏着没走,脸上带着两分做错了事的心虚惭愧,只在他肩上拍了拍,略带了两分笑意,“去玩吧。”   容钰扭着身子跟她撒娇,一时打帘子的声音,立时脚底抹油了似的拔腿往后面去了。   不料还是没来得及,皇帝一面理着袖子一面走出门来,打眼一扫,正看见那蕃莲纹丁香色的小袍子打中堂对联处一闪而过,喝了一声站住。   容钰一哆嗦,慢慢腾腾的往外挪,却拐着弯儿的往李明微身边儿靠,悄悄扫他老子一眼,见那脸黑得锅底似的,心里只是长长的嘘气。   大哥常常嘀咕什么来着,红颜祸水,美色误国,这美人儿果然是误事,害他耽搁了去找大姑姑避祸的良机,也不知道她抵不抵用,能不能叫他阿玛败败火。   从漕运司里一声不吭的就敢跟襄王溜了,狗胆子一天比一天大,皇帝本来是要收拾他的,眼瞧他一点点的缩到了李明微后面,却没好发作,嘴角一拉,只喝了一句:“属乌龟的?出来!”   容钰小小的探头看了他一眼,心知这么骂就是他没生气,因讨好的笑了笑,小声道:“阿玛忘了,儿子是属耗子的,专门儿打洞钻地缝儿……”   “耗子?”皇帝点着头笑,走过来伸手拎他,容钰一个哆嗦,仰头抽着嘴角朝他笑,心道怎么着也要挨上两个爆栗子了,没料他阿玛的大手竟只是在脑壳上拍了拍,道了声走吧。   平安过关,李美人儿好用,他懵走了两步才反应过来,笑嘻嘻的回过头来想冲她笑一笑,那美人姐姐本也是看着他的,他还没来得及给她一个笑脸,就见她忽的轻轻抽了下手臂,一下又顿住,不甚自然的低头看向了他阿玛的方向。他顺着那目光望下去,正见他阿玛在牵她拢在腰间的手,握在手心牵下去,半遮半掩进了袖子里。   眼见那边要过来的样子,忙得闪身跑了,到后厅里去找容铮咬耳朵。   见容铮对他说得毫无反应,便梗了脖子看他,“你别不信,等会儿瞧瞧就知道了。”   怡宁挨他们坐着,听得只笑着看过来,问二哥哥在说什么。   容钰只朝她摆了摆手,叫她小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儿,逗得怡宁一口茶险些喷出来。   个小丫头片子,容钰没跟她一般见识,擎等着他们过来来同容铮分辨分辩,不料竟是他阿玛同殷知府前后脚进来的,有一会儿才见着李美人和长公主一起进来,却也没挨他阿玛坐,反隔了两个位置坐在了长公主旁边。   皇帝是带她去前面见了殷陆离。   故人一日两相逢,也不过是相顾无言。   他很好,皇帝说江南一行,扬州境内,是他唯一没窝过火气的地方,归功于知府殷陆离。她记得,圣驾回京一日,即是他调任江苏巡抚,大展宏图的时候。   大约他看她也很好,所托也不过是自加珍爱、恭肃奉上八字,或他看她不好,以为应当这样来劝诫她。无论如何,他已做了一个身为长辈应该做的,无论如何,前尘往事都已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烟消云散。   而她对于他的记忆,大约也要从今日开始渐渐模糊。   朝云将一只薄胎白瓷的小酒杯放在了手边,往容钰那边瞧了一眼,他隔桌扬了扬酒杯做口型:“这个梅子酒很甜。”   这孩子懵懵懂懂里头兼有着心细如发,她望了眼白瓷杯里漾着的深红色酒酿,微微一顿,即抬眸一笑,举杯放到嘴边沾了沾。   长公主瞥眼看到笑他,容钰只朝她一咧嘴,扬扬杯子一口干了,再装作若无其事似的的去瞥他阿玛。   一个桌子就那么点儿大,皇帝对于他那点子小动作心知肚明,不过视而不见,只叫丫头满了襄郡王手边的酒杯:“赶了一天路过来,明儿就走,你也不嫌累得慌。”   “可不累得紧。”襄郡王笑了笑,“可嘉兴烟雨楼,我同人约上了啊。不巧遇见杨文正才先折来了这里,算算明儿来得及,我还是照旧赶过去。”说着看了眼殷宗泽,“你这里不用着急,要是收拾不完,就等我回程时再来带你,自然,我也乐意你明儿就跟我一起去嘉兴,同我做个伴儿。”   一顿饭时候,疏忽就定了他入京到庄王府做世子伴读,殷宗泽自然是想留一段时间的,正要说明,皇帝就先开了口:“可当人人是你,没老没少。你既爱折腾,仍是忙完了再回来一趟,嘉兴到扬州,也不过是停一回船的事儿。”   “您这训了我一晚上了,与我留两分薄面。”襄郡王只笑,“这不就回京了嘛。成,殷大人替宗泽收拾着,约莫半个月我就过来。”   殷陆离但应着,殷宗泽也略微松了口气,只容钰盘算着他再过来扬州的时候他们早就走了,心里就不大是滋味儿。   襄王一向和他是臭味相投的,打小就有事儿没事儿的带着他到处玩,两年没见面好容易见了,他才带他逛了一趟市集就要走,他自然舍不得,却没敢说话,只眼巴巴的瞧着他。   襄郡王只越过大阿哥来捏他的鼻子,拧了拧道:“甭急,赶两个月你们回京的时候,我也在京里了,到时候带你去放鹰。”   容钰扁扁嘴:“今儿晚上先把烟花放了。”   襄王但笑:“成。” 第56章 平常时候   双桥乡一户人家半月大的孩子生了鹅口疮,病情凶险,路明远受邀出诊,足有十日才医好回了家,歇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被人请去了府衙。   舟车都已经备好,御驾临行,是专程等了他半日。   气血亏损,半年之内当以调养为重,不宜有孕。   从里间里出来,须发皆白的路老大夫对着等在外面的至尊天子磕了个头,直接了当的言明了结果。   皇帝屈指在酸枣木茶几上轻扣,凝了眼里间,转眸看他,略显沉吟:“朕未曾注意,倘有了呢?”   不宜有孕,却非不易受孕。   路老大夫抬眸看了他一眼的,眼神复杂,瞬了瞬才答:“草民举荐一人,倘小主有孕,经他调养,可弥补十之七八。”   康平年间的太医院左院判胡永年,有名的妇科圣手,专程为太皇太后调养过身子,因顺安一朝时惠嫔难产事而被罢官免职。不过惠嫔一向是孙川照料的,与他无关,纯属先帝迁怒太医院,连累了他这个院判。知悉此人履历以后,皇帝倒还比较满意,尚未起程一纸诏书就发往了浙江。   陆满福将折子归置了叫人一份份送出去,赶到最后一封,就自己亲自出去交代了,出门时正遇见李小主回来。   朝云伴着她,打眼一瞧,整个人都是娴娴静静的。   打从上一回别扭狠了在怡宁格格那里躲了一阵子,万岁爷那里也就收敛了些,每每得闲的时候,只把空下的当儿拿来同她读书下棋,写字画画。有时整天也说上几句话,李小主的脸色却一日比一日安闲宁和。尔然在旁伺候的时候,还可以看到两人之间心神意会的相视一笑。   他面上带笑,撑了伞就迎上去替她挡太阳,一面道:“这日头大,小主怎么也不撑把伞,晒伤了可怎么办?”   她是教养极好的人,往常傲气是真傲气,如今和气也是真和气,平常时候,开口都是温声细语的,只道是没几步路,去去就回来了,不妨事,又叫他去忙,不必相送。   从前她拿乔,他心里是真没少编排了,眼下瞧着,分明是十分好的一个姑娘,便觉往日里她做的一些没谱儿的事儿,大约也是时事弄人。   一路将人送到了船舱门口,打帘子送她进去,适才找人去送信。   外头太阳大,里头却不热,靠背阴一处的窗子支了起来,拿竹青色薄如蝉翼的流云万福窗纱糊了,外面是一望无尽的芦苇荡,另一边拉着竹帘,只有清风习习带着水意透窗而过,飒是凉爽。   皇帝在窗下看折子,处理了一些,手边还搁着两摞。   是打初一一日就积下的。连轴转了几日,除了几份加急的,剩下的也就都搁着,今日得空,才拿出来慢慢看了。   他爱与她厮混,然而做事的时候专注,虽叫了她在旁边研墨却并不大顾不上她,瞧她在对面一目十行的看书坐得无聊,适才叫她去书库里找些爱看的少来,没料她去了不久就空手而归,望一望后面也没人送进来。   这些书是过山东时巡抚赵怀仁所送,赵怀仁书香世家出身,品味不俗,其中还有许多古籍孤本,他瞧过书目,大多合意,适才收下。   她眼界高,旁处挑不出来则罢,此处不可能挑不出来。因不由奇怪道:“怎么什么都没拿?”   她一面走过来一面弯了下嘴角:“您没告诉我是呈奉御览的书,封条还都没拆过,我怎么能逾越呢?”   “傻姑娘。”他屈指刮了刮她的鼻尖,“已叫你去了,不就是仅着你去挑的么,你管什么封条。”   她含笑摇了摇头,瞧那白瓷小碟里的朱砂已经半干了,即舀了桃胶去勾兑朱砂粉,垂眸细细的研磨。   他搁下朱笔握住了她的手。   她顿了一下,察觉他没有开口也没有松手的打算,适才抬眸看他,眼里仍带着笑意:“您怎么了?”   他望着她目光很柔和,抬手抚了下她的嘴角,轻轻勾唇,温声道:“你不要笑。”   不要笑,她牵了下嘴角,发现还是微微上扬着,便没听到似的道:“您说什么?”   她同他拗了两年,肯这样迎合已经不易,还能指望这十来日的功夫就叫她有什么真心实意么?他总有时间慢慢等她,因一笑改了口,但道:“过来。”   他坐得是罗汉床,中间摆着矮几,她忙活着勾兑朱砂就坐在对面,因他说过来便敛眼笑笑,起身往前走了两步,挨着小几站在了他手边。   “太远。”他盯着她轻笑,眼里有诱哄的意味,“过来让我抱抱。”   她默了一会儿,到底走过去,挨在了床边儿,叫他一伸手捞在了怀里,抱坐在罗汉床上。   这两日他是时常抱她的,什么都不做就只是抱着,清浅的呼吸,淡淡的苏合香味,萦绕了一室的默默柔情,叫人平生一种天荒地老的错觉。   倘若,倘若他只是他……   她阖眼,掩去了心底那个荒唐的假设。   他想着是不是与她说些什么,低眸看看她已经阖了眼,便把人放倒在了膝上,轻轻理了理她鬓边的碎发。   大约还太早,她一向心防重,是连自个儿也要防着的,只怕这个时候与她说什么,她就会防什么。   何况遇见的是他,依她的心性,动一分心就要伤一分,倘他能知足一点,就叫她这般一辈子陪在身边,业已经很好。   *****   长公主临时在扬州逗留,登船时已经入夜,栏杆四周都挂了红纱灯笼,远远就看见两人在船舱外面支了小桌临水对弈。   她摇摇走过去,见两人双双看来,即是一笑:“安心吧,我走了一天,累的很,看一眼你们就走。”   说着扫了眼棋盘,笑看向皇帝,“你今晚上要是不输,明儿我把从闽南带来的那副暖玉棋子给你。”   皇帝敲子落棋,但道:“换一换,把你从太皇太后手里讨来的《江南百景图》给我。”   长公主挑眉,“狮子大开口?”   皇帝但笑,扬眉看她:“长姊信不过自个儿的眼睛了?”   “成。”长公主一点头,顺手一搭明微的肩膀,笑道:“我可是信你不会放水给他的。”待她点头答应,方一阵风似的裹走了。   明微瞧着她的背影轻笑,回眸落子,却叫他挡了手,道:“今日休战。”   她匪夷所思的瞧了眼他,默一默就笑了:“您这样不好。”   “她自己说得不输不是。”他牵了她起来,带她往楼梯上走,说话间就回眸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的笑了笑,“何况,我们还有要事要做,本也不该下下去了。”   一语道出,只让她停在台阶上,再也迈不开脚了。   他笑了下,俯身把人抱了起来。   从初一那日,算一算已经有八天了,到今儿也是时候了,不过,万岁爷你可拿捏着点儿,别闹得人又是几天不回房。陆满福跟在后面,一面咧着嘴笑一面在心里头碎碎念。   明微第二日醒得有些晚,睁开眼睛天色已经大亮,甫一动就发现还被他抱在怀里,当下身子就有点僵。   “醒了?”他低头一看她,略略支起身来,下一瞬就见她抬手遮脸。   但听他在身后笑,“甭遮了,我已经看了一早上了,还是花容月貌沉鱼落雁。”   他声音清雅,显然已经醒了许久,她颇有些起床气,心里不得劲儿,又知不能为这个和他生气,只默默起身下床。这床是支在中心靠右的地方,左右都不靠墙,因都走得通。   他由着她折腾,瞧在眼里只觉可乐,到见她自个儿去盛水洗脸的时候,方出声阻了她:“不准碰冷水。”   扬声换人进来伺候,自个儿倒起身走了出去,临走却还抱着她在颊边亲了一口,惊得朝云一进门就退了出去。   他也没料到这么巧,略有些讪讪的抚了抚她的头发,转眼却脚步轻快的踏出门去,看守在门口的朝云即是一顿,干咳了一声交代:“劝劝小主。”   他忘了朝云不会说话,要劝她恐怕就劝得几日回不了房,陆满福一面跟他走一面朝朝云使眼色摇头。   也是愁人,这回回遇到这桩事儿,主子爷这里心情就格外的好,好得没轻没重,做奴才的就得替他操着心,那小主的脾气就格外的大,丁点儿小事就能哭个半宿。   好在昨儿晚上还太平,就冷一冷,想来用了早膳就好了。   果然所料不差,两个安安宁宁的用完早膳,万岁爷去拉她的手,她也就温温和和的随他去了。 第57章 心意初透   前朝文人王茂京曾作西湖十景图,至本朝太|祖,观之而建圆明园。又康平朝时,敕令如意馆于苏州、扬州、嘉兴、芜湖等江南九地各取十景,添作江南百景图。   康平爷爱丹青,其时如意馆人才济济,合百人之力制成的九卷图,更收录了王茂京的真迹,也就使得这套百景图弥足珍贵。不过仅这些也就罢了,要紧的是长公主素来推崇王茂京,称他是有宋以后山水画界第一人。虽则他后期所作的十景图不算她顶喜欢的画风,可在画案上看见题了“江南百景图”五个字的窄长匣子时,李明微还是有些讶异的。   皇帝低头看她,嘴角就含了三分笑意,只把人半拥在怀里,越过她打开了木匣,但见整整齐齐摞了两层十个薄壁雕芙蓉花的画轴卷筒,随即便听他道:“甭奇怪,她可没有这样大方,拿来同你看看,一会子就还回去。”   她略略低眉,摩挲了下交叠缠绕的芙蓉花叶,轻轻勾唇,“百景图一系重技法而轻意境,您不是说是可藏不可赏么?”   也是头些日子偶然说到同长公主看画,他给的一句考语,她此时想及,自然而然就说出了口。   他笑了下,但道:“赏画是不必,赏景倒尚可。就看一看,日后可去哪里走一走。”   明微一笑,略略回眸看他,及至他开卷看画,要她指点,不多时就选定了几处地方,且定下了时候。眼见他并非戏言,明微眉峰微蹙,抬眼望他道:“这几处走下来,当不下两个月了。”   声音缓慢,隐带犹疑。   他手上略顿,随即漫不经心的拂了拂卷上尘埃,但道:“总是已经出来了,带你去散散心,中元节前回京即可。”   说着看她,温声问:“想去金陵么?待此间事了,我陪你回去看看。”   李氏祖籍金陵,胡夫人喜南地风俗民情,她十岁以前,有三分之一的日子是在江南渡过的,而其间大半的日子,又都呆在金陵。是以金陵于她,大约是故乡一般的存在。   故乡,亲人,那是横亘在她与他之间一道结了痂的疤,伤疤底下,或许已经长好,或许仍旧鲜血淋漓。   她不曾打算过揭开它。   “明微?”他轻轻唤她,她抬眸,看他眼底温柔似水,心里到底又是一瞬,方抿唇一笑,摇了摇头,温温和和的劝诫:“您来江南,总不会是为着游山玩水。国事为重,您不要总分心在我身上。”   “你放心。”他抬手轻轻抚了抚她的脸颊,半是认真半是玩笑,“我就做了昏君,也不会叫你当了祸水。”   她敛下眼笑,以手压着画卷,只回眸瞥他一眼,低低埋怨了句:“您说什么话……”   “情话。”他挨近她,字正腔圆的吐出两字,又很是恬不知耻的问:“好听么?”   她为他的涎皮赖脸闹得无奈,只拿手去推他。   “不闹啊,还有画没看。”他握住她的手,语气哄孩子似的,面上却一本正经起来,一手压着她,一手就另揭了一幅画卷。   恰就是姑苏风光。   他目色一瞬,只垂眸望她,“这幅画,与别卷不尽相同,你可注意到过?”   这一系列山水长卷,极尽模仿王茂京之十景图,王茂京后期画作深谙一藏字,旁人借诗借画抒胸憶,他偏要反其道而行,画山是山,画水是水,不以个人好恶为凭,正是重技法而轻意境,景变而意无变,初看是各不相同,细观却大同小异,也就应了他说的,赏景尚可,赏画不必,取巧尚可,而会意不必。   是返璞归真,还是逆道而行,只可说见仁见智,而单就此画而言,她从头看到尾,适才发现同一系用色多有差异,至卷末隐在山林柏木之间更有只单飞孔雀,尾屏处每一根翎羽的色彩都有着极细微的差别。若是一次成画必不会出现这种情况,这幅画,当是经过了许多次才画完。   而卷末一枚小小的朱色印章,以篆体刻着两字——参商。   人生不相见,动辄参与商。   通篇藏情,然至最后,画者还是忍不住表明了心意。大悲大痛,淋漓尽致。只不过一连十幅一无所变的画,至这最后一笔,几乎已无人注意。   他目光随着她落在画上,抬手抚摩了下那殷红的两字,淡淡道了句:“这章子随了世宗仁皇帝将近二十年。”   仁皇帝,世宗康平爷,原是出自他手。   江南民间之于这位康平爷的传言有很多,最广为人知的是薛老太妃以及传言中影影绰绰出现的端妃。   康平爷曾为端王时,有庶福晋薛氏,殁于其登基大典之日,诏封端妃。拿自己的王号给了宠妾,这位康平爷是破天荒地的头一位。   传言当年宠冠后宫的薛老太妃,正是因为神似端妃方才得以俘获圣心,有着将近一年的专房独宠,而姑苏薛氏,也是因此得以发迹,成了江南一地首屈一指的名门大户,历经三朝,犹然炙手可热。   这些宫闱秘史,先帝曾有意抹平,因在京中只是隐隐晦晦,而在苏州一带,天高皇帝远,却是茶余饭后说不尽的一点谈资。   后世或许无人知端妃,而今日苏州,知薛氏者,却无有几人不知端妃。   她于这样的红粉艳事并无半分慨叹,更兼处在浮花浪蕊之中,与端妃处境又有一两分相似,更多一番厌弃。   倘百年之后,她李明微的名字,要以某帝某妃某嫔的身份为人评头论足,再得一个万千宠爱的名头,真诛心也。   她心里头郁塞,却似乎又透出来一口气,因这些时日里惶惶不安的一颗心却安稳下来,她终究可以清清楚楚的看着他,不必迷失。然而世事总未尽如人愿,他所要说得并非是她所预见的。   他讲端妃旧事,与外界传言之中的百般荣宠却红颜薄命并不大相同。   端妃流过孩子,且因此伤身,不能再孕,受此重击,曾有数年不开口说话,其间与康平帝之间更是几多矛盾,终至最后香消玉殒。   李府清净,后宅里的肮脏龌蹉,她未曾接触过,然而早年随胡夫人四处行走,却也见过听过。   乃至史书杂记之中,亦不乏此类事。   她并不奇怪,大约也能预见自己的结局。   所赖只有他,而其下太后、皇后、明妃、敏妃,至于她未曾见过的一些,他的后宫,她已然领教过。   事有可为不可为,两年前就已注定,她即便接受了他所给予的妃嫔身份,也没办法接受随之而来的命运。   待魏绾事了,三年,五年,其结果,要么是玉石俱焚,要么是凄凉收场。   她之一生早无所求,所剩唯有两三分坚持。   世事变幻,悔憾或生,然当是时,总是本心无改。   而这一番话,却是出自他口中……她心下苦笑,适才知晓他早已张好了一张网等着她,她之一生,早已尽数被他掌握在手中。   他自背后环住了她,她下意识的颤了一下,心里头弼弼直跳,至他道得一句:“我不会是世宗,你亦不会是端妃。”更是乱得没了边际。   于她本身而言,她不怕失心给他,亦不怕帝王之爱,朝秦暮楚,之于命运,更无可惧。今朝有酒今朝醉,她并非是计较长远的人,且长远于她已无意义。   可她与他之间,横了她父亲半条命,还横了坤宁宫中一位,他名正言顺的妻。   哪一个都不能不计较。   她处于而今境地,已违本心,却不想有一日,再多添一层业障。   世人眼中或许并无差别,她却要记得自己的初心,但求问心无愧。   然而也知并不由己,她跳不出这红尘俗世,他所给予的,恰是她渴求的,她并不省得自己还能抵挡多久,也只希求能久一些,再久一些。   她一下掐紧了双手克制自己,艰难的扯出一抹清浅的笑,一时却说不出话来。   他打量她的神色,一丝一毫都收进了眼里,心里头是透亮的,却俱都收敛起来,只是默然无声的抱着她,以温情织就了一张密密的网,令人四面难逃。   直到陆满福在外头回话,甚难开口似的的说了二阿哥求见李小主。   明微略讶,他已经放开了她,略离开一些,但是一笑道:“见见吧。”   容钰是抱着几本帖子过来的,要她教写字。   他与她在一起的时候一向是不喜人扰的,这一会儿却没脾气,但由了容钰,自己到一旁去看折子了。   接下来适才知容钰是叫他罚去写大字了,且因昨日写得不好,今日加罚了十倍。   每日二十张,她听得咋舌,小孩子更是可怜巴巴的扯她的衣袖,长吁短叹,“您帮我去求求情吧,一天写二十,二十个还成,二十张,我就是把手写断了也写不完啊。” 第58章 人间烟火   她又觉好笑又可怜他,面上却并不为所动,只不去答他话,但道了句:“专心点儿。”   她性情温柔中带着寡淡,说出话来容钰也不敢十分违逆,对手指头应了声哦,压着性子跟她写了一会儿字,逢她提笔示范的时候又去拽她,哭丧着脸道:“阿玛说,二十张,少写一个字儿就打一下板子,一个写不好就打两下,我就要被打死了,你真的见死不救?”   还有这一桩,他也是……明微笔下略顿,但看容钰,甚好奇似的问:“你是为什么被罚的?”   小孩子都是有些自尊心的,尤其是没长大的小孩子,容钰扣手指扣了半天,长长的睫毛抬起来又垂下去,才支支吾吾的道:“就五月五那天,我偷偷跟三叔叔跑回来了,没跟阿玛说……”   明微长长哦了一声,轻轻点头,而后就没了动静。   容钰指望着她是在思考对策,过了一会儿才察觉到好像不是那么一回儿事儿,才拿手在她眼前摆了摆,小声唤她:“喂——”   “喏,你再写一个看看。”明微也不答言,只略一回眸,把笔舔好了墨的狼毫笔给他。   容钰没接,揪着两只手拧眉看她,小小一张脸都快挤成了包子。   她便一笑一挑眉,混作不知的问:“做什么?”   容钰叹气,一掀眼皮看她,“我老底儿都接给你了,你就……没什么表示么?”   “这样啊。”明微恍然明白过来似的,曲指在案上轻扣。   容钰等着她的诚意,却不料等半晌只等来她状似很为难的一句话:“我觉得,你受罚是很应该的。”   “你——”容钰噎了半口气,明微却没自觉,犹然带笑的看着他,道:“去吧,好好写,不要再动歪脑筋。”   容钰自觉受了戏弄,但道一句“你太过分了!”,气鼓鼓走了。   珠帘子哗啦啦一阵响,明微笑笑,浑不在意的敛眼朝外面看风景。   到午膳时有人来唤,适才慢腾腾起了身。   他似是奇怪容钰已经走了,净手的时候便随口问了句。   “将将走的。”她一面揩手一面回他,既没可以表露,也没遮掩。   他没多说什么,直至到达苏州驿馆的第二天,容钰一大早过来道谢,她适才知他默默就把事情做下了。   其间意图,难去思量。她只知她自己是不愿意把什么心思使到孩子身上的,可小小孩童,也没办法真正在他面前论个是非黑白出来,因只一笑,一面垂眸剪花枝一面道:“我没帮你求情,是你阿玛自己觉得罚重了,我仍然觉得该罚。”   火红的虞美人,不知怎的,从她手里剪下来的就格外好看。   “说谎!”容钰拿手碰了碰,鼓着嘴巴乜了她一眼,“满福儿跟我说,你就是捉弄我,故意惹我生气看我笑话,你欺负小孩子!”   这样的说辞,她心里头嗤笑,眼神儿古怪的一瞧他,抱了剪好的花就走了。   “喂!”容钰觉得不对劲儿,下意识的在后面叫她,想一想却没回过味来,只揪住了另一桩:“你这就走了?”   明微挑眉:“还有事?”   “还有我啊……”容钰指了指自个儿,颇为无奈似的,“你不请我进去坐坐么?”   明微敛眼轻笑,顺着他问:“那你进来坐坐么?”   “来!”容钰一咧嘴,笑得花儿似的,才要跟她进去,就见一个小太监哈腰进了门。   陆满福带的徒弟孙平,他是认得准他,日常阿玛有什么事儿传他,或是随驾或是考教功课,总是他跑腿。   因这会儿看到他,笑盈盈的小脸一下就垮了下去。   “阿哥别急,奴才这回不是找您来的。”孙平一面说一面笑着近前,打千儿问安,而后方朝明微回话:“万岁爷说他那里快忙完了,请小主先收拾着,这就出门了。”   “呼——”容钰大大松了一口气,又大大的惊叹,“阿玛要带你出去玩儿?”他扁了扁嘴巴,甚想没骨气的扒着她撒个娇叫她带他一起,可想想陆满福交待的话,只得勉强按捺住了,扒拉出一个荷包塞到了她手里,眉眼弯弯的笑:“有好吃的好玩儿的,带回来点儿,成不?”   明微一愣,反应过来就随手掂了掂荷包,一本正经的朝他皱眉道:“你给的银子太少了。”   “明微美人……”容钰拽她的袖子,“我下个月的月银都给你……”   究竟惹得她发笑,随即轻轻摇头,抬眸看向了远处。   皇帝时辰一向掐得准,来时她将将换好衣裳,朝云正帮她整理配饰。   她喜穿襦裙,箱奁里衣裳备了二十多套,向来只捡那几套襦裙穿。今日却反常了些,穿了一件红地直领大襟连云纹暗花缎短衫,下面则搭一条缠枝牡丹织金妆花缎的马面裙。   漂亮是十分漂亮的,可浓墨重彩的却像是换了个人。相较之下,往常的她更多几分出尘脱俗,那美好是淡淡的、不易察觉的,只在蓦然回首之间,惊为天人。今日就像仙子入了凡尘,沾染了人间烟火,扎眼的令人挪不开目光。他进门一晃才把人认准,摇头一笑走过来,自然而然的就接了朝云的手帮她系玉佩,一打量她仍旧觉得太惹眼,顿一顿道:“这衣裳不合穿到外面去,去换件?”   不合穿?她也不想穿,还不是他……明微手压衣领,但觉有口难言。可恨她没留意过,方才容钰走时不知怎么瞧见了,指着问她是不是被虫子咬了,她没在意,回来照镜子照了有一会儿才纳过闷儿来,竟是他……就那么明晃晃带了一早上,她心里恼恨,只把嘴吧一抿,滋味难言的扫他。   “怎么了?”他不甚理解她眼神的含义,目光几经逡巡,终于注意到了她遮得异常严实的脖子,适才有了点儿领悟。   昨儿似乎……越性了些。他面上略带了点儿尴尬的讪讪,摆手叫朝云下去,回眸就把人扯到了怀里,放低了声音道:“我瞧瞧……”   说着就伸手上来,她自然是不肯的,一推他躲开了。   不知怎么又嬉闹起来,好一会子才消停,一时钗垂发乱,他倒起了兴致,压在镜子前头亲自给她篦头发,   一面篦一面道:“怎么头发也生得这么好?”说着自个儿就先笑了,俯身拢住她道:“你说我因何就觉得你哪里都好?”   他是时不时就说这样的话,明微业已习惯,只弯弯嘴角打了句禅语回他:“三界虚妄,唯是一心,不是我好,是陛下心好,是以看什么都好。”   “在你眼里,我就只有心好?”他有意曲解,一下拥住了她,“说说,还有哪里好?”   他缠着她说,她偏偏不肯吐口,终是他妥协,在她唇上啄一下又咬了一下才作罢。   好一会子才得出门。   五月里难得的好天气,将下过一夜雨,薄云漫天遮住了日头,和风淡淡,正适合四处走走。   常言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杭州有西湖,苏州有山塘。   七里山塘到虎丘,恰是个消磨时光的好去处。   粉墙黛瓦,枕河画境,店肆林立,而酒楼茶肆,书斋画馆,至于戏台花楼里,却有那么些人不单单是为了享乐而来。   皇帝出来一趟并不易,尤其是到山塘这样繁华街市。   他这一路顾及,单单是为李明微,才行了一回这样出格的事儿。   街面上看起来仍然一切如常,四处却已都布满了乔庄改办的御前侍卫。   “禀大人,都安排妥当了。”属下近前悄悄回禀,蒙立看看前头在捏面人儿的小摊前驻足的两人,只轻轻点了下头,提步跟了上去。   往前一些就见陆满福就迎了上来,他略一顿,开问他是不是有什么吩咐。   “没事儿。”陆满福笑呵呵的,一面转身与他同行一面往前头一瞥,“我这跟着碍事儿,来跟蒙大人做个伴儿……”   那前头的主子爷一直把人牵在手里,事事爱亲力亲为,说风土,讲人情,寻道问路,讨价还价,俱都带着李小主一起,不用别个儿操心。   这会子为着两文钱跟人家较劲儿,陆满福听不下去,挡脸跑后面来了。   打眼瞧瞧,那位主子爷往旁站了些,想是已讲好了价钱,李小主开荷包递过去几个铜板,正同那老头说话。   不多时就见那老头手指翻飞,送了一对小人儿过来。   一个藏青袍执竹扇,一个红衣裳带幕篱,恰恰是那二位。   一人一个拿了一面比着一面走,两个不倒翁似的小人儿,一般圆滚滚的脸,圆滚滚的身子,甚是讨人喜欢。   他拢着她低笑,但道:“来日养两个孩子,也生得这样这样喜人才好。”   话像是随口说的,眼神儿却留意着她的反应。   倒不像他预料中的一般,听这一句,最多的反应竟也只是指尖轻轻蜷了下,继而便羞恼似的拿手肘一搡他。   他倒不信她是愿意的,可瞧这般模样,却也不必打算能看出什么来了,因只牵了她的手,扫了眼前面热闹的街市,“去前头看看。”   剪纸、木版画、泥塑、核雕……各样土仪小食,一路走下来,两人手里就多了许多小玩意儿。   到尽头将将就是松鹤楼,百来年的老字号,逛够了也走累了,正好去尝一尝正宗的苏帮菜,歇歇脚。   陆满福极有眼色的上来接东西,一样样的收好交给人拿着,一面小心道:“先才已叫备下膳了,都是姑苏的特色菜式,爷和娘子过去,应正好用……”   他搓手陪着笑,吃上头的事儿,事关重大,不查验干净了不敢让用,先已说了只在松鹤楼用膳,这会子却连点膳也越俎代庖了,蒙立小子自作主张,却叫他来顶包。   觑眼自家主子爷,好在他老人家同李小主说下晌去何处说得高兴,没在上头计较,只叫他来说说还有什么好去处。   有什么好去处,主子爷要游山塘,这个自然是要下一番功夫的,陆满福一咧嘴,就滔滔不绝讲开了。   一路走一路说,山塘七狸,虎丘十景,陆满福说得口干舌燥,皇帝却似乎只对那顺口提了两句昆的山戏楼和斟酌桥边的弹词有兴趣,恰逢十,昆山戏楼有苏地名角儿卢玉生登台献唱,而斟酌桥下寻一艘画舫,临水听段弹词,也是乐事一件。   他自个儿择不出来,就去问明微的意思。   两处都是人来人往鱼龙混杂的地方,又不能像山塘街似的能明目张胆的安排人,随从护卫又是一大难事,陆满福往后头蒙立的方向一瞅,忙得朝这位救星使眼色,能不去,就不去。   明微是看懂了,来前他特地悄悄来说过这回事,总是他一人身系了天下的命数,该小心,那便小心吧。她敛眼一笑,一面提裙进门,一面道:“怪闹得慌,您就不能寻个清净的……去处?”   一开口才察觉到一路走来已对他不甚客气,她心里头一顿,适才说完了一整句话。   “可是因你孤清我才寻得热闹处……”皇帝握着她的手,温柔之中又带着几分揶揄,“倘由得你清净,我只怕你不几日就要飞升成仙了,得去个热闹处,多沾点人间烟火。”   “您真是……”明微被他说得发笑,想一想却无言以对,犹是他自己接了话,道:“我这是会说话,你当好好学着。”   一面对着她是温文尔雅,一面眼锋扫过来,陆满福却觉得带了冰渣子,往后缩缩脖子,自个儿就先改了口,嘿嘿笑着道:“爷是去听词儿还是听曲儿?小的就去安排……”   酒楼的牌匾高悬,门口处人来人往,肩头撘着白毛巾的小二热情的上前招呼,陆满福上前一步应对,只叫他前面引路,去天字一号房。   皇帝携人进门,一面打望她:“你说去哪儿?”   明微道:“去戏楼吧。”乘船游水,相较之下,戏台倒还少些折腾,走这半天,她也是真的怠于动弹了。   他道好,便吩咐陆满福,正说话间,便听一个声音插进来:“小爷好心提醒你们一句,前两日薛家二房得了个重孙,昆山戏楼已给他们家包下摆宴去了,小娘子这戏怕是听不成了。”   紫纱袍子执玉扇的少年打明微身边经过,似是偶然听及一般,一顿脚,闲闲回头,带几分轻挑的说下了这番话。   听来叫人生恼,可瞧过去不过是个十一二岁的半大小子,想是家里不立规矩,张狂惯了的,明微扫了一眼即没多计较,回眸却见他略略冷了脸色,跟着陆满福就绷了嘴角,面色凝重了几分。   不至于因一句闲话就惹出事来。   她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他低眸一眼,即略带了几分笑,安抚似的压了压她的手,打眼往陆满福面上一扫,便携了她道:“走吧。”   陆满福躬身,待他们走过去,适才望了眼那犹然抱袖站在原地的小公子,朝他一点头,面上带笑,话里却不十分客气:“劳驾,咱们家主子的事儿,就不劳您操心了。”   那小公子轻嗤,收扇在掌心一敲,不以为意的出了门。   蒙立随后上楼,自拐角雕花窗处向外望了一眼,正见一群鲜衣怒马的少年儿郎在底下嬉闹,那紫袍少年赫然就在其中,白生生的一张脸,生得女孩儿似的俏丽。彼时小厮牵了马来,他正一面上马一面同人说话,匪夷所思般道:“小爷用了恁多年的天字一号房,竟还有拱手让人的一日。”   底下便有人起哄:“敢同咱们薛小爷抢地方,哥哥们走着,咱们去打得他满地找牙,从此不敢再来松鹤楼!”   “去你妈的!”那小公子一面笑着,一面破口大骂,“小爷别号是散财童子,可不是土匪强盗。既比我有钱拿下了天字房,成,小爷让着他……”   说着扬鞭往马背上一抽,吆喝一声走了,一群人便嘻嘻闹闹呼呼啦啦的走远了。   “薛家小子?”陆满福往旁一站,但往下头扫了眼。   蒙立点头,但道:“去问问下晌往哪里去吧。”   陆满福应着,心中却已能猜着答案,果不其然问话时皇帝微微一顿,只道了句:“去昆山戏楼。”   说罢回头,犹然闲闲淡淡的往明微碗里夹菜。 第59章 一掷千金   “……却便似黄鹤楼打破随风化。守清规,浑似假,一任的醉由咱……”   薛大老爷翘着二郎腿闲靠在椅上,一手捏着旱烟吞云吐雾,一面摇头晃脑的和着《醉打山门》的曲调,好不自在。不想薛二老爷行色匆匆的打前头穿堂过来,附耳轻言几句,当下就手上一抖,烟管子咕噜噜滚到了地上。   大老爷嘴巴大张,几乎惊掉了下巴,盯了薛二老爷好一会儿,才缓过一口气来,压低了声音道:“先前传来消息,不是说已去了无锡么?”   “那是分了两路,随扈大臣去了无锡,那位主子自己个儿带了几人下了苏州。”薛二老爷倒没见慌张,“将将嘱咐,同行的小主乏累,天家就带人听段曲儿歇歇脚,不叫咱们过去搅扰,也不许声张,特特的交代万岁爷来前事什么样儿,来后务必照样儿,若有旁的自会再吩咐下来。我从随行公公那里探得口风,待万岁爷回转驿站,咱们再过去接驾即可。接驾上头需得从简,但也不可过简,还要细细考量……”   薛连一言一语的转述,不紧不慢,一条条罗列的条理清楚,可他这边说一句,薛通的心就往下沉一分,未等他说完就猛地站起身,绕地团团转了两圈,急出了一脑门子的冷汗。   急得狠了,猛就使劲儿拍了两下手,从牙缝里挤出了句:“这可怎么办呀!”   薛连追上去,不解一般道:“大哥急甚?”   “急甚?我求宽限延期的折子才递上去还没半个月!”薛通一跺脚,一头撞死在墙上的心都有,“这就叫皇帝老子撞见我在这里无所事事的请宴吃酒,要是较起来,我有几个脑袋在呀我!”他愁得抱头,一顿又指着薛连咬牙,“你说你……”重重一甩手,悔不当初:“真真当初就不该听你的话,不该想着多贪这一年的银子!”   “大哥!”薛连一按他的手臂,示意他稍安勿躁,“都说是带着李小主出来解闷儿的,这万岁爷一看就是风花雪月来的,哪里有心思去想您亏空的万儿八千两银子?再说这哪家生孩子不请宴吃酒的,公是公,私是私,不是国丧不是家丧,何时有请宴吃个酒还要获罪的道理?先时咱们上折子请延期,岂是为多贪一年银子的打算?可不是为着试探万岁爷的态度 ,万岁爷既已宽限了一年,那就是还有留用您的打算,我总是已将您在此处的事瞒了过去,回头见了驾,大哥您只要再留心办点儿万岁爷喜欢的事儿,这苏州织造的职位,不说一年,就是再过十年,也还是您的囊中之物。”   一席话说完,却将薛通吓了一跳,四下一看,指着他的鼻子惊道:“你!你这是欺君知不知道!”   “大哥――”薛连一抿嘴,压下了他的手指,“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皇帝老子就是再耳聪目明,可究竟是已到了咱们的地界儿,只要小心行事,还能叫他看出破绽?再者,皇上若真鸡蛋里挑骨头,追究您办宴一事,您且听我说,愚弟,早有对策……”   薛通犹然心绪不定,却显然已被他说动,慢慢放下手来,但望着他道:“你有何计策?”   薛连凑近,在他耳边低言几句,薛通面色微变。   薛连言罢,与他对视一眼,但唤了句“大哥”,望着他轻轻点头。   薛通连连打望了他两眼,抿抿嘴唇,犹然难下决断似的,未置可否。一顿,却甩袖道:“我且秘密回去安排接驾事宜,这里先交给你,务必小心行事。”   这位大哥的心性,薛连回回能摸得□□不离十,当下也不逼催,只应承道:“大哥放心。”   却说这厢薛通回府,皇帝那里果然未得一点声息,犹然在昆山戏楼东北角一处不起眼的包房里陪着美人品茶听戏,一派安闲平淡,不过纵然如此,明微却也发现他面色略微有些不郁。   同处数日,她是少见他带什么情绪进门的,偶尔他在外面发了火,陆满福心惊胆战跟着回来,偷偷就冲她使眼色,可那厢他一开口,往往也是半点郁气也不见。这会儿脸色怎么都遮不住,可见应是气狠了。   打从听了那位薛小爷一言便是如此,想来十之□□要与姑苏薛氏有关,可庙堂之事,她无从置喙,也不便问询,唯垂手坐在他旁边,末了道出一句:“您要是心中烦扰,不若咱们先回去吧。”   他倒没料出来她还有这份儿心,因缓望了她一眼,似笑非笑,“我心中烦扰,你不当开解我一番么?”   明微莞尔:“‘乐以天下,忧以天下’,魏征谏太宗当十思,言‘殷忧而道著,功成而德衰’,陛下若为百姓忧,我不当劝。唯请您回鸾,与股肱贤臣共议,再图解决之策。您若是为人所扰,我倒有一言,天下事有千万,唯不能断者当忧,陛下心里若已有决断,倒不必再为不相干的人扰心。”   不偏不倚,却是正中了他因薛氏生气的心思,皇帝握着她的手看了她一会儿,蓦地哈哈大笑,笑罢方抚了抚她的面颊道:“我卿卿若则为官,必然是刚正不阿,雷霆铁血之辈。”   刚正不阿,雷霆铁血,他明明可以说成是心思澄明,洞若观火,却偏偏一连用了极为刚硬的词,又用了一种褒贬难分的语气说出来,可见是有调笑的意思,要引得明微撒撒娇使使性子。可李明微是何其端得住的,任他怎么说,听了也浑不在意,但笑笑不言语,没得也叫人觉得自讨无趣。幸而他于她向来是山不就我,我便就山的性子,便一揽她的肩头,又道:“你说得甚有道理,叫我心情舒畅不少,倒要谢你一谢,且说,你想要什么谢礼?”   明微招架不住这种赖皮劲儿,拿手轻一推他,嗤笑道:“又要谢我,又两手空空的来问我,您若想要我一句不谢,就直说了吧……”   一言说得皇帝只是摇头,连道两句“罢罢”,“原想你自己挑样合心的物什,既如此,那便全由我做主了。走,我去给你寻样谢礼。”   一面说一面伸手牵她,明微瞧真要走,忙一扯他的衣袖,道:“我说笑呢……”   倒也叫他停住,返身捏了捏她的下巴,轻嗤:“半辈子赶不上一回!”说罢方略略正了脸色:“走吧,我在这里呆的郁气,你若是歇好了,咱们还是出门走走。”   虽从来到去不过一曲《山门》的时间,明微也仍觉疲惫,却不会拂他的意思,点点头便随他出了门。   说是走走,没料他还惦记着那谢礼二字,最后去了间首饰铺子给她买东西。   说也巧,明微在珠宝首饰一道向来是不甚在意,可有可无,这回打眼瞧见掌柜往匣子里装得一只羊脂玉兰花簪时,却微微瞬了下眼,停了片刻,方才挪开去。   依旁人那就是随便一瞧,依这位小主的性子,恐怕就是能入眼的了,陆满福算是已摸清了这位的秉性,人看东西清淡,喜不喜欢,全都在不动声色之间,你需得细细瞧着。他笃定李小主是挺喜欢这簪子了,却没想到自家主子爷这两日里也已将察言观色的本事学了个炉火纯青,瞧见这一幕,主仆两个的眼神儿几乎是不约而同的撞在了一起。陆满福立时心领神会,一点头朝那掌柜走过去,拱手道:“劳烦,我家主子想请问一句,这玉簪,是否已经出手了?”   掌柜的抬眼,迅速将他一扫,但见面前之人虽自称奴仆,却是遍身绫罗,越过他往后一瞧,便见一对很是年轻般配的璧人,穿着打扮俱不同流俗,通身气度风华,更是与常人迥异。   立时就笑成了一朵花一样,殷勤道:“可是,诸位晚来一步,这簪子已给人定下了。”一面说一面上前招呼,“二位若是想要玉簪子,咱们店里还有两支上品,一支羊脂玉的海棠簪,一支和田玉的绿梅簪,均不逊于这支兰花簪……旁的钗环首饰也还有许多,不防到里头歇歇脚喝口茶,慢慢瞧上一瞧?”   殷殷切切说了一通,不料来人只是一抬下巴,干干脆脆的吩咐:“这一支拿来瞧瞧。”   掌柜的顿时一噎。可开门做生意的,从来是银子最大,这掌柜也早便练就了一副唯命是从笑脸相迎的好脾气,讪讪一笑应个是,便从伙计手里接下簪子递了过去。一面有旁敲侧击:“这簪子是昨儿将将卖出去的,爷要是喜欢,咱们这边有一等一的雕玉石匠,可将此物拓下,保证做出个一模一样的来……”   细腻温润的白玉簪子在手里转了两圈儿,指腹触到兰花叶片上两个隐隐突起的小字,皇帝便已明了她将将的一瞬眼从何而来,当下却只是自然而然的把簪子递了过去。   明微是不晓得他怎么注意到了这支发簪,尽管向来要自己看淡身外之物,可从他手里接过发簪的一刹,却仍有满满的不忍释手之感。   一时拿在手里微微怔了会儿,适才淡笑着同那掌柜说话:“甚是别致,不知是哪位夫人小姐买了去?”   掌柜的瞧方才那般架势,已是微微提了一颗心,恐就遇到强买强卖的,这几位不知深浅,那位买主也是得最不起的人物,他小小一个首饰铺子,可是禁不起折腾。正忧心间,却听明微和和气气的问了这么一句话,立时松下一口气来。   这位帷帽掩面的小娘子,一开口就知是个有肚量明事理的人,必不会做些从旁人手里抢东西的强盗事,忙趁机笑回道:“是位小少爷买下的,说是要送与自家姐姐过生辰。他们家二姑娘头半年就瞧上了这根簪子,小少爷为此还专程央我留着,足足攒了半年银子呢!”   明微没来由的就往酒楼遇见的那位小公子身上想了想,笑说一句“这位小少爷好生有心”,便要把簪子递回,不想半途就被一只手压了下去。   “且留着,我觉得这簪子只得给你。”皇帝但望她轻牵嘴角,“旁人再不配了。”   那理所当然的模样好似簪子已是他囊中之物一般,掌柜也算见多识广,狂妄至此的却没遇过几个,一时张张嘴巴没说出话来。   陆满福就看着人吃瘪的模样暗暗发笑,心道这天王老子唯我独尊的脾气是白养出来的?您且慢慢领教吧。正这么想着,就察觉自家主子爷抛来一个眼神儿,忙自怀中摸出一锭金子,递到了掌柜手中,压了压道:“这个您先拿着。”   先拿着,言外之意,这不下十两的金子只是一点儿好处。   出手阔绰,可见一斑。   生意人哪有不爱钱的,可念及薛家那个散财童子,掌柜的眼神儿一闪,连连后退,直道使不得,万分为难:“爷见谅,这簪子确已出手了,人无信不立,您就是给我十倍的银子,我这也不能卖给您呀……”   圣上素爱微服私访,体察民情,要是平常时候,听到这等言论,或会欣慰于民风教化,百姓识礼,有兴致多说几句,可今日心情本是不佳,也就懒得同人周旋,不甚耐烦道:“你只把买主是谁交代清楚了……”   “这……”掌柜的迟疑,觑眼打量李明微,却见面纱后头,那位小娘子低眸瞧着手里的簪子只是微微有些发怔,有一会儿才慢吞吞向那公子道:“这簪子……”   她顿了下,咽回了以不喜欢打消他的念头的想法,转而轻笑道:“哪有别个儿才买下东西就上赶着去买回来的,我瞧前面有家画坊,牌匾题得似是不错,您不如陪我去看看字画。”   “买卖罢了,既能买,也能卖,与我做生意,还能亏得了他?画坊倒是可去看看……”皇帝一面浑不在意的言笑,一面取过簪子递给陆满福,吩咐:“此事交与你,务必将此物买下。”一顿又瞧瞧明微,补充道:“好好儿的和人谈,该说话的说话,该使银子的使银子,甭仗势欺人,叫你李主子用得不痛快。”   这差事可不好干,可主子交代了,你能说不么?陆满福点头一哈腰,痛痛快快应了个哎。   一时二个往画坊里去了,陆满福留下与掌柜交涉,那掌柜支支吾吾的不肯开口,只道小本生意得罪不起人,那位小爷是个不好缠的,您二位要是不慎生了龃龉,咱们小店以后还怎么在姑苏城里混。   磨磨缠缠的就是不肯说,赶巧那薛小少爷心血来潮亲自过来拿货,好巧不巧撞了个正着。   紫袍子的少年从马背上翻身而下,摸摸爱马的鬃毛,手里拎着马鞭意气风发的大步踏进门来,还没进门就先高喝:“掌柜的,小爷的簪子快快装好拿来?”   呵,原是这位!陆满福一敛眼睛。   薛小少爷也甚是奇怪,怎么一天里头倒遇见他们两回,头回他们抢他最喜欢的一间厢房,再回他们又想抢她二姐姐喜欢的一根簪子。   白银万两,陆满福足足加了十倍的筹码。   可薛小少爷是谁,打小苏州城里数一数二的富贵窝里长出来的,最不知银子是个好东西,因小手一摆,潇潇洒洒的道了句:“不卖!小爷就爱这根儿簪子,你就是黄金万两我也不出手……”   “嘿,你个臭小子!”陆满福是看他有意才慢慢出的价,临了临了,没想到只得他这么一句,立时来了火气,撸袖子就要上前。   那小少爷半点不怕,反而冲他呲牙,“没种的,你是想欺我人矮个子小么!来啊……”   赶鸭子上架,陆满福给他一激,巴掌都扬起来了,猛却想到将将自家主子交代的话,“甭仗势欺人,叫你李主子用得不痛快”,主子爷金口玉言,再怎么样,他可不能惹事啊。   想到此,那扬起的手掌也就放了下去,乜着人掸了掸衣裳,冷冷哼了一声。   就知道这苏州地界儿,没几个人敢不买他薛小爷的账。薛小少爷翻了翻白眼儿,一面往匣子里收簪子,一面道:“这姑苏城里多的是首饰铺子玉器店,也多的是玉簪子,你多去转转,指不定能挑到根儿更合你家主子心意的……”   话说完,东西也收拾好了,便利利落落的起身招呼了一句:“您慢坐,小爷还有事在身,就不多陪了。”   “慢着――”陆满福伸手一挡,换了个脸似的颔首带笑,“容我问一句,这簪子,薛小爷究竟要怎么才肯出手?”   薛小少爷眨眨眼,从上到下将他扫了一圈儿,不由起了十二分好奇:“我倒奇怪了,也就是一根儿玉簪子,怎么你家主子就非要它不可?”   看上眼儿了呗,陆满福腹诽,面上却笑着道:“也是合了眼缘,我家娘子难得喜欢样东西,小少爷慢坐,咱们好好打打商量,只要您肯卖了这簪子,条件,随您开……”   口气可大!薛小少爷摸摸下巴,便想到了酒楼里那短暂的一面之缘,只道看起来那么不好像与的一个人,怎么对他娘子就能这般温柔体贴。   他拍拍手坐了下去,顺手端起桌上的青花瓷杯啜了一口茶,曼声道:“这么着吧,你带我去见见你家主子,她要是有什么能叫我心服口服非买不可的由头,小爷原价出手,否则,要了我的命也不卖!”   非买不可,什么非买不可,那是芝麻大点儿喜欢的东西万岁爷就非得给她弄到手不可,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兔崽子!陆满福心里头唾弃,转念一想,这小兔崽子是个不好缠的,真要犯上倔劲了,恐怕就死也不卖,万岁爷好容易交代一桩事,他不能真弄出人命来,可要是办不成差事,那也是吃不了兜着走。心里一合计,他这提议却是再好不过了,一则有李小主在,就算惹着了万岁爷,也不会出什么差子,二则成也好不成也好,总能把他自个儿撇出来。   这么一想,也就痛痛快快应下了他,同掌柜的交代两句,带人往前头的别开馆去了。 第60章 别开画馆   别开馆,正择了七里山塘尽头一处柳青水秀的幽静之地。   青瓦白墙的两层小楼脱开闹市,临河而建。外墙上一溜排门,此时只开了底层靠南的四扇。沿着青石板路走过去,即可看见悬在排门正中题了“别开馆”三字的匾额。长了青苔的石阶,朱漆脱落的雕花门,老旧的灰黑色门额,苍朴古拙的题字,无不昭示着这座画馆的质朴与凝重。   “只愿这店家不是挂羊头卖狗肉之流。”皇帝在门前略顿,打量那匾额一眼,低头看了看明微。   明微瞧他,淡淡一笑:“料不会。”   不料甫一进门就吃了一惊。因偌大一个画坊里,竟只见两个四五岁的小童踩着椅子站在柜台后面,左边是个双抓髻抱着算盘的小女娃,右边则是一手拿笔一手抱账本的垂髫小儿,生得一般粉嫩可人,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见人进来,俱都愕了一会儿。   “我爹爹妈妈出门了……”那女童率先反应过来开口,紧接着男童就接了话茬,“我和妹妹招待你们,你们……”他歪着脑袋想了想,似乎在寻找一句合适的表达,却被嘴快的妹妹抢了话:“你们想要几斤?”   两个咬字都还不清晰,说得话也云里雾里,皇帝好容易蒙了一回,明微却听得心头发软,笑盈盈问:“只有你们两个在吗?”   “只有……”小女童眼神躲闪的对手指,男童却一放账本儿,斩钉截铁的道了句只有,话还没说完,忽发觉左手边的房门悄悄敞开了一条缝,陡然就拍桌大喝一声:“不许出来!”   万岁爷活了将近三十年,孩子业已养了那么几个,除了容钰一个,个个儿小大人似的聪颖好学,他只道容钰已是孩子里头的异类,却不知小孩儿家还有蠢成这样的,由不得忍俊不禁起来,眯起眼睛打量他们:“那同我说说,你们家画是怎么卖的?”   “这个……那个……”小女娃掰着手指头指点墙上的挂画,却发现不甚掰扯得清楚,于是拽旁边的哥哥,“乔源源,你说……”   “妹妹!乔湉湉!”小男童有点气愤,义正言辞的纠正她,“你要叫我哥哥。”冲她嘟了嘟嘴巴,才转头招呼两位客人。   “这些……”他伸出肉呼呼的小手豪气的扬了扬,“我都知道要卖多少银子,一百两,两百两,三百两……”他挨个的数过去,数着数着发现被落地花罩挡住了一些,便理所当然的朝两个客人张开了手臂,“抱下来……”   当今叫人这么颐指气使的使唤,那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闻言竟眉毛也没动一下,就从善如流的把这位小东家从椅子上抱了下来,瞧见明微正要抱那小女娃,便也代劳,大掌一伸,把人提溜了下来。   两个小魔头一沾地儿就撒了欢似的跑了两圈儿,跑完才返回来,一人一片衣角的扯了带着他们去“看画”。   “这个四百两,这个五百两……”两个蠢娃娃数数的本领倒好,你一言我一语,竟是没有出错的数到了六千两,不知怎么就从一人牵一个客人变成了两个一左一右的绕在明微身边,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   这个道六千两银子,那个道没有银子一百个糖葫芦也行,那个再道不行,要两百个糖葫芦,说着说着就要打起来了,明微只好一面笑一面劝架,这个拉到左边那个拉到右边,把自个儿弄得手忙脚乱。   皇帝但在一旁袖手旁观,看得发笑。只道这样久的日子了,他是头一次瞧见她真心实意的笑上一回。果然是要有个孩子,不只是太后那里,于她也是好的。只不过,就算现在就生下孩子,等长到四五岁这么好玩儿的时候,那也得花上几年的时间,再者他和明微养出来的孩子,万一……恐怕不是万一了,他和明微的孩子,万分之一万是没有这么蠢的,可这两个孩子,不就是蠢的好玩儿么?   他心里微微有了点儿惆怅,正思量着是不是从襄王府里挑两个孩子抱到宫里养段日子,就听明微忽然呀了一声。   “怎么了?”皇帝立时收了拿在手里把玩的鼻烟壶,关切的望过去。   却是那两只小顽猴在嬉闹之间撞翻了将将端过来打算现场作画卖画的墨,刚好淋脏了明微半边裙子。   那两个蠢娃娃显然是闯祸闯习惯了的,明微提裙还没弄清状况之际,就迅速从打成一团变成了抱成一团,异口同声:“……不是我们!”   混账玩意儿!万岁爷心头陡生一种自家孩子被人欺负了去的感觉,幸而究竟长了二十好几的年纪,没有拎着家伙上前帮忙,只是眼神儿一敛,在旁静观。   明微闻唤扫过来一眼,低眸才发现黑了一片的裙角,也只是略蹙了下眉,并没十分在意,就微眯了眼睛看向两个闯祸精:“不是你们两个……那是谁?”   “是……”兄妹两个犯了难,眼神儿游移之间,正瞥见旁边一尊大佛,立时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他!”   眨巴着四只眼睛与一脸匪夷所思的陛下大眼儿瞪小眼儿。   明微笑得掩面。   “就是他……他是这样……这样打翻的这个碗……”兄妹两人坚持不懈的辩解,一面口齿不清的理论,一面亲身演示,砚台搁到桌上再砸下来,小手蹭蹭鼻尖,一下就抹了满脸黑。   “乔源,乔湉。”   名字的主人正演得欢快,忽听得这连名带姓儿隐藏危险的一声唤,下意识的就缩了手脚。   顺着声音看过去,正见一对夫妇进门。   因逆着光,只约莫看到两个长衫布衣模样的人影,女人先行一步,男人则一手拎鱼篓,一手拿着钓具跟在后头,身形颀长挺拔,将前面的妻子衬得十分娇小。   略走近些就可发现女人手中还拿了只成色上好的玉笛,眉清目秀而形容潇洒,男人神态怡然,与妻子如出一辙,一派安闲悠游。   这二人,丝毫没有一般商户身上的附庸风雅与铜臭之气,倒有几分俗世隐者的风流。   怪道养出了两个不知世事的孩子,皇帝眼皮微敛,略略坐正了身子。   “爹爹妈妈……”兄妹两个偷偷瞄过去一眼,自发的背了双手。   女人玉笛在掌心轻敲,容色犹然和淡,目光扫下来却带着淡淡威严:“向客人道歉。”   待两个孩子老老实实一一向明微与皇帝作揖认错,适才上前歉然一礼,“小儿调皮,给二位添麻烦了。”说着扫向自家夫君,那一直未言声的男人便一敛眼,唤来仆人拿走东西,和和淡淡抱拳告了句“得罪”。   明微颔首还礼,但道不妨,皇帝亦慢慢起了身,朝那男人轻一点头。   “弄脏了娘子衣裙,委实过意不去,”女人谦和陪笑,“我房里有两套未曾上过身的衣裙,看娘子身量应正好穿,倘你不弃,请随我去换了衣裳吧。”   明微生性好洁且注重仪容,自是不愿意穿着染了墨的衣裳,且她幼时随母亲四处游历,遇得投缘之人,也算喜好交游。今次本已十分喜爱两个小儿天真无邪,见这对夫妇亦非凡俗之辈,倒有几分结交之意,心中是想应下,却考虑到身侧之人非比寻常,因略一迟疑。   方欲婉拒,不料皇帝却忽然开了口,漫然一笑,但拱手道:“那便有劳了,我二人在外盘桓已久,若则方便,还欲上门讨口水喝。”   明微不知他也存了探寻的心思,且是蹬鼻子上脸的一把好手,理所当然的就把换件衣裳变成了登堂入室。   那夫妻二人略顿了一下,显然这般情景并未在预料之中,相互交换了个眼神儿,适才伸手相邀。   明微二人道谢,跟随其后进了后院,又是别一番体验。   这院子以一面墙矮墙分成了前后两个部分,中以月洞门相通,那月洞门后不见房舍,却是又一面墙,两两隔成丈宽的夹道。   墙角植了蔷薇,茂密的藤蔓顺墙而上,爬满了整面墙,越过墙头青瓦延伸出去。   粉白的蔷薇开了一片,久雨初歇,那青翠的绿叶、娇嫩的花瓣之上,还有未干的雨露,若有还无的清香弥漫了一整个甬道,尽头处始见两扇未漆的木门。   “呜——汪——”半掩的门扉后间或响起一两声犬吠。   “这是十五。”乔源绕在明微身边,仰着小脑袋同她说话。乔湉就在一旁补充:“爹爹说……十五月亮圆。”   女人看着他们温和的笑:“去吧,告诉十五,有客人来了。”   “好!”兄妹两个撒着欢儿的跑远了,小姑娘一个不慎,扑通摔了个狗啃泥,明微脚步一顿,那爹娘二人却还没事儿人似的,看着乔源回头拉她一把,小姑娘四脚并用的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一面跑一面奶声奶气的叫喊:“十五——有客人来啦!”   主人随在其后,推开半掩的木扉相请,皇帝携明微进入,但见一院蓊郁葱茏,中间只一条鹅卵石铺成的小径通向正方,两边俱是花木扶疏,枝杈横斜。乍一看像是久未修剪,杂乱无章,细看却有一种别样的和谐与美感。   “汪——”一只圆滚滚的小白狗藏在花枝底下吠了声,等人一看过去,立时就窜到路边,欢快的摇起了尾巴。   “十五——”两个孩子转头扑过去,那狗却撒蹄子跑进了花丛里,只听后面话还说不利索的小主人气急败坏:“我和哥哥……我和哥哥要去把你的肉骨头吃光!”   明微掩唇,皇帝则看向那夫妻二人,眸中隐然带笑:“乔兄与尊夫人的日子,当真过得逸趣横生,令人欣羡。”   那男人只拱手一笑:“寒舍简陋,慢怠了。”   一时进门,唤仆婢奉了热茶,二人落座闲话,乔娘子则带明微入内更衣,临去时,却向自家夫君意味不明的使了个眼色,而她不知,方才明微起身之时,皇帝亦不着痕迹的在她手上轻捏了一下。   于是这趟衣裳便换得略久了一些,待得出来,那厢已用了两盏茶,对饮的二人似也已有些熟稔,皇帝正捻着那天青釉蟹爪纹的盖碗把玩,随口问出一句:“乔兄能书善画,文采炳焕,若则科举,必能高中,却不知因何未曾入仕,只屈居于这样小小一座画坊?”   “杨兄言笑。”乔珙一拱手,淡笑摇头,执壶给他添了茶,又给自己添上,适才道,“我与内子只爱养花种草,写写画画,一座画馆,已经经营得门可罗雀,坐吃山空,哪里又有什么本事去为官入仕,平白祸害百姓罢了!”   半真半假的一番话,皇帝在他面上一凝,方才露出一丝笑容:“常言高处不胜寒,乔兄这是站的高,旁人望尘莫及。”   转眼瞧见换了一身衣裳的明微,便一弯嘴角,站起身来。   告辞出来,正遇见陆满福引了那小公子过来。   薛小爷向来自诩是好脾气的,打眼瞧见那二位出来,便拿着扇子一哈腰,笑嘻嘻问了句好:“二位,咱们有缘又见了。”   不知死活!陆满福暗咒一句,慌慌跑到了前面,添油加醋的说明了前因后果。   非要不可的由头?万岁爷将眼皮子一敛,要笑不笑的看向他,“先时我说的什么,你是晃眼儿功夫就当耳旁风了?”   “小的不敢!可这……”陆满福又哭丧着脸又陪着笑,“小的使银子,小哥儿说他有的是银子,我这里说好话,他就骂我黄鼠狼给鸡拜年,主子爷交给我的事儿,我又不能把不办,小的我是没辙了,才把他带来的呀……”   “蠢货!”皇帝瞪了他一眼,深深吸气。   话说到那个地步,他是哪只耳朵听出来是叫他老老实实把簪子买下来的?   陆满福偷觑他脸色,猛然间有醍醐灌顶之感,合着……合着只是要瞒着李小主,主子万岁爷,您何不早说呀!   明微没看懂这点弯弯绕,见他骂人,倒温声向他道:“一根儿簪子罢了,您的心意我领,就不要为难了吧……”   万岁爷变脸堪比换脸,先还是一副晚娘样儿,一听她说话,立刻就软了眼色,轻飘飘乜了陆满福一眼,即望她问:“可领清了?”   明微一时没听懂,他便握住她的手,浅带笑意:“领清了,银货两讫才行……”   他是无赖惯了的,好不好就要言语撩拨你一回,明微轻推他一把返身就走,只叫他几步跟上来拥住,低低笑出声来。   引得明微抿着嘴唇回眸望他,一眼两眼,眼底的笑意就也绷不住了。   “喂——”薛小爷在后面一伸手,他是来和人抢东西的,他们这是几个意思?他拧着眉看向了陆满福。   “薛小少爷——”方才苦哈哈的苦瓜脸,眼下乐呵成了一朵花,喜笑颜开的一弯腰,只道:“咱们后悔有期了。”   说罢就扭着胖乎乎的身子追了上去。   眼见几人走得影子都不见了,薛小爷才闷闷的吐出了一口浊气,百无聊赖的回了府。   兴致缺缺的把缰绳一递,就踢着石子儿进了外书房。   “你怎么这早晚才回来?”书案后头的少年早已心神不定,闻声看来,一下就推开凳子站了起来。   “稍安。”薛小少爷一见他便又起了兴致,阖门走进来,顺手从条几上拿了个橘子抛了两下,压着他的肩膀将人按回了座位,挑了挑眉道:“这不还早着呢?我跟你说,我还要再出去趟,你可当心点儿,别被爹娘发现……”   “你还要去哪儿?”少年拧眉,很是不满。   “不走远,我就去瞧瞧二姐姐,把这个给她。”薛小爷拍拍他的肩膀,把那装了玉簪子的盒子打开给他看看,咧唇笑了笑。 第61章 中宫懿旨   圣上回转驿馆时天色已暗, 彼时薛大老爷已在门口候了两个时辰,哈着腰不声不响的恭送那一行低调的车马进去,等了有一会儿才不动声色的寻过去。   消息层层传上来时,皇帝将将净过手换下衣裳, 正与明微坐在一起挑拣带回来的小玩意儿。   玩件儿不少, 吃食也不少,他一句要往各处赏一赏,便叫明微分拣,明微辞不过, 就随意分, 一柄绢扇给长公主,一个弥勒佛核雕给怡宁, 再有一套竹木九连环给容钰,想及容铮顿了下, 择了一幅吴地山水木刻版画。   皇帝叫人拿了送到长公主处, 适才看了眼陆满福,端杯饮着茶道:“传口谕,朕乏了, 一应人等, 明日再见,姑苏驻跸事宜,交蒙立做主。另, 吩咐英坤密诏回京, 着军机处拟旨, 朕经姑苏,察佟图钧禀奏苏州织造事不实,夺其左佥御史职,交大理寺查办。谕皇后严肃内廷,朕回京以前,此事不许在太皇太后面前走漏风声。”   “奴才遵旨。”陆满福肃容叩首领命,方起身走,就听皇帝又道一句“慢着”。   陆满福顿脚,“主子爷还有何吩咐?”   皇帝敛目沉吟片刻,道:“明日一早着喆生传旨,召乔珙见驾。”   “主子爷……”陆满福一迟登,见皇帝瞟过来,适才小心着问:“乔珙是谁?”   皇帝翻眼看他,惜字如金吐了别开馆三个字,携明微进了书房。   陆满福挠头,赶巧那时候他没在跟前儿伺候,怨他么。   薛府要接驾,已经收拾了城东北的薛园,便与蒙立商量:“眼见暑气日盛,园中水丰草盛,乃消夏的好去处,臣欲迎圣驾进园,不知大人以为如何?”   蒙立点头,一顿却看他:“这园子是否曾名补园?”   薛通应是,“此园曾在胡夫人名下,胡夫人逝世后留给了李姑娘,其后托人转卖,由先妻买了下来,现在小女名下。”   抬眼看他,却发觉这位大人眼里似乎暗含讥诮,再打量一眼却没了踪影,一抹锐利的目光扫过来,忙一颔首,搓手赔笑。   “是个好去处。”蒙立负手踱开两步,心不在焉的应了句话。   而今随驾的小主,正是这薛园曾经的主人李氏,薛通不及防就得到了这个消息。   “果真?随驾的小主是胡夫人的女儿?”薛连听及时可说是又惊又喜,几步走到了薛通跟前,犹然不甚相信,一顿就迅速反应过来,“如此,这园子怎么布置,大哥叫二侄女出面主持才好。”   薛通忙回身吩咐:“快,去请二姑娘过来。”   夜色已深,下人匆匆提了灯笼去了后山的涌月庵,二姑娘已经睡下,因大老爷叫的急,只好起了身,随着一众婆子丫鬟去了前头的秫香馆。   天阴了一整天,夜里倒是晴了。蓝绸一般的夜空中,正见一轮明月皎皎,清凉的夜风拂面而过,凤尾从中,一片沙沙细响。   “路上慢些——”大长公主带笑的声音从房里传出来。   容铮回身颔首,容钰却揉着发了酸的手腕嘟囔:“才几步路嘛。”   出前门往左,跟在容铮后面打小夹道往后走,有下没下的踢踏着石子儿,拐个弯儿就到了两人住的小院子。   只三间正房,西间儿给了蒙大人,二人就挤在了东屋里一张小窄床上,各占一头,翻个身就能撞在一块儿。   容钰不乐意睡,盘腿坐在春凳上拨拉九连环,拉着嘴角抱怨,“阿玛院子里明明有个阁楼没人睡,明儿我要同满福儿商量商量搬过去。”   容铮自顾自拾掇,本没打算理他,一眼扫见他手里的九连环却顿了顿,脱下绸褂来,就手往旁边简陋的立架上一搭,一面打袖子一面觑了他一眼:“那院子里有人。”   “你说李美人?给我这破玩意儿,是嫌小爷的脑筋拧得圈儿还不够多么!”容钰把九连环往凳子上一摔,面带忧伤的托下巴叹了口气,“就知道欺负我。”一瞬又释然,“也没事儿,钰二爷肚子里能撑船,我让着她。”   “她是答应,答应离美人的位分,可还差着几个阶儿呢!”容铮不阴不阳的挑了挑嘴角,踢靴上榻,脚却往床沿儿上一搭,但望他道:“你今儿晚上给我洗干净脚再上来。”   容钰梗脖子:“你叫我洗,你自个儿怎么不洗?”   那厢容铮却已阖眼,淡答:“我方才洗过澡。”   容钰瞪他一眼,气哼哼的甩了门出去,扯开了嗓门儿叫四喜给他打水洗脚。   忘了这驿馆小,隔墙就是他阿玛住的小阁楼。一嗓子吼得天上的月亮都颤了颤,陛下将将搁下朱砂笔搂了美人在阁楼上,正打算趁着好月色好心情好好儿的温存温存,怀里的人就给吓了一跳,猛一瞧旁边门口站了团小黑影,提裙就闪了开去,陛下愣是没把人拽住,错着后牙槽拂袖骂了句混账。   其后就见陆公公一路小跑下了楼梯,好容易叫侍卫都躲在房檐儿底下了上头看不着,小祖宗又折腾事儿,搬凳子爬上墙头,但求这皇子爷小心些。   小祖宗不知所畏,犹然大声小气的和他说话:“隔一院子呢,我在我自己院子里说话怎么吵着你了?”   亲爷爷哟,吵死我我敢来找你么,陆满福擦了擦鼻尖上爬墙爬出来的细汗,和蔼可亲的和他讲道理:“阿哥爷,咱就隔这一道墙,大晚上的,您嗓门儿忒亮,将将一喊,奴才在楼顶上都吓得肝儿颤……”   “是不是吵着我阿玛和李……美人小主了呀。”容钰一望楼上消失不见的两个影子,恍然大悟,“早说嘛,行了,爷省得了。”摆着手进了屋。   他是不耐洗脚的,等四喜打了水来,光脚丫子在里头踩了两下,就趿拉着鞋爬上了床,见容铮不理他,就故意使坏在他裤脚上蹭了蹭,“你瞧瞧,我洗了。”   容铮本在看着那木版画出神,叫他一碰做贼心虚似的吓了一跳,想一想才觉有什么好心虚的,也就没在意他往自己衣裳上蹭水,回踢他一脚,没提防就把几回到了嘴边儿又吞回去的一句话问了出来:“你是真想认李氏当个便宜娘?”   容钰没心眼儿,陆满福交代他,话里话外的是这个意思,他转眼儿就抖搂出来了。   他奶嬷嬷染恶疾被送出宫,太后又抱恙,出宫以前,阿玛是叫敏妃照看他的。   敏妃已多年无孕,只有三公主一个女儿,位份在那里,养他已是顺理成章的事儿,却不料眨眼的功夫就转了风向。   堂堂懿敬贵妃所出的皇子,却要给个答应出身的庶妃,赏个东西,也要捎带上她的名义,皇父这回宠妃子,怕就差一桩烽火戏诸侯了,却不知额涅知晓了会怎么样。   他漫漫想着,不料就听容钰驳他:“你才便宜呢!你瞧我哪天不是在辛辛苦苦的讨好她?”   “你……”容铮翻身起来,打眼一瞧他,愣是没你出来,仰面躺回去,只吐出口气来,“敏娘娘白疼你了。”   “敏娘娘……”容钰鼓嘴,“小爷这辈子都不跟三丫头住一个屋檐下。”   不知又是怎么被三儿坑了,容铮嗤笑,“敏娘娘位列三妃,你那李美人儿,恐怕一辈子都挣不到个妃位,到你这里就剩这点儿衡量了?”   “有什么好衡量。”容钰斜他,“我又不当妃子,要位分做什么?我明微美人儿又温柔又聪明又漂亮又有趣,还没有三妹妹那样子难缠的小妮子,哪里不比敏娘娘好!”   与这二愣子理论什么!容铮懒得理他了,扶额转了个身,听身后他还在喋喋不休的讲李美人这个好那个好,禁不住就语气平平的道了句:“明儿十五了,你仔细你上回欠下的《说命》背下了没有。”   