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被皇帝重生了》 作者:旺了个汪儿   文案:   许连琅过世的第六个年头,她重生了……   她重生到16岁那年,以为又要重走一遍人生,为那热河行宫不得宠的容嫔再挡一次利箭。   但她却发现一切都变了。   被皇帝厌弃的容嫔成了皇太后,那个嘴硬脸俏的落魄小皇子成了当今圣上。   而她,被小皇帝放在云气缭绕的五行山山顶一个冰馆内,不死不老。   据说,小皇帝吃斋念佛不近女色整整六年,才跟清远大师求了个重生法子。   她睁开眼的第一日,就被小皇帝一把死死搂进怀里,嵌进骨血的搂法,勒得她飚了眼泪,“你再用点劲儿,我就又要死了。”   小皇帝猛然缓过神似的卸掉力气,垂着头跪坐在她面前。   这个时候,许连琅才发现,小皇帝早就长成了肩膀宽阔、四肢修长、线条凌厉的高大男人。   而男人手还放在她肩胛骨上,她红了脸,他却红了眼。   【小剧场】   10岁的路介明见对他最好的小宫女总是念叨着要25岁出宫嫁给同乡的小竹马。   他黑着脸,“我长大可以娶你。”   许连琅只当小孩子玩笑话,“我比你大6岁,姐弟恋我不可。”   22岁的路介明见那女人仍贼心不死,还念着出宫嫁人,怒不可遏,揪着她的手腕,咬牙切齿,“我立马娶你。如今,我比你大6岁。”   她16岁时,他10岁   她16岁时,他22岁。   岁月为啥就忘了她呢……   一句话简介:我养大的崽子成了我丈夫   立意:失而复得,弥足珍贵   内容标签:朝堂之上   主角:许连琅,路介明 ┃ 配角: ┃ 其它: ============ 第1章 别碰我 十岁的孩子身量不高,抱起来一……   夜间下了场大雨,电闪雷鸣一并招呼着,还没睡到后半夜,耸云阁就漏了雨。   雨点儿噼里啪啦,打在殿内所剩无几的瓷器上,像是要打破人的耳膜。   许连琅从床上爬起来,摸着黑挑了盏烛台。   烛火灯光惨淡,她看不清脚下,被门槛绊了一下,险些磕到门框上。   她稳了稳身形,将灯罩拢了拢,快步朝寝宫走去。   掀开厚重的两层帐幔,容嫔安然的睡在拔步床上。   她睡的极沉,长发倾泻,尽数铺散在枕边,挡住了她惊心动魄的半张脸,常年紧蹙的眉生出两道细纹,哪怕是在睡梦中都消散不了。   许俩琅弯腰小心地帮她把被子往上提了提。   被子又凉又薄,她一手摸进去,布料发硬,棉花硬在芯子里,一块一块的。   看着案几上的多了一个豁口的药碗,她才后知后觉的想起来,晚膳的时候容嫔刚刚喝了张嬷嬷带来的安神药。   那安神药药劲大的很,能保容嫔安睡到天亮。   雨越来越大,殿内湿了一大片,鞋底踩踏间,许连琅靛蓝色的绣花鞋湿了大半。   有一道闪电突然乍现,许连琅始料未及,惊得她打了个寒颤。   她惊忧地望着侧殿方向 ,步子迈的越发大。   许连琅进宫之前,曾听姑姑提起过,容嫔还在宫中时,容色绝姝动天下,风光无限,尤其是在诞下七皇子之后,更是盛宠不绝,大有独房专宠之势头。   富贵险中求,这样的泼天富贵也给七皇子带来了万般险情。   容嫔娘娘伺候皇帝分身乏术,纵然宠溺爱子,但也总有关照不当的时候。   有人嫉妒红眼,因嫉生恨,因妒生胆。   有奶娘胆大包天,威逼利诱下,竟在雷雨天故意将尚且不足三岁的七皇子忘在御花园东南偏远角的一处枯井处。   皇子年幼,无力自救,就那么抱着膝盖望着井口处的一线阴沉云幕。   皇子被寻回后,整整烧了五日,险些没能救回来。   自那次之后,凡是雷雨天,七皇子寝宫便不能离人了。   雷声闪电不休,那一条条纵横在天际的纹路,从厚重的云层中劈凿而来,割裂了夜幕,带来巨大的惊雷,恍若也要将人撕成两半。   看着从长廊角檐上倾泻的巨大雨帘,许连琅咬了咬牙,抱着头快速的冲了出去。   雨点砸在身上的冲击力是巨大的,身上针扎般刺痛,惊雷“轰然”炸在耳边,她紧紧攥着一小截蜡烛,指尖泛着青白。   秋雨伴着寒气,迅速浸染每一寸骨缝,以至于许连琅推开侧殿朱漆斑驳木门的时候,脚步都有些虚浮,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心脏狂跳。   室内一片黑暗,寂静寥寥,只有她奔跑之后的喘息。   她顾不得寻找烛台,径直凭着感觉快步往床榻走去。   闪电划破的一瞬,屋子里亮如白昼,将床榻上那个蜷缩成一团的小小身子照亮。   许连琅快走几步,在闪电消失的最后一瞬,伸手抱住了那个完完全全隐藏在被子中的小人儿。   她尽量放柔声音,俯下了身子,努力将人纳入自己怀里,“殿下,不怕了,不怕了。”   她伸手往被子里探了探,被子里的人排斥她的碰触,疯狂躲闪推拒着她的手。   闪电一过,惊雷即来。   因着雷声,被子里的人呼吸陡然一滞,因害怕而微微佝偻的腰背像是爬上了千万只蚂蚁,密密麻麻的,衣衫之下,是一层又一层地冷汗。   也就是这僵硬的一瞬间,许连琅的手准确无误的捂住了他的耳朵。   雷声轰隆,透过这双纤细柔软的手,却锐减消淡。   相较于主殿,侧殿惨状更甚,大雨磅礴砸的屋瓦七零八碎。   “殿下,侧殿漏雨了,被子都湿了,奴婢抱你去小塌上睡好不好?”   床榻上方漏雨严重,雨滴顺着瓦片的缝隙滑落,在被褥间溅开。   不知道什么东西被劈倒了,巨大的震动,殿内两个人都是一瑟缩。   许连琅不再等他回应,用了力气钳制住他的手臂,将那个小身子从被子中拉出来,触手一摸,幸好衣衫还是干的。   她又试着将人往自己这边揽了揽,见七皇子不如之前那般推拒,才抬手抄过他的腿弯,抱着他的腰,一步一步往小塌上走去。   十岁的孩子身量不高,抱起来一如所想,没有什么重量,只是,瘦的惊人。   背后的蝴蝶骨高高凸起,身上的皮肉薄的很,触手之下尽是纤细的骨。   小塌低矮,许连琅将他安置在上面,她用手去摸,不错过任何一个角落,确定小塌没有湿才道:“殿下,奴婢去找个被子来,我们凑乎一宿,明日就去找人来修屋顶。”   许连琅将那一小截蜡烛放到烛台上,用衣袖擦干净烛台上的水渍。   蜡烛很短,光线黯淡。   青烟袅袅而散,空气中浮动着潮气。   光亮所即之地,皆是一片狼藉。   七皇子坐在塌边,一动不动,安静的像个随她摆弄的瓷娃娃。   清隽的影子被拉的很长,在烛火下轻晃。   许连琅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平白的让她生出些许心疼。   宽大的麻白寝衣松松垮垮罩不住他瘦条条的身子,领口向一边斜着,露出他横亘在细腻肌肤下的锁骨。裤管被卷到了小腿处,秀致的大拇指点着地来找支点。   他很不安,许连琅能感受到。   他半阖着眼,睫毛都在颤抖。隐匿在宽大衣袍中的手紧紧的攥着。   他惯常话少,更不喜她的亲近,今日这般随她摆弄,应该是怕到了极致。   这是容嫔母子被送来热河行宫的第二年年头,那年中元宫宴粉雕玉砌被数十位宫人簇拥照料的奶娃娃,耐不住命运捉弄,沦落到了这幅田地。   那她没有来到他身边的日子,这样的雷雨天他又是怎么度过的呢?   张嬷嬷提及过,内务府每年都会给热河行宫拨一批伺候的宫人,但这批宫人却从未在耸云阁伺候长久过。   许连琅挤出几分生硬的笑意,她压下自己心间的情绪,将烛火移到离他最近的杌子上。   光蔓了过来,昏黄的烛光之下,给他的面容镀上一层绒绒的暖光,将那份拒人千里之外的疏冷感冲淡很多。   许连琅蹲下身,从衣襟间掏出半湿的帕子,手指轻轻的握住他的脚踝。   孩子的肌肤最是娇嫩,七皇子肤白,脚尤其白嫩,脚趾圆润修建的整齐,徐连琅小心的用帕子擦拭掉他脚上沾上的灰。   这样的碰触,平时是完全不敢想的。   婢子伺候皇子梳洗本是最最理所应当的,但在这长达两年的行宫冷遇中,让这位本该金尊玉贵奉养着的皇子变得清冷淡漠,不肯予人信任依赖,事事独来独往,事事亲力亲为。   她被派遣到热河行宫伺候容嫔都有三天之久了,连精神不济的容嫔娘娘都渐渐习惯她这个人的存在,她这个人的伺候了,可这七皇子却偏偏对她视而不见,往日里一度将她当作透明人。   别说肌肤相碰了,就是连句话,他也是不曾跟她说的。   雷雨天消弭了皇子尖锐的棱角,拢在黑发间的眼眸溢出极浅极淡的水汽,如同朝曦花蕊心的一点露珠,剔透又弱微。   这样的七皇子,才像个十岁的孩子。   许连琅心间一动,握住他脚踝的手下移了几寸,小指不经意碰到他的脚心,指尖无意识的收拢,陌生女人带着的炙热的触碰,突然让路介明如梦初醒。   本来尚且温热的脚心霎时间冷了下来。   他骤然缩脚,男孩子的力气意外的大,许连琅始料未及,向前栽去。   万幸手撑住了塌边,额头才没有撞到。   面对路介明情绪突然的崩溃,她手足无措,只得道歉,“殿下,是奴婢冒失了。”   她蹲在地上,矮坐在塌上的男孩子一头,他俯视,她仰视,两个人突然变换身高的对视,让徐连琅清楚的看到他眼底的阴翳。   “别碰我!”   “出去!”   “离我远一点!”   声音沙哑,透着几分力竭的嘶声,紧抿的唇因过分用力压抑情绪而微微颤抖。   他说完这句话之后,快速的将身体挪到了小塌里端,背对着徐连琅躺下。   衣衫掀起一个角,露出近乎皮包骨的腰身,皮肤上尽是因寒冷而骤升的小疙瘩。   许连琅叹了口气,皇子孤僻,哪儿那么轻易的接受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呢,是她心急了。   外面雨势渐小,雷声慢慢歇了,室内安静下来,只有许连琅翻箱倒柜的悉悉索索声。   她从柜中拿了仅剩的那床被子出来。   被子发着霉味,短短的一条,许连琅凑近嗅了嗅,被味道冲的干咳几声。   许连琅秀丽的眉轻蹙,诸多情绪翻滚,最后还是无奈的将那条被子轻轻的搭在了路介明身上。   他没有躲,许连琅探身去看,才发现他已经睡着了,估摸着是累极,撑到这个时辰,终于熬不住了。   秋雨连绵,断续不绝,今日却反常,雷雨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此刻只剩淅沥几滴,从还未消散的乌云中降落。   看起来雨要停了。   许连琅本欲回自己的西厢房,但看到侧身躺在小塌上的男孩子,改了主意。   烛泪洒了一片,烛身短的快要放不住,她脱了湿透的外衫,坐在小杌子上,手腕托住腮,眸光一遍遍在塌上流转。   今夜若再生雷,他怕是就睡不了了。   她得留在这儿守着他。   纵然再独立淡漠,也不过是个会害怕的孩子。   她又在侧殿寻了寻,艰难找到块尚且还干燥的毛毯子,她将毯子裹在身上,搬过小杌子,双臂交叠,斜趴在小塌边缘。   夜逾深,不知道几更天的时候,雨才终于停了。   粗粝的黑色枝丫刹那间秃了一片,满地、满院的青黄乱叶,打着小小的旋儿绕着树身打转。   乌云渐淡,生起鱼鳞般的辉,翻滚出蔚蓝天空。   熹光煦煦,却没有温度。   许连琅猛打了三个喷嚏,她皱着鼻子,被冻醒了。   昨夜她披在身上的毯子落在地上,在脚下团成一团。   她手脚皆麻,越动麻的越厉害,于是乎,她保持着侧趴在塌边的动作良久。   她侧着脸,慢慢回想昨日,突然想到什么,猛然伸手往前摸去。 第2章 咣当 这次,砸在了许连琅正前方……   秋雨一来,气温骤降,空气中都飘浮着早来的寒意。   许连琅一个喷嚏接一个喷嚏的打,她手里攥着个小香囊,慢悠悠地往岫云门赶。   今日她醒来之后,小塌上已经冰凉一片,只余下淡淡的皂角清爽味。   七皇子应该是已经离开许久了。   许连琅叹了口气,想不通七皇子这一大早上能去哪里。   岫云门毗邻松鹤斋,宫中掌事嬷嬷的居所就在这处。   昨晚屋瓦摔破那么多,她得跟掌事嬷嬷报一声,尽快找了太监来修缮一下。   否则,这一日冷过一日,屋瓦露出那么大的洞,怎么睡的了。   管事陈嬷嬷正在用早膳,蛋花汤配了一小份马蹄糕,她离得近了,才看到陈嬷嬷手中那茶盏中盛着的是满杯的牛奶。   在热河行宫,牛奶可算是新鲜玩意儿。   许连琅垂眼行礼,心中腹诽不止,容嫔娘娘的早膳清汤寡水的,连个嬷嬷的都比不上。   陈嬷嬷将茶盏放下,抬眼瞥了一眼她,语气意味不明,“耸云阁新来的?”   许连琅应声,连忙说了此番前来的目的:“嬷嬷,昨夜耸云阁漏了雨,主子们受惊了,还劳烦嬷嬷尽快派遣人过去修一修。”   陈嬷嬷生的高大,年纪上来了,整个肉皮子挂在骨头上,晃晃荡荡的,她用力掀起耷拉的眼皮,手指抖开衣裳上的褶皱,眼神在许连琅身上梭伦。   眼前的丫头素着一张脸,眉眼弯弯,饱满流畅的鹅蛋脸讨喜又圆润,年画娃娃一般,湿着一双眸子侬软的央求,腮边晕着两大坨红,白皙肤色自带娇嫩。   是个挺漂亮的小姑娘。   这个小姑娘瞧她看过来,笑意盈盈的用手指扯开香囊袋子,从里面掏出几个铜板,恭恭敬敬的塞到她手里,“孝敬您的!”   声音透着小心,压制不住俏丽婉转的灵动声线。   陈嬷嬷看着手里的铜板,面上肌肉和缓了些,她将铜板放进袖中,抽了根笔毛乱翘的笔,沾了墨,快速地在册子上勾画了几步。   一套动作,熟练又潦草。   “得了,我这儿记下了,回去等着吧,傍晚时分就派人过去。”   陈嬷嬷摆了摆手,作势就要打发她走。   许连琅自然不多作停留,目光多在那醇白浓香的牛奶上打量,心下念头四起,最后还是打消了。   这陈嬷嬷看上去就不是个好相与的,她带了再多私房钱也架不住对方狮子大开口。   她想要的东西还得找个什么旁的门路才好。   回去的路上,许连琅特意拐了个弯儿,绕过主殿楠木殿,悄悄地好生张望了一番丽正门。   热河行宫殿宇的正门即为丽正门。   此处守卫森严,宵禁严格,往来通行须有令牌。   许连琅低着头,避着人快速的往丽正门东南角那一大片茂郁的银杏林走去。   银杏落了满地,遍地金黄,树干粗哑,混着湿泥,带着潮腥味。   再往深处走,视野开阔,银杏树稀疏开来,入目皆为一片无波大河。   河面寂寂,野草丛生,只有一只破败木船打着旋儿的漂浮,船上背对着她坐着一个人,此人鬓角发白,身形佝偻,执着船桨的手长满厚茧,缚满黑垢。   许连琅紧紧的抿着唇,目光一眨不眨的盯着这个人。   她想着姑姑的描述,再三确认。   她弯腰拾起一块石头,用力抛向湖中。   石头没入,成功引得太监扭过了头。   那老太监眯了眯眼,面额上的纹又加深了三分,手指往上拢了拢头发,露出左眉尖上的半个指甲盖大的黑痣。   那太监盯着她上下打量,目光直白却不露骨。   许连琅不避讳,又往前走了几步,任他打量。   她喊了一声,“李日公公,半月前,我家姑姑的书信你收到了吗?”   姑姑在宫中当差时,曾经顺手救下过在圣上面前失仪的小太监。   殿前失仪,罪名可大可小,姑姑几句话帮他圆了过去,保下了他一条小命。   小太监感激涕零,许诺鞍前马后,万死不辞。   许姑姑摆了摆手,笑道,日后总会有需要他帮忙的地方,人请还人情,不必如此介怀。   如今,欠姑姑的人情帐,到了徐连琅身上。   日光下,她那双眼又黑又亮,眼珠澄澈如琉璃,带着毫不遮掩的欣喜,少女灵动逼人,饶是李日这无根无念的太监都不由的心尖一动。   李日眯了眯眼,恍若又看到当年初入宫的许姑姑。   许姑姑容貌婉约明秀,是十分耐看的模样。   较之那日日伺候在太后身边的,连圣上都动过讨要心思的许姑姑,她的小侄女姿色更胜一筹。   十六岁的姑娘,刚入宫,像是还未成熟的水蜜桃。   涩中带甜,勾人而不自知。   李日愤愤啐了一口,突然想到如今耸云阁的惨淡光景,咒骂了一声,“宫里都是不干人事的。”   他目光巡了一瞬,最后落在许连琅腕间的玉镯子上。   小丫头手腕纤细的很,腕骨都长的很秀气,细细的一根镯子挂在上面,细腻莹润的肌肤都像是发着光。   李日放下船桨,躬身上了岸,他脚下草鞋破烂,走动间,大脚趾闯出一大截,他边走边道:“舍了你那镯子,哪里用得着来这里受罪。”   许连琅知道他话里的意思,任谁看起来,热河行宫都绝对算不上是个好去处,偏偏她来伺候的还是被皇宫遗弃的,任由其自生自灭的容嫔。   但她还是笑着道:“公公,这镯子内务府的公公嬷嬷们他们可瞧不上,我就算是给了,也分不到什么好差事,不如就来这边,夏天多凉快啊。”   新宫女进宫分配到各宫各处,里面有很多门门道道,去伺候贵人还是留在内务府做杂役,都是公公嬷嬷们一句话的事儿。   能让公公嬷嬷说上那一句话,就看谁会孝敬了。   许连琅哪里不懂这些规矩,进宫之前,姑姑就把明里暗里的规矩都教给她了,她人生得机灵,立刻参透了许多。   离家前,姑姑将她的手握在手心,看着侄女稚嫩却如花茎般生长的身子,眉头皱得紧紧的,话重复了一遍又一遍,“阿琅啊,进了宫,不要险中求富贵,咱活着进去,也要活着出来。不求富贵命,但求人长生。”   大富大贵不是一般人要得起的,跟在贵人身边伺候是要提着脑袋过日子的,她没什么大志向,只想在二十五岁之前好好的捏紧自己的小命,出宫后,找个老实人嫁了,回去侍奉父母。   既如此,远离争斗的皇宫漩涡,来热河行宫这边,倒也真真是个好去处。   更何况,她伺候的主子,也曾对她有过恩惠。   她蹲在岸边,伸手舀了些水,洗了洗手心粘腻的汗,她不紧不慢的说:“我悄悄看过了,他们塞了好多银子呢,我就这么点家底儿,搭进去以后可怎么活啊”。   李日哼了一声,并不认同,“你现在就不好活。”   李日直接坐在她身边,揪了两束狗尾巴草,指尖轻捻,开门见山问:“找我做什么?”   “公公来行宫日久,定是知道些门路的”,她压低音量,“行宫吃穿不好,昨日雨下得那样大,被子都被淋湿了,今夜还不知道盖什么……”   她适时收了声,话说一半,留一半。   不管是从宫外偷运,还是宫人私昧再转而交易,这些门路,她没必要点明知晓,只要她出银子,东西能到她手里就行了。   在宫里,向来都是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   “等着!”   李日霍然起身,将狗尾巴草编好的小兔子丢在地上,看也不看她,转身就走。   许连琅连忙跟了几步,她侧身挡在他面前,伸出三根手指,“公公,要三床被子呀。”   李日闻声,古怪地看了一眼她的指尖,想明白之后,忍不住嘲弄道:“你倒是大方。”   许连琅咬了咬下唇,略有些不好意思:“殿下年幼,容嫔娘娘千金之躯,染了风寒就不好了。”   李日嘴唇蠕动,话到了嘴边,又狠狠的咽了回去。   罢了,小丫头年纪小,明哲保身的道理,说多了反倒不听。   许姑姑的情分那般深,他以后为她留个心眼儿就得了。   ……   许连琅抱着三床被子往回走的时候已然正午。   日照当空,寒意消散不少,她晃了晃脑袋,有些晕晕乎乎。   李日公公办事利索,三床被子绵软厚实,她不断向后仰着腰,曲起膝盖往上顶着,被子才不至于滑落。   她仰起下巴,随意望了一眼跌落的屋瓦,想着陈嬷嬷应下的话。   行宫中有资历的嬷嬷最会拿乔,仗着行宫规矩不严,总爱在各种小事上耍心眼子,像修屋瓦这种事,她不拿出些银子,恐怕还要一拖再拖。   主殿尚且可以凑活,七皇子住的偏殿却是丝毫不能怠懒。   许连琅想起昨夜拢在怀里的瘦弱的小身子,又想到陈嬷嬷茶盏中醇白的牛奶,心里泄气。   陈嬷嬷那样大的年纪还喝什么牛奶,皇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呢,连碗蛋花汤都喝不上。   “咣当”一声,一片屋瓦落在她脚下三寸之处。   惊得想的入神的许连琅差点叫出来,她下意识抬头去看。   光线刺目,耀在角檐屋脊上,屋顶上的雨水还在往下淌着,琉璃瓦折射了七彩光。   七彩琉璃光中,裹着一身白袍的七皇子站在屋脊上,正面无表情的,提着一块瓦片往下丢。   “咣当”又是一声。   这次,砸在了许连琅正前方。 第3章 殷勤 殿下真厉害,自己都可以修屋顶!……   许连琅跑远几步,踮起脚尖努力往上望,尖俏的下巴往下压了压被子,好让自己看的更清楚一点。   高耸尖滑的屋脊上堆着捆绑好的茅草,碎了边角的瓦片缀在屋檐,要落不落。   路介明一手扶着屋脊,慢慢弯腰收拾这些瓦片。   较同龄人,他长得算高的,但半蹲起来,依然小小一只。   宽大的白袍兜着风,鼓起了好大一块,他顾不得,加快了手里的动作。   他先是清理干净半碎的瓦片,然后将茅草覆盖在屋瓦残缺的房顶。   动作熟练,该是做过很多次了。   手指拎起瓦片一角,手背上还带着孩子气的肉窝,短短圆圆的奶乎乎的一双手正赶着做大人才干的活计。   雨水润亮仍未干,屋瓦滑的厉害,他猛一趔趄,左脚踝往旁边翻去,他眼疾手快,却也直直地蹲跪了下去才勉强稳住身形。   许连琅看得心惊肉跳,心都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但本来已经要卡到嗓子眼的,要规劝他尽快下来的话,却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这自然不是七皇子第一次这样做了,当然也不可能是最后一次。   假称离宫养病的容嫔到底犯了什么错,谁也不知道,皇家秘密,无人可以探听。   但那些公公嬷嬷都是人精,他们哪里看不出宫里的态度,没有丝毫依附奉承价值的人,自然受不到优渥的照顾。   就连修缮屋顶这样急迫的活计,她都得拿出些银子奉承一番,才得陈嬷嬷爽快答应。   七皇子不这般做,今夜就没法睡。   他还那么小,从哪里找到这堆干茅草,又是怎么背上去的呢?   许连琅想不到,   一个孩子能有什么法子呢?   但孩子的法子,不也就那么多。   无论哪一种,都不该是个十岁的孩子应当承受的。   许连琅站在屋檐下,紧张的看着他的每一个动作,怀里的被子压的她手臂发酸发麻。   她没敢出声惊扰他,更没有在这个时候阻止他。   路介明从屋顶下来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站在他对面的许连琅。   他皱了皱眉头,目光从她怀里的三床被子上移开,他转动了一下脚腕,径直从她身边走去。   昨夜那般,还历历在目,他心中是带着几分难堪的,来热河行宫的这两年,他早就习惯了在人前表现的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躲闪了。   十岁的男孩没那么要面子,但十岁的路介明却要挂上所谓的皇子面子。尽管他早就深恶痛绝这一身份,这一出身,但在热河行宫,却是他唯一可以攥住的保命符。   他再不济,再被亲生父亲厌弃,身上流的也是皇家的血。   他得撑着,撑出一个皇子该有的样子。   他年岁小,母妃又那般模样,若他真如同龄孩子一样咿咿呀呀担不得事儿,那这两年,早就被人啃的连骨头都不剩了。   他是深宫中长大的孩子,在迫害中成长,在陷害中存活,   陡然露怯,还是在这个新来的宫女面前,让他一时之间无所适从。   没成想,许连琅几大跨步就可以截住他。   十六岁的少女身量高挑,路介明才只堪堪到她的肩膀。   身高上的优势,使许连琅可以轻而易举的俯视他。   这还是第一次,她得以在光线充足的地方细细打量七皇子的五官容貌。   五年前,她便见过他,那时他还是个圆乎乎的奶团子,在记忆中存留的长相已经模糊到难以聚焦到具体的五官,但她仍然清楚的记得当年七皇子给她的惊绝。   如今,五年岁月匆匆,奶团子抽条成小小少年,下颚角还未生成凌厉棱角,五官尚且紧巴巴的挤在一张脸上,面颊上还带着婴儿特有的腮肉,将整个脸型衬的发圆。   十岁的男孩子,正是最尴尬长相的时期,但他依然一如既往的生着令人惊叹的样貌。   许连琅目光恍惚,一时不知落定在何处。   最夺眼的,先是那管又高又挺的鼻子。   十岁的少年,鼻子已经长成了让人惊喜的弧度。从山根到鼻翼,高且翘,长在那张尚且青涩稚嫩的脸上,一下子将孩子的稚气高束,添了些许生人勿近的疏冷。   他没有随了容嫔的桃花眸,反倒生了一双凤眼,矜骄的眼型狭长,自带气度。   此时视线落在前方,黑色的瞳仁迎着太阳散了些碎光,眸光曜曜,看着她的样子,隐隐透着不耐。   小孩子生气本来是最不加遮掩的,最为直白的。   偏偏七皇子,情绪完全收纳在眼底,表情极淡。   许连琅往上提了提被子,试图让自己的语气更显轻松,“殿下,奴婢已经找了管事陈嬷嬷,今个儿晌午之后,就会有人来修屋顶的,以后这些事交给奴婢就好了。”   路介明本是一直低着头,听罢她这些话,才慢慢仰起头看她,目光终于聚焦在她身上。   他身上的衣袍很不合身,不知道他从哪里寻来的,手脚都长出一大截,他站得很直,衣袍将他完完全全罩在里面。   许连琅家中是有弟弟的,弟弟年纪与七殿下相仿,她是熟悉如何与小孩子相处的,她压低了身子,努力和七殿下平视。   小孩子是最不喜欢被当作小孩子的,于是她道:“殿下真厉害,自己都可以修屋顶!奴婢大你这么多,别说修屋顶了,光上去腿肚子都会抖。”   她抱着三床被子还硬要压低身子的模样,很是滑稽,以至于话中都带上了些殷勤味道。   这样的殷勤,让路介明抿紧了唇。   他微顿半晌,黑白分明的眸在眼眶中打转,良久,他偏侧开脸,牵出一线又长又密的眼睫。   他不言不语,从她身边走开。   许连琅愣在原地,只听侧殿木门“次啦”一声被拉开,又“次啦”一声被紧紧关上。   傍晚时分,陈嬷嬷派遣过来修缮屋顶的太监才姗姗而来。   许连琅暗下叹气,来的这样晚,不知道今天能不能修好。   小太监们懒懒散散,干活有一搭没一搭,许连琅站在屋檐下,盯着他们。   太监撇撇嘴,交头接耳,被盯着催促干活的感觉不好受,他们只得嘴上牢骚不消停,“你看,又来一个更会装的。”   “可惜……看不清形势啊,还真以为容嫔能回宫呢,抱大腿都抱不对。”   “不过,长得倒不错啊。”   “别想啊,管好你那玩意儿,你忘了耸云阁伺候的人最后都怎么样了嘛!”   有人缩缩脖子,摸了摸胳膊上长出的鸡皮疙瘩。   “你说也邪了门儿了,就这耸云阁出去的宫人,不是死就是残,反正没什么好下场。我看啊,这个地方就不详。”   “就是就是,没看到容嫔都疯疯癫癫了嘛!”   “整天哭哭啼啼,一坐坐一整天,像个纸扎人,再好看也倒胃口。”   一群太监说话,声音尖锐,又毫不遮掩,许连琅听得清清楚楚。   余光间,看到廊子里背了一筐柴火突然进来的路介明,她不由的喊了几声,希望自己的声音可以压过太监的话。   “公公,你们再不敢干快些,雨来了,就都淋透了啊。”   “雷要是劈下来,先往高处劈啊。”   天边又蓄了乌云,越滚越沉,势要压下来,看起来今夜还会有雨。   她接连喊了两声,看路介明转身进了主殿,才消停。   太监们依然干的缓慢,许连琅看到他们将路介明好不容易才铺好的茅草掀开,再一脚脚踹开。   茅草四散,从屋脊落地,落了满地。   越看心里越不是滋味,索性也去了主殿。   天阴了下来,主殿没有点上蜡烛,有股子阴沉。   容嫔坐在床边,青色外衫罩在她身上,衬得那张桃眸琼鼻的脸没有丝毫生气。   她身上是一种少见阳光的白,从衣袖中露出的手腕线条羸弱,细看之下,竟然还带着细微的颤动。   其实太监们说的不错,如今的容嫔,精神真的出了些问题。   她目光没有焦点,眸中没有丝毫物件,空的可怕。   她悄悄推开门,动作尽量轻柔,但直到她走到容嫔面前,容嫔的瞳孔都没有过一丝一毫的变化。   她蹲下身,仰头问:“娘娘,到用晚膳的时辰了。”   容嫔像是被吓了一跳,垂放在膝上的指尖一收,陡然间,她美目一眨,蝶羽般的睫落在眼睑,抖落出两滴泪珠。   许连琅不知所措,掏帕子的手卡在半空,她听到容嫔啜泣出声,“陛下,你真的不要我了?”   容嫔的目光越过许连琅,看向了她后面的方向。   容嫔半抬起手,朝那方向猛一伸手,整个身子都从床榻上翻了下来。   许连琅连忙去扶,容嫔突然大恸,哭喊尖叫,“陛下,臣妾是被陷害的啊!你说过,会信臣妾,会护着臣妾的啊!”   “你不能失信于臣妾啊。”   “你说过,臣妾是你的妻啊……”她上半身趴伏在许连琅身上,发髻凌乱,眼眶赤红,真如艳鬼。   “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介明才八岁,你怎么忍心!你怎么能那么狠心连他也不要了啊!”   “他是你的儿子啊!”   声声泣泣,说着那个男人对她的承诺,也说着那个男人无情的抛弃。   许连琅安抚不好她,只见她的左手一直高高抬着,是个挽留期求的姿势。   姿势持久,朝着一个方向。   许连琅愣了半晌,心中似有所感,一扭头,就在殿内朱红顶梁柱拢下的阴影处,看到了路介明。   容嫔伸手朝向的方向,就是他站立的位置。 第4章 幼狼与大兔子 母妃,你还有我   路介明年纪尚小,五官却已初露其深邃凌厉,早就超脱了容嫔面额的和缓婉约。   尤其是那双凤眸,该是像极了圣上。   以至于让容嫔恍惚中都认错了人。   容嫔精神恍惚,仍旧对着路介明哭喊,“陛下,我爱你啊,怎么可能与人有私!怎么可能想脏了自己的身子!”   话一出口,许连琅神情大变。   几乎是下意识,她转了半个身子去看路介明。   她顾不上消化这些话,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七皇子也听到了。   十岁的孩子到底能将这句话理解到什么程度,许连琅不敢想。   自己的母亲与别的男人苟合,被父亲发现,连带着自己也被一并厌弃。   可真的望向了路介明,看到他稚嫩的面额上不见丝毫波澜之后,许连琅却感觉到自己的心坠的更沉了。   没有波澜,就是早就知晓。   没有波澜,就是早就麻木。   七皇子手里握着什么东西,本来一直背到身后,见容嫔失态不休,才抬脚走了过来。   他脚步不乱,走动间,可以明显看到左脚落地不稳,走路一高一低,白天崴到伤势到了傍晚不但没有减轻,反而加剧起来。   他先是将手里的东西放到地下,而后右腿膝盖跪在地上,白袍委散,像散了一地的霜花。   不知何时,乌云散了些,从窗子中透出些惨淡月光。   银辉寸寸,落到十岁男孩凸起的肩胛骨上,又慢慢移到他尚且瘦窄的肩膀上。   他绷紧了脸,从许连琅怀里接过容嫔。   他身子又小又瘦,架不住容嫔,索性与她一并跪在地上。   “母妃,你还有我。”   音量太低,更像是一声叹息。   从孩子嘴里听到这样的话语,最该带着令人啼笑皆非的意味,但许连琅却真的像是透过这句话看到了他们母子二人在行宫的这两年。   母妃疯癫,幼子无处可依,只得努力自立。   许连琅心酸,越是知晓过容嫔母子当年的风光,就越是难以接受如今的惨淡。   容嫔情绪愈加愤恨,爱而不得,求而不应,让她开始癫狂。   她没有太多神智,辨不出自己面前的人到底是谁。   只一味的泄恨,拳打脚踢一应给了怀里的人。   路介明抿紧了唇,一声不吭,硬生生的忍下了容嫔的发狂。   但他到底年纪太小,容嫔力气不加收敛,又带了气性,每一拳每一脚都让他浑身发紧。   又一脚正欲踹向他最柔软的腹部时,突然视线一暗,淡香馥雅袭入鼻翼间。   这味道称不上熟悉,但也绝对算不上陌生,因为昨夜雷雨交加,就是身上带着这个味道的人将他纳入怀间。   今日也是,她将他纳入怀间,帮他挡了这一脚。   母妃脚上力气多大,他一向是知道的。   果然,很快就听到了一声哀嚎。   “啊!”   “嘶……”   女人的声音娇弱,吃了痛,喊出来倒比他还像小孩子。   许连琅紧紧抱着路介明,本来打算抱起来先跑出去避避,没成想,容嫔那一脚来的太快,直接踢到她的脊梁骨上,闷响一声,是真的疼。   她顾不得自己多疼,强撑着抱起路介明起身,膝盖才刚刚离地,容嫔又一巴掌落在她的侧脸上。   许连琅长这么大,从来没被人打过脸,猛然一下子被打懵了。但还记得先抱皇子出去是顶顶要紧的。   以至于,等出了正殿,风一吹,脸上一片冰凉时,她才察觉到自己竟然哭了。   也不知道是疼哭的,还是急哭的。   廊庑下挂着两只拢着烟霞纱罩的灯笼,还是几年前耸云阁刚修葺完工时,行宫的奴才为了讨容嫔欢心特意挂的。   也不知怎么回事,一晃几年过去,人都有了云泥之差,这俩灯笼却还是原样子。   今日里面放了两小截蜡烛,透过纱罩,发出的光朦朦胧胧,映得人影影绰绰。   但那挂在脸颊上的泪珠子,却亮极了。   路介明心头一跳,没想到她会哭。   偏她还嘴角扯出个笑,用衣袖抹掉脸上的泪珠子,故作无事的道:“娘娘力气也太大了,我拦都拦不住,就只能先把你抱出来啦。”   他的手指下意识抓紧了自己的袖子。   他自己都记不得到底有多久,没有出现这么一个人替他挡过这些巴掌了。   先前在皇宫时,有得是人替他清好一切障碍,旁的人别说打他,就是碰到他一下都要好生跪求来保住的小命。就算是奴才做不好的,他的母妃也会替他细细打理。   可这样的日子,竟如同白日一场黄粱梦,面对行宫的人情冷暖,更像是虚假的。   毕竟,现在动手伤他的,不光有别人,还加上了母妃。   面前的女人看上去年岁不大,眼眶发红湿润,母妃发起疯癫时力气多大,他是知道的。   那两下,肯定是打狠了。   他心中一紧,牙齿咬上了下唇,腿却向后退了一步。   别人的好,猛然传递过来,他真的不会要如何接纳。   他像一只犬狼,敢用幼齿恐吓旁人,敢炸起毛发呲牙咧嘴捍卫自己的地盘,却不知道面对别人投喂的兔子如何下嘴。   他时时警惕,时时惊觉,恐惧这兔子是不是猎人扔过来的美味诱饵,只要他走进圈套,尝上一口,就会万劫不复。   许连琅看着久久垂下头的路介明,担心他被吓坏了,抬手顺势去揉了他的头。   这是她惯常对亲弟弟做的动作,今个儿同样的动作,不同的对象,又是截然不同的感觉。   七皇子的发很软,手掌之下,痒痒的软软的。   她持续着这样的动作,轻声说了一句:“以后有我在,不会让你再受委屈了。”   风势突然大了起来,路介明的额发挡了视线,这句话随着风一起灌入耳间。   太耳熟,太刺耳!   他倏尔清醒起来,这话不知道多少人跟他说过,到头来,不过都是为了哄骗他接近他来探求有没有利益可得。   他眼里是不加掩饰的戒备与防备,每个来到他身边的宫人,都说过这几句。   在他来行宫的这两年间,这句话被形形色色的人说过无数遍,他们不但做不到,还要在离开前狠狠地让他“委屈”一下。   他心中藏着气,躲开许连琅的触碰,一开口,满是刺,“母妃教训儿子,算什么委屈。”   许连琅被噎了回去,皱着眉头低头瞧这他。   半大小子的模样,面上布满阴鸷。   她结实挨了两下打,他可不止被打了两回。   她心疼他,便想顺着他,“是婢子言错了,还望殿下恕罪。”   尊称一用上,许连琅说不出的不自在。   她没有真的在宫里伺候过,进行宫前,跟着学了一月的规矩,依然对宫中诸多称呼存着几分别扭。   刚刚情急之下,忘记用了尊称,展现的也真的是最直白的关怀。   现在尊称一上,整个人儿都显得虚情假意起来。   但这种别扭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下一刻,她记忆中的曾给过她期许与希望的孩子,完全变了样子。   他带着引而不发的愤怒,带着眼底风雨欲来的烦躁,用一种很缓慢的调子,甚至可以说是轻快的语气,向她描绘着:“上个来耸云阁伺候的婢子,在这里呆了一月有余,终日勤恳,侍奉母妃妥帖,结果临走前,却拿走了母妃仅剩的碧玉玛瑙簪。”   他稍微眯了眯眼睛,似是在慢慢回忆。   许连琅困惑,诧异于他这话题的转变,复而又突然明白他说这话的意思。   她咬唇,急于表明:“我定不会做这等事……”   话语没说完,就又被打断。   “她寻了个好差事,据说是去宫中伺候哪位娘娘,后来东窗事发,挨了五十大板,直接残了一条腿。”   “那位娘娘哪里肯用个残废,皇宫没她容身之地,行宫也不养废人,早早送出宫去,有罪之身,落不得什么好。”   “听说没药医治,伤口流脓烂了,连这个夏天都没能熬过来。”   气氛瞬间凝滞。   面前的孩子脸上稚气未脱,声音还带着孩子特有的尖细童声,可说出的话却满是敲打警告之意。   与昨夜那个因为雷雨天而瑟瑟发抖的孩子,判若两人。   许连琅惊讶于他小小年纪可以面不改色说出这些话,更心惊于他们母子二人曾受过这种欺骗。   她来之初,曾细致打扫过耸云阁的主殿,她记得清楚,容嫔衣橱、妆匣里干干净净,没有一件值钱的东西。   容嫔惯常用木簪束发,一身素衣,穿得花纹都开了线。   就是在这样艰难处境中的母子,还曾被信任的宫人欺骗。   许连琅错开路介明的目光,她想,与那碧玉玛瑙簪一并丢掉的,还有皇子对于身边人的信任。   她感觉到自己脑子里一团乱麻,被容嫔扇到的脸颊还带着火辣辣的疼,风刮在她脸上,那些痛感像是一并带走了。   但她好冷,太冷了。   她想要伸手去牵路介明一直紧紧攥着的手,她脑子转不开,只觉得他攥的那么用力,手指疼不疼。   后知后觉,又开始慌乱。   她要做些什么,她以后要如何做,才能换得皇子的信任。   容嫔的哭喊声越发大,殿门被砸地“哐哐”响,路介明望了一眼,直接从她身边走过,快步朝正殿走去。   他左脚跛着,步伐却坚定,单薄背影像是在告诉她,让她别白费力气了,她进不来他的生活,他排斥极了她。   当夜,许连琅窝在自己的小床上,守着那三床被子,又梦到了那年宫宴,那年的七皇子。 第5章 傻姑娘 漂亮的皮囊下藏着的都是凶残的……   梦过半,夜还深,三床被子压在身上,让许连琅生了一身黏腻的汗。   她披上外袍,推开了西厢房的门。   正殿里还有一盏孤烛亮着,将里面的两个人影拉的很长。   容嫔已经就寝,床边坐着路介明,束发的葛巾已经被拆下,发梢垂在胸前,挡住了他的脸。   夜幕的色泽淡了下来,褪却了几分黑,填上了许多笔蓝,快要天明了。   七皇子该是守了一宿。   许连琅在殿外站了许久,手抬起又放下,最后还是没能推开那扇门。   白日里到过的那片银杏林,又落了许多叶子,踩在脚下,碎成了渣块。   许连琅捡了几块石头,大力的往湖里砸出一个个水花。   再扔到第五块的时候,有人喊了声:“干嘛呢!干嘛呢!想不开要跳湖,也别脏了爷的湖!”   许连琅扭头,看到一张和她一样惊讶的脸,左眉尖上那个黑痣随着肌肉耸动着,显然是着实意外她的到来。   “哟,小丫头,怎么是你。”   李日公公该是刚醒,打了个哈欠,又朝她招招手,“过来,分你点热汤喝。”   许连琅顺着他手的方向去看,才后知后觉发现李日公公是从船上出来的。   船舱很小,她猫着腰进去,和李日公公面对面落座,本就不大的空间更加局促。   她心情不佳,情绪挂在脸上,李日从怀里把酒壶递给她,“喝点?”   酒壶盖一打开,酒气便迅速蔓延了整个船舱,还没入口,就有点醉的意味。   许连琅揉揉鼻子,小声道:“多谢李日公公,今儿个还得做事当差,喝不得。”   李日也不强求,自顾自的又舀了一碗热汤推到她面前,他没骨头一样的仰倒,脑袋枕在自己手臂上,一边打量着她的神情,一边道:“你说你,许姑姑的恩情我虽然还不清,但你也不能不分白天黑夜的扰我。”   “你这几石子下去,我少睡一个时辰。”   “哎呀,年纪上来,就是觉浅。”   许连琅被他说的不好意思,正欲道歉,又被他打断,“在耸云阁受委屈了?”   声音几经变调,到这句时,已经满是温和。   许连琅喉咙突然就涌上酸楚,她点点头,又快速摇头,矢口否认。   李日“咯咯”笑了几声,“受不了就换个差事,有什么大不了的。”   许连琅沉默了好一会儿,热汤被她捧在手上,热气氤氲到消散,她望着碗底,最后又放回桌面。   她慢吞吞的说着:“因着父亲的缘故,我早晚是要进宫侍奉贵人的。”   李日点头,“大燕自开朝以来就有的律令,地方官员须选幼女进宫侍奉,任何人只要你还吃着官府的俸禄,就不得违反。这种事,就算是腰缠万贯,也没有办法。”   李日闷声喝了一大口酒,酒入喉中,他啧了一声,“地方官家小姐无论在家如何宝贝,来了宫里不也和我们一样,伺候人的玩意儿。”   他突然感慨良多,又猛灌了一大口,谁愿意生来就伺候人呢。   这宫里的奴才,左右不过是两类,一类如许连琅这般,地方官家小姐,因着律令进宫伺候几年,早晚有出宫的那一天;剩下的一类就像他自己,本就是泥腿子的出身,到了宫里,依然是泥腿子,不,是学会了狗仗人势的泥腿子。   像他这样的人,吃人不吐骨的皇宫,就是他们最后的棺材板了,可能死的前一天,还要匍匐在贵人的脚下,一声一声叫喊着,“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大家都是人,凭什么他就是奴才,他就该死呢。   不就是没能投胎个好肚子。   他前半生忙着做成个好奴才,后半生依然忙着做成个好奴才。不知道临死的时候,做没做得成好奴才。   李日喝的太急,呛出了咳嗽,许连琅递给他帕子。   他没接,眼珠子转了一圈,看着雪白的帕子,说:“给我用,多浪费。”   他顺了顺自己的胸口,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许连琅抿了抿唇,她手心里冒了些汗,也不知怎得,面对着李日公公,那些旧事好像就都能说出来了。   昨夜的梦中,往日记忆,都藏了一个孩子,一个粉雕玉砌的金尊玉贵的良善孩子。   “很小的时候,我娘亲就一再叮嘱过我,后宫人心险恶,漂亮的皮囊下藏着的都是凶残的恶鬼。就像是山中的毒花,总是用最斑斓的色彩蛊惑着猎物。”   “于是,我打小,就非常抗拒进宫这件事,我眼拙的很,分不出好坏,就怕进了宫,被鬼害没了命。”   她口中发干,热汤已经凉透了,李日又给她倒了一杯热的,她小口小口的喝着,“前些年,我姑姑得了嘉赏,中元皇宴她可带家眷进宫赏玩……”   李日“嗯”了一声,“大燕开朝头一次,皇上贺太后娘娘沉疴病愈,特赏了太后娘娘身边的姑姑这个赏赐”。   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许姑姑人好,老天给了她个好缘法。”   许连琅认同,姑姑在宫里待了大半辈子,各宫嫔妃都是要给上几分薄面,虽然没能婚配,但太后她老人家疼她,给了她一个无忧富裕的后半辈子。   她快速喝完热汤,接着往下讲,“初次进宫哪里懂什么规矩,我那时年岁小,好动好玩,听不得姑姑嘱咐,在太后娘娘宫里碰了不该碰的东西,被嬷嬷好一通训斥责骂。”   她在家里眼珠子似得被疼着宠着,第一次面对这样阵仗的责骂,又惊又恐,整个人都呆愣住了。   那嬷嬷言辞剧烈,兴许和姑姑不对付,一听她是许姑姑亲戚,更是不留情。张口闭口就是五十大板扔出去,就是砍头谢罪,她太小了,第一次面对宫廷的威严,只觉得下一秒就要死过去,死亡的恐惧在大脑中涣散,她怕极了,偏偏那嬷嬷一见她哭,就要动手。想大哭,又不敢。   整个人瑟缩着发抖。   “就是那个时候,我遇上了给太后娘娘请安的容嫔娘娘,娘娘美貌动天下,人却温柔随和,轻柔几句话将那嬷嬷打发了,拉着我的手悄悄地将一盒糕点塞到了过来,坐在她身边的七皇子粉雕玉砌金尊玉贵,已经到了换乳牙的年纪,笑起来露出空空的门牙,扯着我的衣角,唤姐姐。”   她被吓的六神无主,容嫔母子蓦然出现,像极了画本里的神仙菩萨,金光普照,救她于死亡的极度惧怕中。   她捏着秀致的手指,眉间渐渐舒展开,如今的少年渐渐与记忆中那个奶奶的小人儿重合,“我到现在都还没见过比七皇子更好看的孩子呢。”   那个小小人儿,被一身绛黄色四爪蟒盘踞的华贵衣袍包裹,鼓鼓的腰肚间绕满了香囊玉佩,走起来摇摇晃晃,月牙儿一样的眼里望进去个小小的她。   他蹒跚而来,扯上她的衣角,肉乎乎的小手软糯,指着那盒精致的,她从来没有见过的糕点,道:“姐姐,你吃。”   在她弯腰接过那盒糕点的时候,他突然凑近她的耳朵,他尚且表达不出准确的话,含含糊糊的语气带着黏黏腻腻的口水,一并蹭上了她的耳垂。   她听到他说,“皇祖母不喜欢我们,你……吃吧,母妃说……粒粒皆辛苦……浪费……不……”   他虽说着这样的话,清亮黑黢的眸子里却满是明媚而柔软的光泽。   他明明遭遇着长辈的嫌恶,却被母妃牵来安慰第一次进宫被宫人呵斥吓哭的她。   那是她见过最为乖巧、漂亮的孩子,也成了她如今踏足这个规矩森严且吃人不吐骨宫殿的唯一念想。   她躲不开进宫的命运,但这位小皇子,恰恰好给了她进宫的勇气。   宫里不是只有坏人的,看啊,还有这样一位小皇子用最柔软的心肠安慰她的眼泪。   那她这被高高宫墙挡住,只能看见四角天空的九年里,肯定是会碰到很多小皇子式的人物。   有的人,总是会莫名其妙的在特定的地点和特别的时间成为别人的希望和期待。   当年的她,存着这样的念想进了宫,命运的机缘又将她阴差阳错送回到小皇子身边。   她本以为,一切都是最好的,却没想到,所有的差错都抵不过皇子的变化。   “所以他不接受你的好意,反而出言警告你,拿你的真心去喂狗,你觉得委屈了?”   李日望进她眼睛里,她顿了一下,“不是这样,我是觉得绝望,这些旁的人带给他的伤害,是根本补救不了的。”   “我弟弟小时候被狗咬过屁股,后来无论我如何央求,他都不肯再去摸一摸小狗,哪怕那只狗温顺无害。”   她干涩的笑起来,“七殿下不单是不肯相信我,他是对所有人都不肯再相信。与这相较,我那点委屈算不了什么。”   李日扯动脸皮,笑了一下,如实的说,如今许连琅的这些想法,在他看来就是刚进宫的新人的傻想法。   在宫里,付诸这么深的情,太傻了。   于是他道:“既然弥补不了,你又何必继续留下来。女娲才能补天,你是女娲吗?你能补好那个皇子吗?”   他屈起手肘撑在膝盖上,将船上避着风的蓝色小帘掀开,天光已经大亮,天气一天比一天冷,风也一天一天凛冽。   许连琅站在船头,看着月亮的残影,喃喃道:“或许呢,我总得试一试。”   她被额前的碎发迷了眼,待她整理好发丝,躬身下船的时候,却突然对上一双暗含警告的眼,李日公公嘴巴动了动,有话语接连而出,声音太淡,风吹落叶下,轻而易举的被掩盖了。   “你娘说的没错,漂亮的皮囊下藏着的都是凶残的恶鬼。”   “耸云阁那位更是。” 第6章 小娃娃 她救不了神佛,但她可以陪着神……   将那些藏积的,被记忆封存的陈年往事一股脑倾诉完,许连琅觉得胸口的酸胀好了许多,堵在嗓子眼的东西被吐了出来,脑子被暂时清空,她才能再次思考。   李日公公那两句话听不大清楚,等她再去询问时,李日又眼神闪躲,含含糊糊。   “知道那些乱七八糟的勾当有什么用,我这儿帮你瞅着,左右不过三月,总能给你寻了更好的去处,就先暂且在耸云阁忍忍吧。”   许连琅连忙道:“公公不用这般,我愿意留在耸云阁的。”   李日喝得有些醉了,腮边悄悄地爬上来一坨红,眼睛快要睁不开,半眯半乐。   他躺回到船舱中,朝她摆手,“要的要的,你这个心性,还是别留在这里的为好。”   他转了个身,背对着许连琅,“小丫头,日上三竿了。”   许连琅“呀”了一声,再也顾不得这件事,着急忙慌的就往耸云阁跑。   晚了晚了!   要错过容嫔的早膳时辰了!   热河行宫极大,修建的富丽堂皇,依河、依溪、依山而落的宫殿亭阁随处可见。山林掩映下,似乎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只有许连琅奔跑时的喘气声。   耸云阁远离主殿,最初建造时,是因为容嫔喜静,不喜人闹喧嚣,那时她刚刚怀有身孕,皇帝怜惜疼爱,在行宫定了这处位置,又亲自设计了图纸,在原有建筑的基础上,以半年为工期,赶在容嫔生产前建了这耸云阁。   耸云阁,一如其名,高耸入云,傍山而建,一阶阶石梯沿着山势蜿蜒,一通而上,石阶的尽头,殿宇巍峨,高大的金身神佛像熠熠发光,慈悲地俯瞅芸芸。   工程浩大,造价不菲,国库拨银。   皇帝少年老成,鲜少怒发冲冠为红颜,这人生仅有的一次,就都完完全全的给了容嫔。   只可惜,当初有多风光,现在就有多萧条。   当初让多少人艳羡了,现在就有多少人等着踩上一脚。   许连琅带着从膳食堂拿来的早膳,用脚踢了一下漆皮都掉落的主门,主门应声而开,入目的是蔓延而上的数级石阶,一眼望去,望不到边际。   她扎着头,将早膳往怀里拢了拢,耸云阁周界一向没什么人,路过的宫人都避之不及,像是此处有什么豺狼虎豹脏东西沾不得身。   他们飞速离去,顺道给她个同情却也鄙夷的眼神。   许连琅装作看不到,只闷头走着,其实她完全知晓这些眼神背后的缘故。   因为她被分到了耸云阁伺候失宠的容嫔,所以同情。   因为她还勤勤恳恳的伺候着失宠的容嫔,所以鄙夷。   有那位偷盗的婢子为先,她再做什么勤恳忠主之事,在别人看人,都会带着别样的目的。   明明不是她的错,却连坐了她。   她慢慢加快了步子,两阶台阶并为一阶,她边跑边迈,浑身大汗淋漓,俏丽的下巴上不间断的往下滴着汗珠。   过去种种已成过去,她扭转不了,唯有指望未来。   她数着脚下的石阶,在数到第三十个数之后,她慢慢顿住了脚步,又想起昨夜的情形。   这次,除却那夜容嫔的声声控诉,她只想起了那张挂着泪珠的脸蛋儿。   她嚎哭喊叫,捶打着自己的亲生儿子之前,也曾经期期艾艾的看着她求救,那双眼睛,在清明与疯狂中挣扎,在那一线的挣扎中,挤出了无尽的哀求。   一瞬间,恍若当年那场宫宴的角色变了。   哭的惨兮兮的人不是她,成了容嫔。   伸出手安慰的人不是容嫔,成了她。   她数不清到底爬了多少阶石阶,心快速下沉,沉到谷底,又蓦然反弹。   她绕过了正殿,径直去寻了那高大的金神佛像。   慈眉善目的佛有着最悲天悯人的面容,在佛的脚下,是绽放的睡莲,莲心硕大藏着一个趴着睡的小娃娃。   许连琅不由的放慢了脚步,尽管佛前早无香火与供奉,但她还是双手合十拜了一拜。   这大概就是圣上曾经为还未出世的七皇子所供奉的神佛。   周边无人,一佛一人,遥遥相望。   金身佛像,也抵不过时间侵染,斑驳开来,佛面漆黑已经辨不清,就像这对母子。   滚入淤泥的贵人用泪水、用叹息无声的向她说着,这些泥我擦不干净了,这些泥长在我身上了。我没了华服没了金饰,入了淤泥,无人看得见,无人管得了。   许连琅掏出帕子,努力去擦那睡莲中的趴睡的小娃娃,积年灰尘迅速将帕子弄黑,她就丢了帕子,用衣摆、用袖子、用手去擦。   终究是没有办法再如之前金光熠熠,但小娃娃净了面额,露出了那张安然的睡脸,不谙世事。   但她的七皇子,却在世间和母妃一起搓磨着。   许连琅清凌凌的眼珠清透而亮丽,她一眨也不眨的盯着这个小娃娃。   他的皇子变得敏感多疑,变的会用言语警告人,变的封闭自己不肯再让任何人走进。   她看着自己全然脏掉的袖子,她最爱的靛蓝色百褶裙道道黑,但她慢慢吐出一口气。   姑姑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缘法,那些缘分,不管好坏,若有缘,总是会纠缠上来。或是为了补救你,或是为了让你补救。   也许,这就是她的缘法。   几年前,她初入宫廷,受了这对母子的恩惠并将其奉为神祗,她们消弭了她积年累月的对于进宫这件事的恐惧,让她终于可以以一种平缓心态,甚至于带了期待的入宫,如今她再入宫廷,就是要将这份报答还回去。   佛像依旧,神却不在。   本该供奉神明的人,正打算为佛扫掉那些积沉,为神除掉那些淤泥。   她救不了神佛,但她可以陪着神佛。   许连琅想,若在二十五岁之前,守在这片小地方,过完自己做宫女的九年,她情愿,也愿意。   ……   容嫔今日早起瞧上去精神好了很多,许连琅到的时候,她已经坐在了梳妆台前,拿着一柄木梳慢慢的梳着自己的发丝。   “娘娘,用早膳了。”许连琅轻声慢语,实在怕惊着她。   容嫔却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优雅端庄,将木梳递给了许连琅,与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起来。   口齿清楚,音调柔和,徐徐缓缓,与记忆中的容嫔娘娘完全重合。   “你多大了?”   容嫔透过铜镜打量她,那种打量不会让人感到丝毫的不舒适,更像是一种长辈对小辈的和蔼关注。   许连琅抬手,取了桌上的簪子,为容嫔挽发,她回道:“回娘娘的话,十六岁了,刚刚过完生辰,”   容嫔“哦”了一声,笑了,“那你进宫算晚的。”   许连琅应是,“家里不舍得,交了许多银子,拖了又拖,拖到了十六岁。”   “看得出来,你家里是疼你的。”   许连琅轻轻点头,父亲舍不得她,就各处塞银子,想着能晚进宫一天就晚进宫一天,拖着拖着,就拖到了十六岁。   容嫔首饰很少,许连琅摸索了好一会儿,只找到个玉滴耳坠。   她微微矮下半个身子,去找容嫔的耳洞。戴完左耳又转到她右耳那面。   容嫔沉默好久不语,就在许连琅以为她又如昨天一般情绪突然崩溃时,她又突然觉得手背一暖。   容嫔转过了身子,紧紧的抓住了她的手。   她眼里的急切不容忽视,以至于抓的许连琅手背发疼。   “昨夜我是不是又打了介明。”她见许连琅迟迟不语,慢慢红了眼眶。   而后放开许连琅的手,一巴掌扇到了自己脸上。   “娘娘!”许连琅去拦时已经来不及。   那一掌下了狠力气,很快那半张脸就红肿了起来。   容嫔貌美,五官姣好,此时就越发显的那红印扎眼。   “我控制不住自己了”,她喃喃道,放在膝盖上的手发着抖,“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神智不清起来,像个疯子对着介明又打又骂,早前几次我还可以在动手之前将介明赶出去,最近这几回,我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甚至于……甚至于一觉醒来,都不记得发生过什么,自己又做了什么。”   她将手插进头发间,哽咽的想要将自己的泪咽进去,“若不是今日早上看到了介明手臂上的鞭痕,我都不知道,我都不知道……介明是个好孩子,他没做错什么!他不该被这样对待!”   许连琅跪在地上,只得主动去握了容嫔的手,不知道从何安慰,只是攥紧了她发颤的手。   容嫔重新望向她,犹然还带着泪的眼睛发着光,“连琅,我记得你,我们先前见过的,你还记不记得,我……”   她似乎是羞于拿当初的恩惠要求别人报答,几经停顿,也说不完全。   “娘娘,奴婢记得,那年宫宴您带着皇子帮奴婢解了围”她嗓音清越,一双眸子清澈动人,像是一汪清池,仿佛容嫔什么样的念头,什么样的想法,她都会无尽包容,无尽容纳。   她越是这般剔透,容嫔越是难以启齿。   当初她不过是举手之劳,怎么能要求人家这般回报,但她没有办法了,她现在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介明不能没人照料。   “连琅,我知道我们母子不能再给你什么,甚至于会一再拖拉你,但请你,顾念往日情分,照料一下介明,他还太小……如果你觉得为难,那可不可以在我发疯的时候,带着他离我远一点。”   “我不想伤害自己的儿子,更不想成为儿子记忆里的疯子。”   “还有,如果那个人过来的话,请一定一定带介明离开耸云阁。”   许连琅懵了一瞬,“那个人……”   容嫔眼皮耷拉下来,嘴唇发白,“是,那个人,他快该来了。” 第7章 皇子娇嫩 你别气,就是告诉你一声,我……   许连琅中午的时候又去找了一趟陈嬷嬷,她翻遍了耸云阁都没有找到金疮药,想着容嫔说的七殿下身上的伤,她很是担忧。   “哪里有什么金疮药啊,咱这地方每年拨下来的银钱都不够花,这种药哪里会备着,这伤啊疼的,忍一忍就过去了,干嘛那么娇气。”   陈嬷嬷一边翻着账本,一边指挥着旁边的婢子把今个儿拿出去晒的衣物绸缎搬回库房。松垮的肉挂在身上,随着她的动作颤颤悠悠。   见许连琅还是不肯走,她又道:“你既然来了宫里,就别把自己当小姐了,都是一样的奴才,奴才有伤,都是等它自己好。”   许连琅微一凝神,随手帮一个年纪小的婢子抬了一下木箱,“嬷嬷,我记得每年各宫都会分一些日常药物下来,我是来拿该属于耸云阁份额的,皇子皮肤娇嫩,受了伤是等不了的。”   陈嬷嬷一听她这话,反倒更加漫不经心,“耸云阁的那份上半年已经给过了,你当时没来,是别人来取的。你若不信,大可叫那婢子过来问问。”   她这话一说,就是明摆着让她死无对证。   先前伺候的那位婢子已经离世,她从哪里找人过来询问。   许连琅憋着口气,依然恭敬,“那既然如此,皇子的伤……”   陈嬷嬷吊高眼睛,大跨步一下子堵在她面前,抱着肩膀,声音压了压,“我说你这小姑娘,是真傻还是装傻。说了这么多,听不出好赖话。这受了伤,能自己好。皇子皮肤娇嫩,那他得是名副其实的皇子啊。”   她刻意在“名副其实”这四个字上咬重。   许连琅因她的话生了气,一口气憋在胸口,要发不发,却又生生忍下来,现在就得罪了管事陈嬷嬷以后就会更麻烦。   她念叨着这句话,沉沉的吸了几口气,再开口时,还是不免带上了咬牙切齿的意味,“七皇子身上流的也是皇上的血啊,皇家血脉嬷嬷你就敢如此怠慢?”   陈嬷嬷不可思议,“姑娘,话可不能瞎说,我如何怠慢了?皇子是死了还是没了,那不还好好的在耸云阁呆着呢吗!”   皇子尊贵与否,血脉是基础,皇帝是否爱护才是本宗。   路介明被皇帝遗弃在热河行宫两年之久,或许一开始,宫人都会战战兢兢小心伺候,生怕这对母子来个大翻身秋后算账。   但时间一久,皇帝的不闻不问先是让皇宫那群人放松,那些嫉妒的、憎恶的贵人们挨个上来找茬儿。   贵人们做了欺凌的第一批,宫人们便渐渐大胆起来,忌惮不再有。   越是谦卑惯了的人,越是做惯奴才的人,就越是享受将主子踩在脚下□□的感觉,这是他们的畸形感情,好像这样就能证明他们不再是人下人。   许连琅不禁想,若路介明没有皇子这一身份的庇护,怕是根本在行宫挨不过两年。   就像是陈嬷嬷说的,他们不敢让皇子出事。   但她依然觉得自己要被气炸,她不是个脾气好的,一脚就踩上了陈嬷嬷的脚尖。   踩脚尖是最疼的,陈嬷嬷当即嚎叫一声,抱着脚倒退了好几步。   “死丫头,你疯了!你胆敢……”   她突然住嘴,手腕上突然被塞进去了个镯子。她斜着眼睛看了一眼,心上大喜,水头极好,是个值钱的玩意儿。   光天化日直接受贿,陈嬷嬷就是再蛮横,也怕被人瞧了去。   着急忙慌的拉着许连琅进了室内,又是关门又是关窗的,再不提半句脚疼的事。   “许姑娘啊,你这镯子,倒是不错。”   陈嬷嬷对这镯子爱不释手,镯子要小些,套在她的手腕上紧巴巴的,但她毫不在意,指头抚摸着,喃喃,“还没见过这么好的镯子呢,颜色也好……就是细了些。不过,已经很难得了。”   许连琅按揉了一下自己空荡荡的腕子,收起了那副恭敬的模样,她微仰了下巴,淡淡道:“自然是好的,太后娘娘赏赐的,这玉极其难得,又是大法师开过光的,嬷嬷可要收好了,千万别被别人瞧了去。”   陈嬷嬷惊呼一声,赶紧往下拉了拉袖子。   这话里的意思,既是威胁又是敲打。   若是宫外的物件倒也还好,但这是太后娘娘赏的,就完全不一样了。宫中的玉器金银每一件都有所载,无论是娘娘们自用还是赏赐宫人统统记录在册。   也正是因为这点,许连琅才舍得将这镯子给陈嬷嬷。只要陈嬷嬷收了,她以后就可以因为这镯子拿捏她,大燕朝严令禁止宫人门收受贿赂,一旦被检举,可是杀头的大罪。   她看中了陈嬷嬷贪财,愿意为了钱财冒这么大的风险。   陈嬷嬷高高大大个个子,肩膀缩在一起,眯着眼睛瞅镯子的模样实在是可笑极了。   许连琅径直在八仙桌旁坐下,自顾自的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扯出了个淡笑,“陈嬷嬷,您喜欢就好,您先坐下。”   她反客为主,做了个请的姿势。   陈嬷嬷终于从狂喜中缓和过来,她想要像之前一般板起脸,但嘴角的弧度压了好几下硬是也不下去,她嘴角抽搐着,索性不再装她管事嬷嬷的架子。   她拉着许连琅的手,问:“许姑娘啊,这镯子你哪里得来的?”   许连琅不想跟她掰扯太多,只想直奔主题,“我亲姑姑原是太后娘娘宫里当差的,嬷嬷,行宫日子不好过,我有很多想要的。”   陈嬷嬷眼珠子一转,当即便想到了许姑姑。   曾经太后娘娘面前的红人“许姑姑”,陈嬷嬷在行宫也曾经听说过,她高看了许连琅一眼,心里盘算着,要是许姑姑没有出宫的话,这小姑娘总也落不得这里。   对于许连琅提出的要求,陈嬷嬷自然应允,“好,姑娘想要的,我老婆子有的,你尽管要。”   “但有一点”,她伸出一根手指,“以物易物,若是我觉得我亏了,那这交易也就该结束了。”   许连琅目光疏淡,她挑起俏丽的下巴,颔首,“这是自然,嬷嬷守信,连琅也不会找麻烦。”   这桩交易,到底是赚了还是亏了,许连琅自己也说不清,但看着怀里药,她觉得很值。   回到耸云阁时,就在廊下闻到了烤红薯的味道。   红薯这个东西,若要是烤好了,味道实在诱人。   许连琅有些疑惑,寻着味道去了,只见廊子下蹲坐着个小人,他曲起膝盖坐在台阶上,架了一小堆干柴,火光猩红,照在他脸上,让他的脸颊也红扑扑的。   一张红扑扑的小脸衬上湛亮的瞳孔,可爱的打紧。   许连琅从背后绕过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他肃着脸,面无表情的将黑炭一般的红薯放在地上,他低头看着那红薯,看得很专注,以至于许连琅那双手搭上他的肩膀时,他被吓了好一跳。   他往旁边歪了歪身子想要躲这女人,却没想到她跟条泥鳅似的,滑溜溜,怎么推都推不动。   “殿下,红薯不是这么烤的,你得垒小灶啊”,她抽了一根柴火去拨拉红薯,硬邦邦的。   路介明没有说话,许连琅忍不住翘起了嘴角,现在想来,昨夜他拿在身后的东西就是红薯。   “这么爱吃红薯吗?”   一如所料,压根不会有回复。   “还是说想吃甜的?其实这个季节的红薯都不怎么甜的。”   许连琅抬高手臂一把揽过他的脖子,顺着力气将这颗小脑袋拉到了自己怀里,“你这么不爱说话的话,那我数一二三,数完之后,你还不吭声,我就当你默许了。”   “一二三!”她数的飞快,笑声尾随,嘻嘻哈哈的声音是耸云阁久违的鲜活。   枯叶还在落着,但怎么就不显的那么萧条了呢。   路介明被她这一系列的操作弄的惊了几瞬,反应过来之后,恼羞成怒般猛的站起来,差点磕到许连琅的下巴。   他后槽牙咬紧,盯着她看了会儿,左脚将那几块红薯踩的稀烂。   许连琅依然坐在台阶上,眨巴着眼睛看他,“浪费粮食。”   路介明转身就又要走,许连琅拽住了他的手,郑重而又诚恳,“殿下,你可以试着信信我。我与他们都不一样的。”   她攥的太紧,年纪的差距,让路介明没有办法一下子甩开她的手,无奈之下,他只得回头看她。   “放开!”   语气太凶,狼崽儿呲牙咧嘴,像是在警告她,若再不松手,他就会扯下她的肉。   许连琅突然就听话了,端正坐好,乖乖收手。   她轻声道:“你别气,就是告诉你一声,我要好好陪你长大。”   “我二十五岁出宫时,恰是你弱冠前一年。”   她还在笑着,年画娃娃般的圆润鹅蛋脸露出个小梨涡,冷淡光辉透过窗棱照过,弯弯笑眼抵过了今夜迟迟不出的月芽儿。   这样就好,他心思敏感不善信人,那她就慢慢来。   一年不行,两年不行……那待君弱冠时,可否信与我? 第8章 娘亲 我乖的话,你能不能好起来。我怕……   这个年岁的男孩子都觉多。   许连琅家里的亲弟弟许连珀比路介明小两岁,用阿娘的话来说,整日里睡的像头猪,天塌下来都不带醒的。   爹也说,男孩子长个子总是睡的沉。   于是乎,许连琅大半夜摸进了偏殿。   她在外面褪掉了鞋袜,光着脚尽量不搞出声响,怀里揣着一堆今日从陈嬷嬷那里讨要来的药瓶。   按照七皇子如今的性子,肯定不会让他上药的,所以她得偷着来。   她轻手轻脚到了床边,路介明平躺睡着,鼻息平稳,他睡相很好,手蜷在被子外面,手指抓住了被子的边。   是个很乖的又没什么安全感的睡姿。   他身上的被子小了些,盖不住他开始疯长的身子,整双脚都露在外面,脚趾被冻的发红。   在他的脚旁,叠放着一床崭新绵软的被子,那是许连琅要来的三床被子之一,白日的时候她就叠好了放在这里。   但路介明压根视而不见,冻成这样,也不愿意盖。   许连琅瘪嘴,心里小小抱怨孩子太难安抚,手上的动作却轻柔极了。   她点燃了一盏油灯,慢慢掀开了路介明身上的被子。   她如果没记错的话,伤在了手臂,后背,还有左脚。   手臂上的是鞭伤,容嫔爱玩鞭,枕边总爱放着细鞭,到了行宫依然有这样的习惯,这次就拿来伤了路介明。容嫔懊恼不已,将那鞭子剪烂焚烧以免还有下次。   许连琅无比相信,这个世界上,没有会比容嫔更爱路介明的人,所以伤在儿身,痛在母心,容嫔已然难过内疚,哪里还能再多苛责。   手臂上的伤有些骇人,细鞭抽在身上皮肉翻开,直接出了血,幸好现在天气凉了,不至于发脓,许连琅上好了药,又细细包扎好。   左脚腕还微微有些肿,许连琅伸手探了探,已经不太严重,但她还是伸手抠了一大块药膏,先在手心捂热,才去摸他的脚踝。   男孩子的脚踝细的很,她粗略比了比,觉得自己一手就可以环住。   脚暴露在冷空气中,触手一摸,尽是凉的,许连琅将他身上盖着这个又小又破的被子扔到了脚下,拽了她带来的被子包住他。   绵软的被子裹住全身,许是终于舒坦了,他蜷曲的手指慢慢舒展,而后,突然抓住了许连琅的袖子。   睡梦中的呓语,小声唤了句,“娘亲……”   不是“母妃”,而是“娘亲”。   他分不清人,恍惚间又回到了小时候,那时容嫔正盛宠,他也是父皇最为宠爱的皇子,伺候的宫人光守夜的都有五个,但母妃依然不放心,总是亲自守他守到他入睡。当年就是这般,母妃怕他冷,轻轻给他换上再厚一些的绸被。   许连琅弯下腰去看他,没错过他眼角一闪而过的泪珠,泪珠埋进发间,消失不见。   就像是他故作的坚强,只敢在这样的深夜梦中悄悄探头,而后更深的藏匿。   许连琅轻声,“介明乖,娘亲在。”   她本想安抚一下他,好继续给他上药,但没想到这个外表及其坚硬的男孩子突然就伸手抱住了她的腰,毛绒绒的脑袋蹭了又蹭,“娘亲,我乖。”   “我乖的话,你能不能好起来。我怕。”   许连琅突然就僵住了,她抚摸着他的肩胛骨,尽量放柔自己的生声音,“介明,以后不会怕了,我来了我来了。”   路介明缩在她膝盖上,疏而翘的睫毛轻颤,他努力挣扎醒来,但身不由己,却又陷入更深沉的梦境中。   白日里,容嫔当她做最后的救命稻草,跟她谈及了这两年来他们母子之间的诸多事,她谈及最多的便是,路介明不愿意亲近她了。   许连琅不解,那日容嫔突然疯癫,路介明跪在她面前的那句“母妃,你还有我”,明明是无尽爱护的。   容嫔叹气,说:“只有这种时候他才会来我跟前,他还是嫌弃我了,也厌恶我了,连琅,他一直都不肯与我一桌吃饭的。”   许连琅来的不久,很多事她看不透。但若换个角色尝试感同身受,她的娘亲对她无厘头的打骂,她怕是也会敬而远之。   路介明小她六岁,孩子心性,更会下意识趋利避害,对容嫔他怎么可能不有怨念呢。   所以她原以为,路介明对容嫔是怨的,怨她不管不顾,怨他连累自己,更怨他神志不清将那些成人世界里的伤痛加在他身上。   却没想到,他不怨,反而是在潜意识里深深依赖着。   许连琅给路介明上完药已经后半夜了,她提着自己的鞋袜回了西厢房,身体明明很累,但一闭上眼,大脑却开始兴奋。   耳边里都是路介明的那句“我怕。”   他是该怕的,他才十岁。   但他只会在梦里说自己怕,一旦清醒,就又是那副冷漠无情又无爱的样子。   她想,路介明到底为什么不愿意亲近容嫔呢,他不愿意亲近容嫔,却愿意在她发疯的时候不顾拳打脚踢守着她。   路介明的心思埋的太深了,许连琅觉得难猜透。   她不知道何时才睡去,再睁开眼时,天色大亮。   她直觉自己起晚了,着急穿衣服时,里衫与外裙缠在一起,她索性自暴自弃坐在床上看着一团乱的衣服。   兴许是短暂的睡眠真的起了作用,昨夜怎么都理顺不清的事,突然就通了。   路介明如今不亲近容嫔的原因,该是他不愿意看到他一向端庄娴雅的母妃慢慢的变成了旁人口中的疯子。   自己的母亲被这样的病折磨着,偏他还没有丝毫办法。   他选择了逃避。   他没有去珍惜与清醒的容嫔相处的时间,反而逃的远远的,似乎这样就能留住记忆里的母妃。   但恰恰相反,他越是逃避,现实越是将他推向了过去。   因为容嫔发病时,他不能不管。   许连琅想通了这里面的弯弯绕绕,更加迫切的想要护着路介明。   她使劲握起了拳头,她得让路介明过上十岁孩子该过的生活。还有容嫔,脑袋上的病虽然不好治,但总是有一线希望的。   她暗暗给自己打气,蹲下身继续与自己的衣物斗争。   她昨夜应该是睡的很少,等她穿好衣物洗好漱,站在殿前等早膳的时候,已经哈欠连天起来。   眼皮沉的要睁不开,她揉着太阳穴,强力镇定。   膳食是热河行宫的管事嬷嬷派了个小太监送过来的。   小太监翘着兰花指,将饭菜往桌上一扔,不管汤水洒不洒,白眼快要翻到天上去。   许连琅横了他一眼,没什么精神,懒得应付,就赶紧把他打发了出去。   她慢吞吞的摆盘,其实也没什么好摆的,清粥小菜,看不见丝毫油水,两个干巴巴的馒头,配上了一碗凉茶。   这菜果腹都勉强,七皇子年纪还小,许连琅担心他被饿得长不了大高个。   她想着去找找看有没有鸡蛋,刚一扭头,就撞上满眼怒火的路介明。   他一惯情绪不形于色,此时眉毛蹙成一团,牙齿咬紧下唇,绷的脸上肌肉线条都出来了,这般生气,也是难见。   许连琅就是觉得小孩子多一点这样鲜活的表情才好,更何况,漂亮的奶团子瞪人都是漂亮的。   但样子可爱是一回事,他生气又是另一回事,她清了清嗓子,先发制人:“昨夜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一觉睡到大天亮,都差点起晚了,做了一宿的梦,哎呀,梦的乱七八糟的!殿下,昨夜睡的还好吗?”   路介明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字眼,根本不理会她的话,“谁准你私自进主子内室的?’   许连琅挠头,瘪嘴无辜,“我没进呀!”   “殿下丢什么东西了吗?”   路介明看她这装模作样,嗤了一声,“姐姐不做戏子,倒是亏了。”   许连琅脸皮厚,“戏子咿咿呀呀,我嗓子不行,殿下没听过田螺姑娘吗?兴许昨夜就是田螺姑娘。”   她东掰西扯,路介明觉得纠缠再多也无果,最后愤恨说了一句,“你既是婢子,再不安分守己,我就将你赶出去。”   “得嘞!”许连琅露出个大大的笑脸,压低了腰要与他直视。   路介明觉得自己被噎了好大一口,正欲不爽走人,突然就看到了许连琅眼下的乌青。 第9章 不可爱 殿下的屁股冷死人,殿下的毛儿……   她生着一双好看的眼,眼型很圆,瞳仁很大,很亮。柔柔的看着人的时候会带着水汽,像是雪初霁的天,干净剔透。   但此时,眼下那一团黑,却让那双眼失去了一半的神采,蔫蔫的,像是阴沉天际那一线云,翻滚间,挡住所有的光。   她眨眼的频率很慢,眼神转动间迟钝缓慢,一看就是昨夜没能睡好。   路介明用了几分力气才将自己的视线挪开,他脸上的火气争先恐后的要消散,他绷紧了脸快速离开,几乎带着落荒而逃的狼狈。   接下来的几天,路介明对许连琅视而不见,许连琅笑吟吟的跟上去,又蔫哒哒的回来。她不恼也不气,除却几声排遣似得小抱怨,她整个人甘之如饴。   耸云阁清冷久了,突然多了一个许连琅,她灵动活泼,爱闹爱笑,恍然间,日子都变得轻快起来。   “殿下殿下,一整日也不见人,你去哪里了?”   “吃饭了吗?”   “我看最近也没长个子,你往墙边站站,我给你画个道道。”   “殿下啊,你真是太不可爱了。”   容嫔站在窗前给今早许连琅采来的花浇水,微微探头,就看到了这样的景象。   许连琅单手叉着腰,嘟囔着将抱怨说出来,另一只手去捏了路介明的脸颊,男孩子年纪小,脸颊上还带着未褪的腮边肉,软乎乎的,她捏的力气大了些,再松手时,红了一片。   路介明躲了两下,没躲开,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抬了起来,就在要碰上许连琅的那一刻,又及时收了手。   容嫔睁大了眼睛,而后,又后知后觉的笑了。   路介明五官生的深邃,高挺的鼻梁架在脸上,大半随了他的父亲,是个冷漠无情的长相,偏他又没什么孩子气,更是生人勿近,许连琅这一捏,红了他半个脸庞,让那坨腮肉嘭了出来,让他突然多了几分憨傻气。   许连琅瞧他这副样子,心里更加舒坦,这样才像个十岁的小孩子嘛。   她从怀里掏出个手帕,手帕里包的严严实实,还冒着热乎气,她塞到路介明手里,“给你鸡蛋!这几日膳食堂送来的伙食都不太好,我偷偷要了两个鸡蛋,你多吃些,好长个大个儿!”   路介明根本不接,许连琅早就猜到了,她自顾自说着,趁路介明不备,塞到他衣襟里就跑,边跑边道:“你不吃就扔了吧,就是太太太可惜,太太太浪费粮食了。”   她将选择权扔给路介明,一味的将好东西塞给他,放到他身边,他用不用皆随他。   路介明单手托着那方帕子,粗略摸了摸,两颗鸡蛋,应该是刚刚水煮好的,从指尖一直烫到了心头。   对于耸云阁来说,鸡蛋的确算是稀罕物了,他也有好久不吃鸡蛋了。   风眸狭长,眼尾一挑,意外的对上了容嫔的目光。   容嫔一双桃花眼笑成月牙儿,隔着斑驳窗纱望过来,路介明率先挪开视线,将那鸡蛋揉碎扔在了脚边。   不能抱希望,更不能奢望……   ……   耸云阁其实很大,许连琅这几日光打扫殿宇,就累的半死,好在主子们都不需要她做什么,尤其是七皇子,基本上不容她靠近。   在洗完最后一个碗碟后,她坐在后厨的木板凳上,将有豁口的碗一个一个挑出来,碗有豁口没关系,不小心伤了人的嘴就不好了。   她手上忙活着,心里也絮絮念念。   她无奈,几次三番用自己的热脸贴了冷屁股。   殿下的屁股冷死人,殿下的毛儿顺不得。   先前送的鸡蛋被他扔了,便宜了路边的野猫。   更之前送的伤药被他丢了回来,现在还放在他屋里当摆设。   最之前送的被子……嗯……现在一到晚上偏殿就会上锁……许连琅也进不去……看不到盖没盖……   她托着腮,给自己倒了一杯白水,一口气喝完,又颓然趴倒在桌子上。   八成是还没盖。   “臭小孩。”   “比许连珀难搞多了。”   她数着指头算时辰,算来算去,又迅速直起身子,路介明一大早就出了耸云阁,用完早膳出去的,午膳没回来,现在已经到了晚膳时间,依然不见人影。   许连琅有些担心,今日天气阴沉,不晓得会不会落雨。   他是个很有主见的孩子,平日里他去哪儿,容嫔不问,她也不问。   往往都是出去两个时辰,悄无声息的出去,又悄无声息的回来。   今天出去的太久,许连琅在廊子下又等了半个时辰,看日薄西山,夜色侵漫,还等不到人。   她跟容嫔说了声,提了盏灯去寻路介明。   她一路走着,边走边寻,热河行宫很大,有山有水有树林,要是硬找肯定是不好找的,幸亏宫殿区并不大,许连琅想先把宫殿区转完。   走到膳食堂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许连琅弯腰点燃灯盏,恰好她站的地方是个风口,点了两次都没点着,她正要换个地方,就听到几声叫嚷,“小贼,都偷到这里来了!胆子肥死了!”   膳食堂并不大,只有五六间房舍,房舍之间自有间隔,大致有一个成年男子展臂的长度,就是在这个间隔之间,传来了几声婢子的喊骂。   “这东西也是你能偷的,也不撒泡尿掂量掂量自己。”   “看老娘不打死你。”   “跟你那娘一个玩意儿,没人教没人管。牛奶是你能喝的吗!”   膳食堂灯火明亮,间隔之前完全避光,一片漆黑,该是连人脸也难以辨清。   许连琅没有管闲事的习惯,只是心里奇怪,既然抓到了贼,也该抓到有光亮的地方,看看长相,在这黑不溜秋的地方,连人都看不清,下次怎么防贼。   骂得太脏了,许连琅连连皱眉,里面间或还夹杂着几声小丫头的咒骂声。   听声音或许年岁比她还要小。   许连琅斜睨着又看了一眼,这一看不要紧,突然就撇到了围在这群婢子之间那人露出的那一小缕白袍料子。   像是个最大的玩笑,今个早上,她笨手笨脚,将汤汁“故意”不小心弄到了路介明的袍子上。   只是几滴,但在白袍子上有些扎眼。   许连琅想让路介明脱下来,她去赶紧洗了,估摸着明早就能干。   路介明安安静静喝碗汤,最后才吐出俩字,“不用。”   是的,没错,他们家十岁的小皇子压根不许她碰他的东西。   所以她故意搞了这么一出,就是为着想让小皇子习惯衣物都交给她来洗,这天,一日冷上一日,他自己揉搓自己的衣物,小小的一双手,食指骨节处都已经生了冻疮。   清晨善意的恶作剧没达成目的,这个时候,却让她认出了他。   她扔下灯盏,提着裙摆,冲了过去。   地方狭窄,婢子们左右围着路介明,居高临下的冲着一个孩子喊骂。   许连琅推搡他们,打头的婢子不知道吃了什么东西,背厚的像一堵墙,许连琅使了吃奶的劲才推开她。   入目之下,的确一片漆黑,但透过隔壁屋内隐隐透出的光亮,是依稀可以看到他的长相。   他站立如青竹,又瘦又小的身子,比例却是极好的,腰背一挺直,恍若那些谩骂都被隔绝了开来。   他微微仰头,看到她突然的出现,有过一丝及其微弱的慌乱,旋即偏过了头,蹲下了身子就要去捡落在一个婢子脚下的瓶子。   那婢子看出他的意图,一脚将那瓶子踢的更远了,差一点,就要踢上他的手。   许连琅护犊子,一下子就火了,她平日里柔弱弱,发起火来自带一股狠劲。   她挡在路介明面前,一边推那群挡在前面后面的婢子,一边道:“你们可知道这是谁?!整个天下都是皇家的,七皇子是皇家血脉,拿膳食堂点东西怎么是偷了?这膳食堂什么时候是你们的了?我倒要好好告你们一个个蔑视皇权。”   她疾言令色,婢子们面面相觑,互望了几眼,不情不愿的请安,“是奴婢眼拙了,没瞧出是七殿下,还望七殿下恕罪。”   她们并不甘愿,又接着补了句,“七皇子,您看您这黑灯瞎火做的这些偷偷摸摸的事,奴婢们将您当作小偷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啊。”   许连琅一脚踹了过去,“奴婢就是奴婢,用得着你教主子做事。”   那婢子也是热河行宫的老人了,对着个落魄皇子请安已经心中嗤嗤,哪里肯再受一个新来的婢子的踢打。   当即再站起来就要扯许连琅的头发,许连琅才不怕她,撸起袖子就要往前迎战,冷不丁衣袖被人扯了一下,许连琅分神往后望。   一轮新月不知道何时升到了最高点,清冷光辉洒了下来,照亮了每一个细微的阴暗角落。   路介明那双漂亮至极的眼瞳,就在这样的月色下发着光亮,像是最为珍贵的黑曜石,若能拥有这珍宝,她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许连琅朝他眨眨眼,让他放心,然后,一脑袋扎进去,和那婢子厮打起来。   路介明没能扯紧她的衣袖,袖角从他手中滑了出去,他着急一抓,抓了个空。   女人们打架就是扯头发,“你松手!扯死老娘头皮了!”   “我不!你敢欺负我家皇子,活得不耐烦了!”   “啊啊啊啊”   “嗷嗷嗷嗷”   动静太大,惹了好多人围观。   最后,许连琅和那婢子一人一个鸡窝头,在管事陈嬷嬷面前,大眼瞪起小眼。 第10章 泼妇 我不急,你别躲   许连琅揉着被扯痛的头皮,环顾一周,没看到路介明,兴许是刚刚一片混乱中,他已经走了。   走了也好,省的瞧见这些狗眼看人低的事。   多明显,这群婢子肯定一早就认出了是七皇子,肆意谩骂,被人发现再推给是天黑看不出是谁。   反正这热河行宫,也没有谁真的拿七皇子当皇子。   就是因为宫人们都是这样想法,许连琅才必须要把这件事闹大,让所有人都知道,皇子就是皇子,这是生下来就注定的,只要大燕一日不易主,就不是她们可以随意轻辱的存在。   陈嬷嬷刚刚歇下,里衣都换好了,突然出了个这样的事,她又不得不披上外套。   她手腕上还带着许连琅给她的那个镯子,一进来乍一看到许连琅,赶紧把镯子往手腕上拢了拢。   正所谓,拿人钱财替人办事。   陈嬷嬷一见是她,心里就明白这事儿要罚谁了。只是这事儿,不能做的太明显。   她一板一眼,先问事情经过。   那婢子不知道这俩人之前的交易,一见到陈嬷嬷以为可以给自己撑腰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啊,控诉许连琅像个泼妇,“奴婢就是没看清啊,没看清是咱七皇子殿下啊,只是嘴巴上说了几句,并未动手啊,谁知道这婢子一上来就踹了奴婢……奴婢这么大年纪了,哪里受得住她踹啊。”   她生的肥头大耳,抹泪间,脸盘上子上的肥肉还在乱晃,看上去不过三十五,哪里算的上是年纪大。   许连琅嫌弃的撇嘴,“您年纪可不大,扯我头发的时候跟个十七八的小姑娘一样。”   她适时出口嘲讽,及时止住了那老婢的哭嚎。   她没瞎说,也没夸大,这老婢真心手劲大,不知道扯断了她多少根头发,她心疼头发,现在头皮太痛了,她还不敢用手捋,粗略摸了摸,应该是断了不少。   陈嬷嬷“嗯”了一声,指着许连琅,“你说说,为什么动手。”   “嬷嬷,大燕律令,侮辱皇亲国戚,蔑视皇权,要当街砍首。这几位口中的谩骂足以治罪,嬷嬷一向严正分明,自不会包庇任何一方。”   那婢子不服,“我们并不知晓那小贼是七殿下,也想不到是七殿下,哪里有堂堂殿下偷东西的!”   “你竟还不知错,”许连琅声音冷了下来,“我自问你,七皇子有被废黜吗?!”   鸦雀无声,“我再问你,七殿下拿自己家里的东西算什么偷?!”   老婢胸口起伏,硬是憋不出一个字。   “你只说一句你没看清楚,就想抵赖,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如果人人都如你这般,那大燕朝律法所设何用。”   她撩起裙摆,跪在了陈嬷嬷面前,“嬷嬷,是我先动手伤了这位婢子,我自愿受罚,但这群婢子辱没皇家权威,这般大罪,还望嬷嬷上交罪证,等皇宫慎刑司处理。”   她话一出口,令人哗然。   慎刑司是什么地方,他们不会没有听说过,但这种地方向来与他们行宫无关。   但要真的就事论事,辱骂皇子,的确要交给慎刑司裁决。   见陈嬷嬷沉默下来,真的在思考可行性,那群婢子都慌了,跪了一地,大求特求。   许连琅扬声再道:“七皇子来热河行宫修养,奉的是圣上旨意,圣上从未有过废黜之说,容嫔娘娘也一直保留着嫔位,都是咱儿正儿八经的主子,主子被奴才欺负,这是罔顾皇恩浩荡。请嬷嬷按照宫规处置。”   今天的事闹的很大,热河行宫就那么大点儿,许连琅相信,基本上全行宫的宫人都知晓了,她将这提出来,陈嬷嬷不作为,就会有人碎嘴。   她要的就是这种碎嘴,他们耸云阁过的不痛快,那谁都不要痛快。   先前大家捂住眼睛耳朵,忘了所谓尊卑有别,那她就好好在今天提一提。   “难道我们热河行宫的一群奴才就这么不懂礼数吗!连主子被奴才欺负了去,都不敢惩戒奴才吗!”   “这热河行宫到底是奴才当家作主还是主子!”   “啪”陈嬷嬷狠狠拍了一下桌子,“住嘴!”   她决定这件事帮许连琅是一回事,但由着许连琅乱说又是另一回事。   什么由着奴才当家作主,这不就是在反讽他们这种管事嬷嬷、管事公公。   许连琅垂下头,见陈嬷嬷真的动气了,慢慢勾唇。   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果不其然,下一刻陈嬷嬷就令人将那群婢子压了下去,先关起来,向上请奏再行处理。   到底给这群婢子什么处罚许连琅并不关心,她估摸着该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毕竟热河行宫奴才们自成一体,抱团相护,陈嬷嬷也不会真的向上请奏,惹得皇宫那边真的派人过来。   不过,至少从今晚之后,其余宫人再也不会轻易揉捏他们耸云阁。   这件事折腾完已经深夜,许连琅头皮还在疼,牵连着太阳穴也疼。   她一步三歇的迈着台阶,头一次嫌弃耸云阁的台阶好多。   她不敢再拿手碰头发,一心只想赶紧回去睡一觉,但又担心路介明到底有没有回来。   禁不住担心他,最后还是决定先去偏殿看一眼,偏殿现在晚上会上锁,所以她只能扒着窗户望望。   却没成想,在台阶的尽头,提前见到了路介明。   他将廊庑下的大灯笼摘了下来,放在他左手边,红晕一团,光不算太亮。   他已经换了衣服,深褐色布袍,腰间束带扎的很紧,更显他瘦,他蹲坐在台阶上,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许连琅。   许连琅说不出的激动,这大晚上的,坐这里,不就是在等她。   她觉得自己守得云开见月明了,突然头也不疼了,也不心疼头发了,加快步子,想要好好稀罕稀罕这个面冷心热的小孩子。   可惜跑了没几步,头又晕的厉害,她晃晃悠悠,险些要倒。   路介明站起身,扶住了她。   “殿下,那些老婢嘴巴臭死了,她们没看清你,才这般说的。”孩子的心最最脆弱,她不希望他再因为这些人而受到伤害。   路介明稳稳的搀住了她的胳膊,他看着人小,劲倒不小,许连琅蹬鼻子上脸要往他那边靠,“我今天是不是超厉害!”   “那老婢被我打的都哭了,鼻涕泡都挂在嘴上,恶心死了。”   她得意洋洋,好像忘记自己现在的鸡窝头了。   见路介明一直不说话,许连琅以为他真的被那些婢子的话影响了,不由得止住步子,想好好解释一番,“殿下,她们的话……”   路介明慢条斯理,他脸上还没有长出棱角,眼里已经满是锋芒:“都是不相关的人,以后不用理会。”   他转动眼珠,睫毛垂在下眼睑,“你又是何必。”   他其实跟着去了陈嬷嬷那边,一眼就看到了陈嬷嬷手上的镯子,再一想她之前带来的伤药和鸡蛋吃食,迅速明白过来。   她拿自己的镯子,与陈嬷嬷做了交易。   她那镯子,他认得,不能算价值连城,也算颇为贵重。以至于第一次看到她戴着这样的镯子,还以为她又是宫里那群娘娘们派过来的盯着他们母子俩的。   毕竟戴的起这么贵重镯子的人,怎么说也不会被分到热河行宫。   “有一百种方法可以惩罚那群人,你选了最傻的一条,把自己都搭进去了。”他冷冷淡淡地说了一句,透着鼻音,垂下的眼睫尽数挡住了眼里所有的情绪,却无端的让许连琅一寒。   还没有搞懂这寒意从哪里来,路介明已经帮她打开了西厢阁的门,示意她进去。   这扶着还帮忙开门的样子,着实让许连琅有些受宠若惊。   她突然就想感慨一下,看着面前这张脸,涌出的话太多,反倒一时之间说不出什么,路介明难得有耐心,等她说话。   好久,她才憋出一句,“我真开心。”   路介明皱起眉毛,并不是很理解。   许连琅快速伸手,揉他的额发,他没有绑紧头发,她一揉,发带脱落,发丝完全散了。   “殿下,我们慢慢亲近一点,我不急,你别躲。”   路介明少见的没有扭头就走,他站在西厢房门前好半天,月光由亮到暗,再消散,谁也不知道路介明在想什么。   或许连他自己也搞不懂他到底在想什么。   只是第二天晌午,许连琅听到消息,说是关押那群婢子的照屋走了水,火势不小,他们又被绑着,被救出去的时候,奄奄一息。 第11章 靠她又近 但凡招惹耸云阁的人,都像是……   行宫失火,这事可大可小。   平白失火,险些出了人命,本该上报皇宫。但受伤的又是婢女,都是些死了没了也不会有人在乎的奴才,这事儿就突然小多了。   主管热河行宫事务的太监在这间照房周围转悠了几圈,招了招手,立刻有人跟上来,他一摆拂尘,眼珠子在眼眶中转了一个圈,“秋末冬初,天干物燥,又是膳食堂这种遍地火星子的地儿,失火太正常了。去!告诉他们,别大惊小怪的,谁再多嘴念叨,小心自己的舌头。”   陈嬷嬷心下惴惴,“公公,真就这样过去吗,奴婢看她们都伤的不清,更何况,这几个婢子才刚刚惹了耸云阁,关于耸云阁的流言您不是没听说过,要不就真的让上头的人下来查查,大家也好安心安心。”   那公公瞪大眼睛,拿拂尘怼了一下陈嬷嬷,“我说你也是行宫的老人了,怎么就拎不清,”他突然收了声,靠近陈嬷嬷道:“要真是上头来人查,你敢保证这么多年你做的那些腌臜事不会被查出来?再者说,行宫出了这档子事,怪你我失职,上头一个不满意,你我也就到此为止了。”   “这么多年熬到管事公公,管事嬷嬷容易吗,因为这么一件小事断送了前程,你傻不傻。”   陈嬷嬷当然不是个傻的,但她觉得恐怖,“可是公公,你瞧这一桩桩一件件,但凡有人对耸云阁动了什么坏心眼,绝对出事!”   “您说是不是有人故意搞鬼,搅得咱们不得安宁。不提之前的,就说上次那个偷盗的婢子,她一向小心再小心,心眼儿动的那么精,本该做的神不知鬼不觉,怎么就被人揭发了挨了足足五十大板,她死那日我去看了,流血的屁股上都生了蛆,人都是臭的。”   管事公公越发不耐烦,这陈嬷嬷平日里看着五大三粗,处事雷厉风行,但到底还是女流之辈,妇人之仁,竞跟着行宫一群奴才传着没影的事儿。   他吊着嗓子,“那要你说,是疯疯癫癫的容嫔娘娘做的,还是那毛都没长齐的七皇子做的?”   陈嬷嬷摇头,这对母子哪能有这本事。   “这不就得了!就容嫔母子那处境,谁愿意帮他们沾一身腥气。”   “可是……”陈嬷嬷吞咽口水,想说又不敢说,“耸云阁那……佛像,莫不是真的有鬼神……惩罚……那地方也忒不吉利了……”   “那你们就少招惹耸云阁,就当作鬼神护着他们,就当作那地方不吉利,少惹少碰,你就让我多清闲一会儿吧。咱热河行宫都多久没圣驾亲临了,往年里圣上避暑头一个想到咱热河行宫,这都两年了,圣上宁愿折腾去更远的藤阁山,都不愿意来这里。都是你们这一群群的不上心,天天怪力乱神……”   ……   许连琅知道消息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天边晚霞似火,枯叶落了满院。   送晚膳的小太监一踏进耸云阁的门,整个人畏畏缩缩,放下食盒就要跑,跟平时那个翻白眼样子差若两人。   许连琅觉得稀奇,就将人拦住了,那小太监着急走,急得都眨巴出了几滴眼泪,许连琅吓了一跳。   太监怎么也算半个男人,被她一个小女子逼哭了,这算什么回事啊。   “姑奶奶,您行行好,让我走吧,我之前不懂事,您可千万别怪我。”   这话,像是对着许连琅说的,又不像是对着她说的。   “我年纪轻轻,叫姑奶奶,可把我叫老了。”   许连琅再细一逼问,就问出了那膳食堂失火的事,那小太监绘声绘色,说好几个婢子的肉都烧焦了,流着脓,现在都还昏迷不醒。   这一年来,但凡招惹耸云阁的人,都像是受了什么诅咒,不是丢了闲差就是没了命。   一桩桩一件件各有各的巧合,各有各的缘由,凑到一起,再加上不知道从谁嘴里先传出来的流言,越传越厉,越传越可怖。   这小太监非常相信鬼神生死循环投胎之说,更是被吓的不清。   许连琅听完,笑的前仰后合,幸灾乐祸是不对的,但这对些人不用觉得抱歉。   谁叫他们伤了她的小皇子。   路介明远远望过来,晦暗的眉眼因她和缓了一些,她生了单边梨涡,笑的开怀了才会出现,浅浅的涡像是盛满了清泉,涤着他早就蓄在骨子里的毒,“恶人自有天收,老天开眼了,谁叫他们做坏事!活该!”   她愤恨的样子自以为很凶,但其实透着一股子甜劲,骂人也像是在哄人。   “看吧,做坏事老天会惩罚的。”   路介明翘起了一线唇角,眼里升腾起的笑意刚出现又被压下去,眼底的阴鸷藏也藏不住,他嗤了一声,堪堪移开黏在许连琅身上的视线。   从两年前开始,老天就再也没有在他身上开过眼。   指望天收,不如自救。   小太监见许连琅不再拦着,赶紧往外跑,踏出了耸云阁,一副劫后重生的模样。   许连琅朝他喊,笑吟吟,几多调笑:“公公啊,下次可要带些好饭菜来,小心神佛怪罪你。”   喊的太大劲了,头又一阵阵发紧。   她手里拿着把容嫔给的木梳,梳了两下,疼的呲牙咧嘴。   断发接连掉落,她看着自己的头发欲哭无泪。   路介明拿着扫帚,在收拾落叶,他做的认真,庭前廊下都扫的干干净净。   许连琅想要上手抢了他手里的扫帚,他们家小皇子金枝玉叶怎么能做这种粗活,但干架的后劲太足,她到现在还晕晕的。   “殿下,你差不多扫扫得了,明天一觉起来我肯定可以!”她对着路介明打包票。   路介明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眼神里的怀疑意味不加掩饰。   也是,她现在走路不但打晃,还会左脚绊右脚。   许连琅按揉着自己的头皮,“虽然小时候也常常打架,但还是第一次被扯头发,这感觉有点奇怪。”   她自言自语,没注意到路介明扫地的动作慢了下来,他微挪了几步,靠她又近了些许。   “我小的时候不像个女孩子,比男孩子还爱招惹是非,和邻居家孩子打架,那小胖子哭哭啼啼还恶人先告状,小胖手没什么力气,指甲倒是留的长,划出我脸上一条血道子,小孩子皮肤娇嫩,特容易留疤。”   她一边说,一边指着自己脸上并没有什么存在感的疤,一脸郑重道:“所以啊,殿下,你还是得好好上药。”   “你虽是男孩,但以后也得娶妻,脱了衣裳,身上都是疤那也是不好看的。咱大燕今时下流行白白嫩嫩的男子小生。”   路介明一怔,没想到她念叨自己幼时贪玩糗事的目的还是规劝自己用她的药。   真的是,三句不离自己。   路介明正对着她,本欲与她提一下她那镯子的事,他不欲受人恩惠,更不想受她恩惠,他与母妃这般境地,善意与真心已经难得,他不愿挥霍。   他不是木头人,怎么会感知不到许连琅与以往那些人的不同。   许连琅看他阴着脸,慢悠悠回了房,又慢悠悠出来,一脸神秘,一如既往凑到他面前,含笑的眼睛像在说话,像是献宝一样,掏出个瓶子来。   瓶子口大开,浓香的奶味瞬间包裹住了路介明的鼻息。   是牛奶。   “我一直以为你不喜欢呢,就没想着去寻,都怪我,你还小,正是馋这个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   “陈嬷嬷得了我的好处,昨夜就许诺过了,每日供给她的牛奶,都先紧着咱耸云阁。”   “还想要吃什么呢,跟姐姐说。”   她大言不惭,想要皇子叫她姐姐,但皇子本人,却无论如何都再也呵斥不出口,不光是呵斥,就连拒绝都是难的。   她十六正是好年华,往日里及腰鸦发光泽有度,如今丝丝缕缕断了大半,紧贴着头皮,像是这暮秋的叶,干瘪发脆,她须得时不时揉捏太阳穴缓解疼痛,她所有的伤,皆是因为他。   先有母妃那些拳脚,她替他挡了,又有昨日他偷盗,她又替他挡了。   她不怪他惹事,更不嫌弃他身为皇子学那偷鸡摸狗,反而一句话怪到自己身上。   她有什么错呢,哪能怪到她身上呢。   路介明不由的攥紧了扫帚把手,牙齿咬上舌尖,咬出了血腥味,他的心没那么坚定了,从昨夜开始,他便待她不一样了,他不喜欢自己这样的改变,在竭力的控制自己。   她的善意与关爱,像是随风潜入夜的雨,潜移默化的牵扯着他的神经。   以往的那些经历又在撕扯他的另一边神经,嘶喊着告诫他:那些善意,就算是不带目的的,但又能持续多久呢,如果迟早收回,那不如从来不曾给他。   的确是,若不得长久,他宁愿不要。   但坚硬的心已然出现个豁口,那些善意与关切,争前恐后的想要涌进去,奈何他疯狂推拒躲藏,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许连琅与路介明的对话没有持续多久,路介明还没有来得及接过那瓶子,就听主殿又响起容嫔歇斯底里的叫喊。   许连琅措不及防,有些茫然,“刚刚还好好的呀!”   路介明似有所感,旋即像是被人扼住喉咙一般,拔腿就往外跑。   他衣衫飞扬,墨发挡了眉眼,许连琅去拉他,刚碰到他的手,不经意看他突然就红了的眼眶,她像是被烫了一般,手指滞在空中。   七皇子惯常倔强,喜怒都不形于色,但这一次,巨大的悲恸像要淹没他。 第12章 黄花大闺女 她本就艳丽,此时动情,更……   许连琅顾不得追路介明,容嫔喊的不成样子,比以往每一次都要严重。   容嫔的疯病不能不找大夫来看,这一日一日放纵下去,就怕容嫔早晚没了什么神智。   前些日子,她找李日公公打听过,李日公公束手无策。   他可以从行宫外往里面带吃的、玩的、用的,但一个大夫,一个大活人是带不进来的,更何况,容嫔是圣上妃嫔,身份本就特殊至极,哪里可以随随便便给外男瞧了去。   他犹豫再三,只说了一个法子,“容嫔再次入了皇帝的眼,皇帝定会亲自指认太医过来照料。”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了。   许连琅蹲坐在他身边,想学着他的样子尝一口酒,他没拦着,烈酒香浓,就是入喉太辣。   她被呛的嗓子发紧,舌尖发麻,含混吐字,“咳咳……与其这样,还不如指望圣上重新念起七皇子。”   “皇帝妃子太多,皇子太多,兴许再见一回就记着了。”许连琅虽惊艳于容嫔的相貌,但这样的病着实让美人不再动人,她不认为容嫔还能挽回皇帝的心,但七皇子与皇帝血浓于水,亲情该是割舍不下。   李日斜了她一眼,暗自摇头,“小丫头还是太小了,自古帝王无情家,天家父子最寡淡,七皇子不过是众位皇子之一,既不是长子也不是嫡出,更不是皇帝登基后的第一位贵子。七皇子平平无奇,就是有位好母妃。”   许连琅被他这话里有话勾起了兴趣,她目光中透着狡黠,引着李日的话,“可就是因为容嫔娘娘犯了错,才连累了七皇子啊,容嫔娘娘哪里算得上位好母妃。公公,你还说我小,你这话自相矛盾。圣上无情,都对自己的儿子无情了,又怎么会对身边的女人有意。”   激将法激的对了地方,李日懒懒的躺靠着,眯着眼睛瞧她,“男人啊,他不用走心,下·半·身支棱起来,管他什么恩恩怨怨,只要爽了便能一笔勾销。”   “再说了,皇帝根本放不下容嫔。那样的好颜色,怕是天底下的男人都放不下。”   许连琅已经及笄,对于男女□□虽一知半解,但也能大概参透李日话里的意思,她撇嘴。   她倏地站起来,她一个黄花大闺女才不想跟李日公公讨论这些东西。   那天,许连琅能感觉到李日有话没有说尽,她没有问完,觉得无关紧要,却没成想,今日一语成谶。   “吱呀”。   许连琅推开正殿朱红掉漆大门的时候,那歇斯底里的喊叫声突然就嘎然而止,像是在躲要进门的人。   她没有在床榻上找到容嫔,她唤了几声“娘娘”,又侧身听着动静,最后听到几声微弱的踩踏床板的声响。   她寻声而往,在衣柜前驻足,容嫔衣裳很少,整个衣柜空空荡荡,完全可以承纳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子。   果不其然,容嫔就在里面。   她紧紧抱着自己的膝盖,下巴磕在手背上,低声念着什么,声音太低,许连琅根本听不到。   但容嫔在害怕,不住颤抖,抖若糠晒,唇上刹那间没了血色。   许连琅暗叹,这次发病比以往来的还要迅猛些。   她柔声劝道:“娘娘,柜子里又潮又湿,您先出来。”   容嫔尚且还认能辨认出人,认出是许连琅,一把就将她往柜子里拖。   容嫔性子绵软,发起病来却很是瘆人,她的手从背后伸出,紧紧的捂住许连琅的嘴巴,许连琅挣扎了几下,换来她更大的力道。   许连琅索性放弃挣扎,还好容嫔手小,没有捂到她的鼻子,呼吸顺畅,没有窒息感。   “十五了,那个人他肯定会来,”她睁着两双涣散的大眼,低声癫笑,“今日是我第一次见他的日子。”   容嫔之前就跟她提到过“那个人”,她说那个人来的时候,一定要带路介明出去,但从始至终,她一直没有说过“那个人”到底是谁。   “娘娘,那个人是谁?”   这句话像是触到了雷区,容嫔像是突然喘不过气,她松开对许连琅的束缚,双手紧紧扒着自己的脖子和衣领,让衣领紧贴着脖子,直至密不透风才罢休。   但也不过片刻,她的另一只手又开始去解自己的裙衫,裙摆凌然,已然半褪。   她做着前后矛盾的动作,一边死守自己衣物的完整,不叫人窥看半寸。但另一边又主动脱下自己身上的束缚。   她发疯发癫精神上难以抑制,脑子里天人交战。   她呼吸慢慢变得急促,声音柔媚到要酥掉人的半身骨头,说不清是痛苦还是快乐。   她佝偻着身子仰躺在衣柜里,上半身衣物还完好,紧紧贴合着身体,但裙衫已经被揉成一图,不知道扔到哪里去,暴露在外面的肌肤,在阴暗的衣柜中如明珠般柔腻。   她本就艳丽,此时情动,更是明艳不可方物,许连琅突然就明白了李日公公所说的,的确是哪怕容嫔真的疯了,但她的皮囊始终是男人念念不忘的存在。   许连琅连连后退,她被吓坏了,她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容嫔竟然在自己面前……   容嫔抬高下巴,秀而长的天鹅颈拉出优美且脆弱的弧度,她恍若无意识般脱口而出,“陛下……我爱你,但也恨毒了你。”   随着她的出声,许连琅踉跄一步,后知后觉想明白,那个人就是圣上。   容嫔说那个人常来,也就是圣上常来。   这!这么可能!   她不可置信往后退着,膝盖一软,整个身子向旁边歪去,快要倒地的时候,一双手从背后捞起了她。   什么时候她背后站了人?   她全身毛孔都在迅速收缩,一扭头,对上一张阴沉的脸,那脸的主人挤出三分笑意,皮笑肉不笑,“小姑娘,快些出去吧。”   那声音沙哑带着女气,利而不尖,是个太监。   许连琅僵硬转过身子,只见身后还有一人,此时天已全黑,那人生的高大,肩宽背阔,负手而立,身姿卓绝。   他隐在黑暗处,完全看不见面貌,但许连琅却感觉,他的目光正紧紧盯着衣衫不整的容嫔,像是一只蓄势待发的花豹,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将猎物拆吃入腹。   不知道何时天阴了,突然间就打起来闪电,闪光一瞬,许连琅只看清了他的眼睛。   凤眸,狭长,眼尾上扬。   与路介明的眼睛一摸一样。   许连琅几乎是绝望的试图想要挡住这般状态的容嫔。   但她刚抬脚,那太监就截住了她的动作,几乎是用拽的,将她往门外拽。   他声音低了低,微微弯了腰,道“陛下,奴才两个时辰后来接您。”   许连琅拼命扭动身体,试图做最后的挣扎,那太监凑近她的耳畔,细声细语说:“姑娘,容嫔娘娘做这幅样子,不也是想皇上想的打紧。容嫔娘娘是皇上的妃子,做这种事天经地义,你这么有空不自量力阻拦圣上,不如去看看外面的小皇子。皇子都十岁了,哭成那样,一点儿都没随了圣上的持稳。”   他其实声音放的很低,但传进耳朵,却如雷霆炸开,许连琅停止动作,甚至脚步快了起来。   七皇子不是出去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经过皇帝身边的时候,许连琅闻到了他身上的酒气,酒气重到引得许连琅连连皱鼻。   