十五,阿玛巧不巧就要抽考功课的,容钰唬得一咕噜从床上爬了起来,这一背就是半夜,总算磕磕绊绊的背全了,正惦记着会不会被骂,忽一想不对,丫坑他,这明明是上上回欠下的,他上回将将背过一遍。   今儿一天写大字已经写到手断了,竟然又被他坑了半夜。   瞧瞧容铮已经睡得死猪似的了,当真是好不生气,拉过他的手就狠狠咬了一口,疼得容铮半夜三更的找金疮药,疼过了没气过,一脚把容钰踹到了地上。   两个就这么打了一架,一早起来却默契的互看一眼,没事儿人似的过去请安。   帝后治家管孩子,从来不管你有错没错,但凡起了争执就一起受罚,甚至上书房的时候,因容钰书读不好,容铮也被牵连挨板子。   白日里出去逛了一日,晚上睡得又迟,第二日他惯常起早,明微却没起来,到起身时太阳都已经斜进窗来。   天有点热了,明微拢着衣裳往窗口站了站,听得几声蝉鸣,转眼就见朝云捧了个栀子花剔红小托盘进来,屈膝一礼,低眉望了眼托盘里的东西道:“万岁爷送给小主的谢礼。”   黄白带叶的小野花缠满了碧绿的草茎,堪堪绕成了一个花环,编法竟也繁复。   明微又拿起来看了看,面上一瞬,顷刻笑了笑。   “陆公公说是万岁爷自个儿编的。”朝云将东西放下,一面伺候她穿衣洗漱,一面道,“说是早起去后山看到花开得甚好,本想带小主过去,不过想着您起身时天就热了,就拿了个花环回来。”一顿又道:“主子爷还等着小主用膳。”   明微淡淡点头,梳妆好出门,不料才到卧房门口听到了容铮的声音:“……额涅昨日来信,说恐阿玛不得闲,叫儿子问阿玛安……”   立时脚步一顿,轻一敛眼,返身转了回来,也还是依稀听得一句“……有中宫懿旨给李小主……”。   容铮从袖中抽出一本火漆封笺的黄绫锦折本,托在手中。   容钰眨着眼睛望了望,但见皇帝片刻未语,陆满福瞅瞅,方要上前接下,适才听他道:“给朕吧。”   待兄弟二人辞去,犹过了有一会儿,才看陆满福:“皇后千秋快到了?”   陆满福一怔,忙道:“是,就是这个月二十七,还有几日功夫。”说完却没懂是什么意思,只道走前寿礼也都已经备下了,却不知这会儿为何又单单提起来。   正思量,主子爷却扬了扬下巴:“唤小主来。”忙忙应是。   明微是面上略带了点儿笑意进去的,完完本本的掩了听及那句“有中宫懿旨给李小主”时的心下一沉,等他望过来的时候更是微微扬了扬唇角。   皇帝的眉峰本是微锁,见那轻快的笑颜即是容颜一展,一瞬却微凝,朝她笑笑,伸手拿了小几上搁着的折本,语气轻淡:“听道旨吧?”   明微眸色一凝,笑却还凝在嘴角,而后就一牵嘴角,加深了这个笑,随即后退一步,端端正正行三跪九叩大礼,再抬头之时,便将面上的笑意收敛干净,肃容敛目:“妾李氏明微聆旨。”   皇帝笑看她,将折本翻了翻,却没再出声,只起身过来递到她手上,一手就把人扶了起来,携她在膳桌边坐下同看。   从温禧长公主所请,得万岁所恩准,着尔南下,协办苏州义塾。   落款是皇后宝印,署期是宣政八年三月廿九,正是她还未离宫之时。   她敛眼,在那珊瑚红洒金纸缘上轻轻一划,语调全无波澜:“我给您和娘娘添麻烦了。”   您和娘娘,他从心里不想接她这句话,只拥着她道:“后宫诸事,从她手里要比我手里名正言顺,许多我不便要出面的事,都要她来出面,如此该给的体面,必要给足。我说这些,你可能懂?”   明微道:“我心里,如敬重陛下一般敬重皇后。”   如敬重陛下一般敬重皇后。皇帝就听出那么一点儿有意无意的意思了,心里不知是恼是笑,面上却笑了,拢着她的手道:“我不要你敬重,你只知,我对她亦是敬……”   明微本说得畅快,闻这一句心里却堵了一口气,打眼往外头一扫才顺过来,眼稍带笑。   皇帝不知因何就心里发虚说不下去了,脸上就愈发端着,冷眼扫陆满福,陆满福适才恍然了悟他将将提的一嘴皇后千秋是什么个意思,合着,他暗自嘀咕,您糊弄老祖宗的时候也没叫奴才这么作戏呀。   一哈腰,孙子似的往上凑:“才大阿哥过来,主子娘娘叫问小主好哩。”怕她不答,就自己个儿往下编:“说南地潮热,不知小主住的可还习惯。”   礼尚往来,明微是懂的,不过仅懂在她愿意的地方,他们不明说,她就作不懂,回眸就朝他也笑了笑。   陆满福给她笑得心里抽抽,算是懂了自家主子是个什么感受了,难为他,就这几日就供出了一尊菩萨。   他陪着她笑:“论理儿,娘娘带话关照,小主合该回应上一句才是。”   看着他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儿,明微觉得又不是容钰一样的小孩子,她这样子同他们排遣也没什么意趣儿,因道:“如此我修书拜谢可行?”   “正是这样。”陆满福忙应,又笑笑,“您容奴才多嘴一句,不几天就是皇后千秋,小主您,一道备份儿贺礼才好。”   明微了然,未言之际,皇帝就似笑非笑道:“你李主子送礼的本事,昨儿你是没瞧见么?”   说的是给容钰的九连环了,却是他半夜没睡,早起脸色不好,皇上问的时候,怕说背书又给自己惹事,便扯谎说在解九连环,解到半夜都没解开。   “是奴才的疏忽。”陆满福吭吭笑,转而看明微,“小主不爱俗物,您若是有这份儿心,就交在奴才身上。”   她是不信他们看不出来她故意,一唱一和的好不热闹,心里却计较不起来了,自己去翻了杯子倒茶,一面瞧他一眼:“我是没银子赏你的。”   “您这就是折煞奴才了。”陆满福道,“奴才给主子办差,是奴才的福分。”   说话间就被砸了一下,慌慌抱臂,怀里就接了个和田玉内画西洋美人的鼻烟壶。   皇上近日常把玩的,他面上一喜,忙撩袍磕头。   “行了。”万岁爷一摆手,“先赏了你,办不好差罚双倍的。”   他苦脸作态,明微就掩帕子笑,皇帝拢着她就觉得心满意足,一时朝云带人过来摆膳都没好进来。   饭还是要吃,食不言寝不语,两个都是惯了这样的规矩,膳后皇帝赶着处理送来的折子,就提了几句义塾的事,叫她去与长公主详谈。   明微无可无不可,过去找长公主说话,不料说未两句,就听婢子回禀薛府女眷来了。 第62章 故园无梦   央央十几口人。   圣上给的意思是从简免迎, 那边在园子里召人接驾即可。可意思是一回事,这臣民的心意又是另一回事。   是以年逾古稀的薛老太太便带着几个侄媳孙媳,十几口人挤了两个马车过来,顶着烈日站在了院门口。   “难为您老人家一把年纪还顶着日头过来, 说来是我们的罪过了。”长公主赐座赐茶, 招待这老人家倒甚是亲和。   薛老太太身担一品诰命亦不敢全受,恭恭敬敬的坐了半张椅子,那小一辈的,更是只有站在旁边陪侍的份儿。   听她说罪过, 老太太忙就起身, 连道不敢,至长公主说了两次宽坐, 适才渐渐放开来说话。   “咱们一早就惦记着,又恐扰了贵人清净, 故而不敢前来。”她瞧长公主, 又瞧明微,握了两手,笑里犹带谦卑, “后来我就想, 咱们家世沐皇恩,无以为报,公主娘娘和答应小主都到了家门口了, 我怎么也得来亲自请一请才像话。眼下家里都拾掇好了, 虽尊圣命未敢大布置, 却也比此处宽敞舒适,还请长公主和小主赏光。”   说着又起,那几个媳妇亦跟着附和请着赏光,长公主便压手叫丫鬟阻了她,笑言自不当辞,可陛下处已有安排,无端改了是给他们添麻烦,还是照着他们说的来。   薛老太太自连连应是,长公主留着吃了会儿茶,这一行自是无功而返。   娘儿几个为着不惹人注意,是主仆挤了两个马车过来的,路上那些没大说上话的媳妇们,自是有一番揣度闲话。   这个说长公主生得端庄大气,真是皇家气派,那个说长公主脾性真是顶顶好,一应的交口称赞,不防提及李氏,就有一瞬的噤声。   说话的这会儿这一位通共就没说三句话,从始至终陪在旁边,既不搭腔,也不言声。   孙媳妇儿三奶奶年轻受宠,素来快人快语,率先就吃吃笑出了声,“不怨我说,这位娘娘,相貌是生得世上无双,只瞧着,有些小家子气,还不如咱们家未出阁的姑娘落落大方……”   一语出,大太太不知因何冷脸不说话,四太太笑得有些讪讪,大奶奶目有深意,一瞧老太太的脸色就撘了腔:“你不知,往年咱们老太太请吃过一顿宴,胡夫人带了她过来,彼时才是几岁的小丫头,待人接物,比个当家太太还有模样。”   可不是当年大太太与二丫头的亲娘闹矛盾,连带惹上了人家串门儿的母女俩,老太太就出面摆了个宴,请人家过来吃酒赔不是,没想大太太没消气,宴席上暗嘲胡夫人不安于室,胡夫人碍在老夫人的面子上不和她计较,她倒好,得寸进尺又想叫人家女儿难堪,不意那半大的丫头绵里藏针,针针见血,言笑晏晏间给了她好几个闷亏,亏了以后再圆回来,虚虚实实,但不叫人觉得她过分。   彼时当家的正是大太太,大奶奶提这话,摆明了就是在嘲讽她。她大房就沾了一个嫡长的光儿,夺了掌家权不说,还处处要三奶奶那个小妮子压自己一头,此时不挤兑她一回,正是更待何时。   大太太年岁渐长,脾气也敛了,鼻子里头冷哼一声,也知道拿话打机锋了,却道:“有娘生没娘养,再到那见不得人的地方滚上一圈儿,染成什么样谁知道,我瞧,这小家子气还是好的,背地里怕不知是个什么狐媚子呢。”   谁都知大奶奶亲娘死的早,三奶奶人精似的人,前头话没听懂,一听后头的话就知道二个不对付了,大奶奶犯不着得罪,可自己婆婆又不能不帮,便一笑道:“可是我要好奇,这万岁爷又是带着上街又是带着看戏的,怎么才是个答应的位分呢?”   这话说是问也可,说是顺着大太太说的也可,模棱两可的就把话题引了下去,本以为能猜上一会儿,不想就叫大奶奶反应极快的抢白:“当初老姑奶奶入侍也只是封了常在,半辈子荣宠,哪个比得上,可不……”   可不咱们家也是凭她发迹起来的么,她吞回了这句话,薛氏是靠女人发家,说起来究竟不是什么敞亮事儿,换言道,“可不是现成的老例儿。”   大太太那边没了言语,大奶奶但觉借着这位小主出了口恶气,心胸疏阔,一直没插得上话的四太太方才能开口:“说来,不管怎么着,咱们得小心侍奉着才是……”   “说得是。”这话等于没说,可久没言声儿的老太太就搭了腔儿,接着三奶奶的手坐正了一些,望四太太道,“二丫头病得不是时候,等回去,你再带两个大夫过去才好,此时正是用得着她的时候。她一向与宓姐儿好,使唤个人去把宓姐儿喊去陪她吧。”一面瞟了眼大太太。   四太太自是应是,到园子里忙就去办了。倒没想到晚上接驾的时候,薛宓竟伴着薛宜是步态姗姗的过来了,跟着站在了小一辈里。   薛氏为显郑重,上下四代人,连襁褓里的小儿都被乳母抱了出来,在园里等着的足有百口之众,夹道两边,山呼万岁之际,也是蔚为壮观。   更兼满园花灯,五彩斑斓,甚是喜庆热闹。   那青帏马车在呼声中停稳,地上人乌压压跪了一片。   薛宓和薛宜来得晚,赶在最末,便悄悄的同她说话:“我在外面听过两句,说是今上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生得是绝好的一副相貌,也不知传言真也不真,等一会子,真想偷偷瞧上两眼。”   薛宜便对她道:“你小心些看,这会儿天暗,咱们又在后头,不妨碍的。”   薛宓又道:“那位小主,可也是倾城绝色的?”   薛宜道:“见之忘俗。”话说着,自己也翘首打量。   “臣薛通携高堂兄弟、子侄其女恭请吾皇圣安……”忽听得前面传来薛通领唱的声音,薛宜偷空一扫,未看见什么,就随在呼声中叩拜了下去。   薛宓迟她一眼,便见一双青缎云纹方头履自马车中踏了出来,踩凳点地,米草纹墨蓝袍裾在眼前轻轻一晃,就站到了地上,启口叫免礼。薛宓听那声音,心头就是一颤,连忙将头磕在了地上。   内侍唱免,薛通领众人谢恩,百余人中,只有衣料摩挲的声音和那微风过处,沙沙的树叶响声。不意“哇”的响起一声婴儿啼哭,一时众人吓了一跳,皆禀了呼吸。   薛通连忙请罪。   俯首叩地,四下皆寂,略过了一会儿,才听得一道声音:“昨日朕与小主游山塘,正遇上卿府中的满月宴,可就是这孩子的?”   语气随和,仿若闲谈,却自有一番清贵儒雅。   薛通心里咚咚打鼓,谨慎答道:“回万岁爷,正是臣三弟归家,在昆山戏楼请了一场宴,权做了这孩子的满月宴。”   那厢却是疏朗一笑,打望了眼一众爷们儿里头被乳母抱在怀里的婴儿,漫漫道:“朕与小主听了他一场戏,这孩子是与朕讨见面礼了。”转眼望满福,“回头告诉你李主子给他备上一份儿。”   陆满福应是,众人方才舒出一口气来,俱陪着笑。   一时薛通兄弟几个作陪,引皇帝进园,又有小一辈兄弟招待容钰容铮二人随后,最后方是薛老太太领着女眷请下了长公主与明微,领了媳妇们相陪。   前面有兴致逛逛园子,后头也就跟着走了,剩下的不当值了的护卫,自也有人安排酒菜。   前头是主子伺候,后头就跟着丫鬟婆子,没得着脸面往前的媳妇姑娘们就要在他们后面,薛宓和薛宜就缀在了尾巴上,薛宜边出神边走,一回眼却发现一向活泛的薛宓也低着头走神儿,便问她是怎么了。   “二姐姐。”薛宓锁着眉唤她,待薛宜再问怎么,她却噤口不言了,任薛宜怎么问也问不出。   晚来天凉,园里夜景也好,再有薛家人讲讲风土人情,天子颇有兴致的走了半个多时辰,其间却还使人去吩咐女眷那里,若觉疲惫,可先行休息,特特又关照了薛老太太,令之受宠若惊,自是不提。   如此一遭走下来,再摆一场小宴吃过,已尽亥中,薛氏的男姻女眷,再三安置之下适才退下。   明微随圣驾居住在水庭之东的玲珑馆,玲珑馆地势稍高,后头有琵琶园,西面则是荷花池,养了睡莲万株,有远香堂可赏莲观荷,间或几声蛙鸣入耳,是个清凉消夏的好去处。   明微比他是早一些过来的,甫入内室扫了几眼,就没再动。   皇帝回来时就见她笔直的坐在卧房春凳上,眉眼淡静,只面上略有点儿疲色。   汉人的规矩男女不同席,他没料她和长公主说话说了一下晌,中饭都没传回来,走了一晚上,又连她的影子都没见上一面,颇是不郁,这一会儿见到人才高兴,走过来瞧她,却发现她手里握了一根玉簪,定神一看即发现面熟,“这簪子……”   明微道:“当是故友所赠。”   “故友?”皇帝回目一扫,“方才进门,中堂有幅松竹图上的题字甚像你的笔迹,原当是薛家网罗来讨好你的,莫不也是这位故友?”   明微点头,“是薛家长房的二姑娘。”   皇帝揽了她坐下,“我还以为你和那混小子有什么交情。”   明微一扫他,才发现他脸上有些说不出来的别扭,不由嗤笑:“您看年岁我也是不识他的。”   他自己也好笑,去看她手里的簪子,摩了摩那簪子上的清平二字,问她:“胡夫人旧物?昨日你还那样大方?”   明微是有些意外的,簪子上的字是先古时期的契文,现世早已失传,李相喜研考此物,可毕生所集,也不过书房里半架子龟甲片,再加先人所撰的一本残籍,到胡夫人故去,他心灰意冷,就通通赠给了友人。而清平二字,并非固有,而是他考据后拼造。   “您怎么知道?”她偏首看他,心里好不奇怪,全忘了他问的是什么。   “唔……”皇上觉得有些个不好说,“当初朕给你搜罗了好些东西来着……”后来一生气锁了,后来又自个儿倒腾了一遍,还跟你家丫鬟混了个脸熟,有什么我还会不知道?   这样子英明神武的事陛下说不出来,正想怎么圆话,赶巧朝云就在门口漏了半个脸,问:“浴汤备好了,小主是不是现在沐浴?”   “好丫头……”来得正是时候,陛下心快口快,吞掉了后半句话,换而道:“浴房在何处?”   朝云一呆,明微面色刷的就变了,幸而皇上这会子还有数,一笑去刮她的鼻尖:“如何这么不禁逗。”   明微给他一打岔也就忘了计较,洗完澡出来,他却也沐浴过了,盘腿坐在罗汉床上批折子,细白绫中衣松松在身上挂着,依稀也勾勒出宽肩窄腰的轮廓。   头发还在往下滴水,后背衣裳就湿了一片,她手里捧着陆满福千求万求塞过来的棉布手巾,问他:“您怎么不擦擦头发?”   你来帮我擦,她想他应是回头看她,再说这么一句,然后她便可顺理成章的也就可走过去,不料他却盯着手上的奏本,朱笔一点,头也没回的答了一句:“将将送过来几本,我赶着批完了和你说话。”   明微心里就悸动了一下,很快抑制住了,却没控制住旖旎的心思。   “此处临水,夜里凉,要伤风的。”说着走过去坐在他身后,一抿唇,撩起了他的头发。   一点点把发丝归拢,再包裹在手巾里,小心而细致。   夜风带着清凉掠进窗来,陛下笔下一停,回眸握住她的手腕笑了笑。   她是头一次主动照顾他,有些不自在,就低敛着眉掩饰。也不似旁人含羞带怯,只一味的寡淡着脸。   皇上觉得就应当是这样的。   众生相,千姿百态,独她每一相态,他都爱入骨髓。   她不惯太过炙热的亲近,便床笫之间,渐渐被他教懂,却也越来越知道克制,至于再抱着她的时候,就无比怀念她那一晚上的全无防备。也是,说不出来的滋味。   他为她的亲近而欢喜,心里转了几百回将人锢住疼爱的念头,却怕以后再得不了这份儿亲近,眼里就笑的一派淡泊,搁下笔,握住她的肩膀,慢慢的凑过去,在嘴角亲了一下,又唇上一沾,咬住,浅浅的吮了一会儿,在她迷离未觉之际即干净利落的抽身而去,低哑着嗓音道一句多谢你,回身提起了笔。   明微低着头,好一会儿他打喷嚏,她才想起来给他擦头发,冷淡着脸抬起头来。   到他再搁下笔,唤陆满福进来收折子,脸上冷意就退下了,只有一片平和。   她是想好说辞了——也是一早就想说的——等他转过身来就先开了口:“我可否求您一事?”   皇帝倒不会怀疑她方才是向他献殷勤,只是颇为好奇她要求他什么,但握了她的手:“只管说。”   明微起身,从妆台上取了那根兰花玉簪出来,望他道:“这枚簪子,我母亲生前珍之重之,后来不甚遗失,挂怀了好些时候,可否请您派人埋到她坟前,以偿了她一桩心愿……”   她双手托簪,皇帝收了,顺势拉她在身边坐下,从小几上端了碗汤药给她。   乌浓的药汁,还有些烫手,她捧在手里一匙一匙的往下吞,全不知滋味似的。   “一小口。”饮尽了皇帝才递来一杯温水,亲手端着喂她,眼见明微小抿一口,并不多贪,心里却有些怜惜,拿帕子拭了拭她的嘴角,与她说笑:“我想起从前太皇太后抱恙,我到寿安宫侍疾,听她老人家念叨过一回,说昔年吃胡永年开的药才是真的苦,阖宫太医开的药加起来都不抵他一个,她老人家断断续续,却吃了有三五载,至于后来,连喝水都觉得一股子苦药味。可也有效,早年病痛不断的,其后将养着,竟连伤风咳嗽都也少见了。”   明微一听三五载就蹙了眉,抬眸打望他:“这药……要吃多久?”   皇上听而一顿,随后就笑了,拉着她的手道:“我以为你是不怕苦的,竟也怕么?”   明微舌根还是苦的,眼睛里就略带了点儿无奈:“世上怎么会有人不嫌苦呢?”   皇上问:“那可是苦的厉害?”得她点头,便道:“既是苦,怎么还一声不吭的,合该说与我知道才是。”   明微眼眸一闪:“说与您,您允我不吃药了么?”见他摇头笑,说这个不成,就也挑唇一笑,说:“您瞧,我说和不说一个样不是?”   “这不一样。”皇帝捏捏她的下巴,“你不说给我,嘴里苦着,心里或也有苦,若是说给我,我可任你打骂一通出出气,叫你心里是舒舒服服的。”   他意有所指,明微也是听懂了的,却不好接话,就朝他笑了笑。   摇曳的烛光给那如玉的容颜镀上了一层暖色,那笑里也沾了许多烟火气,陛下凝着她往后一靠,倚在了迎枕上,顺势把她也拉下来靠着自己,扯了素丝被盖在她身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了会儿话,双双就睡着了。   皇上是在天蒙蒙亮的时候给冻醒的,脑袋晕,鼻子里塞了一团棉花似的不透气,查她两层丝被盖得严严实实,又被自己裹在怀里,还算暖和,才放心下来,轻着动作把人抱去了床上,细细看了一会儿,披件衣裳往外头去了。   陆满福是才起来的,正想伸个懒腰准备叫自家主子起床,手才伸出来就见门口晃悠出了一个影子。   他胆小儿,吓了一跳,忙顺势跪下去请安。   哐当一声膝盖撞地的闷响,万岁爷险些给他一脚,冷着脸睨了他一眼。   陆满福无声嘿嘿笑,爬起来吩咐人准备盥洗用具,皇上就先踱出了门去,他招呼一声,也跟了上去。   门朝西开,出门就是荷塘,沿池游廊曲折,可通东边水庭。   单这一池荷塘也罢,比西湖的曲院风荷不上,比圆明园养的那一池子荷花也不足,只那游廊上红纱灯高低错落,隐隐约约的光芒,铺陈水上,与那半池子碧荷交相辉映,恰如其分的好看。   万岁爷这会子醒,虽说早,也不得再睡两刻钟,便想去上头走一走醒醒神,出门就跟了一串人,他嫌闹,叫传喆生伴驾。   陆满福使唤人过去了,不料来的却是蒙立,扎地打千儿,道:“奴才今日醒得早,先叫喆生回去歇着了,皇上是否还要传他?”   “正巧,也要找你。”皇上心情不错的模样,朝他一摆手,提步上了游廊,“来吧。” 第63章 意外之伤   荷香淡淡, 蒙立跟了有一段路也未见他说话, 度他一派安闲, 也就在后头开了口:“主子唤奴才,不知有何事吩咐?”   皇帝负手缓踱, 波光水影之中, 目色安闲,却是有一会儿才道:“彼时李鸿慈的案子,你虽未主理, 却也经手了全程。他算不得大奸大恶之人,此时若要抹平,如何?”   提及李鸿慈, 蒙立是悬了一颗心的, 至听得后半句, 适才松了口气,却有片刻沉吟不语。   皇帝扫他一眼,但道:“有什么话, 但说无妨。”   “奴才斗胆。”蒙立颔首, 仍是先告罪方开口, “李鸿慈把持内阁多年, 手下不乏能人异士, 虽则贪墨罪重,若论功绩, 也可数得几分。是非黑白, 总没分明。若要抹平旧事, 应不难办,只是这案子是当初主子爷您亲判,若则有变,恐不大好。依奴才愚见,施恩为上。”   “施恩……”皇帝脚步略顿,屈指在朱栏上轻敲,嘴角浮出一丝讥诮,“如此岂不全都栽在了她身上。”   自语一般,也不要他答话,说罢便一抬手,示意他平身,“先办着,旁的后头再说。”   此话一出,蒙立还有什么不懂的,颔首正要应下,却听前面喵呜一声。   寂静的清晨里,极是突兀。   他下意识的一按佩剑,就要挡上前去,皇上却漫不经心的一摆手,阻道:“野猫罢了,不碍。”   不料一语落,将往前踏一步,只觉脚下一软,面前就忽地窜起一个黑影。   “主子!”蒙立阻碍不及,便由它扑了上去,再要用剑已是不能,只得慌忙放下,赶上前来。   *****   万岁爷给只野猫抓伤了!   薛通将起来床,本睡意惺忪,闻言一个激灵,睡意全消。   “怎么回事?伤得重不重?”他胡乱收拾了,一出门就瞧见薛连已先一步候着了。   “听说见血了。”薛连边走边和他回报情况,“随行有太医已经过去了,李郎中和孙郎中也在候着,正叫常大夫过去,目下尚不知情况如何。那野猫是怎么回事也还在查。”   原委倒是查得快。那猫也不是野猫,原是薛家老太太养的一只波斯猫,新抱来养不熟,丫头一时不甚,就叫它跑丢了。也不知怎么就在园子西北角生了一堆小猫崽儿,不巧正给些顽童瞧见,就把些还没足月小猫崽儿抱去玩了。   自是难活,这其中一只,不知就死在谁手里头后给顺手扔在了游廊里,正给草木虚掩,仆从未曾发现。   皇帝倒霉,一脚踩上去,惹那母猫发了疯。   “这叫什么事儿!”薛通恼得直拍腿,亏薛连当机立断,扭了几个当事的人,一齐到玲珑馆治罪了。   皇帝受伤,玲珑馆几乎戒严,将换值的喆生也带了人回来值守,蒙立更是按刀立于内门出,正肃容吩咐着什么。下属三三两两的上前听令,又三三两两退开,处处透着没顶的威压。   薛通在门口却步,将将对上蒙立扫视过来的眼神。他忙一哈腰,正欲烦他通禀,却见陆满福打帘子从里头出来,径直朝蒙立走来,那厢蒙立话音一顿,只朝他一颔首:“主子爷有何吩咐?”   陆满福颔首回礼,一笑道:“万岁爷说大人也给那畜生伤到了,叫您进去瞧瞧。”又扫眼院子,道:“爷还说一点小伤,没大碍,还是该干什么的干什么去。”   蒙立自是懂得,便叫散了,谢恩随他入内,薛通心里略略舒了口气,却又提起来,在后叫道:“蒙大人——陆公公——”   二人回首,却是陆满福含笑:“薛大人稍安,咱家替你通禀一声。”   薛通忙道谢,不一会儿就见陆满福出来,请他入内,薛连因未奉诏,便在外稍后。   有一会儿才见薛通出来,虽白着脸抹着汗,却深深吐了口气,朝他道:“织造局仍然预备着候驾。皇上说一点小伤没有大碍,那航速堪比我大晋战船的西洋商船倒是难得一遇,行程照旧。”说罢眼神朝他一扫,意味难明。   薛连眼神儿亦是一瞬,却道:“仍预备着,一会子着人去吩咐一声即可。”一顿又问:“野猫的事儿,圣上没计较?”   薛通但念及细绢屏风后的一番隐带戏谑的对话,以及那李小主在那位主子三番五次追问之下说出的小惩大诫四字。小惩大诫,这却不好定性了,因一边嘴上说着“万岁爷宽仁,未予计较”,一边朝他抛了个眼色,示意随后在议。   出得水庭,薛连听薛通叙述后,只道:“这意思瞧不分明。便是真要小惩大诫,也是那李小主的意思。依我说,圣上这是要看咱们的态度,那边宽恕是皇上宽恕,咱们家也不能就顺杆儿爬,没得显得对圣躬不重器。那几个揪出来的,总是些无关紧要的人,要我说,还是从重处置了。”   “此话有理。”薛通听得点头,“也不许做的太过闹出人命来,丫头婆子的便都发卖了,男丁就送去西南充军,总是左右都有个交代。”   薛连点头,随口吩咐人去办,又匆匆忙忙的安排出行事宜,却不知这随口的一句安排,对于原本只是有丁点儿牵连就被牵扯进去的人,意味着什么样的灾难。   水月庵中,从侍女被带走的一刻薛宜就在焦灼的等消息,听及“发卖”二字,不啻晴天一个霹雳,立时身子一晃:“将将不是说皇上没计较吗?怎么要把人发卖了?”   “二姐姐。”薛宓伸手搀她,只瞪了眼自己的丫头红玉,“你说清楚,可是已经吩咐下去了?叫谁去办的?”   薛宓和薛宜关系亲密,两个的贴身丫头关系便也密切,薛宜的丫头灵儿出事以后来找薛宜,红玉便一直跑前跑后的打听,薛宓一问,就忙回道:“是大老爷吩咐的,已叫洪大家的去领牙婆子了。”   薛宜一听,整个人都瘫坐下去,薛宓心里也着急,却还能分寸不乱,只是劝她道:“姐姐莫着急,咱们再想想法子。”   不料薛宜却听不下去了,猛一推她就往外走,“我去找父亲……”   她力气大,竟险些将薛宓推倒在地,幸而薛宓不是弱不禁风的闺阁女子,只是身形一晃即稳住了脚,但一把拽住了她:“二姐姐!”   她呼了一口气,方道:“莫说此时大伯在前头忙着,你见不到他,便见到了,胳膊也是拧不过大腿的!”   “怎么办?灵儿性子倔强,若是……来不及了……”薛宜捂脸,六神无主的拽住了薛宓的衣裳,“宓妹妹,你说我该怎么办?”   薛宓眼眸一敛,思虑片刻就拿定了主意,一握她的手道:“咱们家没有能替姐姐做主的人。如今圣上面前,李答应当宠,姐姐又曾与她情谊匪浅,求她出面最好。”   “明微……”薛宜喃喃,旋即又捂住了脸,“我却如何见她?”   “闯!”薛宓一扶她手臂,目色坚定,“皇上亲卫治军严谨,薛园之内,绝不会轻易伤人。姐姐若闯行宫,报李答应之名,十有**能得通传,尽快见到她,求她去救灵儿。”   薛宓性情温和,乃是标标准准的大家闺秀,若是平时,绝不会依她所言,而如今灵儿性命攸关,却也不顾许多了,只一咬牙便应下来。   说是硬闯,但玲珑馆外层层防卫,闯到得见天颜,又谈何容易?   薛宜二人是在水庭外头被拿下的,彼时预备皇帝出门,禁军清道,她还未及靠近门边儿就被人拿刀叉下了。   两柄钢刀架子脖子上,薛宜汗毛一凛,念及灵儿,却也不顾了,扑通跪地,但道:“我是薛通次女,乃李答应故时手帕之交,我有人命关天的大事求见李小主,烦请二位军爷代为通禀一声!”   两士兵相互对视一眼,立即便开口回绝,“圣驾即过此处,我等奉命清道,不得擅离职守,姑娘请随后再来。”   “二位爷还请通融通融……”一言未罢,那厢薛宓就从袖子里抽出两张银票半掩着塞了过去。   不料那二人却放佛很不吃这套,拔刀断喝了一句“放肆!”愣将薛宓吓了一跳,忙一面将银票收起,一面道着得罪。   吃惊于他们作派的同时,又暗暗朝薛宜使眼色,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此处离玲珑馆尚远,若则硬闯,必然死路一条。   进门无路,薛宜一下子迸出了眼泪,一个接一个的磕头下去,“来不及了,求求二位带我进去,求求你们……”   她不住的磕头下去,两士兵也是年轻公子哥儿,遇着这么一位又是哭天又是喊地大家小姐,扶又不是,赶又不是,一时只觉头大。   不防这处离御道不远,仅几株垂柳遮着,后头皇帝行来,他们背对着未见,那哭声却引了皇帝的注意。   “人命关天,求你们让我去见见李答应……”   这清晰可辩的一句入耳,薛通听出女儿的声音,一面心里一惊一面又诧异不已,她如何却跑了过来?   暗暗觑皇帝的眼色,这位主子爷显然没打算略过去这一桩,不过容色怡然,倒不见怒意,薛通也便按下请罪道心思,假作不知,但由他朝陆满福扫去一眼,“是想见你李主子?”   陆满福笑:“奴才听着,似也是想求见李主儿……”   皇帝便一扬下颌:“去瞧瞧。”等他欲走,又吩咐:“甭把人吓着了。”   陆满福便会意,不一会儿便探听了消息来回,只说是薛家的二姑娘,曾与李小主闺阁相好,目下有一桩急事想要求见。   薛家二姑娘,薛通忙上前请罪,皇帝却摆了摆手,也不多问,只同陆满福道:“既她故友,待会子便引过去吧。你好生伺候。”   这是料到事情或有些麻烦,怕明微应付不来,特意留了他伺候了,陆满福应下,待恭送了御驾,便领二人往玲珑馆去了。 第64章 道是无情   因他折腾了一早上不得安眠, 这会儿人走了, 却显得屋子里格外的空旷。时辰尚早, 本可再休息一会儿,明微却了无睡意, 想出去走走, 但看那一草一木,一山一石,皆有伤怀, 便也打消了念头,只叫人支了把藤椅,在窗下阖眸。   心思空明, 仿若入定之时, 却听朝云轻唤了一句小主。   她抬抬眼皮, 却未睁开,只听她道:“薛二姑娘及薛六姑娘求见。”   明微默了一会儿,睁开眼来, 却未曾说话。   “小主……”朝云等不及, 又出声唤了她一句, 明微嗯一声, 站起身来, 却仍未置可否。   “李主儿——”陆满福站在门口,轻轻唤了她一声, “二姑娘似有些难事。”   一言就令明微转过身来, 一顿, 清凌凌道:“她在何处?”   “在外头候着。”陆满福欲引她去,李明微只走一步就住了脚,向他道:“你去问问是何事。”   “二姑娘说是……灵儿有难。”陆满福去而复返,只转述了四字,李明微便疾步走了出去。   “……央央!”眼看那匆匆行来穿家常衣服的故友,依稀还是往日的眉眼,薛宜嘴唇蠕动,几步迎上去,握住她的手臂唤了她的小名。   明微当时就掉了眼泪,紧紧拥住了她。   故友相见,少不得痛哭一场,再就薛宜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叙述灵儿之事。   “……祖母那只波斯猫难养,听说灵儿擅饲宠物,便将人叫去帮忙,不想猫却丢了,今日又出了事,父亲便要将她发卖,你晓得,依灵儿的性子……央央,我是没法子了……”   往日相好,连彼此的丫鬟也是极好的,明微待灵儿比待珍儿的情分差不了多少。   那丫头的性格硬的像石头,最是个宁折不弯的主儿。彼时大老爷娶了两房妻室,一房是薛宜的生母宋氏,乃是老太爷做主明媒正娶;一房就是现而今的大太太,乃是其祖父早年定下的一门亲事,许多年音讯全无,不防就上门续了亲事。当时薛大老爷已娶了宋氏,大太太家里又依着旧时的约定想要结亲,又绝不做妾,老太太便做主请命中宫,将大太太娶做了平妻。早年两房那些鸡飞狗跳暂且不表,只说有一回,大太太冤灵儿偷镯子,灵儿不服顶撞,大太太要把人卖出去,她二话不说就悬了脖子,幸而宋氏带人来的及时,才捡回了她一条小命。   听及薛宜的陈述,再念及旧事,明微只觉心里拧着,一面安慰她莫慌,一面却起了身。   回眸扫见陆满福,还未开口,那厢他便已上前,打千儿道:“奴才斗胆,将将在跟前儿已听了前因后果。小主若是应允,只交给奴才去办即可,奴才打包票,定将灵儿姑娘全须全尾的带回来!”   他去办,明微倒是放心的,当下便点了头,陆满福才要过去,又被她叫住,但道:“你同他们说,怎么处置这些人,皇上原是叫我说的,我说是小惩大诫,不知是薛大人是听差了还是会错了意。灵儿涉事,也不必僭越把人带回来,叫把人都按下,等皇上回来,再分辨分辨这四个字的意思。”   这是要看万岁爷的意思,再顺便清算一番了,陆满福颔首一笑,只道万岁爷多虑,这位主儿日常不爱理事,办起事来却不含糊。因恭维了一句小主英明,便自去了。   他这边出去,明微那厢提着的一口气就松了下去,转身即已是散散漫漫的样子,按住薛宜的肩膀劝她,“莫担心,等他回来就没事了。”   陆满福算是皇权的象征,他出面办事,自是没有办不到的,不消半个时辰就回来,便回禀都办妥了。   “灵儿姑娘说,叫奴才替她给小主问安,经年不见,若有幸再见小主,必定给您多磕几个头。”又看向薛宜,“灵儿姑娘说她无事,请二姑娘莫要担心。”   薛宜听了,适才渐渐抹干眼泪。   明微亦舒了口气,再望她,唇齿间便带了些涩然,“近些年可还……”她目光落在她鬓边垂下的发束上,一个字好字就吞了回去,只将手伸了过来,“可是陈家出了变故?”   薛宜十岁之时,即有宋氏做主定给了陈家长房的三公子,而她与明微年岁相当,按说五六年前就应该已经婚嫁,可如今双十已过,却还是女儿家的装束,便不得不令人担忧了。   薛宜抬眸望她一眼,却抿了嘴唇。   她不愿多说,明微也不知如何多问,如此默了片刻,气氛仿佛凝住。随后,薛宜站起身来,向她福了福,“方才神思俱乱,宜无礼至极,企小主恕罪。今日之事,多谢小主相助,宜无以为报,唯感念于心,没齿不忘,祈愿小主余生,平安康乐。”   明微听而怔忡,陆满福悄悄打量,却见那帘子外头人影一闪,悄悄过去一问,却回:“老太君求见。”   薛宜便顺势告退,明微敛眼,默许她退下,有一会儿却没说话。   陆满福再次提醒她之时,便站起身来,疏疏懒懒道:“不必见我,叫她们去吧。”   除了自家主子闹她,这是陆满福头回感受到李小主有脾气。铁栗木翘头书案上,宣纸铺盖了半个桌面,佳人执笔,落纸尽是铁画银钩,末了将狼毫笔往青玉笔洗里一投,返身走到了窗前。   却听身后脚步声见响,有人慢声笑道:“字是好字,人亦佳人,却不知有何不快,如此抒怀?”   明微回头看她,面上便浮出一丝笑意,却是半点也没了先前的情绪。   长公主见此,也不再多话,只道:“来与你说说义塾的事。”   创办义塾,原起于长公主早几年途径南地某一乡村,见两小童藏于私塾外听课,便询问之,答约,性喜读书,然因家贫交不起束脩,不得入学堂读书,恐先生不悦,故藏于窗下读书。长公主感喟,上书朝廷,请办义塾。   帝允。以户部拨款,在多地兴办义塾,推广教育。其后殿阁大学士王昌义巡查各地书院时,言少年出英才,屈于乡野,无以为进,请求施恩,于富庶繁华之地,再办国学义塾,选良才大儒任教,以作各地书生进修之所,并集文章送呈御揽。帝揽之,命于苏州再办。   如今这苏州义塾从选址修建到延请名师儒士再到选拔生源,实已办妥十之□□,且已经拟在今秋开院。只早些时日长公主上书,以女塾故,请于苏州义塾另辟女学,圣上允准,一并交下承办。   只是最后,这女学所办,多不如人意,长公主于云南回来后,索性亲自接手整顿。   明微听及,只是语带讥讽:“这世事多艰,女子读书,已为许多卫道者所不容,更莫说进学。办成这等模样,倒也不怪……”   她摇头轻笑,望定长公主,“江南二十女塾,废了公主多少力气?”   长公主捻杯半晌,亦摇头一笑:“不提也罢。”一顿,又望她,“只有三桩,其一,这女塾我办了二十个,苏州义塾的女学,也一样要办起来;其二,皇后的懿旨虽是虚的,我请你相帮,却是实的;其三,我不与你客套,你也不要与我虚辞,只有一句,来还是不来?”   “来。”明微将那手卷搁下,几未停顿,放佛是落子无悔,又放佛是掷地有声。 第65章 借酒逞“凶”   长公主听而展颜。   陆满福却听得嘴角抽抽, 小心插了句嘴:“原说钱塘好风光,万岁爷才说的, 要领李主儿去观潮呢!”   苏州办学, 可不就一名义么,那位爷还打算带人去浙江呢, 小一个月日子,您倒忍心拆散人家!   “猴儿崽子!”长公主白了他一眼,面色却是带笑的,只嗔道:“我倒要你提醒!”   陆满福嘿嘿讪笑, 瞥见正主儿,只是浅浅抿唇。   长公主转眼看过去, 只道:“他倒也提醒了我, 正经该先问你一句,你是想在苏州,还是想去浙江转转?”   明微道:“我原没打算去。”   这话不尽实,依他的意思,是要假作她留在苏州, 然后扮作亲兵随他过去,她虽未应,却也并非不乐意, 不过今日听长公主说了一通女学,倒是更愿意留在苏州罢了。   长公主便满意笑了。   一时午膳, 薛家摆了宴, 着四太太来请, 长公主相说之下,容钰又在旁闹,明微倒一同过去了。   前院里头的事,后院里倒还没得风声,这二位肯来,上上下下就忙着张罗开了。前先明微是四太太和年轻的几个奶奶作陪的,一晚上走下来,薛老太太见人不大欢喜,这次便叫了二姑娘和六姑娘。   不意六姑娘投了容钰的缘,因她有个双生哥哥的缘故,容钰昨儿就见到个长得与她一模一样的小公子,他没见过世面,便大惊小怪的缠着她问东问西,兴致勃勃的与她一处玩去了。也就只剩了薛宜陪在旁边。   “宜丫头有幸,早年与小主相投,”薛老太太拄着拐杖,边走边笑,“昨儿头回见,不好就叫她们丫头片子来伺候。今日赏花听戏,倒可陪着小主一乐。”一顿,又望薛宜笑道,“也幸前些年得了慧通大师点化,留在这园子里多参了几年禅,才有今日再见小主的福气。”   明微唇角浅勾,并不是打算接话的模样,长公主扫一眼,倒是有心替她接了这个话,不过薛老太太精明,话锋一转就将话头朝抛了过去,“二丫头说可是?”   薛宜是半道上叫老太太唤去的,才在她前面闹了那么一出,她是不想见明微的,可老太太的命她违不了,便只好不尴不尬的来了。   “早年灾病不断,险些烧坏脑子,慧通大师言我命中有煞,需得皈依佛门念几年经,才得洗净煞气,平安顺遂。便依她的话在庵堂里过了几年,果然受益良多。”   薛宜伴在明微身侧,顺着她的话解释了几句,抬眼看明微,目光却未触及她的眼睛。   明微沿乱石铺就的小路缓行,扫她一眼转身,拨开了一枝探到身前的艳红石榴花,轻轻笑道:“我佛慈悲,一会子若得空,倒想听你讲讲佛法。”   薛宜一怔,倒是老太太笑道:“得空得空,小主肯让二丫头陪侍,是她的福气,宜丫头,还不谢小主恩?”   薛宜眸色一敛,提裙便欲下拜,不期手肘处一阻,明微已抬手将她托住。   薛宜心念一动。   随后却听了几出戏,寥寥数言,最后明微只望她,“随我走走?”   辞了众人,便沿水庭到玲珑馆的游廊走了走。   却是一路无话的,直到了玲珑馆明微才打破了僵局,“进来坐。”   薛宜推辞,待她又说一句走吧,适才进了门。   陆满福奉了茶,识趣的带着朝云退出门去,里头二位相对而坐,却也相对无言。   许久,明微方道:“我原想不尴不尬,见你倒不如不见,总是咱们缘分未尽,还有这一面,虽你我都也年轻,可待下次,恐也不知是几时了……”   “小时候咱们都说过,此生当是不二的知己,现如今……”她长长舒了口气,眼中泪光点点,“我如今这样,原是无颜见你,说不得、问不得亦做不得什么,只是你好不好,总也实话告诉我一声,免我日后牵挂……”   薛宜以手覆脸,颊边就滚下两行清泪,深深吸一口气,只哽声问她:“你可好?”   “说不得。”明微敛眼淡笑,起身缓缓踱开,语声淡淡,“你记得当年咱们养的金丝雀儿吗?就像它一样。”   好么?一只长了翅膀的鸟却被圈在笼子里,辗转回寰,只有方寸之地;坏么?它也不是麻雀,失去了天空就只有死路一条,而它的主人,似也给予了无穷无尽的呵护。   而那些年独自流落的风吹雨打,也不必说了。   可最苦不过,颠沛流离历尽艰辛以后,初心未变。   明微那样的人,心意永远不会改变。   悲从中来,薛宜伏在她身上哭了一阵,眼泪方渐渐止了,一面拭泪一面强笑,“或许将来四九城中,你我还有再见的机会。”   明微望她,她亦只是一笑,道:“倘或再见,我有话留待到时候再与你说;倘或不见,叫我这么过下去,我是知足的,你也不必挂心。”   明微从心底打了个冷颤,开口欲问,薛宜却阻了她,“央央,事情还没到那一步,我不愿说,你不要问我。”   话已至此,多说无益,明微轻轻舒了口气,唤人来打水梳洗。   两人都哭得眼圈儿通红,洗了脸,又扑了点蔷薇硝,将拿起篦子抿头发,就听外头一阵杂杂沓沓的脚步声。   那陆公公漫窗往外看了一眼。   这原是两进的院落,前头是面阔午间的正房,后头则是三层的绣楼,两处亦穿堂相连。他们此刻呆在绣楼第三层的西梢间,此处视野开阔,推窗可揽一荷塘月色,兼一带亭台阁楼,位置极佳。然因前院草木繁盛,漫窗望去,就只满眼郁郁葱葱,什么也看不真切了。不过却是能猜得的,他只回头笑道:“想是主子爷今日早归了。”   “却早。”明微扫来一眼,手上却还替薛宜理着鬓角,待理好了,才交代她在此处稍待,自下楼应付。   她迎出来之时,皇帝将将出得穿堂后门。   许是见外臣之故,他今日的穿着有些老气,驼绒色的袷纱袍,红青袷纱绣四团如意褂,腰间配汉玉金丝线昭文带,脚踏青缎鞋袜,晃似某一日她在养心殿中一眼瞥见的他燕居时的模样。   形容却也是像的,下颌收拢,抿唇无话,仿佛若有所思的模样。   “起开!”他忽而虚推了一把,把身边围绕的几个小太监唬得慌忙一闪,一步一步慢慢下了台阶。   明微才意识到他有些醉意。   “这……万岁爷喝多了?”陆满福在她身边小声嘀咕,颇有些不信,习性使然,却还是回头悄悄吩咐下边儿,“快快,备醒酒汤……”   “不准备!”他这厢声音已是极小了,不想皇帝耳朵尖,也还是听得了,盯着这边就吼了一句,转而蹙眉看着明微命令:“过来。”   这醉也不甚像醉,别人一醉是放浪形骸,他一醉却就爱端着,兼横眉竖眼,吆五喝六,摆足皇上的谱儿。   陆满福是伺候惯了的,这时候也不敢逆他,正要使眼色叫人回来,李小主却回头一望,道:“去。”   陆满福等了半刻,见自家主子爷那里没一点子动静,只眯眼打量着旁边的李主儿,忙得打发人:“去去,快去……”   回头又喵一眼,心道怎么您都喝多了还记着看碟儿下菜呢!   眼见得李主儿过去掺他,他也没不耐烦了,由得她挽住胳膊,返身回房:“去房里歇歇吧。”   不过走了半步就停住了,皇帝顿住脚回头,往那绣楼一指,“去你房里。”   原也是单独布置了住处的,他在前头,她在后头,离得近,同住也方便,依规矩分开也方便。不过皇帝压根儿没想过分开,自觉就蹭去了她房里,眼下却也还惦念着,说着抬脚就要走。   明微一拽他:“我有客。”   “客?”他讶了讶,又想起来似的点点头,转身往回走了,一壁问,“一早没头苍蝇似的闯过来,说有急事寻你,是何事?”   口齿清晰,仿佛酒也醒了似的。   “原要禀您……”明微细细打量他,究竟不信他此刻是清醒的,接下底下送来的帕子,递给净面,一面道:“先擦擦脸,我明日再与您说吧……”瞧见他颈上裹得巴掌大块的纱布,便不由定睛了片刻,叮嘱:“小心伤?可好些了。”   “好了。就那两个老东西苍蝇似的烦着朕换药恼人。”皇帝随意往脸上抹了两把,又换了一条擦着手道:“你说,我今日不断便是。”   明微狐疑看他,又有几分好笑,倒是顺他说了。   “是因挠伤你那只野猫,薛家扭来认罪的几个,她的丫头牵扯在里头……”   他换衣裳的空档,明微一五一十的讲了,薛通下的处置,薛宜求情,灵儿的牵连以及她叫陆满福暂且压下,事无巨细,最后道:“我逾矩插手,余下等您裁决。”   “养猫的喂猫的,这替罪羊用的可是顺手!”皇帝冷哼一声,茶杯就砰的顿在了桌上,“叫厄顿去给朕查清楚,看看一个个儿的都犯得是什么错,叫他薛通这么赶尽杀绝!”   明微由得他恼火,但不言声,他便想起来方才所说,捏捏眉心道:“罢了,明日再说,闹得朕头疼。”   “是醉的。”明微轻言轻语,见醒酒汤已送来了,察冷热正好,便端了给他。   “这东西比药还难喝!”皇上倚在榻上,颇有脾气的扭了头。   明微一默,“不喝明日要头疼的,就一小碗,几口就没了。”   “罢了。”皇上转过来,手却没动。   明微颇为无奈的一叹,亲自伺候他喝了汤。   “拿两个来。”他支使她支使顺手了,嫌嘴里味道怪,一指旁边的点心盘子叫她拿蜜饯,自己也不动手,只叫她喂到嘴里才罢。   这小孩脾气耍得,难得那位也伺候,陆满福瞧得想笑,想笑又不敢笑,隐到门后面憋得肩膀直抽抽。   “哐当!”正笑着,忽听里头一声响,像是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陆满福一惊,才要进去查看,就听道自家主子调笑的声音:“压不住,给我亲一亲如何?”   一下没了动静,忽又听李主儿的声音,只一个你字,气了半截儿就没声儿了。   “退后退后……”他赶小鸡儿似的把人往后赶了赶,正寻思着找个地儿去窝会儿躲躲懒,就见孙老太医弯着腰挎着药箱过来了,拱着手道:“烦公公给通禀一声儿,万岁爷的伤口得换药了。”   “您来得也忒巧。”陆满福一瞅屋里头,这会儿谁敢进去,望老太医,又不能明说,“万岁爷这会儿忙呢,要不您回去等等,晚膳后再来?”   这么说着,心里却发虚,谁知道晚膳后成不成呢,罢了,到时候叫人直接把他挡在外面就是了,他朝人陪着笑。   “天热儿,得勤换药,早一个时辰就该换了。”老太医却絮絮叨叨,“将将一路暑气,畜生抓咬的,这要感染了,了不得,公公去通禀一声吧。”   陆满福应着头皮进了门,眼见卧榻已空,小几掀翻,蜜饯果子滚了一地,满眼狼藉,心里就一抽抽。   提着心往里间儿走,就听到了自家主子爷哄人的声音:“卿卿,我今日饮了酒,难受的紧……好心肝儿,你体谅体谅我……”   “主子――”他抖着嗓子在门口唤了句,“孙太医在外候着,您得换药了,您先换了药再忙?”   话音未落,一柄玉如意就砸了出来,堪堪砸在那门框上,帷帐里传来皇帝暴怒的声音:“杀才!再不滚朕剁了你!”   陆满福一颤,抖抖索索的退出去了,隐隐却听得泪中带气,气中又带着担忧的一句:“你先去换药……”   后头皇上接的是极快的,“好心肝儿,你就是我的药……”   他一扶额头,飞快的溜出来了,先拿借口打发了孙太医,站了片刻,又想起来似的,打发朝云去送薛宜。   原等着消停一会儿再去传太医的,不曾想紧等慢等里头的动静也没消停。可是这主子爷借着酒劲儿,恣意纵情了一回,不过……不知道您明儿怎么收场想过没?   倒不曾想压根儿没等到明天看热闹,半夜里迷迷糊糊的就叫干儿子给拽了起来,“干爹――干爹――您快起来!大事不好了!皇上那里出事儿了!” 第66章 好似云开   “出事儿了?什么事儿?”陆满福一个激灵惊醒过来, 一把就抓住了那小太监,“你给我说清楚?”   “将半夜里李小主唤人……”小太监气都没喘匀,慌慌吸了口气, 便继续道:“万岁爷突然发了高烧,那边已经取了对牌传太医去了,您快去看看吧!”   “高烧?”陆满福吓得不轻, 手忙脚乱的穿了衣裳, 脚不沾地儿的就往前头跑。   果然远远就瞧见正房一连三间屋子都亮了灯, 厅中却没见人, 次间方见有几个奴才候着, 或捧着水, 或捧着巾帕,也未见杂乱。   他一挑眉, “怎么都在外头?”   一个道:“万岁爷嫌闹, 叫咱们都出来候着。”   “这……”陆满福横他一眼,心里担忧,也少了些顾及, 只三两步就走到门前, 垂手问询:“主子, 奴才进来伺候?”   “你且进来。”答话的是李小主,他一颔首匆匆进去,即见迎面一架金漆点翠玻璃屏风挡了床帏, 而那屏风前面, 赫然站着一人。   “蒙大人?”那人回头, 他无声张张嘴,颔首抱了下拳,便又向屏风处看去。   屋里极静,只听得到略微粗重的呼吸声,他试探着唤了句:“李主儿?”   “你们两个……”答他的却不是李答应了,皇帝开口,声音里有些病中的不耐,气力却还算足,一顿才道:“务必……严饬内外,今日朕拒诊之事,都不许走露半点风声。便长公主处,亦不得透露。对外……叫孙兰芳拟个由头。此后……倘有半点对小主不利的言谈,朕拿你们是问!”   “奴才……”陆满福微微抬了下眼,“谨遵圣旨。”   “奴才遵旨。”蒙立一顿,亦跟着他颔首。   里头皇帝方阖眼摆了摆手,吐口气道:“跪安吧。”   仰躺在方枕上,却觉四处都不得劲儿,只烦躁的将额上的冷帕扯了下来。扯下来也不爽利,浑身火烤着似的,倏而就听到了水声。   面上一凉,他伸手便扯,“不要这劳什子!”   不意扯住的却是手臂,一睁眼,便就见她软软一双手覆在他脸上,垂眼却扭着头掉眼泪,啪嗒啪嗒,一颗颗断了线的珠子似的。   “死不了人,你急什么?”他禁不住就忘了不适想安慰她,握住她的手,一句却觉了了,忽又想及今晚上的荒唐,她好面子,想是将将也惹她难过了,便又道:“我着实醉了,对不住。”   明微眼泪又是一阵涌动,他不知为何,转眼却发现她伏在他身上,痛哭起来。   那纤纤手臂拢在他肩上,眼泪一滴一滴砸下来,分明是毫无防备的亲近,圣上绝没料到,这样轻易守得云开见月明。   “好了,好了,莫哭……”他抚着她的背,只觉顷刻间所有的病痛都烟消云散了,也不知说什么,只哄孩子似的拍着她叫她莫哭。   直到陆满福隔着屏风架回禀孙太医到了,她才起了身,抹着眼泪道:“我先去出去了。”   “这后头有个小门。”皇上一勾她手,“你打那儿出去,梳洗一下,再从前头回来。”一顿,又补充,“想瞧见你。”   明微反手一打她,掩唇就笑了。   等她再回来他已经迷迷瞪瞪睡过去了,孙太医开了方子命人煎药,自己则小心翼翼的处理伤口处的脓水,去探他额头,却是眉头一皱,回头朝陆满福道:“烦公公取药酒来给万岁爷擦擦手心脚心。”   “我来吧。”口快于心,明微尚不及思索,已经脱口而出。   陆满福不可谓不讶异,一顿却把东西递给了她,颔首笑:“就劳烦小主了。”   皇帝迷迷糊糊中感觉到脚腕处被一双软若无骨的手拂过,脚心处凉丝丝的像是浸入了山泉水中,他动了动眼皮想睁开眼,只是整个脑袋都昏沉的厉害,便在这种舒适的触碰中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天尚未亮,却见陆满福垂着手站在床边伺候,一见他醒,忙得上前,“主子可好些了。”   他嗯了一声,一动腿却觉身上趴了个人,定睛一看,竟就是明微。   立时眉心一耸,向陆满福,低声怒斥:“你们就是这么伺候的?”   “这……”陆满福一脸为难,“小主非要在这里守着,将将才睡过去,奴才……”   叫又不能叫,挪又不能挪,可不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睡在这里了?   皇帝狠狠剜了他一眼,适才小心着把人挪开,轻手轻脚的下床把人抱到了床上。   到底身子还有些发虚,搁下人后却喘了好一会儿气,陆满福忙奉了茶,一面道:“奴才叫孙太医过来瞧瞧?”   皇帝点头应允,一时孙太医看诊,伤口犹不见好,也仍旧有些低烧,因皱着眉头又换了一回药,再改了一回药方与他过目适才退下。   折腾一番后,皇帝精力不济,便摆摆手叫人下去,自又挨着她睡了一回。   等明微醒来的时候便瞧见他靠在床上看折本了,一手端着药碗一手拿着题本,到底瞧不下去,只将那题本扔到桌上,咕咚咕咚喝光了药,捏着眉心又躺了下来。   一眼望见她,却笑了笑:“醒了?”   “还不舒服么?”玲珑馆临水,夜里颇凉,因明微是身上盖了层绸被的,严严实实的包裹在里头,听他一问,便从被窝里探手出来去触他的额头。   “有些头晕。”他阖了阖眼,旋即一握她的手,“辛苦你了。不早了,我歇一会儿,你去用些早膳。”   她支起身来看他,却叫他阖着眼一勾鼻子,“去,莫叫我再操你的心,我歇一会儿。”   “遵命。”明微下意识的就笑了。   下床穿鞋,走出去却见朝云候着,便就问她:“他早上可用膳了?”   朝云没听过她询问皇帝的情况,反应了一会儿,才忙回道:“用了,只胃口不大好,陆公公服侍着用了小半碗米汤。”   明微点了点头,由她伺候着吃了些东西。   今日他召了些人,陆续有人应诏奏对,陆满福打着哈欠打发,有些叫去偏房候着,有些则叫晚上或明日再来,稍迟一些,容铮容钰兄弟二人亦过来请安,因等了片刻皇帝未醒,长公主来时,便打发他们先去读书了。她陪着说了会子话,里头犹是未醒,两人都担心,便叫了孙太医过来细细盘问了一番。   伤口处犹有炎症,因退不了烧,体虚易困,也只得慢慢调理。   “罢了。”长公主听及叹了口气,眼见得明微因他有些不宁,便朝她道,“你且先瞧着他吧,我去处理些琐事,改日等他好了,我们再说。”   明微送她出去的空档皇帝就醒了,回来时远远瞧见陆满福正引人过去,小太监则侯在门口回禀,请她去西厢暂避。   这一等就过了几盏茶的功夫,等到皇帝叫人过来,明微一本书已经翻到了末页。   陆满福引她过去,一壁便道:“昨儿的事,才薛通过来,万岁爷已叫去处置了。主子爷病中犯懒,将将过来,便嘱咐奴才把怎么处置的告诉您一声儿。就只做薛通糊涂听错了话音,一应查清楚放了人则罢,其余便不作追究。”   明微于此倒无波澜,只点了点头,微微凝眉似有思虑。   陆满福揣度,只小心道:“还有一事,一直忙着忘了回小主。昨儿您不得空,奴才私自做主,叫人送了二姑娘回去。”他颔着首,瞧明微略微有些惊讶的回望过来,便又躬了几分腰,“今儿事了,可要奴才去瞧瞧二姑娘?”   这是要与薛宜做脸了。她因灵儿一事闯园子,明显就是拆父亲的台,虽则最后看似无碍,可在薛家众人眼里,却也是为着区区一个丫头,不顾其父甚至整个薛府的死活了。不难想见他日后的处境。陆满福提出要去看她,正是欲要表现出明微对她的亲近与重视,叫薛家人碍于此不敢妄为罢了。   明微思虑了有一会儿,直走出两步才舒了口气,道:“莫去了,只怕……”只怕非是万不得已,她是并不愿意她过多的插手她的生活的。她吞了后半句未言,只陆满福略感莫名,眼见到了卧房门口,便驻了足。   明微进门便不由带了笑意,“可累了?”   “真真病来如山倒。”皇帝摇头感叹,因刚见过人,又添了几分燥意,略披了件衣裳从床上挪到了榻上,手里偏却又拿了题本,看一眼扉页就丢到了桌上,但朝她道:“今日连皮都不想揭,你给我念念看是哪个上的吧。”   说着就靠回引枕上闭了眼睛。   明微望一眼他,目光纯净,毫无杂念,道:“真要我念?”   “嗯。”皇帝闭着眼应,忽睁眼一扫她,轻笑,“你就当心疼我。”   明微就笑了,将那黄绫面的奏折从皮匣中一本本拿出来,再一一念与他听。   “军机处额哲奏,内阁大学士齐泰奏,户部王景奎奏……”   皇帝听着,她每念一本,便叫搁下,至念到未属官称的“佟盛奏”时,则道了一句打开瞧瞧。   这折子与什么相关明微倒是知道的,此前他想召乔珙见驾,便着佟盛去传,不料第二日过去开来馆,见到却是一番人去楼空的情景。那乔珙,竟早已举家避去。他得消息时好一通嘲讽,骂乔珙是贪图享乐、私心自用之辈,且说昧才犹昧财,可恨之处,甚于贪官蠹吏。因严饬佟盛追查其下落。   明微也未避讳,打开折子粗粗读下来,只曼声念了两句:“……奴才无能,遍寻无获。”   他听及只一抿唇,要了朱笔过来,就着她的手在上头写了“确无用”三字。   明微细瞧他,自知这几字应是有最后通牒的意味了,却也未言语。   皇帝将笔一丢,叫了陆满福进来,吩咐把这份折子发出去,其他的则尽数拿去给徐彦召处理,自又在榻上靠了下来,犹是不大得劲儿的样子,阖眼捉了她的手覆在了眉眼上,贪那一丝丝的凉意。   明微顺手替他捏着眉心,温柔似水,“你睡一会儿吧。”   他嗯一声,不一会儿却就将双手压在了她手上,瓮声道:“那胡郎中的药也吃了有几日了吧?如何还这么凉?”   “不省得。”明微低了眉,“要说精气神儿也尚可,我总觉得无甚妨碍,一日日的还要吃药。”   说着就有些埋怨了。   她不愿意吃药,打从请医问诊那一日就有意无意的推脱,不过若有还无的给人知道,今次她心里亲近他,也便少了避忌,索性将心中所想讲了出来。   他睁眼望她,将她垂到耳边的一缕碎发拂到耳后,微显疲态却不无怜爱:“你信期的时候不总是恹恹无力,日常也不爱动,大热天儿的,手也冷得像冰块儿,可见气虚是没得跑。这人的医术倒毋庸置疑,药还要好好吃,只是……”他一咂嘴,便要唤人传胡永年。   明微不由按下他:“胡大夫年事已高,何苦叫他折腾来折腾去,明日请脉再问吧。”   皇帝也应,复又靠了回去,歪在榻上犯懒,叫明微与他念书听。   也不是什么新鲜的书,只随手抽了一本李商隐的诗集给她,她声音潺潺,宛若流水,清冽动听,似可抚平燥意。   恰念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时,外面忽而沙沙作响,二人往外一看,天色阴沉,忽就飘起了沙沙小雨。   皇帝体燥贪凉,便就欲往外头走一走,说此时没有残荷,听一听雨打新荷亦可。   到底给劝住了,陆满福在廊下支了把藤椅,又挪了张小几过去,与他听雨喝茶。   正自安宁,却有人来报薛老太太携二姑娘求见李小主。   按说妃嫔伴驾,这些求见自当直接挡回去,只是而今在外头,规矩未有多严苛,小太监瞧着这边闲散,便报了进来。   明微微讶,尚未答话,皇帝却捏了捏她的手,道:“这下着雨,既来了,你便此见见吧。” 第67章 算盘暗打   薛老太太带薛宜过来求见明微并不奇怪, 薛宜没轻没重的把事情闹到了皇帝跟前儿,虽最后落到薛通身上未予计较,然于情于理,薛家还得出来个有分量的人说句话。   这个人自然是薛老太太。   薛老太太领着薛宜过来, 原没料皇帝病中,头一回就能见着李明微,更没料着,非但来头一回就见着了, 更有幸, 得面天颜。   薛老太太诚惶诚恐的行大礼问安,又就薛宜之事诚惶诚恐的替她与薛通谢罪。   言罢微一迟疑, 又推薛宜上前。   薛宜一慌, 只及磕头道:“臣女薛氏斗胆,启奏万岁, 祖母所陈,句句属实。臣女之父向来心慈好善,宽和敦厚, 唯此一回事涉万岁,适才万般审慎苛严。臣女无状,只虑与侍女灵儿自幼相伴, 不忍相离, 情急之下, 求助于李小主。不仅冲撞圣驾, 失礼之至, 更陷家君于不义,实当万死,恳请皇上处置。”   一番话说完,却有瞬息无声,薛老太太不由心中惴惴。   这却要说薛宜的相貌了,她本生得一张鹅蛋脸,柳叶眉杏子眼,肤若凝脂而骨肉匀停,明微面前,却也不失其色,可说是百里挑一的美人了。她本意不过心思一动,欲要让她在皇帝面前露个脸,却没料她自作主张说了如此一通为她父亲开罪的话,因不由在心口提了一口气,暗暗后悔不该叫她多言。   不意沉寂片刻,响起的却是这位万岁爷出奇和煦的声音:“原是朕没交代清楚,薛通恪尽职守无错,二姑娘主仆情深,情急之下,亦情有可原,平身吧。”   “谢主隆恩。”薛老太太松了一口气,携薛宜磕头谢恩,再叫她搀扶着站了起来。   略略颔首侍立,却觉察到方才皇帝沉默须臾以后,竟是只对薛宜说了那几句话,心思不由再次活络。   像是要印证她的猜测似的,皇帝开口,又一次直接的与她对话,“你与小主既然相好,以后无事,可多来此走动,多陪她说说话。”   这无疑又让薛老太太得到了一些信息。依明微来看,皇帝喜欢美人,喜欢才女,薛宜却就是个才貌双的姑娘,更兼性情温柔如水,谨小慎微,似于明微,却更多了几分惹人怜惜的风情。   薛老太太活了几十年,自诩对男人有那么一些了解,他们爱大家闺秀的端庄大方,爱小家碧玉的楚楚可怜,爱年轻女孩的活泼可人,爱风尘女子的浪荡风骚亦,爱那些得不到的清高自诩……他们喜爱那些除了木头桩子以外各种各样性情的美貌女子。   薛宜而今年纪正好,依她所看,这位能够把犯官之后收入后宫的天子,十有八九就能够看上薛宜,或者,十有八九已经看上了薛宜。   薛宜叩首谢恩,薛老太太心里却在默默的盘算,因她们虽名义上是来见明微,却只有来时问了一句安,走时告了一个辞,除此以外,并无一言。   薛宜低眸,心思有些杂乱的搀她出来,听她叫了两句“宜丫头”犹没反应过来,到第三声时,方才猛然察觉,抬眸望她,小声唤了句“祖母”。   “嗯。”薛老太太叫她却也无话,只望她一眼,点了点头。   一路回松鹤斋,薛宜辞下之时,却又打量了她两眼,道:“你当久没添新衣裳了,家常穿着旧衣则罢,若见贵人,不免就失礼了。下晌我叫你二叔从织造局送些绸布过来,你明儿过来挑几匹喜欢的裁两身衣裳穿。”   薛宜不疑有他,薛老太太却紧锣密鼓的开始安排了。   薛通兄弟傍晚过来请安,薛老太太留饭,便说了想要送薛宜去御前的打算。   如此卖女求荣之事,薛通向来是乐意干,不过此次听薛老太太说完却有些犯苦:“倘送她进宫,安王那边却该如何?”   “就说皇上看上了。”薛老太太鼻子里哼了一声,“晾他也不敢跟皇上抢人!至于宜丫头……”   薛连自来是与薛老太太心意相通的,因不待她开口,便接到:“至于侄女这边儿,大哥大可告诉他,当初做假账陷害你的贼人已经抓到,事情已然查清,您如今不必再受安王威胁,却可放心操办她的终身大事了,不过……”   薛连看了看薛老太太,只见她微微颔首,点头道:“暂且不要叫她知晓咱们有意送她进宫。”   薛通迟疑着点了头。   “已经查清……”隔天薛宜听到这个消息,整个人都石化了一般怔住,随后就跌坐在椅子上,眼泪像决了堤的洪水一般,扑簌簌的落下来。   “爹对不住你。”薛通仿若苦痛一般,双手覆住了脸,“生生耽搁了你五年……宜儿你放心,咱们以后再也不必受他威胁了,待送走了圣驾,爹爹一定尽快替你操办,给你选个如意郎君……”   他喋喋不休的说着,薛宜却仿佛听不到了,只剩下无穷无尽的眼泪,只剩下,无穷无尽的回忆。   她是在五年前第一次见到安王的,彼时距离她与陈正弘的婚期,不过百天。那时她所做的所有,就是一面绣嫁衣,一面掰着手指倒数着婚期。   而那一日,后花园里与那个圆胖脸青布衫男子一个照面,不久以后父亲就告诉她,安王想纳她做侧福晋。   这是个笑话。   她与陈正弘青梅竹马,两情相悦,且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早订立婚期,只待百日以后,他骑高头大马过来,风风光光的用八抬大轿将她迎入陈家。他安王,莫不是就可以罔顾王法,大庭广众之下强抢□□?莫说侧福晋,就算她娶他做嫡福晋,她又有何稀罕!   而世上有的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父亲说,他接手织造局之初,诸多乱账,又有小人作祟,便流出一本至关重要的账本到了安王手上,那账本歪曲疏漏,足够诛薛氏三族。安王以此为挟,必要纳她入府。   于是其后,方有了薛家姑娘婚前一病不起,慧通大师断言,其命中有煞气,需得皈依佛门念几年经,方得洗净煞气,平安顺遂的传言。   代发修行,不过是众目睽睽之下,由那庄婚事脱身,辗转一两年叫人们遗忘,再送与安王做小的借口。或者说,从她母亲眼下脱身的借口。   从此以后她便搬到了涌月庵,一呆就是五年。原本两年前已暗中提议婚事,不过容氏病重,终究搁置,其后便是三年孝期,不得不再次长久的搁置下来。而孝期未满之际,又传来安王福晋病殁的消息,便这般过了五年。她没法子后悔,然而得以如此一推再推,心里却是庆幸的,比之嫁进王府,她宁愿在涌月庵中,青灯古佛,了此一生。   可今日,却听到了薛氏再也不必受安王要挟的消息。   何必不再要挟呢?为着这个,她错过了一生的良人,她生生经受了五年寡淡如水无滋无味的人生,都算些什么呢?   她不得不哭,也只有哭。从早到晚,又从晚上到早上,睁眼枕衾犹湿,眼泪便就潮水般涌了出来,直到第三日薛老太太传她去侍膳。   是为着女学的事,这两日皇帝病情稍稳,明微便渐渐的随长公主一起筹办女学了。   赏脸薛老太太这一顿膳食,是因她推举了姑苏几个有口皆碑的大家太太。而今要想在世家贵族之中兴起女学,四书五经乃至女工针凿都在其次,首要一桩就是管家。   但凡嫁女儿的人家,没有不想自家女儿能够在夫家管好中馈银钱的,但凡娶媳妇的人家,也没有不想娶来的媳妇可以把后宅治理的井井有条让丈夫无后顾之忧的。   因明微与长公主讨论后决定,虽要破腐推新,可首要一桩,仍要从实情出发。女学必得现在世家贵族中兴起,才有意义可徇。故而请好师父是其一,引贵女入学是其二,再请太皇太后懿旨,召告天下是其三,如此官中认可,女学可兴。   不过说则容易,办起来却难,因长公主本意乃是兴办义塾,选定的是山水宜人的苏州城,与亲贵满门的京城想去甚远。而现在阶段,转回京城再办已不可能,是以要引贵女,就要先将师父请好,有德高望重的师父,再有太皇太后懿旨加持,不愁女学不兴。   请口碑好的大家太太,仅仅是这万千步中的第一步,约莫也是最难的一步。因这大家太太,没有不是俗事缠身的,离家授课,不啻于天方夜谈。虽则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可也限于,勇夫可得脱身。   长公主与明微对后宅事虽不说不知,可也多是纸上谈兵,因趁此机会叫人来议,薛老太太以侍膳的名义叫来薛宜,对薛宜是叫她做些事散散心,对明微和长公主则是薛宜镇日修行枯燥,而她也算识文断字,请了个恩典叫她参与,真正打的主意却是要尽快的促进她与明微关系,以图后事。   经验胜于空谈,这些个太太当中,识字的不识字的,有学问的没学问的,最后却给出了不少路子。   太太们被俗世缠身的不少,可也有那些年纪稍大,取了媳妇放权的,夫死守寡,不便理事的,更有享着清福无所事事经验道理一堆的老太太们,若则愿意细细甄选,必也能找到不少合适的人。退一万步,将学生分散送入其府邸当中,实地教学,也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而这些太太的甄选当中,“教书育人,人品更甚于口碑。”明微如是说。   言罢她与长公主同行,便就带了薛宜。   颓唐了两日,薛宜自昨晚打算出门,今日终于调整了过来。她与明微向算是志同道合之人,又腹有诗书,从自怨自艾中抽身,是极愿意投身于此的,因不过有一会儿便参与绸缪。听明微如此说,便接了一句:“然口碑也不可落了下乘,且,此人观念不得与女学初衷相悖。”   说的自然是不能寻那些只会三从四德的教条主义者,长公主则若有所思,轻轻点头,“如此这第一人,必得好好甄选。”说着便望薛宜,“此事明微不便出面,我尽快打听,你平日若则交际,也帮我留心。”回头又望明微,“你只看胡夫人故交还有无可联络者。”   “我省得。”明微点头会意。   一时长公主住处先至,明微也未回转,就同薛宜一起跟着去了。   待趁热打铁,初步择出几个人选之时,天已经擦黑。   长公主一面搁下笔揉着手腕,一面抬眸笑看二人:“今日可先庆一小功了。”   明微眼波一横,既嗔且笑:“如此你倒给个彩头,犒劳犒劳我二人。”   “得月楼全藕宴,再加一坛三白酒。”长公主仿佛早就料到她下这个套,自侍女手中接过茶来,不慌不忙的朝她一笑。话锋一转,却道:“三人共事,没我一个添彩的道理,你们二人预备添些什么?”   明微一时抚着杯沿儿未语,薛宜兴致却好,沉吟片刻,便笑道:“去岁腌了一坛玫瑰糖,还未开封,膳后解腻,此时吃应是正好。”   薛宜的手艺,明微是懂行的人,当下便道:“这个难得。”又朝长公主道:“三白酒敷衍,我添一坛桃花酿。”   这坛桃花酿取来的却也不易,底下人小心翼翼的从桃花坞树底下挖出,将尚带着新鲜泥土的酒坛子放上餐桌,开坛却是酒香浓郁,可飘十里。   明微四顾,笑问长公主一句“可有我的住处”,就一醉不起。   别人醉是丑态百出,胡搅蛮缠,她一醉却烟视媚行,懒洋洋托腮坐着,分外惹人,任谁再劝,也不肯再喝。   这一点上,长公主颇是恨铁不成钢,乘她不胜酒力,只点着她的额头欺负,“你是万般皆好,唯不能痛饮一桩,不合我意。”   反观薛宜,酒量虽也不大,却还能喝上几杯,面颊绯红如云的朝她笑道:“小时与我大言不惭,她比之名士,只差酒量。”   一言说的长公主哈哈大笑,抬手与她碰盏,“当为此浮一大白。”   长公主着人送薛宜归去之时,正是月上柳梢,时辰正好。   从水庭出来是一条窄窄的九曲回廊,两侧水波粼粼,不时有蛙鸣鱼跃,清风袭人。她搭着灵儿的手,有些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嘴里却碎碎念着两句:“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去!”   “皇……皇上!”身后跟着的小太监忽的一惊,扑通跪了下去。   她今日虽未大醉,饮酒也是不少,因反应便迟了半分,微微眯眼觑了觑前方,适才跪了下去,缓慢见礼,“臣女薛宜,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68章 止水微澜   几乎不能容两人并行的狭窄回廊, 斜前方不过三五尺处风姿绰约的醉美人,陆满福跟在自家主子后头驻足,不觉就轻轻屏了呼吸。   “平身。”袍袖轻动之间,皇帝已提步往前, 唯自薛宜身边经过之时,一扫她身边的小太监,嘱了一句“小心照料”。   陆满福低下头,匆匆随他而过。   后头灵儿一壁扶起自家姑娘, 一壁按住胸口, 心跳如擂。那看似沉着不惊的主子,起身时却也一个趔趄, 险些摔倒在地。   好在人是醉着的, 薛宜忆及赧颜,这么一想, 才算松了口气,低头捧起影青地绘彩蜻蜓的瓷碗,小小押了一口汤羹。   “二姐姐——”竹帘子外头一声脆生生的高呼, 薛宜不及回应,那头薛宓已经打帘,一阵风似的踏进门来。   “可是有日子不见你了。”薛宜忙撂下碗, 起身迎她, 近前见她跑得一头一脑门的汗, 便抽出帕子来, 一面替她擦一面拧眉, “瞧你,是有什么大喜事不成?跑成这个样子。”   薛宓一面要茶,一面摇手摆头,“没得没得,我这是吓得……”她咕咚咕咚灌了两口茶,方才顺出一口气,继续道,“方才我与薛守陪着二阿哥投壶,撞见大伯与皇上了……”   薛宜歪头笑她,“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一早就嚷着想瞧瞧皇上什么样么?这会儿怎么怕了?”   “我……”薛宓语塞,一挥手打发丫头下去,凑在她身边悄声道,“我此前见过皇上和李答应,我还……”   薛宓是心里头藏不住事的人,自打瞧清皇帝那天起,闷了足有几日,这会子索性噼里啪啦倒豆子的似的将她上街游玩,撞上皇帝与李答应,还有与他们抢簪子的事情倒了个干净。   “……就将将遇见,薛守还替我背了黑锅,挨了大伯好一通训斥。”她说及愧疚,转瞬却眼睛一亮,“幸而我与他通过气儿,皇上一提,见他认错了就没计较,反而考问了几句之后,甚是赏识他,还赏了他一套四书,说叫他好好念书,将来考个进士。”   薛宓日常扮作小公子,常以薛守的名义出门晃荡,合府除了薛宜,连她爹妈也还不知道,薛宜听得提了一口气,直听她讲完才松下来,摇着头道:“幸而如此,你以后莫要折腾了,若叫人发现了,欺君之罪可是不得了。”   薛宓吐了吐舌头,“这一段时日我是不敢了。”   言下之意,等到皇上走了,她还是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薛宜听得担心,像往常一样,又奈何她不得,只切齿点了点她的脑门,气道:“你呀!”   薛宓说完一通,总算是心底顺畅了,恰好也没吃饭,便叫人添了一副碗筷,与薛宜一面吃一面聊:“二姐姐你不知,总说皇上盛宠李答应,我亲眼瞧见,才算知道李答应有多得宠了。”   薛宜也不插嘴,只安安静静的听她说,甭管皇帝还是奴才,都如何如何的绕在李氏身边转,末了才笑接了一句:“昨儿晚上在听风斋吃宴,皇上却还亲自去接了一趟。”   薛宓讶然的张了张嘴巴,一瞬却回过味来,别有意味的朝她笑道:“二姐姐……你这是也撞见了皇上?快说说,你觉得皇上如何?是不是仪表堂堂,又威严、又儒雅?”   “哪里得见!”薛宜不着很近的掩了,“不过听说一句罢了。”   “那可是可惜。”薛宓叹息不已,“想姐姐这般性情姿容,倘得见皇上,不定啊,把李答应还能比下去呢!”一面说一面捧腹笑,引得薛宜只去撕她的嘴,笑笑闹闹打作一团。   这厢闹着,那厢叫她门在背后编派了许久的皇帝,此时将将回到玲珑馆。   太医忙着过来换药诊脉,前几日高烧,皇帝卧床休养又喝了几服药后总算退了烧,抓伤也结疤了,不过犹有些断断续续的低烧,今日才算好的差不多。   不过烧了几日,又致嗓子哑的厉害,先还能说话,这日再回来,出声都有些困难,更有些疼痛。   孙太医看诊过后,匆匆开药,回来奉药方时却多了一嘴:“方薛大人听得皇上不得劲儿,特送了一罐枇杷膏到臣手里,说是薛氏二姑娘,幼读医术,自个儿调配出来的药方,对治咳嗽喉痛有奇效。臣与诸同僚查验,方子确然配的极佳,虽不算药,却比药效更好,不知皇上是否愿意一试?”   他低头恭听,皇帝手里却捻着一枚扳指久未应声,蓦地把那扳指往桌上一扔、   “咚”的一声闷响,孙太医吓得两股一软,险些跪到。   五月天里,冷汗浃背,一时正要下跪请罪,却听皇上粗噶的声音里透着几分讥嘲不耐:“你太医院吏目五六,个个七老八十,竟比不得一个二十岁小姑娘!”   孙太医御前当差也有数年了,心惊胆战的细品他话里的意思是讽刺更多一些,倒不见有恼火,因抹了抹额角的汗道:“薛姑娘天资聪灵,老臣等愚昧,确未想到这一点。”   皇帝便不耐再听了,挥手叫人下去,孙太医暗自揣摩,小心翼翼的奉上了枇杷膏。   陆满福侍奉他吃药,皇帝明显心绪不佳,一拿调羹就蹙起了眉。   他早就看薛通不顺眼,不由得不忿:“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主意都打到主子跟前儿了……”   叫皇帝冷眼一瞟,才慌忙住了嘴,听他甩袖威吓:“答应面前不许多嘴。”   陆满福倒是听话没有多嘴,不过这药效用显著,李答应一回来便甚为欣喜,说他听起来已经好多了。   皇帝笑而不言。晚间乘她洗漱的功夫,却褪了一串碧玺十八子的手串下来,叫陆满福去赏给薛氏,并强调,甭声张,亲自去赏。   “爷……”陆满福险些咬掉舌头,那薛氏确也是水灵灵的美人儿一个,听说也知书识礼,更兼医术了得,要是过上一年半载的,他老人家起个猎艳的心思不奇怪,可眼下,显见得李小主的热乎劲儿也还没过去啊!这要是再来个薛氏,这……   皇上眼锋扫过来,他吞吞口水,也不敢多言,低头应个是退出门去了。   外头星月正好。四下开阔,夜风从四面八方涌来,兜了满袖,摇着满树的茂密的枝叶,沙沙作响。   陆满福揣着袖里的手串,只是发愁,又要不声张,又要亲自赏过去,他摆了摆头,只好从小太监出要来件灰不溜秋的风兜,提了小小的一盏灯笼趁夜出玲珑馆,打着李明微的旗号入了涌月庵。   李答应遣人来访,薛宜听到消息本已吃惊,待遣退下人,听陆满福说明来意,更是着着实实的吓了一跳。   “……姑娘好造化。”陆满福一边暗觑她脸色,一边却假作不知她反应,只笑吟吟的捧着手串继续道,“这珠子是皇太后从潭柘寺求来,万岁爷随身带了一年多,祈福避祸,最是灵验不过了。奴才这里就先给姑娘道个喜了,愿您以后得天独厚,平安顺遂……”   “陆公公!”陆满福有意说得不清不楚,话音甫落,就见那薛姑娘“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哟!薛姑娘这是怎么了?”他忙作惶惶态,作势去扶薛宜,“我可当不起您这一跪,您要谢恩,赶明儿也得去找万岁爷谢啊!”   眼见得薛宜果然害怕,攥着袖子跪在地上话也说不出来,才起了那么两分怜香惜玉之心,缓了语气道,“姑娘可别介,万岁爷不过是叫我来送赏的,您有话好好说,何必跪着呢!”   容他说了好一会儿薛宜才抬起头来,面色稍安,犹带惊惶,只叩头道:“臣女谢圣上隆恩,只枇杷膏乃臣女送与父亲日常饮用,鄙陋之物,未料有益于皇上,实皇上福泽深厚,得天庇佑,与臣女却无多少关系。臣女不敢欺瞒,今次蒙恩,委实受之有愧,烦请公公禀明……”   “这……”陆满福面露为难,再瞧这跪在脚下几乎泫然欲泣的姑娘,才呼了一口气,把手串交到她手上,直起身道:“也罢,咱家便帮你禀明圣上,不过……你也要想清楚,倘惹万岁爷不高兴了,咱家可帮不了你!”   “谢公公。”薛宜叩头,语声坚定。   “果然是这么说的?”翌日一早,明微依旧早出,皇帝独自一人用膳,一边吃一边问。   陆满福点头不迭,又笑嘻嘻道:“正是这么说的,奴才瞧着,薛姑娘似是给吓得不轻。”   皇帝哼笑一声,搁下了筷子,“是否比你李主子聪明?”   陆满福忙将玉米汤盅接了盖奉上,一边被问了个措手不及,抄着两手讪笑,“回主子,这话……奴才听不大懂。”   明微不在,皇帝自觉吃饭也无甚味道,只喝两口便擦了嘴,间隙瞥他一眼道:“比你李主子识时务。”   陆满福听得云里雾里,只得跟在他身后傻笑,问:“主子不吃了?”   皇帝白他一眼,起身道:“明儿早上同她说,再这么急吼吼出去,朕索性禁她两天足。”   听他一言,陆满福忽就讪讪笑了笑,搓着手道:“主子……”   “怎么着?”皇上不知所谓。   伸头一刀,缩头一刀,陆满福硬着头皮,畏畏缩缩:“今儿早上,李主儿走的时候同我说,今日随长公主去义塾,约莫住个两三日再回,还交代我,叫我先不要回您,等您问起的时候再说……”   “好丫头!”皇帝磨着后牙槽冷笑,昨日提这个他没应,今儿就来了个先斩后奏,真是长了本事了。   他心里生气,又没法子治她,索性收拾收拾,将容钰独个儿送了过去,闹得明微好个措手不及。 第69章 山雨欲来    如此叫容钰奉命搅局, 明微也不过坚持了两日,第二日晚上就给他缠着回来了。   “怎没多住两日?”皇上笑吟吟的从奏折里抬起头来,一派坦然无害。   明微本没气的也有气了,轻飘飘一扫他, 解着帷帽往屋里头去了。   皇上也不管,自在那里蘸着朱砂批折子,到砚台里蘸没了,便支使陆满福:“喊她来磨墨。”   明微简略洗漱, 换了身轻便衣裳才出来, 彼时皇帝最后一本折子都已经拿在了手上,伸手一捞, 将她整个拥在了怀里, “跟我说说这两天都做了什么?”   明微一推他,颇不给面子:“你问容钰去!”   皇帝莫名其妙:“我问他做什么?”   明微轻轻一哼, 不温不火的扫了他一眼,“他等着讨赏呢。”   皇帝讪笑,心里却恨不得把那个坑爹卖老子的蠢货拉过来抽上一顿, 百八十年不交代他办桩事,好容易交代了,还怎么交代的就怎么叫他卖了。   “咳……”他清了清嗓子, 轻描淡写的抹过了这个话题, “晚膳用了没有, 等看完折子陪我一道用点东西……”   一面说一面翻开折子, 忽却一顿, 搭在明微臂上的手微微紧了紧,随即把那折子往几上一扔,道:“传薛通。”   一旦他理事,高兴也好发脾气也好,明微向来是不问怎么的,此时亦不过起身,说道:“我去瞧瞧备了什么膳食。”   皇帝却一勾她,意态疏懒,“我与你一起去。”   陆满福忙传摆膳,皇帝一壁撩袍起身,一壁回望他一眼道:“等薛通来了,叫他仔仔细细看看这份折子。”   掌灯时分被传,薛通汗流浃背的捧着折子跪在西厅当中,直至半夜,才见得皇帝一身中衣踏进门来。   “皇上——”他一下子扑倒在地,涕泗横流,“陈正弘公报私仇,臣冤枉……臣冤枉啊!”   皇帝拢了拢衣襟,风轻云淡,返身坐下来,只望他语调平平道:“这几个时辰,你若还只有两句冤枉,朕不若现在就传臬司衙门,你到那里去再好好的喊冤……”   “皇上……”薛通眼泪流了半截,不敢置信的抬头望了一眼,随即拿袖子抹抹眼泪,沉沉磕了个头道:“皇上圣明容禀。”   “皇上御极之际,即颁行政令,鼓励耕种,谕旨织造局,江浙一带,粮食、桑蚕丝皆增价半成,地租减免半成,由户部补给。拳拳爱民之心,臣所深知。”薛通抹着眼泪,言辞切切,“臣虽无能,致使织造局连年亏空,数年以来,亦夙兴夜寐,奉命唯谨,不敢稍负吾皇圣恩。苏州织造岁岁所用桑蚕丝,皆由江、浙购入,臣恐银钱为下属克扣,每岁贤自布政使司、府台、县台,层层走账,由买主亲自画押签字。那陈正弘言臣低价买桑,高价上报,实在是含血喷人,冤臣至极啊!”他一时痛心疾首,涕泗横流,几步跪爬到皇帝脚边,扒住他的袍角,指天发誓,“皇上……臣赤胆忠心,苍天可鉴!皇上……您要为臣做主啊!”   皇帝望眼匍匐在脚下呜咽的苏州织造,面色无半点波澜,不过轻轻拨了拨杯子,语气随意,仿似闲谈,“朕前几日到织造局,入眼一派蒸蒸日上欣欣向荣之态,你苦心竭力,朕是看在眼里的。不过朕倒好奇,你将将所说陈正弘公报私仇是为哪一桩?”   薛通暗悔失言,转念想及薛宜,却又暗思是个机会,因抹抹鼻涕眼泪,磕头道:“禀万岁爷,小女薛宜,原是婚配给陈正弘的,只是小女福薄,成亲前不久一病不起,问了老和尚,说是与陈正弘八字不合,必得推迟婚期,修行将养,克尽命中煞气,再待有缘之人。臣迫不得已退了小女与他的婚事,却不想令他怀恨在心,每与人言,总是抹黑于我薛氏。”   “哦?”皇帝掸掸衣袖,略略坐正了身子,“竟是这回事?”他点点头,“陈正弘庸流末品,小肚鸡肠,更胆敢谗言枉上,委实可恨,这替他转递折子的殷知府……亦是非不辨,不过……”   皇帝话锋一转,薛通低头,大气不敢出一声,只听他点着桌面道:“空口无凭,明儿你自己去臬司衙门,叫他们拿人,将此事查个清楚。”   薛通大喜过望,伏地高呼:“臣……谢主隆恩!”   皇帝唇角含笑,待他退下,却一把将桌上的杯子摔在了地上,自齿缝中挤出三字:“传蒙立!”   蒙立进门之时,洒了一地的碎瓷片还不及打扫,皇帝呼吸亦未平复,只带着怒意自袖中抽出一卷白纸甩来。   “臣扬州知府殷陆离谨奏:陈正弘禀苏州织薛通于苏浙低价买丝,高价上报,确有其事,其多欺乡民目不识丁,骗之画押,臣查实扬州二三县存,以杓见多,特此禀明陛下。”   苏浙……蒙立看罢心里亦是一个激灵,薛家这只手,伸得够长,无怪皇帝大怒。   他默默敛下眼,随即听皇帝切齿:“查,给朕挨个庄子的派人去查,便把这苏浙通通换一遍血,也不要这些蠹禄再欺上瞒下,作威作福!”   掷地金石声。   薛通兄弟在与臬司衙门暗中窃喜狼狈为奸做着春秋大梦的时候,丝毫没有料到,黄泉路近。   去往无锡的群臣陆续抵达苏州,明微有几日晚上都没见到皇帝,日常与他挂面,也不过匆匆而过,倒是与长公主一处,静心理了几日义塾。   也这几日方知,她不知几时已惯于他在身侧,晚上孤枕,倒有些辗转难眠。前两日还好,到这一日,临近子时尚未成眠。   她想些什么,连自己也不会承认,不过在暗夜中轻轻吐息一口,拥着绵软的被子翻了个身。   夜深人寂,窗外雨声沙沙作响,落在树叶上,落在窗棂上,滴答滴答,又落在人的心弦上。   她闭着眼睛,好似一片安详。   终于听到踩在羊毛地毯上几不可闻的脚步声,灯影晃在墙上,绿罗绡纱帐被轻轻揭开,有人在身侧躺下。   他是当她睡了的,静悄悄的近乎屏息,不过伸臂将她拢在了怀里。   那辗转反侧的心思,仿佛瞬时平复,明微深闭着眼睛,不一会儿却就转过身来,靠在了他怀里。   彼此都好像睡着了一般没有动静,许久,却传出皇帝低沉的嗓音:“再过三五天就启程去杭州了。”   “嗯。”她隔了一会儿才应,轻轻握住了他的衣襟,温温软软,“我不想去。”   皇帝虽忙,得空时却日日听陆满福嘟囔她的事,听及倒不意外,笑吻了吻她的发顶,便道:“你应我两桩事,方可。”   明微颇有些吃惊的抬眸看他,夜灯微弱的光芒隐约透过绿纱帐来,只望得见他一双波澜不惊,沉沉似水的眸子。她重新躺下来,在他怀里靠了靠,枕着他的手臂寻了个舒服的位置,很有些计较:“你先说。”   皇帝捏捏她的脸颊,从肩上挑起一缕青丝绕在指尖勾缠绕:“必须每日写信给我。”   明微轻捻手指:“再有呢?”   假若只有这样,那也太过轻易。   “也不难。”皇帝笑笑,忽一把搂紧她,既而抬手托起她的下巴,深深望进了她眼里,“你这两日,辛苦些陪我。”   明微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一把就推开他转了身。皇帝紧跟着挨过来,贴着她的背把人抱住,语声旖旎:“央央,”   察他的手又在不老实的往衣襟里头钻,明微一把拍开他,拥被裹住了自个儿。   皇上也不恼,轻笑一声,连人带被子一起抱住她,舒适的吐了口气。   明微惯了他日日歪缠,平日虽则负累,一连淡了几日,又这么被他痛痛快快的放开,心里只有些说不出来的堵。却也没说话,侧身静默,好一会儿才浅浅入眠。   这一觉睡得不甚安稳,一整天也便哈欠连连,长公主一连三次瞧见她掩着嘴巴打哈欠以后,终是笑了笑:“你去睡一觉去吧。”   “这不早不晚的……”明微按着眉心摇了摇头,顺手把桌上几张信笺收了,又支使朝云拿着东西,起身道:“我去瞧瞧薛宜,顺道走走,把东西给她。”   昨日陆满福送到她手上一些字画,正有些薛宜喜爱的,她也就没含糊,叫朝云收了全都带打算薛宜,只不料薛宜没来,遣人说昨儿回去淋雨着了凉,身上有些不舒服。   涌月庵在半山上,薛宜居了庵堂东边小小两间房,门前几株瘦骨嶙峋的腊梅树,青瓦白墙,干净整洁,倒也宜人。   明微带着朝云拾级上来,将要敲门,那黑漆斑驳的木门却“吱嘎”一声开了。   “李……李主儿……”陆满福惊的险些咬掉舌头,几次才把称呼喊全,想卖个巧,瞧她素来温婉的面色一时冷得腊月里的冰霜一般,说话愈加结结巴巴了,“这……大老远的,您怎么来了?”   “奴才……奴才就是来问薛姑娘句话的……”陆满福心头慌慌,着急撇清,越撇却越糊涂,“是前头慧通大师忽说,薛姑娘业障已除,薛大人便朝万岁爷求了个恩典,想送薛姑娘到小主旁边作伴,也求小主做主,给她留意个人家,皇上就派奴才来问问薛姑娘的意思……” 第70章 东窗事发   “……李主儿脸色特别难看, 奴才说什么她都没理,就打发奴才去了。”皇帝大步流星,陆满福随在他身后,一面偷觑他的脸色, 一面道,“方才听朝云使唤的小丫头过来说,李主儿把人都远远打发了,自个儿在石舫那里坐着。”   皇帝面无表情, 一直走到石舫入口处, 瞧见朝云守在那儿,问了句小主在何处, 便撩袍走了上去。   这石舫不大, 不过一艘船的大小,上下两层, 船顶一层绿蔓,像一层帷幕罩下来,将三面都遮住, 漏过点点日光,只剩船头处留下一个窗户大小的缺口。   船头朝西,此时夕阳西下, 正有太阳斜射进来, 投下一道长长的侧影。   明微就坐在那缺口旁边的石栏上, 扶着栏杆, 侧身望着水天相接处火一样的夕阳。   “怎么跑到这里来了?”皇帝走过去, 伸手想要拽她,却叫她一闪躲开,微微张开的手指僵在半空。   “明微——”他捻捻手指,再一次搭上了她的肩膀,见她没有再反抗,方道:“你想多了。”   明微头也未回,只道:“岂敢妄测圣意。”   语声淡淡,却有些扎人。   皇帝一听就笑了,拥她道:“身为朕之所爱,不知朕心,更为大过。”   明微轻笑,转身脱开他,缓缓踱步,“人常言,君心难测。”   “胡说!”皇帝轻斥,一把拽住她的手,牢牢攥在掌心携她下了楼。   ******   临行在即,姑苏的送行宴,也大张旗鼓的张罗了起来。   五月十七日,帝去苏州前晚,苏州知府迎帝驾入府游园,并摆宴席为之送行。随行官员并苏州任要职者携女眷与宴。   “朕此来姑苏,所见者,我子民安居乐业,我官员恪勤职守,海清河晏,吏治清明。朕心甚慰之,特谕:今日不谈正事,众卿开怀畅饮,不论君臣。”   上位,皇帝阔袖长舒,赐下一杯酒后,心绪颇佳的下令君臣同乐。   陆满福随之高唱:“皇上有旨,着今日众卿开怀畅饮,不论君臣!”   下头一时沸腾,群臣共贺,纷纷离座山呼万岁。隔一架屏风,女眷这边稍迟,待太监唱了旨,亦有命妇带头山呼。   声音一浪高过一浪,有震耳欲聋之感。薛宓方知,那一日已叫她震撼的薛府迎驾之场面,相比之下,实在不值一提。   待坐回位置上,便不由望向薛宜:“二姐姐,听说,皇上是想叫你进宫的,你本和李答应交好,皇上又那样子龙章凤质,你因何拒绝呢?”   皇帝遣陆满福来问,薛宜是回绝了的,薛老太太为此恨得咬牙切齿,指着她骂不争气,一面又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说是瞧皇上把手串给她,眼看着是对她有几分的,她父亲才舍了脸去求,全为着如今她年纪大了,也算是个好去处,偏她不知好歹,话也不通一声说回绝就回绝了。幸好皇帝仁慈没怪罪,要不然全家都得给她陪葬。   薛宜心里拧的生疼,自觉祖母与父亲虽不知她心思如何,却是一片苦心。薛老太太生气不愿理她,她自己心里也一直愧疚,面对明微时,亦有些说不出来的介怀,因逢薛宓一问,倒有些无言,反应过来便一拍她,嗔道:“莫瞎说。”   正说着,忽听前头老太太唤了句:“宜丫头——”   “祖母……”薛宜忙起身过去。   却叫薛老太太拉住手,亲亲切切的挽在旁边,朝长公主道:“实不瞒公主说,二丫头虽然年纪不小了,究竟未出过闺阁,没见过世面,日后跟在长公主身边,若有不是的地方,只请您千万担待。”   长公主只饮着浆果茶笑:“这就客套了,薛宜在,实在帮了我与李小主不少忙。”   薛老太太陪笑着支使薛宜谢恩,薛宜正恍惚间,却听原本热闹的席间忽的一寂。   “怎么了?”长公主抬眸往四下里一扫,一个命妇便起身望了望屏风处,道:“似是张御史……”   一语未完,便听外头一个浑厚的男声朗朗道:“臣督察院张炳有本上奏。”   静悄悄的宴席间,他的声音显得格外的高亢,许久,才听得一人小心劝诫的声音:“张大人,圣上有旨,今日不谈正事,您有事,还是回头再奏。”   “臣有本上奏。”张炳再一次强调,话音甫落,便听“哐当”一声杯盏落地的脆响,紧接着即有参差不齐“皇上息怒”的呼声。   厅中乌压压跪到了一片人,只有中间一个玄墨衣裳的人鹤立鸡群般站着,皇帝望向他,凛冽含怒:“你放肆!”   张炳昂头挺胸,字字铿锵:“臣有本奏,十万火急,不得不放肆。待臣奏完,听凭皇上处置。”   皇帝嘴唇几乎抿成了一条线,目不转睛的盯着他,忽的拂袖,抬手下令:“拖下去,摘了他的顶戴花翎。”   革职罢官!   “皇上!”一须发花白的老臣闻言一抖,惶然跪行上前,“张御史有罪,罪不至此啊!臣恳请皇上三思而后行,先听他陈述事由,再行论罪!”   皇帝面色沉沉,只将手按在乌檀木桌案上看向他,语声不善:“中堂是觉得朕该听着?”   那老臣迟疑不敢答,听得拽着张炳两个侍卫又有动静,方一横心,叩头道:“启禀陛下,臣以为,事有轻重。”   “呵!”皇帝冷冷一笑,蓦地起身离座,行至他身边,却未说话,只往四下里一扫,猛的伸指指向众人,“尔等!尔等也觉得朕该听着?”   气息凌厉,肃杀似腊月寒风。   座下数十人,静悄悄的连呼吸声都不闻一,许久,薛通方才出列,暗觑着皇帝的眼色道:“微臣以为,皇上难得雅兴,与臣等同欢共饮,张御史不分场合,出言搅扰,实在藐视圣躬。皇上……不必为他扰了兴致。”   “扰兴?”皇帝冷哼,面色却似稍缓,只讥讽道:“朕还有什么兴致!”   薛通见机,忙又上前一步,道:“臣与汪知府等人请来了两班杂耍,玩的都是新鲜没见过的花样,恭请皇上雅阅。”   零零星星又有几人上前,附和:“恭请皇上。”   皇帝瞥来一眼,拂袖回了座上,却不就坐,只不发一言的等着。   渐渐的,薛通身后之人增多,皆跪地俯首,道:“恭请吾皇雅阅。”   只有那么几人,迟疑着站到了老中堂后面,为首一个小心翼翼的启奏:“奴才等以为,张御史甘行陷事,冒犯龙颜,所奏或有要事,皇上姑且可以一听。”   一语说罢,宴席上再次没有了声音,所有人心里都七上八下的等待着站队的结果。皇帝撩袍而坐,端茶啜饮一口,砰得放回案上。   群臣的脑袋再次沉了几分,恨不得埋到胸口上去。   皇帝面色一瞬冰冷如霜,殊无一丝笑意,只望向张炳,沉声道:“所奏何事,讲。”   一句话,却仿若一块巨石,砸得薛通后头诸人的心重重一沉。   张炳肩膀一抖,甩开钳制住他的两人,凛凛然撩袍跪地,高声道:“臣张炳,参奏江苏布政使杨信、苏州知府汪如辉、东台知府齐大乾、富安县令付安……”他一字一句,足足罗列了二十数人,“勾结苏州织造薛通、薛连兄弟,压低丝价,贪污枉法,欺上瞒下!”   “臣张炳,参奏薛通兄弟,勾结外贼,贩卖私盐,欺君罔上,中饱私囊!”   “臣张炳,参奏薛通兄弟……”   “你血口喷人!”他一条条罗列,句句直击要害,薛通终于从呆滞中反应过来,猛地起身破口大骂,随即又面对皇帝扑通跪下地去,哭诉:“皇上……皇上您明鉴啊!微臣冤枉,这张炳定是与那陈正弘串通一气。皇上……皇上您要给微臣做主呐皇上!臬司衙门已经查明,那陈正弘是买通乡民,陷害微臣啊!”   “臬司衙门!”张炳冷眼一扫他,讥笑,转身便朝皇帝拱手,“启禀皇上,臣还要参臬司衙门述昌,与薛氏狼狈为奸,沆瀣一气!”   “你……”薛通恨得咬牙切齿,口不择言,“皇上,奴才也要参奏!张炳与陈正弘是八拜之交,陈正弘屡试不第,这张炳先是请人替陈正弘作文造势,再是暗中运作,花大价钱给陈正弘捐了一个县官实职……”   “薛通!”张炳猛地提高了声音,“陈正弘屡试不第,我替他捐官不假,可他的文章,是真才实学,你休要含血喷人!”   薛通自是不认,一时间两人吵得不可开交而不自知,众人战战兢兢,无奈皇帝只静静看着,不发一言。   直到外头远远听见一声拖长了的“报——”,一个小太监举着信件从外头匆匆小跑而入,跪地启奏,“扬州知府殷陆离四百里急报!”场面方才再度安静。   方才吵出了一脑门汗的两人嘴巴禁闭,一个高挺着脊背,一个却匍匐下去,胳膊撑着地面轻轻发抖。群臣偷觑上位,皇帝面无波澜,只是掸了掸袖子,示意陆满福将奏折呈上,吩咐:“念。” 第71章 千秋功名   陆满福清清嗓子, 胸中提了一口气方高声念道:“‘臣扬州知府殷陆离谨奏:陈正弘禀苏州织薛通于苏浙低价买丝,高价上报,确有其事,其多欺乡民目不识丁, 骗之画押,臣已查实扬州数县,特此禀明陛下’。上谕:‘严查之,细审, 呈供词与朕过目。’臣殷陆离禀奏:江都县令赵敬、甘泉县令孙武安各收受薛通贿赂白银三千两, 招供供词如下,请陛下御懒圣裁。”   薛通一时吓软了腿, 百密一疏, 他绝没想过最终栽在了几乎没怎么插手的两个小镇,也绝没想到, 皇帝是在唱一出挂羊头卖狗肉的大戏。他握着一张大网,由得他们做戏,待这网上的鱼够多了, 再一网打尽。   此时方才了悟,然罪证确实,大势已去。   “皇上……”他膝行往前, 脸上已分不清是泪是汗, 唯有垂死挣扎, “微臣冤枉……世宗金口玉言, 破例赏我薛氏世袭苏州织造, 世代容华,臣岂敢又岂会自掘坟墓!”   “休拿世宗来压朕!”皇帝猛地一掌拍在桌上,震得杯碗碟盘嗡嗡作响,切齿怒道:“世宗若知你薛氏是这等狼心狗肺、阳奉阴违之辈,必千刀万剐亦不解其恨!”   “皇上息怒。”众臣纷纷磕头。   皇帝胸膛起伏片刻,方才平息,却不再多言,只瞧按察使述昌抖着腿脚爬出来,抖抖索索道:“皇上,臣……臣是不得已,薛通薛连他们二人,拿臣的儿子威胁于臣……”   皇帝瞥他一眼,但吩咐:“拿下。”   蒙立是一早待命了的,立时应命,带人将数个大臣脱了下去。   一时求饶声,喊冤声,铁链碰撞的声音,嘈杂交错,那写或锦缎或华服 ,或肥头或大耳的官员被贴着地面刺刺啦啦的拖下去,在座无干的人都看得战战兢兢。女眷那边更是早已乱了套,哭声闹声一片,只被侍卫严实防住。   直到席间一个哐当一个茶杯掉下来,长公主端端坐于主位,厉声斥了句闭嘴,适才安静下来。   不多时,那被拖走的人的哭喊声也渐行渐远,席间一点点恢复了鸦雀无声。   尚未结束,皇帝早已成算在胸,一个个该拿的拿,该留的留,却晦而不言,只挑了张炳出来,是怎么个计较,到这会儿,跪在地上的大臣心里都有个数。这账,远远还没算完。   擎等着皇帝一番滔天的怒火砸在脑袋上,方才站在薛通身后的一大波人个个噤若寒蝉,等了许久却不听皇帝开口。   终于忍不住,为首的便哆嗦着往前膝行了两步,主动认罪:“臣等吓了狗眼,猪油蒙了心,为薛氏兄弟迷惑,臣等罪该万死……”   其后便是一片附和万死的声音。   皇帝冷笑:“你们不是瞎了眼,不是蒙了心,你们是心有七窍啊!”   他站起身,步下主位,缓缓从一个个跪在地上的臣子面前走过,一面道:“怎么媚上,怎么明哲保身,怎么窥伺朕心,个顶个的七窍玲珑!”   他声音陡然提高,震得众人一个哆嗦,“朕即位之初,即与你们说过,你们是百姓的父母官,是天下人的朝臣,你们心里计较的不该是朕,不该是你们头上的那顶乌纱,而是天下千千万万的黎民百姓。你们呢,一个个是怎么样?察朕不喜张炳,一个二个就见风使舵,落井下石,恐怕惹祸上身!”   “你们是罪该万死,万死难辞其咎!”皇帝怒而震袖,气恨交加,“朕及第八年,八年间,无一时不耳提面命,朝臣跪受笔录,乃朕所深恨。你们身为天子近臣,身为一州一县的长官,是朕的眼朕的耳朵,你们要听到万千百姓的声音,看到万千百姓的苦处,要张开你们的嘴巴,把这一五一十的说给朕听。可你们呢?你们打着忠君爱国的旗号,却令朕闭目塞听,形同人彘!倘朕但凡心志稍离,早被尔等奉成了无道昏君!朕养你们何用!朕想不到,一个个跟了朕三年五年十年,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到而今还是一个个浑水摸鱼,尸位素餐的主儿!”   他一面骂,群臣一面请罪连连,声气却一声比一声的弱,一声比一声的悔。   皇帝骂累了,喘一口气回了座上,再望他们许久,方再一次启口:“你们,都是朕千挑万选才选出来的朝臣,是朕的左膀右臂。大晋的天下,没了你们转不动,朕与你们说过,你等不负黎明百姓,朕必不会亏待尔等。可是你们,叫朕失望已极。”   “皇上!”跪在座下的人无不饱含泪水,纷纷叩头下去,“臣等知罪,必以今日为鉴,不负皇上隆恩。”   皇帝似是累了,起身一句未言,直走出去,只有陆满福在后面高唱:“皇上起驾!”   奸细的嗓音,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明微眉目微怔,入眼只见得满座颓然。   “祖母……”   “二姐姐……”   她耳里听得两句不甚真切的呼唤,即被长公主握住了手,道:“走吧。”   未容她进玲珑馆,长公主径直将她带回了听风斋,吩咐备了些小菜,几道自用,几道打发人送去了玲珑馆。   席上一口菜还未及吃,明微却没大有胃口,捧着碗味同嚼蜡。   长公主也未说话,只等她终究放下筷子,方道:“去歇着吧。”   革职拿问,抄家待审,薛通一案,盘根错节,足足牵连了半个江苏省。比之当初的李鸿慈案,有过之而无不及。   主审、副审,补缺暂代,皇帝议事议了整整一天,适才将事情敲定大半,往水庭来看她。   不期正遇见她与长公主站在水边说话,淡淡然道:“……陛下爱民如子,而锐意进取,更兼博学多识,数尽千古,亦是位不可多得的圣明之君。我从无怨,唯不自禁。”   她长长叹气,嘴角带了点淡淡笑意:“我也想摒弃前尘,万事不问。可是公主,自古明君侧畔,何处有红颜?过刚易折,情深不寿……”   长公主默然无语,一抬眼,只见皇帝慢慢走来,明微随她看过,眉眼脉脉。   就像是释然了一般,她望见他,也是无甚波澜的。   他牵着她沿岸缓行,有一会甚至不知道该与他说些什么,远望天际浮云滚滚,有生以来头一回的感觉到疲惫。   她反倒是少见的先开了口:“要下雨了。”   相扣在一起的手一紧,他蓦地用力,将她抵在了朱漆艳艳的廊柱上,呼吸点点加重。   明微偏开眼不看他,手指却慢慢攥紧,忽然眼泪就涌出眼眶,伸臂抱住了他。   “我知道你太不一样,可我该怎么办?”   他感受到衣襟润湿,也只得慢慢摩挲着她的头发,心头一阵阵的酸意上涌。   他也知道他不一样,他是天子,是君主,是这天底下合该最孤寡的一个。一意孤行把她禁在身边,却永远没法子如普通人一般尽数交付。   一如而今他办薛家,明明知她牵肠挂肚,明明早已为她打算了后路,可是半句不可言。   为着那不可逾越的雷池。   即便是她,而她又过于通透。   他贴着她的脸颊轻蹭,语气温柔似水:“我们出去走走可好?”   七里山塘到虎丘,马车在街上缓行,外头风雨如晦,豆大的雨点,将车壁砸的砰砰作响。   车厢狭小,仅容两人并坐,明微没骨头似的倚在他身上,静听风雨。   车轮辘辘滚过深深浅浅的水洼,车外一人披着斗篷蓑衣,眼神定定的望着前方。   “倘你我有幸,得至古稀之年,就去寻一处这样的地方可好?”   沥沥风雨,偏有一句呢喃入耳。他一扯缰绳,驱马前行数步,尔一回眸,见那刻着别开画馆几字的牌匾晃眼而过。   “你说过,昧才犹昧财。”她犹靠着他一动不动,语句却铿锵有力,“我要陛下,成千秋功名,为万世颂。”   皇帝紧紧握住了她的手,下颌抵在她的头顶摩挲,“千秋功过,皆与后人评说。朕不图虚名,只求无愧天地百姓。”   她浅浅笑,挨在他臂弯缠绵,“容我留在姑苏吧,我想留在这里。”   “好。”他轻抚她的鬓发,顺势滑到腰间,顿了一会儿,有一瞬才应她。 第72章 漏网之鱼   系船柱上, 手臂粗的缆绳一道道解开,水声潺潺,桨声一片,嘈杂错乱的声音当中, 笨重的木船缓缓离岸,如同无数远行的船只,渐行渐远。   不远的阁楼上,明微望着那远去的船只招手, 直到那甲板上巍巍挺拔的身影越来越小, 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茫茫水面之上, 由不得轻轻呼出一口气来。   容钰扯扯她的衣角, 眨巴了两下眼睛:“你别难过,阿玛虽然走了, 我会替他好好照顾你的。”   明微莞尔无言,略顿片刻,携他缓缓下了楼。   “娘子小心。”陆满福在前笑吟吟引路, 一面与她说话,“先才叫人在下头预备了两间客房,娘子与二爷一大早起来劳累, 回去也正拾掇东西, 不若休息会子再走。”   御前伺候惯了的人, 自是万事周全, 明微颔首应允, 一瞬却轻轻笑叹:“你不在旁,他不省得惯不惯……”   陆满福抬袖抹了抹鼻尖,嘿嘿笑道:“不瞒娘子,小的在自打十二岁上到爷跟前儿伺候,就没离开过一步半步,如今还是头一回。”顿一顿又道:“娘子要有什么事,可尽管吩咐小的,免得辜负了爷一番心意。”   一言引的明微发笑,至客房休息了半日,适才回转。   薛氏犯事,一应家产查封,名义上圣驾已经离园,薛园已不便再住。长公主一早安排了寒山寺附近的一处民宅,权作歇脚之地。   明微一早随驾离园,回去便至此处了。   三进的院子,堂前屋后诸多绿植,不大却胜在清静。   “好多竹子,好多花!”容钰一路扒着车帘,兴致勃勃,明微也不管他,自靠在座上养神,直到马车停下,陆满福打起帘子请下车,适才睁开眼眸。   “二阿哥——”婢女双儿正出来门,一见人就快步迎上前来,同明微福身一礼,道:“刑部侍郎冯大人来了,长公主正叫人找二阿哥过去,说是有些事想问问二阿哥……”   冯侍郎……除却此前所知,明微对朝政不算通晓,然近日薛氏一事闹得沸沸扬扬,她又比旁时留心,便也知道,这个刑部侍郎冯大人冯云飞,正是薛氏案的副审之一,便多问了句:“怎么回事?”   双儿道:“听说是……冯大人收押薛氏,清点人数时发现少了薛六姑娘,就是前两日总和咱们二阿哥一处玩的那对龙凤胎,听人说那日宴上也是和咱们二阿哥一处玩,便过来问一问二阿哥。”   “我觉得薛宓可怜,那日咱们走的时候……趁乱我就把她带出去了。”容钰支支吾吾,全盘托出,“我也不知道她在哪里。”   冯云飞自无可奈何,不过省得薛宓下落,也算有所进展,因又细问了容钰几句,便拱手告辞。   长公主将人送走,便到明微处喝了会子茶。   “方才你们没回,我问了他几句,薛家的事,是叫豫亲王主审的,抄家过堂,一时半会的还断不出来。”薛六姑娘如何,没几个人在意,明微挂心薛宜,长公主心里却是清楚的,因从冯云飞处探得消息,便来说与她了,“不过豫老亲王向来贤明公正,由他主审,倒可放心。薛氏内眷□□府中,除却行动受限,此案断明之前,不会有什么差池。你若想去瞧瞧薛宜,过两日我便叫人打点打点,过去薛府一趟。”   明微轻轻呼口气,斟茶与她,唇角含笑:“委实劳烦你。”   “这便拿我当外人了。”长公主嗔她一眼,接过杯来,“原说的,这些事上,不必与我客套。我只盼着,你与他都好好的便罢。何况,薛宜亦甚合我意,若有机会,我倒想她长长久久的跟着我。”   正说话间,下人来禀苏州义塾的宋山长先生来了。   明微起身欲避,长公主便一拦她,一壁吩咐双儿去取幕篱,一壁同她道:“这般避人,不知避到几时去。要我说,你且取个诨号,与我一处周旋。”   明微避讳,只在全皇帝的面子,听她如此说,自是无有不应,眉眼一弯便道甚好。   陆满福瞧着心头发虚,给长公主一个眼神儿扫过,却有口难言,只在心里头嘀咕,万岁爷瞧瞧哟,您才一走,这里就翻了天咯!   自云闻风,入院讲学。皇上倒也没想到她有这般心性。然读她信中,隐多欢乐,便也由她。稍有闲暇之时,或与她理论几句,总是逸趣横生。   却没料得,竟收得姑苏呈来的一道折子,请破格用闻风先生入义塾讲学。   他置之一笑,将之转与明微,佳人亦只莞尔。   倒是容钰碰巧瞧见了,托着下巴在哪里长吁短叹:“阿玛怎么不让你当先生呢,要是你当先生,我书读的定然比容铮还好。”   难得细雨微风的天气,碧纱窗下,明微颔首写字,面容恬静雅淡,闻言略一抬眼望他,道:“正经你先把我要叫你临的帖子去写了,免得过两日你阿玛回来,怨怪我没教好你。”   容钰百无聊赖的哦了一声,伸着两指捻开了纸页,才写了两个字,便扯开了嗓子唤朝云:“我肚子饿了,送些点心过来。”   朝云应一声,不多时即端了两盘苏氏点心过来。   明微也不管他,只一壁低着头写字,一壁嘱咐他:“不许多吃,免得晚间又不好好吃饭。”   “哦。”容钰抓了两把松子酥,磕巴咬下一口,便跳下地来跑到明微面前摊开了手掌,“喏,给你吃。”   “我不饿。”明微忙着手里的事,只抬眼一扫他,不想这一扫却出了事。   苏地地道的松子酥是猪油所炸,酥脆爽口,明微素日虽不十分喜爱,却也不算讨厌,今次却不知为何,一眼扫见容钰手里的几颗油量焦黄的松子酥,便好似闻到了一股猪油的腥味儿一般,捂嘴便干呕起来。   ************   细雨如织,数百条大大小小的舰船星罗棋布一般陈列在水面上,一条条青龙黄旗迎风猎猎,万千水兵,士气如虹。   这般成效,皇帝看在眼里显是满意的,一壁沿阶而上,一壁回望了下首之人一眼,道:“如山,看来你是未负朕望啊。”   “奴才不过是奉万岁爷的命令行事,全赖万岁爷运筹帷幄。”水师提督佟启嶙不只是会带兵的人,也是个会说话的人,闻圣上赞誉,不过一笑,便不着痕迹的将高帽带了回去。   蒙立落后半步,一径垂着眼皮听他们讲话,忽瞧见有个小太监一路小跑匆匆过来,猴儿似的人群跑到他身边,便一拧眉毛问他何事。   其实不消问也知道和谁有关系了。   陆满福不在身边,圣上的私事,有许多便自然落在了他这个亲身侍卫身上。   其中一个就是李答应,这小太监,就是日常负责苏州来往信件的一个。   只是,小太监气喘吁吁,回:“万岁爷大喜,苏州那边传信,李答应有喜了!”   李答应有喜……他懵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话是什么意思,而行动却是快于思维的,待他反应过来,自个儿已经向那小太监道:“知道了,你去吧,一会子我向皇上禀明。”   他有些恍惚的往前走,恍惚听见佟启嶙随之领众人下拜,高声道:“奴才佟启嶙,领绿营驻福建水师,恭请吾皇检阅。”   嘹亮的号角声吹响,炮火声此起彼伏,巨浪中浓烟滚滚,一切都模糊而不真切。朦胧中,他眼中所见,只是彼时知晓有孕的消息之时,她抱臂坐在南炕下头,面容安静而冷清,还有另一项,云蘅和婉而喜悦的笑。   那些他从不愿承认的也不得不去承认,即便有云蘅在,亦非他弃了她,而是她从没将他放在眼里。   比之皇上知她心意,又肯时时伏低做小,他确也没有什么能叫她放在眼里。   她是合该叫人供着的……   “蒙大人——”身边朝服马褂穿的整整齐齐的人忽的唤了他一声,“皇上叫你呢。”   “主子——”他神思一凛,忙上前两步听命。   皇帝眼睑轻压,只曼声道:“佟卿麾下的福建水师,有锐不可当之势,然无利器装甲之新兵舰船是一憾事。佟大人善治人带兵,而不善新军庶务,朕将你留于此处助他,你可能行?”   蒙立一时心虚澎湃。   他自幼习武,多得是马革裹尸还的豪情壮志,初初入皇帝门下,也是一腔热血得了他的青睐。其后跟随他,虽也领命于火器营,却苦于一身武艺,并无真正的施展之处。请命出战,皇帝也往往是一句不是时候。   却未想就在今日。   血液在躯体中沸腾,他猛地跪地,声色朗朗:“臣定不辱圣命!”   “是我大晋的好儿郎!”皇帝抚掌赞许,正待说些什么,点将台下却起了一阵骚动。   “护驾!”侍卫本性,蒙立反应极快,话未出口,剑已出鞘,四周随侍的禁卫,亦刷的一声,齐齐拔出剑来。   “家父薛选有冤,求皇上开恩,容我面陈!”少年稍显稚嫩的声音穿过层层雨幕传上高台。   四下里空气似乎一瞬胶住,上下俱如临大敌,忽有个人扑通一声跪下去,惶惶失色,抖着声道:“皇上容禀,这……这是臣的内甥女,她……她……”   孙尚如素来是个胆小怕事的,又有惧内之名,情急之下怕薛宓丧命于此不得对夫人交待适才站出来,而甫一念及薛宓尚是朝廷侵犯的身份,他正是私藏朝廷侵犯,立时魂飞魄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只磕头如捣蒜:“臣该万死!罪该万死!求皇上开恩!”   皇帝面色如故,捻了捻手上扳指吩咐:“带上来。” 第73章 薛氏余波   薛宓的记忆里, 对那一日极为深刻。   六月里极少见到的,沾衣不湿的毛毛细雨,点将台上,一众掖着袖子躬着身子侍立的长胡子老臣中间, 他如众星拱月一般遗世独立,气质卓然。   “民女薛宓,姑苏人氏,家父薛选, 是薛连薛通的异母兄弟, 自来为其所排挤。”她满心忐忑的跪在他面前,连语调都在发抖, “薛通兄弟欺瞒我父向倭国走私丝绸, 我父早年为他二人所骗,曾替他们做过两桩买卖, 可从未拿过一分钱,直到两年前有查,便再也没与他们来往过, 从此以后大房二房便与三房交恶,直到皇上南巡之时,撞见他们在戏楼挥霍无度, 薛通遂欲让我父亲为之顶包, 假作为侄孙宴请了宾客。”   四下里皆是静悄悄的, 静的能听到雨丝的沙沙声, 以及她停顿之时, 小心又小心的呼吸声。   “薛通暗中操纵,先是扣住我父亲在扬州的货物,逼迫我父亲答应,后面又拿我幼弟作为要挟,要他做假账应对盘查,更欲以此行污蔑之事,令我父亲顶罪,可我父亲,全是受他们所害!”   她眼中泪意翻滚,连日以来的辛酸苦处齐齐涌上心口,扑通一声跪下去,语调里便带了浓重的哭腔,“求皇上做主!”   皇帝眼皮微敛,眼中神色莫测,但道:“你抬起头来。”   薛宓抹去一把眼泪,红着眼眶直起身来,身上罩着一件又宽又大掉了色的石青兵服,只将她的脸色也衬的又青又灰。   皇帝往下走了两步,乌青的缎靴正入得眼前,眼前蓦地暗下一片,他道:“你是怎么到的此处?”   “民女……”薛宓咬了咬嘴唇,“当日趁乱,民女是叫二阿哥带了出去,后头搭船到了福州姨母家中。再后头,是我打昏了姨丈的一个随侍,偷了他的衣裳和牙牌混了进来。”   皇帝眼神一瞄,人群里立刻有个人跪出来惶惶请罪:“臣治兵不严,罪该万死!”   皇帝却没理,置有将眼神挪回薛宓身上,道:“姑苏薛氏的案子尚未审定,你是如何知道薛通冤你父亲,又如何知道豫亲王审案时你父亲不会禀明,要你来福州面陈?”   “皇上容禀。”薛宓满身虚汗,吸了口气方道,“民女逃至福州,一是因姑苏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二是因为薛通曾以求学为名,将我幼弟控制在杭州紫阳书院,我父亲堂上必然不敢翻案。因此我方来福州,想要寻姨丈与姨母相帮。面见皇上,则是因恰听闻皇上消息,民女日常所见,皇上圣明烛照,遂冒险相求。”   皇帝唇线一瞬绷直,忽而拂袖一扫,切齿痛恨:“好大的狗胆!”   “皇上息怒!”一时众人皆惊,齐刷刷跪了一溜,皇帝冷哼一声,哂笑,“人常言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速派人去紫阳书院,朕倒要看看,他这只虫子还能翻腾多久!”   掷地有声,言犹在耳。   父亲必然是会没事的。玉簟生凉,包裹在软薄的单被里,薛宓安然的闭上了眼睛。   ************   雨淅沥了一天,到晚间仍然没有停。晚风乍起,羊角灯在檐下摇摇晃晃,映得庭中一片水光氤氲。   “……你用心记着,朕送你过来,不是听人使唤供人差遣的,倘使这样,年底也不用回京述职,回来辞官则罢。”   湿淋淋的青石板路上,皇帝不紧不慢的走着。   有些话不必说的太分明,佟家坐大,虽佟启嶙暂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皇帝心里头终究是不放心了。   “奴才省得……”蒙立无有不应,心里头隐隐压了块有些分量的石头。   皇帝似是看穿了他的心思,至门口停步时,便回头拍了拍他的肩臂,道:“你不必怕什么,这闽南,朕自是信得过你才叫你过来的。”   蒙立心中动容,一时撩袍跪地:“主子知遇之恩,奴才……万死不辞!”   “行了,”皇帝拍拍他的肩头,“早些回去歇着吧,今日不用你表忠心,年底带兵来给朕看。”   蒙立应命退下,方走两步却就回转,回头叫了声主子。   皇帝将将跨进门来,还未进内室,闻言只回过头来问何事。   蒙立道:“早间阅兵时奴才未及回禀,方姑苏来信儿,前日诊出,李答应已有了一个月的身子,奴才……恭喜皇上。”   皇帝怔忡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立时眼角便飞扬起来,哈哈大笑,又指着他道:“此信报的好,朕得好好赏你,传旨户部,给蒙统领加俸一年。”   左右应命,又纷纷跟风磕头贺喜,皇帝龙心大悦,一连串加赏下来,众人喜不自胜,只听他又不断的吩咐:“传朕口谕,小主身边的太医皆赏银百两,侍婢奴才皆赏银五十两,叫他们务必尽心照顾小主,等朕回鸾,另有封赏。”   顿一顿,又朝蒙立道:“先才叫你去办的事,立刻着人去办。犒赏三军的大宴提到明日,后日往泉州,五日后回鸾南京祭陵。”   这一应的事,他吩咐的毫不含糊,办起来却有的耗,蒙立忙应命去办。   方走两步,后头就叫了一声“慢着!”   皇帝眉色一敛,紧跟着加了句:“传令,除近前之人,李答应有孕的消息不准走露半句,尤外朝之中。倘有泄露者,以欺君罪论。”   令行禁止,一时上下内外,于李答应有孕一事,无不讳莫如深,倒将原本的喜气冲淡了几分。   倒也合了明微的心境,她原不善大喜大怒,此番有孕,虽初时震惊,后也安详和煦。倒是容钰,一时喜一时愁的,一天能变几十个脸,终于忍不住蹭到她跟前儿嘟囔:“它有娘,可真好……”   一言说的明微终究心软,轻轻揽过了他:“傻孩子。”   她怜爱的抚了抚他的肩膀,心里却点点苦涩,与他博弈,她终究得输得一败涂地。   她笑了笑:“你以后做它的哥哥,和它一起玩、一起读书写字,不好吗?”   容钰扁着嘴角抬头看了她一眼:“那你还教我读书写字吗?”   明微一点头:“自然。”   那厢便立刻破涕为笑了,明微莞尔,执了团扇起身,回眸招呼朝云:“叫满福去备车,想长公主今日回来不及,叫上怡宁,我们这会儿过去。”   这一月以来,明微在义塾讲学,每三日一讲,几乎已成惯例。容钰不喜读书,却喜听她授课。多晦涩难懂的东西,从她口中讲出来都变得珊珊可爱,便听不懂,也是一种享受。尤其有时候她与人议论,不紧不慢将人说的哑口无言的时候,他恨不得使劲儿拍手较好——事实他也这么做了,不过怡宁一个眼神儿就叫他默默收敛了。   不等朝云回声儿,他就先跳了起来,抢先道:“我去我去,满福儿——备车出门……”   陆满福急慌慌过来,陪着笑道:“今日天热的很,您早起没用什么东西,晌午又只用了些果蔬,再大老远的跑到书院去一连讲个把时辰的话如何吃得消?这一回且就回了他们,罢了吧……”   “正是天热,才出去透透气。”明微由朝云服侍着梳头,浑没在意的从镜子里扫了他一眼。   陆满福却抄着两手犯了难:“小主这两日害喜厉害,万岁爷着人吩咐来着,叫奴才们伺候着您好生将养……”   “她就是给闷坏的。”容钰气鼓鼓,“你不说不就得了!”   他还省得瞒着,到明微就成了“我自个儿有数,你自去办,不必理会他”了。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陆满福吓得肝儿颤,却也一五一十的照办了。   明微说是说,究竟近两日胃口不好,至于体力不济,加上天气炎热,只讲了素日一半便罢了课。   “早知就不来了。”见她压着嗓子眼儿难受,容钰眉毛几乎拧成了疙瘩,一个劲儿的唉声叹气。   陆满福脚不沾地的忙前忙后,叫人搬来冰盆,远远近近的扇风,又怕热到又怕凉到,急得一脑门子汗,听得此言,忙趁机说:“可不是,小主如今是一个人担着两个人的分量,明儿咱可不能再出来折腾了。”   一面说一面递了茶过来。   明微胃里翻腾的厉害,往常用茶水压一压便可缓些,此番朝云捧茶给她,闻到茶叶的香气,反呕得更加厉害了。   朝云忙把茶放下来照看,帮她拍背拍了好一会子才缓住。   明微呕得眼圈儿发红,掖着帕子拭泪,好容易缓下来,只支首倚在大迎枕上阖目,眼皮也不抬一下了。   “小主怎么样?”陆满福打扇都慢了下来,悬着一颗心问询,“要不,奴才叫人回去传胡大夫过来看看。”   “无事。”明微捏了捏眉心抬眼,音调却虚软而疲惫,顿一顿道,“你去瞧瞧,此地可有借宿之处,今日便不下山了。”   书院本有置客房给往来的游学的学子或是讲学的先生,如今并未正式开院,空置房间更多。陆满福极快的便寻了三间僻静的房舍与她歇息,因不放心,到底使人去抬了胡永年过来。   孕中害喜,这位妇科圣手也别无他法,唯有一起陪着干熬。   明微晚上也没吃什么东西,膳桌都没挨,只在勉强用了半碗米粥。酸的甜的,未近身前便通通摆手,只将容钰闹得惆怅不已:“还没长大呢,怎么就这么折腾人?等以后我可怎么带它……”   一言倒将明微说得忍俊不禁,又是身上不痛快要蹙眉,又是叫他引得发笑,将要伸手去点他脑门,门上就有人报:“小金子求见。”   薛氏案子月余未有定论,小金子是日常打发去探听薛家消息的,明微听及,身上不郁以忘了大半,只吩咐大半。   那小金子也伶俐,扎地打个千儿,便利利落落的说道:“方衙门里贴出了告示,薛家一案,要在三日后公审过堂……” 第74章 盖棺定论   薛氏案公审过堂的日子, 正定在六月二十一暑气最盛的一天。   明微自没有机会亲临,单呆在别院中,听消息听了整整一日。薛连薛通于低价卖桑高价上报一事供认不讳,而对于豫亲王查出的其他事宜, 却通通指认其三弟薛选,薛选于此供认不讳。   可事情的转机就在,薛选此前出逃在外的小女儿忽然带着其求学在外的幺子出现在看热闹的人群当中,高声言薛选有冤。二人被制, 而死气沉沉的薛选却一瞬惊起, 当堂翻案,摆出诸多证据证明自己是因小儿被控, 方受制于薛通兄弟二人替他们担醉。   满庭皆为之震惊, 豫亲王更是拍案大怒,自言必将上报朝廷, 从重处置薛氏案犯,以儆效尤。   明微听罢锁眉许久,忽抬眸道:“备车, 我要去薛宅。”   薛氏宅邸甚大,昔日算是姑苏城气派的独一份儿,如今却尽是门楣冷落之感。外头重重重兵把手, 内眷则尽数圈禁于西南角一个小院子里, 一把脱了漆的铜锁牢牢锁住了院门。   而薛通兄弟诬陷薛选罪加一等的消息却是锁不住的, 看守士兵的闲聊议论中, 早已将诸多亲眷本已惶惶的心态, 闹得更加无处安放。   有叹息者,有啜泣者,有很到深处哭骂者……薛宜木登登的挨在墙上发呆,听到有人唤,恍惚以为是错觉,怔了怔才反应过来,慢腾腾起身走了出去。   她以为来的是小金子、是朝云、是陆满福,抑或是明微本人甚至于长公主,总不可能是那个几乎已经消失在了记忆深处的人。   藏在衣袖里的手在轻轻发抖,她狠狠攥住,默不言声的看着他,目光灼灼,几乎将人洞穿一个窟窿。   陈正弘倒是退却了,双手搓在一起,嘴唇轻轻蠕动,沉默了有一会儿,才道:“对不起。”   咋然见好像与那一日她在他面前泪流不止,而他垂眼束手的情形重合。   薛宜慢慢收敛了一身的气焰,垂眸转了身,“是非之地,陈大人不该来,请回吧。”   她抬脚往外头走,陈正弘在后头叫她名字,而那个袅袅娜娜的影子,一瞬却消失在了竹帘子后头。   “我来时正遇见……”明微在外头等她,望着她眼中似有歉然,薛宜两三步走过去伏在了她肩上,眼泪扑簌簌的往下掉。   待哭过了,方抹了眼泪道:“你我相知一场,明微,我只求你两桩事。”   “其一,不要管我,倘我独善其身,必自责终身;其二,倘我爹爹……”她吸了口气,方才诉说下去,“倘我爹爹罪无可赦,请你让我见他最后一面。”   明微一时泪意涌动,也只得含泪点头。   六月二十五日,圣驾过姑苏,以薛氏事,驻跸一晚,其后裁定,薛通自任苏州织造以来,欺上瞒下,贪赃枉法,赎罪并重,斩立决;薛连助纣为虐,罪无可恕,同罪并罚;查明其庶弟薛选,与此案毫无牵连,洁身自好而经商有道,判其无罪释放,领姑苏织造事。薛母教子无方,然念其年事已高,仅褫夺其二品诰命,由薛选奉养。薛通薛连内眷、子女,分别发配岭南、宁古塔、潮州等地。   圣旨一下,姑苏当地百姓无不奔走相告,面北磕头,山呼万岁。   明微懵怔怔坐在船头,越过窗子看着那些不断远去的白墙青瓦、熙攘人群,只觉这一切恍然如梦,良久挪不开眼神。   不知看了多久,天色渐渐阴暗下来,风也渐起。抬头一望,甫见乌云西北方的天空乌云滚滚,追着晚风压顶而来。   忽一阵狂风刮过,朝云忙放下绣绷子起身去关窗户。明微却阻她,“开着吧,透透气。”   话音甫落,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的砸了下来,打的雨搭砰砰作响。   “下雨了!下雨了!”容钰挡着脑门儿钻进门来,一面嚷一面奔向明微身边,“差点淋成落汤鸡了!还好我跑得快……”   后头紧跟着就进来了陆满福,怀里抱个食盒,一壁抹脸一壁笑:“幸而阿哥爷脚程快,不然准得被淋。”   又絮叨:“今儿厨上进了几道小食,万岁爷瞧着不错,送给小主来尝尝。”   六角食盒打开,总两层,每层整整齐齐的码了四样儿小碟,陆满福一个个拿出来,有糖莲子、奶油玉米、糖山楂等酸甜小吃。   明微瞧见容钰,倒难得露了点笑,不过仍旧食兴不佳,端了盛糖莲子小碟儿过来,转手却就给了容钰。   “阿玛今天夸我学得好了,书背的好,字也习的好。”容钰吃了满嘴,不及咽下去就咕哝着朝她献宝,“我得多多谢你。”   见他吃的开心,明微心情也好,索性都推到了他面前,一面回他:“早说你不要怕的。”又叫朝云给他倒水。   “人常说命中贵人,小主就是咱们哥儿命里的贵人!”陆满福一语双关,一面讨巧一面试探。   容钰在身边久了,这些事上,明微也不甚在意了,不愠不怒的,但由他去说,话音一转便道:“上回不是叫你同他说,甭一天十几回遣人的往这里跑,你不累,我也累得慌。”   圣驾先行,长公主銮驾在后,明微只在匆匆与皇帝碰了个面,后头就没见上。皇帝俗世缠身不及见她,心却没离得,当真一天遣陆满福两条船上来回跑了十几趟,明微实看不过眼,方才叫他不要来。   “哟!”陆满福听及一拍脑门儿,“瞧奴才这记性,这回可不单是为着给您送吃食,是主子爷特意交代,让奴才来跟您送个信儿……”   明微惯了他油头滑脑时时作态,也不当真,只饮了口茶闲闲问:“何事?”   “说起来有点话长……”陆满福收了嬉笑之色,认真起来,“万岁爷过姑苏时召见陈正弘……就是先头与薛氏二姑娘订过亲,前不久又告发了薛氏的那个,小主可省得?”   “我省得。”明微忽敛了面色,坐正了身子望他,“你接着说。”   陆满福道:“万岁爷过姑苏时召见陈正弘,论功行赏,这位陈大人胆大包天,一应封赏概辞不受,只朝咱们万岁爷求了一桩,请赦薛二姑娘流放之罪。万岁爷念薛氏才华堪用,准他所请,令其随侍长公主筹女学事,又陈正弘一片痴心仁心,擢为通政司经历司。想来薛二姑娘的船,明日就可赶上来了。”   明微一瞬欣喜,一瞬又回复忧愁,家破人亡颠沛流离之痛,她实实在在的体会过,便免了流刑,薛宜又岂能好过。   至第二日薛宜登船,她甚至有好一会儿不敢见她,在门外徘徊了好一阵儿才掀帘子进去,不意薛宜收拾的干干净净,人也是平静的,她劝词未开口,她便回过头来,望着她道:“我省得,央央,人该往前看。我好好的,才能有机会照顾他们。”   她唯有握着她的手心酸不止,安慰她也安慰自己,“总会好的。”   话说起就没完了。明微悉心的听她讲话,恐她只是表面上做出的平静,一言一行都小心万分。   直到说了一下晌,才略略放下心。   至晚膳,长公主请了她们过去,五六个人坐了一小桌竟也有些热闹之意。   不料是将动筷皇帝就来了,几人忙出迎。   皇帝见状,只笑言:“幸是朕早来了一步,正赶上你们吃饭,添副碗筷来。”   “早吩咐一句,我叫人预备下等着。”长公主一面说一面忙着吩咐人拿碗筷杯碟子,将主位让与他坐下。   “没料今日这么早。”皇帝顺手携了明微,招手吩咐叫他们坐,长公主一面吩咐一面坐下,容钰怡宁两个也挨在一块儿坐了,下人添了凳子,薛宜却立而没坐。   长公主招呼她坐,薛宜只颔首道不敢。   皇帝望过去一眼,眸中笑意不减,但道:“坐吧,长公主与小主你都是熟稔的,只当我不在一样。”   薛宜谢恩,敛衽入座之时,却轻轻的一撩眼帘,正与皇帝的目光撞个正着,面上一热,便飞快的躲开了。   一席膳食,明微吃的有些心不在焉,宴罢回转,梳洗罢靠在床头,更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了。   皇帝迟她一步,趿着软鞋进来,见她这副模样,便问她怎么了。   “在想薛宜。”明微望他一眼,往里挪了挪身子。   她十回里想心事他问她,她是有九回不会说真话,未料这回倒是实诚。   “有何可想……”皇帝一笑,在她身边坐了,但道:“温禧那头不过是个名义,大面儿上不错,你可着她去办便是了……”   “正不知怎么可着她。”明微眼神淡淡,唇角有几分似笑非笑的意味。   “怎么头发也不拆?”皇帝不觉其他,只打量她发髻还整整齐齐的挽着,便伸手来拆,一面随口道:“急甚,你明日问问她便是。”   乌亮的一头缎子似的秀发,瀑布一样倾泻下来,铺了一肩一背。   明微拢了头发,抬眼打望他。   皇帝摇头一笑,伸臂揽住她,握着她的手一同覆上了小腹,轻抚着道:“你说说,阿玛金口玉言,一言九鼎,还会骗你母亲不曾?”   心思被他戳破,明微面上一阵燥热,就手一推他便躺了下去。   后头他便紧挨过来,胸腔里阵阵发笑:“莫恼,莫恼……”   先时声音清朗,后头就逐渐没了声儿,陆满福倚着门框打了个哈欠,正要吩咐声儿回去歇着,却见皇帝披着衣裳走了出来。   “主子爷?”他一个灵醒没了困意,忙上前来伺候,“您是还没睡?”   皇帝脸色有些发青,不耐烦的“嗯”了一声,便道:“把榻上收拾了。”   “榻?”陆满福脑筋一轴没反应过来,溜眼一扫,见这位主子爷皱着眉头扯领子,立时便福至心灵,忙不迭的应了,一面又试探着道:“爷是热了?奴才唤个丫头来打扇?” 第75章 何生嫌隙   皇帝焉能不懂他话里的意思, 立时重重一甩袖子, 大骂混账。   陆满福吓得一抖, 忙得觍颜赔笑, 老老实实伺候他睡下了。   皇帝这一夜睡得并不踏实, 早早的便起身了,陆满福来伺候他,心里只在暗暗嘀咕,那位主儿身子不便, 叫个把丫头伺候着又如何,何必这么委屈自己。   “你不必跟着了, 留在此伺候。”皇帝整理着袖口扭头扫了他一眼,由得奴才们将衣裳抚平,一面提步走开一面道:“她昨儿惦记了薛氏一晚上, 你一会子传人过来陪着……”   传薛氏陪着, 也就是把李小主的心事了结了, 话点到即止,陆满福一叠声应着,打帘子送他出门,一眼望见不远处袖手而立的薛宜,立时惊得骇掉了下巴。   甲板上风有些大,吹得细纱裙角飘飘飞舞,薛宜身着青裙在晨曦中亭亭而立, 趁着朦胧的月与模糊的星子, 好似将将落入凡尘的仙子一般。   只是这仙子不甚淡然。她遥遥的跪地叩首, 用有些颤抖的腔调道:“民女叩请吾皇万安。”   皇帝脚步仅是一顿,便如常的走了过去,经她身边时,不过随眸一扫,意料之外的,却是停了,道:“你一早等在此处,是有何事?”   薛宜攥了攥微微发抖的指尖,叩头道:“承蒙万岁恩赦,民女得以免去流放之刑,特在此地相候,叩谢吾皇隆恩。”   “你好好陪着李小主便是了。”皇帝唔了声,在她身上漫然一扫,提步去了。   陆满福立在门前,只等薛宜起身进来,方一抿嘴唇,掩帘进了门。   一盏茶未饮完之际,朝云便自内室出来,言小主有请薛姑娘,薛宜搁杯起身。   绕过落地彩雕屏风,入眼即是金丝楠木的梳妆台,其上整齐的陈列着红彩描金黑漆象牙妆奁、掐丝珐琅的胭脂水粉盒、绘百鸟花草琥珀灯等精致小物;转脚过去,正对面是挂着海棠红绣芙蓉软罗纱帐的拔步床,右手边则有雕花木施、脸盆架等物。虽临时置办的起卧之处,布置的也无一处不细致、无一处不华美。   然布置之人用心,享用之人眼中却无物。   明微披发坐在镜子前头,拿了玳瑁梳敛着眼皮梳理发梢,听见朝云通报薛姑娘到,也只是从镜子里扫来一眼,吩咐她下去。   薛宜回眸看她,转头一瞬,正望见半掩的茜纱窗外,两岸晓堤翠色,与一览无余的甲板风光。   她一时虚汗满身,袖中双手轻轻绞紧。   明微握着头发专心梳了好一会儿,才放下那枚斑驳润泽的玳瑁梳,伸手开了桌上的描金漆盒。   拉开最底层的小屉翻找,最后取了半枚的印鉴出来,轻抚了抚,方回眸望她:“当年我父亲入狱之前,曾暗中转出了我母亲名下的几处资产,这是宏昌票号里头一笔活帐,凭此物可取。我父亲同我说,我母亲的东西,一丝一毫都是干干净净的。只是,想来我是用不到了,就把她给你。”   她拉了她的手放在她掌心,“倘有需要打点处自用,倘没用的,多就建些房舍、少就设些粥棚,给那些无家可归的人吧。”   “明微——”薛宜往后退了一步,眼神复杂的看她。   明微目色却是平淡的,按了按她的手,回身收拾被翻得有些凌乱的妆台,听她说得一句“你是要我走?”,便一顿停了手,随即一笑:“这么个笼子,你想进来么?”   空气一时如凝结了一般难以流动,薛宜喉间哽了哽,一下上前拽住了她的袖子,泣不成声:“央央……你帮帮我,我是没法子了……”   明微哼笑,手上却用力一攥,便将那妆奁一下掼倒了地上。   玛瑙玉石,耳坠首饰,琳琳琅琅,洒了一地也碎了一地。她死死咬着唇背过了身,愤然将衣袖从她手中抽出,指着门连手指都在颤抖,话出口更是抖的不像话:“我不认识你,你滚……”   薛宜别过头去抹眼泪,闭了眼道:“我不想……只我一家兴衰,如今只有我一人了……央央,我求求你,我身上是背着薛氏十几口人……”   “你一家十几口……”明微长长吸气,却犹觉胸腔中如同塞了一块棉花,透不过气来。她以袖掩面,似泣似笑,再说不出来话,慢慢的扶着桌沿滑了下去。   