容嫔说今日是她与皇帝第一次见面的日子,皇帝喝了那么多酒,夜访热河行宫,难道真如李日公公所说,仅仅只是为了一晚贪欢,难道就真的没有一点情吗?   她心中疑问颇多,但她根本顾不及再思考,因为一开门,就正面迎上了手里攥着菜刀的路介明。   就如同太监告诉她的一样,他哭的很惨。   眼泪顺着洇红的眼尾不止息的流,天际间雷电声不断,他浑若未觉,戾气地望着他身边的太监,刀片在黑夜中闪着光。   “七殿下,老奴日久不见您,您又长高了。”   那老太监矮了身,行了个最为规矩的礼。   他声音不高不低,既不轻蔑更不奉承,“七殿下,夜深了,让您的婢子伺候您入睡吧。”   路介明提刀刚迈出半步,就被黑衣暗卫拦住,成年男子要比他高上许多,他挥舞一通,暗卫不敢伤他,意欲要躲,他们没将十岁少年放在心上,却没成想他的刀挥的那样快,当即三人的手臂都见了血。   “殿下”,太监加重了声音,“你太顽劣了。”   他一抬手,黑衣暗卫便不再客气,四五个人将他架了起来。   太监转头看向许连琅,“去吧,该哄殿下睡觉了。”   许连琅根本不想再待下去,殿内已经有了羞人的声音,在做什么心知肚明,她跑过去跪在路介明面前,用了全身的力气让自己变得柔软温和,“姐姐带你去睡觉,好吗?一会儿要打雷了,我陪着你,就不会怕了。”   乖,就当作是一场梦,梦醒了,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许连琅的眸子里藏的是哀婉与爱怜,她慢慢张开怀抱,路介明目光幽暗,本能的看向她,仿佛抱上去,真的就可以遗忘掉这一切。   鬼使神差地,不知道是什么驱使着他,他真的投身于那个怀抱。   一如所料,温暖如斯。   和那记忆中的那晚一样。   他被许连琅抱了起来,他安静乖巧的伏在她的肩头,用力的闭上了眼睛。   他的母妃,在父皇身下承·欢,几分强迫,几分趁虚而入,又有几分情爱。   母妃成了这幅痴傻疯癫模样,他的父皇,是完完全全的刽子手。   如果他死去,可以结束这荒唐的一切,那他愿意即刻去死。   要不,他死了好了,一了百了,母妃不用管,妹妹……他那个同母异父的妹妹也不管了……   “乖,把耳朵也捂上。”   她声音甜美柔腻,唇息掠过他的耳蜗。   他听见她说,“姐姐今晚抱着你睡,可好?” 第13章 你那么好 七皇子像个小火炉,她刚一躺……   很快雨就下起来了,雨滴带着雪点子,将气温一下子降了下来,雷声轰隆,闪电一道紧挨着一道。   许连琅赤脚去关窗,刮在脸上的冷风像是巴掌,她探出半个头观望了一眼,暗卫们自动隐藏,偌大的耸云阁,只有廊下两只拢着烟霞纱罩的灯笼,漫出朦朦胧胧暧昧的胭粉色。   正殿的声响被雷声盖住,那太监的眼睛如猎鹰,一眼就看到她,他慢慢扯出个笑,迎上她的探究,漫不经心又警告满满,似乎在慢条斯理的说,下次她再这样,就扭断她的脖子。   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朝她耸眉,本能的惧怕让许连琅缩回了身子。   这个雌雄难辨的男人,看上去比皇帝还要可怕。   一小滴雨顺着她温热的脖颈滑了进去,她被冻的一激灵,快速回了里屋。   她在床边抖了抖身上的凉气,才慢慢掀起被子挤进了被窝。   七皇子像个小火炉,她刚一躺好,他便挨了过来,尖尖的下巴搁放在了她的肩窝。那滴掉进她脖颈的雨滴一下子沾染上了两个人的温度,而后化水,消散。   许连琅一下子不敢动了,像是刚刚诱拐回家的野猫,掏心掏肺尽心尽责照料了好久,终于是肯让她摸一摸脑袋撸一撸,尽管这种撸毛可能完完全全是因为猫咪自己脑袋痒。   但这对于许连琅来说几乎算是惊喜。   她受宠若惊,不由的屏住了呼吸,生怕自己的一不小心惹的猫儿不满,收回现在所有的亲近。   路介明微微蜷缩起身体,他很瘦,缩成小小的一团,收束起了自己所有的锋芒与尖刺,将自己挤进了许连琅的怀抱之中。   他并不困,却很疲惫。   有一双手环上了他的腰背,手掌轻轻一下接一下地扣在他的背上。   他低垂着眉眼,睫毛在不安的颤动,许连琅可以感受到他那管高挺鼻梁抵上自己肩膀的硬度与挺度。   他鼻子生的最为好看,在同年岁的孩子里,他的鼻子是独一份的挺拔。眉骨山根鼻尖撑起整张脸的轮廓,鼻尖高翘隆起整张脸的深邃。   就是因为生了这样的鼻子,冲淡了他很多孩子气。但此时窝在她怀里,鼻子蹭的她肌肤发痒,倒像是在无意识的撒娇。   许连琅又将他抱紧了些,路介明抬手抓住了她的衣角,依赖且无助。   这样的路介明,让许连琅更为忧心忡忡。   当一个独立自主、惯常冷漠推拒所有善意的孩子突然开始依赖一个人的时候,那说明这个孩子已经深陷囫囵,被逼到绝境,暗自舔舐伤口已经不能疗伤,自我救赎完全失效。   她渴望他的依赖,但又惧怕他此时的依赖。   她舌尖抵住腮,心里翻江倒海久久难以平息,口上却只能沉默。   就在许连琅以为这一夜就要这样安静的过完时,路介明开口了。   他呼吸很沉,说出的话却很轻,他凤眼半睁,声音若飘絮,没有什么着落点。   “王福禄是宫中的总管太监,自幼与父皇一起长大,他杀人无数,但无一例外都有父皇的首肯。很多事父皇不方便做,就通通交给他。父皇对母妃念念不忘,不会轻易动她身边的人。”   许连琅给他拍背的手落了下来,就没再抬起,他这是,担心她怕,所以故意解释这一句。   倏然间,心酸的发胀,她的确怕那个男人,但她更怕他怕。   “现在不怕了”,她将自己这边的被子往他那边挪了挪,伸长手臂摸了摸被子边缘,确保完全包住了他的身子,“睡不着吗?”   今夜的事给她的冲击太大,她尚且消化不了,更不知道要如何安慰目睹了这一切的路介明。   路介明姿势没变,半晌,“嗯”了一声。   许连琅一心想要哄他睡觉,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与他讲些乱七八糟的故事。   有些是她之前听到的奇人怪事,有些就都是她瞎编的了。讲到最后,前言不搭后语,故事早就没什么连贯性了,她心里发虚,低头去看路介明。   路介明侧着脸安静的躺着,他窝在她的怀里,脑子里却掠过他曾见过的画面,几经反胃,又生生压下。   她声音不疾不徐,语气软的像是他幼时把玩的绒布做的娃娃,他怕黑怕雷,母妃特意做了这么个娃娃来安慰他,每每夜晚,他都抱着不肯撒手。   今夜,像是又回到了以前。   只是,这次被他抱住的“娃娃”,会呼吸,会说话,会笑,还带着体温。   “这不是父皇第一次来了。”   他开口,嗓子里带着哑,本该算是不能窥探的皇家秘密,他的私密遭遇,但告诉她,他是情愿的。   “今天是十五,是父皇与母妃第一次见面的日子,母妃生在江南一商户之家,父皇南下巡视,雕船画舫偶然相遇,父皇起了心思,几经周折打听才将母妃带回了皇宫。我本来都已经忘记了,没成想母妃发病,我跑去关了耸云阁的大门,希望能将他们堵在外面。”   “但王福禄这条狗啊”,他愤恨唾骂出声,“将我咬了回来,我努力反抗过了,但没有用。”   他顿了一下,不知道殿外的雨何时突然停了,刹那间,连空气都陷入到一片死寂之中。   “两年了,除却这个日子以外,父皇每每醉酒,大多是来这里。宫里那群女人还以为他夜宿勤政殿,不曾出过宫,已经把容嫔忘得死死的了。她们也傻,母妃也傻,为这这么一个男人猜忌来猜忌去,惶恐不安又期期艾艾。”   他抬头去看许连琅,毫不遮掩的暴露自己阴郁暴戾的情绪,“刚开始那几次,母妃还幻想是父皇对她有意,做着有一日可以回宫的美梦,甚至于想要再怀上父皇的骨血,但怎么可能?她上一次生产,大出血,活下来都已经勉强,早就伤了身子,每次找来的偏方都要让她难受好久。”   “后来,次数多了,美梦就破了,父皇骂她下贱,骂她淫·荡,骂她不知廉耻,晚上那样大的声音,他们以为我听不到,其实我听的真真的,他一边享受着阿娘的身体,又一边唾骂她的勾引。明明阿娘什么都没有做啊,是他上赶着过来。”   “姐姐,我不知道了,是阿娘错了吗?是我们错了吗?”   他骤然提高声音,却满是无助。   他唤了“阿娘”,俊秀若青竹的身子在发着抖,“后来,阿娘就疯了,他每来一次,她就疯的更厉害一次。”   “我的爹,将娘逼疯了。”   “后来,我就不愿意再多见阿娘了,我一见到她,就想起爹的那些话,那些动作,姐姐,我愧疚,没有保护好阿娘,也憎恨,身上流着他的血。”   许连琅紧紧的将他揽进怀里,用自己的额头去贴他的额头,不知道是谁的眼泪沾到了谁的唇上,舔进嘴里,苦的人肝胆寸断,明明受尽委屈与屈辱的是路介明,许连琅却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像是一只大手划破暗夜的黑,直入肺腑,带她入更深更黑更潮的无人之地。   她本以为,路介明如今不愿意多与容嫔来往,是因为容嫔造成的那些失手之伤,却没想过,这些的背后,是这样肮脏的东西。   他才十岁,亲眼见过父母□□式的欢·爱,见过父亲将母亲捧在手心又踩在脚下。   许连琅的指尖死死的绞住被褥,世上本没有感同身受,但却有共情。路介明的话像是要将她引到那样的情景中去,感受一遍当时路介明的处境与绝望。   就像是今夜一样,他也是绝望的。   她哭的太狠,最后开始打起嗝,一声接一声,好不可怜。   路介明与她拉开距离,他像是从自己的情绪中缓和出来,蹙着眉去看她,抬手帮她擦了一下流到鼻尖的眼泪,似自言自语,“你总是这样好心,总是哭成这样,以后切莫被人骗了。”   许连琅哽咽,在哭泣的间隙告诉他,“只有你才能让我哭成这样。”   路介明摇摇头,天边露了一线晨光,熹微旭阳从厚重云层中翻出一线,天快要亮了。   只属于十岁路介明的脆弱的一晚已经结束了,天要亮了,他就又要变回到那个生人勿近的冷漠坏孩子。   他清隽的面容藏了几分情,心底掀起的波澜尚且平息不了,他道:“姐姐,若有好去处,你一定要离开耸云阁。”   “你那么好,不该属于这里。”   “更不该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我什么也给不了你,如你所见,只是在拖累你,若是我忍不住杀了他,耸云阁就是一个都逃不开了。”   他难得吐露本心,可惜许连琅已经精疲力尽,在痛哭之后沉沉睡去。   路介明看着许连琅已然入睡的眉眼,死死盯了好久,像是要把这张脸刻进骨子里,带到坟墓去。   她眼睛好看,看着自己的时候总是柔柔的,她怜爱他,心疼他,他都知道。   她的嘴巴好看,不笑的时候也总是上翘着,会说些俏皮话打趣他,他知道她是为了让他高兴一点。   她的怀抱很温暖,总是让他不舍得离开,他脾气那么臭,说出的话那么冲,她都没有推开他。   他眷恋她的温暖,但不想害了她。   “若你因为先前那场宫宴而对我与母妃起了恩情,那真的大可不必,不值一提……”   “你总说要陪我,其实我啊,可能根本就长不大呢。”   他勾唇轻笑,自嘲一声,又望了一眼天色,快速穿衣。   脱离了带着她温度的被褥,入身的就是彻骨的寒,他弯腰帮她掖好被子,又回头看了最后一眼,然后冒着已经升腾的寒霜,一头扎进了这暮秋的蔼蔼晨雾里。   他记得,皇帝每次完事,都会不许任何人跟着独自在行宫走上一走。 第14章 嫁妆 要是留了疤,以后就真没人嫁你了……   一觉醒来,怀里已经空荡荡,许连琅伸手去摸被褥,早就一片冰凉。   她肿着眼睛撑着身子,懊恼不已,锤了好几下枕头,这不就跟她刚来的情形一摸一样嘛。   她只陪路介明过过两次夜,每次都是她醒晚了,睁开眼的时候,路介明早就不知所踪。   许连琅扯过被子盖在自己头上,蒙出了一身的汗,她披着被子下了床,窗上结了窗花,赤棱棱的张牙舞爪的扒在窗户上,叫她看不清外面景象。   她哈了两口气,用掌心去擦,清早起了雾,白茫茫一片,她紧贴着窗户想要看一看皇帝走没走。   鼻尖碰到了窗户,冰的她又缩回来。   根本看不清。   既然路介明已经出去了,她也没道理还龟缩在屋子里,皇帝走不走,她都得过去照料一下容嫔。   骤然降了温,许连琅穿着昨日的衣裳,甫一开门,湿冷的空气直往屋子里头钻,她顾不得等自己适应温度,就赶紧转了身,将门关得紧紧的。   也不知道耸云阁今年份例的炭火会不会提前给,七皇子年岁小,比不得大人抗冻,好不容易屋子里有了点暖和气,别都跑没了。   她提着裙迈过门槛,雾太大了,视线所及的景象太少,她凭着感觉往正殿的方向走。   刚抬脚没走几步,就撞上一个人的肩膀。   那人也不知道吃了什么,肩膀硬的像是石头,她抱头“唔”了一声,感觉到那人从她斜前方走来,雾气浸染他身上的幞头袍衫,将那绛蓝晕成一团死气沉沉的灰。   许连琅嘴巴动了动,将心里的咒骂压了下去,行了礼,“王公公。”   她微垂眉眼,看到黑靴停在距离她半步的地方,心里想的却是,王福禄没走,那说明皇帝也没走。可是之前他不是说两个时辰就来接皇帝吗,这都多久了。   “小姑娘,你知道现在宫中有多少人因为容嫔娘娘饭不能食,睡不能寐吗?”他与她站齐,声音里的寒意比这天气还要骇人,“当年娘娘的盛宠招致了太多人记恨,若是被宫中的人知晓陛下如今还记挂着娘娘,怕是容嫔母子早就没有活路了。”   他将食指搭在唇上,扯动一边嘴角,“你最好闭紧嘴巴,不光是为了你自己,也是为了容嫔母子。”   这是在警告她闭紧嘴巴,为皇帝守好这个秘密。   许连琅穿的本来就不多,雾气疯狂透过衣裙往身上贴,她觉得身体都要被冻僵,但胸口的火气又憋的她面色通红。   她不是个冲动憋不住气性的人,但现在真的不想奉承下去。   “记挂?这算记挂?”她脱口而出,“陛下这叫强·暴。偷偷摸摸的来,偷偷摸摸的走?”   话出口,已成定局,许连琅闭了闭眼,她不觉得自己说错了,但触犯皇权,代价是巨大的,她索性说个爽。   “陛下要真是记挂容嫔母子,就该好好庇护,而不是将他们放在行宫任别人肆意践踏,更不是这样在醉酒的夜里给人希望,又给人绝望。他若真是记挂,又怎么会把容嫔逼疯。容嫔疯成这样,陛下是否又派过御医呢?”   “说到底,食色性也,陛下不必给自己找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   昨夜路介明的控诉字字泣血,一个十岁的孩子,缩在她怀里,将那些刺入心肺的事慢慢道来,她尚且没有真实经历过都觉得是在拿钝刀子挖心头血。   那路介明是该有多难过。   许连琅警惕地看着王福禄,将这些话一股脑儿说出来,胸口的那股子火才消了一点,她挺直了腰板,微一沉思,又补了句,“要杀要剐,公公给个痛快吧。”   “给什么痛快,孩子话,我就当没听到过,”促狭的笑意荡在王福禄的眼底,他幽长的叹了一声,“太久没见过这么直率的丫头了。”   他侧过身,正对着许连琅,忽然抬手,许连琅下意识缩紧了身子,却没成想他的手只是帮她挽上了她脸庞垂落的一抹发丝。   他的手和他的笑一样,都是冷的,被他的手蹭到的肌肤生出了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小姑娘,你知道的事还太小,很多事只看表面能看出什么,我们做奴才的,做不得主子肚里的蛔虫。其实啊,主子或许都不知道他这样做是图什么。”   “所以,少说话,多做事,独善其身,何必替别人打抱不平。”王福禄打小就在宫里,在皇权斗争的核心中伺候皇太子,接触的人都是人精,处处都是算计,这样直率的都有些傻气的孩子真的太多年不见了。   他不是什么好人,早就没了命根子那玩意,但他一直都想要个女儿,收了不少义女,但每个都心机颇沉,跟他抖心眼儿。   乍然碰到一个这样的,心里起了别的心思,若是可以带回宫里去,也可以了结他这么多年的心愿。   “你有几条命可以这么替容嫔母子说话啊。七皇子是够可怜,但这天底下可怜的多了,你且去看看路上的乞儿,骨瘦如柴缺胳膊断腿儿,哪个不比七皇子可怜。你的同情心最不该给皇子。”他加重语气,话语间还是带着寒冷之意,但从他眼角因笑意而皱起的纹路来看,这似乎是一句真心忠告。   王福禄用拂尘挥了挥雾气,日头慢慢高起来,雾气化水,打湿了鬓角,他随意抹了一把脸,偏头去看身边的小姑娘。   小姑娘脸蛋红红,该是被冻的,他年纪大了,若是壮年生子,孩子也该这么大了。   他心思念头更加明朗,手指微动,想去捏捏她的面颊。   他慢悠悠抬起手,在手指即将要触上许连琅脸颊的下一刻,突然就觉得腰被人大力撞了一下,他猝然皱紧了眉,他腰上有伤,这一撞正正好按到他的伤处。   他当即就要挥手打过去,他功夫好得很,根本没有给那人躲闪的机会。   手背扇过去,“啪”的一声,路介明脸立马肿了起来,他口腔中弥漫着血腥味,血沫争先恐后的要往嘴角流,但他余光瞥到了许连琅惊慌失措的表情,他抿紧了唇,生生将血沫咽了下去。   许连琅跪蹲在地上,仔细去看他的脸,一张漂亮且俊秀极了的脸赫然五个红手印,她心疼坏了,赶紧扭头去西厢房去伤药。   幸亏上次她找陈嬷嬷要的药膏多,翻箱倒柜好一番折腾,等跑回去的时候,王公公已经不在了。   路介明站在原地,听到声音,清隽的眼中流出一丝几乎不可窥见的期待,在这样的雾霭天里,轻而易举的被掩盖,他静静地等着,等她过来。   “我们进屋,怎么就干站着在这里等我,多冷。”她无比自然地牵起他的手就往偏殿拉,环顾四周,发现不仅王公公不见了,连暗卫也消失了,“他们走的倒是挺快。”   路介明自然接话,他轻轻解释道,“父皇醉酒没醒,从母妃殿里出来不准人跟着,在河堤处踩到淤泥,伤到了脚腕。王福禄知晓后,去河堤泥里捞人了。”   一国之君,在泥里摔个狗吃屎,还因为醉酒泄力起不来,等属下去解救真真是好笑。   许连琅更是信了那句话,恶人自有天收。   突然就又想起了关于耸云阁的流言,她道:“看来咱耸云阁真的有神明庇护,招惹过来的都没什么好下场。连这真龙天子也不放过。”   路介明其实并没有听进去她在说什么,他的视线胶黏在他们牵在一处的手上,她的手纤细且长,连骨节都是小的,手背还是细滑的,手心上却已经生了茧子。   耸云阁很大,尽管主子少,但处处都需要她一个人打扫,生茧子是势必的。倘若她去侍奉宫里的娘娘,以她的性情,一旦委以重任,哪里还需要再做这些粗活。   听说她也是官家小姐,在家里也该是娇养的,实在是不该伺候他与母妃。   路介明用力咬紧了后槽牙,眼中涩然,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终于下定决心。   她不该在留在耸云阁,耸云阁早晚会害了她,尤其是他今天又做了那样的事……或许一时难以察觉,但根本经不起细查。   他使劲的抽回自己的手,许连琅手心突然一空,心上也就跟着空了,她空落落的扭头看他,眼里不可避免的带上了些受伤的情绪。   她本以为经过了昨天,七皇子可以接纳她一点呢。   果然,粘人的猫儿只会在打雷受惊的深夜钻进她的被窝,天一亮,就又舔舔毛毫不留恋的离去,翻脸不认人,冷漠又无情。   虽然失落,但她耐心好,耗得起。   屋里热气仍然残留些许,她让七皇子坐在床榻上,弯着腰小心的替他上药,期间路介明几经躲闪,实在是很不配合。   许连琅没办法,她矮下身子与路介明视线齐平,“殿下,你不许我碰,那你自己上药好不好。要是留了疤,以后就真没人嫁你了。”   “你就当心疼我那镯子,给都给出去了,换回来的药没人用,我也是会非常伤心的。那镯子还是我姑姑给我的嫁妆呢。” 第15章 主仆有别 我怎么是一个人,我还有妹妹……   路介明迟疑了半刻,最后还是伸手接下了那些瓶瓶罐罐,药瓶碰撞叮咚响,像是敲在他心里,声音却是沉,乌的。   “你那镯子……”他耳朵里嗡嗡响,自己的声音传进耳朵里像是隔了一重山水,山水迢迢,溪水涓涓,隔着山水,自己变的不像自己,“既然如此贵重,又怎么能轻易给了别人。”   “再贵重也不及你珍贵,”她低头倒腾那些药,随口的不加思考的接话,“来,我告诉你,这两种药可以一起用,抹的时候厚一点,别给我省着啊。”   路介明的脸迅速的肿起来,小奶团子面颊细腻白皙,还没有褪下腮边肉的一侧面颊鼓成个大包,连带着那边的眼睛都小了许多,许连琅心疼的用手指触了触,又凑近鼓起嘴巴,轻轻吹了吹。   肯定是疼的,她吹一吹,兴许会好受一点。   路介明下意识闭上了眼,鼻翼间都是她身上的馨香气味,他用力呼吸了两下,试图想要记住这味道。   “那王公公眼睛怎么长的,雾大也不是他失手伤人的借口,我当时着急去找药,就被他溜了,不然我一定……”   她其实什么也做不了,但路介明觉得有这句话就够了。   王福禄自进入耸云阁来,就一直在揉腰,他年岁不算小了,但身子一直很好,往常都是在外面一守守一整夜,昨天却破天荒的寻了地方歇息,路介明几乎是可以确定他身上有伤,而且是在腰上。   当时他瞧见王福禄的动作,没有丝毫犹豫的,就去打了他的伤口,他不希望别人碰她。   许连琅将药的用法一一嘱咐好,再三向他确认会自己上药之后,就去看了容嫔。   放在正殿中央的青釉瓷花三足鼎香炉燃出一线袅袅白烟,檀香阵阵,盖住了殿内欢·好过后的味道。   层层帐幔垂地,厚重的不见一寸光线,许连琅缓步上前,将帐幔一一撩起,直到走进床榻才看到几乎被被子掩埋的容嫔。   她平躺着,睡颜平和,长发洒在肩头,姣好的容貌像是枝头带着清露的栀子花,楚楚又娇弱,瘦弱的手腕从被子中探出,上面红梅点点,足以可见昨日的激烈。   许连琅探了探她的额头,有些烫,倒是不严重,她去外面烧热水,想帮容嫔清洗一番。   柴火潮了,她因为点火折腾了很久,等火终于烧着了,炉灶里黑烟四溢,她被呛的连连咳嗽,取了个蒲扇,找了个小杌子,一边扇火一边等水烧开。   她担心皇帝折返回来,但又想王福禄既然要她保密,说明皇帝根本不想让人知道他来过耸云阁,那这次河堤受伤估计也会瞒着吧。   他们大燕朝的君主,在这一夜与一清晨中,在许连琅心目中被彻底拉下了神坛,所谓君王,不过是有了权力的寻常人,她觉得太过于恶心鄙陋了。哪怕真如王公公说的,很多事她只见表面,不知其踪,主子做此自有理由,但他对于容嫔母子的伤害是不可磨灭的。   她甚至于愤恨的想,就让那狗皇子跌死在河堤泥里吧。   但狗皇帝死了,谁又会是大燕的新君主呢?小姑娘揪紧了眉头,突然就冒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如果是七皇子呢……   想法一出,她自己都被自己吓了一跳,皇子龙孙都躲不过皇位抉择,但这种抉择应该不包括半废黜的七皇子。   如果可以,她宁愿七皇子做个寻常人,哪怕清贫一生,但至少会美满多。   平安长大,娶一贤妻,儿孙绕膝。   这是寻常百姓最普通不过的一生,她也愿七皇子可以拥有这样普通的一生。   她垂眸,想着下次的生辰愿望就许这个,她今年十六岁,二十五岁可以出宫,还有十年,她年年都许这个愿望的话,心诚则灵,佛祖信她诚心,或许就真的如她所愿了。   这个时候的许连琅根本不会想到,之后佛祖会给她开那么大个玩笑,事与愿违,一切都反过来。若说真的实现了的,就是她的七皇子真的娶了位贤妻。   但算不算贤,现在也不敢说。   容嫔这一觉睡了好久,傍晚的时候才醒过来,许连琅已经帮她擦过身子了,很多地方红痕片片,她一个黄花大闺女看的面红耳赤,许连琅实在不好意思,在擦洗到腹部时,几次都想放弃。   但想了想,她今年都十六岁了,早就及笄,若不是被逼着进宫,早就该嫁人了,要是再早一点,说不定孩子都有了。   不害羞不害羞,有什么好害羞的,她疯狂劝说着自己帮容嫔擦洗完,可能是劝说洗脑太过,以至于用晚膳的时候,她还在想及笄、嫁人、生孩子这种事。   女孩子总是对这种事既向往好奇又恐惧害怕的。   她不知怎么地突然就想起了同乡对门家的老二儿子郑成琢,小时候挺敦厚一小胖子,他俩小时候没少一起打架,但过了十三岁之后,关系就有些说不清道不明了。他不再与她日日吵闹,反倒会因为她一些举动羞的耳廓通红。   许连琅及笄那天,郑成琢还稍人送去了一根簪子。   母亲看了之后,悄悄问她,若对他有情意,便收了;若没有,就算了。   许连琅不知道什么算是有情意,但要是说愿不愿意嫁给他。她是愿意的,本来嫁人也不一定非得有情意,相敬如宾过一辈子总比所嫁非人好。   在许连琅看来,他是很不错的嫁人对象,离家近,知根知底的,长得还不错。   所以她收了簪子,但也想问问他能不能等她到二十五岁出宫。   第二日他塞了封书信过来,偌大的白纸,就三字,“我等你。”   许连琅觉得这样不厚道,毕竟二十五岁还有十年,让他给这样的十年承诺他太亏了,就又写了一封回信,“若彼此有心仪对象,可不必挂念,更不用再等。”   许连琅想起郑成琢还没有来得及回她,她就进了宫,后来又来了热河行宫。   她扑哧笑了,反正不怕没人要,就算是郑成琢有了心仪女子,她也不怕,虽然二十五岁就太大了,但姑姑不照样幸福美满。   她想着自己的那些事,将那些羞人的画面慢慢压了过去。   容嫔醒过来之后,他们三个都很默契的没有明面提及皇帝那件事,容嫔精神恹恹,发病之后她会有几天清醒。   许连琅试探问了问,发现容嫔对昨日发生之事印象不深,尽管身子上有异样,身子上有痕迹,但她看着好像都没有往那上面想,像是潜意识里特意遗忘这件事,并且一并的将之前皇帝过来的事都遗忘了。   许连琅叹了口气,她觉得容嫔的病又加重了。   晚膳的时候,路介明过来一起吃,许连琅与容嫔对望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诧异。   平日里,他都不愿意见容嫔,并不用说与容嫔一起用膳。   许连琅悄悄打量他,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明明今日他父皇刚走,这个时候见容嫔肯定是最为难堪的。   她偷偷瞥了一眼,被抓个现行,许连琅朝他笑,讨好的笑,扯出嘴角一个小梨涡,“殿下今日的粥好喝,你多喝一点。”   殿内烛火不够,视线很暗,路介明又有心在阴影处挡着自己的半张脸,容嫔并没有瞧出儿子脸颊的异样。   许连琅担心着,借着舀粥的空档特意绕到他的那边去看,发现肿消下去不少。   看来那药他是用了的,她微微放心些。   容嫔太久不与儿子这般相处了,一时之间找不到话题,怕说的不合适了,惹的儿子不快又与自己生分起来。   她将目光转向一旁伺候的许连琅,指了指路介明旁边的凳子,道:“连琅,咱们耸云阁人少,不用讲那么多规矩,左右不过是我们三个人,我们不分主仆,你坐下,我们一起吃。”   许连琅不太敢,连忙推辞。   “你等会再去吃饭菜都凉了,你前段时间不是就一直肚子不舒服,现在天气冷了,吃些凉饭菜会更不舒服。”   容嫔招呼她坐下,许连琅有所顾忌,“不分主仆”这句话一出口,就让她招架不来,怎么能不分主仆呢,在她心里,这两位都是金尊玉贵的人物。   容嫔继续说,许连琅继续推辞,眼看着饭菜越来越凉,一直闷声吃着的路介明突然放下了筷子,“还吃不吃了?”   掷地有声,一句诘问,一下子就让俩大的安静下来了。   许连琅“咣叽”坐了下来,坐的太大劲,屁股都疼。   许连琅觉得没面子,怎么就这么受一个小孩儿摆布,他刚刚有点生气的苗头,她怎么就怂了。   容嫔却觉得异常和谐,坐在她对面的两个人,一个是她的亲儿子,一个是她唯一能将儿子托付的人,尤其是,她发现儿子完全不排除这个女孩子。   “连琅,我听你说过,家里还有个弟弟?”   许连琅应声,“是有个弟弟,叫许连珀”,她想了想,补了句,“比殿下要小两岁。”   路介明曲着食指,往嘴里送了一大口米饭。   “介明今年十岁,也是连琅弟弟呢,我们以后不分主仆,你们以姐弟相称可好?”   许连琅怔住,这简直要折煞她,她虽然也唤过路介明弟弟,但那大多带着调侃的情绪,当不得真的,她一个婢子,实在是当不得七皇子的姐姐。   许连琅大脑疯狂转动,思索如何回应,她这边没有想好说辞,路介明那边早就开口了,带着点急迫的意味。   他嗓音清越,尾调下压,更显不悦:“母妃,身份有别便是身份有别,我是主,她是仆,我叫她姐姐,成何体统。”   许连琅眸光渐渐暗了下去。   她自己知道自己身份低是一回事,但被他这样直白的不加掩饰的,甚至是颇为嫌弃的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   许连琅觉得饱了,一口都吃不下去了。   她谦卑的起身,行礼,“娘娘,殿下说的对,奴婢身份卑微,哪里当的了殿下的姐姐。主是主,仆是仆,奴婢不会自不量力。”   她一向话语间带着三分笑意,就算是愤怒,声音里都透着轻快,但这句话里,笑意与轻快不见半点儿。   路介明咬紧了自己的下唇,面上却是不显,似乎还觉得自己的话不够伤人,又道了一句:“你知道就好。”   许连琅呆不下去了,她快速道:“我去看看灶台上的火。”说完,也不等容嫔应允,跑开了。   容嫔看着许连琅离开的背景,摇摇头,对着路介明道:“你这又是何必,你明明已经接纳她了。”   路介明轻轻放下筷子,眸光却是凛的,他看着自己越来越少清醒的母妃,轻声道:“母妃又是何必,我们已经这样了,何必要再搭上她。”   “如果我走了,谁照顾你,母妃得找个人陪着你,照顾你。”容嫔掩面,“我精神每况日下,我瞧你们神情,是不是昨天他又来了?若不是担心你一个人孤苦伶丁,我早就找个绳子吊死了。”   路介明不吭声了,他沉默不语的样子太像皇帝了。   容嫔情绪又开始激动,“好不容易有个真心待你的,你干嘛要推开她,她既然愿意守着你,你就让她守着啊……她自己愿意,我也没有逼她啊。若真出什么事,只能怪她命苦……”   她堂而皇之的推卸责任。   路介明不喜欢她将这一切当作理所应当,他早就知道母妃远没有表面那么慈善,不然也不会生出他这样的人。   他声音猛然抬高,满是执拗,“我怎么是一个人,我还有妹妹。”   容嫔倏尔瞪大眼睛,一字一句,“路介明,你是要和你父亲一起逼死我吗?” 第16章 义女 先前老七在的时候,陛下偏心都没……   乾清宫今夜灯火通明,太医院的五位御医接连被召。   王福禄站在汉白玉石阶上斜着眼睛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朱红小轿,小轿晃晃悠悠在黑夜中绽开一抹色泽艳丽的红,轿帘被一双养尊处优的手掀开,露出来人一张寡淡的脸。   王福禄敛了敛神情,微微紧凑了下步子,好让自己显的殷勤几分,他下了几节台阶,伸出了自己的手臂,“奴才请皇后娘娘安。”   皇后魏氏将手搭了上去,由他扶着来到了乾清宫殿前,就在她要迈入门槛的时候,王福禄拦了过来,“娘娘,陛下有旨,今夜无召不得进内。”   魏氏染着朱寇的手滞在半空,讪讪收回,掩饰了心里的不悦,开口问:“贵妃可来了?”   “来了,陛下也没见。”王福禄不动声色退后一步看她神色,果不其然,皇后本来还下撇的嘴角瞬间上扬,嘴角扬起的弧度怎么也压不下去。   宫中的女人就是这样,她们的喜恶实在简单,不过就是,我有你没有,你有我没有。   贵妃也同样吃了瘪,皇后自然要好受很多,她幽幽叹了口气,“昨日宫宴的时候还好好的呀,怎么就过了一个晚上就生了病?”她伸长脖子又往里面探,发现根本看不见丝毫,又问:“御医可说了什么?”   王福禄悄声道:“陛下醉了酒,崴伤了脚,脸也划破了,兴许不好意思见娘娘呢。”   他这话说的实在巧妙,一下子将皇帝的避而不见变成了夫妻之间的小情趣,皇后作为皇帝的结发妻子,自然是爱极了他这样的奉承。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陛下便是陛下,谁还敢嫌弃了不成。”皇后摆摆手,用帕子掩着飞起的嘴角。   王福禄陪笑,心里却毫无波澜,她们是不会嫌弃皇帝的,只怕皇帝嫌弃她。   皇后魏氏出身好,姑母是当今太后,魏氏一族三朝元老,前朝强势,自然也就给她撑好了腰,哪怕魏氏生的平平,这几年皇帝却从未冷落过。   魏氏也知晓自己面貌不佳,哪怕不算丑陋,但在美女如云的后宫这样的外貌给她带来的打击也是致命的,她内心因着外貌自卑,因而愈加憎恨着那些貌美的宫嫔。   原来最为貌美的无疑是容嫔,后来容嫔出事,她又将针对对象放在了丽贵妃身上。   这两年,两位娘娘互成阵营,互为眼中钉、肉中刺,王福禄看在眼里,只觉得好笑。   若是让这两位知道皇帝昨夜去了耸云阁,怕是会握手言和,冰释前嫌,商量好一道去了耸云阁。   王福禄臂弯里搭着拂尘,想着时候差不多要送客了,刚要恭送皇后娘娘,皇后突然又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公公这边请,本宫啊,有件事想请教你。”   “娘娘这话说的,奴才可不敢当啊。”   “王公公,前些日子太子当朝策论,得了陛下的训斥,你打小就陪着陛下,最是知道陛下心里所想,你觉得太子明日一早来请安如何?”   王福禄心里冷笑,太子草包一个,看起来生出草包的也得是草包。太子被当朝训斥,请安献殷情有什么用,不如静心读书,在下一次策论中一鸣惊人。   更不要说,皇帝在热河行宫受伤实在心烦气躁,怒火已经憋到了嗓子眼,正愁没人发泄呢。   太子明日来,绝对占不上什么好。   “陛下真龙天子,心意哪能是做奴才的可以揣度的。”王福禄并不想沾这一身腥。   皇后不死心,想着卖他些好处,“听公公身边的人说,最近公公瞧上个丫头,想收为义女,但那丫头在热河行宫伺候,为这调度的事公公还挺发愁?”   宫女调度十分不容易,尤其是行宫的往皇宫内调,得先有主子愿意接收才可。王福禄的确有这个心,那个叫许连琅的小丫头甚得他心,养在身边玩玩也不错,但调度一事着实麻烦,他也在等机会。   他乍一听皇后提起这件事,不由的脸色有些变了,他当然知道皇后在他身边安排了人手,他本也不在乎,他做的事经得住皇后查,更不怕皇后留下他什么把柄,但没成想,在这件事上栽了跟头。   一旦涉及热河行宫,王福禄便只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付,皇帝不愿意宫里知道他还与热河行宫那边不清不楚,他做奴才的自然是要瞒的死死的。   “这不就叫娘娘见笑了,”他随手擦了擦额上的汗,“奴才先前收过个义子,后来做错了事,被放逐到热河行宫,奴才气他不争气也就慢慢和他断了,谁想到他不甘心又给奴才传了封书信,说这边有个小丫头伶俐机灵,聪慧过人,问奴才喜不喜欢。”   “娘娘您也知道,奴才这几年一直想要收个义女,圆满了自己这残缺身子,但一直没有合适人选,他那边夸的天花乱坠的,奴才也就起了心思,去看了一眼,小丫头着实不错。”   他将皇帝与热河行宫都择出来,皇后没有深想,只笑盈盈道:“那可不正好,本宫宫里正好缺个二等宫女。你只管把她接到宫里来,本宫亏待不了她。”   已经被架到了这份上,王福禄不愿也不行了,他匆匆道谢。   皇后一见交易达成,便又提及太子之事,“这几年啊,本宫看陛下颇为器重老六,太子虽是嫡子,但本宫这心里也怕啊。”   六皇子是丽贵妃所生,是皇帝登基后第一位贵子,朝中不少大臣很是属意六皇子。   “陛下正值壮年,太子日常做事还是谨慎些好。”这一句话,已经算是给了皇后很大的提醒了。   皇帝正值壮年,太子登基称帝遥遥无期,日久恐生变化,看似太子的地位无可动摇,但就怕犯错,错误一多,立长立嫡立贤就不好说了。   皇后心尖一紧,悲从中来,“先前老七在的时候,陛下偏心都没边了,好不容易老七走了,又凑上来个老六与本宫鑫儿抢。”   乾清宫门前,皇后小声愤恨,有太监端来汤药,王福禄接了过来,想着快点送走皇后,便又道了一句:“陛下近几日心情不佳,娘娘与太子殿下还是闭门少出为好。”   皇后眼睛一亮,点点头,算是应了,拍了拍王福禄的肩膀,“赶明儿啊,本宫就找了内务府的管事来,保准尽快将那丫头弄到宫里来,你也好享享天伦之乐。”   王福禄笑着应了皇后的打趣,“什么天伦之乐,还不知道那小丫头愿不愿意呢,那丫头看着是头倔驴。”   “这么好的差事,那还有不愿意的,内务府直接调动,不愿意也得愿意了。”她母家势力大,蛮横惯了。   “娘娘可别,容奴才好生问问,她要是没这个心,奴才也不想强求,强求来的女儿哪能指望她孝顺呢。”   皇后不以为然,“但凡不是个痴傻儿,都会愿意的。”   王福禄笑笑没说话,心里却觉得,那小丫头可不一定。兴许真的会为了七皇子留下来,不过,他也有法子好好让她认认时局,知道一下什么才叫做好前途。   对于许连琅,他势在必得。   王福禄端着药进去的时候,李太医正跪在地上为皇帝的脚按揉淤血。   皇帝那一摔,摔的很惨,该是直直的倒了下去,脚扭了,膝盖也破皮了,连鼻子都青了好一大块,面颊还被河堤的草根滑出了好几道血痕,天子的威严在这样一张破相的脸上保不住,像是一只偷吃完鱼没擦嘴的老猫,王福禄估摸着接连几日,大概皇帝都不会见客。   皇帝抬起眼,指了指他手上端着的药,王福禄忙不迭将药送到了皇帝手边。   皇帝端起药碗,仰头饮尽,他拿起湿帕子擦了擦嘴角,不小心碰到伤口又是一皱眉。   “陛下要彻查吗?”   皇帝身体一向不错,不可能因为醉了酒就失足跌落河堤,更何况,当时皇帝已经在容嫔那边呆了两个时辰,酒总得醒了大半。   他琢磨不定,多半是有人故意为之。   皇帝抬手让太医退下,等殿内就他们俩人之后,皇帝才道:“不查,那日雾大,朕看不清路,被路边的树根绊了一下。”   “奴才记得那处河堤并没有植树,河堤空旷,只有一宽桥。”   皇帝眸光一深,王福禄自觉说错话,赶紧跪下,“朕说有便有。”   王福禄懂了,皇帝这是在替人遮掩了。   “奴才一定管好暗卫的嘴。”   “嗯”,皇帝靠在床榻一侧,无可无不可的应了声,他剑眉微蹙,冷冽的眼睛里藏不尽失意。   他当然没那么醉,当时实在雾大,他不知道被什么绊了一下,脑子里混沌一片,他索性没什么挣扎由着自己身子落地。   身上的疼痛来的后知后觉,也让他更加清醒。   是容嫔对不起他,但他这样放不下她,像什么样子。   他这一辈子,怎么就在这个女人身·下站不直了。   他无奈且痛苦,在淤泥中挣扎了几下,也站不起来,无意抬头,就看到了冷眼看着他的路介明。   是的,他不会看错,那是他原本最为疼爱的,最寄予厚望的儿子。   路介明一双眼睛漆黑,眼型完全随了他,漆黑的眼睛望着他挣扎的滑稽模样,脸上喜怒不见。   当时雾大,他这个儿子应该是觉得他瞧不清他,才敢站在那么近的地方看他奋力挣扎,丑相毕露。   那他就当作没看到过他。   容嫔对不起自己,但他对不起这个儿子。   可是没办法,他只要一看到路介明,就想起容嫔的背叛,他受不了,于是就将亲生儿子一并放到了热河行宫不管不顾,儿子恨他,理所应当。 第17章 多缺德 你家那个小皇子又惹你了?   接连几日,许连琅一做完事,就径直回了西厢房,规规矩矩的做好了一个婢子的本分。   用膳的时间,她大多在旁伺候,不多言语,她像是真被路介明的话伤着了,有路介明在的地方,她都要绕着走。   不过这几日路介明外出的时间更久了,她也并不是很有机会瞧见他。   容嫔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更加浑浑噩噩,整日恹恹的,以泪洗面,许连琅不知道要如何劝,只能放任她。   耸云阁又重新陷入到一片死寂中。   有一日傍晚,许连琅急匆匆离开,正好撞见刚刚回来的路介明。   路介明还是那副样子,拒人千里之外,一身素色衣衫不知道沾到了什么,胸膛前脏污了一大片,他鼻尖溢出细密的汗,见到她,也是一僵。   他后知后觉的用袖子擦掉脸上的汗,待整张脸又清爽光洁如皎月生辉时,许连琅已经与他擦肩而过。   许连琅像是没看到他一样,擦着他的衣衫过去,因她的动作空气流动,他甚至可以闻到她衣服皂角的味道。   他在原地站了好久,直到再也闻不到一丝一毫的味道后,才动了动早已冻僵的身子。   味道他留不住,她这个人他也不敢留。   今夜月色实在好,皎月清晖,坠在树梢,月光虽然是好的,但却是冷的。   偏殿里的红烛燃了一根又一根,浊泪堆积在桌子上,越积越厚,路介明就在这红烛光里凝神听着西厢房的动静。   在又一根红烛燃尽后,他弯腰去筐子里找下一根,手在筐子里游走一通,惊觉这已经是最后一根了。   路介明一噎,不知不觉就等到了后半夜,她还没有回来。   他心下一急,披了外袍就往外走。   他记得许连琅来热河行宫不足月余,兴许迷路了,又兴许被人欺负了……   脑子里难免胡思乱想,一胡思乱想就越发慌乱,她生的不错,常有小太监或者侍卫将目光停留在她身上……他拢在衣袖下的手攥的越发紧,手指骨节处泛着青白。   ……   李日又又被吵醒了。   上次有了大早上睡懒觉被许连琅吵醒的经历后,他长记性了,每日早睡早起,太阳一落山他就躺下,太阳没出来之前他就醒了,他寻思着,这样总可以睡个好觉了吧。   他自认为年纪大了,睡眠最宝贵。   可没曾想,这样一个月明星稀的好夜晚,他才刚刚有了一点睡意,就又被外面扔石头的声音吵醒。   多缺德,他倒是要看看到底是谁这么缺德。   他卷起船上的帘帐,刚要破口大骂,就对上一个红着眼睛的小兔子。   小兔子蹲在岸边,抱着膝盖,糯糯喊他:“李日公公。”   得了,还是她。   李日让她上船,许连琅吸吸鼻子,拒绝了,“都要结冰了,船上晃晃悠悠,太吓人了。”   李日心想,你这大晚上跑来这里哭鼻子,把眼睛搞成这红彤彤的样子,不更吓人嘛。   但他没说,小姑娘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他虽然不算男人,但也被哭得软了心。   于是他牺牲了宝贵的睡眠时间,迎着寒风,陪她一起蹲着。   “你家那个小皇子又惹你了?”他就随口一猜,看到兔子眼眶又滚出的两大颗眼泪,忍不住“啧”了一声,“你说你这是图什么吧。”   小兔子偏过头,兔子耳朵耷拉着,闷不作声又开始扔石头。   “咚”一粒石子沉了底。   “咚”   “咚”   ……   接连好几粒石子都遭了殃,李日见她也没有道出原委的意思,索性拦下了她还要去捡石头的手。   李日挑了挑眉,觉得眼下就是说事的好时机,“前几日,宫里传出个消息,皇后娘娘要从行宫调派个宫女过去伺候,说是去了就直接做二等宫女。”   他早些年在宫中的时候,曾认过王福禄做干爹,王福禄这个干爹做的不算称职,但也不错了,后来他调离皇宫,没办法在他面前做孝顺儿子,渐渐就断了联系,这几日王福禄突然又开始联络他,话里话外都是想让他给许连琅提上一句,探探许连琅的口风,好做下一步打算。   他觉得皇后宫中倒也算是个好去处,就应了。   他本来还想着如何开口会比较好,如果许连琅在行宫待着舒心愉快,他就想算了,但这三天两头掉眼泪,怎么看都不像是舒心愉快的样子。   “皇后娘娘母家势力大,皇帝敬重,椒房殿的一应用具都是顶好的,二等宫女虽然不能近身伺候主子,但至少不用像现在这样什么脏活累活都干。皇后娘娘也是个亲善的,宫里的嬷嬷姑姑也都是好相与的。去了不会吃什么大亏。”   李日努力劝说,他怕这女孩子犯轴,尽量挑好的去说。   许连琅听了半晌,才鼻音重重的哼了一声,“公公说的这样好,反倒叫人害怕。”   她侧过头,狐疑的瞅了他一眼,“再者说,这样的好差事肯定很多人都想去,怎么也轮不到我。”   李日被她反驳的有些心虚,他舔了舔发干的唇角,索性不想瞒着了,“宫里的主管大太监王福禄不知怎么就瞧上了你,想让你进宫去给他做干女儿,皇后兴许是想卖他个人情以后好差遣,主动应允将你调到她宫中去,调派委令还没下来,王公公让我提前跟你说一声,也好探探你口风,看你愿不愿意。”   许连琅擦擦眼角泪花,她皱着张小脸,认真想了想王福禄,也就那天见过几眼吧,因为皇帝的所作所为,连带着对他印象也没有好到哪儿去,细声尖语的冷脸太监,“他莫不是在逗着我玩,平白收我做义女。”   见许连琅一脸不信,李日想了想,又解释一番,“他这个人,就是喜欢收些干儿子干女儿,打他年轻的时候就开始了,二十多岁的时候就收了几个也比他小不了几岁的儿子,”李日有些窘,毕竟他也是王福禄儿子大军中的一员,“他怪癖好你不用管,单说去皇后宫中这个机会就十分难得了,你别错过了。”   “就算是借着王福禄的面子,皇后宫中那些人也不敢为难你。”   李日是非常想让她去的,他承了许姑姑那样大的恩情,总得替她好好照顾一下外甥女,这次的机不可失,比呆在耸云阁要好上千倍万倍。   许连琅慢条斯理的捣鼓这件事,对上李日过分殷切的目光,浑身不自在,“他既然那么多儿子女儿,我去了,也不就那样。”   李日恨铁不成钢,“怎么就那样了呢?你可是他头一个愿意费这么大周折要来的人,”他吞了吞因激动而喷出的口水,“再退一万步讲,就算是王福禄不管你,那皇后宫中的差事也是极好的呀。”   他太过于激动,许连琅觉得自己不做些什么反应,有些对不住他。   于是她慢慢绽开一个笑容,顺着他道:“是挺不错的。”   李日眼睛一亮,觉得有戏,“那我去回了王公公,你们尽快完成调度,这样你也少掉点泪珠子,少来这儿丢石头。”   许连琅觉得他太心急,刚要阻止,就听到不远处一枯根被踩折的“咯吱”声。   李日警惕非常,当即大声呵斥一声,“谁!”   今日的对话可不能叫别人听了去,他当即出了一身的汗,扭头望过去,唯有一个大的粗壮的银杏树干可以藏躲。   他三步两步跑过去,正要开口骂过去,见清来人,一口气憋在喉咙里,不上不上,哽的他心里发憋。   他退后几步,微微矮下身子行了礼,“七皇子殿下。”   许连琅本来坐在一边看李日公公动作,她有些放空,听到李日的声音猛然回头,吃了一惊。   这都多晚了,他怎么跑这儿来了?! 第18章 黏人 一双早就被冻的冰凉的小手绕过她……   入冬之后,天就更冷了,风势不用大,光赤着脸迎着风走,都像是密密麻麻的针往脸上扎。   许连琅往上拽了拽衣领,想着要不要做个帽子之类的物件保保暖。   她在前面走着,路介明在后面跟着,一高一矮的身影,在灯盏下,被拉的很长。   已经后半夜了,星星都淡了很多,只有一轮孤月还在散着光,两个人的脚步声响在这寂静的夜里,连衣料摩擦的细微声响都听的一清二楚。   许连琅现在心里有点乱,路介明惯常沉默,她也没什么想说的,李日公公发现他之后,她下意识冒出的念头就是,他是不是见她太久没回去,出来寻自己了?   但这个念头刚一冒出,就被她否定。   怎么可能呢,他就像是那些被她扔到湖里的石头,无论她做什么,都捂不热,哪怕是有了暂时的热度,也会在眨眼间泯灭,只有铆劲扔进湖里,才能换来一声闷响。   可是,路介明连一声闷响都不愿意给她。   她被他的话伤了心,觉得自己这段日子的所作所为更为可笑,他是主,她是仆,那她身为仆所做的那些越举动作又算什么呢,那个夜晚,他们相拥而眠,又算什么呢?   他的世界太难进入,许连琅不得不承认,那日饭桌上,她第一次有了退缩。   于是,她躲着他,避着他,甚至于想,那些恩情她该是还够了吧。   这些天,她的那些努力该是可以抵得上他们母子俩给她的恩情了吧,所以李日公公今夜那些话,她也动了一瞬的心。   去皇宫伺候皇后娘娘,真的算是一件美差,她若小心得当,步步谨慎,二十五岁出宫时兴许比姑姑还要过的好些。   但怎么就,只要一想到离开耸云阁,她心里就像是被猫抓了挠了一般,丝丝缕缕的疼慢慢渗入骨髓,叫嚣着疼痛。   她踏上石阶,一步一步慢慢的走,影子被拉的更长了。   路边的野猫从灌木丛中蹿出,睁着一双幽绿色的大眼睛窥探着她,许连琅停了步子,那野猫似有所感,“喵喵”叫着用自己的身子来蹭她的裙摆。   那叫声又柔又软,牵出几分缠绵,扯出多少欲语还休,绕着她的双腿,试图将她留在这里,留在这里守着她。   许连琅转了个身子,正对上路介明那双眼,她不知道他眼里翻滚着的情绪到底是什么,但却觉得,那双琉璃球一般澄澈漂亮的湛黑眼瞳跟腿边这猫儿的眼一摸一样。   猫儿不肯走,许连琅便也就没走,她看他发红的脸颊、指尖、耳廓,就知道他出来时衣衫穿的少了,如今冻的瑟瑟发抖。   傻孩子一个,还不知道根据天气温度多穿衣服。   腿旁的猫儿又是柔柔叫了两声,兴许是因为这猫儿太会叫,又兴许是因为眼前这人冻的红通通的耳垂像极了她最爱的冰糖葫芦,总之,许连琅突然就释怀了。   是啊,他还是个孩子,自己干嘛跟个孩子计较呢。   他还小,不懂人情世故,不懂大人世界的弯弯绕绕,他受过的伤害太多,多些提防,太正常不过。   她自诩为他做过不少,但一细数,其实也不过寥寥。   就抱来被子,典当了镯子而已……这些细想下来,的确举手之劳,路介明不被打动实在正常。   她自怨自艾就想着放弃,实在是有些心眼儿小了。   她略有些酸涩的想,其实七皇子说的没错,他主,她仆,这是一生下来就注定好的,哪怕他在一方淤泥池,少了诸多金光贵气,但只要大燕朝在一天,他就是皇子龙孙。   这话,她曾经拿来敲打过热河行宫的婢女,如今,也拿来敲打自己。   她是得要记好本分,哪怕心里拿他当了亲弟弟,但也不可表露,他是主子,他是皇子,她要收敛,切不好不顾尊卑了。   许连琅长长叹气,为自己又给他找到理由而无奈,但也总算心安,心尖那股子疼痛终于漫了过去。   路介明并不知晓这短短的时间里,许连琅的心思已经转了一圈,他将目光放在那猫身上,这只猫黏人的很,前蹭后蹭左蹭右蹭,眯着眼睛抻着胡子,一副蹭完这人就是我的人的模样。   他听说过,猫儿这样蹭来蹭去,就是在标记,就是在占有,就是在宣告这个人是它的。   他隐忍了几下突然就窜起来的火,努力尝试往下压。   许连琅刚要转身继续上台阶,只觉得腰间骤然一紧,那张因为寒冷而红扑扑的脸瞬间贴了过来。   他们之间的距离一下子缩短,他的脸几乎要贴到她的柔软的胸,许连琅被他这动作惊吓到,连连后退,等后退出正常距离,才发现他在用脚赶着那只猫。   他动作不大,力气也收着,只是用鞋子碰那猫的躯干,催促它快点走。   那猫儿也不知怎么回事,在那处被赶,就离开那处,施施然跳上几阶,重新凑到许连琅身边,蹭啊蹭。   路介明盯着那猫,脸上的红度又浓了一瞬,谁也分不清是因为他又冷了还是被气的。   他已然知晓自己不能占着她不放,但为什么还要有一只猫来跟他耀武扬威。   又或者说,猫都可以广而告之,告诉它的伙伴,这个人身上有我的味道,就是我的了,他却不可以。   他觉得无力且气愤,他甚至不如一只野猫。   今夜听到的,让他迅速有了紧迫感,他本以为距离她离开耸云阁还要一段时日,却没成想,竟这么快。   他的理智在一遍遍告诉他,让她离开,才算是真的对她好。   但他的心,却又在拼尽全力的渴望着她。   最终,理智获胜,将这颗弱小的乞怜的心死死的压了下来。   他气急败坏,难得孩子气,与这只猫杠上了,猫在那边,他就要在那边,猫如何贴着许连琅,他就要贴的更近一些。   许连琅看他这幅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你干嘛跟只猫闹。”   明明距离那次用膳他们不欢而散没有多久,但再次听到许连琅带着笑意的声音却彷佛隔了好久好久。   她音色清澈,有着女儿家的娇俏,也有着几分爽朗,又脆又娇,一带上笑意,更显动听,像是煦日暖阳,伏于天际一线,悄然带来天光。   他想,真好,还可以听到这样的声音。   她临去皇宫前,他一定好好待她,不再冷嘲热讽,不再含沙射影,更不再日日冷漠相对,他要珍惜最后的听到她声音的日子。   更要一寸一寸的记住她的样子。   于是,这一次,他应她的话,应的异常乖巧,“猫身上脏,会弄脏你的裙摆。”   许连琅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她是想不到,他还会担心他裙摆弄脏。   她见他低了头,耳垂更显红润,心下不忍,“殿下,我们走快一些,太冷了。”   说完,她便率先又往上走了几个石阶,见路介明迟迟没有跟上,“殿下,你是累了吗?需要奴婢背你走几步吗?”   婢子背年幼皇子再正常不过,年幼皇子贪玩,总是跑的远了,回来的时候喊累,这种时候,大多都是奶娘婢女背回来、抱回来。   许连琅不觉得这个算是越举。   十岁的路介明,倒也还算是小的。   她半蹲下身子,等了一会儿,就在她以为路介明不会上来的时候,陡然觉得背上一沉。   一双早就被冻的冰凉的小手绕过她的脖子,规矩的放在了她的肩膀两边,没有碰到她的肌肤。   许连琅觉得今日的路介明和那天的不近人情的小鬼判若两人,想着多半是因为听到了李日公公的话,以为她要走,所以黏人了几分,想留住他。   她蓦地失笑,路介明这性子啊,她是真的摸不透。   这是不喜欢她,但又不想让她走吗?   她稳稳起身,手穿过路介明的膝弯,将他往上颠了颠,他还是那副样子,她来了好一段时间了,也没能将他喂胖,看着个子也没长。   弯月清晖之下,一大一小的影子重叠在了一起,晃晃悠悠的,一步一步走到耸云阁殿宇前。   她想要蹲下身子,让路介明下来,路介明意识到她这样的动作,率先松手,从她背上一跃而下,省了她弯腰屈膝的动作。   等站定在她面前的时候,路介明一双眼睛突然就漫上了水光,孩子的眼睛都显大,他虽然是狭长凤眸,但瞳仁不小,水润润的样子倒像是鹿眼。   怯生生的。   许连琅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露怯,尤其是面对她,更不该露怯。   他们相对无言,站了许久,谁也没有率先回房间,许连琅觉得既然她已经下定决定,那就别让他再担忧她会离去。   几个深呼吸间,她微微一笑,“李日公公说的去处是好,但不适合奴婢,奴婢一路上想了想,还是决定留在耸云阁。”   路介明黑黢黢的眼睛先是显出茫然,像是大雾中窥物,努力去分辨,也只能看出个形状,而后雾散,露出更加清晰的还没有来得及隐藏的本心,星星点点的喜悦慢慢盈开,在还没有形成盛大之势时,又嘎然而止。   他满脸悲切与苍白。 第19章 未来的唯一的亲人 容昭哭闹不休,吵着……   皇宫是会吃人的。   吃人不吐骨。   张嬷嬷今夜又梦魇了,梦到儿子血淋淋的头滚到了自己脚边,那颗断头还睁着两只大眼,涣散的,都是眼白,他说:“娘,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会碰了容嫔。娘,他们都不信我,你要信我啊。”   张嬷嬷想要抱起儿子的头,刚抱在手上,又“刺溜”一下滑下去,沾了她满手黏液,尸体腐烂的味道争先恐后的往鼻子里攥。   她“哗”的一声呕吐出来,连胆汁都呕了出来,呕吐物飞溅到她眼睛上,糊成一团,她一时看不清楚了,但还记得要把儿子抱起来,弯下腰去找,先是摸到了一层烂掉的皮肉,她再摸,这次只摸到了零碎的几块骨头。   后来,骨头也消失了,只剩下满手的鲜血、满手的黏液。   耳边还有儿子凄厉的声音,“娘,我的头没了!啊!我好疼!”   她不知所措,泪流满面,却又不得不捂住嘴巴,不敢露出丝毫声响,眼泪静默的流,她的儿子死了,她只能安静的流眼泪,她的儿子是被人陷害的,她状告无门。   突然,一声婴儿啼哭打老远边传来,她看到一只狼,慢慢张开了阴森的嘴,将那柔软婴儿的头“咔嚓”一声咬碎了。   声音那么细微。   原来他们这样的人的命就是那么细微。   她在梦中嚎哭,嗓子都喊哑了,她喊的那么大声,像是要将经历过的不公喊出来。   她知道是在做梦,却根本醒不来,她不知道从哪里抓到根绳子,她将绳子缠上了脖子,使劲的用力拉着绳子两端。   窒息感铺天盖地,她力气不减,似乎被绳子拴住的人是陷害他们的人。   路介明破门而入的时候,张嬷嬷已经翻了白眼儿,脖子上的勒痕青紫一片,口水顺着嘴角流下,她还念念叨叨,“丽贵妃你去死,你去死你去死!”   路介明一把扯过她因为用力而僵硬蜷曲的手,又快速的将打结的绳子解开,解开的那一瞬间,张嬷嬷剧烈咳嗽起来。   她年老,这几年又因为忧思过重,身体早就受不住,这一番撕心裂肺的咳嗽,最后咳出了一大口浊血。   路介明蹙紧眉头,先行一步将床榻里面的婴儿抱了出去。   婴儿被裹的严严实实,粉色粗布实在太过于粗糙,磨的脖颈一圈都发着红,路介明将襁褓掖了掖,扯开腰封,宽大的袍子轻扬,他将孩子纳进自己的里衫。   外袍裹着他,他裹着孩子,坐在外面的小杌子上,听着里面张嬷嬷的咳嗽。   他低头瞧襁褓里的孩子,还没有一岁,比寻常孩子要瘦小很多,她睡的很沉,张嬷嬷那样大的动静都没有醒,粉嫩的嘴巴无意识的动着,像是在讨要吃的。   他伸出一只手指碰了碰她的面颊,哥哥的手太凉了,她动了动脚丫,很不情愿。   路介明短促的笑了一下,将婴儿又往自己怀里送了送,直到那一双踢踢踏踏的脚丫抵到他柔软的腹部。   小婴儿像是知道自己踹的是什么地方,渐渐安静下来,不再闹,攥着拳头的手捏住了哥哥的里小指。   路介明在外面坐了好久,才听到屋里的声响慢慢小了下来,怀里的孩子慢慢睁开了一双桃花眼,桃花眼潋滟,泛着雾蒙蒙的水汽,她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口里含混不清,“哥”的字眼她还不会说,哼哼唧唧能说个大概。   路介明捏了捏怀里孩子的面颊,声音放轻了,“会叫哥哥了?昭儿真棒。”   容昭兴奋起来,想要从他怀里坐起身,又被外面的寒气吓了回去,小手按住路介明的腰间,口水脏了他的衣衫。   他拍了拍她的背,安抚道:“你祖母快要好了,等她好了我们就进去。”   容昭咿咿呀呀,辨不清说的什么,一双眼睛看着哥哥弯成了月牙儿。   又过了会儿,张嬷嬷才推开门,她面色发着紫,扶着门框才让自己站稳,见到路介明,一脸的不安畏惧,她哆哆嗦嗦要行礼,路介明起身,制止了她。   “有这个力气,先把昭儿抱进去吧,外面太冷了。”   张嬷嬷唯唯诺诺,接下了容昭,容昭不愿意离开哥哥,嚎啕大哭起来,路介明没去管。   他将自己带来的吃的、用的一一放在桌子上,不乏一些肉蛋奶之类的物件,谁也不知道这些东西他从哪里搞来的,但总归不是那么容易得的。   张嬷嬷有些不忍,“殿下,您和娘娘也过得不容易,拿回去些你们吃吧,您看您都瘦成什么样了。”   路介明去捡背篓,不冷不热说了句,“也死不了,倒是你,”他顿了一下,张嬷嬷手心里全是汗,膝盖一软,要不是抱着容昭,她就要跪下来了。   她跟七殿下打交道久了,早就知道他背地里做过的那些事了,他性情阴鸷,面相就偏冷,性子更是阴狠,这样的人,哪怕还是个半大的孩子,也让人害怕。   “你想不开寻短见,容昭怎么办?”他明明语气寻常,张嬷嬷却感到了彻骨的寒意,“你儿子辱了我母妃,他死有余辜,纵然被人陷害,也是他自己管不住那玩意。留下了容昭阴差阳错也算是血缘延续,若是你这幅模样再被我看见一次,我就杀了容昭,让她下去陪你。”   张嬷嬷还是跪了下来,她完全相信路介明可以做出来,容昭与他流着相同的一半血,但却是容嫔流落至此的根由,她知道路介明对于容昭并不是那么毫无芥蒂,甚至可以说是个威胁,是个毒瘤。毕竟一旦陛下发现有容昭的存在,他们都没有活命。   “殿下,老奴错了,老奴错了,容昭是老奴唯一的孙女啊,老奴儿子已经没了,我们家血脉不能就这么断了啊。”   “既然如此,就管好你自己,哪怕是在梦里也给我记好,你不能死,你得活下来养着容昭。”   他骤然提高声音,容昭哭闹不休,吵着要哥哥再抱抱她,路介明冷漠地拂开她的手,似乎没有分毫留恋,送完东西就往耸云阁赶。   容昭随了母亲的姓,名字是他取的。   那年母亲生产完就犯了病,叫嚣着要掐死这个孽障,他从母亲手里夺下了她。   她软软一团,像是没有骨头一样,他抱在怀里,紧张的呼吸都滞了下来,就怕力气一大,伤了她。   她还那么小,就被牵连进了这场陷害中。   他至少还过过养尊处优的日子,她却一生下来,就要遭人唾骂,早早没了父亲,连亲生母亲都容不下她。   他可以容下她,他这个做哥哥的可以。   他找来中年丧儿的容昭的亲祖母张嬷嬷,由她养着容昭。   本来她儿子染指皇帝的女人,早该株连九族,但她命好,宫中的人都不知晓她与那侍卫的关系,她佯装没事不悲不喜,儿子死的那天,还和宫人一起骂了好几句。   就这样,她活了下来,也来到了热河行宫,见到了她唯一的亲人。   最开始的时候,张嬷嬷还奢望容嫔娘娘可以亲自抚育容昭,但后来她发现这根本不可能,这个女儿的存在,对于容嫔来说就是个噩梦,她一直麻痹自己,只要这个女儿不存在,她就没做过对不起皇帝的事。   刚怀上的时候,她喝过打胎药,大夫偷工减料,她找来的打胎药剂量不够,孩子没打下去,身体也搞差了,偷偷瞧了大夫,只说,要是再打一次,恐怕大人也就没了。   她一开始就容不下这个孩子,但做过母亲的人哪里真能那么狠心,路介明拦了一次,她就收了手,容昭也在耸云阁养了几天。   但容嫔一见到她,就又想起那个星火飘摇的夜晚,伏在她身上起起伏伏的男人。   她尖叫着要路介明将那孩子扔出去,她不亲手了结她,那就任她自生自灭。   耸云阁养不来容昭,路介明只能将她放在张嬷嬷这边。   恐张嬷嬷这边再生变故,路介明一向在张嬷嬷面前不与容昭亲近,只要让张嬷嬷知晓容昭只能依靠她,她才能活的久一点,才能活到路介明再长大一些,有能力抚养照料妹妹,有能力不惧怕任何人的来抚育妹妹。   他藏了容昭快一年了,这一年来,皇帝来过热河行宫数次,从来都没有发现过容昭的存在。   容昭是他唯一的妹妹,也会是将来的唯一的亲人,不到迫不得已,他根本不愿意将容昭的存在告诉任何人。   但现在没办法了,他得让许连琅彻底对他们母子死心。   让许连琅知道继续留在耸云阁,一旦耸云阁的诸多秘密被揭露,所有人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他看着一脸茫然的许连琅,指着热河行宫最深处那处林子道:“我们过去,我有东西要给你看。”   许连琅微抬起尖秀的下巴,有些犹豫,“这处林子太大太深,进去了容易辨不清方向,殿下真要去?”   路介明牵住了她的手,手心干燥粗糙,紧紧攥住了她的手,“要去的,一定要你去的。” 第20章 他说不出的委屈 什么都不要怕,我们一……   热河行宫占地面积很大,除却宫殿区、风景区之外,还有很多边角地区一向是少人来往。   许连琅跟着路介明走,发现越走越偏,眨眼间,他就要弯腰往林子里钻了。   这片林子很大,落叶积了很厚一层,将路面完全盖住,踩在脚下又脆又响,树干密密麻麻,几乎是没有办法通过一个成年男人。   许连琅看着握住自己的这双手,骨节凸起,手指修长,指甲修剪的圆润干净,他最近个子没长多少,手却大了一圈,竟然可以稳稳的将她的手包进去。   他手背上有些小伤口,皮破了,一道一道的,他浑然不觉,继续用手去拨弄挡路的树枝叉子。   许连琅循着他的脚步走,问道:“这地方你常来?”   路介明头没回,专心看路,“嗯”了一声,攥住她的手又紧了几分。   他轻车熟路,很快就找到了隐藏在林子间的弯折小路,这才算是好走了一些。   小路蜿蜿蜒蜒,一眼看不到头,走了大概一个时辰,才看到坐落在林子最深处的小木屋。   木屋有两间,他们来的时候,还可以看到淡淡炊烟未散,林间藏雾,嗓子里又湿又凉,间或有几只鸟叫传来,落叶簌簌。   深藏在这深林中的木屋不起眼极了,也扎眼极了。   路介明清隽漂亮的脸上泛着细腻的光,他嘴角扯出个笑,对她轻声道:“你进去看看。”   许连琅不做犹豫,他既然想让她看,她便去看。   手指刚碰到木屋的门,就听到里面传来一声微弱的孩子啼哭声,许连琅额角一紧,心里冒出个荒唐的念头,刚要迈出的脚又收了回来。   “昭儿乖,乖乖喝奶才能长大。”   “我家昭儿真好看,和娘亲一样好看。”   “昭儿又想找哥哥了啊,哥哥昨天才来见过你啊。”   ……   一声一声,老妇哄孩子的声音不加阻隔的传入耳膜,许连琅眼神复杂,她指尖微微发着抖,又往后退了几步。   路介明看她这般模样,知晓她已经猜了个大概,他走到她身边,“我们回去吧,你若不想看,就别看了。”   却没成想,电光火石间,许连琅抵在门上的手松力的一瞬间,门从里面打开了。   张嬷嬷抱着容昭正要出来晒太阳,与许连琅正好撞了满怀。   许连琅始料不及,看到了她怀里孩子,怕撞到孩子,连连后退,脚被门槛绊倒,往后倒下去。   一双手托住她的腰,将她一带,倒地的时候,压住的不是冰冷的地面,而是一副暖热的身子。   路介明将自己垫在了她身下。   听得他一声闷哼,许连琅赶忙起身,“殿下!”   起来才看到,她正好压在了他的腰上,她身上仍然有些疼痛,更不用说垫在她身下的路介明了。   她搀扶他起来,只说,“我去找大夫来”,她刚要走,就被路介明按住胳膊,他站直身体,眉头都没有皱一下,“我没事。”   他说着没事,许连琅根本不信,手指去摸他的腰,又想要撩起他的衣摆看看有没有擦破,路介明抓住了她的手,轻巧的躲开她。   “ ge……ge……”小容昭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只满心满眼是哥哥,张开着小手,往前拱着身体要路介明抱。   她折腾的太欢了,张嬷嬷有些抱不住,几步之下还有些踉跄。   路介明手抵在腰窝处,堪堪别过眼去,容昭一见哥哥不理自己,更急了。   小孩子总是用哭表达不满,容昭也不例外,也不知道她一个小女孩儿为什么嗓门那么大,哭的都惊起了几只栖息的老鸟。   她哭的一张小脸都涨红了,眼泪在眼眶中打转,滑在光滑白嫩的脸蛋儿上,张嬷嬷恳求道:“殿下,您就抱抱容昭吧,她那么喜欢您,当年的事,是怪不得孩子的。”   路介明如青竹般挺拔的身子晃了晃,嘴上依然不留情,“我想让你看的都看了,我们回耸云阁吧。”   知道了容昭的存在,她总该是会退缩吧,耸云阁危机重重,单一个容昭的存在,就会害了所有人。   皇帝怎么能允许自己的妃嫔怀过别人的孩子,并且还将孩子生下来呢。   许连琅瞧他那模样,径直去张嬷嬷手里接过了容昭,“这位嬷嬷,我来抱,麻烦您留个地儿给我们。”   张嬷嬷看了一眼路介明,又看看眼前这个小姑娘,小姑娘一张脸柔和不带丝毫棱角,圆脸尖俏下巴,嘴角的梨涡小小,笑起来满是蜜意,她见容昭在她怀里乖了一点,才道:“那辛苦你了,姑娘,昭儿闹得很,切莫吵到殿下。”   张嬷嬷的眼神又小心又谨慎,一再嘱咐,若是容昭还要找哥哥,就一定要把容昭给她,千万不要惹到路介明。   许连琅笑着保证,但等张嬷嬷一走,她就抱着容昭,不由分说的将容昭塞到了路介明怀里。   “她哭的那样惨,你抱一抱她,我看看她还哭不哭,小孩子老哭对身体不好的。”   路介明眸中尽是惊愕,臂弯间软软一团,容昭一挨到他,眼泪就收了回去,乖乖的,睁着桃花眼眼巴巴的看着他,他想发作,又憋了回去。   许连琅搬来小杌子坐的远远的,就是不搭手接容昭。   容昭心满意足,自己在哥哥里怀里找舒服的位置,小手勾着哥哥的衣衫角角处开的线头玩。   许连琅托着腮,看着这俩孩子,慢悠悠道:“容昭挺好看的,但没你好看,你小时候一定比她还要漂亮吧。”   路介明咬牙,“你就想说这个?”   “昂,”不然说什么,“容昭眼睛好看,随了容嫔娘娘,桃花眼啊,多情又柔情,真羡慕。”   她是有过惊讶,惊讶过后,便就了然了,容嫔有了个孩子,孩子不是皇帝的,所以不敢养在耸云阁,只能在热河行宫人烟少至的地方偷着养。   一系列事情串上来,容昭的存在变成了理所应当。许连琅接受能力一流,不管容昭的亲生父亲是谁,她总归是路介明的妹妹。   她一双杏眼环顾四周,见那些鸡蛋肉奶,当即就明白了那日路介明为什么去膳食堂“偷”东西。   她就觉得奇怪,路介明不是个贪吃的孩子,怎么可能因为一瓶牛奶做这样的事,冒这样的险,原来都是为了妹妹。   她将面额上的碎发塞到耳后,今日天气实在好,煦日融融,照的人心里头都亮堂,眼前这对小孩儿,看的人心里更亮堂。   容昭太乖了,窝在哥哥怀里,探出个脑袋打量她,眼神怯怯与那日路介明瞧她的样子一模一样。   血缘真是神奇,哪怕是有一半的血缘联系,都可以在神韵中看出彼此的影子。   她的小皇子绷着一张脸,但搂抱的动作却轻柔到不行,她看到路介明悄悄握了握容昭的脚丫,许是脚丫热乎乎的,他才舒了一口气,任由容昭在外面玩。   许连琅手指轻敲着自己的膝盖,慢慢数着数,数到第三下的时候,路介明也偷偷摸了妹妹三次脚丫。   都这么上心了,还装作不情愿。   真的是个别扭到极点的小孩儿啊。   容昭口水收不住,流的哪里都是,嘴巴里呀呀呀,正在学大人说话,一板一眼,想说又急,一张小粉脸皱成个小包子,实在是可爱的打紧。   许连琅心里痒痒,人类幼崽谁不喜欢,她凑过去,蹲在地上,打了个响指,“昭儿乖,是不是想学叫哥哥,我教你啊。”   她轻轻挠了挠容昭的小手心,又贴了贴额头,毫不留情拆穿路介明:“殿下不用再偷着摸脚脚了,她手心热乎乎的,不会着凉的,晒晒太阳对身体好。”   路介明怔忡,被这样直白说出暗地里小动作让他又些羞赧,他刚要反驳,就见许连琅的脑袋靠近了,她今日的发髻盘的高,头发扫到了路介明的下巴。   又是那股馨香,柔软的头发贴着下巴,让他的紧绷的心慢慢放松。   她张着嘴巴,尽量发音完全,“哥!”   “来昭儿跟我读,哥哥!”   容昭口齿含混,“ge……g……”   容昭太小,她不厌其烦的教着,直到容昭终于可以发出句差不多的音,她喜出望外,却是看向了路介明,“容昭多聪明,是个聪明漂亮的小姑娘,学的第一个字,不是爹娘,是哥哥。殿下,错不在她,她最无辜,她没有做错丝毫,殿下既然喜欢这个妹妹,就尽情喜欢。什么都不要怕,我们一起面对。”   路介明手臂发麻,心里也发麻,他看着那双盛满烟雨蒙蒙、明如春花的杏眼,心跳声响的吓人,一声一声的,像是要破胸膛而出。   他舌头不听使唤,第一次将心里话道给了许连琅听,“她有什么错,她唯一的错就是没投好胎,来到了这样的人家,遇到了我这样的哥哥。”   许连琅看着他上扬的眼尾,本该缀满少年意气风发,不能挥斥方遒,却也能无拘无束,他不该这样奚落自己。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她了解到现在,已经可以理顺清楚。   容嫔精神不好,肯定不会管容昭,那容昭就都是这个哥哥在照顾,所以每日路介明才会都离开耸云阁一阵子。   她十岁的小皇子啊,自己还是个孩子呢,就已经开始照顾别的孩子了。   “你是最好的哥哥。”许连琅忍住了想要抬手揉触他脑袋的冲动,直起身,弯着腰要从他膝上接过容昭。   她的夸奖,让他无所适从。   路介明目光变幻,这和他预想的完全不一样,按照他的预想,她应该已经回了耸云阁收拾包袱,惊恐的推开他,恨不得离他这个丧门星、离耸云阁这个倒霉地远远的。   然后,此生都不要再见。   许连琅手才刚刚放到容昭腋下,路介明已经率先拦了下来,他盯着许连琅的脸,不肯错过她任何一个表情,他的声线几乎发抖,声音已经变了腔调。   “你是真傻还是装傻?容昭不是父皇所生,宫里人都不知道她的存在,我将她养在耸云阁,一旦事发,你以为你能独善其身?”   “父皇只会勃然大怒,让知道这件事的人都闭上嘴。”   “只有死人才能永久的闭上嘴。”   “我特意带你过来……你还不知道为什么吗?”他气急,嘴里的话在舌尖掠过,很多都不过大脑已然出口,漂亮的五官弧度此时显的异常僵硬,他气的肩膀都在抖动,他因为难受而慢慢的压低了上半身,拢在衣衫后的蝴蝶骨凸出。   他说不出的委屈,说不出的难耐。   他已经做了这么多了,故意疏远她也好,故意伤她也罢,他说了那么多言不由衷的话,做了那么多口不对心的行为,许连琅怎么就,还不懂他呢。   “殿下,我都懂的。”   都到了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之前的一切都有了缘由,许连琅完全懂了。 第21章 红梅瑞雪 腊月初八,大寒之日,他的生……   庭前两棵红梅开了,绒绒簇簇窝在粗哑的枝干上,星星点点的红透过白茫茫的大雪鹅毛落入眼中,漫白一滴红,隔着窗棱,都像是要闻到香味。   许连琅拿了把剪刀,想去庭前剪来红梅插瓶。   雪点密无缝隙,她刚一出去,雪就落满了她全身,她一身藕荷色衣裙,衣领处绣缝了一圈灰色毛领,雪落在灰色毛领上,融化成水珠顷刻间便顺着温热的脖子流了过去。   她浑然不觉,唇角渐渐扬起,手中红梅枝子谲艳,她肤白若雪,唇泽比红梅,她最近长高了点,容貌也张开了些,又好看了许多。   路介明坐在窗前,他单手撑住桌案,眼睛挪不开视线。   案上摆着些许书,书角都卷到一处去,因他的停顿,浓墨晕染了一片,宣纸上字迹飞扬,龙飞凤舞间又气韵通透,笔锋苍劲,一勾一划间写满少年遒劲。   太安静了,偏殿里一片寂静,只有他慢慢磨碾磨条的声音。   她一个人就可以造出熙熙攘攘之势,许连琅的欢呼声传入偏殿,打破了这股子令人窒息的寂静,几经绊住他磨墨的动作。   书是看不进去了,路介明背起背篓又出了耸云阁。   大雪之下,他们隔着雪幕对视一眼,两个人同时移开视线。   许连琅垂下眼睛,杏眼半眯,澄澈的眼瞳中倒映着枝头红梅,嘴角勾了又勾,扬了又扬。   去见过容昭之后,她调离去皇宫这事,就不了了之了。   尽管李日公公那边一路在催,但路介明与许连琅之间像是一起不约而同的佯装遗忘了这件事。但他们谁都知道,这件事就像是一根刺,横亘在他们之间,将他们之间本就不近的距离隔的更远。   一切都像是回到了最初,她没有再提离开之事,他也没有再提,半月又半月,红梅开了,她也没有走。   日子平淡却……有趣。   她与路介明保持着一个最为微妙的距离,再没有过搭腔讨好,也没有过冷淡应付,像是最亲密的陌生人,明明知晓彼此的全部喜好,却要别别扭扭装作陌生。   许连琅将折剪的红梅抱进正殿时,容嫔帮她掀了一下帘子,她一手掀起厚帘,一手送过来个翠绿色的瓷瓶。   她笑吟吟,“这个好看,绿色最衬红色。”   许连琅接过来,上下观摩一通,她打趣道:“都说红配绿冒傻气,偏娘娘说好看。”   瓷瓶底部有个裂痕,她摩挲那个裂痕,有点担心渗水,想着直接插·进去好了。   花枯萎了,再摘就好了。殿内死气沉沉,要有点鲜活的东西调一下气氛。   “你看都是绿叶衬红花,老天爷都这么配呢,多好看,是他们不懂,”容嫔帮许连琅拍掉身上的落雪,又拿来干巾帮她擦脸,“花儿好看,配什么都是好看的。”   容嫔难得精神好,许连琅自然顺着她说,“娘娘说得对,花儿好看,自然是配什么都好看,您也好看,自然也是穿什么都好看。”   容嫔笑意盈盈,夸她会说话。   许连琅露个讨巧的笑容,她没说假话,粗布麻衣,套在容嫔身上都是好的,这一身蓬头垢面,都难掩天人之姿。   看到容嫔总是忍不住想起容昭,容昭随了容嫔的眼睛,但别处却随了他那便宜父亲,嘴巴鼻子脸型都压不住美艳的眼,与容嫔这般倾国倾城之姿差了不少。   女子生的好看,自有便利。但美人祸国殃民,也不是平白来的。   容昭生了这幅面孔,或许倒是好事,没那么引人注意才可以活得长久,她想着,明日去看看容昭,她又跟陈嬷嬷要了些牛奶,明天一并送过去。   容嫔见她走神儿,手指点了点她的额角,“你和介明闹别扭啦?都多久了,也不见你们再说过话。”   许连琅摩挲着微凉瓶壁,认真思考了一下他们俩现在的状态算不算闹别扭,最后她回:“殿下是男孩子,和奴婢没那么多话可以说的。”   “介明啊,他脾气不好,你多担待,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将他养成了这幅样子,冷漠又无情,执拗又倔强,但其实啊,他只是不太会表达而已。”容嫔抬起皓白的手腕拉过许连琅的手,“他是个外冷内热的人。”   许连琅看着交叠在一起手,用力的点了点头。   她早就知道了,在路介明带她去见容昭,而后又怒气冲冲质问她为什么不走时,她就明白过来一切。   他这是在逼她离开他,他唯一的目的就是,不连累她。   那些冷冰冰的伤人的话,只是他努力保护她的一种方式。   光是想到这一点,许连琅就忍不住激动起来,他主动为她谋划,主动为她铺路,说来说去,不就是真的接纳了她。   她当然怕死,当然怕容昭的事被人发现死无葬身之地,但她更想留在耸云阁。   人生能有多长呢,她只想眼下过的舒心快乐,她没有路介明那么深谋远虑,她只看眼下不顾将来,目光短浅的厉害。   或许她真的是个傻的,犯着大好前程不去,非要守着个落魄皇子,还要时时刻刻面临掉头的风险。   那她就承认自己傻好啦。   人生能有多短呢,或许下一刻就没了,那既然如此,那就遵从本心吧。   她现在就是想要陪着路介明,那些隐患危险都是未来的,而未来到底会不会来,谁知道呢。   而且,皇宫也算不得是个好地方,她看着插花的容嫔,容貌万一挑一,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就算丈夫是皇帝,是天下之主,也没能护住她。   容昭的存在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容嫔连陷害自己的人都不知道姓什名谁,一朝花落成泥,皇宫就是这样,在不知不觉间吞噬掉一切。   容嫔娘娘自有一套插花的法子,尽管瓷瓶破烂,但红梅枝干相交辉映,真的自有趣味。   许连琅爱不释手,想容嫔娘娘教她插花,容嫔自然乐得应允。   一整个下午,许连琅穿梭在廊前与殿内,红梅瓣落了,又被雪掩盖,而后又在她不小心的粗鲁的剪枝动作下跌落,直到雪停,许连琅才插出满意的作品。   她欣欣然欣赏好久,红梅一簇,好似室内都带着融融热意。   “我去给殿下屋里送一瓶过去。”   容嫔摆手,嘱咐道:“送你插好的那瓶吧。”   许连琅压不住嘴角笑意,应了声,掀起帘子就要走,廊下灯笼透着烟霞粉光,偏殿里已经亮出些烛火光。   他该是已经回来了,许连琅快步走了几步,敲了敲门,里面的人应了一声,那声音很小,带着鼻音,像是无意识的哼声。   她推门而入,床榻上路介明已经背对着她躺好,随着他匀称的绵长呼吸,他的胸膛一起一伏。   许连琅以为他困了,已然入睡,便放轻了脚步,轻手轻脚放下花瓶,看见他裸露在外面的纤长脖颈,她走过去,将那被子往上拽了拽。   如果许连琅可以再将被子撩起来一点点,就可以看到路介明握紧的手,那双手因为过于紧张用力致使青筋都暴露出。   如果许连琅可以稍微探出一点身子看看他的脸,就可以看到他紧紧抿住的唇,和高翘鼻尖的那细小汗珠。   如果许连琅可以再离他近一点,耳朵可以凑近他的左胸膛,就可以听到那躁动不安的心脏快速有力的乱了节奏的跳跃声。   虽然没有如果,但许连琅来这一趟倒也没白来,她这看看那儿瞧瞧,看到了桌案上压在最下面的一块残破的玉佩。   那玉质地极好,触手温凉,是价值连城的玩意,可惜碎成了两半。   那玉上刻着字,殿内光线不好,她有些心虚的凑近了去看,生怕路介明一醒来,发现她没经同意碰了他的东西而生气。   她的手背在身后,不用手碰,她想的是手不碰就不算动了他的东西,他要是万一醒来,她还可以不讲道理辩解一下。   于是,她弯着腰,扎着头,恨不得眼睛粘上去去看那玉佩上刻的什么字。   她有预感,那玉上刻的东西很重要,她得知道。   光线实在太暗了,本来玉的色泽就浅淡,手工雕刻的东西又是顺着玉的纹路来的,更是难以看清。   她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算是瞧清楚了。   玉佩上篆刻着的,是他的生辰。   腊月初八,大寒之日。   许连琅原本还在笑,现在就只剩下一声叹息,原来今日是他生辰。   而今天还剩两个时辰就要结束了。   他十一岁的生辰来的悄无声息,没人知晓,没人惦念。   庭前红梅都献上了它们的生辰贺礼,花草无心,都在这样的日子特意开了。   她今日守了容嫔一天,都没有听容嫔提到过,容嫔忘记了,那他自己呢。   她偏头看着小小少年单薄的背,已经有些宽阔形状的肩膀,只觉得今天不能就这样过去。   下了大雪,哪里都是潮湿了,今日没有点灶,更没有劈柴,许连琅翻来翻去,更是没有找到面条和鸡蛋。   大雪已经积了很厚一层,她那双鞋穿了太久了,鞋底的纹路已经磨平了,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响个不停,遇上一点结冰的雪层,都要摔她一个跟头。   她就这么一边摔一边跑的出了耸云阁,半夜吵醒骂骂咧咧的陈嬷嬷要来了面和蛋。   她在家里养的娇气,如今却在雪夜里砍着柴火,虎口磨的生疼,眼睛却亮的惊人。   许连琅走后,路介明根本睡不着,他拨弄红梅的花蕊,枝干被他按弯了,再松手时,花瓣上带上的水珠抖了他一脸。   他下意识闭紧了眼睛,一双凤眸被他用力的肌肉挤压成一线窄窄的缝隙,凤眸一开一阖间,外面细微的动静流入了耳畔。 第22章 妄图用眼泪留下她 长寿面长寿面,保佑……   路介明穿好外袍,踢踏着鞋袜,打开了门,外面一片白,亮晶晶的白。   庭前的那两棵红梅傲雪,花瓣嵌着雪瓣,一时之间,倒也不知道是谁该陪衬着谁。   动静是从东屋传来的,东屋有个灶台,春夏之际,天朗气清的时候,他们偶尔会去东屋自己动手做些吃的,那个时候柴火还是干的,好燃的。   如今到了冬季,还是这样的下雪的日子里,空气都是潮的,更不要说一直裸露在外的柴堆了,是根本没法用的。   雪落、雪融、雪消的这段日子,东屋都是闭锁的。   如今突然传来悉悉索索的动静,实在是奇怪。   路介明朝东屋走去,他不认为耸云阁还有什么东西是值得贼能惦记的,毕竟一贫如洗,锅碗瓢盆都是缺角的。   但家里还有两个女人。   耸云阁别的没有,貌美的女子却是有两个。   他思及此,眉宇间都染上了戾气阴狠,他攥紧了袖中匕首的柄,冰凉的刀刃紧贴着他的手臂皮肉,他袖子宽大,可以将那匕首完全遮挡。   这匕首还是他八岁之际,蒙古附属国献上的礼,无甚装饰,刀柄普通,但削肉如泥,锋利无比,见他喜爱,皇帝就拿来送了他。   当时容嫔并不喜,说他年纪小小就玩刀,伤到自己怎么办,怪吓人的。想着代为保管,等他再大一点时,再给他。   皇帝却一把将他抱到膝盖上,将那匕首递到了儿子手心,说,他的儿子哪能这么胆小,他十五岁时就亲手斩下过重犯头颅,他最寄予厚望的儿子如果连把小匕首都不敢碰,那不就贻笑大方了。   后来,路介明不仅将一把匕首玩的好,玩出了花样,还青出于蓝,九岁时就让这把匕首带了血。   他眯了眯眼,雪沾上他长长的睫毛,匕首上带着层淡淡的血腥味,哪怕他已经使劲冲洗,都不得干净,不知道是那些人的血早就乌黑不洁,还是他这个人已经就难以干净了。   上一次见血,就是捅进了那个偷盗婢女的喉咙。   当时那婢子刚刚挨完五十大板,有气出没气进,破席子一卷扔进了茅草房,那婢女生命力顽强,在强撑了五六天之后,竟然好转了几分,但屁股上的伤口仍然呈溃烂之势。   路介明过去的时候,那婢女正瞪大着一双眼咒骂他不得好死,容嫔不得好死。   他觉得奇怪,明明偷盗的是她,他又没有逼着她做,东窗事发被人察觉,反过来却骂他,咒他。   他不懂,也懒得懂。   那婢女不依不饶,还要挣扎站起来扭打他。   路介明没那么恨她,她虽然假心假意,假模假样,但那段日子耸云阁的确是整洁了几分,他今个儿过来,真就是随便一瞧。   顺便随手拿了伤药……路介明看着自己手心里的药,不值钱,也不知道药效如何,反正放着也是放着,就当作还她人情,尽管那都是她装的。   却没成想,她开口便是唾骂:“你这个小畜生,狗娘养的小崽子,老娘掏心掏肺,你是死人吗,你不懂感激吗?你这样的人,就不配得到任何人的爱护,你不配,你娘也不配,你们都不配。我做了那么多,要不是你们不近人情,我会偷东西找门路吗,我会变成这样吗?你们活该被皇帝厌弃。”   “你个扫把星,丧门星,是不是你克人啊,把你娘克疯了,还把我克着了!”   路介明觉得她说的不对,吵的他耳朵疼,一抬手,将匕首插进了她的喉咙。   鲜血溅了他一身,但耳根子总算清净了。   她说的不对,他不是死人,她假模假式装了那么久,他不是没有过感激,只是浅浅一层,还没加深,她就本性毕露。   那簪子是母妃珍视之物,她偷了也就偷了,路介明觉得死物而已,想着她的勤恳作为,气也就抵了。   但她不该说他“不配”,更不该说他是“扫把星”、“丧门星”,因为,她说了,他就会信了。   后来,他就真的觉得自己不配拥有别人的爱护了。   后来,他就真的觉得自己丧气,拖垮了身边人的气运。   他站在东屋门外,东屋的动静又小了,细听之下,只能听得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响,他迟疑了一瞬,就在这静默的一瞬间,复又听到女子的惊呼声。   那声音他太熟悉了,灵动轻快,生气时都带着娇嗔,喊痛时音量会拔高,尾音拐个弯,勾得人忍不住心疼,又忍不住欺负她。   她又喊了一声,在喊痛。   几乎是下意识的,他的脑子还停留在门外转不过弯,身子已经先行一步将门打开了。   甚至于,在脑子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来到了她身边。   这样的下意识的条件反射让他觉得绝望,被人吃的死死的感觉并不好受,尤其是这人并不能完全被他占有。   许连琅看着近在咫尺的漂亮凤眼,越发有些不好意思的慢吞吞抬起手,飞快的擦了一下被烟熏黑的鼻尖和面颊,“……殿……殿下……你还没睡呢?”   她蹲在灶台边,食指肚红肿起来,她呲牙咧嘴耐不住疼,又“嘶”了一声。   路介明长而秀的眉蹩的紧紧的,抓过她的手指一看,烫伤,已经起了水泡。   他撩起眼皮一撇,看锅里咕噜咕噜煮着什么东西,他迅速盘算了一下耸云阁的伤药里有没有烫伤药膏,还没有想出个大概,就又看到她翻出的衣袖里露出的那一截皓腕,雪白莹润的肌肤上的片片青紫和剐蹭。   她皮肤白皙,一旦有了伤口,分外扎眼,路介明脊背陡然一僵,脸上突然结出的薄怒,他咬牙切齿,几乎有了审问的压迫力,“谁弄的?”   许连琅被他这幅阴鸷模样吓到,她摇了摇头,嗫嚅道:“没有谁。”   她下意识的后退躲闪,也就是她这一躲,让路介明瞬间清醒过来,他有些慌张的收回自己的手,覆在面额上的薄冰破裂开来。   他的目光从上到下,不错过一点细节的打量她,后知后觉的发现,她的群衫脏了,裙子上还沾着化掉的雪水,鞋袜该是湿透了,所以她直接褪了个干净,赤着脚丫在火旁烤脚。   她脚生的窄长,脚趾小小的,边缘都是粉色的,第一次露出来和他打招呼,还含羞带怯,留意到他的目光刹那间蜷起来,不肯再让他见到。   路介明盯着那双脚,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直到许连琅招呼他坐下。   许连琅光脚踩着鞋,后脚跟露在外面好大一截,又白又嫩,她就这么引着路介明坐下,又神神秘秘的拿来碗筷,安抚般的抚掉他肩膀上落到的雪花。   “殿下是不是起夜时听到东屋动静以为进贼了?没有谁来过,是奴婢做了点东西,殿下饿了吗?要一起用吗?”许连琅慢吞吞的解释着,掀起锅盖,拿着碗去盛她煮的东西。   “至于这身上的伤”,她煞有其事的叹气,深为自己感到悲哀,“奴婢也真是笨,雪天路滑该换一双鞋的,谁知道这鞋这么不经滑,碰到一点结冰的地方都站不住脚。这手伤是因为下面条的时候离沸水太近了,被溅到了。”   她万幸般的拍拍灰扑扑的脸蛋,“幸好没溅到奴婢的脸。不然这么好看的脸烧伤了可是大家的损失。”   路介明有些放空,他面无表情的看她的动作,只注意到她字眼中的句句“奴婢”。   之前在他面前,她都是以“我”自称的,自从他说过主仆尊卑之后,她便改了自称,变成了“奴婢”。   其实,他不想,也根本不喜欢她这样称呼自己。   他慢慢垂了眼,遮住了眼中的戚戚。   直到许连琅将那碗热乎乎的面条端到他面前时,他才惊觉。   清汤寡面,卧了一个荷包蛋,洒了点葱花。   许连琅有些不好意思,是份十分简陋的长寿面呢。   她低声呢喃,“殿下,奴婢努力寻了,没办法,只找到这些东西,咱们凑活一下,明年的生辰奴婢一定给你更好的。”   路介明瞳孔骤缩,不敢置信的望向了许连琅,他都忘了自己的生辰了……   原来,今天是自己的生辰……来了热河行宫之后,就没有人再给他过过生辰了……   “来,尝尝奴婢的手艺,不好吃的话,也要尝一口啊,长寿面长寿面,保佑我们殿下长命百岁。”   路介明声音暗哑,应了一声。   这一声从嗓子中挤出来,极小,像是被主人遗弃的猫崽子的叫声,生来傲娇,又渴望宠爱。   他捻起筷子,挑起了根面条放到了口中,细细一根面条,没什么味道,他却像是尝出了酸甜苦辣五谷杂陈,像是要将这热河行宫的两年来所有的甜意翻倍,又像是要将这两年来所有的委屈酸苦倾泻。   他后悔了,他不想让她离开了。   不想让她离开耸云阁,不想让她离开自己了。   凤眸里倏然抖出两颗泪,明晃晃的,顺着他高挺的鼻梁滑落面颊,许连琅手忙脚乱,“怎么就哭了?”   路介明从来没有在清醒的状态下哭过,坚强倔强,要强冷漠的孩子一哭,许连琅只觉得心都被剜了个口子。   她想要给他擦泪,又想起自己浑身脏兮兮的,正束手无措的时候,她被路介明主动的抱住了。   紧紧的,像是要将自己献祭出去的拥抱。   他抱的那样紧,拼命将自己的骨血皮囊贴近她,像是要将自己融到她的身体。   许连琅只以为他因一碗长寿面而脆弱,心里满满怜惜,慢慢的回抱住了她。   东屋屋顶不知道哪一处漏了,雪花疯狂往里面钻,直往灶台的烈火烹油中的跌,带着殒命的风险奔向温暖。   许连琅感觉到路介明的身子在瑟缩,在发抖,一贯冷漠坚强的模样完全破了功,在许连琅的手回抱住他的那一刻,他几乎控制不住的下意识的哆嗦了一下。   “我会乖,会听话,你留下来好不好?”男孩的哭腔像是要撕裂掉许连琅,直取出她的心脏揉捏。   “我真的会乖的,我真的会听话的。”他一遍遍重复,许连琅就一遍遍跟着心痛。   她使劲点头,又觉不够真挚,双手托起路介明的脸,让他与自己对视。   那双凤眸红了一圈,眼角眉梢都是泪光,许连琅将额头贴上他的,两个人都是冷的,相贴的那一刻,却暖活通彻。   “殿下,我早就下定决心,陪你长大。我二十五岁出宫时,恰是你弱冠前一年。我定备好弱冠礼,亲手交给你。”   路介明在澄澈杏眸中无可遁形,也在这双杏眼中找到了栖息所,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这两年来,他第一次体会到了何为心安。   但同样的,他从没有如此痛恨过自己的自私,他是多么自私,妄图用眼泪留下她。   他早就知道,只要他露出一点的脆弱,露出一丝的乞求,她就会留下来,她就会留在耸云阁,就会守在他身边,她那么善良,那么好。   他一直都在克制着,拼命压制着,不想把这种心机用在她身上,他放她走,天高海阔,哪里都可以,但在这个夜晚,他还是战胜不了身体里的魔鬼,用了眼泪,卑劣的利用着她的同情心,妄图将她留在自己身边。   如果生辰愿望真的可以灵验,那他愿许连琅永远都比路介明多活一天。   他会献祭出自己的命,来还她的恩情,来护好她。   为了她,他更要努力活着。 第23章 手长脚大 他急着长大,身心都在着急。……   王福禄觉得最近诸多不顺, 宫里一堆事理不清楚,想要收的义女又一直见不到人,李日这个小崽子信誓旦旦给他打包票, 结果从立冬等到了开春,都没等来他那乖乖女儿, 到头来还得他亲自去一趟热河行宫。   热河行宫本身就是个敏感地区,他又是皇帝身边的人了,他一来热河行宫, 不知宫里多少张眼睛都盯着他呢,生怕他是带着皇上的首肯来见一见这里面的容嫔。   万幸,这次是有正当名号的。   尚书房的帝师张成张太傅年老解甲归田, 家中无妻儿,形单影只, 皇帝顾念师生情分,百般挽留,希望太傅可以留在京城。   张太傅不好驳了皇帝面子, 但又实在不想参与党羽相争, 思来想去,就选中了热河行宫。   既在京城边界之地,又远离朝廷纷扰,在此颐养天年最是不错。   皇上自然应允, 派遣了总管太监王福禄亲自来护送,并顺道督促检查一番明年夏日避暑事宜。   这两年皇帝一直排斥热河行宫,暑气来了,宁愿北上往木兰围场那边走,也不愿意来避暑最佳的热河行宫。   如今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就又定了热河行宫。尽管定的是明年, 但陛下御驾,总得提前一年布置修葺一番。   王福禄也不知道这算好事还是坏事,等明年日头热起来,宫中娘娘们一并过来避暑,耸云阁那位就更别提有什么好日子过了。   王福禄虽然自幼与皇帝一起长大,但这几年,是完全猜不透皇帝心意了,天子心意捉摸不透,他在御前伺候更是战战兢兢。   尤其是在七皇子一事上。   攻仲呺:糖*糖*爱*推*文   张太傅在马车中坐了一路,腰酸背痛,朝身边的侍卫挥了挥手,“来,给老夫牵匹马来,马车里闷的慌。”   侍卫很是迟疑,“太傅,马背更加颠簸,您吃得消吗?”   张太傅头发胡子皆花白,精神却矍铄,文官出身,但皇帝那一身骑射本领都是他教的,王福禄看到了这边的动静,没吭声,挥了挥手暗示侍卫听太傅安排。   随手一指,指了匹高大骏马让侍卫牵过去,侍卫满脸为难,又不敢抗命,只得小声嘟囔,“这可是最烈的马啊,咱们上去都能被颠吐了,太傅骑上去,不得半条命没了!”   黄骠马健壮,马蹄躯干似蓄藏着无尽力道,太傅拍拍马鞍,饶有兴趣的点点头,“这马得劲。”   说着,拽着缰绳利落的翻身上马,这架势这派头,说是个正壮年的三十岁男子也完全有人信。   王福禄看张太傅这样子,更加验证了心中所想。   张成解甲归田是假,去热河行宫是真。   张成去热河行宫颐养天年是假,去督促七皇子学业是真。   他心中隐隐有念头,皇帝看似不闻不问,将七皇子丢到热河行宫不管不顾,实则心中一直顾念疼惜着,并有多愧疚。   要知道帝王的愧疚实在难得,七皇子若利用好了这份愧疚,今后不可小觑。   不,应该是说,自从皇帝将帝师张成张太傅派遣过来的那一刻起,七皇子就成了皇位的最佳待选人。   皇后、丽贵妃上赶着求皇帝,想让张成教导太子、六皇子,皇帝百般推拒,原来是想留给七皇子。   打小,皇帝就偏心七皇子,容嫔出事后,谁都以为这天之骄子再也爬不起来了,但只要皇帝还偏心,他重新变回那高高在上的受尽万千宠爱殷勤小意的七殿下就是眨眼间的事。   宫中皇子们斗的那么凶狠,根本想不到有人已经得天独厚了。   王福禄骑着马与张成齐平,佯装随意开口:“七殿下都十一岁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宫了。毕竟容嫔那事,总也怪不到殿下身上,殿下是陛下亲骨肉,老是养在热河行宫养野了,平白失了殿下的才气。”   众所周知,七殿下天赋极高,小小年纪,礼乐射御书数都在众皇子间拔得头筹。   张成捋了捋胡子,语调漫不经心,没正面回答他的问题:“有些神童,幼时能做常人所不能,众人都以为长大能做一番经天纬地之事,悉心教导,寄予厚望,谁知道,大了之后庸庸碌碌还不如常人。”   “所以啊,天赋才气什么的,谁知道呢,说没就没了,老夫也有好久没见过七殿下了,”他咂嘴感叹,“就记得挺好看一小孩,长成那样,若不是皇子,做了公主郡主们的面首也饿不死。”   王福禄想不到他这么敢说,本来都准备到嗓子眼儿的话噎住了,不上不下,好一会儿,他才闷声道:“太傅自然洒脱,不造作,难怪陛下尊敬您。”   张成懒得听他这样的奉承,直白道:“在陛下面前,老夫还是要装一装的,显得稳重一点,说出的话才会让人信服。王公公不是老夫学生,老夫就不装了,有什么说什么了。”   王福禄连连应好。   他低头擦了擦汗,该打听到的已经打听到了,就不再攀谈,一路静默。   许连琅一大早就被李日公公纠缠住,从腊月积雪深深到如今二月冰河初融,他使出了浑身解数劝她,“许连琅你傻不傻,多少人梦寐以求,你说不去就不去了……这次王公公来热河行宫,你且去见一面吧。”   他一张嘴不休闲,念叨着那些好处,许连琅抱着膝盖看着河堤面上已经有了融化之势的河水。   她耳朵发痒,不想再听了,就又偷偷摸摸捡了块石头要扔,“咚”的一声,敲裂了冰层,卡在了冰面上。   李日的声音嘎然而止,他长长的叹了口气,“许姑姑帮过我,我不能看你走弯路。”   许连琅弯弯笑眼,一扭头,就看到路介明从远处走过来,她招招手,“劳烦公公帮我回绝王公公啊,我不想再见他,他太凶了。”   她说完,就起身,抖了抖裙子上的土,朝路介明走过去。   李日眉头拧到了一处,手握住了许连琅的手腕不放她走,刚要开口,就觉得手腕腕心处一股麻痛,麻的他当即松开了许连琅的手腕。   他低头去看,只见一根修长白皙的食指准确无误地按在了他的手腕内侧的穴位处,视线再往上移,看到一张秀气干净的面,他脸上带着笑,眼底却一片冰冷,暗含警告。   “七殿下,”李日唤他,路介明果断了当地将食指一收,手心张开,反牵住许连琅,温热指腹正正好擦过李日碰触过的肌肤。   李日有段日子不见他了,上次相见才刚刚立冬,如今都开春了,一晃将近三月余不见,陡然发现他长高了些。   如今站在许连琅身边,已经可以到她耳际,身姿修长,骨架慢慢拓开,隐约可见了几分男人气度,孩子气锐减的厉害。   他急着长大,身心都在着急。   李日因那个眼神而心惊肉跳,想他今年不过才十一岁,小孩子而已,有什么可怕的。   心里这么想着,腿上却忍不住后退,他见过太多形形色色的人了,知道的总比旁人多一些,关于耸云阁的神鬼惩罚流言,他原本是不屑一顾的,直到亲眼见过……七殿下浑身沾血,举着匕首的模样……   哪里是有什么鬼神,明明是真的有鬼一样的七皇子的存在。那么小,怎么就敢杀人呢。   他又退了一步,行礼,“给殿下请安。”   李日蛮惜命的,根本不想招惹他,甚至于打心底惧怕他。   孩子本就不讲道理,他心思深成这样,谁不怕。   路介明挪过眼,脸上绽开一点笑,“公公居热河行宫一隅,住在这样偏远的地方,不就是为了远离纷争,好不容易有了这样的境遇,莫不要轻易打破了啊。”   他含着笑,唇线弧度翘起,在背对着许连琅的地方,那笑慢慢掺杂上冷意,最后,笑意淡了,铺面而来的寒意直冲李日面额。   他在警告他,不要再参与王福禄之事。   李日被激的出了一身冷汗,“殿下说的是,殿下说的是。”   路介明不再看他,牵着许连琅的手,转向她的时候,已经换上了一张脸,他噙着笑,拖长音:“姐姐,我们该回去了,母妃醒了,可以用午膳了。”   许连琅被这声“姐姐”叫的通体舒畅,自他生辰之后,他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十分黏人,一口一个侬软的“姐姐”,哪里还有之前说着“尊卑分明,主仆分明”的样子。   许连琅受用的很,小野猫终于被制服,收起了爪子,换成了肉垫,乖乖巧巧,窝在她身上踩奶。   竟然还怕踩痛了她,一言一行都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   她总有些恍惚,觉得之前试图进入他世界的艰难过程像梦中一场,没有这断裂开的行宫两年,他还是当年中元夜宴的那位被母妃带来,亲善安慰她,给予她勇气的人。   似乎一切都在往前走,往好的方向走。   她心中再无顾虑,只想再喂胖他一点。   许连琅捏了捏牵着他的这双手,前段时间捏的时候,还有几分孩子的肉感,现在捏起来,硬硬的,粗略比了比,已经比她的手长了,比她的手大了。   听说,手长脚大的人,都会长大高个。   容嫔不算矮,皇帝更是高大,她的小皇子应该会很高。   她还得多喂他一点,早睡早起,肉蛋奶不能停。   踏上耸云阁前的台阶,许连琅在前,路介明在后,亦步亦趋,手心却是交连在一起,她唠唠叨叨,觉得提前感受到了做娘亲的乐趣:“殿下啊,以后早晚都一个鸡蛋好不好,不不不,还要加些牛奶,我打听过了,这样能更快长高。”   路介明轻轻应着,“好”。   “还有,还有,男孩子长个子,腿会抽筋,你晚上腿抽筋了,就叫我,我来给你揉,我睡觉很浅的,你叫一声我就能醒。”   “嗯”,他点头,墨发伏在他的肩头,随着主人的动作发尾摆动起,翘起的毛发都是愉快的弧度。   攻仲呺:糖*糖*爱*推*文   真疼起来,他哪里舍得叫她。   她兴冲冲,他当然作陪。   只不过,他心中仍有阴霾,“王福禄是个不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她既认准了你,总会耍些手段……”   “怕什么,我们问心无愧,他能耍什么手段啊”许连琅不以为意,无所谓的笑笑,杏眸楚楚,里面都是他,“我们下午去看看容昭吧,她最近可以清楚的说哥哥了。”   路介明莫名心虚的别开了眼,心里一片涩。   看着她的背景,僵住了身子。   他怕她知晓他做的那些肮脏事,更怕她害怕自己,而受人挑唆,离他而去。   他尽力装成一个乖孩子,但装的,总不是真的。 第24章 珀儿很乖 比殿下还要乖   这两日迎春花开了, 黄澄澄一片,春意盎然。   耸云阁没有种植着迎春花,自从梅花谢掉之后, 院落中光秃秃了好久,许连琅特意去外面采摘了一大把迎春花回来, 想给各屋增添点颜色。   她抱了满怀,回来的时候,看到了坐在台阶上的路介明。   她笑出声, “在等我?”   是反问句式,她却是肯定凿凿。   路介明接过她怀里的花,欣欣然应了。   许连琅腾出了一只手揉他的额头, “嗯,真乖, 不嘴硬的殿下最乖了。”   路介明微微低了几寸头,方便她揉弄他的发,他发丝柔顺, 在太阳光下有一层浅金色的光泽, 她手法杂乱,一通揉弄,将他束好的发弄散了,发丝垂落, 无意间还不小心纠缠住了花束,许连琅笨手笨脚,想要给他解开,着急中扯掉了几根。   落发从她手中脱落,风一吹,顷刻间便没了踪迹。   他只是笑, 随着她亲昵的动作笑意越来越大,恍若那些掉落的头发都是别人的。   他不在乎,他只在乎她。   许连琅比他多站了一级台阶,半弯着腰俯看他,半晌,叹了口气,“殿下,不用这么讨好我的。”   他的表现与之前反差太大了,尤其是在她面前,基本上算是百依百顺,从未再说过半个“不”字,她故意闹他,他也笑眯眯全部接受。   “我不会离开你的,到我二十五岁之前,都不会离开你的,你这般好脾气,我怕我会得寸进尺,到时候可有你受的。”   她叉着腰哼了一声,用食指和中指夹住了他的鼻尖,轻轻捏了捏,“你看,这不就得寸进尺了!”   因为被她捏着鼻尖,他说话变得瓮声瓮气,“这不算”,他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来,眼睛里更加肯定,“这不算得寸进尺。”   他眼睛亮亮的,眸子发着亮,终于有了少年该有的灿烂洋溢。   