李小主见红,消息呈到御前,皇帝几乎没听完就撩袍起了身,一路脚不沾地的赶去了长公主船上。   其后,传来消息,长公主凤体不郁,在最近的谏壁渡口停船驻跸。   这一停就停了整整两日,到底三日,才有令传来,继续前行。明微缠绵床榻两日,也是到第三日,才叫人扶着慢慢起了身。   舱中开窗亦散不去浓重的药味,皇帝却几乎抛下了所有能抛下的政务,寸步不离的守了她整整两日。   而她将将好转之时,便问到了薛宜。   皇帝一面喂药给她,一面道:“你放心,她好好的呆着,一根毫毛也不少。等你好些,想见她再召她过来。”   明微垂眸就着他的手吃药,有一会儿方掀了掀眼皮道:“那一日情形如何,你可已经晓得了?”   他没正面回答,拿帕子掖了掖她的嘴角,但道:“幸你无事。”   明微一瞬默然,自他手中接下了帕子,掖着鼻尖仿若无意般问:“叫她跟着我怎样?”   皇帝闻言,手中搅着的汤匙一顿,既而盛了一匙汤药送到她嘴边,方神色淡淡的道:“陈正弘奏陈《吏治方略》有功故,从他所请,朕已给他二人指婚,薛宜到京备嫁,待出父孝以后便行过府。”   当日他赶来,她躺在床上满头虚汗,叫他一气处置了薛宜的念头都有。而几经转念,终究为着她忍下了。只念及她向来心软,留着薛宜也不过白白叫她为难,便旁敲侧击的授意陈正弘请奏,顺水推舟的将薛宜赐给了他做如夫人。   他自认为以薛宜所行,这么对她已是恩至意尽,却省得明微一向待人至善,倘若知晓,少不得又要为此忧心。因本想过一段时间再说此事,却不意她出言试探,便叫他觉得,无论是出于什么缘由,便趁早解决安了她的心思才好。   久居上位者,若要拿捏什么,自有其凛然不可犯之意。明微辨出了他语气里的就此了结与无可转圜,不过一抿嘴唇,不再言声。   他方觉将将语气有些重了,转而温声与她解释:“有些事上,我或未与你说,然与你说的,皆无假话。”他轻轻拨了拨她耳边的乱发,唇角带了点溺宠的笑意,“此前,薛园当中,真真假假,都不必再说。而前日里,我着实做错的一桩事。明微,人心是经不住试探的。我已犯过错,险些……”他握着她的手轻轻覆在了她的小腹上,语声沉而缓,“酿成大错。我只望我们以后都不要再做这些无谓的试探,往后,想问、想说什么,就直接问、直接说可好?”   明微默默望了他一会儿,敛眸问:“你怎么想的?”   倘她心如明镜,自无他事,倘若……巡幸江南的天子顺水推舟在姑苏城收个美人,替她遮一遮风雨,也非坏事。   往后的日子还长,处在他这个位置上,势必没有纯粹。因许多时候她隐忍、她退缩,他看在眼里,明明可以戳破,却并没有下手,盖因这些隐忍与退让,或是将来不可或缺的周全之法。因他可从各种方面去爱护她补偿她,却不敢实实在在的与她挑明。唯恐这种有恃无恐,有朝一日酿出大货。   而她心里的刚烈与倔强,是他所未曾预料到的,也让他终于不能再成竹在胸。   他垂眼望了望搁在膝头的手掌,继而一笑,拉过了她的手:“其一,我非出于二心;其二,此事绝无二次;可行?”   明微低眸勾了勾他的手,慢声道:“我向来信你,倘你要骗我……”她轻轻吸了口气,望他挑眉:“那就不要再与我说真话了。”   这是句他不敢承接的话,他伸手将她抱进怀里,半是叹息半是不忍:“你好狠的心。”   明微回抱住他,把脸轻轻的埋进了他怀里,“你不要骗我。”   他伸手抚着她的发,抬眼望,唯见长河皓月,岸边杨柳依依。   风吹树叶响 ,蛙鸣连绵,有人相依,有人断肠。   而于薛宜来说,只如同一具行尸走肉,无喜亦无悲。   她不省得她是怎么与明微说出那一番话的,也不省得在怎么去面对父亲临终的托付,抑或那埋藏在心底深处的私心,而这些之间,她终究做出了选择,连她自己都憎恨的选择,以及那让人恨之入骨的痴心妄想。   “伯母与几位兄长、小弟处,我已托人去照看。”往一边打起的软竹帘外头,陈正弘袖着双手,局促不前,“我以后,会好好补偿你的。”   她回过头来,定定望着他,“你可晓得,皇上为何停銮此处?”   陈正弘怔然。   薛宜讥诮一笑,将要开口,却听外头有小婢禀道:“朝云姑娘求见。”   她猛地一攥衣袖。   朝云带人送来了许多东西,数过去,足有六个一尺高的箱子,整整齐齐的摆在屋里头,除此以外,还有她自己手里捧的一个妆奁盒子,亲手交予了薛宜。   “小主说,日后再见恐不便宜,这些便算作她与万岁爷送给薛姑娘的添妆。小主还说,当日她所处境遇,或与姑娘并无二至,从她所言,或望薛姑娘摒弃前尘,惜取眼前人;然,姑娘若终究无法释怀,则万望您珍重自身。”   薛宜抱着妆奁盒子,以手掩面,至朝云去后许久方放下手去,抬眼一瞥,陈正弘犹有些无措的站在原处。   她长长呼了口气。   陈正弘略往前走了半步,一顿,抿唇问她:“你方才,是想说什么?” 第76章 御驾回銮   满地银辉, 从门口斜进来,正照在他的袍角上,映得银丝线绣熠熠生辉。   “没什么。”她漫漫望他,眼眸中似苦似笑, 回身将妆奁放在桌上,只背对着他道:“临刑那天,我爹爹同我说,他半生贪得无厌, 及至最后一刻方才悔悟, 钱财名利,生不带来, 死不带去, 皆身外物。他愧对祖宗百姓,可我薛氏长房子孙, 不该因他一人,世世代代背负贱籍的身份,薛氏的十几口人, 乃至将来的千百后人,或只能靠我一人了。”   她回过头来望他,目光定定, “我自知薛氏一案虽因你而起, 却并不全在于你, 我于你, 亦仇亦恩亦愧。我所愿, 不过一能助我为母族脱罪之人。倘有此人,薛宜愿结草衔环相报;倘无有,你只当我从未说过此话,我自安居后宅,做好你的如夫人。”   陈正弘不禁近前两步,一把握住了她的双手,“我知道我对不起你,若你信我,我必不负你所望。”   他掌心滚烫,不一会儿便叫薛宜满手汗腻,她盯着那交握在一起的双手,脑中不过一句句回荡着不复从前……   圣驾回鸾,在六月二十六日暑气最盛的一日。   当日由皇后操持在圆明园九州清晏接驾,而长公主銮驾,则在迟两日后的二十八日傍晚入京,暂住于长公主府。翌日一早,长公主携其往韶景轩与皇后复命。   经年未见,皇后端庄雍贵更胜往昔,搭手坐在宝座上,望过来隐带笑意,“你此行有功,论理当赏,昨儿万岁爷与我说,钰儿见天儿美人美人的唤你,这回便先晋作美人的位分……”打眼一瞧她的肚子,又笑道:“眼下不方便,这是暂时的,过两日,必是还要再晋。”   解释点到即止,明微坐在她下首不远处,闻言反应淡淡,不过依礼起身谢恩。   手在裙角一拎,终究胸中一口气在,难以于此屈膝,遂一福身则罢。   还是那般清傲的心性儿,皇后心中好笑,倒也不同她计较,端杯饮了一口茶道:“昨儿才来,你身子重,料还累着,我也就不多留了,朗吟楼处已收拾好了,我叫素月送你回去歇着吧,明儿一早,再去长春馆给额涅请安。”   “莫说,这两日车马劳顿,真要颠散了骨头了。”长公主也一同笑着站起来,预备告辞,皇后却一拽她的衣袖:“长姊且慢——”   “老祖宗寿宴上有些事儿,我想问问你呢,长姊劳累些,一会子用个午膻,就在我这里歇了吧。”   明微一敛眼,默然颔首告辞。   素月引路,朝云在旁伴着她,自觉她心情是不大好的。往日她也多愁,愁眉紧锁之下,却还有点点温婉甚至尔然的笑意可见,而今日进宫以后,除非与长公主说话,都是一脸冷冰冰的,便是偶尔脸上在笑,眼里也没有什么笑意。   她跟在后头一无所措,兜兜转转绕出曲廊,一眼瞧见岸边候着的陆满福之时,便宛若看见了救星一般,不自禁叫出一句陆公公。   “小主大安!”陆满福穿着胸前绣孔雀补子的茶驼色亮绸袍子,脚上高筒皂靴,一眼看来便满面带笑,利落的上前打千儿。   瞧见他明微脸上才算有了点暖意,忽又听一声唤,一抬眼看见容钰抱着浆现在船头,更是不禁一笑,叫他小心着。   “奴才伺候您?”陆满福见状,一面暗道主子爷好心思一面哈腰上前一步,得她首肯,便转而朝素月笑道:“素月姑娘回去吧,我这里伺候着便好了。”   作为皇后身边得脸的丫头,素月是极有眼色的,当下一笑告辞。   一时明微登舟,容钰几日不见她,兴致勃勃的拉着她说东说西,诸如祖母夸赞他了、皇额涅送了他一对画眉以及他小舅舅给他带了许多稀罕物件儿云云,最后又说在朗吟楼给她准备了一样礼物,她准是喜欢。   明微面上阴霾尽散,不过却惯然的轻轻拿眼斜他,颇不领情道:“你给的东西,我是再不轻易沾手了的。”   姑苏个把月,什么毛毛虫小蚯蚓,容钰没少坑她,闻言便嘿嘿笑,“这回真真是好玩儿的。”   话说着已近岸,陆满福搭手扶她下来,一抬眼帘儿,远远便望见一行人摇摇曳曳的过来了,不由就脚下一顿。   “贵妃娘娘,祥嫔娘娘,卫嫔娘娘……”捧着这么一双眼珠子在手上,这三尊佛爷面前,陆满福着实不敢嬉皮笑脸,扎地打千儿,收敛的不能再收敛。   为首一个穿杏黄地绣折纸玫瑰对襟长褂子与桃红马面裙的正是瑜贵妃,常人撑不住的一身娇嫩颜色,却衬得她愈发肤如脂凝,眉如墨画,像是仕女图中,经过了画师工笔细琢的美人一般。其光彩夺目,只将身后之人的面目尽数遮掩。   她搭着丫头的手款款过来,一眼扫到陆满福,便从鼻腔里溢出了一声哼笑:“这是上哪儿去?”   “回贵妃娘娘话——”陆满福躬身低头,面上带着谦卑的笑,“奴才是与二阿哥送李小主头回过去朗吟楼安置。”   瑜贵妃的目光便顺着他的话看过来。   容钰本跟在明微身边嬉闹,闻言回头一望,便停手上前问安,瑜贵妃冲他一笑,回了句二阿哥安,仍将目光慢悠悠的调转过来,落在了明微身上。   明微垂了下眼,即目色淡淡,敛衽朝前见礼。   “说起来……”瑜贵妃但笑不笑的望着她:“咱们倒是有缘,兜兜转转还是一家人。”   明微倒不防她旧事重提,然听及也没什么波澜,不过回之一句:“明微之幸。”   瑜贵妃勾了勾嘴角,似不过一句闲谈,却不料她左手边一人插嘴道:“可巧,我竟也与李小主有这一二缘分。”   “哦?”瑜贵妃淡淡扫她。   明微望过去,是个个头小巧、肤色很白面庞又带点圆润的女子,打扮也是极年轻的,穿牙白滚边粉缎地绣海棠的褂子,藕粉百褶裙,若非那缀着一排米珠海棠的小两把头发髻,一眼看上去不过二八女郎。   虽乍一看上去不比瑜贵妃,然倘若细瞧,则瑜贵妃虽比她明艳,却不比她质朴天然。   那眉眼与蒙立是极为肖似的,不需细想就已知她是谁。   “不过你大约是不知道我的。”祥嫔交手握着手帕,双颊酒窝浅浅,笑眼中却别有意味,“我是勇毅侯蒙庆的女儿,蒙立是我哥哥,你也是差点成了我的嫂嫂呢 。”   明微敛眸不言,倒是陆满福给她说的心头一震。李相的掌上明珠曾许给过勇毅侯府的三公子,合京城的人谁不知道,可除了那位主子爷提过一回,谁敢提起这茬触霉头。   这个看起来娇娇嫩嫩的祥嫔,竟不似表面上看到的那般天真无害。   似奇怪未得到明微的回应,她拧了拧那一弯细细的新月眉,又唤:“李小主?”   明微福了一福,便言气力不济,颔首告退。   圣上近身伺候的人面前,她再张狂,也没人蠢到会给她小鞋穿。陆满福在前头引路,偷眼回头瞧瞧,见这位主儿虽似如常的与二阿哥说话答话,才暗暗放下心来。   带回去与皇帝复命,只说二阿哥陪着,小主一切都好,住处也满意,不过从前一直是朝云伺候,这会子不甚爱叫跟前儿的两个丫头掺合。   数月未归,虽有庄王代为处理朝政,然他终究有不少拿不了主意的事积着,皇帝一回来就忙得脚不沾地,间隙里听他说说明微,手里仍披着折本,闻言只停下笔来,往盛着朱砂盘的描金孔雀蓝漆盘里里舔了舔道:“告诉你干爹一声儿,尽快将朝云过了明路,提拔上来,免得日子久了横生枝节。”一顿又问:“明儿过去长春馆请安,你可探得她口风如何?”   陆满福道:“奴才趁着尚衣局送衣裳过去时提了一嘴,李主儿不大搭话儿……”   皇帝眉心一拧,执笔批红,一时并未说话,直待将那一摞小山似的折子批完,方按着肩膀道:“备驾去朗吟楼。”   陆满福听及却一迟登,回道:“您下晌吩咐了,晚上还去皇后处……” 第77章 长春仙馆   皇帝过来朗吟楼的时候丫头将将把床帷从金累丝帐钩上放下来, 才端了灯出来,瞧见将将跨进门来的人,不禁吓了一跳。   知她一向歇的早,皇帝打量了下灯火昏昏的内室, 摆手叫她们退下,自个儿袖手走了进去。   和田玉雕十二花卉纹镂雕熏炉在缓缓的吞云吐雾,屋里头飘着似有还无的安神香。   绡纱帐逶地方,薄薄的一层笼着雕龙画凤的拔步床, 如烟似雾。   她平时是不爱熏香的, 唯有尔然心绪不佳或者难以入眠,才会自己个儿捡一点安神香扔进香炉里头。   他定睛看了看里头侧卧的窈窕身姿, 轻着脚步上前撩开了纱帐, 在她鼻梁上刮了刮,谑言:“起来接驾。”   明微阖着眼去拂他的手, 囊着鼻子叫他不要碰,支手往里挪了挪,迷迷瞪瞪的嘟囔:“昨儿就没歇好, 我累得很……你不要闹我。”   他看着那空出来的半边床笑容轻轻一僵,随后一敛眼,挨着床边儿坐下来, 温和的抚了抚她的下颌, “你尽管歇着, 我就说几句话。”   “我知道你向来是天不怕地不怕, 不过你明儿去长春馆, 对着太后务必要恭敬谦和,万一有不如意的,咱们回来怎么样都行,在长春馆万不可胡闹……”   明微转过身来,眼眸清澈,挨在枕头上看他。   皇上无端就觉得心里有点虚,话音一顿,不自觉的舔了舔嘴唇,“上回……”他顿了顿,但觉前事也不该提,因转了话锋道:“太后的脾气吃软不吃硬,这回诸事没过问她老人家的意思,她心里是存了一口气,倘说你几句听着便罢,不要和她顶嘴……”   明微敛眼笑了笑,一语双关:“我大约没有那么不知天高地厚……”   “我是……”皇帝出言又止,轻轻叹了口气,摩挲了下她的脸颊道:“这回要委屈你了。”   “再念下去,就成唐僧了。”明微轻轻把脸颊贴在了他掌心,“我不在意,没什么委屈不委屈的,你……”   “你不要委屈我就好”,这话在舌尖打了个转,出口就变成了“你放心吧”。   皇帝俯身吻了吻她的眉心,又握着她的肩膀打量她,“满福儿说,这两日胃口倒是渐渐好了,是不是不闹腾了?”   “乖多了。”谈及孩子,她满目都是柔情,说着便笑起来,“钰儿说,此前肯定是提醒咱们不要忘了它。”   “这小子!”皇帝嘴上不屑,眼里却是笑着的,伸手覆上她的小腹,“是个女儿才好,像咱们在开来馆瞧见的那一对小孩子一般,不成……那两个娃娃太蠢,朕的小格格要好好教,不能像他们似的……”   明微由他碎碎念,但抿嘴笑也不说话,直到门上陆满福试探着唤了一句主子,他才停止了对于未来的设想,直起身来问何事。   陆满福心道,时候不早了,您昨儿是说的过去用晚膳,韶景轩那边儿皇后可是还候着呢。不过又如何敢说,因扯了个慌道:“军机房的卢玉春往九州青晏递了牌子。”   皇帝一拂袖子起了身,临走却还在她下巴上捏了捏,“歇着吧,我去瞧瞧。”   行动处,一袭长袍落拓,两肩有行龙欲飞,张牙舞爪熠熠生辉。明微瞧着他的背影,只觉自进宫以来积郁的一腔浊气,仿佛一瞬间尽数空矣。   想来,她是太过欢喜他了,欢喜到已经头昏脑涨。   ********   长春馆宫人通报皇后求见之时,太后将将披衣起身,尚未下榻,闻言不禁轻轻撇过去一眼,朝金嬷嬷哼笑道:“你瞧瞧,这是怕我把人吃了吧。”   金嬷嬷一愣神儿,倒是也没想到,这位主子爷,早两日巴巴的跑过来磨了太后一下晌不说,今儿又大早上的把皇后差遣过来镇场子。   她心中好笑,手上停了停才一面扶太后起来一面道:“关心则乱。”   “咱们万岁爷打小儿就是个心细的,头一回上心的人,自然怎么周全怎么来。”   她从丫鬟手里接了单褂过来伺候太后穿衣裳,“说到底还年轻,过两年便好了……”   “他是个认死理儿的……”太后幽幽叹了口气,“这念头,上次一口气儿掐了也就罢了,痛上一时,转念或就好了,如今……”她摇摇头,转眼望金嬷嬷,不无忧心,“李氏要是有个什么,能要了他半条命你信不信?”   “如此奴婢就说句逾矩的话……”金嬷嬷倒是不意外的,慢悠悠替她扣着金丝黑线的琵琶扣道,“前两年皇上是怎么个情形,您是看在眼里的,现如今他稀罕便稀罕吧,一个孤女,便由着她也无妨,有您老人家坐镇,晾她也翻不出什么浪花儿来。”   她说着自就笑了,太后便也溜眼过来,“可见你是也晓得,李氏事实上没有什么可叫人担心的,根结还在皇上这里啊……”   说着就长长叹息,“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他单单宠李氏事小,要捧她也罢。说句事故话,李鸿慈胡清平从者,不可说不众,李氏入宫,于朝政百利而无一害。怕只怕他后头有些个儿东西,收手不住,贻害无穷啊……”   金嬷嬷忖了忖,方道:“依您看,皇上有意叫二阿哥跟着李美人,难道不是避着这个的意思?”   太后眼梢轻挑:“他是有心避,怕就是到时候儿女情长,舍不得他的心尖尖儿受委屈了。”   金嬷嬷捧了帕子与她擦脸,笑道:“宫妃易子而养,本就是祖训。况敏娘娘身家位分摆在那里,着实不算委屈了。”   太后若有所思,却也不置可否。   一时外头回禀李美人到了,太后瞥去一眼没言语,到梳洗完,才搭着金嬷嬷去了膳间。   侍膳的太监一个眼神,便有一溜宫女端着碗碟鱼贯而入,依次将汤菜摆上膳桌,揭了盖子退下。   太后惯来吃早膳的习惯是先用一盅羹汤,由御膳房依节令奉上。时值盛夏,端来的便是一碗清热解暑的冰镇绿豆百合汤,金嬷嬷拿寿桃纽子松鹤同春锦地纹的大肚小汤盅盛了递与她,太后垂眼用了两口,吩咐:“叫进来吧。”   皇后自持身份,明微性情孤傲,这两个凑到一块儿,倒演不出什么姐妹情深的戏份来。   二个进门,皇后踩着花盆底衣袍飘飘在前,面上是一贯得体的透着几分喜气的笑,明微穿着白地红梅绉纱交领上襦,胭脂红地提花马面裙,敛眼含眉在后。   那厢行礼,太后眼也没抬,慢腾腾搅着汤匙道:“这大早晚的怎么跑过来?”   “儿臣几日没来给额涅请安了……”见天儿围着他的心尖儿打转,皇后手上一堆宫务等着处置,原是不愿理会的,奈何那位主子爷开了口,也便卖了他一个面子来慈宁宫,随口捏了个由头道,“恰今儿内务府新呈了几对瓶子,想起来您说想要几个插花,一道送来与您瞧瞧,看有没有喜欢的留两个。”   一面说一面支使丫鬟捧了上来。总有四对,太后过眼,留了两个通体玉润的白瓷观音瓶叫金嬷嬷收着,方回头打量她,“前儿不是说纯嘉伤风了,好些了不曾?”   纯嘉,说的正是皇后与皇帝的长女纯嘉固伦长公主,皇后一颔首,自觉替了金嬷嬷的位置来替她布菜,一面道:“劳您挂念,已经大好了。只是不巧昨儿燕燕过去寻她过了病气儿,才我路上遇见她,像是有点风寒了……”说着又笑,“偏还急着去寻钰哥儿,不叫我告诉敏妃。”   “这疯丫头……”太后嗤笑,又埋怨,“多大小了,还没个心肝儿。”   说着嫌弃,语气里却半点没有嫌弃的意思,皇后便顺着她的话寻几个孩子的趣事儿来说,太后用着膳,时不时叫她逗笑,却把明微晾在身边儿,像个摆设似的没给一个眼神儿。   直到快用完膳时,皇后把话绕回来,说她老人家好福气,立马又要添个孙子孙女儿的了,太后才淡淡扫过去,打量了她两眼:“皇帝同我说,你前些日子孕吐颇重,这几日好些了?”   被晾了许久,明微面色也是没有什么波澜的,不过略出来一步,恭敬而不卑怯的颔首回道:“回娘娘话,已没什么妨碍了。”   太后嗯了一声,又道:“……你底子不足,身子还要好好养着,人多眼杂,宫里不比外头,眼下不是挑明的时候,你各处需留心着。”太后本语声淡淡,不辨喜怒,说着却乜来一眼,隐有敲打之意,“便要你说,明着南巡政要,暗里带着后妃寻欢作乐去了……说出去是好听的么?”   这话说得露骨,明微脸上一热,火辣辣的抬不起头来,敛衽下跪,却也说不出话来,只深深埋头下去。 第78章 却辇之德   太后一扬下巴, 支使丫头把人扶起来,嘴角隐隐浮现了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知子莫若母,我自己的儿子, 我心里清楚。什么红颜祸水,女色误国,这些事儿上,哪个不是帝王昏庸, 沉迷声色。真说起来, 没有几桩能怪在女人身上。不过……”太后话锋一转,打眼瞧她, “你是觉得, 我方才那么说,是委屈你的?”   恩威并施, 太后心有七窍,是拿捏人心的一把好手,倘她不是长与胡夫人与李相之手, 少有那么几分不羁之心,恐就真心信服了她。   而今话至此,不过压下面上热意, 颔首应对:“明微身为帝王妃妾, 有规劝天子之责, 陛下若有错, 明微亦无可推脱。”   太后轻轻点头, 看了眼金嬷嬷,金嬷嬷便会意,返身入内取了一个半尺见方的雕漆木匣子,打开来,取出一枚纹路精致的宝相花铜镜。   太后拿在手里看了看递给她,但道:“这镜子传闻乃西汉时期班婕妤旧物,原是敬贤太妃将入宫时,老祖宗赐与她的。后头先皇故去,她每每睹物思人,故送来了我手里。它的前两位主人,皆称一朝贤妃,今日我就把它赐给你。”   “你是个通透孩子,想来不必我多解释,日后在后宫当中,务必尽心侍奉皇帝,尽心辅佐皇后,常思班恬却撵之德。”   “谨遵懿训。”明微双手接过镜子,叩头谢恩,只给那却撵二字,压得心头沉沉。   太后也无多话,犹回首询问皇后后宫诸事,直到早膳用完,才打发两人去了。   明微略后让行,待皇后出门,甫才随上。待那轿辇先去,方欲提步,金嬷嬷便赶了上来。   一颔首笑道:“太后打发我来问李美人一句,太皇太后寿诞将至,她本欲手抄百遍《金刚经》为她老人家祈福,不料腕疾犯了,一直不能提笔,请问美人可愿意代劳?”   明微一愣,随即福身应道:“承蒙太后娘娘不弃,明微愿意效劳。”   金嬷嬷温温一笑,“如此请李美人明日巳时过来长春馆。”   太后倒不是有意为难她的,要她抄经便只是抄经,选了长春馆最凉快的一处楼阁,供足了冰块儿消暑,又时不时的添些小食凉茶,每日也不叫她多抄,照应得倒很是周全。   头几日里,皇帝极识相没插手,直到初一日皇后众妃到长春馆请安,太后不咸不淡的叫明微伺候了两回,叫底下看热闹的人都歇了心思,傍晚适才过来,拱手与太后言,李美人还怀着身子,若经书抄完了,还是早些放她回去歇着。   太后侧身坐在窗下罗汉床上专心翻看着花样子没理他,皇帝便一笑,继续说道:“她不懂事,若呆久了,没得要惹额涅生气……”   “好样儿的……”太后冷冷一笑合了本子,回头拿了团扇,端坐了身子看他,“你这是连自己亲娘也不放心了?”   “额涅……”皇帝状似为难,嘴角却噙着笑,走两步自个儿寻了她右手边的座位坐下来,倾身靠向矮几,“儿子省得,您一向不是那起子磋磨媳妇儿的婆婆,这不放心,真正无从说起。实则,这丫头不会讨人喜欢,您留着她也无趣,何苦费这个心思;再一个,捧杀捧杀,额涅对后妃向来一视同仁,还是不要出她这个先例的好……”   太后乜了他一眼。   婢子奉茶上来,皇帝也不说话了,顺势端杯饮茶,擎等着她开口。   太后垂了眼撇茶叶沫子,却似没有说话的打算,见得金嬷嬷将门口处珠帘一打,便略微笑了笑。   明微是将将抄完经过来同太后告辞的,一打眼瞧见他坐在那里,心跳就漏了一拍。   皇帝手上随意拨弄着茶杯盖儿,显然没料到此时碰见她,登时动作一顿。   足等了有一小会儿,明微才下拜见礼,皇帝眼珠也才转了转,坐正了身子,嘴唇一动,过问了些住的可还习惯、下人可还顺手的套话。   “回陛下,各处都甚好。”明微一瞧他,答话亦寡淡工整。   太后但瞧着他们一问一答,一语不发,直待他们说完,才朝明微招了招手叫她:“你过来——”   不算亲热,却尚且客气。   明微颔首近前,走到了她身边。   太后从手上退了一对赤金绞丝嵌宝石的镯子给她,执起她的手端详了几眼,自语般道:“老成了些,倒也无妨,上大妆时带总是能行的。”   明微有些怔然,犹屈膝谢赏,太后却抬手一托她,面上带了几分温和之意,“免了。”   一顿又道:“这两日辛苦你了,明儿就好好歇着吧。”   百遍经书,尚未过半,明微不解其意,却也不多计较,她说什么便应什么,颔首答了个是。   太后一敛眼,便摆手道:“好了,不早了,我晚上吃斋,就也不多留你们了,自去吧。”   皇帝起来躬身告退,再瞧明微一眼,率先提步走了出去。   明微望他背影,心里一涩,出门瞧他已然走远,心头更是五味杂陈。   “小主当心脚下。”朝云扶着她提醒。   她一低头,正见脚下的鹅卵石路上缺了一块石头,遂勾唇一哂。   入夜陆满福过来送东西就没见到她人,朝云把他拦在楼梯口,只说小主在写字,吩咐叫打扰。   “嘿!正好——”陆满福一听就乐了,“万岁爷正叫我来送些高丽贡纸来给小主使……”   说着就往里走,朝云却没让,伸手拦他:“小主吩咐不许任何人打扰。”   陆满福嘿了一声,插着腰反问她:“我是任何人吗?去去去,小丫头别碍事儿……”说着就伸手推她。   朝云从来都是极老实的,这回没不顺着他,木桩子似的定在原地,绷了脸道:“小主下晌心情就不好,你就不要过去添乱了。”   “嘿你个小丫头片子!”陆满福一时好像不认识她了似的,一连打量了她好几眼,才耍耍手道,“是主子万岁爷知道李小主不开心,才特意叫我过来的,快让开……”   眼见朝云不为所动,瞅准机会便往旁跨去一步,锥子似的往里头挤,边挤边嚷嚷:“你甭碍事儿,小主一瞧见万岁爷挂念她,准就开心了……”   这一说朝云就更拦着他了,敛眼一瞥他,十分不以为然的模样。   “你甭再去哄小主穷开心了……”陆满福再闯,她便一撇嘴,替明微委屈,“回回各宫娘娘处都跑上一遭,还欺小主说是万岁爷关照她,有什么意思呢……”   “你……”陆满福一噎,立时就使眼色叫她闭嘴,拉到旁边说话,一连串的问:“这话,哪个说的?小主听见过不曾?”   朝云脾气犯上来也倔,扭头不搭理他,陆满福再三追问之下,才不情愿的拿帕子一掖嘴角,侧目斜他:“里里外外谁不知道?还不就小主一个儿给蒙在鼓里……”   陆满福抬手按了按眉头,“我跟你说,你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事儿要是小主不知道,你就把嘴巴闭严实了,不要乱嚷嚷;要是不小心知晓了,你得……你得有点儿眼力价……”   他缓了口气,方接着道:“在她之前,咱们万岁爷除了逢年过节的例行打赏,后宫哪个娘娘得过他一星半点儿的恩惠?如今为着什么?还不是李小主?那些娘娘们,不过是附带来的,不叫他们眼热罢了。你就瞧我,瞧我,我在哪个娘娘跟前儿这么着装孙子过?罢……你也没见过,不多说了。你只记着,万岁爷待李小主,确确然是没得说的,甭镇日里拿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朝云给他说的一阵阵的脸热,闷头不吭声儿了。陆满福志得意满,撩袍子上了楼梯。   阁楼上极安静,静悄悄的能听得到衣裳袖子摩擦的声音,他弓着腰踩在绵软的四合如意栽绒地毯上往里头走,鼻息间萦绕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安神香的味道,直到那一幅半卷的湘帘外头,才停住脚步小心翼翼的唤了一句李主儿。   里头没应声儿,他便继续试探着道:“高丽新进贡了一批棉茧纸,万岁爷叫奴才给您送过来写字儿用……”   “万岁爷说,这纸色白坚韧,运笔腻滑,吸水而不透墨,用来写字是极好的。赶您心情不好的时候,用它写写行草,最畅快不过……”   他一面说,一面躬了腰打量里头的动静,听得一声清脆的搁笔声,适才缓缓站直了身子。   果不其然,不过片刻,里头就淡淡吩咐了一句进来。   他轻着脚步进来,正见窗下那镶边梨花木大书案上铺着一幅墨迹未干瘦骨嶙峋的字。   “可巧,小主在写字呢?”他打眼一扫,没话找话。   “放着吧。”明微嗯一声,搁笔拿了帕子擦拭指尖沾上的墨,不甚经心的指了指岸边的小几。   “哎……”陆满福应声搁过去,不着痕迹的打量她的脸色,却瞧不出来什么。   纳罕间明微已走过来了,触手摸了摸纸卷,赞了句确实不错。   眼眸一转却见一堆白如绫绢的纸筒当中似泛着几点金芒,定睛一看却是一卷小小的洒金金笺,拿黑金的细丝线系着。   “万岁爷搁的……”陆满福袖手笑着解释。   “伏惟小主恕珩不告而去之罪……”   明微拈着纸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般立竿见影的效果,陆满福见着吴宗保犹在啧啧称奇,不住的比划道:“我瞄了一眼,顶多两句话,李小主瞧了,脸上立马就云开雾散了,您说万岁爷写了什么,有这样大的功效?”   “傻小子!”吴宗保一戳他的脑门,笑着摇头,“随驾恁久,倒没有发现,今日之李小主,早非昔日之李小主了么?”   “您是说……”陆满福毕竟也不是个真呆的,一拍脑门儿,恍然醒悟,“这冰美人儿是给咱们万岁爷捂化了?怪道万岁爷一听也就笑了呢……”   吴宗保一笑,“化不化未知,这心总是给暖热了。”说着掸掸袖子从圈椅里头起来,一面招呼他:“走吧,甭在这里嚼舌根了,瞧瞧前头宴散了没。”   皇上召军机大臣议事,天晚了就顺道赐了宴,他们忙活完就在一边候着,这会子过去,正遇着孙耀安来送膻牌。   吴宗保把那正中间明晃晃摆着的崭新银签子绿头牌一拿,搁手里打量了两眼,道:“李美人近日劳顿成疾,需得静养,这牌子,就不必上了。”   “嘿!”孙耀安打眼望他,不无纳罕,“没有这位主儿,我这些牌子递上去还递个什么劲儿?万岁爷多早晚没翻过了?”   吴宗保拍拍他:“万岁爷不想招摇,甭巴望着朗吟楼,没得找不痛快……哎,你干什么?”   孙耀安一股脑收筷子似的拢了一把的绿头牌夹在腋下,把托盘横过来一提溜,没好气的反问了句“你说我干什么?”   “一没太后懿旨二没皇后口谕的,我过去讨骂?”   说着摆手扬长去了。   吴宗保摇头一笑,正要与陆满福到前头去,有个小太监却赶上前来,打千儿回道:“鄂谟来信儿,昨儿在河南焦作发现了魏氏踪迹……” 第79章 入宫受审   吴宗保与陆满福相视一看。   景祺阁中, 太监武良横死,而废贵人魏氏失踪,太后虽将事情压下,封锁消息, 不准私下议论,却也抵不住暗地里的风言风语。   终于有一日坤宁宫的时候瑜贵妃牵头挑了出来,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附和,皇后借机发了好一通脾气, 一面呵斥她们勿听信谣传, 一面却也吐口要查个清楚。   一晃两个月余没有动静,这会子乍然有了魏氏音信, 就如同一颗石子落尽了福海, 后宫这一汪看似平静的水,悄悄泛起了层层波纹。   魏绾是在一个傍晚回来的, 彼时落日余晖笼罩着偌大的紫禁城,半边天空彤彤似火,黄色的琉璃瓦熠熠生辉, 而高高宫墙投下一大片暗沉沉的阴影,其下两列铁甲士兵森然肃穆。   “开门——放行——”雄浑的声音在笔直的宫道上回荡,马车辘辘从小小的角门驶过, 她用带着镣铐的手揭起车帘, 恰见得一张棱角分明的侧颜。像是感应到了似的, 那人侧眸看来, 双目相对, 她挑衅似的扬起了嘴角。   后宫的流言此起彼伏,皇太后懿命公审,彼时的皇后宫中,或隔岸观火或别有心思,早有满满一屋子的人在等候。   除却皇后,敏妃是来得最迟的,宝座左手边,瑜贵妃早到一步,支首靠在小几上摇团扇。敏妃过来见礼,笑说了一句:“您来得挺早。”   卫嫔去过景祺阁后不久,当日虽然内务府传讯卫嫔,洗清了嫌疑,然宫中仍然隐有传言,景祺阁诸事,与翊坤宫相关。   瑜贵妃摇了摇扇子,有些讥嘲:“来看看这魏氏失踪,到底是不是和我翊坤宫的人有干系。”转眸一瞧,却道:“怎么还有个该来的没来?”   敏妃会意一笑,往末位望了望,却故作不知,没有接话。   “皇后娘娘到——”尖细的嗓音在门前一声吆喝,二人望了眼,一个回到右下首站定,一个则慢吞吞搭着丫鬟的手从椅子上起来,底下切切私语的人,一时也都住了口起身肃立。   “都坐吧。”虽是就要审理景祺阁这件棘手的案子,皇后搭着丫头走到宝座坐下,面色倒不见有多严肃,打眼扫了一圈厅内,却还与敏妃聊了几句日常。   随后方把话题一转,道:“今日把你们叫到此处,想来我不说,你们也已经晓得了。”   “三个月前,景祺阁武良横死,魏氏失踪,查无所获。为此宫中诸多无端揣测,流言蜚语,闹得人心惶惶。为平此风波,太后懿命交由内务府及粘杆处追查魏氏下落,宫人皆不许私下议论此事,违者打死勿论。”   “我省得你们虽面上消停了,私下里一个个却都还结着疙瘩,免不了背后偷偷议论,以讹传讹。今日鄂谟拿获魏氏归案,就趁着大家都在,好好的审一审此案。你们有什么怀疑、有什么见地,尽可说出来。只是丑话说在前头,此案未结之前,尽由着你们发问,一旦结案,全都不许再提一字。”   言必一扫手边婢女,问魏氏带到了不曾。   婢女福身答道:“回娘娘,已经在外面候着了,内务府总管吴宗保也到了。”   皇后一摆手:“传。”   话音甫落,旁边太监还未及提起气来呼喝传魏氏,就叫瑜贵妃一句慢着打断了。   皇后一扫她,面上犹不温不火,只是问道:“你有何事?”   “事涉我翊坤宫,娘娘甭怨我多事。”瑜贵妃掸了掸袖子从玫瑰圈椅上站了起来,先敛衽告了个罪。   皇后面色不变,一面端杯饮了口茶,一面道:“方才我说了,今日由着你们说话,你有话尽可说来。”   “也不是什么要紧事。”瑜贵妃笑了笑,“只不过我想着,李美人好歹与魏氏同住了两年,今日这场合……”她环视了一圈四周,拿小指上尖尖的掐丝珐琅景泰蓝的护甲拂了拂鬓角,道:“不宜缺了这么个紧要的人儿。”   皇后垂眸搁杯, “前日卫嫔过去朗吟楼,倒没与你说,李美人身子不豫,需得静养?”   说着不咸不淡的打望了她一眼。   瑜贵妃笑笑,不答反道:“倒不知是生了什么病,怎么连人也见不得了。”   话里有话,皇后显是不大愿意搭理她,反是敏妃笑着接话:“昨儿去瞧太后,她老人家倒是说了一句,李美人舟车劳顿,又没歇一口气接连抄了几天佛经,叫她老人家于心不忍,适才叫她不问外事,好好歇息一阵儿。朗吟楼离得不远,有什么话,尽打发人去问便是。”   言外之意,太后恩典,她甭太过不识趣了不讨喜欢。   瑜贵妃浸淫宫中数年,早非当初跋扈莽撞的性子,因也顺着她给的台阶下来了,一勾唇道:“是我多嘴了。”   皇后也未与她计较,神情淡淡的吩咐:“传魏氏。”   太监尖细的嗓音一声儿叠着一声儿的传了下去,半拉宫墙影子下的魏绾轻轻抬了抬昏沉沉的眼皮,提裙上了台阶。   粗布衣裳的女人拖着僵硬的双腿跨进门槛,在堂中徐徐跪下,枯草似的头发乱蓬蓬的贴在脸颊旁边,遮住了脸上的表情。   厅中或有人掩住口鼻,或有人切切私语,皇后瞥了眼她们示意安静,摆手招了慎刑司掌仪上前。   慎刑司吴掌仪,不过四十年纪,是内务府各司唯二的女掌仪之一,职在协皇后掌后宫刑罚,手段了得,很受中宫信赖。   此次名义上皇后主持审问,仍是由她主审。   吴掌仪绷着一张脸上前,先是朝皇后一揖,又朝左右宫妃一颔首,方收敛了下颌,绷着脸望向魏绾:“罪妇魏氏,四月初三日,太监武良被人灌醉后拿酒坛子砸死在景祺阁,此事,是否与你相干?是否是你设计谋杀武良,又畏罪潜逃?”   彼时索宏以皇帝密令,堂而皇之的带走明微魏绾,王奉与杜顺二人禀至太后处,因事关皇帝声誉,皇太后万般气恨之下,犹不得不费尽心思遮掩。   先是听从皇后建议,严令王奉杜顺约束手下,对李魏二人离宫的消息守口如瓶,又令二人以武良离奇死于景祺阁,魏氏失踪上报,其后再另亲信审理此案,匆匆以李氏逃宫为由,置为悬案。其后又以景祺阁看管不利为由,将景祺阁当差的涉事六个小太监远调泰陵守灵。再往后便是皇帝暗中整顿了东掖门护军,便将李魏两人离宫的真相埋进了坟墓里,武良案真正成了无从审理的悬案。   “武良之死与我无关。”魏绾缓缓的抬起头来,目色平静的回视着她。   “我不知道他已经死了,更不知晓他是怎么死的。”魏绾勾勾嘴角,似笑非笑,“我压根儿就不省得,等我有意识,我已经在一个破庙里头了。”   “你的意思,是有别人杀了武良,又把你劫持出了宫?”   “是把我救出了宫。”魏绾忽而抬头,眼神灼灼的望着她,强调,“是救!”   她弯唇笑了笑,“他把我丢在破庙里,说一人做事一人当,是他杀了武良,不必连累我的性命。”   吴掌仪绕着她缓缓踱了两步,一面问:“他是谁?”   “我不知道。”   “荒唐!”吴掌仪忽而厉声呵斥,“皇宫大内,岂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你是与何人勾结,杀害武良,又畏罪潜逃的,速速从实招来!”   “无人。”魏绾言简意赅。   “魏氏——”吴掌仪不怒反笑,面色似都柔和了些许,松下一口气般回身面对皇后,禀道:“奴婢以为,此案可结了。”   “哦?”不独皇后诧异,众妃嫔亦微微挑眉,等着她的下文。   吴掌仪颔首道:“奴婢请传大理寺张远辉,一切,自当明了。”   皇后一扬下颌,“传张远辉。”   “景熙十年,内宫玉观音像被盗,大盗姚吉于景熙十三年被拿获,因迟迟不肯画押认罪,被先皇上下令拘禁在地牢。久经监禁,此人神智时常,常常念叨,夕年爱女为一小人所害,推入湖中的旧事。臣等未以为意。直到吴掌仪怀疑武良被杀与此事相干,臣等方禀明万岁,重新调查此事。”   “这镖师寻仇不得,后头便终日饮酒度日,与一堆三教九流的人鬼混,再后来就没了踪迹。再往后,他儿子长大,也成了镖师,走南闯北,探听得杀害妹妹的凶手武良正藏于宫中,遂有了景祺阁之案。”   “此人已被拿住,对于杀害武良劫持废贵人之行,供认不讳,不日即将押解入京。”张远辉言罢,双手从袖中抽出案卷奉上。   皇后阅罢,递与众人依依传阅。   卫嫔本不过是来看场戏的,却也没料到是这种结果,望着手中的卷宗,不知该作何感想。 第80章 渐生嫌隙   魏绾审讯的结果如何, 朗吟楼中,明微早就翘首以盼。   陆满福拦了她许多次,直到掌灯时分,一个小太监慌忙忙跑进门口, 说请美人放心,废贵人已被送回内庭,只待过两日,消息确定便可结案放人了。   “什么消息?”这么没头没脑的, 明微也塌不下心了, 脱口便问他。那小太监却支支吾吾的不答了,陆满福瞧了一眼示意他退下, 又是递水又是拿椅子的安抚她, “料着是传人取证的官司,您便不要着急了。”   一面奉茶给她, 一面又道:“还是那句话,您这……”他笑一笑,微微压低了声音, “您肚子里怀着孩子呢,这些个儿打打杀杀的门道,还是不听为好, 只要过两日, 魏娘子齐齐整整的站到您跟前儿便成了。”   明微听他的话, 不觉就抚上了小腹, 默然片刻, 平息了情绪,只吩咐他,“若则事毕,务必第一时间带她过来,亦或我去看她也可。”   这等的倒也不久,不过再见魏绾,她已然一身缁衣,发丝尽落。   绵绵细雨当之下撑着油纸伞立在门前,新剃的发茬如将将破土而出的青草一般泛着黑青。   “圣上已准我在普福宫修行。”她面色瘦削了许多,然而眼睛却更有神采了,亮晶晶的,犹如两颗耀眼的星石。   明微触摸她的头皮,一时泪就凝在了眼眶。   魏绾却是真正高兴的,拉着她的手笑嘻嘻道:“这样好,好叫我能时时见着你、伴着你,免得你受人欺负。”   从镜子里细细打量自己,抚着头皮便又是咧嘴一笑:“这么剃了头,好像是比我从前还好看些。”   一言便惹得明微破涕为笑。   “你笑!”魏绾一摸脑门儿,恨恨挠她,“我叫你笑……”   明微一面躲一面忍俊不禁,奈何敌不住她的攻式,下意识便护住了肚子,一面笑倒在榻上一面讨扰,“不成,你快住手……住手……我不行了……”   “姐姐?”魏绾忽然眼前一亮 ,恍然大悟般盯紧了她护在腹部的手,又有些不可置信,“你……你是……”   明微慌忙去捂她的嘴,有些幸福又有些怨意,“他不许说。”   魏绾忽略了她似嗔似怨的那句话,只是欣喜的附耳贴近了她的肚子,去感受那个小生命的气息。   “真好。”她比自己有了孩子还要高兴,想要看它出生,看它牙牙学语,看它长大成人……   她眼里闪着泪花,不期外头门帘轻响,有声音禀道:“禀小主,惠安住持在等静虚师父回去了……”方支肘起身。   尚未开口,明微便一扯她的衣袖,犹自泪痕阑干:“我送你出去。”   惠安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尼姑了,言语不多,人却还看着温和。然瞧见魏绾跟在她后头告辞,敛目垂眸的说道“施主保重”,她心里犹然五味杂陈。   朝云是个锯了嘴的闷葫芦,陆满福衡量之下,又提拔了个活泛的小太监里伺候。那小太监名唤和顺,端是个极有眼色的,一看明微面色不佳便立即笑着开解道:“普福宫不过几步的脚程,平日里娘娘们闲了,或去烧香,或请师父们来讲精,都是常有的事。今儿是住持急着带静虚师父回去安置,小主不必忧心,等以后哪天想见了,着人请人过来便是。”   明微一心怅惘,也说不清是为什么,听他絮絮叨叨说了许多,也并不如何,只不过嗯一声敛了情绪,缓缓转了身。   方要进门便听到一阵轻快的脚步,容钰穿着一身崭新的湖绿绸小袍子出现在照壁处,一壁走一壁回头疑惑,“将将那个姑子好生眼熟……”   “那是静虚师父。”明微淡淡答他,随即一笑,问他晚膳吃了不曾。   “没有。”容钰是惯了在这里蹭吃蹭喝的,“将将下学我就来了……”   “先用膳……”明微亦习以为常,一面招他回房一面吩咐备膳。   一时晚膳备好,才吃一半,外头就有内务府太监求见,明微滞筷一怔。   春雨轩皇五子周岁抓盘,内务府奉旨筹办,依例是各宫各府都知会到,因这深居简出的朗吟楼也不例外。   “小五弟要抓周了?什么时候?”容钰听那太监回禀完,一脸的兴致勃勃,“又有的玩了。”   明微搁了帖子,“七月十七。”   这样的事,自有人去撑场子有人去凑热闹,去不去也无甚相关,本当是无所谓的,可她心里却搁不下皇五子这几个字,不由自主的问容钰:“你还添了弟弟妹妹没?”   容钰掰手指头数,“除了贵妃添的小四弟,就只有祥嫔娘娘生了一个小五弟了。”   祥嫔,明微回忆了一下,那张甜美的面颊印象竟是很深刻,他是很喜欢这个祥嫔么?明微一瞬觉得自己套一个小孩子的话不磊落,撂筷子站了起来。   像是一粒沙子搁在胸口,这是不可与人言的隐秘。她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一切如常,不过仿佛一瞬间的,对于他无限的期待与思念皆变成了冷冷的讥嘲。   “姐姐,你是不曾听外头说过,说咱们陛下的彤史簿子上一年十二个月,能有十一个月是白的。亏得她命好罢了,你吃这门子干醋实在没有意思。”普福宫到朗吟楼不足一炷香的脚程,隔三差五的,明微见她的机会极多。魏绾心细嘴利,单只看对陆满福就知道她心里有刺,几经追问终令她吐口,听罢不由摇头相劝。   叫她戳中心思,明微倒也无甚羞恼,不过犹然垂着眸子摆弄一桌子的花花草草,嘴硬道:“我几时吃醋?我不过是不想瞧见他罢了。”   “你不想见谁?”   忽听一句诘问,魏绾抬眸,正瞧见陆满福打了竹帘,皇帝背着手慢悠悠的踱进来,忙下榻施礼。   皇帝扫她一眼,一双眼眸就落在了明微身上。   明微自觉没说错什么话,不过白着一张脸,占着主位也不起来,低头挑拣着花枝。   皇帝似也未介意,撩袍在她对面坐下,就问魏绾,“小主是不想见朕?”   大多数宫妃眼里,皇帝并不苟于言笑,魏绾对于他有一种本能的惧,饶心思千回百转也不敢十分肆意,不过颔首回道:“小主是在与贫尼说笑罢了。”   皇上也不接话了,瞧她一眼,转而看明微,“老五周岁礼,如何满福儿都备好了你却不准送?”   阖宫上上下下,有头脸的下人们都添了礼,主位里就独独缺了她一个。风口浪尖上的一个人,祥嫔又不是个省事的,特意派人往朗吟楼请了一回,偏她犯轴,他少哄一回她就惹了这个麻烦。   他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明微反倒不急不恼了,但道:“不想送。”一面朝魏绾道:“把凤仙花给我。”   魏绾迟疑不懂,悄悄的去瞧皇帝的脸色。   皇帝是与她生不起气来的,眼瞧那无赖样儿也只是挥手叫魏绾下去,与她道:“我不叫你出去走动是不走动,不过事到头上了,该应付的你总得应付,没得落人口舌。”   这桩事儿明微心里琢磨几天了,究竟像是一根刺扎在心口拔不下来,当下一撂剪子,一双眸子清澈如水,不咸不淡的道:“办不到。”   今日是四阿哥五阿哥,倘有一日再有六阿哥七公主,她想她应当是没有那么宽广的心胸去与他虚与委蛇。她得好好的,将来,还有这孩子要她照看。她不必要这样委屈自己,委屈的心力交瘁。   “好。”皇上发现她心里是想得清清楚楚了,连带心肠都硬了,颔下巴一点头,声音亦都冷了几分。   头一次同床共枕,两个背对着背谁都没理谁。   皇上第二日一早走,跟着就下了禁足令,说她轻慢不驯,恃宠放旷。   明微自觉心凉透了,凉透了倒好,也没那么多的自怨自艾了。书案上运笔泼墨,先是书画轻狂,后头就变成了一笔笔锋芒毕露入门三分的瘦金。   皇帝负气走了,陆满福来得倒是没怎么间断,底下人一如既往伺候的周周到到。明微诸事不多理会,安心养着身子,不过眼见得小腹渐隆,有一日倏忽感到肚子像是被踢了一下似的,这个小孩子,开始了人生当中第一次与母亲的交流。渐渐的互动就多了起来,有时候像是翻跟头,有时候像是打滚,有时候伸胳膊踢腿,总是不那么老实的,她抚着小腹满是为人母的喜悦,然回顾左右皆无人可说,自个儿就闷头哭了一回。   有一回就叫陆满福瞧见了,便在皇帝面前道:“李主儿私下好不委屈,今儿奴才见她,眼泪都没干。”   “越发纵性儿了。”皇上嘴里说着,心里却不忍了,知道她那个不招待见的脾性,她跟她梗着他倒是狠得下心来,只但凡露一点点委屈出来,他就不忍心了。遂一面写字一面道:“长公主明儿进宫,若是想去看她,便不必拦了。”   这算是解禁了,陆满福哎一声,欢喜应下。   长公主进宫,朗吟楼算是热闹了两天,紧跟着就是中元,亦太皇太后圣寿,帝奉太皇太后、皇太后于蓬莱岛赏月,皇后携诸命妇叩拜太皇太后千秋。   水上鼓乐戏曲,远隔数里路犹可闻。   明微推窗望月,想此时的蓬莱岛应当正其乐融融,共享天伦,嘴角不过勾了一抹凉笑。   “二阿哥——”朝云的一声轻呼骤然打断了她的思绪,她回过头,正看见容钰笑嘻嘻的跑进门来。   “你怎么来了?”明微瞧见他不无讶异。 第81章 龙凤双生   “我来给你送月饼。”容钰晃了晃手上的两个月饼, “老祖宗亲手压得模子,他们说,吃了可以像老祖宗一样有福气,长命百岁。”   明微心头一暖, 蹲下身与他平齐,忍俊不禁,“这你也信?”   “自然信的。”容钰把月饼往她手里一塞,又扯她上楼, “还有一桩,你得跟我来。”   天上烟火正灿, 姹紫嫣红,连绵不断。   明微微微眯起了眼睛, 渐渐的嘴角就染上了笑意,摸着他的头道:“谢谢你。”   他倒是愿意腻着她,挨了半日才走,月亮都已经升上了中天。   明微不放心, 打发人送他回去,心思一转自个儿也想出去透透气, 便披了件衣裳亲自送他。   不意是在规月桥头遇见帝后銮驾, 她牵着容钰避让,心里头一阵一阵的刺寒。   见他是在第三天,胡大夫确诊李氏有“一月”身孕, 禀至御前, 皇帝正在长春馆, 便朝皇太后问:“晋贵人如何?”   下午承旨,各宫赏赐贺礼源源不断的送来,天擦黑御驾就到了朗吟楼。   明微瞧他就仿佛没瞧见,行李见驾,由他入厅内坐下,自个儿就进了书房。   皇上随便捡了本书,独个儿在炕上歪着看了半日,见她也没出来的迹象,便眉头一蹙,朝陆满福道:“把她叫过来。”   说罢顺手翻了一页书。   明微出来,轻抬了下巴看着他。那厢却声色不动,手边茶杯一搁,吩咐:“添茶。”   陆满福忙奉上茶吊子,明微执壶给他添茶,圣上饮了一口,头也不抬的道:“烫了。”明微将水壶往桌上一搁,转身就走。   皇帝手上一顿,冷声道:“回来!”   “陛下想怎么样?”明微应声转过头来,有些讥笑的看他。   皇帝一下翻身起来,将将够到他,便伸手拽进了怀里,拧着眉道:“还与我别扭?”   明微偏头不理他。   “我知道你吃味儿,”皇上掰过她的肩膀,一挑眉毛,“可你自个儿说说你上回你怎么说话的,果然全怪我么?”   “我总是恃宠放旷。”明微一哂,不过说完就后悔了。   他委实伤她,依照她原本的设想,当既不吵闹也不生气,他既如此伤人,她不在意他便罢,可一看见他,心头的那一股子邪火就压抑不住了。   说起来倒好像撒娇了。   她一推他,起身离开了他的钳制,走开一步,却抑不住心口的翻腾,停步大口大口的呼吸起来。   “我既轻慢放旷,你何苦再来招我。”她垂下头掩面而泣。   “我……”皇帝忙过来看她,掰着她的肩头有些束手无策,“那是对外头的说辞罢了,说是禁足,我不还是日日叫满福来瞧你,我几时放得下你?明微——”   “当不起你的放不下。”明微一推他,眼泪越发流不尽了,“你拿我作什么?玩意儿吗?高兴时拎起来逗一逗,不高兴就摆你主子的架子……”   “我……”皇上给她噎住,一时竟有点无言以对,好一会儿才勉强辩解道:“我是没留意……”   “气头上的话,哪里分得清楚?我保证再没有下次了可好。”他试探着哄她,见她没怎么抵抗便把人整个儿圈在了怀里,“好不好?”   明微绷着脸不理他,泪珠子一串串的往下掉,任他怎么哄也不抵用。   皇帝无奈放开她下地绕圈子,由她哭腻了挨在枕头上,不知几时便睡着了。   “小没良心的。”他叹了口气去给她盖被子,轻手轻脚的把衣裳脱下来,刮着她的鼻尖叹息:“你自个儿过分,还不许别人有个脾气?”   明微入宫以后,难得一夜睡得安稳,不料翌日醒来,已然不见了他的踪影。   她闷头起来,自个儿坐在床沿儿怔了一会儿,忽听得外面陆满福支使丫头的声音,便禁不住抬起头来。既而不由得自嘲,长长叹了口气。   诊出双生子是在孕后五六个月大的时候,彼时她身子已经有些重了,行走坐卧皆不大方便。   胡大夫每每叮嘱她多出门走动,方易于生产。明微本就懒怠出门,身子一重更是懒动,皇帝便渐渐每日过来陪她走上一会儿。   明微脾气闹了半个月,后头镇日见他也就好了,腊月里回宫,皇后没把她像汉妃一般指派到永和宫,而是以她身子重为由,从启祥宫后头拨了两间屋子,叫敏妃照顾她。   敏妃主位长春宫,与启祥宫不过一穿堂殿之隔,实则形同一处。启祥宫没住旁人,而长春宫也不过住了一个宝林一个常在,皆是老实本分的,三公主长了两岁,亦懂事不少,明微初时别扭,久了倒也习惯。   年节时候各处拜问,敏妃关照着她,也叫她轻松不少。   等到出正月就临近产期了,明微倒是养的越来越平和,除了照镜子的时候常常嫌弃自己长胖了一圈儿,不过每日里笑盈盈的盼着孩子出生。皇帝却有些心慌,但凡有空,一天里能过来个两三次,问长问短,有日明微给他问得烦了,便揶揄:“这事儿上你确实帮上什么忙,除非你来替我,否则还是安安心心的回去批折子,甭在这里瞎操心了。”   皇上自觉一身的力气没处使,看她还没事儿人似的调侃他,又是气又是笑,“朕倒是恨不得替你,奈何比登天还不可能!”   明微笑着倒在他怀里,曼声曼气的道:“有你陪着我我就安心了……”她笑了笑,轻轻抚摸着气球一样鼓起的肚子,眼角眉梢尽是温柔,“还有它们,我等着与它们见面,看着它们长大,你放心,我不会有事……”   皇帝神色微凝。   明微发动是在半夜里,皇帝在她身边,听她叫疼,翻身就爬了起来,一面看她一面唤人。   明微临产这几日,长春宫两拨产婆嬷嬷,皆是十二个时辰轮流待命,都是经验丰富又受过□□的,一得了消息,立马手脚麻利的把产房预备起来。   敏妃匆匆忙忙的起身赶来时,万事都准备停当了,后头产婆子捧着巾帕候着。原是极有经验的人,却因那床头坐着的一尊大佛,敛声屏气的有点发怵。   明微只是才发动,这会子缓过去在床头歪着,皇帝就坐在床边紧紧握着她的手,明微瞧着他,一手扶着他的胳膊,一手去擦他鼻尖的汗珠。   她看了一眼便调过眼去,一垂眼帘方才进门。   皇上虽然孩子已经有了七八个,正经却还没见过一次生孩子。皇后生头个的时候正赶上他往五台山祭天,回来的时候大公主已经出生了三五天,后头也就不当回事儿了,哪个生孩子,怀孕时过去看一回,出生了再看一回,按例封赏则罢。像这么上心的是头一回。   他向来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这回却定不住了,一眼看见她仿佛是看见了救星,脱口道:“你快来!”   话说着,人却不让开,敏妃只得往前一步,凑着看了看明微,回眸问那产婆:“可是才发动不久?”   那产婆原有一肚子的论断,奈何不敢开口,待她一问,便慌忙道:“回娘娘话,正是才发动不久,还得有一会子,正叫外面备参汤了,贵人这会儿就好好歇着,用点东西等着便是了。”   话说着外头就送了东西过来,皇帝也不顾什么,回手就接,敏妃一壁捧了给他,婉言安抚明微:“你莫慌,听这婆子的话,好好用点东西,攒好力气,一会子好好使力就行……”   “我省得。”明微略一欠身,神色是极为镇静的,尚朝她笑言:“辛苦您半夜过来了。”   回头瞧皇帝犹然心神不定,便暗里捏了捏他的衣角,道:“不要担心。”   敏妃自问对皇帝并没用多少心思,可毕竟十来年的情分,这样的浓情蜜意瞧在眼里也由不得泛酸。勉强笑了笑,才道:“这些人您都过目过,再靠谱不过,万岁爷放心吧……”   圣上是无论如何也放不下心来的,她一拧眉,他的心便跟着提到嗓子眼儿,一直折腾到天将亮。   明微渐渐的宫缩频繁,诸人催了好几回请他出去,只明微恋他恋得紧,一味的拽着他的衣裳。他便也不出去,直到最后临产,她狠心推他出去,丫头婆子簇拥着,他才算一步三望的出了产房门。   恍惚又听得里面她声气细弱呼疼的声音,他急得又往前一步,不料那朱漆雕花门砰一下关上,隔绝了屋里与屋外。   “放肆!”他甩袖发火,陆满福忙上前给他顺气,“万岁爷,您甭吓着他们,这都是些没出息的,您把他们的狗胆吓破了倒是无碍,耽误了李主儿就罪过了……”   “什么耽误!”皇帝立目一横,陆满福慌忙改口,“是是是,奴才这张嘴都是放屁,李主儿定然贵人自有天象,顺顺利利,母子平安。这热的,咱出去透透气……”   好歹把他拖出门外,冷风一吹,人就清醒了不少,不过抿着嘴背手在院子里绕圈子,一听到动静就往产房里望。   明微这一胎生得算是顺利了,等到天亮时皇后闻讯赶来,头一胎的已经落地。是个小皇子,嬷嬷抱着孩子喜气洋洋出来报喜,本以为会得封赏,不料皇帝耳朵里只听得明微呼痛的声音,看见人抱着孩子出来,非但不喜,反而甩袖震怒,骂道:“没用的东西,贵人还没下产床,你不在里头帮忙,把孩子抱出来作甚!”   这嬷嬷也冤,本来就是抱孩子的,里头她帮不上忙,被他一骂便不知该如何是好。   二月的天,他是出了一脑门子的汗,皇后知道他心急,瞧那嬷嬷吓得浑身哆嗦,眼见得孩子也抱不稳了,便叫身边年纪长些的嬷嬷接过来,吩咐她下去领赏。   知他也听不下去,抱孩子过了看了一眼,便吩咐诸人下去候着。   约莫又是两盏茶的功夫,里头才传来生了生了的欢呼声,紧接着就是一阵婴儿啼哭的声音,只听有人道:“是个小公主!恭喜贵人儿女双全……”   “恭喜皇上……”皇后应声贺喜,皇帝好像没听见似的,只一下子松了一口气,推门就冲进了产房,令她唤知不及。   里头狼藉一片,孩子没包好,产婆手还没擦干净,四处漫散着一股子血腥的味道。   再瞧产床那边,明微衣衫浸湿,不过像是吊着一口气般仰躺在床上,他心里一疼,三步两步奔向床边看她。   “我很累。”明微半阖着双眸伸臂去攀他的脖颈,嘴角却带着微微的笑意,“你去看看他们,我要睡一会子了……”   皇帝仿佛与她分别了一个世纪般恋恋不舍,一面吩咐叫抱孩子过来,一面望着她入睡。   待她睡着,才叫把两个孩子抱过来瞧了一眼,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两个孩子,睡在一般的襁褓之中,虽尚且分辨不出眉目,却叫人从心底里升腾出一股喜悦之意。   龙颜大悦,即命内务府打赏。   皇六子、四公主“七月早产”,李贵人诞育皇子公主有功,擢升嫔位,一应封赏,另行在算;敏妃照应得当,长春宫赏赐古玩绸缎、金银玉器数件不论,又以其父教女有方,加封一等轻车都尉;诸产婆、大夫除按例封赏外,另行赏黄金十两;启祥宫当差者,无论职位高低,皆黄金二两。   一时上上下下,皆喜不自胜。   皇太后与太皇太后驾临启祥宫门时,门上的两个小太监捧着二两黄金,犹觉得在梦中一般,不敢置信。   看到二人凤驾,冷不丁一个激灵,忙猫进里头送信儿。 第82章 骨肉分离   皇太后与太皇太后驾到, 皇后与敏妃先迎出门来,稍后片刻,皇帝方匆匆而至。   这一趟是冲孩子来的,太皇太后听说李氏产下龙凤胎欣喜非常,皇太后便陪她走了这一趟。眼瞧着皇帝不像, 亦压着没有发作,只瞧着太皇太后一面搭着丫头的手喜笑颜开的进门, 一面招呼:“孩子呢?快抱过来叫我瞧瞧……”   “这小鼻子像皇帝小时候……”乳母把孩子递上, 太皇太后挨个抱了一回, 瞧瞧孩子再瞧瞧皇帝,端是高兴,又叫丫头去了长命锁玉如意赏赐。   皇帝亦陪着高兴,但道:“孙儿讨祖母高寿,就请您替这两个孩子取个小名儿吧。”   “取名啊……”太皇太后抱着孩子略一思索,便道, “既是小名儿, 达玛姆就不客套了,便取个贱名好养活的意头, 常言三元四喜, 五福六合, 丫头行四,就叫喜莹儿;哥儿行六, 就叫合惠……”   皇帝笑盈盈的逗孩子:“小喜儿, 叩谢达玛姆的赏……”   说话间朝云来报:“万岁爷, 李主儿醒了……”   “醒了?”皇帝把孩子一搁,脚不沾地儿的进了卧房。   太后嘴角一沉,却也不大显出来,只一搭绢子,吩咐:“把孩子报来我瞧瞧……”   太皇太后把孩子让给她瞧,由她也给了见面礼,一面便搭了皇后的手招呼,“这回她立了大功,走,咱们娘儿几个都进去瞧瞧她……”   太后陪笑:“老祖宗这么关照她,真是她的造化了……”   说着也不叫通传,几人簇拥着太皇太后去了里屋,将进门,就瞧见本该卧床休养的产妇正歪歪斜斜的挣扎着下床,皇帝一壁抱住她一壁道:“你先歇着,晚一些等醒了再叫他们抱过来给你瞧,你现在身子虚,先躺下来用点东西补补……”明微没甚有力气,却还是毫不客气的推他,“你走开……”   皇帝伏低做小的乐意,太后瞧着不郁,反观太皇太后却不大在意,一进门就大惊小怪的呼喝:“快些去床上捂着,将将生完孩子,见了风可不是闹着顽的……”   这突然之间冲进房中大呼小叫,锦衣华服,满头华发的老太太,年节时候明微倒是见过几次,不过乍然之下犹有些愣。皇帝反应快,立时便放了手一理她的衣裳,提醒道:“快见过祖母。”   她下榻施礼,只叫太皇太后吩咐人按住,叫她好好坐着,自个儿挨在旁边陪她坐了一小会儿。   将将进门那一出,皇帝不叫她见孩子,太皇太后活了半辈子的人,显见得是怎么回事。不过她上了年纪,不大再理会他们这些弯弯绕,瞧着明微,心里就多了几分怜惜,几多爱怜的拉着她的手,“虽说才生了孩子,身子虚,要多用点东西,可我也晓得,你现下也未必有胃口,就想吃点什么便吩咐橱上做点什么,咱们慢慢将养……”   “孩子那里不用操心,都有乳母嬷嬷的跟着,再者还有皇后与敏妃照看着,你现下就放宽心,先把自个儿的身子养好再说……”   李相与胡夫人,性格一个内敛一个桀骜,便伺候她的奶妈妈也有几分端持,明微自小少得听这种贴心话,一时心里一暖,便忍不住泪眼盈盈。   “好孩子,莫哭莫哭,月子里可不能哭……”太皇太后忙制止她,当个孙女儿似的哄着。   皇上背手瞧着,碍于太后皇后皆在,攥着手没有上前。   几人略坐了会子方回去,太皇太后坐在撵上不住叹息,“可怜见儿的,才落地的孩子,当娘的连见也没见……”   身边的老嬷嬷跟着叹息,“不见倒是好了,要是见过再抱走,岂不是更心疼了?”   “唉——”太皇太后又是一声长叹,“说来说去,都是皇帝混账,好好的指出去,哪里有这摊子烂事。便当初给了佟家,依着佟二的性子,也未必不比现在。”   “二爷个性刚直,家里头清静,像这样的孤门寡女……”老嬷嬷说了一半就笑了,“瞧奴婢说什么呢!不一样的路,不一样的缘法,知道您是性善,不过也亏得拦下了,要不今儿怎么能有四格格六阿哥这样的龙凤之喜?”   “再怎么样,亲娘还是亲娘,李小主儿还是个有福的。”   “说的也是。”皇室添了一对龙凤胎,太皇太后是打心底里高兴的,不过一见之下生了恻隐之心,叫贴身嬷嬷一宽慰,便也释然了,只开始忙活两个孩子,“回头叫开了库门,我亲自去瞧瞧后儿洗三儿拿什么给六哥儿添盆,再知会他们一声,两个孩子的满月酒便在寿安宫操办……”   太皇太后亲自办酒,一时像是给温吞吞的油锅底下添了一把柴火,烧沸了后宫一整锅油。   消息到翊坤宫,瑜贵妃生生掐断了小指上蓄了两寸多长的指甲,“好个大公无私的老祖宗。当年我生老四,她压着皇帝不给我佟家进爵,如今轮到姓李的,连八竿子都打不到苏和泰都得了赏,可不是忘了自己是姓佟的?不姓李也不姓那拉?”   “贵主儿……”卫嫔慌着劝她,“枪打出头鸟,强极则辱,太皇太后纵着,未必是什么好事……”   “屁话!”瑜贵妃打小骑马射箭,计较起来也不是什么斯文人,袖子一甩便骂到了她脸上,“敏妃巴着老六,皇后巴着皇上,先时太皇太后太后都不搭理她,现下太皇太后也向着她了,不说那俩孩子了,皇太后为着太皇太后的面子也不会不待见她,枪打出头鸟,谁来打她这个出头鸟?没用的东西,看好四阿哥,不懂就甭给我瞎掺和!”   她一气之下扫掉了桌上的茶杯,自个儿攥着手心喘气,卫嫔跪地,大气儿也不敢喘一口。   反是祥嫔抱着孩子从外头进来,不紧不慢的笑了笑,“娘娘气什么?气大伤身,还是那句话,别人不心疼咱们,咱们自己不能不心疼……”   “皇后如何太后如何,再添一个太皇太后如何,您由得他们闹去,我倒是想瞧瞧,咱这位敏妃娘娘抱了那位‘心肝儿宝贝儿’的孩子,最后要怎么收场……”   瑜贵妃回眸一扫她,瞬即却讽刺:“启祥宫临着长春宫,连道墙也没有,跟着敏妃还是跟着李氏,有什么差别?”   祥嫔笑了笑,“我瞧着不大一样,咱们瞧着吧……”   把孩子抱给敏妃,皇帝摊牌是在明微产后第二日睡了一觉醒来,稍稍恢复了些元气的时候。   她心心念念的要看孩子,底下人个个儿禀着气不敢吭声儿,皇帝一蹙眉压下她的手,吩咐诸人出去,抿抿唇道:“咱们说件事。”   明微立时心头一惊,抓住了他的胳膊,“可是他们怎么了?”   “他们都好……”他压下她的手安抚她,到了嘴边的话却没有办法启齿,有一会子才慢吞吞道:“我是想……”   “想什么?”明微眼眸一瞬。   “我是想……”皇帝握了握她的手,“喜儿与合惠两个孩子,你带着未免吃力,此前总是敏妃照看的,便把六哥儿抱到长春宫叫她照看一阵子可行?不过几步的路,你想看他的时候也方便去看他……”   他拐弯抹角的粉饰着太平,而那底下,是最不堪见人的丑陋。   明微定定注视着他,有一会子才挪开了眸子,轻轻笑道:“要是我不愿意如何?”   皇帝眼眸微微一闪,却故作轻松的笑了笑,“你不愿意便算了。过两日……”   他有意转移话题,不料却被她果断截住话头,问:“合惠在哪里?”   皇帝没答,反继续说道:“殷陆离回京述职,或还能吃上孩子们的满月酒,朕等着与他说一说,叫他日后做咱们合惠的师傅。你说可好……”   “合惠在哪里?”明微猛地拂开他,咬着牙质问,一字一句道,“我问你合惠在哪里?”   他抿紧了嘴巴,良久才道:“即便敏妃教养,朕也会告诉他,你才是他的母亲。”   “告诉我理由。”她出乎意料的平静,而他至始至终没有一言。   她切齿冷笑,如堕冰窟一般,浑身都抖的厉害,开口却是很清淡很清淡的,只有一句:“你不如杀了我。” 第83章 衷肠无诉   二月里天气转暖, 宫墙底下的迎春花就坐了骨朵儿,朱红下头一丛娇黄,再加上西稍间儿里时不时传来的婴儿啼哭,扫尽了凛冬的肃杀与沉闷。   皇六子出生两日, 便业已在长春宫呆了两日。因着明日洗三,不时便有内务府奏报呈上,间或造办处的送东西过来,长春宫上上下下, 忙得脚不沾地儿。   好在六阿哥那里消停了会儿,乳母喂了奶,此时正叫敏妃摇着他,躺在摇篮里呼呼大睡。   敏妃晃摇篮的手越摇越慢, 瞧他睡得香, 自己不禁也染了困意, 却念及还要忙活明日他洗三之事,便欲起身醒醒神。   不料才站起来, 门上便禀万岁爷驾到。   万岁爷驾到, 这些年已鲜少听到这几字了, 她瞧一眼那睡得正香的孩子,略一理衣裳, 便领了人出门接驾。   毋庸多想便知他是来看孩子的,只是来时面色沉沉, 并不十分好。   “六阿哥这两天就长个儿了, 不哭不闹的, 比燕燕小时候乖巧许多……”他心心念念着前头一位,除却皇后,对谁都视若无睹。别人在尚好,两人在一处的时候,敏妃早就没了心思应付他,强打着精神与他说了两句话,见他不大搭沿,便也不再说话,径直领他去了婴儿房,垂手在一旁陪着。   为着暖和起见,房子特意挑了偏小的一间,此时烧着地龙,铺面便是一股温热甜腥的奶香之气。   皇帝进门便脱了外袍,略暖了一会儿才凑到摇篮前头。   才出生的小孩儿长得快,一天一个样儿,上一面时尚且皱巴巴的不辨眉目,此时长开了些,就隐隐瞧出些眉眼的痕迹,眼皮薄而双,极像明微。   他心里头叹息,又涌起无限的怜爱,终不过握了握他蜷在外头的小拳头,轻轻盖进了软绵绵的被褥里头。   “这孩子可还乖巧?”皇帝旋身出门,敏妃跟在他后面,听他发问,便知方才她的话他一句也未听进去,只将方才所说之话又说了一遍。   至外头坐下,南窗底下的一张炕,他坐上首,她立而未坐,不禁就叫人想起来,那一次他言语机锋,引着她试探李明微,仿佛就还在昨日。   她心里头笑了笑,抬起头从丫头手里接了茶递给他,问道:“万岁爷过来,可是有什么吩咐么?”   皇帝是有话要说的,不然也不会特特的坐过来,不过一时饮茶不语,吃了会子茶,方搁杯道:“六阿哥抱过来,皇后可有交代过你?”   皇帝与皇后,算是世间最难得一心不过的一对夫妻了,诸事诸行,鲜少有二人不通声气的时候。   “娘娘交代过。”敏妃立时便回过神来了,“六阿哥虽交于我养,却不得叫他疏远生母,不得阻拦李嫔亲近孩子,且日后无论何事,皆须有李嫔一言之地,奴才谨记在心。”   皇帝凝眸看她:“朕问你,如此安排,你心中可有不甘。”   “妾惶恐!”敏妃屈膝叩首,抬眸方道,“且不说主子与娘娘怜惜我膝下无子,将六阿哥交予我教养,以图其后奴才与三公主不至孤一无靠,乃主子与娘娘于我母女二人莫大的恩德,奴才感恩涕零,岂会有怨!便说奴才夺人所爱,使李嫔母子骨肉分离,心中万千愧疚难安,又岂能有怨!奴才请万岁爷放心,我于六阿哥,只图尽养母之责,付养母之爱,绝不生与李嫔相争之心,叫她骨肉生分。”   这一番表明心迹,皇帝轻轻颔首,一瞬却道:“你懂得,她却未必想得明白。”   敏妃方才明白,他这好一番兴师动众是所为何事,只叩首道:“奴才省得,万事皆由我而起,请皇上放心,我定会前去与李嫔解释清楚。”   敏妃的执行力是十分迅速的,皇帝方走,便吩咐人炖了当归乌鸡汤去看明微。丫头春苓跟着,便有诸多不忿,抱怨道:“叫咱们给她养着孩子,还是欠了她了?”   敏妃由得她说,说够了才道:“生恩养恩,原是辨不清楚的。你没听懂万岁爷话里的意思,不过是想叫她安心罢了,如此方得两全之法。”   这个孩子交给她,无论如何,也算是他们念着旧日情分了。是亲娘还是养母,她不是小肚鸡肠的人,只要这孩子将来记上她几分恩情,于燕燕有几分照拂,她便知足了。至于旁的,她着实不是不能容人的,也着实不是心黑手辣之流。   到前头的时候隐隐有孩子的哭声,走进方见到乳母在门口哄孩子。襁褓里的小婴儿扑腾着小手哇哇大哭,憋得小脸通红,而床头靠着的人却仿若不见,面色平静的注视着窗外。   明微打从晓得了孩子被抱走以后就没进过食,因不过一日,人倒还无碍,不过底下人却早已战战兢兢。   “孩子给我。”孩子一直哭个不停,敏妃一进门便把她抱了过来。   门上有动静,明微却连眼皮也没有眨一下,只扭头发着呆。   “我知道你此时不待见我。”敏妃帮着哄睡了孩子,交给乳母,才转头与她说话,“我来,是想与你说几句话。有些个儿话,万岁爷不好说得太明白。”   “六阿哥虽抱在我宫里,说白了……”她顿了顿,方道,“也不过是图个名头。”   “宫妃易子而养,乃是祖训。除了皇后的大阿哥与三阿哥,二阿哥是太皇太后养大的,贵妃的四阿哥是卫嫔在伺候,祥嫔的五阿哥也是养在太妃膝下。幸是老祖宗仁慈,没有不准咱们见孩子的面,不过是守个规矩罢了。”   “我是做过母亲的,知晓你的心情。六阿哥养在长春宫,与你未有一墙之隔,等你出了月子,愿意过去瞧他还是愿意过去照看他,都由得你做主,我绝没有二话。皇上皇后也嘱咐过我,将来六阿哥诸事,皆有你一言之地。合惠,他还是你的儿子。”   言尽于此,敏妃自觉已经说得明白,告辞之际,瞥见她嘴角微微动了动。   *************   丈高的宫墙圈出偌大的一方天地,珍儿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踏足这个地方。   她搀扶着母亲随在宫人后头进门,所见是一个温婉和静的妇人,搭手在宝座上道:“李嫔思念亲眷,如今添了孩子更甚,也亏得这个机会才得将你们请来,请二位务必好好宽慰于她。”   明微得见她们,不过是敏妃过来的半日后。   彼时已是掌灯时分,她与皇帝闹过别扭以后,发了整整一天一夜的呆,直到那时候方吩咐了朝云一句把灯都灭了,只留了床头一盏。   一灯如豆,屋子里是十分昏暗的,宫人将二人领至,顾嬷嬷犹可自抑,珍儿早已不忍,扑通跪在了脚踏上,紧紧攀住了她的衣裳,唤道:“姑娘,我的姑娘——”   明微应声回头,瞧见她们,本已麻木的心脏就像是又被人重重捏了一下,又酸又痛。她深深吸气,总算将这酸楚抑住,轻轻拍着她的背,语调平静,“好珍儿,不要哭,你放心,我没事……”   她常常已经忘了自己是活了两辈子的人了,直到他告诉她合惠被抱走的那一刹那,才叫她恍然想起前事,想起她将将回来的那段日子。   彼时前尘往事,历历在目,幸也是不幸,她已然有孕在身。   为着那孩子,她想了种种结果,倘若可得襄王所助,寻个僻静处生下孩子,好好养大,则是她毕生之大幸;倘若造化弄人,还如上辈子一般,那孩子终究被蒙立所夺,则她定不能如同前世一般,放任自己萎堕。   而那孩子终为她所累,烟云四散。时过境迁,她心里有愧,也一日日淡却。可命运何其可笑,兜兜转转,她终究逃不开同样的魔障。   “你没事,你就这样作践你自个儿,你……”顾嬷嬷瞧着她又气又痛,话一出口就拿帕子抹眼泪,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妈妈,我真的没事。”明微含着眼泪去扯她的衣裳,叫她一巴掌狠狠揉在怀里,泣不成声,“打从去年一别,你就毫无音信,说什么有苦衷,说什么守正直,到了你却来了这见不得人的地方,还要自绝其路!”   “明微,我的孩子啊……”她仰着脸哭的满脸是泪,捶胸顿足,“你要这样,你先告诉嬷嬷一声,嬷嬷先去黄泉路上等着你!”   “妈妈——”明微终于忍不住哭了,扑在她怀里抽搭,呜呜咽咽的哭诉, “是我又错了,我不该去襄王府,不该进宫,更不该信他,我恨不得一刀杀了自己……”   顾嬷嬷情绪尚且不平,一听她说恨不得杀了自己,便又哭道:“你杀了自己,你不如先一刀杀了我……”   说着就要去找利器匕首。   “妈妈!”明微慌忙攀住了她的手臂,心急辩道:“我没有……我省得保重自个儿,我也没想过犯傻,我只是……只是……”   她哽咽着说不出话来,顾嬷嬷缓过来,轻轻去拍她的脊背,缓缓拂去她滚不尽的眼泪。   听她诉道: “我只是暂且做不到,我得好好的控制着自个儿,不发疯,不失控,我得把这一切都想清楚。可我做不到,我那样信他,可他于我却只有隐瞒,只有欺骗!我的孩子,我从未看过一眼,他便要亲手送到别人手里,他好狠的心,好狠的心……”   她几乎痛彻心扉,字字锥心,皇帝就在门帘子外头倾听着她的控诉,箭袖下头的手紧紧攥起,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想进去看她,也该得进去看她,只是他不敢,怕看她一眼,便功亏一篑。   他不能忘了自己还是这天下的帝王,新生的六阿哥,牵系的不仅是后宫的安定,也是前朝的安定。   只要她能挺过来,这番磨难终究是会过去,他必然会好好的补偿她,与她一生一世之爱。   明微没走进死胡同,发泄过一通以后也便渐渐好了,有顾嬷嬷与珍儿侍奉,安安稳稳的出了月子。不过是不肯瞧孩子,乳母把小格格抱到枕边,任是哭是笑,她也不肯瞧上一眼。   皇帝早惦记了几日要来看她,回回走到门前就又打了退堂鼓,直到她出月子一日才掀了门帘子。   旁人坐月子胖,她这月子坐下来反倒清减了不少,把孕时长得一点子肉全都耗了下去。顾嬷嬷去了橱上,屋里只有朝云和珍儿两个丫头,正陪着她说话。   “上回不知道,没想到小格格和小阿哥长得这么快,才做好的肚兜就小了,这次的总该合适了。”珍儿绣活好,左右伴她无事,便取了来给孩子们绣小衣裳小鞋子,时不时也牵着话头劝她去看孩子。她入宫不足一月,眼见得皇帝待启祥宫这边也算上心,便是后头抱了孩子的敏妃宫里,也时不时派人过来,或是送些吃食,或是说说六阿哥的近况。   明微月子里不能出门,顾嬷嬷带着她,却业已去瞧过几次六阿哥。知晓这孩子并不是说完完全全给了敏妃,皇帝不叫她见孩子,除了怕将来难分舍,还有出于怕她月子里头忍不住,左右走动落了病根儿考虑。   事已至此,没人不盼着他们能好,因珍儿与顾嬷嬷两个是没少劝着的。   只是明微倔强,心里头梗着的不仅是孩子,还有皇帝,任她们怎么旁敲侧击都不为所动。   眼见得事儿主来了,二个便纷纷起身行礼告退。   明微本来靠在榻上看书,闻声瞥来一眼,见她们告退,自己也合书起身,视若无物一般从他身侧走了出去。   “明微——”皇帝唤她闺名,转身一把拽住了她 第84章 为君之道   “哪里有坐月子越坐越瘦的, 得好好补补。”顾嬷嬷熬了汤,一边端进门一边念叨,正要往里走就叫人拦住了。   “老人家,您歇一歇……”陆满福手指放在嘴边一搭止了她, 一面从她手里接过热汤交给底下人,一面朝里头扬扬下颌,“万岁爷来了,这汤先热会儿, 一会子再奉吧。”   屋里头一片风平浪静,顾嬷嬷打望一眼,由他扶到兀子上坐了下来。   袖子被他扯住,明微没怒也没挣, 不过停下脚步, 头也不回的与他僵持。   “明微——”皇帝不大敢碰她, 犹豫了一会儿才去捉她的手,试探着问:“去瞧瞧孩子如何?”   “不必了。”话音未落明微就回绝了他, 抽手往外头走, 叫他一把抱住, 贴在她耳边喃喃低语:“我保证这是只有这一次,你原谅我可行, 明微……”   明微嘴角一勾推开了他,“陛下说笑了, 这天底下, 谁有资格与您谈原谅二字。”   他讪讪蜷起了双手, 望着她纤瘦的背影,不敢上前,也不忍退后,好一会子才鼓足勇气往前一步,试探着握住了她的手臂:“我省得你恨。我对不住你的,也不单这一桩……方才是我奢望,我不当求你原谅,只请你,万勿自苦……”   “陛下。”明微转身面对着他,阻止他继续说下去,“我不恨你,我也没有自苦。”她低眸望了眼他握着自己手臂的手,没有再一次拂他面子,“江山社稷,系君一身,在前朝,在后宫,皆牵一发而动全身。是以君王不独要有盖世之魄力,亦当有制衡之道。”   “太后不喜,我入宫,有子嗣方才能安稳;然则嫡长在位,宠妃爱子,为祸乱中宫储位安定之第一大忌,故我在宫中,必不得有亲子傍身。”她抬眸望他,嘴角带了几分薄淡的笑意,“合惠也好,容钰也好,陛下的用意我明白,您的苦衷我也清省。你肯叫合惠认我,我已感恩戴德。我不恨你,你为着我能做的大约也做尽了。要恨也只恨我自己贪心糊涂,逃避到如今才面对。”   她从来没有说过这样多的话,没有这样剖白过心迹,却字字锥心。他为她说的惭愧,说得心惊胆战,眼眸通红的抓紧了她的手臂,手心炙热的发烫,哑声道:“你都明白,可是你不能原谅我,你是不肯再要我……我和孩子们,你索性谁都不要,是不是?”   “我还是陛下的妃子。”她转眸避开了他的目光,面容近乎云淡风轻,“而你是皇上,天下人的皇上,非是我一人所能独揽。”   她想不通的时候,恨不得与他玉石俱焚方才解恨;待得想明白了,才省得不过是因前些日子她太快活,至于逃避的太久。走出景祺阁的那一刹那,她便将一生都赔给了他,她不能恨他,那就选择不再爱他吧。亏得他给了她一个月,也亏得已经生下了孩子,不似孕时那般多愁多感。   那些没有说清的话,分辨清楚的情愫,今天终于了断清楚了。   而在他心里,却仿佛重重压下了一块巨石,阴云密布,不见天日。她是什么意思呢?她什么都肯给你,可是什么都不再需求,她是要与他自此划清界限,只做他的妃子,不再言情爱。他心里发慌,张皇失措的抱紧了她,贴着她的脸颊低语:“我们不能这样,朕不准许,朕不准……”   然则事实却并不是俱能握在他手中,由他所掌握的。   门上陆满福引了小太监回禀,寿安宫今儿晚上为小格格小阿哥举办满月酒,请皇上与李嫔娘娘收拾收拾,准备过去,明微错身推开了他。   他收回手,灵台有了一瞬清明,方才他想指望什么,叫她可怜他么?他轻轻阖了阖眼眸,扬起了下巴。   她要划清界限,那便暂且如她所愿吧。   太皇太后盛情,明微没有推辞。这算是她在宫中第一次正式露面,陆满福亲自挑了丫头来替她梳洗打扮,皇帝也不回避,寻了旁边一把圈椅坐下,专程看着她。   明微受封嫔位,虽在月子里还未行过册礼,内务府一应服制却已送到启祥宫。宴上不用吉服,宫人捧了三五套常服出来,紫红黄绿,皇帝掠过去一眼,便择了缀流苏如意绦平金绣双凤的橘红缎褙子与件明黄的凤仙裙。按着他的意思,梳髻的时候用燕尾圆髻,为明微所拒,最后梳了倭堕髻。丫头悉心的取了一串铜钱大小的点翠花钿别在发髻周围,又别了一只嵌红蓝宝石米珠点缀的金累丝凤钗与一只水头极好的翡翠鸳鸯步摇。   妆容是不大用修饰的,不过是在那莹润的唇上匀了一点口脂。   皇帝瞧着她一点一点的变化,就想起来苏东坡的那句诗来,“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只是他从心底里抗拒她穿这样的衣裳做这样的打扮,这叫他没法子再去回避她是他的妃嫔,永远不会成为妻子;而他心里又是沾沾喜悦的,仿佛只有这样的时候,他才能真真切切的感受到她是他的。   “走吧。”他起身迎她,说要硬着心肠,握住那双柔若无骨的手的时候,也还是心里一软,脱口道:“先去看看孩子。”   她下意识的挣,叫他横心一握,未能脱出。   筵席尚早,不过两个孩子已经被抱到了寿安宫,安置后殿西厢房里头。皇帝带她见过太皇太后,便领她过去看孩子了。一模一样黄花梨木打制的小摇篮,雕龙刻凤,明黄绸包裹的两个孩子,生得几乎一模一样的大小,一模一样的脸盘儿眉眼,一个睡着,一个醒着。   睡着的那个张着小手四仰八开,香甜的吐着泡泡;醒着的那个却不老实,眼睛滴溜溜的随着乳母手里的虎头娃娃转,待得乳母瞧见皇帝二人进来,收手行礼,也不哭闹,只咿咿呀呀的蜷着小手在襁褓里头扑打。   “小喜儿又调皮。”两个孩子,皇帝尚没搭眼瞧就叫了出来,熟门熟路的把孩子抱在了怀里过来她身边,“你来瞧瞧,这是咱们的女儿。”   明微偏转了眸子,未等他有所动作之际便挪回了视线,轻而浅的落在了孩子身上。   满月的孩子已经长开了,大约是因喂养得当,整个儿都圆滚滚的,鼻子嘴巴小小一点,眼睛却黑溜溜扑闪扑闪的惹人。   她伸出手去摸她的小手,却叫她紧紧攥住了小指,乐得咧开了小嘴。   “小格格会笑了……”丫头嬷嬷们又新奇又高兴的交头接耳,皇帝抱着孩子大悦,只腾冲手来去捏她肥嘟嘟的小脸蛋,笑道:“阿玛跟你商量多少回了叫你笑笑你不肯,说,是不是专等着你娘过来呢?”   小丫头手一松,便双双攥着小拳头砸在了那双大手上,竟还有点力道,引得皇帝哈哈大笑,“你个小丫头恁大的脾气!”   他是真心欢喜孩子,至于一瞬都忘了明微,回眸见她退开,方才道:“朕手酸了,你过来抱抱她。”   旁人或不在意,他却瞧得出来她不愿意亲近孩子,虽看着喜儿,却仿佛隔着一层,丝毫没有看着自己的孩子的感觉。他没法子怨怪她,只得想着法子的叫她亲近,母子天性,不见尚可,倘时时得见,大约也就好了。   笃定了大庭广众之下她不会拂了他的面子。   明微不大会抱孩子,皇帝抱给她后就一直伸手护着,没有敢撒手。小喜儿仿佛也不安稳,惊慌失措的咕噜着眼珠,瞧得她撇嘴不悦,与她道:“我还会摔了你么?”   底下人尽都窃笑,皇帝心头宽慰,眼见得闺女打哈欠,便把孩子交给了乳母。   转头去看合惠,这孩子睡得犹香甜,皇帝勾着她的手道:“不比咱们喜儿活泛,便醒着也不爱搭理人,约摸随了你。”   明微随他目光一扫,便挪开了眼神儿,缓缓踱开去。   皇帝垂眼瞧了瞧落空的手心,略一苦笑,只抬手摸了摸孩子的脸,便上前寻她,“走吧,去前头陪祖母说会子话。”   太皇太后暖阁里是一直没断人的,皇子与公主的满月酒,依例宗亲命妇都会到场,这次恰又是寿安宫操办的,便有不少的宗室贵胄先来请安,再去赴宴,这其中有得太皇太后喜爱的,还会被叫住坐上一会儿,那便是莫大的脸面了。   他们去的这会子皇太后也到了,并着长公主一起,此外还有几个福晋夫人们陪着。太皇太后正询问皇后如何还没来,丫头回说坤宁宫才派了人来说,明儿放钱粮,皇后娘娘还在忙着,稍候就到。   皇帝带明微见过礼,太皇太后就招了她坐在身边,和蔼可亲的笑着问:“瞧着孩子长得可好?”   明微性格婉和,原就不讨人厌,加之太皇太后对她又有那么一两分怜惜之意,也就多关照了两分,有意在众人面前给她作脸。   明微感念当日她数言暖语,也就难得的配合,十分温和的一笑道:“个头不大,脾气却不小。”   “小喜儿呀!像他,”太皇太后朝皇帝努努嘴,“小时候可淘……”   听得诸人皆笑,其中以长公主最甚,笑得捧腹不止,最后一言拆穿:“天地良心,咱们万岁爷小时候明明是与合惠一个模样儿,再省心不过了。玛姆您这心也忒偏,小喜儿那脾气,要像,也是像了李嫔才是!”一顿瞅了眼皇太后,又吃吃笑道:“再不,就还得几分皇太后的真传……”   “你个混丫头!”太皇太后本是要作势打她,听她后头话头一转,说到小喜儿得太后真传,立刻就噗嗤一声,笑得上气儿不接下气儿,频频点头赞同:“像你额涅,像……还真像……”   皇帝将喝了一口茶,听他一言险些喷出来,一面被水呛得捂着心口咳嗽,一面指着她摇头,“长姊啊长姊,你……你可叫我说你什么好!”   连原本在媳妇们面前端持着,不过陪太皇太后客套说笑的皇太后也忍俊不禁了,乜她骂道:“你是规矩越发好了,连亲娘也编派……”   偏长公主还分辩,说道:“儿臣几时编派您?不过是感慨,我这小侄女儿也忒有福气,能随了额涅您。”   他们一家子至亲骨肉打哈哈,命妇们除了陪笑,皆不敢插嘴,只有老庄王福晋还能说得上些话,跟着一起笑道:“要我说,太皇太后与皇太后才是好福气,见天儿的有咱们长公主这么个开心果陪着,天天笑不拢嘴儿,您二位必得越活越年轻!”   “哎呦呦,那可不成,那就活成老妖怪咯!”太皇太后为他们哄得开怀,笑了好一会子才停住,与老庄王福晋叙话:“说来,怎还没见琰哥儿两个,是还没来么?”   “回太皇太后话——”老庄王福晋略一欠身,道:“付琰清早出了趟门,说是下晌回来。阿罗在家等着他,松儿念着您,我便先带他过来了。”   “这才是。”夫妻两个不和,付琰在外头飘荡了足有两三年了,太皇太后虽说向着外孙女,到底对他们也是有愧,听得这回付琰回来有几日了,两个都十分和睦,心里便极是宽慰,“孩子都恁大了,闹将也这些年,也该各让一步,安安稳稳过两年日子……”   话说着,就见容钰牵了个碧青袍子的垂髫小儿进来,正是襄王与福晋不过五岁大小的儿子松儿。   这孩子是个贪玩儿的,方才一来就跟着几个大的跑了,太皇太后还没亲够,一瞧见他就把人招了过来,问长问短。   容钰把孩子送出去,自觉就挨到了明微身边,眼巴巴的勾着她。   他不知哪里野去了,玉色闪缎的小蟒袍上蹭了一身的灰。明微厌烦皇帝,待他却仍亲近,皱眉一瞧,就把人拉着调转了个个儿,一面给他拍衣裳,一面道:“你不说这衣裳是你最喜欢的了么,怎么还这么不知爱惜?”   容钰瞧了瞧胸前的一团乌脏的小白蟒,原本是胖墩墩的惹人,这会子一脏,简直像在坭坑里打了滚,便笑嘻嘻道:“洗洗就干净了嘛!”   正说着,忽听门上嚷了句“福晋”,紧接着听得一声“外祖母,求您给阿罗做主!”的呼号,就见门帘子一动,海纳赫福晋捂着脸闯了进来。   众人瞧着皆是一愣。   “放肆!”这么的哭哭啼啼是为哪般,不消说太皇太后就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揽着松儿立时笑容一僵,深深蹙起了眉头,呵斥道:“哪个教你的规矩,在长辈面前大呼小叫!这一屋子的人,你不嫌害臊!”   海纳赫氏是在太皇太后跟前儿长大的,虽然养的跋扈,但是人不算死蠢,一听话音就晓得了太皇太后的言外之意,抹着眼泪挨个儿的请安。到明微时怔了一下,却还是屈膝下去,道了句李嫔娘娘吉祥。   那些夫人们都是有眼色的,一个两个的都找借口去了,一时屋子里只余了老庄王福晋一个做婆婆的,叫声阿罗便问道:“可是付琰这个混账又惹你生气了?”   “他……”海纳赫氏正欲哭诉,叫太皇太后一个眼神儿止住,低头摸了摸松儿懵懂的小脸儿,叫容钰领他出去玩。   容钰瞧瞧明微,颇有些恋恋不舍的去了。   待两个孩子一走,太皇太后才转眼打量她,“说吧,又生了什么事?”   海纳赫氏一捂脸,就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他今儿一早上出去就领了个狐媚子回来,还是个瘸腿的,那小妖精不知道怎么撺掇,竟叫他跟我说要把人抬作格格。我不愿意,他就说他跟那瘸子已经有了孽种,还要请您做主……”她哭得鼻子一把泪一把,“外祖母,他欺我太甚,您可要给阿罗做主啊……”   有太皇太后在前,皇太后在旁陪着但不言声儿,只心里头叹她年轻不知事,区区一个野丫头,真有了孩子,一碗红花处置了便是,有太皇太后在,晾着他襄王府也不敢吭声。可这闹开了,还是当着老庄王福晋的面儿,就是太皇太后想像着她,焉还有她沾光的份儿?   果然太皇太后沉了脸,却是斥她:“这是什么话?爷们儿家家的,有个把两个的内宠又怎么样?琰哥儿敬你才与你商量,可你瞧瞧自己像什么?为着点小事儿就拈酸吃醋,哪里还有半点当家主母的样子!”   “外祖母……”海纳赫氏委委屈屈的抹眼泪,太皇太后也不理她,倒是她婆婆老庄王福晋忙上前说话,叩头道:“太皇太后息怒,郡主嫁入王府数年,每每晨昏定省,打理家务,再周到不过。便她与琰哥儿有些口角之处,也都是爱他心切。奴才常感有幸,老祖宗给了我这么一个好媳妇。此事必是付琰不对,在外头胡来不说,还不敬嫡妻。都是奴才教子无方,纵得那孽障无法无天……”   老庄王福晋是个精明人儿,太皇太后那些怒气,未必是全冲着海纳赫,她给面子,她这里就得识趣。   太皇太后气得拍桌子:“我是要被你们气死!”   “额涅消消气……”皇太后跟着劝了句,又一扫襄王福晋的随侍,道:“你们王爷呢?去把人请来。”随后支使人把老庄王福晋扶起来,又叫长公主带海纳氏赫下去梳洗。   襄王请的很快,随侍海纳赫的家仆才出宫门就迎见了他。因他福晋前脚走,他后脚就跟上了,不过海纳赫进后宫远比他容易,适才迟了一会子。   才进得寿安宫,老庄王福晋的巴掌就招呼了上去,边打边骂:“你个黑了心肝的,瞧瞧你又做了什么混账事!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净去外头招惹些臭鱼烂虾,我是作了什么孽,养出你这么个混账东西!”   太皇太后使唤人,好容易才把她拉开去,朝襄王道:“我听你说说,是怎么一回事。”   他一进寿安宫就瞧见明微了,原就思量不想给她看见,可太皇太后话已经问出来了,便老实答道:“她叫七巧,奴才是三年前认识的她……”   三年前他是在一窝子强盗手里救了她,彼时她父母已被杀害,自个儿的腿也在逃亡过程中摔断,他帮她安葬了父母,又送了钱给她请大夫安置,本来一桩事了,没想到去岁他跌落悬崖,醒了又迷了路,险些饿死之际,她又救了他一命,相伴月余,互生情意,而今七巧已经有了五个月的身子。   襄王道:“奴才是一时犯了混,可是七巧肚子里的孩子无辜,请老祖宗开恩,给她们母子一个名分。”   这一出儿倒像是在哪里见过,皇太后撇着茶叶沫子,不声不响的瞥了眼皇帝。   那厢看戏的皇帝面色一赧,朝她颔了颔首,又担心明微多心,忙转头看她,却见她有些怔怔的。   七巧,明微尤为他口中最初吐露的两字震得心神发聩。 第85章 几多愁绪   皇帝一蹙眉, 回首支使陆满福,“去给小主添茶。”   陆满福望了眼明微手边热气腾腾满满的一杯茶,不敢问为什么,提壶就走了过去,悄悄叫了一声小主。   明微一瞧他, 才恍然回过神来, 却听门上道吴宗保求见。太皇太后叹了句:“互有救命之恩, 也算是你们的缘法。既有了孩子,总得有个名分。”招手叫襄王起来, 又将话头一转, “可也得这姑娘身家干净才行,今儿是大喜的日子,这会子怕是都等着开宴了。这桩事先放一放, 等日后我查清楚了再说。”   襄郡王叩首退回了一边,太皇太后招了吴宗保进来, 果然是来回禀, 皇后说人都已经到的差不多了,恭请太皇太后、皇太后、皇上大驾。   宴席设在永寿宫, 以主殿奉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皇后、妃嫔及皇子公主,东配殿为王公大臣,西配殿王妃命妇。门前窗上, 处处是红绸彩灯, 鲜花绿叶, 好不喜庆。   太皇太后宝座居中, 左手边坐皇太后长公主,下是以皇贵妃为首的诸妃嫔,右手边是皇帝夫妻,下是以大阿哥为首的诸皇子、公主。   开宴之际,先是皇后携众妃嫔道贺,再是大阿哥领诸皇子、纯嘉公主领诸皇女,再则庄亲王领诸王、贝勒、大臣,最后是老庄福晋领诸王妃、命妇拜贺,好一番折腾过去,太皇太后懿令尽欢,才得谢恩宽座,渐渐的活泛起来。   说是活泛,也都还依着次序,位分高的不动,位分低的也就不敢动。后宫难见皇帝,人人心里都打着小算盘,想要趁机露一露脸。虽说皇帝从前不兜搭她们,可难保今儿晚上他看谁对了眼,要是能像祥嫔一样一举得男,那可真是造化了。   可瞧瞧前头为首的贵妃唯顾自个儿喝酒,也就没人敢开这个先河了,只好变着法儿的、不痛不痒的与太皇太后、皇太后与皇后敬酒,企图引得皇帝的注意。   皇帝一心只想着明微,哪里想得到她们心里那些小九九,不过是在某个给皇后敬酒的时候凑了个热闹,端杯朝皇后道:“说来朕是最该敬梓童一杯了,李嫔得以顺利产下这一双孩子,还得多亏你的照顾。”   皇后明里暗里帮了他多少忙自个儿心里清楚,心道这一杯酒受的不愧,人却站了起来,笑着推辞道:“您折煞我了,我身为皇后,替您打理后宫,原都是份内之事。倒是敏妃,这些日子来一直照顾李嫔与小阿哥,亲力亲为,才是劳苦功高。”敏妃忙起身推却,皇后一笑,一转眼扫到明微,又补充道:“还有李嫔。”   明微却不似敏妃,垂眸认真的饮茶,只仿佛没有听见。幸而皇后只点了一下,她不起来,顶多叫人说句轻慢,算不上逾矩。   皇帝扫过去一眼,即朝皇后笑道:“你先喝了。”   “那奴才却之不恭。”皇后双手捻杯,肃了一肃,方才引尽了那一小盅酒。   皇帝方放下杯子,推了一杯酒出去,叫赏给敏妃,又推了一盅,叫给李嫔。   明微随敏妃后离座谢赏,落座以后,自虐似的盯了那杯酒许久,方欲饮,就听一声娇笑传来:“说来,李姐姐也该敬敏娘娘一杯呀!”   明微抬眸,就看见旁边祥嫔端着酒杯自座上站了起来。   二人同是嫔位,位次也就相邻,明微对于这个每常笑容甜甜的小女子殊无好感,看了一眼就低眸下去。   祥嫔也不恼,自离座去寻敏妃敬酒,笑道:“日后同是照顾孩子,我得仰仗娘娘多多指教。”   她名头找的好,敏妃虽知意图却没法驳她,只没顺着她的话说,道句彼此,与她对饮了一杯。   焉不知是作与谁看,明微瞧着案头盛着各色果品、冷热膳品的蓝地黄云龙纹的位分碗哂笑,一下撂了手上的酒杯,捧茶慢饮起来。   闻名不如见面,明微是头一次与宴,便叫她们晓得了李嫔的轻慢,究竟是何等模样。她们不像祥嫔一样有儿子,不敢明着得罪人,私底却下窸窸窣窣的议论开了。   正编排的畅快,却见吴宗保打外头一脸笑意的捧着个折本匆匆而来,进门就扑通跪在了地上:“福建传来八百里捷报,奴才恭喜皇上三喜临门!”   说着就爬起来,一阵小跑呈上御揽。   东南沿海倭寇又犯,且来势汹汹,连太皇太后都甚为关怀,催促皇帝道:“什么捷报,你快瞧瞧看。”   蒙立率火器营击毙寇首,且生擒了他两个儿子,众寇群龙无首,已为东南水师一网打尽。   “好个儿蒙三儿,果然是没有辜负朕的期望!”皇帝抚掌大笑,转而问吴宗保,蒙家可有人赴宴。   待得知其妻云氏在宴,便赐了三道菜过去,又连带赏了祥嫔。   云氏过来谢赏,明微两辈子里是头一回见到她,那是看起来十分文弱的一个妇人,敛目含眉,恭敬拘谨。   她便忍不住想到了瑞宁,想她当初要是不那么固执,那孩子是不是就在她手里好好的长着,她心里一时痛到了极致。   听瑜贵妃起身,几分薄醉的恭喜皇帝,三喜临门,临了又带了哽咽的数言,便将手边摆了许久的一杯清酒吞了下去。   她其实想告诉她,这宫里头最难的,恐不是位分尊卑,也不是终日孤寂,而是心里有他。倘若没心了就好了。   “李主儿……”朝云眼睁睁瞧着她往桌上歪,摇摇她的肩膀,人已经起不来了,正无措间陆满福就过来了,悄声与她道:“醉了……”   沾杯即醉,皇帝不好酒,也就没给她喝过酒,还真没有人知道她这么不胜酒力。召了两个丫头悄悄把人扶到后殿,方才回来向皇帝复命。   皇帝诧异不已,但有些好笑道:“才一杯酒,真好不中用。”   筵席散的晚,皇帝奉太皇太后及皇太后回鸾以后入殿寻她,见她犹然醉着,便伸手把人抱了起来。   明微虽然醉着,身体却熟悉他,皇帝不过一沾手,她便奋力推开了他,怒道:“你别碰我!”   推了他自个儿却是站不稳的,摇摇晃晃的往底下倒,皇帝一把捞住她叫陆满福传撵。   一路纠纠缠缠的到了启祥宫,顾嬷嬷与珍儿瞧见吃惊不已,拧眉道:“姑娘怎么喝酒了?”   明微倚在皇帝身上,听见她说话,就踉跄两步倒了过来,一甩手道:“滚!”   珍儿吓了一跳,小心瞧皇帝,却是连眉毛也没动一下,但道:“小心着,莫摔了……”一路跟着把人送到了卧房。   明微倒床不起,却像猫儿似的攀住了顾嬷嬷,蹭了蹭挨在了她怀里。   小阿哥与小格格满月的日子,皇帝又亲自送了人过来,顾嬷嬷不是没眼色的人,摸了摸她的头道:“嬷嬷去给你煎点乌梅汤。”   起身欲走,却叫她拽住衣角,如儿时一般呢喃:“妈妈陪着我。”   “有劳您照看她。”皇帝朝顾嬷嬷略一颔首,踅身出了门,吩咐底下人去煮乌梅汤,伺候她服下。   等明微睡了两人出去,自鸣钟已交子时,二个哈欠连连的从内寝出来,却骇然发现皇帝犹在外间,手里捧着一本书,披衣歪在南炕上。   “万岁爷——”一见两人出来,陆满福便上前低声唤他。   皇帝手一动,书就落在了炕上,显是方才已经睡着了,坐起身缓了会儿,才哑着声儿吩咐陆满福:“送嬷嬷回去歇着,路上仔细着。”   自个儿拢了拢衣裳回房,挨在她身边躺下,借着昏暗的灯光打量她的睡颜,却有些没了睡意。   他在她额上吻了吻,把人整个拢在了自个儿怀里,明微挣了一会儿,不多时就安然的贴在了他胸口。 第86章 葡萄美酒   魏绾许久没到过启祥宫了, 尽管她为着明微忧心忡忡,可她不召她,她便只得按耐着性子在庵堂里绕圈子。   好在听说启祥宫里没出什么乱子,她渐渐才安下心来,说是安心, 却也十分记挂, 因待启祥宫的小金子来传, 她几乎脚不沾地的就去了。   明微尚好,形容安然, 于那两个孩子也不多谈, 只是心里记挂她,叫她来瞧一瞧。   她却是不信她心里没梗着,只是无从开口问她, 怕戳了她的伤疤,思虑了好一会子才说:“我去瞧瞧小格格。”   明微面色无波, 但吩咐把孩子抱来。恰小喜儿醒着, 乳母抱过来,魏绾满怀心事的逗了会孩子, 待送给乳母抱回去,终于忍不住道:“未必他们说什么,咱们就得照做什么……”   明微忽的抬眸看她。   魏绾道:“倘若不想六阿哥养在长春宫, 有的是法子……”   “不行。”明微脱口拒绝, 有一会子才苦笑了笑, 转眸道:“我不想给他添麻烦。”   斗转星移, 她自有本心不移,魏绾在心里长叹,旋即握住了她的手,“你便不愿给皇上找麻烦,也得防着别人找你的麻烦,尤其是……”她朝西南方向望了望,“那几个……”   翊坤宫,明微饮茶不语,却听她道:“你不要大意。今时不同往日,先时你进宫,明面儿上无宠,又得了太后首肯,再后头又怀了孩子,天家重子嗣,若出了事,恐怕大半个后宫都会被牵连。没有人会傻到在那个时候动作,可而今不同了……”魏绾望望她,迟疑片刻方说道:“现在外头到处都说,皇上连连留宿启祥宫。如今情势,一则,你受宠遭妒;二则,你孑然一身;三则合惠一事——我不信你是放得下的人——你与皇帝之间,必有龃龉;如此非常之机,最亦生事,且必然杀人不见血。”   杀人不见血,明微下意识的想到了祥嫔,转念又想到了襄王提到的七巧,一时心事重重,起身踱到了窗口。   倘若她开口,襄王当会帮她,而她没法子开口。他不知晓她的过去,她可以不说,却不愿意是刻意隐瞒。除了魏绾,她对他的所有都是干干净净,没有掺杂。她便不再踏足,也要留那一方净土。唯一就是孩子,倘或他知道了,还会不会对孩子好……   “我不会中别人的圈套,倘若他会……”她踱开去,缓缓道:“我不想走到那一步……”   她没有明说,魏绾却是懂得的,如今的她于皇帝尚是一片赤诚,可真到了那一天,她未必不能使些手段。这两个孩子,仿佛一夜之间让她成长了许多,也终于让她固执的原则有了一点点的裂缝。   “姐姐——”魏绾叹了口气,“我交代你一桩事。”   明微略略惊讶,魏绾即附耳过来,轻言了几句,只引得明微看她,断然道:“不行,敢拿武良的事做筏子,你是不要命了?”   “姐姐,我岂是不惜命的人?”魏绾握住了她的胳膊,“后宫这潭水,我淌的心里门儿清。你放心,我只是要看看她们能做出什么文章来。”   怕她不应,又道:“倘若她们心里没鬼,这事儿也便过去了;若是有鬼,就叫她门好好受受教训!”   明微不置可否,过了一会子,却悠悠问道:“瑜贵妃当日如何得宠?”   她一时惊愕,忽又听她道:“说说吧,也好叫我歇一歇对他的心思……”   可从前的瑜贵妃,也并不如何受宠,不过是后宫当中,皇帝偏喜欢她一些。而遇着她有什么错处,皇帝向来是不留情面,甚至于因她本性张扬,还颇受了一段时间冷落。   “倒是好像……”明微回眸淡笑。   其实并不相像。皇帝一连过来几日她都爱搭不理,连陆满福都觉得憋屈,可万岁爷那里就有恁大的度量,任她怎么甩脸子,他都雷打不动的过来启祥宫。甚至于七八天了,他连人身子都没沾到,也还是耐着性子。   直到四月初行册礼,明微往慈宁宫谢恩,皇太后曼声曼语的说了句可还记得初入宫时我与你说过什么。   明微叩首下去,道:“常思班恬却撵之德。”   太后眉目无波,拨着茶杯盖道:“既如此,我问你,皇帝已去了你宫中几日?”   “回皇太后,十三日。”   明微垂眸,但听她慢悠悠道:“今儿是你大喜的日子,我便不多言,往后要怎么做,你回去自行思量。”   明微谢恩告退,自己倒没怎么在意,回到启祥宫,却发现朝云红着眼眶。   她瞧了瞧她,“我都不在意,你难受什么?”   “奴婢……”朝云原没料到她会突然回头看见,手忙脚乱就去抹眼泪,“奴婢被沙子眯了眼。”   明微一笑,从袖中抽了条帕子给她,“擦擦,别给顾嬷嬷和珍儿瞧见。”一顿又道:“也别乱说话。”   她一说,朝云的眼泪就更止不住了,一面抹眼泪一面点头:“奴婢省得……”   皇帝当晚如常过来,不过比平日里早了一些,吩咐御膳房备了一桌酒席,叫人抱了喜儿,又叫去长春宫抱了合惠过来。   明微没扫他的兴,他要逗孩子便陪他逗孩子,要用膳便陪他用膳,直到快下匙了,宫人将合惠抱回长春宫,方望他道:“请陛下回鸾。”   她十多日未曾正眼看他了,今日看他,却是叫他走。   皇敛一敛眼,挥手叫把小格格抱下去,覆住了她的手背道:“朕为何回鸾?”   明微慢慢的捻动杯沿儿,而后一顿,将目光挪向窗口,“历来贤君明主,未尝见有一宫之宠。”   皇弟嘴角噙了一丝笑意,“如此朕回养心殿翻牌子?”   语调是不温不火的,却透着一股冷意,明微不想理他的脾气,抽手就要起身,他却更快,猛地一拉,将她圈到了自己怀里。   明微冷着脸,但见他伸手翻了托盘里依例进呈却一直未用的一个琉璃杯,执起透明的玻璃瓶往里头倒酒,而后递至她唇边:“你喝了,我就走。”   下头进奉的是葡萄酒,幽深暗红的液体,像是暗夜里绽放的玫瑰,她一点点的吞下去,品着入喉的酸涩绵柔。   他眼睁睁的瞧着她双颊变得绯红,连耳朵尖也变成了惹人的粉色,手上一动,打横把人抱回了房里。   “君无戏言……”   明微还有些意识,察觉不对,立即气恨的伸手推他,不过手脚绵软无力,倒好像欲拒还迎。   皇弟把人搁下,即握住了她的手,抚着她的面颊道:“在你面前,我不是君,也做不了君子。”   “贵妃醉酒,朕算是晓得唐明皇的福气了。”他咬了咬她的唇瓣,抽手去解她的衣裳。   原不过是不想与她多费唇舌,再生事端,不料却叫她引得动了情。   他是克制着的,可打她怀孕以后就没再有过,也还是有些急。幸而她身子比从前敏感了不少,竟是难得的十分畅快。   “果不负朕等这一年。”他咬着她的耳朵低喃,胸腔里传出一阵畅意的笑。   圣上已进去了许久,陆满福在门外支着耳朵,心里暗暗自得,看来着葡萄酒进的甚好。   依着李嫔以往的脾性,醒来必然是要耍小性儿的,陆满福一醒来就盘算着去找顾嬷嬷,尚没来得及就瞧见西次间隐有亮光从窗子里透出。   他开门进去,正迎见守夜的丫头端着茶壶出来,便问是谁起了。   “李主儿……”丫头悄声回他一句,就匆匆忙忙的往茶房里去了。   屋里极静,明微搭条薄绒毯歪在炕上,炕桌上暖黄的灯光打下来,却映得她眉间一片冷肃。   他将要进去,就瞧见皇帝披着衣裳从里头走了出来,缓缓行至她身边,将毯子向上拉了拉。   “我醒着。”明微抬手一挡,带着点初起的恹恹阻了他的动作。   他收回手,在她身边坐了下来,仿似平常般道:“怎么起这么早?”   明微没看他,也没回答他,不过倚在弾墨大引枕上,倏忽道:“送顾嬷嬷与珍儿出宫吧。”   “难得你有人说说话,日后恐难有这样的时机,便叫她们多陪你一顿日子。”皇帝捋了捋她的头发,一顿又道:“倘若她们想家,你叫满福安排,着人送她们回去一趟也可。”   明微微微瞬目,不过道:“叫她们走。”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等曲终人散尽,不如先去,免得见着后头的凄凉。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离宫前夕,皇帝是没来的,早早的派人来传话,珍儿与顾嬷嬷便陪在卧房,几乎整宿没睡。   珍儿抱着明微,眼泪干了又湿,湿了又干,顾嬷嬷犟着一口气,初时没哭,后头就忍不住了,抹着眼泪道:“你总是用不着我了的,我只心疼喜儿,小小一个孩子,亲娘不待见,打生下来就没人疼……”   明微心头刺痛,却死死咬着压根没流眼泪,缓了许久才哽声开口:“我心疼她少一点,他才能心疼多一点。在这宫里头,圣宠总胜于一个没用的母亲远矣。”   “倘你肯对皇帝少花一份心思,多一份委蛇,又何须喜儿受苦?”顾嬷嬷长长叹息,“因你对他用心,便宁可委屈自己的亲生女儿?”   明微转脸,吸了口气方道:“我自己择的路,我不能欺他。”   她日常虽和婉,然本性坚毅,认准的事儿哪怕天翻地覆也无从更改,就如她要她们出宫,任是谁说什么也绝不改口。顾嬷嬷知晓劝不住她,唯是心疼落泪。   天渐渐亮了,启祥宫备下了一桌便饭,膳罢,明微红着眼眶送她们出宫。   从启祥宫到顾嬷嬷二人出宫的西华门,要先经慈宁宫,再经咸若馆与内务府,最后过宝蕴楼出西华门方至,几乎纵跨了大半个紫禁城。   极目远望,蓝丝绒一般的天上飘着几朵大块的白云,偶尔有羽翼洁白的鸽子飞过,划下一道道优美的弧线。那飞翘的屋檐,也像是一只展翅欲飞的鸟,不知几时就会冲向天空,与鸽群一道翱翔。   明微从未觉得紫禁城是这样的小,小到她一步一步慢慢的走,也还是一瞬间就走完了它。   一别之后 ,再见无期。   珍儿掺着顾嬷嬷,一步三回头的上了马车,车夫跳上去扬鞭赶马,珍儿掀帘望她,捂着脸便哭起来。   明微朝她们挥手,挥着挥着就仿佛变成了一尊石像,呆呆的站了许久。   “吁——”   一辆华盖马车在宫门口缓缓停下,遮挡了她远望的视线,而她却仿佛没有察觉。   “李主儿,咱们回吧……”朝云悄悄唤她。   明微像是愣了一会子才回神,转眸望她一眼,淡道:“走吧。”   马车上,襄王小心的扶着一个眉眼灵动的女子下车,一面与她道:“你别怕,倘若她还不留情面,我立刻就带你走,咱们远走高飞……”   那姑娘却仿佛完全没听进去,眼神完全被宫门内玉色衣裳的女子吸引了过去,直勾勾的盯着她看了许久,直到她转过身去,才回过神来,却发现,她身边的男人已为那个离去的背影所吸引。   “那是谁?”她挨在他身边问。   她个子小,方到他的肩膀,与他说话时常要扬着头,襄王将目光挪开,低眸望了望她道:“她是李嫔。” 第87章 再翻旧案   襄王带着人前脚进西华门, 老庄王福晋后脚就到了宫门口。去的却不是寿安宫,而是慈宁宫。   从前一个亲王福晋,一个皇后,拐一拐弯还能沾点亲带点故, 老庄王福晋与皇太后的关系很是不错。寿安宫授意襄王带着七巧来给福晋赔罪,她心里难安,跟着就到了慈宁宫。   太后不意外,在临溪亭里烹茶接待她。   临溪亭建于池上, 可揽四下之景。池中有各色的锦鲤,成群结队,穿梭游弋在深绿的海草之间。园子里松柏成荫,兼有高大的梧桐银杏, 透下细碎的阳光点点。天气转暖, 更有丁香、玉兰、海棠、芍药、各色月季牡丹便竞相开来, 粉白红黄,争奇斗艳。   淡淡的茶香裹着花香, 方斟一杯茶, 太后便扬手泼了出去, 皱眉道:“这开得忒不是时候……”   打眼一瞧,老庄王福晋正执着茶杯发怔, 便搁了杯子道:“你也不用过于担心,老祖宗再偏爱阿罗, 也不能不顾个情面。”   老庄王福晋恍然回神, 叹了口气道:“我不是不放心太皇太后, 是那两个,见天儿的针尖儿对麦芒,一见面儿就乌眼鸡似的,我是担心……”她顿了顿没说下去,过了一会儿才继续道:“我不瞒您,琰哥儿这些年了,就松儿一个独苗苗,我也盼着他再添两个孩子。甭管怎么样,这孩子生下来再说,我只怕阿罗不愿意啊……”   太后摆手叫收了茶具,命送些果茶过来,同他道:“她是太皇太后纵出来的,要制她也只有太皇太后,你稍安勿躁,且等等再说。”   老庄王福晋勉强安下心来,犹是抱怨:“我生的这两个儿子,一个是愣头青,后宅里天天鸡飞狗跳,叫我操不完的闲心;一个是死心眼儿,见天儿叫福晋绊的死死的,油盐不进。”她瞧瞧太后,一叹再叹,“您福气是一顶一的好,天底下独一份儿,可说来,除了两桩,我再没什么羡慕您的了。一则,您有皇后娘娘这么个好媳妇儿,余下几个娘娘,也都省心;二则,儿孙满堂,得享天伦。”   太后嗤一声笑了,“你是不省得当年招给怡宁的那女先生闹成了什么样子?”   李嫔事虽属宫中秘闻,老庄王福晋自己的儿子参与了一份儿,她本人又常常进宫,又是常到太后这里,却也听闻过不少风声。以为她是要见怪襄王,忙站了起来。   “说话罢了,你多什么心?”太后只一横她,按她坐下,招手对金嬷嬷道:“前两天那桩趣事儿,你与福晋讲讲。”   说的是她提点明微了,头一天她说了话,第二天下晌皇帝就来了慈宁宫,坐了半天与她絮叨,把六阿哥抱走,李氏是如何如何识大体,又是如何如何心疼孩子。末了同她道,打从见了李明微他这辈子是栽到她手里了,她疼他就疼,她难受他就难受,她活不了他也活不了,大事上他自有斟酌,这些小事上便请额涅成全。   金嬷嬷笑笑不语,太后便自个儿讲了,说罢只拿眼望她:“听听,这像是一国之君说出来的话?满三十的人了,市井无赖都没他这样儿的!”   太后当时气得不轻,过了两天又派人传他过来,才算心平气和,与他道,人是捧得越高,摔得越惨,他尽可由着性子胡来,到时候惹出事端,莫怪她没提醒。   “这也……”做婆婆上头,老庄王福晋还不比皇太后心大,听了只觉不可思议,因事涉帝王,又不便评说,只深深叹了口气。   太后却是不甚在意了的,起身往那白玉栏杆边去,“妄议祖宗本是不该,可康平爷旧事你是知道的,想当年他老人家驾崩?方多少年纪?正直盛年。再说他一世英名,可为着抬举薛家闹出了多少荒唐事?为祸三朝,罄竹难书。皇帝是与他一般无二啊……”她幽幽叹息,说给老庄王福晋也是说给自个儿,“事已至此,但凡不出大乱子,我由着他们闹去。”   正说话间,只见打发去寿安宫的小太监一路小跑过来了,扎地打千儿道:“回禀太后娘娘与老福晋——”   寿安宫是有消息,老庄王福晋也不管规矩了,起身一挥帕子道:“快说!”   小太监是个伶俐的,一哈腰即口齿利索的说道:“吴七巧给福晋磕头赔罪,福晋受着了。不过把那吴氏臭骂了一顿,说她不守妇道、行止不端,一个在外宅伺候的贱婢,主子是个没脸的,自个儿也不要脸,后来太皇太后出面制止,方才作罢……”   骂就骂吧,没出什么事就好,老庄王福晋松了口气,又问:“什么外宅伺候的?这吴氏原系贱籍?”   小太监哈腰道:“回老福晋,倒也不是,吴氏倒是良籍,不过从前是在人家外宅伺候的。碍着郡王的颜面,老祖宗不叫细究,只福晋听着了一句两句,借故发了一通脾气。将寿安宫里说,老祖宗做主,已经把吴氏赏给襄郡王做格格了……”   老庄王福晋总算是完全放下心来,与太后说了一会子话便告辞出宫了。   她方走,皇后就过来了,乃是送扈从的名单与她过目。   礼部上折子,五月底奉太皇太后与皇太后往热河避暑,皇帝请得两宫懿旨,坤宁宫与内务府便在筹办相关事宜了。   太后难得上了些心,捻着册子从头翻到了尾,末了问她:“总不过三个嫔位,卫嫔与李嫔都在,怎么少了祥嫔?”   皇后道:“前几日满月宴上她朝李嫔说风凉话,皇上嫌她嚼舌根,叫她思过呢。”   太后点了点头,翻着册页道:“妒为祸之始,这上头断不能由着她们。把五阿哥带上,叫她自己个儿清醒清醒。”   “带着五阿哥?”祥嫔听及消息,险些气出了眼泪,随即一咬牙,便将手里的茶杯掼到了地上,切齿道:“这个贱人!我倒要瞧瞧,她还能得意几天!”   她猛地一甩袖子,睨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丫鬟道:“去!告诉王一全,姑奶奶用他的时候到了!”   魏绾被拿的消息禀到启祥宫,朝云吃了一惊,察明微的反应,却不十分大,只一敛眼,招人进来问了事由,随后即命传撵,往坤宁宫求见皇后。   皇后通传,朝云跟在她,恍然明白过来,她不是没有反应,只是不是从前的那个李答应了,那个看似清高自诩,却事事信任着皇上依赖着皇上的李答应。而今的李嫔,已在渐渐的脱离皇帝的羽翼。   昔普福宫的女尼静虚,废贵人魏绾,居于景祺阁之时,曾与太监武良私通。武良暴毙之后,丑事匿于无形,幸而天不养奸,昨日王一全领人打理景祺阁值房之时,偶然发现了武良藏金之处,其中金银无数,且有一条绣着“绾”字的帕子,致令此事从见天日。   来回事的是卫嫔,一面哭一面道:“自进宫以来,她便不安于室,我劝她她反与我生分,后头又闹出了诸多糟心事儿,我往日只当她年轻不知,今日……妾实不想有这么个不知廉耻的表妹。如此秽乱宫廷之举,妾不敢枉私,请主子娘娘圣裁……”   皇后眉目轻敛,撂了茶盏,既而问王一全:“此事是你禀上来的,我便再问你一次,我手上的这帕子,果然是你从武良的箱子里找出来的?你想清楚了再答。”   王一全闻言扑通跪下,指天誓日的道:“奴才用项上人头担保!当时拾掇东西的有七八个人,大家伙儿都瞧见了,那砖头底下就是武良藏得银票,张张都按着他的指头印儿,这帕子就在那摞银票里藏着!奴才还听得底下碎言碎语,这武良生前,确实有人看见过他进景祺阁。”   “静虚,你怎么说?”皇后坐在宝座上,往手边明黄金钱蟒软枕上轻轻一搭,波澜不动惊问。   魏绾一身清灰的僧袍跪在地上,似已没了几个月前满身的戾气,只像普福宫无数的修行的尼姑一般,两眼空空,如同一汪死水,淡若无物般道:“贫尼只得说,这绣工似出我曾经之手,可这不是我的帕子。”   皇后一时无话,卫嫔掩帕,觑皇后神色,正欲再旁敲侧击几句,外头便禀,李嫔求见。   皇后略微一讶,招手叫传人进来。   明微端端正正叩首行大礼,端叫皇后有些稀奇。听她直言来意,倒是果不其然是为着魏绾。   她讲话是不紧不慢的,而底气却很足,只道:“我听外头传言,说魏氏私通太监已经铁证如山,我不知这铁证是如何的坚不可摧,只想禀娘娘一句,我与静虚师父同居一室两年,朝夕相处,自问静虚每日聆训忏悔,洗衣劳作,无任何行止有异。”   “皇上常说你的品性,我倒是信你说的话,不过……”皇后拂了拂袖口,话锋一转,“你当知空口无凭,而他们这里,是人证物证俱在,你与魏氏同处两年,便瞧瞧,这是否是她的针线。”   丫鬟自她手中将手帕接下,奉至她手中。明微双手接过那浅粉绣蔷薇的罗帕,捧于手中端详了许久,就在诸人皆以为她默认之时,忽然叩首道:“妾李氏奏,请传广储司绣作、针线房主事。” 第88章 怎论输赢   明微日常难得出门, 尤其入宫以后,更有决不多行一步路的势头。是以皇帝过来启祥宫,瞧见她不在便十分压抑。待问明了事由,只是眉心一蹙,“就说朕在这宫里等着, 叫她回来。”   养心殿的小太监应命跑去坤宁宫传口谕,待得传到时, 魏绾的案子也已经问完了。绣作与针线房的主事见那帕子皆断言, 那罗帕上头用以花蕊蔷薇花边的丝线,乃是正四品修仪、淑仪等四仪之上方可使用的金蚕丝。   内廷规矩森严,各宫该用什么、不该用什么, 广储司上上下下都归置得清清楚楚,是不会出现送错了东西这样的事的。   明微去看卫嫔,少见的咄咄逼人,绵里藏针,“卫嫔与静虚师父素有姊妹之谊, 你不妨细想想,昔日静虚师父有没有向你讨要过这样一种丝线。”   明明是同一品阶的嫔位,论资历,卫嫔还要更长一些,可此时明微突然发难,言语之间殊无恭敬, 皇后却无一词谴责, 待卫嫔斥她无礼, 反出言相压,说她毫无肚量,就事论事,又何必多心。   永和宫中,曾以魏贵人为尊,而与他宫素无来往;另一厢,广储司又对于错送这种情况矢口否认,那么只有栽赃陷害这一种可能了。   皇后交慎刑司去查,魏绾叩头谢恩,临行却道:“因缘际会,贫尼此去恐无缘再见娘娘玉颜。请娘娘开恩,容贫尼趁此机会,了一桩俗世恩怨。”   那是什么呢?当年的息肌丸之事,后宫当中算是罪无可赦,她尚无从喊冤就被打入了冷宫。魏绾瞥了眼卫嫔,眼皮一敛,略过她指出了永和宫的一个,何常在。   卫嫔近乎心惊胆战,听她徐徐道出,曾经有痛经之症,得何常在赠暖宫丸,不久就演变成了养心殿息肌丸之事,出了一身的冷汗。   魏绾再叩首道:“当日断发受戒,本欲了断前尘,然素为一事牵扯,不得静心修行,请娘娘明察,还我以清白之身。”   传话的小太监揣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在门上候了许久,方赶上里头的官司断完,上前传了万岁爷口谕。   明微望了望魏绾,敛眸告退。出得坤宁宫,却还不肯乘撵,一步步自个儿走回了启祥宫。等她回来的时候,皇帝已经坐在膳桌前等了有一会儿。   皇帝惯了她的冷淡怠慢,望去一眼未语,只吩咐了一句摆膳。明微也惯了,他不说话,她便默然吃饭,等膳罢他问坤宁宫之事,她便不咸不淡的说与了他。   皇帝听及蹙眉,末了道:“往后再有这样的事,你不要插手,使人去知会满福,叫他处置。”   明微一哂,“既冲着我来,我为何不奉陪?”   皇帝眼眸锁住她:“你觉得这样痛快?”   明微心口一堵,起身走了开去。   知晓她厌他厌的厉害,皇帝也没再惹她烦,但叫抱了小喜儿过来。   喜儿不好睡,连续十几日更是养成了习惯,每每这个时候总是格外兴奋,张着没牙的小嘴咿咿呀呀的嘀咕个不停。   长了几天,又学会了吃手指头,五根小小的指头吧嗒吧嗒吸吮的津津有味。皇帝拎着她的小胳膊把她的手□□,那厢嘴一咧,哇一声就哭了。   万岁爷哄孩子哄得早已驾轻就熟,一手抱她一手摇拨浪鼓,小喜儿被声响吸引,寻着声儿望去,眼里满是新奇。瞧了一会儿,又把小手塞到了嘴巴里。   皇帝又气又笑,捏了捏她的脸颊,叫拿八音盒过来。拧上弦,叮叮咚咚,流水一样的声音便滚了出来,小喜儿听得眼睛直眨巴,至于过了很久很久以后,她犹熟悉那藏在记忆深处的旋律,以及玻璃盒子当中,两个胖胖的相对旋转的小人儿。   永和宫何常在悬梁自尽的消息是在就寝的时候传来的,明微坐在镜前拆头发,闻言手里的珠花便砰一声掉到了桌上,回头问:“谁悬梁自尽?”   静虚师父指认的永和宫常在,来人禀细了一些,皇后把人传过去问了几句话,大约是慌了神,回来就悬了脖子。方婢女发现时,已经完完全全气绝了。   明微怔怔的有些回不过神来。皇帝乍听也一怔,随即就恢复了面色。   宫妃自尽是株连的大罪,皇后拿不了主意,适才禀过来。他敛眼,思忖了一会儿吩咐:“告诉皇后,交慎刑司查办,何常在到底是不是畏罪自尽,一五一十的查个清楚。”   交慎刑司查办,也就是不瞒着何常在自缢身亡一事了,这也就意味着皇帝没有打算施与一个恩典,宽恕何常在的亲眷,回事的太监领命告退。   皇帝从榻上走下来,走到明微身边,将她的发钗捡起丢到收拾盒子里,而后掰过她的肩膀,“后宫之事,争的不是一时意气,我不叫你插手是为着你好。”   何氏死了也好,她心思重,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这样一条人命交代在手上,也好叫她不再心心念念的去趟那滩子浑水。   明微浑身的戾气仿佛在一瞬之间敛尽,抬眼瞧他,只有些怔怔的问:“我因何要在这里?”   何氏的死在后宫起了一番波澜,却又迅速的平静下去。其结果不过是慎刑司调得当年息肌丸存档,又从何常在的内侍口中逼问出当时私带入宫的数味药材,辗转京城数个药材铺子,一一找到了存档。何常在之陷害魏氏,证据确凿,畏罪自尽,罪加一等。皇帝念其侍奉多年,旨令褫夺封号,贬为庶人,何氏全族,流放岭南。   “上不得台面的贱胚子!”瑜贵妃在宫里冷冷的嘲讽,“也只有汉女才做得出来!”   卫嫔奉茶给她,闻言便手上一抖,正待掩饰,瑜贵妃眼神就扫了过来:“怎么?我说汉女,你多什么心?你卫家不是早就抬了籍么?”   卫家一早抬入旗籍,不仅是入了旗,还赖瑜贵妃一手促成。卫嫔慌忙跪了下去,亟表忠心:“奴才没有多心,奴才一家都感念娘娘的大恩大德,方才……是昨儿没睡好,一时失了手。”   卫嫔面色确实不好,瑜贵妃打望她一眼,知道自己这是起了无名之火,正让她撞上。招手叫她起来,往引枕上一歪,语气缓和了下来,“没睡好就早些回去歇着,你不养好精神,怎么照看四阿哥?我这里不用伺候了,你去吧。”   卫嫔告退,将至门口,便听里头懒洋洋的问梨心:“祥嫔的禁,说了是什么时候解么?”不由得脚下一顿,暗自咬了咬牙根儿。   回房却吃了一惊,因下头禀,普福宫的静虚师父送经书过来了,正在里头候着。   她一怔,匆匆进了门。   魏绾挎了一篮子经书,交于宫人递过来,合十向她施礼:“这是娘娘要的《金刚经》、《法华经》、《楞严经》、《地藏经》……”   卫嫔一抿嘴,挥手叫下人退下,“你想做什么?”   魏绾抬眸看她,缓缓勾勒出一抹挑衅,一拂青灰的粗布僧袍,笑道:“怕你夜里睡不着,来送两本经书给你念。”   “贱人!”卫嫔扬手,一巴掌尚没掴下去,即被魏绾钳住,重重一甩丢到了地上,冷蔑着她道:“你嘴巴给我放尊重些。”   卫嫔伏在地上,垂眸望了眼地面,撑着地坐了起来,冷笑道:“朝我耀武扬威么?你有种就继续查,能把我翻出来才算你的本事。”   “你以为,你背后撺掇就无迹可寻了?”魏绾蹲下身捏住了她的下巴,冷森森笑了笑,“何氏的配药的方子是哪里来的,你说,我要不要禀明皇后,继续查下去?”   卫嫔倏忽瞪大了双眼,“你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魏绾挑了挑眉,却是语声婉转,“咱们来日方长,只不过我是要提醒你一句……”她伸出手来,抚了抚她的脸颊,慢悠悠道:“你记好了,祥嫔也好,瑜贵妃也好,倘若你们再有什么小动作,休怪我也叫你去景祺阁,尝尝生不如死的味道……”   她猛地甩开她,拍拍手掌站起来,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却再一次合十而拜:“卫嫔娘娘,贫尼告退。”   方至门口,即听后面几声咳嗽,卫嫔捂着心口,切齿看她,“你以为她能得意多久?”   魏绾回眸,嫣然一笑,“你以为我为何还会呆在宫里?”   她扬长而去,出得门,却低眉敛目,重又变成了那个四大皆空的静虚师父。经启祥宫时听得响鞭清道,她背身回避,不多时御驾过去,方才匆匆回转。方至僻静处,面前就出现了一个小太监,魏绾合十施礼。   小太监言简意赅的阐明来意:“万岁爷说,只此一次,下不为例,请静虚师父慎行。”   魏绾颔首:“贫尼遵旨。” 第89章 予独茕茕   何常在的死对明微的冲击不小, 而随时间的流逝,也终于渐渐淡去。只是她待人愈发冷淡,亦少见魏绾,不过打发人前去探望或是送些银两。待容钰倒是一如既往,到五月底启程去热河, 太皇太后叫她照看容钰, 她领命, 每每看顾容钰比喜儿还多花许多心思。   容钰不大能理解她连喜儿也不愿多抱片刻,却愿意亲手给他准备些小食或是玩意儿, 陪着他玩藏钩投壶, 便扯着她的袖子哀求:“妹妹这么小,你也对她好一点,还有小六, 昨儿我去瞧他,敏妃娘娘还叫我带你过去看看他呢。”   明微心里扯得生疼, 只把那用来投壶的白羽箭一攥, 起身走了开去。过了有一会儿才回头瞧他,轻笑了笑道:“我怎么对你妹妹不好?合惠不也是前几日才瞧过么?”   容钰说不出个所以然, 只告诉她道:“你得像阿玛一样,阿玛那样才是对小六和妹妹好。”   明微一笑置之。   热河行在一过两个多月,她惯了日日见皇帝, 也惯了日日无话。本来是她不说, 他想法子哄她, 带她游湖赏月、听戏钓鱼, 甚至于遍寻奇珍异宝博她一笑,却终不能成。后来法子想尽了,也就不大说了,惯常的看会儿孩子,洗漱、歇息,以及或细致或隐杂暴躁的在她身上所求安慰。   终有一日她推开了他,翻身坐起,把脸深深地埋进了掌心。   大热的天,他召了庄王去打猎,大汗淋漓的跑了一下午,末了把那桦皮弓狠狠地往石头上一掼,翻身跃下马来。   庄王跟着他跳下来,弯腰捡了那弓,见得弓背已裂,便塞进囊袋里,又取了两坛酒,方提步跟上去。   皇帝背手站着,望着清澈见底的河流,嘴唇几乎抿成了一条线。庄王上前,递了一坛酒过去,他拔下塞子,仰脖喝掉了大半,几分讥嘲道:“朕即位九载,平边疆,丁东南,整吏治、革旧弊,推新政、引西学,这桩桩件件,其艰难何止千万,而朕未见其难。只有她一个啊……”   他拎起酒坛,又灌了一口酒,辛辣入喉,摇头苦笑:“朕拿她没法子。合惠给她,图一时痛快,朕在一日就纵她一日。可皇后的心怎么安,后宫嫔妃的心怎么安?朕不是圣人,朕也有鞭长莫及的时候,万一哪一日……”   他断然截住了话头,抬手按住眉心,有一会子才道:“皇后自嫁我起,便终日操持,无一不周;容铮少有才德,兼为嫡长,乃是我心中再合适不过的储君人选。倘将来因我之偏爱,致使两宫操戈……”他摇了摇头,“世宗一个薛妃,闹得康平一朝,分崩离析,黄考一辈,只剩他兄弟二人。黄考当年专宠淑太妃,而景熙一朝,却无祸事。非以黄考不仁,盖因世宗举棋不定,先黄考当断则断。”他说与他听,却更像是说给自己的,“人谁无私欲,而家国在前,必摒弃一二。朕今日方知其不易,当谨肖之。”   “想来,娘娘是一时走不出来。”庄王宽慰他,“假以时日,等四格格与六阿哥长大一些,叫她晓得了您并非是要断他们母子亲缘,也便好了。”   “走吧。”皇帝一丢酒坛,回身上马,正待走,却远远瞧见两匹枣红色的骏马飞奔而来。   待走进了些,却见当先一个蓝袍箭袖,正是襄王,后头那个一身红妆,却是他福晋海纳赫氏。   “皇上——”襄王愣了一下,连忙跳下来见礼,“请万岁爷安。”又瞧了眼庄王,颔首叫了声大哥。   他福晋也忙下马施礼。   “在外头不必拘礼。”皇帝勒马望他们笑了笑,“大热的天,不在行宫里凉快,怎么跑出来了?”   “太阳都下山了,这会儿凉快,奴才在宫里闷得慌,索性出来抓鱼。”襄王一拍马肚,果然上头挂着渔网。   “你呢?”皇帝转头望向海纳赫氏。   海纳赫虽长于太皇太后之手,可自来有些怵他,不过一指襄王道:“我来追他。”   襄郡王回头拧眉:“你有没有廉耻心?”   海纳赫氏冷哼:“我寻我自个儿的夫君,天经地义,就是叫万岁爷来评,也不会说我没有廉耻心……”   “是,说的是。”皇帝抚掌大笑,一拉缰绳,却与襄王道:“朕与庄王先去,留你一道旨意。好好儿带着福晋抓几条鱼,晚上送去松鹤斋给太皇太后添菜。”   察他没有反应,便一挑眉,叫了句襄王。   襄郡王瞥眼志得意满的福晋,不情不愿的道了句:“奴才遵旨。”   皇帝也不管他,自与庄王驾马离去,一面走一面道:“朕这两回过去松鹤斋,倒是没再听见太皇太后念叨他们两个了,可是都转了性儿了?”   庄王道:“奴才也不甚清楚,只似乎听母亲提过一回,他上回带回来的那个格格,不知怎么得罪了他,叫他打发去了别院待产。阿罗高兴,塞过去七八个丫头婆子不说,打那以后天天缠着他。”   两人对视一眼,皇帝只是摇头叹息,却不似方才苦闷,带了点子调笑道:“你我是没有他这般福气。”   他往烟波致爽殿,穿堂去了西所,难得见她出来纳凉,抱着琴在树下调弦。   他驻足未前,但听她拨了一下琴,泠泠几声轻响,随后起调,悲戚莫名。   不过片刻,便听她唱道:“云冥冥兮月淡,风惨惨兮将息。望慈魂兮何处?抚焦桐兮寸断肠。何灵魂之纷纷兮,宵寤梦之茫茫……”   曲恸词悲,只令闻者落泪。他方记起胡夫人逝于盛夏,去岁有一日,陆满福似也说过李小主自个儿关在房里,写了一日的字,因为后头无事,他也忘了询问。想来,今日就是胡夫人的祭日了。   他便望着她,因他背对着她而不辨神色,却听得清她语调中渐渐抑不住的哽咽与那逐渐绵软无力的琴声。待听她念到“思至亲兮俱离散,予独茕茕兮徒怆然”一句时,心中便不由一疼。   琴声戛然而止,主人抚琴落泪,再不能言。   她有许久都没有起身,任晚风吹拂衣袂,形影萧条。   他头一回生出了隐隐的悔恨,倘若他不将她圈在这深宫当中,倘若他不是皇帝,她可还会觉得至亲俱散,予独茕茕。   而这世上是没有如果的,他走过去握住她的肩膀,方唤了一句明微就被她推开了。   她回头望他,眼里犹带泪花,下一瞬便转头抹干了眼泪,抱琴站了起来。   他也没指望她有好脸色给他,不过看她哭了太久下人又不敢劝方才出来,因手上落空也只是淡淡收回,起身与她相对而立,但道:“是我疏忽了,等过两日回京,我带你去祭拜李相与胡夫人。”   明微默然无言,静站片刻,屈膝一福,提步进了门。   朱红的回字纹雕花门开了又合上,皇帝望着那扇门,一时竟有些生怯。只他不去,他们恐就此便断了。   明微要强,是不会在他面前哭哭啼啼的,便能在院中抚琴,也是因她以为经昨夜一事,他至少会有些时日不来。没料到是他来了,她梳洗好了方见他,犹是从前一般无话,便人在他眼前,神也好像不在。   皇帝有些日子没有试图与她说话了,常常撂下她看孩子,这会儿却无声陪着她。他才意识到他虽日日见她,却已经忽视了她太久。她整个人都不好,纤弱,苍白,眼神空茫,像一具空了的壳子。   “明微……”他不敢碰她,极尽可能的不惹她厌烦,一点一点的与她分解:“何氏的死与你没有关系……”   他试探着牵她的手,终于让她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慢慢与她道:“魏绾含冤数年,她死亦不冤,便她不自尽,宫规也饶不了她。追根溯源,是她自己包藏祸心,咎由自取;便退一步,魏绾使计试探,也是我所授意,不过是要瞧瞧她们一个个儿有什么心思。这些都与你没有关心,你不要都怪在自个儿身上。”   相比于她这般死气沉沉的安稳,他宁愿她活成一根刺,起码叫她知道她的心还在。   他把她的手贴到脸上,将脸埋进去,深深的吸气:“是我的错。我不该执意叫你进宫……”   掌心有点点濡湿之意,明微偏头望向窗外,看檐下缀着一颗星星,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模糊。   五更天,陆满福带人进来伺候。近些时日少见的,皇帝起身之时面色平和,李嫔随后起来,眼中亦少了几分素日的倦厌,只又像才出月子那会儿一般,平静而冷淡。   昨儿晚上屋里一直没动静,他无从猜起,端看两人情形也不敢嬉闹,老老实实与皇帝理着袍子,但听他与那位道:“长姊来信,你此前在姑苏讲了几日《传习录》反响甚好,她与山长商量,有意在女院开设这门课程,想请你编纂讲稿,再找人代讲,你可愿意?”   长公主吃过满月酒以后就去了姑苏,这信实际压了已经有些时日了,一则是他这些日子受她冷待,心中难免积郁,少有思量;二则,文以载道,读书人与一个国家的政治是有着不可分割的密切联系,他本心是不愿意叫她沾手政务,恐她移了心性。长公主也知晓,是以才会修书与他,而不是直接问她。明微是什么样的眼界,虽相互避忌,平日说不得三言半语,他心中却清清楚楚的知道。她胸中有沟壑,不输男儿丈夫,赏花看月、游戏人生绝不会使她开怀,倘若要她活得快活,你必要赏识她,叫她能尽其用。正因如此她才会与长公主交好,才会在回宫之初时不时听到她怀念姑苏。倘若没有皇后,倘若她是皇后,他必然愿意她与温禧一般,成为他最得益的助手。可母仪天下的人只能有一个,他用那些不痛不痒的关爱麻痹自己,也试图麻痹她,直到昨日才做了决定。他近乎折尽了她的自由意气,未必不能给她这一点点的肆意,一点点的信任。   明微手握玉梳,淡淡的抬眸看他,一瞬即低了头,慢慢的将梳子划了下去。   皇帝手一抬,陆满福识趣的退开,但见他提步走到了李主子身边,缓缓蹲了下去,“胡夫人才华横溢而英年早逝,必如你所注的《诗经》一般,有许多尚无人知的立论佳作,你不愿意代替她完成她的心愿么?”   明微不说话,他便继续道:“新旧有争,殷陆离在江苏办新学,朝中不乏异声。朕便愿意帮他,独木也难免难支,我知道你最擅推陈出新……”他笑了笑,“蛊惑人心也是极有本事的,你不愿意帮一帮他么?”   她望了他一眼,轻笑:“后宫不得干政,陛下忘了?”   “所以要委屈你。”皇帝极好的耐心,并不理会她语气中的讥嘲,只是道:“我把九方斋的印鉴给你,你可仍用闻风先生的名号。”他握着她的手,定定注视着她的眼睛,“你说过,想我成千秋功名,为万世颂。我原不徒一个后世之名,可如今,我愿这千秋功名里能有你的名号。”   “不堪当此任。”明微淡然回绝,而后起身,“时辰不早了,恭送陛下。”   