许连琅放弃劝说,他本就执拗,要对她好这件事,又成了一个新的执拗点。   她忍俊不禁,他真的在按照他生辰那日所说的话做事。   听话且乖。   他们一道儿回了耸云阁,容嫔站在廊子下摇着把团扇,见到许连琅,连忙招了招手。   许连琅看到了她手里的信,快步过去取了过来。   “刚才有人送过来的,瞧着署名是你父亲,你没在耸云阁我就替你收了,既然是家书,那赶紧看看。”   大燕朝从来不禁宫人与父母书信往来,甚至还有专人负责书信的收寄,因而许连琅月月都可以收到父母的家书。   除却一封家书,许连琅的爹娘还会塞些碎银子补贴她在宫中的生活,以至于许连琅虽然在耸云阁,但过的一向很好,吃穿用度并不愁。   不管是在哪里,银子都是万能,只要有银子,想要什么都能搞到手。   她爹虽然只是一方县城县长,但家里良田颇多,姑姑又曾经是太后娘娘身边红人,家当殷实,靠着她父亲给的银子,许连琅不仅可以自己过得好,还可以养好他的七皇子。   但今日的……她皱了皱眉,上下捏了一通信纸……并没有发现银子。   她心里不安,快速拆了信,浏览下来,脸色已经完全变了。   乌油油的一双杏眼里都是无措,泫然欲泣,见容嫔与路介明投来的关切目光,她憋住了鼻腔的酸意,扯出个笑,胡乱找了个借口,“我先回西厢房,迎春花都蔫了,我拿回去插好。”   她垂着头,将唇抿的紧紧的,抽了几支迎春花花枝,就逃一般的将自己封闭进了西厢房。   迎春花枝散落满地,循着她的步子,一路遗枝。   路介明看着空荡荡的手心,目光微沉。   容嫔拿帕子擦了擦嘴角,猜测道:“该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她看儿子这一脸关心样,指头敲打着团扇的扇柄,又嘱咐,“你别去掺和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路介明肃着一张脸,无可无不可,甚至于都没将目光落在自己母妃身上,迈动了腿,直接坐在了西厢房的门槛上。   里面有压抑着的哭声,间杂着几声哭隔,该是哭的很厉害。   路介明守在门前,没进去,也不像是会离开的样子。   容嫔面上显出难堪,这段时间儿子对许连琅未免过于殷勤些了,他那么黏着许连琅,却冷着自己的亲娘。   容嫔是感激许连琅的,但也不可避免的心里发酸。   “母妃还不如她重要吗?你连看母妃一眼都不愿意?母妃难受的时候,你恨不得离我八丈远。”   容嫔悲从中来,用帕子按着眼角,在她心里,也就只有这一个儿子可以指望了。   “母妃犯病的时候,都是儿子在前侍奉”,他压低了声音,缓了口气道:“母妃神智不清,记不得儿子孝心,儿子并不埋怨,但也请母妃在这个时候少添些乱。”   容嫔姣好的面容因为儿子的话而微微扭曲,“你说我添乱?这个时候?她不过是个婢子而已,难道我还要介怀她的心情而忍着吗?”   路介明早就知道,母妃一直都是这样,无论外表多娴熟温淳,内里都是个极其自私的人。   他用手捏了捏眉骨,声音也沉了下去,“儿子谨记母妃教导,亲近她,将她留下来,陪伴自己,事情已做成,母妃要出尔反尔,又觉得她不合适了?那母妃说一声,儿子有的是法子,将她再赶出去。”   路介明斜睨着她,见到容嫔的语塞,又道:“既然母妃找不到更好的人看顾儿子,那就装的像一些,好将她好好留下来。”   容嫔被戳中内心,脸上挂不住,正要反驳,又听路介明道:“要说起来,还是母妃说的,希望我们以姐弟相称。”   “怎么如今我真的唤她姐姐了,母妃又不情愿了。我幼时,母妃常说言不信者,行不果。怎么母妃教导儿臣的话,也能说忘就忘呢。”   容嫔总不能打自己脸,被自己儿子驳斥的没有话可说,她只得回了主殿。   临近傍晚,西厢房的门才打开。   许连琅甫一开门,一个身子就向后倚了过来。   路介明没想到她突然开门,一直靠在门上,门乍一开,他控制不好身体,险些仰倒。   借着这个向后仰的姿势,路介明清楚的看见了许连琅发红的眼。   他快速起身,默默的跟在她身后,跟着她淘了水,蒸了饭,又洗了衣,从始至终,都没有主动询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   到晚上的时候,许连琅才开口:“你跟了我这么久,却又不问我发生了什么。”   路介明将饭桌上的蛋放到她碗里,“吃了太多鸡蛋,腻的很,姐姐吃吧。”   许连琅信了他的话,慢吞吞的剥壳,几次手滑,鸡蛋差点儿掉在地上,路介明从她手里拿过鸡蛋,帮她剥了起来。   “姐姐若不想说,我便不问。”他疏而卷翘的长睫毛在眼睑处投下一片阴影,专心致志的给她剥壳。   许连琅呼吸变得缓慢而绵长,“殿下,我曾经提及过我有个弟弟,比你要小上两岁,我爹在信中说,家中一带瘟疫横行,弟弟年幼,不幸感染。大夫难请,险些没了。”   她用力擦着眼角淌的泪,吸了吸鼻子,“如今用汤药吊着,一直在叫姐姐。”   她哽咽到了极点,说到这处时,已经泣不成声,她用力咬着下唇,直到下唇麻木,才强撑着念出了信的最后一行。   “知爱女在外艰难,宫中规矩良多,父亲无能,家中存银不够,尽数用在了汤药上。望女本月一切顺遂。至于珀儿,尽人事听天命。”   她将包好的鸡蛋塞进嘴里,蛋黄堵在嗓子痒,眼泪漫到唇缝间,又咸又腥。   她被噎了好大一口,起身离了饭桌,扶住廊柱,吐的昏天黑地。   路介明跟了过来,许连琅拉着他坐在廊子下,她将头放在了他尚且还不够宽阔的肩膀上。   “家中都成了这幅样子,父亲还要因为不能给我补足本月的银钱愧疚。”   天高星疏,廊下那两只灯笼今日没人点灯,周边漆黑一片。   “我不孝,不是个好女儿。”   寂静中,只有她的声音。   “珀儿很乖”,她轻声笑了一下,记忆一下子被拉的很远,“比殿下还要乖。”   路介明深深的吸了口气,将自己又往她那边靠了靠,放佛靠的近了,挨的紧了,能证明什么似的。   许连琅没有心情注意他这样的动作,接着道:“他三岁时,就会抓着我的衣角随我到处走,像个跟屁虫,我那个时候很烦他,硬要跟着我,扰的我都玩不好。我小时候并不喜欢他,他的存在分走了本该属于我的父母疼爱。所有人都在要求我像个姐姐样子。要学会照顾弟弟,要学会让着弟弟。”她苦笑一声,闭了闭眼,眼泪几乎打透了路介明的衣衫。   “后来他渐渐长大了,小男孩儿活泼好动,大大咧咧,追猫逗狗,混世小魔王。他慢慢不那么爱叫姐姐了,整日里许连琅许连琅的唤着,我很生气啊,为什么不叫姐姐呢,你猜他说什么?”她顿了一下,再也忍不了似的,抓紧了他的衣衫,她大幅度的喘气,才能说好这支离破碎的句子,“他说,他是男子汉,以后要保护我的,老是叫我姐姐的话,就像是姐姐一直在保护他。”   许连琅哭喊着,“他那么好,老天怎么舍得让他受这样的罪。”   “他有这样那样的诸多不好,但我就只有这一个亲弟弟,如果得瘟疫的是我就好了。”许连琅浑浑噩噩的说着,她哭的筋疲力尽,头疼欲裂,困意渐渐席卷。   她将身体的全部力量依靠在路介明身上,完全忽略了路介明渐渐僵直的身体。   他看着零落的散星,又用脸颊蹭了蹭她的头,似是自言自语,“原来,你可以为了旁人哭的那么惨。”   “我嫉妒他,怎么办?如果你能这么在乎我,那我替他去死也可以。” 第25章 他不想吓到她 她突然觉得自己似乎一直……   许连琅心情低落, 连带着整个耸云阁都失去了活力。   期间容嫔又发过一次病,哭喊摔打了好一通耸云阁本就所剩无几的锅碗瓢盆桌椅板凳。   许连琅抱着膝盖坐在廊子下,听得正殿声势浩大的声响, 脑子里却想的是,她可不可以偷跑出去, 如果珀儿真的熬不住了,自己总该去看他最后一眼的。   父亲说,他这几日烧的浑浑噩噩, 昏迷中,一直在叫着姐姐。   瘟疫来势汹汹,尽管朝廷已经派去人手救治, 但一直寻不得名医开出良药,珀儿一日日熬下去, 身体越来越垮。   小县城的大夫医术始终差了一节,姑姑拖了各种关系,希望能联系到京城的名医过去医治。   寻不寻得到名医是一回事, 名医寻到了如何可以尽快到达小县城又是另一回事。   病情容不得耽搁, 各种条件阻隔下,许连琅只能想到最坏的结果。   许连琅有些受不住,她的弟弟往日里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小模样的样子,被病痛折磨到如斯地步, 最后念着的,却是他这个久久无法归家的姐姐。   身边有人落座,提着一紫砂茶壶,侧着身子为她斟倒了一杯茶,“天气渐暖,但还是凉的, 你坐了许久了,喝些热茶暖暖身子。”   见许连琅半天不动,又慢条斯理的道:“耸云阁也没什么好茶,好在没有受潮。”   他一边这样说着,一边不由分说的拿过她的手,将那根根纤细的手指打开,把茶杯放了进去。   自己的手包裹着她的手,握住了那茶杯。   杯壁本是凉的,热茶氤氲,慢慢将茶杯染上暖意。   手心里是茶杯,手背外是路介明的手,都是暖的。只是暖不了她如今的心。   “娘娘好些了?”一出口,声音都是嘶哑的。   容嫔发病时,多半是路介明独自照顾,他照顾这种状态下的容嫔渐渐摸索出了法子,已经不太需要许连琅从旁协助了。   她强撑着精神看他,带着关切,“这次可伤到你了?”   容嫔一发病就容易动手动脚,拳打脚踢,很容易伤到人。   路介明摇头,指了指茶杯,督促她:“趁热喝,凉了再喝,肚子会不舒服。”   许连琅依言饮尽,热茶从嗓子一路下去,腹间马上暖和起来,心上的痛苦也跟着淡了些。   路介明又为她倒了一杯,茶香弥漫,充斥在这片小小区域。   许连琅不知道他从哪里找来的茶叶,味道很香,一杯接一杯下肚,让她好受了很多。   她舔了舔干涩的唇角,制止了他还要倒茶的动作,想跟他商量一下,“李日公公欠过我姑姑人情,若我求他带我出去,或许可以。”   “啪”的一声,紫砂茶杯从他手中跌落,碎成了两半,路介明脸色刹那间就变了,铁青的一张脸,肌肉都绷紧了。   他竭力让自己放松,让自己的语气和缓,他抱着希望的不确定的问:“你说什么?”   许连琅垂下眼,看着自己交叠在一起的手,“我……我想暂时离开热河行宫,珀儿是我唯一的弟弟。”   她声音越说越小,之前自己对他的保证声声句句犹然回响在耳边,她却已经想要爽约。   “殿下,我就离开几天,定然还是会回来的。”   路介明略略勾起嘴角,一抹嘲讽晾在眼尾,“几天哪里够呢,姐姐别再诓我了,光去到清河县就要折腾半月,姐姐若还能在百忙之中记起我,记得回来,又得半月之久。来来去去一个月,故乡故地故人,姐姐真的还愿意回来吗?”   他审视着她,嗓音间是不入喉的笑,“看吧,姐姐的表情已经告诉我了,若这一去,归程定是遥遥无期。”   许连琅看那张清隽脸上的阴沉,背上爬满了冷汗,之前无论如何,他都不过是冷漠嫌弃,从未像过这般,冷峻的眉眼间显出明明白白的暴虐。   她突然觉得自己似乎一直都没有完全了解过路介明。   但她又必须承认,路介明说的对,只要能走,定然不是两三天能回来的,她拿他当小孩子哄,他就用犀利的言语告诉她,他不是小孩子,他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她这一走的后果。   “姐姐,你这一走,若被人发现,是要连累家人的。宫女随意离开,是大罪。”他哂笑一声,眼睛里已经有了危险的气息。   许连琅不可置信,她拔高了声音,“你这是在威胁我,在警告我?”   她瞪大了眼睛,嘴唇微微战栗着。   路介明不想这样的,他不想这样的,他不想吓到她,但他忍不住。   他蹲在地上,双手盖住了脸,一脚踹向那紫砂茶壶,茶壶飞出去好远,茶水四溢,茶香刹那间消散在空气中,无影无踪。   他喊出了声:“他是你唯一的弟弟,你拿我当什么!消遣的玩意儿,还是你同情心泛滥的对象?许连琅,你拿我当什么了?”   那茶壶滚到了许连琅的脚边,里面的茶水溅湿了她的鞋子。   许连琅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这样的地步,已经很难收场了,她本意不是这样的,但路介明在气头上,她迟疑着转过了身,吵架便是这样,得两个人都先冷却下来,她的解释他才会愿意听,才不会说出更伤人的话。   而且她真的筋疲力尽了……   珀儿是她唯一的亲弟弟,但她又怎么可能不在乎路介明。孰重孰轻,并不是可以衡量的。   在她转身离开的那一刻,路介明已经溃不成军了。   明明刚刚她还喝着他亲手泡的茶,他心疼她胃不好,特意找了法子寻来茶叶,明明一切都是好的,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许连琅只觉得腰间一紧,路介明已经从背后抱住了她,她试图挣扎几下,却没成想,他如今力气已经这么大了,他温热的气息擦着她的耳垂,声声切切,“姐姐,你再等等,我保证,我保证你弟弟会没事。”   “我不是,我不是故意跟你发脾气的。“   “我只是太在乎了,太害怕……”太害怕失去你了。   ……   许连琅还是去找了李日公公,路介明还是小孩子,他的保证,她不敢信。   李日公公搓着下巴,沉思了好一会儿,才道:“办法是有的,就是你得想好,万一被人发现怎么办?这样的后果真的抵得过你去见弟弟一面吗?”   “而且,见了这一面,又有什么用呢?他该如何还是会如何……”李日顿了一下,“与其这样,你不如不回去。”   “你回去没有什么用的,你也不是大夫。你就不了他的命,只是说临终相见最后一面,但这样的相见真的有意义吗?”   许连琅眉头紧锁,脱力了般的,“可是……”   “若耸云阁有人帮你瞒着,或许还可以一试。但那位小皇子、容嫔娘娘会帮你瞒着吗?”   许连琅想到路介明的那张阴沉的脸,摇摇头,又点点头,他言语犀利,甚至于不惜拿这威胁自己,但她信,若她真的走了,他肯定会帮自己隐瞒的。   李日拍了拍她的肩头以示安慰,“生老病死人之常态,你还小,在行宫呆的时间还短,时间久了,你就明白了。死亡,太常见了,离我们太近了。”   许连琅浑浑噩噩回了耸云阁,一连两天,根本闭不上眼,一闭上眼就是珀儿的脸。   她眼中红血丝纵深,每一个眨眼间,都酸疼的要命。   路介明来敲过几次门,见她这幅样子,只把饭菜放到桌上,不留只言片语,便出去。   若看到饭菜没动,也仅仅是皱紧了眉,不劝她,下一顿送来更加丰盛,她更爱吃的膳食。   他背对着她站在廊子下,背影是说不出的落寞。这几日,路介明天天早出晚归,一整日都寻不到人,却每日用膳时都还记得来一趟西厢房,帮她摆好吃食。   他整日风尘仆仆,许连琅想问他到底在做什么,却有心无力。   激烈的吵架,因着路介明的讨好般的态度,迅速好转。   第二天的深夜,路介明突然闯进了西厢房。   她当时正拿着剪刀修剪那束迎春花枝,迎春花枯了大半,稍微一动剪子,花瓣就碎成了渣滓。   她反正也睡不着,百无聊赖间,只有做些事才会不再老想着许连珀,这样才会好受一点。   她慢慢将目光落到路介明身上,他一身黑衫利落挺拔,只是似乎瘦了一圈。脸颊上的腮边肉完全褪了下去,棱角更加分明。   许连琅反应过来又觉得自己眼睛都不好使了,这才几天,哪能瘦那么多呢。   她看着看着路介明,突然笑了,她想说,介明,我不会食言的,只是我太伤心了,我顾不上你,不代表不在乎你。   话语都涌到了嘴边,嗓子却又发紧。   路介明率先开了口,清冷的声线里带着几分畅然,他站定在她面前,气喘吁吁,他低垂着眼眸看许连琅,眼睫像把小扇子,在他白皙的肌肤上留下淡淡阴翳。   她一时之间分不清,那片阴翳到底是因为眼睫呢,还是因为眼下的乌青。   “那边来信了,许连珀病情已经好转,今日高热已经褪了。”他眼角微挑,呼吸渐渐平稳下来,他挤出个宽慰的笑,“姐姐,你可以信我了。” 第26章 我是十七 姐姐莫要怕了我,我什么都不……   书信快马加鞭而来, 更深露重,信纸被打湿些许,信封都皱巴巴的。   路介明从袖中掏出, 方方正正的摆在了许连琅面前。   信上墨迹斑斑,墨汁已经风干, 笔势走向皆是父亲手笔,许连琅坐不住,猛地站起身, 起的太猛了,眼前阵阵漆黑。   路介明眼疾手快,搀扶住了她。   他扶着她坐下, “姐姐莫急,事到如今, 心可以放肚子里了,许连珀福大命大逃过一劫。”   灯烛芯子噼里啪啦的响着,路介明坐在他对面, 墨玉眼底是化不开的倦怠, 但眼睛还是一眨不眨的盯着她看。   看她展眉舒颜,看她终于放下心来。   “老天保佑,珀儿终于无恙了,”她双手攥住信纸, 紧紧的放在了胸口处。   这个时候的许连琅还不知道,这哪里是老天保佑,明明是有人鞍前马后,为她这份舒心日夜谋划。   信上内容不多,父亲忙中出错,几经修改, 大致意思便是:珀儿已无大碍,爱女勿念。   没有过多赘述那些惊险十分的经过,免去了她的担惊受怕。   许连琅长长舒出一口气,像是要将这几日淤积在胸口的痛苦排尽。   她刚一抬起头,就撞进了那双凤眸里。刚想启唇问一问路介明如何拿到的信,话还没出口,就看到了那双狭长的眼眸里的浓烈倦意。   在烛火的映衬下,凤眸中染了一层迷蒙的光。   路介明单手撑着额头,浑身慵懒,上半身倾靠在桌子上,羽蝶般的睫轻轻的扫过眼睑,眨动的频率动作越来越慢。   他精神身体都松懈下来,困意席卷而来。   他正是好睡觉的年纪,身体需要在睡眠中快速生长,这两日忙进忙出,透支了身体骨骼快速成长需要的睡眠时间,如今事情了结,身体加倍向他讨伐。   他衣袖滑落一大截,露出少年清毅的腕骨线条,低沉的嗓音变柔变软,藏着几分娇气,他扯了扯她的袖子,猫儿将自己的爪子收的干干净净,只留下柔软的肉垫,“姐姐,我困了。”   许连珀的事让她放下心来,许连琅终于是可以好好看一看面前的这个小皇子了。回忆起那天的事,路介明的表现让她惊讶又心疼。   她不满于路介明将那一套威胁警告的言辞用到自己身上,但反过来想,他如此这般的理由,不过是因为舍不得她离开。   许连琅帮他把挡在脸前的碎发拢好,手顺势往下,顺着他的脊梁骨一路往下,最后停在腰间,“困成这样的话,不如就在西厢房睡了?”   耸云阁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西厢阁与偏殿就离的蛮远。看他这幅睡眼朦胧、惺忪的样子,许连琅担心他被晚间凉风一吹染了风寒。   路介明用了须臾的时间惊喜,又用了须臾的时间将那双眼中塞满笑意。   困意被击的稀烂,他主动爬上了床,乖巧的将自己缩成了最小的一团,将床上大部分位置留给许连琅。   他年纪还小,隐隐约约有了男女之别,但意识总归是不明显的。他只是一腔热血都想倾灌了给她,管她要不要,他只想给她最好的。   他只想离她更近一点,再近一点。   许连琅俯身躺下,她背对着路介明躺好,先前惴惴不安难以入睡,如今大脑兴奋更是睡不着。   她有很多疑问,又一一压下,想着明早再问路介明。   几个辗转反侧间,身侧的少年呼吸轻了又重,最后,一只已经蓄上浅浅一层肌肉的手臂攀了过来,将她又往床里拉了拉,将她又往自己这边拉了拉。   许连琅只得翻身对着他,“我吵到你了?”   路介明摇了摇头,几声低语含糊不清,“姐姐莫要怕了我,我什么都不会对你做的。”   许连琅眸中神色惊愕,不明他这话的意思,后知后觉,想起了他那警告的言语。   她微笑,单手揽过他的腰,“我知道啊,如果我真的走了,你也会帮我瞒的死死的。我家殿下总是刀子嘴豆腐心。”   路介明困的眼睛都要睁不开,却还是强撑着又用力摇了摇头,他想说不单单是这件事,他之前的那些肮脏事,他总有预感,许连琅会知晓。   这样的预感实在强烈,他真的很怕,许连琅可以因为许连珀而离开他,那如果知道了那些事呢,会不会觉得他无可救药,会不会觉得他小小年纪残忍至极。   路介明的神色更加阴沉,指尖慢慢收紧,若是让那些碎嘴的人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话,许连琅就再也不会知道了……   许连琅见他脸色不好,一遍遍用手顺着他的背,手从少年纤长的颈,到少年的蝴蝶骨,最后停留在腰窝,直到窗外残月消淡,太阳悄然升起,她才听见少年和缓深长的呼吸声。   路介明已然入睡,许连琅面对着他躺着,眼睛刚闭上,不知道过了多久,突听得外面一阵喧闹。   有人偷偷摸摸怀里揣着个孩子在耸云阁各个屋子乱瞄。   许连琅一下子就精神了,她快速穿好衣服,想让路介明多睡会,没有叫醒他,轻手轻脚的推开了门。   那人身量不高,很胖,胖的脖子和脸都没有什么区分,肚腩高高鼓起,怀里抱着个大概四五岁的孩子,被他那肚子顶的一颠一颠的。   那孩子也是被抱的不舒服,张牙舞爪想要下来。   那人嘟嘟囔囔,满脸奉承讨好,手上却不肯松劲,嘴上一边说好好好,手上却止不住的收力抱紧。   看那孩子都要嚎啕出声了,许连琅开口喊他:“你放他下来吧,你这个抱法,小心他吐出来。”   那人一脸警惕,将小孩往身边侧了侧,一副防着许连琅的模样,不肯叫她看见小孩儿正脸,“瞎说!吐不了,我家殿下今天没吃东西,啥也吐不出来。”   这人憨傻气十足,许连琅的警惕心慢慢放下。   耸云阁一向没什么外客探访,陡然间来个这样的,也是有意思。   许连琅打了个哈欠,注意到了他言辞的重点,跟着重复了一遍,“殿下?你家的是哪位殿下呢?”   那人圆溜溜的眼睛转了一圈,气急败坏,“你这女人,咋看出来的,这是什么老什子殿下,就一小屁孩。”   “小屁孩”不愿意了,委屈巴巴的扣他抱着自己的手,“我是十七。”   声音奶的很,尾声颤悠悠的,软乎乎的一团。   那人瞪着许连琅,许连琅无所谓的耸耸肩,百无聊赖继续逗小孩儿:“那十七小殿下,您是为什么来啊?”   十七皇子张嘴咬上了那人的手,乳牙并不锋利,他力气小小的,那人哀嚎一声,依然不肯松手。   “啊啊啊本殿下真要吐啦啦啦,”小孩儿很聪明,顺着许连琅的话说,引得许连琅发笑。   那人一看就没带过孩子,手生的很,他那样不管不顾的抱法的确会让小孩子不舒服。   许连琅觉得来了耸云阁便是客,小客人说着不舒服,她也不好干看着,寻思着搭把手。   她起身,笑盈盈的走过去,有些迟疑的猜测着那人的身份,“这位公公,看您也是生手,我来抱小殿下吧,至少他会舒服一点。”   那人上下打量她一眼,不敢信她,但架不住怀里的孩子闹的厉害,“姐姐,姐姐,你抱你抱!”   十七皇子自来熟,朝许连琅已经张开了手臂,像极了嗷嗷待哺的小鸟崽儿。   许连琅微微矮下身,双手绕过他的腋下,将他接了过来。   他一双眼睛也是凤眸,因为是小孩子的缘故,瞳仁很大,在那狭长的眼型中,圆润喜人,鼻尖是圆的,脸型也是圆的。   真的十分可爱。   许连琅瞧了他好几眼,想着容昭与这位小皇子都算是路介明的弟弟妹妹,容貌上总有相似的地方,但还是都不如他五官精致,容貌惊艳。   自家孩子过于优秀,许连琅忍不住沾沾自喜。   许连琅将十七皇子抱过来时,忍不住惊呼了一声,他身上肉肉的,比她想象的要重不少,她笑着打趣他:“你也是个小胖子呢。”   十七皇子揪着眉头,并不反感别人说自己胖,眼睛一个劲的往屋里瞅,说话软软绵绵,“我七哥哥还没起吗?”   许连琅往上将他提了提,“你来找殿下?”   十七皇子点头,“我七哥可太厉害了,我好喜欢七哥,可惜不能常见,每次都只能来这里见几眼。”   许连琅下意识回问:“你先前来见过殿下?”   “嗯,见过许多次了,七哥不许我来耸云阁,只是悄悄见。但这次……不一样!”他人小,很多话叙述不清楚,许连琅却是听明白了,原来路介明一直都与这位十七皇子以及十七皇子背后的人保持着联系。   并且还为了掩人耳目,特意避开了耸云阁。   但今个儿怎么就上门了呢?   被许连琅唤为公公的人哼哧哼哧凑过来“老奴是叶贵人宫中的管事公公王喜喜,这是十七殿下,今日唐突了。”   “还好,不算唐突。”   王喜喜压低了声音,声音几乎没有实质,都是气音,有种生怕被人知晓的恐惧感,“叶贵人原是容嫔娘娘殿里的人,与娘娘交情匪浅,有些事叶贵人拿不准主意,希望娘娘给个准话。”   他这种故作的恐惧感着实好笑,许连琅忍不住提醒他,“这位王公公,您可以大声些,耸云阁人少,没有话多的人,更没有什么旁听的耳朵。”   王喜喜却觉得这小姑娘天真烂漫,不谙世事,咋没有旁听的耳朵了,耸云阁一向是个雷区,宫里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呢。   “小姑娘,你不懂,被人发现我们来了耸云阁,叶贵人那边也是要被牵连的。”   他这么一说,许连琅就能理解些许,皇帝那次夜晚临行容嫔,也是瞒的很紧,想来宫里那边还是把耸云阁当作眼中钉、肉中刺。   “若不是实在拿不准主意,那边逼人太甚,老奴也是不愿意带着皇子来此的。老奴请姑娘通禀一声。”   许连琅不解,容嫔娘娘精神如今每况日下,并不是个可以拿主意的人。   怀里的十七皇子正是好动的年纪,长着小小肉窝的手瞄准了许连琅头上的绢花,刚要伸手,就被一声清冽的声音叫住。   “路金烨,把手给我收回去!”   他这一呵斥,下了这三人一跳,尤其是这位王喜喜公公,捂着小心脏跺脚,“吓死了吓死了。”   许连琅觉得大概耸云阁真的有什么可怕的神鬼魔力,都能让一个这么富态的公公因为惧怕而贼眉鼠眼起来。   十七殿下吧唧着小嘴,“蹭”地一下就将手收了回来,一张笑脸都是崇拜,“哥!七哥!”   他习惯性的伸手想要来人抱,但一想到是自己的那冷峻十分的七哥又讪讪收回手。   废话,他七哥哪可能抱他呢,别做梦了。   但下一刻,就真的像是做了一场白日梦。   路介明眉眼冷硬,夹杂着倦意,朝他伸出手,“十七,过来,我抱。”   小十七一双圆眼星星亮亮,觉得这可以算是他出生以来最幸福的时刻,揽住哥哥脖子的那一刻,他轻轻的用脸颊去蹭路介明裸露在外面的肌肤。   蹭一蹭哥哥,会不会变得更聪明一点呢。   这样母妃就不会一直说自己笨了,自己就不会一直被别的皇子欺负了。   刚蹭完右脸,还没蹭到左脸,就听他七哥说,“你这么沉,要累着她了。”   下一句,就有了咬牙切齿的味道:“以后不许再让她抱你了。”   十七皇子唯唯诺诺应了声,迅速将自己那脸蛋子贴上了那白皙的颈。   苍天大老爷啊,都是兄弟,让我有七哥一半就好啦! 第27章 喜喜 我等着母妃彻底疯的那一天   许连琅这一觉睡的很沉, 连梦都没有做,再睁开眼时,外面又黑了。   她不知道现在几时了, 半睁着眸子静了一会儿,没再听到外面有什么动静, 想着王喜喜公公与十七殿下该是已经走了。   她颇有些不好意思,她一个婢子,没有去端茶倒水照料客人, 反而睡了个昏天黑地。   当时,路介明接过十七皇子之后,就一直催着她再去睡会儿。   “姐姐寅时才睡, 困得厉害吧,这里有我, 你且去补补觉。”路介明一双黑漆漆的眸里尽是轻柔的情丝,如同触须一般包容裹挟着她,但又带着不容拒绝的强硬味道。   许连琅拗不过他, 离开之前, 又听得那位王喜喜公公说:“殿下,叶太医在清河县已经办好事,那您与容嫔娘娘应允的呢?”   王喜喜小心谨慎,一句话的声音压的仅够路介明听清, 许连琅从旁经过时,只听得几个关键字眼,待她回头想要细问时,路介明已经引着王喜喜去了偏殿。   许连琅便只能罢休。   她回了西厢房,床榻上的被子还摊着,她褪掉衣衫躺进去, 被窝里还带着路介明的余温。   不多时,因着那点儿余温升腾起的暖意快速遍布全身,她浑身松懈下来,这一睡,就睡了很久。   室内一片漆黑,几缕浅浅月光被阻隔在窗棱边,许连琅将被子往上提了提,被角掩住了嘴巴,她慢慢闭上了眼。   许是已经睡过一通了,再入睡时,睡意浅浅,一点细微的小动静她都可以感受到。   她听到门被人轻轻推开,又听到瓷碗敲击木头桌面的声响,最后觉得有人站在了自己身前。   一道如有实质的目光,一寸寸的漫过她的眉、眼、鼻……最后在嘴边处停住。   她的嘴巴被被子挡得严严实实,来人静了一下,终是忍不住般的伸手去掀了她的被子。   许连琅觉得不能再睡下去了,杏眸猛然睁开,意外的瞧见路介明略显慌张的脸,那双修长如玉的手还捏着她的被角。   漆黑一片中,两个人却可以怪异的看到彼此眼里的情绪。   一个疑惑,一个赧然。   路介明别过去脸,四两拨千斤打破这股子奇妙的尴尬,尝试着转话题,“我带了些饭菜来,姐姐多少吃一些。”   许连琅循着他的目光去望,果然看到桌子上热气腾腾的饭菜,没多丰盛,都是她惯常爱吃的。   她被成功转移了视线,迟来的饥饿叫嚣着,她的肚子开始叫唤。   许连琅捂着肚子有点不好意思,路介明笑着道:“前几日姐姐吃的不多,该是饿坏了。”   他自顾自的已经为她舀好了汤,盛好了饭,许连琅也就不客气,一碗热汤递到了手边,“姐姐先喝些汤,小心烫。”   他若认真起来,做事妥帖细致到毫末,许连琅接过筷子,状似随意问了一句,“听那王公公说,叶氏有位姓叶的御医。”   “殿下,珀儿的病情突然就好转,可是因为这位叶姓御医?能请动御医去看,你可是答应了他们什么条件?”许连琅眉头揪得紧紧的,她本就生了颗玲珑心,两件事巧合成这样,她怎么可能想不到。   路介明将信递到她手心只是眨眼间的功夫,但这其中的曲折交易,是可以显而易见的困难。   路介明还小啊,许连琅不住的想,她不该让小小年纪的他与她一起忧心,更是担心他年纪幼,被人诓骗。   但归根到底,都是为了自己,她口口声声说想护好他,但这一遭,还得叫他反过来帮她。   她感激十分,愧疚翻倍。   许连琅吃不下去了,索性对着他坐好,等着听他谈论这件事。   路介明细瘦的手腕捏着筷子本来正在给她布菜,听她这话,正在夹茄子的手一顿,茄汁顺着筷柄滑了下来,他扭过头,弯眉笑了。   笑意晾在眉梢,他将菜里面的肉夹到她碗里,“姐姐,没什么好担心的,我一个皇帝弃子一贫如洗,耸云阁家徒四壁,母妃娘家在朝中又没什么势力,这样想来,他们也没什么好图谋的。”   他并没有正面回应她,反倒娓娓叙叙,从头说起:“叶贵人曾是母妃殿里的宫女,与母妃有那么三四分像,父皇爱极了母妃那张脸,便也就对她多看了几眼,后来母妃有孕,就临幸了她。”   他眼睫轻颤,谈到那个本该是他亲弟弟或妹妹的孩子时,情绪还是起了细小的波动,“那个孩子没保住,如果能平安生下了,该是和十七一般大。”   许连琅安静的听着,他讲述的种种,都是她没能参与过的他的过去,那些隔断的记忆慢慢铺展在她面前,带她慢慢了解眼前的漂亮少年。   那些记忆或苦或甜,都已经泛黄发旧,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一道一道的刻画出少年如今的脾气秉性。   他何其无辜,被牵连着经历这一切。   “叶贵人生性胆小,又因为旧主的缘故,总是会受些为难,生了十七之后,更是时时刻刻受着众妃嫔的刁难,她时常难以应付,就老是借着带十七来行宫出游与母妃见上一见。”   许连琅眸里闪过淡淡疑问:“不是都说宫中人人避热河行宫如豺狼虎豹吗?”   “这样说并不完全对”,他眯了眯眼,像是在讲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事,“她们是避耸云阁如豺狼虎豹,其实这样说也不准确,是谁都不想与耸云阁沾上关系。   “当年母妃专房专宠,风头太盛,惹了很多人不快,那些嫉妒怨念不是一时可以消解的。爱屋及乌,恨屋及乌。因此,叶贵人处处小心,来热河行宫,却不敢沾上一点耸云阁。但她又想见母妃,想着想着,就想出了个法子。她让老十七自行在行宫游玩,却又让宫人引着老十七往耸云阁周边走。老十七身上都有些字条,母妃看了便回了。一来二去,就成了习惯。”   许连琅很快发现其中疏漏之处,“可是娘娘怎么会容忍叶贵人呢?以容嫔娘娘对圣上的感情,只会厌恶极了叶贵妃。叶贵人仗着长得像娘娘,占了那些荣华富贵,也抢占了圣上的爱,娘娘怎么会帮她呢?”   “更何况……娘娘如今疯……精神……”她噤声,含着水汽的眼眨了眨,尽是说错话的自责。   路介明嘴角噙起浅笑,不急不缓的接完她没说完的话,并不介意她字眼中的冒犯,“母妃如今精神差,脑子总是不好使,所以那些法子都是我代为回的。”   他将碗碟往许连琅那边推了推,“姐姐说的没错,母妃既然病了,我就不怕人说,就是有些人嘴巴不干净。姐姐不是外人,母妃是真的疯了。”   许连琅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要接哪个话了,哪个话都不好接,她咬紧了下唇。   “容嫔娘娘的病,还是有法子的,天下名医那么多,总能治好的。”   “其实我倒希望母妃继续疯下去”,他语调很慢,咬字很清楚,“母妃疯着,才是父皇想要看到的。她疯起来,才不用面对那么多的痛苦,每次她酣畅淋漓疯一回,再清醒时整个人都会舒爽几分,会说笑打趣了,不再闷声流眼泪。既然是快乐的,无所谓清醒与否,人生太短,我希望她快乐一点。”   他有后半句压在了喉咙处,没有全然告诉许连琅。   母妃越来越刻薄了,这一疯将她内心最不堪的一角疯狂放大暴露,路介明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上梁不正下梁歪,下梁都歪成这样了,上梁也不会有多直,他怕母妃有一天也做出些不可补救的事,更担心这种事发生在许连琅身上。   人生来自私,此时病中的容嫔更甚,见不到许连琅的好,最近越来越针对许连琅。   他怕再发展下去,不用许连琅自己走,母妃就会将她逼走。   他不会允许的,他绝对不能允许!   他微微歪了头,勾起的嘴角带上了几分顽皮的意味:“我等着她彻底疯的那一天。”   许连琅心口忽地一紧,“殿下……你……”   路介明总是会偶尔露出这样的模样,十分危险,明明唇角带着笑,但笑容却寒彻骨,她心口一窒,皱紧了眉,偏偏他这幅神情只会出现一瞬,转眼间就又变成了那个讨乖的少年。   她是见识过他曾经的冷漠的,她能为少年的阴暗面找好理由,但这种总是犹如雾里探花、水中望月般的模糊感,让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彻底了解过他。   他明明就在自己面前,但她却觉得看到的不是完整的他。   她微一凝神,打散了自己心中的不舒爽,问出最为担心的问题:“为何叶太医愿意帮忙?”   路介明并没有发现许连琅的异样,他接着道:“受了耸云阁这么多恩惠,叶贵人不好意思,正好有个机会就打算还还恩情。”   他将手臂交叠垫在脑后,懒懒的伸了伸腰,打出个哈欠,眼尾红了些许,他声音稀疏轻快,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   许连琅却觉得,叶贵人哪里会有这么好心,成年人的世界总是算计来算计去,于自身毫无利益的事根本懒得去管。   见许连琅沉思,路介明猛然靠近,精致高挺的鼻尖抵上了她的,他眯缝着那双狭长凤眼,左右轻轻摇了摇头,鼻尖与鼻尖相触的触感,轻柔又清楚,他的呼吸缠进她的呼吸间,再进入鼻腔,都是少年的清爽皂角香。   “姐姐,你都不夸我的吗?叶贵人的那些杂七杂八的事,都是我解决的!”眼尾勾起,越发尖削的下巴扬起个倨傲的弧度,翘起的嘴角吐出的话语却是软软的娇气话。   他微抿的嘴角偏还觉得不够,又慢慢咧开,露出里面一排整齐的牙齿,小虎牙亮亮的,是与他长相并不符合的俏皮。   许连琅的心一下子就乱了,少年的靠近,少年的撒娇,少年讨好般的亲昵,都让她根本没有办法拒绝。   更何况,这还是一位生得极为俊逸挺拔的少年郎。   许连琅咕哝一声,想,罢了,不管完整的他是什么的样的,她都会陪他到自己的二十五岁。   她本以为都会是自己的单线条,但如今反倒是他的线条更粗更浓,他为她的事,不知道得如何奔波,思及此,许连琅心口又酸又疼。   许连琅单手压在他的脖颈处,自己前进几分,将他那过分挺拔的鼻子压扁了几分,她的额头贴在他的额头上,杏眼里尽是感激,“殿下,谢谢你。”   她揽过他的肩膀,将自己的下巴搁放在了上面,她心中太多感激,不知道从何说起。   他还小,只比她弟弟大两岁,这种事,她无能为力,他却以一己之力担起担子,并且那段时日,他每日都还安慰照料自己用膳。   种种情绪泛上心头,她一遍遍说着,“对不起。”   对不起将这种事带到你面前来,对不起让还是孩子的你为这种事奔波,对不起说了那样的话,明明知你没什么安全感,还要在什么都不确定的时候跟你说要离开的话。   太多太多,最后只汇聚为“对不起”三个字。   揽到怀里的瞬间,触手的尽是鲜明的骨,这个时候才发现,他是真的瘦了,不是错觉。   怀里的少年这段日子疯一样的长大,先前许连琅可以完全揽住他,自己的怀完全可以容纳进他,现在已经很勉强。   许连琅惊觉他是真的长大了很多,他生于皇家长于皇家,处事原则风格足够独当一面,他在阴险狡诈层层算计中长大,远远高于同龄少年,她的确是不能再一直将他当作孩子看了。   路介明安静的呆在她怀里,甚至于特意缩小了自己的身体,方便她抱,直到她句句“对不起”时,他忍不住弯眉,凤眸里晃出细碎的光彩。   “姐姐,不要对不起,你说,你不会离开我。”   ……   王喜喜觉得愁的慌,十七殿下玩的太疯了,回去的时候窝在他怀里打瞌睡。   本来孩子安静一点蛮好的,但他胖,十七殿下也胖。   所以大小胖子下耸云阁那长长的台阶,就是个难事。   他捏捏小十七的小圆鼻子,“殿下,醒醒,下去再睡。”   小十七睡的正香甜,被憋醒,满脸不情愿,“喜喜,你抱我下去吧。”   王喜喜一本正经的絮叨,“殿下啊,不是我王喜喜不愿意抱啊,但你不是一直说着,要向你七哥看齐的嘛,老奴听说,七殿下四五岁的时候,可是走动从来不用宫人抱的。”   小十七嘟嘟嘴,不情愿,却也下去了,小脚丫晕晕乎乎,拌了一下,他泄气,“我明天再向七哥学习好不好,我好累,走不动,喜喜,你抱我吧。”   王喜喜哭丧着脸,和他打商量,“背行吗?”   他这个大肚子,再抱着个小孩子下台阶的话,肯定会吐出来。   小十七不挑的,“好,喜喜的肩膀也是肉乎乎的。”   大胖子背着小胖子,走三台阶歇半天,吭哧吭哧。   本是傍晚一处最不起眼的小角落,却被不远处骑着黄骠马的俩人收入眼底。   “十七殿下?这有意思了。耸云阁倒也一直没闲着。” 第28章 到底当他是什么 想起来就顺顺毛,想不……   早春三月, 冰雪融尽,活水潺潺从山上蜿蜒留下,河堤里已经有鱼儿冒头吐泡了, 饥寒了一冬的鱼儿干瘪的很,但小总胜于无。   路介明扎高了裤腿, 露出一小截白皙小腿,小腿尽管纤细,但腿肚子上的肌肉线条却十分硬挺好看, 他赤脚进水,河水冰凉,他不由的皱了皱眉头。   鱼苗到处窜, 他躬起腰背,双手合拢, 奋力一抓,水花四溅,进入手心的, 只是又滑又腥的水草。   他背上背着个小小背篓, 随着他弯腰的动作晃晃悠悠,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背篓里才扔进去了两条极瘦极小的小鱼。   路介明揉了揉因为一直弯腰而酸痛的腰,有些无奈, 浸泡在溪水中的脚已经无甚知觉,他蹚着水,想在岸边歇息会儿。   耸云阁一向不会分得多少肉,常年难见荤腥,往日里有个荤腥还是许连琅自己贴补来,自从许连珀生病后, 许连琅也过的紧巴巴了。   他不愿意老是这样让她贴补耸云阁的,更不愿意她随着他们一起过这样清贫的日子。   他尚且如今无力改变这样的局面,就只能希望自己争些气想法子改变改变伙食。   “七殿下这样打鱼哪能打到呢!”从他背后传来一声,那声音带着哑笑,几声清咳,听上去,是位年老的男人。   路介明警惕地快速转了身子,他后退了三步,与来人拉开距离。   花白的胡子留到了下巴处,他一身青棉袍,抱着肩膀哆哆嗦嗦,像是怕极了冷的模样,清瘦的老人精神抖擞,指着河里的鱼苗,“鱼苗还小呢,你现在捉不划算,而且圣人言,三月不捕鱼,还是有那么点子道理的。不能贪图一时的小利。”   见对面少年鹰集一般锐利的眼,他更加兴奋,搓着手心道:“好苗子好苗子好苗子。”   他撇着嘴角,自言自语:“比你父皇还要强上不少。”   为人师者,见到天赋极好的孩子,像是一股子真气直通天灵盖,让他五体通畅,恨不得赶紧让这小子称呼自己一句老师。   他缓口气,告诫自己,不急不急慢慢来。   好徒弟,好弟子,好学生,是要哄的。   他也不知道从哪里拿过来一根竹竿,竹竿的头被削成了尖的,他递给路介明,“用这个,绝对一扎一个准。”   路介明手垂放着,指头被溪水冰的发红,探究的眼里不近人情。   他也不尴尬,自顾自的也要脱掉鞋袜下水捕鱼,他是真的年纪大了,露出的皮肤皱巴巴的,松弛的皮包着脆弱的骨,路介明挡在了他面前。   一开口,声音冷的比这三月天的溪水还要冰,“张太傅这又是何必呢?”   张太傅大拇指刚刚碰到溪水,被激的又缩了回来,想着不能在自己未来的学生面前丢面儿,咬着牙关,硬是下了水。   他“吸溜吸溜”,兴冲冲道,“嘿,殿下竟然认出我来了。”   路介明挪开目光,既然这不速之客已经知晓身份,他也就彻底失去了兴趣,“帝师张成张太傅,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但我与殿下都有两年不见了,殿下一眼就认出来,也是厉害,看来我这两年没老太多。”   路介明不吭声了,其实主要是没哪个人,还在这把年纪要下河吧。   张成学识渊博,但一向最为离经叛道。神采神色都显的尤为年轻。   张成抬手手对着里面的鱼就死死的扎下去,一扎见血,鱼翻了肚皮,血蓦然流出,又被流动不停的河流冲散。   他将鱼拿起来,就要往路介明的小背篓里扔。   路介明闪了一下,径直上了岸,蹲在地上穿着鞋袜。   “殿下,这鱼不要了?”张成喊他,“殿下,殿下!”   路介明淡淡看了他一眼,“既然是太傅打的,便是太傅的鱼。”   他说完便要走,张成急了,不顾脚下河堤石子路,一路小跑追他,他龇牙咧嘴,想着自己哪里受过这样的忽视,宫中哪位皇子不是各种奉承,只希望自己能收下他们。   这个七皇子啊……脾气差成这样……但还是挺对他性子的。   天赋高的人,就是得有点小脾气才行,他今年才多大,都能引的叶贵人连番几次落脚热河行宫,小小年纪,城府不可小觑。   “殿下,你可知我为何出现在热河行宫?”   路介明只得驻足,他一双黑漆漆的眸子里尽是了然,“太傅想收我做学生。”   不咸不淡,也不喜不悲的一句话,将他与皇帝密谋着许久的思量顷刻道出,反倒一瞬间让张成哑口无言。   等他反应过来时,路介明已经走远,只留下一句话:“劝太傅不要白费力气,我无意于皇位,也请太傅转告父皇,儿臣不愿意接受他这种怜悯的吝啬的关照。”   他扯动脸皮,后槽牙咬的紧紧的。   他的好父皇啊,到底当他是什么,想起来就顺顺毛,想不起来就一脚踹翻。   张成怔忡,几缕微风拂过,掠过他还没有干透的脚心,钻心的凉,他赶紧蹲在地上去摸自己的鞋袜。   路介明这边明显是厌了皇宫争斗,但他身为皇子哪里有资格面对皇权说不呢,他们生来就是为了皇权服务的。   既然他这边下不去手,就另谋方法好了,只要找到软肋,总会乖乖成为他好徒弟的。   王福禄在路上晃悠了三四日才到热河行宫,说起来,要是快马加鞭,不过一日绝对可以到热河行宫,但完全架不住张成玩心重,一路上看到任何新奇的东西都忍不住下马瞧瞧,听说东边有个山头看日出好,又听说西面山头供奉着尊大佛……   总之,他们一路走走停停,游游玩玩,昨日傍晚才算是进入了热河行宫。   帝师德高望重,他又不好拒绝张成的诸多要求,便只能顺从着。   他心里火急火燎,宫中繁杂琐事堆了一案牍,这边李日告知他的情况也不是很好。   他只得一大早独自一人来了耸云阁。   许连琅正在院里洗衣裳,皂角压在水下,衣服发硬,她揉搓了一会儿,路介明的里衫在她手里被揉搓成各种形状。   他是个爱干净的孩子,袖口领口都很干净,她没来之前,很多时候都是他自己洗衣服,皂角香气扑鼻,路介明身上惯常也带着这样的味道。   许连琅余光间看到了王福禄,并没有起身相迎,她只是继续手中的活计,随便道:“感谢公公抬爱,只是连琅实在没什么大志向,耸云阁刚刚好适合我。”   王福禄说不上自己心里什么感觉,要是她一开始就欢天喜地跟自己走,他反倒也就没那么心上她了,要的就是她这股子不世故的劲头。   但要是太不世故,太不滑头吧,又不知道如何才能带走她。   王福禄觉得有些棘手,他只得道:“你可以跟我走上半月,实在适应不了,我可以再将你送回来。”   王福禄王公公还是那副样子,放在臂弯的浮尘垂挂着,一张脸没有丝毫表情,实在是又阴又冷。   许连琅“唔”了一声,一听就觉得更加不靠谱,“敢问公公,这次调派是借了皇后娘娘的光,一旦进入椒房殿,再离开,不会那么容易吧。”   “的确不容易。”   “那公公这就算诓我了,”许连琅将洗好的衣服从木盆中抬起,一节一节的拧干净水,“还是公公觉得我肯定是不会想回耸云阁了。”   “公公这幅信誓旦旦胸有成竹的样子才让人觉得可怕”,她终于是抬头看了一眼王福禄,继续道:“而且,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连琅生下来只有一个爹。”   这便是直接回绝了。   王福禄不想过多停留在耸云阁,以免被人瞅见,传了闲话,只得又说:“你年纪小,懂的东西还少,我不便在此地与你多说,今夜一更天的时候,我在李日居所处等你。”   他说完,便快速离去。   许连琅低声嘟囔,“李日公公说了那么多,王公公那些话不过是又重复了几遍,哎。”   她不打算去,反正王福禄也不敢几次三番出现在耸云阁,装作没听清楚就躲了这次吧。   她是年纪小,但也知道如今自己喜欢的地方,才能给自己快乐。   所谓似锦前程,那也得是她以为的好前程。   她一边晾晒衣服,一边想,李日公公居所?李日公公哪里来的居所?他只有一只小船,一顶帐篷,这个不能算居所的。   他要真的还来问她,她就可以理直气壮的说,“不知道李日公公有什么居所,反正那船、那帐篷,不能作为居所。”   许连琅为自己的机智兴奋,她觉得自己可是太聪明了,连说辞都想好了,这就什么也不怕了。   她这边是做好了万全准备,路介明却被人拦在半路。   背篓里的两条鱼动静越来越小,他步子迈的越发急,鱼还是要活着才够新鲜,母妃是爱吃鱼的,他不知道许连琅爱不爱吃鱼,爱不爱吃烤鱼,今天是他第一次做烤鱼,希望她会喜欢。   心里真的记挂一个人的时候,原本碌碌平凡的时光都变的有了盼头,无聊的日子都变的有趣的很。   一个拐弯的岔路口,他都要迈上耸云阁的台阶了,一个左眉尖上生有半个指甲盖大的黑痣的太监拦住了他的去路。   他薄唇轻抿,并不是友善的直呼他的名字,“李日。”   他很是反感李日,无非是因为他一直在劝说许连琅离开耸云阁,这个人嘴巴很碎,连着好几日都跟她说个不停。   好几次,他都忍不住,想要拿线缝死了他的嘴。   李日摸了摸额角的汗,硬让自己在他面前不泄气,故作气定神闲,“七殿下,先前奴才睡不着,溜达着溜达着,目睹过一场凶杀案。”   “那是个婢子,眉清目秀的,被人当场割破了喉咙。”   他吞了吞口水,不是错觉,路介明的眼神刹那间犀利起来,像是猎豹,蓄势待发,要将他撕碎,嚼烂。   他勉强说着,“还有一回,奴才夜游到了膳食堂,熊熊大火点燃前,奴才看到一个人从膳食堂出来。”   “不,其实也不能这样说,因为那个身影小小的”,他伸手比对了一下,手指比在路介明的眉上,“不知道是不是那人放的火,但他要比殿下矮上一点点。”   李日绷着一张脸皮,下巴耸了耸,“呀,殿下这段日子真是长高了不少呢。”   “不知道去年那个时候,那个放火的人是比殿下矮呢,还是和殿下一般高呢。”   言尽如此,目的昭然若揭。   路介明紧紧的攥紧了拳头,青筋爆出,反问他:“你说这些,想做什么?”   李日长长的叹气,不是迫不得已,他根本不想招惹他,“殿下,你该让许连琅走的。” 第29章 雅竹 路介明,你好可怕。   路介明骨节咯吱作响, “如果我不呢?”   李日深觉事已至此,横竖都是暴风雨,不如就添把火来的更猛烈一点, 他咬了咬牙,脱口而出, “若这些事,她知道了的话,您也没有余地说不了。”   路介明怒极反笑, 他浑身绷的像一张拉到极致的弓,只待最后一道力气,要么利剑出鞘, 要么弓身尽毁。   他哼笑出了声,看着李日勾了勾唇, “怎么总会有人千方百计的想要夺走我珍惜的东西呢?那些我不要的东西又有人上赶着送上门来。”   他垂下头,眸间阵阵阴霾,狂风过境, 所到之处皆成荒野, 他似乎轻声说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说。   直到路介明离开,李日才撩开袍子,看到自己一直打晃的腿。   路介明脸上是不加掩饰的暴怒, 李日直面暴怒,心里觉得自己总不该怕一个孩子,但他亲眼所见的路介明的残暴又那么具有冲击力。   他不算是个完整的男人,更是不再压抑自己的懦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为了许连琅,他这可是下了血本了。   他为着许姑姑的恩情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了……   路介明一回到耸云阁就将自己关进到房里, 许连琅当时正在晾晒衣裳,容嫔的一件百褶裙过于宽大了,她一个人晾晒下来有些勉强,手臂不够长,挂上一边,另一边却擦着地面,险些害她又白洗了。   她本来没瞧见路介明,直到他擦着她的肩膀,一把将衣物揽过来,又顺次将木盆里的衣服晾晒好,少年高瘦的个子虽然还不及她高,但宽阔肩膀,薄薄的手臂肌肉都蕴含着无尽力气。   很多厚衣服他晾晒起来十分轻松,许连琅本欲夸上几句,却没成想,他晾晒完直接回了房。   少年转身的瞬间,许连琅看到了他洇红的眼尾。   那本该盛满少年恣意的飞扬眼尾,如今蔫垂着,连眼眶都是红的。   许连琅以为他哭了,但细看下去,却又觉得不像。   她想男孩子自然不比女孩子,很多事女孩子要的是安慰,男孩子要的是自我消化。   他一日日大了,总有些少年烦心事是她不便于参与的。   许连琅就这么放纵着他的情绪发酵,若她知道这样的发酵能让他拿起匕首再次杀人,她一定会冲进去,将人揽在怀里细细安慰,说上一百遍、一千遍、一万遍,“我不会离开你。”   临睡的时候,许连琅去敲了偏殿的殿门。   殿门朱漆斑斑,她用手指骨节敲了两下,殿内无人应答。   斑驳朱漆像是皲裂的树皮,粘在她的手背上,她用指甲扣的皮肤都红了,才将那朱漆擦下去。   她嘟囔着:“真是烦,一旦沾上就擦不掉了。”   也就是这个时候,殿门被从里面打开。   路介明穿戴整齐,将她那句话完全收入耳中,垂在腿侧的手瞬间握紧,指甲扎入掌心,他浑然不觉,竟然还扯出个淡笑,只不过那笑太过于难看,堆积在他漂亮的唇形上,说不出的扭曲。   “姐姐,沾上了就是沾上了,哪怕擦掉了,手上还是会留下印记”,他侧着身子,将她的手拢到了自己的手心里,被沾到红漆的地方已经擦干净,却留有一片红。   他用指腹慢慢摩挲,指尖一寸寸漫过那片泛红的肌肤。   他就像是那经受不住风吹日晒皲裂的朱漆,完好时,人人愿与之靠近;残缺时,人人避之不及,唯恐沾染。   但许连琅她已经沾染上他了,他就是块狗皮膏药,明明她先来招惹的,怎么能说扒下来就扒下来。   可是,这一切的选择权都不属于他,他没有权利说“不”,更是不能说“不”。   他缓声道:“这世上,最可怖的就是给了希望,又毫不留情的将希望收走。”   声音太轻太淡,许连琅并没有听到。   他那颗刚刚才暖和了一点的心,迅速冷却,血液都是要倒流,他整个人充血,耳朵嗡鸣,头疼欲裂。   他看着她柔顺的眉眼,望进那没有丝毫杂质的,可以清楚倒影出自己的澄澈杏眸,他越发肯定,越发确定。   李日说的对,她会怕的,她会怕那样的自己。   只要她怕了,她就会离的远远的。   他不能叫她怕。   他凝着神,就那么一直盯着许连琅的手背,那神色被割裂成两半,一半是愿意付出一切的珍视,一半却是愿意付出一切的毁灭。   “我瞧见殿下带来的鱼了,虽然个头小小,但肯定肉质鲜美,赶明儿烤了吃?”许连琅并没有发现路介明的不妥,将自己的手从他手心里抽回来。   路介明看着她抽手的动作,嘴角用力抬了抬,“姐姐喜欢就好,我稍后出去一趟,若是回来晚了,姐姐勿等。”   许连琅自然是不放心的,天都黑透了,“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   路介明灰白一片的脸上满是嗜血的阴狠,但夜幕给了他最好的隐藏,他那张白玉般的脸借着黑夜在许连琅面前蒙混过关,“今日下水捉鱼时,将一块玉佩放在了岸边,上来的时候着急回去,忘记了拿。”   路介明有什么玉佩呢,许连琅思索一通,当即就想到了那块已经破损了些的刻有他生辰的玉佩。   想起那日自己并不光明磊落的偷看,许连琅很是心虚,便不再多问,放他出去,“快些回来啊。”   路介明应声,“嗯”。   没有往日的清朗,音压的很沉。   一更天的时候,路介明还没有回来,许连琅自然是不睡等他的,她单手托腮,看着今早在帕子上绣好的花样,竹子样式看起来简单,但绣好实在难。   她折腾了有几天了,本想着为路介明做件里衣,衣服大小都量好了,就差这最后一步了。   她想在襟口绣些雅竹,竹子寓意好,她既希望殿下身型如劲竹,挺拔高大,又希望殿下成为君子竹一般,清正雅致。   她下了心思,这几日都在绣竹,希望可以绣出最好的一株。   今日绣的这个,看上去已经很接近她心中所想的形状了,只是竹尖叶不够传神,她正打算扯来针线略做修改时,被几声敲击门棱的声音打断。   外面探头探脑的是个生面孔。   十三四岁的小婢女,个子小小的,扒着门棱眨着一双细长的眼。   见她望过来,她反倒被吓了一跳,她吞咽口水,背书似的将那人告知她的话,一句不落的重复说给许连琅:“李日公公说,今夜连琅姑娘要是不去,他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小婢女声音稚嫩,将李日话里的恐怖泄掉三分,许连琅愣了一下,细细理解这句话,才回过神来,但依然疑惑。   王福禄今日才说要他去李日公公那处详细谈,这大晚上的就整了这一出?难道是若她不去,王福禄就要杀了李日?   她想起,王福禄那张瘆人的脸,越发觉得可能性十分大。   说到底也是自己惹出来的事,平白伤了李日公公就是大罪过了。   尽管她一脸莫名其妙,从被收义女,再到被迫接受调派,她都算是完完全全的被动者。   她随那小婢女赶忙出了耸云阁,临走前,看到容嫔殿内烛火已熄,她本也不指望容嫔可以等一等路介明回来,但看一眼,她安然无事,许连琅也就好安心离开耸云阁。   现在的容嫔,基本上刚说完的话,下一刻就已经想不起来了。   所以怕容嫔真的记忆差到记不得耸云阁的路,现在基本上耸云阁是不敢离开人的。要不是路介明在,要不就是许连琅在。两人一旦同时离开,大多时间都是等容嫔午睡光景。   一般这样的时候,她往往领着路介明去看容昭,小孩子一天一个样子,如今正是可爱的月份,许连琅不是很喜欢小孩子,但她喜欢看路介明冷着一张脸目光却柔和到不行的样子。   今夜属实特殊,许连琅希望可以速战速决,方便她尽快回到耸云阁。夜晚往往是容嫔发病的高频时段。   她脚步迈的很急,期间小婢女几次跟不上她,临近李日公公那小船处,婢女忽的转了个小弯,待许连琅反应过来时,已经消失不见了。   一更天的芦苇岸没有半个人影,半人高的挨过了寒冬的枯枝芦苇飘飘荡荡,蹭着皮肤走像是蝎子的尾,冷不丁的划一下,让人冷汗全流。   但更让人狂冒冷汗的远远不止于此,下一眼看到的场景,直接让许连琅在这个阳春三月汗毛倒立,浑身冒出鸡皮疙瘩。   李日公公的船停在岸边,在河面上留下个孤寂如鬼的独身影子。   就是在这艘船上,同样映照出了一个鬼魅身影,那身影真如许连琅所愿,越发如青竹挺拔,但却与竹的品行相去甚远,甚至于走向了极端。   修长漂亮的指尖紧紧的捏着匕首的柄,匕首尖端锐利冰冷,在这样的黑夜下都能反出一道冷光,而这道冷光越来越接近一个跪爬在地的人的脖颈。   就差一寸,就要狠狠刺进。   许连琅听到了自己惊恐至极的声音,“路介明,你疯了!”   那匕首顿在空中,犹豫了一瞬,便又要扎刺进去。   “路介明,你好可怕。”   空气像是被暂停,这一句话细微悠长,明明是哀叹至极,传到路介明耳中却炸如惊雷。   “轰”的一声,炸的他肝胆俱裂。   匕首应声而落,清脆一响,他想狡辩,嘴角嗫嚅,下巴都在抖。   但他根本无从狡辩。   他已经坏到骨子里了,没救了。   就在刚刚,他还在想,若是也将许连琅杀了,她是不是就会永远属于我。   他厌恶极了自己。 第30章 我这样的人也有心 我这样的人,原来真……   李日抱着脑袋跪爬在了船上甲板, 脸贴在甲板上,木屑沾在青紫交加的脸上,不知道是被吓的还是冻的, 整张脸皮都在抖。   肌肉像是不受控制似的,他整个人涕泪纵流。   今天晚上的遭遇千钧一发, 背后的少年让他毛骨悚然,只要许连琅再晚来一点,他必死无疑。   他本有把握可以全身而退, 却万万没料到眼前这个少年的暴虐。   路介明不由分说,甚至于懒得等他睡着放松警惕,直接拿着匕首闯进来, 脚上的力道太大,直接踹在他的肋骨上。   当即他就被呛出了两口血, 少年本来清越的声线十分悦耳,在今夜,低沉暗怒比厉鬼还要凶, 他扯着他的头发, 嘴角甚至于还带着淡淡的笑意:“怎么,李日公公,现在说不出话来了?白天的时候不是挺能说吗?”   “我给过你机会的,是你一而再再三的挑衅我。”少年幽深的眸子里是不见天日的黑, 那股黑完全笼罩住他的全身。   “她怎么能离开我呢,她凭什么离开我呢。”他自顾自的说着,每说一句情绪就更加崩溃,最后嗓子沙哑到了极点,几乎是怒吼了出来,“是她, 先招惹我的,怎么可以说走就走啊!”   李日甚至于听到了他莫大的委屈,少年的委屈藏在怒火中,怒火之下尽是无奈。   李日咬紧牙,硬是挤出几个字,“你这样的人,根本留不住任何人。你的手上沾满鲜血,我求求你放过她吧,是不是你这把匕首对准的下一个就是她啊。她有什么错,她只是看你可怜,她只是心太软了。”   脖颈被猛然勒紧,李日觉得眼球都快要被挤爆,窒息感铺天盖地而来,像是幻听一般,他听到少年的叹息。   “我这样的人,也有心啊。”   一瞬间,他像极了无家可归的犬,那犬被浇成落汤鸡,毛发黏在一起,发亮的眼早就灰白一片,犬失了主人,就连“哼唧”撒娇都没人听了。   他喃喃自语,是自己都不敢肯定的语气,“我这样的人,原来真的不配啊。”   他突然又想起那个偷盗婢子的话,她说了,他便信了。   所以他封闭住了自己,不让任何一个人进入,因为他不配。   直到许连琅的出现,他才慢慢明白过来,他是可以的,他或许也值得别人的疼爱,这几月他甚至于是带着讨好的,在求着许连琅不要那么快的收回对他的同情。   但现在都变了,他做过的那些事成了隐形的雷,只差了点燃的那一瞬间,将他炸的魂飞魄散。   他无比卑劣,嗜血的那一瞬间,他甚至于想和许连琅死在一起。   这样一切都了结了,这样她就可以永久了守着他了。   万生皆苦,他尤其苦。   人生本就无可留恋。   匕首太过于锋利,他脑子里各种念头在疯狂叫嚣,匕首在手掌中翻飞,刀刃先是划破了自己的手掌,那流在船板上的血,都是他的。   疼痛让他清醒,他似乎是听到了许连琅的声音,又似乎什么都没听到。   手下的身体温热,脖颈的青筋暴露在他眼底,他想,这一刀下去,鲜血喷发,场面一定好看。   但然后呢,身体凉了,人僵冷了。   如果换成许连琅呢。   那一瞬间,他痛苦的整个人都在痉挛。   不行的,他舍不得,他那里舍得,他宁愿自己去死,也不愿意伤到许连琅。   然后,他就听到,“路介明,你好可怕。”   是许连琅的声音。无数次他都想将这声音牢记,好让自己能够一瞬间准确无误找到她。   但此时,他只恨自己不是个聋子。   完了,天好像要塌了。   他的希望,要走了。   人影寂寂,芦苇荡旁野草已经长出一大截,脆生生的,万物初生长。可惜天太黑,谁都没能瞧见。   许连琅只用了片刻的时间便接受了这一切。   她无甚惊讶,甚至于觉得,应该是这样啊。   是了,这样的路介明才该是路介明。   这样的,才是完整的他。   许连琅觉得呼吸又湿又冷。   一时静止,最先打破这份逼人至死寂静的是缓过一口气的李日公公。   见到许连琅,他那被抹布塞住的嘴,努力发出声音,因为抹布太大块,又塞的太里面,他“呜呜呜”出来,嗓子眼都是呕吐的反意。   许连琅提起裙摆,船停泊的地方与岸边有段小距离,浅浅的水洼她一脚迈过去,鞋袜全湿。   她上船的时候,脚下生滑,趔趄稳不住身形,那匕首掉落的地方就离她的脚尖半寸之远,她步伐不稳,险些脚侧碰到那匕首锐利的刃。路介明就那么条件反射般的要扶她。   他害怕落在甲板上的匕首碰到她,丝毫不犹豫的,将匕首从甲板上踹下,顷刻间,便没了影踪。   这是他这两年在行宫的唯一的方便自保的工具,仅仅因为怕尖端划到冒失上船的许连琅,他可以眼睛眨都不眨的抛弃。   但是,他那伸出去搀扶许连琅的手,甚至于都没能碰到她的衣角。   她紧皱着眉头,侧身躲了他。   路介明僵冷的真像是一具死尸。   许连琅帮李日顺气,搀扶他站起来,又再三询问伤处……这期间,许连琅连一分一毫的目光都没有分给他。   他见她因李日脖子上的勒痕内疚自责,攥紧了拳头,掌心的刀伤又迸发出鲜血。   李日缓过来,一把抓住忙前忙后的许连琅,他呛咳,“你看到了吧,这小子要不得,他太可怕了,你掂量掂量自己的小命儿,有几条可以陪他这么玩。”   “我跟你说,不单单如此,先前偷盗的婢子也是他杀的,膳食堂的火也是他放的,还有很多很多,你以为耸云阁那神鬼惩罚流言哪里来的,真有神鬼照拂吗?都是他干的!他还这么小,就能做出这种事,以后大了还怎么得了。”   “许连琅,为着许姑姑的情分,我才做了如此大的牺牲,你长长记性吧,可怜他不是要把自己搭进去的。”   “他太会装了!在你面前装成一只乖狗,摇尾乞怜;在暗处,他就是条疯狗,见人就咬。”   “他没有心的!”   李日刚从鬼门关闯了一圈回来,言辞甚烈,伴着干咳,声声具烈,句句刺入路介明的心。   许连琅从始至终都没有回李日,更没有将目光分给路介明,她只是凝神静听,帮李日按着胸口。   有过那么一瞬的安静,也就是这一瞬,许连琅听到了路介明小小的一声,“不是这样的,姐姐,不是他说的这样的。”   他的反驳没有丝毫底气,甚至于是卑微的,为自己做着最后的辩解。   那句“姐姐”像是用尽了他的力气。   许连琅目光变幻,细细查看一番,发现李日身上除了脖颈上的勒痕,身上并无其他要命的伤,咳嗽也慢慢稳定下来,除了面色因为愤怒而涨红之外,并无大的性命之忧。   她与李日打着商量,“公公,行宫请大夫要上报理由,劳烦公公暂且忍耐一日,明日我定然带大夫过来给公公治疗。”   言下之意,是希望李日瞒一瞒这件事。   李日自然也知晓的,若他按照流程找大夫自然要牵扯进来路介明,他一个小小太监,牵扯到皇子,不知道要惊动到什么程度。   而且,尽管是皇子动手,但他这条贱命,很有可能成为皇家为了维护颜面的牺牲品。   他用力咽了咽头水,感觉脖子处倒也还好,死不了。   “不用了,我这命硬,死不了。”   许连琅感激的道谢。   他一道谢,李日又要生气,“你道谢什么,你干嘛帮他道谢。”   李日公公这一片苦心,许连琅是没齿难忘的,她连忙顺着他说:“是我谢谢公公,让我看清眼前日日照料的人是什么样。”   李日得了她这句话,舒心了许多,被许连琅搀扶着进了帐篷,盖好了被子,就开始赶人了。   “去,回去收拾行李。”   许连琅没有反驳,离开帐篷,看到了那孩子还站在船上,一张脸惨白到极点。仿佛被恐吓,险些丢掉生命的是他。   她目光淡淡,脸色凝重,眼眶里是谁都瞧不到的伤痛,“怎么?还要我请你回耸云阁?”   她语气绝对算不上好,坏透了,很冲。   但至少她跟他说话了,路介明甚至于卑微的想,这样就好,他不要自尊,只要她。只要她还愿意理理自己。   哪怕她明日就要走,只要她能理理自己就好了。   少年飞快下船,明明长腿步子迈的很快,到了距离她三步之远的地方,又慢下来。   想靠近,又不敢,最后只能保持这三步之差。   “姐姐。”他漂亮的唇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但许连琅能看出,是这两个字。   许连琅一把扯过他垂放在腿侧的手,不顾那些伤口,用力的攥了回去。   她问他,“疼吗?”   他摇头,她便攥的更用力一点。   她的力气能有多大,但捏痛一个本就有伤的手实在轻易的很。   那匕首实在是太锋利了,伤口看似浅,实则深,在许连琅的屡次用力之下,鲜血蔓延在两个人的手心,又顺着手腕,流到手臂,湿了许连琅的衣裙。   “疼吗?”   不知道这句话问了几次了,他还在摇头。   最后,许连琅红了眼,出口便是质问,带着哭腔的质问像是千斤担压在路介明心上,“路介明,你是个假人吗?他们说你没有心,你就证明给我看啊,你有心,你也会疼,你也会害怕,你也会有珍惜的人。”   “你证明给我看啊,”许连琅呜咽出声,“告诉我啊,你很疼。”   “你杀他们,是因为他们弄疼了你。对不对。” 第31章 姐姐,我不疼。 吻   最后许连琅还是放开了路介明。   她的手心里都是他的血, 鲜红的,流到了指缝里,她的指尖在发着抖。   “啪”的一声, 她扬手打在了那张漂亮的脸上。   几乎是瞬间,那张脸就留下了清晰的她的五指掌印。   路介明被打的偏过脸去, 血沫顺着嘴角流下,凤眸半阖着遮下所有的情绪,他用指腹想去抹掉嘴角的血丝, 却忘了自己手心的伤,掌心的血沾到脸上,越发显的那张脸可怖又可怜。   他是后来才发现血都沾到了脸上, 小心翼翼的用余光去看许连琅,看到女人那已经挡不住泪意的眼睛, 他嗫嚅着,笨拙着,想要尝试止住那比珍珠还珍贵的泪珠。   “姐姐, 我不疼。”   他惯常游刃有余, 今朝战战兢兢,如此无措。   话刚出口又懊悔到想要咬掉自己的舌头,许连琅哭该不是因为怕他疼。   他复又说,“姐姐莫怕, 我绝对不会对你做出那样的事,明日姐姐离开,我什么都不会做。”   每说一字,心就痛一分,她要离开,他不该再阻拦了……   他做了那么多错事, 唯一不能伤害到的,就是她。   但字字泣血,字字剜心,只要一想到她会离开,真的陷入到天塌般的绝望中。   除了放她走,他再无别的法子。   许连琅看着面前这个垂着头做错事的少年,他肌肤如玉白皙,五指掌痕显出青紫。   像是美玉有了瑕疵,少年神情脆弱又易碎,他想要扯出个笑来证明自己的话,但那仅仅停止在嘴角的笑意,让这一切都显的太过于悲哀了。   他有多疼,她就会有多疼。   他的脸受了多大的力气,她的掌心就会承受多大的力气。   许连琅紧紧咬着下唇,杏眸无声的在诉说自己的悲伤,她为路介明悲哀,也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悲哀。   许连琅扭头,不想再纠缠,更不希望自己因为怒其不争而再做出什么过激举动来,率先走了。   今夜注定无眠,连星星月亮都躲了起来,岸边的少年神清骨秀,却慢慢塌了脊背。   夜里忽然起风了,卷斜着尘土直往人脸上刮,廊下的灯笼跌落下来,烛油晃了出来,火苗不灭反燃,将那灯笼烟霞粉色的外皮燃尽。   火星子明明灭灭,吞噬着这两顶灯笼。   许连琅就那么眼睁睁的看着灯笼慢慢成为灰烬,她没有动,脸上的眼泪已干,泪痕犹在,她抬手抹了一下。   容嫔安然着睡着,殿内静悄悄的,许连琅在她床塌边坐了下来。   她看着容嫔这张过分艳丽的眼,心里怪异的平静下来。   她口齿轻启,“娘娘知道吗?七皇子成了这幅样子?”   她是他的母妃,生养生养,为人父母者,先生后养。她生了七皇子,却没能养好他。   “有时候我总会想,娘娘这一疯,倒像是天赐的,不用再面对这诸多的痛苦,你的苦有人帮你扛着,你的痛有人帮你受着。”   她性子柔和,今夜话里却都是倒刺,勾子一般,想要发泄,勾出别人的伤痛过往以求自己可以稍微平静。   容嫔睡的很沉,并不能听到她的话。   她索性没了顾及,说了个尽。   “容嫔娘娘,你终究是连累了自己的儿子。是你害了他。他杀人不眨眼,小小年纪,已成恶魔。”   许连琅任由着身子滑落,头磕在坚硬的床板上,她闭着眼,觉得眼泪已经流尽了。   到底是谁错了呢?   是容嫔的美貌吗?   是这样的美貌招了人妒忌,在宫斗中失足,娇艳的花落成泥,谁都想要踩上一脚。害了自己,也害了……路介明……她的小皇子……   可是美丽又有什么错呢。   找不到罪魁祸首的痛苦更是让人无力,许连琅觉得自己头重脚轻,脑袋发涨,眼前一片模糊。   她挣扎着想回自己的西厢房,关上门,落上锁,独处的空间,最适合消化一切。   她侧躺着,听到了门外的动静,很细微,簌簌的衣料摩挲声。   有人抬脚靠近她的西厢房,似乎在门外踌躇良久,就在许连琅以为门会被敲响的时候,又突然没了声音。   昏昏沉沉半梦半醒,她只觉后悔,干嘛打他呢,骂几句不就行了吗?   明明错不在他。   但不这样打他,不这样让他痛,他会长记性吗?   那些人,那些他杀的人,无一不是先来招惹他的。兔子急了尚且会咬人,更何况他是个活生生的人呢。   许连琅不想为他开脱,但事实就是如此,他不这样自保,死的人就是他。   他无依无靠,母妃妹妹都需要他庇佑,他还太小,他身边没人护着他,没人教他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他只比许连珀大两岁,许连珀可以肆意的在父母怀里撒娇,他吃穿不愁,每日只要记得玩什么闹什么就好。   但路介明呢,他连饭都吃不饱,还有一群人想要他的命。   危机四伏的皇宫,本就教不出良善的孩子。   许连琅明白这些道理,错不在路介明,但他的确做错了,并且他不能再这么错下去了。   她打了他,她质问他,他木讷无语,只是无措的盯着她。   那双凤眼是那么无辜,像是在跟她求救,“姐姐,教教我,我不会,不这样做,怎么办,我控制不住自己。”   许连琅揪住了胸口的衣衫,幼犬乞怜,嘴上说着放她走,眼里却都是不舍的光。   许连琅瞧出来了,他竟然是如此的惧怕她的离开。   “我二十五岁出宫时,恰是你弱冠前一年。”   她早就许诺过他了,但他对自己没信心,对她也没信心,总以为她对他的感情太过松懈。   其实感情深浅,原就不在于对方是个什么人。   许连琅一腔热血付诸,她觉得他可怕,但她并不怕他。   她拿他做亲弟弟,姐姐会怕自己的亲弟弟吗?   亲弟弟又会杀掉姐姐吗?   同样的,当初对他许下的诺言,依然存在,她慢慢来兑现。   似乎暴风雨过境之后总会带来一连好几日的晴朗天气,昨夜的暴风雨残存在心间,并不能真如天气一般,在清晨迎来破晓黎明和旭日暖阳。   许连琅醒的很早,她慢吞吞的穿戴衣衫,看着铜镜中自己肿成核桃的眼睛,露了个苦笑。   这几日,许连琅都不打算再与路介明说话了,冷暴力的确会中伤严重,但她得让路介明知晓自己真的错了。   教导孩子的关键,无非是那么两点。   要么找到孩子害怕的,要么找到可以威胁的软肋。   他怕的,无非就是自己离开。   她不想拿这件事威胁他,但事已至此,她根本没有别的法子,他已经走了歪路了,扭转牵引他回正路的过程,定会异常艰难。   他希望他可以主动一点,可以积极一点。   她信他不会伤害自己,但不想他这双手再沾染任何别的鲜血。   她打算的清楚,却没成想,门开的瞬间,一副滚烫的身子直撞入她怀里。   路介明坐在门槛上,就那么坐了一夜。   许连琅接住这具身子,脑子里哪里还有什么不搭理他的想法,满脸焦急的去触他的额头。   额头很烫,她又伸手去贴他的脖子,手刚伸进去,才发现他里衫都被冷汗打湿。   许连琅将他扶进屋内,放到床上,才看清那张脸。   她心头大憾,一时之间,竟然不知要作何种反应。   她打在他右脸,右脸本来只有她的手掌印,如今却是两边脸颊都有横纵相交的数不清的多少道掌痕。   伴着血迹斑斑,那张脸惨不忍睹。   “路介明,你……做了……什么?”她像是失去了语言能力,一句话磕磕绊绊。   这样的他,比让她亲眼看到他杀人还要痛苦。   路介明于高烧中清醒,他存着她马上离开热河行宫的心思,想着强撑起来看她最后一眼。   怕错过她的离开,就在她放门外枯坐了一整夜。   “姐姐,我错了。这两年,我伤过十余人,有重伤有轻伤,有尚且还在人世的,也有已经离世的。我做错了,人已经没了,再做什么都是于事无补。姐姐那一巴掌给的好,我该打,更该死。”   “我不想你因为这一巴掌自责。”他因为高烧而干裂的唇说着,湿漉漉的眼里都是她。   他近乎贪婪的想要记下她的五官、她的神情、她的每一寸、每一毫的表情。   那些他伤的人,都是活该,他不会因为伤害他们自责,但他不想看到许连琅自责。   她那么善良,打他的时候,手指都在抖,他看到了。   他给了自己十巴掌,妄图以这样的方式让许连琅心安,他用这样的方式告诉她,她打得好,她打得对。   受着她的巴掌,他心甘情愿。   许连琅一颗心软成水,只想盈盈润润接住落地的花,将花瓣上的尘土洗涤干净,花是花,尘是尘,她的皇子不再被任何污浊污染。   她的小皇子哪有那么冥顽不灵啊,偏她还想了那么多要惩治他,他自己已经身体力行的告诉她,他会努力改的。   路介明以一种自残的方式让许连琅宽心,也恰好是这种对自己的狠心,让许连琅再也对他残忍不了。   那些冷暴力,她如今哪里舍得对他用。   他明明那么会,那么知道,如何让自己心疼。   看着这张肿的不成样子的脸,她轻轻的俯下身,吻上了少年烫的厉害的额头。   这是姐姐对弟弟的爱怜,是她对他的心疼。   “殿下,你乖一点,好吗?”她声音轻柔,像是这件事根本没发生过,她揉着他柔软的发,唇瓣湿润,落在他的眉心。   “我弟弟在你这个年岁,没有糖吃还会哭鼻子,我知道这都不是你的错,是别人负了你,没人爱护你,你得爱护你自己。但我不是来了吗?以后,我努力,不让你受那些欺负,但这样的事不能做了,好吗?”   路介明闭着眼睛,接下她的亲吻,眼睫毛乖顺的窝在眼下,疯狂颤动着。   他听着她的话,那颗已经在昨夜死去的心,终于被重新注入血液,一声一声,响在胸膛,震在耳边。   “你喜欢你弟弟那样的小孩吗?”   发问时,他双唇抿的紧紧的,阖住的双眸自洇红的眼角滑落清泪,湿了他的发。   “是啊,我也拿你做亲弟弟的。”   “好。你生气了吗?”   “是啊,我好生气的。我这个人心眼小的很,脾气大的很,生了气就不理你了。”   “你还会走吗?”悬在心里的话,吐露出,他手指骨节按在被褥上,用了那样大的力气,呼吸都恨不得停止。   许连琅伸出手帮他擦掉眼泪,“殿下,还记得我说过的吗?”   “我二十五岁出宫时,恰是你弱冠前一年。”   “我会备好弱冠礼,亲自交给你。” 第32章 胖上十斤 亲吻。额头。手背。亲姐弟……   耸云阁这几日大门紧闭, 一把生锈的铁锁横亘中间,隔绝了外面所有的纷扰。   期间王福禄来过三次,皆被拦在外面, 隔着厚重的门,许连琅的声音听上去很闷, “王公公,不要再来打扰我了,你所想非我所愿, 你我之间并无父女缘分,望各自珍重。”   她眉上生寒,话里已经不再客气, “公公不要自作聪明,更不要自作主张了。”   她“哗”的一声, 大力推了一把门,锁链咣当,声音颇为刺耳。   她不知道李日公公的事王福禄参与了多少, 是否是他谋划, 但这件事的始端终究是由他而起。   李日公公的做法有多冒险,差一点丧生。拿自己的性命去勾出路介明深藏的暴虐,生与死的界限就在千钧一发之际。   生死是大事,不能拿来开玩笑, 也不该拿来做引子。   若这中间还有王福禄的引导……许连琅只觉得自己实在是没必要再与王福禄攀谈。   若没有王福禄这件事,也不会以这么激进的方式来逼路介明显露他那阴狠的性子,更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快刀斩了这些乱麻,她只想赶紧回去看顾路介明。   路介明一直在发高烧,一连三日,烧的浑浑噩噩。   他浑身紧绷, 冷汗层出不穷,少年白皙的肌肤上蒙了一层细腻的汗,盈盈润润,像个瓷人娃娃,漂亮精致,但稍不留神,就会碎。   他碎掉的棱角,还会深深扎进旁人的手心。   他病着,许连琅脸色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那晚短暂的对话结束后,他得了她的许诺,彻底放松下来,身体的状态急转直下,一发不可收拾。   像是要把这几年积攒下来的病痛一下子发泄出来,他仗着有人照料,不再硬抗,不管不顾任由高烧侵占身体。   许连琅蹲下身子,轻轻给他上药,他脸上的掌痕太重,肿胀起,又消减下,露出他清瘦的骨骼,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腮边肉已经消完了,没了孩子气的腮边肉,侧脸线条清隽又刚毅。   许连琅又流眼泪了,她为他擦着额头,眼泪顺着她的脸颊落到少年的额角。   那滴泪落下的瞬间,昏迷了三天的路介明终于睁开了那双狭长的凤眼。   才刚刚张开眼,看到许连琅,便只是笑:“姐姐,我梦到你离开了,真好,醒来你还在。”   他耸耸鼻子,扯出个乖巧的笑,修长的指抬起,苍白的指尖抵上了许连琅的眼角,“姐姐一哭,我的心都要疼死了。”   他牵过许连琅冰凉的手,拢在自己的手心,细致的暖热,他发着烧,身子热,但却畏极了寒。   许连琅手很凉,她要抽出来。   病中少年力气大的惊人,她半寸也挪动不了,只能小声絮絮:“我手凉,你还发着烧,怕寒。”   “姐姐的寒,我不畏。”   明明是这么一句话,带着羞人的气氛,带着浪荡的调调,可他那么真挚,那么专注,像是真的要将自己的心捧到她面前。   许连琅缴械投降,手指慢慢放松,任由他牵着,直到瞧见那微微勾起的薄唇落在自己手背。   蜻蜓点水,吻在手背。   许连琅吓了一跳,她亲吻他,与他亲吻她,主动的主体不一样,这其中的含义也就变了。   许连琅十六岁,正是好年岁,正是对男女之事敏感的年纪,怎能不因异性的吻而慌乱。   尽管,路介明还是如此单薄的少年。   她慌乱挣扎,路介明不容她动作,已经挺腰坐起,一把将她拽到了自己面前。   手不知道何时绕到了许连琅脑后,按压着,让她一步步逼近他。   四目相对时,少年一双眼睛湿漉漉,因为高烧腮边的坨红一片,他神情倦怠,身体透支的严重,但话语间却是快活的。   “姐姐,我会学着做个乖弟弟,学着做成许连珀那样的弟弟。”   没成想,高烧之后的他,说出了这样的一句话。   因为她说过,他拿她做亲弟弟,他便学着亲弟弟要如何做。   他执拗倔强,总是闷头撞南墙,高烧三日心心念念的就是她这一句话。   霎那间,许连琅突然就觉得再没什么好顾虑的。   他想表达的意思很直白很简单,无关风花雪月,无关爱情,无关亲情,只关你我。   亲姐弟。   吻在手背,珍而重之,无上地位,只给予你。   如果亲吻是一种表现亲近的方式,他们之间,也该存在了。   额头,手背。   路介明睡了太久,许连琅熬的汤药里放了安眠的成分,他喝了昏昏欲睡,但他不想睡,他扯着许连琅的袖子,主动将话题引到了自己身上。   他蹭了蹭许连琅的臂弯,像是小猫儿,黏人到不行。   “第一次杀人的时候我也很怕,可那一瞬间是畅快的。我可以处理好那些尸体,更没有人会深究,久而久之,我便习惯了,有的时候还会控制不住自己。念头一上来,觉得见了血就兴奋。”他眸中神采黯淡,眼里漫上讥讽与痛苦。   他抬眼看许连琅,“这次对李日也是……在他第一次跟你提及让你离开耸云阁的时候,我就想杀了他了。”   许连琅蹙眉,“这么早!”   路介明点头应声,“但我忍了下来,因为我觉得你在乎他。”   “这一次,就忍不住了,控制不住自己了”,他额发被冷汗濡湿,许连琅拿了帕子替他擦拭,他扬起下巴,喉结滚动。   “我时常想,这样是对是错,甚至于就在昨天我还觉得我没做错,是他们先来招惹我,我只是自保而已。他们都该死,但总也有无辜。就像是李日公公,像是那膳食堂的婢女,我明白他们罪不至死,但我就是想要了他们的命,”他眼里都是困惑,努力剖析着自己,“我父皇是一国之君,他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宁可错杀一万不可放过一个,我身体里流着他的血,人也善良不到哪里去。”   “姐姐,我是不是好不了了。母妃控制不住发疯,我是不是也有一日控制不住杀人。我不知对错,没有是非观。骨子里带着的东西,我摆脱不了。”   许连琅摇了摇头,扶着他的脖颈,让他躺回去,“你善良的很,我没跟你说过吧,我第一次见你,你的所作所为……”   中元宫宴的种种本以为已经成为记忆中泛黄的书页,却没成想,真要回忆,每个细节都生动鲜活。   小皇子的一举一动,都犹在眼前。   她轻声笑着,手指点了点他已经困的睁不开的眼睫,道:“殿下还是那个殿下,要说唯一的变化,就是更加好看了。”   “殿下睡吧。”   路介明还不肯,漆黑的眼瞳太过于沉重,这几日昏昏沉沉的间隙,胸膛里那股子尖锐的直要戳破出来的戾气因为许连琅的陪伴而消失殆尽。   他眉眼都变得温和,他想要尝试改变,想要朝着她希望的样子改变。   毕竟她,拿他做了弟弟。   她已然有了亲弟弟,他这个毫无血缘干系的外来弟弟靠什么留住她的目光呢,他想了三天了,只能再乖顺一点,再乖顺一点。   许连琅侧身也躺了过去,隔着被子拥抱他,她口吻放的很轻很柔,“殿下,别拿别人的错误惩罚你自己。”   “他们威胁到你的生命了,你为了活下来挥出了屠刀,你没有错。但有些人就是嘴巴臭,就是为了这样那样的原因,奚落了你,踩到了你,碰到了你,如果要他们也付出与先前那些人一样的代价,是不是不公平呢?”   怀里的脑袋点头,发丝扬起,沾到她的衣口。   她拍着他的背,哄他入睡,“所以啊,殿下错了也没错,路子走歪了,我们接下去好好走,我领着你,你一定要跟紧,总能找到正路的。”   “殿下,与其待那人犯错之后再去惩罚他,不如一开始就用各种威逼利诱让他不要犯错。你生来良善,只是这两年过的太苦了。”   他困极,在许连琅故意放轻放柔的音量下困意疯狂席卷,他再也坚持不住,口中呓语,“我会乖的。”   许连琅垂下眼眸,悲切又疼爱,“好。”   这几日,七皇子生病的消息不知道怎么就传了出去,热河行宫的老宫人早就过了好奇耸云阁八卦的时候,听到这消息,也只是唏嘘一声,“小殿下能不能熬下去?”   有人唏嘘,自然有人幸灾乐祸。   如今孩子幼年夭折的太多了,再加上耸云阁那情况……他们彼此交换眼神,都觉得八成撑不下去了……   张成这几日逛逛悠悠,刚送走急着被急召勒令回宫的王福禄,就听到宫人私下里就这件事的窃窃私语。   他捋着胡子,竖起耳朵,认真偷听着。   听出个大概,他一蹦三尺高,对着那几个宫女道:“快给老夫呸呸呸,七皇子出什么事,大家都吃不了兜着走。”   “我的爱徒,我的爱徒呦!”他一边絮絮叨叨个不停,一边飞快的往耸云阁狂奔。   张成身上自带一股子书生气,尤其是不说话的时候,更是学究作派,所以站在许连琅面前,口口声声义正严辞要把路介明接到自己那住处照料时,许连琅还被唬住了。   她有些转不过弯,对着屋里撸起袖子正打算大展身手讨好姐姐做饭菜的路介明道:“殿下,你要去吗?他说他那里有吃有穿有药有玩,不仅能治好你的病,还能让你胖上十斤。”   “我寻思着蛮划算的,你要去吗?” 第33章 太傅 说吧,你做了什么牺牲   张成越过许连琅, 直往东屋走,灶台的火已经燃起,浓烟从烟囱中窜出, 锅里刚刚放进了水,路介明挽起袖口, 弯着腰,擦着锅底。   张成在门口站定,低头看着路介明。   他恢复的很快, 少年的身体像是东升旭日,好像是只需要一晚上的与月亮的轮休,就可以在第二日重现光辉。   他露出的手臂线条流畅, 他长腿微微敞开,脊背宽阔挺直, 这样遥遥一望,像极了陛下年少时的样子。   张成慢慢靠近,路介明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眼睛瞥向他。   眼里的情绪完全暴露, 敌意与抗拒清清白白的晾在眼底。   张成佯装瞧不见他的抗拒,自顾自的搭话。   “你眼睛随了陛下,但要比陛下的更有神凌厉些许。”张成自幼教导皇帝,上次一见, 就完全可以理解为何陛下对七皇子如此亲睐。   这样一双眼,生来凌厉,本就自带威严,假以时日,帝王之仪慢慢培养出来,不怒自威, 光是一双眼就能在朝堂上让奸臣两股战战。   他十分看好他。   他是众皇子中最像皇帝的一个,那日相见,还可以依稀从他眉眼间中瞧出些许戾气,今日于这袅袅灶台烟火气中间再见他,发现那抹戾气已经消淡了很多。   张成注意到路介明的目光仅仅从自己身上停留了片刻,便从自己的肩头越过去,凝在某一个位置,刹那间变得柔和与欣喜。   张成惊诧扭头,视线下移,正对上小姑娘笑意盈盈的脸。   她生了一张十分讨喜的长相,面部充盈,鼻子挺翘,两颊红润,笑弯眼的模样好似年画娃娃,整个人明媚又灿烂。   张成挑眉,不由得想,难道七皇子这短短几日这么大的变化,是因为这位姑娘?   他不由的多看了她几眼,原来耸云阁还有一位可以左右七皇子性子的人。   这是个惊喜的发现。   许连琅探头探脑,以一种毫不设防的坦然姿态对上张成探究的目光,她朝路介明挥挥手,“你与这位先生出去谈事?这顿饭还是我来做,你莫急,早晚有时间给你大展身手的。”   路介明嘴角也浅浅的弯起,他甚至于往前走了几步,以便她能更清楚的听到自己的声音,“姐姐,不用的,今天还是我来。我病的这几日你受累了,总该是歇一歇。”   他懒懒撩起眼皮,神色瞬间变了,倨傲冷漠,“至于这位,先前我说的已经很清楚了,我不想再废话了。”   张成被他这翻书式变脸的区别对待弄的蛮挫败,他搓着下巴,暗戳戳猜测俩人关系。   他本就离经叛道,更不被诸多规矩约束,要不是为了那么一口饭吃,早就闲云野鹤,天地为家了。便也不觉得堂堂皇子叫个婢女“姐姐”是什么违规矩之事。   他博学强识,正儿八经的书看了半辈子,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本子也有所涉猎。   这一姑娘一少年,一姐姐一弟弟,脑子里蹭蹭蹭先前那些读过的话本子里的故事直往里面钻。   他轻咳了两声,想拿起帝师的架子来,七皇子这边行不通,他当即便想出了新法子。   七皇子对着这位姑娘的态度实在太过于鲜明,那种讨好的又欣喜的眷恋,是毫不掩饰的。   既如此,那这位姑娘开口的话,七皇子总得听听吧。   张成并不应答路介明的话,快速转过身,对着许连琅笑道:“姑娘,我是来找你的,并不是来找殿下的。”   许连琅不确定的用手指指了指自己,“您确定?”   涉及到许连琅,路介明当然呆不住了,清冷的眸中满是警惕,一把推开张成,拦在他们两人中间。   狼崽子护食一般,将许连琅的身形死死的挡在后面,他尚且还没有许连琅高,许连琅正好可以将下巴放在他的瘦削的肩膀上,她又探出脑袋,口中的热气擦过少年的耳,少年耳垂敏感极了,当下便红了,她声音脆脆的,“您找我呀,那我们去外面聊?”   她说着做出个请的姿势。   张成抄着袖子,一边应着许连琅,一边朝路介明眨了眨眼,连那花白的胡子翘起个弧度都是洋洋得意,他颇有些为老不尊的意味,路介明气的牙痒。   明知道这种法子不比激将法高明多少,但他还是上钩了。   他咬的后槽牙“咯吱”作响,几乎是咬牙切齿的扯过了张成的衣袖,“太傅,我随您去。”   张成目的达到,不介意他扯得他步伐不稳,还饶有兴趣的跟许连琅说:“小姑娘啊,我稍后再找你哈。”   许连琅“嗯”了一声,还欲叮嘱路介明,病刚好要避着点风,刚抬眼,发现已经没了人影。   路介明步伐加快,拽的张成尾音还没消淡,人就已经没影了。   他一路带着张成去了耸云阁前院,金身佛像依然悲悯众人,俯瞰万物。   张成瞧见这佛像,想起当时皇帝力排众议执意于修建耸云阁的时候,当时真的是宠爱容嫔到了骨子里。   这佛像的铸造,还是为了护佑七皇子,贺七皇子诞生之礼。   朝夕之间,佛像的存在反倒成了讽刺。   他不禁唏嘘,先开口的第一句倒是忍不住先问了这罪妃,“容嫔娘娘可安好?”   当初容嫔娘娘的事宫闱之中下了禁口令,涉及到的相关人员都被统一斩杀,所以知晓此事的人并不多,张成便是其中之一。   他无妻无子,从不陷入党派之争,皇帝对他信任到了极致,容嫔之事,他也曾想过劝皇帝彻查,但彻查之后呢,容嫔身子不干净已成既定事实。   哪怕她是被陷害的,皇帝难道就可以毫无介意的待她吗?   天子之心,不可揣度。他拿捏着分寸,终究是什么都没说,今朝看到耸云阁的荒凉破败,心中竟然会因为当初自己的闭口不提而愧疚。   路介明不喜他们这些与皇帝沾上关系的宫中人提及他的母妃,他后仰着头,已经不耐烦,“如太傅所见,死不了。”   张成笑的苦涩,当初事翻案已经太难,尤其是在皇帝本身就不愿意碰触这件事的情况下,怕是这辈子都不能了。   这个念头一出,他脑子里另一个声音又快速发声,不,还有一个可能,能快速翻案,只要七皇子被立为太子。   到那时候,为了大燕的颜面,不管容嫔无辜与否,陛下都会给容嫔一个好的身份。   他做了几个深呼吸,突然像是明白了皇帝的种种做法。   难道事到如今,依然保留着容嫔的称号,即留下了她的命,又没有打入冷宫。   原来是一直对七皇子心存期待。   那将七皇子驱逐到此,皇帝又是抱了什么目的呢?   张成蹙紧了眉,想不出答案。   人心本是最复杂的,人心善变,或许连皇帝自己也不知晓,这矛盾的行为到底代表着什么。   七皇子年纪小,倔的很,很多事他总是看的也不够通透,他年长他这么多,摸清楚他的性子后,便要另辟蹊径了。   对他们母子来说,自然是能回宫最好,血缘摆在这里,哪能奢望平稳的日子呢。   现在的安稳总是暂时的,宫里那些人不会让耸云阁这个隐患一直存在的。   张成既然看中了他,就要帮徒弟把后路想好。   张太傅便是这般,认准一个人,不计成本的也要帮助。路介明排斥他,他要想法子引导他明白接受他的教导才能护住未来想护住的人。   路介明见他一直未言明来意,更加想要回去了,许连琅衣不解带照料了他三日,连带着耸云阁的活计,忙的她眼下已经显出了一层淡淡的青色。   他心疼她,想从做膳食开始,帮她分担活计。   他要做个乖弟弟,身体力行的真的在努力。   “太傅,我以为我已经说的很清楚了,父皇还有那么多儿子,您是帝师德高望重,教导我实在是屈才了。”   他嘴角不屑的轻扬,拒绝的话却说的很漂亮。   太傅属实无辜,不该承担他对于父皇的怨恨,他收敛了脾气,微微正色道:“我送您下去,听说要落雨,下起来您就不好走动了。”   张成却出其不意的开口,说出的话也完全没让路介明想到,“老夫前些天眼拙,在耸云阁看到了十七皇子。”   路介明斜睨着看他,短促的哼笑了一下,“太傅好眼力。”   他都已经提出了,他不认只会让太傅得寸进尺,真以为抓住了他的把柄。   张成打的却不是这个主意,他眯了眯眼,靠在佛像硕大的足上,“老夫倒也觉得没甚奇怪的,小十七那个小胖子打小便崇拜你,日思夜想,跑过来偷偷看你也实属正常。”   “但你说巧不巧,王公公突然就跟我提了一嘴,叶贵人家旁□□位在太医院任职的叔伯,这几日立了功,研制出了淮南那一带纵行的瘟疫药方。”   “要说那瘟疫也没多难治,只是淮南那边的地方官一直瞒着瘟疫之事,并不上报。叶太医研制出了药放上呈给陛下的时候,陛下才知晓。”   他说这话时一直在观察着路介明的表情,少年沉得住气,喜怒并不形于表面,“叶太医老家江南的,淮南那地方该是去也没去过。不知道从哪里得的消息听到了瘟疫消息呢。”   他捋了捋胡子,“今个儿见到了这位姑娘,我大胆猜一猜,这位姑娘的家人是否在淮南一带呢?”   其实张成这样的猜测并没有任何确切的根据,只是桩桩件件串联起来,似乎只有这样可以解释。   主要还是前段日子,他刚看了个话本子,情节与今遭差不多。   张成看路介明渐渐凝滞住的表情,大叹,自己竟然猜对了。   他在心里啧啧称奇,所以话本子那些故事倒也不是完全瞎写,看来多看书,看杂书也是有用的。   路介明沉了脸,“你想做什么?”   张成一脸无辜,他摊摊手,“我蛮想知道你跟叶贵人交换了什么条件,她愿意这么帮你?”   张成到底是一代帝师,目光如炬,当他真的想要打探一件事时,那种落在身上的目光让人有种无所循行的感觉。   路介明的目光有刹那间的闪躲,他咬住下唇,侧过了脸,“如太傅所见,叶太医得了父皇嘉奖,两全其美,叶贵人也不傻。”   张成拍了一下掌,慢慢站直身子,脸上的皱纹越发深,“怎么会?叶贵人那么精,对她来说,单单是扶持了位太医不值得她冒险,所以定然还是有什么?”   他那双因为年老而浑浊的眸子越发明朗起来,他屈起手指,虚虚的敲了敲他的额面,“说吧,你做了什么牺牲?” 第34章 路介明抽筋了 长大了就可以做很多事了……   路介明侧脸微垂, 似是思索了一会儿,再开口时嗓音压低了:“我不能食用木薯粉。”   张成惊惊鄂发愣,眼神中有片刻的停滞, “未曾听说过……”   当年的七皇子是皇上的心头爱,养的金贵, 整个后宫的眼睛都盯着,稍有头疼脑热都惹得一众宫人人心惶惶。   皇子养大本就不容易,夭折的不在少数, 各类吃食上的禁忌早就记录在册,偏偏这七皇子一向没有禁忌。   那时张成还与皇帝细谈过,“七殿下吃食上没有禁忌, 这样好养活。”   皇帝将七殿下抱在膝上,拽下了腰间的玉佩逗玩, 大掌捻了一小块糕点喂给他,闻言道:“朕的后宫并不太平,朕这样宠他, 也怕有人按捺不住, 朕的小七一定要平安长大。”   却不成想,竟然是不能食用木薯粉。木薯粉太过于常见,各类膳食上都会用上些许。   路介明看出他的疑惑,他索性说清楚, “母妃害怕别人起了谋害心思,就瞒着这件事,让他们知道我无所禁忌,也好绝了某些人在膳食上动手脚的心思。”   张成明白,若真的对外言明对何物禁忌,总有人会“对症下药”, 用那这种东西来陷害人。   容嫔这样隐瞒,倒是聪慧,省去了“贼”惦记。   他是明白过来了这其中的弯弯道道,明白之后,又觉得惊险,他瞪大了眼睛,问路介明,“你就这样告诉叶贵人,倘若她拿这消息去讨好皇后,你岂不是被又重新陷于危险之中,只要每日膳食堂送来的食物中掺杂一点木薯粉就可以要了你的命。”   路介明神情不见丝毫波澜,他黑黢黢的眼睛洞悉了一切,“就是这样,我们的交易就是这样。”   不光是这样,就连这个主意都是他告与的叶贵人。   当时许连珀情况紧急,已经耽搁不了,他唯一的有价值的可以拿来交易的东西,就是这个。   他想留下许连琅,这是唯一的方法,他不在乎自己这条命还可以活多久,只希望许连琅不要再黯然神伤。   那段日子,她哭时,他无能为力的愤懑几乎让他忍不住杀掉自己。   他淡淡的笑了,“我一直处在水深火热之中,不介意再险一点。”   张成吹胡子瞪眼,“你可知为何宫里那边一直拿耸云阁当眼中钉、肉中刺?”   路介明凤眸弯了弯,长睫毛覆在眼睑,有几分玩味,“因为我。”   “母妃当年出的事让皇族蒙羞,基本上对她们来说不具有任何威胁了,唯一的威胁,就是我”,他自嘲的笑了笑,“我留着父皇的血,还如此那般的被宠爱过,就算是如今沦落至此……”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慢慢在张成身上打转,“父皇都派遣了您过来,他们就更不会对我放心了。”   “父皇对我如此念念不忘,倒真是让我受宠若惊。”他话里这么说着,脸上却落满了讥讽。   他挑衅又强势,试图用自己尚且单薄年幼的身躯对抗父皇的安排。   凭什么他说什么便是什么,凭什么他想如何对待自己便如何对待自己,他偶尔大发慈悲地想起自己,给点甜处,自己就要感激戴德吗?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他反抗的自我保护的姿态太过于执拗,张成只得叹息。   他轻声问路介明,“值得么?为了一个婢女,你可知一旦皇后那边想出手,你基本上没有丝毫的缚鸡之力。”   张成根本想不到他的牺牲如此大,可牺牲换来的东西对他来说到底值得吗?为了一个婢女的弟弟,原在千里之外的弟弟。   路介明没有丝毫犹豫,“怎么不值得,至少她不再哭了。”   张成觉得心口被人扯了扯,他克制住了想要揉路介明脑袋的冲动,“皇子重情重义是好事也是坏事。老夫喜欢重感情的小孩儿。”   “太傅谬赞”他满不在乎的笑了笑,太傅瞧人不准,他哪里是重情义,就在三天前,他还差点又动手杀了人。   左右不过是,都是因为许连琅罢了。   张成知晓今日怕是难以劝说,心下再三衡量,觉得给路介明一些时间冷静冷静也好。   他对陛下的敌意过于明显,天下父子亲情寡淡,他也不指望改善他们父子关系,只希望路介明能早一点明白,他接受他的教导,成为太子,才能真的不惧这些危险,保护他想保护的人。   张成擦了擦额上的汗,一再嘱咐他,“若是叶贵人只告诉了皇后还不必过于担忧,皇后娘娘粗枝大叶,心思粗糙,只要你还在耸云阁,只要她听不到什么风声,就懒得对你下手。怕就怕被丽贵人知晓。”   “你知道的,丽贵人一向憎恨你们母子。”   路介明自然给自己找好了后路,“叶贵人向我保证过,只告知皇后一人。如今宫中皇后与丽贵人分庭抗礼,两大阵营,叶贵人只想用这个消息与皇后表忠心,受皇后阵营的庇护。”   “最好是如此。”张成到底还是前朝老臣,对后宫之事了解不多,听路介明这一番话,心中还有疑虑,“宫中没有不透风的墙,如今膳食之类的,你们能自己做还是自己做。”   “赶明儿,我给你们背些菜来。”   “不必了。”   张太傅如此尽心,路介明不是没有感受到,只是他是真的不想再与宫中任何人扯上关系了,他扯了扯嘴角,道:“太傅年老,别将时间浪费在此地,尽早离京,远离纷争,安身一隅。”   张成深深的看他,好一会儿,他点点头,又摇过头去。   小声嘟囔,“但我更想收徒弟啊。”   他讪笑几声,朝路介明摆手,“七殿下说的老夫会仔细考虑。”   说完,不再多说一词,快速下了山。路介明这性子吃软不吃硬,又倔强,他不能急。   走到一半,瞧见许连琅,张成眼睛黏在她身上,只觉得七皇子此事若想成,或许可以从她身上下手。   他揉捻着胡子,胡子硬茬,戳着指腹,今日也不是没有收获,至少知道了七皇子的软肋。   傍晚的时候,许连琅与路介明去看了容昭,小孩子变化很大,已经可以蹒跚着尝试走路了。   许连琅蹲下身子,松开扶着容昭的手,指着路介明的位置,“昭儿啊,去哥哥那边。”   容昭欣喜,小嘴“吧嗒”亲在许连琅脸上,许连琅一并亲回去,“昭儿试着也这样亲亲哥哥嘛。”   小孩子其实聪明的很,早就瞧出来了哥哥最听这个姐姐的话。   她趋利避害,讨好着这个姐姐,哥哥才会在这个姐姐的劝说下抱一抱自己。   路介明背对着他们不知道在看些什么,许连琅的声音一出,他条件反射般的转过身子,容昭已经张着小手挪动着步子要找他。   路介明有些茫然,看着学步的妹妹,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   许连琅招呼他,“殿下,你护着昭儿一点,对对对,就是这样!”   路介明弯下腰,手护在容昭身体两侧,他甫一靠近,容昭就笑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小身子向前倒,正正好倒在路介明身上,“哥哥。”   发音清楚,口水蹭到了路介明的衣襟上。   路介明微顿了一下手,终于是耐不住,笑了。   许连琅仗着路介明两只手都抱着容昭,肆无忌惮的好生捏了一番路介明的脸。   “开心吗?”   路介明不会在她面前嘴硬,眼中溢满星星点点的光亮,“开心。”   她笑容灿如春花,“殿下,我知道你为了防着张嬷嬷,故意不亲近容昭,你为了容昭好,压抑着自己。你心疼容昭,我心疼你。下次我们每次来都把张嬷嬷支走怎么样?在我面前,你可以肆无忌惮的宠爱容昭。”   路介明瞳孔中只有她,她说话时的身材,她鲜活生动的五官,在她说出“我心疼你”的时候,路介明还是无可避免的心中一动。   心动,情生。   他抿紧了唇,才能堪堪止住那不断上扬的唇,笑容太满,以至于颧骨都在痛。   一辈子的快乐,都像是要交代在她身边了。   这个时候的路介明,只一心一意的想要做她弟弟,想要她心尖上有自己,却不知道,自己的占有欲会在将来膨胀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现在的感情统统变质,他甚至于想将她压在身下,这是与对容昭不同的宠爱。   许连琅大声的“嗯”了一声,手指从他的脸颊滑到鼻尖上,“我的殿下呀,你要快快长大啊。”   路介明对她有种无脑的顺从,她说什么,他便应什么。以至于他从里到外,从生理到心理都奉许连琅的话至高无上,能执行的立即执行。   许连琅没想到的是,当天晚上,她就为自己这拔苗助长的行为付出了代价。   路介明抽筋了。   他这段时间长的太快,夜晚总是小腿抽筋,往往每到这个时候,他都咬紧牙关,自己忍过去。   今天好巧不巧,赶上许连琅夜晚睡不着,心血来潮来看他踢不踢被子。   刚推开偏殿的门,就被少年因疼痛而扭曲的脸吓到。   他痛的说话都困难,“姐姐太晚了,你回去歇息吧。”   许连琅看他痛成这样子,哪里肯,当即掀起了他的被子,看到了那双纤细的小腿。   他最近窜个子,小腿修长,摸上去,骨骼感十足。   小腿肚子僵成一团,许连琅用袖子擦去了他额角的汗,“忍着点,我给你揉揉。”   少年一双眼在黑夜的渲染下迷离而迷茫,他将头放到许连琅的肩膀上,腿上抽筋疼痛再次来袭的时候,他张开了嘴,咬住了许连琅的肩膀处的衣衫。   他将额头贴在许连琅的脖颈处,贪婪的吸着她身上的馨香。   最近天气慢慢热了,许连琅夜晚不爱穿很多,只披了一件薄纱衣。   口水将那柔薄的纱衣濡湿,一点点的,沾到了她的皮肤上。   路介明注意到了,当即用手掂在了自己的下巴处,但这样的话,手心上她肩膀的形状与弧线尤其明显。   他眨了眨眼,手心上女人的肩颈线条柔和美丽,肩膀比他的要窄上些,握在手里,薄且细,像是一用力就会捏碎。   与他的相差太多,他突然明白了,男女人的区别,身体上的区别。   