皇帝起身,望一眼她,但吩咐摆驾,而神色莫辨。   陆满福暗中观察了许久,才发现主子殊无恼意。待得几天后长公主去信,李嫔依言撰稿,方解其意。   不过两个的关系并未因此恢复如初,只是不冷不淡的的,皇帝不像从前一般烦躁亦怒,李嫔也不再动辄发呆流泪,回回皇帝去瞧她,常见她撰书写稿,偶尔翻上一翻,也并不多话,泰半的时候倒是都在逗小格格,渐渐养得一日不见他便要哭闹。   圣上疼爱女儿,索性在养心殿给她劈了间小屋,去不了时便叫人抱过去,一面忙一面照看。有时候大臣觐见,看见他膝上勉强坐着一个身子骨儿还软绵绵眼睛却极有神的小娃娃或是听到哭声,也丝毫不以为异。   一晃岁末,长公主回京,随之而来的还有殷陆离。抑或说,长公主是随了他进京。 第90章 掌上明珠   殷陆离到京是在傍晚, 内廷传旨, 连夜就进了宫。   皇上召这个二品大员却随意,就在养心殿西暖阁, 因喜儿黏在他身上不下来,索性还带着孩子。   小喜儿九个月, 会坐会站,时不时还敢溜着桌沿儿走一圈儿,皇帝将她揽在身边防着她乱动, 小家伙似也知事,乖乖呆在他手里不动弹,只瞧着来人眼生, 一双眼睛眨巴个不停。   殷陆离叩拜,抬头瞧见这粉妆玉砌的小人儿不由下意识的一怔, 又屈膝下去, “臣殷陆离见过格格。”   “朕的堂堂一省巡抚, 拜她一个奶孩子, 你这是要折煞她啊。”皇帝笑着止他, “快快起来。”   小喜儿去扒他的胳膊,手脚并用的爬到了他身上,颤巍巍站了起来,好奇的打量着殷陆离。   “舟车劳顿,一路辛苦。”皇帝把她从身上扒拉下来, 吩咐赐座, 不留神叫她尖尖的牙齿咬了一口, 沾了满手的哈喇子,他往她绣满了蜜蜂蝴蝶的红缎小棉袄上一擦,对殷陆离道:“你上的折子朕看了,科举改制,兹事体大,现而今显然时机是不成熟。朕省得你不是激进的人,又实在好奇你此举是何用意,故召你来问问,你是怎么想的。”   喜儿低头,瞧见小衣裳上头被她蹭湿的一片,小嘴一瘪,攀住他的手臂,趴上去就是一口。   这回是吃奶的力气都使上了,皇帝嘶的倒吸一口冷气,板着脸告诫她:“再不听话,就回启祥宫去。”   喜儿七个月大的时候就懂回启祥宫是什么意思,要么就是她在小房间里自己玩得无聊,要么就是在大屋子里,她香香美美的娘亲,只准叫她看,不准叫她碰,回回都叫她在桌子对面的小筐子里坐好,动一动就叫抱她出去,哭破喉咙也不让进来。与能叫她作翻天的养心殿简直是一个天堂,一个地狱。   这一句话可比什么能止小儿夜啼的虎姑婆管用,她一下子老实了,闷闷拽着他的手坐好,歪头去看殷陆离。   给她一打岔,殷陆离方说一句“禀陛下”就吞了回去,此时方重新开口,“水不试不知深浅,臣在江苏三载,江苏形势,臣心中自有其数。然放眼天下,却如雾里看花。我国民有三万万,碌碌无为者不计其数,有志保报国者,亦不计其数。陛下请恕臣直言,科举改制不是时候,投石问路,却正当其时。”   皇帝捻了捻手上的扳指,“这块石头,砸得可是全天下读书人的脑袋,你扔下去,朕也未必保得住你。不急这一时,你且等根基稳一稳……”他执起桌上的折本瞧了瞧,便又搁回去,“这本子留中,你也不必再惦记,等该发的时候朕自然叫军机处拟旨。”   殷陆离离座起身,拜道:“臣斗胆,请问陛下几句话。”   君臣数年,皇帝倒是知道他的脾性,看起来不温不火,主意拿得却比谁都坚定,他点点头,“朕听着。”   殷陆离谢恩,拜问:“臣想请问陛下,长公主办女学,以何可兴?”   皇帝道:“太后懿旨,此后八旗秀女,望出寒山书院,以其有利可图。”   “陛下圣明。”殷陆离颔首,“女学可兴,非以有良师,有向学之女郎,盖因其有利可图。因此有人逐利,有人追风,一夕之间,女学举国兴盛。臣敢问陛下,新学可有利可图,有风可追?”   科举取士是为正途,一日不改制,新学便要在夹缝里生存一日,永无出头只可能。皇帝但不言语,只听他道:“事无利不兴。臣再问陛下,新学不兴,何以开民智?民智不开,何以兴吾国?”   “陛下,人之将趋,必以见力。科举改制可缓行,却不可缓提。”他伏地叩首,“臣恳请陛下,将臣的折子下发军机。”   “殷先生。”皇帝起身扶他,“明微以师礼待你,朕亦以你为师。朕之你一心为天下计,可若叫朕为此而失良师,朕于心何忍?”   倏忽手里的胳膊不见了,喜儿直犯瞌睡的小脑袋便抬了起来,莫名其妙的瞧着两个搭着手的大人。   “啊呜。”她扁着小嘴巴,小声提醒他们了一句,却没人理她,只那个跪在地下的人道:“臣微末之人,不足挂齿,忝尽薄力,则心满意足尔。苍生为本,社稷为重,臣乞望陛下勿舍本逐末。”   皇帝道:“正是社稷为重,才少不得你这般一心为国、替朕开山辟路之人,此事不必再议,朕不会准许。”   “陛下——”殷陆离还待再说,他却已转身扶了小格格起来,略一回首对他道:“你跪安吧。”   殷陆离瞧着那小小的孩子心里一软,一攥袖口,叩首告退。   方至门口皇帝便叫住了他,道:“朕叫宗泽在上书房等着,你顺道去带他回去吧,告诉他这几日朕放他的假,不必来书房伴读。”一顿又道:“你也在家歇着,不必来上朝。”   方说着,喜儿就一把扑倒在他怀里,手脚并用的往他身上爬。皇帝笑笑,一把抱起了她,瞧她挣着身子往外探,便吩咐丫头拿狐裘。   腊月的天,寒风刺骨,皇帝裹着她溜了好大一圈儿。先是去长春宫里,她挤到合惠的小床上,一巴掌把他拍醒,唬得合惠手脚一弹,一个激灵惊醒。连嬷嬷都吓得肝儿颤,他倒很是沉得住气,睁开眼与喜儿大眼儿瞪小眼了一会儿,看见她头上带的绣了一对小彩凤耳朵的虎头帽,一把就扯了下来。   喜儿给拽的一个趔趄,待反应过来,小手刚伸出去就被提溜了过来,皇帝拿了帽子遮住她光溜溜的脑袋,先是训了她一句不许惹事,又把合惠抱起来,甚是严肃的与他道:“喜儿是妹妹,你是哥哥,就是打你也不许还手。”   两个都听不懂,一边一个儿在他腿上坐着,合惠老老实实,小喜儿就手脚并用,要把他挤下去。   “我来吧。”敏妃瞧了便过去,把合惠接了过来。   “你个小霸王。”皇帝又气又笑,一腾出手就点她脑门,一面随口吩咐敏妃:“叫乳母给他穿上衣裳,昨儿去瞧太皇太后,说是又念叨他们了,朕带他们去趟寿安宫。”   去寿安宫,自然也要顺道走一趟慈宁宫,孙辈众多,皇太后待他们,疼爱有余,亲切不足,偏出了喜儿一个例外。   皇帝头回带她过来的时候喜儿八个月,自个儿啃着点心瞧了她半天,最后把没啃完的大半块糕点送给了她。   皇太后哭笑不得,却从乳母手里接过了她,她也乖,坐在她怀里玩手上的五色缕串的小核桃手串,摇手晃给她看,偏还是她给的一对,只引得太后发笑,与皇帝道:“这是要成精了。”   皇帝赔笑,心道方才分明是在扯,她那是带链子带的腕上不得劲儿了,想叫解下来。   小喜儿最爱叫人抱着,为了能赖在你身上,她能使出浑身懈数叫你喜欢她。   软软的一团,看着就叫人心生怜爱,皇太后难得偏爱些哪个孩子,偏就叫她降住了,连带合惠也喜欢了一些。   喜儿坐在她怀里吃东西,连吃带掉渣,看皇帝喂一口合惠,她还要吼一嗓子。   皇太后给她掉了一身的碎屑,难得不嫌她,拿绢子给她擦一擦嘴,与皇帝道:“你甭把她惹哭了。”   她霸王,皇帝就故意气她,越发把合惠抱了过去,一面道:“您瞧她这会儿英雄,回了启祥宫就老实了。”   说启祥宫太后就拧着心,闹来闹去,到今天也没个消停。李氏但能清清静静的过日子,她也不再操心了。不愿意跟他分白这些,她啜口茶换了话题:“听说浙江巡抚殷陆离进京了?”   皇帝手上一顿,“儿才召过他,额涅有什么见教?”   皇太后道:“明儿宣他进宫我瞧瞧。”   “额涅……”皇帝语塞,但叫她一横,“温禧见天儿的往南跑,你们打量我是瞎子聋子?”   “儿省得了。”皇帝摸摸鼻子,但一颔首。   转回启祥宫,小喜儿是最不乐意的,她闷闷不乐的藏在阿玛的狐裘里,等听到朝云的动静才拿小手扒了个洞出来,瞧眼是她,很是开心的张开了短短的小胳膊。   皇上裹的严实,一路风霜冷气,她浑身都犹是热乎乎的,鼻尖上还有细细的汗意,朝云小心的抱过她来,问了句格格要去找娘亲么,得她首肯,便抱她去了暖阁。   她娘亲不爱抱她,她有点意识了以后却喜欢亲近她,回回努力,回回挫败。   下头进了杏仁茶,明微写字累了正用,朝云把喜儿抱过去,将进门怀里的小人儿就啊呜叫了一声儿提醒她看她。   明微瞧来一眼,她便一乐,张着小手叫朝云抱她过去。眼见得明微搁下了杯子,以为她要抱她,方要高兴的一头扎进娘亲香香软软的怀里,就见她转眼拿起了书本,叫朝云把她搁在对面。   小喜儿是呆不住的性子,见天儿要晃,晃到明微面前就赖着不想走,明微缠不过,就叫把她月子里睡得小摇篮拆了腿搁在炕上,把她放在里头坐着。这篮子是红木酸枝所打,分量颇重,四周架子围的也颇高,刚好能防着她爬来爬去。   头一回把她搁在里头的时候,拨浪鼓、虎头娃娃、泥摩罗、机械小人儿至于许多珠宝首饰摆了一篮子,喜儿满是新奇,自得其乐的玩了半日,后来玩厌了,就企图叫她抱,没料一闹就叫丫头抱了出去。   这以后就不敢再闹了,明微叫她坐着,她就乖乖坐,不叫她摇拨浪鼓就不摇,委屈巴巴的扯她的布娃娃,有时候无聊到睡觉,睡醒了赶上她娘亲心情好,才会抱一抱她。   喜儿虽然十分喜欢她身上的味道,更是十分喜欢让她抱,可也没喜欢到能叫她牺牲一下午的自由来换。一见着那个篮子,她立时八爪鱼似的扒在了朝云身上不肯下来了,直到他阿玛换过衣裳掀帘子进来,把她的小鞋子脱掉放在了炕上。   明微不肯叫她在炕上乱爬,喜儿试探的踩了踩软绵绵的绒毯,回头看她阿玛,得他首肯才踩了上去,踮脚溜着桌沿儿走了两步,停停走走,直走了一半就不敢动了,眼巴巴看着明微手边的杏仁儿茶。   “给她拿半盏没放茶的来。”明微吩咐朝云,待送过来,自己却没动手的意思,皇帝便接了,唤喜儿过来,十分耐心的拿调羹喂她。   “噢唔。”喜儿偎在他怀里,一边喝一边不死心的和她说话。   “老实喝。”明微瞧了她一眼,即低头翻书。   喜儿扁扁嘴巴,一头扎进了皇帝怀里。皇帝一把抱起她来,一手却还端着茶,交于陆满福拿着,但道:“娘亲要忙,阿玛带你去看自行狮……”   各地办工厂,推新郑,下头也就搜罗了不少洋玩意儿进呈,有些模型摆件儿交给了内务府研考,有些就堆在了启祥宫。   他见不得明微冷待孩子——即便也没有多冷——也不愿再为此与她争辩,每每这个时候总抱了喜儿出去,竭尽所能的哄她高兴。   于明微,这样安安稳稳的,他已经没有所求。便是合惠也不再时不时抱过来勉强她瞧了,回回提醒着她自己的孩子被别人养着,还不如随她所愿。但能好好教导,叫合惠长大了能够晓事,也算得造化了。   纯金打造的狮子,每一根毛发都雕刻的清清楚楚,不知用了什么机关巧括,只要按下肚子底下的开关,就会一步一步的往前走,一边张开血盆大口,发出吼声。   “哈哈!”小喜儿倚在他臂弯里,开那狮子朝自己走来,半点不怕,只乐得拍手欢喜,待走近了,一把抓起来砸在了地上。   小狮子摔在地上,一命呜呼。   “哦?”她懵懵的回头看阿玛,不知道为什么它突然不动了。   皇帝捡起来瞧了瞧,递给陆满福,叫他送去造办处修,而后抱起喜儿,无奈又疼惜的捏她的小脸,“你个小惹事精。” 第91章 红鸾之喜   早起天有些阴, 像是要下雪的样子,朝云才伺候明微起身就听下头禀长公主来了,不由略微吃惊。   虽长公主一走一回,是必然要到启祥宫打声招呼的,却从没这么早过。   明微迎出去, 见她大冷的天连个手炉也没拿,裹个披风就来了, 冻得双手冰凉, 便一面叫丫头拿了自己的给她,一面问她如何这早晚过来。   “昨儿……”长公主欲言又止, 但道:“我一晚上没睡着,索性进宫来找你说说话。”   “怎么了?”明微倒茶给她, 抬手挥退丫头,长公主便挽住了她, 道:“昨儿晚上皇上使人告诉我,殷陆离上了折子,请改科举。”   明微一惊, 转念算日子,这些天过得不知今夕何夕,似也就是这个时候了。   她安抚的拍了拍她, 但问:“怎么改?”   “废八股,并行文艺理农工商医。”长公主深深拧眉, “他力主开阜通商, 去岁又办船工局, 舍八旗亲贵而招商给了民间富商,朝堂上早已得罪了一大堆的人,有多少人就等着纠他的错处。这折子若问世,便是得罪了天下的读书人,届时勋贵清流,必都群起而攻之。珩哥儿已将折子留中,也不准他上朝,可他的脾气……”   明微自认识她以来,从没见过她有半分失色的样子,为殷陆离,是头一次。她却没法子替她做什么,只抚着她的手臂低叹一句:“君子证道,不问生死。陆离舅舅若是想去做的,我们没人劝得住他。”   “我知道。”长公主掩唇,深深吸气,“他自有他的一腔抱负,我没想过牵绊他,明微,我就是心里乱的厉害。”   明微伸臂抱住了她,轻轻拍着她的脊背,“我母亲年未及笄,已名满天下,至年长,更以一介女流,为天下文人推崇;我父亲虽一失足成千古恨,曾却未满而立,便位及中堂,是大晋开国以来,入阁汉臣第一人。诚为有伯乐故,亦因敢为天下先。”她的父亲母亲,身成名就,又岂是顺风顺水,不经风浪。明微笑笑,但继续与她道:“我生平唯一服气的一人,却不是我母亲,也不是我父亲,而是陆离舅舅。在我眼里,我父母的才华可计,陆离舅舅的才略,却如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他要为天下论,未必辩不出个黑白。”   她说殷陆离,眼里犹有光芒闪烁,那是她深藏心底,永远不会忘却的美好。她拍了拍长公主,“你要相信他。”   “有回他醉了,我与他说话。”长公主缓过来,轻轻吐了口气,“他说他生平最悔是负气南下,没能看顾你一二。说他授课,从未见过聪明如你的学生,你若为男儿,必当大用。”   “这话我倒是当之无愧的。”明微挑眉轻笑,“他只我一个学生,也没得机会去领略旁人的聪慧了。若为男儿便算了,我只知道,公主虽为女儿身,亦不输男儿。天下女子,能匹配我陆离舅舅的,只此一人。”   “好你个坏蹄子!”长公主向来一身豪气,少有女儿态的时候,为她一说,只觉双颊滚烫,伸手就去呵她痒痒。   明微最不禁痒,她一伸手便讨饶:“好姐姐,饶了我。”   一时朝云过来,请她们过去用早膳,长公主才撂下手,同她去用早膳。不料才喝了口汤,门上就禀赵平求见。   赵平算是长公主近身伺候的内侍,明微瞧了瞧她,长公主但把勺子一搁,叫传人进来。   赵平显是有事要禀,打千儿问安,碍于明微在前,却迟疑不言。   明微起身回避,只叫长公主按住,对他道:“你且说,有什么事?”   赵平是个伶俐人,但应个是,即言简意赅的禀道:“奴才一早去殷大人府上盯着,就见谷安川在门上候着,等府里开了门,他就进去了,不多时殷大人就随他出了门。奴才一路随在他们后头进了宫,方才瞧着,谷安川是领他往慈宁宫去了。”   太后召他,长公主讶了一讶,“额涅召他做什么?”立时派了他去慈宁宫打探消息。   赵平直到快晌午了才回来,去了一趟慈宁宫回来,仿佛手也不是手,脚也不是脚了,软脚虾似的扑通跪在地上,惘惘道:“奴才恭贺主子大喜,才太后娘娘做主,把殷陆离指给您做了额驸,已叫传谕万岁爷,命内阁大学士拟旨。”   一字千钧似的,他紧张的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一句话说完。   “你说什么?”长公主脑中轰的一下炸开了,蓦地站起身来,但听赵平小心翼翼的回道:“皇太后将主子指婚给了殷大人。”身子不由一晃,拔脚就出了门。   长公主额驸早丧,守寡数年,此时太后指婚,消息早已传遍了内廷。她从启祥宫一路走去,但凡脸熟一些的奴才,都会道一句恭贺长公主大喜。   她脚步匆匆,先只皱眉,听到后头便将袖子一甩,呵斥他们住嘴。最后赶上殷陆离是在隆宗门,谷安川引他出去,她呵了一句站住,稳着脚步赶上来,吩咐谷安川退下。   “长公主。”殷陆离如常与她揖礼。   “殷大人。”长公主挺着脊背,面上三分笑意,竭力维持着仪态,“本宫不知太后误会了什么,如若给你造成了困扰,我与你道歉。请你放心,此事我不会叫你为难。”   当年逗留扬州,她不是没有暗示过他,只他也暗示了拒绝。她见他不足半个时辰,却在扬州留了三日消化,三日以后决定再不提及。   可心是没有办法变的,她阻挡不了想要靠近他的感觉,因此他在哪里,她就在哪里。他没说过什么,她也不说,不计结果,不问前程。   殷陆离看了她一眼,只一眼就低下头去,一揖到底,“臣在朝中多有树敌,朝不保夕,不配长公主千金之躯。微末之人,不敢有辞,损伤公主颜面,请殿下禀明皇太后体察。”   言下之意,他拒绝她会叫她没面子,换她去找皇太后说明白,拒绝了他。长公主点了点头说好,“你走吧,我一会子去慈宁宫。”   殷陆离一顿,揖首告辞,方走两步,即听她喝站住。   她跟上来,站到他面前,“世人以为我为亡夫守节,是因夫妻情笃。从没有人晓得他死了有十多年,我一次都不愿意想起他。我为他守节,只因不愿再嫁一个令我讨厌的人。如今我要拒绝你,只有以为他守节的理由,我一辈子都要这样过下去,你以为,还会有比这更坏的结果么?”   殷陆离低眸不语,她往前一步,逼问:“殷陆离,你娶不娶我?”   寒风裹着风沙贴墙刮过,吹得人脸上刀割似的生疼,殷陆离站了许久,抬手解下了身上的斗篷披到她身上,但道:“天冷风大,请公主回宫。”   长公主裹着犹带他体温的衣裳,一路走到慈宁宫,犹有些恍然。   “额涅——”她挨着皇太后在脚踏上坐下,将脸贴在了她膝头,才觉得双颊滚烫,像火烧一样。   “傻孩子。”太后慈爱的抚着她的发顶,“我儿眼光不错,这个殷陆离,除了长的老相了一些,有个儿子,倒是没什么不好了。”   “母妃,你今日似乎很高兴。”逢着日子,容钰下学就飞去了启祥宫,打从去热河时他憋红了脸叫出一句母妃,便日日不绝于口,尔然还会感慨一句亲娘。   “是。”明微点头,手上铺展着画卷,面上尽是藏不住的笑意,“大约七八年以来,最值得高兴的一日。”   他问为什么,转头就叫了句阿玛,起身请安。   皇帝难得没抱喜儿,是自己个儿过来的,嗯一声叫他起来,但道:“你妹妹在耳房玩,你去瞧瞧她。”   容钰很有眼色的告辞,皇帝抬眼,瞧她手上微顿,问道:“要做什么?”   “画幅画送给他们做贺礼。”明微拿镇纸压平了宣纸。   他往前走了一步,“我帮你可行?”   曾几何时,画舫游船,携手作画,画不尽的风流,作不尽的默契。明微执笔,望着画纸半晌无言,蓦然回首笑道:“突然不知该画什么了。”   她撂下笔出去,打帘时但听后头一句:“朕等你想起来。”   不知几时下了雪,外头一片骚动,宫女太监个个儿都往外伸着脖子。她走出去,鹅毛似的雪花打着旋飘落下来,一片紧接着一片,前赴后继,似要淹没了整个紫禁城。容钰伸出手仰着脖子欢呼:“下雪了。”   明微抬手去接拿纯白的雪花,落到手心,一股冰凉的寒意。   皇帝站在檐下,捧着斗篷看她,过了一会儿便将衣裳给了朝云,叫她送过去。   大红织锦缎镶了一圈白狐狸毛的斗篷,朝云服侍她穿上,漫天漫地的茫茫飞雪当中,格外的明艳。 第92章 腹背受敌   长公主出阁的日子定在三月里, 以其请奏,婚事从简,泰半的嫁妆都送与了各地女学。至于她的婚礼,嫁妆不足十二抬,酒席不足十数, 而鸾仪一路从宫里到得公主府,路障外头却有无数的百姓夹道欢呼。   独憾没有一杯喜酒, 明微望着窗外出神, 嘴角也勾了点点笑意。   “万岁爷——”朝云一声唤打断了她的思路,她回头瞧见他进来,指挥陆满福把个包袱放在她面前, 道:“换身衣裳,朕带你出宫。”   她望了望他,但把面前一杯清酒喝了,站起身道:“我累了,请您恕罪。”   趁着酒劲没上来摇晃到屋里, 挨着枕头倚在床边,就见他进来了,蹲在她面前道:“明微,你有多恨我?”   “我不恨你。”她笑着摇了摇头,“我只是不知道,心里如何放下一个身为君王的你。我想看着你, 看着喜儿, 看着合惠……只有我和你们。可我们不能这样……”她描摹他的眉眼, 点点滴滴皆是缠绵,“我把你们藏起来了,你不要逼我出来好不好?”   “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他低哂,为她伸指压住嘴唇,“你不能说这样的话,不能……”   他眼眶一阵湿热,仰手去抚她的脸,声音中带了哽咽,“明微,我该拿你怎么办?”   她将脸贴在他手心,目光绵绵的看着他:“你也把我藏起来吧,藏到一个没有别人的地方。我知道,你也累了。”   这样长久的单方面付出,有谁会不感到疲惫呢?她望他亦带了怜悯:“你还有许多事要做,不要在我身上分神。”   他确实还有很多事要做,沿海开阜、交通整改、新军的建立、出海人员的选调还有难以施行的科举改制,即便他想,也已经没有多少精力能分到她身上。   六月里殷陆离再一次上书,奏请科举改制,帝不允而留中。七月,殷陆离撰写《朱氏伪论考》,抨朱熹《四书集注》,以己之私,代圣人立言,骂八股纸上谈兵,须有其表,倡导经世致用、知行合一之理论,广招天下人才,兴办新学。一时之间,引得文坛广议,令无数有志之士,千里迢迢,趋之若鹜,也令得传统圣贤的拥趸者们大为光火,声讨殷陆离之辞,层出不穷。   同年九月,以体仁阁大学士、经筵讲师汪绍仪、亲封铁帽子王长圭为首,以妖言惑众、亵渎圣人之罪,请罢殷陆离。   礼亲王长圭,乃是世宗同胞的兄弟,早年领军,战功卓越,后因平定云贵之乱伤了双腿,方才归园退隐。礼亲王素有声名,虽早已不问政事多年,然朝野之中,威望犹在。   皇帝对于这位叔祖亦敬重,朝会后他造访养心殿,为他亲身迎了进来。   待听他阐明来意,方才叩桌沉吟,“汪师傅请办殷陆离,朕朝上倒也与他说过,朕察江苏省的赋税,比前两年不知已翻了几翻,殷卿实为官有道,不过闲写一本书罢了,不值得这样大动干戈。”   “奴才以为万岁爷此言差矣。”礼亲王坐轮椅,行动不便,只前倾了身子,谦卑颔首。   “一则,苏浙得以兴盛,全赖陛下雄才大略,深谋远虑,殷陆离不过得佑于您的见识,捡了一点功劳尔。二则,奴才以为,孔孟之道是治国之本,殷陆离以一省巡抚之身作此举,意在动摇国本,实为罪不可恕。”   “哦?”皇帝眼皮轻掀,伸手端了茶杯,押了一口道:“叔祖倒说说,殷陆离说到底也不过一介书生,朕待他素优厚,将来封侯拜相,也未为不可,他动摇国本,所为何故?”   “这……”礼亲王一时无言以对,乘他迟疑,皇帝便一扶他,恳切道:“为此等小事劳动叔祖操心,是朕的不该。此事朕心里有数,您老人家尽可放宽心,在家里含饴弄孙,好好儿的享几天清福。”   他三言两语打发了礼亲王,庄王便自屏风后走了出来,但漫窗一望,回首道:“礼亲王这摊子浑水还淌的犹豫。”   皇帝抚着扳指冷哼,“他淌的犹豫,他后头的那起子人可是一点儿不犹豫。”   皇帝摆手:“不可一概而论。”   “八旗亲贵,有几个不是靠着祖荫才有今日光景?一年不似一年,说到底只有落井下石的份儿,朕若此事迁就他们,后头再整改八旗,那还不得翻了天去?”他一瞥庄亲王,“那些硬骨头的清流,还有千千万万的儒生,才是最叫人头疼的,究竟,一时还离不得他们。”   一言令得庄王眉心深锁,沉吟许久,道:“如此说来,奴才倒有一陷招,只不知当用不当用……”   皇帝一扬下颌,“说来听听。”   庄亲王只近前轻言,说未几句,只见皇帝瞥他:“你倒很是信得过他。”   庄王低眉:“置之死地而后生……”   还待再说什么,却被一句含糊不清的“阿玛”打断,他回头,但见小小矮矮一个粉团子趴在门口,被那及腰高的门槛儿绊住,一脸睡意惺忪的委屈。   擅闯勤政亲贤,普天之下,除了荣安小公主不作第二人选。大晋的规矩,小格格满周岁有号,始称某公主,而至嫁时方有实封。今岁二月,喜儿格格就变成了荣安公主,荣安,圣上千挑万选,才择了这么一个寄托了所有希冀的封号给她。   宫人没有跟来的,陆满福眼瞧皇上,方要过去抱她,就见主子爷快乐一步,自行起身把人抱到了怀里。   “容朕想想,你先下去吧。”他随口吩咐庄王,转头去哄趴他怀里起床气甚大的小团子,一面却叫陆满福把折子拿过来。   庄王瞧了一眼,默默退了出去。   十月,朝堂之上声讨殷陆离的言论日益增多,皇帝一概置之未理。直至有一日,帝师汪绍仪奉了一份请罢殷陆离的千人联名书,天子握于手中,翻看几遍,却撂下道:“康平一朝,以文字狱故,数百人牵连枉死,天下数年无诗文,先帝素为之叹息。因其在时,即屡次教导于朕,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朕未有一日敢忘。”   “是以百家争鸣,各抒己见,朕素来所乐见也。如今因为一本书……”他拾起左手边陈放的典籍来,淡淡一哂,“你们要罢了朕一省巡抚,倒是比康平爷还厉害些。”   “臣等万死不敢!”汪绍仪慌忙撩袍下跪,辩白道:“实是臣看他书中多蛊惑偏激之言,最易将人引入歧途。请皇上明鉴,臣是怀疑此人心术不正,有意动摇我科举取仕之本,终将危害于我朝社稷。”   皇帝道:“朕倒是觉得他说得不错,是为人才长远计。”   “皇上——”汪绍仪猛地抬起头来,宝座上的帝王却只将手一压,但道:“兼听则明,偏信则暗,朕不偏听你一面之词,也不偏信于他,索性召他进京,朕听你们辩上一辩,再叫这满堂朝臣评一评谁更有礼。”   “皇上……”汪绍仪张嘴欲拒,却无言以对,众臣只面面相觑,皇帝但一挥袖:“卿既没有异议,此事就这么定了,传朕口谕,召殷陆离进京奏对……”   “启奏皇上——”话音甫落,庄王便往前一步,说道:“汪师傅年事已高,恐其精力不济,奴才恳请万岁爷允准,叫这一千个签了联名书的举子一同与殷抚台论辩。”   底下隐有异议:“如此岂非以多欺少?”   庄王但道:“自来以理服人,有理不论多寡。”   “言至有理。”皇帝点头准奏。   殷陆离抵京在十月底,皇帝召之于养心殿,彼时皇帝令他一人与论千百之事,便除了陆满福许久未有人来的启祥宫,也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纵说千万,尔必忧心,我无所慰君,独企平安,千万珍重……”明微写信与长公主,写罢执笔,一声叹息。正叫朝云送出去,门上即禀陆公公求见。   一晃数月,除了容钰与陆满福,以及偶尔过来转一圈的喜儿,启祥宫已近乎无人造访。明微也不甚在意,只当他是与往日一般送些东西,但叫传他进来,不料陆满福扎地打了个千儿,只禀:“万岁爷召娘娘往养心殿一趟。”   明微眼眸一抬,瞬即又敛下去,把信封交给朝云,随手整理着桌上的纸笺问何事。   陆满福一瞬有些替自家主子爷不值,却还是如实答道:“殷抚台求了主子爷,请见娘娘一面。”   明微思量片刻,但叫丫头拿了披风过来。 第93章 不相往来   皇帝有数月没再单独见她了, 尔然宴上匆匆一瞥,甚至不及辨清眉目。本欲仍不见她,只下头禀李嫔至时,究竟辗转挂怀,从自己私心将人招到了梅坞。   不过是想在个没有旁人的时候细细瞧瞧她, 可不过一眼,目光就好似胶在了她身上。   脚也不听使唤, 直到她身边才停下来, 低眸看着她道:“比上回见时气色好多了。”   “陛下还好么?”明微抬眼看他。   “朕很好。”他望着她清澈而殊无情谊的双眸,蓦然把抬到一半的手收了回去,返身叫传殷陆离。   就这样吧, 免得说得多了,又生龃龉。   他顿了顿,踅身走了出去。瞧见喜儿抱着两个藤球出来,但陪她玩了一会儿,殷陆离与她便一前一后出来了。   五彩斑斓的小球将被丢到她脚下, 小喜儿追着跑过去捡球,抬头却叫她裙子上绣得几朵绿萼梅吸引了目光,便一手抱球一手去扯她的裙子,拿到鼻尖嗅了嗅,仰头看她。有两三个月不见了,她养着小脑袋打量了好一会儿, 忽一扭身跑到皇帝腿边, 拽着他的袍子叫抱。   皇上把她抱起来, 顺着她的意愿走到明微身边,喜儿抱着七彩斑斓的小球瞧她,瞧了一会儿,声音小小的叫了一句娘亲。   明微夸奖她乖,向来我行我素的小公主竟然害羞的低了低头,转而把球一丢,理所当然的张开了小手:“抱喜儿!”   明微笑看她不语。   哼!喜儿把脸一扭,抓着阿玛的衣襟埋到了他肩头。   皇帝怜爱的拍了拍她,但望眼明微,只道:“你回去收拾下,等天黑了朕安排你出宫。   “好。”明微福身告退。   长公主自苏州返京,銮驾尚未出江苏,明微连夜出宫,只在客栈歇息了一晚,一大早就离了京,四日后于济南府与之会合。   “明微?”长公主六个月身子,便穿着夹衣也已经显怀了,乍然见她吃惊不已,一瞬又焦灼的迎来:“可是他怎么了?”   “当心。”明微连忙伸手扶她,“舅舅一切都好,不过皇上与他都惦念你,因此叫我来陪你一段日子。”   长公主眉心不展:“倘他没事,何故叫你来陪我。”   明微笑了笑,一面挽着她往房里走一面道:“你现下不是一个人,我来,也好与你说说京中之事,免得你胡乱揣测挂心。”   “不对。”长公主但顿步看她,“他们既叫你来,必有要事,你说吧,他奉诏进京之时我就有准备,为了孩子,我也扛得住。”   明微一敛眸子,“舅舅志在推动科举改制,他与我说,十一月六日大朝之时,倘若可以借机说动那些举人支持改制,则八股废立,指日可待,我朝人才兴盛,也指日可待。他自知寡难敌众,可时机难得,不若一搏。不成功,亦醒示天下。”   “这就是了。”长公主喃喃,只有些脱力的垂了手,“他一早与我说过,科举改制若则缓行,就会像温水煮青蛙,不必多久,这只蛙就会不知不觉的死在锅里。只有把水烧沸了,才能叫他跳出去,叫大家都看见。这样一个把水烧沸的机会,他自然不会放弃。”   “我怎么像个怨妇。”她摇了摇头,与她笑道:“吾夫敢为天下先,是我之幸。你放心,倘他归,我备酒迎他,倘他不归,我与吾儿,继其遗志!”   掷地金石声,铿锵有力。   打从济南府回京,长公主一行到达是在六日晚,金銮殿上江苏巡抚与千名举子的一场恶战已经持续了整整一天,不必刻意打听,街头巷尾亦都是传言。   说得是殷陆离骂八股,纸上谈兵,所学无用;骂朱熹,颠倒黑白,谬论《四书》;骂文人,假作清高,尽谋私利;更言井蛙观天,不知世界之大,以西洋诸国之兴败,论证科举不改,百业俱废。   所谓出口成章,一气呵成。问说千人不敌其一,更有帝师汪绍仪、国子监祭酒姜仁涛以祖宗规矩斥他数典忘祖,无君无父,被他逼得哑口无言,殷陆离始终牢牢占据上风。   只是天终不从人愿,长公主欣喜未几便听闻,汪绍仪以死劝谏,血溅当场,在混乱之中结束了这场论战,而殷陆离也因连日操劳,体力不支,倒在了金銮殿上。   汪绍仪失血过多,在第二日不治而亡。鲜血冲淡了原则与记忆,一时之间,人们尽都忽视了殷陆离当日的言论是何等的精彩,转而声讨的声音层出不穷。国子监祭酒姜仁涛二人,率三千太学生静坐午门,请杀殷陆离以慰汪老在天之灵,朝堂之上,更有泰半朝臣为之请命。   长公主照看了殷陆离两日之后进宫,就在朝议之时闯了金銮殿,痛骂八旗宗亲只知贪权重利,落井下石;翰林学士只知沽名钓誉,私心自用。   众皆心虚,只有指责她不该后宫干政,身为女子却抛头露面,行为不检。由着他们吵了两天的皇帝忽就砰一下撂了茶杯,大殿里头瞬间安静下来。   皇帝垂眼,目光一一扫过那骂得最凶的几个:“后宫干政?”   “长公主开办义塾,兴办女学,建庙堂,修医馆,桩桩件件,皆可流芳百世。去岁更是为此捐了自己的嫁妆,朕早以将其加封为护国长公主,准奏学政民生事宜。尔等莫不是把朕的旨意当了耳旁风?”   众皆无声,唯有一言官出列,说道:“启禀皇上,奴才以为,因陆离与长公主乃是夫妇,长公主就算可以议政,此时也当避险。”   皇帝横目一扫,冷道:“依你的说法,朕这个小舅子是不是也得避避嫌?”   “奴才不敢。”其人跪地请罪。   皇帝一拂衣袖,冷着脸道:“长公主骂得不错。不要打量朕不知道你们一个个是在拿汪师傅的死做文章,汪师傅向来是个老学究,他是真正想不通科举改制的益处才误了性命。你们呢?”他一挑眉,“但凡喊殷陆离妖言惑众为国为民的,朕就把话撂在这里,朕等着你们死谏,倘有一个人如汪师傅一般血溅金銮,朕立斩殷陆离!”   大殿上一时寂静无声。   生死面前,终让心怀鬼胎的人尽都却步。   朝后,军机处接连拟了三道旨意:其一,体仁阁大学士汪绍仪尽忠报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追封三等襄勤伯,由其长子袭爵,三代方降;谥忠孝,配享忠臣庙庭。其二,浙江巡抚殷陆离,性骄不羁,狂妄冒进,革其巡抚之职,留任鸿胪寺少卿。其三,着庄亲王拟定逐年废八股及科举改制章程。   最后一道旨意颁布之时已入腊月,朝中比往年更忙了几倍。他忙起来,每日陪着喜儿的时间就少了。喜儿长大了些,愈发在房里呆不住,见天儿总是气哼哼的,就使唤陆满福带着她满宫乱转。今儿去寿安宫,明儿去慈宁宫,长春宫里见到了合惠,此后就去哪儿都要带着他。   宫里也就常瞧见两个穿得厚厚实实的小团子手牵着手在前头走,御前大太监陆满福带着一堆人张着手护小鸡崽儿似的跟着他们。   皇上得闲了就抱她一会儿,或教她认几个字,或问她去了哪里,可吃好了玩好了,有没有被谁欺负。   敢欺负喜儿的人还没有出生,小公主每每乐得于他分享,兴致勃勃的咕哝她的新闻,往往三个字两个字的说不清楚,得陆满福重新再复述一遍。   喜儿愈发依赖她,不管在哪里玩天黑了必是要回养心殿,有回却天黑了有一会儿还没回来,皇上挂心,就打发人去找。   找回来的闺女却脱了层皮——早起是罩了个对襟蝴蝶缂丝的小红褂出去的,回来就只剩了件杏黄的小袄,叫陆满福拿貂裘裹着抱了回来。   “阿玛——”她一落地就颠颠儿的扑了过来,皇帝搁笔,一把抱起了她,目光往她身上一扫,问她衣裳呢。她打小好洁,八九个月的时候就知道爱惜衣裳,倒还没弄脏过。   “唔……”喜儿思考了一下,掰着圆圆的手指头同他道:“娘亲……”   听得久了,万岁爷便不再用陆满福翻译,自行就串懂了她的话:“小喜儿去娘亲那里。”   “唔!”喜儿点点头,从怀里拿出来个黑漆嵌螺钿的盒子给他看,“喜儿的。”指指额上一点朱红,再道:“云……”   皇帝接手打开看,一盒胭脂膏子,但笑了笑:“朝云给你的?”   喜儿摇头说娘亲,又指指自个儿,“换的……”   “换的?”皇帝不解,抬眸看陆满福,但看他讪讪一笑,道:“李主儿叫小公主拿衣裳换的,公主不舍得,犹豫了一下午才换给李主儿的。”   犹豫了一下午,万岁爷低头打量她,一时按着眉头,不知该气该笑。   “阿玛。”喜儿不知所谓的推他胳膊,凑到他眼皮子底下叫他看她:“看喜儿。”   不知捡得她多久没沾手的东西,还用衣裳换……皇帝嫌弃的头疼,却扯扯嘴角,皮笑肉不笑:“小喜儿真漂亮。”   “嗯!”喜儿心满意足的坐回去摆弄她的胭脂盒子了,点一点抹到小手上,再沾一沾,画成一朵小梅花,玩得不亦乐乎。   皇帝眼瞧着深深叹息,看她玩了一会儿,在自己小手上不过瘾,就把他的手拉了过来,在上头涂涂抹抹。尽由着她玩,他也不在意,不过若有所思的摩挲着拇指上的翠玉扳指。   想了一会儿即轻轻叹了口气,问陆满福道:“你们李主儿如何?”   皇上不几天就会问一回她,陆满福习以为常,但答道:“还是笔不离手,不过今儿似乎心情不错,陪公主磨缠了一会子。”   皇帝一挑眉,“合惠呢?”   陆满福但道:“听您的吩咐,打从上回起就没再领阿哥爷过去……”   皇帝点头,不久前喜儿带合惠去启祥宫,指挥着他叫娘,听闻这一句就叫她哭了半宿,早起眼睛都肿着。合惠合惠,他私心里不只一次的希望没有这个孩子。每每念及,总觉对不住他们母子。   他叹息一口,但与陆满福道:“明儿一早就说喜儿想见六阿哥,抱来养心殿叫他玩一会子。”   阿哥们才是最不能偏宠的,皇上再喜欢六阿哥,也不会表现出来,不过是更加的偏宠喜儿来弥补。陆满福哈腰应了,心里也由不得叹一句君王难为。   合惠与喜儿虽然一母同胞,相差没有一个时辰,性子却截然不同。喜儿打小的活泼好动,小主意一会儿一个,层出不穷,不知随了手,合惠却是打小安静,长到两岁,便愈发显出沉稳来。虽见天儿的陪着喜儿乱跑,自己闷闷的却似乎心里有主意,很有几分陪着她玩儿的意思。   喜儿一下地,还没走路就跑,跑一会儿就叫抱。合惠不爱叫人抱,从会走路就自己走,一开始走不稳叫人牵着,后来走稳了就不许人碰,自个儿低着头一小步一小步的慢慢走。   他说话比喜儿晚,说得却比她清楚,喜儿还一个词儿一个词儿往外蹦的时候他已经能说成句的话了,不知几时学了行礼,这回来便有模有样的给他磕头,说请阿玛安。   虽是敏妃带出来的,皇帝却觉得他十分像明微,小小年纪就有那么几分孤傲之意,玩起来也像做学问,认真的像个学究。   皇帝进门,弯腰把他从地上扶起来,却没抱他,自先走一步,招招手道:“你过来……”   合惠迈着小短腿跟在他屁股后面走到炕边儿,皇帝坐下来,叫宫人把他抱坐在炕桌对面,拿了喜儿惯常玩的玩意儿给他,一大一小相对而坐。   皇帝隔着桌子摸了摸他的头,问他:“你额涅教你学认字了?”   合惠仰头望他,“很多,比妹妹多,没有三哥哥多。”   “你三哥哥比你长几岁呢。”皇帝笑了笑,“他是个小书呆子,我儿不学他。”   合惠懵懵懂懂,听他又问:“额涅给你看得什么书?”就摆弄着琉璃珠子答道:“《三字经》,一千一百四十五个字,我都会。”   皇帝唔了一声,“你可以教教喜儿,她只认到第四十七个,还不会数数。”   “妹妹不乖。”合惠拿那一盒子珠子摆着东西,抬头一指皇帝手边绘着小人儿的七巧板,“她抢的。”   “你们是至亲的兄妹,你的东西就是妹妹的。”皇上接的顺口,说完却觉不对,摸摸鼻子道:“你喜欢妹妹的东西,也可以与她商量叫她送给你。”   没料合惠自觉便道:“她是妹妹,合惠不和她争,姐姐让我。”   他说的姐姐就是三公主了,燕燕自小娇惯,比喜儿还无法无天,倒是难得肯谦让。敏妃带着他,倒也叫人放心。皇帝心里叹了叹,叫陆满福从书架上取了本书来给他。   “清——平——”封面三字,合惠认得两个,就看着念了出来,皇帝接口说《清平韵》。   “念‘韵’,你外祖母写给你娘小时候读的书,等你念完了《千字文》,就叫额涅教你这个。”   “念这个?”合惠煞有其事的翻了翻。   他还不懂,皇帝却想说与他,只道:“这是你娘亲手写的,她惦念你们,但是不能陪着你们,就悄悄写了这些东西。”   她书架上有三五本,有回他去寻喜儿,去到启祥宫也没见她,只在书房走了走,就抽了这么一本回来。   似乎就可以看得到她在灯下静坐,凝视远方,默然起笔又落笔的模样。   “娘是什么?”合惠一言打断了他的思路,“喜儿娘亲也是娘?”   皇帝心中涩然,顿了许久才与他道:“喜儿的娘亲就是你的娘亲,娘就是给了合惠生命,世上最疼爱合惠的人。”   “生命?”两岁的孩子尚且完全没办法理解,皇帝摸着他的头轻轻叹息,“就像你额涅一样,比……与你额涅一般亲的人,我儿一定要记着,长大了要好好孝敬娘亲,像孝敬你额涅一样,好不好?”   合惠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第94章 黄雀在后   开春二月, 朝政终入正轨,诸条政令皆有条不紊的推行,一切繁忙而不失条理。   户部就得以喘上一口气,请奏推迟了一年的选秀事宜。皇帝驳了两回折子,待驳第三回 时, 庄亲王恰在身边,因劝了一句未必是选充后宫, 近来朝势变动, 人心难安,便准了选秀恩赏宗室也是好的,皇帝笔下一句俱不准行便批成了准奏。   再令军机拟旨, 就明文告天下,上不欲以之劳民伤财,本次秀女阅选,不充后宫,俱以之指宗室。   到后头还是留了一个, 因有个会变戏法儿的女孩儿得了喜儿的喜爱,恰还是薛老太妃的娘家侄孙女,就叫太皇太后要到了寿安宫伺候,给了个女官的位分。没有多久,宫里头就为此闹得沸沸扬扬起来。   原因也无他,概是这女孩子因喜儿的缘故, 出入了几次养心殿, 又九月十九的万寿宴上, 皇帝径直点名儿叫她抱走了赖在膝上的小公主。   朗吟楼消息向来闭塞,或者说是他们主子一向两耳不闻窗外事,事情给明微知道是在有天她思路不通,沿湖散步,蓦然一抬眼间撞见了一大一小两个屏气凝神钓鱼的小姑娘。   大姑娘十五六岁,穿粉里带白的斜襟夹袄,天青的裙子,两个双螺髻,海棠花似的娇艳;小姑娘不及腿高,杏粉的一个小褂子,拿红绳系一个短短的朝天辫儿,肉肉的小手托着脸儿,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湖面的动静,煞是天真烂漫。   明微瞧了片刻,转身欲走,一抬眼就瞧见不远处亭子里坐着批折子的人,尔然抬眼一瞧她们,便转头与吴宗保说了句什么,后者一笑,乐颠颠儿的跑到湖边,朝她二人说了几句,那两个便将鱼竿儿一丢,高兴的拍手叫好。   她看了一会儿,随后无声转了身,走未几步,却鲜少的问了朝云几句关于这个女孩子的话,随后更是对她道:“一会子遣小金子去寻陆满福,就说我请陛下有空来朗吟楼坐坐。”   话传过去,皇帝几乎没有片刻耽误,便搁下朱笔去了朗吟楼。   深秋薄暮,火红的夕阳在天边渲染出了一片明丽的颜色,与那浓墨重彩的翘脚楼交相辉映。   他过去时她正在亭子里教容钰围棋,一边落子一边时不时的与他说几句话,细致而温柔,抬眸见得他来,便站起了身,容钰亦忙随在她身后起来行礼。   他叫平身,近来开始抽条的小伙子站起来,仿佛又长了一些,只比她矮了半个头。十三岁的小子,按说早就不该随意出入内廷了,只是容钰大约是她心中仅剩的一点温情,他终究没舍得阻隔了他们。   他扫一眼容钰,但敛了敛眼道:“你母妃常年读书写字已是伤神,你若得闲,当多陪她出门走走说说话,不要尽叫她在这些耗神的东西上纠缠。”   容钰个子长了,性子却没有什么长进,但躲在明微身后小声分辩:“是母妃说把我围棋教成这样太丢她的脸,硬抓着我下棋的……”   皇帝一瞪眼,他便吓得的往后缩了缩,悄悄扯明微的袖子。   明微淡淡一看他:“你不是想去瞧喜儿与合惠么,我同你阿玛说几句话,你先去吧。”   容钰这点眼色还是有的,偷觑他阿玛一眼,见他没吭声,便跪个安,脚底抹油似的溜了。   皇帝略往前了一步,问她:“你寻我来,可是有什么事?”   “是。”明微看一眼他,答的十分干脆,转而不待他问,便背身走开:“我记得你说过,除了合惠,你不会再做对不住我的事,这话,作不作数?”   他凝着她的背影,但道:“作数。”   明微淡淡一笑,回眸看他:“那么我恳请陛下,不要让喜儿沦为旁人争夺圣宠的工具。”   “你是说薛宓?”皇帝略微一想就明白过来她的言外之意,他一哂,往前走了几步,直到靠近她身旁方才停下,定定看着她问:“与纯嘉一般年岁的孩子,你以为我会生什么心思?”   明微与他对视了有一会儿,倏忽挪开了视线,转身望着一半碧青一半被晚霞染的嫣红的湖面轻笑着摇了摇头。   “但凡无关喜儿,你不必与我耗着……”方说半句就叫他掰转过来面对着他,但将人往怀里一拉,低头咬上了她的嘴唇。   从她推开他以后他就遵从她的意愿没再亲近她,知晓这般无用,不过阻了她的话头就离了她的唇,低眸望着她道:“我为江山负你在先,除却一腔心思别无可偿。不管你怎么待我,倘若我生二心,这辈子再有第二人,就叫大晋的江山断送在我手里。”   她尚未及回神,他已经并起两指发完了这道毒誓,放下手淡淡与她道:“不会有人借喜儿生事,你可放心。”   江山断送,明微闭了闭眼睛,压下心底翻涌的心绪,未再发一言。   皇帝放开她,随手掸了掸袍子,提步离开了朗吟楼,却没回去,而是叫来庄王,去了京郊的丰台大营。   再到九州清晏的时候夜已经深了,他照例去后殿看喜儿,尚未步入房中就迎面遇见了薛宓。   爱屋及乌,喜儿喜欢和她玩,皇帝待她就也还算和善,只叫她平身,随口问她怎么还没走。   “回万岁爷,方才没留神玩得晚了一些,公主将将睡下。”薛宓低头揪着衣角,忐忑不安的回答。   皇帝自然而然的就注意到了她的动作,且不用再考虑喜儿受他影响素日起早,任是天上下刀子也不会叫她熬到亥时的事实,便将目光落在她身上:“是么?”   薛宓但觉在他的目光之下一无隐遁,心口砰砰直跳,扑通跪下地去,将心一横,说道:“奴婢该死。荣安公主早已睡下,奴婢迟迟徘徊委屈,是……”她低下头去,声如蚊蚋,“是想再见您一面……”   “放肆!”皇帝甩袖呵斥,只将她吓得一抖,出了满身的冷汗。   皇帝却没多作理会,径自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万岁爷睡前看闺女是惯常的习惯,也不说多久,往往替她掖掖被子就出来,会儿也没多作停留,不过片刻就出来了。   薛宓未得赦令,仍在门口跪着,十五六岁一个半大的姑娘,失口表了两句心迹,却叫那位冷不丁的一声吼,方才只是惊吓,这会儿反应过来,又是委屈又是羞愧,只埋头拿着袖子抹眼泪。   陆满福伺候自家主子出去,经过她身边时有些忍不住瞥了她一眼,不想那丫头倏忽就叫了句皇上。   陆满福险些吓得跳脚,稳了稳心绪方听她哽声道:“奴婢知道自己口不择言,冲撞了您,我也后悔……”她本是强忍着眼泪,说到这儿就忍不住了,啪嗒啪嗒的往下掉,边哭边道:“您定然觉得我满腹算计,我……”她欲言又止,也不讲究,只拿袖子抹了抹眼泪,“您恐怕是不会再让我陪着小公主了,我还说了明儿再给她变戏法儿,我也对不住她,求您派两个机灵的宫女太监过来跟我学学,日后也好逗公主开心。”   “朕准了。”背身听完她长长一串絮叨,皇帝回眸看了她一眼,撩袍便走,不防她又叫了一句皇上。   “皇上,薛宓还有一句话……”她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一慌,因怕他走,不由就跪直了身子:“当初我得遇小公主,乃是机缘巧合。今日我借故逗留九州清晏,也非有意。薛宓只是……数年倾慕,身不由己。”   啧啧,数年倾慕,身不由己。陆满福一个太监都听得耳朵发酸,心里正暗暗佩服这个小丫头的胆气,就见自家主子脚不沾地儿的出去了。   薛宓到第二天早上才得恩赦起身,一瘸一拐的叫人扶回天地一家春,说辞却是失手打坏了世宗爷生前常常把玩的一方端砚,皇帝大怒,就罚她跪了一晚上,日后不准她再进九州清晏与养心殿。   薛宓上午回来,下晌就发起了高烧,猛灌了两碗药仍然不退,薛老太妃使唤丫头婆子拿酒水给她擦身子,热度到傍晚才稍退,不过气虚体弱,犹是昏昏沉沉。   底下煮了米汤也喂不进去,薛老太妃愁得皱眉,亲自守了她几日才有些好转。   太皇太后过去潭柘寺礼佛,一回宫就特地过去瞧她,看着薛宓瘦了一圈儿的小脸就直埋怨皇帝,拉着她的手道:“好好一个孩子,皇上也是,这么较真儿,看把人吓成什么样儿了?”转头又安慰她,“世宗爷的东西,也是过不去的礼法儿,皇上罚你,也是堵住别人的嘴。你甭怕,安心养养身体,以后咱就在老祖宗这里呆着,不同他们去搅缠。”   出门又与薛老太妃抱歉:“我留她在宫里,面上虽是喜儿起得头,本意却是想叫她陪你解解闷儿,也给她抬抬身份,将来好指个好人家,没曾想出了这桩事儿,委实叫我心里过意不去。”   前两年薛氏大垮,太皇太后一直觉得对她不住,这几年便总想补偿于她,薛老太妃心里自是清楚,只她们这些年相伴过来,彼此也少言谢,便不过心领神会的拍拍她道:“我懂你的心思,原是宓儿给她爹娘娇惯坏了,莽撞不知。”   太皇太后叹了一声,望望她微微摇头,“说到这儿,还是尽早的把她指出去为是。”   走了两步又道:“我这回去潭柘寺遇着了惠郡王妃,恰他那个小儿子也跟着,将不过十八岁,长的一表人才,我随口问了一句,尚没娶亲,这回寻思着,配给薛丫头倒好。”   “您老人家过目的自是没有问题。”薛老太妃笑着接口。   太皇太后便一搡她,撇撇嘴道:“原是这么一说,这孩子根底如何我还不知,哪里要你这么急得表态。”一番牢骚发完,又继续说道:“这是一个。还有一个,大阿哥也与她年岁相当,薛宓的出身,做个嫡福晋虽是不能,指个侧福晋却也不碍。年少夫妻,但能有两分情分,也尽够她一辈子荣华了。”   说着便又笑,“你不必为着我的面子再说大阿哥好了,倒可探探宓儿的口风,瞧瞧她是怎么想的才好。”   薛老太妃感激不已:“我先替宓儿谢您恩典了。”   回转跨院,与薛宓提了一提,她却似乎有些怔怔的不开心,默了一会儿说:“我还想再陪您一阵子。”   “宫门一入深似海,这里头不是什么好呆的。”薛老太妃旁敲侧击,没有说破,末了却叹了一口气,摇着头走开了,喃喃道:“我是不懂你爹娘因何要千方百计的送你进来。”   薛宓咬了咬嘴唇。   这场病生过,薛宓就不大爱出门了,镇日在天地一家春转悠,陆满福却发现,每每皇上过来与太皇太后请安总是能碰见她远远瞧着,通常不易被人察觉,偶有一回撞见皇帝,便举袖子遮住脸跑开了。   渐渐不知怎么,薛宓非是打碎端砚而是因恋慕皇上在养心殿逗留才被罚跪的事实就在宫里头传开了,太皇太后甚至也出面问他,是不是收了薛宓。   皇上拒绝的很干脆,说是前头说了不充后宫,这会子收她,岂不是自打嘴巴。   这一问以后,薛宓几乎成了整个宫里的笑柄。十二月里四阿哥生辰,她难得出趟门替太皇太后与薛老太妃到翊坤宫送礼,但觉所见之处人皆指指点点,一进翊坤宫就委屈哭了。   瑜贵妃是实打实的过来人,她初进宫的时候也是对皇帝一腔热忱,傻事做了不少,没少得皇后训斥。   那时他却是好的,每每告诫她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虽尔然生气是也疾声厉色叫她害怕,她却能感觉到他对她好。   那段日子,是她此生最怀念的时候。   越是怀念,越是怨恨李氏,费尽心机也毫无办法。   “你不用觉得委屈。”她一抚发髻上的玉簪不以为意的劝她,也不管她听不听得懂,便几分讥嘲道:“自打有了李氏,这宫里头谁不被人笑掉大牙,除她一个,连皇后都说不上名副其实呢。”   她把她当不知人事的小孩子,什么话都说,薛宓心里盘算,便故意冲口说道:“我就为皇上不值,李嫔朝秦暮楚,怎么值……”   她似意识到失言,慌忙截住了话头,忐忑不安的看着瑜贵妃。   “朝秦暮楚?”瑜贵妃眉目微凝,有些不信她一个小孩子能说出来什么,却还是问了一句:“这话可别乱说,李嫔怎么朝秦暮楚了?”   “没……没有……”薛宓矢口否认。   越是这样,越是叫瑜贵妃怀疑,挥退丫头,几番逼问,甚至威胁要把她送到皇后面前治罪,才套出了她一句话。   “七八年前,我亲眼在苏州看见过李嫔与一个男人……行止亲密……”   七八年前,李氏应当还在教坊司呆着,却出现在江南……瑜贵妃尚自纳罕,就听薛宓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扯着她的裙子哭道:“要是给皇上知道我背地里编派李嫔娘娘,必定饶不了我,贵妃娘娘,你可一定要替我保守秘密……”   瑜贵妃从来自负,除了皇后却还没吃过谁的亏,并没把她一个小丫头放在眼里,且因她父亲正得皇帝重用,两家里近两年又连了姻亲,便没把她算计进去,只半是诱哄半是安慰的说:“你甭担这个心。这样的风言风语传出去,不独你受牵连,万岁爷还得迁怒翊坤宫,我们便厌烦李嫔,也不能伤人一百,自损八千。倒是你要仔细想想,你可认得出那个男人是谁?”   她原没指望薛宓能说出来个一二三四,一面问一面低眸喝茶,一抬眼却瞧见她一副犹犹豫豫的表情,立马断定了她知情。她一敛眼,只把茶杯往桌上一搁,问她:“你可是晓得是谁?”   “我……”薛宓期期艾艾低了头,“我不知道。”   “你可想清楚了再说。”瑜贵妃细细的眉梢一挑,“倘你知道些什么告诉我,我或还可以找到证据向皇上揭穿她的面目,倘你不知道或是不说,你可就要一直替咱们万岁爷不值下去了。”   薛宓想了一会儿,抬眼看她,但说:“皇上驾临薛园时,我认出那人是他身边的一个侍卫,不过并不知道是谁。”   侍卫,既还作得禁卫,皇上对于此事必然还是不知情的。他出行江南,身边的侍卫不少,可是能与李嫔有所牵扯还能把她带出教坊司的,恐怕也没有几个,查起来必然易如反掌。瑜贵妃心中暗中计较,又问了薛宓几句,见从她嘴里已套不出来什么话,便三言两语的打发了她。   薛宓像是办了错事一般,忐忑不安的拜别她,瑜贵妃却赏了她一支发钗,又交代她,今日说的话尽都烂在肚子里,别魂不守舍的叫人看出来,倘太皇太后与老太妃问起,就说她留她在翊坤宫变了几手戏法解闷儿,千万不能说旁的。   薛宓一副全然信她的模样,点头如捣鼓,出得门却微一敛眼,不着痕迹的挑了挑嘴角。   宣政四年,官府出手抄没的留园,当时竞售,薛家出价只在第四位,却因有人运作而如愿拿到了那个园子,来人嘴不严实,酒过三巡,就漏了一句能叫他们捡这般便宜全是他兄弟为博美人一笑,替这园子找个称心的买家。他大伯不识趣,再三追问,才叫那人后悔失言,也不知扯些什么,就稀里糊涂的混了过去。彼时她扮作薛守去陪宴,对此一桩事印象极为深刻。后来是她分析李明微太多,偶然想起此事有些怀疑,便顺着这条线查了下去,却没想到一下子发现了那些陈年往事。   怎么捅出去是个问题,她是沉得住气的人,两年前用了吴七巧试水,没料她尚没来得及给她指路就叫襄王察觉她乃萧氏以前的丫鬟,竟狠心将孕中的小妾迁到别院限制行动。   能叫个男人这么死心塌地的护她,李明微是真有些本事。也是她小,不及考虑周全,直计划了这么久才找到瑜贵妃这么一个适合捅娄子的人,话说到那份儿上,她要是再查不出是勇毅侯府的蒙三爷,她个贵妃也就白当了这许多年了。她倒要看看皇上的心有多大,倘若此事揭露人前,他是不是还能容得下她。 第95章 螳螂捕蝉   打从七巧被送到别院开始, 除去外出,襄王雷打不动的半个月会来看她一次。待得孩子出生以后抱回府中,等到满六个月的时候,他每每过来时便会抱了孩子一起,与她小住几日。只是任七巧怎么哀求哭闹, 他都不肯吐口叫她回府。   一连两年才消停, 他照例带孩子过去陪了她几天, 不想方回转府中两日,别院就报吴格格不见了。   一下晌都没找见人影,他一时心慌意乱, 下意识的就骑马往长公主府赶。   “七巧不见了。”他眉头没脑的一句话, 只叫长公主一拧眉, 一头雾水的问他:“什么七巧不见了?”   襄王扫眼殷陆离未语, 待得他寻了个借口出去,方才道:“此前, 蒙三儿别院里头,是她在伺候明微。”   长公主脑中轰得一炸,待得前因后果听他讲过,更是眉头深锁,气道:“你既知她会害了明微,竟还敢留着她。”   襄王只是恼恨的以手捶头, 又掩面道:“她总也没错。”   长公主一时气不打一处来, 拍桌怒道:“如此你倒是把人看好!”   知道不是生气的时候, 骂过这一声便迅速整理心中纷乱的思绪, 片刻就吩咐下人备车,随后与他道:“我去顺天府,你去大理寺,她未必摸得清这些,另外派人去往各处官衙看着。倘若找去了这两处,无论你给我使什么手段也把事情压在府衙里头!”   倘若襄郡王能够早早的像她一般当机立断,此事即便有人刻意推动,或也能压下,只是迟了这几个时辰,便长公主算得再准也已经无力回天。   天阴雨雪,乌云黑沉沉的覆盖了大半个北京城,冷风刺骨,路上几乎看不到行人,而顺天府门外,围观的人群却是里三层外三层,都在议论襄王府的吴格格敲鸣冤鼓,踩钉板状告勇毅侯府蒙三爷,欺君罔上,草菅人命的消息。   说是蒙三爷假借萧楚楚之名,私换被没入教坊司的李氏出为外宅,其后李氏入宫得宠,蒙立为隐瞒其行迹,又不择手段,对此前在别院伺候李氏的一家三口赶尽杀绝,至吴氏夫妻双亡,吴格格拖着断腿击鼓鸣冤,请求为爹娘讨回公道。   车夫下去打听了返身回禀,长公主瞬间脱了力气,缓了缓才对丫头杏儿道:“你告诉驸马去去办三件事:其一,叫他拦下襄王,未有成算之前,不要叫他去见吴氏,再叫曹昆韩平两个秘密潜入顺天府,务必确保吴氏安全。其二,速以我的名义派亲信去天津通知蒙立,叫他早做准备,倘若有召回京,务必与公主府保持联络。其三,我这会子进宫,倘若我回来之前此事闹开,就叫襄王来衙门带吴氏回去,问清她是否受人指使,越早越好。记住了么?”   杏儿连连点头,匆忙下车后,长公主便吩咐车夫掉头入宫。   七巧这个隐患,明微等了将近三年,因相较于长公主的心急火燎,她几乎没什么波澜。不过骤然听得七巧父母皆被害死时咬了咬嘴唇,随后闭了闭眼睛道:“想来因我而死的人,必不止他们夫妇了。”   直到此刻之前,她尚没有想过,蒙立从教坊司偷梁换柱到如今还没有人发现,会有多少无辜的人受到牵连。   奇怪的是她心里已经没有多少歉疚的感觉,只缓缓起身踱火炉边坐下,在上头烤了烤手,方回眸与长公主道:“他的颜面,也要叫我折尽了。”   “明微!”事到如今她还在那里置身事外说这个说那个,只叫长公主气得肝儿疼,忍着怒气说道:“我特意过来与你说这个,是想告诉你吴七巧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小妇人,离家几个时辰,就能在顺天府把这样一桩人人避之不及的事闹得人尽皆知,背后必然是有人操纵,你不能还拗着性子中别人的计!”   她吐了口气, “你当懂我说的,他五年前既能容下你,五年后就不会再为此计较。可该说的话要说开,便这些年你心里再怨他,这会子也不是置气的时候。只要你们两个没有嫌隙,再大的事也有法子解决。”   明微抬眸看了眼她,犹似不为所动,却叫她走来一把握住了手臂,拧眉说道:“你得想想喜儿与合惠,若还似五年前一般,你叫他们以后怎么做人?”   待她末了一会儿,淡淡答她省得了,长公主方才松了口气。转瞬却一笑,朝外头吩咐,叫去看看太后宫里可有鹿肉,她晚上过去围炉待雪。   此事最多瞒到明日早朝,若有个学话的,或是更快。皇帝爱她爱到心坎儿里,大约怒极了也能忍住,慈宁宫那里,太后若听得,就保不齐一怒之下做出什么事儿来了。   长公主虽嫁了许久,还是拿宫里当家,惯常的随意,这么问也向来悉数平常。不多时小太监回来,禀说太后已叫人在翠芳亭备下了,长公主便一笑起了身。   临行时明微却叫了她一声,矮身朝她一福,言语含糊的嘱咐:“请你得空,代我看一看静虚师父。”   长公主但一托她的手臂,敛眸一笑应下。   宣政十一年的这场初雪,直到凌晨方才下下来,仿佛被禁锢了许久,一下起来就漫天卷地的不可收拾,鹅毛似的雪花争着抢着从半空中打着旋飘落下来,不一会儿就铺白了屋顶地面。   早起推开门,一股凛冽的寒气就顺着门缝刮了进来,瞧一瞧院中的积雪,已能没过脚踝,便不由得叫人一缩脖子,忙忙的把门关紧,迅速退回到火炉边去。   只逢一过五大朝的日子,大晋的官员们是没有这个福气的,雪厚路滑,轿子抬不动,一个个皆裹紧了氅衣斗篷,低着头缩着脖子,脚步匆匆的从四面八方冒着风雪赶到了将将苏醒的紫禁城。   皇宫北角的藏书楼年久失修,昨天夜里被积雪压塌,内务府奏请由户部拨款修缮;日前赶到京城的一百七十六名流民已分散到京郊各个田庄妥善安置;腊月二十三的祭祀礼行程修改完毕,需由圣上过目……天色尚没大亮,太和殿的早朝已经拉开了帷幕。   今年年底少有大事,只琐事不少。皇帝却仍端坐于御案之后,仔仔细细的听臣工禀奏,或曰准行,或叫商议,桩桩件件皆不马虎。   一个多时辰停下来,底下该说的也都说完了,他掏出怀表来看了眼,不由抬手捏了捏有些酸麻的肩膀,一壁问道:“众卿可还有事禀奏?”   底下的官员们相互看看,一时间尽都无声。皇帝一摆手,方要说退朝,便见顺天府尹克顺出列而跪,叩头说道:“启奏万岁爷,奴才有一事禀奏。”   皇帝一抬下颌,示意他说,自己则随手端了桌角茶碗。   “启奏万岁——”克顺尚未说话就先偷觑他的脸色,不料那青花团龙纹的杯盖正挡在眼前,令得天颜难辨。他心里没底,却知朝堂奏事,这位主子爷最厌人支支吾吾,口齿不清,便也不敢迟疑,抖着胆子说道:“昨日顺天府襄郡王庶福晋吴氏击鼓鸣冤,踩钉板状告直隶按察使蒙立假借萧楚楚之名,私将李相之女换出教坊司,出为……外宅……”   “放肆!”皇帝猛地砸了杯子,青花瓷片迸了满地,大殿当中瞬时雅雀无声,人人屏息凝神,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   片刻,庄亲王出列叩首,但道:“启奏万岁爷,我朝太*祖在顺天府前设鸣冤鼓,立钉板,意在严明法度,叫有含冤之人有伸冤之处。太*祖爷曾有言,但肯踩钉板者必有大冤,上可状天子,下可告父母,顺天府需过堂公审,将案情明示天下。即便是有人借此着意诬陷蒙大人与李嫔娘娘,奴才也肯请万岁爷听完克顺所言,再做定夺。”   庄亲王特意咬重了当堂过审、明示天下几字,意在告诉他,即使顺天府尹不禀,黎民百姓也会知道。而此事关系后宫,克顺正是怕他私下迁怒,才选择当朝禀奏。此时不是发火的时候,还当先听他说完,再做定论。   皇帝手指一攥,绷进了嘴角。缓了一会儿,方压了压眼皮,冷着声启口:“说下去。”   克顺方擦了擦额角冷汗,连忙说道:“吴氏说,原本她一家三口皆是在别院里伺候……萧氏的仆婢,只萧氏与蒙三爷之间多有龃龉,每常互不搭理。宣政六年二月,蒙三爷长子夭折,心情抑郁之下到别院喝酒,因萧氏出言讥讽给了她一巴掌。之事不久之后,已经有了一月身孕的萧氏出走。此后,蒙三爷将他们一家人放出,吴氏与父母往江南投奔亲戚,却不料路上遭遇强盗,不要钱财,只要去他们姓名。吴氏父母双亡,她自己跌落悬崖才侥幸捡回一条命。再后头……”他思量措辞,“她至宫中曾偶遇李嫔娘娘,认定她就是此前别院的萧氏。蒙立乃是为隐瞒其欺君之罪,方不择手段杀人灭口,吴格格击鼓鸣冤,请求为爹娘讨回公道。”   一番话说罢,皇帝脸上的怒色倒不甚明显了,只斥了句一派胡言,说道:“朕在宣政五年末遇着李嫔,莫不她是分*身有术……”   短短一句,似是自语,又似讥嘲,转而便看向克顺,不紧不慢的抚了抚扳指,“这是你顺天府的案子,太*祖爷立下的规矩,朕不越俎代庖,你自个儿说说,打算怎么办。”   “万岁爷圣明。”克顺满头冷汗,方稍微松了一口气就又提了上来,揣摩着皇帝话里的意思,但道:“事未审明,奴才不敢妄下定论。事涉蒙大人与李嫔娘娘,蒙大人任按察使,乃是三品外员,奴才无权传他进京对供,请万岁爷谕旨,召他回京;李嫔娘娘乃内宫女眷,请万岁爷恩旨,审案之日,准许李嫔娘娘派人代为过堂对供。奴才必定尽快审明此事,以真相告天下,还之以清白公道。”   皇帝略一回眸,但吩咐吴宗保:“速派人往天津,传朕口谕,召蒙立速速回京。”   “至于李嫔……”他看向克顺,屈指在案上轻叩,“规矩比不上清誉,顺天府公审之日,朕亲自带她过去对质。”   蒙立回京赶在腊月初七晚上,彼时北京城的积雪尚未全消,融化的雪水顺着屋檐流淌下来,因为天冷又冻住,结成了一根根尖锐的冰凌。   “蒙大人稍等……”吴宗保瞥他一眼,搓搓手钻进了屋里。   朱红的雕花门开启又合上,砰得一声方法砸在心口。袖子里的手紧紧攥起,他不知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站在养心殿外,只觉每时每刻都是煎熬。   终于那雕花门重又开了,吴宗保拖着圆滚滚的身躯挤出来,但望了望他道:“万岁爷说,等顺天府的这桩案子审完了,您再过来见他。”   “奴才遵旨。”蒙立撩袍跪地,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起身离开。   吴宗保摇头叹了口气,返身回殿,尚未进门,就听哗啦几声巨响,仿佛瓷器碎裂的声音,他心里一抖,缩着脖子迈过了门槛儿。   腊月初八,顺天府请旨于初九日过堂,帝允之,谕午时携李嫔临顺天府,自以御林军护卫,仅戒严顺天府大堂,一应听审群众,遵照□□遗命,不得阻拦。   初九日,近乎整个北京城的百姓都涌向了顺天府,以之方圆三四里的街道,尽都水泄不通。索宏率领御林军清道,以黄幔将人群阻拦在外,十步一岗,五步一哨,个个持刀配枪,从午门外一直铺设到顺天府门口,一切布置妥当,方才回宫请旨。   皇帝在养心殿看孩子,颇有耐心的把喜儿抱在膝上教她写字,闻言只随口说了一句候着,直等握着女儿的手写完了数字,方搁笔吩咐:“唤李嫔来。”   “……急……用……”喜儿忙着认字没理会,玩性十足的伸指在那未干的墨上一沾,戳着那洒金纸笺审视了许久,也只念出两字,便指指“戒”与“用”字,仰头望他:“什么?”   “戒——忍——”皇帝一字字念与她听,又复述:“戒急用忍。”   “戒——急——用——忍。”喜儿认真重复,又在上头戳了戳,问他是什么。   皇帝道:“是说一个人遇到了不顺心的事要学会忍耐,要能管住自己的脾气,冷冷静静的处理。就比方说……”他点了点她的鼻尖,“阿玛不叫喜儿吃糖的时候,喜儿不能哭,要想阿玛是为喜儿好……”   “不要!”喜儿一把挥开他的手,龇牙冲他一哼,托着肥嘟嘟的小脸闹脾气。   “小喜儿——”皇帝板起脸,究竟忍俊不禁,捏了捏她的小脸,但提笔舔了舔墨道:“过来,阿玛再考你一句话。”   前朝后宫风风雨雨,启祥宫却反常的安宁,直到陆满福奉命过来传召为止,从未有过什么动静,等到他过来,明微亦如从前一般,冷清寡淡,波澜不惊。   陆满福默然引她往养心殿,心中几番涌动,终究忍了下来,直到了梅坞的门口方才驻足打了帘子:“万岁爷在里头教公主写字,娘娘请……”   话音甫落,就听到小姑娘特有的软濡声音传来:“往者不可……”念到一半忽就咯咯一笑,捉侠道:“没了。”   明微闻声一顿,紧接着就听到皇帝又气又笑的声音:“不认识就不认识,你赖什么皮……瞧着,念‘谏’,‘往者不可谏’。”   ※※※※※※※※※※※※※※※※※※※※   进度比预计慢了一些,情节会推后两三章 第96章 生死无间   “往者不可谏, 来者犹可追。”喜儿一字一字认认真真的跟着他念, 又重复:“是说人要向前看, 不能总计较以前的事。”   “喜儿真聪明。”念完就回头看一眼他, 示意他快夸奖自己。   “笨丫头!”皇帝笑着一点她的脑门, 忽一回头瞧见明微,拍拍她的小脑袋道:“好了,今儿就学这些,叫满福儿领你去喂雪团吧。”   雪团是一只兔子, 是容钰出去打猎时捡回送她的,白绒绒的一团, 吃起东西来咯嘣咯嘣响,十分得小公主的喜爱。   “福福!”喜儿一听就欢欢喜喜的从他膝上滑了下来,一边喊一边往外跑, 不料脚底一个踉跄, 眼见得就要摔倒, 便被一双柔软的手扶住了。   “哇哦!”她惊呼一声,抓着明微的手站稳了,抬眼看看是她,便往前蹭了蹭,甜甜叫娘亲。   打小养下的习惯,小霸王在她面前向来是最会讨巧不过的,明微蹲下身来叮嘱她慢些跑, 喜儿便一拧小手, 乖乖巧巧的点头应嗯, 拍拍她说去吧,她心里虽想粘着她,也还是在娘亲温柔的注视当中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明微敛眸收回目光,略略一顿,方转身,他便从屋里头起身走了出来,经她身边时淡淡说了句走吧。   檐下滴答滴答淌着水珠,顺着汉白玉台阶流下来,映着惨白的阳光,晶莹清冷。   朝云捧着海棠掐丝的银手炉追来,方要递给她,就见皇帝伸手携她下了台阶。   帝妃出行,用了全副銮驾卤薄,兴师动众为素日所罕见。   最前面响鞭清道,而后数十对执扇打伞、捧香提炉的太监宫女,再往后是金瓜斧钺、龙旗华盖,蔓延了大半条街道,方见得当中,四匹膘肥体壮枣红骏马昂首阔步,神骏威武,其后方是青盖玉撵,两侧各三匹骏马随扈,车架后则十二面绣金龙旗迎风招展,又数十带刀侍卫随驾。   明微越制与他同乘,与他并肩坐在云龙宝座上,自出宫门起,却只听得车马杂沓与火盆里偶尔爆出的噼啪声响,相互之间无有一言。   打从他不再去启祥宫开始,明微久没有为他动过一星半点的念头了,一晃两三年无悲无喜,好像是自己一个人活着,这一路上才想了许多。   想她不肯承认的痛恨与报复,想他的为难与退让,想她冷待了三年的孩子,想那些日子里,她一点点的沉溺,与那一日,他断送天下的誓言。   藏在青缎幨帷褶皱里头张牙舞爪的金云龙恍惚模糊了,她听得他讲,一会子到顺天府,可不开口,但是不管良心有多不安,都不要在那个时候放纵你的慈悲狭义之心。   刑审逼宫,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今日顺天府的公堂,必然是一个良知经受折磨的地方。他了解她,永远比她自己更透彻。   平稳的车身忽然晃了一下,她侧身坐着,握住黄花梨木的雕花扶手,随着车撵轻轻动了一下,而后稳住身子,应了一句嗯,便细细去辨别外头逐渐嘈杂起来的声音。   什么都听不到。   “万岁爷……”马车蓦然间停了一下,吴宗保压低了声音在外面道:“襄王府有消息禀奏。”   皇帝将目光从她身上挪开,一拂袖子吩咐了句进来回奏。   青毡门帘打开,吴宗保躬身钻了进来,伏地磕一个头,说道:“吴氏吃砒*霜死了。”   以死明志。她要叫世人知道,公堂是当权者的公堂,她不会给他们翻盘的机会,她要这个脏水,一辈子留在他们每一个人身上,永远都没办法洗掉。   皇帝呼吸都不畅了,袖下五指收紧,几乎将扶手捏断,片刻方呼出一口气来:“把消息压后传回传顺天府,作畏罪自尽……”   “主子……”吴宗保沉吟不去,小心翼翼的提醒他,“事情在郡王府闹开了,恐怕压不住,适得其反……”   “闹开了?”皇帝一挑眉。   吴宗保说是,“郡王爷与王妃都没经过事,一出事府里就乱了,吴格格死前犹在说……郡王休想护着……李嫔,休想逼她在堂上翻案……”   再难听的他没说下去了,皇帝阖眸捏了捏眉心,有一会子方说:“叫襄王代她过堂。”   他摆手叫他下去,转眸看明微,见她偏头看着车帷,维持着方才的姿势近乎一动没动,便无声收回了视线。   克顺率众迎驾,不敢真正叫他对簿公堂,恭恭敬敬把人迎到了偏厅,请他稍作歇息。   正是可以听审的位置,从蒙立带来真正的萧楚楚与丫头,一口咬定不识吴七巧,更不知李氏,到襄王指认嫉恨他恋慕李嫔,每常疯言疯语,整个案子的走向一派明了。未需皇帝与明微上堂,克顺就裁定了吴七巧罹患失心疯,着意诬陷,并以其失查,亲往天子面前请罪。   “此依例行事尔。”美人在侧,皇帝颜色不见恼意,反有几分和悦,“国无法不治,民无法不立,朕欲天下以此为表率,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不以身份高低有异。”   言罢令赏。百姓闻之,皆呼万岁。   一时圣驾回鸾,帷幔外头的人群皆一拥而上,不管是乡绅还是乞丐,都争着抢着欲一睹圣颜。   正乱时,忽听帷幔外头轰的一声巨响,熙攘的人群瞬时一寂,御林军迅速拔刀出鞘,警惕的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却不意那车撵底下倏忽飞出一人,手中明晃晃一把利剑,寒光一闪,直向皇帝胸口刺来。   身体的反应远快于大脑,明微下意识就挡了过去。   利刃入肉,她觉得有些疼,捂住右肩倒在他身上,说了句小心。   “明微!”皇帝从来没有过这么害怕的时候,眼睁睁的见着那把剑刺进她的身体又拔出,他按住她被鲜血染红的衣衫,几乎浑身都没了力气。   圣驾遇刺,全城戒严。关于那点子红粉琐事,人们还未来得及交谈说道,就被城中铁蹄铮铮的紧张气氛逼退,人人自危而足不出户。   圣上匆匆回宫,太医院的太医们几乎全被召到了养心殿,反复确认李嫔的伤势。伤在右肩上,伤口有寸深,未动及紧要的筋骨血脉,也在皮肉上划开两寸长的口子,足够凶险了。庆幸宣政九年来了几个洋大夫,圣上笃信一个英吉利来的罗从翰,上药包扎,都是他亲手在办,其他人候命,不过替他悬了一口气。   罗从翰到中国以后学了不少古话,其中有句叫作男儿有泪不轻弹,是说一个男人不能轻易哭泣,只是今天,他却亲眼看到大晋朝至尊的男人红了眼眶。   “娘娘会没事的。”他收拾好药箱,用蹩脚的汉话安慰他,“臣以上帝的名义保证。”停一停又交代:“一会子麻药散掉可能会有点疼,要看着她不叫她乱动,免得才缝好的伤口裂开。有什么问题,请立刻来找我。”   皇帝摆了摆手,目光好像胶在了李嫔身上一般,一刻也挪不开。陆满福瞧了瞧,伸手请他出去,一并支走了跟前儿伺候的丫头太监。   因伤在后肩,她侧身靠在榻上,眼眸微垂,鼻尖有细细的汗意。皇帝小心翼翼的给她擦汗,声音喑哑的问她疼不疼,吃不吃东西,喝不喝水,要不要躺一躺。   明微的眼睫动了动,并不抬眼看他。有一会子才问:“是不是你安排的?”   没有哪家的刺客会刻意手下留情避开人的要害,剑尖右偏两寸,躲开背心刺在肩上。   他顿了一会儿说是,蜷手搭在她手臂上,不知能说些什么。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而为着祸水东引,为着把这一装事尽快揭过去,他情愿以身犯险,不惜伤了自己来维护她。   她说我情愿把这条命赔给了你,冷而切齿。他去抚她的脸,却摸了一手的水渍,然后就觉得自己的视线也模糊了。   生死无间的情谊,生死却也总有那么些东西不能交付。将将好是他的王权,她的骨肉,割裂在相连的血肉之间。   可他是疯了,为了她一眼痛与恨的流露,他已经什么都可以做。他抵着她柔软馨香的发顶,颊边一片冰凉湿润:“等你好一些,我们就把合惠接过来好不好,他书已读的极好,就是字写的不像样,我们一起教他好不好?”   明微在他怀里哭,先是咬着嘴唇无声流泪,后头就呜呜咽咽起来,握紧了拳头砸在他身上,声声气恨:“你的朝堂你的妻子你的敏妃……你叫我怎么教养他,又叫我拿什么面目面对他?”   她由不得捏紧了他的衣裳,皇帝胆战心惊的掰她的手,小心避开她的伤口把人制在怀里,用尽了浑身的力气哄他,“等你伤好了再打我,等你好了好不好?刀山火海,我由着你处置……”   明微哭不能抑,一口咬在他手臂上,只咬了满嘴血腥的味道亦没有松口。   那迟来了数年的悲痛,他情愿她下口再重一些,来消弭她埋在心底的痛与恨,来换回他已经失去了三年的她。   “明微……”他揉着她的发,声声唤着她的名字,只觉心中已经是许久没有过的踏实。   什么江山,什么天下,人生短短不过数十年,他情愿为她一笑做个昏君,佛挡杀佛,神挡杀神,偿尽她这些年所受的苦处。   “万岁爷——”陆满福走了两圈,硬着头皮揭开了门帘子,“方才慈宁宫传信,太后娘娘与主子娘娘听得您遇刺的消息,心急不已,已起驾往养心殿来了。” 第97章 世无双全   娘受伤了, 喜儿却觉得从来没有这么幸福过。   她去看她,挨在床边,就会看见阿玛与她一并坐着。她问她伤口疼不疼,阿玛就会把她抱上床, 叫娘亲温柔的摸摸她的小脸说不疼。   她整日整夜的在她身边不走,娘亲就允她赖着,将她揽在手边给她读书、唱曲儿,陪她玩儿与她说话, 把阿玛阿玛爱答不理的丢在旁边, 喜儿觉得自己简直是活在梦里。   不过她伤得太厉害了, 时不时就会疼得按着肩膀拧眉,喜儿给她唱曲儿听, 唱着唱着自己就心疼得满眼泪花。   皇帝说她, “你再哭, 你娘也要叫你惹哭了。”   喜儿就咬咬嘴唇, 小手揉着脸委屈得什么似的:“娘亲疼, 还不叫她哭……”   明微叫她逗得又是好笑又是心酸, 只把个小人儿搂在怀里,哄她说娘亲不疼,阿玛也教你, 不能摔了就哭是不是。   喜儿短短的小手就搂着她,小脸结结实实的贴在她腰上, 藏起来偷偷哭, 抽抽嗒嗒的说:“喜儿摔了不疼, 娘亲疼,喜儿替娘哭……”   倒是真把明微惹哭了,拢着她又是笑又是抹眼泪,拿脸贴在她脸上,蹭了又蹭。   过两日,明微伤势渐缓,皇帝终于撩开她去处理积压了两日的朝政,同时一道旨意落在长春宫,命皇六子侍疾。   敏妃接旨,一面看着丫头给他私下里就抱了合惠交代,要好好照顾母亲,关心她是不是渴,是不是饿,倘她无聊,就说话给她解闷儿。   “六弟一个三岁孩子,怎么侍疾?”女孩子早慧,三公主这两年早已懂事,便在一旁冷言讽刺, “额涅不知道阿玛这是想做什么?”   “闭嘴!”敏妃难得疾言厉色的横了她一眼,三公主把帕子一甩,跺脚去了,只叫她深深叹息。   她这个女儿是头一个,小时给她娇惯坏了,后来两年知道了,好容易把性子掰回来了一些,又有了老六,就不怎么再顾得上她了,养到如今,只成了个祸害脾气。   她没理她,转而悉心嘱咐合惠,“额涅说的一定要记得,记住了么?”   “都记住了。”合惠点点头,“儿要好好照顾李娘娘。”   敏妃心中一暖,却蹲下身来抚了抚她的衣襟,笑说:“是娘亲,合惠不可与她生分……”   合惠说好,由她牵了他的手出门,却看着丫头手里的包袱一顿,仰着头问她:“要住多久再回来?”   “过两日,等你娘亲伤养好了。”敏妃摸了摸他的头,“额涅会去看你的。”   她嘴里说着,眼见得合惠与她挥手,陆满福抱了他绕过照壁,转眼消失在眼前,也还是心里揪,长长叹了口气。   在廊上站了好一会儿才回房,叹息着与春苓道:“叫他侍疾原是应当的,可我这心里……你说皇上会不会就把六哥儿留下了?”   “太后可是才给气出了宫。李嫔自个儿还不清白,怎么会叫她养孩子呢?再说了……”春苓伴着她,只觉不可能,“娘娘养了六阿哥三年,一没亏待二没教坏他,皇上就是想把孩子,也得有个理由不是?”   “你说的是。”敏妃漫不经心的点了点头。   华灯初上,皇帝一早知晓合惠不像喜儿,因一直有敏妃照看,所以对明微并没有那一份天然的亲近。故等合惠与她问过安以后,便在东暖阁摆了一桌小宴,张罗了一场傀儡戏,来缓解母子二人初次来往的生分。   合惠十分懂事,小小一个人,筷子尚且拿不稳便知道与她端茶,布菜,问她喜不喜欢傀儡戏,只把喜儿看得一怔一怔,皮影戏也不看了,支使着丫头叫把她的椅子搬到了他与明微之间,以防止他过多的表现。   明微也由得她闹,待吃过饭撤了东西,方叫来他们在跟前儿,与他们讲二人同心,其利断金的典故,交代喜儿要有心胸,要有容人之量,不可嫉恨跋扈。   合惠犹然不能有娘亲的概念,只在心里觉得,她与阿玛是不一样的。阿玛会叫他毫无理由的谦让妹妹,毫无理由的孝敬凭空冒出的娘亲,她所说的,都是有理有据,公平而正确的。   “儿省得了。”他心悦诚服的向她颔首,看一眼喜儿,又说:“我不会生妹妹的气,我会好好教她的。”   明微手指一蜷,顿了顿,才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问:“娘亲抱抱你可行?”   合惠点点头,往她身边走了一步。明微过了一会儿才抬手,缓缓将他揽到怀里,阖眼蹭了蹭他的头发。   如兰似麝的一股幽香,合惠许久以后仍然记得这种喜儿常常说的娘亲的味道,也是许久以后才知晓,今夜的娘亲在做着怎样的割舍。   喜儿眼巴巴看着,绞着小手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只叫皇帝一把抱起来,捏了捏她的小鼻子。她回头看眼合惠,哼了一声,说咱们走。   皇帝依言抱她出去,像小时候一般,拿厚厚的大氅裹住她,只叫她露一个小脑袋出来看这看那。   腊月十四,月将满而未圆,院中影影绰绰,是冬日特有的凛冽与清寒。   陆满福拢着双手望了望那一大一小,小公主从出来就耿耿于怀的与他絮叨:“喜儿是乖孩子,喜儿最乖……”   “你最乖……”圣上不厌其烦的与她搭话,不多时就把人哄睡了,转眼看看那灯火昏黄的东窗,只把孩子抱回了后殿耳房,叫乳母照看,方掸了掸衣裳过去前头。未进门,就见几个宫人领了合惠出来,皇帝脚步便略顿了顿,“怎么出来了?你娘呢?”   合惠抬眼看看他,便放开乳娘的手,有模有样的躬了下腰,才道:“回阿玛话,娘说不用伺候她了,叫儿子跟嬷嬷去睡觉。”   一板一眼,见天儿端着的小不点儿,圣上总觉得明微小时大约就是这个模样,不禁要笑,想一想还是微微绷了脸色,叫他去后头歇着,明儿一早起来去华滋堂伺候,自提步进了前殿。   明微在炕边坐着,背对着门,侧手搭在炕桌上,因背上有伤而微微跨着肩,抬手按着肩膀。   “可是伤口又疼了?”他走过去,伸手轻轻替她按捏肩颈。   “有些痒罢了。”她按住他的手,略一屈指握住,缓缓抬眸望他,“我有话同你说吧。”   他怔了怔,而后便反手握了她,低眸摩挲她的脸颊,“明儿再说吧,身上伤才好些,今儿晚上好好歇着。”   “就小年了。”她一敛眼,偏头看了看墙上挂着的孝字条幅,起身走了过去,“你要耗到太后不回宫过年么?”   他说没有,“明儿大朝,等下了朝我就到园子里去,你不要挂心这个,早些去歇着。”   “你不要搪塞我。”明微笑笑,转身看他,“而今你我这般,太后如何归宫?”   “不过是生些闲气……”他犹不大经意,偶一抬眼见她神色凝重,才敛敛眸子,袖手道:“这三四年,我委屈你,委屈惠儿,还是不能叫你免于算计,既如此,我又何必亏着自己的心,叫你们继续委屈求全?我顾念中宫,顾念前朝,顾念了将近二十年,眼下……”他缓缓朝她走来,握住了她的手,“我只是把应给的给你,倘若这般就叫太后以为我待你无度……”他微微讥嘲,“唐太宗尚且因玄武门之变饱受诟病,却终不掩其功,朕便背一个不孝的骂名也罢!”   “应给?”明微看着他,不过涩然一笑,“你这样不管不顾的‘宠爱’么?”她摇摇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合惠在敏妃跟前三年,不是母子更胜母子;太后生你养你,为你这些年兜揽了多少荒唐;皇后与你少时夫妻,更有多少年相互扶持的情分。你却犹……符珩,你有没有想过,你给的这一切,我能否安心消受?”   她唤他的名字,语气平和而浅淡,却承载了万万千千说不出道不得的情谊,叫他一句也难以反驳,只听她笑笑的道:“不拘哪个园子、行宫,你把我送过去吧。太后想来满意,你想去看我,也不算麻烦,喜儿与合惠,也可偶尔带他们过去……”   她挡在他身前的那一刹那,犹不过是赌了一口一了百了的气,可那把剑真正刺进身体的时候,却在想因何她她没有好好看看两个孩子,没有给他们留下一丝一毫的东西。她是个从不会轻言后悔的人,可这些年,对于喜儿与合惠,甚至对于他,却叫她心里百般怨悔。她晓得假如还有机会她必然会认输,从此彻彻底底的把自己输给他。   “明微……”他一时喉间酸涩,难以言语,哽了哽才抱住她,“我怎么还能叫你退让,我已经对你不住……”   “你就当是为了我。”她抬手掩住他的唇,埋头靠在了他怀里,“太后说得没错,你能借一个刺客两个刺客引导天下人的悠悠众口,可你没法子奈何后宫的流言蜚语。到时所有人都会揣测不忿,你一心偏宠回护的,竟是这样一个私德不堪、自甘下贱的人,我不想听到……”   “什么私德不堪、自甘下贱?”他听不得这个话,登时一攥手指,勃然大怒,“不许这么贬低自己!后宫胆敢有这样的言论,凡论主子奴才,有一个算一个,通通乱棍打死,朕倒要看看谁还敢胡言!”   “你……”明微抬眼看他,一下白了脸色,“一个两个,我早不知道多少人因我丧命,你还要叫我再添罪孽,莫不是真要逼死我才罢!”   她一跺脚,伏去桌上掩帕抽泣。圣上自悔失言,讪着双手上前哄她,只恨自己逞这一时口快,但私下里去做便是,何必叫她见识这些龌龊事。   一时恼恨难抑,明微原要正正经经与他说话,奈何叫他一气没有禁住,到底哭了一会儿才止住,背对他拿绢子掖着鼻尖,凌凌道:“你也不用打量瞒我,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你要真这样,我也不再开口,只当我猪油蒙了心……”   “明微……”圣上拧着眉去扶她的肩膀,终究一叹,“我与你保证,绝不会牵连无辜,我保证……”   他禁不住她再撂下他一次。可是她该怎么办?他心里拧的难受,只由她挨过来道:“我也想每天看着你,可我们没法子。符珩,人这一辈子都有自己要担的责任,你好容易才开拓的一番新象,不能到处还是沟沟坎坎就撂下手。如今这新旧更替之际,我省得你每一步都不易,每一步都如履薄冰,纵朝野上下禁得起动荡,黎民百姓也经不起折腾。我请你听了我的好不好?”   “再等一等……”他贴住她的脸,颊边热泪滚滚,“我们再过些日子,就几日……” 第98章 佳期如梦   襄郡王府庶福晋头七的日子赶在腊月十五, 灵堂设在西跨院里她以前住过的院子,小小三间正房,堂屋里供奉灵位,东间曾是吴氏起居之处,西间则临时设榻, 自吴格格殁后, 襄王便一直带孩子住着。   两岁的孩子守灵, 由着大人给披麻戴孝,尚且什么都不懂, 福晋有孕避讳, 老王妃称病不理,襄郡王不通庶务,到最后却请了庄王福晋过来帮着料理后事。吴氏死因敏感, 又不过一个庶福晋的身份,因丧事从简, 往来吊唁的寥寥无几, 到头七这日,更是除了襄王府中奴仆, 别无他人祭奠。   因一辆毫不起眼的青帏马车在府门口停下,下来一对素色衣裳却气质清贵的璧人的时候,只叫门上二个吃了一惊, 打望那后头丫头小厮皆捧着香烛, 更是对视一眼。   面面相觑之间, 那小厮模样的人已经先一步上前, 一颔首招呼道:“劳驾,我家主子乃郡王故友杨……寄,近日与娘子途径京师,闻得府中庶福晋不幸罹难,特来一拜。”   “杨寄?”襄郡王胡子拉碴的歪在罗汉床上,慢腾腾抬了抬眼皮,“哪个杨寄?”   “这个……奴才不知……”底下人正思索怎么描述,就见他胡撸了一把脸,翻身从床上坐起来,趿拉着鞋歪歪斜斜的走了出去,见得来人,却是一惊。   怔愣片刻,方摆手打发了下人,惶惶整了整衣冠,撩袍下跪,叩头道:“不知主子爷大驾,奴才有失远迎,望请吾皇恕罪……”   这么些年,皇帝见他从来没有个正形儿的时候,难得见他稳重一回,心里头却不甚是滋味儿。   “平身吧,原没打算叫你迎。”他摆手叫他起来,回看一眼明微方道:“李嫔放心不下你,朕带她来瞧瞧。”   “奴才无事,多谢主子与娘娘……挂怀……”襄王打望眼他身后之人,禁不住就哽了声儿,侧头抹了把脸,方躬身把两人往里头引,亲自奉了两杯清茶。   屋里头没铺地龙,只封着窗户在当中笼了两个火盆,虽木炭烧得通红,坐不多时却就会觉得冷。皇帝瞥眼博古架前头胡乱支下的矮榻,便禁不住蹙了眉头:“一日冷过一日,歇在这里没得要坐下病来,便你受得住,孩子如何能行?”打量进来便没听得孩子的动静,即转口问他:“二阿哥呢?”   襄郡王灰着脸提不起精神,只哑着声答道:“回主子,昨儿早起有些着凉,晌午送去母亲那里了。”   皇帝听及,只转头吩咐陆满福:“打发人去老福晋那里问问,看有没有大碍。倘要传太医,直接去太医院传朕口谕,叫罗从翰与胡永年过来。倘需要什么药材,一应到内务府支取……”   眼见襄王跪地谢恩,一副形容枯槁的模样,便拧了拧眉,重又改口吩咐他:“直接传胡永年过来,先去瞧了二阿哥再来瞧郡王,开两副养生安神的方子,再从宫里拨个人过来,每日看着他吃药起居……”   “主子……”襄郡王黯然抬眸看他,见他不理,便低下头道:“谢万岁爷恩典。”   皇帝蹙眉,却没再开口,只只看了眼明微,正与她眼神儿对上,略微一顿就垂眸端了盖碗。   明微省得他是叫她开口,望望襄王,却只说得一句:“你还要保重自个儿才是。”   一言就叫襄王怔了怔,下意识的抬眼看她,触及她面容方察觉失礼,又惶惶低了眸。   皇帝心里暗叹,倒没怪罪他的意思,但将茶杯端在手中,撇了撇茶叶沫子,见二人没有他话,方才启口道:“你心里不好受朕知道,吴氏一死是本子烂账,说算到朕头上算到李嫔头上……”   “主子——”一语未完,襄王便如临大敌,断然叩首截住了他的话头,“奴才万无此心,七巧祸事,皆由奴才与福晋约束内宅不力而起,带累李嫔娘娘蒙受无端之祸,奴才万死不足以谢其罪,岂敢对主子与娘娘心存怨怼?奴才怨的,不过是我对七巧多有亏待错待,至于心中惭愧怨恨交织,难以自拔,万没有……”   “朕知道你的心。”皇帝原是要逼他一逼,由得他一气说完,适才摆手止了他,宽慰道:“再亏待错待,人死如灯灭,你再计较还有何用?你媳妇儿那头还怀着孩子呢,你就尽把自个儿耗在上头,没得你熬病了,撂下一家子老小,你心里就安生了?没得你更有些憾恨……”   “奴才……”叫他一激,襄王才算渐渐能听些话,为他说着说着就低了头,“奴才知错。”   皇帝低低叹了一口气,心里摇头,嘴上却说这才是,一顿又道;“吴氏的事,朕与长公主与明微说过,想你也知道,她从鸣冤到身亡,处处都有违本性,透着蹊跷。虽你们此前没问出来什么,可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一来她作好作坏,到底服侍你一场,朕究竟会给你个交代;二来,倘有个幕后指使,朕也不容他坐山观虎斗。先前明微遇险,朕没腾出手,如今她日渐妥帖,吴氏的头七也过了,朕明日即派人过来秘查,你心里有个数。”   襄王应命谢恩,皇帝摆手叫起,转眸看向明微,“你可还有什么话说?”   他这么大刺喇喇的问出来,明微便有也说不得有了,细品此话又有些不对,便只望他不语。皇帝也不含糊,但又交代襄王两句,就携她告了辞,由着襄王把两人送到车上,车夫一鞭子抽在马背上,包裹麻草的促榆木轮子滚过地面,平稳而近乎没有声响。   “安心了没有?”皇帝环着她,懒懒靠在铺了貂皮的椅背上,一手在烧着银萝碳的火盆上笼着,一手去牵她袖子里的手,“才暖过来,可是又凉透了。”   见她不说话,便又道:“你甭怨我临时起意敲打他,我看他待吴氏伤心事小,待你意重才害命,没得这些年,心里头还惦念着,莫说朕是天子,就是普通人家的男人,也由不得旁人惦念自家婆娘。朕已经法外开恩了……”   明微觉得,喜儿成日絮絮叨叨自说自话与记吃不记打的毛病全是跟他学的,便容钰也肖他,由不得按了按眉心,“我几时说什么了?你叫我静静……”   皇帝一挑眉,“静什么?你有什么烦心的,但说与我便是……”   明微不理他,他便倾了倾身握住她的腰肢,凑近她耳边唤道:“明微?”   “离我远些。”温热的呼吸吹拂在耳边,明微但觉颈边一阵战栗,便不客气的伸手推他。   圣上闷声一笑,但把她的脸转过来面对着自己,饧眼看看她,张嘴便咬住了她的唇瓣。   唇与唇相贴的温软濡湿,明微心口一颤,下意识的抬手去挡,只叫他握住手臂,毫不费力的掰了下来,虑及她身上有伤,只小心的压制在腰间。   几番相搏,明微毫无还手之力,只由得他启开了贝齿,喘息微微急促的攻城掠地,一面又含混笑道:“好卿卿,你吃了什么,恁甜的滋味儿……”   如是昏言昏语,只把明微气到,狠心把牙齿一合,咬在了他唇上。   圣上嘶了一声,吃痛放开她,眼见得她以帕掩唇、又气又恼的模样,端得心里又爱又疼,方要调笑,就听她道:“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混?”   “混?”圣上一听就乐了,抬手拢了她笑,“你这话可要说清楚,我不过亲一亲你,怎么就混上了?”   “你……”明微气结,一甩手推开他背了身子,顿了一会儿,板了脸说道:“我不喜欢这样。”   不喜欢,圣上觉得哭笑不得。从前她心里藏着事儿,每每别别扭扭;后来就一闹这些年,别说亲近,他看她两眼都得思量思量;现在倒好,好容易她心甘情愿了,倒会直截了当的同他说不喜欢了。   他拧了拧眉,“朕叫大夫来给你瞧瞧?”   “我没病!”明微差点跺脚。   “那怎么办?”他搭手在椅背上,懒洋洋往后靠在迎枕上,挑眉看了她一眼,“莫不朕后半辈子继续做和尚?”   明微面上热度未退,闻言又烧了一下,默了一会儿,方抬眼看他:“我只是不叫你像方才一样。”   皇帝审视她一会儿,嗤一声就笑了,愈笑愈不禁,最后待喜儿一样抬手捏了捏她的脸颊,满目笑意宠溺,连说行行,“听你的。手给我,我给你捂捂。”   明微狐疑的看他,却说不出来什么地方不对,只迟疑着把手递给了他。   “朕还能吃了你。”皇帝握住她迟迟递过的手,一脸的嫌弃嘲笑,但拍一拍身侧的位置,叫她靠过来,“过来歇一会子,我与你说说话。”   明微打量他两眼,顺势挨了过去,圣上抬臂搂了她。   天寒风冷,往日热闹的街道早早就空无一人,两侧门扉紧闭,一辆孤零零的马车从寂寥的街道匆匆驶过,谁也不知晓,里头岁月安然。   圣上有一搭没一搭的抚着她的头发,忽而低眸看了她一眼,“问你一桩事可行?”   明微挨在他身边,猫儿似的昏昏欲睡,闻言只微微的抬了抬脸,寻了他胸口更舒服一个位置靠着,漫不经心的应了句你说。   “得先说下……”他略微迟疑,“我就是问问,没旁的意思,你不要多心。”   明微抬眼看她,“什么事儿?”   “我是想问你……”他摩挲她的脸颊,犹忖了一会儿才开口,“往日我那般待你,在你心里,是否把我看作蒙立一样?”   一样的逼迫她,一样的亏待她,那三言两语拼凑出的一段过往,每常他思及,恨不得一刀剁了蒙立的同时就想到了自己,想到自己恐也与他无差,想到若不是他强加在她身上的一桩交易,怕她早也同离开蒙立一般,早就与他一刀两断。   她不晓得他是怎样的心,触及这桩往事默了一会儿,方轻轻摇了摇头,而后重新靠向他怀里,望着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问:“你在意么?”   皮囊色相,用以还债,她从没觉得因此她就与他有些什么,更没有为此负疚,却不知因何鬼使神差的就问出了这么一句。   “在意你心里有我没我。”圣上环紧她,满怀爱意的吻了吻她的发顶。一瞬又刮着她的鼻尖调笑:“你说有没有?嗯?”   明微但笑,孩子似的一囊鼻子,伸指勾了他的手指。   一时到养心殿,二个相携下车,尔然一个对望,亦能彼此会心,笑意盈面,只叫人不忍心前去打搅。   陆满福伺候他们进殿,与吴宗保相视一眼,候了片刻才上前回禀,皇后娘娘求见。 第99章 大结局   腊月天寒, 草木凋敝,皇帝嫌屋里寡淡,便下旨叫造办处进呈几株盆景。不料进了几回,他都嫌养得难看给退了回去, 明微瞧不下去,一早造办处再来送东西时便选了两株叫他留下,自个儿亲自操刀给他修剪。   打小养下的习惯,她是最拖不得事的人, 修了一半的珍珠黄杨, 因下晌两个出门搁下了,待得回来, 座都没落就拿了剪刀, 回眸见皇上跟着凑过来,便顺手支使他把枝干上横斜出来的一根枝条剪掉。   圣上瞧瞧在她手里变得枝叶疏落的老树桩, 一面动手一面笑道:“那日造办处的冯二祥送盆子过来,朕听他吹嘘,侍弄盆景的张春景养了五年才养出了这几枝子, 全耗在你手里了。”   明微仔仔细细的修剪枝干盘虬处生出的小枝小叶,头也不抬的搭他的话:“盘根露爪,这是块难得的好桩子, 没得你喜欢再给它再添几只脚, 那作甚还要叫他带回去?”说着乜他一眼, 眸中隐带狡黠。   皇帝咔嚓一声把那长长的枝条剪下来, 拿在手中一敲, 忍俊不禁:“你若有心,可为一弄臣尔。”   明微剜他一眼,但回头仔仔细细的把树干中生发出来的细小枝叶剔剪成数层平薄如削的云片状,顺着枝干盘虬斜上,苍劲古奇,宛然如画。   方回头笑问他如何,却听陆满福禀皇后来了,手下便蓦地一停,随后一撂剪子,勉强扯出个笑意:“我去瞧瞧喜儿同合惠……”   “明微——”他一把拽住了她,眸光定定,“没什么事,你不用避着。”   明微望他一眼,终究没有挪动脚步。   皇后嫁他十几年,头一回与他说话,他身边有个宫婢太监以外的旁人。   她向来觉得她待他没上过心,也不会妒忌谁,便这些年他为着李明微近乎疯魔,她心里也没有过半分波澜。直到此刻见得他把李明微带在身边,方才觉心头轻轻一梗,不过顷刻就笑了笑,“我来得不巧了。”   她蹲身与他请安,踩着花盆底站直了身子,目光在明微身上一掠而过,见她敛衽福身,方亲和而不失身份的说道:“才伤了没几日,怎么就起来了,不好好歇着?”   “回娘娘,没什么大碍了。”明微恭谨回话,便察觉掩在袖子底下的手指被他握在了手心。   他望向她,有些后悔方才的冲动。纵他不把她当作李嫔,不要她避忌皇后,可只要皇后一日是皇后,她在她面前,就永远只是李嫔。   “朕问了罗从翰,叫她适当走动走动,倒还有利于恢复。”眼见得皇后还要再说什么,他一抚扳指,接了话头,“劳你挂心她。且说说你去园子里如何,太后可还好?”   劳她挂心?这是两个好的一个似的了,皇后自觉她也是何必,这么些年了,到这个时候计较这些,便一弯嘴角,利利落落的道:“太后一切都好,奴才去时正和长姊带着庄王福晋、老王妃摸牌,庄王福晋要走,她老人家好说歹说留下我摸了一下晌的牌。来时与我说,叫主子且不着急去接她,园子里没我们这些小辈们去闹,她倒还乐得逍遥一段日子。”   话不必说得太清,彼此晓得尽够。比方皇帝叫她去圆明园,不过同时吩咐了她派人去收拾香山静宜园的见心斋,再叫她告知太后,李嫔平日读书写字好静,又将将伤了身子,他打算将她送过去修养;比方说太后对这个结果满意,也不过说叫他们不必着急接她。   一场争执,匿于无形,或也是最好的结果了。   “朕省得了。”皇帝点头满意,“劳顿一天了,你跪安吧,朕忙完这两日再同你去园子里接太后回宫。”   他急着撵人,皇后也不在意,蹲安告退,抬眼瞧见明微纳福相送,不过一垂眼皮略了过去,退得两步,搭着嬷嬷的手去了。   眼见丫鬟卷帘送了他们出门,明微便离了他身边,自去拾了剪刀摆弄盆景,方剪下一片叶子便顿了手,头也不回的道:“方才……你我都不该。”   “明微……”圣上心中隐隐疼了一下,走过去轻轻拢了她的双手,“你在宫里也有些年头了,朕与皇后是怎么一番情形,不消我说,你总也看得清楚。我只告诉你,嫡妻尊荣,太子之位,甚至皇后母家满门显贵,该给的朕尽都给她了,朕自问事事对得起她,她所做的,我都已十倍百倍回报。我待你如何都不欠她,你更不欠她,要说欠,也只是我欠了你,倾我所有,也还不起一分半厘……”   “你不需自责。因我的心意,却叫你处于如斯境地……”他自嘲的摇了摇头,只不知才能叫她开怀,唯是喃喃说道:“莫说你泛酸,就是打我骂我,也是我该受的……”   明微心中一热,险些滚下泪来,只深深的埋进了他怀里,缓了片刻方道:“人心不足蛇吞象,人最不能放任的,是自己的私心。你我得到今天,都当知足、感恩,惜取当下,而不该再生贪嗔怨念。”她抬眼看他,眸光温柔而带着祈求,“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明微……”他说不出话来,闭上眼睛去亲吻她的嘴角,无尽虔诚而满怀着歉意,良久才放开了她道:“朕必不负你所望,有朝一日,定将一个盛世江山捧到你面前。”   “我等着。”她握着他的手笑了笑,目光胶在他身上,久久不愿挪开,待得他眼梢一挑,问她可看够了,适才面上一臊,敛眸背转了身子。   圣上闷笑一声,但把手搭在了她肩头,瞧了瞧面前的黄杨桩道:“朕想搁在书房,你帮我去看看怎么摆才好?”   “不去。”明微想也不想就拒绝了,拿帕子擦着手道:“我要去看孩子。”   圣上一笑由她去了,自也撂下手,不紧不慢的跟了过去。   两个下晌出门,喜儿带着合惠已经在御狗房里厮混了半日,眼见得父母找来,便开心的把小狮子狗一丢跑了过来。   明微接住她,目光却落在领着合惠牵着几条狗绳手里还抱着两只小肥狗的容钰身上,见那白绒绒的小狮子狗背上俱都被绑了一溜五颜六色的小辫子,就伸指点了点喜儿的脑门儿,“你欺负哥哥们是不是?”   “没有。”小丫头生气的嘟了嘴巴,“二哥哥要帮喜儿的。”   明微低头刮了刮她的小鼻子,眼见得容钰两个过来打千儿请安,起身后还在那里捏胳膊,便忍不住轻言嗔怪:“你也由着她使唤。”   容钰不防叫她注意到,忙放下手来,嬉笑道:“儿子做哥哥的,平日里上书房,难得陪妹妹玩儿一回,母妃就不用心疼我了。”   容钰长了十几年,皇上是少有几回觉得他说得有理,只点着头说这话很是,“喜儿最小,你们两个做哥哥的,合该事事以妹妹为先……”   话没说完就叫明微推了一把,蹲下身来面对着喜儿,拉了她的小手道:“哥哥们对你好,你也要懂事,不能总麻烦他们,娘亲可不喜欢喜儿变成一个小魔头,你说行不行?”   “嗯……”小魔头回头去瞧容钰,见他冲她使眼色,才咧嘴一笑,痛快的点头说行。   只叫明微扶额,起身看向皇帝。   “喜儿还小,不用这么箍着她。”皇帝摸摸扬着头看他脸色的喜儿,不在意的笑了笑,“朕给你打包票,日后一定教不坏她。”   明微是胡夫人与李相独女,打小也是被两个捧在手心里长大的,虽是如此,该受的管教两人却一点也不含糊,早早的就教她明辨是非。因她从心里不认同皇帝事事把喜儿当孩子看百般娇惯纵容的方式,因有三个孩子在,便只看了眼他没与他争辩,只叫了容钰过来,给他扯了扯满是褶皱的袍子,一面道:“才说要找你,可巧就遇见了,正好我们说说话……”   喜儿眼睁睁看着娘亲松开她的手带二哥哥走了,方跺脚要喊,就叫皇帝弯腰抱了起来,“娘亲与二哥哥说点事儿,阿玛带你去玩?”   “不要。”喜儿不开心的一扭身子。   “那喜儿饿了么?咱们回去用点吃食等娘亲回来可行?”皇帝犹耐心的哄她。   喜儿还想说不要,可低头一瞧合惠可怜兮兮的拽着她鞋子悄悄叫妹妹,才勉强点了点头,“看在哥哥的份儿上,那好吧。”   皇帝叫她逗得发笑,只把她往上颠了颠,腾出一只手牵了合惠。   冬日天短,方酉正,天色就已完全暗了下来。风也似乎越来越大了,猛兽似的横冲直撞,把容钰手里的灯笼吹得忽明忽暗。   “母妃——”他忽然叫她一声,顿住脚步,暗暗捏紧了手里的提竿,“是我哪里做的不好,叫你厌烦了么……”   关于离宫,关于以后叫良修仪来照顾他,明微自问说得十二分婉转,不妨哪里还是招了他误会。只庆幸他心里藏不住话,当下就问了出来。   “怎么会?”她返身走到他身边,轻轻抚了抚他的肩背,“我怎么会厌烦你呢?不过是方才同你说的,日后我不在宫中,你身边没人照顾,我放心不下。”   “那也不能叫我认别个儿。”容钰扭着性子不干。   好说歹说,明微终究是没劝动他,回头再与皇帝说起,他却是乐见其成,只道:“没两年就开牙建府,也不是孩子了,由得他吧。”   叫容钰去跟别个儿,原是她一意同提的。他怕叫她觉得愧对容钰没有反对,心里却并不希望她能如愿。世事难料,如今敏妃养着合惠,这孩子挂在她名下,往后他万一有个什么,还能有个照应。如今容钰断然拒绝,倒是正和他意。遂一面替她拆头发一面道:“他才落地皇贵妃就走了,身边伺候的丫头嬷嬷,都是我与太后亲自过目了的,你尽可放心,只等再过两年,替他长眼挑个福晋便是了。”   一说这个明微就笑了,“我想起来,早两年竟与我说过,他钰小爷除了婉仪妹妹,谁也不娶。”   皇帝嗤笑,问她可知晓是谁家的姑娘。   明微思忖片刻笑道:“似乎是员外郎桑格的女儿。”   “那是吏部尚书罗察的孙女儿了。”皇帝一下子就对上了号,说着就笑,“这罗察是老庄王福晋的胞弟,桑格是他的独子,说起来这里头还有些趣事儿。”   “什么趣事儿?”明微拢着头发,颇好奇的回头打量他。   皇帝道:“是说这个桑格,打小就爱美色,屋里头的伺候的婢女外头随身的小厮,没有一个长得不水灵的。等到说亲的时候,前前后后相看了十几家的姑娘,他都嫌配不上他,老夫妇尚书只得这一个儿子,也不敢逼他,全由着他的性子推了亲事,闹得京城里的高门大户,有一半是和他们家结了仇的。这桑格坏了名声,等到二十好几,才娶了西北一个小官的女儿。”   明微听及只问:“他这位夫人生得可好?”   皇帝一点头,“朕听庄王说,是个雪肤花貌的美人。”   明微便笑道:“如此就有些荀奉倩的作派了,不说可敬,起码也称一句至情至性了。要是合适,陛下很是可以结了这个亲家。”   “门第上朕倒是没什么意见,只是……”圣上笑了笑,“朕记得他成亲还没几年,他这个女儿,至多不过六七岁。”   明微愕了愕,有些不相信的看着他,皇帝不以为意,只揽了她道:“不早了,先歇着吧。你明儿有空去叫他了问问,他要是真愿意,小一点也没什么,等个五六年就长大了。五六年,晃眼一瞬间罢了……”   原是顽话,说到后头两人却都心情沉重,明微禁不住眼泪,伸手抱住了他。   一天天数着日子,数着时辰,也不过晃眼就到了廿一日。   两个孩子,明微难得偏宠一些,只抱了喜儿在怀里,细声细气的与她商量:“娘亲要出门办些事,晚上不能陪着喜儿了,你乖乖的好不好?”   “不要。”喜儿摇摇头挨在了她怀里,勾着她的手指头道:“带喜儿一起去。”   她爱怜的摸了摸她的小脸,“你得留着照顾阿玛,喜儿舍得离开阿玛么?还有你达玛姆,你昨儿不是还说要好好孝敬她老人家么?要是跟娘亲走了,还怎么孝敬她?再说天这么冷,娘亲会担心喜儿着凉生病。等天气暖和一些,再叫阿玛带你来看娘亲行不行?”七七八八说了一通,见她扯着衣襟上的丝绦不理睬,便又哄她,“娘亲知道喜儿最乖了,喜儿说,行不行?”   喜儿嘟嘟嘴巴看她,“喜儿比合惠乖吗?”   明微笑道:“喜儿最乖。”   小公主于是一乐,痛快的答应了她,一本正经的与她拉勾:“喜儿会乖的。”   明微欣慰一笑,但看了皇帝一眼,回头揉了揉她的头发:“那咱们说好了?你去找二哥哥玩一会儿,娘亲带合惠去瞧瞧敏娘娘行不行?”   “嗯。”小丫头乖巧的跳了下来,由得容钰把她领出去玩了。   明微朝她摆手,直到她的小身影消失在照壁处,才低头牵了合惠的手,柔声问他:“想额涅了么?”   “想。”合惠点点头,由得她牵了他回去,眼见得额涅疾步从暖阁里迎出来,仰头望望领着他的人,一时却松不开牵着他的手。   “去吧。”明微松开手摸了摸他的头,莞尔一笑,“你不是想额涅了么?”   合惠看看她,有些恋恋不舍似的走出两步,才小跑着挨到了敏妃身边。   “好孩子。”敏妃强忍着没有从头到尾的打量了他一番,只亲热的抚了抚他的脸颊揽在了身侧。   一顿方才与明微说话:“可是今日出宫?”   “马车在候着了。”明微一笑,再看眼合惠,朝她深深纳了个万福,“日后,拜托娘娘了。”   “妹妹快请起。”敏妃慌忙过来扶她,握了她的手道:“我知道你的心,你放心,但有我一日,就不会叫惠儿受半点委屈。静宜园总也不远,你要是不嫌弃,我往后求了万岁爷常常带他过去瞧你……”   “多谢娘娘。”明微心中感念,只又朝她一福,方告辞道:“不早了,外头还在等着,我先去了。”   敏妃一直送她出了垂花门,一抬眼却远远瞧见皇帝正在穿堂处等她,便一福身止了脚步。   车轮滚滚,那飞檐翘角的雕梁画栋在视线中渐渐远去,冷风顺着窗子灌进来,明微撩着帘子,却久久不愿放下。   她从没想过,有朝一日,她会对这座宫城有着这样深的牵挂与不舍。   “当心身子。”皇帝把那毡帘压下,伸臂揽过她,捉了她的手渥在掌心,“我近些日子想过,太后这回发难,无非是嫌我行事出格,等过些日子……”他拈着她的下巴笑了笑,“过段日子你想回宫必是可以回来,我只怕你不愿意……”   “正说得是。”明微靠在他怀里笑了笑,“没得我与你在一起,镇日醉生梦死,不知今夕何夕。我月前应承长公主的事,至今还没办完……”   圣上只笑:“那你紧着些,等过了年,合惠要上书房恐离不开,喜儿见天没事儿,我倒想叫她过来住段日子,没得要耽搁你。”   分别在即,两个事主儿这边絮絮低语,安恬祥和,不见半分难过,倒是外头扶车的满福儿公公洒了一路的眼泪。吴宗保坐在他旁边驾车原没在意,后头见他肩膀一抽一抽的,定睛瞧了一会儿才一巴掌郭在了他脑袋上,压低了声音斥道:“你小子是头天进宫怎的?主子爷跟前儿,嚎什么丧!”   陆满福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哭得死了娘一样,叫他打了一巴掌还蹭着眼泪抽搭,“我就是心疼咱们万岁爷爷,心疼李主儿,您老叫我再哭两声儿,您儿子这会儿忍不住……”   “呦呵!”吴宗保拿眼一瞟他,毫不给他面子的嘲讽,“你这会儿知道心疼李主儿了,头先埋怨她的是哪个?”   陆满福难得驳他,抹着眼泪不忿,“我那是瞧着咱们万岁爷可怜,您老也不是没瞧见,当时咱们主子爷都给逼成什么样儿了,要不是有小主子……”   “好好看路,甭净扯写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吴宗保瞧他说得不像,一扯缰绳打断了他。   陆满福咯噔闭了口,转眼却犹在那里抱怨,“您老说老天爷怎么就这么捉弄人呢?好容易好了好了,转眼又得作对儿牛郎织女……”   说着就唉声叹气,好像要分开的不是里面那一对儿,而是他与哪个姑娘似的。   “行了!”见他是真难过的不行,吴宗保才腾出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软下声儿道:“你是没听戏文里头唱‘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但凡万岁爷与李主儿同心,在一处不在一处,又有什么差别?这就到了,快把脸擦擦,甭叫主子看见你一张哭丧脸……”   京郊天冷,方揭开门帘就一股冷风灌进,皇帝慌忙一挡,将她身上的裘衣裹好,才扶了她下车,放眼打望周遭的环境。   这是梅林深处的一所院子,高低错落的竹篱笆围出了数间精舍,外头一条小溪绕院而过,两旁种着各色各样瘦骨嶙峋的梅树,此时尚未开花,只门口处两株腊梅吐了嫩黄的骨朵,透出屡屡沁人心脾的清香。那腊梅树旁,却还置了一个小小的秋千架。   明微一下子就呆住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儿来:“这是……白水庄?”   白水庄乃是李府的一处庄园,李相夫妇喜庄子里的田园风光,又爱山下的这片梅林,就简单修了几间屋子。因图一个质朴自然,故全无雕琢,不比旁出,极好辨认。   她回头看他,皇帝只一笑牵了她进门,一面道:“听珍儿说你小时候爱来这里玩儿,进去瞧瞧可还喜欢……”   “姑娘——”说话间珍儿正推门出来,一见他们就欣喜的迎了上来,“姑娘可算来了,母亲在前头煮饭,我去唤了她来……”   她是风风火火不减当年,盼了半日姑娘,就全忘了那位在侧,明微但纵着她不言语,到底皇上亲自笑着阻了她,嘱咐道:“且不必叫他们过来。我陪你们姑娘看看,一会子就过来前头。”   眼见得珍儿迟疑,就又指了吴宗保吩咐:“你跟过去照应。”   吴宗保自是知晓那厢还有话说,便一哈腰,不着痕迹的忽悠着珍儿走了。   二个携手进门,陆满福极有眼色的等在了门外,合门一刹,只听得李主儿隐隐带了哽咽的声音:“不是叫我去静宜园么?”   “我怎么舍得把你拘到那里?”皇帝点着她的鼻尖笑了笑,伸臂搂过了她,“这里多好,顾嬷嬷可与你同住,他一双儿女也可在庄子里照顾。你想热闹,这老老少少十几口子总也够陪你;想清净,就在这里读读书写写字;想出去走走,就知会顾家小子去安排,只要不走丢,去哪儿都行……”   “出去?”明微下意识的抬眼看他,一时已经有些反应不出这个词的意思,只怔怔的看着他。   “出去。”他点头确定,细细摩挲她的脸颊,“明微,白水庄不是另一个静宜园,我给不了你别的,唯有叫你从此以后自由自在。”   ※※※※※※※※※※※※※※※※※※※※   顶锅盖说,还有番外,故事继续,没撒的糖通通补上,不过因为时间跨度会比较大,就不列在正文里了。 第100章 番外一   新春伊始, 天公却不甚作美,十五晚上砸了几滴硬邦邦的雪粒子,十六一早就狂风大作,漫天卷地, 只把勇毅侯府垂花门新帖不久的春联刺啦撕了一个口子,在猎猎北风中哗啦作响。   云氏送丈夫出门,就瞧见几个小厮七手八脚的在门口忙乱,定睛一看, 不由就变了脸色。   方要发作, 前头一路步履迟迟魂不守舍的丈夫却忽然顿住脚步,回过头来说道:“不用送了, 你回屋吧……”   “三爷——”一想到他就要去宫里面见皇帝, 吉凶未卜,她心里便是一慌, 下意识的往前跟了一步,迟疑着道:“咱不能不去了么?”   “年年面君辞行,没道理就落下今年。”蒙立阖眼叹了口气, 才望她强笑道:“你不必挂心,圣上即便再痛恨我,也不至在这个时候为难。”   “爷……”云氏恋恋不舍的挪不动脚步, 眼见得蒙立握拳嗽了两声, 忙上前给他整理衣裳。   “回去吧, 当心身子……”蒙立拉住她的手, 微微一顿就放开了, 踅身冒着寒风出了门。   凛风如刀,他却似乎感受不到,一路心神不安的赶到了隆宗门,瞧眼对面景运门处已经无人,便递牌子进了养心殿。   看守隆宗门的侍卫依照规矩验了牌子,仍如同往常一般抱臂道一句“得罪”,方却步放他入门。蒙立朝他一颔首,撩袍入内,将收入袖中时却不由微微出神。   皇帝不叫大起的时候往往在乾清宫听政,诸臣工每天早上会在景运门递牌子觐见,小太监将这些名牌收起来呈进,皇帝想要见的就会把牌子留下,不见的就会发还。而数百臣工当中,除了非常时期被皇帝委派,仅有不过十人在平日里享有直入圣上日常起居的养心殿奏事的特权,不必拘于时辰所限。   蒙立就是这其中之一。昔日世宗驾崩,皇帝甫等大宝之日,即给了他随时出入养心殿奏事的恩典。   “蒙大人——”吴宗保从屋里打帘子出来,一声唤打断了他的思路,“万岁爷有召。”   他恍然回神,瞥他面色毫无所得,便一颔首,躬身随他进了西暖阁。   因又小公主在,养心殿这两年里地龙便比往常烧得暖了一些,甫一进门就是一股暖意。皇帝单穿一一件秋香地宁绸夹袍,正立在房中观揽弘文馆摹绘的《坤舆万国全图》。   六幅三尺来高两尺余宽的条屏依次摆开,拼成了一个一眼难及的世界。   “奴才蒙立,叩请主子大安,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蒙立摘下帽子,伏地行叩拜大礼,只听得靴底踩在地毯上细微声响,年轻的天子转过身来,缓缓踱到旁边的圈椅坐下,绷着嘴角道:“你抬起头来。”   “奴才不敢。”蒙立略一起身,又磕头下去,只把脸对着在了那宝蓝地团花如意的地毯上,声泪涕下:“奴才欺君罔上,罪该万死,求主子治奴才死罪!”   “死罪?”皇帝冷冷一笑,猛地握起桌上的茶杯狠狠照着他面门砸去,但听一声闷响,蒙立不敢躲,生生叫他砸在了额角,登时脑中嗡的一响,血流如注,只模糊听他怒骂:“若不是为着她的名声,你以为你还有命活到今天?朕不杀你,你自己回去写折子,随英吉利访华使团前往欧洲各国见习其海军编制,永世不准再回中土!”他看他一眼,抬起了下颌,“看在这些年君臣的份儿上,朕,不拘你带着谁去。”   “主子……”蒙立心头大震,忍着痛意膝行往前,一把拽住了他的袍角,“主子开恩!奴才那时是年轻糊涂,一时迷了心窍,绝不是对主子怀有异心……主子,天津小站是奴才亲眼看着主子经营数年的心血,亲眼看着主子深夜排兵布图,力排众议任命奴才督练新军。奴才到任之日就发誓,必定要作出一番成就,来回报主子的知遇之恩。主子……”他满面哀痛,涕泪横流,只哽声难言,“奴才不是怕客死异乡,也不是怕没了权势富贵,奴才是怕没有法子回报您的大恩大德。奴才求您,哪怕一个小兵小卒,也叫奴才留在天津小站……”   皇帝任他牵扯,不为所动,声音却平静下来,淡道:“你入侍东宫之时,朕就告诫过你,朕用人,且不计能力,不管出身,首要在意的,就是一个忠心。你不必急着辩白……”他止住他欲开口的话,起身从他面前踱开,扬起下颌道:“你若真正有忠君之心,无需言语自证。但回天津去写折子,朕就信了你。”   “主子……”蒙立只觉眼前血红模糊一片,抬手一抹,竟抹了一手的鲜红,他一时只觉喉咙哽住,语塞难言,望着他的背影许久,才磕头下去,一字一顿道:“奴才遵旨。愿主子保重圣躬,长乐安康,江山永固。”   言罢站起身来,退却一步,重又打袖下跪,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奴才告退。”   他端起帽子,从怀中抽出一方藏青的手绢来抹了抹脸,最后覆在额上,又咬牙带上了帽子,方才收敛了满面哀戚之色,面色如常的退出门去。   他一路绷着脸色步履平稳,任谁也看不出来将将受了斥责,直到出了西华门,铜钱儿牵马过来把缰绳递给他,他踩着脚蹬上马,脚下却蓦地一滑,踉跄一步险些摔倒。   “爷——”铜钱儿适才发现他有些不对,慌忙过来扶他,只叫他摆了摆手,略一看那马蹬,重又踏上去,稳稳的翻身上了马背。   铜钱儿眼见他驱马而去,忙跳上马背,打马跟了上去。   一路策马,回到府邸早已冻透,他也不觉,但把外头的氅衣一解,提步进了后院。   云氏不在房里,只有个还没留头的小丫头在院子里跳格子,大冷的天,只跳了一脑门子的汗,见到他来便上前一福回道:“老太太今儿有些犯咳嗽,奶奶去后头伺候老人家去了。才老太太屋里的杨红姐姐过来支会,说叫三爷回来了一道过去用膳呢。”   一面说,一面跟进去伺候他换衣裳,却叫蒙立随口编个由头支了出去,自进室内取下了官帽,察那石青色的手绢已经被血水浸透,之转手丢进火盆里烧了,另寻了一块帕子压住伤口,又取了架上的六合帽带上,而后换了常服,脸色平淡的踏出门去。   老太太年将古稀,打从入秋开始身上就不大好,时不时的犯痰症,索性这会儿天干,只有些干咳。   外头这些事儿府里上上下下瞒得严实,原没给她老人家知道,因云氏在她面前也不敢表露,只乘着迎蒙立进门的空当儿得他说了一句无事,方才放下心来,同他说老太太的情形。   原没有什么大碍,蒙立心里略微宽慰。可老太太年纪大了,有个小病小灾的就爱瞎想,,絮絮叨叨的就说到了他们夫妻身上。   “你们二人鹣鲽情深,这是好事,可……”老太太说着就叹了口气,语重心长的拍了拍他们的手,“可老话儿也说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都是二十好几的人了,膝下没个一儿半女的算怎么回事儿?哪天就是我两腿一蹬走了,也死不瞑目啊!”   两个先是都低着头,待老太太说到死不瞑目,便都起身跪在了脚踏边,云氏挨在前头暗暗垂泪,“都是媳妇没用……”   “好孩子,祖母不是怪你。”老太太转身找了绢子了给她擦眼泪,“且不说那两个薄命的哥儿,我给他的人,你也都痛痛快快的领回去了,阖府里谁也说不出你一个错处儿,是他自个儿……”她说着即一拧眉,轻轻嗽了两声摇头,“他自个儿不争气啊!”   “祖母——”蒙立鼻子一酸,险些落泪,只深深磕头道:“孙儿不孝。”   “好了,不说这个了。”老太太掖了掖眼角,却没在继续说这个话题,只叫他们起来,问三哥儿几时走。   蒙立答是十七早上启程,老太太便又关心行李可收拾好了,带了哪些东西,又留他们用了膻,才打发两个回去打点。   夫妻二个又去老爷太太房里拜过,方才回房,一路上默默无言,各怀心事。   云氏自个儿在因老太太几句话忧思,便以为丈夫也是,隔着一张小几在南炕对坐许久,半天方启口道:“要不这回,爷带萧姨娘过去,我瞧您与她还说得上几句话……”   蒙立猛地抬眸看了她一眼,冲口就要说些什么,转念一想却抿了嘴唇,轻轻点头说好,转头就吩咐丫头:“去支会萧氏收拾收拾,明儿一早随我启程去天津。”   言罢就站起身来,“我还有些公务要办,晚上就不回来了。”   云氏怔怔的看他脚步匆匆的撩开帘子去了,许久才反应过来,下炕追了出去:“爷——”   她跌跌撞撞的追出房去,却只见满院的寒风萧瑟,哪里还有丈夫的身影。   萧楚楚这个名字,曾以蒙三爷千金买妓置为外室为世人所知,后来又以蒙三爷妾室的身份存续,而萧楚楚,却从未敢对他存有一丝一毫的绮念,因他满身酒意的将她扯在怀里问,知晓他为何带她来小站时,她只敛了眸子,坚定的说:“妾早就说过,妾的命是三爷救的,三爷但有吩咐,楚楚即便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辞。”   “当初要真是你,也不必有这许多事了。”蒙立摩挲着她的嘴唇笑了笑,顺着她的颈子往下,一粒一粒解了那细致精巧的琵琶扣,“我也只能信你了,倘有了孩子,记在云蘅名下,你,好好照顾他们……”   宣政十二年三月,天津小站督领蒙立上折,请赴英吉利,见习其海军、军舰制度。帝允之,虚悬督领之职,以索宏为副督领暂赴天津小站练兵。   同年五月,蒙立携二十名水师军官,从天津港登船赴英。 第101章 番外二   宣政十二年开春的雨水十分丰沛, 几乎隔三差五的就有一场淋漓的春雨,瑜贵妃最不喜下雨,嫌雨声叮叮咚咚的声音闹人,因每每梨心醒来, 总是先瞧瞧窗外,看是否又是一个雨天。   不巧早起又下起了雨,牛毛似的细雨打在窗棂上,窸窸窣窣的, 像是蚕食桑叶的声音。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披了衣裳起来,才扣纽子,就听门上想起了“咚咚咚”的敲门声。   “梨心姑姑, 梨心姑姑……”小丫头压着声音在外头低唤, 梨心应了一声, 趿着鞋过去开了门,一面裹着衣裳一面问她怎么了。   小丫头一身水汽, 站在门外也没敢进来, 只留了个门缝焦急不已的同她道:“才青云姐姐起来发现, 娘娘的黑兰红寿已经翻了肚子,姐姐叫我来告诉姑姑, 讨个主意……”   黑兰红寿死了……梨心只觉脑中轰得炸开了一个霹雳,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摆摆手打发了她, “我省得了, 你先去吧,告诉他们今儿都小心着,不要往娘娘跟前儿凑……”   她匆匆穿好了衣裳往正殿去,瑜贵妃还没醒,西暖阁里尚且静悄悄的,只有两三个丫鬟太监在有条不紊的准备着她惯常用的早茶燕窝,约莫又过了两刻钟里头才有动静,她打了帘子进去,守夜的丫头甫将玫瑰红绡金撒花帐子拉开,瑜贵妃坐在床头按着眉心,透着几分初起的不耐,“又下雨了?”   梨心忙过来伺候,一面道:“有点子雨,不过衣裳都沾不湿,料得一会儿就停了……天儿有些冷,娘娘多加件儿衣裳。”   瑜贵妃拧着眉不吭声儿,只伸着手臂由她伺候,待穿戴好净了面,再有专门梳头的小太监宋妙人过来伺候她梳头。阴雨的天儿,贵妃心气儿不顺,宋妙人也就格外的小心,足足比平日多花了一刻钟的功夫,才替她梳好了头发。双手托了镜子在她脑后容她打量,贵妃左右看了看,眉心方才展了一点颜色,自取了丫头手里的螺黛画眉。   蛾眉宛转,丹唇俏目,梨心从不明白,皇帝为何会为了一个李嫔,抛却眼前相伴数年的如花美眷。   “禀娘娘,四阿哥过来了。”小太监的一句话倏忽打断了她的思路,她回头看,正见四阿哥在外头磕头请安。瑜贵妃却头也没回,只一心一意的描画着自己的眉毛,漫不经心的交待了一句:“你去吧,好好读书。”   “是,儿子告辞。”四阿哥瞧了她一眼,默默躬身退了出去。   梨心心中叹了一口气,直等了许久,贵妃才把眉毛画完,取了口脂细细点上,又扑了胭脂,方才搭了她的手出去。   梨心知道她惯常起来会先去瞧瞧西番莲架子上的粉彩侍女鱼缸,因却行一步,叫了声娘娘。   “怎么?”瑜贵妃挑眉看她,梨心蹙眉默了一会儿,才道:“娘娘先用早膳吧……”   瑜贵妃一下变了脸色,“我做什么,倒由得你指派?”   她一把推开梨心走过去,却见得偌大一个鱼缸白沙细细,水草飘摇,那仅有的一条黑红相间的鱼此刻却翻着肚子飘在水面,已不知死去几时。   她摆手打发了丫头,自在那紫檀木的贵妃榻上坐下来,取过那牡丹菱花小碟,慢吞吞拈了半晌的鱼食。   “收了吧。”她将手里的小瓷碟往桌上一放,脚步虚浮的走回了卧房。   底下人面面相觑,梨心使个眼色,方有两个小宫女上前,小心翼翼的把那条死鱼捞了出来,方要搁到瓷盘里带出去,倏忽却听门上一个小太监气喘吁吁的跑来回禀:“娘娘大喜,才养心殿传信儿,万岁爷等会儿下朝了过来,大总管叫奴才来告诉娘娘预备着接驾……”   梨心惊了一下,就见瑜贵妃猛地回过头来,灰败的脸上一下有了颜色,急匆匆往前走了几步,又是忧又是喜的问他:“可是真的?你没听错?万岁爷真说了过来?”   “真的,千真万确!”小太监忙不迭的点头,“奴才是亲耳听养心殿的来寿传的口信,叫咱们预备接驾。”   瑜贵妃一时喜不自禁,只命梨心看赏,又忙着吩咐焚香,又叫人备点心瓜果,又叫找了他喜欢的茶出来,又自去换了衣裳,仔仔细细的打扮了等着。   最后一切准备停当,却等了许久也不见皇帝过来,直等过了午膳时分,才好容易才听得外头一声“皇上驾到!”,瑜贵妃连忙率众迎了出去。   细雨蒙蒙,阶下依次班列了二三十口子人,个个脸上带着喜气,好像过年似的热闹。   皇帝甫一转过照壁就看到了这一出场面,登时眉心蹙了蹙,待得瑜贵妃领着众人丝毫不觉的山呼万岁,更是沉了脸色,但吩咐一句平身就一言不发的进了西暖阁。   瑜贵妃向来猜不透他心意,察觉到他心情不佳,也不过悄悄觑了眼就跟了进去。   眼见得皇帝绷着脸在南炕上坐了,便从丫鬟手里接了托盘亲自与他奉茶,浅笑道:“奴才一早叫人备下的,您最爱喝的小龙团……”   “贵妃——”皇帝冷冷一抬眼阻了她的话头,瑜贵妃手上一顿,端着的茶杯放也不是递也不是,只喃喃叫了声主子。   娇痴无措,我见犹怜,皇帝却仿佛铁了心肠一般不为所动,只冷冷看着她道:“这半日,你犹没想清楚朕所谓何来?”   瑜贵妃心里隐隐有个答案,却不愿意承认,他送走了李嫔,一大早着人过来传话,她等了半日,以为六年的企望终于成真,以为他终于回转了心意,却不料是这样一个结果。她放下茶杯,垂手退了两步,低了眸道:“请万岁爷明示。”   “跪下!”皇帝握拳压在炕几上,倏忽铁青了脸色呵斥,“你做过什么,倒还用朕再提醒一次?”   瑜贵妃待他,向来是又爱又怕,唯恐一个不是惹恼了他从此不再搭理自己,若是从前被他这般呵斥,早已下跪认错,此时却凭着积攒了六年的一腔怨气梗着脖子,直挺挺跪了下去,“奴才做过什么,请万岁爷明示。”   “好,你好的很,你既不要面子,朕也不必给你留了。”皇帝连连点头,直吸了口气方呵道:“来人!传谕坤宁宫、宗人府……”   “万岁爷——”坤宁宫宗人府与皇帝私下问罪的区别,自然在天壤之间,梨心知晓其中的厉害,因也顾不上自个儿的死活了,膝行两步便扑到了他身前,磕头如捣蒜:“万岁爷息怒!贵主儿但有什么错处,必也是一时糊涂,求您看在四阿哥的份儿上,看在她对您十多年如一日的一片爱重之心上,网开一面……”   皇帝既亲自过来翊坤宫,原没要到那一步,因顺势便收了声,只绷紧了嘴唇看着瑜贵妃,不料她却阖了阖眼眸,轻笑出声。梨心一下慌了神儿,唯恐她再说出什么惹怒了皇帝,忙回头扯了她的衣裳,一壁哭一壁道:“娘娘,您不要这样,您得想想四阿哥,四阿哥还小,您不能不管他呀……”   瑜贵妃却似乎听不到一般,犹是一面流着眼泪一面笑,愈笑欲烈,直到嚎啕一嗓子嘶吼出声,伏在地上痛哭不止。   “娘娘……”梨心初时劝她,到最后也忍不住眼泪,扯着她的手臂与她哭在一处。   皇帝望着她们,重重吐出一口气来,只起身走到了门口,背对了那一片惨相,淡声道: “你嫉恨李嫔,拈酸吃醋,至于小打小闹,朕都能容你;可你为此逼死吴七巧,灭口宋春云与孙怀恩,杀人害命,纵非你亲手所为,但出尔令,朕所不能容。看在四阿哥的份儿上,朕不夺你的位分,从明日起你就在这翊坤宫里静心思过,几时想清楚了,几时就回禀了皇后,搬到永寿宫同老祖宗念佛。”   “皇上——主子……”皇帝提步欲走,却叫她含泪带噎的一声叫住,望着他的背影哽声道:“你记不记得,宣政元年初迁翊坤宫,你送了我十二条稀世名贵的金鱼。我每日亲手照料,整整养了十二年,可就在今天,最后一条也死了……”   她阖了眼,眼泪却犹扑簌簌的滚落下来,“我从没奢求你待我如她,甚至不求你像从前,但凡你能多看我一眼,我又岂会到如今地步……”   皇帝面目微微动容,可仅片刻就冷了下来,但道:“倘非因此,你此刻应在景祺阁,或是宗人府,总归不是翊坤宫。朕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说罢掀帘走了出去。   细雨如丝,犹在不知疲倦的下着,吴宗保一路小跑高举了油纸伞撑在天子头上,却犹挡不住那蒙蒙的雨丝顺着东风纷纷扬扬的洒进来。   好容易送他上了肩與,头顶黄盖遮了,方才松下一口气,小心着往前躬了腰请命往何处起驾。   不出意料的,万岁爷指了寿安宫,他捏着嗓子叫了一声起驾,二三十号人的队伍方才浩浩荡荡的往寿安宫逶迤而去。   自个儿娘家出来的小辈,便平日不管,真出了事儿也不会不放在心上。可皇帝处置了人就先过来了寿安宫,婉转相告,条陈利弊,桩桩件件入情入理,太皇太后便对瑜贵妃有些不忍,也尽都化作了一声叹息:“都是命数。”她摇一摇头,有些忆起了往事,“你可还记得她将将入宫的时候,我同你说过,她虽生的好,性子却好胜而娇纵,搁在宫里头,难说会生出什么事端……”   太皇太后话里没有什么怨责的意思,却说的皇帝心头沉沉,只低了眉道:“祖母教过朕不可贪其颜色,不可纵其所如……”他长长吸了口气,叹道:“孙儿省得,瑜妃有错,朕也难辞其咎,故此只望她能诚心悔过。我不瞒祖母,有李嫔在,我心里容不下旁个儿,也容不得谁出于任何原因算计她一丝一毫。可但凡贵妃知错,我就只当此事没有发生过,日后她该有的,四阿哥该有的,我必然不会厚此薄彼。”   雨似乎又下大了些,顺着窗子飘进来,太皇太后转头望望外头如织的雨幕,只漫漫然叹了一口气,“这是她自己的造化……” 第102章 番外三(一)   宣政十六年的春来得早, 方过元旦西窗下的梅花就开了,爆竹鞭炮的烟火缭绕当中疏影横斜,暗香浮动,甚有些不容于世俗的绝艳。   六阿哥身边伺候的丫头婆子们却并不为这新春初开的一树红梅欢喜, 反隐隐有些担忧。   说却话长——   这梅树挪过来尚且不久,乃是宣政十二年,六阿哥年满三岁循例迁居阿哥所的时候万岁爷一道赐过来的,且有旨意, 就种在他日常起居读书的西窗之下。小阿哥们初进阿哥所, 鲜少有不哭不闹的,当今的六个阿哥里, 只有这最小的一个抱过来时, 既不哭也不闹。每日卯初起床,大两岁的四阿哥五阿哥都还在乳母怀里哈欠连连, 他却已能将丫头婆子们甩在后面,自己去到上书房。   只每日下学以后,或在院里或在房中, 总小大人似的背手看着那株梅树发上许久的呆,因敏妃提过一回,渐渐的就也撂下了。不过其后一连几年里花开的这个时候, 每每总心事重重。因他身份特殊, 乃是出自李妃又养于敏妃叶赫那拉氏膝下, 阿哥所里的丫头太监乃至有些身份的老嬷嬷们都受过严诫, 不许在他面前乱嚼舌根, 故没人敢说些什么,直等敏妃问及,才提了几句。   可六阿哥向来是个年纪小却有主意的主儿,虽自小养于敏妃膝下,与之情分非比寻常,敏妃问时,却也未吐露一言半字。这两年随着年岁渐长,更是愈发沉毅寡言,不露声色。   敏妃又为他忧心,又怕惹了他恼,索性今年压着性子没问,待得听说这大过年的,别的孩子都吃得香玩得乐,他却一连几日闷头不出,连睡都睡不安稳,才耐不住把人叫了过来,旁敲侧击的开口:“额涅记得,你才学会走路那会儿……”她含笑比着手边摆了染牙水仙湖石盆景的小几,“还没这桌子高的一个小人儿,就推开我和你嬷嬷的手,要自个儿在屋里走。那时你才会走路呀,我怕你摔着,扶着你你又不愿意,我就只好悄悄的跟在你后头,这么张着两只手,偷偷的护着你,这一会儿下来,腰就疼得受不得了……”   她瞧着他,见得合惠眼眶微微湿润,蠕动着嘴唇唤额涅,只抚了抚他的肩膀,笑道:“好孩子,额涅不是跟你诉苦,这做父母的,只要看到他们的孩子平平安安,快快乐乐,自己再累都是高兴儿的。额涅省得你打小就比别个儿聪颖有主意,也省得你不喜额涅多管束你,可……”她叹了口气,“这一年年的,你才小小年纪,正长个儿的时候,就为些不知什么的事儿闹得睡不好,我瞧在眼里,当真不是滋味儿……”   “儿子……叫额涅挂怀了。”合惠语带哽咽,只撩袍下跪深深叩了个头,方道:“请额涅放心,儿子只是暂且有一事想不明白。夕年阿玛说过,此事别人帮不得我,唯靠我自个儿想通。