他手心像是被烫了一样,突的松开了手,他潜意识里觉得,好像不该再这样亲近了,男女有别,姐姐是女子,他身为男子,要有所回避与收敛,但深层意识里,又舍不得离开她的身体。   他正第一次为此纠结时,突然就听到许连琅说:   “生长痛,宝贝,经历完生长痛,你就真的长大啦。”   他被她一声“宝贝”弄红了脸,凤眼湿漉漉的,等终于挨过了这场难耐的抽筋,他克制不住的张开手臂环抱住了许连琅。   他蹭了蹭,眸色清亮,“长大了就可以做很多事了。” 第35章 都是她养哒,都是她喂哒! 第一次尝试……   就像是路介明的生长痛一般, 总会间或在每个夜晚潜入他的骨血里,跗骨之痛的同时又带来成长蜕变。日子断断续续又连绵不绝的过着,无趣且温馨, 路介明享受着这种无趣,珍惜着这种温馨。   耸云阁像是突然就没了什么存在感, 不再频繁的出现在宫人的话语之中,更不再有那些离奇古怪的惩罚之说,与此同时, 也没有人主动招惹耸云阁了。   像是那股子新奇劲终于过去了,热河行宫渐渐接受了耸云阁的存在,耸云阁当初有的棱角慢慢被更加新奇的事掩盖。   春去秋来, 夏往冬驻,庭院腊梅又开时, 许连琅正忙着与路介明比个子。   她不知道别家的小男孩什么年岁窜个字,但她家这个,未免今年窜的太快了些。   第一次见的时候, 还不到她肩膀, 现在比个字,已经超了她些许。   许连琅不甘心,微微点了脚尖,去按压他的发顶, 想将这相差的几公分归根于他发量多。   手指穿插在他柔顺的发间,路介明歪了头,任由她在自己头顶上的放肆动作,为了迁就她的小脾气,他甚至于半屈了膝盖。   他这么努力的在暗处压低自己的个子,无非就是为了逗许连琅一笑。   果不其然, 在这种程度下,再次比个子,俩人堪堪一般高。   许连琅并没有觉得很开心,她嘀嘀咕咕,“我没长吗?不应该啊,我应该也长了一点啊。”   路介明轻轻笑了,五官掩映在红梅之中,越发的明朗清隽。   “姐姐自然是长了,下回我帮姐姐也在墙上画个道道。”   他说着便也这样的做了,手掌落在许连琅的肩膀上,拉着她贴墙站好。   这是许连琅之前做过的,她心血来潮,想记下路介明身量的变化,便在墙上画了道道,刚开始一月一量,变化微乎其微,后来变成三月一量,到现在已经换成了半年一量。   时间间隔一长,道道间的痕迹就越来越大。   许连琅盯着墙上的痕迹发呆,“到底是男孩子啊。长得真快。”   她突地有种莫名起来的成就感,路介明这一年间长起来的个子可都是她喂的!她叉起了腰,眼睛肆无忌惮的自上到下来回扫视着自己的小孩儿。   啧啧啧,长腿宽肩细腰已显廓形,身姿颀长真如青竹一般挺拔,都是她养的!   她脑袋瓜里转个不停,口中絮叨:“殿下,晚上的鸡蛋牛奶还是不能少呀!我听说有人之前长得快,后来长着长着就不长了,害,你还是得多吃点,不能因为今年长得高了就沾沾自喜。”   路介明顺承她,但其实从头到尾,沾沾自喜、洋洋得意的人都是她自己。   她伸手一把捏上了路介明的腰,柔韧结实,覆着很薄的一层的肉,还是瘦。   路介明一怔,没料到她这突然的动作,腰不比头发,要稍微敏感也稍微隐秘一些,他下意识屏住了呼吸,腹间绷的直直的,还收了小腹,本能的想要在她面前保持自己的好形象。   相处的时间越久,路介明就越能感受到许连琅对于他长相的喜好。她称赞他的样貌毫不吝啬言语,情绪激动时,总爱上手揉碰他的五官,笑意盈盈的夸他好看,越长越好看。   路介明有种莫名其妙的直觉,这张脸为他赚了她不少好感,兴许从第一次见面就开始了。   他小心的绷直着自己的腰腹,他瘦的很,也没什么小肚子,但人松懈的时候,肉总是不受控的,他年纪小,身上总有些微弱的奶膘,他咬紧牙关,难得面上染上几分羞赧。   许连琅显然是并不知晓路介明在想什么,她手指灵活,往下移动几寸,摸到他柔软的腹部,轻轻的拍了拍,指尖捏了捏他藏不住的小奶膘,完全是姐姐对待弟弟的模样,柔和漂亮的眼角眉梢有些揶揄,“真是小孩子,都软软的,肉肉软乎乎的。”   路介明羞红了一张脸,轻薄的粉透到了耳垂上,慢慢爬满了整个耳廓。   他是完完全全不在意甚至是厌弃自己这身好皮囊的,无外乎其他,因为他很像自己的父亲,但他太在意她对于自己外貌的看法了,被她捏住的肉像是要被烧着,臊的他火急火燎。   他完全凭借本能退后两步,宽袖拢到身前,将自己腰腹那块儿挡的个一干二净。   狭长的凤眸眼尾燃着一抹红,他猛的转过了身,“时辰不早了,母妃也该醒了,我去看看。”   搁下这句话,他逃也般的躲开了许连琅的视线。   容嫔已经穿好了外衫,她眼神越发呆滞,这一年来,她病情反复,万幸是皇帝似乎也将耸云阁遗忘,并没有再来过。   容嫔见不到他,那些被刻意丢失的记忆鲜少卷土重来,容嫔还是会发病,但至少不会再那般裸着自己的身子,摆出那般的模样。   路介明挨着容嫔坐好,日子一天天在变好,他藏在眼底的阴鸷一点点变淡。如若不是生活逼迫,谁会真的变成魔鬼,哪怕他的血脉里流的血本就残暴不仁。   容嫔眼波流转,她缓慢的抬了抬眼皮,手刚想搭到路介明肩膀上,就被他不着痕迹的躲开。   她失去了所有鲜活的情绪,以前还会跟路介明理论,高谈阔论她的委屈,“为什么许连琅可以碰你,我这做娘亲的碰一碰自己的儿子你都要躲!”   现在的她情绪极淡,被如何对待了也不过就是皱皱眉而已,她开口了,嗓子发乌,“要到你生辰了……”   路介明笑了一声,那声音有一瞬的惊讶又被迅速盖住,“嗯……母妃可知具体日子?”   容嫔呼吸急促了些,有些犹豫的吐出字眼,“腊月……初……”   路介明嘴角的笑意渐渐冷了下来,“前段日子姐姐就一直念叨着我的生辰要如何过,母妃碰巧听到了吧。”   路介明无意于与自己的母妃如此针锋相对,他叹了口气,“母妃既然已经记不清了,就彻底忘记吧。”   他的母妃也曾细致耐心关爱着儿子的一切事宜,但也只是曾经,来了耸云阁之后,一切都变了。   他有时候都在恍惚,到底宫中那个锦衣玉食的容嫔是假的,还是面前耸云阁这个落魄容嫔是假的。   要不然,一个人前后反差怎么可以那么大。对待亲儿子的态度可以那么大。   他不愿意那么想她,但有个念头却一直往脑子里钻,在宫中母妃万般亲力亲为照料他,是不是就是做给旁人看呢?   矛盾纠缠不清,不会得到丝毫验证,路介明便学会了不去想,他将这一切归咎于她的病,他劝说着自己,这是他的娘亲,是不能割舍掉的仅剩的亲情。   他如此宝贵的,珍惜着的,只希望不再被人践踏。   容嫔闷了一口气,掉开了眼泪,“介明,娘亲糊涂了呀,很多事都记不住清了,娘亲就你这一个儿子,你不要嫌弃娘亲。”   她一口一个娘亲,不再自称自己“母妃”,像是要跟容嫔的身份脱节,又像是想要竭尽全力掩饰自己的失误唤起母子情深。   路介明挪动身体,半跪在她跟前,放缓了声音,却带出了嗓子里的哑,“母妃,我不会嫌弃你。”   得了保证之后的容嫔才止住了泪,她抓着儿子絮絮叨叨小时候的事,宫中的那些华贵岁月她记得一清二楚,说出来兴致勃勃,完全忽略了路介明越来越沉的面色。   他是完全不想回忆起宫中的那些年的,那些年的存在就像是一场天大的笑话,笑话他如今的境遇,笑话他当时的单纯与不防备。   但容嫔并不这样想,她揽着儿子的腰,将脸贴在他的胸膛,尾音颤抖,满是可怜,“娘亲想回宫啊,介明,当年的事我蒙了冤屈,我不甘心。”   “或许让宫中御医瞧上一瞧,娘亲的疯病就能好了呢。”   她期期艾艾使劲的往路介明刚刚才长开的身子里钻,也就是今年她儿子的身板才长成了可以怀抱住她的模样,她就要不管不顾的在他身上增加这样的担子。   那些要回宫的话,就是在路介明伤口上撒盐,已经不单单是撒盐了,是拿钝刀子一刀一刀的割开好不容易才让许连琅治愈好尚且还留着丑陋伤疤的地方。   路介明终究是忍不住了,一把抓住她的手,将她从自己的怀里拉了出来。   他一张漂亮精致的脸变得扭曲而痛苦,高挺的鼻梁皱起,说出的话像是在舌尖上碾磨成渣滓才冷漠道出:“母妃,你如此想念父皇的话,可以在他下次来的时候,努力挽留,别的事儿子愿意以母妃为先,顺着母妃的心意,但回宫之事,恕儿子办不到。”   一下子被戳中的心事,容嫔脸上青红交加。   她的儿子哪里懂,对她来说,没有爱情活着不如死了。陛下都那么久不来了,是不是忘了她呢,他怎么能忘了她呢。   她出了那么大的事,他都舍不得杀掉她,还保留着她的名号,她相信他是她的。   她沉耽于自己给自己的幻想中不可自拔,路介明黑黢黢的眼睛,深不见底,目光一寸寸掠过容嫔的脸,他呼吸急促,脑袋里的神经都错乱了,太阳穴疼的厉害。   他气急的时候,暴戾的性子就憋不住,他眼睛越来越红,蜷在衣角的手指都在发着抖。   为什么母妃还想着那个抛弃她的男人。   如果他真的爱她,怎么会任由她蒙冤将她扔到耸云阁自生自灭呢?   此时的路介明倔的像牛,但线条思维,喜恶分明,对错从不混淆,后来等他真的坐到了天底下最至高无上的位置上,他被裹挟着,被朝臣左右着,被驱使着,身不由己时,他才可以明白父皇一两分。   但也仅仅是一两分而已。   他!路介明!要保护的女人,是绝对容不得外界的丁点伤害。   他不要皇位,甚至于坐上皇位的唯一理由,就是能够更好的护着她。   但是现在的路介明参不透这一两分,更是不明白与自己相依为命的母妃为何真的如同一只狗般,只要给了她一点好处,就真的打也打不走,骂也骂不走了。   无边无尽的失望,他第一次,真的想要放弃自己的母妃。   那个人,甚至于还强·暴了她,她难道也拿强·暴当爱吗?   他觉得喉咙被塞进了一口沙子,堵在嗓子眼,咳不出,咽不下,磨的他生疼,磨的他五脏肺腑都在恶心。   “殿下!热气腾腾的长寿面来喽!”   许连琅的声音撞进他的耳道,清脆灵动,听了无数遍了,他甚至可以想到她说这句话的神采,一定是杏眸弯弯,嘴角梨涡。   顷刻间,就将他从这种濒临崩溃的情绪中解脱出来,路介明眼眶还带着红,但脸上的扭曲感已经好了很多。   她还在外面叫着他,路介明慢慢起身,对着容嫔道:“母妃,我就当什么都没有听到过,我就当你有发病了神智不清。”   容嫔也是怕极了路介明现如今这种阴狠如凶兽的状态,她讪讪闭嘴,多情桃花眼潋滟出水光。   路介明“嘶”了声,他抽着气,推开主殿木门前,扶着梁柱喘了好久。   很多时候,他都觉得,那种嗜血感涌上来,他是控制不住自己的,但自从被许连琅好生惩治过之后,他强硬克制,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   今日被容嫔一激,又是出现了这样的情况。   最后还是许连琅找到了主殿,她推开了门,正对上少年通红的眼。   那双通红的眼眨了眨,径直落到了那晚面上。   相较于去年,这真是一碗丰盛许多的面,卧了三个鸡蛋,又加了很多肉片,满满当当一碗,热气腾腾的与冬日冷空气交织在一起,融出朦胧的雾气。   湿濛濛的,恰恰好模糊了路介明的五官。   许连琅没多想,以为是她家皇子又被感动坏了,毕竟去年这个时候哭的可惨了。   她象征性的抱抱他,又拍拍他的背。   而后故作疼痛的叽叽咋咋喊着:“呀!可太烫了。”   路介明马上从她手里接过了那晚面,碰到碗璧,才发现她在唬人,哪里烫,一点都不烫。   “快吃,快吃!凉了就坨啦!”   看呀,她的唬人都是为了他好,……别的人只想从他身上汲取东西……就连他的亲娘也是……   路介明只觉得情绪被她轻而易举的、怪异的尽数安抚下来,他胸口揣着个刺猬,哪里都是刺,她伸出一只手,轻轻碰了碰,这刺猬就愿意露出白软的肚皮,收起自己锋利的刺。   许连琅带着他去了自己的西厢房,他们坐在凳子上,排排坐好,许连琅撑着下巴看他用膳动作。   他吃的很慢,薄唇轻启,小口小口,姿势优雅,一举一动矜贵无双,就这样单看着他,都觉得赏心悦目。   她托着腮,与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他瞒的很好,没有泄露丝毫的情绪,许连琅完全没有发现他与容嫔的争吵。   “这几日张太傅日日都过来,眼瞅着天就要下雪了,你劝劝他,别让他来了。”   张成依然没有放弃,上次一别之后,坚持不懈,真的背着一筐菜给耸云阁送菜,路介明一开始很排斥,后来见他不再提收弟子的事,再加上许连琅爱听他说那些奇闻逸事,他便也就没关门赶人。   后来已经变成了张成隔三差五过来蹭饭,刚开始就是帮忙盯一下有没有木薯粉,后来发现都是许连琅自己做,他便彻底放心,但来的更勤快了。   老头子一个人孤单寂寞冷,爱和小辈们一起凑,仗着许连琅欢迎他,他更是能来多勤快多勤快。   “耸云阁台阶太多,他要是还爱吃我烧的菜,赶明天起,我去给他送饭。”   路介明“啪”把筷子放下。   许连琅吃惊,“怎么了?饱了?”   路介明觉得自己反应过激了,他抿紧唇,看着许连琅,“你这样会很累。”   许连琅满不在乎,“这算什么呀!太傅说他那住处有很多话本子,就等我去了和我一起读,我乐意跑这几趟的。”   路介明不吭声了,他嗓子里逸出些淡淡的哑调,“我去送吧,你要看什么书告诉我,我给你带回来。”   许连琅瞧出他情绪不佳了,明明和她在外面的时候还挺好呢,怎么一眨眼,就这么不高兴了?   她起身,紧挨着他坐好,“我家宝贝,为什么不高兴了?生辰不高兴的话,可是来年一整年都不高兴的。”   路介明不想她担心,扯动嘴角,想露出个笑,许连琅却已经用食指抵在他唇上,“不想笑,就别笑了,硬笑心情只会更不好。”   她伸手碰了碰还有半碗面的碗,“都凉了,别吃了,再吃下去会不舒服。”   路介明哪里舍得,将碗护在了手边,“不凉的!长寿面,得吃完。”   他在心里补完主语,姐姐煮的长寿面,要吃完的。   梅花蕊晾在枝头树梢,点点红,突然天地一片白,雪花飘然而至,大片大片的,从窗边擦过。   许连琅将他从凳子上拽起来,牵着他的手跑了出去。   大雪纷飞,落到人身上化成冰水,冰的那一下,却痛快极了。   她的手已经包不住他的手了,她与他十指紧扣,凑在她嘴边,她哈了一口气,问他:“冷不冷。”   路介明看她微红的两腮,发亮的眼眸,摇了摇头。   许连琅翘起嘴角,“路介明,别不高兴,十二岁了,我祝你今年心想事成,也祝你十三岁生辰时,依然能吃到我做的面,下次吃五个鸡蛋好不好。”   他最想要的生辰愿望,就是她一直在。   他头一次发现,以他如今的身高,他看向许连琅的目光已经有了微微俯视的倾向,这样看她,竟然是这样不同。   这样的角度,可以看见她沾上晶莹雪花瓣的长睫毛、小巧的鼻子、因为寒冷而愈发红的唇……甚至于越发明显的胸部和不足一握的腰身。   他尚且不知道这代表什么,但只觉得她真的好美,没得惊心动魄。   很多年以后,他看着躺在冰棺里的她,一遍遍探身亲吻她的眉眼,脑子里回想的都是今日的情景。   那时他小,第一次身量超过他,第一次尝试着以男人的视角和高度望向她,在他最为模糊的性别成长期中,他唯一的对象和渴望的对象都是一个人。   十一岁生日那天他拥有了许连琅,在那个春天,歇斯底里的使出浑身解数将许连琅与自己绑在一起,少年年少无畏,带着孤勇一腔,强势的将一个人插·入到自己的生命中。   然后,就再也拔不掉了,不管是十一岁还是二十一岁、三十一岁…… 第36章 许连琅坠湖 早晚要嫁人,谁都配不上……   天寒雪大, 路上难行,但殿内红泥火炉,熏得人暖意融融, 昏昏欲睡。   张成在书架上挑挑拣拣,手边已经放了一摞各种封皮的书, 其中不乏姿势露骨过分艳糜的,许连琅偷瞄了一眼,快速挪开了眼。   张成觉得新奇, 嘴上打趣她,“你今年也不小了,害羞啥。”   许连琅被当面询问这种东西, 脸蹭的一下就红了,她用手去捂身边路介明的耳朵, 看着张成这幅为老不尊的模样,破有些头疼,她小声道:“殿下还在呢!太傅说话还是要注意一点, 我是年岁不小了, 但……这……懂不懂的,也不看年纪啊。”   她越说越没底气,以她的年岁来看,寻常女子不说成亲了, 至少已经有了门亲事,偏她还要进宫,她叹息着,嘀咕道:“也不知道二十五岁出宫时还有没有人要。”   路介明被她捂住耳朵,但他们的对话还是一字不差的听了进去,他诧异的望着许连琅, 后知后觉才意识到他的姐姐是该成亲的年岁了。   他微微动了动头,凤眼一眨不眨的盯着她,许连琅以为是自己的手弄的他不舒服,看着张成不再谈论那些少儿不宜的话题,便松开了捂住他耳朵的手。   她躺在藤椅上晃悠着上半身,路介明就坐在旁边的小杌子上守着她。   张成将那一摞书搬过来,拍了拍手上沾到的土,道:“你拿回去看看,老夫这里还有很多,虽说是杂书吧,但书里面颇有些内宅、妯娌、夫妻相处之道可以参悟参悟。”   见许连琅满脸羞涩嫌弃那露骨封皮,他“哎呀”一声,“早晚嫁人的嘛,有什么好害羞的,多看看,省的被坏婆婆刁难。丈夫三心二意找小妾的事,上面写的可多了。”   他有种“王婆卖瓜,自买自夸”的感觉,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拍着脑袋瓜,搬过一把凳子坐在许连琅面前,兴致勃勃的问:“家里可定好亲了?可有相中的人?”   许连琅下意识摸了摸发髻上的雕花簪子,白嫩的耳根红了几寸,“定亲倒也不算……姑且算是有相中的人。”   她只是收了郑成琢的簪子,有了几封往来的信件而已,没有媒人作证,没有父母力保,其实算是相好有些勉强。   她低下了头,面露为难,几经犹豫,但这种神态配上她已然红透的脸,实在是很容易让人误会成,谈及心上人的娇羞。   张成好奇问:“叫什么啊。”   “郑成琢”。   张成捋着胡子,嘴里念叨了几遍这个名字,“成琢,成琢,不错,好名字,名气听起来就一表人才,”他又问,“还没定亲,那是交换信物了?”   他十分眼尖,大概是话本子看太多了,一眼就发现了微妙之处,盯住了许连琅头上的簪子,“是那簪子吧,你日常都带着,说明也很是满意那男子,他若能等你等到出宫,你俩修成正果,一定要请老夫喝喜酒。”   许连琅解释了几句,“怕是不行,要等我到二十五,怕是他等不起。”   张成一幅过来人姿势,“他若真心喜欢你,就会等你到那个时候的,若他真的愿意等你这么久,你也可以放心嫁他。婚后日子和谐美满,琴瑟和鸣,多好。”   许连琅“嗯”了一声,声音轻飘飘的,应了也没应,她拿不准别人,只好管好自己,当时书信上已经说的很清楚了,他等与不等,都是自由的。   若郑成琢在她出宫之前,娶了妻,她也会包上一份大礼,好生祝福。   她笑容温和,手指摩挲这簪子尾端,眼尾上勾。   她满头稠密黑发,柔顺漂亮,长至腰间,随着她的动作,发尾轻轻摆动,发髻之上,只有这一根簪,颇有种簪子千千万,独宠这一支的意味。   但其实许连琅真的就是顺手拿了插发而已,这不算信物的簪子她没放在心上,今日张太傅一提,才觉得似乎不该这样随意拿出来,她又将簪子往发间插了插,想着回去就放回到柜子里锁好。   她重新躺回到藤椅上,藤椅轻摇,她觉得很是惬意,并没有注意到身旁路介明的神情。   路介明完全坐直了身体,全神贯注的甚至于将身体朝许连琅倾斜了过去,他心中有一股不可言状的愤怒,他手指蜷曲着,牙关咬的紧紧的。   他是没想到,除了一个许连珀,还有别的什么旁的人要跟他抢许连琅的心。   许连琅的心多小啊,他只希望这颗心只能揣着自己。但这颗心在他毫不知情的状况下,已经藏过了这么多人。   而这个人很明显,更让他恼火。   许连珀是亲弟弟,生来便是注定的,连着血脉的,是旁人都无法比拟的。但这个人算什么玩意儿,只不过抢占了先机,先认识了许连琅而已。并且还要娶许连琅,简直是痴人说梦,路介明觉得许连琅那么好,谁都配不上,谁都不该肖想。   他连许连珀都嫉妒的要命,更不要说这个和他一样,与许连琅毫无血缘干系的人了。   他怒火中烧,一张俊脸无甚表情,除了那绷出肌肉弧度的侧脸咬肌和完全气红的脖颈。   路介明他喜怒不形于色,但会在身子别的地方显现出来,最明显的地方就是脖子,刚刚才发育长成的喉结不住的上下滚动,红度寸寸染过他玉雕般的肌肤,白玉成了鸽子血。   许连琅一眼便看见了,她有些着急,“吃坏什么了吗?怎么这么红。”   她抬手便要去摸,还没碰到,就被路介明躲了。   许连琅摸了个空,也不觉得尴尬,只担心他吃坏了东西,身上起疹子,因为那脖子的确是红的太过分了。   “你让我看看是不是起疹子了,我不摸。”   路介明站起了身,她坐着,他站着,居高临下,让许连琅莫名有了种喘不过气的压迫感。   许连琅意识到他在闹别扭了……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还是习惯性的要哄他。   “不舒服的话,我们先回去?”她说着就要收拾东西往外走,张成旁观了这一切,心里啧啧称奇,像是树皮般纹路深深的脸上有种奇异的光彩。   许连琅不知道路介明在闹什么别扭,他却说看的一清二楚,刚来的时候还姐姐长姐姐短,一口一句,乖巧着将无形的撒娇融入到这两个字中。   一提到许连琅的亲事就成了这幅样子,不是吃醋妒忌又是什么呢。   他事不关己,站在一边看她俩一个使劲想哄,一个静默委屈。   画面实在有些好看,路介明长高了,男人的姿态框架已经有了形状,此时站在许连琅身边,比张成初次见到他们时更要相配。   只可惜……年纪差太多了……身份也差太大了。   他负手站定,默不作声的将那堆话本子往许连琅带来的背篓里装,边装边看这俩人。   路介明不想要身体接触的时候,许连琅就不会去做些亲密举动,她只得言语相劝,路介明根本不应声,小孩儿闹脾气的样子也是好看的。   但着实气人了。   她不喜欢闷葫芦,也跟他生气,抄过背篓就要走,也不再问他,先行一步出了门。   话本子太多了,压的她肩膀疼,她闷声走了几步,突然就觉得肩膀一轻,那个板着脸的少年已经接过了那背篓。   许连琅乐了,他别别扭扭,但从来都会以她为先。   就在她以为他要将那背篓放到自己背上的时候,他挺拔的身子一转,单手拎着那背篓,“哐”的一下放回到了藤椅上。   藤椅被震的晃了两下。   张成没反应过来,茫然的瞧他。   他态度还算恭敬,“太傅,杂书伤身伤眼,姐姐还是少看为妙。”   “那个……多看看……有助于夫妻之道……”   路介明脖颈青筋都露出来了,“毫无益处,太傅年老,糊涂了。”   他说完根本不给太傅丝毫回顶他话的机会,手臂揽着许连琅的肩膀,快速出了门。   少年的胳膊很长,很有力,许连琅被他揽着,几乎是大半个身子都贴到了他胸膛上。   他嗓音带着不入喉的笑,“姐姐这簪子怎么断了,我替姐姐修好吧。”   许连琅满脸惊讶,她声音挑高,完全不信,明明她刚刚才摸过的,“怎么可能!”   路介明很是无辜的耸肩,抬手将那簪子从她发上拿了过来,顷刻间,女人飞扬的青丝长发漫过了少年得逞的眼。   他抬手,袖口下滑到小臂处,露出清冷的骨腕线条,掌心纹路间,躺着支从中间断裂开的簪子。   许连琅长吸了一口气,不可思议,从他手里拿过那簪子好生端详。   的确是断了,断的还很齐整。   “这……怎么会”。   她摸着断裂开的地方,痛心疾首,不是吧,刚刚还想着收好呢。   路介明慢悠悠开口,懒散的站姿透着少年狡黠,“工艺太差了,硬度也不够,赶明儿我送姐姐好的。”   许连琅有气无力,“得了吧,你拿什么送我啊,咱俩都一样,一穷二白,钱袋比脸干净。”   “有钱买簪子,不如先填了咱家粮缸。”   路介明将手背了过去,交叉相握住,另一只手的手心有两道十分明显的红痕,硬生生掰裂硬物导致的。   他笑得疏朗眉目,凤眼生辉,“到时候姐姐戴我送的就好。”   许连琅当他孩子玩笑话,正欲将簪子放到怀里收起来,路介明又伸出了手,“姐姐交给我,我试试能不能补好。”   “这怕是不能了吧”,许连琅看着那个断裂口,觉得补好的希望微乎其微。   路介明拍了拍胸口,“总得先让我试试。”   许连琅再无他法,便也就交给她。   她回去的路上尽是垂头丧气,簪子不能代表什么,但至少是别的男子送给她的,当不得信物,但百分比可以证明她还是有魅力的。   怎么就这么断了……是老天都在告诉她……他们俩没戏吗?   路介明不再揽着她,他达到目的,自然心情大好,手里掂着那两段簪子,走到河堤旁,猛的朝上一扔,就差半寸,便可以葬入河底。   他动了一瞬心思,却没成想正好碰到许连琅转头,他露出微笑,眼珠澄澈清亮借以表明他没有那样的恶心思。   许连琅当然想不到他的真实想法,只是忧心他站的离河堤太近,他几乎是贴着河堤护栏的边在走,她只得也靠近了那护栏,伸出手扯住他的手腕,想要将他拉远一点。   迎面走来一个婢女,她穿着宽大的衣衫,衣摆蹭着地面,衣领很大,高高立起,几乎遮住了她半张脸。   她用袖子等着自己的左脸,闷不作声的靠近许连琅。   路介明专心的看着许连琅的神情,并没有发现此人的靠近,等他发现过来时,一切都晚了。   河堤没有冻透的冰块破碎,很大的声响,河水湍急从破碎的冰块中冒出来,很快的将许连琅淹没。   而那个将许连琅撞进河堤的婢女,探出个头,露出左脸上从眉骨一直到下颌骨的烧伤了的大片大片的疤。   疤痕在婢女因为激动而抖动的脸上疯狂耸动着。 第37章 在我好之前,你陪着我 她跟着你,得了……   河水冰刺骨, 带着碎冰的河面挤压着许连琅的身体,几乎是涌入河水的那一瞬间,铺天盖地的寒意针扎般刺入骨髓, 衣衫很快湿透,她甚至于来不及呼救, 就被压入水底。   窒息感迅速袭来,她一张脸血色尽褪,像一具破败的布娃娃, 连挣扎都来不及便已经陷入了昏迷。   失去了簪子绑束的长发铺散着,在水中绽开,摇曳着, 跟随主人已经毫无反应的身躯潜入更深的地方。   路介明褪掉了棉衣,露出贴身的单薄里衣, 没有丝毫犹豫的纵身跳了下去,河水包裹住清瘦颀长的身体,他眼眶发红, 修长的指尖差一点就可以勾住许连琅的发尾。   那发尾在水流的冲击下, 极其调皮,从他指缝中穿过,在他奋力攥紧拳头的同时,又逃开。   他从水面上探出头, 深吸了一口气,又快速扎下头,身子带着接近自虐的猛冲,朝许连琅那处游。   但他终究是太过于年幼,身体猛然生长的过程中,他的体力并没有跟上, 等他终于来到许连琅身边,能够将她揽入怀中时,绝望的发现并没有力气可以抱住她,更没有力气可以将她带回岸边。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的年幼。   狭长的凤眼茫然又痛苦,他护着许连琅的头,拼命往上处游,但实在是太冷了,寒气带走了热量,彼此的身体相贴,感受到的都是对方皮肤的冰冷。   他牙关都在颤抖,肺腑都在疼。   万幸是终于有人发现了河堤这处的变故,有人紧随下水,迅速找到了他们。   河水阻隔视线间,路介明隐约看到来人是许久不见的李日公公。   李日鼓着腮帮子,从他手里将许连琅接了过来,他眼神示意路介明,问他能不能自己上去。   怀里的人被别人揽走,身体的重量蓦然一轻,水下压力带来的痛苦也削弱了一半,但心却完全空了,空的他没有着力点。   但路介明没得选择,水下的温度太低了,许连琅已经昏迷,他快速点头,李日便不再管他,先行一步带着许连琅游上岸。   李日生于水乡,水性极好,尽管如此,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间下水还是被冻的浑身瑟瑟。   他将许连琅抱上岸,紧急帮她处理,她唇上已现青紫,他用手试探她的鼻息,微弱的气息萦绕在他指尖。   李日放下了心,才扭头去看同样在水里浸泡了许久的路介明。   他的状态比许连琅好不到哪里去,单薄的湿透的衣衫紧紧贴在少年的身体上,将那一身的骨,一身的皮肉都透了出来。   他哆嗦着,在岸边捡起自己还是干的棉衣,踉跄的跑到了许连琅身边,用棉衣将她完完全全包裹好。   李日因为先前的事对路介明又惧又恨,看这少年冻红的裸露肌肤,忍了忍,没忍住,“你先给自己穿上,别她没什么事,你先冻死了自己。”   路介明慢慢抬起脸,李日惊诧了一瞬,不由的退了一步。   那张脸太骇人了,李日是亲眼近距离经受过他暴虐的一面暴击的,那时的他,满脸的疯狂嗜血,嘴角挂着阴沉的笑,长眉挑起,晾起讥讽与疯狂。一张脸,艳丽又薄情,犹如厉鬼。   但此时,却是不同程度的骇人。   他眼中猩红,鼻尖通红,嘴唇被自己的牙齿咬破了皮,还在往外流着血,面色惨白几近萎靡。瞳孔皱缩间,抖出了眼角的湿润。   他像是失去了对寒冷的感知般,感受不到冷,只一遍遍的唤着“姐姐”。   李日知他疯狂,却不知他也会无助至此。   李日想要抱起许连琅,路介明试图阻拦,手臂刚伸过去就又缩回来,李日口中并不客气,“你抱得动她吗?抱不动,就去一边儿跟着,赶紧找了大夫来。”   他心里尽管还对路介明心生畏惧,但此时的路介明,终于有了点小孩子的样子,被大人一通数落,又怯又涩,没有反驳,一双眼睛只黏在许连琅身上。   许连琅耽搁不了,李日抱着她,拔腿就往耸云阁跑。   路介明已濒临崩溃的边缘,心脏像是被人骤然攥紧,看着李日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里,他就这么一身湿哒哒的去找了张成。   张成刚刚才送走他们,正躺在藤椅上打盹儿,门被人掀开,弄了很大的动静。   他惊愕的看着面前的人,“殿下,你这是……这样冷的天,你会冻坏的。”   他说着,便把人往屋里拽,刚碰到少年手指的一瞬间,凉的他嘶嘶抽气。   “你真的要被冻死了,快跟我进来。”   路介明僵硬着身子,急促的呼吸从嘴边溢出,喷出稀薄的白雾,“姐姐落了水,恳求太傅帮忙。”   一个婢子哪值得去找大夫来看,他们耸云阁受尽奚落,在短时间内根本唤不来太医,路介明没有任何选择,只能来求了张太傅。   张成旋即明白过来怎么回事,扯下了腰间令牌,却没有交给路介明,转而唤来书童,“去,就说老夫病了,先去找离得最近的大夫来,然后回趟宫,去太医院递牌子。”   他拽过路介明的胳膊,使劲把他往屋里拽,“这下可放心了?你随我进来,先把湿衣服换下来,别连琅病了,你也跟着病,到时候还得她照顾你。”   许是张太傅的劝说真的起了作用,路介明终于随他进屋了,他换衣服的速度很快,三下两除二就换完出来,他浑身出着冷汗,刚换成的衣服后背早就湿透了。   他朝张太傅道谢,嗓子嘶哑,“多谢太傅。”   张成抱着肩膀,哀怨的瞧着他,他知道此时说这不合时宜,但若是抓不住这个机会,下次再找时机就难了,他闭了闭眼,快速开口:“你瞧,她病了你都没办法给她找来御医。”   “她跟着你,跟着容嫔,做你们耸云阁的婢女,得了什么好呢?”   只这两句话,已经要把路介明刚刚才稳定下来的心绪撞乱,心脏开始发痛,全身上下后知后觉的有了浸泡冷水之后的酸痛,起伏的胸膛间,肺像是要炸掉。   路介明咬紧嘴唇,没有力气再迈出一步。   张成拧着眉头,想要再加一把火,“如果你还是宫中那位金尊玉贵的七殿下呢?如果你成了太子呢?谁还敢欺负到她头上,今日的落水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张成其实并不知晓许连琅落水的具体缘由,但事实却是如他所说的,若路介明还是当初的七殿下,许连琅哪里会落得这个地步。   “今日老夫帮了忙,但老夫不会一直在,下次你们要靠谁?”   “若她挺不到你找大夫来,你岂不是要后悔一辈子,”他看着少年越发佝偻起来的脊梁骨,咬牙说出最后一句,“殿下,只有你强大了,才能保护你想保护的人。你身来便是皇子,这就注定了你不会拥有安稳平淡的生活。就算是为了许连琅,你也该考虑一下。陛下的同情与怜爱,不是任何时候都会有的。”   “你要抓紧时间了。”   张成一字一句重重的敲击在路介明的心上,他快要站不稳,张成觉得在此时此刻如此这般对待路介明着实有些残忍了,他心下戚戚,想要搀扶住这个摇摇欲坠的少年。   路介明凤眸垂着,落水又受尽凉风,他现在头疼欲裂,眼中酸涩难止,他突然轻声笑了一下,唇上干裂的部位瞬间裂出口子,冒出血珠,他舔了舔,只觉得自己的血又腥又臭。   他缓缓掀起眼皮,长而舒的睫毛剧烈的颤动着,他将衣袍撩开,径直跪了下去。   张成被吓的连连后退,第一反应就是要扶他起来。   路介明轻轻躲开他的手,跪趴着,额头触上了冰冷的地面,头重脚轻,再也没有力气抬起来了,他鼻音太重,“感激太傅救姐姐,介明无以为报,只待日后肝脑涂地。”   张成身为帝师,受过无数人的跪拜,但从没有哪次的跪拜像今天一样,像是要把眼前人的脊梁骨折弯,像是要把他的自尊碾成渣滓。   偏偏他感激他,是为了另一个女人,他唤作“姐姐”的人。   黑眸子里又湿又热,却无甚焦点,“弟子路介明,愿拜张太傅为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弟子愿听从师父一切调派。”   少年声线清越,这一句从他嘶哑的嗓间,从他染血的唇间吐出,明明是轻飘飘的字眼,却犹有千斤重。   路介明终于还是屈服了,为了他的姐姐。   张成目的达成,却不觉愉悦,他明明知道自己这样做是为了他好,但一种强烈的不详的预感慢慢笼罩过来。   他不由的反问,这样是会害了路介明吗?可明明只有坐上龙椅的人,才能护住自己想护的,留住自己想留的,不是吗?   或许旁人总是不知道的,总是带着臆想的去肖想着皇权,但只有真的坐在了那把至高无上椅子上的人才会知道,高位之上到底有多孤独,有多寂寞,有多冷。   路介明挣扎过,没挣扎过命。他孤注一掷想要护好的人,最后却伤的最深。   老天总是戏弄世人,从未休止。   路介明回到耸云阁的时候,大夫和太医院的御医都已经到了。   那御医见到路介明,还是下意识的行了礼,“臣见过七殿下。”   路介明对他无甚印象,只是快步挨到床边,问道:“如何了?”   这位御医不知道和太傅是什么样的交情,对路介明殷勤的很,“发了热,刚刚服过了药,已经好转。只是……”   他有话未说尽,面露难色,看着路介明和同样坐在床榻边的李日,几经权衡下,对着容嫔道:“恰逢姑娘月信来了,身体受不得寒,寒气入体,要好生调养了。”   容嫔叹了口气,“是要好好养了,姑娘家最是怕这个。”   路介明的目光望了过来,容嫔道:“介明年纪小,还不懂这个。”   他身上还发着虚汗,脚下发软,堪堪扶住床沿,蹲跪了下去。   容嫔心疼儿子,“御医,你快给介明看看,他今天也下湖了,让母妃摸摸额头,是不是也发热了?”   路介明累极,懒的去躲一只只朝他伸过来的手,直到御医惊呼出声,“殿下,您这烧的比这位姑娘还要厉害啊,身上都是汗,不能再熬着了啊。”   路介明浑若不绝,周遭嘈杂被他屏蔽,眼前只有一个人。   他贪婪的看着许连琅的脸,她脸上终于不再惨白,唇上也不再青紫,甚至于因为身前被褥的厚度,而面颊泛粉。   许连琅纤秀的指头从被褥中探出些,路介明颤巍巍的想要碰一碰,才刚刚伸出手,就被人打掉。   他是真的没力气,李日又在气头上,这一下,手背砸在厚硬的床板上,当下就红了。   李日咬牙切齿,大有不顾一切的状态,去他妈的路介明要杀要剐,他忍不了了。   自上次路介明杀他未遂,许连琅又不听劝,李日便少了与耸云阁的来往,他心中殴着气,气许连琅拿他的好心当驴肝肺,最气还是怎么有像路介明这样的孩子的存在。   自己倒霉就算了,还连累这么多人。   他大声吼着,“你知道推她入湖的人是谁吗?是你之前妄图烧死的膳食堂的婢女,你做尽坏事,让许连琅跟着你受罪,你可知对一个姑娘来说,月信期间浸了那么长时间的冷水,会有多大的影响吗?你会害她有不了孩子的。”   李日如愿的看到了路介明瞬间破碎开来的脸,他不可置信的抬头,像是没听清的反问:“什么?”   容嫔不想儿子内疚至此,“介明,没那么严重的,好好调养一下,不会那么严重。”   路介明现在哪里还听得进去,那么傲气的一个人,在这时,瑟缩起了自己的身子,惶然抱头。   御医欲上前,被他突然爆发的力度推开。   路介明眸中色泽暗的瘆人,他不管不顾,血液在体内翻滚叫嚣,他又想杀人了。   他没杀死的人,因为报复那场大火,伤了许连琅。   那不就是,他伤了许连琅吗。   再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他无法接受的,被压制下去的嗜血涌上,他赤红的眼问李日:“那婢子在哪里?”   李日还是害怕他这幅样子的,他强撑着坐着,“陈嬷嬷将人绑了,如今该是关在了照房。”   “你想杀她?那你怎么不杀了自己,这一切都是你引起来的。”   路介明走路磕绊,在李日这压死骆驼最后一根稻草的激发下,又抽了那久不见天日的匕首出来。   才刚刚亮出银刃,床榻上就传来细微的声响。   声音太低,谁都没有注意到。   路介明却蓦然低下了身,许连琅在说话。   “殿下,别拿别人犯的错惩罚自己。我的小皇子不该双手遍布鲜血。血沾的多了,腥味就洗不掉了。”   “这有什么的,我睡一觉,明天就好了。”   “在我好之前,你陪着我好不好。” 第38章 臭男人 路介明,过了今晚,我就拿你当……   路介明昏昏沉沉的睡着, 他趴在许连琅床沿,几乎是寸步不离,身上搭着的小毯子从他腰背上滑落, 他里衣不知道何时乱了,露出柔韧的窄细腰身。   他肌肤很白, 此时的白带着不正常的色泽。   许连琅在腹痛中醒来,她微一侧头就正好对上少年的脸。   少年鼻梁高挺,下颚线的弧度流畅, 他长大了很多,五官比例越发匀称,他的脸颊压在自己手臂上, 挤出了许久不见的腮边肉。   许连琅瞧了他好一会儿,觉得腹痛减轻了不少。   漂亮的孩子不但养眼, 还能让人忘痛。   许连琅挪了挪位置,凑到他跟前,伸出一根手指碰了碰他那在睡梦中都颤的不行的睫毛。   睫毛软软的, 乖巧的垂在她的食指指腹间, 像如今的路介明一样,柔软,乖巧听话。   许连琅已经极尽小心了,她不想把他吵醒, 但他还是睁开了那双狭长的眼眸。   凤眼湿漉漉,带着雾气,还有刚醒的恍惚怔忡,他迷茫着用脸颊去蹭她还来不及收回的手指。   太像只摇尾乞怜的小狗了。   许连琅刚开始觉得他像野猫,不近人情,冷漠无情, 不接受任何的好意,还会中伤她威胁她,但养着养着,野猫变成了黏人的小狗,他像是真的将许连琅认作了主人,听她的话,且说一不二。   许连琅的手指从他优秀的鼻梁骨上滑过,一路攀升,路过眉骨,点到了他还在不停朝她靠近的额头上。   他仍然是,还在发着热。   许连琅的手卡住他尖削的下巴,小指勾了勾他细腻的肌肤,鼻尖贴上了路介明的,像之前做过的那般。   这样近的距离,可以清晰的从少年的黑黢黢的瞳孔中倒影出的自己的相貌。   他的眼瞳被她完全占有,再也容不下其他别的人。   “路介明啊,你又不听话了。”   路介明目光变幻,有些不知所措,鼻尖生出细小的汗珠,他怕许连琅沾上自己的汗,弄脏她的鼻尖,悄悄的挪来距离。   许连琅哪里肯,指尖用了点力气,捏住他的下巴,指尖在他下巴上留下白色的按压指印。   感受到许连琅的力气,他便不再动了,甚至于抬起来下巴,方便她所有的动作。   但许连琅松了手,那只手收到了被辱里,朝他眨了眨眼。   “还发着热呢,你不要命啦,小孩子一直发热的话,是会死人的。”她拍了拍床榻一边的位置,唤他:“上来。”   路介明从手臂中埋出头来,钻进她被窝时,带来了一身的寒气。   他规规矩矩的躺好,不再乱动,小声嗫嚅,“我身上冷,姐姐离远点。”   许连琅噙着笑,月色在她脸上浮动着,她整个人都散发着柔软的光,慢慢的,又不容拒绝的强硬的侵入路介明愧疚自责的心。   她不再唤他殿下了,唤成了“路介明”,有一种理直气壮的僭越感,但路介明听进耳朵里,只觉得熨贴好了心头的褶皱。   “路介明呀,我比你还冷,所以你靠近些,有多余的力气的话给我揉揉肚子。”她主动的贴了过去,侧躺着身子,手攀上了他的手臂。   路介明自然是不会拒绝的,他抿紧了唇,手悬在半空中却不知落在何处。   许连琅扯起唇角,牵着他的手放在了她平坦的小腹上,隔着一层薄薄的里衫,或重或轻的按压着。   手心像是要着火,衣衫太薄,路介明可以清楚的感受到她小腹的呼吸起伏,甚至于是肚脐的形状。   他心如擂鼓,手心出满了汗,几次想要收回自己的手,又被许连琅按住。   她将头放在了他的肩膀上,柔柔的说:“这件事与你无关的。意外而已,当时我在陈嬷嬷那边下了她们的面子,又一手致使他们被关在那处,那个人心中有怨恨,是完全冲着我来的。”   路介明不语,知道她今夜的此番的所有的亲近动作都是为了宽慰自己,他不想让她因此担忧自己,“姐姐,只要你没事,我就没事。”   他终于是肯侧过身,与她面对面躺好,他低了几寸,扑进了她怀里。   少年的手臂用力的包揽住许连琅,但又怕弄痛她,毛茸茸的一颗头紧紧的贴着她的脖颈。   感受到女人正常的体温,正常的心脏跳动,心头的恐慌感才终于是在此时落定。   “你落水的时候,我怕极了,怕失去你,怕永远的失去你。”他深吸了一口气,压下了声音,不像泄露半分的失控,抬起头,朝她笑。   笑容干涩,舌头在口腔中发着麻,他尽力的表达着自己,他笨得很,心疼他姐姐到了极点,却不知道如何表达出这满心的关切。   “那个时候我在想,如果将你强留在耸云阁会给你带来这种伤害,我宁愿你离开。姐姐,我后悔了,我做错了,你该离开这里的。”   “李日公公骂的没错,我早晚会害了你。”   那个婢子敢于这样光天化日之下行凶哪里是许连琅口中那么简单,还是将那场火灾怪罪怪罪到了最无辜的许连琅身上。   火是他放的,人没烧死,留下了隐患。   许连琅眉头微皱,听着路介明自我剖析般的独白,沉吟半晌,心里很明白,留在耸云阁的这个决定,不是路介明单方面要来的,是她也想给他的。   这是个双箭头的结果。   她枕着自己的手臂,目光盈盈望着他,有些好笑的问他:“那你要找机会送我离开吗?或者帮我找个门路进宫伺候吗?”   她知道路介明舍不得,故意说些这样的话打趣他。   “我走了就不会再回来哦,小孩儿,你得想好呀。”她捏着他所生无比的腮边肉,他现在脸上肉不多了,硬捏才能捏出来,这样摸着,许连琅用手背触了触他的体温。   他身上的热度不降反升,更烫了。   她收了打趣闹他的心思,正准备正色要他立即马上闭眼睡觉的时候,路介明眼里消淡了所有情绪,与他年纪并不相符合的郑重浮了过来。   他猛然靠近她,唇瓣几乎要触到她的耳廓,絮絮的低音,从少年薄唇中扑出,连带着高烧带来的热气,刹那间,让许连琅的耳垂就红了。   “姐姐,再等我一段时间,我会带你离开这个地方。”   许连琅并不知晓他这话里的意味,正想再问的时候,被子被拉了上来,她被团团簇簇的裹住,路介明将被子都推给了他,他隔着厚重的被子抱住她。   这样的抱法,并不是第一回 ,去年的某一时刻,也是这样的夜晚,许连琅这样抱住了路介明,她说,她会护好他。   而今天,路介明已经可以这样抱住她,他的身子已经可以覆住她的,他说会带她离开,才不过一年而已,保护者的形象已经换了。   路介明翻身下了床,他垂着眸,“我守着姐姐,姐姐睡了我再离开。”   “不仅仅是在姐姐好之前,以后、未来的每一天,我都会陪着你,除非是你不要我了。”   庭院外的红梅开的正好,厢房中的两人相望着,对视着,暗香浮动,明月明亮皎洁,许连琅却觉得那双凤眼更是亮极,皎极。   他还没长成大人,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担上大人的担子,而事实证明,他做的那样好,在她还未出现的时候,他就做的那样好。   护好了容嫔,护好了容昭。   是她一直太过于将他当作小孩子了,他内心坚定,已成铁骨铮铮男子汉。他要做个保护她的角色,他说要带自己离开耸云阁。   不是放她走,而是一起走。   于是,她便是什么都不问了,只说:“路介明,过了今晚,我就拿你当男人了,好不好?”   路介明冷硬的眉宇完全软下来,清俊的脸上闪过寸缕的欢愉,闪的太快,连他自己都没有捕捉到。   “好”。   许连琅往上拽起了被子,用被子的边缘揩去她眼中不合时宜的泪珠子。   她有时候总觉得自己要坚强一些,因为耸云阁无可依靠的人,但事实上却是,她变成了爱哭鬼。   或许,在之前,在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她就在心中不可避免的依赖他,所以她没能坚强,因为流出眼泪来,总有他哄,总有他安慰。   此时的路介明依然是想要安慰,他都已经弯下腰,想要哄的话都已经到了嘴边,许连琅又突然将被子撩起。   她自己坐起来,手指揪住了正巧探身过来的路介明的耳朵。   她拽开他的耳朵,更像是狗狗了,恶狠狠的道:“臭男人,赶紧去睡觉,刚刚就是我们最后一次同床了,走走走,我还黄花大闺女呢,屋里来个男人算什么事,毁我清誉,走走走。”   路介明被她这一番操作弄的很懵,看她理直气壮一口一口个“臭男人”的叫自己,他被她推着往外走,搁在背上的她的手用着力。   他忍不住弯眉笑了,转过身,双手箍住她的手,“臭男人听姐姐的。”   许连琅有些招架不住此时他的眼神。   对上他温顺柔和到沉重的眼,许连琅不知所措,她眨着眼睛,说话间愣愣的,“路介明,臭男人。”   “臭男人”像是败下阵来般,很快地退出了西厢房,他胳膊支着窗台,俊脸透过窗户望她,“姐姐的闺房,我明日再来,好梦。”   今夜月明星稀,今夜斗转星移,今夜有人着急长大,今夜有人难眠。   许连琅眼中略显局促,“路介明”,她轻轻喊他名字,白日的那一遭,催促着一切快速发生了变化,她似自言自语般,“好梦,梦里要梦到我。” 第39章 儿子恨他 兴许是人家俩人的小情趣……   一封密函连夜快马加鞭被送入乾清宫。   更深露重, 暗卫风尘仆仆,立在乾清宫汉白玉台阶下,只露出一双鹰集般的眼睛紧紧盯着王福禄。   王福禄挑着眉头, 分散了四周的宫人,亲自下去迎了来人。   暗卫的话语透过厚重的覆面巾听起来很闷, 他侧过身,附在王福禄耳边,“热河行宫”。   四个字, 已经交代了密函内容,王福禄面上凝重起来。   王福禄捏紧了手中的密匣,拂尘垂在地上, 他撇了暗卫一眼,挥手让他退下。   对着守在殿外伺候的太监道:“看牢点儿, 谁都不准进去。”   他厉声道,“今个儿丽贵妃过来用膳,陛下不放话, 也要拦住。”   他抖抖衣襟, 将拂尘重新搭到臂弯上,推开了乾清宫的门。   这几日朝堂琐事繁多,陛下日夜伏案批阅奏章,见他进来, 连头都没有抬,“跟贵妃说,推迟一个时辰用膳,叫她再等等。”   皇帝许久不踏进后宫了,连皇后都没怎么见过,单单应了贵妃这次晚膳, 王福禄心里清楚,无外乎是因为贵妃娘家人的干系。   天子看似无所不能,实则处处制肘。   因着冻灾的原因,边境地区匈奴又开始蠢蠢欲动,几次三番与大燕起了冲突,要吃要喝,表面上恭恭敬敬,以燕为上,暗地里却不断招惹,引起祸端。陛下被扰的不胜其烦,想一举歼灭,贵妃的娘家兄长是这次的将领。   天子受任,臣子无敢不从,但命令之下,总是少些干劲。若天子许诺些好处,更会增加胜算。形势所迫,陛下又开始宠幸丽贵妃。   王福禄这几年瞧的真切,自打容嫔出事之后,皇帝对丽贵妃就大不如从前了,至少是从未走过心了。   两个时辰前,就有丽贵人宫里的宫女前来询问陛下今日想用的菜肴,说是贵妃娘娘亲自动手烹饪。   皇帝不但没有回声,还把时间又推延了,不知道等真的过去的时候,饭菜会热了几遭。   但这些东西都不关王福禄的事,丽贵妃与皇后斗的你死我活,他在皇帝身边当差,又有什么干系。   唯一可能有干系的皇后娘娘,又因为许连琅的不情愿,彻底断了。   他压着头,将事关热河行宫的密匣呈了上去。   盒子轻飘飘的,只有一页信纸。   太傅的字自有筋骨,横竖撇捺都是力道,收束间干净利落,只是许久不见,更加龙飞凤舞了些。   皇帝哼了一声,“看起来太傅在热河行宫待的挺悠闲。”   他没有着急打开,眯着眼睛翻看了一番叠的四四方方的信纸,突然对王福禄说:“你那干女儿没调过来?”   王福禄当即跪下,“什么都逃不过您的眼。”   他并不惊讶皇帝知晓,皇帝的眼线遍布全宫各处,但很多时候,皇帝都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皇帝时常懒的计较,但一旦开始计较,就是要人命。   他叩首,“陛下,皇后娘娘所求之事,奴才并没有多言。”   “没跟你说这个”,皇帝丢下了一桌子的奏折,拎着那封信纸踱步到了榻椅上,他半躺着,“你想收的义女是耸云阁伺候的那个?”   王福禄哪里还敢再瞒,他跪着朝皇帝膝行几步,“是,上次您也见过的,那丫头怪伶俐的,奴才动了心,但那丫头不识抬举,奴才就算了。”   其实他没有那么轻易算了,只是这一段时间里,皇帝太过于关注耸云阁了,他虽然不去,但一直是有暗卫驻守在那边。   王福禄心有余悸,想着再等等,反正人就在耸云阁也跑不了。   皇帝“嗯”了一声,略有些阴阳怪气,“那丫头倒是护主。”   可不是护主嘛,上次都被那样恐吓了,当着他的面,还想要挡在容嫔面前。   虽然不自量力,但也率真的可爱。   他对王福禄说:“歇了你那心思,那丫头朕瞧着不错,就让她留在小七身边吧。小七现在拒人千里之外,难得他认准一个人。”   他对着王福禄抬了抬手,王福禄缓身站起来,“陛下说的是,连琅姑娘性子和善,也对七殿下好。”   皇帝短促的笑了一声,听不出来是喜是怒,他叹了一口气,指尖拨弄信纸的边角,“小七那脾气很坏,朕都让太傅过去那么久了,他还是不肯跟朕低头,只要低下头,就可以回宫,甚至于可以得到皇位,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听及此,王福禄完全不敢吭声了,身为奴才要学会及时自我封闭自己的耳朵,有些话听到了也要装作没听到。   皇帝捏的指骨咯咯作响,他有些烦躁,太傅每隔一月就会来信,说些小七日常,但从未提及他开始教导之事,他耐不住,细问了几句,才知道儿子的想法。   儿子恨他。   这点他知道,不然怎么会亲手将他推进河堤淤泥。   但他没追究他的过错,小七还要他如何。   他不单单是他的父亲,他更是一国之君,他是对不起他,但天子的愧疚已经这般倾向于他了,他还不接受就是不知好歹了。   他对这个儿子曾经宠爱到了骨子里,也曾经厌恶到了骨子里,在他慢慢从容嫔事件的打击中清醒过来,想要挽回这个儿子时,又别扭死了。   他既觉得路介明不知好歹,又觉得路介明血性刚强,从没有几个人可以拒绝他给出的好处,自己的儿子这般年幼就有这股子气性,让他惊喜。   但总是这样让他在耸云阁拖着,对整个大燕朝来说都是损失。   纵观他的儿子里,唯小七能在未来成就他的夙愿。   皇帝按揉着眉心,几经犹豫,才慢慢打开了信纸,他是不抱希望的,却没成想,路介明终于妥协了。   王福禄将一杯温茶放到了皇帝手边,他接过来,一口仰尽,将茶盖合上的同时,眉宇间是掩藏不住的欣喜。   太傅在信中写道,路介明已拜他为师,写下此信的时候,他刚刚在他身边誊写了一份策论,实在是睿智犀利,假以时日,不可小觑,七殿下该是不负陛下所托。   写到最后一行,又重而重之,言语恳切,“陛下,给殿下两年,定能使所有人眼前一亮,那时再筹谋回宫之事,更为便宜。父子间的心结,也更好解开。”   皇帝闭眼沉吟许久,“本来打算今年正大光明去热河行宫,看起来是不成了。”   王福禄并不知晓信中的内容,只觉疑惑,“热河行宫那边的事宜都安排好了,就等陛下今年暑期盛的时候过去,是否直接让他们停工?”   皇帝直起身子,指了指一旁的金色祥瑞兽烛台,王福禄心下了然,将烛台上的蜡烛点燃,火苗窜起,在空气中留下道道青痕。   皇帝两指夹着信纸,凑近了烛台,火苗燃到信纸上,不过片刻,便成了灰。   “别让他们停工,继续。今年不去,明年总得去,给朕的儿子两年时间,看他能如何令朕惊喜。”   王福禄应声,退下身,“奴才这就去安排。”   案几上奏章摊了满桌,他累的很,这几年力不从心,眼睛开始花了,却不敢假手于任何人,哪怕是最小的一件事,交给其他人,就是在分散皇权,希望两年后,他的小七能成为这案牍上的另一人。   ……   张成躺在藤椅上看话本子,眼睛老是从话本子上的香艳的画图移到路介明身上。   这个新徒弟对他的吸引力可比这些话本子大多了。   路介明跪坐下来,修长的手指握着毛笔,笔杆墨黑,衬得他肤色如玉,按笔的力度有些大,指尖泛着淡淡的红。   实在是赏心悦目。   感觉到张成频频扫射过来的目光,路介明“啪”的一声将书扣上,他掀起眼皮,“太傅心思杂了,今天就到这儿吧。”   张成讷讷张口,又闭上,干瞪着眼,看他收拾东西。   这不就奇了怪了,明明他才是师父,他是徒弟,但这每日的功课安排竟然都是听徒弟安排,你看这不就说走就走,还要把提前结束的罪咎归到他这个老师身上。   但张成也无从辩解。   只得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强撑起几分老师样子,“路介明,你这火急火燎回去做什么!你这策论还没写完呢,今个儿不写,明天不好续。”   路介明看着他扒着自己的袖子,眉尾挑了挑,“我得回去做饭。”   他摊开手,示意张成松手。   张成惊讶的嘴巴都要塞鸡蛋,“你做饭?你做饭……那连琅呢?不该她做饭吗?”   不怪张成这么想,许连琅的身份是婢女啊,堂堂一个皇子亲自去灶台煽风点火,这太……说不过去了吧。   路介明不想解释太多,但一想到那个理由,心情就好,话难得多了,“姐姐说以后当我是大人,是男人。既如此,做做饭菜也不算什么。”   张成嘀嘀咕咕,“皇子做饭和成为男人有什么干系。”   但看路介明这眼角眉梢的喜气,就知道多说无益,兴许是人家俩人的小情趣。   他咂咂嘴,将自己手里的话本子递过去,“拿给连琅看,还不错,讲的是青梅竹马,被富家小少爷搅合一通,又在一起的故事。”   路介明手指没动,脸色慢慢沉了。   “拿着拿着,”张成还在硬塞。   路介明都要被气笑了,“太傅,我再说一遍,话本子不能给姐姐看。”   他指尖按在话本子的封皮上,轻轻翻了几页,很不凑巧的正好瞧见那香艳的画面,他快速略了一眼,手微一用力,话本子裂成了两半。   张成“哇”了一声,想补救已经晚了,他拍拍胸脯安抚自己,幸亏他还有一箱子呢。   但张太傅没想到的是,路介明这一撕,就撕了整整两年。   彼时,少年身量高大,宽肩长腿,张成看他都要仰着头,他似笑非笑,“太傅,真是不长记性呢,都说了,不能给姐姐看了,您还要被我抓着几回,我见那箱子都见底了呢。” 第40章 两年后 姐姐先出去   对于路介明这种长达两年的没有任何缘由的阻挠他送话本子给许连琅的行为, 张成是完全不能理解的。   纵然话本子有些内容“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但许连琅年岁到了, 看看又没什么,他还寻思着将身边相识的青年才俊引见给许连琅, 总不能真的成了老姑娘,学了她那姑姑,空守着富贵乡, 没了温柔地。   他契而不舍的给许连琅提供话本子,当面给的时候,路介明会将那土匪毁书的模样收敛的干干净净, 一边唤着“姐姐”,一边快速打量翻阅书里内容, 然后那本书就会突然腾空消失。   再莫名其妙的回到张成的书筐里。   这都算是好的,至少还是完本,针对一些特定内容的书, 他便会直接扯了, 扯成两半,不影响翻看,就是完全不能送人了。   在路介明又一次当着他的面毁掉了他最后一个话本子的时候,他再也坐不住了, 拿着戒尺对着少年劲瘦挺拔的身体打了下去。   窗外暑气炎炎,张成养在缸子里的芙蕖开了,白中泛粉,花瓣招摇,荷叶田田。   鲤鱼在芙蕖间安静的吐着泡儿,透明的泡刚刚浮出水面, 还没有破掉的时候,书房里就传来“啪”的一声,鲤鱼四窜,转眼间没了影,荷叶面溅上水珠串串。   很大一声,落在他柔韧结实的窄腰上,当即出了条红道子,细看之间,有丝丝缕缕的淤血。   少年并不觉疼,指尖依然恶作剧般的剐蹭,借着张成这挥戒尺的力道,完完全全将书从中间劈开。   张成气的肺疼,这可是绝版啊,绝版啊,书童在京城各书摊找了许久才找到的。   小崽子这两年可是毁了他不少书,都已经十四了,还会对着他的书下手,他恨铁不成钢,“我说了多少回了,话本子里也有大道理,让连琅看看怎么了!”   “两年前你不让她看,现在她都二十了,你还不许她看?你存的什么心思?”   像是终于戳到他的痛点,这一句话的威力来的比那戒尺还要大,路介明突然就住了手,他笑意还挂在嘴边,眼睛里却冷凝着困惑。   连他自己都不太清楚……从两年前开始,他先是掰了许连琅青梅竹马送的簪子,而后又这般恶劣的跟这堆书过不去了。   心里总是有念头叫嚣着,但到底叫嚣着什么,他并不明白。两年前不明白,两年后也还没有参透。   张成吹鼻子瞪眼,戒尺又要甩到路介明身上时,许连琅从廊庑下探出了半个身子。   两年转眼而过,不过两个四季更迭,于亘古不变的天地来说,差之微毫,但却足以让当初的娉婷少女尽染女人的妩媚与娇憨。   枝头的水蜜桃熟透了,连香气都勾人垂涎。   天太热了,许连琅拿了把团扇斜斜的挡着阳,日头正热,她出了很多汗,藕荷色薄纱裹胸衣裙露出她精致的锁骨,锁骨上汗津津的,站在太阳光下,落在众人眼中,星星点点,皮肤都像是发着光。   张成被许连琅吸引过去了注意力,他悄声感慨,“要不怎么说女大十八变呢,连琅真是出落的漂亮,比你娘亲都要漂亮,是吧。”   他没能听到路介明的回应,扭头去看,才发现这个臭小子早就上赶着凑了过去。   “姐姐怎么来了?”路介明到了变声期,声音没了之前的稚嫩清脆童声,少年粗嘎低沉的音色轻轻的唤出这两个字,有种别样的慵懒。   他拖着尾音,身子往前走了一步,帮她挡住了正烈的阳。   “这几日太热了,怕你中暑,我来送些绿豆汤,”路介明长得很高了,许连琅抬头看他,脖子总是会疼,她看着这养了四年的小孩儿,成就感颇丰。   路介明的手搭在她的肩膀,引她进屋,屋里四角金尊坛里放着冰块,刚一进殿,许连琅就觉得因为太阳晒而发烫发红的脸消淡许多。   路介明心疼她,直接牵着她坐在最靠近坛子的地方。   “天气太热,姐姐不用特意过来的,我也担心姐姐中暑,”他这样说着,就抻起自己的衣袖去擦了许连琅额角上的汗渍。   擦汗的动作无比熟稔,许连琅没动,任由他慢慢靠近。   他衣衫袖口绣着雅竹,三株一簇,他抬起袖子的时候,会露出一大截腕子,他腕骨凸起,线条清冷有力。   许连琅点了点他的腕骨,乌油油的杏眼又是无奈又是惊喜,“你又长了?”   路介明随她的目光望去,身上的衣衫是她前段日子刚刚做的,现在穿着已经短了,“还是能穿许久的,姐姐不用着急再做。”   他手腕一转,将许连琅碰触他腕骨的手指包到手心,细致的揉捏,就瞧见了上面的细小针眼。   许连琅不是个贤惠的,手也不够巧,针线活做起来总是不顺手,想要做成一件衣服,绣好一个花样,总是要扎个自己几下。   “你这都能看见?”平心而论,被扎的地方实在是太小了,把冒出的血珠擦干净,她自己都不一定能再重新找到。   但路介明总是能那么准确无误的瞧见。   他抿了抿唇,“好找的。”他捏着她的手指,像是在赏玩一件稀世珍宝,低垂了眉眼,认真的模样比他应答太傅那些当朝大事还要专注。   他们俩亲近惯了,谁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张成被忽略了很久了,也不客气,自己倒了绿豆汤喝,随手就把路介明撕开的那本书丢到了许连琅手边。   “怎么烂成这样?”许连琅上下翻看话本子,眼睛亮了亮,像她这种一向少与外男来往的已经迈入二十大关的女人,对于话本子的故事既向往又惧怕。   但她还是蛮爱看的。   张成哼哼了几声,朝路介明努努嘴,“你问问他为什么烂成了这样子。”   许连琅转头询问,路介明坦坦荡荡,朝她耸肩,一脸无辜,“兴许是太傅翻了太多遍吧。”   他这样说着,便要从许连琅手里抽出这本书,许连琅捏的很紧,感受到他的这种力气,将话本子往怀里拿了拿,“你也想看?”   路介明懵了一瞬,张成瞧好戏的笑出了声。   笑声太过于张扬了,路介明咬牙切齿,却没吭声。   “那当然是,才子佳人,你们这个年岁的都爱看。”张成抄着手臂,先回了许连琅,甚至于还挑着眉挑衅路介明,“是吧,老夫这徒弟也到年纪了,跟师父说说,有没有心上的姑娘。”   路介明一张脸全黑了,目光在许连琅身上打转,见许连琅神情没有丝毫的变化后,他松了口气。   许连琅表现的并不如表面那么波澜不惊,她看着手里这个话本子,想着十四岁……的确是对姑娘敏感的年纪,他若是有喜欢的,她也该帮着瞧瞧。   想着想着,就将话本子递给了路介明,路介明迟迟不接,她还拿边角戳了戳他的胳膊,“拿着啊,不是想看嘛,太傅送过我许多本,这本你就看看吧,虽然是杂书,但以后和姑娘交往可以学一点儿里面公子少爷的做法。”   她一副过来人的样子,振振有词。   张成难得看路介明这幅窘迫面容,心觉爽快,比看个千百本话本子要爽快多了。   突然就觉得可以原谅路介明这长达两年的,对他那些珍藏的话本子的摧残了。   张成心里兴奋,提前放了路介明离开,路介明眼睛都黏在许连琅身上,张成有话要嘱咐他,叫都叫不过来。   他正色,拔高了声音,“殿下!今早跟你提到的事你得注意了,暑气一来,你的机会也就来了,不要辜负了这两年的日夜苦读。”   路介明藏在袖中的指尖轻颤,旋即攥紧,指尖刺入掌心,漆黑的睫毛遮住凤眼里的锋利光芒,他隐忍却也倨傲,蓄势待发,两年之期已到,他锋芒再也遮掩不住。   这两年,路介明过的很苦。他纵有天赋,但目标太大,太傅的教导从不松懈,他也不肯给自己任何喘息的时间,午夜梦回,总有那灌遍全身的冰水从头顶浇下,他沉在河底,看着碎冰裹挟着许连琅的身体离自己越来越远。   太傅说得对,他的血脉摆脱不了,只有走向最好的位置,才能给她更好的,才再也不会发生那样的事。   路介明的僵硬不过眨眼间,他很快恢复到乖弟弟的形象中去,张成看他的眼神几经变化,狼崽子总会成狼,但成为狼王的路却处处獠牙,稍不留神,血肉模糊。   他希望自己养出第二代帝王,又隐约担忧路介明这性子在中途就崩溃。   无外乎其他,他的软肋太多了。   他残暴过,凶狠过,无情过,但一颗心如今比谁都柔软,虽然这种柔软只针对于一个人。   夏夜太热,许连琅被热醒了,虫蚊叮呀下,很难再次入睡,她左右睡不着,便去接了水,打湿了帕子。   帕子沾了水,擦过肌肤,至少可以带来些许凉意。   她又洗了洗帕子,想着路介明这个年纪正是最怕热的时候,便拎着帕子朝偏殿走去。   天已经蒙蒙亮,粗略估计了一下,以为路介明已经起床温书了,她推开了门,意外的看到他还在睡。   他如今长手长脚,从肩颈开始,一直到绷直的脚尖,整个线条轮廓笔挺流畅,其实他的身型已经是了男人的宽阔颀长,少年感越来越淡,纤细的骨骼已经被一层薄薄的肌肉覆盖住,整个身体蕴含着无尽的力道。   许连琅打量了一番,啧啧了几声,觉得自己养的这样好,真是便宜他未来的娘子了。   身型野成这样,但性子还是小孩子,睡觉并不安生,里衣掀起一大截,堪堪盖住他的胃部,小腹和腰身都露在外面,许连琅走进了几步,本想帮他把衣服拽下来。   意外的看到了他腰上的红痕。   她并不惊讶,太傅严厉,文武要求都高,戒尺痕迹时常留在他身上,久久不散。   严师出高徒,今天这都算是清的,往常里棍棒刀剑比试的时候,身上的伤都是能见血的。   许连琅没叫醒他,蹑手蹑脚的拿了药膏,食指沾了些,刚打算给他抹上。   突然,路介明翻过身来,直挺挺的坐起身,脸上带着些潮红,他看到许连琅,眼神慌乱,一把扯过了旁边的被子裹在了自己身上。   “这被子太厚了,你不热吗?”   路介明将被子盖在腰腹往下位置,他扯进了被褥,呼吸都是急的,“姐姐先出去!”   话是从嗓子中挤出来的,他别过脸,不看她。   许连琅看他面色那么红,以为是发热了,手顺着去摸了额头,并不烫,旋即去扯了那被子,“怎么回事啊。”   被子被扯开,路介明的手挡在了两腿之间。 第41章 正常反应 不,你可不想做她弟弟。……   许连琅望向他双手捂住的地方, 他越是捂的紧,越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路介明面露难堪, 再次开口时已经带了恳求,“姐姐先出去吧。”   许连琅微微低了身, 脑袋歪了歪,杏眼取了个刁钻的角度看,瞧见他没有捂住的地方衣料颜色深了些许, 再结合那敏感的要命的位置,她当下便明白过来。   她不由的红了脸,男女身体构造本就不同, 生理反应而已,她还算淡定, 甚至还可以打趣他,“感觉如何?”   她一脸兴冲冲,在床边坐下, 将手里的帕子撑开去擦了一把他红透的俊脸, 亲昵的刮了刮他高挺的鼻尖,“我们介明,这会儿才算是真的长大了呢。”   路介明手心一片湿濡,那处湿的他心烦意乱, 梦里的场景更是让他难堪,他招架不住许连琅此时的亲近,后仰了身体,强撑起来的肩膀不自然的架高着。   许连琅摸了个空,突然又想到,该给他一些接受和反应的时间, 她将湿帕子放在床头,打算先出去。   就在手指触上木门的同时,路介明嘶哑的声音重新响起,“姐姐”。   他欲言又止,话卡在喉咙里,眼眶都染上了红。   许连琅不疑有他,手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朝他眨了眨眼,道:“我去给你拿干净衣服,你换下来,我立马给你洗了,悄悄的洗干净了,保准别人不知道。”   她以为他这般模样,是害羞,想要叮嘱她不说出去。   路介明哆嗦着嘴唇,舌头僵在口腔中,什么都说不出来,他闷声不响,好久才“嗯”了一声,门被打开又关上。   两声“吱哑”间,许连琅已经走了出去,路介明高大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他仰躺直了身子,肩胛骨重重的砸到到床板上,他背上发疼,但总算是缓过神来。   他蹙紧额头,脸贴在枕头上,眼睛盯着许连琅离开的地方。   太阳升了上来,日光从窗棱间照进殿内,许连琅原本站立的地方,只空留着一层灰尘颗粒,瑶瑶转转,在空气中飞舞。   在太阳光下,所有的脏东西,恶心思都无可循行。   就像是他梦中的场景一般,如灰尘一般肮脏龌龊,他用那种方式,用这个部位,侵染了他白月光圣洁的姐姐。   他拥着她,怀里的许连琅又变成了初见的模样,十六岁的姑娘就是枝头的水蜜桃,杏儿眼像是载满了盈盈润润的春水,水里波荡着一轮弯月,嘴角梨涡带着清甜的蜜。   梦里,她十六,他或许要年纪更大,因为抱着她让她坐在自己腰间的时候,不费丝毫力气,只觉她娇小的过分,窝在他怀里没有什么重量。   他是个男人模样,她却是个小姑娘样子。年纪身份的对调,本就让他兴奋激动。   他坐在床边,紧紧按着怀里的姑娘往下压,没多久,身子绷紧又骤然放松,兴奋到了极点,酣畅淋漓。   梦里的一切朦胧不真切,明明是假的,但这身体的反应却是真的,在被身体这股冲动惊醒后,瞧见许连琅的第一眼,他的那种不安分的悸动猛然加大。   他暮气沉沉,手指挪开,看到裤子上的深色痕迹,咒骂出声。   他随意拿过床头的湿帕子,褪掉了中衣,帕子刚刚才挨到身体皮肉,他才突然意识到这帕子何处来的。   这是许连琅惯常塞在袖间,时常拿来擦拭嘴角的帕子。   路介明呼吸猛然又沉了,隐秘的刺激和罪恶的羞耻感顺着他的脊梁骨往上窜,他声音涩哑,修长如玉的手指又重回了衣衫间。   ……   许连琅等到临近用午膳的时候,路介明才出来,他一身玄色劲装,同色腰封束在腰间,束发的黑色丝绦被风吹的轻扬,他眉目如画,长在耸云阁这样的泥潭子里,浑身的气质还是天潢贵胄。   许连琅刚刚照料完容嫔用膳,容嫔动作迟缓许多,脑子转的也很慢,她指着路介明慢慢的一字一顿的说,带着些许急切:“介明,用膳。”   许连琅为她倒好水,她安抚着容嫔,“娘娘莫急,今个儿殿下起晚了,奴婢给他留着饭呢。”   许连琅在路介明面前早就没有了所谓的主仆尊卑,但在容嫔面前,她还是会自称奴婢,唤路介明殿下,她又不是真傻,哪能看不出来容嫔十分介意他们的关系。   想让许连琅与路介明亲近的,是容嫔。但亲近过了一个界限范围之后,容嫔又开始觉得碍眼。   尽管她这两年精神不济,但相由心生,许连琅瞧的真切,她并不想给已经被病痛折磨到如斯地步的容嫔添堵。不过是个称呼而已,她并没有那么在意。   她照料完容嫔,才去找了路介明,路介明坐在小杌子上,木盆里堆放了他的里衣,他手捏着皂角,正用力揉搓着。   “你怎么自己洗了?来,给我,我给你洗。”   开什么玩笑,他哪里会洗衣服呢,往日里都是她来洗的。   路介明没动,手指捏着衣角,他淡哂笑,“我自己洗就好了。”   “正常反应,你不用害羞的呀,”许连琅蹲下身子,手拄在膝盖上,瞧她。   路介明受不住她现在的目光,眼神闪躲了一下,根本不敢看她,更不敢与她对视。   这不正常,这哪里正常,要是让她知晓他梦里的情形,她肯定笑不出来了。   许连琅蹲下身子,好让自己的姿势更舒服一点,手碰上他湿哒哒的裤腿,抬起来看了看,痕迹已经看不出来了,她第一次见男孩这般,有些新奇。   路介明涨红了脸,慌乱间捉住了许连琅的手,“姐姐!别碰了!”   许连琅连连应了好几声,“好好好”,乖乖巧巧的收回手,她嘟囔一声,“那我去拿我的帕子。”   她这样说着,就站起了身子,往他的殿内走。   刚走两步,就被人拦腰挡住,路介明的身子在她背后,手臂从腰侧穿过,严严实实的围住了她的腰身。   他声音低若蚊蝇,带着焦急,细细分辨下,还有恳切,“姐姐,那帕子……我弄脏了,你别去拿了。”   许连琅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值得他们家一向波澜不惊沉稳自若的七殿下急成这样,她笑道:“你怎么紧张成这样,帕子而已,脏了就脏了,帕子就是用来脏的。”   许连琅拍拍他横在她腰间的手,示意他松开,“我的好殿下,赶紧放开我,早膳都没吃,午膳再不吃,你会不舒服的。”   路介明松了手,看她背影生姿,刚刚搂腰的感觉好像还残留在手臂上,腰身纤细,细得他为之蹙眉,他叹了口气,凤眼中闪过一丝捉摸不透的懊恼。   帕子……帕子的确是用来脏的,但……   他快速的洗完手里的衣服,晾晒好,又在木盆里接了水,转身进了偏殿。   殿内燃了檀香,从香炉中溢出缕缕青烟,袅袅间溢满整殿,檀香味浓郁,盖住了殿内其他的不该存在的檀·腥味。   路介明是头一槽,身体的器官都跟着敏感,明明那股子味道微乎其微,但他仍然还是觉得那味道还只望鼻子里冲。   他皱着眉头,将门窗彻底打开,外面闷热的空气争先恐后的涌进来,他立即出了一身的汗。   柜子里的小格子里,就放着那块帕子。   帕子本就是湿的,现在更湿了,难以说出口的白色黏稠液体还残留在上面。   路介明的头磕在柜子的木板上,一声接一声。   梦到她已经是罪过,竟然还拿她的贴身东西,在完全清醒的状态下做了这样的事。   他几乎是逃一般的离开了耸云阁,许连琅在东屋热好了饭菜,连叫了他好几声,他脚步踉跄,一直在躲避许连琅的目光,“太傅唤我有急事,我要过去一趟,姐姐晚膳也不必等我了。”   少年腿长,几步之下迅速走出了许连琅的视野。   许连琅能感觉到路介明的异样,男孩子长大成男人的这一天总是不一样的,她看着热气腾腾的饭菜,深吸了一口气。   她隐约觉得再按照之前的方式对待路介明已经不妥了,她一向拿他做弟弟,碰触亲昵间总是没有太多的界限,虽然早在两年前就没有再做出过同床的事,但随便的拥抱牵手,现在也该是需要介怀了。   昔日少年真的长成了男人,就在这一个清晨之间。   她眺望他晾晒在衣架上的中衣,深觉自己真是粗线条,沾上了他那样私密的东西,他自然是不肯再让她碰。   她无由的生出一些失落感。   孩子大了,就是会渐行渐远,身份上带来的不便已经消除,但性别上的不便利,慢慢显露出来。   张成打着盹,他习惯午睡,年纪大了,哪怕再不服老,身体上的倦态还是存在。   陛下今年要来热河行宫避暑,已经定了日期,对于他那好徒弟来说,这会是一场恶战,他心下惴惴,并不是对路介明的能力报怀疑态度,而是宫中那些虎视眈眈的人会不会罢休。   他预感很准,一场恶战,谁都不能全身而退。   他睡的很浅,听到堂内有动静,他猛地睁开眼,“今天不是准你休息,怎么还过来了?”   路介明局促的站着,手背在身后,凤眼看着地面,听到他的声响,他咬了一下舌尖,话语磕绊,“今个儿清晨……”   少年脸上布满红云,一路向下,脖颈也是红的,他正对着张成,在张成略显炙热的视线中,惶然无措。   他身边没有男性长辈,他今天做的太出格了,他参透不了自己,只能求助于别人。   他既希望于这位名扬四海的帝师,但却没想到这位帝师眼神越来越暧昧,他也不困了,也不累了,更不倦了,真人话本子就在身边,他眨巴着一双眼,眼角纵横的皱眉都被撑开了。   “殿下啊,你可真是不出我所料。”   路介明茫然,他不住的揉搓着衣袖上的雅竹,竹子是许连琅绣的,他每揉捏一通,心就更紧巴一寸。   听他此话,闷了一口气,这口气在他五脏六腑中乱窜,漂亮的瞳孔像是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叫人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绪,同样的,他也看不清自己。   “我不懂,我怎么会这样做,我拿她做姐姐的,也一直想做个弟弟。”   张成伸出食指,伸到他的眼前,用力的摇了摇,“不,你可不想做弟弟。”   “男人第一次嘛,梦到什么也做不了什么根据,但你这样,还是可以看出些端倪。”   路介明微微前倾了身体,这是认真听的姿势,张成挑眉,“你那种依赖,那种眷恋,早就超过了弟弟范围,我问你,你真的想做她弟弟嘛?” 第42章 窦西回 你救的它,我养的它,我们算是……   用晚膳的时候, 路介明还是没有回来,今夜依然闷热,万幸还是有些凉风。   身上出的粘腻的汗, 经风一吹,更显凉爽。   看着容嫔安寝之后, 许连琅提着一壶酒出了耸云阁,越靠近湖边,气温越低, 枝条垂下,弯月倒挂在水面。   她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手指伸到了河面, 摸到几块鹅卵石,捏在手心, 朝更远的水面上扔去。   鹅卵石掠过水面,惊扰了满河的游鱼,她等了会儿, 看河面那小船没有丝毫动静, 船帘盖的紧紧的,看不见里面什么情形。   她这几年心里总是挂念着李日公公,时常过来陪陪他,拿着酒壶坐上一会儿。   李日公公对她已经很好了, 是她没能遂了公公的愿,李日以生命为砝码让她知晓路介明的危险,这份恩情她得记得。   她径直坐在岸边,手抱着膝盖,娇俏的下巴放在膝盖上,不远处传来片片的蛙鸣蝉叫。   李日公公很不喜欢路介明, 用他自己的话来说,那些事过去了就是过去了,他做了他最大的努力,许连琅不肯,他也没办法。   因着许姑姑的原因,他没办法对许连琅硬下心肠,日常仍然往来,但话语间几乎完全避开了路介明。   许连琅知道,李日怨她冥顽不灵是一方面,惧怕憎恨路介明又是另一方面。   这几年路介明成长的太快了,他十一二岁的时候,就可以单枪匹马将他挟持住,现在体魄强壮,身材高大,李日在他面前更像是小鸡仔一般。   李日公公嫌自己命不够长,更是对耸云阁避而远之。   毕竟那次许连琅落水,他心急之下说了那样的话,等反应过来,才后怕。   战战兢兢好久,路介明没有来寻他,他才算是放心。   夜晚靠近河的地方蚊子实在多,她坐了没多久,就被蚊子咬了满胳膊的包,她抓抓挠挠间,胳膊上又痛又痒。   她又弯腰挑拣了几块石头,用力的砸进水里,“咚”了四五声,还不见有动静,许连琅这就了然,李日公公并不在。   李日久在舟上睡,她找他时总是不好找,便想了这个法子,投掷石子成了他们之间的暗号。   许连琅最后一个石子扔得偏了,东南方向扔了过去,没有听到石子落水声,反而听到了一声奶狗的嗷叫声。   小狗的声音很细很弱,许连琅连忙快步去看,声音太细微,她仔细的辨认着,路上实在黑,她又没有提灯盏,眼睛适应不来黑暗,突然撞到了一个人。   额头正好压在那人的背脊上,他骨骼坚硬,身上的肌肉绷着紧,撞上去,额头撞得不轻,许连琅捂着额头,连忙道歉。   那人站在背光处,整个身子都隐藏在黑暗中,完全看不清长相,但影影绰绰中,可以看出此人身量高大,背肌很厚,该不是位公公。   行宫之中,除却公公外,最多的就是侍卫,但侍卫一般都留守在宫殿区外围,很少会巡视到这个地方。   她当即提起一百二十分的警惕,不自觉地后退了好几步,那人却步步朝她走来,高大的身体很有压迫性。   许连琅本来想直接掉头就跑,在行宫中明哲保身,看见奇怪的人少些好奇心才是正确做法,但右脚才刚有后退的动作,那人就开口了,“别动。”   声音很沉,声线稳持,与太监尖细的嗓音完全不同。   他出口提醒后,许连琅才发觉自己的裙角被轻轻拉扯着。   她蹲下身子去看,看到了窝在她脚边的奶狗,奶狗张着嘴巴咬着她的裙角往边上扯,它连牙齿都没有长,扯了两下,布料都从它的狗嘴里滑出。   奶狗待的地方离她很近,她右脚稍一动,就会踩上它。   真的被她砸痛了,奶狗眼睛湿漉漉的,她手搭到它身上,它又开始嚎叫,小身体瑟瑟发着抖。   月亮挪动了地方,少了云层的遮挡,光完全透了出来。   奶狗的眼瞳亮油油的,一眨不眨的望着许连琅,许连琅将它托进怀里,对着月光检查是否砸伤了它。   这一细瞧,就发现了不少伤口,肉垫上还流着血,后腿伸不直。   奶狗害怕她,在它怀里折腾了几下,许连琅有些托不住,差一点奶狗就要从她怀里跳脱出去时,一双大手撑开了个小毯子,从头到尾将那奶狗抱了起来。   这双手的主人也彻底从阴影中走了出来,月色在他身后铺开,撒了满河堤,他面孔被月光镀上一层柔和的光辉。   是浓眉大眼的长相,眉似山峦,眼如烈阳,唇瓣偏厚,眉宇间都带着直逼人心的正气。   有的人,就是长相端正到让人无端信任,莫名其妙给他扣上好人的帽子。   这个人,就是这样的人。   似乎是注意到许连琅的打量,他微微露齿一笑,“刚刚该是吓到你了,我只是想提醒你小心脚下的狗。”   这个时候许连琅才发现他左半边脸上有个酒窝,酒窝很深,他说话间便会显现。   许连琅与他拉开安全距离,“无妨,多亏你提醒,我刚刚不小心伤到了它。”   狗安静的窝在他怀里,从毯子里探出个小脑袋,看看许连琅,又看看抱着它的人,对着许连琅“嘤呜”了一声,实在是惹人怜爱。   许连琅瞧这狗的模样,竟然觉得有些许像路介明。   脏兮兮一只狗,眼睛却亮的惊人,怕极了陌生人,暗地里打量的同时,又不自觉地用眼睛撒着娇。   许连琅爱屋及乌,就为着那么点微妙的相似感,对这只奶狗无限怜爱。   她隔空指了指奶狗腿上的伤,“这位……侍卫大哥,这狗是你的?”   她犹豫了一下,热河行宫也算是皇家圣地,寻常人根本不可能轻易进来,在“公子”和“侍卫”中抉择了一下,很快就选择了叫他侍卫大哥。   那人手蜷起拳头,抵在了唇边,唇被牵扯开,唇峰却明显开来,他在笑。   许连琅摸不着头脑,想不过这有什么好笑的,她心系奶狗,不自觉地靠近了几分。   “侍卫大哥,你怎么称呼?”月光下,女人杏眸潼潼,水色潋滟。   他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时,许连琅的手已经揉上了奶狗毛茸茸的头,“它叫什么呢?”   一连两个问题,他不知道先回应哪个。   许连琅并没有很介意,她在很认真的比对到底是这奶狗好揉呢,还是她们家那位皇子殿下好揉。   比较了一下,还是更心上她家那位。   路介明头发很软,揉起来也不会乱动,一副任她肆意的模样,奶狗还会昂着头咬她的手。   “鄙人姓窦……”   许连琅“哦”了一声,顺势应了句,“窦侍卫好”。   “窦侍卫”哭笑不得,女人灵动可爱,样貌并不比他见过的诸多京城贵胄家的小姐差,甚至于还要高上一筹,尤其是那双干净澄澈剔透的杏眼。   毫无世故,更无功利,像是江南细雨下,斜生的杏子树,烟雨朦胧下,只有这一点黄明亮。   他清了清嗓子,低了头细致瞧她,“是我偶然看到的,还未起名字。”   他解释道:“听那边的公公说,是一位贵人养的狗被外面的狗……嗯……”,他琢磨着,但哪种用词都不甚雅观,他便含混过去,“一母单胎,就生下了它一只,那贵人嫌弃它血统不纯,毛色不好,就丢了出去,任他自生自灭。它太小了,我看到的时候,跌落了湖里,差一点就没命了。”   许连琅这才发现,这只奶狗的毛都还是潮的,尤其是肚皮那部分,潮乎乎的,只有脑袋上是干的。   她惊呼了一声,“他还受着伤,泡水会加重,难怪我看他的脚底还在流血。”   窦侍卫从袖间拿出块交叠好的手帕,他刚一拿出,奶狗就伸着脖子往那边凑。   他有些无奈,只得把不消停的奶狗放到地上,许连琅看出他的意图,伸出了两只手,笑吟吟的示意他可以放到她怀里。   窦侍卫抿紧了唇,压下了心里不合时宜的动静,将奶狗放到她手上的同时,他的手指与许连琅的手指避免不了的交碰,皮肤相碰下,体温渡过来,两个人都是一惊。   许连琅连忙收回自己的手,低了头,无措的看着奶狗狼吞虎咽的吞吃糕点。   “看它饿的厉害,我去找了糕点,就把它放在了原地。”   窦侍卫先行打破这种尴尬,许连琅却将那些糕点从它嘴里夺了出来,奶狗很乖,并不护食。   “它太小了,可能没办法吃”,她将糕点掰开两半,本想捣碎,发现糕点很硬,只能作罢,奶狗哼哼唧唧抱怨撒娇。   许连琅越看越喜欢,便问他,“不知道窦侍卫有没有想养的打算?”   窦侍卫怎么能看不出她眼里的喜爱,他自然不会夺她所好,“我差事稍忙,怕是没办法。”   许连琅没抑制住翘起的嘴角,声音甜腻柔软,“那我养吧,家贫,但多这么一个小东西还是没问题的。”   她欣欣然将狗抱起来,捏捏耳朵,让奶狗趴在自己的胳膊上,很是大方道:“窦侍卫若是想它了,可以找我来看,你救的它,我养的它,我们算是一人一半。”   窦侍卫被她逗笑,酒窝加深,“敢问姑娘怎么称呼?”   “许连琅。”   窦西回在口中默念着这个名字,漆黑的眉毛都弯了起来,今夜这一趟,倒是收获不少。   他避开那么多眼目,为了那位皇子而来,皇子没能蹲守到,遇到这位姑娘也是赚了。   许连琅带着奶狗回耸云阁的时候,路介明就站在她西厢房门外,低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脸颊透着红,脚下捻着土,扭捏十足的模样。   “汪汪”她还没来得及叫他,怀里的狗子先是叫唤起来。 第43章 我最喜欢狗了 捡了他还不够,现在又捡……   许连琅将奶狗放在地上, 它瘸着腿,趴在了她的脚面。   路介明于晦暗的暮色中看见她,她站在逆光处, 遥遥的望过来,四目相对, 她美的近乎刺眼。   太傅的话还在耳蜗回荡,一字一句,砸到心里, 他顿时心如擂鼓。   他眼睛发涩,但仍然不愿意闭上眼,闭眼之后, 只剩黑暗,不再见光。他不想做她弟弟, 进入到她弟弟的角色中,只是为了留住她,是为了让她安心。   但他心中那不知不觉滋长的野草从矮矮的一撮, 疯狂生长, 她说陪他到她25岁出宫,他却自动延长至无休无尽,他心里装着她,慢慢的, 只有她。   他喜欢许连琅,在有资格真正称之为男人的第一天,他才在太傅的提点下,发现自己的“喜欢”早就野草遍野,不知何时开始,等发现时, 已经不可收拾。   野草也能窜天,也能障目。密密匝匝,草茎锋利,却结成柔软的茧,深深包裹着许连琅。   他太过于贪心了。   想要她的陪伴,更想要她。   他本是不配的,她那样好,站在她身边的男人该清正、该端方、该君子如玉温润。而不是自己这样,暴戾冷漠,更何况,已经沾满了泥泞,沾上了鲜血,生着一身妄骨,叛经,背道。   他知道自己卑劣不堪,但他忍不住想:   兴许有一天,自己可以呢。   这个世上,绝对不会有人比自己对她更好,因为她早就变成了他的全部,他的信仰,他未来的唯一期盼。   他会成长为最适合她的男人。   路介明眼睛湿沉,藏匿着炙热的爱意,热烈,眷恋,无畏,又胆怯。   他迈动着步子,不偏不倚朝她走去。   长腿走动间,玄色长袍轻晃,待走到距离许连琅三步远的地方,他口中嗫嚅,有话要说。   他长睫敛住满眼的情绪,他想知道她怎么看待自己。   但许连琅显然注意力偏移开了,她的目光全在意外捡回的那奶狗上,她蹲下身子,用手拨弄它已经干了的毛发,奶狗毛毛躁躁,小爪子急切的朝她挥舞,要抱抱。   许连琅忍俊不禁,感受到路介明的靠近,她笑着解释,“捡到只小奶狗,还挺粘人的,可怜兮兮的,身上还带着伤,我可以养吗?”   她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明媚灿烂,可以轻而易举的影响周围人,路介明根本说不出拒绝的话,他被她嘴角的梨涡迷了眼,木讷的点头。   好半晌,看她满眼满心都只有那只狗的样子,觉得眼熟的打紧,心里开始不是滋味,像是被按头喂进去一只酸果子,皮都没剥开,口腔里、胃里都是涩的,酸的。   姐姐总是这样,捡了他还不够,现在又捡了只狗。他不喜欢她这种同情心泛滥的样子,如果她的同情可以随便赠予,那他靠什么来证明自己的独一无二呢。   他劝诫自己,不过是只狗而已,不要惹她生气。   许连琅招呼路介明,细细想了一下,道:“我记得东屋里还有些牛奶,它还太小,吃不了太多干的。介明,可以帮我拿一下吗?”   路介明迟缓的“嗯”了一声,窝在喉咙间的话被咽了下去,他发觉此时并不是问她的好时机。   她被狗分去了精神,这样郑重且羞涩的话题,他说不出口,也觉得这个场景说出去,似乎不会得到好的答案。   他有时预感惊人。   他很怕,怕她知道,厌了自己。   自己养大的孩子在梦中是那般与她缠绵……此时的路介明并不觉得成人世界的水·□□·融是纯粹的,是美好的……他的父亲强上母亲时,那些喘叫声从未断绝,他以为是肮脏的,不堪的,淫·荡的……   他在她面前总是卑怯的,卑微的讨好着,生怕她的离开。他赌不起,更是不敢赌。   路介明截住自己朝她走向的步子,浓眉半敛,微眯的眼上下审视着这只狗。   他整个神经都在紧绷着,绷到了极致的弓,就差最后一把子力气,就可以射出利剑,向许连琅剖析他那少年青涩心思,试探她的心意,陡然被一只狗打乱了所有的计划,路介明不可避免的带上了情绪。   他很少这般情绪化,他一向隐忍,自持,今天破天荒的,跟只狗较劲。   很小一只,杂色毛发,耳朵很大,两只耷拉的耳朵上覆盖着黑毛,像只大老鼠。   路介明嫌弃的眼神不加掩饰,许连琅一向喜欢好看的,不知道怎么就瞧中了这只。   当年他也是因为好看,才得许连琅记了那么久,这只狗又凭什么呢!   “殿下,它饿了。”许连琅歪歪了头,话里带着些催促的意味,奶狗似有所感应,很是配合的“哼哼唧唧”。   许连琅给它顺毛,从姿势到态度都亲昵的很,她将它抱起,一并往西厢房走。   路介明横在她面前,眼睛并不看她,心虚的找不到定焦的位置,“那奶……我还要喝。”   那么高的少年,抿长唇线不情愿的样子,让许连琅嘴角发笑,她粘黏腻腻的跟他撒娇,“去吧,殿下,那奶都放了好久了,也没见你喝,你总不至于跟它抢东西。”   路介明受不了她的撒娇,女人眨巴着眼睛,睫毛扑闪扑闪的,配着话语的内容唇瓣无意识的嘟起,水润的让人心慌,他的耳根倏然红了。   他怎么就不止于跟它抢东西了?如果东西是她,他完全不介意跟狗抢。   他幽幽叹息,不住腹诽。但明面上却听话多了,他单手揉着自己的耳垂,侧身去了东屋。   “殿下,我问你,是不是看你姐姐的时候,浑身不对劲,平时看惯了的脸,现在看一眼都觉得心里乱的一塌糊涂。”太傅兴致勃勃,指着话本子描绘的绘声绘色。   他想着太傅说的话,耳根烫的惊人。   拿了奶就快步放回走,回到西厢房的时候,他那乱跳的心卡在一个位置,不上不下,不由的嘴角抽动。   因为,那只脏兮兮的狗上了她的床。   奶狗窝成一团,因为门口的动静,伸长了脑袋,大眼睛里都是黑眼珠,亮晶晶的,许是看到他面色不善,瑟瑟着眼睛上翻,莫名其妙一个白眼。   路介明一时之间,不知道是该气哪个。   是气它上了许连琅的床,还是气这只狗的挑衅。   两年了,他都没能再在这张床上躺过片刻。   奶狗睁着一张无辜的眼,慢悠悠的拖着受伤的脚,圈地界般的将那床巡视一遍,还嫌自己气味不够,他还翻了个身,使劲蹭了蹭。   狗,不分大小,都是一个样儿。   路介明觉得自己也是只狗,圈地界,留气味,其实他比狗还过分,因为他恨不得把许连琅藏起来,关起来。   铸垒成密室,只有他能进,关着自己最爱的姐姐。   路介明觉得身上的血都往脑门涌,他一把揪住了那狗的后脖子,就像是太傅捏它后颈一般,奶狗嗷嗷叫,企图将许连琅叫过来。   路介明今夜别扭且幼稚,太傅将他剖析的剔透,他那些弄不明白的情绪都有了归属,“喜欢”两个字并不沉重,但对象是“许连琅”时,就成了他心中的千斤顶。   压的他喘不动气,但他又舍不得挪开。   最后太傅捏着他的后颈,语重心长,“殿下,你的喜欢,从打小开始,藏都藏不住。”   “梦到她,想抱她,想亲她,抑或是什么更近一步的碰触,都太正常了。”   太傅指头突然用力,捏紧他后颈的那块肌肉,因过分伏案而带来的酸痛感发酵,他觉得疼,也觉得爽,心脏止不住的跳动。   回忆因许连琅的突然出现而嘎然而止。   但心脏还在乱蹦,并没有从回忆中抽离,心脏的跳动声大的惊人,他忍不住后退,唯恐被她听到。   许连琅朝他摊开手,“拿来啊。”   她并没有注意到路介明渐渐绯红的面颊,只从他手中接过哪些牛奶。   她转身坐到床边,将奶狗放到了自己的膝上,取了碗碟,任它伸出柔软温热的舌头来舔。   奶狗脑袋一颠一颠的,可爱的打紧,她的手指托着碗碟,与路介明搭话,“在太傅那边用过膳了吗?”   路介明点头,看那只狗舔完碗碟,径直将舌头舔向了许连琅的手指,舔的那莹润的手指油亮亮的。   路介明额角一跳,身体已经先行,他将那狗抱到了怀里。   奶狗不挑人,顺着他的动作昂着脑袋,舔上了他的脖子。   路介明僵直了身子,扬起了纤长的脖颈,少年的喉结嵌在皮肉里,凸起,滑动,青筋露出,清爽又性感,干净且修长。   被舔的太痒了,他的喉结不住的上下滑动。清晰的下颚线条流畅,鼻背落下一道深重的阴影,将他面部轮廓完全拉深。   许连琅一直都知道他生得好,   小时候便好看,现在大了,五官从稚气堆里跳脱出来,凌厉清隽,风华正茂的好年纪,还留有少年人特有的柔美。   感受到许连琅的注视,路介明迟缓的低头,挑起了单边眉,有些困惑的样子,“姐姐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他问出口,许连琅如梦初醒,才发觉她盯了他许久。   她仰头看他,笑出声,张开手想要把狗接回来,“我来抱,它脚下有伤,我给它上点药。”   路介明并不愿意,他还微微抬高了手,不动声色的躲着许连琅要抱狗的手。   他淡淡道:“我给它上药,我那边还有许多药。”   许连琅揪起眉头,权衡了一下这样会不会影响他功课,他的寻常时间蛮紧,太傅布置的课业并不少。   她思索着,又道:“那你给它上完药,我再抱它回来。”   路介明凤眸微微睁大,像是没能理解她话里的意思,“为什么还要这么折腾,今夜它在我那边睡。”   他笑容里挤满温和,过分温和,反倒很是诡异。   “我最喜欢狗了。” 第44章 小路子 路介明,求我啊,求我啊,求我……   许连琅信了他的话, 并没有理会奶狗不情愿的哼叫,她声音侬软,暑气蒸腾的夜里, 如饮尽一碗沾了糖的绿豆汤,“怕它惊扰到你, 他爱叫的很,影响你温书。不过,你既然喜欢, 就带过去养一养。”   “养烦了再给我。”   路介明甚少会跟她表达对于什么东西的喜爱,他对待所有人物都是淡淡的,他的情绪、喜恶总是沉着、浸着, 一张精致的脸,很多时候都是没有表情的, 他难得跟她说了“喜欢”,她怎么能不满足。   许连琅对路介明有一种近乎无脑的溺爱。   路介明拎着奶狗的后颈肉,狗子当即蹬直了腿, 黑眼睛不安的在眼眶中打转, 间或“嘤”出个小声,打着转儿,调儿往上扬。   叫声引得许连琅连连张望。   路介明转而将狗抱进怀里,大掌轻轻上下捏住狗嘴, 不准它再发声,笑意还挂在嘴边,“姐姐,好梦。”   许连琅瞧着这一人一狗,“介明,好梦。小狗子, 好梦。”   她刚要扭头回屋,又听少年变声期嘎哑的嗓子拖出浓浓的鼻音,“姐姐记得要梦到我。”   他今天格外腻歪,许连琅惊诧,复又想起她回来时,已经见他在自己房门前蹲守,想来该是有什么事。   她正欲询问,却发现,少年已经背过身去,步履匆匆,长腿交叠几步间,很快便听到了偏殿的关门声。   月弯湛亮,挂在树梢,摇摇欲坠。   她看着少年的背影,悠悠的想,路介明找她的事,兴许没那么要紧,不然他怎么会离去的那么快。   她哪里知道呢,少年离去的背影遮挡住了他所有的惧怕与爱慕,她若是能追上去,定然可以看到路介明紧抿的,甚至于咬出牙印的唇,又湿又热的眼以及红泣血的耳廓。   路介明这一夜睡的并不好,给狗上好药之后,他才上床,他平躺着身子,看着灰白的床幔,身体大脑都是亢奋的。   狗子叫个不停,它有些黏人,还是来者不拒的黏,哪怕瞧出来了自己的新主人并不是很待见他,但他还是伸着四只小短腿晃晃悠悠的往路介明身上挤。   挤了两下,又悄咪咪看看新主人,见新主人并无大的反应,它胆子愈发打起来,肆意的在主人身上找新的窝。   路介明心绪不宁,他的心没有什么着落点,奶狗身上热乎乎的,凑在他身上,让他平白也出了一身的汗,汗顺着脊线流下,心头爬上了数不尽的蚁,密密麻麻的在他心上啃咬。   他猛然睁开眼,单手抄过那狗,将狗头按在心口,他口中喃喃,似是自语,“我该怎么办。”   床头挂着已经干掉的帕子。他起了身,将那帕子拿了过来,却只攥在手里,没了动静。   帕子柔软,磨蹭着他的手心,这是她贴身之物,这样攥着,他不可避免的让自己耽溺,他是个务实的人,但面对情爱的牢笼,也不由的为自己织就出幻境。   就这样半梦半醒间,他长而疏的睫毛轻轻搭在了眼底。   奶狗终于找到了最佳位置,它将自己的小脑袋放在路介明微微起伏的胸膛,小身子挨着他的脖颈。   奶狗耳朵敏感的很,它刚闭上眼睛,就又竖起耳朵,因为它趴着的新主人,口吻潮湿,喷出的热气带着浓得化不开的缱绻。   “姐姐……”   “阿琅……”   他这一夜睡睡醒醒,年轻的身子可以扛得过困意,但不可避免的,眼下还是有了乌青。   很浅一层,但他肤白,于是乎,许连琅一眼就看出来了。   她以为是狗的原因,和他打着商量,“我来管吧,你还在长身体呢。”   路介明摇摇头,并不在意的摸了一把眼睛,“刚开始不习惯而已。”   不单单是不习惯这只狗,更是不再习惯姐姐变成心上人。   说及此,许连琅突然就想到他昨日的梦遗,她后知后觉的害羞,但还是多了一句嘴,“那个啊,只能说明我们殿下有能力有小殿下了,但个子还是要长的。”   她以为他不懂,看他突然低了头,便追着问,“你不懂吗?这个……太傅不教吗?”   路介明只觉得嗓子奇痒无比,他咳了好几声,也没有把那股痒意驱散,“姐姐我懂的。”   声音发的很紧,咬牙切齿。   “那就好,那就好”。许连琅吞咽口水,大早上聊这个,的确是不合适。   两个人相对无言,饭桌上很安静,许连琅找着话题,希望可以打破这种尴尬,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路介明间或应答。   见他有缕发丝倾落,她无比熟练的伸出手,想要将那缕发丝勾回他的耳后,手距离他还有些距离时,路介明却一副被惊到的样子,大幅度的向后仰起了身体。   这是个防备的姿势。   许连琅的手愣在半空,莹润的手腕在盛暑的清晨的阳光下白的发光,路介明想要开口解释,却又见她收回了手,与此同时,口中嘟囔着,“啧,果然长大了就不能随便揉了,我可算是体验到了儿子大,不中留的感觉了。”   路介明听完她这一通絮絮叨叨,轻轻的舒出一口气。   她没生气,真是万幸。   许连琅若真的气到了,反而会沉默下来,她是个极其容易生闷气的性子,气憋在心里,只一味的伤害自己。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躲了,身体比脑子反应的快,突然就怕了她的碰触。   他像是应激了,对于情爱的认知让他生起自我保护机制,生怕许连琅亲昵的动作引起自己不可补救的失误。   谁知道呢,他可以憋多久。   路介明一顿早膳吃的如同嚼蜡,一大早就躲了出去,课业结束后,太傅赶都赶不回去。   他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我不知道如何对待姐姐了。照样的话,我做不到,不照常的话,又怕吓到她。”   太傅捋着全白的胡子,嫌弃的理直气壮,“怂里怂气的,老等着,小心被人抢了去。”   路介明头发一紧,“她会吓到的。”   “你什么时候说她都会吓到,不如早说,但就一件事,”他上下打量着他,“你还是有点小,才十四岁,她多大了,你要她拿什么信你,就你这年纪,也很难让人把你当丈夫。”   路介明怎么可能不知道呢,他郁闷心急,惴惴难安,手里的毛笔停顿的太久,墨迹晕湿一大片,将他刚刚写了一半的策论晕脏污。   太傅连声称奇,这小子做什么都游刃有余,还是头一遭这般六神无主。   可惜这样六神无主的模样并没有持续太久,路介明并没有太多时间陷进去,刚刚溺水的人还未在水中舒展开四肢就被水下巨大的浮力强压着往上顶,平白溺红了眼,囫囵吞枣,卡在喉咙不上不下。就这样,难受着,难堪着,他必须全副武装投身于下一个战场。   时间催着人往前走,皇帝要来热河行宫了。   时隔好几年,御驾终于是要来了热河行宫。这几日早有宫中陛下身边的人来热河行宫置办一切。   行宫宫人谨小慎微,如履薄冰,生怕这次伺候不好,又惹的陛下冷落。   行宫各处喧闹嘈杂,犹如除夕新年,还放起了鞭炮。   在这一波又一波的鞭炮声中,皇帝带着后宫众人浩浩荡荡而来,那一日声势浩大,行人步履匆匆,恭肃的眉眼上满是狂喜。   谁都在等着一场翻身的机会。   许连琅对此并不发表意见,她还是往常的样子,在耸云阁一亩三分的地界里,筹备晚膳,逗逗狗子。   那只狗子到现在也没有起名,许连琅挠挠它的下巴,看它舒服的眯着眼,“你说,叫你小路子怎么样呀。”   狗子示好般的舔她掌心,许连琅自顾自的当它并不排斥这个名字。   “小路子!小路子!”接连叫了好几声,一声响过一声,狗子也兴奋起来,随着她的声音“汪汪汪!”   许连琅笑的眼尾弯弯,“路介明现在还没你乖呢。”   她纯属发牢骚,“手不让牵了,衣服不让洗了,连房间都不让随便进了……可怕,孩子长大了都这样吗?”   她毫不讲理,迁怒小路子,“你是不是长大也这样呀,明明现在肚子也让摸,脑袋也让揉,屁股都让拍呢,你可不能学路介明啊。”   “他这都还没有娶媳妇呢,就这样……唉”她接连叹气,愤恨的拍着小路子的屁股,小路子兴奋的围着她直打转,恨不得扑到她怀里。   许连琅被小路子取悦了,懒洋洋的伸了伸腰,指着小路子,指桑骂槐般,“路介明,求我啊,求我啊,求我抱你啊。”   此“路”非彼“路”,但她还是兴冲冲的。   佯装成无奈模样,语气说不出的臭屁,“真是拿你没办法,来了,姐姐这就抱抱你,看在你这么可怜的份上吧。”   她大发慈悲的屈尊降贵,正要弯腰,才刚刚提起小路子的前脚时,小路子突然开始狂吠起来。   狗子的突然暴躁,让许连琅心里倏尔紧了起来,她站住脚,将小路子放开,就听到后面一连串的脚步声。   小路子疯狂吠叫,犬牙毕露,朝着耸云阁的门口狂跑而去。   许连琅追不上,气喘吁吁到时,只看到同样喘着粗气的李日公公。   李日公公一把将帽子拿下来,上气不接下气,努力想要表述清楚,“七殿下……落水……在漫湖台……”   许连琅努力拼凑,明白过来之后,拔腿就要往那边跑。   李日攥紧他的手腕,提醒她,“漫湖台今日聚的都是后宫诸位得宠的妃嫔,太后娘娘也在。” 第45章 哥哥 哥哥还不信我?   许连琅怔忡着, 小路子控制不住,刚长出的尖牙还不利,围着李日这个陌生人打转。   李日一把抓住她, 警告道:“我来告诉你这个消息,不是想让你过去, 而是让你稍安毋躁,这可是太后面前,不再是行宫宫人之间的小打小闹了。你稍不留神, 丢掉的就是自己的命。”   她弯腰将狗抱起,一把塞进李日怀里,有条不紊的安排着:“容嫔娘娘需要人看护, 劳烦公公帮帮忙。”   李日有闷气出不来,只能作罢, 早就想到了这个结果,许连琅要是听他劝的话,哪里还会在这里。   小路子湿漉漉的眼睛眼巴巴的望着她, 黑瞳沾满眼眶的模样像极了幼年时的路介明, 许连琅望了一眼,心下一沉,回了西厢房,取了一块小毯子。   她步伐并不显慌乱, 甚至于迈出门槛时,几经犹豫,白嫩的指抓在那块绛蓝色的毯子上,指尖边缘显出淡淡的红。   李日公公机敏的很,一眼就看出了她的犹豫,以为还有机会攻破, 他按着那只过分蹦跶的狗,三步并为两步,挡住了她的路。   他斟酌着话语,替她找着心安的理由:“连琅,你去了也无用,他毕竟是太后亲孙子,你大可在耸云阁等他回来。”   许连琅咬牙,手腕一转,将那毯子收揽进怀里,抱的紧紧的,所答非所问,“公公可看清楚了为什么落水?”   李日摇头,如实的说,“伺候的人太多了,事发突然,所有人都围了过去,我在外面当差根本过不去,只是听到里面有人惊呼。”   他细致回忆当时的动静,“好像一同落水的还有常贵人”,他顿了顿,微微瞪大了眼睛,补充道:“那位常贵人有了身孕,金贵着呢,该是落了水就有一堆宫人救助,顺道肯定就把那小崽子弄上来。你大可不必担忧。”   “多谢公公特意告知”,许连琅目光几经变幻,她自嘲的笑笑,“我不担忧的。殿下大了,他自己早就可以应付这样的场合,我去了或许还添乱。”   “我家殿下早就长成了独当一面的男人,在御前种种,我并不担心。”她眉眼镇定,没了先前那种听他出了事就慌乱的样子,她相信他可以应对好一切。   李日长长吁出口气,他缓过了气,语气戏谑开来,左眉尖上的黑痣随着他的面部动作上下移动,“那就得了,我还怕他连累了你。”   李日不想她去,皇家宫宴规矩众多,稍有差池就会性命不保,任他路介明如何,他身上的血也是皇家的。他们这种做奴才的,命何其卑贱,是那些贵人口中一句话的事,他实在是不愿意许连琅为此冒险。   而且那小崽子那么厉害,还天天要靠许连琅,算什么!扮猪吃老虎也不是这个样子的。非得许连琅把命都搭上,他才罢休嘛!   