儿以后必当留心,不为此事所困,保重自身,不叫额涅为我忧心……”   他是自来不肯吐露什么的,而今虽未深谈,如是提了一言半字,敏妃已然知足,但道:“好孩子,你但凡知晓额涅挂心,多多保重一二,我就安心了……”   一时又问了他些吃穿与课业上事,本还要再说什么,因太皇太后那里来传,方才放他去了。   合惠辞出来时已是华灯初上,因尚没过十五,宫里处处都还张灯结彩,出得永寿宫,就见南北甬道上一溜的大红宫灯,来来往往不乏些主子奴才。这两日过年,宗室的亲王、贝勒、贝子福晋们、返京的命妇还有外嫁的皇姑们进来磕头的络绎不绝,太皇太后同着太后那里日日宫宴不断,从隆宗门往慈宁宫与寿安宫的路上往往是不断人。   他心里没甚滋味儿,只转道往东,欲绕回南三所,因年节图个热闹不甚拘着,一路的烟花炮仗声与宫女太监们嬉闹的声音只是不绝于耳,合惠不甚经意,直到路过永寿宫时才习惯的停步瞧了瞧。   喜儿是六岁过后挪出养心殿的,最小的一个闺女,又是打小亲手带大的,万岁爷不舍得叫走远,便就近安置在了这后头的永寿宫。   俗言说穷样儿,富养女,皇帝待阿哥们严苛,寒冬腊月里上书房连轿子都不许乘,对女儿却千娇百宠,小公主打小出门,从来都是御前最得脸的陆公公伺候着,吃穿用度上一向走皇帝的私库,而这两年搬出养心殿,皇上怕她孤寂,年龄相当的伴读就选了十来个,加之大两岁小两岁的宫女太监,每日里轮着翻儿的陪她玩。因自这位小公主搬来,永寿宫便日日一派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景象,再是消停不了。   只是此刻却没有什么动静。   他心中顿了顿,但踅身一转,朝着宫门走去。   “请六爷安!”晚上天儿有点冷,门上的小太监缩脖儿对抄着袖筒在台阶上跺脚,一打眼认出他来,慌不迭的上前一步打千儿请安。   日常一水儿的姑娘,便是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合惠轻易也是不进永寿宫的,只在门口停下脚步漫然看了看他,问道:“你们主子不在?”   “回爷的话,小主子现在宫里。”虽不过七岁的一个孩子,小太监却摸得清这位小爷同那位李主儿一般自矜又清傲的脾性,十分不敢怠慢,只哈着腰,恭恭敬敬的回话儿,“不过下晌小主子从勒敏大人府上回来以后似乎心情不甚好,同瑾格格春姑娘几个玩了会子就叫她们回去了。”眼见他有意进门,便忙让开身去,一壁在前头引路,一壁使眼色叫别个儿去后头回话:“阿哥爷来瞧公主了——”   哥哥和老子面前,小公主的规矩是散漫惯了的,话递过去她也没出来,寥寥使唤了个小丫头出来相迎,一福身道:“公主请爷进来说话。”   合惠一路随她进了后殿,但见她乳母并三两个大丫头在外间伺候着,西梢间门上的海棠红缎绣梅花纹的门帘卷着,喜儿正抱个软枕盘腿坐在炕上托腮摆弄炕桌上的双陆棋子,一并还有个穿葱绿小袄柳黄裙子的小姑娘陪着,只微微蹙眉看着她,瞧见他来,才却步纳了个万福。   喜儿不过恹恹看来一眼,敷衍的叫了句哥哥。   “今儿个玩的不开心?”合惠走过去,扫了眼桌上摆着的走了没几步双陆棋盘,瞧她道:“可是勒敏家那个老六惹到你了,与我说,我去帮你教训他。”   已故的皇贵妃娘家胞弟,礼部尚书勒敏家的一对小兄妹,小一点的妹子与喜儿年岁相当在宫中伴读,大一岁的哥哥四岁那年头一回随母亲进宫,在慈宁宫里方见喜儿就看直了眼,喜儿小时不懂又贪玩,逗猫儿似的引着他跑了好几圈,回头还当作趣事儿讲给了太皇太后,为此连带皇太后万岁爷在内,都没少编派出笑话儿来。小公主这两年年纪渐长,才知道这不是什么好事儿,听他一打趣,立刻就气鼓了嘴巴,把棋子一撂恼道:“我不喜欢启霑,你不许胡说!”   合惠适才一笑,没事儿人似的在她对面坐下来,只叫小公主愈发气得咬牙,恰宫人来问他吃什么茶,便把棋盘一推,发脾气道:“什么吃什么茶!我宫里没有茶给他吃。”   合惠也不理她,但吩咐丫头:“泡一点小龙团过来,我上回吃着甚好,可巧玛法得的一点,尽给她送来了。   那宫人名唤玉致,为人最是周到细致不过,打喜儿还在养心殿时就在她身边近身伺候,待挪到永寿宫以后更是总理了大大小小的事务,比她奶嬷嬷与喜儿还亲厚两分,因也不怕她的公主架子,笑应个是就去了,临走还瞧了眼小公主道:“也不知今儿是怎么了,一回来就百无聊赖的,我们问什么也不说,可要劳烦六爷好好开导开导了。”   合惠转头看喜儿,待玉致去了才收拾着棋盘温声问她:“可是怎么了?同我说说?”   “哥哥……我有点不开心。”小公主托着小脸,抿抿唇叹了口气,打眼一望外间,只叫宫人们都退到殿门外头才低头摆弄着衣角道:“今儿去如意家里玩儿,她们家太太招呼我们,如意一直粘着她太太撒娇,我瞧着心里就好不是滋味儿。”   合惠伸手越过小几抚了抚她的发顶,“你是想娘亲了么?”   喜儿托腮点了点头,“我上回写信问,娘亲说她要到三月里才能回来,还有整整两个月……”她又小小叹了口气,十分郁卒,“阿玛从前跟我说,娘亲在女院授课十分辛苦,我不能叫她担心,我要是想娘亲了他就陪我。可是他天天在忙,上回娘亲回来,还跟我说阿玛日理万机,我长大了,不能老像小时候一样总叫他操心,我要是有事就写信给她。哥哥……”她拧了拧眉,很是为难,“你说我该怎么办?”   “你把我忘了么?”合惠含笑揉了揉她的头发,“日后有事就同我说。我告诉你,你每天找点乐子,两个月晃眼就过去了。”   小公主幽幽叹息:“可是我现在不开心,不想找乐子。”   合惠笑了笑,只低头把棋子摆了,招呼她道:“来,我瞧瞧你长本事没有。”   小公主哼了一声,一脸的不屑,“你是忘了除夕晚上才被我杀的片甲不留么?”   “那是让你。”合惠十分不留面子,“你来,我让你三次骰子。你要是赢了我,等到了中元节我求了二哥带你去逛庙会。”   小公主向是好胜心切,听他这么一说哪还了得,立刻就精神一震与他打起了双陆,先还堵着一口气要给他几分颜色,后头就耍赖带了灵犀一起,再后头索性要推了棋盘重来,合惠陪着她,直玩到了宫门将要下钥才起来,瞧她坐在那里看着棋盘嘴巴鼓得气球一样,便掸了掸衣裳道:“你好好学……”他瞧了眼她身边眉清目秀的小姑娘,“算你们两个,十五前要赢了我,这话就还算数,若不然等到二月二也行。”   把个小公主气得一脚踹死他的心都有,只把手里的引枕照着他脑门儿扔过去,闹道:“容锳你是骗子,我要告诉阿玛,告诉玛法和达玛法……”   六阿哥浑不在意的伸手一挡,将那枕头接住搁在了炕上,方要出门,就见一个玉致迎进来,一福身道:“才灵犀姑娘家的老太太打发人过来问公主这里可是还有什么吩咐,老太太还在西华门等着她出宫。”   合惠侧身一让,不觉往后一看,却见那一晚上无声默默波澜不惊的小姑娘面上终于有了一丝裂痕,讷讷道:“我忘了老太太一早递话儿叫我一同出宫了……”随后惶惶站起来与喜儿告辞。   合惠心里好笑,又觉得自己不磊落,但把眼皮一敛,先一步出了门。不过他脚程慢,还没过照壁灵犀就带着丫头赶了上来,因见他在前头,又急着走又碍于招呼,遂拧着眉顿住了步子,又丫头扯着她衣裳催,适才几步跟上合惠,告了句失礼匆匆去了。   不料方出永寿宫,就听后头人唤了一句你等等,灵犀提着裙子顿步回头,只见琉璃宫灯昏昏暗影之下,身形修长而眉眼清冷的少年双手虚拢,长揖到地,“方才,多谢你配合。”   她眼中忽的飞起一丝神采,嘴角几不可查的染上一丝笑意,而后纳福还礼,带着丫头辞去了。   合惠眼睫一压,方要提步,就见几步开外五阿哥容铖正看戏似的打量这边儿,见他看来,便脑袋一歪,吊儿郎当的与身边几个少年嬉笑道:“你们瞧,也不知哪个生得贱胚子,就叫他跟着敏娘娘也脱不了劣根性,毛还没长齐就会勾搭小姑娘了,哟,那是谁家的姑娘?”   几个少年一哄而笑,有说不认识的,有说定也不是好人家的,合惠一瞬脸色铁青。   “爷——”冯进两个看着自家主子,不禁小心着往前挡了挡。合惠看了一眼,狠狠甩开他们就大步朝着容铖走去。   “想打架?”容铖轻蔑看了他一眼,抬臂便招呼后头一窝高矮不一的孩子,“来,这可是去岁布库比赛的巴图鲁,咱们就陪他练练,看他容锳配不配得上这个称号。”   仗着人多势众,一群孩子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合惠全然不理,但走过去一把抓了他的衣领,仗着高了大半头的身量,拎小鸡似的把他拎了起来,在他尚没反应过来之际即狠狠掼在地上骑了上去。   “容锳你大爷!”容铖被他制住,丝毫没有反击之力,只气急败坏的在躺在地上嚷嚷,“揍他!你们都给我上……”   话没说完脸上挨了两个巴掌,合惠拧着他的胳膊将他压在地上,一扭头道:“你们老实呆着,今儿的事儿就算与你们无关,有不怕的,尽管给我上来。” 第103章 番外三(二)   “合惠打我……”容铖是大晚上抹着眼泪跑去的储秀宫, 一进门就咧着嘴哭开了,“我就说了他几句,他就要把我往死里打……”   “怎么回事儿?”祥嫔已卸了钗环,披着衣裳从屋里头出来, 把孩子拉到灯下一看他双颊都肿的馒头似的,心头一阵拱火。她不是省事儿的人,问过几句,就把容铖一拽, 去了慈宁宫皇太后面前讨说法。   “……奴才知道皇上不待见我, 我没本事,也不奢望得他青眼。好赖还有个儿子给我依靠, 却还给人打成这副模样儿……”祥嫔跪在地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抽噎不止,“可都是主子万岁爷的血脉, 除了大阿哥和三阿哥两个,谁还比谁高贵?就凭他六阿哥书读得好些个头大些,就由得他这么作贱自个儿哥哥么?我们是不妨, 只恐怕哪天他容锳长大了,连大阿哥和三阿哥都不放过……”   “行了!”皇太后才陪了太皇太后回来,将将歇下就叫她吵了一通, 心里头不胜其烦, 又听她提大阿哥三阿哥, 只拍桌怒道:“越说越不像!小孩子打个架, 你就挖空心思的来我跟前儿挑唆, 你是真当我老了糊涂了由得你们算计?”   “太后!”祥嫔心头一震,立刻收了心思,惶惶往前膝行了两步,连连叩头,“太后明鉴,奴才绝没有挑唆的意思!我不过是……不过是……您瞧瞧……”她说就哭了,伸手拉了容铖上前,一面抹眼泪一面道:“打人还不打脸呢,就不说还是他兄长,就是个奴才,也没得说上两句顽话就叫他下这样的毒手。您瞧瞧铖哥儿这脸,都肿成什么样儿了?我做娘的心里怎么能不疼!太后主子,您平日也疼着五阿哥,奴才求您给我们母子做主啊!”   皇太后稍平了平心绪,看眼容铖的脸,眉心就蹙了蹙,只叫传太医,又转而问他:“合惠是怎么要打你?”   容铖一路过来眼泪就没断,脸颊通红,鼻子也哭得通红,听她问,只囊着鼻子委屈:“我瞧六弟调戏四妹妹身边伴读的姑娘……”   “什么调戏?这也是你说的话?”皇太后脸一拉,容铖立刻就改了口,“……瞧他们有说有笑,就打趣了他几句,合惠就上手打我……”   “这倒怨合惠打你?”太后冷眼一扫他,又看祥嫔,“他小孩子不分青红皂白,你做娘的也不明事理?”   “太后……”祥嫔心知太后这里是讨不到什么便宜了,又咽不下心里一口气,遂拿帕子拭着眼角惺惺作态的委屈,“五阿哥纵使有错,上头还有主子爷主子娘娘,还有您和老祖宗,再不济还有大阿哥在,委实轮不到他六阿哥作威作福。他有错,我情愿您罚他,可叫六阿哥这么打他,奴才委实认不下……何况……”她觑了眼太后眼色,方又道,“铖哥儿不过两句顽话,分明罪不至此……”   “你这是定要逼着我处置了合惠?”听得这话,太后也沉了气,但把眼皮子一压,拿帕子抚了抚小指上的金丝护甲。   “奴才不敢。”祥嫔嘴里说着不敢,心里却没慌了,只磕头道:“奴才恳请您公断!”   太后扫她一眼,方打量谷安川道:“把六阿哥叫来。”   话传到阿哥所,冯进两个才伺候着六阿哥把沾了一身灰土的衣裳换下,闻说太后要传,就急着想去回敏妃讨主意,不料只叫自家主子一句站着叫住,吩咐道:“甭惊动娘娘。”   他冷着脸,眉目间犹有戾气未散,只叫冯进却步,眼看着他甩袖去了慈宁宫。   见得他来,皇太后早已心平气和,不紧不慢的把双手一叠,看向他道:“你说说是怎么回事儿吧。”   合惠撩袍下跪,僵着脸色默然片刻,方抬头道:“容铖出言不逊,诋毁我母亲,中伤灵犀姑娘清誉……”   “所以你做弟弟的说打就打?”皇太后细长的眉梢一挑,又压下来,“你眼里还有没有尊长?”   合惠闷着头不说话,太后也不再说他,转而叫拿戒了尺,却对着容铖道:“你出言无状在先,我就罚你打十下手心,你认不认?”   “孙儿……”五阿哥外强中干,向是半点胆子没有的人,觑一眼他额涅抿着嘴不吭声,就乖乖的跪下磕头,“孙儿知错……”   直起身来,看到宫人捧着那金丝楠木的戒尺过来却心里一阵发寒,嗫嚅着嘴巴唤玛法。   “狠狠的打!”皇太后看着他哆嗦眼皮也不眨一下,“叫他给我记清楚祸从口出!”   实打实的十下板子,不过三下容铖就嚎啕起来,祥嫔只攥着帕子咬牙忍着。好容易十下打完,手心肿得比脸上还厉害,祥嫔也不说话,只把孩子拉过来,抿着嘴唇等太后处置合惠。   太后押了口茶,适才转望合惠,“长幼有序,虽则你兄长有错,你也不当任意欺侮下此重手,而当宽仁容让。我罚你十下戒尺,你认不认?”   合惠敛目磕了个头,平静道:“子曰以德报怨,何以报德。祖母惩戒,孙儿认罚,不认罪。”   皇太后登时冷下了脸。   历经三朝而官至两广总督、右都御史的老臣孙如望病重。万岁爷带着几个近臣亲自去了孙府探望,又顺道拐去了大学士及殷陆离府上商议补缺人选及开春将要施行的诸项兵农工商政令,直等到亥正时分才回宫。他乏累了一天,一回宫就听说两个阿哥打架闹到了太后跟前儿,惹恼了她老人家,便按着眉头有些不悦,本打算先把两个罚去跪一晚上祠堂,等明儿个再说,待听得回事儿的太监说是五阿哥与六阿哥,就把手一放,紧赶着去了慈宁宫。   等到慈宁宫,见太后冷着脸生气,祥嫔揽着五阿哥心疼,独独合惠一个跪在地上,虽明知他是犯倔撞在了太后枪口上,万岁爷心里头还是窜上了一股火气,草草与太后施了个礼就看向祥嫔母子,冷声道:“你们跪下。”   “奴才……”祥嫔欲辩,只叫他一个眼神儿慑住,低眸跪了下去,暗暗觑太后的反应。   皇太后方才叫合惠下了脸,自忍不下这桩,他们那厢方跪下,她便一搁手臂看向皇帝,冷冷开口:“皇帝有什么冲我来,不必冲着他们母子。”   “额涅。”皇帝回头朝她一躬身,放缓了语气,“儿子不是忤逆您的意思。方一路过来,我也问了前因后果,实是看不过这起子小人在您面前搬弄是非。”   太后瞧他不语,皇帝也不多言,颔了颔首就转向祥嫔母子,望着畏畏缩缩的捏着祥嫔的衣角躲在她后面的容铖,一字一句道:“你在永寿宫门口说了什么,原原本本的再说一遍。”   “儿……儿子……”容铖怕他,话都说不连贯,只叫皇帝厌弃的挪开了脸,吩咐陆满福:“把伺候的奴才传来。”   “你们瞧……也不知哪个生得贱……贱胚子,就叫他跟着敏娘娘也脱不了劣……劣根性,毛……毛还没长齐就会勾搭小姑娘了,哟……那是谁家的姑娘?”小太监是哆嗦着结巴着学完了这一段话,跪在地上一径的磕头说奴才该死。   “这是一个阿哥说的话?”皇帝压着怒火瞪向祥嫔:“你教的好儿子!倒还有脸来求太后做主?”他疾言厉色,只叫祥嫔噤若寒蝉,由得他历数其罪,“皇后一早说你处处与李嫔争锋计较,满肚心机算计,长此以往恐教坏了孩子,叫他们兄弟不睦。朕一向念着老五尚小,未多与计较,托付她她屡屡规劝。不想你非但不改,反而变本加厉,教唆的五阿哥不单飞扬跋扈,更兼心术不端,如今更是有加无已的到太后面前挑唆,大阿哥三阿哥……” 他哂笑一顿,陡然拂袖冷哼,“朕看你是其心可诛!”   皇太后日常不多理事,祥嫔尚且摸不清楚,因才有胆一探,可皇后与皇帝夫妻两个,却一个比一个洞若观火,她实没料到眼见才说的话就被他知道,当下就全然乱了阵脚,心惊胆战的伏在地上磕头,也不敢辩言,只一下一下尽磕实在地板上,抖着嗓子说奴才知罪,奴才该死,却又去求太后。   五阿哥一无所措的哭着过去扯她,方抓住她衣角就叫奴才拉了开来。皇帝目光沉沉,但寒着脸吩咐:“把五阿哥带回去,抄经一尺,禁足思过。祥嫔褫夺嫔位,迁居乾东五所,日后没有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准探视。”   “皇上——”祥嫔只觉如同五雷轰顶,脑中嗡嗡一片,想说些什么,喉咙却仿佛被棉花塞住了一般。   “带下去。”皇帝一挥手,波澜不动的看着几个太监将哭着喊着的母子两人拖下去,略顿了顿,即瞥了眼合惠身边捧着戒尺的内侍,面色沉沉的吩咐:“拿来。”   那叫谷安川指派了行刑的小太监立时吓得一抖扑通跪地,哆哆嗦嗦的把尺子举国了头顶,陆满福过去取了,却迟疑着没递过来,眼见皇帝深深吸气,方小心递到了他手上。   皇帝拿到手上握了握,但往前走了两步行至合惠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他道:“手伸出来。”   跪的笔挺的少年微微抬了抬眼,方触及那香色地平金刺绣的袍角便一顿,复低下头,缓缓抬高了双手。   “啪——啪——”一连重重的五下,万岁爷手上丝毫没有留情,打完了方问:“为何打你?”   合惠咬牙忍痛:“儿子打了容铖,忤逆太后。”   “知不知错?”皇帝面色冷峻。   合惠手指微蜷,却强忍着眼眶的湿润挺直了脊背,执拗道:“儿子忤逆太后有错,打容铖没错。”   一室沉寂,宫人们都跟着倒吸了一口冷气,却不意皇帝把戒尺往地上一丢,竟缓了脸色吩咐:“给太后磕头。”   合惠不解其意,略怔了怔方听从他吩咐挪动跪僵了的双腿,将头贴近地面,朝太后深深叩了个头。   太后瞧着皇帝处置他们,至始至终一言未发,直等到最后合惠上前,却似叹非叹的说了句起来吧,便摆手叫他下去上药。   皇帝则一转脸,朝陆满福扬了扬下颌吩咐:“带他去养心殿,朕还有别的吩咐。”   太后望了眼他,直等合惠走了,方摇头一叹,端杯撇着茶叶沫子缓缓道:“后宫里通过这么几个养了阿哥的,皇贵妃去了,贵妃圈在翊坤宫,李氏不入后宫,再连她也处置了,你叫别人怎么说?”   “天家薄情寡恩。”皇帝拂袖一哂,不无讥嘲,“早几年她就敢当着我的面挤兑李妃,原想彼时斥过她一次,多少要收敛一些。不想这些年还是阳解阴毒,见天儿的小动作不断。儿子生平最恨此等阴私恶毒的小人,不是为着您劝,一早就叫皇后处置了她。”   “薄情寡恩,真外头人说也就罢了……”太后按着眉心摇头,缓了缓才叹了口气,“他们兄弟六个,只有老五一个从小心里头弯弯绕最多,现在还只是不睦,将来不定为着这个就要父子反目,兄弟阋墙了……”   她说的不忌讳,闻金嬷嬷轻轻唤主子才阖了阖眼。   “依儿子说,五哥儿继续叫她挑唆才没个好儿。”皇帝漫然垂目,“再说凡人命数,便再打算,也算不清将来的造化,儿子明儿叫皇后好好整顿整顿五阿哥房里的人,请额涅宽心。”   “还有什么宽心不宽心的。”太后长长叹了口气,“罢了,也不早了,你去吧。”   皇帝从慈宁宫辞去,几无停顿的就上撵回了养心殿。   西暖阁里,老太医方替六阿哥把药上好退出来,迎面就遇见了万岁爷。   他颤巍巍撩袍,方要下跪请安,就叫他一个眼神儿阻了,返身往外行了两步,方压低了声音问:“伤得怎么样?”   老太医颔了颔首,回道:“六爷手肿的有些厉害,一时半刻的消不了,估摸着要过个三五天才好得了。”   皇帝轻轻叹了口气,而后一摆手打发了他,举步进了暖阁。   合惠在当中的小圆桌旁坐着,看着搁在桌上的手臂微微有些发怔,一抬眼看见他进来才慌忙站了起来。   “免了。”皇帝抬手阻了他行礼,但缓步走过去,在桌边坐了,望一望他肿的通红的双手,方微微叹了口气,“打疼了么?”   合惠鼻子一酸,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忍了忍方道:“儿子不疼。”   皇帝嘴角染上一丝笑意,伸手想要抚抚他的肩膀,一顿又蜷了回去,淡道:“你去殷师傅府上读阵子书吧。” 第104章 番外三(三)   天阴了两日, 倏忽就下了一场雪,清冽的北风当中,雪花打着旋儿的从天空中飘下来,不多时就在地上铺了一层白绒绒的雪毯。   书房门口的寒梅竞相怒放, 漫天漫地的雪白当中腥红点点,正是最动人的时候。合惠一眼瞥见,进门时就略顿住了脚,若有所思的感叹, “师傅府里原也有梅花。”   “六阿哥不喜欢么?”琉璃世界, 白雪红梅,殷陆离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语气和缓而认真, 并不把他当作小孩子看待。   “没有。”合惠抬手触了触花瓣上轻盈而洁白的雪花,“我是想到母亲去苏州的那年了……”   宣政十二年的春天来得很迟, 直到二月里白水庄的几株老梅才陆陆续续的坐了花骨朵儿,方开没几日就下了一场雪,雪后初晴, 夜里就出了月亮,淡淡月华之下茅檐低矮,白雪红梅, 不需修饰就是一幅动人的工笔丹青。   那晚上娘亲兴致极好, 亲自动手在涵虚亭里围炉烤肉, 喜儿缠着他带了几个小毛头与她堆雪人, 倏忽自己却滚了个雪球抱走, 一把丢到了烧得通红的炉子里,滋啦一声,只把炉边相偎着烤鹿肉的阿玛与娘亲都吓了一跳……   娘亲是雪化了以后走的,喜儿一大早起来,先还乖乖的,后来就悄悄的跑到屋后头,倚在一株老梅树下哭得昏天黑地,恰叫他看见跟过去哄她,却怎么也哄不住。后来就只好空着两手呆呆的看她,再后来阿玛就来了,一直抱着她把她哄睡了才罢。   他半点体会不到她的悲伤,站在床边看着阿玛给她擦脸,懵懵的思量了许久,直到阿玛回头问他怎么了。   他颔了颔首道:“儿子在想,娘亲才走,妹妹为什么就这么伤心?为什么……儿子不难过?”   记忆中,阿玛很久没有说话,最后才长长一叹,“是我的错。”他拿一种悲悯又无力的眼神看着他,叹息道:“你事事强于喜儿,只有在对你母亲上,便你做得再好,也不能及她一颗赤子心。”   他那时不懂,便后来迁到阿哥所的时候,阿玛叫人把白水庄的一株老梅挪到西窗下,告诉他常思尔母,他也不过每日思索,究竟他为何不像妹妹一样难过,是不是他也应该像妹妹一样痛哭一场才对。   就这样过了两年,直到有一天他因为额涅身体不豫辗转反侧之时,蓦然想起初进阿哥所的时候,自个儿表面无事,背地却因思念额涅夜夜难安时,适才明白过来。   一直以来,他不过省得李妃是母亲,也事事按着额涅所交代的侍奉她孝敬她,心里却从未把她真正当作过母亲。而这一个结,他困惑了两年,直到今天也没有想通该怎么解决。   他深深吸了口气。   殷陆离看他一眼,随后敛眸,捋着胡子思索片刻,却道:“前两日陛下说叫二阿哥与犬子去江南巡视河工,倒说及想叫六爷一道跟过去长长见识,只虑及您年纪小,出门在外,底下人照顾不周……”他望了望他,“六爷倘若不怕舟车劳顿,不妨往江南一趟,顺道去看看李妃娘娘……”   “我尚且……”合惠低了低眸,言语间有些艰涩,“并非思量这个。”他朝他颔首一礼,有一会子才下定了开口的决心,“学生有话与师傅讲,仰求师傅为我指点迷津。”   他不太明白为何自己就这样把深藏心中四年的秘密宣之于口,或许是因为离宫之前,阿玛特意交代的一番话——殷师傅高屋建瓴,你有什么为难之处,尽可询问于他;或许是因为数年师生,他信赖于他;也或许是随着年龄渐长,他对娘亲不尽其然的愧对,一日深过一日。总之他是说了,将胸中块垒尽数倾吐,满怀忐忑的等着他的回答。   “少年不识双亲意,养儿方知父母恩。”殷陆离心中叹息,面上却不显露,只朝他颔了颔首道:“六爷年纪尚幼,实不必为此日日忧心自责,等你再长些年纪,自然就知道了。而今只要您心里记着李妃娘娘能尽心孝顺她就够了。”   “果然么?”合惠不甚确定的看了看他,“即便我只是为记着而记着,为孝顺而孝顺?”   阿玛,额涅,祖母,曾祖母,妹妹,甚至于其他的叔伯长辈、兄弟姐妹,他心里有每一个人的位置,独独不知该将他的生母摆在何处。   “自然……”殷陆离默了一会儿方才开口,却倏忽被一个声音打断,“自然不是。”   他回过头,却见风雪当中,长公主裹着披风渥着手炉款款走来,他一贯豁达大方的妻子脸上,此刻写满了不赞同,开口亦句句诛心:“永言孝思,孝思维则。不知思,谈何孝?”   “大姑姑——”长公主与殷师傅成亲多年,却因一个忙于办学,一个忙于政事,犹常居两处。科举逐步废止以后,圣上下旨在京师、直隶各地兴办新式学堂,同时令长公主主持,并办女学。为着北洋大学堂在办,长公主腊月二十八回京,方过初二就返回了天津,因合惠对于她的到来有些吃惊,却仍依着礼节请安,为着殷师傅的面子没有搭她的话,只转头望了望殷陆离。   叫妻子当面拆台,殷陆离倒是不愠不火,面上也不见羞惭,只朝她一拱手,谦逊道:“请夫人赐教。”   “纸上得来尚觉浅,空谈又能有几分意思?”长公主敛眼摇了摇头,而后看向合惠,有些莫测的一笑,闲话般道:“我这趟去天津,不过才呆了几天就回来了。合惠,你猜猜看大姑姑是为着什么回来的?”   “合惠愚昧。”合惠一顿,低头作了一揖。   长公主但笑,只把手炉交给丫鬟,将他拉到跟前儿瞧了瞧,方微微黯下神色,抚了抚他的头发道:“是你娘亲拜托我过来的。”   合惠抬眼看她,长公主不过敛眸一笑,将双手掩进了斗篷里,漫漫道:“你娘亲知道你有心病,特意叫我来开导你,指望我像你师傅一般说上一番能叫你宽心的话,不过合惠,这都是自欺欺人罢了。”   “我……愧对母亲。”合惠眼眶微湿,下一瞬却抹了抹眼泪,诚心诚意的朝她颔首:“侄儿恳请姑姑指教。”   “生母养母……”长公主摇摇头叹了口气,“合惠,你是只知晓养恩,不明白生恩。”她看了眼侍立在侧的丫头,冷了声吩咐:“备车,去京都医馆。”   京都医馆,建于宣政十四年,乃是大晋第一所新式医院,由留洋归来的内阁大臣、镇国公付珍奏请修建,仿照西法划分科室,聘请西医。以其成效甚佳,宣政十五年末,圣上又下旨改建太医院,先将诸名大夫并入京都医馆,划作中医科,再分别从各科划出数人重组太医院,入禁中供职。   一路上的雪花纷纷扬扬,马车轧在积雪上,空旷的街道上便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一直响了许久才停下来。   他永远也忘不了京都医馆里所见到的一切。   那一座有着十字符号的哥特式建筑,由天主教堂改建的医院里头,长公主坚决的将他带进了产科手术室,他眼睁睁的看着身材瘦弱却挺着大腹便便的产妇躺在病床上疼得辗转反侧,眼睁睁看着她声嘶力竭,流了一盆又一盆的鲜血,眼睁睁看着大夫手里抱出一个血淋淋的婴孩,剪断他与母亲唯一关连的脐带。   他呆呆看着,直听那婴儿一声啼哭,自己仿佛也终于感受到了什么似的,一瞬间泪如泉涌,难以自抑。   他是连夜回的宫,跪在皇帝面前犹然眼泪难干,深深磕头道:“阿玛,儿子求您,恩准儿子去苏州看望娘亲。”   “你说什么?怎么了?”皇帝手上的朱笔顿住,有些怀疑自己所听似的看向他,待得合惠重又叩首,重重触及地面,声声哽咽却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的回:“求阿玛恩准儿子去苏州探望娘亲。”方觉心中狠狠的一酸。   “你有这方心田……”他抑制着胸中翻涌的心潮,尽力的维持一个君父的形象,却发现一切尽是徒劳。索性把手中的朱笔一搁,亲自趿鞋下榻,将他尚不满七岁的小儿扶了起来,“你这份儿心思,你娘亲不知等了多少年。好孩子,你长大了,去吧……”他拍了拍他的肩膀,“去看看你你娘,好好儿的看看她。”   京师到苏州,总有十多日的水路,合惠一行昼夜兼程,不过第七日一早就抵达了苏州港,弃船登岸,小阿哥不顾劝阻,一意孤行的骑马去了寒山书院。   正是元月下旬的日子,北地的冰雪未消,江南的山间也还透着寒意,一片空寂当中,只闻“嘚嘚”的马蹄声急。   “爷——六爷慢些,前头就是了……”一行数骑,不断的有声音从后面传入耳中,合惠却仿佛什么也听不到,只抿着嘴唇把马打得飞快,直到望见山门底下数级阶梯,适才勒缰停马,一跃而下,提袍上了台阶。   书院门前,李娘娘跟前儿跑腿伺候的小金子一早就领着两个奴才候下了,一见他来,立刻就迎上前去磕头请安,见得几人面色微惑,便口齿伶俐的解释:“万岁爷一早递了口信儿过来,怕先生挂心,没叫给她知道,只命小的候着六爷。今儿逢十,先生在前院讲学,咱们不敢过去搅扰,请六爷随小的去五味斋稍歇,先生过午就回了。”   合惠却一刻也等不得,只缓了一口气便道:“不必了,你带我过去,我就近候着母亲。”   李妃是以修书为名留驻苏州的,闻风先生的身份尚且隐秘,小金子并不敢带他过去,只远远的将他带到讲坛旁侧一所稍高的凉亭,恰可在人山人海当中隐隐见得讲坛之上素衣帷帽的一人,即便隐着面目,身形模糊,行止之间亦可观仙姿风流。   母亲,他胸中一瞬涌起了无限的酸楚,强忍着险些夺眶而出的眼泪,心里头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那个称呼,直到不知几时,人群渐渐散去,小金子引他移步后厢,听得内中朝云一声低低的“娘子喝茶”,适才脚步一顿,忽然有些近乡情怯之感。   “六爷?”前头小金子已经打了帘子,眼见他忽然停下,有些不明所以,只回头等他。   合惠仿佛胶住了脚,好一会儿才深深吸了口气,一步一步慢慢走向门口,等着小金子通禀:“启禀娘子,六爷求见。”   里头顿了一晌,却传来一个娇俏里带了几分泼辣的女声,开口即奚落道:“什么六爷?一早说了,我们先生不见杂人,别个儿不懂规矩,你金大爷也不懂?快快打了出去……”   小金子也不急,只一躬身,不紧不慢的又禀了一回:“娘子,六爷求见……”   明微喜静,身边难得养个牙尖嘴利的丫头,却为着给顾嬷嬷解闷儿特特的选了一个伶俐的小丫头带在身边,每日瞧她同人讪牙闲嗑取乐,倒也乐趣无穷。她原是喝着茶笑听她斗嘴的,再听得小金子意味深长的重复了一句“六爷求见”,心下却蓦然一顿。   “先生?”小巧素有眼色,见她面色微变,就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忙得噤声,小心去看她的脸色,“小巧是说错话了么?”   “无事。”明微脸色一缓,朝她和善的笑了笑,转而吩咐外头:“请他进来吧。”   她靠在引枕上漫漫望着门口,见得半旧的墨蓝地滚针绣竹子的门帘子打开,一身风尘仆仆的少年缓缓进来,不禁一下坐直了身子。   “合惠?”她心里又惊喜又动容,却怕她难以抑制的亲近会对他造成莫大的负担,因又按捺着自己坐了回去,强自压下一腔起伏的心潮,如常含笑问他:“你怎么来了?”   “娘亲……”合惠抬眼看她,眼里已经蓄满了泪水,明微尚不及反应,就见他扑通跪在面前,重重的以头抢地,“儿子不孝……” 第105章 番外三(四)   夜渐渐深了, 月亮似也困倦,静悄悄的躲进了云层里。苍穹如墨,像是坠到了湖水里,将那一池子的碧水也染得墨一般的浓稠,微风过处, 隐隐的泛起层层涟漪, 倒映着岸边鳞次栉比的假山垂柳、亭台楼阁, 依稀只辨得出黑沉沉的一团暗影。   更深人静,里里外外正都睡得香甜。只顾嬷嬷起夜, 轻手轻脚的披上衣裳撩开了帐子, 趿鞋往桌边点灯,一抬眼却见前头正房西梢间的窗户犹隐隐透出一点微黄的光芒,她小心的擎着灯经过穿堂往西梢间走去, 路过次间,但见守夜的朝云已经睡得沉了。内门上拢着蜜合色双绣兰花的软帘, 撩开进去, 方见攒海棠花围子的拔步床上,小阿哥合着棉被, 已经睡得十分踏实,而明微却披衣坐在床头,就着门口蜡烛的一点微光, 一心一意的瞧着那孩子。   “还不睡!”顾嬷嬷一面把灯搁在门口的高几上, 一面就拧眉嗔了她一眼。   “嬷嬷?”明微讶了讶, 见她拢着衣裳轻手轻脚的过来, 不过低首替合惠压了压被角,浅笑摇头,“我不睡。”   “看明儿要冻着了……”顾嬷嬷横她一眼,只过来给她裹衣裳,却不禁摸着她的头发笑了,又是替她高兴又是心疼感叹的道:“傻孩子,以后还有的是日子。”   “我就想看看他。”明微脸红了红,却孩子似的一扭身,不要她再多说。顾嬷嬷已经记不得上一次她这么使性子是什么时候了,不由抚着她的脊背笑了笑。   “傻央央。”她将她揽到怀里,爱怜的舒了口气,一瞬又禁不住笑点着她的鼻尖揶揄:“可是越活越孩子气了!”   明微为她说得面颊发烫,心里却热烘烘的,只往她怀里一扑,又撒娇又不依的叫嬷嬷,只叫顾嬷嬷笑弯了眉眼。好一会子,却听她道:“嬷嬷,咱们回去吧,我想回去了。”   合惠走的时候京中尚且冰天雪地,待到二月下旬回去,早已是一番杨柳依依、桃李争春的好时光。   “总算回来了!”这一走将近一月,纵日日有信传来,敏妃也早已做左等右等盼得心焦,好容易等他见过太皇太后、太后与皇后回来,只把人拉到跟前儿,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打量,又是问他可吃好睡好,又是问李妃可好,转眼又笑自己絮叨,“瞧我,啰啰嗦嗦的,该把你惹烦了。还没用午膳吧?我叫厨上备了吃食,都是你爱吃的,一会子把你三姐姐叫来,咱们边吃边说……”   她絮絮叨叨,合惠倒是半点也不嫌烦,待用过午膳,适才辞出,却就叫人备了马匹,径直奔南苑而去。   一路舟车摇晃,明微抵京之时身上有些不适,合惠送她到南苑,本要照看着瞧了大夫再去,因她催着,方才回宫去了。   南苑乃是有元以来的皇家园圃,湖泊密布,草木繁盛,更多飞禽走兽,后□□入关以后,又下旨扩建宫室,增设围墙,辟为皇家猎场。待到今上即位,又在此设立神机营,使之成为了一个兼具游猎与驻兵防御作用的所在。   苑内共有三处行宫,万岁爷平素校阅军队,常在晾鹰台附近的红门行宫,日常游猎则常驻新宫,每岁初春李妃归京,因她喜旧宫处古柏参天的清幽雅致,便常驻于旧宫。旧宫地僻,一路草木葱茏,尔然就可见得那半人高的草丛或者灌木丛中嗖的一道黑影蹿过,便是有野兔或者麋鹿受惊而逃。喜儿从小爱养小生灵,若是平日,合惠往往就跳下马去捉只兔子来哄她开心,此时却不多作理会,只一路驾马奔到了旧宫。   “六爷——”陆满福出来换茶,一打眼就看见他打着袍子过来了,不由笑道:“娘娘不是叫您歇整两日再来么,您怎的这么快就回来了?”   “我……”合惠脸上红了红,只没答他,但问:“母亲可好些了?”   “没什么事儿。”这一转眼儿,真变了个人儿似的,陆满福乐呵呵的,“就是车坐的久了,有些闷得,透了会儿气就好了。”   “我去瞧瞧母亲。”合惠点了点头,就要往房里走,却叫他一伸臂拦住,使眼色道:“主子爷才来了……”   合惠莫名其妙的看了他一眼,只提步道:“正好我还没见过阿玛。”   “六爷六爷——”陆满福慌慌抱着托盘一拦他,满脸堆笑,“万岁爷与娘娘说话儿呢……”   合惠这才明白过来是不叫他进去,不禁抿着嘴在廊下打了两个转,方才道:“我晚上再来。”   “您……”您晚上更不该来啊!陆满福心里头汗颜,却赔笑道:“恐一会子都累了,明儿早起还要进宫里请安,您还是等娘娘出宫了再来……”   合惠一直觉得这胖太监话里有话,奈何不甚揣度得出来,因拧眉看了他一会儿,只道:“喜儿来信,明儿晌午同二哥从天津回来,如此我便先去接了他们,谙达记得代我向母亲问安。”   “哎!”陆满福应一声,欢欢喜喜的送走了他。又去茶房里换了茶,方才进了殿里,在内室门口停住,小心的叫了声爷,得到皇帝懒懒一声进来,才轻着脚步走了进去。   明黄色绣螭龙纹的帐子合得严严实实,万岁爷只穿了身姜黄色的宁绸中衣,捋着袖子步下榻来,随手端了茶杯,却问:“方才是六哥儿?”   “回主子,是六阿哥过来了。”陆满福一颔首,笑道,“六爷不放心娘娘,特来瞧瞧,现下已经回了。”   皇帝瞥了他一眼,搁下茶杯,摆手叫他去了。陆满福躬身退下,临到门口儿只隐隐听得李主儿有些含糊的声音传来,“合惠来了?”   “这睡得多迷糊?”天气回暖,她合着被子,睡得鼻尖尽是细细的汗珠儿,万岁爷坐在榻边,一面从枕下取了帕子给她擦汗,一面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拢着她的头发笑道:“左不过些奴才回些无关紧要的话,好好儿歇着吧。”   明微偎在他怀里蹭了蹭,但阖眸笑道:“但凡叫我知道你诓我,你且等着……”   “我等着?”这话听得耳熟,圣上但把人一抓,挑眉笑道:“好卿卿,你说我等着什么?”   你且等着……明微恍然想到笑闹时他没少拿这句意味深长的话威胁她,登时脸上一热,把他一推,抬手掩了面颊。   正笑闹间,却听陆满福小心着禀皇后宫里的孔长泰求见,明微面色顺时一顿,既而看了看皇帝。   这些年间,皇后对他们两个,除了明微每岁回京或是南下的几道懿令,向来是能不掺合就不掺合,此时派人来,却是为着薛老太妃去了来请他示下。   薛老太妃素与太皇太后交好,薛家也还得用,万岁爷问过太皇太后可还好,思索片刻,才下令追封作贵太妃,照皇贵妃规制发送,又一并交代了薛家的几样封赏,一一着人去办,再看一眼明微,即吩咐了摆驾回宫。   几月不见,这会儿才温存几个时辰又要分开,他心里自是万般不舍,却不得不走,只趁着换衣裳的空档儿握了握明微的手,交代道:“丧葬上头多事,都还不知道你回来,你明儿索性不要进宫了,等过了这阵儿再去。我这几日想来见不得你了,你仔细保重身子。”   “你也是。”明微点点头,依依不舍得送走了他,眼见得大驾出了园子,适才闷闷的转回殿中。   太皇太后与薛老太妃是几十年的情分,这么一个老姊妹突然间撒手去了,自然心里不是滋味儿。皇帝进宫,匆匆与皇后照了个面儿以后即去了寿安宫,一屋子后妃奴才却都在陪着老人家淌眼抹泪,只敏妃小心着劝她:“老祖宗节哀。老太妃缠绵病榻两三年了,这会儿走了,想来也是老天爷见怜,不舍得她老人家受罪了,您万万要想开一些。”   却是劝不住,太皇太后捂着帕子淌眼抹泪,一时间怎么都走不出来,“昨儿还好些了,怎么今儿说去就去了……”   世事无常,敏妃也跟着抹了抹眼泪,还待再劝,眼见得皇帝过来,忙让了开去。   “玛法还请宽心。”皇帝向来能言善辩,此刻也不知怎么劝了,只到太皇太后跟前儿,轻轻躬了躬身,说道:“才孙儿已经吩咐下去,追封老太妃作贵太妃,叫礼部照着皇贵妃的规格治丧,一应封赏业已叫人去办了,必叫老人家死后哀荣,只是……”他漫漫说着,忽然间福至心灵,只朝太皇太后颔了颔首道:“只是说来惭愧,老贵太妃在世之时,孙儿究竟未曾在她老人家跟前儿尽孝,不知她老人家有何所需。祖母与老贵太妃一向亲厚,可知她老人家喜欢什么,爱些什么,或者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只管告诉孙儿,孙儿立刻着人去办。”   这么一说,太皇太后果然转移了心思,抹了抹眼泪,细细数了几样东西出来,皇帝皆一一命人去寻了,给薛贵太妃装殓。   太皇太后眼泪还是难断,却也好了些,只掖着眼角一顿,又望他道:“还有一桩,只怕你不肯……”   皇帝为哄她宽心,只觉没有什么不能应的,但躬身道:“祖母且说,孙儿能办的必定办到。”   “你还记得前些年贵太妃跟前儿的女孩子么?可怜她想不开,年纪轻轻就去了。”太皇太后望他一眼,叹了口气,“那丫头是个实心眼儿,虽闹得有些不好看,到底也是为着你一片痴心……”她摇了摇头,“当时贵太妃求我,想叫你给个位分,叫她葬到妃陵,也全了她的心思,你不肯松口,她虽没跟我提过,我却知晓她心里一直没放下这桩事儿,要不然也不会说病就病了,你瞧……”   薛宓去了有三四年了,明着是因为坏了名声,扛不住闲言碎语吞金自尽,暗里却是因魏绾翻出了她唆使七巧、挑唆贵妃的旧事,一番恐吓威胁逼死了她,这事儿处置的隐秘,为着明微才盖了下来。老祖宗不清白,糊里糊涂的就替她讨位分,彼时皇帝还在气头上,自是不肯,几句话就搪塞了。这会儿事情过去了许多年,多一个死人的名分罢了,他也不甚在意,因就顺了她道:“彼时只想着才说下的秀女不充后宫,不能更改,没想到她已充作女官,也不算得秀女了,便追封作答应,迁到西陵,叫她陪着贵太妃吧。” 第106章 番外四   乔源头一回进宫是在宣政二十年, 小公主将过了十一岁生辰的时候。彼时为着她捣鼓坏了万寿节时明微送的一只怀表,又偷懒逃了半日学,万岁爷正将她拘在耳房里抄四书。外头碧空如洗,春阳和煦,小喜儿推开窗户咬着笔杆, 看天, 看云, 看榕树枝头燕子衔泥,百花丛中蜂蝶嬉戏, 看了不知有多久, 忽而就有个青衣白衫的少年闯进了视野。   那是京师大学堂的学生们惯常的服制,从去年秋天娘亲回京,殷宗泽与怡宁两个一道穿上了这身衣裳开始, 逍遥自在的小喜儿的快活日子就到了头,打那以后, 她没有一日不被逼着念书学习。小公主托着脸, 颇带些敌意的瞥过去,不期然就撞见了一双明星似的眸子。   真好看!她心间一亮, 立刻就换了一副脸色,冲他甜甜一笑。   最底下一扇镂雕喜鹊蹬梅的窗子支起来,小丫头趴在窗沿儿, 对着个俊小子笑得比花儿还好看。   “小主子哟!”后边儿跟着的人走着走着突然顿了步儿, 陆满福一回头, 顺着他有些懵怔的目光打眼望过去, 即下意识的抬手一挡脸,杀鸡抹脖子的朝她比了个口型。   小公主换了个手托腮朝他做鬼脸,毫没意外的没理会他的暗示,陆满福没法子,无计可施的一抹脸,才领着乔源进殿去了。   暖融融的日光从玻璃窗中斜过,泼泼洒洒的倾泻在黄花梨木翘头大书案的上。皇帝微微锁眉,按笔看着手里的折子,听外头禀乔源到了,方搁下笔吩咐了句进来。   年未弱冠的少年儿郎,先是凭借一架蒸汽动力织布机在四大学府联赛中一举夺魁,开启了江南纺织业机械化的进程;其后又攻克了西洋秘之已久的火轮船动力技术,填补了大晋轮船自造的空白。   求贤若渴,爱才如命,在礼贤下士上头,万岁爷素来用心,虽面对的是个年轻孩子,也十分温和客气,抬手召他起来,顿了一下,方沉吟道:“按说朕的私事,不该特特的招你来这一趟,只是此物重要,也只能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为帝王者,常以为君就是国,国就是君,忠国即忠君,忠君方忠国。把国与君清清楚楚分开来的皇帝,当今还是头一个。乔源有心并且得以读书入仕,一方面是因少年意气,存了份儿为国效力的心思;另一方面就是因为当今的贤名说服了厌倦朝堂纷争的母亲。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对于当今的胸襟气度,远见卓识,在头一次面圣的时候,他即衷心的拜服。眼下听今上作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之言,更是对于他的公私分明之行肃然起敬,不过他终究年少自矜,学不得那些溜须拍马之流,虽然心中感喟,面上却并不表露,只兑袖拜道:“学生不才,愿为陛下分忧。”   皇帝一点头,从怀里取出一只纯金嵌珐琅的珍珠珐琅怀表,拿在手里抚了抚方递给陆满福送过来,不无叹惜道:“这表是瑞士一个钟表名匠卢卡最得意的作品,一年下来的偏差不足半个小时,朕素来心爱,只是前阵子小公主调皮把它拆零散了。朕送去钟表馆搁了半个月也没修好,你瞧瞧能不能修。”   乔源小心接过,拿在手里细瞧,但见黄澄澄的表盖上镶着一副山水小景珐琅彩画,边缘一圈精致的卷草纹饰。打开表盖,则见象牙色的表盘一下一上,分布着一大一小的二十四小时和三十分两个计时区,两根细细的纯金指针停在表盘上,纹丝不动。   “启禀万岁……”乔源合上盖子,躬身询问,“可否容学生拆开一看?”   “自然。”皇帝随手将折子合上搁在匣子里,望陆满福道:“朕这里忙,你领他去东边儿耳房,叫他使朕平日常用的那一套东西便是。”又对乔源道:“此事不急,你慢慢拆看,能修好最好,修不好朕再想别的法子……”   正说着,却听里头传来一声阿玛,乔源回头,就见落地罩处,一身粉白衣裙的小姑娘慢吞吞的探出身来,小心翼翼又胆大包天的冲着书案后头的万岁爷讨好笑道:“阿玛,休息会儿行不行?”   万岁爷一扫她,垂目端了茶杯,慢慢啜饮:“抄完了?”   “我把《大学》抄完了。”小喜儿咬着嘴巴,委屈巴巴的揉着手腕,“我手都酸了,肚子也饿了……”   得,这是抄了三天才抄了一本《大学》,还抄得手酸……可一手带大的宝贝女儿,万岁爷就是严厉不起来,眼见她一副可怜相,只微微叹了口气,便抬手招了她过来,把桌子上几样小食递给她吃。   方要吩咐陆满福带乔源过去,就见自家闺女捧着一碟子一边吃一边打量他,不过两眼,就熟络的与人搭上了话儿:“我是荣安小公主,你是谁?”   乔源从她一出现就没大回过神儿来,叫她点名更是呆了呆,方依礼见驾,叩拜道:“学生乔源,见过公主千岁。”   “竟然是你……”乔源的大名,小公主显然没少听了,睁大眼睛吃惊了好一会儿,才把手里芙蓉糕咬下一口,娇软软笑眯眯道:“徒儿免礼。”   个混账东西!万岁爷按着脑门儿缓了好一会儿,才把人往后头一拨,摆手叫陆满福带人下去,只将小公主急得后头跺脚嚷嚷:“我也要去瞧瞧……”   面阔七间的大殿,皇帝在西梢间呆着,陆满福带乔源去东耳房,先还听到小公主撒娇的声音,走着走着就没了声儿,等把乔源那里打点好,方退出来,一抬头就瞧见了笑眯眯的小魔王,不禁脊背一凉,啪一下阖了房门,回头赔笑:“小主子……”   “我要进去呢。”小公主好脾气的朝他扬了扬下颌。   陆满福嘿嘿一笑,拉着她闪到一边,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那可是娘娘头一回送万岁爷的东西,表盖上的珐琅彩是娘娘亲笔亲画的,后头的花纹,是亲手刻得,这里头的零件儿,乃是千辛万苦才寻到一个顶顶好表匠做的,您三下两下的就捣鼓坏了,万岁爷虽然没舍得骂您,心里可疼着呢……”   “他两天没搭理我呢!”小公主义正言辞的纠正,说完又觉理亏,低头绕着绢子小声嘟囔:“我就是好奇,想拆开看看里头什么样儿,弄坏了我也很后悔的……”   说着就小小叹了口气,托腮难过起来。那楚楚可怜的小模样儿,只叫陆满福觉得欺负了她,脱口哄道:“没得没得,万岁爷也就是一时心疼,那表就不能走了,壳子还好好的,娘娘的心意也还在上头呢。您瞧瞧去吧……”他搓手笑了笑,“一会子奴才再给您送点瓜子儿果脯过来。”   “好呀!”小喜儿扬起头,开心的朝他笑了笑。   耳房里头,乔源将将取出工具揭开表盖,即见小公主兴致勃勃的走了进来,十分有礼貌的问他:“我可以看看么?”   乔源点了点头。   答应的真是痛快,小喜儿眼睛一转,蹬鼻子上脸,“那我可以给你帮忙么?”见得乔源目露狐疑,便把双手一举,赌咒发誓:“我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绝对不乱动。”   受母亲的影响,乔源从小喜欢摆弄些西洋玩意儿,不同的是母亲喜欢收藏,他喜欢拆,被他拆了的座钟怀表,没有一百也有五十。而从小到大,大多数时候都是他自个儿闷头在那里捯饬,这回入宫修表,是头一回有人还是个小姑娘坐在边儿上的跟他一起捣鼓,闷不吭声儿的一呆就是两个时辰,安静的叫他都忘了身边还有个调皮闹腾的小公主。等到他完完本本的把表装回,拧上弦,略顿片刻,见指针缓慢的移动了一格,下意识的松下一口气的时候,就听耳边一个脆生生的声音连连感叹:“观止矣!观止矣!”小公主双眼放光的抓住了他的袖子道:“乔源哥哥,你给我做师傅怎么样?”   “乔源给你做师傅?”万岁爷看着认认真真的站在面前与他讨论的小公主,下意识的连连摆手:“不行不行,乔源还是个孩子呢,给你做师傅,这不是胡闹么?”   “阿玛!”如此斩钉截铁的拒绝,只叫小公主十分不开心的一跺脚,轻轻吐出口气,才心平气和的与他理论:“古人都说了,学无长幼,达者为先;学无大小,达者为师。乔源年纪轻怎么了,他可比那些老学究厉害多了!他给我做师傅,我就好好读书!”   “当真?”圣上怀疑的看了她一眼,得她十分坚定的点头,便沉吟道:“我与你娘亲商量商量。”   自古英雄出少年,信送到天津,对于乔源给喜儿做师傅这件事儿,明微倒是没什么意见,只在信中叮嘱,虽学理数,诗书也不可荒废,因定了每日下午抽一个时辰出来,由乔源给她讲授理数、几何等科目。   晃眼大半年,混世魔王似的小公主竟是真的改了性子一般,潜心向学,明微很是为此高兴,因许诺要奖励她。   娘亲的奖励,小公主美滋滋的几个晚上都没睡踏实,等到九月里明微回京,只列了一个长长的单子给她,满怀期待的道:“喏,喜儿就这些愿望,除了第一百个,娘亲一定要答应我,其他的您看着办就成。”   见过贪心不足的,没见过这么明目张胆的。明微一点她的脑门儿,顺着单子捋到她最后一个愿望。   “她要招驸马?”晚间万岁爷过来,听到这个消息,险些就一口气没喘上来,不可置信的看着明微,“她才几岁年纪,这是要反了天吧?”   “这有什么?”相较于他的一惊一诧,明微显得十分稀松平常,一面回身从朝云手里端了碗粥放到他面前,一面不紧不慢道:“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情窦初开,再寻常不过了,我只是告诉你一声儿,不要大惊小怪的……”   圣上赶着处理完政务过来,晚膳都没正经用上几口,原是饥肠辘辘的,一来就使唤珍儿去煮粥,这会儿摆在面前,却一点没了食欲,怕明微嫌他,才压住性子喝了几口,缓了语气问:“可还说了什么?”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说了好一通乔源怎么好看怎么聪明呢。”明微笑着,颇是好奇的望了望他,“我正要问问你,乔源这孩子姿容果然如此出众么?”   圣上不想理她,把碗一撂,长出一口气靠在椅子上望天,终心里过不去,眉心一锁,转头看着她问:“你在她这个年纪,是不是也正惦记殷陆离?”   李妃早些年一往情深的是大额附,等到万岁爷给她指婚,她还就一眼认出了大额附的文章。彼时长公主与她交好,还为着她打听过殷陆离,不过后偏万岁爷看上了人家,棒打鸳鸯,横刀夺爱,硬留着做了皇妃。也是机缘巧合,长公主与大额附因为李妃结缘,成就了令一段姻缘。饶如今已经尘埃落定、各有其所,圣上对于李妃早年的心有所属仍然耿耿于怀,私底下时不时就拿来说嘴,这些事儿,没两年近身伺候的人都知道,他也没个禁忌。陆满福偷摸着去打量李妃,就见她忽一下敛了笑,一言难尽的瞥了皇帝一眼,起身就回了房。   小喜儿全然不知父母为着她要招驸马一事闹了回别扭,她只因母亲一句“你年纪还小,心性不定,日后不喜欢他了怎么办?”发愁了好些日子,忽一日闲着读书,看见一句“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顿时茅塞顿开,兴冲冲的跑去见她。   不意大中午的,她赶去白水庄,回雪小筑里却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在。小公主不禁泄气不已,只把丫头婆子一撂,自个儿寻去了娘亲惯常呆的西屋等她。不料一掀门帘,就见着她漂亮的娘亲侧身坐在罗汉床上,阿玛就躬身站在她后头握着她的肩膀给她赔不是,左一个好央央又一个好微儿,还说什么下回再也不提了。   好一出大戏!小喜儿立时脚步一顿,藏在门口兴致勃勃的看了好一会儿,才忍不住的吃吃笑出声儿来。   “放肆!”万岁爷下意识的回头断喝,明微也吓了一跳,只蓦地转头看过来。   小喜儿……两个皆吐了一口气,一时不知怎么是好。万岁爷率先回神,掸掸衣裳直起身来,低喝了一声出来。   “儿臣见过阿玛、母妃,阿玛万安,母妃万安!”小公主慢腾腾从门口挪进来,十分稀奇的行了个大礼,眼见得她阿玛黑着一张脸,就几步蹭去了娘亲一侧,抱着她的胳膊小心道:“娘亲,我有事找你呢。”   “怎么了?”丁点儿大的小丫头,明微素来宝贝,叫她偎过来一撒娇,就全然忘了方才的尴尬,只把她拉到身边坐下,笑问:“你有什么事儿?”   皇上但觉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还没来得及使劲儿,那边就泄了气。他万分无力的揉揉太阳穴,往罗汉床另侧坐了,待要叫人上茶,才想起来他方才急着伏低做小的哄明微,把些丫头奴才的都赶去了前头帮着顾嬷嬷与珍儿种菜,只得自个儿伸手倒了杯冷茶,一面吃一面百无聊赖的听她们娘儿俩说话。   待听得小喜儿口口声声今朝有酒今朝醉的论调以后,才把眼睛一睁,不可置信的看着她问:“你说什么?”   “阿玛,我觉得……”小公主看着他,答得十分认真,“这事儿平白搁着也是桩心事,不如就痛快一些,叫乔源给我做了额驸吧?”说罢看着万岁爷一脸震惊的表情,只勾缠着手指头低低叹气:“我是小了一点点,可是乔源年纪大了,他要是娶了别的姑娘怎么办?”   “小喜儿……”得,还知道自个儿小,圣上一瞬觉得哭笑不得,深深吸了口气才能平和心气儿,语重心长的道:“自来儿女亲事,都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与你娘亲是过来人,又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日后必然不会叫你盲婚哑嫁,招一个你不喜欢的驸马。你着实喜欢乔源的话,阿玛也由着你,你想跟着乔源读书,阿玛同意了;想同他一起玩,只要不过分,我与你娘亲也不阻止。可是孩子,你现在不是谈婚论嫁的时候,这事儿咱们得晚两年再说。”   小公主一瞬心里哇凉,眼巴巴的去看明微,待见得娘亲也跟着点头,说:“你还小,好好读书才是要紧的事。”只难过的咬了咬嘴巴,片刻才问:“要是我好好读书,考上了京师大学,你们能不能答应我?”   明微与皇帝对视一眼,道:“还得乔源能过了我与你阿玛这一关。”   小公主考中京师大学堂是在十三岁的时候了,隔天荣安小公主就效仿温禧长公主,把乔源带到了隆宗门,问他要不要娶她,再隔天就把人带到了她老子娘面前。   听闻万岁爷与李妃娘娘总共出了十道难题叫他们去办,其间波折,不消再说,总是小公主直到十六岁的时候,才如愿以偿的坐上了花轿。   大红色绣龙凤呈祥的盖头揭开,小公主眨着一双明亮的眼眸,笑得一脸开心,毫无一般新嫁娘的羞涩。   乔源看着她,仿佛就想起那一日隆宗门侧,她歪着脑袋,仿佛在打什么坏主意似的拦着他问:“小师傅,你知道我是谁么?”   “四公主?”他有些匪夷所思看着她,却见她认真的摇了摇头,一字一句道:“乔源,我是完颜昭。当年祖母给大姑姑和大姑父赐婚,大姑父不肯,这是我大姑姑当初拦下我大姑父,问他究竟要不要娶她的地方,我大姑父应了。如今我也要问你,要不要娶我?还有,以后会不会对我好?”   “夫君?”小公主捏着一只通体碧色的翠玉合衾杯,抬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你高兴傻了么?”   他回神,只听得丫头喜婆皆捂着嘴隐隐发笑,遂咳了一下,才垂下托着新娘子手肘的手,压袖端了另一只合衾杯。   “夫君。”仿佛是新鲜,小公主又唤了一声,才喜不自禁的把胳膊穿过他的臂弯,砰一声碰在了他的杯子上,一双眸子亮若星辰,满怀期待的等着他。   “公主。”他眼中一瞬蓄满了柔情,深深望着她笑了。   “哼!”小公主却是一恼,端杯转了身,乔源只是一笑,温柔的拉过她的手,定定看着她道:“娘子,永远都是我的公主。” 第107章 番外五   寒耕暑耘, 种桑养蚕,小公主日常所呆的地方里头,白水庄是最不同的一个。顾嬷嬷在京时,常就喜欢种些瓜果蔬菜, 耕种除草,浇水施肥,小公主初时看着那一把把绿油油的小菜新鲜,后来就喜欢在黄昏时候坐在田垄上, 一面瞧着顾嬷嬷种瓜点豆,一边听她讲些外祖父、外祖母或者母亲从前的故事。一晃几年嫁人了, 也还是一般的心性。   顾嬷嬷舀着水一抬眼, 就看见夕阳淡淡的余晖之下, 一个绯红裙子的小姑娘慢悠悠的踱过来, 遂展颜一笑,问她:“不是才来么, 小主子怎么就过来了?”   入乡随俗,小公主从来不穷讲究, 只往旁边一块被雨水冲刷的干干净净的白石上一坐, 就扯着旁边的丝瓜叶子道:“他们讲七讲八的,我不爱听,我来瞧嬷嬷种菜。”   “您与额驸这就要出门了, 可不皇上与娘娘要多交代几句?”顾嬷嬷一笑, 把水倒在了丝瓜藤的根部, 又拎了水桶, 往后挪了一步,“况且你来这儿,我可是忍不得也要念叨几句的。”   “欸——”小公主叹息一声,托了小脸,“那您说吧,我跟您打个商量,您别像他们似的,一说就说个没完没了,还专逮着我说。”   顾嬷嬷顺口问了句怎么,小公主就巴巴的数落开了,说什么她阿玛额娘一直念叨去了东瀛以后要好好读书,要有个大人样子,还得好好尊敬公公婆婆,不能像在家里似的骄纵。   小公主哼了一声,一时提到她婆婆,又有了个笑脸,喜滋滋道:“我婆婆跟我说,东瀛的东西不好吃,不过景致不错,像京都同大和,一些唐风的建筑特别有古韵,东瀛圣岳奇峰美景,四时不同。她寻了好些地方带我去玩儿,但是拜托我多带些存得住的吃食给她。嬷嬷……”她眼睛一眨,讨好的看着她,“有什么东西好吃又存得住呀?”   “这就海了去了,像泡椒、酸笋、腊肉、腊肠……”顾嬷嬷如数家珍,一口气列出了许多样,又笑道:“就不知道乔夫人是什么胃口了,喜酸喜甜,还是喜麻喜辣?”   “这个好办,我回头问问额驸就是。”小公主不以为意,又七七八八的说了好一会子话,只等顾嬷嬷把偌大一片菜园子浇完了水,才小心翼翼的跑回了房里。   万岁爷那边儿还没散场,见她过来,即招到跟前儿,又是好一番说教,“方朕与额驸说过,虽则如今大晋已与东瀛交好,可倭国人,究竟反复无偿,不可深供。你二人这趟过去,切记不要暴露身份,在学校里读书,也不要争锋出头,免得为他算计。再退一步,读书学习也是次要,一切皆以平安为上,懂得么?”   都不知道是说第几遍了,小喜儿颇是感叹的看了她阿玛一眼,却乖乖道:“儿臣知道了,谨遵阿玛教诲。”   该交代的已经交代了半日,跟着他们小夫妻的随从也已经检点好了,圣上看眼明微,摆手道:“去吧,回去再收拾收拾,明儿我同你娘去南苑清静两日,你们到时候离京,就不必过来辞行了。”   小公主长到十七岁,头回出远门,虽然也舍不得父母,究竟兴奋占了上风,只跑去明微身边拉了拉她的手,“娘亲,你别难过呀,我同额驸过上一年,明年就回了。等到了东瀛,我会经常给你写信的。”   明微待孩子,虽疼爱却不娇养,他们这趟去东瀛读书,圣上本是反对,还是叫她说服的。两个并不就走,她本来没什么事儿,却叫小喜儿两句窝心话惹红了眼眶。万岁爷看着闺女只是嫌弃,挥手就拂开了她,“去去,还没走呢,就惹上你娘的眼泪了?”又招呼乔源,“走吧,带她回去收拾着,出门在外,不比在家,甭到时候缺衣少穿的。”   小公主看看明微,有些心虚的随乔源去了,方要出门,就听母亲唤了句小喜儿。   “娘亲?”小公主回过头来,见明微朝她招手,即返身走到她身边,哄孩子似的拍了拍她的背,关心道:“你是不是舍不得我呀?”   “小丫头!”明微笑着点点她的鼻尖,从袖中取出一枚平安符替她系上,才捏捏她的脸道:“去吧,好好吃饭,爱惜身体,娘亲还等着你回来大展身手呢!”   “那您与阿玛等着吧!”小公主一瞬豪情万丈,“等我和额驸回来,一定要让我华夏拥有世界上最快的轮船与军舰!”   “去吧,娘亲与阿玛等着。”明微望望皇帝,温柔又坚定的拍了拍她的肩膀。   荣安和硕公主与额驸乔源离京是在两日后了,由二阿哥送到天津港登船,明微初还没事儿,等到二阿哥送人回来到南苑请安,人一走就有些惦念起来了。   陕西巡抚得了幅《唐人宫乐图》敬奉,圣上本在书案后头看画,瞧她一脸郁色,即放下卷轴踱了过来,揽她笑道:“头些年你在江南,一晃几个月见不了面,我担心你念他们,你尤说尚好,怎么这会子才走这一时半刻的,你就坐不住了?”   初秋薄暮,正是日落时分,橙红的晚霞铺满了大半边天空,只将远处的森森山林、近出的碧色草地都镀上了一层金黄的颜色,尔然划过一道的失群的雁影,悲鸣着不知去往何方,只令得明微心里更不是滋味儿,回头埋在他肩头瓮声道:“这怎么一样?那时他们虽不在我身边,可总归有你亲眼看着。喜儿这一走,山高水远的不说,又只有他们两个。两个年轻孩子,小喜儿又惯来孩子性儿,吵了闹了的怎么办?我思量着便后悔,应再过上两年,等他们两个年纪大些再出去的……”   “说该去的是你,说不该去的也是你,这都走了,你就安生过两日,少操心他们吧。”皇帝笑着顺了顺她的头发,侧身瞧她,眼见的伊人眼眶微湿,只捏了捏她的下巴,调笑道:“闻风先生,可行?”   明微捶他笑了笑,掖着眼角离了他身边,往一旁太师椅上坐了,执壶倒了杯茶,却也没喝,只一面磨着杯口一面道:“原忘了与你说,前两日长公主捎信儿与我,说过两日敬业中学堂,徐素文邀我去讲一堂课,我本想拒绝……”她摇头笑了笑,“总是这两日闷得慌,我想着就早两日离京,绕去曲阜瞧瞧……”   早两日离京,若是从前圣上听了,必是要闹上一顿脾气才罢,此刻看着她却眉目含笑,没有一点恼意的应了句成。   明微狐疑的看他,皇帝笑了一会儿,只过来拉了她的手,慢慢道:“等这一趟罢了,回京如何?”   明微手上一顿,片刻方道:“三年前太后召我回宫,我们不是说过这个了么?”   “当年你们两个彼此如何相待,哀家是看在眼里的,只他一时昏头,逾了规矩,哀家不得不给他提个醒儿,叫他冷静些日子,却没料到后头一连串的事情。我老早就想召你,这一年年的,你们聚少离多、两地相悬,总不是办法,还是把你手上的事情放放,回宫来得是。”彼时慈宁宫中,太后一番剖心置腹,言犹在耳。她微微敛眸,方抬眼看他,“总还是当初的那些话,为陛下作育菁莪,乃我毕生所愿。我盼陛下以天下为重,励精图治,亦盼陛下与我同心,不贪一时享乐,全我一番为君、为民、为国之心。”   为君,报国,圣上一早就知道,她虽看似温婉谦和,与世无争,内心深处却藏着一番不输男儿的凌云之志,不仅支撑她自己,也影响支持着他与孩子们。江山美人,若这个美人不是她,或许他已经弃了肩头的天下重担,逍遥自在。每每念及此处,总不免感叹自己何德何能,得遇伊人。他默默看了她一会儿,才略微不忍的笑了笑,直视她道:“苏州、天津、京城,都不过是些地方上的差别,与你所愿并无矛盾。明微,我知道你顾忌的是什么。”   “前些年因为合惠,你呆在苏州,一连几年都不愿意回来。后头这个结解了,才总算同意去了离京师较近的天津。一晃这些年过去,无论是孙继良所请,还是长姊相劝,你始终不愿意回京……”他慢慢的握住了她的肩头,“我知道,是因为皇后。”   中宫的存在,这些年里就仿佛他们之间一道不可逾越的雷池,两个人都小心翼翼的维持着不去触碰。一旦触及,非伤即痛。   “争不得,让不得,怨不得,解不得……”明微静静看着他,好一会子才涩然摇头,“我没法子,你若还没厌烦我,就不要再逼我了。”   “明微,你听我说。”他握住她的手,安抚的摩挲了一下,“我方带你从江南回来那会儿,总想既入后宫,便不能由着自己的心意宠爱你,一来是免后宫猜忌,太后憎恶于你,二来是免却久而久之你侍宠生事,三来,则是免我后头收势不住,乱了大局。彼时我连自己也不相信,因总是处处委屈于你。到后来京兆府那一桩事,我虽不顾一切的想补偿与你,也逃不过一时的头脑发热。直至如今,十几年已经过去了……”他拉着她的手,微微有些感慨,随后方是一笑,“明微,我们已经相伴了整整十八年,我不知你如何,我总是不复年轻时候满腔热血。正因这般,我可以切切实实的确定,你我无论如何倾心相待,都不会出现妨碍江山社稷之事……”   这般拐弯抹角的言辞,明微几乎不用去想就知道他必然做了什么让她惊心动魄的大事,下意识的扯住他的袖子,悬着一颗心问他:“你可是做了什么?”   “你好好坐着。”圣上抬手压了她的肩膀,略一沉吟,说了句:“这事儿,朕是与她商量过的,并非仗势欺人,威逼利透,再一个,业已征得太后老人家同意。”说罢一顿,才扬声唤了陆满福。   “奴才遵旨!”外头陆满福利落的应了一声儿,捧着一只托盘拖着又胖了一圈儿的身子挤进门来,恭恭敬敬的行至二人身边,将手上的托盘举过了头顶。   光可鉴人的红金斑犀皮的方盘上,端端正正的摆着一张折了四折的罗纹笺,明微望了一眼没动,直等皇帝打开递过来,才缓缓垂了眸眸子去看。   整整齐齐的一张蝇头小楷,开头处端端正正的写了“和离书”三字,乃是十分熟悉的字迹。明微心头一震,匆匆扫过,恍惚只记住了几句话:“皇后赫舍里氏,奉皇考命,作陪朕躬。结缔以来,二十余载,上事太皇太后皇太后,克尽诚孝;佐朕内治,尤极敬勤;宫闱式化,淑德彰闻①。然予之夫妇相待,两心不同,难归一意……盖朕与中宫是为天下之表率,有别寻常夫妇,帝后和离,必致天下哗然动荡,则朕本心违矣。故谨以彼我至亲为证,立此和离书,从今往后,只为帝后,不论夫妻……兹以皇后著德,即有生老病死之不测,朕不另立中宫……”   一字一句,仿若晴天霹雳,在头顶不断的炸开,好一会子,她才回过神来,缓缓看他道:“我要见太后。”   圆明园中,自帝后二人一道送来一式两份的两张和离书,皇太后已经等了她许久。   “哀家知道你要问什么。”太后倚着大引枕歪在罗汉床上,即便方才叫帝后气得大病一场,犹不显露半分,只打望着她道:“求仁得仁,他没有亏待皇后,你也不必多想,只不要枉费了他待你的一番心思。”   “谨遵太后教诲。”明微深深伏地,叩首而去,出得长春仙馆,正见他负手立在桥头等她。   将将下过雨,绿波芳草,空翠濛濛,他便立在一片烟波微茫里,含笑朝她伸出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