李日对路介明的厌恶与日俱增,随着少年的长大愈浓。   但李日不想和许连琅因路介明而疏远,但他仍然过来告知,是知道许连琅心里有路介明,与其被别人告知,不如他亲自过来,至少可以免了她担惊受怕。   “连琅,你这么想就对了,他再怎么说,也是皇子。就算真的做错了什么,太后还能不心疼自己的孙子?”   许连琅“嗯”了一声,“公公说得对,殿下是太后娘娘的亲孙子,但他落了水……”   李日明白过来了,他指着她手里的毯子,“但你还是要去给他送毯子。”   许连琅颇有些不好意思,像是个老母亲,潜意识里知道儿子独立了,但下意识又忍不住偷偷摸摸看他能不能应对,她犹豫好久,还是放心不下。   她给自己寻着借口,“我就在外面看着,若没毯子,我再过去送。”   李日皱起了眉头,看她眼瞳坚定,只得作罢,“算了,我就知道。你去吧,我留在这里,但我先说好啊,容嫔娘娘这疯病说来就来,你还是得尽快回来。”   许连琅大声道谢,脚下的步子已经压不住,听得李日在后面叮嘱,“你要记得,不要因为七殿下把自己的命搭进去。”   “你要把你自己放在首位。”   她跑的太快了,声音越来越淡,跟不上她的步伐,李日的话语被甩在了后面。在空气中聚散又消离,终是没能进了女人的耳廓。   漫湖台已经戒严,侍卫提刀而立,前后早就围了三层,刀刃在这炎热的夏天平白添了三分寒气,许连琅完全被挡在外面。   她苦笑一声,脸颊蹭了蹭毯子,额角都是汗,她有些焦躁,越是看不到里面什么场景,内心的恐惧反倒会扩大。   她说了些好话,侍卫并不为所动,她站在密密排开的高大侍卫们面前,娇小的惹人怜爱。   她生了一双春水盈盈的杏眼,此时眼里带着焦急,更是蒙上一层雾气,像极了江南细雨微微,侍卫饶是有令在身,不许任何闲杂人等靠近,但眼睛还是忍不住偷瞄她。   这样的打量里的意味不可言喻,垂涎的,露骨的,色意完全不加掩饰,漂亮的皮囊自带优势,许连琅别无他法,想要走一走这种捷径。   她将毯子放在左手臂弯间,右手勾着发尾,盘在了她柔若无骨的手指骨节上,她勾起了唇,语气温软,“侍卫大哥,我是耸云阁伺候的,我家殿下落了水,总得让我去送个毯子。”长睫毛半阖,杏眼里的媚意丝丝缕缕,春雨般随风潜入,润人心肺不可抵挡。   正面对她的侍卫壮硕,面孔称不上好看,五官大开大合,架在粗脖子上,后背宽肩,像只狗熊,“狗熊”黑黢黢的脸可以明显看到蹿红的两腮,厚嘴唇抿了又抿,舌头舔了又舔。   他哪里看到过这样的美人,更哪里有过这样的美人跟自己示好。   他不住的吞咽口水,一双眼恨不得透过许连琅的衣衫望过去,看到里面旎旖的风光。   许连琅被这样的粘腻目光看的不舒服,但她面上并不显,声音越发甜柔,“这个哥哥,还是不可以吗?”   “哥哥”的字眼从她丹色的唇瓣中吐出,唇瓣上像是抹了蜜,甜的人发昏,香的人脐下三寸发胀。   这侍卫早就心生驰往,“真是耸云阁的?”   他一边说着,还一边将头靠近许连琅,鼻翼耸动,大力的吸探着她身上的味道。   许连琅恨不得一脚踹上去,她深呼吸,一再平复心里的火,身子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神情并没有太大变化,“哥哥还不信我?”   她太会利用自己的优势了,嘴角撑起一个格外美丽的弧度,虚虚的松懈站姿,更显身姿窈窕,要伸出的食指就差一寸就可以触到那人的胸膛时,便被一道涩哑的声音止住。   她的小殿下在变声,声音很有辨识度。   她眼睛一亮,点起了脚尖去看侍卫围成的人墙后的人,等路介明从侍卫从中穿插而过,许连琅才看到少年阴沉的脸色,他眼神复杂,眉心蹙的紧紧的。   许连琅心里一咯噔,不知道他听到多少。   路介明甫一出现,那些侍卫都跪地行礼,他长身玉立,在众人低垂恭敬的头颅间走来,他神态沉稳,举手投足间尽是矜贵,不慌不乱,生来便是受人朝拜,哪怕蹉跎许久,依然是天之骄子。   他像是沐着光,一步一步走来时,处处都是请安音,许连琅不由的后退了一步。   也就是这一步,让路介明彻底变了脸色。   他沉着脸,唤她,“姐姐。”   许连琅却突然觉得自己受不住这样的称呼,她突然懵了神,身上的热汗突然干了,精神绷紧了。   这一刻,许连琅才惊觉他们之间的莫大距离感,这几年的亲近让她恍惚,以至于真的拿他做了弟弟。   她动作都有些迟缓,缓缓吐出两个字,“殿下。”   她能感受到周围的目光,那些宫人哪怕低垂着头,依然用余光在她身上好奇的打转,她当即也随之跪下,“婢子来接您回家。”   她的小殿下终于受到了殿下该有的礼遇,她怎么能做突出的那一个,她不就是想看他重回尊贵皇子身份吗?   她该这样的,至少在众人面前,她首先要好婢子的恭敬。   路介明不可避免的受伤,她的动作像是一根刺一样扎进他的眼里。   若换做往常,他或许还有力气思考与理解许连琅的打算,但今日连番交锋已经让他殚精竭虑,一出来,又听到他喜欢的姐姐用那样甜腻的声音唤别人“哥哥”时,他的理智就抛到了九霄云外。   漫湖台湖面早就一片静谧,倒垂的杨柳尽情舒展着,湖面清楚的倒影出光影,恍若坠湖的风声仅仅是风声并未发生,但路介明身上还沥水的衣服又清晰的告诉许连琅,的确是发生了。   不但发生了,而且他家的孩子连衣服都没得换。   她抓紧了小毯子,目光落在地面,愤恨的想。   但身边宫人的态度又恭敬如斯,她想不出到底发生了什么。   正琢磨着,就听得一道既尖且哑的声音冒了出来,“七殿下,太后娘娘让奴才送来了毯子,您衣服不肯换,这么回去,感染风寒就不好了,奴才叫了软轿,您乘轿子回去?”   又等了好久,才听的路介明回话,他嗓子像是被砂石磨砺,明明在水中浸了那么久都没有什么感觉,怎么就这一下,便可以难受成这样。   他说,“不必了,劳烦王公公了。我没那么娇贵。”   那王公公丝毫不肯怠慢,“瞧您说的,您金尊玉贵,太后娘娘这几年其实心里一直记挂着您呢。今个儿可算是瞧见了,太后娘娘精神都好了很多。”   “今夜晚膳,您看着要不过来一趟,太后娘娘早就叮嘱奴才们备好您爱吃的东西。”   路介明目光全落在许连琅的发旋上,他想,原来她还会有那么甜的声音,哥哥可以叫的人酥掉身子。   他有些敷衍,“我口味变了。”   人的口味没那么容易变,只是来了热河行宫之后,他爱吃的吃不上了,久而久之,忘了味道,不记挂了,也就不喜欢了。   王公公被这话一睹,但做惯了奴才的人,最是最甜的,“那您再尝尝别的,总会有您喜欢的。”   路介明吐出一口浊气,担心她这样跪着膝盖疼不疼,他不想再跟王公公纠缠浪费时间了,“好。”   王公公喜笑颜开,可以跟主子复命了。   “那这软轿……”   路介明撩袍,长腿一迈,进了轿子里。   从见面到离去,他跟许连琅的话,只卡在“姐姐”二字。 第46章 有了新人不见旧人 明明唇上已经没了她……   许连琅膝盖着地, 冷硬的地面硌得膝盖生疼,她听着路介明那边的动静,三言两语间, 大概可以勾勒出一个事件因果。   正午阳光已经西斜,暑气消淡开来, 云层交叠,散下一片阴凉。   听到轿帘撩起又落下的细微声响,许连琅才慢慢随着一众宫人站起身子, 她托着小毯子,看着那软轿在宫墙拐角处消失,心上说不清什么感觉。   她跪着, 目送他离开,这才是他们身份上最正确的方式, 但她也不可避免的失落。   周遭叽叽喳喳,各种音色的声音交汇,在场的宫人都在探头谈论这位早就被皇宫遗忘的七殿下。   赞叹样貌者有之, 唏嘘鄙夷者有之, 更多的还是在感叹这位在泥里曳尾许久的鱼终于迎来了一跃龙门的机会。   许连琅动了动腿,发现小腿以下完全没有什么知觉,微站了一会儿,从脚底窜上来的麻痒感一路往上走。   她被这股子难受的麻意磨的呲牙咧嘴。   但她的眼睛、耳朵并不闲, 疯狂在这群太后跟前伺候的宫人话语间,捕捉今日发生的事。   直到麻意有了缓解之势,她才彻底算是拼凑出了今日坠湖的始终。   原来是那位有了身孕的常贵人意外落足,路介明恰好经过,便跳下水救了这位常贵人。   常贵人怀有龙裔,太医院诸位太医都说像是男胎, 圣上这几年子嗣稀少,如今膝下只有六位皇子,太后看了不免着急,江山社稷古往今来,都要依靠男儿。圣上皇子命稀薄,诞育的孩子一个接一个,却都是公主。   是以,常贵人这一胎,太后十分在意,甚至于派遣了专人前去照料。但再如何小心,总也是免不了意外,这场意外发生的实在突然。   常贵人性子洒脱,有孕之后,处处受限,早就烦了。今日趁着漫湖台的小宴,特意摆脱了宫人跟随,自己在湖边散步。此时百花开放,树木葱葱,交相掩映下美不胜收,但也就是这种草木掩映下,她落水时,谁都没能发现。   水花溅落的动静在丝竹管弦、觥筹交错声中消弭,并没有引起人的注意,若不是七殿下途径相救,怕是母子二人,都要命丧。   也就因此,让七殿下重新走进了太后的视线,也让太后想起了她还有这么一个流落在外的宝贝皇孙。叫到殿前百般慈爱,对着这个孙儿爱不释手。   许连琅弯腰揉了揉小腿,她咬紧了牙关,忍下了揉捏时加剧的痛麻。再听这些宫人窃窃私语奉承路介明的话,只觉得讽刺嘲弄。   但她为路介明高兴。   这些都是他应得的。   这次的腿麻延续很久,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揉了又揉,还是麻,索性不再去管,一脚深一脚浅的往回走。   怀里的毯子没派上用场,她瘪了瘪嘴,又安慰自己,没用上好才好呢,说明她家路介明有了旁人关照。   她执意要来,就是怕他湿漉漉的没人管,别人有的关照,她家孩子也得有。   她嗓子眼里却突然哽了,悲哀的源头流来源源不绝的活水,糟糕的念头一个接一个的往外冒。   她控制不住的想,以后他身边照料的人多了,她是不是就不再是独一无二了。   越想越觉得伤心,伤心到了一个临界点,她愤恨剁脚,反而将那股子麻意赶退。   她颇有些杞人忧天的意味,不是对路介明不自信,而是对自己不自信,她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可替代性,这样的变化,让她找不到自己的存在的价值了。   当初留在耸云阁,是因为只有她留下来,殿下与容嫔才能有个值得信任的婢女。但现在变化的趋势一出现,她就完全不知道何去何从了。   她心里装着事,脚下的动作反倒快了,手里的毯子被她拧成麻花,拧了又拧,才觉得心里安静了几分。   且看一步走一步吧,也不是今天马上立刻就有能取代自己的人出现。   她闷头走着,没抬头看前方,直到视线里出现一双鞋面边边绣着竹子的黑靴,她才诧异的抬头。   原本该坐着软轿回耸云阁的人就站在她面前。   她须得仰起头才能看到路介明绷紧的脸,他下颚线条完全显露,咬肌鼓起个弧度。   许连琅太了解他了,看他第一眼,就知道他心情不好。   但她也心情不好呢,今天不想哄,懒得哄。   随行的侍从一脸茫然,陪着七殿下在这儿等了许久,七殿下身上的衣服还湿的,此时将那毯子扔在软轿内,太阳光落下去之后,温度陡然也降低了几寸,他们还站在风口,就算是暖风刮到带水的衣衫上也是冰凉的。   七殿下浑然不觉,只皱着眉望着远处,直到许连琅出现,他挺立的身子才有了一瞬间的松懈。   侍从起了讨好的心思,带着笑凑了过去,“这位姑娘,殿下等了你好久呢……”   话没说完,就觉一记眼刀飞了过来,他陡然住嘴。   路介明不可察的叹息一声,开口时声音很轻,明明是轻柔的音量,但话语间的字句却生硬成粗哑枝干,“姐姐陪我一起回去吧。”   他这样说着,手却不由分说的拿过了许连琅怀里的毯子,修长指尖捻起毯子两角,抖开紧紧的披裹住了轮廓高大笔挺的脊背。   许连琅觉得自己心里这气来的毫无根据,更不该撒出去,但她忍不住,患得患失的失重感让她慌乱间成了刺猬。   偏那随从实在是拍马屁拍到马□□上,说出的话骚臭十足,火上浇油。   “这位是耸云阁伺候的姑娘?奴才听了几句闲言碎语,都说耸云阁就一位婢女,还以为大家在说笑话,原来是真的呀,那姑娘可真厉害,能者多劳!”   许连琅面色不善,掐了一个笑算是回应。   “不过太后娘娘提及要在耸云阁送几位婢子过来,姑娘也好松泛松泛。那么多的活计,姑娘只管分派。”   许连琅嘴角上的笑意瞬间淡了,这意料之中的局面来的忒快了些。   路介明不悦这侍从多话,只伸出手想要去牵许连琅的手,许连琅白嫩的手心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握在手里,滑的像条鱼。   路介明看着掌心的手,觉得刚刚的不悦消了大半,他道:“我们走吧。”   许连琅挑起下巴,发泄火气,“我腿麻走不了,你先走。”   言下之意,并不想和他一起走。   许连琅瞪他,她委委屈屈抱着毯子跑了这么远的路,不惜牺牲色相,他还跟她生气,他有什么好气的。   她任劳任怨这么久,新的婢子还没到,他就开始跟她生气了,那以后可还得了,不得有了新人不见旧人。   路介明静静看了她许久,突然弯腰将她横抱起,一手揽住她的腰背,一手抄过她的腿弯,直起腰的时候,因为惯性还往上垫了垫。   许连琅被吓到,下意识搂上了他的脖子。   路介明不可避免的比较,他在水里解救常贵人时也是这个姿势,同样的姿势,姐姐那么软,那么轻,他都不敢用力,生怕弄疼了她。   “放我下来!这儿人多,你被别人看到算什么。”她急了,心里埋怨是一回事,但怕他被人诟病又是另一回事。   路介明不以为意,“没什么好掖着藏着的。”   他抱着她步伐稳健,吩咐随从压低轿子,轻手轻脚的将许连琅放了进去。   许连琅屁股先挨了轿子上的座,但她的手还紧紧的箍在他脖子上,语气恶狠狠的,“你疯啦,被别人看到要怎么说你啊,罔顾尊卑,我是个婢子啊。”   她矛盾的很,因他在人前毫不顾忌的亲近而喜悦,但又担心这样害了他,一个皇子为个婢女屈膝,在尊卑分明的大燕,是个另类。   一旦成了另类,就会受到奚落。果不其然,随从们的目光完全变了。   她急的很,一把抻近路介明的脑袋,还在劝诫他,“下不为例,下不为例。”   她沉浸在情绪中,并没有注意到他们之间的距离。   她说话间唇瓣张合,唇珠像是枝头凝露,几下吐字,唇珠软嘟,延伸出唇线,好几下都触上了路介明的薄唇。   路介明屏住呼吸,憾得心肝直颤,唇上的触感像极了错觉,但软嫩的碰触和她馨香的气息无孔不入的往他身体里钻。   许连琅情绪亢奋,并没有注意到,在唇瓣再一次嘟起来的时候,路介明猛的拉开距离。   “姐姐这是叫我忘恩负义。难得我只能共苦,不能同甘吗?”   “都是些随从罢了,我会叫他们的嘴闭紧,哪怕是说出去了也没什么,姐姐在我这里哪还是婢子。”   “皇祖母派遣的那些人,姐姐若不喜欢,我便将他们赶出去。”   他呼吸微微急促,牙关都在颤抖,忍了又忍,没忍住,舌尖快速的舔了一下自己的唇。   明明唇上已经没了她的味道,但他的脸还是不争气的立马红了。   许连琅沉默了好久,没头没尾的来一句,“那你气什么?”   她被他的话熨贴了心上的患得患失,她小声嘟囔,“那怎么那会儿不理我啊。”   她还在介怀路介明先行一步乘坐软轿离开的事。   路介明已经脱口而出了,“我错了姐姐。”   他道歉的口吻行云流水,让许连琅无法再继续计较,毕竟她的少年都这么乖了,她再无理取闹算作什么!   许连琅完全吃软不吃硬,路介明并没有学会拿捏她,他只是一味的想给她最妥帖了,恰恰好对上了她的脾气秉性。   许连琅自觉心虚,目光几经变幻找不到落地点,快速的寻找话来掩饰这短暂的尴尬,最后落在他还潮湿的衣襟上,“为什么不换衣服呢?” 第47章 骗小孩子 我应该真的是寂寞了,如狼似……   路介明不自觉地别开眼, 指腹摸索着衣服料子,布料粗糙,针绣的竹子形成个小小凸起, 磨砺着指尖柔软的皮肉,像是磨到了他的心里, 不过一会儿,他四两拨千斤般地转了话题,“姐姐又是为什么呢, 我听到你叫那人哥哥了。”   许连琅完全被他引导过去,她被问的一窒,想不到怎么跟路介明解释, 难道要告诉他自己借着身材样貌优势故意撩拨侍卫吗?   这跟勾栏瓦舍里凭栏而立,裹着轻薄纱衣昂着酥·胸, 朝来往的男子招手的女人无甚区别,许连琅觉得脑袋嗡了一声。   不太行,她始终希望自己做个端庄的姐姐。   但路介明的目光太专注了, 黑黢黢的瞳孔将她框在里面, 浓眉半挑着,大有一种不问清楚明白不放过她的势头。   她木讷着,迟缓着,“你还听到什么?”   许连琅不知道他听到了多少, 想着问清楚才好瞎编。   路介明搓着下巴,听她这样问,更是靠近了过去,笑道:“难道还说了别的?”   他虽然嘴角含着笑意,但眼里并无半分笑点,高挺的鼻梁悬在面中, 挺翘又锋利,压迫感渐渐爬上来。   许连琅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不不不……没有”。   路介明哼了一声,带着鼻音的声音戏谑十足,但尾音酥酥麻麻。   许连琅被他哼得汗毛直立,她装腔作势挺挺胸,“你这是什么表情,我还有什么要跟你交代的吗,是你叫我姐姐哎。”   她愤懑的道:“年纪比我大,就是得叫哥哥。”   “要用那样的腔道吗?”他冷不丁来一句,恰好正中问题红心。   许连琅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男人对女人,就是那样的腔调。”   他反问:“我不算男人吗?你从来没有……”   许连琅快速反驳,“你在我眼里哪里算男人,一直都是小孩子。”   路介明顿了一下,难以置信,“两年前你就说过拿我当男人。”   许连琅没想到他会记的那么清楚,但她此时想要将这件事快速翻篇,“骗小孩子的你还信。”   她口无遮拦的话,被他当作了真心话。   她若是一直拿他做孩子,又岂会考虑他那满腔的爱意。   先前没有问出的话,如今仍然没有问出,但一切都有了答案,她对于自己爱意的态度显而易见。   越是在乎越是会深陷其中,“只缘身在此山中”的人并不能识得庐山真面目,明明她那副装腔作势的样子明明白白的晾在眼前,但身陷囹圄的少年已经没有那么客观的心去分辨。   只要是涉及到她的问题,他那些天赋聪慧睿智都去见了鬼了。   许连琅被他盯的浑身难受,抬眼望过去才发觉他们此时的姿势实在不妥。   她坐在软轿里,半弯着腰与他说话,而他人高马大将轿挡的严严实实,结实修长的胳膊搭在软轿的横木上,一眼看过来,倒像是他将她严严实实的圈了起来。   一股子暧昧氛围慢慢弥漫,像是突然从香囊里倾落的香料,又像是数十根檀香一齐点燃,烟熏火燎白烟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浓香扑鼻。   许连琅不由地去看路介明,他一张清俊脸,方才因为唇瓣碰触涨上的红潮还未消散,仍然残留着一缕艳丽的红挂在眼尾,此时又动了气,那抹红有了别的意味,反而更加瑰丽。   但这一切落到许连琅眼中,通通被归结为一处,少年意气风发,质问逼寻的模样都带着清朗少年气,像是春日和煦暖阳下带着露珠的草木香气,葱荣不休。   漂亮的少年近在迟尺,呼吸都纠缠在一起,许连琅迷了一度,恰好此时路介明俯身迎上她也有些闪烁的潮热的杏眼。   许连琅当下整个人都炸开了,让她当即伸出手抵在了他的胸膛,用猛了力气去推他。   许连琅的手温热的贴着他的胸膛,他衣衫湿透,浑身都被风吹冷,只有这处有着暖意,所有感官都封闭着,他大脑只在接受他胸膛处她的手温。   当她的力气也一并过来时,他始料不及,脑子懵痴,脚下一拐,连带着许连琅都向后仰倒。   他腿上有力,快速稳住了身子,但许连琅显然没有这门子的敏捷身姿,她站不稳,直直的倒进了路介明的怀里。   少年背挺肩廓,腰腹清瘦平坦,她倒下时手早就离开了他的胸膛,张牙舞爪间指尖掌心乱摸下来,一个不小心,将他的上半身摸了个干净。   他依然瘦,但身上是有肉的。   薄薄的一层肉感,没瘦到皮包骨的程度,这层结实的肌肉包裹住秀致坚硬的骨,随着他的动作,肌肉的走向更加明朗分明。   许连琅像是被烫到一般,快速收回了手,注意到他落在她肩头的手,她几乎是面红耳赤的,羞愧难当的惊呼一声,刚刚站稳,就快速的逃出他的怀抱。   她完全不敢相信刚刚浮现在自己脑子里的念头。   自己是寂寞太久了,还是到了如狼似虎的年纪,对一个小她这么多的拿着当亲弟弟,偶尔当亲儿子养的小孩儿浮想联翩。   她惊喘未定,余光间打量路介明,路介明并无太多表示,漆黑的眼辨不出什么情绪。   路介明看她这幅如避蛇鼠的模样,心下已经凉了大半。   她拿自己当小孩子,这样的身体接触她又如此排斥,一切的指向都在告诉他,许连琅并不会接受他。   他不再吭声,率先迈步朝耸云阁走去。   软轿上没有坐人,他在前面走着,许连琅在后面心有余悸的跟着,两个人谁都没有再开口,各有各的心事。   到耸云阁时,李日公公等候许久,他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个绳子拴在了小路子的脖子上,小路子被拴在门口,见了来人,嗷嗷叫唤。   它没有被拴过,跑起来不要命一样,被脖子上的绳子勒的直翻白眼。   路介明看了,沉声道:“李日公公可真是总给人意外之喜。”   话里的讽刺直白异样,李日不敢跟他正面刚,心里鄙夷,觉得自己真是没事找事,好心成了驴肝肺。   路介明蹲下身,将小路子抱进怀里,安抚的揉着脑袋,小心的将绳子解下。   狗崽便是如此,才跟了路介明几天,就将他原先与自己的针锋相对抛之脑后,全心全意的认了这一个主人。   路介明眉心皱得很深,听着许连琅与李日的交耳悄悄话,他不置一词,抱着小路子回了偏殿。   身上的衣衫已经半干,被他的体温捂干了不少,但粘在身上实在难受,他三下五除二脱掉。   窗棱外还有阳光在跳跃,丝丝缕缕落到少年年轻的清瘦肉·体上。   他随意披好外袍,腰封还松松垮垮的垂着,他并没有理会,而是矮下身,将那身褪下的衣服细致叠好,浸泡了湖水的衣衫皱巴巴的,他费了好大力气才将褶皱捋平。   太后几经劝说,甚至于亲自打算帮他换衣衫,他都一一谢绝,因为只要换了太后准备的衣裳,他就找不到借口再将这身要回。   这身衣服,是许连琅做的,他舍不得。   和她有关的一切,他都舍不得碰坏……更不要说丢掉。   衣服上竹子开了线,线条垂下,可爱又可怜。   他将衣服托起,放进了最深的小匣子里,和那一方绢帕挨在了一起。   小路子趴在他的脚边,懒懒的打着哈欠,它是只很乖的狗,感觉到了主人情绪不佳,伸出湿漉漉的小舌头安慰般的舔着他凸起的手指骨节。   舌头碰触的感觉,又热又湿又软,让路介明无端的想起许连琅的唇瓣。   碰触很短,像是他的幻觉。   她的表现,又一手打破了他的幻觉。   其实今天该高兴的,得了皇祖母的青眼,又有了这样意外的身体接触……   他努力让自己不去想许连琅的话,就那么干坐着,不知道坐到了几何,听到了门外太监的传令。   许连琅饶是觉得这个时候与路介明相处尴尬,还是在这位公公的催促下,敲响了他的门。   “殿下,太后娘娘身边的公公来了,请您去用晚膳。”   她用了尊称的音,熟悉也陌生。   路介明的肩膀动了一下,小路子很识相的收回自己的舌头,静静的等待他的主人的动作。   不过片刻,他便又恢复成了清隽淡雅的七殿下,高贵淡漠,居高临下,自带天家气势。   其实他这几年变化很大,先前还是个只会暗地反抗的强装冷漠的奶包子,如今这通身的气质就能吓退他人几分。   许连琅退到一边,看着他的身影出现在视线,又消失在视线的死角。   李日正欲离去,察觉出了他们之间的波涛汹涌。   许连琅不想多说,又不想敷衍李日公公,只得说:“大概是我的错觉,又或者是我这个年纪还没有可以依靠的男子而产生的幻觉。”   李日一怔,惊愕她的心动,生怕许连琅一脚失足落入无尽深渊,阿鼻地狱,连忙附和她的想法,“喜欢这种感情对于我们做奴才的都是奢侈的感情。他可是七皇子啊,而且你们差多大”,他撑着额头想了一会儿,抚掌道:“六岁啊!”   许连琅垂眉,叹了口气,“我应该真的是寂寞了。”   身边没有高大的成年男人,她或许真的寂寞,但这种寂寞不该被一群年轻婢子打破。   太后吩咐的事,谁都不敢敷衍,效率极其快,路介明没走多一会儿,王公公就带着四位婢女、三个太监来了。   本来寂静的耸云阁突然挤进了这么多人,如同寒鸦栖枝,传来一声哨响,惊起飞鸿阵阵。   王公公慈眉善目,拉着她挨个认,言下之意提点她,让这几位新来的婢女伺候皇子。   许连琅皮笑肉不笑,看着这一字排开的婢女,笑的颧骨都疼,“那就要看殿下的意思了。” 第48章 哀家疼你(第一更) 阿竹,来,殿下回……   (第一更)   太后娘娘出身不好, 小门小户里的贵女,祖父曾为从四品国子监祭酒,但也仅限于此, 母家不足以成为依靠,在宫中谨小慎微的熬了大半辈子, 全靠儿子争气,母凭子贵,才有了如今的荣华富贵。   她穿一身绣花团喜鹊纹云绫锦外袍, 内搭了一件对襟褂子,稠软的灰色绸缎在明亮的灯火下焕出絮絮的缎光。   八仙桌旁有五个宫人伺候,饭菜还冒着腾腾热气, 还未进殿,香味就已经溢了出来。   路介明鞋尖抵在门槛上, 门槛上朱漆油亮,殿内处处精美华贵,就连脚下踏的毯子都是金线缝制, 这样的生活已经离开他太远了。   以至于他生出了些近乡情怯的微妙不适感。   他盯着门槛, 凤眼缓滞了一瞬,他有些出神。   王公公在一旁唤他,“七殿下,太后娘娘等您许久了。”   路介明抿紧了唇, 黑靴轻抬,长腿微屈,不过眨眼间,便迈过了那门槛。   踏进柔软的地毯里,整个人都陷在一种虚幻的奢靡漩涡中,他定了定睛, 望向迎面走来的太后。   他单膝跪地行礼,“给皇祖母请安。”   清越的音色回荡在空荡的大堂内,青铜葵花香炉燃出缕缕青烟,悠然一缕,行至半空,越来越淡,模糊了少年清朗明丽的脸。   是安神助眠的香味。   太后娘娘从浮雕贺岁屏风后走出,她抵不过时间的倾染,面容上皱纹丛生,如老树枯槁,姣好的样貌早就看不出昔日的美貌,但或站或立或行或动间,仍然是美人的风韵。   太后不是个好相与的老人,当初在宫中时,她便不喜欢路介明与容嫔。   她不喜欢自己儿子的专房独宠,对于帝王来说,喜欢本来就是奢侈的事,一旦生了爱,后宫的制衡与互相牵肘就会打乱。她一直以为儿子是有分寸的,女人可以宠,但不能爱,直到容嫔的出现,一切都变了。   太后是不能容忍的,连带着对容嫔的孩子路介明也常年没什么好脸色。   但一别四年,再多的不容忍都化为了虚无,她年纪一日日大,儿孙绕膝间,总是会想起小七。   他不过是被自己母妃连累,他没犯任何错,平白受辱。这样的念头在心中发酵,今日见到路介明第一眼的时候,她心中的怜惜之情浓得让她自己都诧异。   路介明低垂着头,直到太后发声,“当日一别,已经四年,白日里聒噪的很,祖母都没好好看清你的模样,抬起头来,给祖母看看。”   路介明依言昂起下巴,削瘦的下颚线条在皮肉里凸显,一双凤眼清隽锐利,气质容貌都是上佳。   他虽然跪着,但眼神毫不闪躲,几次都与太后的目光交汇。   太后活了这把年纪,阅人无数,朝中天资聪颖的孩子也看过不少,还是第一次看到有这种神采的,坚韧又倔强。   没被磨难折断了脊梁骨,在这种半抛弃的状态下依然挺直如松竹,如碧玉般剔透无甚瑕疵,芝兰玉树,六位皇子中,他最像他父皇。   他神情淡漠,不亲昵不惧怕,悲喜不形于色,以一种坦然之姿迎着她直白的估量。   好半晌,太后亲自将他扶了起来,话语间又是叹息又是怜惜,“哀家的好皇孙,这几年受苦了。”   太后眼角湿润,脑袋挨上他的肩膀,眼泪顺着她眼角的纹路,老人恸哭的声音传遍大殿,殿内侍奉的宫人都在跟着抹泪。   路介明一脸平静,心里波平浪静,血亲祖母依靠在他身边为他啼哭,他却只想止了这场装模作样的闹剧。   祖母有几分真心他不确定,但总归这眼泪的不完全是为自己流的,就像是父皇一样,又如同张太傅,他们再次记起他这么一号人,多是为了培养个合格的继承人。   祖母如此这般,也逃不出这样的想法。   只有许连琅,她的眼泪才会单纯的为自己流。   路介明伸手虚虚揽过太后,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宫人们很有眼力劲,一群围过来搀扶太后。   饭桌上的饭菜不过才半凉,早有宫人撤盘热好再布桌。   路介明安静的坐着,腮帮子因为食物微鼓,这样的他多了几分稚气,太后托着腮念念叨叨光阴如梭,原本还被她抱在怀里的孩子已经成了顶天立地的好男儿。   路介明黢黑的眼中化开几缕晕不开的嘲弄,他这位皇祖母哪里抱过他呢,每每母妃带他过去请安,太后不是避而不见,就是视若无物。   他渐渐长大,渐渐明白了大人们的言不由衷和选择性遗忘。   前者是为了善意的欺骗,后者却是为了让自己心安。   他神色自若,似乎丝毫不受影响,随意接了话,“孙儿这两年长的快了些。但应该还是没有太子和六哥高。两位哥哥也有许久不见了。”   他将话题自然而然引了过来,太后并不设防,“太子和老六都要大你些许”,她眯着已经花了的眼,看着他的长胳膊长腿,道:“哀家看着,没你高。”   她说完,又觉过于绝对,“不过哀家也有段日子不见他们了,他们随你父皇巡视江南,一走走了三个月,你父皇先回来的,他们兄弟俩又辗转去了西北。”   路介明浓眉半敛,他揪起眉间,双眼皮褶皱阔大,让那双狭长的凤眼圆了几分,有种无辜的委屈。   他不用多说,单单就这幅模样,已经足够让太后怜惜。   他很会利用自己的这身皮囊,他知道自己生的好,并不卖弄,必要的时候从中获取便利。   同样都是亲生儿子,太子和老六已经开始接手政务,他却还要被困在这一隅之地,艰难的长大。   他口唇轻启,“听闻西北大漠荒烟,铁马金戈,商道上还有骆驼峥铃,不知道以后有没有机会见到。”   太后窒了一瞬,王公公见此,擅作主张道:“定然是可以的,等七殿下再长长,总会有机会的。”   话题被这样轻易的敷衍过去,路介明并不急,继续徐徐推进着此来的目的,他看似被动,实则主动。   太后亲自为他布菜,路介明坐得稳稳的,并没有推辞,更没有表现出受宠若惊,太后越看越满意。   她受尽了儿孙的奉承讨好,碰到个这样的,更觉他稳重。   “今日要不是你,常贵人母子怕是要一尸两命。等她再养上几天,哀家让她亲自登门道谢。”太后舀了一汤匙浓汤,枸杞漂浮在汤面,羊膻味被处理的很好,羊腰片沉在汤底,“尝尝这个,你喝这个好。”   路介明接了过来,道:“都是孙儿该做的,常贵人是父皇的妃子,腹中的孩儿是孙儿的亲弟弟,都是寻亲骨肉,一家人不分你我。”   太后完全被这句话取悦到,皇家哪分什么一家人,都恨不得斗的你死我活,但她身居高位多年,也不过是个普通老人,人一老更愿意看到子孙合合满满,兄友弟恭。   太后是越看路介明越顺眼,越看越喜欢,她蓄着长指甲,染着豆蔻的手按着桌面绸布。   心思百转千回,已下定决心。   本只是想吃一段饭慰藉自己那份放不下的心,但路介明的表现实在叫她惊喜,她琢磨着,不如就推波助澜一把,丢给他个机会,能不能把握住就全靠他自己。   她压低了声音,屏蔽了一众宫人,只留心腹,“可见过你父皇了?”   “未曾,父皇忙于公务,该是已经忘了孙儿。”   太后幽幽叹了口气,“今日朝中忙,除却来热河行宫第一天见过,哀家也好久不见了,这么多年可曾怨恨过?”   她问到最后,语气不自觉加重,她睁大一双眼,不肯放过丝毫路介明脸上的细微表情。   弑父的皇子古往今来不少,她须得先问明白,总不能给了他机会,反倒让他去害了自己的儿子。   孙儿总是隔着代,他再怜惜,也比不过自己孕育的儿子。   路介明眼神暗了暗,第一次躲避了太后的眼神,太后心里咯噔一声,复又看他睁开眼,眼里透着惶然,不惜自鄙,“孙儿不知。孙儿不争气,入不了父皇的眼。”   他对上太后的眼,又怯懦收回,水亮亮的眼蒙着一层潮气,强行翘起唇角,引得太后心口发酸。   他不知道怨恨与否,心里也是该恨的,毕竟任谁遭这一通搓磨心里都会埋怨,他若真说不恨,反倒像是假的。   她起身,手搭上了路介明放在膝头的手上,顺势拍了拍,“好孩子,哀家疼你。”   太后蓦然压低了声音,凑近他的耳,“过几日,木兰围场你代哀家去,哀家年纪大了,骨头都松了,看不来你们射猎了。”   “到时候,也可与你六哥切磋切磋。”   ……   路介明离开太后居所的时候,暮色铺满了天际,弯月色泽很淡,星星的光辉异常明亮,月暗星明,星星做陪衬做久了,早晚有一日可以取而代之。   临近耸云阁的时候,他就谢绝了王公公的相送。   他下了轿子,孤身一人往耸云阁赶,耸云阁前的台阶一如既往长的很,他爬了许久,临近最后三阶,停了下来。   今天一天累的他精疲力尽,大脑在太后那边时就喧闹着罢工,却在此刻,重新鲜活起来。   他隐约觉得他与许连琅算是吵架,他先是不语,姐姐脾气不算差,但很厌烦他的冷漠,继而也跟着沉默。   他本以为今夜回到耸云阁又会是一片寂静,却没成想,还没进去,就见许连琅站在门口等他,脸上带着笑,梨涡又露出来跟他打招呼。   他心如擂鼓,再多的不爽,见到她的那刻烟消云散,他被她吃的死死的。   他加快步子,想尽快靠近她。   只差一点手指就可以碰到她的手时,她突然拔高声音,“阿竹,来,殿下回来了,伺候殿下洗漱吧。”   星星的光散进她的眼瞳,像是水中碎光,碧波荡眼迷人心窍。 第49章 我没有(第二更) 姐姐还在与我怄气。……   从东屋跑出来个小身影, 女孩子圆脸大眼,睫毛像把小扇子扑闪扑闪,看到路介明的第一眼, 瞬间便捕捉到了少年脸上的冷漠,他不近人情, 冷淡的眉眼起了几分厌倦。   阿竹猛然拘谨,恭敬又瑟缩的行礼。   她声音很脆,“奴婢阿竹, 请殿下安。”   耸云阁点了些明烛,灯火灼灼,他背光站立, 一半脸隐没在黑暗中。   许连琅抱着胳膊,她胸口憋着闷气, 阴阳怪气,“来了四个婢女,管事公公已经赐好名字, 梅兰竹菊, 再加一阿字,好记好叫,这四个丫头里,让阿竹以后服侍你可好?”   总是阴差阳错, 老天戏弄。   她希望路介明似松竹般长大,便在他寻常的衣衫上留下竹的花样,等他终于有了竹的身板,身边又来了个叫“阿竹”的女孩子。   阿竹曾在宫中伺候三公主,听闻陛下今年来热河行宫避暑,特意请了命来耸云阁, 完全是为了路介明。   少女怀春心思藏不住,只说年幼时惊慌一瞥,便再也忘不掉了。   她年幼便在宫中伺候,与路介明年纪相仿,今年也不过十四,七殿下当年不单单拯救了许连琅,给了她希望,也一并安慰了不少人。   许连琅只用了须臾的时间惊讶,又用了须臾的时间接受。   该是如此的,她的小皇子会让诸多人念念不忘的。   她站在阿竹背后,看他们站在一起,年轻的面颊上是自己快要消失的少年气。她不得不承认,她真的年纪大了,每每望着铜镜里的自己,面貌在变化,依然美貌,甚至于在她这个年纪,美貌达到最大值,女人的魅力与少女的娇羞交织在一起,是自己最好的年纪,但终究是抵不过阿竹的青春伶俐。   想起白日里自己的荒诞心思,她笑着摇了摇头,对路介明有想法真是自己昏了头。   不待路介明说话,阿竹已经手脚麻利的要往路介明居住的偏殿走,她做事干脆利落,脚下生风,没走出几步,就被叫住。   “回来。”他音量不大,足以让阿竹停下来。   许连琅看着他们两个人的互动,同龄人凑在一起自带一种气场。这种气场是她融入不进去的,她悄悄挪了几步,觉得画面有些刺眼。   阿竹生就一双笑眼,不笑的时候也眼角弯弯,是个十分讨喜有感染力的长相,她弯着的眉眼里是羞涩是憧憬,眼睛黏在路介明身上,听到殿下唤自己更是不再懈怠,胆子大了起来,正正好站在路介明面前,这一站,恰好将许连琅挡了个干净。   她也生有一双梨涡,比许连琅的要更深一些,路介明越发冷淡,凤眼越来越冷。   他跨步过去,径直掠过阿竹,拦在了许连琅面前,他几不可闻的叹息,轻轻唤了句,“姐姐还在与我怄气。”   路介明清隽利落的眉目一瞬不瞬的盯着她,又因为担忧她的反感,而微微后退了一步,拉开些距离,但因为他的视线一直纠缠着她,这样的距离反倒有些欲盖弥彰的缱绻。   许连琅不太敢与他对视,与其说是跟他怄气,不如说是自己心虚。   她想将这事翻篇儿,便仰起脸去寻他的视线,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少年眼神湿漉漉的,跟小路子如出一辙,她绷不住了,强压着嘴角的笑意,“我没有!你别动不动生气就好了。”   烛火西斜,将他们二人的身影拉得很长,倏尔,高大的身影笼上过来,挡住了许连琅眼前的光,一院子的宫人都望了过来,阿竹咬着下唇,在路介明强烈的眼神示意下转了身子。   阿竹不可置信,转身之前,她看到殿下的手放在了许连琅的脑后,手骨凸起,能看出他在用力,殿下佝偻了腰背,额头顺势贴了过去,太亲密了。   背过身的瞬间,她紧紧闭上了眼,耳朵却捕捉到了细微的声响,风吹草木的窸窣声与蝉鸣蛙叫一齐涌过来,裹挟着将身后的窃窃耳语一并带了过来。   “姐姐我错了。”   “你怎么动不动就道歉?”   阿竹牙齿咬上舌尖,带来几分疼痛才好让自己不因为这对话而惊呼出声。   这太荒唐了……荒唐之后,又忍不住艳羡,甚至于嫉妒。   重逢之后再见殿下,殿下的变化叫她欣喜,高大俊朗,不比任何一位皇子差,但浑身清冷,寒若冰霜,她并不敢提及当年的相遇,却没想到殿下这幅冰冷面孔下还有这样的一面。   殿下的声调突然放低,无奈又无措,无意识的在撒娇,“不让道歉又不让生气……姐姐可真难伺候。”   “路介明,你头太沉了,”许连琅的声线透着嫌弃,“挪开挪开,你是狗狗吗?”   阿竹屏住了呼吸,直觉告诉她要听到什么不得了的话。   “汪汪汪。”   阿竹当场石化……少年清越又刻意放柔的声音学起狗叫来,都带着狗崽子求奶求抚摸的调调。   阿竹心脏砰砰跳,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转头,单听声音脑子里止不住的浮想联翩,刚刚已经贴额头了,那接下来是要如何呢?   是拥抱,是亲吻,还是什么更了不得的……   就在她幻想出更为露骨的画面时,许连琅气喘吁吁地推开了路介明,他将脑袋放在她的肩膀上,大狗狗一般的嗅来嗅去,挺翘的鼻尖抵了过来,擦着她的侧脸。   许连琅不由的脸上发烫,他柔软的发梢挠着她的脖颈,一路挠到心里去,她心跳的很快,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的手用力去推了他的肩膀,白嫩的耳根红的要滴血,怕人听到,声音很小唤他,又娇又嗔,“路介明,别这样。”   他力气太大了,她有些绝望的发现,若他真是想做什么,以这样的力气悬殊,她是根本逃脱不掉。   路介明从她身上埋头起来,眼睛湿沉,带着狎昵。   狭长的凤眼窝着一道明火,遇她就燃。   他尝试着与自己和解,与她和解,如果自己喷薄的感情最终的结果是让他们无休止的吵闹与渐行渐远,他宁愿压抑起自己。   他引着许连琅去了偏殿,阿竹本想在后面跟随,路介明侧过头道:“以后偏殿谁都不许进……”,未了,他又加了一句,“除了姐姐。”   前半句还言辞严厉,后半句又偃旗息鼓,他的双标做的明目张胆,偏爱的有恃无恐。   他目光终于落到了阿竹身上,微一打转,又讨好似的低了头询问,“姐姐若是不喜欢他们,我便当即让他们回去。”   阿竹当即跪下,她的额头压在湿软的地面,泥土的腥气从鼻孔中钻,“恳求殿下不要……”   她恋慕路介明是一方面,被主子赶出去又是另一方面,一旦被主子赶回去,基本上也就没了活路。   她哀求着,路介明根本没看她,她泪流满面,耸云阁其余伺候的宫人也发现了这样的变故,挨个跪下哀求。   阿竹在宫里当久了差,心思活络的很,当即将叩头的姿势对准了许连琅,磕了下去。   “求许姐姐饶我们一命。求许姐姐为我们求情。”   她此话一出,别的宫人也跟着动作。   许连琅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再着说,她也是做奴婢的,哪里受的住她的叩拜,火急火燎的要躲。   路介明已经先行一步,将她完完全全挡在了后面,眸光一扫,他们立刻噤声。   许连琅抓住了他的衣角,路介明道:“姐姐,我们先进去,我有东西要给你。”   许连琅没动,她看着这跪了满地的人,阿竹抬手掩面,已经开始啜泣。   晚上明明风很凉,但还是热的她心头烦躁。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看似她高高在上,受着他们的恳求,但实则是他们在架着她,在逼着她,在与她对赌,几乎是捏住她的七寸,在让她不得不做出让步,不得不按着他们的要求来做。   许连琅额角紧了紧,唇角笑意隐去,抬手拍了拍路介明肩头不知道从哪里沾到的灰,“殿下,留下他们吧,娘娘与你都需要下人伺候。”   路介明靠着门依着,他一贯挺直,此时懒懒散散,长腿交叠,干净而修长的脖颈舒展着,他笑道:“也好,这样可以帮姐姐分担一下,姐姐不用太累了。”   许连琅不想再看这跪着的人,先行转了身,“我寻常也没有很累。”   路介明吹了声口哨,得意且愉悦,“看起来姐姐还是很满意我的。”   许连琅瞪他,路介明无辜的耸耸肩,“大可以不用他们,总之姐姐忙不过来的,懒得做的脏活,扔给我就好。”   他一边说着讨乖的话,一边慢吞吞的关门,他长腿踩在门槛上,听着许连琅走到了内室,才伸出食指,隔空点了点阿竹,他勾起一抹笑,“你!明天收拾离开。”   他声音轻飘飘的,瞬间让阿竹心口勒紧,她嘴唇刚张开,路介明又道:“夜深了,姐姐要休息,你要哭要喊,就出去。”   “另外,你这名字不好。”   他倨傲的仰起脸,黑黢黢的眼,深不见底,嘴角的那抹笑,掺上了冷意,那股子瘆人的寒意慢慢从每个人的后脊梁爬上来。   “若想在耸云阁待下去,就别惹到姐姐。”   路介明站在灯烛下,他张开手臂,低头看着围着自己打转的许连琅,在她转了第三圈的时候,他忍不住道:“没缺胳膊少腿,姐姐可以放心了。”   “要没少一块儿肉,没掉一根头发,我才放心呢。”她振振有词,转了第四圈。   许连琅早就忍不住了,从他落水开始,她就担心的不得了,但两个人后来不欢而散,她就拉不下脸来问他。   现在当然要好好看看他受没受伤。   裸露在外面的肌肤只有手背骨节上有点蹭破皮,其余的对方隔着衣襟看不大清楚。   “你脱下衣服,我瞧瞧里面。” 第50章 贪吃又年纪大 他整个人都柔软起来,许……   许连琅靠着桌子边缘, 她目光炯炯,抱着手臂好整以暇的由上到下梭巡着路介明,从他衣衫紧闭的领口到隐藏在长袍下的黑靴。   她的目光太过于专注, 路介明只觉得她目光巡视过的地方都微微发着烫,他暗哑含糊的声音传来, “姐姐,你确定?”   许连琅的手死死的撑在桌面上才给了自己些许底气,她大言不惭, 眼睛却一直躲着与他对视,“当然确定,你小时候我们没少一起睡吧, 该看过的该摸过的,都看过了, 也都摸过了,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路介明微微别过脸,露出无可挑剔的完美侧脸轮廓, 他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做了好几个深呼吸, 与太后对峙博弈时,都没有这般紧张。   他压下来了心头的颤动,噙着笑轻扬高了声音,“那我脱了。”   既然姐姐还拿他做小孩子, 他就要妥帖收好自己的感情,退回到弟弟的身份上去,他实在不想因为这莫须有的感情而被她疏远。   他强装着无所谓,以一种弟弟仰视姐姐的姿态顺从着她,手指慢慢摸上衣领,复又想起什么, 指尖一路下滑,探进了胸口的衣襟,大手再出来时,掏出了个用绢帕包裹严实的物件。   他眼睛亮亮的,卧蚕弯弯,将手里的东西递了过去。   他手生的很大,掌心纹路清晰,指腹骨节有一层细细的薄茧,这两年太傅特意找来外面相识的武将教导他,兵器从长到短,从轻到重,教了一个遍,他手心不柔软,甚至于粗糙。   摸上去,粗砺磨人。   许连琅却觉得这种粗糙颇具男人气概,像极了少年羽翼渐丰的翅膀,又像极了他的勋章,每一道纹路,每一处茧子都是他将来的底气。   这比油光水滑的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玉面小生不知道好上多少倍。   见许连琅愣神,路介明又靠近一步,他比她要高上许久,她如今才堪堪到他的肩膀,身高的差距,让他居高临下起来,但他的神态太低微,明明是俯视,眉眼柔和的要掐出水来。   他托着的藕荷色绢帕鼓鼓囊囊,许连琅接了过来,绢帕暖乎乎的,不知道是他的手温还是里面的东西的缘故。   这股子暖意,一直往上爬。   她微微用力,并没有着急去打开绢帕,手腕一转,将手背到了身后。   路介明试探着问她,“我脱啦。”   他尾音翘起,少年人的精气神都缀在这尾音上,像是在撒娇。   与小路子疯狂摇尾巴往人身上扑的模样,有过之无不及。   许连琅心跳如雷,她远不如自己表面的那般淡定平静。   她垫高了脚尖,臀压上了桌子一角,揉着心口,试图平复下疯狂蹦跳的窝在心里的兔子。   她也在考验自己,是不是真的对路介明心动,白日里那一番怪异的心悸让她耿耿于怀。   尽管李日公公帮她找过缘由,但她实在是不敢相信,自己已经饥渴到肖想自己的弟弟。   在她看来,路介明与许连珀是一样的,许连珀是有血缘关系的亲弟弟,但路介明是她照料了四年的弟弟,感情上不分伯仲。   她对于弟弟的身体心动,实在是罪过。   他今日的长衫襟口绣有一子盘扣,他修建整齐的指尖一粒粒去解盘扣,不知是盘扣太牢还是他手指不稳,紧挨着他喉结的盘扣,他解了好久。   指腹边缘都显出一层浅浅淡淡的薄粉时,他才将第一粒盘扣解开。   路介明这般磨磨蹭蹭,反倒让许连琅觉得更加磨人。   路介明长指将盘口一个一个解下,露出漂亮精致的锁骨和大片的胸膛肌肤。   大臂上的肌肉若隐若现,他身上没什么肉,肌肉也不大,恰恰好是少年清瘦又柔韧的身体。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身上肌肤起了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肌肤上细微的凸起本不明显,但偏偏落在烛火下,却碍眼极了。   积了层层蜡油的烛台就放在桌上,烛光昏暗,但这层暗的光给他的脸镀上一层温暖的色调,他脸上细腻的绒毛可以看的一清二楚。   他整个人都柔软起来,许连琅也不由得跟着柔软。   她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如梦惊醒般责怪自己在做什么。   他白日刚刚落水,接连又去见了太后,该是累极,疲极,乏极,自己还这样折腾他……   少年的脸融在烛火之中,干净俊秀的脸不带任何杂质,眼神黑润润的,映照着自己蹙紧眉头又透着急切的脸。   这张脸带着扭曲的不确定感,而后像是被外力击中般,慢慢浮现出内疚与自责。   为了做一种所谓的证明,肆无忌惮的挥霍着路介明对自己的不拒绝。   本来还面红耳赤的涨红感从头到脚褪了下去,路介明还在解着衣衫,盘扣已经揭开,露出雪白的里衣,胸膛暴露的面积越来越大。   她身陷在一种内疚自责中,这种内疚自责彻底压盖住了她本来该有的悸动。   以至于让她完全判断失误,她白日里对于路介明的一番心动果然是意外。   “好了,介明,”她踱步到他身前,踮起脚尖,替他重新将衣服拢好,先是里衣,再是粒粒盘扣,她轻声道:“是我白日恍惚了,我的小殿下是亲弟弟一样的存在啊。”   她的心或许还在为路介明跃动,但今夜这种细微的跃动注定不能再次引起许连琅的注意了。   她一口一个弟弟,路介明恨不得捂住自己的耳朵,听不到就当作不存在。但他不能,他非但不能,他必须装作安分乖巧的模样,配合她,喊上一句“姐姐”。   他垂下长而疏的睫毛,任由睫毛落在眼睑处,遮盖住他并不是可以掩饰的很好的茫然且悲切的眼底。   他转了话题,将那个被许连琅放在一边的绢帕拿了过来,“姐姐不尝尝,我带了马蹄糕回来。”   只有话题转过了,他才能在这种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完全不能越矩的姐姐弟弟中喘过一口气。   许连琅被他轻而易举引导过去,将绢帕细细打开,五块马蹄糕并列排好,表皮软软滑滑,她咬了一小口,入口即化,口腔中迸发出浓蜜,又凉又甜。   “这样是不是不太好,”她又咬了一口,腮边鼓起,“在太后面前还带了吃食回来,显得太贪吃了。”   路介明将绢帕往她那边推了推,看她鼓起的那半边脸,手指虚虚的点了点,意有所指,“就是因为贪吃才带回来啊。”   许连琅当下就明白过来,并不满意他说自己贪吃,当即不再吃了。   她面皮薄,拿了自己的帕子擦嘴角,以示自己并不贪吃。   路介明看了她会儿,突然道,“姐姐比我大上六岁,但这性子看上去反倒像是我大六岁。”   许连琅从他这句话中听出了浓重的可惜。   她瞪了他一眼,“说我贪吃还不够,还要变相说我老。”   路介明挥挥手,唇发出声响,是叫狗的声音,小路子本来还在酣睡,听到这样的声音,条件反射般的跑了过来。   他迈着小腿,跑的太急了,脑袋撞上了路介明的小腿。   他弯腰把小路子抱起来放在膝盖上,又问了一句,“真不吃了?”   许连琅扭头,忍住了吞咽口水的动作,含混的“嗯”了一声。   “那好。”他屈尊降贵捻起一块马蹄糕,小路子似有所感伸长了脖子要够,舌头也伸出来了,就差一点点就可以舔到了。   许连琅挑衅地扯一扯唇角,“行啊,喂吧,它也长大了点,能吃了。”   许连琅见惯了他事事顺着自己,十分不适应他这故意挑逗的姿态。   她懒懒的打了哈欠,看他真的喂了狗。   他看起来是真的很喜欢小路子,担心狗吃得急,被噎到,还特意揉碎了一点点喂。   她慢慢任由身体趴在桌子上,下巴尖压在胳膊上,胃口渐渐没了,她腾出一只手,揉了揉胃部。   大晚上吃东西就是会这样,不舒服,胃里装了太多东西,很容易睡不着。   这样也好,小路子吃了,也省的她难受。   她其实真的蛮贪吃的,喜欢的东西总是吃的胀,吃的撑,好几次都半夜胃痛,吃进去多爽,吐出来就有多难受。   但她还是觉得喊了一声,“呐,小路子!”   吃的正欢的狗突然扭了头,朝她“汪”了一声,算是应答,与此同时的,那个大的姓路的也转过了头。   “姐姐管它叫这个?”   许连琅理直气壮,“我觉得很合适啊。”   她勾了勾手,小路子想要人类的爱抚,从路介明怀里正欲窜过来,路介明压住了他的脖子,将他死死的按在怀里,“小路子,你要往哪里跑啊。”   “去了姐姐那里,以后我就不带你睡了。”   小路子圆溜溜的眼睛看看路介明又看看许连琅,最终屈服,委屈的“嗷呜”了一声。   许连琅失笑,“你不喜欢这个名字吗?”   “你喜欢这只狗吗?”他答非所问,问的许连琅一愣。   她打量了一番,认真的思考,“丑丑的,但很可爱,喜欢啊。”   小路子窝在路介明腿上,眼睛还在望着马蹄糕,眼巴巴的怪可怜的,许连琅也拿了一块正打算喂。   就又听得路介明道:“那我就喜欢这个名字。”   他大手包住许连琅的手,手指轻轻一推,将许连琅推开了,马蹄糕被他重新包好,许连琅觉得平白被呛,这是她碰也不能碰了?   她气鼓鼓,站起身,要走,“我去睡了。”   她眼睛还看着马蹄糕,忍不住,“哼,不吃就不吃,你至于吗?”   “至于的。姐姐好梦。” 第51章 富贵白日梦 我去耸云阁时,遇到一个姑……   镇国公府灯火通明, 软轿车马四角檐上挂着的银铃响彻不绝,熙熙攘攘占满了整个长安大街北。   酒气冲天,推杯换盏, 觥筹交错,喧嚣声将盛暑难得的夜来凉风都驱散, 以至于窦西回甫一回府,眉宇就紧紧的蹙了起来。   随着他一并长大的小厮长生早早在门口等待,见他回来, 急急忙忙将手里的信件递了过去。   他小心的瞧着世子爷的表情,“爷,要不您今夜去虹坊楼住上一宿。”   内院的声响隔了这么远, 依然听的清清楚楚,间或有人高声奉承, 贺窦五爷生辰喜乐。   “如今我倒是有家不能回了。”他不带语气一句话,按捺的眉眼里已经带了危险气氛。   长生讷讷,“小的不敢。”   窦西回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抚慰性的拍了拍, “干你什么事。”   影壁后的水池水面浮动着三条已经翻肚皮的鲤鱼,窦西回似乎都能闻到鱼身腐烂后的腥臭味。   若不是今日有事非谈不可,他真的不愿再踏步于此。   他随手将信拆开,檐下红灯笼晕出的暗红光影拢着高大挺阔的身子, 随侍的仆人都低头静默,给主子读信腾出安静的空间。   这边越是安静,那边的嘈杂越是明显,镇国公大着舌头高呼着的声音突然就拔高了,“老夫当然要坚持到聪儿长大啊,就是为了聪儿, 也得多活几年……来来来,喝酒……李大人,我敬你一杯。”   一字不漏,随着夜间的凉风全部吹进窦西回的耳中,他指尖捻重了几分力气,信纸被拦腰撕断,长生吓的大气都不敢喘。   话外之音就摆在明面上,他这亲生父亲宣而告之要把爵位留给老五,哪怕这位儿子是妾室所生。   窦西回一张脸冷成冰,这话他听得都麻木了……   窦西回漆黑的眸子沉了下来,并不掩饰眼里的不耐烦,他径直将信纸封皮扯开,就那么断裂的拼在一起,一目十行将信的内容略过。   不知道信里是什么内容,总之是让窦西回骤然压低的气压缓和了几许。   长生声若蚊蝇,“已经让人收拾好您的屋子,您要直接进去歇息吗?”   长生意有所指的望了一眼宅门,穿过耳房垂花门,庭院大摆的宴席还没有散场,酒酣正当时,世子爷就这么进去总是免不了与镇国公的宴席相撞。   “您车马劳顿,一走就走了三个月,不若先歇息……”长生试探着揣摩窦西回的心思,他低垂着头,他打小与世子爷一起长大,情谊是旁人都比不上的,但自从老夫人去世后,他就越来越看不懂世子了。   他战战兢兢伺候着,老夫人这一走,将世子的温情一并带走了。   窦西回抬手止了他的话,说话浮动间显出面颊酒窝,“不用,我先于太子回京,今日回来不是要躲的,告诉父亲,我在南书房等他。”   他先行一步,远远丢开随侍的人,推开南书房的门,将自己的身体陷在圈椅中,南书房透着霉意,他将门窗全部推开,干净的空气与暑气一并进到屋子里。   堂堂镇国公府看似金玉其外,实则败絮其中。   池里的死鱼,发霉泛黄的书,以小见大,镇国公府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他将信压在书的扉页中,闭目养神,听见外面的走动声,阖住的眼皮猛然张开。   南书房的门被粗鲁推开,来人口中并不留情,“你悄无声息回来了也就罢了,非得把我叫走,那么当着那么多人面呢,你别以为如今皇帝器重你,你就可以在你爹我头上作威作福。”   镇国公怒目而视,圆鼓的大肚腩撑起衣服料子,他强装着用发泄的话语竭力维持着的父亲的形象,被他几个不经意的发虚眼神打垮。   他看着自己如今在朝堂上长袖善舞的儿子,并不觉得骄傲,反而觉得心头发怵。   窦西回眼睛大而有神,眼裂很长,黑瞳凝神望过来的时候,像是一把刀子,刀片雪亮,能映出他丑恶的嘴脸。   “父亲说这话就不对了,儿子只是叫长生去请您,至于来不来,什么时候来,还是看您自己。”   窦西回厌恶的皱眉,不想在跟他打这太极,一言直戳他心窝,“说到底,父亲如今不是也得仰仗儿子,才有这么多人过来讨好奉承。”   像是一脚跺上猫尾巴,老猫直接炸了毛,镇国公气的直哆嗦,再也不复在宴席上那种“高谈阔论”样儿。   窦西回捏了捏眉头,“父亲与其跟我针锋相对,不如听儿子一言,尽管如今镇国公府日日衰微,您好生呆着,如今的荣华至少可以保住。”   “说什么日渐衰微……你就不能盼着府里点好。都被你娘养坏了性子,今儿你弟弟生辰,你连面都不露。”   提及娘,窦西回的本来松懈的身体猛然绷紧,他含胸抱肩,肩膀微微前倾着,是个完全防备的姿势。   镇国公看他作此姿势,以为自己寻到了儿子无可懈击的防线漏洞,正沾沾自喜欲强击猛攻尝试挽回颜面时,只见窦西回冷哼了一声。   他这个儿子啊,行端坐直,行事一向光明磊落,样貌更是一副正人君子,温文尔雅,京城早有声明,突然端作一副尖酸刻薄样,让镇国公当下懵了头。   大抵是再温和的人一旦碰触心里的伤疤,也会生出自我保护的厚茧而变得坚硬,也会变成刺猬用满背的尖刺保护自己柔软的肚皮。   “你还有什么脸提我娘。”他先是撂下这一句话,而后才走近,镇国公没多高,再加上年纪上来驼背,使得身高肩阔的窦西回更有压迫力。   他倨傲的昂起下巴,“我只说一句,太子党羽不成气候,六皇子阵营也不可依傍,朝中势力错综复杂,陛下正值壮年,你若还想李氏的儿子袭了你那爵位,你就给我安生呆着,往后这样的宴请也绝了。”   他不再好言好语,将夹着信纸的书抄在手里,一脚踹上房门,不再逗留。   窦西回大跨步走到抄手游廊才停步,胸口不住起伏,长生就随侍在一边,轻轻说了一声,“当年老夫人的事……您还是不能释怀……”   窦西回长久的没说话,把书的扉页打开,将信拿了出来,廊间光线昏暗,他又浏览了一遍,靠在廊柱上,折腾了一遭,完全落不到什么好。   “李氏什么时候死,我就什么时候释怀”,他这么说了一句,想了想又觉得不对,“父亲什么时候和李氏一起死,我就什么时候释怀,不过,阿娘在地下也不愿意见到他们的嘴脸吧。”   长生道:“那您又是何必再管他们?陛下已经将您与镇国公府划分开,该是不会影响您仕途。”   窦西回长久的看着长生,看到长生不敢再看他,“爷,我又说错了。”   “你没说错,我有时候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陛下并不嘱意太子与六皇子,我前段日子去了热河行宫,见了一眼七皇子。”   长生惊讶于世子告知他这样的皇家秘事,心中隐秘的激动又害怕,他嘴唇都止不住发抖,“七皇子?没什么印象。”   “是没什么印象,我去看了,隔着老远看了一眼,没什么不同,除了一副好皮囊,天子心意不可揣度,一年一度的木兰围射就要到了,彼时再瞧。窦家若想重新荣光,就要把赌注都压在新君上。”   他神思渐远,远处宴席的弹唱吹拉声越来越小,他吐出一口浊气,才算是稍微舒坦一点,“我去耸云阁时,遇到一个姑娘。”   他扬了扬信纸,按揉着眉心,“我找人查了查她。”   ……   许连琅是第二天晌午才发觉阿竹不在了的。   她起得晚了,清晨时分路介明敲了敲她的房门,轻声细语告诉她,剩下的马蹄糕就放在了他的偏殿,姐姐起来后,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再食用。   她睡的迷迷瞪瞪,但意识是清醒的,身体就是起不来,记不清自己到底是回没回他。   又听得他细细解释,昨日喂小路子吃的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沾上了些土,那样逗姐姐是担心她夜深吃得多了,胃又不舒服。   想到瘦瘦高高的一个少年垂头站在自己房门前絮絮叨叨的模样,许连琅整颗心都软了,任谁被这么漂亮一个少年如此珍视小心对待也忍不住暗生些许滋长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所以在听到阿竹已经被路介明赶走时,许连琅不由的一怔。   她问:“可有说什么缘由?”   婢女深深低着头,不敢看上她一眼,肩膀细微的抖动着,像是怕极了她的模样。   她正欲再问,那婢女已经忍不住连连后退,边退还边说着,“姑娘别再问了,可再问了,奴婢今后一定好好听姑娘话。”   许连琅不明所以,不过一夜之间,发现耸云阁信来的那批人,看自己的脸色都全变了。   她心里纳闷,端了洗漱的铜盆去伺候容嫔。   容嫔拿着帕子按压脸上的水珠,透过铜镜去看给她梳理发髻的许连琅。   “介明昨日见过太后了?”她突然发问,许连琅应了一声。   容嫔有些恼火,却还是压着性子继续问:“太后可曾跟他说了什么?”   许连琅额角跳了跳,“奴婢不知。”   容嫔冷笑,“你这么会不知呢,他现在什么都只跟你说。”   许连琅脸色一白,当即跪下,讷讷不语。   容嫔深深呼吸,“连琅啊,你得记清自己什么身份,他年纪小容易被人迷惑,他这般亲近你,别让你也做起什么富贵白日梦。” 第52章 拔得头筹 容嫔,你是真疯还是装疯   有时候许连琅觉得容嫔没疯, 她咄咄逼人时,字句连贯,思路清楚, 言语打击下总能让她抬不起头,但一年到头, 又总是会疯癫数不清楚回次,每每疯病发作的模样,又实打实的可怜。   她将木梳放到案几上, 蹲跪下身体,“奴婢谨遵娘娘教诲,请娘娘放心。”   容嫔懒懒的打了个哈欠, 抬手将许连琅刚刚梳理好的发髻弄散,“你出去吧, 本宫又困了,打今儿起,你就贴身服侍本宫, 殿下那边……”   她顿了顿, 透过窗棱望向外面走动的梳着双环垂髻粉色小衫婢女,颔首,“以后就让她贴身伺候殿下吧。”   许连琅眉眼都没有抬一下,应了是, 就退出去了。   许连琅从主殿出来时,一眼就看到庭院四角蓝天飘忽的白云,块状的棉纱似的白被蓝天切割开来,变幻出各种形状,又瞧不出每块形状到底是个什么模样,一如既往的迷离恍惚。   铜盆的边缘很是硌手, 湿巾子、湿手帕搅合在一起,增加了铜盆的重量,她的手心被硌出一道道红印子。   婢女太监途径她身边,瞧见她,都屈膝恭敬唤她:“连琅姐姐。”   目光落到她身上再也没有了审视,掺上了点对待主子才有的小心殷勤。   许连琅一瞬间明了,难怪容嫔会介怀。   路介明拿她做姐姐,姐弟般的亲昵在人前也毫不顾忌,他将她摆在堂堂正正的位置,别人偏要往歪门邪道上想。   容嫔话并不留情面,她心下吃惊又觉得意料之中。   这几年间她总也算是尽心尽力,旁人挑不出错处,但这荣华富贵才刚冒了芽,就被嫌弃成了累赘。   她心里明白,容嫔与路介明是不一样的,成年人的世界总是险恶遍布,人心被荆棘戳破,再也不复原样,生出敏感的触角,在碰到微末的硬壁后就叫嚣着回缩,世故俗人,谁都不能免俗。   那路介明呢?   他真正成长为男人的时候呢?   她心里的寒气还是止不住的往上窜。   许连琅坐在廊下,室外总是要热上许多,她额前的碎发被汗沾湿,紧紧贴在额头。   大概过了一个时辰,她又将主殿的朱漆木门推开,她脚步踢踏间,惹的床上的睡意深深的容嫔频频皱眉。   她将纱幔一把扯开,光线大把大把的洒进,容嫔终于睡不下去了。   许连琅这几年也抽条了几分,原本年画娃娃般的一张圆脸,现在两颊上的肉已经全部消下去,露出小小的尖俏下巴,她正是最好的年纪,女人的媚态开始寸寸在她身上留下痕迹,杏眼儿翘起的眼尾,已经尽是风情。   容嫔就是怕极了这张春花般的脸。   她自己生的儿子自己最清楚,路介明看她的眼色已经全然变了,男子看心爱的人会是什么模样,她最清楚了。   想当年,她冠宠后宫时,陛下看她,就是这样。   许连琅哪里配呢?   她根本配不上自己的儿子!   容嫔尖尖的指尖扎进手心,在手心留下道道半月白印。   “娘娘这般过河拆桥,让奴婢也是开了眼了,当初中元宫宴您给的恩情,这几年也算是还尽了。”她眼中一片冷淡,藏起了委屈与愤怒。   容嫔从齿缝中吐出言语,“过河拆桥?你有什么资格和本宫说过河拆桥。”   “有没有资格也不是娘娘说了算,殿下不过才是面见了太后娘娘一次,您就原形毕露,当初的娴熟端良您骗过了那么多人,在耸云阁这个破败地,在你亲儿子面前,你还在装,然后再拿疯病抵赖一切,做翻脸的借口。”   “娘娘!你扪心自问,你是真疯还是装疯!”   容嫔浑身一震,喉咙里像是被塞进棉絮,呼吸都困难起来,她的手重重的拍在床板上,几大声闷响引的宫人都来看。   许连琅半垂着眸子,对着外面正欲进来的人说:“娘娘病又犯了,谁都不许进来。”   当即一群人作游鸟四散,容嫔的疯病他们都是听说过的,有了疯病的人,蓬头垢面,容嫔娘娘避着人也是正常。   七殿下如此在意这位连琅姑娘,就算是有所怀疑,谁又敢顶撞。   容嫔瞪大眼睛,她一双桃花眼,眼球凸出,几近爆出眼眶,血丝纵横。   “娘娘,你疯了还是没疯,你自己不知道吗?”   容嫔像是失语了一般,疯狂挥舞着长指甲,她指甲一直养的很好,甲片坚硬,当即在许连琅脸上留下一道。   血瞬间就流了出来。   许连琅闭了闭眼,她抿紧了唇,看着这张与路介明轮廓相像的脸,“殿下有你这样的母亲,才是最大的可悲。”   她步步紧逼,抬起手臂,卡在了容嫔的脖颈,“我敬你这好几年,如果你对身边的人都只是无尽的利用与得利后的抛弃,那你对自己的亲儿子呢?”   “你心疼过他吗?他夜夜熬到多晚,晨起又是多早,你体谅过吗?回宫之路多难,你只想赶紧重回荣华怀抱,一再践踏他的孝心,这天底下怎么有这样当娘的。他一直不敢信任人,亲近人,你是还要将他唯一可以亲近的人赶走吗?”   她仰头笑出了声,“你与其这般污蔑我,不如亲自跟殿下说放我离开,我早就等不及离开了,你以为我想留在这里继续伺候你吗?还是你以为我与你一般,将殿下看作垫脚石,爬升梯?”   “如果我真如你所说,趁着殿下年幼不经事,极尽诱惑之举,那你我也根本不会有这场对话。”   许连琅拂袖而去,她将门“哐当”关上,震的她手心都在疼,婢女见她脸上血痕,忙给她递帕子。   许连琅牙齿咬上口腔软肉,好一会儿,才堪堪压制住情绪,发泄过的声线还在颤抖,她吞咽了几下口水,才缓和过来,她扶着墙,没接那帕子,“你去看看容嫔娘娘吧。看看她有没有什么事。”   她侧开身,给这个婢女让路。   婢女推开门的瞬间,传来容嫔歇斯底里的叫声,许连琅腿下发软,抱着膝盖坐在了台阶上。   为什么会弄成这样呢?   她用手背蹭了蹭脸颊上的伤口,流出来的血不多,早就凝固,她不觉得疼,脊背上生着冷汗。   容嫔大概是又犯了病,她坐在台阶上,听着容嫔的嚎叫,以往总是手忙脚乱的去照料,现在坐在此地,像是一个看客,看着新来的宫女接管了自己的位置。   她随意用手拢了拢自己的长发,学着容嫔的模样,拿下了发髻上的流苏木簪,轻声说了句:“我累了,想睡觉了。”   旁边没有任何人,她自顾自的说着,更像是自言自语。   被褥间似乎还带着自己的体温,她褪掉全部衣衫,躺了进去,被柔软的被子包裹住身体,心才有了着陆点。   书童在竹篱旁理着太傅一时心起栽种的白菜种子,室内人说话的声音很低,书童一边理土一边小心瞧着不速之客。   路介明并不隐瞒席间太后与他的对话,他那并不光明磊落的引导,他自己并不介怀,太傅问了,他便说了。   张成捋着胡子,听得入神,他从青花小碟子中捻了一小撮茶,沏泡到刚刚烧开的热水中,热气腾的浮出来,大热的天,他满脸大汗,将第一杯茶递给了路介明。   茶香清甜,在热水的余温中香气迅速弥漫,从鼻尖钻入,还未入口,口中已留余香,实在是好茶。   路介明接过了热茶,并没有喝,放在手边。   张成出其不意,将书卷成个长筒,拍在他的肩膀,口中嘟囔,“真是坏孩子,自己亲祖母都下得去手。”   路介明受了他这一打,他笑了,“这算什么呢,不过是找她讨要了点微不足道的好处。”   他嘴角弯出一个美丽的弧度,像是拥有最迷人外皮的毒舌,借这美貌骗来猎物。   张成连喝了三杯水,脸都涨红了,他那副干瘦的身体如老树树皮一般,来热河行宫这几年,他又黑了不少,他朝路介明举杯,“木兰围射,想好怎么拔得头筹了吗?”   “静观其变,顺势而为。”路介明云淡风轻,依然没动那杯茶,“倒是太傅木兰围射有什么打算吗?”   张成心虚,眼睛转了一圈落到茶杯的白釉上,“我能有什么打算”,他学着路介明的话道:“静待徒弟佳音。”   路介明呵笑了一声,这一声笑很轻,不过声带而来的气音,轻飘飘的,却让张成再也坐不定。   他就是受不了路介明这种好像洞悉一切的劲头。他但凡做了什么亏心事,只要路介明一摆出这幅模样,他都受不住。   他不知道路介明知道不知道,也不知道他知道多少,更不知道他知道的是不是他心虚的这件事。   就是因为这种未知的恐惧,让他不知道该如何交代。   他望向路介明,指着那茶道,“这茶是极好的,底下人一年到头上贡不过两盒,陛下极其喜欢。”   “所以太傅就从父皇那边诓来,也是厉害。或许该是说,我还是蛮有价值的,至少可以为太傅换来这喝茶叶。”   此言一出,张成便知晓了,他认命般一五一十交代,“陛下向我打听你如今到什么水平,他想见你,但又不想主动为你制造机会,他也在寻找一个契机,与你重修父子亲情。”   路介明没什么太多余的表情,终于是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不错,好茶。”   张成好奇,“你是怎么知道的?”   太傅探过来半个身子,路介明后仰了一下,也不瞒他,“你来耸云阁第一日,我就猜你与父皇会一直保持联系。想来,应该也是不会断,今日一试探,太傅便招了。”   他微挑起眉头,嘲笑他,“父皇费这么大周折,总该是放长线钓大鱼,我这个鱼儿好不容易要上钩了,怎么会忍住不和太傅联系。” 第53章 表白会有吗 若是可以,我能尽早离宫就……   许连琅是被路介明唤醒的。   黑夜里, 只有一轮皎月的光照射进来,偏他那双黑瞳比月亮还要亮,目光似水, 荡漾柔蜜。   许连琅愣愣的瞧了他一会儿,两个人四目相对, 一时谁都没有说话。   路介明的眼梭轮在许连琅脸上,在落到那道凝固了血的划痕上,陡然变的阴鸷起来。   他手间捏着个药瓶, 手间是湿帕子,还冒着热气,看姿势是正打算给她处理这个伤口。   伤在脸上, 更得小心对待。   也就是这个时候,许连琅从薄被中探出手, 莲藕细臂伸了出来,懒懒的伸了一个懒腰,她没有穿里衣, 虽然只裸露于小臂, 但那柔腻的肤色与肤质,还是让人移不开眼。   室内光线不足,暗亮不均,夏日里被子太单薄, 薄薄的一层搭在她纤细娇小的身体上,借着这几分光线,薄被将那玲珑身形包裹出了可以调动人心的隐秘的兴奋感。   越是雾中看花,越是让人遐想十分,路介明口干舌·燥,喉结不住滑动, 少年人年轻气盛,身体的诸多反应是控制不住的,他坐在她床沿边,不再游离自己的目光,以免看到什么又让他生出些反应的场面。   路介明厌恶极了这样的自己,这样的自己像极了随时随地可以发·春的狗,欲·望来得不合时宜,频繁且不受控。   许连琅先开了口问他,“何时启程?”   他知道她是在问去木兰围射的事,路介明的手去寻了她的胳膊,手指虚虚的浮在空中,想碰没敢碰。   “明天就走。”夜色消弭了所有人的抵抗力,让人沉浸在月色光辉下自带温柔和煦,他们两人的声音都低低的,像极了交颈耳语,搅得人耳廓都痒痒的,热热的。   许连琅“嗯”了一声,“这么快。”   她感慨一声,眼里却也没甚挽留。   她将手臂收回来,躺平,路介明顺势帮她将被子往上提了提,将她整个人自脖子开始包住,他大手长指,提起被子角的时候,指尖曲起,骨节不经意间剐蹭到了许连琅的脸颊。   许连琅一僵,脸侧了侧挡开他的动作,当即又往被子里缩了几分,将下半张脸都埋在被子里。   碰触脸颊而已,之前也不是没有过,但这次的推拒与躲避未免过于明显些了,路介明的手还捏在被子角上。   许连琅翻了个身,裹着被子往床里动了动,被子从他手中离开,她整个人也背对着他。   “你去木兰围场之事,我没有告知娘娘。”   她咳了几声,肩膀随着动作耸动,隔着被子传来的声音闷的厉害。   他挑起瘦削的下巴,唇角掐起的笑意落了下来,“母妃跟你说了什么。”   不是疑问句,是肯定句。   许连琅也不惊讶于他会知道,从她一睁开眼瞧见他开始,就知晓了。   路介明很少这般直接进入她房内,孩子长大了,也会懂得男女有别,不会未经允许推门而入,更不会在这样的夜晚,在她睡着时进来。   她伸出手摸了摸脸上的划痕,有些后悔没有及时处理,被他看的一清二楚。   她眼眨也不眨,照实说了,“娘娘觉得你年岁大了,怕我引诱你行云·雨之事,自此赖上你,一发不可收拾。”   她大感荒唐的语气,难免掺杂上了若微的委屈,“我侍奉她也有四年之久,娘娘性情如何,我不是没有感知,只是这种事,她却也防备我。”   许连琅指尖死死按在被褥上,“你呢,你也会这么想吗?”   路介明猛地回过神来,皎月像是突然被云层遮挡住,满室清辉顿时四消而散,只有案几上的几盏烛台伶仃着亮着,拢住他高大的身子,在墙面上拉出他完全僵直的身子。   他僵硬的,极慢极慢的,摇了摇头。   又后知后觉才想起她背对着他,看不到,“没有。”   两个字像是用尽他所有的力气,许连琅对这件事的嫌恶毫不掩饰,在于母妃的误解,也在于对象是他。   他站起身,将纱幔放下,这下半点光亮也透不过来了,沉沉黑暗中,人影都不可变。   他沉声说,“姐姐要与我疏远吗?”   “不是我要与你疏远,是你大了,你我身份有别,太多双眼睛落在你身上,我不想再被人如此误解,路介明,被人当头泼脏水,被人歪曲着自己没做过的事感觉太糟糕了。”   “更何况,何为云·雨之事,你可知道?”   他哪里会不知道,就是因为知道了,才懂了少年愁滋味,才懂了爱而不得的苦,才有了这莫须有的自我苦恼。   路介明像是被人扼住了鼻息,似乎呼吸都成了错的,他颤抖着问,“知道。是因为对象是我,你才会觉得脏吗?”   这话倒也没错,许连琅细细咀嚼这句话,明明觉得似乎还有什么别的含义,但她还是没有深思,依然是给了他肯定的答案,“对,因为是你,这件事变得坏透了。”   “我知道了。”   先前路介明已然猜到过,但猜到时,总是给自己留有一线希冀,只要她不亲口说,他就可以当作不是这样的。   如今明明白白从她嘴里听到这句话,基本上算是将他判了死刑。   他高大的身影隐匿在黑暗中,没什么存在感,空气中只有许连琅略显沉重的呼吸声。   她闭了闭眼,无力的放松了自己的身体,“殿下,明明我好不容易才走进你的生活,明明你也是好不容易才接纳我,但这才几年,为什么就变成了这种样子。我忤逆顶撞了娘娘,是我真的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不是你叫几声姐姐,我就真的可以成为你的姐姐的。”   这话太过于悲伤,不知不觉间,眼眶便是湿了,“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弟,成不了真的姐弟。”   “若是可以,我能尽早离宫就好了。”   死一样的沉寂在空间中蔓延,让人心慌让人窒息。   布料摩擦的声音响起,路介明蹲下来了身子,他强硬的扳过来许连琅的身体,许连琅敌不过他的力气,挣扎了几下变放弃了。   他让她平躺起,凤眼撤掉了所有的柔情蜜意,只余单调的祈求,他靠近她,却又开始学着保持其距离,为她清理面颊上的伤口。   “你说过的,你二十五岁出宫时,恰是我弱冠前一年。你定备好弱冠礼,亲手交给我。”   他轻手轻脚,清理着血痂,他笑的勉强,但他相貌实在是好,这样的笑意反而让他像极了高山雪莲花,清冷孤傲,但细看之下,又是无尽的孤独,可解万毒,立于高癫之上,渴望着有人作陪,哪怕来人想要摧残他。   “你不能食言的。”   他温言温语,“姐姐想要什么,我都去做。母妃性子不好,这两年对姐姐多有刁难,我看在眼里,有过劝阻,但终究是没起到作用,是我错了。又因为我的言行举止让姐姐受此诬赖,更是我的错。”   “但我求你,别离开我。”   “我这么让你失望了吗?”   十四岁的少年,肩膀已经可以挑起担子,脊梁骨直如青竹,却为她折断了所有。   许连琅错开眼,她是只埋头在沙地的鸵鸟,躲着避着一切,当年中元宫宴的那对母子全然变了。   她看着少年早就结实的臂膀,还是没有遂了他的愿,她若是心硬起来,便真的可以如铜墙铁壁。   “殿下,我陪你四年,若你真的顾念这四年我所做的一切,就在你有权力可以让我离宫时,放我走吧。”   容嫔不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但她怕这最后一根稻草会成了路介明,既然未来终究是分道扬镳,不如来的早一些。   所有的吵闹都是由一件小事开始的,但小事背后的隐患从来没有解决过,许连琅想要连根拔起。   她不是优柔寡断的性子,在事件的发展超脱了她的控制之外,她就做好了脱手的打算,她不是个自私的人,但这样对于路介明来说实在残忍。   明明昨日他们才好言和好,今日又轰然崩溃。这让昨天的种种像极了笑话。   就如容嫔所说,他们之间的亲近,不合适,尤其是在这种时间,她又不傻,张成什么身份,屈身来热河行宫教导,这件事已经昭示了路介明回宫之事,板上钉钉。   一旦回了皇宫,云泥之别。   耸云阁才刚来了伺候的新人,她就控制不住心里疯长的惧怕心思,哪怕被路介明的温柔敬重对待压制住,但念头一起,就已经在心里落了根。   她害怕自己被欲望吞噬,都是俗人,当荣华与美色交叉在一起,她又能保证自己不心动吗?   她冷笑,就在前几天,她就真的为路介明的美色心动了。   哪怕可以找到诸多借口,但心里的动静不是假的,容嫔那番话又正好戳了进去,她的恼怒中,很难不说有没有羞愧的成分。   “殿下,我没你想的那样好,人心是肉长的,人就是会贪婪,也许娘娘说的没错,我可能也有利欲熏心的那一天,与其如此,不如早些掐断。”   “我记得,你有亲皇姐的。三公主待你好,血浓于水,定是不一般的。我也有自己的亲弟弟,你忘了吗?”   “答应我吧,只有你答应了我,我才会好受一点,才会有些盼头。”   她话都说到了这份上,基本上没给路介明任何转寰的余地,她太了解路介明了。   她又加一句,基本上算是字字压在他已经弯折的脊背上,“路介明,你就算可怜可怜我,我一开始就惧怕来这里,已经四年了,我这个年纪,孩子都该有了,你真的可怜可怜我吧,我也会累。我后悔了,我食言了,我不想和姑姑一样,出宫恢复自由身时,已经再也寻不到良人。”   他特意带回来的马蹄糕,终于是烂掉了,他心里住着的女人再也不肯尝上半口。   连带着他的心意,再也不想去了解。   他纠结了这许久,想要窝藏起来的心果真不会再有表露的一天。   哪怕是他退居到弟弟位置上,扮演好弟弟的角色,也不行了。   如果可以,不如他一直懵懂着,一直不长大,这样她就不会心硬如此。   他心如擂鼓,耳蜗也在耳鸣,身体在无声的反抗着,他听不到自己说了什么,但唇间几经张合,他终于是如愿听到许连琅破涕为笑的声响。   他想,这就够了,只要她开心,真的。   ……   容嫔翻来覆去睡不着,许连琅的一席话往脑子里钻,太后送来婢子的动静那么大,也就是在向宫中那些女人昭示,她要宠这个皇孙了。   想当年,在宫中时,太后如此刁难她们母子,她彼时荣宠正当时,以为有陛下的宠爱就万事大吉,其实这后宫,分明是太后当家作主。   大燕重孝,皇上皇后都不敢明目张胆反着太后来,她当初在张成来时还在观望,这下子太后也掺和进来,她就彻底明白了,她的儿子真的要回宫了。   真的要带着她回宫了。   日日夜夜盼了这许久,皇宫终于又重新向她们母子敞开了大门,她兴奋激动,一想到可以回到陛下身边,她就止不住的发抖。   回了宫就好了,一切都好了,她的病会好,圣宠也会来,她望着铜镜中的自己,老天过分偏爱这张脸,岁月在她脸上留下的痕迹非但没有让美人迟暮,反倒给她增添了些难得的韵味。   这种韵味带着一种残花凋零的美感,弱不禁风的狂风暴雨下的花朵惹人怜惜。男人总是最受不住女人这般。   她在铜镜中欣赏自己,目光稍一偏离,就落到她身后那张春花烂漫的脸上,许连琅半敛着眼,睫毛在莹白的肌肤上括开一片阴翳,她的美并不张扬,但也能一眼夺人心魄。   她是残枝败叶,这才是真正的初绽娇花。   她突然就想起路介明与许连琅在一起的眼神,她如今成了耸云阁最没有存在感的人,像只壁虎一样,悬挂于墙壁之上,又躲于阴暗之中,亲生儿子视她若无物,他甚至于不愿意与自己独处。   只有在发疯的那一刻,她才能全身心的重新拥有儿子的爱,然后再肆无忌惮的挥霍出去。   最可悲的,她自己还并不知道自己在无度挥霍。   容嫔对许连琅的那一席话,脱口而出,她当然想不到许连琅竟然还敢反抗自己,她要警告她,收起那些小心思,更要警告她,别再引着路介明误入这情感的深渊。   他的儿子,以后是要娶个名门贵女的,只有儿媳母家强大,他的儿子才有机会坐上那至高无上的宝座。   别以为她看不出来,她自己的儿子,自己最清楚,路介明是拿许连琅当姐姐,还是当爱慕的女子,她一眼就能看出来。   她必须要将这团苗火及时扑灭。   但等真的做了这件事,她又止不住的后怕,他那儿子,拿许连琅放在心尖尖上,会不会因为这个女人不要自己的娘亲了。   她睡不着,索性坐起了身,甚至于下了床将耳朵贴在门框上,试图听到外面的一点动静。   耳廓刚刚贴上门,门就被从外面拉开,她险些趔趄。   站在她面前的人,是她早就可以独当一面的儿子。   他眉眼沉沉,凤眼像极了他的父亲,此时眼中窜着一把暗火,已经火烧荒野,烧到心窝,表面上却不得不端作风平浪静。   他长大了,早就不是受了伤害会来母妃跟前哭诉的小男孩。   但他今夜还是过来了,恍然间又成了小男孩,他高大的身体摇摇欲坠,指尖按着木门,门上的倒刺扎入肌肤,他一眨不眨的看着容嫔。   “母妃,您非得这样吗?”   话语间,像极了当初那个被老六抢走喜爱的风筝的孩子,他揪住母妃的衣角,撒着娇,“母妃,您可以给我要回来吗?”   她当年的答复是什么来着,是了,她当时只是摸了摸儿子的头发,只说让她让一让皇兄。   孔融让梨,都是大的让小的,哪有小的让大的。   但在权势面前,就只能如此。   她始终不是个好母亲,她虽是宠妃,但母家无可依傍,丽贵妃她得罪不起。   她活这一辈子,处处都是身不由己,可谁又不是如此呢。   如今也是,她想要去摸摸儿子柔软的发,她甚至点起了脚尖,“介明,母妃是为了你好。”   与许连琅那般,是为了你好。   与六皇子那般,也是为了你好。   当年的场景又在重现,她有苦衷,她不是故意做的如此恶毒,如此势利,如此不堪,她不是故意的。   她抬起了手,想要如当年一般摸摸儿子柔软的发,更希望儿子可以扑进自己的怀里。   但是路介明无情的打破了她的幻想。   他后退了半步,因为唇齿用力咬合,咬肌都鼓起来了,那团火燥的他又生出嗜血疯狂,他指尖在发着抖,肋骨被人生生剔除出体内,他空虚的要命,胸口血淋淋的,不知道要拿什么填满,最后无尽的言语都被掩埋,只留下这一句,“我根本不能没有她的。”   “你们都死心吧,谁都不能从我身边夺走她。”   他像是被恶灵驱使,眼睛中没有了神采,但视线仍然落定在容嫔身上,下了最后的通牒,“母妃,你也一样。”   “你自己生出来的儿子是什么人,你最该清楚。”   他残忍一笑,笑意不入喉,“是我对你们都太宽容了,太怜悯了,所以你们要从我身边夺走她,要夺走我的命。”   他膝盖发软,跪了下去,在自己母亲面前,他疯癫又孩子气。   他知道,这一夜过后,他再也没有立场去要求许连琅留下了。 第54章 草包太子 为什么六弟弟总有这么多新奇……   这个季节的木兰围场不是最佳的狩猎时间, 野兽还尚处幼崽时期,半大的个子,跑也跑不动, 射起来实在没有太大的意思。   但好在这个时令正草木疯长,山花烂漫, 风吹草低,在一大片绿油油中窥见动物也有几分乐趣。   陛下定好日子,早有管事的侍卫总领亲自挑选好了猛兽放入千里松林。   贵族们射猎要的是好彩头, 野兽们一个个沦为靶子,早就没了什么野性,看到尖锐的箭头有的都懒得跑。   为此, 侍卫总领气急败坏,特意从野外挑了些带有野性的动物扔了进去。   当今圣上, 为政就带着气吞山河之势,射箭的猎物最不喜蔫不拉几的。   大燕这一代君主,从先帝开始, 就着重降低贵族与百姓的隔阂感, 为了“与民同乐”,不再让皇室那么高高在上,此次狩猎还有民间猎手参与,与众位王公大臣共同狩猎, 狩猎场上无贵贱之分,一切以猎物多少博赢面。   木兰围射今年搞的盛大,陛下特令太子亲自负责此事。   人一多,就容易出事,每遇皇家大型宴会,侍卫总是要时刻待命, 皇帝来之前,还要把所有觐见与伺候的宫人的祖宗三代调查清楚。   太子刚从西北回来,整个人晒的黑得发亮,顾不得回宫休顿就又来了木兰围场。   时间紧,任务重,他在路上遇到旱灾流民又耽搁许久,等真的到了木兰围场,距离围射只还剩下三天。   还在底下的人争气,已经提前做好了准备工作,只等他在场地巡视一通,见见被挑选出来的负责围射伺候的宫人。   太子乐得自在,本想尽快完成,但无奈身体不争气。   第一晚的昼夜温差出乎人意料的大,他穿的衣衫很薄,晚上巡视千里松林时,在马背上冻得哆哆嗦嗦。   太子随了皇后,至少这张脸并没有分得几分陛下的好颜貌,长相还可,总是算不得丑的,高高胖胖一青年,生了双细长精明的瑞凤眼,但眸里的光彩完全衬不起眼型,斜着眼睛看人的时候,总是带着一股憨憨气。   憨气中本就含着天真,生在皇家,能有这种气质,也是难得。   大概是天生富贵,正宫嫡子,生来无忧无虑,没有后顾之忧,人也变越发富态,没什么架子。   总觉得眼前的人都是好人,没有坏的,所有人的嘴巴都甜极了。   这样的人生来就是得了老天独一份的恩赐。但老天爷总也是公平的,前半辈子越是坦荡越要小心后半辈子是不是会横出纷扰来中和。   太子鼻塞脑热在帐子里一躺就是一整天,他懒洋洋的打着哈欠,婢女簇拥,将时令瓜果切成小块喂进了他的嘴里。   自有美人小心奉上药茶,美人柔软的腰肢像水蛇,盈盈不堪一握,柔荑按在他的肩膀上,美人能有什么力气,他顺势一捉,女子娇滴滴唤了一声“殿下”,顺着她的力气跌入了他的怀里。   眼看着就差一点就要与美人的香唇相贴了,总有不长眼的过来搅乱他的好兴致。   太子斜眼看了一眼入帐的人,来人穿一件绣锦绣云纹广绣蜀锦袍,腰封上挂着芝兰玉佩,他穿红色好看,今日也是一身大红,发束成高马尾,发冠衔有南珠,一身装扮,自带巧思精细。   用太子自己的话来说,就他能穿出大红色的骚气。   太子光看这身大红,就认命的叹了口气,他挥挥手让伺候的美人退下,眼巴巴的看着美人傲人的胸·脯隐没在遮光帐子下,他赌气般的在榻上躺平。   他声音有气无力,“六弟。”   六皇子路匡稷是丽贵妃所出,他有个同父同母的姐姐,排行行三,文静贤淑,对谁都有礼,待谁都亲切,虽是女子出身,自带飒气。   太子很喜欢这个妹妹,也很宠这个妹妹,连带着对老六的态度都好了很多。   路匡稷挥开一把折扇,扇上画着山河大川,他挥动折扇时,那大川河流中星光点点,像是真的在奔腾。   太子盘腿坐起,觉得有意思,路匡稷瞧出他的喜好,便双手托着那把折扇递了过去,“就是带来给皇兄的,皇兄瞧瞧可喜欢,民间的小玩意,多有意思。”   太子对六皇子是真的没有什么偏见,哪怕丽贵妃与他母后一直水火不相容。   但老六可太会做人了,有什么新奇的玩意儿都会给他。   他对这把折扇爱不释手,招呼着路匡稷坐。   路匡稷含笑道:“皇弟担忧皇兄病情连夜赶了过来,今日一见,看起来皇兄病好了三分,病气一去,离好就不远了。”   太子细细打量折扇上的星粉,指腹去摸凹凸面,随口回他,“还成,明儿就可以巡视围场了,要本宫说,这木兰围场太大了,完全可以缩小范围,围起栅栏,没有人真的跑那么远狩猎。”   “不过,你有心了,昨个儿才从西北回来吧?”   太子探出个脑袋,像是想起什么似得,终于是从扇子上移开目光,上上下下好好打量了一番路匡稷。   路匡稷样貌也如他这身红衣裳一样,张扬且招摇。   他托着下巴瞅他,去西北呆了那么久,他都晒黑了好多,怎么这人还是白如积雪,唇红齿白的模样,说是醉玉楼的欢馆也有人信的。   他无不邪恶的想,堂堂皇子生就一副女相,也算不上好看啊,甚至还……蛮丢人的……扔到女子群里,一点都不违和。   路匡稷紧了紧发冠,对太子的打量习以为常,觉得好笑,“臣弟脸上有什么东西?”   太子将折扇揣到怀里,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什么都没有,六弟弟天生丽质,晒也不黑,本宫很是羡慕,就是……”   他顿了顿,似是难以启口般的,“就是丽贵妃祖上是不是有蒙古国血统,不然为什么你那双眼皮的褶子那么深。”   这话就严重了,丽贵妃母家强大,世代忠良,一度成为丽贵妃与六皇子最好的后盾,他一向以这样的家族为荣,太子却言语间戏弄,与蒙古国掺上关系,对于这样的宠臣世家,几朝重臣来说可以说是耻辱。   他胸膛剧烈起伏,又生生被压下去。   他生就一张小尖脸,狐狸眼,眼下一粒泪痣,眼中自带深情,看谁都深情,这样的一张脸皮笑肉不笑时,竟然还带着点美人娇嗔,“皇兄最爱开玩笑了。”   草包太子名不虚传,丝毫没有感觉到老六这波涛汹涌的暗波已经波及到了他的脚面,浪越滚越大,就差一鼓作气,拽着他的脚,狠狠地将他卷入海底,葬身鱼腹。   太子不觉如何,甚至还真的想和他讨论蒙古国长相的问题,他指着自己的眼皮子,“你看本宫的眼睛,就没那一道褶,不如你有精神。但也还成吧。”   男人嘛,小眼睛更有韵味。   他小小得瑟的动作,真的很有小人得志的意味。   路匡稷挑了挑眉,眼底满是讥讽,不怪母妃从来没将皇后放在眼里过,就这草包样子,他赌父皇绝对不会将皇位交给他。   纵观诸位皇子,非他莫属。   但一日坐不上这位子,他就睡不安稳,与其等草包自己落马,不如他推波助澜一通。   他靠着椅背坐好,身子斜斜的依靠着,他快马加鞭才赶到木兰围场,也累的很,但看着这已经进洞的兔子精神百倍,全程含笑陪太子说完这个话题,翘起的二郎腿晃晃悠悠,红色的衣袍烈如火,与灰色的篷帐交相辉映出诡异的色泽,就在结束时,陡然话锋一转,“既如此,皇兄不想试试蒙古女人吗?听说又劲儿又有味道。”   人之本性,乃爱色。   太子已经有了太子妃,年后过门,听说那姑娘剽悍如老虎,管的严,将自家的哥哥弟弟管的服服帖帖,他敬爱女子,因为母亲是正房的原因,对正房妻子自带敬重,他并不打算有了正房之后还在外面处处留情,但他又好色,所以着急忙赶慌想在大婚前玩他个痛快。   六弟弟这一句话简直是让他乐开怀。   他一拍大腿,抚掌,正要应了,脑子里的一根筋猛地一跳,他“啧”了一大声,抱着脑袋哀嚎,“不行啊,明个儿总得把该干的活干了,父皇不日就要来热河行宫,出了什么事,本宫这脑袋还要不要了。”   路匡稷指尖叩着扶手,睫毛煽动几下间,红唇扬起,“这么多年,哪里真的出过事呢。”   太子还是有点怂,“万一呢……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路匡稷伸长了细腿,露出藏在衣袍里的小短红靴,靴面上竟然还坠着一个雪白的小毛球,晃晃悠悠的,想只小奶猫儿。   太子惊愕,成功被这两个小玩意调离了注意力。   有一说一,他早就想养猫了,但自家母后不喜他男孩子家家跟个姑娘似的,对这种小玩意欢喜。   他无不感慨道,六弟弟这什么狗东西,还绑毛球,为什么绒绒的这么可爱。   他是真的想不通,为什么六弟弟总有这么多新奇的玩意儿。   路匡稷轻声道,循循渐进的引诱着:“皇兄何必畏首畏尾,大燕海宴河清,时和气清,百姓感恩戴德,哪会有什么刺客呢?”   “昏君才怕,父皇是明君。”   太子这人,一旦被什么吸引住注意力,耳朵就像是被堵住一样,耳根子软的很。   但这件事还是有点大,他还是没立刻应。   眼里看着毛绒绒,心里细细想。   “那这样,明日皇兄陪弟弟我去玩玩,后日臣弟陪皇兄行巡视之责。”   太子当然满意,但还是佯装着推卸,“六弟你也累了,不用啦不用啦。”   “皇兄是日后的天子,臣弟为臣,天子面前哪敢言谈辛苦,臣弟心疼殿下风寒,总得出出汗,才好的快。”   言语之间隐晦的色意慢慢发酵,太子彻底沦陷。   路匡稷临走前,特意许下明日给皇兄献上一双一摸一样的短靴。   太子醉生梦死过了一日,在美女的簇拥下,的确是出了一身又一身的汗,风寒不用药直接好了。   深夜,他推开身上的美女,和被睡了,想着明天最后一天努力巡视。   乐极生悲,这一睡,可就睡了太久。   再睁开眼看到的太阳都发着光晕,照的他脑子发昏,他揉揉眼睛,不慌不忙穿衣衫,还嘱咐侍从叫六皇子起床,与自己巡视。   结果就见侍从一脸视死如归,“您睡的太沉了,怎么都叫不醒,陛下……陛下圣驾还有半个时辰就要到木兰围场了。” 第55章 亲的姐姐 七弟弟,皇姐这几年一直很想……   今年木兰围射排场很大, 皇子公主们悉数到场,更有宠妃陪行,御驾从热河行宫来, 暑气稍微降下去一点,辗转而来, 又有钦天监观星,推算出这几日是狩猎的大好日子。   今上不信鬼神,钦天监无处施展, 在朝中地位一泻千里,只能靠参参天气找找存在感,此行钦天监王息佯王大人默默跟在官员尾端, 他尝试着插·入各位大人的话题,几经尝试, 完全挤不进去。   他摸着鼻子,掉头换了队伍,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王大人年过半百, 下巴处干干净净, 并不续留胡子,人生的白,一张嘴从天上说到地下,还能叫人津津有味, 比外头的说书先生还要有几把刷子,在众位嫔妃娘娘中十分混得开。   毕竟这官职不景气,总得发展发展什么副业,趁着各宫娘娘请他去看风水的行当,靠着这张嘴赢得了娘娘们的欢心。   王息佯早年间生过大病,胯·下的那玩意是众所周知的不行, 好在病前留下了一个宝贝女儿,倒也不算绝后,因而,他频繁出入后宫,圣前的人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脚程很快,眼睛在一众精美马车中梭伦,想着今日去哪位妃嫔前凑凑。   此行,皇后与丽贵妃并没有同往,陛下将其留在了皇宫,期间皇后还多次来乾清宫请安,都被陛下用各种借口搪塞过去。   丽贵妃做了这么多年跋扈宠妃,早就把陛下的脾气摸透了,与其像皇后这样几次三番,不如安静听话,陛下的心意从来都不是可以轻易撼动的。   两位娘娘在宫中各自制衡,一看对方也没让去,心里也就平衡了。   王息佯游走在众马车之间,正琢磨着,脚下赶不上队伍,醒过神来的时候,正是三公主的马车。   三公主是丽贵妃所出,深受陛下喜爱,就连太子殿下也是百依百顺,王息佯并不想得罪这位姑奶奶。   他心里一咯噔,正要走,脚尖还没有离开地面,就听一婉转轻柔的女声透过马车精美的纱幔传了出来。   “王大人,你再这么招摇撞骗下去,小心父皇直接清了钦天监哦。”   一只养尊处优的,带着玉镯的素白纤手伸了出来,指甲上染了淡淡的粉色豆蔻,食指和中指微微蜷起,勾了勾,示意他上来。   王息佯不想上去,找着理由,“公主一向不喜微臣,微臣还是不在您跟前碍眼了,微臣这就走,这就走。”   废话,三公主与陛下一摸一样,都不喜鬼怪神佛,怪力乱神,他才不会将自己送过去挨训。   手拍了拍马车窗户的木楞,力道不重,但已经不耐烦,“王大人,还需要本公主亲自下去请你吗?”   王息佯别无办法,缩着肩膀进了马车。   他低着头,迎面对上一双云锦绸靴,黑袍微敞,露出修长有力的小腿,搭在膝间的手骨节分明色泽苍白,王息佯猛一抬头,落入一双深沉凤眼中,那双黑瞳沉的可怕,才只望了一眼,就已经逼的他再不敢正视。   他心里咯噔,不知为何三公主的马车会出现陌生男人。   三公主叹了一口气,指着王息佯道:“如今的钦天监管事,王息佯王大人。”   居于上坐的人无甚兴趣,王息佯甚至觉得他都没有把视线放在自己身上,他躬低了身子,等着三公主训话。   三公主面容清丽,今日一身藕粉色裙装,披散在肩头的墨发尾蜷起卷度,嘴边荡开笑意,她单手托着腮,“你也知道,父皇年少就因为钦天监的几句话挑拨了与先帝的关系,星象之说,或真或假,在父皇面前,你都要装一装的。”   她骨架小,露出的手腕又细又薄,搭在旁侧男人的肩膀,往上抬了几分,帮他去整理了耳旁的碎发,“七弟弟,皇姐这几年一直很想你。”   这样的动作,让那个男人蜷起了手指,姐姐般的亲昵他并不陌生。   公主丹唇吐出的话音,似乎都带着浓香,那是一种皇家娇养才能生成的,碰到他皮肤的手是温热的,细腻的,与印象中那个人一贯冰凉的手不一样。   那个人体寒,自那日落湖之后,手常年都是凉的,他试着暖过,很多时候在他手里的时候好不容易捂热了,不过一会儿,离开他便又是凉的了。   他想一辈子攥在手心暖下去,但终究是再也不成了。   几乎是不待大脑反应过来时,他的身子已经躲开了。   三公主一时之间又是心疼又是无奈,只得又幽幽叹了口气,“介明啊,我是姐姐啊。”   路介明闭了闭眼,他集中不起来注意力,三公主今日一大早看见他就将他叫了过来,不理会旁的皇子眼神,拉着他进了马车,马车檐下的银铃响了一路,他头疼欲裂,昨夜一夜未眠,身体与灵魂似乎都不在一处。   他揉了揉眉骨,缓缓挑起尖秀的下巴,露了笑,叫了人,“皇姐说的对,父皇既然不喜,就别沾上关系吧。”   他答的话有些敷衍味道,三公主语气温软,并不拆穿他,又道:“其实王息佯大人也不是那么无用,歪门邪道的故弄玄虚的故事知道的也不少,七殿下心情不好,你也讲几个,哄哄他。”   她带着促狭的笑意哄着路介明,一别这许多年,哪里还敢指望七弟弟能有多亲近自己,想当初这个小团子可是很黏她的。   王息佯算是知道眼前的人是谁了,他手忙脚乱行礼,“请七殿下安。”   七殿下神情恹恹,长腿收拢,眉尖揪了起来,很明显的心思不在,但他也没有拂了三公主的好意,点了头,示意他开始。   王息佯听说过这位七殿下,与他想象中的有出入,本以为这离宫的几年,定是与皇家气度格格不入,至少也该是唯唯诺诺上不了台面,却不成想,是这副模样。   他才不过偷偷看了一眼,又低下头。   七殿下长得很高,从小腿的长度就可以看出,年纪摆在那儿,快速长高的骨骼单薄削瘦,尽管已经肩阔身高,但依然可以看出年纪在他身上落下的划痕,他瘦的厉害,唯一露出的脖颈都可以清楚可见骨骼。   但脖颈以上,已经完全是男人的架势,像是泾渭分明的两条江,永远隔着一条界限,融汇不了,却又怪异和谐。   王息佯想不到还有这样的少年,快速催着自己长大,身心高负荷,明明年纪才十四,眼里的死寂像个暮年老僧。   他灵光一闪,突然就想到了什么。   “微臣听说五行山有位清远大师可活死人,可容颜驻,可青春复。”   “有少妇七老八十偶然结识清远大师,一夜之间,重回碧玉年华。”   “也有忘年交,老少夫妻,呕心沥血,秦家荡产,求清远大师抹掉岁月差。”   三公主啧啧称奇,“也算荒唐,抹掉岁月差,不如一开始就是年纪相当,省去这诸多麻烦。”   王息佯微微一笑,摆起了说书先生的架势,三公主赐了坐,但马车到底位置狭小,他径直盘腿坐了下来。   “公主此言差矣,若是可以,是谁都不愿意费这九曲八弯的周折,定是已经到了非这人不可的境地。”   王息佯专心的讲着故事,突然感觉后颈一凉,慢慢转头,才发现路介明不知道何时将目光放在了他的身上。   目光很冷,但眼神专注。   似乎是被这件事勾起了兴趣。   王息佯说的更加起劲,故事而已,总是免不了虚构乱编,他兴头一上来,故事越说越离谱。   同样的,路介明本来紧绷着的前倾着的侧耳的动作慢慢松懈下来,他靠在了椅背上,眉眼疏淡看着他绘声绘色的讲述。   失去了真实性,路介明的兴趣也就失了一大半。   王息佯口干舌燥想要歇息下来喝口水时,突然听到路介明问话,“你说的清远大师,确有此人?”   他不过也随口一问,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茶末漂浮在水面,他吹了吹,喝进去还是沾上了嗓子眼,难受的打紧。   听得那王息佯肯定的回他,“确有此人”时,他又不禁暗自摇头,感慨自己真是疯了。   可活死人。   可容颜驻。   可青春复。   他在齿间碾磨这三句话,目光透过车窗的小窗望向外面的景象,青草在风的吹动下一波接一波的滚动,翻动着,活跃着,鲜活的绿、鲜活的生命力在他眼里跳跃着。   耳廓还传来王息佯缓慢而清晰的叙说故事声响,他看到了草地间低头而食的牛羊,辽阔旷野,鸟儿伸展羽翅,平线直飞又直落,是个完全自由的环境,但他的心始终得不了解脱,始终困于一囿之地。   故事里的人离谱,故事外的人又何尝不离谱。   三公主的手搭在了他的手背,轻柔的捏了捏他的虎口,她声线轻柔,目光炯炯,“介明,不要不理姐姐啊。”   路介明一瞬恍惚,其实三公主与许连琅长的很像,一样的杏眼,一样的梨涡,他喃喃,“姐姐别不理我。”   三公主何其聪慧,看着这双凤眼像是要透过她的脸去找另外一个人的痕迹,她满不在乎的笑了笑,挥手让王息佯退下。   她端坐好身子,正视他,“我宫里有个宫女,单字取一竹字,前些日子派遣去了照料你,我是知晓的,她也是我信任的宫人,年纪虽小但做事妥帖,容貌也生的不错。但我没想到,才不过几日,你就把她赶了出去。”   路介明对此并不抵赖,“她又回到皇姐那儿了,不是吗?”   他这位皇姐,从未苛待过宫人,就是因为有此作为保障,路介明才让她回去了。   三公主向后仰靠,暑气消减了大半,她还是掏出了团扇,斜着眼睛看他,“我这亲的姐姐还比不过那位?”   “和我在一起,还一直想着她吗?” 第56章 皇姐才可笑 小七这次,你不能从中作梗……   木兰围场晚上的风很凉, 篝火早就架好,火苗窜出天际,噼里啪啦的燃烧着, 引来无数飞蛾扑火葬身火腹。   一群人围着篝火跳起了当地的舞,几位年纪小的公主皇子也参与了其中, 路介明早就不知所踪,他这个脱离了皇室很久的皇子,自然是难以融入进去。当然他本人也不是在意, 反而乐得清闲。   三公主有意与他亲近,都颇为受阻,更不要说其他人了, 有人嫌弃也有人知难而退。   三公主路薏南早早就进了营帐,她梳洗好躺靠在了贵妃榻上, 婢子跪在她身后用玫瑰香露篦发。   玫瑰香气浓烈,路匡稷隔着厚重的帐篷门帘都闻到了,他皱了皱眉, 也不等人通报, 直接掀了帘子进去。   亲姐弟关系自不比其他,但这样鲁莽进帐也实在有失雅观,侍从目不斜视,并不敢吱声。   路匡稷脸色不好, 狐狸眼上勾,负手站定。   路薏南一瞧他这满身的红,下意识的挑起眉,她端庄坐好,拿毯子裹在了腰际,夜晚的木兰围场实在是很凉, 他这一进来,裹挟着冷风。   路薏南使眼色让婢子退下。   婢子托着木梳在路匡稷面前蹲下,婢子深深的低着头,高举了木梳。   路匡稷盯着自家亲姐姐看了会儿,垂在身侧的手才接过了木梳,单膝跪在了贵妃榻一侧,接替婢子的先前的动作,为路薏南梳发。   路薏南抬高了下巴,泛起懒,舟车劳顿,她身上疲乏的很。明日就要开始狩猎,她得在今晚养精蓄锐。   路匡稷的指穿过她的黑发,按在脖颈上,帮她舒泛着僵硬的肌肉。   他如今也要十六了,力气大得很,才按了几下,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路薏南就痛的躲开了他。   “有气在这地方撒?”路薏南揉着自己的脖子,问他。   路匡稷没吭声,拂开了路薏南的手,放轻了动作按揉起来,路薏南觉得舒服,放松了身体,她声音很轻,“吃了小七的醋?”   想到今天她与路介明一同从一架马车下来时,本来还笑意盈盈的狐狸眼瞬间抻直,卧蚕都消失了。   “没有”,狐狸眼在眼窝中转了一圈,泪痣在灯火下像是发着光的黑曜石,路匡稷嘴硬,“姐姐一向如此,这满宫的皇子哪个姐姐不疼爱,我都习惯了,而且路介明那个泥腿子,我都不放在眼里。”   路匡稷伸展身体,靠在了帐篷内的木柱子上,他的这位姐姐啊,总是这样,明明他才是最亲的弟弟,但也不见她对自己有多偏爱。   吃醋只有丝毫,更多是觉得不可思议。   他话语间带着讥讽与调笑:“姐姐念叨了小七这许多年,先前有母妃拦着,去不成,看不了,如今虽然母妃不在,姐姐也别做的那般明显,小心回了宫,母妃找你麻烦。”   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得,又问:“小七可消除了与姐姐的隔阂?”   路薏南撩开发丝,望向他,“我与小七也没生嫌隙,本也就没有隔阂,何来消除一说。”   路匡稷探过身子,衣服上的流苏坠子耷拉下来,“姐姐,可别说我没提醒过你,他在外面这许多年,早就恨透了宫里的人,你就该离他远一点,”   他顿了顿,想起刚刚匆匆一瞥看清的那张脸,他们众位皇子之间,唯他的长相最像父皇,一张脸像是淬满了碎冰,“与他往来最没有价值,他母妃犯的错,板上钉钉,事关皇家尊严。”   帐篷内白瓷莲瓣烛台一连点了数十盏,将室内照的亮如白昼,隔着这星河灯火望过去,她却觉得有些可笑。   她也真的笑出了声。   路匡稷不明,“皇姐笑什么?”   “笑你与母妃一样啊,凡事总以利益为先。”   路匡稷哼了一声,红色的衣衫在灯烛下亮的近乎刺眼,“皇姐才可笑,天家讲究什么亲情,姐姐与我一母同胞,从小到大却总与我唱反调。”   路薏南不欲和他继续理论这件事,母妃近期一直在为她挑选夫家,大有一种拿她的婚姻当作弟弟傍身砝码的意思,她嗤了一声,从小到大,也就习惯了。   “今个儿太子殿下频频往你那边看,我好奇的很,就去问了两句,这一问让我倒吸凉气,我知你玩心重,竟也不知你把心思动到了太子身上。”   路匡稷别过头,“什么心思,姐姐在说什么,是太子自己没起来,与我有什么干系。”   “蒙古女子的确更为好玩,姐姐难道要知道知道细节。”   他真的很知道如何让路薏南不继续追问。   眨眼间,狐狸一样的狡黠。   路薏南自然不会想要知道半点他们与女子搞在一起的细节,她撇了撇嘴。   他不带半点心虚,路薏南直觉不妥,却也没甚好说的,明日狩猎就要开始,太子纵然没做好事,但只要底下人心细,该不会出大事。   “别的事我都可以不管不问,小七这次,你不能从中作梗。”   路匡稷大感荒唐,他摊开手,“在姐姐眼里,我就是这样的小人吗?”   路薏南点头,“我知母妃与你一直对太子的位子耿耿于怀,但小七总是威胁不到你的,他难得有了这个机会,可以被父皇看到,你让一让。”   要论射箭,六皇子在众位皇子之间拔得头筹,总是亮眼的一个,路薏南不免忧心,临行前,她去见了太后一面,太后千叮咛万嘱咐,若有机会能让小七回宫该是最好。   母妃做错的事,他已经被连累太久了。   路薏南与路匡稷差的年岁不大,姐弟俩算是同龄长大,路匡稷幼时活泼调皮,母妃对小六寄予厚望,万般宠爱都给了弟弟,她也没那么大度,心里也会难过,往往这个时候,路介明就会过来,糯米团子一般,被掐了脸颊也不会生气。   小七小的时候乖巧惹人怜,脾气都是软的,与如今的冷漠要差个十万八千里,小七算是她真正意义上开始疼爱的第一个弟弟,自然与众不同。   路匡稷冷笑一声,“都是靠真本事,他若有本事,还须我让。”   “他是你弟弟。”路薏南语重心长,“你与太子殿下我并不指望,但别的弟弟你也要疏远吗?”   “高位者只需要陪衬,不需要亲情。”路匡稷最不喜她这种模样,后宫之中哪有亲情,若不是因她和自己是一母同胞,他早就忍不下去了,“你明明是我亲姐姐,总是胳膊肘往外拐。难怪母妃一向不喜欢你。”   路薏南被噎了一大嘴,她被碰到逆鳞,声音无不落寞,“母妃自然是疼爱你的。”   今夜的谈话注定是没有结果的,路薏南心口发闷。   如果说路介明是青竹是碧玉,面容凌厉精致如发簪,一端美不可言,另一端却带着可以刺破肌肤的尖锐,那路匡稷就是这花中玫瑰,妖娆伶俐的外表可以轻易的请君入瓮,但只要你伸手就绝对可以被他生长的刺扎破。   如果说路介明的坏被许连琅压制住了,那点子尖锐被妥善的藏好,那路匡稷的坏就是明明白白晾在眼尾,有恃无恐。   甚至于还会有人拿他的坏当作小孩子机灵气。   路薏南是他一母同胞的姐姐,弟弟很多事她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走看不到,管不了,不能管。   就像是她的婚姻一样,根本不容她说不。   她这一夜睡的并不安稳,右眼跳个不停,神思不清,皇帝心疼她,便许她在帐篷歇息。   阿竹蹲跪在她身侧,与她说着她在耸云阁的所见所闻,耸云阁的琐事不多,所有的见闻都集中在了许连琅身上。   路薏南侧着头,赏了阿竹一杯浓茶,浓茶入口,人都清醒了几分。   “阿竹,这话,跟本公主说过也就算了,别再告知任何人了。”   阿竹讷讷点头,伺候路薏南又小憩了一会儿。   临近晌午的时候,帐外脚步声纷杂起来,路薏南睡不安稳,便起了身,外头熙熙攘攘,她遣了人去打听出了什么事。   婢女打听不完全,只说现在狩猎还未结束,狩猎场围满了侍卫,她进不去。   路薏南的不安像是溪中投石荡起的涟漪一般,一圈接一圈的扩大。   她快速穿好外袍,由王福禄亲自领着往那边走,今日狩猎场有很多平民猎户,公主嫔妃出行都有侍卫相送,王福禄没有留在陛下身边伺候也是这个原因。   “王公公,前面可出了什么事?”   王福禄慢她一步,“老奴也不清楚,应该是不太乐观,但公主不必担心,陛下不会有事。”   他声音平稳,脚步也不见慌乱,越靠近狩猎场,熙攘喧闹的声音越是静谧下来。   王福禄轻轻一笑,“您瞧,这不就已经稳定下来了。”   他侧开身子,佛尘的尾端落了地,沾上了灰尘,“老奴先去看看,劳公主先在此处等等。”   路薏南从来都不是任性的,她分得清时局,微微屈了膝盖,“劳烦公公了。”   她站在阴凉处,看一队队侍卫进了又出,还有御医接连到场,意识到事态严重。   婢子搀扶住她颤抖的手臂,“公主……”   路薏南脸上血色所剩无几,想起昨夜的对话,更是身体发寒,先不说有什么伤亡,单出这种事,太子就逃脱不了干系。   路匡稷从中捣了什么鬼?!   有一位太医急急忙忙往外走,路薏南大跨步挡住他的去路,“谁受伤了?”   太医气喘吁吁,话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又干又涩,他手里拿着一条带血的纱帕,血腥味挥发在空气中,血滴沥沥而下。   “七殿下受了伤。万幸陛下没事,差一点这一箭就要戳到陛下胸口。” 第57章 为他人做了嫁 终于是,可以下注了。……   昨夜落了雨, 半夜才下大,天亮的时候雨就完全歇了,集散而来的暑气因这场雨骤然冲散, 今年的炎夏就要过去了。   太阳一出,热气蒸腾, 松软泥土里的水分消失殆尽,风中还带着湿泥的腥味,但脚下的地皮已经完全干了。   路介明靠在一颗榕树下, 榕树的枝桠旁生而长,树冠像天际云朵一般,层层叠叠, 招招展展,枝桠蜿蜒而生, 有几枝难以并拢到树冠上,便压到了地面上,几近弯折。   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 弓箭被他随手放到了地上, 他席地而坐,听着林子四处迫不及待响起的猎杀声,野兽的哀嚎声。   凤眼在林子四处打量,鸟儿扑棱着翅膀四散, 树叶飘然而落,有几片落到了他的肩头,他动也不动,任由树叶肆意在他身上寻找栖息地。   不知道过了多久,林子静了又闹,闹了又静, 悉悉索索的动静慢慢逼近。   他屈起手肘站直了身子,将弓拉满,手臂的肌肉紧绷起,他单闭了一只眼,另一只眼眯起,上下鸦睫纠缠在一起,也就是这一瞬间,剑离弦而往,剑尖在阳光下锃亮,散着寒光,伴着一声惨叫,刺入了已经在他周围环伺了许久的猛虎的眼睛。   眼睛本就脆弱,猛虎痛的发狂,攻击毫无章法,路介明在原地动也不动,搭剑、射出,一气呵成,直往喉咙而去,老虎应声倒下。   老虎的体格很大,倒下时震的人脚下都微微发麻。   据说今日林中只投入了两只老虎,这是其中一只。   路介明用脚侧贴了贴老虎尚处在温热的躯体,喉管处还有肌肉的跳动反应,他负手在旁边等了会儿,看着这样的庞然大物在与死亡纠缠的最后一刻。   他眉眼寂寂,没有大的反应。   对他而言,这场狩猎只是众多安排中的其中一环,一切有条不紊,并不怕什么旁生的意外。   他此次回宫,势在必行。   这一番动静又吓跑不少动物,路介明眼角微挑,割下了老虎的耳朵收入兜囊,正欲离开此地的时候,他又扭头意味深长的又环顾了一眼这处林子。   他嘴角勾出一抹淡笑,仰头在层叠密匝的树冠中观望,剑头打磨的很利,在阳光下几乎是无可遁形,路介明被那明晃晃的剑尖晃到了眼睛,他面不改色,不动声色,长腿不慌不忙,择了新的一片林子。   期间与太子打了好几个照面,太子射兔子射的正欢,他身边陪着好几个富家子弟,殷勤的对他奉承着。   有兔子跑无可跑,一脑袋跌在他脚上,兔子瑟瑟发抖,大耳朵蹭着他的衣袍。   太子颠颠地追着兔子跑过来,这是一只通体雪白的红眼兔,不知道吃了什么东西,竟然养的白白胖胖的,路介明揪着耳朵将兔子揣进怀里的时候,兔子顺势又往他衣袖里钻了钻。   “七……弟?”太子挠头,不是很确定的喊。   太子也深知自己记忆力并没有多好,七弟离宫多年,模样上虽然还有小时候的痕迹,但所剩不多了。   人高马大,看上去比他要高上不少,他气闷开口,“今年十四……?”   说不出的声线发抖,不敢相信,怎么他这弟弟们,一个比一个   路介明“嗯”了一声,单手抄起那兔子,跪地行礼,“请太子殿下安。”   太子实在太久没见过这位七弟弟了,七弟弟又一脸冷意,他生硬的挤出三分笑,退了几步,并不想与他多做交谈,“既然这兔子寻了皇弟,那本宫就让给皇弟。”   路介明垂了头,依礼谢了太子赏赐。   就在太子重回纨绔子弟行当时,路介明又突然开口,“今日阳光好,太子殿下若累了,可多看看树冠,光斑点点,自有风景。”   他声线如长相一般偏清冷,变声期间,声音难免粗哑,太子皱起了眉,草草应了声。   路介明看着太子的身影消息在林子尽头,纨绔子弟叫喊喧天,离的这样远,都可以听清聒噪的氛围。   他已算仁至义尽,提醒过了了,能不能发现,就是太子的事了。   兔子的绒毛从路介明指缝中冒出,让他本来潮湿的掌心变得干燥柔软,他掀唇,用食指摸了摸兔子的嘴巴。   兔子急了会咬人,他碰了好几下,这兔子都没有张开嘴,甚至于带着讨好般蹭了蹭那根手指。   “你都比他强上一点,”他意有所指,将兔子塞到兜囊里,将它的兔子脑袋掏了出来,“乖一点,太闹的话,就把你丢掉。”   兔子早就被吓破了胆,乖乖的窝在里兜囊里,与老虎的那对耳朵窝在一起。   天有些闷热,汗水捂在玄色的衣衫里,顺着他的脊背线往下流,他快速出箭,很快结束了他的射猎。   猎物不多,但精。   拿去交差已经足够。   他依靠在树干上,慢慢平复喘息,他将兔子从兜囊里拽了出来,白软的毛已经沾了野兽的血,它颇有些可怜巴巴,鼻子不停的嗅。   天高气清,血腥味被风扬的很远,他沉沉吸了一口气,看着怀里的这个小东西,忽地一笑,他不是很喜欢这样的小东西,柔弱的很,似乎一用力脖子就会被折断,但有人喜欢。   她都能把那只小丑狗捡回来,这只兔子大概也会喜欢吧。   他眼睫颤了颤,不自觉地思考,此时此刻许连琅在做什么,他有时候也觉得自己太过于黏人。   三皇姐也是这般说,小的时候就黏人,现在大了更黏了。   小的时候不分人黏,大了就只黏一个人。   兔子暖乎乎的,蹭来蹭去,竟然蹭干净了他割猎物耳朵时沾上的污血。   兔子毛被血濡湿,他无不纵容,任由它在自己的腿上腹间乱爬乱跳,他沉吟,盯了一会儿这兔子,忍不住般的抬起了头。   头歪出个角度,高束起来的发尾扫过后脖颈,凤眼可以轻而易举的看到粗壮树干后的深色衣角。   气氛焦灼起来,空气都要怪异的凝固,路介明伸长了腿,蜷腿久了,腿弯有些发酸。正在长个子的骨骼很是磨人,生长痛依然存在。   他冷漠的眉眼间夹在着倦意,“跟了我这一路了,不知道这位公子一会儿拿什么猎物去交差。”   与太子分开后,这人就亦步亦趋,与他保持着十步远的距离,被一双眼睛死死盯住的感觉并不好。   路介明本不想理会,但随着这人阴魂不散,他倒也想会会。   来人浓眉大眼,酒窝嵌在面颊,一脸正气,开口时就报出了自己的名字,“在下窦西回。”   四目相对,路介明冷淡错开,迈腿走到那人身边,漆黑的眼被利落的浓眉压下,安静的林子中突然传来一支箭羽,几乎是擦着窦西回的肩膀而过,路介明的弓横出而来,将那箭尖直接打飞。   他眯着眼,手腕翻转,快速搭上一剑,朝着硕大树冠闪过光点的地方射去,有东西应声而落。   是个人。   还没死透,胸口仍在起伏,眼睛半睁不睁,猎户打扮,该是今日一同狩猎的民间猎手。   与此同时,林中四处都开始出现惊叫声,箭羽穿梭在林中,有无辜侍卫接连护主中箭。   窦西回抚掌,并不为这场面惊忧,反而气定神闲继续与路介明尝试攀谈,“殿下好箭法。”   路介明挑眉,“世子爷不也早就发现了?观察了我这么久,不就是在等着看我如何做。”   窦西回并不反驳,两个人一齐去看那个试图攻击的人,他口吻轻快,徐徐讲述,   “昨夜下过雨,泥土松软,榕树枝桠下有脚印痕迹,今早地面早已干燥,这样的痕迹只能是夜晚有人探勘留下的,他们水平甚低,树冠处隐秘做不好,只要抬头细细观察,就可以看到剑尖在太阳光下的亮点。”   “可惜啊,谁都没能发现。不但如此,太子也就做到头了。”   他话锋又一转,“既如此,殿下大可将此告与陛下,得了头功。还可顺道扳倒太子。”   路介明抿紧了唇,目光重新落到他身上,“听闻窦世子行事一向光明磊落,又是宫中近侍首领,你职责所在也在于此,这件事不光连累太子殿下,连你也不能幸免吧。”   说话间,已经有在外围的侍卫冲入林子。   “那你为什么不赶紧回到父皇身边呢?”   两人各有各的心思,在言语中博弈,又同时噤声,望向同一处地方,寻找皇帝所在的范围。   路介明对朝中时局并不陌生,太傅与他日日谈及朝堂的波云诡谲,屡次提及的青年才俊就是这位,镇国公府嫡公子,深受父皇喜爱,宫中近侍首领。   家世出众的子弟大多是扶不起来的阿斗,这位是个例外。   路介明拿出匕首,苍白的指尖探了探那人的鼻息,气息微弱,不过一个时辰也会自行死亡,但路介明没给他这个时间,他一脚踢上了那人的头,脚尖踏住那人的肩膀,让他挣扎不了分毫,快速将匕首插·进了那人的胸口。   一击便找好了致命点,对着心脏刺,刺进去还不够,又生生握着匕首柄向下搅动。   血喷涌而出,路介明没动,血便又重新溅到了他的身上,右手自手肘以下都被血濡湿。   十四岁的少年,手法狠辣,不拖泥带水。   解决掉这个人之后,路介明看都不看窦西回,径直朝着侍卫群聚集相反的地方离去,   窦西回将自己的指骨捏的咯咯作响,松懈的神情开始紧张起来,脸上显出疯狂的色泽。   终于是,可以下注了。   难怪皇帝废了这番周折,也要牢牢圈住七殿下,如今看来,赌注完全可以下在他身上。   窦西回在林子中又周游了几圈,活捉了三名试图行刺的猎户。   有活口,才好盘问,这样也算是他将功补过。   时辰差不多了,他才叫着自己的亲卫,出了林子。   林子外,所有人跪成一片,猎户的尸体成排摆开,看起来情急之下,皇帝身边的人都一击致命,并没有留下什么活口。   窦西回压着这三个人跪下,直言自己护驾不周。   皇帝坐在主坐上,神思忧虑,看有活口,让王福禄亲自去审,务必揪出背后指使。   有猎户忍不住开始破口大骂,“狗皇帝!你可知西北旱灾让多少人流离失所,饿死了多少人,百姓民不聊生,你还在此大举玩乐,你配做什么天下之主!”   人临死之际,胆子大到极点,各种脏话连串从嘴中喷出。   期间有人要去捂住这人的嘴,皇帝抬手,制止了动作,“让他说,朕听着。”   听到最后,无非又是那一套,明明赈灾款项早早拨拢了下去,但却迟迟没有用到地方上。   那些缘由都不用调查,皇帝就明了。   官官相护,各级官员你捞一点我捞一点,最后所剩无几。   “啪”的一声,皇帝将手里的茶盏掷到了一直低头跪着的太子身上,当即太子头上就开始流血。   血滴滴答答没入泥土,像极了六皇子今日衣袍上绣好的合欢花。   茶盏里的浓茶刚刚沏泡开,瓷片四散,热水顺着太子的面皮滚了满脸。   太子被砸懵了,被烫的眼睛都睁不开,但他却不敢发出任何一个音节。   父皇于他,是父更是君,现有西北流民之责,又有今遭木兰围成刺客之问,两桩事纠缠在一起,太子已经完全慌了神。   甚至于不敢跟父皇求情。   皇帝指着太子,喘息了好几口,才憋住了已经挤到了嘴边的咒骂话语,给他留下了最后的面子,也算是给皇室留下了面子,“王福禄,连带着他,你一起审,我倒想知道,此事他到此在里面扮演什么角色。”   若是全然不知,那便坐实了草包之名,无能无力,丢了储君之位。   若是自编自导,那便坐实了弑君弑父之名,非但会丢了储君之位,还会直接见了阎王。   总归是,太子之位要换人了,这大燕或许也要变天了。   人人自危,在皇帝的盛怒下,连游鸟都不再叽叽喳喳。   直到太医院院使出现,才换来皇帝面容和缓。   太医院院首跪在地上,脑门儿上都是津津汗渍,双手奉上一支箭羽,剑尖处还染着血。   皇帝只看了一眼,就因心生不忍而错开。   “介明如何了?”   院使接连道:“启禀陛下,七殿下胸口中箭,万幸箭上无毒,万幸只伤皮肉,并无大碍,但流血甚多,伤在胸口,日后更要小心照料。”   皇帝摸了一把眼,手掌挡在面额上,好半晌才轻轻说,“那就好。”   “朕去看看他。”   院使道:“殿下还在昏睡,拔剑时牵动了伤口,曾增大了伤口深度,殿下疼得昏了过去,此时还未醒。”   “不要紧,朕就去看看他。”   刚刚还是高高在上的君主,此时就完全沦为真正的父亲。   皇帝起驾,众人都要跟随,皇帝止了他们全部动作,着重重申,“朕,自己去看自己的儿子,谁都别跟着。”   路匡稷一口银牙几近咬碎,他目眦尽裂,这算什么,为他人做了嫁衣。   当时箭羽成阵,人人自危,四面八方埋伏的猎户杀红了眼,他紧跟父皇,但也自顾不暇,有一瞬间脑子里冒出个念头,太子已然是脱不了干系,如果父皇真的命丧于此,那龙椅之上,唯一有资格的就是自己。   于是,就因为这一瞬间冒出的念头,他恍了神,看着那箭割裂空气,直往父皇身上刺去,他停了靠近的脚步,恨不得那箭快一点,再快一点,刺上去吧,刺上去,一切都结束了。   但半路杀出了路介明。   他不是才十四吗?怎么就动作利落有力到这种程度,几个动作之间,解救父皇于水深火热之中。   就在一切将要结束之际,他绝对没有看错,那一箭路介明明明可以侧身挡过,明明只要他稍微后仰身子,就可以躲过。   但路介明没有,他还站正了身子,迎着那箭而去,箭刺入皮肉的动静突然就在路匡稷耳边炸裂开。   似乎周遭一切都失了真,五彩世界都变成了黑白两色,大脑炸开,路匡稷觉得那一箭好像是扎在了自己身上,他恨不得那箭落在自己身上。   父皇一扭头看到中箭滑落的路介明,心疼的揽住,父慈子孝中,路匡稷看到路介明那双凤眼直白的望向自己,轻轻的眨了眨,黑瞳水亮,蒙上了无辜的膜,但里面却是讥诮。   路匡稷在这双凤眼中面红耳赤,有怒有气。   此刻的路介明做成了最好的儿子,锋芒尽收,安静乖顺的躺在父亲怀里,藏好了心里所有的情绪。   路匡稷知道了,他被利用了。   被路介明,这个他一直不放在眼里的人利用了。   父皇没死成,他废了这么大力气扳倒了太子,却也为自己请来了更为强大、狡诈的对手。   但路介明怎么配,他怎么配,他娘是什么身份,自己母妃又是什么身份。   身上的红衣像是落满了灰,和主人一样,不复光彩,在喃喃不可信中,说着:“不可能,路介明争不过自己的。”   窦西回将这一切落入了眼底,在林中他与路介明的互问的两个问题已经昭然若揭。   路介明没有提前揭发,不过是为了等这一刻,彻底激发帝王的吝惜之情,以最大的代价加速了回宫之路的进程。   而自己呢,疏忽职守,不过也就是为了再次验证自己下注的对象能不能压上自己全部的砝码。   对自己都这么狠的人,日后必成大器。   窦西回撇了一眼路匡稷,太优渥的环境,养不出明君圣主。   许连琅这几日都留在了山角木竹屋这边照料容昭,容嫔那边有婢女照料,她们碰不到什么面,倒也省了很多麻烦。   容昭已经四岁了,四岁的小丫头蹲在她面前,缠着她给自己梳发髻。   女孩儿爱美是天性,许连琅将自己的发簪拿了过来,为她梳着各样发髻。   容昭很兴奋,抱着她的脖子,将轻柔的吻送到了许连琅的脸颊。   女孩子肉乎乎的,小辫子翘起来,十分可爱。   许连琅托住她的脸细细打量,到底是兄妹,尽管五官没那么相似,但轮廓中还是可以看出路介明的影子。   “哥哥好久不来了。”容昭突然冒了一句,“我好想他。”   “姐姐,你想吗?”   许连琅捧着她脸的手抖了一下,路介明这一走已经有五日之久,似乎这几年来,她们并没有分隔过这么久。   过了好久,久到容昭都快要忘记自己问了什么,许连琅才道:“不想。”   “现在就想的话,以后离开了可怎么熬。”   容昭年纪小,但对大人的情绪变化敏感极了,她抱住许连琅的脖子,贴近她的耳朵,小手拍着自己的胸口,“可是,哥哥说他很想你,很想很想你。”   许连琅没想到她这么小一个人竟然这么会说话,以为是她为了安慰自己,刚要开口,容昭又用自己的小手捂住了她的嘴巴。   “嘘,告诉姐姐一个秘密。”   她故作玄虚,大大的桃花眼打量着周围环境,等张嬷嬷去了后面做饭,才像模像样的告诉许连琅。   “哥哥走之前来过一次。”   “好早好早,哥哥就来了,他身上湿湿的,沾上了露水。”她使劲回想,小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哥哥眼睛都是红的,像是也哭过鼻子了。”   许连琅心脏倏尔一疼。   “他说,姐姐这几天八成会来看我,叫我黏人一点,将姐姐留在这里。他怕耸云阁那边又给你气受。”   “我当时太困了,很多记不清了。”容昭委委屈屈撅嘴,“哥哥好不容易来一次,都不是为了看容昭,只是为了姐姐。”   “但我不生姐姐气,我也好喜欢好喜欢姐姐。”   怀里的小家伙像是为了证明自己话里的真实性,一直往她怀里钻,刚刚才梳好的发髻全部乱了。   许连琅的心也跟着乱了。   她何德何能,得人如此对待呢。   与此同时的华贵营帐中,烛火燃了一根又一根,烛泪堆砌起,有婢女悄无声息清理了又轻手轻脚退出。   窦西回跪在柔软的金线红绿海棠地毯上,陛下的火气已经消了,他来请罪。   陛下长久的叹气,声音压了几低,像是怕吵醒床上长久入眠的人。   皇帝的帐篷里,天子居于一方小榻,大床纱幔层层,一众御医侯在帐篷外。   条件有限,陛下尽力给了最好。   窦西回将功补过,陛下赏罚分明,他心有余悸,起身告退。   帐篷里人人谨小慎微,没太多人注意他的动作,他绕过一众御医,慢慢靠近了那个昏睡的少年。   少年漂亮的面容隐没在白雪的丝绸薄被中,莹白的肤像是要融为一体,只有漆黑的眉眼蹙着。   少年生得实在好,像幅水墨画,泼墨而来,浓淡相宜,轻而易举牵绊住人的视线。   只是他好像过分虚弱了,胸膛的起伏都甚微,唇瓣干裂苍白,有血丝渗在漂亮的浅薄的唇形上。   窦西回惊讶,以为他为自己留好了后路,以他的功夫,悄悄减弱自己受伤程度简直轻而易举。   却没成想,他为了力求真实,对自己可以狠成这样,以皮肉之躯来博得机会,昨夜突然起了高烧,几番折腾下,这幅模样,真的如同病入膏肓。   少年身姿单薄,陷在柔软的被褥里,青紫色的血管在肌肤上清晰可见,有御医在搭脉。   窦西回询问,“如何?”   太医连连摇头,这位太医与镇国公府的老夫人是世交,待窦西回亲如一家,并不避讳他,“说来奇怪,伤口虽然深,但用的药都是好的,昨夜伤口又开始渗血撕裂,高烧查不到缘由。我猜着,该是七殿下有心结,趁着这场病,心结大肆入侵,他自己好像也不想好起来。” 第58章 做妾 他就是要自己疼,他就是要自己病……   “心结能有这样大的影响?”   御医将路介明的手放回绸被中, 他指尖发青,手骨凸起,被放回绸被中时, 手指还虚无的抓了一下,“世子有所不知, 老夫接手过很多病人,病根儿就落在心上,吃什么药都不好。”   “他就是要自己疼, 他就是要自己病着,再多的药又有什么用呢?医者不能医心,你说是吧。”   御医摇了摇头, 叹了一声,“才十四岁, 又生在皇家,小小年纪能有什么坎过不去呢。”   “这样的富贵命,别人都羡慕不来啊。”   窦西回讪讪笑了一声, 他与御医告辞, 退出了大帐。   临近傍晚的时候,突然狂风大作,乌云积蓄在一起,厚重的云层压在头顶, 让人的胸腔都难受起来,不知什么时候会大雨倾盆。   王福禄守在帐篷外,手边托盘上放着的白瓷碗里盛放的浓黑药汁正冒着袅袅热气。   他正训斥着一个小太监,王公公能动手就不张嘴,一脚接一脚踹了过去,他目光正视前方, 脚却看准了要命的地方使劲。   小太监受不住连连求饶,才刚出声,就被警告。   “闭上你那狗嘴,吵到了圣上,丢的可是脑袋。”   眼看着窦西回驻足许久,王福禄才堪堪放过那个小太监,“滚吧,一月之内,别叫我再看见你。”   他面冷声细,与窦西回交谈时才和缓了几分,“窦大人这么晚还不回去歇息?”   窦西回指尖轻轻扣着衣袍边角,浓眉扬起,“找公公打听个人,听说公公先前想要收个义女。”   他恰到好处的留白,等着王福禄的反应。   王福禄没料到他来问这事儿,警惕起来,后仰了身体,拂尘在空中摆了起来,将盈盈绕绕的蝇蚊驱赶了个干净,“窦大人倒是什么都知道,连这奴才的事,都这么清楚。”   窦西回不欲惹恼他,“连琅姑娘与我有过一面之缘,难得有眼缘,总想多方打听打听。”   王福禄眉心皱得很深,这眼缘,是怎么个眼缘法儿呢?男人打听女人,不过是那么两三情谊,窦西回身份这样高,屈尊降贵打听个女子,想来也是不一般。“窦大人是多少贵女痴梦中情人,何必打听个奴婢呢。许姑娘脾气倔的很,不会给人做妾,大人若是真心喜欢,就该早早放手。”   窦西回笑了,“公公何以见得,我只能给她妾室身份。”   山峦般的眉峰挑起,酒窝浮现在面上,风势越来越大,将他的发丝吹拂起,他整个人表现出来的松爽,让他带上了一种游刃有余的张力,一张一弛间,让人不得不信。   但王福禄是何许人也,他活了大半辈子,信不来这些小孩儿情爱上脑的话,古往今来,谁争得过世家规则,谁又扛得过俗世眼光。   王福禄没有挑明,只是笑而不语,“许连琅在耸云阁伺候,想来窦世子应该调查清楚了,我要不出来人,兴许窦世子可以,挺机灵的一个小丫头。”   窦西回追着他问,“当初为什么不肯随公公来宫中呢?”   任谁都知道,王公公的义女是求也求不来的,荣华富贵只会接连而来,反观耸云阁,在今天之前,都是个被遗弃的地方。   他的暗卫可以调查的东西有限,皇帝身边的人更是碰也不能碰。   窦西回心里装着这件事,总想问清楚。   王福禄冷哼了一声,“那丫头……放不下里面躺着的那位……”   言至如此,他便不想多说。   弯弯绕绕之间,留给窦西回自己去体会吧。   “七殿下这番立下大功,陛下定会带其回宫,到时候那丫头八成也会跟着,她也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希望这七殿下不要过河拆桥,忘恩负义就好。”   “窦大人要是真有心,与其在这儿问我,不如亲自去接触,你真切感受到的才是最真的,不是吗?”   帐内传来陛下接连不止的咳嗽声,王福禄不再逗留,托盘上的药已经晾凉了,“老奴先过去,窦大人请便吧。”   窦西回微微点头,算是应了。   王公公的话里大有深意,窦西回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发,他的妻子自然不会走母亲的老路,门当户对有什么好的,没有感情的羁绊,到头来,谁都不会痛快。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先与路介明达成合作。   路介明状况不稳定,这一昏迷就昏迷了整整五日,陛下原先还会守在帐中照料一番,他心中有愧,又寄予厚望,亲手侍奉汤药,第三日的时候,陛下老毛病却复发,咳嗽中见了血,再也经不起半分操劳。   帐篷便就成了路介明的独帐。   他期间醒了几回,意识并不清楚,三公主路薏南来照顾过他几回。   暴雨如注,一下便下了大半夜,雷声滚滚,闪电如鞭一般横亘在天际,一下子让帐内明亮起来,又在下一秒,销声匿迹。   雷雨天最是骇人。   路薏南用温热的帕子给路介明擦着脸,她动作轻柔,路介明眉头蹩出了一条细纹,她用手指尝试着捋平,不得其法。   有一道闪电划破天际,雷声紧跟着来,雨点敲击在铜器上的声音像是要震破人的耳膜。   也就在这时,路薏南感觉手腕一紧,一股巨大的力气将她拉着靠近了路介明,路介明面颊泛着红潮,薄唇喃喃,一直在叫“姐姐”。   路薏南想不通这都烧了这么久,他哪里来的这样大的力气,竟也叫她完全挣脱不掉。   她就那么以一种难受的姿势悬空着上半身,用手肘撑在他的胸膛上方,这个角度可以清楚的看清路介明浓密且因为不安而轻轻颤动的睫毛。   不知道他做了什么梦,眼珠透过薄薄的一层眼皮转动着。   路薏南的手腕被攥的生疼,努力放柔声音,一遍遍重复,“姐姐在这儿呢,介明,别怕,你快些好起来,姐姐一直守着你呢。”   雷声不断,有一声震耳欲聋,惊了路薏南一跳,她下意识的想要抱头躲避。   就是这个偏柔弱的避让畏惧动作让路介明张开了手臂,将人抱进了怀里。   路薏南还来不及惊呼,就听得那一声沙哑嗓音从头顶少年的喉咙间溢出,他示弱又恳求,唤出了那个日日夜夜所想的人的名字,含糊一声,不甚清楚。   但路薏南敢百分百确定他喊的是谁的名字,她试探的询问,“介明,我是皇姐,不是许姑娘。”   紧紧箍住的手臂瞬间泄力,少年也终于从梦中清醒了过来。   在梦中,安慰他的人是许连琅,被他抱进怀里的人也是许连琅。   清醒的那一刻是痛苦的。   他恍惚又虚弱的想,他都病成了这幅样子了,怎么姐姐还不管他。   难道要他死了,姐姐才会看他一眼。   他昏迷太久,人都迷糊起来,闪电刺眼,他抬高手臂挡在了眼前,迷迷糊糊又想起他们第一次的肢体接触。   和今晚很像,她主动的抱起了他,主动的走进了他的生命,像是一粒野草种子,落在最荒芜的土地上,艰难扎根,但只要一旦落下根,就拔不掉了。   荒芜的土地没有体会过野草的好,一旦体会过了,就成了瘾,戒不掉。   慢慢的,他完全醒过神来,入目的便是深褐色帐篷顶。   是了,他还在木兰围场,姐姐不在这儿,根本不知道他受了伤。   他捏了捏眉骨,率先跟路薏南道了歉。   路薏南满脸关切,只唤了婢子去叫一直候着的御医。   胸口处的伤在疼,他顺从御医的话检查伤口,昏迷了这许久,今夜突然完全清醒。   那些已经策划好的事疯狂的往大脑涌,已经得了父皇的怜爱,该如何乘胜追击,又该如何将祸水东引,桩桩件件,都等着他来解决。   很快,脑子里就没了许连琅的位置。   他将她藏进了心里。   一连好几天,路介明都在各方的或真或假的关切中游走,身体努力自愈,精神却在面临诸多崩溃。   御医说他心结不解,怕是会留下病根儿。   路薏南日日追问,心结到底是什么,起先他根本不肯说,直到偶然一天,看到那个被他捧在手心的野兔子。   “看不出来,我们小七还会喜欢小动物。”她打趣他,原意只是想让他稍微放松一下紧绷的神经。   却没成想,他摸着兔子耳朵上的小绒毛,根本是忍也忍不住的想到了心里的那个人,“我想着,她该是喜欢,就抱回来了。”   他说的轻巧,当初场面多么紧急,这么小一只兔子,他不知道是废了多大的力气才护好。   他已经可以坐起身,后背靠着软枕,里衣只系上一点,可以清楚的看到衣衫里的伤口,御医来给他换药,纱布粘连着伤口上的肉,一掀一扯之间,他额头上瞬间生出了冷汗,但语气还是轻快的,语速很慢,口齿间像是在品尝蜜糖。   路薏南问道:“她看了该是会高兴的,你这般记挂她。”   似是御医碰到翻开的皮肉,疼痛超出了他的承受范围,他苦笑了一声,再也没吭声了。   路薏南单手支着下颌,兔子蹦蹦哒哒总是会碰到他的伤处,她看不下去,将兔子拿了过来。   她注视着路介明,目光中带着不豫,“这边出了这样大的事,你这次又伤得厉害,难以舟车劳顿,父皇怕是会延误回京。”   她顿了顿,打量着他的神色,“不若我派人将许姑娘接过来?”   她百分百确定,少年的眼,瞬间亮了。   比夜幕星海里的最亮的那一颗还要璀璨,还要夺目。   他有着最为漂亮的眼型,眼尾都是上调的,内勾外翘,年纪又小,但眼珠子却不够澄澈,暮气沉沉。   很早之前路薏南就觉得奇怪,这一问,才彻底明白。   哪里是眼瞳不好看,哪里是眼睛不清亮,不过只是他想让欣赏自己所有美丽的那个人,没在这里罢了。   就像是孔雀一般,开屏,只是为了特定的人。   当将全身心都倾注到一个人身上时,他所有的附庸,无论是姣好的容貌还是权利,抑或是地位,都可以成为孔雀的屏,为了吸引这个人而存在。   而这一切,也会因为这个人而被轻易调动。 第59章 我想见她 我动手杀了人,杀了许多人。……   路薏南出了帐篷之后, 就安排了人去耸云阁请那位许姑娘。   她叮嘱着侍从,只说七殿下受伤了,别强迫她来, 让许姑娘自己做选择。   路薏南毕竟只是他们两人关系中的外人,一直到最后路介明都没有松口让许姑娘过来, 但眼睛里的神采完全骗不了人。   他应该是渴望的,但同时也在惧怕着。   惧怕淹过了渴望,让他整个人都无措起来, 他的指尖死死的绞着被褥,紧紧抿着的唇角按捺住了所有想法。   披散在肩头的长发被窗棱处袭来的一阵风吹起,风中带着雷雨夜特有的潮湿, 让他的眉眼也沾染上了湿气。   他朝着路薏南摇了摇头,但湿漉漉的眼里又是分外的明亮。   路薏南抬手揉了揉他的发, 只说一句,“不如将这件事交给我,你什么都不要去想, 好好养病。”   没有期待, 才不会有失望。   路薏南弯着腰,路介明因为伤口的原因微微蜷曲着脊背,这样的姿势,让路薏南有了点居高临下的意味, 居高临下的看弟弟,让她更有了年长姐姐式的关怀与疼爱。   路介明扬高了头看她,流畅的下颚线条让他漂亮的侧脸轮廓更加清晰。   路薏南这样瞧着他,不由的心间一动,这分开的许多年,他扶摇直上, 在淤泥滩里开出了白莲花。   她的指尖顺着发丝来到了少年早就消失的腮边,少年很不适应,偏头避过她的手指。   路薏南并不介意,毕竟姐弟之间,也该有些肢体接触是要避开的。   她收了手,轻声说:“太傅将你教的很好,你我虽不是一母同胞,但胜似同胞,见你如今模样,皇姐很开心。”   路介明对路薏南的信任是带着幼时的情分在,或许还有点什么别的东西在,总之是,没有千万般防备。   太傅张成的去向一直是个谜,路薏南不报希望的试探询问,路介明便告诉她了,这种亲近,在路薏南看来,实在可贵。   他点了点头,下巴尖贴上了兔子柔软的毛发。   兔子很乖,窝在他的怀里,不再乱动。   路介明突然就想起了“小路子”,那只摇尾殷勤的小丑狗。晚上在他身侧睡着时,也乖的很,小小的团起来,生怕打扰到他,连尾巴都小心翼翼的收起来。   他这种人,对人命都无甚介怀,更不要说脆弱得多的小动物,但暖暖的一团的确让他的心口都发着热。   这样的热度一寸一寸熨贴着发皱的心脏,他能学会感受到这样的温度,也是因为那个人。   这四年间,她也该是他的老师。   今夜雷雨喧嚣,吵的人耳朵疼,但他心里塌空的那个地方,却叫嚣着寂静,似乎喊上一声,都能传来回音。   他垂着眼睫,指腹揉搓着兔子耳朵,“皇姐,那日围猎,我动手杀了人,杀了许多人。”   路薏南端着汤药,汤匙在药渍中搅动,都没有凑近,就可以闻到苦气,她忙着给他找蜜饯,手指才刚刚碰到蜜饯盘子,就听到他这话,一时之间,不由怔忡。   路薏南咬着嘴唇,略有些磕绊的说,“刺客……本该杀,你又何必自责。”   她生在皇家,人命如草芥,根深蒂固的观念下,也让她习惯性的将人命分为三六九等。   有的人动得了,有的人动不了,有的人在他们面前如蝼蚁一般,抬抬脚,就可以碾死。   饶是她这样的性子,都不由的习以为常。   父皇虽是明君,但执政期间,死在他手下的冤魂也不计其数,像他们这样的人,总是可以在谈笑风生中决定一众性命的去留。   刺客胆敢刺杀一国之君,不就是该死吗。   帐中烛火被风吹灭,陷入到一片黑暗中,旋即便有了婢子匆匆忙忙找明火的动静。   他就是在这时开了口,“我不自责”,他安静的说着,“我本来打算留这群人一命,但显而易见,这群人杀红了眼,箭乱射,伤及无辜,若要细究起来,父皇也属实无辜。”   “百姓愚钝,官员相护,造就了这样的恶果”,他顿了顿,“但我怕她因此跟我生气。”   路薏南始终是不够了解许连琅,关于她的诸多描述还是从阿竹的嘴里听到的,阿竹自带嫉妒情绪,所有的描述都有明显的主观倾向。   “她不会这么不明事理的。”路薏南想让他宽心。   “她当然不会,”他声音拔高了音量,像只护崽的公狼。   路介明长长吸入一口气,气灌满胸腔,但并没有让他好受到哪里去,“她肯不肯给我机会解释呢,我没有滥杀无辜,只是选择了最佳最快捷的方式降低更无辜的人的伤害。”   “我还没告诉皇姐呢,我来之前,连琅跟我生了气。”   他不再唤许连琅“姐姐”,而是改成了名字,做了他一直都想做的事。   这样的称呼名字的方式,可以让他暂时忘记她与他的年纪差。   他再次杀人时,指尖都在颤抖,无外乎其他,怕她以为他又成了四年前的路介明。   怕她又对自己失望。   但箭在弦上,他这一箭不出的话,倒地的就是窦西回。   他太久不杀人,此行的杀戮是因为这群刺客乱中突围,乱箭四射,对准了与此事毫无干系的人。   路介明浸在并不亮堂的帐篷中,叫人看不清楚,只有闪电划破天际的那一瞬间,映照出那张苍白的脸,他嘴唇上没有血色,像极了枝头的清冷白梅,生于寒,长于寒,还要融于寒,但花蕊却是暖黄色。   他扯了笑,整齐洁白的牙齿露了出来。   “皇姐觉得这些人该死,是因为他们试图伤害父皇,但为什么伤害父皇就该死呢。”   这一问,彻底打乱了路薏南的逻辑线,线条密匝,理不清。   “他们只是流民而已,铤而走险,舍了自己的命,却也救了后面一众灾民。”他偏头“哈”了一声,恰在这时,烛火又重新燃起。   白梅陷于暖意融融的光晕中,剥夺了冷意的白,只余下淡黄花蕊。   “生死的选择只会倾向于权势的一方,一个人该不该死,也没有衡量的尺度。”   他闷笑了一声,捞起兔子交给了一旁侍奉的宫人。   路薏南如梦初醒,赶紧挥避一众宫人,只余下他们姐弟俩。   路薏南盯着他,“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她大吃一惊,“这话要叫父皇听了去,你不就白受这一箭之伤了。”   “皇姐才是看的最明白的那个”,路介明接过路薏南手中的要,仰头饮尽,尖刺的苦辣在舌尖蔓延,“人人都说父慈子孝,只有皇姐看出来了,这一箭只不过是场交易,换父皇心软,让我回宫。”   路薏南不觉得这是夸奖,她看的明白,却什么都做不了,甚至于还要做推波助澜的推手。   在她眼里,路介明就还是个孩子,半大的孩子,但这深宫里哪有真孩子,被催发着长大,被催发着长出心机。   路介明伤口处还是疼,他支着胳膊,和衣躺平了。   “这些话,是许连琅教给我的。”   他声音发沉,“第一次教我不要乱杀人时,我才十岁。那个时候,我已经杀过些人了,那些人也该死。”   “但她说,我这样做,与他们又有什么区别呢,其实还是有区别的。”   “我杀人时会觉得爽快,会痛快,鲜血溅出来时,会让我觉得心里的委屈可以一并倾泻,我渐渐感觉到了自己的不受控,却也没有制止过自己,直到她出现了。”   “我为了讨好她收敛杀意,渐渐的,时间久了,她在我身边久了,兴许耳濡目染,又或者细雨随风潜入夜,无声无息间,她的为人处事竟然也变成了我的做事原则。”   “我依然不够良善,但她可以禁锢我的丑恶。”   他一字一句说着,向路薏南说着许连琅,四年眨眼而过,日日相处平淡如水,他就是那溪水中的砂石,在水意轻柔中不知不觉,又颇为主动的磨掉自己的棱角。   路薏南惊讶于这位许姑娘的想法,更惊讶于路介明会因她改变如此之多。   这种改变是好的吗?当然是。   越是上位者,越要择清楚自己的是非轻重,越要知道性命不是物件,可以肆意销亡。   良久的沉默,她才说,“许姑娘大义。”   “看起来这四年,多亏了她。你叫她一声姐姐,她也是受得住的。”   能得皇子一句姐姐,已经算是皇恩浩荡。   但路介明总是能让她一惊再惊,“我不想叫她姐姐了。”   路薏南瞪大了眼睛,她觉得不可思议,路介明却郑重点头。   烛火燃起噼里啪啦的声响,在静谧的室内吸引了人的目光。   路介明这次受伤消耗了他太多精力,路薏南陪他许久,察觉到他眼中的倦意,起身要离去之际,又被他一手扼住手腕。   他顾着姐弟之间的“不可为”,一再收减自己的力气,握住手腕时,再不如昏迷时以为是许连琅时的狎昵,路薏南始料未及,身子还在往前走,以至于扯动的他膝盖落在床榻上,整个锦被从他身上掀开。   她着急去看有没有扯动他的伤口,他却言语恳求,“我想见她,皇姐。”   再没有了之前的闪躲犹豫,如果苦肉计可以换的父皇怜惜,又怎么会换不来许连琅的回心转意。   他是卑鄙,是小人,他曾经发过誓,不再她身上使手段,但这与失去她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不管是天打五雷轰,还是死后不得安宁也好,他想见她。   这一夜,风雨交加,少年从沉默转而倾诉,在惧怕与欣喜中切换着情绪,终于是不再顾及一切。   “好,我叫人把许姑娘跟你绑来。”   她将他扶起来,皱眉看他又开始流血的伤口。   “先说好,绑的太紧了的话,不要怪我。” 第60章 回家 别碰我!你有什么资格碰我!   许连琅被容昭缠着, 一直没有回耸云阁,她也并不是很想回去。   容昭是容嫔的心病,她自然是不肯叫婢子寻到这里来, 许连琅乐得自在,日日陪着容昭做些没头脑的小游戏。   但她心里总也安定不下来, 掰着指头数日子,却也不见御驾回行宫。   日头一天短过一天,夏日像是突然被击溃, 在一场接一场不连断的暴雨中,将所剩无几的暑气击散。   今年的寒冷,似乎来的很早, 气温骤减,杀的人措手不及。   一日清晨, 许连琅惊讶的发现一夜之间,落叶遍了满地,还带着生命力的绿叶铺开, 在地面上伶仃着耗光最后的一抹绿。   容昭贪睡的很, 许连琅并没有叫醒她,想着让她多睡会儿。   她原本抱着许连琅的一只胳膊,现在怀里空空,干脆翻了大半个身子, 将枕头拢在怀里,小脸埋头在被子里,轻轻的打呼声一声接一声。   容昭古灵精怪,爱玩爱笑,许连琅看着她,总是忍不住想路介明这个年岁的时候是不是也与容昭一般, 可爱喜人。   她总是会无端想起他,没有任何理由的,在眼前所见的事物中探寻是否有他一两分的影子。   张嬷嬷在熬粥,糯软的白饭粥在青瓷小碗中一圈圈冒着白气,熏的许连琅眼睛发酸。   已经好几天了,右眼跳个不停,心口也会发闷,昨夜的一场噩梦更是让她彻夜难眠。   梦中路介明出了事,胸口处大股大股的血往外流着,她想用手去堵住那个漆黑的血洞,只是徒劳,血顺着她的指缝流出,整个视野都是红的,鼻腔中都是血腥味。   她想要抱一抱路介明,惶然张开手臂又感受到他拒绝的推拒,他面色苍白如纸,形如枯槁,漂亮的面容了无声息更让他像极了被遗弃的打满补丁的布娃娃。   他唇瓣颤抖,说出来的话杀人诛心,“你还管我干什么,你不是都不要我了吗?我是死是活和你有什么关系?”   “别碰我!你有什么资格碰我!”   他懂得如何让她心疼,也懂得如何让她心痛。   许连琅在铺天盖地的酸楚中醒来,眼泪顺着眼角没入黑发再消失在枕间,只剩在泪痕在脸颊寸寸发凉。   梦里的一切太过于真实,以至于难以分出真假。   她睡不着了,也不敢再睡,生怕再睡下去,就又瞧见那样的路介明。   睁着眼熬到天明的滋味很不好受,她开始后悔曾经与路介明说过那样的话,但话已经出口,就已成定局。   她虽后悔,但并不想收回。   她盼着他早些回来,兴许他早回来一点,就可以绝了这无穷无尽的噩梦。   眼睛开始发痒,眼中带着酸,许连琅用手去揉,张嬷嬷拦住她的手,“姑娘,手上不干净,别用手揉,用力眨眨眼,会好一点。”   她眨着眼,秋水无尘的眼眸在眨动间缓解了几分不适,鸦睫掠过眼睑,青黑色一层环在眼底,让那原本干净清澈的眸光都带了几分倦怠。   张嬷嬷侧头问她,“姑娘昨夜又没睡好?”   许连琅撑着脑袋,点了点头,她无从抵赖,竹屋屋子不多,他们三个人挤在一间里,她与容昭挤在一起,给年纪大了的张嬷嬷单留了一张床。   床年久失修,木板接连不牢固,转身间总是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她睡不着时,总是忍不住翻身,想来是吵到了张嬷嬷。   许连琅连忙道歉,表示再容她一晚,明日她就回耸云阁。   竹屋到底住三个人还是困难的。   张嬷嬷放了一颗水煮蛋在她碗里,道,“姑娘这样说不就折煞我了,姑娘爱住多久就住多久,昭儿巴不得姑娘呆久一点,只是姑娘这样睡不安稳,不如先去耸云阁看一眼。”   她打量着许连琅的神色,为许连琅出着主意,“殿下长久不回来,要是有消息,应该会先传到耸云阁。”   “姑娘不如先回耸云阁看看,若无事,也算是安心了。”   这段日子许连琅与殿下的生疏她看在眼里,虽然不知道中间到底有什么缘由,但总归是并没有到达不可调和的地步,反而彼此都在互相挂念,话语可以伤人,但眼睛却骗不了人,两个人的目光总是下意识落在对方身上。   张嬷嬷活了这大半辈子,半截身子都入了土,不禁为他们这种别扭感到可惜。   人生太过于短暂了,不抓紧,一念之差,就是错过,一朝错过,兴许就是诀别。   张嬷嬷是过来人了,人生路她快走到尽头了,金玉良言她说不出,只能尝试劝着。   好在许连琅也是个听劝的人,当即表示晌午之后就回耸云阁。   她闷着头,又喝了一口白粥,白粥香甜,暖了她微微抽搐的胃。   唇舌浸润在香甜可口的味道中,她脑子里的念头电光火石的一闪,“哐当”一下将碗放下,抹了抹嘴巴,道:“不等晌午了,我现在就回去。”   张嬷嬷叫不住她,看着她急匆匆的背影,叹了口气。   七殿下无虞,她的昭儿才有的依靠啊。   她双手合十,默默向上天祷告。   许连琅是跑回去的,长阶在她飞速交叉的脚步下越来越少,直到耸云阁里的哭啼声传进她的耳朵里。   有人牵马站立,半弯着腰与容嫔交谈,容嫔被婢女搀扶着,哭的直不起腰。   容嫔拿着帕子拭泪,余光撇到了许连琅,一口气憋在了胸口,整张脸慢慢涨得通红,“本宫去不行吗?本宫是他的娘亲。”   马儿的长尾摇晃起,许连琅突然就止住了步子,听得来人道:“娘娘,殿下的意思是,他想见许连琅许姑娘,您莫要为难小的。”   容嫔觉得荒唐,“她只是个奴婢啊。”   侍从只得再重复,“但殿下只想见她。”   目光都望了过来,许连琅在这齐刷刷的目光中不知所措,心中的疑虑渐渐转向恐惧,甚至想要逃避起侍卫的话。   “许姑娘,殿下受了重伤,需要人照料。”   ……   木兰围射刺客一事牵扯颇广,口供不一,事件发酵,牵扯储君,朝堂之上各方势力早就按捺不住。   皇帝被扰得烦不胜烦,朝堂众臣多次催促他回朝,皇帝不是不愿意,只是看着帐中儿子那副苍白恹恹的模样,心中一再度量他是否经得住马车劳顿。   他原本的打算就是直接趁着此事将路介明带回皇宫,有着刺客一事打头,谁都不能说不。   但眼下看起来,路介明是受不住的。   太医会诊下来,只说怕是颠簸之下,好不容易才愈合的伤口又开裂。   皇帝心中难免觉得纳闷,“都说了不过是箭伤而已,怎么迟迟不见好转?”   御医细细解释道:“虽然是箭伤,但当时拔箭的时候,伤口撕裂,再加上七殿下心中郁积成疾,自然是久久不见好。”   当夜,皇帝便屏蔽了众位伺候的宫人,端着一碗汤药,来到了路介明床前。   他君威在身,哪怕是面对一直愧疚的儿子也放不下面子,一言一语间,汤勺一勺接一勺的送进儿子嘴里。   他却迟迟没有开口。   路介明从皇帝手中接过汤药,将汤勺取了出来,皱着眉头将药喝尽,舌尖还带着苦气的时候,他就先将事情挑明了。   父皇是君主,总要给点台阶下。   耸云阁是皇帝心中的雷区,路介明言语之中未涉及自己的母妃,俩个人都默契的避开了耸云阁发生过的一切。   这许多年,父不慈子不孝,当年路介明亲手将他推进淤泥池,他们隔着薄雾遥遥相望,今朝他替他挨了这一箭,算是两清。   都说父子之间,哪能分的那么清呢,但他们之间就是这样,该分得清清的。   “张太傅待儿臣很好,总是提及父皇年幼时的事。”路介明垂着眼,率先抛出了话引子,太医刚刚换过药,他还没有穿好衣服,裹着厚重纱布的肌肤青青紫紫一大片。   不光是箭伤,别的地方也在搏斗中受了伤。   “张太傅将你教的很好。”   皇帝看着儿子初成的宽阔肩膀,也有了欣慰之感,虽然不是在他膝下长大,但这么多年从太傅书信的字眼中也可以窥见儿子的成长。   从没有一个皇子能叫他关注至此。   “这次,就跟父皇回家吧。”   他用的是“家”。   路介明嘴角微勾,眼里的讽刺一闪而过,冷冰冰的皇宫哪里算得上家,回了宫,不过是从火坑跳进了焚尸坑而已。   “好,父皇,儿臣随您回家。”   皇帝终于满足,手掌拍上了少年虽瘦薄但有力的肩膀,“这些年的种种就这样过去吧,父皇保证,许给你,你想要的东西。”   言语中的隐晦却明显的厉害。   帐篷内很安静,闲杂人等都被带离了五步之远的地方,皇帝许他的东西,定然不会是他想要的。   他点了头,应了声。   眼睛却越过皇帝望了过去,路薏南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个笼子,将兔子关在了里面。   兔子仍有野性,只有在笼子里,才能挡住这一心想要逃蹿的兔子腿儿。   他眸光黯了黯,他想要的东西……   直至深夜,皇帝自以为接开了路介明的心结,才心满意足的离开,临走前,道:“朕再给你三日歇息,然后就回家。你给父皇争争气,三日内好起来,至少可以能够下床。”   路介明无可无不可,回宫已经是板上钉钉,他一点都不急,既然是早晚的事,他根本不顾及名头的好坏。   送走了皇帝之后,他裹上了外袍,重燃起了烛火。   莲花胚釉里飘出袅袅一缕,香料味道很淡,燃了好一会儿,空气中才有了阵阵馨香。   路介明像个瘾君子一般,狠狠的吸了一大口。   是熟悉的味道,许连琅的味道。   他也是偶然发现的,这几种香料混合在一起,燃过半个时辰掐断时的味道,像极了许连琅身上的味道。   外门传来攀谈声响,侍卫是个新来的,被来人哄的团团转。   路介明仰靠在圈椅中,皇帝以为他连床都下不了,但他行动间步伐有力,呼吸平稳,早就没了在皇帝面前的虚弱。   其实他也是不好受的,喉间总是泛着腥甜,但他不得不打起精神。   听到细微的掀帐声,他转了身子,无视那人惊讶的目光。   “还以为殿下真如外面所传,缠绵病榻,日日昏迷,果然传言能有几实。”   路介明语调漫不经心,“是没那般严重,只是父皇前脚刚走,就又来一场,我就算是铁人,也会扛不住。”   “是吗?但我看殿下精神很好啊,自然是可以听我一席话。”   路介明捻起一小块萝卜,递给了笼子里因为被关而蔫哒哒的兔子,“长话短说吧,窦大人。”   “夜太深了,明日我还得养精蓄锐去见姐姐。” 第61章 姐姐,我好疼 身上没有半点异味才微微……   窦西回的目的简单且明确, 他年岁要大路介明不少,本以为要费些口舌,才能劝得小皇子与自己合作, 却没成想,路介明真如他所说的, 长话短说,一锤定音。   甚至不多过分,只给他一字, “可”。   事情进行顺利的不可思议,反而让窦西回心下惴惴难安,“殿下不再多问问?至少我能给殿下带来什么, 殿下不好奇吗?”   兔子啃完了那一小片萝卜,脑袋试图钻出笼子再要些, 路介明却不肯给了,他的手抚上了胸前的厚纱布,“窦大人出身名门, 父皇青眼有加, 在御前伺候行动又不受限,这还不够吗?”   他抿紧了唇,突然停顿,试图挨过这一阵的疼痛, 他轻轻喘了口气,“大人所要不多,不过是为了守住窦氏一族荣耀。”   他顿了顿,身体前倾,正向对准了窦西回,将音量压低了, “其实窦氏一族的荣耀你也并不放在眼里,这样一通折腾下来,不过是顾念老夫人的遗愿,该死的人还在逍遥,你始终不痛快罢了。”   窦西回眼中警钟作响,他眯着眼,眼里满是危险的气息,被人轻而易举捏住七寸的感觉让他整个人都如坐针扎,“你调查我!”   像是钟灵毓秀烟云缭绕的山峦,做惯了众人朝圣之地,突然被人翻出了一直以来隐藏在阴暗处的臭水沟。   窦西回早有芝兰玉树的好名声,谁都不知道这样的人也有自己都不愿意窥见的阴暗,越是看似完美无暇,白玉剔透的人越是有寻常人都想象不到的伤疤。   伤疤久久不愈,就算是愈合了,那道口子也不会与完好的肌肤重合,虬蠕横动。   像是一条臭蛆。   路介明不以为然,他站起身朝窦西回走去,他尚且不如窦西回高挑,身形要单薄的很,但那浑若天成的矜贵气度已经胜了一筹,天家皇子自带威严,他口吻淡淡,“怎么?只许窦大人围射尾随我,不许我调查吗?”   他略有些无辜,摊开手,“这样不好吗,省去了多少麻烦。”   他随手撩起衣袍,衣袍在空中翻起,再落下时,已经委于床榻,“我累了,窦大人请回吧。”   窦西回知他非是池中鱼,却也没想到这鱼儿已经有了跳跃龙门的力气,他明明缠绵病榻,昏迷转醒也不过几日,哪里来的这么多精力去办妥这诸多事。   他隐隐感受到了不安,这一步棋,算是下对了,落子容易,吃子围困鏖战之时,真的不会反噬自己吗?   明君圣主是天下百姓之幸,这位真的可以成明君吗?   他靠在栏柱上,小声的抽着气,被捏住七寸的蛇已经吐不出毒液了,他只能臣服。   相较于一脸凝重不安,几次三番细致比对此番对话的漏洞的窦西回,路介明显然没将此事放在心上。   他有更重要的事挂在心上。   窦西回离开之后,路介明就阖上了眸子,床榻上薄被罩在他身上,他单抬起一只手搭在了额头上,或轻或重的揉捏着。   过了好一会儿,手上的动作慢慢歇了。   婢女以为他已然入睡,正要放下纱幔,悄声退出去,刚有所动作,又见他坐了起来。   婢女吓了一跳,忙不迭的询问主子有什么吩咐。   路介明半仰着头,铜镜就摆在不远处,他在铜镜中看到了自己,一如所想,糟糕透顶。   他长发披散着,几缕墨发溜到肩膀前,挡住了他里衣上大开的衣领,他又出了一身的冷汗,里衣很薄,借着汗渍紧贴着他,他深以为自己的身体很没有看头,单薄,赤条条的,都是骨头。   他皱紧了眉头,又顺着自己的脖颈,去看自己的那一张脸,也实在不容乐观。   唇上苍白无色,眼角也无精神的垂着,额角处有一道细小的伤口,一直延伸到眉毛,血痂结在皮肤表层,他整个人很是邋遢。   他睡不下去了,叫婢女打了水,想要洗浴。   婢女自觉不妥,“您伤口未愈……”   剩下的话都被路介明一记眼刀堵在了喉咙处,只好吩咐人灌来热水。   热水倒了大半个木桶,婢女欲留侍,被他挥手遣退。   褪掉所有的衣袍,他光洁的身子被四座水墨屏风挡住大半,沐浴桶的水位升高又降低,他浑身浸润在温热的水里。   胸前缠绕的纱布很不好解,他又往水里沉了一寸身体,纱布被沾湿,伤口处像是被蝎子蛰了般,透过皮肉要往心脏里钻。   这点儿疼不算什么,他咬着牙,将纱布扯了下来,伤口结了痂,露出狰狞的红肉。   他扶着桶壁,下巴昂起,目光没有焦点。   皇姐告知他许连琅已在路上,许姑娘没有半分犹豫,就说要过来。   是预料之中,她心肠软的很,怎么会真的不管自己。   他闷声闷气笑出了声,笑的胸口在水面上起起伏伏,伤口要避着水,他皱着眉头咳嗽,不敢多泡,洗去了这几日冷汗留下的汗味,就匆匆出来。   水珠顺着他修长的身体滑落,他边擦边想,是早上到呢,还是晌午到?   他太想她了,恨不得马上见到,转念又想,这般着急,岂不是叫她走夜路。   他摇摇头,觉得十分不妥。   在床上窝成一团,路介明好生嗅了嗅,身上没有半点异味才微微放心。   许连琅喜好姣好面容,他一度以为自己也就只有这点儿招她喜欢,自然是要在见她之前妥善的打理好自己。   似乎刚刚与窦西回云淡风轻谈判,轻而易举搅得窦大人难安的路介明只是错觉,现在为了讨好许连琅夜不能寐的他才是真的。   他迟迟难以入睡,又架不住受伤的身体发出的疲倦信号,直到天际泛出鱼肚白时,才总算是闭上了那双生辉的凤眼。   梦中光怪陆离,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在他身上十分灵验。   路介明又梦到了来木兰围射的前一晚,许连琅说让自己放过她,她想要回家了。   家?   他没有家的,有许连琅在的地方才是家。   但是她要回自己的家了。   那一日发生的事不能抹掉,他在梦中清晰的回忆其许连琅说那些话的神情,又是一通撕心裂肺的难受。   他喘不过气,手指找到了自己伤口处,开始抓挠,只有皮肉痛才能缓解心里的痛,这样的举动,他这几日没少做,往常都是路薏南守在塌前制止他。   今日依然是有一双手拦下了他的动作。   有人轻轻叫他名字,轻拍他的肩膀,而后就是那熟悉的馨香传到了鼻端。   他猛然僵直了身体,近在咫尺,是那张朝思暮想的脸。   杏眼、梨涡,不是三皇姐……   路介明长臂一伸,将来人死死地、紧紧地抱进了怀里。   明明已经醒了,但为什么眼前的一切比梦境还虚幻。   但怀里的人是真的,他轻言轻语唤着,撒着娇:“姐姐,我好疼。”   到底是哪里疼呢,他自己都说不清楚,明明拔箭时不喊疼,最开始的那两天天天流血,伤口撕裂也不喊疼,明明是个能忍的性子,怎么一见到她就喊疼呢。   那些伤痛,不敢叫她知道,怕她担心。   那些委屈,又怕她不知道,不够心疼自己。   许连琅碍于他的伤势不敢乱动,只能任由他将自己按在他的胸膛,她侧耳倾听,少年的心跳声很急很快,却无甚力道。   许连琅腾空的手重新落在了他的肩膀上,带着安抚性质的从肩头,一路下滑,牵住了他的指尖。   她捏了捏他的小指指弯的骨节处,哄他,“殿下,你先松开手,我这样会压到你的伤口。”   路介明不肯,他难得耍小孩子脾气,睡意朦胧中只肯泄掉点点力气,许连琅刚要起身,便又被他扣住后脑压了回去。   这次,她的下巴准确无误的抵上了路介明的脑袋,柔顺的发丝扫着她的下巴,带着些痒,少年呓语轻嘤在叫她的名字,高挺的鼻梁贴上了她的锁骨。   她整个人几乎是半扑到了他身上。   这样的姿势并不陌生,路介明年幼时,这样的拥抱常常有,但今时不同往日,三公主就在旁侧看着,她迅速涨红了脸。   她没有办法责怪路介明,他凤眸半睁,眼里还是迷离,显然没有完全清醒,只能尝试着在不碰触他伤口的情况下,将自己从他的怀抱中解脱出来。   临时搭建的帐篷纵然一应齐全,但到底空间还是狭小的,路薏南好大一个人站在一边,目光如有实质落在许连琅身上,让许连琅浑身汗毛都要竖起。   容嫔的话还历历在目,她担心别的人也如容嫔一样想她。   但三公主路薏南显然是好奇大过了探究,她华衣华服,却挑起眉,瞪大眼偷看的样子,自有一番灵巧娇憨。   陛下的这几位皇子公主都生的很好,许连琅进来时,也不过看了一眼就挪开了,三公主与容昭不同,到底是在皇家长大,自带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感。   今日天还未亮,路薏南就被婢子叫醒,说是那位许姑娘已经来了,她很惊讶,没成想这么快,行宫与围场所隔不远,但至少还是有两天的脚程。   细细询问了才知晓,许姑娘忧心七殿下,舍了马车轿撵,直接爬上了马背,柔柔弱弱的姑娘,在马背上日夜不休,山路颠簸崎岖,马背上实在不好受,膝盖胯骨都被扯的生疼,连派遣过去的侍卫都受不了,许姑娘硬是一声不吭挺了过来。   期间吐了好几次,还是在侍卫的强说下,才肯在驿站歇脚,喝了口热茶,便又开始赶路,侍卫无不感慨,说没见过这么能吃苦的姑娘。   路薏南心里跟明镜儿似的,没见到人的时候,害怕自家这个傻弟弟被人坑了骗了,毕竟路介明年岁还是小,对女人的好奇心没有人引导,实在是容易被人引到沟渠,她对这位许姑娘说不上有偏见,只是总想着能亲眼见见为人才好。   等着人终于来了,才恍然大悟,这样的姑娘的确值得人喜欢。   但这样的喜欢未免有些僭越了。   路薏南安静的看着他们的举动,早就遣散了一众伺候的宫人,她长而秀的眉头皱了起来,察觉到许连琅率先升腾起的尴尬情绪,她那双如雾似雨的眼中浮现出一抹琢磨不透的笑意。   反观自家的七弟弟,人都还没清醒,撒娇卖萌的动作已经连续不绝,其实他也不过才十四岁,该是这样的性子。   哪有什么人会平白无故的少年老成,不过都是无奈之举。   路薏南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路介明,她以为他独立倔强强过一众皇子,是匹蓄势的狼,却不知道,原来在特定的人面前可以瞬间化身为奶狗。   哼哼唧唧的样子,呓语间都在暗含着渴望疼爱的心思。   路薏南遵规蹈矩久了,破格的事就在眼前,她只想放他们一马,也更想为他们留住这难得的相守。   为了不让许连琅推开自家弟弟,路薏南很知趣的悄悄离开了。   离开前还一再嘱咐,“许姑娘,你多看着点儿,他老是时不时的就发起热,我守了几日了,累的不行了,该换你了。”   她佯装苦恼继续道:“等你什么时候累了,再派人去寻我。你也知道,木兰围场这边女眷本来就少,看护伤患这样的事,还是女眷来更细致些,是不是。”   她信口开河,到底也还是心虚不敢与许连琅对视,说完就匆匆离去。   她并不想留在此地不招人待见,她百分之百确定,小七并不是很想看见自己。   同样都是叫“姐姐”,怎么“姐姐”跟“姐姐”差距那么大呢?   同时她也很是确定,许姑娘不会叫自己来看护路介明。   她乐于自在,也算是终于得空,与自己的亲弟弟清算清算太子那件事。   说是清算,不如说是更想弄明白真相。   帐篷中终于只剩了他们两个人,许连琅微微抬高了脑袋,垂眸去看路介明,少年病态深重,不过几日未见,已经瘦了一圈。   她心疼被他瘦掉的肉,都是她一口一口喂出来的,怎么就说瘦就瘦了呢。   少年的眉头紧皱,清冷孤绝的眉眼掺杂了一副可怜相,眼眸终于完全睁开,清晰的倒影出了自己的模样。   透过他的瞳孔,她看到自己的样子,焦虑、忧心、惧怕、后悔、疼惜……种种情绪险些要将她揉碎,她终是再也忍不住的,回抱住了路介明。   “介明,大概,是我错了。”   男女的身形紧密的贴合,谁都没能再生出绯色的心思。   路介明呼吸都轻缓起来,生怕惊扰了这个来之不易的拥抱。   “姐姐,你终于肯叫我介明了。”   低柔的嗓,沙哑的音,干裂苍白的唇,喷吐出的气息是暖的,是热的。   “别再……叫我……殿下了……” 第62章 你说话算话 同床共眠,并不陌生……   晌午的时候, 路薏南亲自提着食盒过来送饭,她寻了路匡稷一上午,迟迟不现身, 找了他贴身的小厮询问才知道,他已经率先回了宫。   给的理由冠冕堂皇, 说是三月未见,母妃实在想念。   她这个弟弟,到底还是任性过了头, 张扬不可一世,邪念也在横生,偏偏母妃还在纵容。   她有时也会困惑, 到底是她错了,还是他们错了。   命里该是你的, 终究会是你的,争也争不来的,但母妃并不这样想, 手足相残, 是她最不想看到的。   她亲手熬了滋补的汤,顺路一起带了过去,御医应该是刚刚上完药,膏药味刺鼻, 冲的她揉了好几下鼻子。   路介明靠着软枕坐了起来,手里抱着那只兔子,有一下没一下的逗着。   今日瞧上去,脸色要好了很多,唇上终于有了血色,不光如此……   路薏南是没见过这样的路介明的, 小时候也没见过。   这动不动对着一个方向傻乐的人,她并不太想承认是自己的弟弟。   路介明的唇形很薄,上唇是倒“M”形,紧抿时,唇线自成一条直线,总是有些下垂的唇尾此时却是抑制不住的上扬,他竭力压抑着笑容,锁眉紧盯着许连琅的动作。   路薏南端着汤药,空不出来手,用手肘撞了撞他的肩膀,“许姑娘跑不了的,别看了,先把药喝了。”   许连琅正洗了帕子,接了盆热水,闻言,望了过来。   “正好,许姑娘来喂吧。”路薏南将梨花木托盘递给侍女,站了起来,将地方让给了许连琅。   许连琅抬眼看了一眼路介明消瘦可怜的一张脸,从袖中掏出方糖来,掰开一小块,递到了他的嘴边,“别嫌苦,吃口糖压一压苦气。”   路介明张开唇,凤眼凝在她泛着淡淡粉丝的指尖,原本坐靠的姿势变了,身后的枕头被他抱在身前,唇凑了过去,将那一小块方糖吞了进去。   小小唇珠碰上了许连琅的指尖,一蹭而过,极短的接触,湿濡柔软的碰触,还是让两个人心下都颤动起来。   许连琅快速收回了手,垂放在膝盖间,慢慢攥紧了拳,被他捧过的地方发着烫,她用大拇指揉搓了好一阵。   那块方糖在他脸颊处撑起一个小包,像是已经消退了好久的腮边肉又回来了,让他整个人显得稚气可爱,许连琅恍若隔世,忍不住伸手戳了戳。   路介明很有眼力见儿,前倾了过去,还侧过脸,方便她碰。   人类幼崽总是可以轻而易举的激发姑娘家的母性,帐篷内也不只是只有一个姑娘,自然而然另一个姑娘也被萌了一下,有些把持不住。   路薏南也忍不住,也伸出了手,手才刚刚靠近,路介明已经后仰了上半身,拒绝的明明白白。   路薏南大感荒唐,这年头,人不该被差别对待的如此明显,她至少是堂堂公主,公主的脸面很值钱的啊!   好在路薏南一贯乐衷于维持自己端庄大方的形象,并没有在表情上彻底崩坏。   但她还是悟出了个道理,只要是弟弟,不管什么性子,对待姐姐都是恶劣的。   路介明也不能免俗。   许连琅在凳子上坐定,相处下来,她也可以慢慢摸透三公主的脾气秉性,三公主时常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总是让她在她面前束手束脚。   路薏南揶揄道:“糖可好吃?”   路介明点头,幽深的瞳孔遇到乍亮的明火,一双眼睛灼灼的亮了起来,嘴里什么滋味他根本不在意,在意的是这个东西是她给的。   路薏南瞧着这个藏起了所有锋利爪牙的少年,兴致完全上来了,继续拆他的台:“先前上好的蜜饯也不见你吃,看来许姑娘碰过的东西就是不一般。”   许连琅肉眼可见的红了脸,说不清是害羞还是难堪,她只得小声解释,“殿下不太爱吃甜的,再小一点的时候,硬塞都塞不进去,怕是药真的苦极了。”   她口吻轻柔,耐心跟路薏南解释,脸颊上的梨涡若隐若现。   谈及路介明在耸云阁的那些年,路薏南便住了嘴,她没有任何立场去谈及此,不单单是她,皇宫中的每个人皆是如此。   最难的那几年,陪在路介明身边的,是这个姑娘。   路薏南突然就觉得自己成了无理取闹的那个。   许连琅两日未合眼了,赶路时顾不上许多,心里又挂念着路介明便也不觉得困,此时看到人安然与自己说话,那股子迟来的困意又有了山崩海啸不可侵挡的势头。   她小小的打了一个哈欠,看路介明的时候都有了重影,等到他口里的那块方糖终于化掉,许连琅才从婢女手中接过了汤药,药还有些烫,她拿起汤匙慢慢搅动着,细瘦皓白的手腕在衣袖中晃动。   路介明膝上的那只兔子蹦蹦哒哒,许是昨夜睡够了,现在过于活跃,后腿猛蹦了一下,就要往路介明伤口处砸。   许连琅眼疾手快,就要去捞那兔子,谁知道那兔子精的很,竖起耳朵改了方向,正好砸在了许连琅端着药的手上。   许连琅始料不及,药洒了路介明一身。   汤药的味道迅速发酵,药渍在雪白的绸被上留下黑道子,顺着上好的绵絮洇了进去,有婢子惊呼,“天啊,殿下有没有烫伤。”   “有没有沾湿伤口?”   “做事怎么这么不小心?”   一时之间,关心声四起,许连琅看着自己的手,接连责怪目光落到了她的身上。   她嗓子发涩,无措茫然,最后被簇拥上来的婢女挤出了离他最近的位子。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明明过来时照料他的,怎么就帮了倒忙呢?   她大脑一片空白,迟钝的看向他,路介明仍然在笑,他长臂挡了婢子们要伸过来的手,白玉般的脸浮现出温柔纵容的神色,他苦恼皱眉,“这兔子,我以为姐姐喜欢,便带了回来,是给姐姐的礼物。”   他的手抓住了兔子的耳朵,动作很是粗鲁,“姐姐可喜欢吗?”   许连琅没反应过来,他便又开始,“看起来是不喜欢,那就放生了吧。”   他随手扔给离的最近的婢子,那婢子满脸惊讶,“殿下,您养了那么久,说不要就不要了?”   大家都看在眼里,前段时间,路介明只要清醒时,就会逗兔子,他不是个话多的人,唯一的清醒的时间都给了那只兔子。   以至于很多因他身份和长相,试图爬上枝头做凤凰的婢子都歇了心思,毕竟活人在七殿下心中还不如一只兔子呢。   但现在,怎么就这么轻易给扔了?   路介明翘起一边嘴角,掀开被子,牵着许连琅下了地。   许连琅担忧他伤口疼,想要劝阻,他眨了眨眼睛,嗓中是低低的愉悦的笑声,“姐姐来之前,我就下过地啦,今天装模作样,说伤口疼,都是为了让你心疼我一下。”   他的指不容分说的强硬且温柔的插·入许连琅的指缝中,十指紧扣,不给许连琅丝毫躲避的机会。   他找了个圈椅坐,看着聚成一团收拾被褥惨状的婢子们,“姐姐与她们,在我心中,早有了云泥之别。”   他掌中温热,紧紧贴着她,许连琅端详他,唇上发干,“还是我不小心……”   “那我们扯平好不好”,他语速很快,手心里立刻冒出了汗,这一点并没有让许连琅忽略,“我们扯平,耸云阁那夜的话,姐姐收回。”   许连琅以为早上的那一遭已经算是将这件事翻篇了,却没想到他还是如此介怀。   他牵着许连琅的手压上了自己的额头,“姐姐说自己错了,是说不该说些话吗?是觉得不该离开我吗?”   当时千头万绪萦绕在脑子里,第一眼见他的冲击力太大了,她脱口而出的话里藏着的感情许连琅自己都明白不了。   路介明却非要她理清,他偏执固执,像一堵墙,不容人轻易进去,也不容人轻易出去。   许连琅被迫思考,但哪里能思考下去,或许有这点原因,但更多的,还是觉得自己不该在他来木兰围场之前与他吵成那副样子。   受伤本是意外,久治不愈也是例外。   但所有的意外与例外之间,总是存在着必然的联系。   许连琅将这过错归结到了自己身上,她本就是个很容易迁怒自己的性子,尤其是在面对自己拉扯了四年的少年,更是因为无可救药的心疼而失去了过多的理性。   路介明短促的笑了一下,收回笑容的瞬间,又是满脸的受伤,“你还是在乎我的不是吗?”   “我当然是在乎你。”她自嘲地低下头,“我怎么可能不在乎你,养了四年,就算是只猫,是只狗,都割舍不下,更不用说是你。”   许连琅突然觉得腰上一紧,他的手臂环上了她的腰身,她被他圈着腰,向他所在的地方大力的扯了一下,她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小腹处就紧贴上了他的侧脸。   “我不是猫狗,我是路介明。”他咬着牙重复着这句话,要的不过就是她这里的唯一。   许连琅的爱太博太广,他不知道要怎么找到自己的不同之处,不同于小路子那条狗的地方,就像是现在一样,他找不到自己的不同之处,所以不知道要如此让许连琅留下来,收回说过的那些话。   他们之间的关系,他完完全全的被动,一丝一毫的选择权都没有。   这样的拥抱,太眷恋,稚鸟栖巢般依赖,让许连琅说不出“不”字。   “好吧,介明,我收回我说过的话,我会陪你到你弱冠。”   这样妥协式的许诺存在很大的隐患,但路介明已经顾不得了,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够抓住的救命稻草了。   “许连琅,你说话算话。”她的名字从他嘴里出来的过分熟稔,像是在无人漆黑的夜里念过无数次般的,许连琅不由的皱了皱眉。   路介明当然没错过她的皱眉,他的心隐痛起来,虚脱般的松开了环着她腰际的手,换了称呼,“姐姐,你说话算话。”   只要能够将她留下来,压抑自己的感情又算得了什么。   “好,介明,我说话算好,你先回床上去,刚刚才换完药,你乖一点,都这么大了。”   许连琅拗不过他,也不想与生病的他再折腾下去,她很在乎他,既然如此,现在这样皆大欢喜,以后的事,就留给以后吧。   路介明目的达成,被许连琅搀扶着往床塌方向走,他目光闪烁不定,抬手遣散了所有人,眸光一再掠过许连琅疲倦的面色。   临近床塌时,他反手一转,轻而易举的将许连琅半抱了起来。   许连琅大气不敢出,“你疯啦,路介明!”   路介明是真的虚弱,抱她时脚步趔趄,几经小心,胸口处也是被扯的生疼。   他压着她的腰,将她按在了被褥间,已经清理干净的床塌整洁干燥,被褥柔软,好几层叠放上去,许连琅陷在其中,纵着他的力道,不敢挣扎,生怕自己再如先前一般,又因笨手笨脚做了错事。   路介明也顺势上了床。   他的手还压在她的腰间,强行拽着她与自己躺在一处,他声音里带着颤,“姐姐,何以证明你说话算话呢?你总该要与我如之前一般亲近吧。”   “同床共眠,并不陌生。”   许连琅想要拨开他的手,“那都是你小时候的事了。”   路介明自暴自弃,“我现在也小,才十四岁。”   “乖,你这样熬着,是要心疼死我。”他率先闭上了眼,贴近她的耳朵轻轻说出这一句,未了又补充,“姐姐千里迢迢来照料我,都多久没闭眼了,没人知道的,你这样枯熬着,我怎么敢先睡。” 第63章 他能装 一见钟情,刻入骨   今年的秋来的很快, 行道上已经落满了蜷了角的树叶,马车轮子压在上面,呲啦呲啦的响。   窦西回调遣了大部队人马护送陛下回京, 他勒紧缰绳,与羽林军的首领侧耳交谈, 首领王大人刚到而立之年,性子活络,他打京都来, 没料到此地天气温度已经降到了这般地步,抱着胳膊颇有些瑟瑟之态。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共事了,两个人颇为熟悉, 作为京都唯一驻守的两支军队的首领,两个人的关系谈不上好也说不上坏。   若要细说下去, 总还是有那么几分纠葛的。   当今大燕朝只有两支军队会常驻京都,一支是王大人统领的羽林军,主管京都皇城安保, 后先帝又从中抽出人员组成禁军, 人员简而精,大多是贵胄子弟,直接听令于皇帝,只负责皇宫事宜, 说是皇帝近侍也不为过。   窦西回是镇国公府的世子,出身摆在那里,又是小一辈中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自然而然担起了禁军首领,得了个皇宫出入无禁的地步。   禁军虽脱胎于羽林军,平日里各司其职, 但赶上京都有什么重大情况,两方还是会同时出现。   今朝一起行动,也是受了木兰围射行刺之事的影响,窦西回掌管的禁军已经在挨个细致检查成排的马车,羽林军守在外围警惕注意所有的风吹草动。   王大人心宽,这会子的空闲,他便寻了窦西回,话题七转八拐就谈到了太子之事。   本来朝廷大员都对此事一再缄默,唯恐被波及。   但这位王大人很有意思,八卦之魂比妇人还要燃烧的厉害,听闻窦西回全程目睹了此事,更是恨不得贴上去,两只手捏住窦西回的手腕,两个人在马背上拉拉扯扯,旁侧的手下都觉得没眼看。   窦西回别无他法,眼看着主子们挨次上了马车,不欲再纠缠下去,快速跟王大人过了一遍事情原委。   王大人拍着脑门儿,自己一个人也能叽叽喳喳,“原来是这样啊,那帮人说的有鼻子有眼的,还以为太子要弑父,陛下顾及皇家颜面,压了下来。”   “果然小道消息,就是不可信。”   他还想再拉着窦西回说什么,窦西回正想拂开他的手,又听得他道:“窦大人有所不知,皇后娘娘母家那位,已经准备好了脏水泼给丽贵妃,你说这,关人家六殿下什么事儿啊,西北流民的安顿也是太子一力揽了过去,现在出了事,就拉旁人下水……”   他这样敢说,也是看尽了皇后母子的路数,这样大的罪名,太子再想翻身就难了。   王大人压低了音量,话语间意有所指,“窦大人,你久在陛下身边,可有看出什么门道?”   问来问去,还是错不开。眼看着陛下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如今太子倒台,所有人都在观望,到底哪位皇子会是最后赢家。   “要我说啊,八成是六殿下了。丽贵妃这么多年,也没见着失宠过。”他自顾自的说着,想了想,又补充了句,“就是六殿下这人,看着不稳重,穿得太……花枝招展了。”   他自有自己的一套说辞,冷风望他身上扑,他接连不断的打喷嚏。   有些话私底下可以说,但有些话私底下说了也是要掉脑袋的。   窦西回装作没听见,他淡漠的抬眼,越过一排排马车顶,轻而易举的将视线落在那个半披着衣袍的瘦削少年身上。   皇帝原本可以提前回宫稳定因储君犯下大罪而动荡的朝局,就是为了这位,等到了现在。   朝局的变化让百官人心惶惶,饶是王大人这般的佛系,都免不了八卦,更不要说京都之内,波涛汹涌的权势争斗下,会是怎样的一副光景。   许是他的目光太过于专注,少年被簇拥着踏上马车时,偏转了头,凤眼与他交汇,眸光相撞,电光火石。   路介明抬起手,拢了拢一直想从肩头下滑的衣服,朝窦西回点了点头,幅度太小了,几乎可以被人忽视。   窦西回额角紧了紧,“王大人也辨别不出璞玉。”   王大人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只窥见了少年的一片衣角,马车四角檐下的铃铛晃了起来,大部队慢慢开始挪动。   王大人牵着缰绳,打算调转马头回到部队最后方,他慢悠悠的哼哼,“我这种小角色还是不要掺和这种事,谁是储君我忠谁,少战队少出错。得不了泼天富贵,守住自己的小家小福就得了呗。”   他拍拍自己的脑袋瓜子,“太难了,咱陛下的几位皇子都生的好,寻常看看也够养眼的,但摊上这种事,我是一看到这几张脸就烦,不如去看漂亮姑娘……”   他这样说着,却突然卡了壳,被冻僵的脸都表情丰富起来,指着前方道:“不经念叨啊,这漂亮姑娘,说出现就出现。”   窦西回没甚兴趣,但架不住王大人这突然而来的大呼小叫,眼看着陛下即将出来,他迫不及待想要结束这场对话,只能顺着看了一眼。   没想到,在这个时间看到了她。   窦西回尝试着画过她的画像,但那夜的相见终究短暂,毁了好几张宣纸,彩墨洒了一桌子,也没能真的将人的五官画出来。   明明记忆中是有影子的,但想要描摹时,始终不得其法。   长生在一旁劝他,说,大概是匆匆一撇,记不清楚。   不是的,一见钟情,刻入骨,他哪里会记不清楚,只是觉得她的美,远高于他画纸百倍。   也的确如此。   她提着裙摆,手抚上马车把手,正欲上去,远山黛眉,一双江南杏花雨般的眸子,不知道在看向何处,发上一支红豆步遥,墨发一滴红,玲珑俏憨,明眸善睐。   她不是那种扎眼的美,像她性子一般,气韵都是温吞的,这样远远望过去,像是模糊了背后景象,融之于山水墨画,任她背后是何等的金枪铁戈,她独自静好。   王大人啧啧称奇,“那马车是谁的?这姑娘是婢女?”   的确是一身婢女打扮。   窦西回攥着缰绳的手一再收紧,心头跳动如雷,见她一面实在是困难,他顾不上别的,翻身下马,朝着她快步走了过去。   王大人一脸惊奇,“喂!喂!窦大人,要启程了,你得去最前方开路啊,你干嘛,陛下快来了。”   这哪里叫得住,王大人啧啧称奇,跟下属小声道:“看见没,京城那些贵女可有的哭了。”   下属表示并不知道要如何答复,只想催着他赶紧撤,自家大人话多屁臭,早晚出事,出了事他去哪里找下家。   窦西回近乡情怯,离许连琅还有三步之遥的地方,反而犹豫起来,他稳了稳呼吸,心里想着要如何开场。   刚想要说辞,正要迈步叫下许连琅,“许姑娘……”   下半句还没有说出口,突然就看到马车里伸出一条手臂,搭在了许连琅的手上。   那条手臂的主人也露了面,少年笑容促狭,“姐姐太慢了,我等了好久了。”   马车的布帘被他掀开一大半,半个身子都倾斜出来,冷风飕飕,打的他那身单薄的衣服尽透,风浪在他衣衫上显露,他语气温软,故作饥寒,“今日天冷,我穿的不多,姐姐何时上来,我就何时回去。”   什么规矩不规矩的,他就是太顾规矩了,才会险些失去许连琅。   许连琅拗不过她,她深觉路介明变了,之前总是冷着一张脸的人,也学会了撒泼耍赖。   偏偏她还不能免疫,她在心里重重叹气,只能抬脚上了马车。   其余的婢女都只能在马车在随着大部队走,只有她,被主子这样撒娇撒痴的迎了上去。   路介明掀起门帘,推着许连琅往里走,马车里布置奢华,很是宽敞,虎皮软塌,还摆了一张楠木小桌,桌上放了各种吃食。   他亲自为许连琅提裙,直到许连琅彻底进入马车,他才恢复成淡漠眉眼,极轻的扫了一眼因为情绪激动而面色发红的窦西回。   他轻抚袖摆,“怎么?窦大人找本殿下有事?□□,这么多人在呢,瓜田李下,大人也该回避回避。”   他云淡风轻,一张脸却越发冷漠,眼底是旁人窥不见的黑。   窦西回想去王福禄所说的,许连琅为了七殿下留在耸云阁,本以为王福禄夸大其词,如今看来当真如此。   并且远比王福禄叙述的复杂。   他躬身行礼,恢复成公事公办的模样,“殿下伤口未愈,臣特来叮嘱随行侍从,行路尽量避开坑洼。”   路介明给他露了一丝笑,嘴上的弧度愈深,眼里古井无波,“有劳窦大人了。”   窦西回并没有着急离去,原地站了会儿,不肖一会儿,便又听起路介明道:“姐姐可困了?”   “路程遥远,姐姐若不睡一会儿。”   少年声音清澈、明朗,与刚刚跟窦西回对话的,判如两人。   窦西回知道他能装,也会装,没想到他装的最出神入化的,还是在许姑娘面前。   “路介明,你自己睡,我们隔开些距离。”   “为什么?姐姐,我年纪还小,才十四岁,昨天不是都说好了吗?”   许连琅并不知道跟他说好了什么,只是对于这样的路介明束手无措。   同床共枕,已经被骗过一次了,肯定不能来第二次了。   想起那日同床共枕,路介明身体可疑的鼓起,她恨不得直接昏过去。   “之前一直叫嚷着自己大了,现在反倒不承认了?”   路介明不吭声了,他靠在软榻上,开始闭目养神。   一张脸清冷可人,闭上眼的时候,神思却慢慢回想到他强按着许连琅上床休息的那日。   醒来的确是有了些意外,但过程也是意外的平和。   重新将她绑到自己身边来,内心的满足与充足,是不能言说的幸福,他这一辈子,谈不上多苦,没来耸云阁之前,他也曾众星捧月,后来无人问津。   到现在,也不过,是,就她一个人就好了。   “姐姐,这世上如果就只有你我就好了。” 第64章 没肿没红 温热湿润的东西滑过唇缝……   路介明的声音压的很沉, 明明是最弱微的细语,落入耳廓,却像是惊雷乍开。   “瞎说什么, 你何时也开始说起这般不务实的话。”许连琅用帕子擦着手心不知道从哪里沾上的灰,并未抬头。   她如今反而不太敢看他。   少年眸光锐利且亮, 一不小心,望了进去,太容易迷失了。   路介明半依靠在软榻上, 懒懒的看她,嗓里溢出轻柔的笑,变声期的嗓音粗哑难听, 但这一声轻笑又低又磁,像只猫儿伸出软垫下的爪, 轻轻的抓挠着许连琅的心。   “哪里不务实了,这世间万物在我眼里,不足姐姐一根发丝来得可贵。”   他用着最轻挑的语调, 说着最掏心窝子的话。   言从了心, 又怕吓跑她,只能找上这么一个折中的法子。   路介明闭了闭眼,妥善的一再掩藏眼里的哀伤,那是一种近乎平静的悲戚, 他深知自己不能太贪心,老天从不偏爱自己,贪心不足蛇吞象。   她觉得别扭,半掀起了马车帘子透气,只不过才掀起了半个角,就突觉手背一暖, 一只大掌托起了她的手。   “路介明,松手!”她要躲,他哪里允许。   才只是手指间的碰触,已经让许连琅如临大敌。   睡足了觉的她根本不好糊弄,路介明的极速亲昵,让她难以重新沉浸到姐姐的身份之中。   用着力气掰开了她骤然合拢的手心,垂着眉眼,帮她擦试起来,那点子灰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牢牢的粘在她的手心,她心乱如麻,擦拭起来带着莽劲,手心处已经红了一片。   她肤白若雪,这星点的红,很是刺眼。   许连琅一直在试图抽出自己的手,这无疑是不妥的,他的手指像是带着电流,透过温热的指腹一遍遍传至她的脊背。   她整个人都坐立不安起来。   饶是他们之间已经恢复如初,但平静的表面下早就波浪四起,隐患的种子一旦种下,倘若没有连根拔起,早晚分崩离析。   路介明尽力维持着,丢掉脸面与自己所有的矜娇,绑着、缚着许连琅与自己亲近、亲昵,好像只有肌肤相触,才能消弭掉一丝丝分崩的危机。   但这样的方式,操之过急,急中更易出乱。   许连琅抬头看他,少年面上的倔强与翘起的嘴角很不搭,就像他如今的言行与他的性子一般,是一种相悖的割裂感。   “嘶”他皱着眉头哼声,两人拉拉扯扯间,碰触到了他的伤处,其实伤口本就无所大碍,他忍痛能力又很强,这样呼痛出声,也不过是拿准了许连琅会因为这个伤口而妥协。   果不其然,在他手心挣扎的手突然就静了下来。   路介明却觉得半个身子的温度都迅速低了下来,这样的妥协,再一再二总是不能再三,他们终究是不能回到最初。   许连琅看他如青竹节般的手骨因擦拭的动作凸起,她开了口,“介明,你还在生着病,别任性,我们……你不必如此的,顺其自然,不好吗?”   “你不是这样子的啊,”她尝试与他交谈。   但路介明却郑重摇了摇头,一双眼睛透亮,“我一直是这样的,渴望与你亲昵,也在制造着机会与你亲昵,就像现在。”   像是为了验证自己的话,他的手指突然张开,挤进了许连琅的手指缝隙中,变成了十指紧扣的模样。   “你看,我们之前这样过无数次,先前你不觉得有问题,怎么现在不行了呢。”   许连琅脱口而出,“因为你大了,你长大了,男女有别。我们要避嫌。”   路介明眨动了一下眼睛,睫毛盖在下眼睑,蜻蜓点水一般,掠过又抬起,只是这一瞬间的事,眼里泛起了润亮的潮湿,他无辜的很,委屈道:“你不是才知道我长大了的,你很早很早之前,就说过拿我大人看待,你不能这般说话不算数,更不能顾左右而言他。”   十二岁的时候,许连琅为了满足小孩子的渴望长大的心理,以一种褒奖孩子的长辈姿态告诉他,我今后将你看作男人。   十四岁的时候,听说他落了水又在太后面前,她没有第一时间赶去,反而相信他完全可以处理好,那个时候,她也说,他长大了。   的确是如路介明所说的,她很早之前,就已经在尝试将他当作大人看待,他的成长一直在继续,面前的这个少年,是真的长大了。   路介明继续道:“因为母妃的话吗?姐姐,不全是这样吧。”   他太聪睿了,也太机敏了。   许连琅挫败起来,她抽出了自己的手,这次他没有再阻拦,轻而易举的让许连琅有了主动权,手心里的脏污被他清理干净,少年做事细致又妥帖,尽管会强硬,但那种强硬中总是会夹杂着包容与柔软。   就像是现在,觉得将她逼入了角落,又适当的撤开些距离,留下转圜的机会。   许连琅突然就想起她们再一次的同床共枕,路介明身体的躁热反应。   当时她实在是累极,又顾念他的伤口,不欲为了这种事再让少年惴惴不安。   更何况,两床被子,又是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再拒绝下去,未免有些矫情了。   所以她睡在了他的身边,尽量往着里侧挪动身体,试图尽量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拉到最大。   少年已然得逞,自然不会再介意这样的小细节,闭上眼之前,一切都是最佳的姐弟分寸。   可是睡意朦胧间,她却有了异样的感觉。   唇上先是一热,温热湿润的东西滑过唇缝,并且试图往里面试探。   她当时太困了,哪怕大脑已经发出了警告,但身体的疲倦还是控制了她,她醒不过来,权当这是梦里。   她没有过丝毫的接吻经验,却也知道这样的感觉十分奇怪,尤其是唇瓣被吮·吸时的触感和扑在脸侧、鼻端的炙热呼吸让每一分每一秒都成了煎熬。   但这样的煎熬中却也带着本能的兴奋。   一觉睡醒来,先是看到帐篷顶隆起的棱角,愣了好一会儿,才抬手去摸了自己的嘴唇。   没肿没红。   所以她一直以为是自己的春·梦,但此刻细细想来,分明那时路介明的唇肿了些许。   他是漂亮的薄唇,唇色适度,但那个清晨却意外的殷红,尤其是下唇。   许连琅本欲细细打量,探过半个身子,胳膊小心的撑在他的身体上空,正要抬眼去看时,他突然睁开了眼。   眼中清明,并无睡意。   许连琅吓破了胆子,急急的往后退,也就是在这种急切之中,她没有撑稳身体,手臂一软,直直的栽了下去。   接下来的场景令许连琅面红耳赤,脑袋都要冒起烟来。   她的脸压上了他的小腹,手落在了路介明脐下三寸的地方,盖着被子,本来他鼓起的地方并不明显,但手按上去,就十成十的巨大。   大脑偏偏在这个时候迟钝起来,手在那上面停留了好一会儿,她才像是被火舌撩到一般,缩回了手。   路介明呼吸已经开始重了,他长臂一揽,将呆楞的人往自己怀里带,下巴顺势放在了许连琅的脖颈上。   要命的地方涨的发疼。   理智告诉他要赶紧放开,但男人这个时候能强撑出几分理智,万幸是许连琅被吓坏了,一直没有什么大的动静,才让他在这要命的时分,抱着梦寐以求的香软的身体挨过了一会儿。   她那一手压下去,是真的又疼又胀。   许连琅感觉到他的身体绷的很紧,放在自己腰背上的手也慢慢收紧,又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有力的臂膀才陡然松懈。   许连琅趁着这个空档,就要往床下跑。   她虽然没有经历过,但也不是完全不知道,不对劲,不对劲。   路介明就怕她这么出去,以后便再也没机会解释,“姐姐,清晨这样,是正常的,别的人也这样。”   他语速很快,曾几何时,他第一次梦·遗时,还需要许连琅宽慰,现在已经可以轻巧跟许连琅解释男人身体的反应。   许连琅一时之间心里百转千回,像是打翻了香料瓶,酸甜苦辣一齐涌上来,她既感慨自家这大小伙子开窍了,又觉得羞耻。   她险些出口成脏。   你这明明知道这是什么反应,还抱着我!你把我当什么了!抱着姐姐那啥!还面不改色的解释!   看着少年那张单纯的脸,和胸口处若隐若现的绷带,终于是忍了下来。   罢了,骂他有什么用,小孩子生病的时候不能骂,越骂越好不了。   于是,她憋住了话,努力试图将这件事作为插曲,遗忘。   但看着现在的路介明,她突然变成了刺猬,蜷缩起自己柔软的肚皮,只肯跟他露出自己尖锐的背。   背上都是刺。   这是一种近乎于恼羞成怒的情绪,她还没有诘问他,他反过来却要探寻自己。   自己的想法见不得光,她怕他知晓,决定先发制人。   这不是她第一次先发制人了,“是你先越界的。”   “容嫔娘娘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她错开目光,冷冷道:“不是吗,路介明。”   许连琅在心里疯狂点头,当然是这样,路介明天生一副好皮囊,又正是好时候,谁可以免俗?   她表面上佯装镇定,想要跟他算一算他的账。   “你怎么能抱着姐姐……意……淫……”   路介明一愣,没料到她陡转的话题,眸光开始发虚。   他的确是趁她睡着,做了些不该做的事儿。   许连琅振振有词,“晨起正常,但我是姐姐,你会抱着你的三皇姐纾解吗?”   她才不管路介明答没答,又说,“所以,你不要再问我,为什么我们之间回不到之前的关系了,这就是最好的答案啊。” 第65章 离谱 是你啊,窦侍卫   马车轮压在泥路上, 将被雨水润透过的湿泥向两侧挤压开,留下一道深深的沟壑,银铃叮当随着脚步声有节奏的响着。   秋日浓倦的斜阳透过翻飞的窗帘照进, 准确无误的落在许连琅紧紧交握在一起的手背上。   秋日的阳光没什么温度,半温不凉, 许连琅体寒,那点子阳光起不了什么作用,她的整双手都是冰的。   楠木小桌上摆放的吃食谁都没动, 原本还能氤出白雾的茶已经半凉。   许连琅捧起了那杯茶,一饮而尽,感受到路介明如影随形的目光, 她轻叹了一声,喉中干燥, 水本就是温的,滑过口腔却是凉的,但她反而觉得这一杯浇下去正好让她愈发清醒。   她还在等着路介明解释, 或者说, 在等着他找解释的借口。   路介明睫毛低垂,在眼睑处留下一片阴翳,“那日……”   马车四角悬挂的银铃声突然失了节奏,车夫长长的“吁”了一声, 接着是缰绳勒紧的动静,马车快速的停了下来。   周边的侍卫都跪了下来,四周静默下来,帘子被一只小拇指蓄着指甲的手挑开。   来人细长的眉斜飞到鬓边,眉形秀而长,盖住眼睛的话, 完全是女子的眉形,但那双眼睛却总是带着阴沉,鹰般的锋利,紧盯着人的时候自带阴冷气。   但对于许连琅来说,这也算是熟人了。   “王公公。”   王福禄轻点了头示意应了,眼珠子往一边撇,示意许连琅下车。   金线绣制的九条龙纹的明黄色衣袍可以透过他撩起的帘子看到,许连琅当即便反应过来。   待到许连琅下了车,路介明僵直的脊背陡然放松了,他斜靠在软榻上,手指按在楠木方桌上,指尖都是苍白的。   直到皇帝上来,他都迟迟没有回神。   显然许连琅给他的不安感远大于皇帝的到来,他甚至于想寻个什么借口推了皇帝这突然的到访。   不过,也恰恰是皇帝这横插一档子,让他终于能够喘口气想想如何跟许连琅“抵赖”。   是抵死不认还是实话实说。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眉梢眼角似乎都蒙上了阴霾。   皇帝关心的话语已经响起,“可是行路太久,伤口又疼了?”   ……   今日天气是真的很好,天高气爽,微风不燥。   似乎已经进入京都的地界,喧闹起来,不再只有连片成排的桦树林和不见人烟的高山溪流,慢慢山鸟花湖的景致多了起来,柳枝吹拂,零星的柳叶飘到如镜空糊上,湖面上倒映出她的面容。   她蹲了下来,双手去舀了一掬清水,水从指缝中淅淅沥沥流下,被她尽数浇到了她脚下一颗枯草上。   枯草根叶还是绿的,茎叶却萎烂,像是被人一脚一脚碾磨成的。   她契而不舍的重复着这样的动作,发髻上的红豆步遥晃动的厉害。   她倒也没有怜惜这株草,只是现在心里太乱,简单重复的不费脑子的动作可以压制住她过分活跃的思路。   就在刚刚,她突然在想,唇上的湿润吮吸感,到底是她做了绯色的梦,还是床塌上的另一个人的亲吻。   这就离谱了,但谁又能证明不会是真的呢。   往往越是觉得离谱,反而是真的。这跟“最安全的地方往往是最危险的地方”的思路是一样的。   直到有一双黑靴进入她的视线,素色的黑,没有丝毫的花纹式样修饰,她仰头去看,太阳不知道何时转了方向,正好悬在那人的头顶,她眯着眼认人。   浓眉大眼,天庭饱满,这样的面貌是所有画册里最为标准的男子阳刚长相,许连琅觉得眼熟,却也一时没有想出到底在哪里见过。   直到窦西回率先提起小路子。   许连琅才惊喜的拍了拍掌,“是你啊,窦侍卫。”   窦西回酒窝陷在面颊上,压在佩剑上的手指摩挲着剑上的花纹,努力分散着注意力,好叫自己能忍住因与她重新相遇而染上的喜悦。   他担心他反应太大,将人家姑娘吓到。   许连琅上上下下打量他这一身衣裳,虽然他的靴子样式简单,但这一身衣服可是大有来头,官服样制,光是布料都是上乘的。   她又重复了一遍,“窦……侍卫?”   “这位大人,不是侍卫?”许连琅欠了欠身,“是我一直认错了,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才算正确?”   窦西回一直在斟酌措辞,被她这么突然一问,反而乱了些阵脚。   他早就过了弱冠之年,年岁上还要大许连琅些许,平日里不是没和姑娘相处过,日常的觥筹交错间各家贵女齐齐出动围着他一个人的场景也不是没有过,他都可以妥善处理,但面对许连琅时,那些巧言善辩好像都失了灵。   他整个人变憨厚起来。若是被长生瞧见,只怕要吓死。   他家世子打小便稳重自持,聪明伶利一路夸下来,怎么就遇到个姑娘,成了呆瓜。   许连琅静静地看着他,以为是职务特殊不好外露,便也不再问,又挑起了别的话题,说来说去,他们之间的唯一联系,就是小路子。   小路子这条狗平日里总是做些让人啼笑皆非的事,她一桩桩一件件,慢慢说着。   秋风还带着和煦的温度,太阳落了些,霞光映红了云,她说到好笑处,杏眼完全弯了起来,眸子里的光彩比霞光还要好看。   窦西回轻轻的应她,生怕一不小心惊扰了这个场面。   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声接一声,先前收到的那封信中的内容化为了实体,与眼前的姑娘重合。   她家境简单,父母相濡以沫,膝下只有一女一子,没有深宅中的龌龊事,更没有宅门中的勾心斗角,你争我斗,这样环境中生长出来的女孩子,像是一株白茶,银芽似雪,长于山野之间,呼吸间都是最为澄澈的气息。   这样的姑娘,对他来说,是致命的吸引。   有过母亲的前车之鉴,他对于感情一直是恐惧的,尤其是男女之间这种本身就扯不断理还乱的感情。母亲为此搭上了自己的一生,他小心在姑娘堆里周旋,不想沾身,不敢沾身,母亲的后尘,他不愿意去踏。   他是个利益至上的人,感情最是靠不住,自己的眼睛也靠不住,只有将所有的东西利益化,在交易中在制衡中,拿捏到手里的东西才是真的。   这是他的父母身体力行教给他的东西。   但许连琅不同,她不同于他所见到的任何人,她身上干净简单,初见月光沐浴在她肩头,她怀里搂抱着最不值一提的生命。   她没有将生命物化,在京都这个巨大的名利场里,遇见她,就像是找到了可以重新呼吸的地界,不再是窒息的憋闷,不再是呛人的欲望。   许连琅将手往裙摆上擦了擦,“窦大人若是想小路子了,可以日后寻个时间来看看。”   她盘算着,怎么说当初捡狗的时候,也是说好的一人一半,现在人都在眼前了,她也不好抵账。   之前早就跟路介明说好了,回宫后是要接那只黏人狗过来的,小路子太黏人了,路介明离开的那段日子里,不吃不喝,一度以为路介明不要它了。   许连琅对于这只黏人狗很是无语,她不算主人吗?平常都是她在喂啊,看来几饭之食,总是比不得被窝情谊来的更让狗喜欢。   “我是伺候七殿下的,只是它还在耸云阁,还要等一段时间。”她自报家门,也是为了告诉窦西回今后去哪里找她。   窦西回下意识将解释,“也不是单因为狗,才来找姑娘的。”   他说话吞吞吐吐,许连琅砸了砸嘴,心想,要不是瞧着这张脸生的不错,她都不想费力聊了。   她踮起脚尖去看了看马车的情况,王福禄大老远与她对视,嘴唇动了动,像是要说什么,眼里见不得有多柔和,许连琅缩了缩脖子,只觉得这都是命运的安排。   先前王福禄一心想要让她来皇宫,她一再拒绝,现在还是来了,这进不进宫,看来都是命里注定的。   窦西回意识到她的走神,心里一紧,向她迈进一步,言辞力求精简跟她摆明自己的身份。   许连琅猜出他不是一般人,却也没成想,身份这样高,镇国公府的嫡公子,又是禁军这样的皇帝近臣。   她心里感慨,却也不知所答,“窦大人与我说这?”   她本想再加一句,倒也没必要。   但想了想,实在是不妥,也就罢了,后来又补充道:“窦大人真是年轻有为。”   她说这话时,杏眼微微瞪大,眼白露出的面积大了,嘴型随着说出的话语而变化着,等到最后一个字时,恰恰唇瓣簇成一团,嘟了起来,实在是可爱的他不行。   许连琅不擅长攀谈,只看这位窦大人抿唇笑了好一会儿,她哑然沉默下来。   “与许姑娘实在有缘,姑娘若不嫌弃,能否与窦某交个朋友?”他高束起来的发尾不知道为何松散了几分,从发额上的金冠飘出一缕发,垂在了他的脸侧,他虽然腰间带着剑,但因为这发丝,多了几分平易近人之感。   若说有缘,的确有缘,毕竟算是一起捡了小路子。   但这缘分倒也没多深,就小路子这一条狗勉强维系着。   窦西回给了她充足的时间考虑,大概是窦西回那张脸的确有够养眼,许连琅觉得只是做个朋友倒也无伤大雅,便也就应了。   她为人颇为谨慎,毕竟人活一世,要保住小命儿是在太难,尤其还是在这销金窟的京都。   攻仲呺:糖*糖*爱*推*文   交个朋友而已,也不是说会日日见,她便也就顺着应了下去。   眼看着马车行伍有了动静,她提起裙摆要往回赶,扭头道:“窦大人,等它抱回来之后,再请你来看。”   还不等窦西回回复,她就已经迫不及待的回到了路介明所在的马车旁。   王福禄跟着皇帝都还没走远,就看她大老远跑了过来,皇帝脚步停顿了一下,王福禄闭了闭眼,接连跟许连琅使眼色,让她避一避。   但她哪里看得到王福禄这么隐晦的暗示,等靠近了,才发现马车另一面是还没有走远的皇帝。   皇帝也不知道为什么,叫住了她,“连琅。”   王福禄扶额,万岁爷竟然叫的这么亲密。   许连琅以为自己听错了,“哈?”   反应过来时,已经被王福禄拉着跪下行礼。   皇帝的样貌相较于第一次见,苍老了很多,大抵是再帅的男人也经不过岁月,他那双与路介明同出一辙的凤眼生出了很多褶子,想起他做过的那档子事,许连琅胃里一阵抽搐。 第66章 玩物丧志 能入父皇的眼,是她的福气。……   她拘谨的退了半步, 收起了自己的目光。   她心里念头四起,明面上只能一一压下,希望皇帝能赶紧过去, 别这么留意她这号小人物。   相较于上次在耸云阁见到的一身酒气强行行欢的男人,今日所见的人才有了几分万岁爷该有的威严。   帝王不怒自威, 突然的沉默,让周遭都静谧起来,只有马车檐角的银铃随风晃荡几声。   “朕记得你, ”皇帝语调放慢,又重复了一遍,这次说出了她的全名, “许连琅。”   以皇帝的角度,只可以看到许连琅簇密的长睫毛和秀挺的鼻梁, 蹲跪的姿势很规矩,看不出什么不一般,他撇了一眼旁侧的马车。   马车内悄无声息, 像是根本不知晓这外面的动静。   皇帝随意抬起手拍了拍王福禄的肩膀, “这就是你想收的那位义女,连琅,名字起很好。”   王福禄应了一声,“圣上还记得奴才这档子事儿呢, 许姑娘伺候着七殿下,奴才总也不好夺人所好。”   佛尘搭在臂弯上,他抄着手小心的应对着。   再早以前,皇帝就提起过许连琅,当时还一再警告他,就留许连琅在耸云阁, 难得路介明这么看重一个人,今日将人直接截下来,不知又作什么心思。   帝王的每一个行为,背后都蓄满了谋算与试探,就是因为深知如此,王福禄才不由的打起了三分精神,虽然他和许连琅没有父女缘分,但他对她总是带着点那么不一样的感情,实在是不想看她触犯了天颜,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挺良善的一个姑娘,好好捱完这几年,安安稳稳出宫去吧。   “这也是奴才过了这么久,第一次见许姑娘,许姑娘又长高了些吧。”王福禄扶上皇帝的胳膊,悄无声息将话题转了,“陛下,起风了,小心着了风,您咳疾又要加重了。”   他眯着眼睛,下颚往左上角抬了一下,示意许连琅找准机会赶紧退下。   皇帝淡淡看了他一眼,哂笑一声,王福禄的小动作并没有逃离他的眼睛,但他懒得管,错开一步,带着玉扳指的食指挑起了许连琅的下巴。   许连琅被迫抬起头,皇帝的手没有养尊处优该有的细腻,反而生了很多厚茧,刺磨着她的皮肤,皇帝笑了一声,大拇指捏了上去,紧紧掐住了她的下巴。   他收力,许连琅没有心理准备,下意识痛呼出声,盈盈润润的杏眼因骤来的生理反应而蒙上了一层水汽。   “来,抬起头,给朕看看。”   他用着最温和的话语,手上的力气并不减弱,“嗯,生得倒也不错。”   皇帝居高临下,许连琅被迫高高扬起下巴望他,手上的力气一再加大,她蹙紧眉头,竭力忍住,还是泄了因为疼痛而起的呼痛声。   被皇帝夸样貌,这是件极其危险的事,当初许连琅的亲姑姑就是在太后身边伺候时得了皇帝这一声夸赞,若不是太后竭力阻止,怕是许姑姑也早就成了陛下帐中人。   许连琅姿色还要更胜一筹,王福禄为她捏了一把汗。   皇帝沉默的打量许连琅,余光却落在马车上,又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等来了马车的动静。   路介明的声音传了出来,他像是在喝茶,嘴巴里含着东西,发出的声音含糊,“还不走吗?”   他在问一旁的侍卫,似乎根本不知前面发生了这样的事。   那侍卫哪敢回话,引着他往前后,他挑眉,像是刚知晓发生的一切,他悠闲的放下手里的茶盏,缓缓道:“儿臣还以为父皇已经回去了,”他轻轻的笑,视线下移,看到跪在地上许连琅,神色没有丝毫的变化,“出了什么事?”   王福禄本欲接话,皇帝抬手止了他的动作,“你身边这婢子生得不错。”   “能入父皇的眼,是她的福气。”路介明斜斜勾起嘴角,他不缓不急,“只是儿臣身边就这一个婢子,父皇要了去,儿臣总是要不习惯好一阵子,母妃又不在身边,总得身边有个故人。”   皇帝放开了捏着许连琅下巴的手,天色渐渐黑了下来,许连琅明秀婉丽的脸被天色遮挡住了一半丽色,已经叫人分辨不清她脸上的神情,路介明将视线收了回来。   皇帝撩起眼皮,好整以暇,“既然如此,便也算了。“   他定定的看了路介明一眼,背在身后的手勾了勾,王福禄紧跟了上去,他慢慢吩咐,步子停顿在路介明面前,说出的话意味分明。   “介明难得这么喜欢一个人,既然如此,回宫之后,还让她伺候吧。”皇帝斜眼他一眼,“玩物丧志,我儿可要掂量好。”   风又大了些,激起地上的尘土,呛入人的鼻息,迷了他的眼,“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你母妃之事,便不要再提了。”   皇帝声音放缓,看似叮嘱,但言语间已经含了隐隐警告。   他看中路介明,因这次受伤怜惜他是一回事,但架起天子权威又是另一回事。   天家父子,可以有亲情,但不能多,不能越过君臣的本分。   他给了路介明足够的甜枣了,现在该是扇出巴掌的时候了。   驭臣之术,便也就如此,可以偏袒,却也要及时打压,为君之手段,便就要若即若离,更何况路介明还是他看重的继承者,更是要严苛对待。   眼看着儿子赢弱之态刚有好转,他就已经开始迫不及待。   许连琅跪了太久,挺直的腰身随着皇帝的离去而松懈开,她双手拄在地面上,向一旁歪倒去,心有余悸。   路介明安静的倚着马车,神色冰冷,他伸出手臂,雪白的衣角垂下来,手背上的青筋条条纵横,他道:“我累了,马车上不留伺候的婢子了。”   许连琅再抬头去看马车的时候,车窗已经闭上,再看不见路介明丝毫。   夜色完全侵染了天际,星空漫上夜幕,簇簇团团在皎月身边,道路两旁的光秃秃的枝桠像极了人的小臂,妄图试探与月亮的距离。   早有驿站上的人安排妥当,没行多久,便落脚一处酒楼。   皇帝御驾自不比其他,侍卫早就肃清了所有的商贩和店家。   主子们顺次下马车,路薏南迈上台阶,意外看到了在一堆婢女群中的许连琅,许姑娘满脸茫然,正被太监驱使着做什么。   她看着前方由太监搀扶着的路介明,凑了过去,“许姑娘你怎么安排的?”   他伤口绷带需要换,腰封松松垮垮,宽大的衣衫罩住清瘦的身子,从背后可以清楚的看见凸显的蝴蝶骨,他脸色阴沉,眉眼是刀锋似得凌厉,脸上笼罩着一层薄冰,闻言,只是淡淡的道:“婢女如何安排,她便如何。”   路薏南跟了过去,“七八个婢女挤在一间,你确定?”   路介明后槽牙咬紧,咬肌绷起,他停了下来,眸光匆匆一掠,许连琅已经不在原地了。   许连琅被一个太监叫去,和她一起的,还有七个姑娘,大家年纪都不大,看着彼此都很熟悉,只有许连琅一个生人,期间几次互相询问,许连琅发现八个人中各有各的来头,有主子们贴身伺候的一等丫鬟也有根本进不得主殿的粗使丫头。   凡事讲究尊卑,尽管都是奴才,但也随着主子身份分出了三六九等。   许连琅久在耸云阁,见不来这些场面,她觉得好玩,便观察起,有人局促,有人架起架子,哼气叉腰,很是自觉主动的开始支使粗使宫女。   那几位宫女逆来顺受惯了,主动开路。   绕过马厩,穿过回廊,回廊尽头的第一个耳房,就是她们今夜要歇息的地方。   只有一张大床,两床被褥,八个女孩子挤在一起,略有些勉强。   但谁都没有埋怨,至少是当着这位公公的面子没有埋怨。   公公掐着嗓子拔高声音:“别挑三拣四啊,这都算是好的了,外面自然不比宫里,也就是一宿的事儿,明儿这个时候,宫里怎么舒坦怎么来。”   婢女们齐齐欠身,一同应了声,“是,公公辛苦了。”   其实真没什么好挑的,对于下人来说,已经算是好的了,赶路途中,主子们住的都大打折扣,她们能有间房已经感恩戴德。   许连琅心态更是好,刚在圣上面前苟住了自己的命,现在接受能力良好,既来之则安之,想要去铺好床褥,她还没动手,已经有姑娘惊呼,“天!都是土!这……怎么睡?”   房子是好的,就是被褥上一层土,随意用手拍拍,都能扬起肉眼可见的尘,姑娘们面面相觑。   “你们几个赶紧把被子拿起来,拍拍,尽量怕干净一点,凑活着睡吧。”   这位姑娘找了个完好的凳子,手托着腮,慢悠悠的指挥着其他人,“你们都挨个翻翻,看看枕头有没有好的,找个东西垫一垫。”   许连琅估摸着这位婢女的主子应该位分很高,这颐指气使的模样,该是做惯了。   她也就愣了这会儿神,那姑娘不知道怎么就开始注意到她,“喂,你愣着干嘛,光看着别人做,你还睡不睡?”   她没有见过许连琅,没有见过的人,一般就是最下等的,她打量着许连琅,一身衣裳也看不出多好,粗不粗衣,支使起来也就没了边。   许连琅不欲起冲突,不过就是这些活而已,她久在耸云阁,本也不介怀这脏被子,她甚至于还有兴致的想,第一天来耸云阁的时候,还没被子盖呢。   她手脚利索,与另一个年纪更小些的女孩子一起拍着被子上的土,尘土飞起,她被呛的连连咳嗽,眼角泛起了红。   折腾了好一阵儿,才算是舒坦好这被子。   今夜景色好,她躺在最里侧,听着几个婢女的呼噜声,慢吞吞的整理今日发生的事。   她最了解路介明,他骤然的变化,跟皇帝总也是脱不开干系。   身上的婢子又潮又脏,她不觉得这有什么,与同龄女孩子躺在一起的经历很好,她带着一种新奇的乐趣参与。   但外面的那个人就不这么想了。 第67章 两块金砖 女大三,抱金砖   客栈有三层高, 是方圆几里装设最为完好的,店家接待御驾诚惶诚恐,一连半月, 停了所有的生意为店面装点,聊表心意。   成排的朱红灯笼挂在廊下, 散在地面上的淡绯色圆点光晕,被侍卫们腰间斜出的刀鞘破坏,刀鞘上也被蒙上了一层红, 像是昼伏夜出的恶鬼张开的利爪。   奈何客栈年头久了,精致的雕花窗棱紧闭,只起了装饰作用, 仍然是有丝丝缕缕的冷风冒进,一盏孤烛亮在案几上, 朦朦胧胧映亮了皇帝那双已经生成沟壑的凤眼。   王福禄托着梨花木托盘悄声进入,托盘上放着一小碗银耳莲子羹,已经半凉, 他又往里面放了些糖, 是皇帝喜欢的口味。   室内光线很暗,零星摆放着灯盏,却没有点燃,王福禄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万岁爷很爱在这种半黑暗的环境中处理政务, 视线暗了,便更能凝神,今日也是,毛笔按在信纸上,提腕点墨行云流水。   王福禄将银耳莲子羹放到皇帝目之所及的地方,正要退出, 就听得皇帝说:“且去看了?如何?”   王福禄难得僵硬了一瞬,手指扒住梨花木托盘的边缘,“看了,御医已经瞧过了,七殿下到底年轻,伤口恢复的很好,已经全部结痂,婢女伺候着擦洗了身体,现下烛火已熄,老奴估摸着已经入睡。”   他对答如流,弓着腰背,等着皇帝的指令,等了好久,只能在这黑暗中,瞥见毛笔尾端歪垂的勾绳打着圈的游走。   皇帝还在写密函。   王福禄守好本分,又往后退了一步,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听到了信纸翻折的声音,皇帝“嗯”了一声,王福禄当即了然,将信纸细细揣在怀里,粗略撇了一眼,心中便已明白要送去哪里。   他猜着,该是与太子有关,或者说与前太子有关。   是了,这是一封废黜储君的密函,密函的走向,则是送往了皇帝信任的各方亲王,废储事关重大,皇后母家早有动静,魏氏一族三朝元老,前朝强势,给太子撑了这么久的腰,眼看大事即成,怎会情愿前功尽弃,定然百般阻挠。   皇后母家在前朝嚣张跋扈了这么久,早就成了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王福禄不信皇帝没意识太子此事六殿下的和稀泥。   在上位者眼中,他们只信他们愿意相信的事,只信对于他们本身利益有好处的事。   每一位上位者,都是极端的利己主义。   无论六殿下在此事之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皇帝都不会深究,只会借此重振朝纲,将那群一而再而三罔顾君臣之仪,倚老卖老的朝臣一举歼灭。   太子的倒台不单单是太子皇后一家之事,背后的影射、警告,足以肃清朝纲,筛选出更听话的朝臣。   王福禄将密函收好,不动声色皱了皱眉,雷霆手段之下,都只是在为新君铺路,只是在为七殿下铺就更平坦合理的登基路。   既然如此,又为何这般针对七殿下在意的许连琅呢。   王福禄终究只是个太监而已,说到底只是个奴才,皇帝的心思他可以琢磨,却始终琢磨不透。   皇帝却无意隐瞒,许是今夜月色实在是好,皎月洁白似乎可以包容所有的肮脏,他起身活动了一下因长久伏案处理政务而酸痛的脖颈,他含笑道:“难得你也会心疼人了,那个小丫头人是不错,只是介明太将她放在心上了。”   皇帝的背影宽阔,肩背已经佝偻,在月光下,两鬓间藏的很好的白发无处遁形,他是真的老了,几声闷咳从胸腔深处传来。   “介明该是这天下之主,天下之主又怎么能有在乎的物件呢,一旦有了软肋,人就有了弱点,蛇鼠之徒就可以轻而易举的拿捏他。”   嗓子里有股子腥甜直往上涌,皇帝拿起那碗银耳莲子羹,慢慢的饮食。   “他不能学了朕”,皇帝眼里突然流露出不可遮挡的肃冷的杀意,“朕就是被那女人哄骗,才不人不鬼了那么久,在儿子面前做出那样不端之事。”   王福禄知道皇帝所言的那个女人,是指容嫔。   王福禄这一辈子都在皇帝身边,皇帝天生淡漠,唯独对容嫔有了几分情意,也就是这几分情意,伤了个彻底,做出的离谱荒唐事,是皇帝这一辈子唯一的污点。   羹汤清甜利喉,他出说的话却如冷箭阴沉,“如果白日介明忍不住因那丫头与朕顶了嘴,怕是今日晚上你就要对着那丫头的尸体哭了。”   王福禄浑身一激灵,他杀过千人万人,人人都道他是鬼阎王,其实他不过是走狗,不过是只会听令的狗。   他的主子才是真正的没心肝。   他到现在还能清楚的回忆起,皇帝对于许连琅的称赞,因为对她性情的肯定,许了让她留在耸云阁,历历在目犹在昨日,今日却可以将她看作一块榨干价值的抹布,肆意丢弃。   皇帝还在缓缓说着,“长痛不如短痛,终究有一日,介明会感激朕。”   “容嫔那个女人,就继续放在耸云阁吧,毕竟是朕爱过的女人,先留着,等介明登基那一日,留给介明自己处理,他也不见得有多爱自己的母妃。”   王福禄没有吭声,与皇帝错开一步,接过已经空了的羹汤,精致的玉碟璧上残留着银耳莲子的残渣,一点一点流到碗底。   今日的月色的确很好。   王福禄有些麻木的想,这大燕朝的贤君真的就该是这副模样吗?他不过是条狗而已,还要乖乖的做一条又聋又哑的狗。   夜越来越静,月光却陡然亮了。   一片黑暗之中,路介明睁开了眼。   他摸黑穿着衣袍,比星辰还要漂亮的眸子要去寻找他的月亮。   他掀开窗户,足尖轻点,一跃而下,有巡逻的侍卫打着灯笼环顾交耳,无人留意到他的动作。   长腿大跨步迈开,衣袍被他掐进腰封,行动之间更为便利。   父皇的试探他哪里不知,正如张成所料,许连琅的存在势必会产生一些不可避免的情况。   但现实总是超脱于预料之外,皇帝的动作远远快于他所想。   当时他在马车内一再忍耐,手指几乎捏碎方桌上的白玉杯盏,他是个很有耐力的人,但这种耐力在许连琅面前不值一提。   他越是想要护好她,就越是不能在乎。   但他完全不介意以性命相搏,若父皇真的起了那呷昵的打算,他完全不介意做那群刺客没做成的事。   谁能比得过许连琅,谁能比得上许连琅,他这个烂命,早就是为许连琅而生的了。   他在走廊中快速走动着,马厩中传来马研磨草料的声响,在黑夜中成为唯一的声响来源。   其实他今夜不该这么冲动,一旦被发现,前功尽弃,但他哪有那么理智,只想看上一眼,看她今夜安眠,也算是好的。   耳房众多,他一一筛选,期间还要小心躲过侍卫的巡逻,等终于从漏风的窗户中看到许连琅时,不知道过了多久。   她还没睡,整个耳房被一根细细短短的蜡烛照亮。   婢子们抱怨的声音抑制不住的接连传起,在太监面前不敢吭声,现在夜深人静,大家肆意发着牢骚。   本是吐槽这屋子不好,被子不好,枕头不好,不知道为什么说着说着便说到了自家主子身上。   有人轻描淡写草草评价一句,有人险些憋坏不吐为快,戒备心像这大通铺的床一般,没躺在一起时,谁跟你谁是谁,真的进了被窝,大家都是姐妹。   至于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多塑料,还得自己分辨。   大家挨个轮着说,许连琅听的兴致冲冲,太多有意思的事都是她未尝接触过的,无论是好的坏的,甚至于都比张太傅的话本子还要有趣味。   轮到她时,她也不好糊弄,“我家主子性子奇奇怪怪。”   讨论的声音顿时此起彼伏,有人责怪她严词含糊,不够真诚。   她又接着说,“我家那位若是年纪再大一些,该是天底下所有女子向往的夫婿。”   有人打趣她,“也是你的吗?”   许连琅怔忡,烛火被不知从哪里来的风吹晃了几下,室内陷入到一片黑暗中,好在火苗十分顽强,又慢慢悠悠借着一星半点的火光重新燃了起来。   她眼里因为这窜起的火苗而荧荧发亮,她振振有词,“都说是天底下所有女子了,我也算女子,也身处天下之中,自然也是我的。”   一阵起哄声此起彼伏。   女孩子叽叽喳喳的声响可以清晰的透过墙面传过来,路介明心脏一声接一声掷地有声。   透过那一层墙,险些要传了过去。   许连琅被他们接连起哄的动静吵的脸颊发热,她侧过身去趟,揉了揉脸颊,额头抵上了冰凉的墙面,“可惜,就是年纪太小了。”   她低声喃喃,被旁边的人听到,哪里肯放过她,一声接一声,将她这缠绵郁积了许久的心事昭然若揭。   “哎呀!小什么小,常言道,女大三抱金砖。”   其实她们并不知晓许连琅的主子到底是何许人也,在这样的姑娘悄悄话中,大家都颇为默契的不去猜,不去想,甚至于当成一场不可喧泄的白日梦,等明日醒了,就又要套回到守礼的壳子中去。   许连琅头一回认真思考,像是喝了蜜酒一般,神智迷糊起来,她都掰起了手指,“差六岁,可以抱两块金砖。”   迷迷糊糊中,吵闹的声音渐低,轻鼾声四起。   许连琅也做起来旖旎的梦。   梦中光影大好,路介明还是那小团子的模样。   房外的路介明被人逮个正着,他红着一张俊俏脸,唇齿有形无音,“你怎么来了?” 第68章 制肘 不用了,找个别的婢女。   乾东五所最靠东边的那一个院子里, 长着一株红梅,较之耸云阁那株要更为粗壮,枝桠盘虬, 竟然有一枝延到了月台处。   许连琅对着院中的正当季开得最盛的菊花浇水时,总是忍不住在想, 到了冬季红梅开花时会是怎么一副光景。   定然是要比在耸云阁更为漂亮。   瑞雪红梅,没有再比这兆头更为祥瑞的了。   今年路介明或许伸伸手就可以为她摘下一把红梅枝,不需要她再垫脚了。   她放下浇水的喷壶, 围着那株红梅打量,她一身宫装打扮,发髻梳理的也与周边途径的宫女别无二致, 这是她来皇宫的第三天。   她适应良好,只是……这三天里, 没有再见过路介明了。   满院子的宫人内侍瞧见她,都会唤上一声,“许姑娘。”   自那次正好撞上皇帝之后, 她便再没有了机会见路介明, 在客栈匆促睡了一晚之后,第二日晌午就回了宫。   路薏南进了路介明的马车,姐弟俩共乘一架马车,一直到进宫, 路介明都没有再露面,微风卷动马车窗户上挂着的帘子,能掀起个小角,许连琅挑着刁钻角度去看,勉勉强强可以看见路介明瘦削苍白的下巴。   再后来,帘子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拉住, 风再也卷不来了。   晌午的阳光很大,也很晒,许连琅出了一身的汗。   她猜不出到底出了什么事。   只能加快脚步,像所有的随从婢子一般,紧跟着大部队的动作,生怕一不留神,就被不留情面的丢下。   京都繁盛非常,新奇玩意实在多,摊贩一个紧挨一个,但她已经没了心思再四处观望。   正阳门处高大宏丽的翁城像是从太阳中脱胎而来,大大的檐角遮住太阳四分之一个角,尽管如此,太阳光落到殿宇恢弘的琉璃瓦上,依然刺的人睁不开眼睛。   进了正阳门,就算是彻底入了宫。   路介明被簇拥在最前方,与皇帝一齐进了乾清宫,而她则是在最后端跟着,最后由着王福禄带来了乾东五所。   乾东五所是诸位皇子的居所,王福禄带着她走了一通,“这个地儿只有几位皇子常住很清净,但也很扎眼,你刚来皇宫,自己一定要留个心眼儿,凡事小心。”   王福禄的声音又尖又哑,常年带着冷色的眼,好像那瞳孔的颜色都浅了几分,琥珀色,像极了豹子,他整个人近来瘦了,常年的奴才殷勤姿态,让他的脊背都打了弯,再也直不起来了。   他斜睨了一眼腰脊挺直的许连琅,抬手打在了她光洁的脖颈上,“低下头,做奴才的哪里可以站得直,低着头看脚下,看地面。七殿下待你好,他可以什么都不顾及,但你不能,我们做奴才的,都命贱!”   他幽幽的叹了一口气,眼中阴郁,“你真的决定了进宫?”   许连琅揉着被他拍痛的脖颈,没有隐瞒,“这是我第二次进宫,第一次作为姑姑的家眷,第二次是殿下的侍女,那么多人向往皇宫,我也来瞧瞧到底有什么好的。“   她言语间轻快,矮下身子捡起了刚刚才从树枝上跌落的银杏叶,银杏叶色调明黄鲜艳,像是刚破茧而出的羽蝶才刚抬起好不容易被风吹干翅膀,又闷头撞上了墙,或许一开始的决定就是错的,但不做过这个决定,哪里会有试错的机会。   她擦了擦额上的汗,看着面前的七殿下即将要入住的宫宇,气派庄严,早有宫人打扫干净,众多她说不上名字的陈设一一铺开,她的殿下终于与记忆中的重合,金尊玉贵,少年是佛手中玉莲,在淤泥池里晃了这好几年,终于可以重塑金身。   “七殿下回宫之后,留在他身边的人都是精心挑选过的,其实你留下意义不大。”王福禄并不留情面,皇帝有了那样的心思,七殿下能护她好几时,此时此况,绝对不是进宫的好时机。   许连琅被他这突然一顶,顿了一下,手中的银杏叶还带着露水的潮湿,让她的手心都泛着潮气,“那怎么办呀,我都答应他了。”   她眨眼,那双杏雨朦胧的眼半是无辜,半是妥协,多是不舍,说好了的,殿下恳求过她,她也无法割舍。   王福禄闷笑了一声,“我老早就知道,你这丫头生性倔强,不听劝,都到这一步了,也就罢了,日后万事小心,事事靠自己,七殿下……也是靠不住的,他制肘良多……”   很多话,王福禄并不能说太明白。他及时住了嘴,吞下的话只能成为一声声叹息。   王福禄细致安排了她的住所,他动了个心眼儿,特意将她的住处挪到了距离主殿最远的耳房处。   眼看着七殿下得宠,他们住的远一些,总也能多少能省些麻烦。   耳房面积不大,但没有同住的宫女,干净整洁,许连琅本身也不挑,也不懂得宫里的规矩,点头应好。   王福禄又与她交代了一番宫里的规矩,但细面上的规矩,还是要看路介明的态度。   乾东五所高墙深垒,四角天空圈禁了多少视野,王福禄看了一辈子了,今日却觉得徒生凉意,他抖抖拂尘,恢复起大总管的样子,最后撇了一眼许连琅那处小耳房,不知道这间耳房能不能成为她遮风避雨的地方。   伺候的内侍宫女拿不准许连琅在主子眼里到底什么地位,都小心对待着,小心之间难免带着疏离,这三日里,她都是独来独往。   幸好她也习惯了,在耸云阁就她一个适龄女孩子,照样好好的,没道理来了皇宫就不行了。   但她现在很想抓住个人问问,路介明在何处。   她都不懂的,也没人说给她听,路介明三日都没有出现,该是会在哪里。   就这样又等到了日落天黑,门口终于传来一阵喧闹,许连琅从耳房中出来,发现宫女太监们已经按排站好,见她过来,所有的目光都落到了她身上,一个个眼里都发着光,犹如饿狼扑食。   有婢女解释,“乾清宫那边传来了消息,殿下要回来了,许姑娘看看站在哪里,好让殿下一眼看到。”   几乎是话语刚落,许连琅就明白过来,他们大概也憋了好久了,分不清到底是该捧着自己,还是踩着。   她一个外来者,融于他们早就抱好团的集体寸步难行,人若来就有劣根性,捧高踩低已经成为本能。   许连琅觉得这不奇怪,若是换做她,似乎也做不得多好,环境影响人的脾气秉性,她没有经历过宫廷大掏沙似的锉磨,就没有资格来评价别人的生存法则。   但她不由的担心。   担心路介明的态度。   轿撵打北边来,一顶小撵跟了十几个人,排场很大,轿子里的人端坐着,卷起了帘子透着风,依稀可见他素白棱角分明的脸,他单手拿着玉轴圣旨,一身锦缎云纹衣袍,腰封上悬着一块上好的白玉佩。   许连琅窒了一瞬,陌生又熟悉的少年从矫撵中起身,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觉得少年冷漠的眉眼更加凌厉,几日没见,身量上感觉又高了不少。   长腿匆匆迈过门槛,本来静谧如水的气流瞬间乱成一团,身侧的内侍宫女齐刷刷的行礼,在新主子面前献殷勤总是有一种争先恐后的逃荒感,谁也不愿落后,谁都愿意拔得头筹换来日后日子的好捱。   这次许连琅没有再犯愣了,她也随着跪下来了,路介明穿上了华服,似乎也就不再是她记忆中的那个人了,但她同时也因这样的变化而高兴,路介明就该是这样的,着华服,使美婢,行轿撵,高高在上,受得起万人跪拜。   就在许连琅以为路介明又会从她身边走过,不会留给她一个眼神的时候,少年华贵的衣袍停在了她面前。   他垂目,与她对视,许连琅甚至于可以看到他的睫毛,那微微打着颤的睫毛,许连琅想,一定是今日风太大了,都吹的他睫毛在动,但为什么她觉得他的呼吸也在发着沉呢?   她被他扶起来,两个人的接触只落在肩膀,一碰即散,她听到路介明说,“姐姐一路辛苦了,我晚些再过去找你。”   他的语气比不得平日一半柔和,语调平淡,再没有半寸亲昵,但许连琅那一直悬空的心却落了地。   那颗被闷在土里的心,从他不再让她上马车开始,便开始发涩,她知道他定然有自己的理由,但也怕因这原因,自己养大的孩子真成了自己细谈的“白眼狼”。   路介明看起来很忙,玉轴圣旨被他摊放在案几上,小厮四儿为他沏泡了一杯热茶,他提笔悬腕,注意力都在纸上。   四儿欲言又止,又讷讷闭口,实在不敢多提。   不知道过了多久,御医背着药箱过来,为他换药,四儿去外面唤婢女伺候,“可要唤许姑娘?”   揪住衣袍系带的手顿了顿,路介明长发披散到了肩头,他转身放下床幔,道:“不用了,找个别的婢女。”   四儿咂咂嘴,“您这……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给了许姑娘面子,现在又叫别的人进来,难保许姑娘不会多想。”   路介明露出了上半身,伤口已经无所大碍,他动了动手臂,微略感受了一番痛感,完全是可以忍耐的地步,声音不疾不徐的响起,“你说的有理,那就不用了。”   “殿下,您自己可以吗?”   擦洗身体,缠绕纱布,包括背部肩胛骨的伤都需要有人贴身伺候。   “我在耸云阁时,就只有姐姐。什么不都得自己来。”   他随手撩起锦被,盖过了自己的身体,“太傅回来了,让太傅过来一趟。” 第69章 醉酒 你可千万不要过来   张成提着两罐子的烧刀子进了寝室, 他还是那副样子,不修边幅,胡子又蓄长了, 学起了胡人那套编起了小辫子,官靴踢踏在脚下, 怀里窝着只狗。   他一眼就瞧见了许连琅,却也只是匆匆掠过一眼,将那只狗放在地上, 拍了拍狗屁股,狗便朝着许连琅兴奋的跑了过去。   前爪搭上了许连琅的裙摆,嘤嘤嘤的叫唤着讨好着她, 许连琅满脸惊喜,俯下身将小路子抱了起来。   小路子体型大了一圈, 肚皮鼓鼓的,想来太傅带它过来的这一路喂的很好。   小路子伸出湿漉漉的舌头,黏黏腻腻的舔着她的手掌, 许连琅侧眼去看, 正殿朱红大门开了又闭,依稀可以看到珠帘晃动,人影绰绰。   路介明已经换好药,新生的红肉嵌在细腻的肌肤里, 在狰狞中初生,少年的身体像是藏着无尽蓄势待发的力量,举手之间,肌肉勃发。   他趴在床塌上,闭了会儿眼,头枕在交叠的手臂上, 明明很累,却没什么困意。   父皇属实急迫,已经迫不及待的要将他带入到朝臣视野,他在乾清宫待了这几日,养伤实在谈不上,就被挤压着进入当今朝堂格局。   圣旨被他摊放在案几上,玉轴精美,卷完全散开,张成皱起眉头细细读完。   “太子没办好的事,交给了你。”张成轻呵了一声,说不上是惊喜还是嘲讽,“陛下可真是看中你。”   西北流民旱灾的事交给了路介明,圣旨上言明,不日启程。   张成撩起床幔,手指敲了一下酒罐,他抬手将酒罐打开,“喝不喝?”   酒香蔓延,酒气浓郁,冲淡了香炉中袅袅而出的浅淡檀香,路介明动了动脖颈,撑着手臂坐了起来,御医留下的药罐排排放好,今后一段日子为免留疤,他都要时常上药。   “你母妃回宫之事,你不要多提,陛下总会接她回来的,只要他想立的储君是你。”   张成将酒罐放在案几上,寻了路介明盛满茶的杯子,将茶水随意泼了,倒上了自己带来的烧刀子。   张成来热河行宫之前就想过,当年容嫔的事陛下没有公之于众,反而将一众知情人统统绞杀,除却那几分对于容嫔的旧情,更多的就是在考虑今朝七殿下储君之位能否继续走下去。   能被朝堂百官认可的储君人选定然出身上要无任何可以指摘的瑕疵,皇帝一定会保证朝堂之上至少不会因为容嫔之事来影响路介明。   为人父母者,则为之计深远。   皇帝是父,是君,路介明又是他最好的储君人选,于情于理,张成都认为容嫔要么被皇帝升升名位解决掉,要不就是风风光光接回宫。   如此看下来,后者的可能性更大,男人是狠心的,也是怜悯的,那么点微弱的怜悯的同情心多半会给了自己唯一喜欢过的女人。   容嫔就是这样的女人。   要不然也不会留到现在。   路介明已经将衣袍重新穿好,他坐到与张成对面的位置,端起酒杯,嗅了一口,因为许连琅的存在,他乖顺的很,并没有尝试过饮酒,但近日胸口憋闷,一股气不上不上,他仰颈,喝了大半杯。   烈酒入口,舌尖都是火辣的,胸口像是在被一团火烧灼着。   “哎呦,喝的这么急干什么,你第一次喝酒,当然要慢慢来啊。”张成给自己倒了一杯,自顾自的与他剩下的半杯酒碰了碰,“来,恭喜我们七殿下今日第一次饮酒。”   他拍着路介明的肩膀,“醉一场,这就什么烦恼都没了。”   他伤口并未完全痊愈,其实是不适合饮酒的,但张成知道他其实心里并不好受。   与其憋闷着,不如痛痛快快醉一场。   这人活一辈子,苦苦苦,唯酒,解千愁。   路介明缓过那股子辛辣,挑起眉眼瞧他,凤眼蒙上了一层细细的雾,眼尾洇了一抹浅调的红,“太傅带出的学生中,只有父皇最得太傅心意吧。”   张成那口酒都还没咽下,就被呛了一大口,酒从喉咙呛到鼻子,他赶紧找了巾子擦,“路介明,你这个小白眼狼,为师那么向着你,你还要试探我!”   跟聪明人讲话最是不费力气,说出上一句,下半句就自动接上了。   帝师张成是皇帝派遣过来的,他们之间的师生情谊是皇帝给的,路介明与皇帝看似同心,其实这做父亲的,做儿子的之间的龌龊只多不少。   太傅此时心到底向着谁,便尤为重要。   太傅信誓旦旦,路介明一笑置之,言语最是不可信,行动才是最好的证明。   如今,他不信任任何人。   他拿起杯子,慢慢的饮下了剩下半杯酒,喝过第一遭之后,倒也是品出了酒中的甘醇,胃的烧灼感减轻了好多 。   他一杯接一杯的喝,光喝不语,张成本意是与他聊聊排遣一番,见他这样,一把抢过他的酒杯,“哪有这样干喝的,太浪费我这酒了。”   他从桌子上端来糕点小菜,强塞着要路介明吃上几口,路介明手里被塞上了一双筷子,他夹了一小块马蹄糕,筷子才刚触上唇,马蹄糕就已经滑落。   张成似有所感,突然道:“连琅这件事,你也是迫不得已,这样也是在保护她。”   “真成了白眼狼了。”路介明喃喃,念叨起张成刚刚用来反驳他的字句。   那夜在客栈,他窝在许连琅那间耳房外面,正因为听到许连琅那番话而惊喜时,就碰到了张成。   张成莫名其妙出现在客栈,拽着他莫名其妙的聊了好久,关于白日皇帝的反常举动,关于他与许连琅。   话说了很多,一言即可蔽之,他不能在乎许连琅,至少在明面上不能。   道理他都懂,但怎么做到呢,以前是他千怕万怕许连琅疏远自己,现在反而是他要主动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   脑子成了一团浆糊,他用力眨了眨眼睛,但视线依然是一片朦胧,两陀红浮现在腮边,他听到张成说他醉了。   但他觉得自己现在清醒的很。   “殿下,忍一时方得长久,你也不想因为自己的关系让她受到伤害吧。”张成在他耳边劝着,试图让他好受一些。   “哪里还有长久,我还能有几年,还有几年能报答她。她早晚要出宫的啊……”   路介明精准无误的找到了其中的漏洞,他趴在桌子上,额头抵上手臂,他像是将自己藏了起来,张成看不到他的表情了。   “太傅不必再劝我了,我别无选择,已经这么做了。”   进宫之前这么做了,进宫之后还得这么做。今日临近乾东五所的时候他就忍不住掀开了帘子,太过想念,迫不及待。   明明知道,处处都是父皇的眼线,应该这么直接进去,不给任何人眼色,但看到那一群内侍,他整颗心都在疼,要内侍们觉得他姐姐并不受他待见,从而暗地使绊子吗?   这怎么可以呢?   于是他停了下来,跟她说了那么一句话,说的时候浑身都在发着抖。   他不知道有没有被人看出自己的异样,但没办法,在她面前,他做不到任何伪装。   他很颓废,手边的圣旨被他扫到了地上。   “我喜欢她,不敢告诉她。”   “我想对她好,现在也不能了。”   有时候,他真的不知道他到底在做什么,这一辈子的所求,不过就是她,但他在做什么呢,一步步将她推开。   他们一直喝到后半夜,狗吠声远远传来,四儿守在殿外,看着这偌大的乾东五所都灭了烛火,触目所及,都是漆黑。   他站起身,伸着懒腰,活动身体,突然就撇到一个毫不起眼的小耳房也在亮着烛火,他年岁小,好奇心太重了,便蹑手蹑脚凑近去看。   伴着几声突然加大的狗子叫喊声,四儿看清了耳房中住的人是谁。   狗子护住,见陌生人来访,呲牙咧嘴的跑了出来,“呜呜呜”的半威胁式的吼叫。   四儿被吓住了,不知道狗咬不咬人,整个人举高了手,“别别别,我就看看,别叫别叫。”   小路子哪里能听懂这话,瞪着腿儿就朝他扑上来。   差点吓出眼泪来的时候,许连琅推开了门,她叫着小路子,将狗叫了回去。   四儿泪眼婆娑,“许姑娘……这也太凶了吧。”   许连琅掐着小路子的后脖颈,连连道歉,“我教训他,吓到你了,我替他跟你赔不是。”   四儿摆手,吸吸鼻子,躲着那狗子,“许姑娘要是还没睡,不如去看看殿下,殿下喝的好醉,张太傅将殿下灌醉了,也不管了。殿下那个脾气,我不太敢进去。”   他突然意识到,还没有介绍自己,“哦,许姑娘我是殿下的小厮,殿下没出宫的那会儿,都是我陪同伺候的,等了这好几年,终于把殿下等回来了。”   许连琅并不意外,不单单是皇子,就算是宫外那些富商家的小公子也会找个年纪相仿的小厮伺候,小时候是玩伴,大了是主仆。   许连琅这么晚了没睡,也是因为路介明回来时那一句,晚些过来找她。   她等了会儿,幸好有小路子,倒也不困。   听四儿说他醉了,她不免加快了步伐,路介明没喝过酒,伤还没好第一次喝酒,怕是会胃里不舒服。   “劳烦四儿叫了厨娘,煮点儿醒酒汤可好?”   四儿自然应答,许连琅站在殿门前,手碰上扶手,还没有推开,就被一股子力气揽住了腰身。   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埋到了她怀里。   路介明醉了,醉的很彻底。   满嘴说着胡话,许连琅唤他的名字都没什么大的反应。   他眯着眼睛,一会儿说烛火太亮,眼睛疼。   一会儿又说酒不好喝,嘴巴好干。   最后又过来拉许连琅的手,刚碰了一下,又像是被针扎到一般,快速收回了手。   他急匆匆的远离许连琅,因为醉酒,说话都大着舌头,指着许连,“你可千万不要过来!”   你过来了,我就忍不住抱你,碰你了。 第70章 玉镯子 姐姐,如果我说我喜欢你呢。……   许连琅将他拉到床榻上, 细细帮他掖好被角。   他酒品不好,闹了一会儿,吵吵闹闹话突然多了, 话语没有中心思想,许连琅原本还在努力分辨, 发现都是胡话,也就算了。   他原本平躺着,突然翻动身子, 两条手臂圈住了许连琅的手,脑袋也靠了过来,绸被掀开个口子, 被他体温捂热的空气四溢出来,周边好似都在蒸腾着他的体温和气息。   许连琅以为他是不舒服, 便微微弯曲膝盖,凑近问他,“想吐吗?介明?”   她腾出一只手拍了拍他的后背, 听到他小声的哼, 大抵是不好受的,他在床沿趴了会儿,手攀着许连琅的纤细的小臂缩了回去。   就像是张成所说的,酒是个好东西, 解千愁,也撞怂人胆。   路介明半睁开那双已经完全迷糊的凤眼,迷迷瞪瞪的去看许连琅,看了好一会儿,突然道:“姐姐,我又做错了。”   他话语很轻, 口齿间喷出的酒气很浓烈,酒罐随意瘫倒在地面上,烛泪顺着金莲花座灯盏流下,在几案上堆成薄薄的一层浑浊的白液,而后又慢慢在空气中冷却。   殿内一时寂静无声。   许连琅不知道他又在为什么事道歉,她抚开他被汗濡湿的头发,少了头发的遮挡,可以清楚的看到他蹙得紧紧的眉尖,蹙成了个紧紧的“川”字。   许连琅情不自禁想要去给他抚平,嘴上吓唬他,“你老这样皱眉,老了之后就会生出皱纹,要丑死了。”   不知道他听到没有,许连琅微凉的手帮他轻轻按着太阳穴,杏眼映上烛火的暖色光调,“介明,你想如何做,便如何做,我知道的,你有苦衷。”   他的歉意在酒精中发酵,这句话,抚平了许连琅这几日心上卷起的所有的涟漪。   也许今后都要这样,七殿下路介明是七殿下,奴婢许连琅是奴婢,他们再也不复之前亲昵,只有主仆尊卑,这样也没关系。   真的没关系。   她很好哄,一句“抱歉”就可以了。   “汪!呜!嗷嗷嗷!”   小路子的声音远远而来,路介明喘了口气,睁大了眼,像是突然从酒醉中清醒了过来,但许连琅看他晕晕乎乎的身形,就知道还是醉的厉害。   她扶住他的肩膀,“你小心点儿,听到小路子声音了?它叫了这么久,估计就是想见你。好好睡一觉,明日好抱抱它,它太粘人了。”   路介明睁着眼睛看她,喉结上下滑动着,“太傅将小路子带过来了,以后我不在的时候,小路子就可以陪姐姐了。小路子小路子,这个名字起得好,姐姐只要叫狗,就能想起我。”   他像是根本听不到许连琅的话,东一句西一句,自己与自己对这话。   许连琅却觉得这样的路介明可爱的打紧,这一晚上像是要说完之前吞咽下的所有的话。   有太多话了,清醒时问不出,现在脱口而出好像都没有什么压力了。   许连琅望着他,他脸依然红,嘴唇上也红,眸光原本没有焦距,现在突然开始灼灼发亮,肉眼可见,他呼吸都开始变的紧张起来。   他用那双发着光的眼珠子一眨不眨的盯紧了许连琅,绯色的唇勾起,是个很混不吝模样,这是许连琅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出这样的神态,不知道是不是醉酒的缘故。   他脸蛋红红,唇抿了又启,“姐姐喜欢什么样的人?”   许连琅懵了一下,突然就想起那日没机会问出口的事,眼睛不自觉的去看向了他的唇瓣,口中的话不过脑子成了下意识,“倒也没什么具体的想法”。   路介明现在的模样单纯极了,白纸般的少年湿漉漉的眼眸,像是还没有带上大人世界的诸多肮脏,她内心着实罪恶了一下,自动的将那夜同床共枕的唇上异样归结为自己的梦。   路介明还是小。   她现在反倒开始庆幸,幸亏没有问出口。   少年还在眼巴巴的看着她,今夜的路介明着实有点乖,这个环境很轻松,少年动作迟钝,转动眼珠的动作都慢了半拍,这让许连琅所有的戒备都消失了,她戏谑的道:“应该得和我家殿下一样俊秀吧。”   手指甚至勾了勾路介明的下巴,下巴光洁,还没有长出胡茬,“但总要比殿下大上个七八岁吧。他们都说,老男人会疼人。”   她自顾自的说着,“年纪太小的,我不可,嫁了人还像是在养儿子。”   路介明扬高下巴,不许她再碰,再问多少遍,答案都是一样的。   他年纪小,如果年纪大些,也能够进入她的丈夫考虑行当。   路介明的眼睛亮起又黯然,似乎只是一刹那的事,他那颗心被揪的很紧,到现在已经有了窒息感,他不得不微微张开口,才能从嗓子眼挤出几个字,“姐姐对年纪小的有偏见,不是所有人都……”   许连琅打断他,笑盈盈的望过来,她悠闲道,随口一提的语气,“别的我不知道,但我家这个,真的像是在养儿子呢。”   这回路介明是彻底说不出话了。   年纪是鸿沟,还是道无法跨越的鸿沟。   许连琅帮他放好床幔,偌大的主殿总有冷气从外面泄进,放下床幔之后,便好了很多。   天气转凉了,外头那株红梅不知道今年会不会开得早一点。   许连琅看路介明没有睡意,便又接着说,“若将你当作丈夫,我只觉得有悖天伦,我可一向拿你做亲弟弟对待,所以被容嫔娘娘那般说时,才会气急败坏。□□啊,介明,太可怕了。”   她从他发间捏了一缕,手指灵活的编着辫子,“你还记得吗?有一年你跟我赌气,便要与许连珀相较,你执拗,单揪住血缘这一点钻牛角尖,但这个世上啊,不是只有血缘才能生出亲情,你与许连珀在我心中并无什么不同,我照料你这许久,早就生了感情,生了亲情。”   “你以为是因为你受伤了我才决定跟你回宫吗?”她嘴角浅浅弯起,“你来木兰围场的那段时间,我去陪了容昭,日子没什么不同,身边的孩子变成了容昭,容昭很可爱很会撒娇,但我就是控制不住的想念你,那个时候我才知道,感情到底是不一样的,你也是亲弟弟。”   路介明白玉般剔透的脸庞闪过怔然,他突然就听不懂许连琅这一连串的话的意思了,许连琅声音轻柔,还欲继续说。   本意是为了宽慰他,却扯的他那颗心更疼了起来。   感官都被堵塞起来,耳际甚至传来了簌簌风声,又落了多少叶子。   “姐姐,如果我说我喜欢你呢。”   他低声无意识的脱口而出。酒麻痹了神经,手顺着床榻垂了下去,根本没有什么力气蜷起。   他知道,所有的奢望所有幻想中的出口都成了死胡同。   他鼓起勇气勇气的告白,被许连琅当作了小孩子醉酒的胡话,她甚至没有一丝惊讶,反而灿然笑开,“我知道呀,你当然喜欢我。”   “不是弟弟对姐姐的那种……”他真觉得酒液已经被胃消化干净,除却身体越发沉重,大脑的每一根神经都在叫嚣着。   许连琅看着他犹然稚气的眉目,嗤了一声笑了,不带任何贬低,单纯觉得他孩子气,“若是男女之情,那是不是介明到了年纪,开始关注身边姑娘了,恰好你姐姐我又生的貌美。”   她语调活泼,当作小孩子玩笑看,不放在心上的态度让路介明越发认清。   “介明,这不是真正的喜欢,你多外面看看,你就会发现,你对于我的感情,就真的只是亲情,你只是年纪小,以为这莫名其妙的感情是爱,是男人对女人的爱。”   她苦口婆心,看到路介明终于点头,紧憋的那口气才终于松开。   她远不如表现的那么平静,但说出的话却与心中想的别无二致。   路介明对自己的喜欢,她不是完全意外,但也像是她说的那般,这份喜欢定然不会是男女之爱。   他只是少年“情窦初开”,错将亲情当作了爱情,错将依赖当作了占有。   幸好路介明在这件事上没有那么钻牛角尖,他没有再提这件事了,懒懒的打了个哈欠,自己拽起了被子,背对着许连琅,像是终于困了。   四儿敲了敲门,送来了厨娘煮好的醒酒汤。   醒酒汤还很烫,许连琅端了进来,看到他半蒙起了被子,想着再留下去不太妥当,就想着换四儿留下来,“许是要等上一会儿,稍微凉一点的时候,叫殿下起来喝了。他困的话也要喝,不然明早起来会头疼的。”   四儿都记住了,道:“那我半个时辰时候叫醒殿下,许姑娘辛苦了,快些回去睡吧。”   许连琅笑着摆手,推开了沉重朱门,朱门“吱呀”,月光透过门缝洒进。   床榻上的路介明却突然坐起身,床幔被他撩起,少年的脚掌直接与冰凉的地面接触,他没有靠近许连琅,手背在后面抓住了床幔边缘的流苏,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力气,流苏被他扯掉很多。   “姐姐,明日我就启程去西北,西北旱灾虽有缓解,但众多流民无处安身,这一去,不知要多久。姐姐莫念。”   许连琅总觉得这一刻的路介明有什么地方不大一样了,少年的成长发生在每时每刻,身高、骨骼、声线……无一不在发生着变化。   但此时此刻又不一样,月亮布下的银辉笼罩住了他全身,他眉宇坚毅,目光游离,浓烈的情绪缀满了全身,但他的情绪又突然变得很淡很淡。   像是成长无时无刻,长大却只在一瞬间。   很久很久以后,许连琅再回忆起这时,才猛然发觉,长大是残忍的与过去的自己割裂,路介明厌弃着自己,他的割裂,是这段感情。   第二日,许连琅醒过来的时候,听说路介明已经出了京都。   他是连夜走的,没有惊动任何人,许连琅后来去收拾床榻,看到了那只空了的碗和枕头下的玉镯子。   四儿被他留了下来,小尾巴似的跟着许连琅,他说,昨日殿下等这碗醒酒汤凉了,喝干净了才走的。   他很听许姑娘的话,将那碗醒酒汤喝的一滴不剩,但再也没有睡了。   许连琅拿过那玉镯子,很细一根,玉质温凉,触手却有些暖,这玉镯子许连琅很熟悉。   是原来她那一个。   年头太久,许连琅都快要记不清自己还有这么一根玉镯,就连当初送给管事嬷嬷的缘由都记不清了。   但没关系,有人替她记着。   四儿不知缘由,如实道:“殿下要我交给姑娘,说是物归原主。 第71章 你替我守着她 我不找殿下,是来找我那……   院中那株红梅开花时, 恰逢京都第一场大雪。   雪点子起初很小,落到地上,仅仅地皮湿, 只有在树梢花瓣上可以看见一点点雪白的晶莹。   后来雪渐渐大了,踩在地上会“咯吱咯吱“响, 很厚一层,都要将红梅掩盖住,微末的点子红, 反而不再突出。   触目的白,刺目的白。   太后娘娘一大早就送来被红绸包好的贺礼,宫里的老嬷嬷亲自过来, 指着脚下的大红灯笼道:“咱殿下虽然还没回来,但这生辰还得过, 宫里都弄喜庆些。”   腊月初八,路介明的生辰。   各宫的贺礼挨个送来,过生辰的人却回不来。   张灯结彩的乾东五所空欢喜着, 等不来它的主人。   听说西北灾民安置进行的有序, 被恶意引导的流民骚乱被七殿下一举压下,他行事稳妥,不拖泥带水,年岁又小, 杀伐果决,朝堂上那些嘈杂的口径渐渐统一。   前朝纷纷扰扰,他大功又立,前途渐被看好,与之相比,十五岁生辰的长寿面反倒没那么重要了。   贺礼接连送到, 在院里中放置不过须臾,就被鹅毛大雪覆上薄薄一层,许连琅指挥着人一起搬到了库房。   她突然就想到,并没有送过他什么像样的生辰礼物。   当初在耸云阁时便送不起,来了皇宫之后,与这些珠宝相较,她送的礼物,大概也入不了他的眼。   许连琅坐在廊下伸出手,腕子上的玉镯子晃晃荡荡,路介明说是物归原主,但这镯子套在手上的触觉却又陌生的很。   四儿很会说话,说让她当作殿下送的,兴许会好一些。   她说不清自己在别扭什么,好像是松了口气,但这口气没松到底,又被提了起来,送回这个玉镯子,是什么意思呢?   是与她清算,还是在试图将当年她给予的物件,一件一件还回来,然后两清吗?   她想这样也好,这个玉镯子也不便宜。   雪花瓣落到手心中,还没等她看清雪花的形状,便就化了水。   红泥火炉高高架起,四儿煮着热茶,茶香素淡,入口却极其香醇,真是好茶。   许连琅捧着茶杯暖着手,摇摇望那红梅。   她早年间冬日坠湖的确伤了身子,一年到头手都是冰凉的,到了冬季更是不好挨,免不了要长冻疮。   好在茶的热度透过杯壁传了过来,她手心都是热烘烘的,被冻僵的手指慢慢活络了。   她暖和过来后,就在躺椅上慢慢舒展开了身体,四儿又捧了一杯热茶递给她,“多谢四儿,喝些热的果然有用。”   四儿不知道从哪里得来些好茶叶,一连好几天都在午后拉着她在此地饮茶。   婢女们的目光频频望过来,许连琅鲜少脸皮厚,懒的动弹,想了想,被过了身去。   四儿指着那几个婢子高喊了一声,“看什么看,做你们自己的事儿去,许姑娘与你们一样吗!”   四儿似乎在这一群人中很有威望,他喊话之后,果然再没有视线落过来。   喝茶很有讲究,四儿也很守这种讲究,硬是拽着她一喝就是一下午,什么活计也做不了,也难怪婢子们不服气啊。   其实她也分不得什么活,脏活累活轻活小活,只要她伸手,四儿都抢着做。   她的小脸皮终于撑不住了,慢悠悠从躺椅上起来了,左右观望,看到了踏着雪来的小路子。   四儿瞅着那开的正好的红梅,找了把剪刀过来,“姑娘体寒,喝些热茶驱驱寒气。”   许连琅一怔,“你怎么知道?”   四儿“嘶”了一声,自觉说漏嘴,在许连琅看不见的地方上,使劲拍了拍自己的嘴巴,又反过来硬是找了借口,“看姑娘一直搓手,猜的。”   许连琅咳了一声,“你倒是观察入微。”   四儿嘿嘿嘿了几声,抿紧了嘴巴,果然他这笨嘴,差一点就将殿下临行前的嘱咐暴露了。   他自己给自己找补,“听殿下说了,耸云阁条件艰苦,吃食上都很差,以前没有条件,现在有条件了,姑娘得好好享受享受。”四儿笑眯眯,“人这一辈子多短啊,好吃的好玩的好用的,都得可劲招呼才行,四儿我有什么好东西呢,就来和姑娘一起用来玩玩,自己一个人搞实在是没意思。”   四儿煞有其事的拍着自己的脑袋瓜子,显得很是难为,“姑娘就当陪陪我呗。”   四儿手里拿着的大剪子在青石板上划了一道子,他不等许连琅回复,就跑开了,“我去给姑娘剪梅花枝。”   听不到拒绝的话,他就当许姑娘同意了。   他跑的飞快,站在那株红梅下时的背影,有点像路介明。   雪地看多了,眼睛总是会酸涩不已,她揉了揉眼睛,相像的背影反倒有些触景伤情了。   许连琅将热茶放下,转身去了厨房。   厨房样样齐全,再不复当时在耸云阁那般什么都缺,她轻车熟路,卧了两颗鸡蛋,放好配菜,长寿面细细长长。   她轻声道:“保佑我家殿下长命百岁”。   小路子嗅着味道来找她,咬着她的裙摆往下拽,小短腿往上蹦哒,她哄着它,“太烫了,你等一等,这么心急干什么呢。”   她用筷子挑起面条散着热,手指点了点狗脑袋,“你啊,太心急了,介明哪里和你像了,我也是眼拙了还觉得你像他,他啊,只会盯着这碗面,一脸平静,看上去不大愿意吃,但又总是会吃干净。”   小路子的饭盆干干净净,她小心往里面放着吹冷的面条,看它吃得狼吞虎咽,“这几年我煮面的水平提高了不少,便宜你了,小路子。”   她舔了舔唇,很香,她自己也盛了一碗,挑起一根面条从头吃到尾,“他走之前说,小路子小路子,我叫着你的名字,就能想起他。”   “小路子小路子小路子小路子小路子小路子”一口气,说了个尽。   她叫得小路子连连仰头,狗的眼瞳乌黑发亮,清晰的映照出许连琅那张脸。   嘴边的梨涡露了出来,是在笑。   她一把抄起狗,下巴抵在狗的脑袋上,“你吃了长寿面,我就当他吃了,你说他在外面有人会给他做吗?”   她自问自答,“他那么别扭一个小孩儿,想吃也不会说。”   窗外树梢上的雪簌簌而落,红梅被剪断,插·入剔透碧玉瓶,点缀了殿内陈设,树梢上却秃了。   四儿擦着红梅上的雪花,主殿里一片冷寂,路介明一走,像是带走了殿内仅剩的人气儿。   他不由的回想起那夜,醒酒汤被饮尽,路介明垂着头趴在桌子上好一会儿,再抬起头的时候,只冷声安排他留在耸云阁。   他自然是不愿意的,却又不敢反抗。   他不明白为什么,他与路介明年少一起长大,他知道七殿下待自己比别人总要多那么几分信任,就是因为深知如此,才完全想不到为什么会让他留在耸云阁。   “你在宫中待久了,这满宫的奴才总会给你几分面子,但连琅……她刚来宫中。”   说到这里,四儿就已经完全明白过来。   七殿下留下自己,是为了守着许姑娘。   “你替我守着她。”   他有些压不住情绪,让四儿研墨,提笔一字一句写下许连琅那些小习惯,很细致,他行笔很快,墨迹淡淡,那些他烂熟于心的东西,几乎是带着肌肉记忆般的写下。   最后,他抬起那双已经爬满血丝的凤眼,“她体寒,早年因我浸了寒水,我找御医要了方子,只能慢慢调养,这茶你日日煮给她喝,再过几日,熬好药,哄一哄她,让她喝了。”   “她畏苦,你提前备好蜜饯糕点,马蹄糕是最好的。”   他语气不疾不徐,缓缓道来。   其实七殿下说了很多,他将大半的时间耗在这上面,乌夜漆漆到晨曦一线,再到他翻身上马,口中不停,想了又想,他是个话少的人,在许连琅的事情上,唠唠叨叨,絮絮叨叨。   四儿陪他站在清晨雾霭中,少年人的心迹最是相通,那酸酸涩涩的情绪像是刚刚发酵的酒,不够味,以为能多喝,其实是毒。   碧玉瓶被碰了一下,梅花瓣很小,抖出来的水珠却不少。   院子里来了生人,小路子那条狗很看家,总是要叫的撕心裂肺,这次却喊了几声,就安静了。   他掀开帘子,大老远只看到那只吃饱喝足的狗尾巴都要晃掉,围着一个人的脚打圈圈。   他还是叫,但那叫声完全变了调,嘤嘤嘤……像是在求抱。   四儿走近几步,看到那白眼狼子小路子已经被人抱到了怀里,那叫一个之乖巧。   这不是殿下的狗吗?为什么对着别的男人献殷勤?   更要命的是,许姑娘也跟了过来,手穿过男人的手臂,摸了摸小路子的脑袋毛。   窦大人窦西回与殿下的同盟关系,他是知晓的。   他横插到许连琅与窦西回之间,笑意盈盈,“窦大人,我家殿下还未归,您若有事,不如等殿下回来再说。”   他边说着,边将那白眼子狗扯了回来,用力按住狗脑袋,“窦大人请回吧。”   窦西回好涵养,轻轻松松捏住狗脖子,“我不找殿下,是来找我那半条狗的。”   他这么说着,眼睛却望向了一旁的许连琅。   许连琅安静的站着,看着并不想参与到他们之间的对话,两个人沉默的时候,她才道:“四儿,我煮了面,你要吃吗?长寿面,殿下不在,我们替他吃了吧。”   四儿心里泪流满面,还是许姑娘念着自家主子,狗这玩意儿不是都说护主吗?屁!   四儿刚要抬脚去吃面,就听得窦西回道:“我可以尝尝吗?”   你可以尝尝个屁啊! 第72章 冷淡 殿下,不太好,许姑娘与窦大人………   到了年根儿底下, 丽贵妃回了趟母家。   大将军刚刚拔营回朝尚在休沐,亲妹妹难得归家,自然好生款待。   饭席间丽贵妃闷闷不乐, 六殿下今年未归,她心里总是空落落的。   大将军今年又立战功, 接连受旱灾寒灾匈奴大受损失,明年可以安稳一年,他神清气爽, 久在外面征战,自然格外珍惜此刻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时刻。   妹妹坐惯了宠妃,性子跋扈, 他有时也十分郁闷,大过年的, 总是要把后宫那些女人之间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交代一通。   说来说去,绕来绕去,还是皇后。   都斗了半辈子了, 还不嫌够。   大将军闷声喝了一大口酒, 大声的“啧”了一声,“娘们之间的事,就别说了,男人在外面保家卫国, 你们在后面唧唧歪歪。”   他使唤起在一旁撺掇的妻子,想把人支走,“去给老子盛点鱼汤,老和那群笨蛋匈奴晃悠,老子得喝点鱼汤补补。”   他扬手往嘴里撒了一把花生米,转头对妹妹说, “你说太子都被废了,大好的前途等着咱们稷儿呢,给哥哥笑一个。”   丽贵妃不乐意,手里捏着酒杯,她哪里笑得出来,小口小口的抿着,“哥哥知道什么,没了那个草包,还有别的人等着呢。”   “一个小杂种,还敢跟我稷儿抢。”   大将军仰靠着身体,他这几年到底是老了,行军打仗受了不少伤,积雪消融,气温又降了下来,寒风顺着骨缝往里面挤,他揉了揉膝盖骨头,好一会儿才想到妹妹说的小杂种到底是哪个。   “到底也是陛下亲生的,你说话总得注意点儿。”他想着回京途中偶然遇到的路介明,当时他牵着马后面跟着下属,浑身脏兮兮的,脚下的稀泥漫到了裤腿,长相不似她母妃,但还是一样的明艳。   大将军起先认不出他,后来还是福将附在他耳际小声提醒的,此次与匈奴的最后战斗,还要多亏了他在后面的小小接应。   他做事实在漂亮,大将军不由得郑重审视,他的外甥就是皇子,他当然知道这些皇子都是什么尿性,话说的好听,真做起事来,看谁不靠谱。   但这位七皇子倒是出乎意外,至少是个能顶事的。   他久在上位,爱惜人才成了本能,但涉及利益之争,才能就成了拦路虎,小外甥的前路容不得这只虎,“他母妃那事是他死穴,你在这上面下手就行了。”   丽贵妃红唇娇艳,帕子压在上面,色泽稍淡,“没用的,陛下一直避讳他母妃的事,前几日还在翊坤宫提及,升一升位分,老七也大了,母妃还是嫔位不合适。”   丽贵妃这辈子最恨的两个人,其一是位分上压她一头的皇后,另一位就是能独占了圣宠的容嫔。   她恨的咬牙切齿,以为这女人早就没有明天可谈,却没成想,他的儿子还是熬出了头。   大将军接过妻子盛好的鱼汤,浓香绕鼻,尝进嘴里,却腥的很,他突然就没什么胃口了。   “总会有办法的,你总是要沉住气,一切有哥哥呢。”   “七殿下年纪小,年纪小就容易出事,你还怕他出不了事吗?”他抬手想去揉揉妹妹的头发,妹妹头上金钗摇晃,他看了看,没发现可以落手的地方,幽幽叹了口气,小的时候手指还可以从发尾穿到发尖……   他武将出身,最不屑的就是做这些小人之举,但他就这一个妹妹,父母临终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个妹妹,他不能不管。   大将军吃不下去了,草草结束了家宴,抱着小妾刚生的小儿子去了后院,小儿子很伶俐,羊角辫晃晃悠悠,抱着爹爹的脖子撒娇。   庶出的孩子打小就知道讨好人,他们活的不容易,在正房的欺压下苟活。   大将军看着小儿子干净的眼眸,抬手刮了刮他的鼻子,“你娘出身不好,你也就没什么未来,爹爹疼你又能如何呢?”   “得投生到个好肚子啊。”他意有所指,眼眸掠过花坛底下没有消融的雪,“总得让陛下再见一见容嫔。”   妇人之仁,总是最好利用。   ……   除夕守岁那日,窦大人正好在宫中轮值,百转千肠给许连琅递了个字条。   约她梅园小胡一聚。   许连琅看到字条的时候,四儿也在旁边。   火炉滋滋的燃着,她张着手烤着火,手心热乎乎的,字条上的墨迹让她有些踌躇。   四儿又在泡茶了,茶味越来越浅,药味越来越浓,她推开四儿递过来的杯盏,“你老实跟我说,这是什么茶?”   这茶奇怪的很,细细闻上一通,茶味很淡,但真的泡开了味道又浓的很。   现在茶味越来越淡,某一天开始,舌尖上留下的味道都是药的酸苦。   她目光炯炯,将那字条又重新叠好,放在脚边,似乎并不是很在意。   四儿心里发虚,额上发汗,“怎么了呢,没什么啊”,他为了力证茶里没什么不好的东西连喝了三大口,烫的他火烧火燎。   许连琅郁闷,她又懒得计较了,不再肯喝那茶水。她将字条丢进火里,火势很旺,顷刻间成了灰烬,消失在了火炉的煤灰中。   四儿小心翼翼问:“姑娘要去赴约吗?”   “窦大人瞧着有些喜欢您。”四儿索性把话挑明,殿下生辰那日的长寿面许姑娘并没有给窦西回吃,姑娘事后并没有说什么,只说面煮少了不够吃。   窦大人显然贼心不死,借着小路子的缘由,来了数趟乾东五所。   一来二去,驾轻就熟,突然就成了熟客。   许连琅不诧异四儿的挑明,她眨巴着眼,反问他:“你觉得窦大人如何?”   如何比得上殿下!   虽然心里是这么想的,但四儿不能说,皱着一张脸道:“窦大人在京都贵女圈子很有名。”   “的确如此,”她搭话,“但我今日不准备赴宴。”   窦西回是良人,是多少女子的梦中情人,许连琅不是那清心寡欲的圣女,好看的面孔谁能不爱,许连琅自然也是对窦西回从头到脚处处称赞。   谈吐、举止、风度无一不是尚佳的,更重要的还是对自己有那么点喜欢。   她当然不否认自己的心动,但这种心动过总是少了些什么。   太中规中矩,毫无激情可言。   她觉得,似乎爱情不该是这样的。   她不知道如何解释自己的这种心境,只能归结到对方身份太高,自己不想嫁过去成为小妾。   她很能认清自己的身份,她这样的平民身份,如果能肖想镇国公府当家主母呢,就算是窦西回敢给,她都不敢要。   不过这些都不是她今夜不去赴宴的理由,梅园小湖是出了名的好看,湖面冰河刚裂,梅花瓣坠落其中,破碎的美,破碎的点缀,是宫中独一份的美丽。   这样美的景致很挑时令,过几日各宫妃嫔就在那里举办了小宴,如今闲杂人等一律不准进入,窦西回不知道得了什么法子,可以赶在众位娘娘之前一睹胜景。   机会难得,机不可失。   但许连琅今日有人要等。   “你说,除夕了,介明会回来吗?”   除夕夜不同寻常,兴许她离家日久的小殿下会回来。   她想见他,想第一眼见到他。   路介明走了这么久了,没有给她写过一封信。   她能察觉到他情绪的变化,但又不知道他在生什么气。   生辰没回来,总不能除夕也不回来吧。   她找了个小毯子围在身上,手臂搭在床榻边,侧着脸看着窗外燃放起的烟花。   一声接一声的,在她耳边炸开。   她想,都是这样的轰隆声,那个怕雷声的小孩儿会不会怕烟花在天空炸裂开的声音呢。   火炉的银碳少了些,热源一点点减弱,许连琅困了,她想着去填些炭火,眼皮阖上了就睁不太开。   很浅很浅的梦里,梦到了路介明骑着白马回来了,他朝着她笑,只是笑,问他笑什么,他也不说。   她好奇极了,为什么要骑白马呢,白色被毛多不好洗啊。   她努力想要发表自己的见解,竭力想要睁开一双眼,最后也不知道到底眼睛睁没睁开,视线里只有个模糊的影子。   该是个男人,很高大,一身玄色劲装,手腕处利落的扎起,高高束起的马尾清爽利落,他蹲在地毯上,在往火炉中加着碳。   许连琅分不清是在做梦还是真的醒了,就在这半梦半醒中,感觉身体一轻,她被人安稳的放在了床榻之上。   这是主殿的床榻,她甚至于还挣扎几下,觉得自己不能躺。   但将被子覆盖在她身上的那双手力气太大了,轻而易举的瓦解掉她的动作。   许连琅终于睡沉了。   四儿跟随在来人身后,他大气不敢喘,看到他拿开茶壶盖子,检查里面的药料,又听到他问,“最近可好?”   像是被咬住后脖颈肉的猫,他浑身的汗毛都要立起来了。   “殿下,不太好,许姑娘与窦大人……”   许连琅这一夜睡的很好,醒来时还伸了伸懒腰,手指碰到个人,瞌睡吓退了大半,猛然坐起来。   她牙齿咬上舌头,才能将自己惊喜的那些语无伦次的话语压回去。   倒是路介明先开了口,“新年快乐,姐姐。”   他安静的坐在床边,黑袍子紧紧裹着身体,原本因为抽条而过分纤细的身型变了,有了男人的挺阔和线条。   五官与脸型终于调整到最佳比例,才多久没见啊,男孩子的变化还真是惊人。   他整个人都很淡,浅淡的眼神和冷淡的话语。   许连琅的喜悦像是被兜头浇下了冷水。   她手脚并用从床榻上爬下去。   路介明只是看着她而已。 第73章 路介明婚配 他对于我的那份感情,兴许……   大抵再见故人的“近乡情怯”在作祟, 一别三月有余,许连琅反倒是不知所措。   路介明眉眼疏淡,鬓发飞扬, 高挺鼻梁在暮冬疏浅的阳光下括下阴影,让他整个人都显得不好接近。   他天生一副冷脸, 许连琅一直知道,但从来没想到这样的冷脸如今会冲突了自己。   明明长相没什么大的变化,只是他那面对自己一直弯起的弧度没了……   他还是会叫“姐姐”, 衣食吃用上待自己别无二致,但的确是发生了变化。   许连琅心下摸不准,赤着脚站在床边, 她睡意朦胧,外衫虽然还披在身上, 但领口大开,露出大片的肌肤,精致的锁骨清晰可见, 随着她的呼吸愈发诱人的柔软起起伏伏。   路介明的视线只掠了一眼, 他扭过了头,望向了几案上的碧玉瓶中插着的红梅,红梅谢了几瓣,蜷了角的落在书页上, 恰恰好是那个“琅”字。   他的字写的很好,师承名师,不仅如此,皇帝还时常将他抱到膝上,亲自引着他的指尖一笔一划的教。   撇捺之间字有筋骨,笔势收束极为利落, 字如其人,清瘦有力,龙飞凤舞之彰姿却颇为内敛。   但那一个“琅”字却独独不同,每一个笔画之间似乎都驻停许久,墨迹渲开,似乎每一步都用尽了心力,情绪明明白白的晾在上面。   他骤然起身,踱步到几案边,抬手将那本页扣上。   这是他走之前写的了,一别这许久,谁都没发现这个字,就像是他的那份心意一样,谁能不在意,也不在乎。   当初写下时满腔柔肠都恨不得喷薄出来,现在合起来又恨不得凭空生起一把火,烧了,燃了,但他又舍不得扔,想盖上厚土,成为棺椁。   他舒了一口气,高挑的马尾扫过他的脊背,他高大的身体蹲了下来,将许连琅的鞋袜拎了过来,放在了许连琅脚边,“姐姐穿好衣鞋,就回去吧。”   他不欲多说的样子,让许连琅憋了这许久的关心的话无处可说,她只能应了一声,匆匆整理衣服,快速出了主殿。   出了主殿才看到侯在院子里的一众宫侍,天气正冷,他们目光热切,落在了一个姑娘身上。   姑娘面生的很,容貌娇艳,生着一双桃花眼,眼下的卧蚕像一轮小小弯月,笑起来像是冷泉叮咚的溪水。   身上穿着暗红色的小袄,雪白的毛皮领子围着她白嫩修长的脖子,湘竹罗锦裙衫散着层淡淡的柔光,娇养出来的一身矜贵的皮肤在微风中已经泛起红。   若说人与人之间的云泥之别,许连琅觉得这就是了。   她身后围着三个婢子叽叽喳喳,她踮起脚尖,露出的绣鞋不着寸毫尘灰,可以说从头到脚都精细到了极致。   那双妩媚又俏皮的桃花眼直勾勾地望向了四儿掀起的帘子,只可惜,帘子后没她想见的那个人。   四儿笑呵呵走过来,行礼,“郡主,殿下连夜赶回来,现下已经歇下了。”   她面上浮现出明媚的笑意,鲜活灵澈的气息扑面而来,自带骄纵,“你且去通报一声,看他让不让我进去。”   她过分胸有成竹的模样有些灼痛了许连琅的眼,暮冬的寒风总是干的很,她使劲眨了眨眼睛,心里的滋味不是太舒坦。   四儿似乎是远远看了许连琅一眼,眼神里意味不明。   有人低语交耳,轻声说着这位姑娘的身份。   太后母家里的舒和郡主,魏姝凝,荣亲王的独女,掌上明珠。   论宠爱,身份上倒是比一些妃嫔所出的公主还要高。   许连琅不知道她与路介明是何等关系,但大抵还是不一般的。   四儿进去通报,不一会儿再出来时,就高高的将帘子掀起来了,“郡主,殿下请您进去尝尝太后娘娘刚赏的杨枝甘露。”   魏姝凝脸上迅速浮出一朵娇俏的红云,她拉着身侧婢女的手检查自己的妆发,步伐是压不住的雀跃,进去之前,自做了主让四儿一众内侍退下,见四儿迟迟不动,又道:“他是渴还是饿,这不都有我呢嘛!”   四儿硬着头皮解释,“您是郡主,哪有您来照顾之说?”   “怎么不行”,她纤细的手指扯过身上小袄的缎带,一边走向室内,一边脱下挡风的外袍,“本郡主乐意。”   四儿依然紧紧跟在后面,亦步亦趋,魏姝凝看了,只是笑,指尖隔空点在他的肩膀,“不信你瞧着,看看他让不让你出来。”   她像是只骄傲的小夜莺,栖在枝头,扬颈高歌,无论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周围都是一大群人抚掌叫好。   这是富贵人家娇养疼爱出的女孩子,她的神态许连琅并不陌生,甚至于几年前,也可以在她脸上看到这种骄纵,她虽不及郡主出身这般好,但父母给的疼爱却也只多不少。   她下意识抚上了自己的脸,已然大变了样儿,嘴角往下垂着,眉宇间尽是恭谨。   这是离了家来了路介明身边养成的,在热河行宫要为那点子吃食筹谋,来了皇宫却也没好到哪里去,吃穿上不必折腾她,又在别的地方搓磨。   她捏着掌心,看着四儿又一次掀开了帘子,他垂头搭脑,带着殿内侍奉的所有人都出来了,显而易见,是路介明亲自开了口。   情窦初开的少年少女,孤处一室,总是有那么几分旖旎惹人猜想。   许连琅指尖的温度很快就消散开来,她用力定了定心绪,刚想扭头回自己那间小耳房时,四儿已经站在了她身边。   “姑娘,殿下今年年岁虽然不大,但也不小了,太后有意撮合舒和郡主与殿下。”风势突然就加大了,凛冽起来。   许连琅嘴角撑起一个格外美丽的弧度,只是这弧度带着强撑的顽强,“舒和郡主的父亲荣亲王是有实权的,军队精锐,封地又在富庶江南之地,膝下就这一个女儿,是门好亲家。”   四儿没料到她直接说出其中的门门道道,联姻之道,强上加强,总是有砝码的,许连琅久在深闺,前朝之事却也不是完全不懂。   她本就聪慧,想到这一层上也就理所应当。   她抬脚就往耳房走,四儿紧跟其后,“只是……”   “只是”,许连琅接过他的话,“我本以为殿下还小,其实细细一算,的确是可以订婚的年纪,刚刚瞧上去,殿下对郡主也颇有好感。”   她将扑过来的小路子一把抱起,挠着狗的下巴,舔了舔干涩的嘴角。   “我不是这个意思,”四儿竭力想要表达,却突然一眼望进许连琅那双雾气朦胧的杏眼中。   他想许姑娘哪里是不明白,或许就是太明白了,才不愿意去相信。   他哑了哑,“殿下……对姑娘你是不一般的。”   “我知道,是不一般”,她摇了摇头,“他走之前,我说那种感情仅仅是依赖,是亲情,你瞧,我说对了,才不过三月余,他看过了外面的风景,便也发现眼前的一切就是那圆咚咚的井口,他才不会是井底之蛙,他对于我的那份感情,兴许他终于认清了。”   四儿彻底哑口,他突然沉默,许连琅反而笑了,“你也发现了吧,他这次回来,待我不一样了。”   外面又是熙攘成一团,有公公通传,太后娘娘亲临。   许连琅走到窗边,看路介明与舒和郡主肩并肩行礼,郎才女貌、金童玉女,她看了那么多的话本子,突然觉得那些文字有了实体,他们的确是相配的。   无论是相貌、身份还是……年纪。   许连琅感到心在被自己硬往上提,心在往下沉,要沉到镜花水月的深处去,她不许,扯着自己的心要它浮起来,她告诉自己,这样很好,很配,路介明未来的妻子就该是这样的。   这样的话说多了,她自己就信了,就像是她现在嘴角的笑意一般,只要弧度扯出来,所有人都会以为自己在笑。   “太后娘娘过来了,你得去伺候吧。”她微微眯起眼睛,藏起正在眼底肆意弥漫的酸涩。   大红灯笼高挂,五步一灯盏,全宫灯火通明,犹如白昼,今夜月色实在是好,小芽儿一般悬在夜幕上。   斗角飞檐上的小灵兽都被红色丝条装点起,阑珊的星斗稀稀疏疏错落有致,积雪残卧在枯草上,萧萧索索又密切紧密。   窦西回那张脸在这样的景致下实在好看,有朵梅花瓣打着旋儿的落到许连琅发间,她怔忡着看着他,并不知晓。   窦西回骤然笑了,眸色清凉,嘴角弯起的同时,那酒窝像是盛了蜜水。   他在看她,她在看他。   有人沉沦其中,有人却难以融入。   许连琅挪开视线,蜜水再甜,她都无甚心情去细品,出于礼貌,她也笑了,“多谢你,梅园小湖的景致的确很好。”   除夕没约成,窦大人始终是不肯放弃,今夜再约,真的把佳人约了出来。   他笑容一直拢不上,年年今宵,年年独身一人,今年身侧有她,也算是一种圆满。   哪怕看出了她的心思不在于此,他也是高兴的。   他抬起手想要去帮她拿下那瓣花,他们背着光站立,窦西回只得弯下腰去找,许连琅猛一抬头,两个人的距离拉到咫尺之厘。   许连琅甚至可以感到他鼻息的温热呼吸,“腾”的一下,面红耳赤。   窦西回那本来要去捻花瓣的手转了方向,扣住了她的后脑勺。   这样的姿势极其暧昧,许连琅感到不妥,刚想拉开距离,就听男人湿热口吻轻柔道:“连琅,你该是知道的,我……”   话没说尽,就听得一声枝桠踩碎的动静,很大一声。 第74章 是情敌吗 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七十四章   梅花枝叉重叠处, 依稀可见来人的月白色蜀绣衣袍,青竹般的俊秀身型很好认,他踏着积雪来, 鞋面上有层薄薄的雪纱,慢慢的化了, 雪水在鞋面上晕开一片深渍。   路介明单手提着一盏烛灯,缓缓挑起下巴,下颌角到下巴的线条分外凌厉, 他似笑非笑,先唤了人,“窦大人。”   窦西回还未有所动作的时候, 许连琅已经一手推开来了他,她脸上绯色未消, 被抓包的模样在两个男人眼中都变了味,她本就已经是了成熟的蜜桃,现在更是垂涎欲滴。   窦西回一双眼黏在她身上, 唇上的笑是压抑不住的。   路介明手骨绷起, 烛灯里的灯盏明明灭灭,拢在袖中的指骨被捏的咯吱作响,像是要捏碎开,他面色掺杂了积雪的冰寒, 一步一步站稳到了窦西回面前,恰恰好将许连琅挡在了身后。   “窦大人倒是闲情雅致。”他话中有话,间或吹来阵阵冷风,梅花瓣上、树梢头的雪块成片掉落,可以听到清楚的雪块坠地声,他的声音也越发的铿锵, 有了质询的意味,“大将军一手做出的事,大人知道多少呢?我离京之前大人的保证要成了笑话吗?”   他又高了些。如今与窦西回站在一起,已经算是视线齐平。   窦西回并不愿意承认自己在比他小这么多年岁的少年面前,感受到了压迫。   他更没料到,一开口,就是指责。   印象中的路介明并不是个喜怒形于色的人,这样堂而皇之的责问是不尽符合他的一贯作风。   事出反常必有因,这个“因”大概就是许连琅。   窦西回很清楚他们之间的关系,自然也很明白路介明对于许连琅的看重,但却想不清楚他的怒气为什么会这么大。   不是他自负,放眼京都,他都是最好的适龄女子丈夫人选。   许连琅与自己接触,不管是于姐弟情谊来说,还是于他自己的登基筹码来看,都是百利而无一害。   路介明的不满意,他参不透。   但既已成为他麾下一员,窦西回便也没有理由不如实相告,“大将军回京不久,深居简出,连宫宴都一再推脱,殿下这次赈灾之地一向不是大将军的地盘,此次出手,多半是因为丽贵妃。”   “年前,丽贵妃回了趟母家。”   平心而论,如今众位皇子中,风头最劲的除却六殿下,就是眼前这位。   但这两位又实在没什么可比性,六殿下母妃能带来的优势是远远高于路介明那么点子已经显露出来的才华与智谋。   更何况,路介明做事一向低调,也不喜招展,很多功劳都悄悄抹去,皇帝也有心帮衬,只挑那么一两件微不足道之事予以嘉奖,朝堂百官并不看好他。   他本以为就算是丽贵妃想要下手,至少也是要等到一两年之后,但他显然错估了皇家子嗣争斗的残酷。   路介明的归期是没有这么靠前的,大将军出了手,赈灾最后的重建工作直接给了六殿下,一群灾民闹事,压也压不住,早有预谋之事,一脚进了坑,就洗不干净。   路介明到底年纪小,在老油条手里滚了一遭,只能草草了结,事态仍在发展,幸好路介明已然全身而退。   看似毫发未伤,其实动了根基,下次再委派,就不是这么轻易的事了。   同盟一麾之下,窦西回也受到了微弱波及,本欲寻个其他机会再找七殿下,却没成想,这花前月下,心上人在旁侧之际,却要谈论这风云诡谲的朝堂政事。   他心下觉得可惜,视线偏移,掠过路介明去看许连琅。   许连琅显然并没有搞清楚情况,她长长的睫毛遮住漂亮的眼眸,指尖搭在了腕子上的镯子上。   窦西回叹息,打起了精神应对路介明。   他与路介明同盟的换取条件就是帮他盯好京都这边的风吹草动,这几个月他们之间的书信往来一直密切,但信中内容实在寥寥,远在京都千里之外的路介明早就对朝堂时局了若指掌。   他很难猜到路介明到底是如何做到的,尽管有了诸多疑问,还是要一一压下,他与路介明之间本就没有什么交易该有的公平可言,尽管路介明也只不过是个无甚实权的皇子,但君臣之仪,却不能罔顾。   他既已经认准了他,就要先学会在他面前低下头。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打着哑谜般的细捋手段、谋略,矛头的指向早就明确,路介明选择按兵不动。   他在外呆了三月,是时候留在宫中会会那些牛鬼蛇神。   许连琅着耳听着,他们并没有避讳她,她也听出个大概,重新认识了窦西回与路介明的关系。   梅花种植的很密,清香幽幽,溢在鼻端。她用力吸了一口,除却那微弱的香味,更多的是直冲肺腑的冷气。   在外面呆久了总还是冷的,她抱着肩膀,原地跺了跺脚,借以回暖。   他们在谈公事,她不欲言及自己的寒冷,提早结束他们这来之不易的会晤。   皇子与朝臣的关系往来一直都是历朝历代皇帝最为介怀的事,今夜算是偶然碰上,实属难得,今后再找时间怕是不好找。   她揉了揉冻红的鼻子,合起手掌在嘴边聚拢,哈出的气都成了白雾。   恰逢风渐大,她揪紧了领口,安静的呆在路介明背后,他身姿挺拔,肩宽腰细,腰背恰恰好挡住那些风。   她又靠近了他几分,她走动的脚步声很小,但还是被路介明注意到了,他脚步错开,微微扭转了一下角度,恰恰挡在了风口。   月白色的衣袍在风口猎猎作响,腰封圈住他劲瘦的腰间,他穿这种白色最为好看,但也恰恰是这白,让他腰间的那个绛红色的香囊更加显眼。   香囊很精细,上面绣着竹节样式,不知道比她绣的好上多少倍。   她定睛细细瞧上去,女人总是对这种东西天生敏感,几乎是立刻就发现,在边角的位置上有个小小的“姝”字。   许连琅知道他没有习惯带这些东西,以往她特意缝制了,要他佩戴,他会说害怕走动间不注意丢了。   他只妥善收好,从不佩戴。   许连琅以为他真的是不喜欢带的,现在看起来,是因为缝制的人不对。   她目光艰难移开,湖中有一处冰面断了一小块,里面的湖水波澜一股一股的往外冒,月色正好,湖面星星点点。   美景难得,难在一个不易得上。   那香囊也难得,难在郡主亲手缝制,养尊处优的人亲手做起针线活,连她都觉得体贴,跟不要说路介明。   她深感自己的情绪不对头,只能深深吸入冷气,再狠狠吐出。   冷气窜进了身体,才能镇定下来。   “连琅冷了,殿下不若现在回去吧。”窦西回突然开口,一下子拉回了许连琅的注意力。   他的称呼着实亲昵了。   她从路介明身后走出来,不好意思地捏着自己的手指,整个手掌都是红的,她搓了搓,取暖效果不大,“我还好,你们多聊些,我没关系的。”   窦西回径直朝她走过来,他长腿高身,几步就到了许连琅身边,两个男人的肩膀擦身而过,碰撞在一起,谁都没让开。   “你啊,冷了也不说,嘴唇都冻紫了。”   他声音很柔,男人对女人的柔声平白惹的路介明恼火。   “真的啊?”许连琅下意识去擦了嘴巴,因这几下擦拭,唇瓣越发殷红娇艳。   窦西回抬起手,终于拿掉了许连琅头上的那瓣花。   称呼、摘花、交谈甚至于肢体接触,都太过于熟稔了,路介明眯起了眼睛,伸手攥住了许连琅的手腕。   他的动作很快,那根细细的玉镯子卡在了他的手背,镯子很冰,她的手也很凉,他心头的怒火一瞬间消失。   是他没注意,明知她体寒,还让她在这样的寒冷的天气呆上这许久。   “姐姐,太晚了,我们回去吧。”   他口吻依然淡,但这淡淡中透着一丝恳切。   他攥着她手腕的手松了又紧,怕她不跟自己回去。   一走这三月,太多事超出了他的掌握之中,他从没有将许连琅归为自己的所有物,更没有将她变成笼中青雀。   但也就是因为这样,他的小百灵鸟有了绝对的选择权,当有更好的丛林出现,他完全没有办法挽留。   也不该挽留。   如今不就是吗?   时至今日,他一直在思考,带她进宫到底是对是错,尤其是在她完全拒绝自己之后。   幸而许连琅当即就跟窦西回道了别,哈着气随着腕子上的那只手往回走。   宫道上很清冷,节日气氛浓烈又惨淡,处处张灯结彩,但却没什么人。   许连琅一直都觉得过年嘛,人多才来的热闹,现在却处处透着压抑,她抬头看路介明露在外面的那节脖子。   点起脚尖,手便去捂他的脖子。   一如所料,路介明被突然而来的寒冷惊到,脖子缩了一瞬。   她咯咯笑,“像只小乌龟呐。”   路介明停下来,转过了身,他的眼睛明亮却也黯淡,月光透了那瞳孔,却照不亮眼底。   许连琅抿了抿唇,杏眼眼尾扬了起来,“想了许久,觉得很多话都可以不说,有一句不说我会憋死。”   她轻轻笑着,梨涡露在嘴角,灯火如草木葳蕤,“介明,生辰喜乐,十五岁这一年都要喜乐。”   到底是差这么一句生辰喜乐。   他们关系的转圜是在他十岁的生辰,这一天注定是不同的。   许连琅感觉到攥住自己手腕的手指动了动,而后力气卸掉了大半,像是要松开。   许连琅另一只手搭了上去,覆在了他的手背上,不许他放开,“我希望呢,你十六岁生辰的时候,可以吃到我煮好的长寿面。” 第75章 无欲无求 像是寻常百姓家里的丈夫…………   回宫路上, 因许连琅这一席话,气氛骤然缓解。   她在前面走,他在后面亦步亦趋, 又像是回到了当初在耸云阁时的时光。   时间的流逝映如沙漏,突然就慢了起来。   杏眼含雾如秋水昭昭, 不知道夜深几许,她缓缓放慢了步子,像是冥冥之中皆有指引, 她总觉得这一切似乎都开始变得紧迫起来。   近日来她总是睡不安稳,生辰祝贺却还要记得补给他,她说不清到底是为了什么, 大抵是一次比一次少。   十六岁的生辰,希望她还能在他身边。   月色寡淡起来, 他们越走越偏,灯火结彩也越来越稀薄,乾东五所就在眼前, 但谁都没有主动进去。   满宫的内侍在场, 很多话哪里说得出口。   许连琅扭头去看错开自己一步之远的路介明,他长身玉立,影影绰绰,灯笼投下的模糊光影很好的勾勒出他的身形, 那管挺直的鼻梁在脸颊括下好深的阴翳。   腰间的绛红色香囊晃晃悠悠,许连琅突然就很想闻闻,到底是什么样的香味可以让路介明喜爱如斯。   魏姝凝又有什么不同的呢。   她很想亲口问问,但又找不到自己的立场所在,更难以深究自己的杂乱心思。   她带着不知所云的懵然想着今日就到这里,却没料到路介明开了口:“姐姐何时与窦大人这般亲密了?”   他的这声提问像是昼伏夜出的鬼魅, 总是在冷不丁时,让人身后爬满冷汗。   许连琅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心虚什么,明明他音调和缓,但自己就是被这一问吓的险些炸起了毛。   他既然都开口问了窦西回,许连琅冲动劲一上来就想回问他舒和郡主。   但终究是不能问出口。   他们之间的关系就是这么奇怪,他可以问她身边出现的男人是如何来的,她却不能问那个姑娘与他发展到了何种程度。   或许也不是不能问,而单单是她不敢问,怕一问了,就没有了余地。   路介明生有一张艳丽却也薄情的脸,他眉眼间可以蘸满温情,也可以瞬间冷成冰锥,尖锐的头迫使人不得不应答他。   许连琅就知道今晚还是逃不出的,路介明见到她与窦西回时,的确是姿势过于令人遐想了,她揉搓着下巴,嘴里吸了口凉气,一时之间,倒也是不知道从何说起。   她单支脚迈过门槛,另一只脚的脚尖抵在门槛边边,她对着手哈气,显然还是想要尝试避了这话题,她半眯着眼,楚楚可怜,“太冷了,介明,我们进去吧。”   她生怕自己的话不够有说服力,张开五指叫他看红通通的像是粗萝卜的手指,“你看,已经肿了,再呆下去,就要生冻疮了。”   许连琅是最会拿捏路介明的人。   他的死穴就是她,轻而易举,不费吹灰之力,路介明宣告失败。   他亲自送她回耳房,又亲自在她那间小房子里摆弄她缺了一只腿的板凳。   七殿下挽起袖子,对着钉子木条锤锤打打的模样,一点也不像是皇子。   像是寻常百姓家里的丈夫……   许连琅被自己这样的想法惊到,她原本靠在圈椅中,猛地蹿起来。   见路介明询问的目光望过来,她只好若无其事的又躺靠回去。   小路子摇着尾巴对路介明献殷勤,路介明瞥了一眼,这只狗养着养着总是带了点爱屋及乌的意味,毕竟是许连琅抱回来的。   他并没有在乎狗脚沾了多少泥,将它抱在了怀里。   小路子仰着脑袋,享受着主人手指的抓挠,它舒服的直眯眼,爽上天之余,还不忘礼尚往来,帮路介明舔·舐他修长的手指。   许连琅佯装睡着,她闭着眼,借以送走路介明这尊大佛。   她其实并不知道要如何面对路介明的这个问题,谈及如何相识实在容易,但之后呢?他总是会继续问的。   她不想谈,至少是不想今晚谈。   但很显然,路介明并没有离开的趋势,他反而慢悠悠开始泡茶,甚至于搬来了四儿那一套工具。   红泥火炉架在耳房门前,呛人的烟都被开启的门缝过滤干净,因为火苗而起的温度反倒将室内暖的热乎乎。   路介明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个毛绒毯子,轻轻的搭在了许连琅身上。   许连琅用手摸了摸,布料柔软,又厚又软。   她的下巴颏儿蹭着柔软的毛皮,浑身的冷气完全消散了干净。   她体寒,但路介明总是有办法可以让她在最短的时间里暖和起来。   耳房内的温度实在是让人容易犯困,她原本就是在装睡,现如今,是真的要睡着了。   直到一缕熟悉的茶叶香味溢入鼻息,她那些瞌睡虫彻底跑了个一干二净。   这不就是四儿时常让她喝的,且越来越不对味的茶。   她拢起毛毯围着身子,正襟危坐看着已经放在桌子上的茶杯。   与四儿沏泡的相比,这杯看起来色泽更为浓重,味道也更为浓郁。   她再粗枝大叶,到现在也该看出来这奇怪的茶,四儿每日按时按点的沏泡,都该是受了路介明的指派。   “这是什么?”她指着这茶,装睡不下去了。   路介明看上去毫不心虚,他在她面前坐定,看着窗外浓重的月色,月亮越来越淡,他的声音也像极了此时的月,夜昼交际之时,皎月泠泠,湿寒了几分,从嗓子眼冒出。   “姐姐既然睡不着,就喝了吧。”   他将茶杯递到她的手边,温凉的眉眼敛着情绪,“加了些驱寒的药物,知道姐姐不喜苦,便寻了方子,药与茶叶按剂量调和,苦味可以稍稍冲淡些。”   他低声解释着,甚至于言明了为什么一直让四儿瞒着许连琅的原因。   “宫中人多嘴杂,父皇要我变成个无欲无求的冷血怪物,与姐姐走的近了,会害了姐姐。便也就叫四儿暗中做了。”   许连琅接过那不知道到底该称作茶还是药的汤水,看着路介明因为疲倦而延长了的眼尾,他大概自己也不知道,他力不从心的时候,眼尾就会变成这样。   双眼皮褶皱总会肿上几分,抻拽的眼尾越发纤长,烛火下,甚至于还有一层薄薄的红。   之前的疏远都有了解释了理由,但为什么如今解释呢?   许连琅想不明白,她读不懂如今的路介明,就像是那个香囊一样,红红的一团挂在腰间不怕被别人瞧见吗?   她不得不承认,她觉得那香囊碍眼的很。   她小口小口的喝着,其实还是有些苦的,苦味残留在舌尖,她用力吞咽了好几口口水,还是存在。   说不感动是假的,他顾念她体寒,才从热河行宫回到宫中,境遇稍转好一些,就已然想着为她调养身体。   她托着已经空了的杯盏,感受着心底翻腾而出的微妙情绪,跟他道了谢。   “不用。”他还是那副模样,冷冷淡淡,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压着衣袍上的繁复花纹。   到了他们这种关系,道谢反倒是见外,他那一声“不用”更是见外。   刚刚谈及与她拉开距离是为了保护她,那现在呢,深夜人静,只有他们二人独处,他的态度也着实令她费解。   不亲昵,不靠近,但还是对她好。   过分的中规中矩的,极度克制的冷淡态度,远不是他口中所形容的那般。   许连琅来不及多想,路介明就已经接上了之前的话题,这次他直白的挑起了所有的欲盖弥彰。   “姐姐喜欢窦西回吗?”   路介明总是可以一针见血,一句话就切中要害,他当然会那些兜兜绕绕的套话,无形之间引出自己想要的答案,但面对许连琅,面对这件事,他显然是很迫切。   那双凤眼里涌动着暗潮,裹挟着狂风暴雨,但那风暴口又被藏的不露丝毫马脚。   他尽力放缓自己那颗躁动不安的心脏,离京之前便就说好,放过许连琅,事到如今,他不能再纵容自己了。   许连琅不喜欢他,不会爱他,他不能再不识抬举。   他的感情不该存在,他死死压制住,竭力将自己安放在弟弟的身份上,但要如何做个弟弟呢?   他好像根本就不会。   三个月来日日夜夜建设的心理防线不能就此崩塌。   许连琅心乱如麻,她唇角掀动,最终坦白,“我不知道,不是不喜欢。”   喜欢或不喜欢,这个世界上并不是非黑即白,是非对错更没什么明确,但路介明却斜斜地勾动了嘴角,他在笑,只是嘴唇在战栗。   许连琅对窦西回至少“不是不喜欢”,窦西回至少还有“被喜欢”的可能性,但他呢,连“至少”都没有。   在他这里,世界是全黑,是非对错就是悬在脑袋上的一把弯刀,刀刃就对准了自己的心。   他酸的心口冒泡儿,整颗心都像是浸润在醋坛子中,腌入了味儿。   他给自己装束上好弟弟的枷锁,弟弟为姐姐挑选姐夫,好像应该是这样的。   他控制着自己的肌肉才让自己终于弯起一个妥善的弧度,“姐姐不必有什么顾虑,窦大人……倒也是不错。”   他努力心平气和的给自己挑选姐夫。   “为人极为端正,芝兰玉树、谢兰燕桂,又是世子之位。”他条条列出优点,不知道是不是天气太冷,从心口到唇角都很是麻木。   机械般的讲述窦西回的美谈,眼睛却眨也不眨的盯紧许连琅,力求从她脸上找到一丝的不满意与否定。   许连琅并不是很能摸清楚自己的心,在这种迷糊的状态下,许连琅并不想给路介明准确的答案,也不想在这方面误导他,也误导自己。   她思索着,找了个最恰当的理由,“但我们不搭啊,我配不上人家的。” 第76章 配得上 要不了多久,只会是镇国公府高……   许连琅看了眼摇曳的烛火, 浊泪洒了满灯盏,不知道夜已几更深,该是很晚了, 她拿不准路介明要待到何时,起身去寻了根新的蜡烛, 灯芯交燃,吹熄了那根几乎到烧到最底下的烛。   “窦大人是镇国公府嫡公子,单就这一点, 我就不行的。介明,婚配总是要讲究门当户对的。”   “就像是你说的,窦大人年少有为, 才华斐绝,那么多贵女争着抢着要的人物, 哪里会轮到我呢。”   她不知道要如何能再表达的清晰一点,欲求旁征博引,但脑子里空白的只有那话本子的虚构故事, 她无可奈何, 只得道:“介明,皇子与郡主,这就是门当户对。”   许连琅垂下了眼眸,两手交叠, 指尖陷入了薄薄的手背皮肤中,留下一个很深的半芽形白印。   路介明没有搭话,过了一会儿,陡然听到他几声冷冷的讪笑,“姐姐会配得上的。”   很轻的一句话,咬字却极为清晰, 他目光微微闪动,毒舌吐信子般的锋芒外露,“镇国公世子又如何,要不了多久,只会是镇国公府高攀了姐姐。”   烛火映照下,他的身形轮廓孤高决绝,眼角眉梢的深邃好似都沾上鲜衣怒马的张狂。   他甚少这般肆意表达野心,他自有一番倔强与倨傲,但他的野心抱负从不为高位,更也不为权重。   最初的最初选择回宫,不过也是为了她。   那年许连琅的坠湖是他心上永远不能痊愈的伤口,冰天雪地,大雪茫茫,冰湖刺骨,他连一位大夫都请不过来。   只有至高无上,只有位高权重,才能护住自己想护的,才能留住自己想留的。   当年太傅的话还在耳边留下片点回音:   “殿下,只有你强大了,才能保护你想保护的人。”   他汲汲钻营,争权夺利,不过就是为了许连琅,她跟着自己在耸云阁吃了太多的苦,他心疼了,他不忍心了,他想给她这世上最好的东西。   只有做上这天下的君主,他才能给的起。   镇国公府又如何,这天下都会是许连琅的嫁妆,他要给她的嫁妆。   他没做过暖春斜阳中柳树头下的少年郎,只有阴暗潮湿的污水沟才能成为他的栖息地,那一线的天际,透过的狭短的光线都是许连琅给予的。   他瞳孔慢慢缩紧,眸色却软和下来,“姐姐若喜欢,不管是谁,我都能抓过来,让他心甘情愿,感恩戴德做我姐夫。”   许连琅愣愣的看着他,少年的豪言壮语更像是耳语轻喃,她看到他拢好衣袍,凑近到她面前,“姐姐,我这一辈子唯一的夙愿,就是你过得好。”   她心口酸胀,杏眼中那层雾气慢慢外溢,浓长的睫毛阖在了下眼睑。   浓重的夜色麻痹了人的神经,白日里的那些防备被轻而易举的吞噬,他褪下在外人面前的假面,浓妆华彩之下,他架起乖巧弟弟的躯壳,用这副躯壳不动声色的极力按捺着,学着弟弟的口吻来掩饰自己的心。   绛红色的香囊不知道何时掉了,他并不知晓,甚至于踏在鞋面之下,他满心满眼都是许连琅,手忙脚乱的去擦拭她的眼泪。   她的姐姐啊,总是心肠太软,几句这样的话,就可以哭的厉害。   她的宝贝啊,以后被别的男人骗了要怎么办。   路介明躬着腰背为她擦拭眼泪,他有时候总是想不明白,那么好看的一双眼,流起泪来,为什么可以叫自己心疼至斯。   她说自己分辨不清自己对她是爱还是依赖,因为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而沉溺于她。   但是啊,怎么办,他愿意画地为牢,将自己困在里面,外面的世界不好,没她的地方都不好。   是爱还是依赖,没什么必要区分,他只是爱她而已。   而爱的形式分为好几种,他爱她,也依赖她。   他克制着自己没有抱住她,哪怕是个中规中矩的弟弟式的拥抱,他都没有给,他只是缓慢而坚定的说,“姐姐,再等等我,会变好的。”   会没有那么多障碍,会没有那么多阻隔的,他可以肆无忌惮的,倾尽所有的给她一切。   父皇抓住了自己的软肋,他就要用厚厚的血肉,将这根软肋包裹起。   谁都不能伤害她,包括他自己。   少年身上的味道近在迟尺,许连琅的眼泪止不住,有时候哭点就是这么莫名其妙,或许是因为这么多年的照料有了他这一句的回报,又或许是因为这连续几日他突然的疏远终于有了转圜,总之是,她养大的孩子,心里还有她。   她咬紧牙关才没有让抽泣声泄露,挨过了鼻端浓酸的那一阵,她才断断续续的道:“路介明,你如今所做的这一切,是你想做的吗?”   这一问,已经憋在心里许久了。   她心思细腻,察言观色,很早之前就在想,她的小皇子本也不贪恋富贵权势,但为何一心要回宫呢,想来想去,不得其法。   今日他言行间,她像是醍醐灌顶,权势的可怖争斗下,她只愿路介明做个快乐的傻小子,可以穷的叮咣响,可以无米为炊,但不要像现在这种,时刻提心吊胆。   “我不想要那些泼天富贵,你许给我的,我不想要,你想要我过得好,我更想你过得好。”   很早很早之前,许连琅就在身体力行的执行这一席话,为了他过得好,她留在了耸云阁。   那些穷苦的日子里,她唯一的支撑就是,有她在,七殿下至少没那么难捱。   她目光灼灼熠熠,路介明再也忍不住,终于失了理智,一把将她揽进了怀里,她柔软的发丝蹭着他的下巴,他只轻轻说了一句,“傻子,许连琅,你这个傻子。”   声音太轻了,随着那缕淡淡的烛火熄灭的青烟,一并消失在了空气中,只余下几丝淡淡的味道。   接下来的几日,路介明便忙了起来,许连琅并不是很能见到他,往往是一大清早他就出去了,到深夜才肩披寒霜回来。   期间舒和郡主也来过几次,每次来的阵仗都很大,浩浩荡荡一群婢子,扑了个空,跺跺脚又离开。   这个年过的兵荒马乱,许连琅却是长胖了几斤。   路介明回来后,宫里伙食好了太多,四儿还是一如既往的跟着她,这让许连琅十分不好意思,像是他是她的小厮。   许连琅说了好几次,四儿都是一口咬定,路介明安排的。   “姑娘要是不愿意,我这个月的赏银也就没了,姑娘可怜可怜我吧。”   四儿说这话时,耷拉着眼尾的模样很是喜人,他端着饭盒一盘盘为她白菜,悄悄说,从殿下那边偷过来的,口腹之欲谁又可挡,许连琅也就作罢了。   其实主要还是因为她根本就见不到路介明,直到正月十五。   正月十五那天,路介明回了一趟热河行宫,特意叫上了许连琅与他同行。   舒和郡主穿着薄薄的紫粉色春衫扯着路介明的衣袖也要同往。   小风嗖嗖的吹着,许连琅看着就觉得冷,替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路介明心情算不上好,冷着脸佛开了她的手,“耸云阁脏破,郡主千金之躯,不宜踏足。”   舒和郡主小孩子心性,拍着胸脯保证,一副我才不会嫌弃的模样,“我就是想去看看你长大的环境嘛。我不嫌脏的。”   小姑娘声音娇娇俏俏,话脱口而出,后面跟着的嬷嬷直冒汗,殿下可以说耸云阁不好,您不能说啊。   再说了,陛下一直称容嫔在耸云阁静养,既然是宫妃静养之地,就算是真的糟粕,也绝对不能说。   嬷嬷一直在后面拽她,舒和郡主不为所动,只眼珠子转了一个圈,指尖对上了许连琅,“你不带我,但却带她?”   她瞪大眼睛,眼里的敌意显而易见。   女人本就是极其敏感多疑的生物,哪怕路介明万般表现的不在意许连琅,但那双眼一旦滑过许连琅时,那一瞬间的变化也是可以捕捉的。   既是如此,舒和郡主便也该知道,这个女人不是能轻易碰的。   可惜她真的是被溺爱坏了,路介明并不会宠着她。   路介明声音越发凌烈,留给她一个清瘦高隽的背影,“四儿,我们启程。”   他甚至于懒的再跟她多说。   陆介明没有与许连琅共乘一架马车,四儿跟着陆介明,忧心忡忡,“殿下今日带许姑娘一并回去,万岁爷要万一知道了?”   四儿当然明白这种的事,照料许姑娘殿下一直不肯出面,就是为了让皇帝的视线离开许姑娘。   今个儿舒和郡主这么一闹,难保不会让之前的努力功亏于溃。   “父皇早就知晓了,他派了人盯着我的一举一动,回耸云阁不带姐姐,才会让他生疑。”   过分的疏离和过分的避开,只会让父皇心生猜忌。   回热河行宫,他若不带许连琅,便做的痕迹太过于明显了。   两辆马车并驾齐驱,到了热河行宫后,反而分道扬镳,四儿上了许连琅的马车,跟着许连琅往别处去。   许连琅去看了容昭。   对于路介明的安排她并无什么异议,走了这许久,最想念容昭了,那个软软糯糯的小粉团子。   容昭与她哥哥有那么几分像,但相较于哥哥的男孩子自带的冷硬,小姑娘便要柔软的很,见谁都爱笑。   容嫔所在的耸云阁她的确是心里多少有些介怀,但也不过只是一丁点而已。   倒不是许连琅还介怀当初容嫔的话而不愿踏足,她只是觉得这对母子该有些独处的时间。   而且路介明一脸凝重,一路上不见半点笑意,许连琅自觉避开。   容昭这段时间长得很快,小姑娘软软糯糯拿着根毛笔练字,字写的歪歪扭扭,羊角辫儿一颠一颠的,守着她的张嬷嬷不识字,帮衬不上什么。   好在路介明月月派人为她带来些书本笔帖,许连琅翻阅那些笔帖,几乎都是他自己的笔体,为着这个妹妹,他字字句句亲自誊抄。   他有多忙碌谁都看在眼里,同母异父的妹妹他也愿意费出这么多的心神。   容昭抱着许连琅的脖子,听她为自己指出写法的错误,好半晌,小姑娘眨巴着自己的大眼睛,嘟囔道:“哥哥怎么不来看昭儿呢。哥哥还是不要昭儿了。”   稚气的眉眼无辜的很,眼眸中一片水雾雾,女孩子的声音总是要高细一点,这样的撒娇带上语气,听上去总有点埋怨的发泄。   容昭的出生本就是个祸端,谁都可以埋怨,唯独她不可以,话还没说完,就被张嬷嬷一把捂住嘴巴。   她拽着容昭起来,数落道,“昭儿,殿下很忙,年前已经瞧过你了,不能贪心知道吗。”   到底还只是小孩子,被凶了几句,小姑娘伶仃的站着,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又长又密的睫毛湿了大半。   许连琅将容昭揽到怀里,轻轻的拍着她的背安慰她,“嬷嬷别这样。”   她用指腹擦去容昭的泪痕,“不哭不哭,姑娘家的眼泪都很珍贵,哭多了,就丑了。”   她扮起个鬼脸逗她,“不哭不哭,眼泪是珍珠,越哭越像猪。”   容昭破涕而笑,小脑袋埋在她的怀里,抽抽嗒嗒,委委屈屈的不肯在让张嬷嬷抱。   许连琅笑着揉她头发,“好好好,姐姐再抱一下,你乖乖的,自己擦擦眼泪。”   张嬷嬷佝偻着腰,解释道,“许姑娘有所不知,若不是殿下还记挂着,我们祖孙俩哪能这么轻易挺过去啊。”   张嬷嬷话中有话,许连琅直觉事关容嫔,让四儿哄着小姑娘去玩之后,拉着张嬷嬷进了屋子。 第77章 孝敬 母妃死了这条心吧 ,耸云阁适合……   许连琅本来并不想来耸云阁, 但张嬷嬷说的话像是一根刺一般深深的扎进了心中。   路介明回宫之后,容嫔来找过容昭,在张嬷嬷看顾不到的地方险些丧了命。   都说虎毒不食子, 有的人,就是靠食子饱腹。   幸亏路介明派调过来的人一直在周围, 及时出手,才保住了容昭一条命。   母亲这个词汇,原先有多美好, 现在就有多肮脏。   这是她肚子里的骨血孕育而来的生命,身上躺着她一半的血,她都可以痛下杀手, 那在容嫔眼里,路介明又与容昭有什么区别呢。   她迫不及待再见容嫔一眼, 容嫔的疯病有那么几分蹊跷可疑。   但不知为何,越是靠近耸云阁,许连琅心中的不安反倒在一圈圈扩大, 河堤上投入石子, 那圈涟漪总是会波及到周边平静的水面,她像是在河堤边边上走动的人,那层涟漪一圈又一圈,快要把她圈进去。   耸云阁前的长长石阶现在走起来还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长, 许连琅拾级而上,不禁想起第一日来耸云阁时的景象,如今重走这路,倒也觉得力不从心。   最先感受到的是她的膝盖,才走没多会儿,就开始抽筋。   她强忍着不说, 带着四儿走一会儿歇一会儿,就这样慢悠悠的走到了佛像面前。   四儿是第一次来,很兴奋,围着佛像转圈圈,“听说,这可是陛下为了殿下特意令人修建的,真真是精美啊。皇子里的头一份,打小陛下就宠爱咱殿下。”   四儿身上总是带着这个年岁少年才有的莽撞气,许连琅觉得这没什么不好的,横冲直撞的莽撞气才有属于这个他们该有的恣意。   反观路介明就独独少了这一点。   这象征着皇帝宠爱的佛像也目睹了太多路介明的失意困苦,不知道现在是不是到了尽头。   大大的佛像依然慈眉善目金光熠熠,莲花瓣中的小娃娃酣睡正甜,再也没有了之前的灰尘遍身的模样,佛像台前放满了瓜果吃食,一线香冒着猩红的火点,燃出几条长烟。   如今看起来,耸云阁倒真是有了宫妃静养的清闲居所的样子。   她蹲坐在一旁,仰高了下巴去看佛像的面容,阳光刺的眼生疼,几下之间,竟也有些头晕目眩。   在这样的一阵头昏之中,佛像慈悲的笑容突然变了样子,先是高扬的嘴角扯平下撇,最后豁开一个口子,露出里面雪白森然的牙齿。   她不懂这雕刻的佛像是哪一路的神仙,但这神仙突然白骨森森,朝她张开了血盆大口,近在眼前的犬牙就要咬上她的脑袋,莲花瓣中的小娃娃尖叫着去抓她的手臂,她感受到坚硬的指甲在手臂上划开的动静……她像是被定住一般,完全牵扯不起身子。   巨大的恐惧让脊背生出冷汗,心脏要从嗓子眼间一跃而出,眼前一阵阵发着黑。   “姑娘!许姑娘!”   四儿高呼的声音如同晴空惊雷,一下子打断这白日梦魇,等她终于掌握住了身体的控制权的时候,她已经跌落在了地上。   裙衫鞋面上都是土,稍一动弹,就有细微的灰尘颗粒吸入肺中,四儿说她好端端的突然晕倒,叫了好一会儿才清醒。   许连琅头疼欲裂,再抬头去看佛像,佛像依然是那副笑眯眯的普度众生的模样,刚刚的变幻像是她自己臆想出来的。   她被四儿搀扶到院中一处耳房中,他跑去唤太医,耳房狭小的边界中只有许连琅一个人,四周的窗户紧密的关着,她却觉得冷风一直往里面钻。   她今天穿了身藕荷色广袖衣裙,长长的广袖可以遮挡住她全部的手背,她缓慢撩起袖口,白嫩细腻的肌肤像是完美无缺的白玉,她继续往上掀着衣服,手肘以上的部分是条条青青紫紫的伤痕。   淤血淤积在皮肤里,乍一看,很是瘆人。   她用手指碰了碰,却也完全不痛,像是用笔画上去的,但又完全揉搓不掉。   这个世界上总有很多鬼怪之事无可解释,当今圣上不信鬼神,君主带着这样的头,民间百姓的迷信之风也大为减少。   即便是如此,怪力乱神之事却也时常发生,或许是起于不可揣度的人为,又或者真的是天神的怒火,再者便是冥冥之中的预兆。   就像是如今一般。   怎么会平白生出这些东西,那佛像突然目露凶光又是在预兆什么。   记得年少时听说有人家院中曾经飞进来过一只蝙蝠,黑鸦鸦的翅膀在檐中扑棱,留下一地的毛发。   当晚家里孩子就发起了热,身上长出了血泡,嚎啕大哭,街坊四邻都听的真切。   起先也只是这样的小事,毛发被打扫干净,孩子的血泡长了两日便也消了,谁都没有放在心上,小小的预兆既已发生,大的祸事紧随而来。   才过了半月,这家人外出游玩,遇海上风浪,无一人生还。   巷子口的瞎爷天天拄着拐杖在那家人门口念念叨叨,“天意,天意,躲不开,躲不开。”   她将袖子又重新放下来,若无其事的看着朝她跑过来的四儿,以及他后面紧紧跟着的路介明。   路介明要比四儿步伐更大,他不住的上下打量她,从头看到脚,目光甚至于盘旋在她的发丝上。   “怎么好端端的突然昏迷了?”他胸口不住的起伏,一眼就能看出赶来的多着急,他细细询问,“哪里不舒服?”   许连琅拉着他坐下,触手之间,感受到了他手心的汗,出的并不比她少,她弯起嘴角,“兴许是中暑了吧。”   路介明的眉头紧紧揪起,“这什么天气可以中暑”,他扭头去四儿吩咐,“你去看一眼,大夫怎么还没来。”   他很焦急,急到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一双手悬在半空,想要碰碰她,又生怕碰到她哪里惹她疼痛。   突如其然的晕倒不可小觑,往往是身体有隐疾,突然的发作。   他整个人正襟危坐,看上去比许连琅本人还要害怕,以至于需要不住的深深呼吸才能勉强平静。   他一遍遍的询问四儿今日一天许连琅的行程。   行程简单的很,临近了耸云阁才来的突发情况,现在许连琅看上去只有面色稍稍发白外,其余一切正常。   老太医姗姗来迟,手搭上脉,眯着眼睛细细诊切一番,时而捻胡,时而瞪眼,用了好一会儿,才道:“脉象上看并无大碍。”   他喃喃自语,“姑娘是不是早膳没用好?”   许连琅顺竿子爬,连连点头,“估计是了。赶路赶得急,早膳也没来得及吃什么。”   路介明站在她身侧,吩咐四儿,“我们马上回宫。”   “回去请御医来诊断。”像是饿惯了的孩子一样,明明不饿,但看到食物还是忍不住塞进嘴里,当年坠湖求医无门的事让他如今恨不得将天底下名医都带到许连琅面前来,挨个诊脉。   许连琅并不想这么早回去,容嫔的事像是块石头,落地有声,她轻声问,“容嫔娘娘……你如何安排的?”   提及容嫔,路介明面上的难看愈发加深,但说出的话依旧无关痛痒,他不愈多说,说到底,也还是不想她为此再多操心,“母妃如今在行宫过的不比宫中差,与其回宫再搅和到妃嫔争斗中,不如安生留在这里。”   言至如此,话里的意思便已经很清晰了。   路介明不会让容嫔回宫,不是单单这一段时间,更是长久的深居耸云阁。   “昭儿呢?”   路介明早已挥退一众随从,窄小破旧的耳房中只有她们两个人,路介明还在契而不舍的询问她身体的异样,突然听她来了这一句,浑身一震,下意识抬起眼帘,“姐姐都知道了?”   许连琅点头,“容嫔娘娘竟也一点都不顾及母女情份。”   “她有什么母女情分,昭儿刚生下来,她就尝试过动手。如今回宫的机会来了,昭儿的存在就会是最大的威胁。”   “你早就意料到了吗?”许连琅靠近他,满眼不可思议,谁会愿意将自己的亲生母妃想作这般卑鄙下作的人 ,他不但这么想了,还时时刻刻提防着,本该是最为亲近的人,现在却要防着她对亲妹妹下手。   路介明“嗯”了一声,“母妃不算什么好人。”   他用的字眼很精准,她不算好人,却也不是十足的坏人,只要对方并没有触及利益。   “昭儿情况极为特殊,不光是母妃,就是我,也要小心她被人揪出来。父皇的怜悯只给一次,昭儿只能藏着掖着,一旦被发现,也就不是被驱逐出宫那么简单的事了。”   他身边尽是危机,稍不小心就是万丈深渊。   他静静的看了一会儿许连琅,突然抬起手拉住了她的广袖,唇齿轻启,“姐姐你拉开让我看看。”   大臂的位置本也隐蔽,许连琅才拉到一半,身上的痕迹就已经被路介明发现了。   他的手指扶上她的手臂,指腹温热,却也没有去碰那些伤痕,“怎么弄的?”   “我也不知道。”   路介明发沉的声音着实是太吓人了,许连琅从他手里拽出她的胳膊,“不疼也不痒。”   “兴许明天就消了。”   路介明已经拉过了她的手大步朝外面走去,回宫的马车早就停好,甫一出门,正对上行路匆匆的容嫔。   容嫔姣好的容貌在阳光下都发着光,她早不复往日颓废的模样,锦衣玉食与在宫中时别无二致,瞧见许连琅还颇为熟络的唤了声,“连琅,本宫都好久没见你了,快过来,让本宫瞧瞧,真是越发好看。”   容光焕发的容嫔哪还有一点被疯病折磨的模样。   她步步靠近,就在距离许连琅还有三步之远的地方,路介明高大的身体横了过来,隔开了她们二人。   “宫中有急事,母妃,我们先回去了。”他的话语不带半分拖拉,饶是容嫔都准备好了一系列的说辞,在此刻也都被卡在了嗓子眼儿。   看着儿子的背影,她的那些好姿态好颜色统统抛之于脑后,“介明,你今日不带母妃回宫吗?!”   与回宫相比,给自己亲儿子低下头又算得了什么呢,“母妃不想留在这里了,耸云阁太苦了,你就当孝敬孝敬娘亲不行吗?”   路介明的声音不疾不徐的响起,“母妃死了这条心吧 ,耸云阁适合留给母妃养老。”   他的手臂穿过许连琅的脖颈,落在她的肩膀上,但却无甚重量,更像是在护着她,与容嫔彻底隔开。   他们快步走过,耳际依稀可辨容嫔又是那番歇斯底里的模样,他却哑声笑了,“赶明儿也请御医给母妃瞧瞧吧,那些年的疯傻痴嗔是怎么一回事。” 第78章 舒和 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回宫的时候路介明去了许连琅的马车, 他再三询问她胳膊上的青痕,几次都忍不住伸手撸起她的广袖,每次都是手指都到了衣服边缘, 又离开。   “真的不疼”,她随意动着肩膀, “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总是有些磕磕碰碰,就是有点邪门,我该去上上香。”她笑得很不正经, 语气尽是轻松之态。   她当然惜命畏死,但眼看路介明因她焦急成这样,反而平静了下来。   与自己相比, 她更在意路介明。   这本就是一场无解的答案,我愿你好, 你愿我好,这世上就是有这样的情感,甘愿为你付出, 也甘愿为你赴死。   许连琅看他左手发着颤, 主动的拉住了他那只手,触手一摸,指尖是冰凉的,不光如此, 手背上还透着点点青紫。   像是太冷了,血液不流通所致。   她心下一惊,也想要去看他手臂的皮肤,被他强硬的收回了自己的手。   “天气冷了,我穿的少,姐姐不必介怀。”他这样说着, 左手随意搭在了腿边,腰侧的位置是那只表面已经有些脏的绛红色香囊。   许连琅被转移了视线,颇有些郁闷,这是都脏了,还舍不得拿下来吗?   马车上放置了些吃食,许连琅伸手拿了块绿豆小糕,咬上一口,酥皮像是墙皮一样往下掉,她突然就没了胃口。   刚要放下,就见路介明伸出了手,摊开手掌,放在了她的下巴处,“姐姐吃吧,我接着。”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他线条凌厉的脊背拉起个弧度,高束的发从他肩头滑落。   许连琅看着他纵深的手掌纹路,又咬了一口糕点,酥皮掉了大半,他将手掌隆起以便更好接住,许连琅下一口,便将糕点全部塞了进去。   车檐上的银铃清脆的响着,一路上叮叮咚咚,街道两旁商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许连琅掀开窗帘,侧头望了几眼,外头一片熙攘,对她来说极为新奇。   路介明将手收了回去,目光再次漫到她身上。   广袖的式样完全遮挡了她手臂,女人纤细的骨骼莹白的肌肤就遮挡在布料之下。   手臂上莫名其妙出现的不痛不痒的伤痕太过蹊跷,他早就遣了御医在殿内等候,为此还不惜动手给了自己一刀。   刀刃在皮肤上划过,细腻的肌肤纹理被破坏,鲜血刹那间流了出来,露出皮肤里的红肉,四儿在一旁为他递帕子,他随意按住左手臂上的伤口,吩咐道:“就说我受伤了,请御医尽快过来。”   若要请太医院的御医总要事出有因,若想不被旁人察觉,只有他真的受伤。   伤口被草草包扎,简易的布料捆绑在大臂肌肉上勒出了红痕,但他并不觉得有多疼,他甚至于还用这只手去接了许连琅掉落的糕点渣子。   许连琅身上干掉的冷汗,让那衣服料子都黏腻起来,她有些不舒服的动了动,试图将后背紧贴着的小衣拽开一点。   碍于路介明在场,她不太好意思做的明显,只能手背到身后一点一点动。   路介明浑身都很紧绷,眼睛更是不离许连琅的一举一动,这让许连琅浑身不自在,少年目光本就热烈如火,她被烧腾的耳廓慢慢红了起来。   马车拐了一个大弯之后,高高的宫墙依稀可见,许连琅卷帘看了一眼,“我们不用分开坐吗?”   “不用。”他眸色深了些,如今是不情愿离开她半步。   她的手指交叠在一起,手心里的帕子皱巴巴的,少年面容姣好,随着年龄的增长,鼻尖山根的弧度越发完美,侧脸线条流畅拐点自带凌然,是个拒人千里之外的长相,像朵高山雪颠之上的花。   高岭之花便是如此,只可远观,谁敢妄论拥有。   许连琅看着这张脸总是犯起迷糊,太过于好看的一张脸,谁不会肖想呢,她自然也会。   马车里的光影被帘外的光线切割,一道暗影打在了他的脸上,鼻尖唇珠一点光点,好看的不像是真人,更像是工匠按照严格的尺度要求切割出来的昂贵的玉玩珍器。   哪怕是肖想,许连琅也不会想到男女之情上,无外乎不也就是年纪差,她眼看着他长大,从不到她肩膀的身量长到如今需要仰望的高度,一点一点喂大的感情太过于亲昵了,这种亲昵是很难掺杂上别的感情,就算是有了别的感情,许连琅也完全难以分辨。   若说爱情,最后终究会演变成亲情,那爱情亲情,真就是难以分辨,至少在许连琅这边是如此。   她突然就又想到舒和郡主那张脸,神游之间,因今天怪异遭遇而紧绷的情绪才稍微好转起来。   她托起下巴,略有些打趣道:“舒和郡主那性子,我本来以为你会不喜欢的。”   路介明没料到她突然提及魏姝凝,凝滞了般的眼尾垂下,双眼皮褶皱在眼皮上消失,只余下疏而长的睫毛投下片阴影,他似乎并不打算多说。   “矜娇的姑娘总是会撒娇的,你待她也不能总冷着脸,”她仗着自己年岁大,开始假模假样的传授他技巧,“姑娘家的,你得哄着,如果不想她黏人的话,你得早说,话说明了,才能减少误会。”   她用手臂戳戳他的胸膛,“你喜欢黏人的吗?”   她这种动作看的他心惊肉跳,肩膀上还有那样的伤痕,她还用来乱戳乱动,他只好抬手托住她的手肘,心里知晓不回复她,只会让她的兴致更高,只得说,“不喜欢。”   他在心里细细打量,许连琅不是爱黏人的女人,所以他不喜欢黏人的。   但其实他很黏人,很爱黏她。   许连琅“噫”了一声,声音甜甜蜜蜜的拉长了调子,“但郡主看起来很黏人呀。”   “所以我不喜欢她。”他眉宇皱起浅浅的“川”字,低声接了她的话,他足够坦然,也足够心虚。   坦然是因为没必要隐瞒,心虚是因为喜欢的对象就在眼前。   他并不喜欢与她谈论这种话题,无异于自揭伤疤。   但他的情绪实在是太淡了,淡到许连琅根本感受不到他的情绪的变化,她以为是少年面皮薄不好意思,“不喜欢的话,哪里会将香囊处处带着。”   这话说的,是出乎意料的酸气。   许连琅刚一出口就后悔了,但世上没有后悔药,她只得硬着头皮给自己圆,“我是觉得都脏了,你还带着。”   她绞着帕子,舔了舔发干的嘴唇。   路介明随声去看了香囊,腰侧的那个小东西他都没注意过,现在看起来的确是很扎眼,他随手取下来,在手掌中把玩了一下,又放到鼻端轻轻嗅了一下,“味道不错,瞎带的。”   他目光坦然正直,即便这话一听就像是在敷衍,但许连琅还是决定噤声闭嘴。   他的指尖捏住了香囊上的绣字,“姐姐以为这是郡主绣的?”   他自问自答,“舒和郡主养尊处优,哪里会什么女红,这香囊是她当着太后的面赠予的,我不好拨了面子,便也就挂上了,期间掉了一回,下属帮我收了起来,味道不错,我便又带上了。”   他与魏姝凝之间的事本也就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本也就是无关紧要的人物,路介明并不欲多谈,但也没想到许连琅会这样记挂在心里。   “我之前给你缝制的那个,你也说喜欢味道,但从未见你带过。”既然已经说到了这里,许连琅索性一口气说个清楚明白。   她的醋意明明白白,路介明不敢多想,只以为是她因这香囊的厚此薄彼生气了。   马车缓慢停下,宫门口的侍卫在挨个检查腰牌。   侍卫呵令的声音很吵闹,让他们之间交谈的话语声降低了几分,路介明声音更低更轻了,“因为舍不得,香囊带出去哪怕万般小心香味也会锐减,也会沾染上别处的奇怪味道,更不要说蹭脏了,因为太珍贵,所以一直不舍得。”   许连琅顿时心情大好,又像小时候那样去揉他的发丝,“原来是这样,乖孩子。”   他的发还是记忆中的柔顺,高高束起的马尾并没有束冠,很方便她从头顺到尾。   马车外有马蹄蹄踏声,旋即有人驻足,路介明撩开帘子,看到了最不想看到的人。   窦西回清肃的脸浮现酒窝,“殿下,许姑娘。”   他那双眼睛里只是盯着许连琅看,许连琅被路介明哄的开心了,自然也乐于与窦西回打招呼。   “新得了些柑橘,赶明儿给姑娘送去。”   许连琅连连摆手,“不用了,大人公事繁忙,不必为这点儿小事来回奔波。”   她已经回绝,路介明却道:“既然是窦大人得的,必然要比别处的更甜一些,难为大人有这心,便送过来吧。”   此话一出,不光是许连琅吃惊,就算是窦西回也望向了他。   男人之间的直觉最为明显,窦西回不是没有感觉到路介明之前对自己的排斥,但这突然的主动为他制造亲近机会又是从何所起。   窗帘被重新放好,马车进入皇宫,速度明显放慢。   路介明不知在想什么,临近下车的时候,他突然道:“姐姐觉得舒和郡主如何?”   他已然先行下了车,朝着许连琅伸出手臂,他大掌架住她的胳肢窝,稍一用力,许连琅只觉得身体一轻,而后稳稳落地。   “还不错。”   纵然娇惯,但到底没什么坏心思,姑娘娇憨心大,是还不错的。   “那好,我也觉得还不错。”   他勾起抹笑,凤眼闪过琢摸不透的笑意。   他那话更像是承接她的话而来的,路介明已经收回了放在她肩膀上的手,许连琅觉得他误会了自己的意思。   她揪起眉头,道:“你得自己喜欢才行啊。”   “是啊,我得自己喜欢。”   御医已经来了殿内口,药箱完全摆放好,许连琅被三四个御医包围住,路介明站在最外围,靠在朱红门柱上,侧耳听着四儿说了什么。   而后又深深看了许连琅一眼,抬脚出了殿门。 第79章 舒和等你太久了(一更) 做皇后,就凭……   御医联诊, 一直诊到太阳落山,并没发现什么大碍。   最后开了些滋养调养的药单,从热河行宫回宫的这几个时辰里, 手臂上的青痕颜色已经稍淡了一些,看起来是会自行缓解, 许连琅便也就更加不放在心上了。   御医收拾好药箱,正欲离开,四儿拐了个弯儿截住了御医, 在许连琅看不到的地方,引着御医去了偏殿。   太阳已经落了下去,夕阳残霞只余下道道红橘浅晕, 偏殿坐南朝北,屋内还未点灯, 依稀只可以看到榻边男人挺阔的身形线条。   四儿率先躬身到他身周,小心翼翼的去揭开他左手臂上的绑带,绑的太紧了, 时间一久, 手背已经浮现出薄薄的一层紫色,血液流动不畅,整支手臂都带着些许的酸胀。   御医轻手轻脚替他处理伤口,随意的一刀, 其实口子也很深,处理伤口上伤药的间隙还是出了不少血。   血腥味渐浓,传入御医的鼻端,天色越来越沉,他低垂着头,视线里只有主子划开的那道血口子。   御医身上夹袄领子处厚厚的一圈皮毛扎入他的脖子中, 最外面的毛已经被他的汗濡湿,像只刚落了水的丧门犬。   对面主子的嗓音沉如恶夜鬼魅,语调散漫,越是不咸不重越是让他汗毛乍起。   他倏然控制不住手部肌肉,上药的银匙滚落在厚重华美的地毯上。   他脸部抽搐,“殿下,臣无能,未能查出姑娘伤痕病因。”   他听到路介明似是哼笑了一声,昏暗的室内路介明那双凤眼清湛又淡远,御医却觉得心脏窒了一瞬,呼吸都跟着紧凑起来。   “臣无用,臣无用,主子恕罪主子恕罪。”   他嘴唇哆嗦,膝盖已经全部软了。   他在太医院一向是可有可无的存在,乡野小村的出身,纵然是行医世家,来了京都照样是没有落地生根的凭借,直到被七殿下看中。   于他而言,七殿下是恩公,该是他感恩戴德的存在 ,也是他夜夜难以入眠的梦魇。   他本以为既然在太医院任职,又跟随着皇子,势必要做些违心的事,行医者可以救人,也可以害人。   他知道什么药材可以治好人,也知道如何让上好的补药可以瞬间变成毒。   因为早晚知道有这一遭,而时时刻刻紧绷着神经。   可是直到如今,他的这双手,还是干干净净,没有沾染过任何一个冤魂。   他一度猜不透,主子要他做来干何——直到今日真的见到了这位。   他曾经随着殿下去西北待了三月余,主子处事雷厉风行,他很少取人性命,但更有一套不露血光的处罚法子。   皇子间的争斗总是不见刀光剑影,主子处处留心,暗中背叛传信的人也不在少数,这样的人一旦被抓住,就是生不如死。   主子留下了所有人的性命,不伤人四肢,落不下残疾,但那种酷刑,仍然叫人终身难忘。   他曾经有过一次极为大胆,开口问了主子为何这般做。   到现在仍然能记起那一幕的种种细节,甚至于一回想起那些尖厉的叫喊声,仍然会心生寒颤,当时,有两个叛徒私联六殿下,致使一次暗中行动失败告吹。   主子脾气很淡,似乎周遭一切都与他并无什么关系,他不气不恼,很是平淡的接受了结果,却大手一挥,亲眼看着他们服刑。   血是一滴一滴流下来的,出血量很少,才刚流出皮肤就没入衣领,消失的无影无踪,只在空气总余下淡淡的腥味儿,两个人的哀嚎迅速传遍大营,一遍遍呼喊着,“杀了我吧 ,杀了我吧,你这个暴君,不如直接杀死我。”   主子食指搭在唇上,“嘘,我还不是君,以后才会是暴君。”   他说完这句话,抬脚出了大帐。   西北的风总是夹杂着砂石,他们来了没多久,眼睛总是干涩难耐,主子在帐外待了好久,他看到风沙卷过了他的发丝,吹起他束发的布绦,细小的尘灰像是要落到他的睫毛上钻进他的眼睛里。   行刑时,他总是会被叫来旁边守着,怕手下没了分寸,有个御医在旁边止血医治,总能留下那人一条烂命。   他是随行的军医,也就真的做起了军医的行当,只不过医治的尽是些叛徒。   主子早早察觉到他的动静,他正要行礼,余光看到有东西投掷了过来,他慌乱接住,是个酒壶。   主子年纪小,喝起酒来却像是老酒鬼,大口大口的往嘴里送,很久之后才知道,那是他第二次喝酒。   兴许是酒气上头,他问了出来,“主子为什么不直接杀掉他们,一了百了。”   他侧目看着主子将酒喝尽,“因为有人不喜欢我乱杀人”,他神情认真极了,“等回宫之后会带你看她的,她畏寒体虚,你开些药单子帮她调养一下吧。”   那个时候,他像是如有神助,突然就明白了,主子养他这个白吃大米饭的目的。   但就是这唯一的用处,他都没有做好。   天气黑的太早了,四儿点燃了旁侧的灯烛,那是个样式极为精美的灯座,灯座上雕刻着莲花瓣的式样,中心呈拱形,托起个筐篮似的圆周,圆周上放上了一根细长的明珠。   御医跪趴在地上,一再请求宽慰。   路介明拢了拢衣袖,看着缠绕好的纱布上的星星点点的血迹,嗤笑了一声,“求我作甚,有这功夫不如再去翻翻书,看看这伤痕到底是怎么来的。”   他说这话时,浓眉挑起,是个很隐晦的动怒模样。   那荷花瓣的灯座看的他心中恼火,花瓣绕枝的样子像极了耸云阁那佛像脚下的那个托起娃娃的莲座。   他一阵心烦意乱,呼吸都显的有些费力,手搭在了额上,指尖牵带着整只手都在抖。   御医又赶紧搭上脉,急急让四儿去端了些甜的糖水过来,扶着他服下之后,状况才稍有好转。   路介明太过于强大,面容上的稚气完全褪掉之后,所有人都拿他当成人看待,其实他还不过只是个还在长个子的少年。   他终日奔波,吃食上并不介怀,受了伤又是这样硬抗,年轻的身体也有扛不住的一天。   偏殿的灯烛没有燃太久,很早就熄灭了,御医与四儿悄悄退了出去。   四儿送御医到门外,嘱咐他回了太医院记档要多加小心。   御医还想多提许连琅之事,被四儿堵住了嘴巴,御医无可奈何,走了两步又退回来,“兴许可以找找钦天监的王息佯大人。”   四儿“哎呦”了一声,“您是行医的,怎么治不好了,也找上这牛鬼蛇神啦。”   御医被说的老脸一红,“这……也算病急乱投医啦。”   四儿心里装着这件事却也一直不敢说,陛下是个不信鬼神的,他不敢确定殿下对于鬼神之事抱有几分信任。   若是和陛下一般,说了又是徒增烦恼。   好在春去暑来,暑去秋又来,许姑娘的伤痕彻底消失,整个人并无旁的不舒服,这件事才算是终于放下了。   御医从最开始日日诊脉,便成了每隔三日一诊,许连琅觉得麻烦,跟路介明提过好几回,都被路介明糊弄过去。   因着这频繁的请脉,朝中有人碎嘴子,说这七殿下是不是身子骨太不好了,不然怎么会天天找太医院,说的多了,这话就朝向奇怪的方向发展了,身子骨不好变成了隐疾。   说这话的人还大有根据,你瞧这七殿下压根儿不好女色啊,其余几位殿下这个年岁早就有侍妾,再不济也有了通房丫头,咱这七殿下,身边除了一个舒和郡主还有什么。   并且和这舒和郡主的关系也是说不出的微妙,一年之前就有订婚的消息传出,都等了这么久了,也没见来回真的。   外面传的有鼻子有眼的,为此,陛下都特意因这事找了一趟路介明。   天家父子说话直白,只问他到底听过那些传闻没有,是真还是假。   这两年皇帝的身体已经大不如从前,说一句话总是要咳上好一阵儿,王福禄赶紧递了帕子过去,看见渗在帕子上的暗红色血迹已经可以面不改色,抬手轻抚皇帝的肩背,帮他顺好这一口气。   路介明端好汤药侍疾,“父皇都说了是流言,流言又怎么能成真呢。”   皇帝终于喘过了那口气,抚着胸口上下打量他,目光颇为狎昵的周游在他肚脐下三寸的地方,路介明自不为所动,任由他瞧。   隔着衣袍,只有他沉稳的胸膛起伏。   “那舒和的事呢?她都等你这么久了。”   皇帝就着路介明的手喝了一口汤药,哑如暮霭的老年音说不出的沉闷,“吾儿,娶妻哪能娶自己喜欢的呢,只有权势才该是男人争夺的。”   “荣亲王能帮你,他也愿意帮你,你干嘛不接受呢,还是说你心有所属,早就想好了要把正妻之位给她。”   路介明睫毛颤了一下,细微的动静还是没能逃过皇帝的眼。   他那双越发浑浊的眼珠缓慢的转动起来,“子斗不过父,你喜欢的那位,朕忍了这么久了,不要叫朕真的动了手。”   “记住,有些东西命里没有非要硬给,是会折寿的。”   皇帝嗓子里有股腥甜挥之不去,他使劲咳嗽了一下,“做皇后,就凭她,她也配。”   他的手拍在路介明的肩膀上,随着咳嗽声手掌落到路介明的肩背上,路介明抿紧了唇,一动不动。   窝在皇帝脚下的猫儿似是觉得冷了,瑟瑟用尾巴围起整个身子,“喵喵”叫了几声,王福禄见状将猫儿抱到皇帝腿上。   “今年来个新鲜的,冬猎。那些老不死的东西天天说朕要死了,朕得好好让他们看看,到底谁能把谁熬死。” 第80章 通房丫头(第二更) 他没那么大度,可……   回乾东五所的路上, 四儿在前面提着宫灯,宫灯上画着些繁复的花纹,最后在地面上留下些斑驳的影子, 路介明挑了一条小路回去。   宫中的所有边角都是精心设计过的,唯有这一块区域, 杂林杂草杂石,像是肆意随心而成的地方,没有丝毫的美感可言, 但对于路介明来说,野蛮生长的绿藤都很有看头。   这个地方才该是他的栖息地。   四儿小心翼翼的领路,间或跟路介明提及一些许连琅今日发生的小事儿, 好笑的不好笑的,四儿都会告诉他。   漆黑的小路总是有鹅卵石绊脚, 鞋底踏在这些鹅卵石上可以清晰的感受到形状,时间过得太快了,春夏秋冬交叠而来, 一季晃过一季, 泠冽的冬像是才过了,如今又款款而来,枝桠上的花已经所剩无几,卷蜷了的花瓣儿残了好几块儿, 实在算不上养眼景观。   但好在鲜少有人来往,没了那成群结队的请安声,他才好慢慢腾空了自己心头的压迫,以至于不用带着情绪回宫。   这个时间里,四儿的这些话就成了生活中的甜了。   四儿说了几句,声音就嘎然而止, 一时之间,静谧的空间里只有两个人的脚步声,落叶捻在脚下,枝叶脉络牵牵连连蹭上了他的鞋面。   路介明知道他为什么噤声了,心里明白过来,干笑了两声,这两声笑的嗓子眼里干疼干疼的,“说吧,姐姐与窦西回的那些事,你也告诉我吧。我总得听一听,才知道我自己选的这个姐夫行不行。”   最近这段时间,他与许连琅见面的时间已经很少了,他早出晚归,主动避着与她打照面。   他没那么大度,可以谈笑风生的看她笑谈与窦西回的那些相处之事。   四儿说窦大人过来的频率更高了,约着许姑娘出去的时间更长了。   路介明想说,可以了,别再说了,但嘴唇像是不是自己的了,什么都说不出,只能任由耳朵不受控的去将每一个字眼听得清清楚楚。   听的时间长了,像是就麻木了。   以至于突然撞见她们时,他的眼睛都没眨一下。   天穹像是倒扣了起来,扣在了他的脑后,扣住了她们二人相配的身形。   窦西回的手搭在了许连琅的腰间,他慢慢的靠近,月光为两个人漫上清晖,鼻梁的光影重合在一起,下一秒就该是嘴唇了。   路介明如梦初醒,陡然转过了身体。   天穹翻了个儿,地在上,天在下。   第二日,太后召见了路介明。紧接着,太后宫中的管事姑姑亲自带着个姑娘过来了。   姑娘鹅蛋脸,柳叶眉,樱桃小嘴,一头乌黑的发盘在脑后,插了一支牡丹花银簪子,是那种公认的标准美人儿。   美人儿细皮嫩肉,身上穿着宫女式样的宫装,盘扣紧紧扣在花枝一般的脖颈儿上,露在外面的白嫩肌肤更是让人浮想联翩。   这姑娘躲在嬷嬷身后扭扭捏捏,纤细的手腕上带带着个银镯子,那嬷嬷趴在她的耳朵上连连嘱咐。   嬷嬷每说一句,那姑娘粉红的脸蛋就更红一分,最后耳廓连带着脖子都是红的。   这一下子,大家都莫得门清儿了,这姑娘身份不一般,是太后送来的主子贴身伺候的人物。   至于能贴身到什么程度呢,这就让人浮想联翩了。   嬷嬷带着姑娘往主殿走,径直将人带了过去,四儿拦都拦不住。   许连琅的目光一溜儿追随着这位姑娘,直到主殿那帘子被重新放下。   许连琅觉得这阵仗实在熟悉,想了又想,想到了当初舒和郡主第一次来,也是这样。   帘子一旦放下,就像是分割开两个世界。   四儿一脸担忧,许连琅以为是他怕路介明生气,“太后娘娘带来的,他有气也不会给你撒的。”   四儿有苦说不出,“我哪里是怕这样啊,姑娘真是白瞎了殿下的心。”   许连琅微微仰头,杏眼里的清辉迷了一度,“你总是这样说,但你可也亲眼看到了,他有多想把我嫁出去。”   她的指尖抚上腕间的玉镯,“从舒和郡主到现在的这位姑娘,我们都插不得手的。”   倘若说路介明是痛苦的,许连琅又何尝不是呢,这一年间,路介明的所做作为她都看的一清二楚,躲着她,避着她,却主动的将她推给窦西回。   他急着将自己嫁出去,她便也就想遂了他的意。   他觉得窦西回是绝佳人选,那好,她就尝试着与窦西回相处。   她与窦西回之间似乎就是存在着这一种类似怄气的感觉,就像是她说舒和郡主不错,这一年来,他身边就只有舒和郡主,也只接纳了舒和郡主一样。   她说不出自己对窦西回是什么感觉,窦西回体贴,周到,总是能将一件事做的圆圆满满,他出身高位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富家子弟会有的毛病,为人稳重正肃。   相处之间倒真的已经有了相敬如宾的意味,但论及爱情,却又远远不够。   所以今日的亲吻,她偏开了头,他带着凉意的唇只落到了她的侧脸,甚至于够不到嘴角。   他固执的拥着她,下巴搁放在她的肩头,生硬地挤出三分笑,“为什么?”   这三个字着实重重地砸在了她心上,她开始认真的思考,并且细致说明给窦西回听,以此来证明自己躲开这个吻是有十足十的理由的。   先是家世。   窦西回说,他母亲就是为了所谓的门当户对搭上去了一辈子,他生平最烦门当户对这几个字,世子爷的身份是他老爹留给小儿子的,他本身也不稀罕,早晚会脱离了镇国公,自立门户。   再论及相处。   他喜欢她,自然觉得她何处都好。   最后说到感情。   他问她,你喜欢我吗?   涉及这部分,许连琅沉默了,窦西回与她拉开距离,眉宇耸动,唇边挂了诮意,他也说不出话来了。   亲密动作做不了,已经是最好的回答了。   月影西斜,穿林打叶的风声开始呼啸。   浓眉的男人弯起唇角,鼻骨上的驼峰将他整个人锐化起来,他本就是眉眼会缱绻上温柔的模样,此时更是带着醉人的柔情,“没关系,日久生情,只要时间久,总是会有的。”   他不给许连琅再次开口驳斥的机会,拉着她站起来,“我送你回去吧。”   他那双眼像是看透了所有,但又主动的藏起了所有,日久生情,只要时间久,他相信自己终究有一天可以入了她的眼,取代了另一个人。   回去的路上疏影婆娑,宫墙太高了像是压抑在人的头顶,红墙绿瓦之下,是多少活人死寂的灵魂,他轻声道:“我可以带你离开这里,也可以给你锦衣玉食的生活,公婆的烦恼我都会给你一一排掉,在家里,我只会有你一个妻子。”   “这些东西,除了我,谁还可以给你吗?”   窦西回掰过她的肩膀,让她与自己对视,四目相对,目光幽深,又湿又暗的情绪在暗流中涌动,“我们该尽早成婚了,该有个孩子了,不是吗?”   “只要你点头,明日我就可以去提亲。”   他为人一向端肃严明,如今却有了那么几分咄咄逼人,话语说的热切又急迫。   一纸婚约,可以永绝后患。   院中的那株红梅又蓄长了小花苞,经了一年,枝条真的伸到了廊子下面。   许连琅抱着膝盖坐在一边,窦西回那些话现在回想起来仍然觉得耳廓生热。   的确是就像他说的,她该尽早成婚,早该有个孩子了。   主殿内燃起了暧昧的红烛,将纸窗都映出了暧昧的调调,那位姑娘兴许已经躺上了路介明的床。   她不合时宜的想,路介明都要造人了,她这个年纪要孩子真的晚了。   心里来不及体会什么滋味,满脑子都是窦西回的话。   今个儿院子里的宫侍都很有眼力见的早早回了房,偌大的庭院中,就只有守夜的小太监和她。   她问小太监路介明回来没?   小太监脸上明显带着隐秘的兴奋,脸蛋子红红的,眼珠子不住的往窗边瞄,他摇了摇头,说:“还没回来呢。”   他一个阉人,哪里碰到过这种事,好奇促使他越界到了极端,甚至于想到要偷瞄主子的翻·云覆·雨。   许连琅瞧出了他这样促狭的心思,“你去吧,今夜我守夜。”   哪里能在外面留个这样的人,第一次本就有着慌张,还有个人在外面盯着,实在是扫兴。   小天监瞪大了眼睛,但这么久了,自然知道这位许姑娘和他们不算是一类奴才,主子看中的人,就算是半个主子,他心不甘情不愿的离开了,一步三回头。   许连琅蹲坐在了原来小太监所在的位置,天气渐冷,守夜的位置换为了殿内的隔廊,拔步床上薄薄的被子上可以显出女人曼妙的身材,许连琅看了一眼就挪开,她挪到位置最远的地方,确保自己不会听到什么奇奇怪怪的声音,才缓缓入睡。   守夜是不能睡的,但许连琅相信,按照路介明的性子今夜该是不会让人服侍。   她心安理得的睡,根本不知晓路介明什么时候回来的。   太后娘娘今日旧疾又发作了,拉着他的手絮絮叨叨了许久,本以为是要侍疾,结果老太太精神实在不错,话语间一提在提与魏姝凝的订婚之事。   他心中总是有着犹豫,迟迟没有应答。   回来之后没有再唤下人,自己简单梳洗了一下,便仰躺在了床塌上。   他阖眼解开了腰封,从肩颈到腰际的线条瘦削优美,肌肉蓄在宽阔修长的骨骼上,刚刚沐浴过的清香是不用于别的男子的气味。   这样一副漂亮的身体在黑暗中都带着点诱人的味道,可惜许连琅睡得早,她只见过他初为少年的单薄,从未见过这已经青年之姿的模样。   烛火燃尽,室内唯一的光源渐渐灭了。   突然,一双柔软的手游蛇般的探入了他的领口,划过了他的胸口。 第81章 疼(两更合一) 我只是觉得你到了年纪……   在路介明怔忡的几瞬之下, 那双手还不知死活的一路向下,准确无误的握住了他要命的部位。   疲软有所抬头,在另一个女人手里。   他像是被兜头浇下了一盆冰水, 寒得脊骨生寒,牙齿似乎都在咯咯作响, 胃里不住的抽搐。   恶心,铺天盖地的恶心,身体的反应压根儿不受控制, 女人的身体慢慢靠近过来。   听到外间有些小动静,他不过余光一瞥,就从那背影身形中认出了许连琅。   他的目光曾无数次的落到过她身上, 她的身形弧线,她的姿态仪态没有人会比他更清楚。   他先是慌乱, 犹如被捉奸在床,而后却又猛然明白过来,她所在的地方, 是守夜的奴才惯常待的。   一瞬间, 巨大的羞辱感淹没了过来,惊天巨浪将他裹挟其中,床上,他和另一个女人, 糜·烂、纠缠,然后是不分你我,你中有我……与旁的女人……而她就在外间……   路介明当即抓住了那只手,虎口死死的卡在那人的手腕,骨腕错位的声音响起的同时,女人尖锐的哭喊声也在这样静谧的深夜中炸开。   女人哭哭啼啼, 求饶的话语不成句。他的耳朵像是失了灵,什么都听不到了,身上出了一层密密麻麻的小疙瘩。   许连琅被这样大的动静吵醒,她匆忙进来,手里提着的灯盏照亮她周身的一小片区域,随着距离的拉近,一寸寸照亮了床上的模样。   路介明胸膛衣衫大开,露出细腻漂亮的肌肤纹理,他已然坐直了身体,长腿被压住,女人像只树袋熊一般试图用长长的手臂勾上了他的脖颈,可惜绕指柔情绕不开他那颗早就给出去的心,路介明并不买账。   女人已经半褪干净了衣物,漂亮的身体仅有一层薄如蝉翼的轻纱覆盖,被路介明攥在手里的腕骨已经扭曲变形。   那双凤眼被气的眼尾都泛起了红,他抬腿下床,将床上的被子一并扯了下来兜头裹住了女人赤·裸的身体,将人连拖带拽的扔到了外面。   庭院里早有四儿侯在外面,女人狼狈的被扔了出去,院中因季节更迭而枯黄变脆的枝叶被那床被子全部压折。   主殿的门被用力关上,似乎地面都跟着震了起来,所有人都心有戚戚,噤声做好聋子哑巴。   唯有四儿点了点脚尖,伸长了脖子朝里面张望,惊觉许姑娘被一并被关在了里面。   一阵喧闹之后,庭院中除却女人小声的啜泣声以外,再不见任何声响。   殿内更是一片死寂。   许连琅脸色发白,看着人又回到了殿内,开口解释,“太后娘娘带来的姑娘,马上你也就十六了,该是时候……”   她说不出口了,男女交·合本是极乐快事,更是传宗接代的必须,但当他们一男一女面对面站着时,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这样的事,不该从她嘴里说出,她也说不出。   路介明白色的衣袍委地,一番动作之后,连襟里衣完全散开,他胸口大幅度起伏,眯起的眼眸辛辣又薄淡,目光纵深,落在许连琅身上。   看着那张皎洁如皓月,时时烫在他心尖的一张脸,他几乎是用气声再问,“这是你愿意看到的吗?”   “你身边该有女人了,旁的人在你这个年纪该有了。”   许连琅只得低下头,快速的说出这一番话,他的目光太过于锐利,逼得她根本不敢直视。   她坦然的模样憎恨得他牙根儿发痒。   “许连琅,你是诚心要我不好过。”   他咬着牙,像是要将齿牙全部咬碎。   再精致的眉眼也敌不过滔天的怒火与被羞辱的愤恨,而变得扭曲狰狞起来。   许连琅茫然的站在原地,手指还提着灯盏,灯盏的位置下移,只照亮了她的绣鞋,光晕的边余,男人的黑色短靴大步而来。   许连琅从未见过他这等模样,脚步不受控制的后退了起来,也就是这一闪躲动作,越发激怒了路介明。   陡觉一阵天旋地转,腰上一紧,她已经被人狠狠的压上了床塌。   灯盏跌落在了地上,烛泪撒在了地毯上,火苗窜起,又瞬间熄灭,毛发烧焦味在空气中挥发。   殿内又重新陷入一片沉重的黑暗之中,许连琅不得动弹分毫,他高大的身体半压在她身上,呼吸咫尺之间,她的手撑在了他的胸膛上。   许连琅的脑子突然就变成了朽木,如何费力雕琢,也悟不到他的情感共鸣。   两人的气息抵死纠缠着,床上少了软绵被褥的阻挡,孤零零的木板硬的许连琅肩胛骨发痛,但那么点细微的疼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因为路介明的手正死死的按着她的肩膀,像是要将她捏碎一般。   她轻呢出声,“疼……”   男人的脸上却晾起一抹讽刺至极的哂笑,“你知道我多疼吗?许连琅,你不如直接杀了我。”   没什么再比这更残忍了。   她可以不爱他,但为什么要侮辱他的爱。   她怎么能眼睁睁着看别的女人爬上他的床,甚至还要在外间替他守好这一夜,她怎么能呢。   她高高地撑在他胸膛的手被他反手攥住,一并高高按在了脑前。   许连琅突然就想到了刚刚那个姑娘已经近乎扭曲变形的手腕骨,她身体细微的颤抖起来。   “你怕我?”   他声音沉到了极点,不可置信的感受着了身·下这个女人的颤抖和瑟缩。   “你非得叫我将心挖出来给你看吗?”   怒火、委屈,被心爱的人围观的羞辱一齐发泄而出。   他像是头被激怒的雄狮,用爪子一道道在心口抓挠,他一把抱起她,动作不拖泥带水,将她也推了出去。   他抻拽着她的手腕,到底还是留了情,没有将她也推倒在花坛枝叶上。   他大口的喘着气,手扒在门棱上,天气已经冷了,阵阵冷风从他们二人的衣领袖口钻进。   许连琅被他推的几经踉跄,口中嗫嚅,“介明……”   她唤着他的名字,试图安抚,但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话,“我只是觉得你到了年纪,该有女人了。”   “啪”有什么东西掷在地上,摔了个粉碎,许连琅被吓得耸起了肩膀。   他告诉自己,算了吧,她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到底在为什么神伤。   她像极了当初他在木兰围场救下的那只兔子,哪怕耳朵高高束起,却也听不懂他话语中的意思,始终一脸茫然。   她娇小、脆弱,总是让他手足无措,不知所措。   天际横亘出蓝紫色闪电,“轰”的一声,天空打出一声闷雷。   今年秋季的最后一场雨磅礴而来,砸在地面上都是大的水花,顷刻间,两个人都被浇了个精光湿。   许连琅要被这骤然降临的雨浇的睁不开眼睛,全身都是凉的。   如果说在耸云阁的那几年有人在他脊梁上挥过鞭子,尚且没有将他的脊梁打弯,没将他的倨傲自尊折毁,那这一遭,便是彻底压垮了他的脊背。   -他是告白过的。   雷雨声中,可以将他的声音消弭干净,但他还是道了声:“你明明知道我喜欢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对待我。”   -但是她从没有当过真。   雷雨声中,他透过雨幕望向了她模糊的眉眼,五官轮廓被雨水冲刷的朦朦胧胧,但她眼底的茫然他总是能一眼看出。   淤积在胸口太久的情感,总会有宣泄的一日,但他的宣泄,已然被这雷雨天所掩埋。   他也一遍遍在问自己,为什么要跟她发火,毕竟那些喜欢,那些爱意她都没有信过。   何故又要招惹她的不痛快,只有自己疼就够了。   电闪雷鸣一声接过一声,面前的男人只剩下个孤影,又是个雷雨夜,他直挺挺的站着,再也不像是当初的那个孩子会窝着被角,用颤抖的身体诉说着自己的害怕。   如今的他,哪怕是怕到了极点,也不再有发抖的资格了。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雨滴落地成冰,雾蒙蒙的湿气升腾起。   雷声彻底歇了,他终究是没能再等来一个拥抱,许连琅的拥抱。   这样的场面太难堪了,他周身起森严,声音变了腔调,“我失心疯了,姐姐对不起。”   一场独角戏无法落幕,他终于是将朱漆大门关上了,这次,大门上的朱漆安好,没有倒刺,更没有一碰就会掉落的漆皮。   许连琅带着潮湿雨汽回去的时候,小路子围在她的脚边,着急的转圈圈。它伸出柔软的舌头一下下舔·舐着主人身上不停滴落的雨水。   她对着铜镜中的自己,看到自己那一脸狼狈,铜镜中的自己有几分失真,她却紧盯了上去。   她只是守了个夜,怎么他就发火了呢。   是害羞?   不,不是的。   她的手指抓挠起头发,发髻完全散落,衣袖翻起,露出她纤细的手腕,她突然抬起眼,看到铜镜中的自己,那腕子上空荡荡的。   清晨庭院中还有水洼,四儿瞧见院中有人蹲跪着在找什么,他上前去看,大为所惊。   她及腰的长发散在肩头,湿漉漉的还未干,一身裙衫皱巴巴黏在衣服上,左手手腕上有一道被抓攥出来的红痕,赤足踏在青石板地面上,清瘦可怜的脚已经被冻得通红,面容上带着些许潮红。   她蹲跪在地上,去捡地上那点在阳光下晶晶亮亮的东西,她完全沉浸其中,直到四儿要去叫路介明时,她却突然抬了头,举起手里的帕子,朝四儿笑了,“终于找全了,我得找人看看能不能修好。”   许连琅求救一般的看向了四儿,“这宫里的人我都不熟。”   她羞于再说下去,“你能帮我找个能工巧匠修修吗?如果不成,我再去求求张太傅。”   直到看到被细致包拢在帕子里的东西,四儿才明白她到底为何这般说,因为那玉镯子碎成了稀巴烂。   本就是害怕磕碰的东西,被路介明那大力的一扔,早就不成了样子,粉末渣滓散落在青石板缝隙中,她便就用指尖去扣。   四儿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最后还是接过了那镯子,妥善的收进了怀里。   太后送来的那位姑娘最后到底被太后安排到何处,谁也不得而知,但大家都看在眼里,舒和郡主来得更勤快了,窦大人也时时造访,殿下反而愈发沉默寡言了。   果然,腊月初一那天,皇帝下了旨,许了两人的婚事。   许连琅得知消息的那一天,红梅开了。   她正提着剪刀,修建红梅枝叉,剪下来了最好的几支,打算放到路介明书房的瓷瓶中。   圣旨突然就下了,路介明瞒得滴水不漏,没有跟她提过一个字。   几个宫女在旁侧说着荣亲王好大的手笔,当即赠予了准女婿何等稀世珍宝,太后皇帝又是如何高兴,那场宫宴办的多么盛大,明明才只是订婚宴而已,从他们的嘴里说起来,倒像是婚宴一般。   她走了神,感觉到指尖刺疼,才发现不知何时冒出了小血珠,她眨着眼睛,想了又想,没想到到底是碰到了什么东西。   但却让她意外响起,路介明有多久不再跟她说过话了。   她后知后觉,路介明没瞒着她订婚,只是不再跟她说话了。   他没瞒,是他不理她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呢,好像就是那场雷雨天开始的。   她在路介明身边已经快六个年头了,年年复今日,每年总是会有那么些故景重游,比如……   她揪下了一片梅花瓣,放在鼻间轻轻嗅,比如,这红梅,再比如,那天的雷雨天。   年年的都差不多,从耸云阁到皇宫,雷雨天是那样,红梅开放的时令还是那样,但却偏偏物是人非。   今年的红梅开放,她的小皇子订了婚,不知道明年开放的时候,是不是她的小皇子娶了妻子。   那后年呢,是不是就要有小小皇子了?   年年复今日,她能在几时……她真的祝福他俩白头到老,日日恩爱,永不分离。   四儿不知道何时挥退了宫女,悄无声息的站到了她身边,吓了她一大跳。   四儿皱紧了眉头,“姑娘,大喜的日子里,你总得笑笑。”   许连琅摸着自己的脸,明明嘴角弯弯,她不由地反问道:“我没笑吗?”   “都要哭了。”四儿拿肩膀打趣般的撞了她一下,本意是希望可以和缓她的情绪,却没料到这一下子,竟把她撞了个趔趄,而后翻到在了台阶上。   磕的并不疼,手掌心都没有蹭破皮,她却觉得鼻子酸,她心里嘲笑四儿,看吧,叫你说我,这下子真的要哭了。   她被搀扶到廊庑下的长凳上,衣摆花儿般的绽放,她面色发白,唇瓣却红,秀挺的鼻梁上沁出些小水珠,她就愣神的坐在哪里,比一旁的红梅还要打眼。   四儿细致检查她的伤口,口中忍不住奚落。   “若姑娘主动些,哪里会变成这样。”   以前听不懂的话,现在突然听懂了。   所以说傻子才是最开心的不是吗?因为不通人情不知世故,就可以了却烦恼,如今事事入微,又是一番疼痛。   她若有所思,盯着红梅上的雪串串,路介明当初也会像她这般疼痛吗。   最后却又笑了,只是那笑容怪异的很,他说过,自己让她很疼来着。   但长痛不如短痛呐。   四儿瞧她意兴阑珊,兴冲冲的要跟她说自己偷听到的秘密,“殿下总是想着姑娘的,大喜日子上,先说了生母容嫔病了,恳求陛下将生母接回宫中,好让他能在膝下伺候。而后就说了姑娘与窦大人的事呀!”   四儿语气高昂,替她高兴,其实这样也算一种圆满啊。   但许连琅的耳朵却只选择性了听了半句话,她喃喃询问,“容嫔娘娘病了?”   “是啊,”四儿眼中也隐有担忧,“这段时日殿下跑了好几趟耸云阁,容嫔娘娘这次不太好,汤药伺候着,也不见转好。”   许连琅连连点头,附和道:“是应该接回来的,子欲养而亲不在,他是要接回来尽孝心。”   许连琅从没有怀疑过路介明对亲情的渴望,他生在亲情淡薄的皇家,但他却表现出来对亲情的极大渴望,同母异父害他流落至斯田地的容昭,他给了自己作为哥哥的所有的爱护,他是真的没有连坐,没有牵连,没有摒弃,将容昭也放入到了受害者的身份中去。   时至今日,她依然能记起他曾经说过的每一个字眼,“她有什么错,她唯一的错就是没投好胎,来到了这样的人家,遇到了我这样的哥哥。”   于是哥哥就真的为她担起风雨,不光如此,还有老十七,兴许还会有太子、六殿下……若不是陷入这皇子争斗,非要争的你死我活,若不是他人不义在前,他会善待每一位兄弟姊妹。   如今,这般对待容嫔,本就是情理之中的事。   哪怕他也曾和容嫔闹到水火不相容,哪怕他也曾经怀疑过容嫔那疯病的蹊跷,哪怕他也憎恨过母亲的人品。   但这些种种,在母亲面前,都不值一提。   饶是许连琅被容嫔伤害过,她也完全赞成路介明的做法。   这个世界上,母亲本就是人心中最柔软的一块疤,就像是肚脐,永存于身体之中,出生的时候有,死去的那一刻依然有,这块甜蜜的疤是母亲给的。   四儿知道她完全歪了话题,轻咳了两声,又重复了一句重点,“姑娘你与窦大人的婚事也有了着落了。”   “殿下趁着酒酣正当喜时,为你请了个女官做,这下子配窦大人谁也不能说出半个不字。”   许连琅咕哝了一声,屈起了膝盖,将下巴搁放在了膝盖上,谈不上高兴与否,她说,“是吗?”   四儿激动起来,拍着大腿道:“当然是呀!殿下亲口许诺的,说过几日,一并赐了婚。”   “那我要多谢他了,能得陛下赐婚,倒也是祖上积德了,坟上冒青烟了。”   “姑娘不高兴吗?那可是窦大人啊。”四儿侧着头想要去瞧她的神情,可她偏偏将脑袋完全扎进了手臂盘就而成的巢中,“高兴,怎么不高兴,就像是你说的,那可是窦大人啊,京都女人的梦。”   他想让她高兴,那她就高兴。   他许给了他能给的最好的亲事,她有什么不高兴的呢。   父母听到了,也会高兴的。   四儿如释重负,下了台阶,弯腰剜起墙角背阴处的积雪,揉成了个大雪球,直直的砸到了红梅树干上,震下了一树的碎冰碴子。   他喊了两声,“多圆满!”   是啊,多圆满。   许连琅小声的跟他念着。 第82章 腊月初八 腊月初八,大寒之日,他的生……   冬猎是最没意思的, 犬兽在这样的天气里都没有什么精神,只有为过冬而勃发蓄长的皮毛还能调动几分狩猎者的乐趣。   今年的冬猎地点依然是木兰围场,礼部早早安排下去, 增加了林中野兽的伙食,寄希望于这临时抱佛脚的加餐可以将野兽的皮毛养的油光水滑一些。   皇帝外强中干, 身子骨早就到了强弩之末,火炉散布在帐篷的各个角落,明明已经是凛然寒冬, 但整个帐篷之内都有如春天般温暖和煦,在里面是完全穿不住冬衣的。   王福禄每每进来时,起一身的汗, 出去时,这一身的汗都恨不得结成冰霜冻在他衣服上, 他哆哆嗦嗦的守在外面,与窦西回的巡逻队撞上。   有过先前的行刺之事,皇帝特意单组了一支巡逻队负责当天的安保, 由窦西回带队, 七殿下统筹。   窦西回此时出现在这里并不奇怪,王福禄忍住身上的寒颤,斜睨着眼睛打量他,“窦大人也不怕笑话, 娶了个婢子为妻,咱大燕开朝以来头一遭。”   话语间总是免不了有那么些阴阳怪气的意味,他扬了扬拂尘,“听说昨个儿圣旨颁到镇国公府,镇国公当下气的昏了过去?”   王福禄尖细的眉毛上挑,说话时口中的热气因着天气而锐化成雾, 他两鬓隐有雪色,看上去这两年的确是劳心费力。   窦西回神色未变,王福禄此人极其不喜多管闲事,今遭这般咄咄逼人,大概也是为了许连琅。   他抱拳行礼,“公公此言差矣,家父身子骨不行,昏厥已是常事,陛下圣旨已到,他就算是再不情愿,也得忍着。”   他面上带了一丝笑意,镇国公父子之间的龌蹉满京都的人都知道那么几分,他从来也不掩藏,“先前就与公公说过,该给连琅的,我一样都不会少给,她出身如何,我不在乎,我在乎的只是她这个人。”   王福禄冷哼了一声,一开口就有呛了回去,“你是可以不在乎,你能娶到她,说白了也是七殿下求来的,老夫这一得空闲就在想,这婚事,是大人给许连琅的,还是七殿下给的呢。”   窦西回眯起了眼睛,压不住情绪,怒气冲了过来,“公公这是什么意思!”   “哎呦,窦大人这是急了?”他嘴上这样说着,言语间依然呛人,“窦大人突然就恼了,还不是因为无处驳斥。”   他抱着手臂,做惯了太监,总是会习惯性的拿捏那么一点女气,他指尖翘起兰花指,轻轻的点了点他的胸口,“老夫先前收过个儿子,赶巧了,与许姑娘交情甚好,老夫从他嘴里撬出了些秘密,要不要听?”   ……   有婢子在帐篷内燃了熏香,浓香从貔貅兽的嘴中喷出,借以掩盖银灰炭燃烧时的刺鼻味道。   两股香料混合到一起,不伦不类,呼吸间都带着一股呛咳。   皇帝一碗接一碗的参汤往嘴里灌,最后喝的吃不下去饭,胃部高高鼓起,他仰躺在长塌上闭目养神,案牍上堆的公文摞得老高,他动动手指都觉得累。   起先让王福禄念给他听,时间久了,就都推给了路介明。   大概是年纪越大越是贪恋这些权,每每路介明批审公文时,皇帝总会在旁边盯着。   若视线可以成为刀刃,路介明早就被捅了个遍。   他不得不服老,不得不交出自己手中的权力。   他看着儿子挺直的腰背,年轻力强好似蓄着无限精力的身体总是会恨的牙痒痒。   这是一种极其病态的状态,他端着药罐,言语间总是要为难路介明几许,好以这样才可以让自己多少好受一些。   他的凤眼不再上扬,眼角的皱纹像是蜘蛛网,网住了那本该飞扬的眼角,让他的眼皮都耷拉下来半盖住了浑浊的眼珠子。   冬猎不是非来不可,只是他心中仍有个结解不来。   窦西回在外间求见,王福禄进来通报,看到皇帝已经闭紧了的眼眸,打算退出去,才刚刚抬步,就听得皇帝开了口,“若是他来叩谢赐婚的,就让他走吧,朕乏了,不想听这些废话。”   王福禄应了声,看到皇帝撩起了蚕丝被,快步跪在了皇帝脚边替他撑开了鞋面,皇帝的手按在他的肩头,“许连琅嫁给窦西回,这就是朕那好儿子给朕交出的答卷。他以为这样,朕就没办法再动许连琅,其实他错了,就算是为了牵制他,朕也会好好留着许连琅的命。”   王福禄不吭声,大拇指从皇帝的脚后跟中探出,拉出了被压下去的鞋面。   “这个世界上哪里有这么圆满的事儿呢,朕偏偏不让他圆满。至高的权力与毕生所爱,他只能选一样。”   王福禄搀扶皇帝站了起来,皇帝走路之间已有蹒跚之态,他摇摇晃晃扒开了帐篷的缝隙,外面不知道何时落起了雪,雪花成簇状,落到地面上,即可便化了。   “老奴以为陛下最疼七殿下了。”王福禄本不想引火上身,但话到嘴边始终咽不下去,“这样对窦大人也不公平。”   “哼”,皇帝将那条缝掩好,“介明如今拥有的一切都是朕给的,朕瞧不得他过的比朕好,朕的所爱……”   他叹了口气,没能说下去,“不说也罢。”   “陛下还是放不下容嫔娘娘。”   皇帝神情恹恹,“朕恨她,也放不下她,这样两不相见,就是最好。”   王福禄并无子孙,不是很能理解皇帝对路介明的态度,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皇帝自然是爱七殿下的,但他又为君,既是君主,所有人在他面前都只是子民,七殿下也不例外。   他爱他,却也不能接受他超越自己。   他的爱情早就在龙椅之上消弭,他的儿子凭什么既可以坐上龙椅,又拥有所爱之人呢。   他做不到的,他的儿子也不该做到。   雪渐渐下大了,地面上终于续上了一层薄薄的白,有年岁小的宫女结伴踏雪,她们走过的地方,那点子薄薄的雪被粘连在鞋底,只余下零星几棵枯草。   王福禄陪在皇帝身边看着宫女嬉闹,朦朦胧胧中却有忆起自己的前半生。   “容嫔来京都之前没见过雪,第一次见雪的时候,也像极了她们。这几日朕老是梦见她,醒来时又庆幸自己前两年没有对她下杀手。也不知晓她的病如何了。”   “人啊,总是这样,想法一直变,现在老了,又觉得,两不相见与两不相忘只差一字之隔,因为见不到,才念念不忘。”   香料的味道淡了几分,火炉中的碳灰燃起尘灰渣滓。   王福禄低下了头,“您是帝王,出尔反尔无人敢批驳。再者说,七殿下不是也跟您求了这个恩赐,既如此,容嫔娘娘早来晚来都是一样的。”   皇帝说了这么多,似乎就是为了等这么一句,他似笑非笑,“是嘛。”   野兽在林中嚎叫,惊飞了栖枝的寒鸦,今年的雪总是下不大,地皮都没覆盖完全的是湿就停了。   铁骑快马加鞭,长鞭挥得震天响,在猎猎寒风中转眼就消失不见。   众人看了,皆让开路,滚起的尘烟又干又燥。   那是只听令于皇帝的铁骑,今朝出行,不知道是为哪一出。   那些已经下定的决心,总是需要蛔虫们有点眼色,替主子说出来,给自己一个正当理由。   王福禄做了这半辈子的蛔虫,终于又一次猜对了主子的心意。   他抄着袖口,零星的雪花滚进他的袖口,在他的虎口处化成水渍,他目光狭远,数着地上的马蹄印子。   待铁骑回来,这天总是要变一变的。   他侧过身,瞳孔骤缩了几分,转瞬而已,又恢复正常。   “舒和郡主也不怕冷,这里的红梅开的还不如宫中好看。”魏姝凝手指头通红,怀里捧着一大束的红梅,衬的那张小脸都分外姣妍。   其实她并没有许连琅好看,只是这纵情的娇憨,却又是许连琅比不上的。   比如,她可以毫不顾忌的说,“介明喜欢,我冷一点有什么干系。”   又比如,她可以肆无忌惮的对着太后的轿撵,控诉路介明总也是不近人情。   娇气一点的姑娘总是会惹的男人留情几分。   魏姝凝捧着那一大把红梅,嘟嘟囔囔,“也不知道哪里好看了,偏偏他就是很喜欢,书房中总是爱摆。”   她单手提着裙摆,在一排排精美的瓷瓶中挑选最好的一个。   “幸好圣旨已下,我这心总算是落下了。”   有婢女打趣她,说七殿下身边唯一的姑娘就是郡主,订婚不过是早晚之事。   魏姝凝笑笑,没搭话。   旁边的人怎么能看清呢,路介明对自己有几分上心,她还不知道,不过是她一厢情愿,倒贴罢了。   但她不介意,能嫁给他就好了,娘亲说过,这嫁娶婚配,谈什么爱呢,她能找到个自己喜欢的,已经是万幸了。   待她终于选好瓷瓶,插·好红梅的时候,见窦西回进了路介明的帐篷。   她自然回避,抱着硕大的瓶子走得摇摇晃晃,光看花了没瞧见路,差点摔倒,胳膊处被人搀扶住,隔着密密匝匝的梅花枝子,望见了那双烟雨朦胧的杏眼。   她喃喃道:“许连琅……”   “雪都停了,郡主要不要过来喝杯暖茶。”她站在梅花林中,星星点点的红拢在身后,还不及她发间一细簪。   魏姝凝愣愣的盯着她看,手指按在瓶口上用力收紧,指尖发着白。   “腊月初八,大寒之日。”   “今年的腊月初八,也是大寒之日呢。”   她已经掀起了厚重的帘子,再一次邀请她。 第83章 箭伤了人 人没救成,已经咽气了……   霞光破开天幕, 在这一天的最后一刻钟,天终于放晴了。   白茫茫的云软绵绵的,积絮不到一起, 再过须臾,黑夜就要来了。   路介明身上围了条毯子窝在了圈椅中, 他嶙峋的肩胛骨可以从单薄的衣衫中透出,他略有些发热,太阳穴牵连着上半张脸都在疼。   帐篷外留有侍卫把守, 连太医都挡在了外面。   冬猎的诸多事宜都由着底下人安排下去,他们侯在旁侧,挨个向路介明言明准备情况, 事无巨细,他都一一听着。   窦西回腰间别着一把匕首, 浓黑的眉目在已经渐渐转暗的室内更加泠冷。   他鼻梁上皱,倚靠着几案站立,耳朵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了东西。   他的视线先是落在路介明的月白色衣袍上, 而后又漫过了他精致的眉眼, 一寸一寸,嘴角抿紧了。   路介明修长的指尖压在太阳穴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按着,稠黑的睫毛在眼睑处括下一层阴翳,遮住了眼里所有的神色与情绪。   王福禄的话像是一根刺, 直直的往窦西回心里戳,他做了太久的天之骄子、众星拱月了,除却母亲的事之外,他从未再有过如今的感觉。   愤怒、无力。   他本该云淡风轻,迅速将自己择出之外,但此时的他却变成了刺猬, 将自己圈起来,硬生生的要卡在路介明与许连琅之间。   面前的男人小他那么多,就那么懒散的依靠在圈椅中,明明未置一词,未发一言,了无声息,却能轻而易举的撒豆成兵,不怒自威。   他先前从未将自己放到过路介明的对立面,既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贤君明主才是他作为臣子的最佳选择,但如今却是,觉得他的优秀实在是讨人嫌憎。   依次有人掀帐而出,帐篷内的人越来越少,狭小的空间慢慢宽阔起来,就连那缺氧而引起的暴躁都压了下来。   直到帐篷内就只剩下他们二人。   路介明垂头翻阅文书,突然抬头,道:“回京之后,便就办了婚礼吧,我即刻派人去清河县请了姐姐父母过来。”   他显然已经将万事依次安排了下去,“婚服我找了作衣坊的绣娘缝制,用的料子都是上好的,不会丢了镇国公府的体面。”   “我在京郊置办了一处宅子,不算很大,婚后我想窦大人也不想继续和镇国公府诸人同住,过两天,我亲自去看看,置办一些摆件。”   “嫁妆我也……”   窦西回眉头紧锁,低声吼了出来,“这倒是殿下的婚礼还是臣的?”   事无巨细,样样都是他路介明安排好,他窦西回到底算是什么。   路介明似是惊了一瞬,他将文书摞好,手背在了身后,指甲刮着自己虎口处的皮肤,太阳穴的疼痛陡然加剧了,他却不得不保持温顺的笑,唤了一声,“姐夫。”   从他嘴里说出这熨烫过的两个字,竟也是无比熟练。   窦西回愣了一下,半晌勾起了讥诮的嘴角,“殿下这样叫,臣怎么敢当啊。”   路介明从圈椅中起身,毯子从他腰腹上滑落,落到他的雪白的脚踝,寒冬腊月他赤着脚踢踏着鞋子,含笑的走到窦西回面前。   印象中他一直都是瘦高犹如青竹的身体还是没变,细细打量一番,只见他唇色泛白,下巴更削瘦了。   他脸色很差。   窦西回却想笑,如果他爱她,她也爱他的话,自己算什么。   王福禄没将话说绝,言语间的意思便是如此,他本也不信,但今日的架势又无遗验证了王福禄的话。   男人的心思本也没那么细腻,但当这感情只针对同一个女人时,他便可以轻而易举的明白路介明所做的这一切背后的心思。   若是恩情,又何必如此。   大抵这世上除却亲情之外,唯有爱情可以叫人无私至此。   窦西回摸上了腰间的匕首,面部弧度越发僵硬,他斜着眼睛,“殿下喜欢连琅。”   平地惊雷,该是炸的人心肝俱裂,但意外的,路介明原本微耸的肩膀却慢慢松了下去。   他的爱恋倘若注定不能昭告天下,那多一个人知道,就越能证明它的存在,哪怕这个人是窦西回。   帐内火炉银炭少了,帐篷总也不防不住所有的风,四面八方总有细微风势要往帐篷里冲,路介明袖口被吹动了,起了个很小的褶,他垂下眼,用指腹去揉那道痕。   这衣服布料粗糙,袖口绣着个竹子,不甚美观,套在他身上,已经小了,胳膊伸长的时候,腕骨都会露在外面。   他轻声笑了,凤眼望向了已经打蔫的红梅上,“这衣服还是当年在耸云阁姐姐做的,她女红不好,裁剪也不好,但我总是舍不得穿,因为穿了,就会脏,就会破,就再也没有了。”   他目光温柔,瞳孔发亮,“但舍不得又能怎样,衣服会小,人也会走。”   “我喜欢她,很爱她”,他吐字清楚,研磨了那么久的话说出来并不费力气,但也是最后一次说了,“但她不喜欢我,甚至于恶心厌恶这份我想给的感情。”   他嗓音越发低沉了,“窦大人何必气愤,我们都喜欢她,但最后能拥有她的人是你,我不过是想要最后再做好一点罢了。”   路介明有些冷了,他看着委在地面上的毯子,懒得去拿,“若是姐夫不喜欢,那也就算了。”   他摊开手,做了最后的妥协。   窦西回离开的时候浑浑噩噩,撞翻了魏姝凝的瓷瓶,新剪的红梅散了一地,他甚至于来不及道歉,赔罪,就流行大步离开了。   许连琅身上挂了个女官的名号,住的总是会比寻常婢子要好上许多,窦西回掀帐进入的时候,她刚刚褪下了里衣。   大片大片莹白的肌肤裸露出来,纤细的腰身,不盈一握,她背对着帐门,高高盘起了头发,更加显的她身姿高挑玉骨天成。   听到门边动静,她快速提起了衣物,衣衫刚拨拢到肩头,就觉得腰上一紧,她整个人都被按进了一个男人的胸膛。   是她陌生的味道。   她疯狂挣扎,窦西回就有抱她更紧,“是我,大婚在即,我抱抱你也不可以吗?”   他半带着受伤的话,让许连琅卸掉了力气,“抱歉,我不知道是你。”   他的下巴搁放在她肩头,青色的胡茬磨砺着她细腻的肌肤,“你当然不会知道是我,我们从未有过这样的亲密。”   窦西回喉结滚动起来,手指卡住了她的下颚,逼迫她不得不抬起下巴,看着她丹色的唇瓣,他准确无误的落下了吻。   唇瓣一如所想的柔软,牙齿却是铜墙铁壁,饶他如何做,她都没有张开口接纳他。   那这样的单纯的嘴唇相碰,算吻吗?   怀里的女人僵硬着身体,碰的是石头,抱的也成了石头。   他全然没有了刚刚的气势,唇瓣离开她的,脸上的苦笑牵连眼角笑痕,都成了苦态,他的手顺着她的脊背安抚,“连琅,圣旨已下,我们都没有退路了。”   他们拥抱着,根本看不清对方的神情,他长着一张君子端方的脸,行雅正之事,此刻却涌出了野兽的血。   若是路介明知道许连琅也喜欢他,那他还能有什么呢。   他自私无比,就要变成刺猬,刺伤自己,也刺伤他们,是路介明亲手将许连琅推向了自己,他怎么可能会还回去。   想都不要想!   若当初娘亲没有迎回那个女人,爹怎么会宠妻灭妾,他不能再做一摸一样的事。   他大力的将许连琅揽进怀里,凑近她的耳朵,将吻落在了她的耳廓,“今夜我不想回去了。”   ……   翌日,天气大好,冬猎林中的野兽被驱使着在林中乱窜,冬日万物惫懒,吃得饱跑不快,为了保证狩猎乐趣,在今日的野兽餐食中加了些兴奋药物。   一大早野兽的嚎叫从林中传来,昨日落下的那层薄薄的积雪已经完全消融。   路介明骑着马从林中巡视回来的时候,睫毛上都挂着冰霜,他翻身从马背上翻下,见丽贵妃大老远来。   皇帝已经有好几年不带丽贵妃来围猎了,此番还是丽贵妃求了又求,说自己一年老过一年,趁着现在还能动,也想动动这把骨头。   丽贵妃将门虎女,满门都是大将,打小就是玩着弓箭长大的。   不是个出格的要求,皇帝也就许了。   丽贵妃朝他招手,“还没见过你娘吧,快去看看,今天刚回来的。”   她唇上的口脂色泽浓艳,招手的姿态越是亲昵,眼里的讥讽就越发明显。   直到她走到路介明身边,蓄着长长指甲的手拍上了他的肩头,“见了本宫也不知道叫人了,得了,不跟你计较了,快去看你娘吧。”   她托着长长的裙摆从他身边走过,扯起嘴角,“都是跳梁小丑罢了。”   路介明转过了身,正对着她,“娘娘还是好自为之,六哥刚被关了禁闭,先前那些悬案错案,介明相信,总有一日,可以真相大白。”   他口中的意有所指毫不遮掩,眸中色泽暗了下来,他只是单纯的看着丽贵妃,唇齿掀动,唇形聚合又张开,丽贵妃读懂了,当即心底的惧怕传遍四肢百骸,膝盖一软,险些跪了下去。   若无愧心事,何惧牛鬼佛。   她完全变了脸色,“皇上不会信你的。”   路介明笑而不语,从她身边径直走开。   容嫔当年的事他早就调查的差不多,丽贵妃在这个时候挑衅他,无异于玩火自焚。   当年的冤案,早就该冤有头债有主了。   他脑子有几分混沌,并没有去见突然到来的容嫔,步伐随意,再抬眼时,就到了许连琅的帐帘前。   他舌尖抵上后槽牙,手捏住帘子一角,始终没有掀开。   他不掀开,自然有人从里面打开。   露出一角男人的袍衫时,他已经挪开眼珠,足尖一点飞跃闪躲了。   那个袍衫,他太熟悉了,昨日他瞧得清清楚楚,祥云样式,是窦西回。   他不是小孩子了,男人与女人共处一室能发生什么,他太清楚了。   他所有强撑起的精神像是都被吊销了,本就疼了许久的太阳穴骤热发作,他脚步虚浮,勉强回了帐篷。   当夜,就发起了高烧。   他不在乎什么女人第一次,只是觉得她这辈子都不会属于自己了。   没有吹拉弹唱,没有红绸飘飘,没有他备好的满箱嫁妆,她就完全成为了别人的女人。   他太了解许连琅了,如果不是真的喜欢,不会放纵自己的身体沉落。   那就是真的爱了。   这几年路介明一直小病不断,他的身体远没有表现出来的强壮,突然的发热于他来说,算是小病,但有得熬。   万幸冬猎各项筹备都做好,不再需要他托着这幅身体继续奔波。   他在床上昏睡了很久,总是困,困了便睡,冬猎的所有活动都推了,吃食也懒得进嘴。   腊月初八他生辰那日 ,他才算是有了几分力气,从床上起来。   营帐中空无一人,他慢吞吞的收拾自己,勉强记起了是自己的生辰。   他找了红色的布绦绑在头上,穿了最合身的衣服,他记得许连琅说过,十六岁生辰她会陪着自己。   他们好像有太久没有说过话了……从他那次发疯质询开始……   他知道她从不食言,很早就去了厨厅等着,几个厨娘见他过来,手脚都不知道要如何用了,他嫌她们碍事,便让她们退下了。   可不是碍事吗?一会儿许连琅来了,有厨娘在,她要怎么下·面。   他托着腮在想,是吃一个荷包蛋还是两个。   不如吃三个,她嫁人之后,怕是就吃不到了,想着想着就又想到了窦西回出帐篷那一幕。   他揉捏着额角,看着匆匆忙忙跑过来的婢子,随着那婢子又回到帐篷里。   帐篷里又燃起了火炉,暖烘烘的,桌子上放着的长寿面腾出了热气。   他喉头攒动,拿起筷子,往嘴里囫囵塞了进去,舌尖碰到,又尽数吐了出来。   完全不对。   他抬起那碗面,细细端详,突听外面喧嚣起来。   有杂音传入他耳中,林中围猎出了事,箭伤了人。   人没救成,已经咽气了。   原本是个婢女,也不算什么,但前几日陛下才刚刚赐了婚,镇国公府的准世子夫人。   “哐当”   面撒了一地,露出里面卧好的三个荷包蛋。 第84章 六年 可活死人,可青春复   她一直在重复做着一个相同的梦。   箭羽穿过那一片死寂的枯枝残林, 箭头锋利的刃对准了容嫔,她缀满珠玉的发髻摇晃下闪过细碎的光斑,凛冬天下, 风都像是在扇人巴掌。   容嫔喋喋不休,姣好的容貌虽不再娇嫩, 但仍然美得不可方物,并没有传言中的那般病情凶险该有的苍白。   许连琅只能看清她的唇齿掀动,目光却紧紧追随着那支箭。   她近乎麻木急切的希望那箭可以准一点, 可以直接让容嫔闭嘴。   人纵有劣根性,她又真的不是活菩萨。   第一箭,扎进了她华贵的厚重发髻中, 她方寸大乱,口中那些接连不断的伤人话语被打断, 她跌落在地上,惊恐的向她望过来。   许连琅整个人都是迟缓的,她被动的接受着梦里的一切, 那像是已经演练过的一般, 冥冥注定的一双手牵扯她来到了容嫔身前,胸口一片湿濡,她还没有察觉到丝毫的疼痛,就又陷入了一片海。   昏昏沉沉, 飘飘浮浮。   四肢百骸都像是浸泡在湿咸的海水中,大脑操控不起身体,她只能任由自己的躯体飘向更深更深的海。   海的底,便又是这个梦的口。   周而复始,无休无止。   直到有一天,单调的重复的梦境中突然出现了新的画面, 她隐隐约约看到了耸云阁院中那尊佛像脚下莲花瓣中的小娃娃,像是回到了最后一次去耸云阁的那天,神像突然朝她发难,在她手臂上留下青紫抓痕。   今遭也是一样,神仙白骨森森,莲花瓣中的小娃娃将指甲对准了她,这次不是手臂,换成了胸口,大有一副不在她胸口剜出个洞势不罢休的模样。   她胸口就真的空出了个洞,黑黢黢的,往外流着血。   她看着胸口的伤,总觉得哪里是不一样的,她思来想去想不明白,直到额前几滴冰凉,顺着她的紧闭的眼,毫无温度的面颊流下。   她用手指去沾取,咸的,苦的。   有别于海水,那便是眼泪了。   不是她的眼泪,那会是谁的——她猛一抬头,看到了小娃娃那双眼,黑白分明,瞳孔大而亮,眼尾上翘而狭长,是凤眼。   那一瞬间,她整个人都战栗了起来,早就失去知觉的手心突的一暖,是谁握住了她的手,紧接着源源不断的暖慢慢镀了过来。   她早该想到的,佛像是皇帝为了路介明所制,莲花瓣中的小娃娃便也是他。   她觉得恐慌。   箭羽划破空气发出簌簌声响时,箭尖刺进她的肌肤时,死亡完全笼罩时,这一切一切来的恐慌,都不如此刻的大。   如果说苍天有眼,早就预兆了这一切,那老天便就是把她所承受的痛归给了路介明。   可是,不该是这样的啊。   她尝试着唤醒身体,只要一想到路介明会这么怪罪自己,她就再也睡不下去了。   该有人告诉他,这一切的一切,都与他没有丝毫关系,是她命该如此,亦或是说,她愿意,她情愿。   海水泄进她的鼻腔,溺水的感觉袭来,她拼命活动着四肢,尽力贴向海面。   她想起十岁的路介明,他佯装着强大却在她怀里瑟瑟,雷响在那么遥远的天际,他都会怕。   又想起十五岁的路介明,他空等了一夜,等不来自己的长寿面。   到底还是自己食言了,说好要陪他过十六岁生辰的。   越贴近海面,光越是刺眼,她的眼皮沉沉压在眼睑太久了,她刚刚掀动眼睫,久不见强光,又被刺的闭了回去。   ……   黄梅雨季缠绵了日久,五行山缭绕在一团白雾之中,雾蒙蒙的,出门也不过两个时辰,裙衫衣角都要被水汽打透,晕出一团深渍。   小和尚敲着木鱼,打着瞌睡,光光的大脑门一嗑一嗑的,险些磕在供奉香火的烛台上,他伸了伸懒腰,侧过身去偷瞄新来的香客。   瞥见那绣着团竹的素纱衣,他皱了皱鼻子,“哎呀,又是老熟人了。”   他咕噜一下子爬起身,耳朵贴近墙角,偷听得师父与那施主低语,“我佛慈悲,施主总要学会放下,总不能她不醒,你也要闹得自己油尽灯枯。”   “清远大师,今日早朝,突然耳鸣,恍惚间,竟像是听到了她的声音,听到她在叫我。”   山顶的大钟按时敲响,钟声远播,声波搅乱人的心跳频率,最响的那几声,像是要震的地都在颤抖。   那人的声音与这大钟余声一齐传来,竟也一时分不清,到底是哪方更为悲怆。   “我都梦不到了她了。她都不肯让我梦到她了。”声音越发低沉,说到最后一个字音,他甚至于低下了头,手撑在膝盖上才勉强维持着站立的姿态。   清远幽幽叹了口气,“你何苦这么为难自己。你随我来,我为你调息一下。”   见那人迟迟不动,清远大师又道:“你总不希望她醒来瞧见你这副模样吧。”   “她总会醒来的。”   言止于此,那人眸光才亮了瞬,佝偻的腰背慢慢直起来,亦步亦趋的随着清远大师远去。   小和尚又开始慢慢的敲击木鱼,他嘴上喃喃,“一、二、三……六。”   都六个年头了,那人风雨无阻来了六年了。   起先一两年时,赶也赶不走,山下浩浩荡荡来了一群人马,求了又求,乌压压的人跪了满地,才将他求走。   后来,他便来得少了,第三、四个年头时,他很少露面,往往是夜里来,日出前就离开,冷若寒室的洞窟寻常人都呆不得一个时辰,他硬是守了整夜。   然后这两年,他又突然来的勤快了,只是每次来都不大好。   师父总说,那姑娘就是吊着他的药,治不好他,也治不死他。   小和尚摸了摸自己的后脖子,觉得太难了,比那些经文还要难,红尘凡事,尘世之间,他不懂,却已经觉出了苦。   小和尚放下木鱼,提着冰泉水进了洞窟。   洞窟四面都是玄冰,终年不化,遇到丝毫的热气当即腾云驾雾,小和尚抱着胳膊好一阵才缓过来,想着速战速决,提着木通迅速将冰泉水倒入面前不过两尺宽的人工砍凿的尺道中。   尺道蜿蜿蜒蜒,自成一圈,中央地带是他辨不出名字的仙草,仙草最为茂盛的地方,安放着一个冰棺。   棺中躺着一个女人,他六年前见过一回,师父开启冰棺时,浑身是血的女人早就没有了鼻息,被那个男人搂抱在怀里的时候,了无声息。甚至于胸前的血都已然凝固了。   就那么随意的一瞥,他也就记住了那个女人的样貌。   杏眸翘鼻,饱满的额头,尖俏的下巴颏,她似乎年岁不算太小了,长发铺散着,整个人都像是一朵已经完全舒展起来的花,只可惜,花瓣过早凋零,本该莹润的肌肤已经开始变的灰白、僵硬。   传言五行山清远大师自有神通,可活死人,可容颜驻,可青春复,传言并不虚。   实在是冷的很,小和尚裹了裹衣服,哆哆嗦嗦又凑近了些许,绕到了冰棺中女人的面前,踮起脚尖去看那一张脸。   可活死人。   薄薄的皮肤下可以清晰的看出青紫纵横的血管,皮肤褪下了那层死人的灰白,开始泛出柔柔的细腻的光。   可青春复。   那张脸本就不甚明显的岁月抹上的痕迹完全不见踪影,世间玄机不足一一道清,时间在她身上回溯,那些已经过去的岁月又收拢了回来,只在这冰棺内,只在她一人身上。   她今年该是十六岁。   小和尚托着腮忍不住想那稠密睫毛下的眼睛该是怎样的一副光景,能叫那个男人付出了这样的代价,求她生还。   洞窟实在太冷了,他慢慢捱不住了,脚趾勾住草鞋边边,重新穿回脚上,打算出去。   余光随意一扫,突然见那纤细葱白的指动了一下。   他怀疑自己眼花,揉了揉眼,又去看。   手指安放在原地,他使劲眨了眨眼,拍着自己的脑袋,心有余悸。   他提起水桶,想要赶紧离开,冻得人都哆哆嗦嗦出幻觉了。   他也不过才抬脚走了几步,又听的细微的声音,是女声,太微弱了,听不出音色。   小和尚吓的要蹦起来,缓了好一会儿,聚精会神去听。   “介明……”   冰棺中的人睁开了眼睛,黑瞳无神,没有焦点,但那双杏雨朦胧的眼让他心里一咯噔。   他连滚带爬,滚到了师父脚下,一把扯住师父的衣袍,喘的话都说不连贯,“师父……师父……她醒了……那个女施主醒了。”   许连琅用了很大的力气才睁开眼,她感受着身体意识的复苏,最先闻到的,是浓烈的药香。而后,便是酥麻的四肢迟钝的传来的感觉,这种感觉太奇怪了,她动不了身体,四肢沉的厉害,怎么也抬不起来。   毛孔舒展开,又被这样的温度冻出细微的鸡皮疙瘩。   她这是怎么了……   她想要张口,气息在棺面喷出一团一团的白汽。   她望着那团白汽,木讷的想,她这是活过来了。   密集的脚步声传来,寂静的洞窟时隔六年再一次开启冰棺。   可活死人。   可青春复。 第85章 龙袍 我十五岁时就想,要是我比你大上……   冰棺被开启, 白雾蒸腾而出,甫然涌进大股大股的热气,冷热相冲, 许连琅只觉得胸腔隐隐作痛。   她茫然的看着洞窟顶端凝结的水珠,感受到有人朝她靠近, 脚步声越来越近,她毫无力气,五感却是分外的敏感, 以至于被人猛然抱进怀里时,可以清晰的听到来人慌杂纷乱的心跳声。   她整个人都被纳进了怀里,她做不起丝毫的挣扎, 来人抱的她太紧了,她被迫将下巴放在来人的肩膀上, 随着他的颤抖而颤抖。   他在抖,五指不受控的收紧,高挺的鼻梁在她颈窝间磨蹭, 凤眼眼尾红透了。   怀里的身体很软, 终于有了体温。   六年前他找到她的时候,她的肌肉皮肤已经变的僵硬,他视若珍宝的人躺在薄薄一片木板上,箭羽被取了下来, 身上的脏污一并刺进了他的眼睛。   他想要横抱住她,手可以穿过她的膝弯,可以箍住她的肩头,但她的手臂却再也放不到他的肩膀上,他稍一动,她整个人都像是断了线的木偶, 他明明已经将她抱进了怀里,但还是空,空的他浑身冰凉,像是要比她的温度还要低上几分,他抓不住她,彻底失去了她。   死亡,抽掉了人生动的灵魂,只给他剩下了这一副躯壳。   他也就守了这幅躯壳六年,整整六年,每一天都像是在他心头刻刀子。   他喉头滑动,手向上移,按在了许连琅的后颈上,让她愈发贴近自己。   “阿琅,你终于肯醒了。”   不是熟悉的称呼,不是熟悉的拥抱,但却是最熟悉的人。   他一开口,她就确定了。   无止休的梦境画面充斥在她眼前,她急于表达什么,却在这冷热交织下,急火攻心,她过于虚弱,又陷入了沉沉的昏迷。   她的头落在他的肩膀上,漂亮的眼眸又重新闭合,路介明僵硬起了身体,额头去寻她的,好久好久,她的体温终于没再消失。   许连琅再次醒来的时候,像是又回到了熟悉的地方。   没有了洞窟岩壁,入眼的成了用金线绣出的明黄色龙纹床幔,床幔紧紧合拢,只有几缕光线可以照进,勉强可以映亮。   华贵的雕花床榻,床榻柔软,锦被如云,她动了动唇,声音沙哑发紧,发不出太多声响,她尝试起身,四肢终于恢复了些许力气。   她掀被而下,脚下不稳,直直的栽了下去,幸好脚下地毯柔软,没什么太大的痛感。她坐在地毯上尝试缓过腿上的酥麻。   她伸长了腿,白嫩的脚趾从闭合的床幔中伸出,将床幔掀出个口子,明亮的光一下子透了过来,跳跃在她的脚背上。   脚背上的那块肌肤在太阳光下微微发着烫。许连琅摇摇晃晃站起,一把掀开了床幔,天光大亮,阳光漫漫洋洋的落满了满室,落遍了她全身。   沐浴在阳光下的这一刻,许连琅才真正的有了活过来的真切感。   白色的里衣裹住她纤巧的身体曲线,然后原原本本的落在了铜镜中。   她惊呼一声,扶着桌椅板凳靠近那铜镜,手抚上了这张明显稚嫩的面庞。   四儿进来时瞧见的就是这幅光景:   女人翘着软白的脚,手撑在台面上,弯着纤细的腰,恨不得钻进那铜镜中。   四儿恨不得抠下来自己的眼珠子,哪处都看不得,望不得,他捂着脸往外走,迎面撞上步履匆匆的主子。   他哆哆嗦嗦,颤颤巍巍,“陛下,姑娘醒了,您……去瞧瞧吧。”   他叩拜在地上,视线紧紧跟随着那双黑色鞋履,修长的小腿走动间龙袍边角摆动着,显然是刚下完朝就赶了过来。   照例的早朝路介明已经简了又简,不逗留片刻,就会立马回到了乾清宫。   听到许连琅一声惊呼,四儿以为出了什么事,连忙去看,头才刚刚扭动了个角度,就又听得一声呵斥。   “出去。”   “没朕的吩咐谁都不准进来。”   四儿迅速收回了脑袋,一溜烟跑了出去,将乾清宫的大门紧紧闭上,他正身挡在门前,一眼就看到了姝妃娘娘的轿撵。   四儿倒吸了一口凉气,挥了挥手让两旁驻守的侍卫站到了乾清宫汉白玉石阶的最底端。   他从侍卫身后探出个脑袋,眯眯笑眼,端的是恭敬谦卑,拦的又是一个水泄不通,“奴才见过姝妃娘娘,陛下有令,不许任何人进出乾清宫。”   姝妃甚至都没有下轿撵,她垂着头,眼下的卧蚕弯出,她将手腕上的银镯子摘下又重新□□进去,“陛下这般拦人,莫不是里面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吧。”   重音狠狠的咬在了“东西”二字上,朝中风言风语四起,皇上那日回宫风尘仆仆的万般轻柔抱着的人谁不想见见。   四儿收回了笑意,他扬了一把拂尘,重新搭在臂弯上,让侍卫错开了路,他也做出请的动作,“您都这么说了,奴才哪里还敢拦着,只不过,您得想好,这一进去,会有什么下场。”   他挪开一步,意有所指,“今时不同往日,您是知道的。”   听到了话语间的深意,姝妃再也按耐不住,她何曾受过这样的气,从轿撵中下来,就要往里面走。   今时不同往日!今时不同往日!   现如今一个奴才都能这般嘲讽她了!   这□□裸的讽刺,七年前也是这样的一副光景,在乾东五所她还可以肆无忌惮的当着一众奴才的面与他们赌上一赌,赌这位七皇子许不许自己进去,她有赌赢的十足把握,可是现在呢 ,不但要被拦在外面,还要被奴才羞辱,当初的优待、特别……现今已经统统不见了。   她戴着护甲的手指抓挠上了旁侧搀扶她的宫女手上,小宫女疼的脸都皱巴起来了,硬是没敢喊一个字。   她倒是要看看,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到底能是什么东西。   她心中隐隐约约有个答案,却又不敢相信,那人已经死了,不是吗?她亲眼看着咽气的,不管陛下如何折腾,死人这么复生啊,不可能的。   她步伐加快,足尖已经踏上了那白玉石阶,又听四儿道:“要奴才提醒娘娘一句吗?陛下这些年发起病来做了什么事。”   姝妃当即止了步,打了个寒颤,脸上血色殆尽,□□间,后背已经爬上了密密麻麻的冷汗。   那掉落在她面前的头颅,被血腥气风化的殿宇和踩下去能冒出血水的毛毯。   太可怕了。   陛下发起疯来,太可怕了。   他疯起来就是一头六亲不认的狼,犬牙上都沾上了至亲的血肉,养不熟,喂不饱。   四儿悠悠绕步到她面前,愠怒的情绪被很好的掩盖,只余下淡淡的轻嗤,“娘娘,请回吧,陛下想见您时,自然回到您宫中去,毕竟大皇子您都抱过去了。”   ……   殿外的嬉闹声汇成一片杂音,许连琅并没有太多精力去探头探脑看外面发生了什么,她被人懒腰抱起,猛然的腾空,让她下意识揪住了抱住自己这人的衣襟。   手下的刺绣凸起剐蹭着她的指腹,她分神去看,发现手下按着的是金丝银线勾成的十二条团龙图,她仓皇地把视线收回来,口中轻喃,“龙袍。”   她嗓子还是疼,说了这俩字,就干痒的说不出别的,抬头去看,那人的下巴微翘,薄薄的一层皮肉之下有了短短的胡茬。   她被安放在床榻之上,那人终于开口了,“醒多久了,可是渴了?”   他自顾自问着,也不给她回复的机会,就已经起身去倒了温水,许连琅着实是有些精力不济,但还是趁着那人转过身去之后肆无忌惮的打量。   直觉告诉她,这自然该是她的小皇子。   但她都年轻了那么多,她看的那些话本子故事可都说的清清楚楚的,若是重生,那便该是时间回溯,一朝回到几年前,可如今看上去,实在是奇怪的很。   她年岁小了,她的小皇子却完全是个成年男人模样。   身量高大修长,龙袍的披肩架在他身上,更显肩宽,腰封下挂着玉佩香囊,随着他的动作摇摇晃晃,长袍之下,能看到轮廓笔挺的长腿。   比印象中的路介明要高,要壮。   她突然就不敢认了。   路介明试了水温,才轻轻递了过去,眼睛一瞬不眨的盯着她,许连琅在这样密实的目光下,慢慢的红了脸。   面前的男人高大,给了她完全不同于少年的强势感,他的强势是天生的,是雄性动物与生俱来的,不可抗拒的吸引力。   她慢吞吞的喝完那杯水,重新对上他的脸。   相较于身材,他的脸变化不大,五官与少年期出入甚微,不过是面颌线条更为流畅、坚韧,那双凤眼,看着自己,发着光。   她不确定,小声唤他,“介明……”   “嗯”,从鼻端溢出的轻声,熬过了变声期的男声,是说不出的低沉性感。   他伸出手,用不知道从哪里拿出来的湿帕子擦上了她的脚。   另一只手轻而易举的圈住了她的脚踝,帕子温度正好合宜,他垂下了眼,细致耐心的给她擦拭足底的沾上的尘屑。   他的动作过于熟稔,像是已经做过千万遍,熟悉到知晓她足背上一颗细小的,连她都不知道的黑痣的位置。   他边擦边说,“我十五岁时就想,要是我比你大上六岁,该有多好。”   擦到足底,她痒的绷直了脚趾,不住的往后缩着,他轻轻笑了一声,也就松开了握住她脚踝的手,任她缩回到了被子中。   他起身,撑开被子,帮她重新盖好,他那本就极端锐气的五官现在变得平和、温柔,无孔不入的侵占着她的每一处感官。   “那时候想的都有些魔怔了,日日想,夜夜想,以为得是下辈子的事了。”   “但阿琅,你看,成真了。” 第86章 太苦了 六年,赋予一个男人的变化太大……   宫灯早早就点上了, 高耸宫墙映着花红柳绿,留下婆娑影壁,值班侍卫换了一波又一波, 乾清宫前殿的灯火渐暗,又被匆匆续亮, 连续几日,昼夜不歇。   四儿端了银耳莲子羹过来,木质托盘摆放在几案上, 小心的没有发出丝毫的动静。   奏章小山似得堆积在路介明的右手边,他眉宇紧皱着,毛笔尖晕开红色墨迹, 他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内容,甩手扫下了几案上的所有物件。   银耳莲子羹在地面上流开, 全部浇在了那个奏章上,奏章上的内容瞬间模糊不清起来。   “收拾干净”,他使劲揉着太阳穴, 对悄无声息出现的暗卫道:“路匡稷的旧部时至今日你们都没有处理干净, 再有下一次,提头来见朕。”   暗卫是路介明从先帝手里接过来的,六年换血,换了一波又一波, 先帝残余势力早就被抹杀,暗卫听令于一人,来无影去无踪。   路介明面色不佳,仰靠在圈椅上,脖颈压在圈椅的木缘上,深深吸了口气。   也不是第一遭了, 四儿快速的收拾好残局,又将早就沏泡好的茶水放到了他的手边。   茶浓的很,路介明捏着眉心,仰头饮尽,他抬手示意四儿说话。   既是深夜,殿内空廖,只有四儿的声音回荡,“大皇子被姝妃娘娘抱回了永和宫,孩子离了亲娘,哭闹不休,今夜起了热,御医都过去了,您要去看看吗?”   暖黄的烛火照在路介明脸上,将他的五官模糊化,他侧头看着窗边蔓蔓朝朝的柳树枝条,问:“几更天了?”   四儿回道:“三更天了,要不奴才遣了太医过来问问情况?”   “不用了,让贤嫔过去把孩子抱回去,正儿体弱,这一段时间就呆在宁寿宫别出来了。”他说完,便撩开珠串门帘,穿过两尊石狮子绿藤隔断,去了内间。   这几日总是这样,三更天时,许连琅睡熟了,路介明就会坐到她的床边,凝眸垂目一守就是一晚上,失而复得的宝贝,总也是瞧不够的。   他不碰她,只是这样枯坐着守着她。   四儿悄悄退了出去,将吩咐的话交给旁的小太监去办。   路介明登基六年,后宫充裕,但膝下只有一个孩子,盛暑时出生,取名单字一个“正”,今年才不过三岁。   正是好动的年纪,咿咿呀呀要人抱,实在是招人喜欢。   阖宫就这一个孩子,满宫的宠爱,也满宫的嫉妒,万幸他父皇倍加疼爱,女人间的小心思都没能真的伤了这孩子。   谁都能看出路介明对这孩子的宠爱,今日这话一出,反倒叫人迷惑,明眼人都听得出来,这相当于给了小皇子禁足。   但也有人说,让小皇子呆在贤嫔娘娘的宁寿宫别出来,不就正好驳斥了姝妃,绝了姝妃一直试图将小皇子养在自己哪里的想法。   古往今来,皇帝的心意总是最难猜的。   四儿蹲坐在门槛上守夜,有人挤过来奉承他,试图与他搭话,“皇上正值壮年,姝妃娘娘一直霸占着别人的孩子作甚,早晚不得有自己的孩子啊。”   四儿扭头背对着风口,将拂尘抄在手里,哼了一声,“主子的事,也是你能置喙的,你这么闲,今个儿这夜你就守着吧。”   他背对着风口走,想了想,去了御膳房又备了一碗银耳莲子羹。   他端着托盘进了内殿,明黄色床幔委地与路介明的衣袍纠缠在一起,路介明依然保持着先前的姿势,许连琅呼吸很浅,手交叠放在腹间,他几度忍不住伸出了手去试探她的鼻息。   他疑神疑鬼,惊疑不定,只有那浅浅的鼻息喷薄在指腹,才能一遍遍提醒他,这不是梦,他的姐姐终于不再是冷冰冰的尸体了。   四儿当然不敢径直撩开那床幔,他隔开五步远,道:“陛下,您这几日嗓子一直不舒爽,晚膳又没吃东西,喝一点缓缓吧。”   他将托盘高举于头顶,等了好久,没有等到路介明的声音,以为是他无声的拒绝,正欲退出去,又听得几声女人的轻嘤。   兴许是那一通睡了六年的觉,睡过了头,许连琅醒来后的睡眠一直很浅很浅,四儿的动静成功吵醒了她。   她抬手去揉了眼,睡眼惺忪间,只感觉到一双大手拦住了她就要往眼睛上招呼的手指,他的指腹温凉,轻而易举的就包裹住了她的手。   手腕被轻抬,路介明开了口:“先别揉,用力眨一眨,这样对眼睛好。”   人的身体总是最能适应深夜的,不自觉压低的调子,让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紧贴在了她耳畔发出的,她耳垂红的很彻底。   许连琅被这不知名的羞怯扰的心头烦闷,却也依言做了眨眼动作,每个眨眼间,都越发清楚的瞧见他的面容。   这几日,她精神不济,昏昏沉沉,总是说不上几句话,就又睡了过去。   她眼睛发痒,眨了几下还是难受,她想要做起身,手肘撑在床板上,还没有动作时,就感觉到路介明靠近。   他将掌心搓热,覆在了她的眼上,唇也慢慢凑近,小心的吹了吹,吹散了簇在一起的睫毛,也吹的许连琅面红耳赤。   她下意识伸手推了他,手掌抵在了他的肩膀上,半抬起身体,错开了脸。   察觉到她的推拒,路介明收回了所有动作,目光落在她身上,解释道:“吹一吹会好一些。”   他话语不多,句句都是在为自己的行动作解释,动作带着来不及收回去的亲密。   许连琅却也不知道如今该如何跟他交流,久别重逢,人跟着有了这样大的变化,让她不知所措,也实在拿不准路介明的心思。   “我怎么会是这副模样?”她决定先从最紧要的了解,身体变成了十六岁说不上是坏事,但着实诡异的很。   路介明接过了四儿的羹汤,他所答非所问,“阿琅这时候醒了也好,白日里我太忙了,总是没时间。”   他这样说着,已经舀了一汤匙递了过去,“天气干的很,阿琅润润嗓子。”   许连琅后耸了些,垂眼去看汤匙的羹,犹豫了稍许,还是张了嘴。   味道很好,干涩的嗓子即可缓解了许多,但许连琅更显困惑,她索性一把起了身,凑近他,跪在了床板上,柔软的被褥铺在上面,她的手搭上了路介明的手臂,推开了他还要递过来的汤羹,手顺势接过了瓷碗,放在了一边。   她望进他的眼睛,“介明,这六年于我而言,就是一场梦,但醒过来却不知道,到底是不是还在梦里。”   她的手指碰上了他的脸,先是嘴角、鼻尖、山根、最后是那双眼,“人的眼是不会变化的,但我看着这双眼,它是属于路介明的,但又很陌生。”   六年,赋予一个男人的变化太大了。   身形样貌体态……和眼神,他看着她的眼神,波澜甚少,她太难读懂了。   许连琅慢慢收回手,垂下眼,“你看,你都不叫姐姐了,称呼都变了。”   置身于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中,她唯一可以依靠的这个男人,也是陌生的,她慌乱且畏惧,路介明不再是他熟悉的路介明,他是皇帝,是掌握这世上生杀大权的男人。   她不再确定自己对于路介明的价值与意义了。   她被唤醒,被重生,这其中,又有多少路介明的意愿呢?   她咬紧下唇,睁大了一双杏眼,又问:“我是怎么醒的呢?”她顿了一下,又换了措辞,“我是怎么活过来的呢,我明明已经死……”   她话还没来得及说完,路介明那波澜不惊的平静如镜面的凤眸,终于裂出一条缝隙,狭小的,逆光的,牵出了一条细细浅浅的黑影,黑影背后,是谁都不曾见过的深渊。   “死”这个字眼,是不能说的。   他突然抬起手,一把将许连琅扯进了怀里,下巴压在她的发顶,“阿琅,你从来都没有死过,只是睡着了,只是睡着了。”   这句话说不出是他在安慰许连琅还是在诱骗自己,或者是不小心泄露了他为自己编织的整整六年的谎话。   他将许连琅抱起,将她放在了铜镜前,俯下身,两个人在铜镜中对视,她是少女模样,水蜜桃未熟,十六岁的姑娘,只是树梢刚刚开放的花。   而这个本该小她六岁的男人,已经俨然退去了少年人特有的柔美清隽,他是侵略的,不容置喙的,眉眼间都是游刃有余的傲气。   “阿琅,这样的你,我如何能再喊的出姐姐。”   他蓄势已发,上位者的凌然在他眉眼中流转,他不再缀满笑意的脸像极了他的父皇。   许连琅眼神复杂,还未继续想下去,他又板过她的脸,主动的将自己的所有的情绪暴露开来,她终于从他眼中看到了该有的情绪波澜。   他已然可以藏好所有的情绪,但又亲手打破那层伪装。   他那双凤眼蘸满了碎碎点点的柔情,“阿琅,你什么都不用担心,也什么都不用怕,我们还有很多个六年,什么都没有变,什么都不会变。”   “你只是睡太久了,姐姐。”   许连琅侧目,对上他温柔到沉重的眼,那股沉重压得她喘不过气,“我这一辈子,最痛苦与最欢愉都在你身上。”   路介明咬紧牙关,六年的种种他说不出,太痛了,太苦了。   他将头埋进了她的颈窝,“姐姐,轮到我照顾你了。” 第87章 微不足道 介明,你的妃嫔呢   这几日, 他将许连琅抱回乾清宫的几日,他过的也不好。   像魔怔了一样,哪怕她就睡在自己身边, 还是坐立难安,他熬了太久了, 熬的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不敢相信眼前的人真的回来了。   她刚走的那几日,也是这样, 他抱着她,不肯撒手,他明明在自己身边, 但怎么那么多人都说她已经走了。   没走啊,就在自己怀里。   他觉得所有人都是在骗他, 许连琅舍不得离开自己的,她那么疼自己,她说过不会走的, 就算是要走, 也会等到自己弱冠。   他才十六岁,她怎么忍心说话不算话。   他疯魔了一样,为了给她报仇,失手伤了太多人。他本来就是个疯子, 是许连琅拴住了他,现在许连琅走了,那他疯一疯,她会因为生自己的气醒过来吗?   有时候他觉得,是他死了,他就真的活的行尸走肉了。   父皇、母妃、容昭……还是谁, 和他有什么干系,他只要许连琅醒过来。   现在她回来了,真的回来了,他也觉得是在骗他。   眼前的人是真的吗?他日日枯坐在她床边,不敢眨眼,直直的望着她。   她在害怕,他也在害怕。   他是人间幽魂,回不去自己的躯壳,只等她来牵。   他适应的太慢了,比许连琅恢复起来还慢。   白日里他游走在群臣之间,制肘于各方势力,夜晚只缩身于乾清宫的小塌之上,他身高体长,缩在小榻上实在是过于为难他了,四儿几次提及在乾清宫重新布置一方拔步床,好让他休息的好些。   四儿自然知道路介明不肯离开乾清宫,更是舍不得许姑娘离开,便也就选了这么个折中法子。   没想到,就是这么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也被路介明否决了。   四儿不理解,直到有一日收拾小塌上的薄被,在路介明惯常躺下的方位看去,才发现这个小塌的位置极其妙,只需要头稍微垫高一点,躺下时,视线所及就可以瞧见床幔。   四儿又是无奈又是心疼,这六年,别人不知晓,他可是看得清清楚楚,路介明付出了什么,又变成了什么样子,才换回了许连琅。   他的那颗心啊,不知道有没有被人瞧见的一日。   许连琅纵然醒了过来,身体仍然虚弱的很,一日三餐喝的药总是比吃的饭还要多,这么多汤药进补,也让她可以慢慢下地了。   她可以自由行走的第一日,路介明拉着她去了庭院,桃花开了,一枝一枝的,粉嫩嫩的。   路介明无心赏花,将她带到了廊庑阴凉处,寻了一处白墙,让她站好,不知道从哪里变了根早就蘸好墨渍的毛笔,比对着她的身高,划上了一笔。   早早吩咐好,谁都不许碰这道痕迹。   他弯腰,与她视线齐平,“明年再来,看看阿琅一年可以长多高。”   他勾唇,笑起来的模样比桃花还要好看,恍然间,又成了那副少年样,朗朗卓然。   许连琅觉得他在取笑她,刚要作势气恼转身离开,又被他正面拦住,“阿琅,耸云阁的那道痕,已经好久没变了。你给过我的,我都加倍给你。”   许连琅心尖那粒石子,落了湖,打起了水花。   停顿了六年的触角,一点一点的在弄痒她的心。   两个人的角色像是彻底转变了,姐弟变成了兄妹,是她做给他的,他又加倍还了回来,她抬眸望着那个痕迹,惊觉其实她的个子才刚刚到他肩膀。   泉涧边人影倒影,一高大冷峻,一纤弱娇小,竟也怪异相称起来。   倏尔风过,桃花瓣摇摇而落,恰恰好落到泉涧,密密匝匝挡住了这倒影,许连琅才惊觉自己刚刚的想法。   她吓了一跳。   于她而言,这六年没有丝毫的时间跨度,像是前一脚还在东猎的营地中,也不过只是迈开了一步,她就已然变成如今的模样。   她可以那么清楚的记得那碎掉的玉镯子,他十五岁那个雨夜的歇斯底里与那……看似圆满的两场赐婚。   十五岁的少年,喜欢人是执拗的,也是狭隘的,他太过于年少,见过的东西太少,他喜欢她,一开始她不信,等真的信了,却发现早就不合时宜了。   她怎么能喜欢上亲手带大的小孩呢。   如今呢,好似他的喜欢早就荡然无存了,他待自己,由姐弟变为兄妹,如此的顺理成章。   她本该松口气,心头却抑制不住的发酸,发涩。   她堪堪别开眼,指尖摸索着空荡荡的腕间,那玉镯子碎成渣滓早就修复不好了。   春寒依然料峭,路介明帮她挡住了风口,廊庑下挂着的银风铃哗哗作响,旁侧伺候的宫人皆低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喘。   石桌上早就备好了吃食,精致的糕点是她先前从未见过的,她与路介明面对面坐着,她兴致乏乏,心中早在思索自己以后要如何。   总也不好赖在他身边一辈子。   她又想起什么,摸上了胸口,利箭穿过的触觉还在,胸口的伤痛好似还在隐隐存在,“冬猎发生的那些事,你该是都知道了吧。”   路介明自斟自饮着酒,闻言,“嗯”了一声。   他面色无甚变化,酒液烧在喉咙,舌尖也渐渐从苦中品出了那么些许的醇意,过去的都无所谓了,“路驰鑫被废不甘心,父皇留他一命,反而让他心存侥幸,他被惯坏了,先前平白替老六背了锅,他那里肯,非得要作实这罪名不可,除却阿琅你,还伤了其他人。”   起因过于简单,反而处处疑点。   路介明不欲多说,许连琅知道这一部分就够了。   “那他可真是害惨我了。”许连琅扬眉,发觉路介明没有提及容嫔,她也就隐去了这部分。   终究是他的亲生母亲,有罪当罚这一套是行不通的。   更何况,她本也不是这般斤斤计较的人。   只不过是……只不过是,她那没有参与过的六年,让她变成了一个局外人,路介明向她敞开了一切,只要她问,他便如实相告。   可她却不知道要从何问起。她能知道的实在有限,重提六年前的种种,又像是在揭开他们二人的伤口。   居住在乾清宫的这几日,让她觉得自己像朵菟丝花一般,只能依附他,她的世界中也只有路介明一个人了。   这样太容易怅然若失,太容易胡思乱想了,尤其是对待这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六年前拿来规劝自己的话不灵了。路介明不再是她一手养大的孩子了。   烛火灭了一盏又一盏,路介明挥退了所有的奴才,亲自续上了下一盏。   往常还有四儿服侍身侧,这几日,他让四儿也出去了,殿内黑黢黢一片,烛火只照亮了他几案的一小片区域。   政务不休不止,他又想要拿出大把的时间与许连琅相处,一来二去,就只能占据晚上时间。   在他又一次拿起旁侧浓茶抿上嘴边,却喝了个空的时候,他才发觉许连琅从内殿过来了。   她穿着里衣,肩膀上随意搭了件月白色蜀锦披风,布料上好,在微弱的烛光之下发着浅浅的柔光。   路介明目光从她莹白的下巴攀下,掠过她交领里衣的露出的细白锁骨,又匆匆敛回,“我吵醒你了?”   许连琅在他身边坐下,递给他一杯白水,与他隔开了一段距离,奏章上是她看不懂的内容,她百无聊赖,“你还没有那么大声,兴许是白日里睡多了。”   “浓茶伤身,太晚了,就别喝了吧。”   “好。”他还是那般好说话,一直以来都是她说什么是什么。   他笔墨在纸张上匆匆而过,所有的奏章完全不避讳她,也是,乾清宫都分给她了一半。   “想来这段日子,未曾见过窦西回。”她头皮一硬,觉得自己不可这般稀里糊涂下去了。   路介明的紫毫笔尖一顿,在许连琅看不到的另半张脸,已经显了青筋。   月光如水,陡然被一层厚重的云层挡住。   他几乎是笑出了声,“阿琅才醒了不过一月,第一个主动要见的人原来是他。”   他话语间没什么大的调子,平稳,适当的关怀,听不出丝毫异样。   他将手中的笔放下,笔柄圆滑,笔尖还晕着墨,在几案上打着转,最后,“咣当”一声,掉了下去。   “也是,他毕竟算是未婚夫,该是要见一见的,”路介明声音挑高了些,“明日,我们去镇国公府。”   厚重云层卷了角,露出几缕月光清晖,烛火又燃到了底,让他脸上的阴翳陡然加大。   许连琅缓缓掀起眼帘,面前像是有层厚重的雾,挥手不见五指,一点点探出路介明给的安全地带,局促又不安。   她看着这个男人,猝然前倾了身体,手掌压在了他的曲起的膝盖之上,“介明,你日日夜夜都在乾清宫,你的妃嫔呢?”   太清静了,这不该是属于乾清宫的清净。   她不喜欢这种隔雾看花的感觉,她急切的想要重新认识现在的环境。   “皇帝三宫六院,介明不曾铺张过,自然女色上也会节制颇多,但至少会有位舒和郡主。都这么久了,皇后娘娘还未拜见。”   她自然而然,以为后位是舒和的。   路介明从始至终嘴角都带着浅浅的笑意,“好,总是要带给阿琅瞧瞧的。”   他极其坦然,气定神闲,仿佛这些事都微不足道。   于他而言,好像也真的微不足道。 第88章 错过的风景 那双眼,不似凤眼   翌日下了细雨, 雨珠子斜串成线,将殿宇的琉璃瓦冲刷的油亮,飞衔角檐下的斗兽在这层雨幕之下衍出了幼态, 一尊一尊的,乖巧的竖卧着。   许连琅醒过来的时候, 时辰已然不早,她恼火自己贪睡,险些要把正事忘记。   还好不太晚, 今日要去镇国公府,她总是要好好收拾一通,对于窦西回……许连琅总是说不出自己的情意, 她想,大抵这世上的大部分女子都会是父母之命, 媒妁之言。   即使如此,又该从何处去谈及爱与不爱呢。   都是过成了亲情罢了,她与窦西回便该是如此, 却也不知都这么久了, 为何他这未婚夫迟迟不现身。   她心中惶然,怕与路介明再这么持续的朝夕相处下去,真的罔顾了她与窦西回的婚约。   她回应不了窦西回的感情,但也绝不能违背了这场夫妻缘分。   太阳未出, 殿内也阴沉沉的,她随意踢踏着鞋袜矮身习惯性的扒窗向外望去。   乾清宫东面那扇珠窗正对着一处浅塘,初春之际,草丛都还没不过鞋面,实在是没什么好看的,但那视线的拐角处, 只消她稍微蹲下一点身子就可以看到那西侧殿前摆弄蹴鞠的孩子。   还很小呢,走路都不甚稳当,就已经尝试着抬脚去踢。   他身边的宫人举着伞搀扶着,看他小短腿笨拙的倒腾着半天,咿咿呀呀的要追球。   宫人无奈,将踢到远处的蹴鞠捡回,再踢远,再捡回,周而复始,换来小孩子的嘻嘻一乐。   下雨天,哪里都是不够亮堂的,唯那小孩子为这绵绵不休的细雨拍掌叫好。   这不是第一天瞧见他了。   起初她身体吃不消,精神不济,偶尔清醒,殿内空无一人时是真真的寂寞,路介明总是怕吵到她,但这种毫无起伏的静,也让她不胜其烦,突听得孩子嬉闹,正好解了她的烦。   她刚开始下床还要搀扶着桌凳,就这么一步三挪,凑到了窗边,正正好对上那圆乎乎的后脑勺。   他被宫人抱在怀里,不知道那宫人有什么逗孩子的法子,叫他笑的口水都流了出来。   宫人去怀里寻绢帕,顺势换了抱他的姿势,正正巧,与许连琅对了个正好。   是个很漂亮的孩子。这个年纪正是辨不出男女的时候,一眼看上去,若不是那发被剃了不少,许连琅还以为是个女孩子。   尤其是那双眼,自带了些许说不清的柔媚。   那双眼睛黑亮亮的,眼角一端朝下一端朝上,眼型走向近乎于凤眼,但又不甚一样,过于上挑了,还是个孩子的缘故,黑色的眼瞳占比多于眼白,大大冲淡了眼型的女气感。他腮边肉乎乎的,生了这么一双眼,若不是只盯着眼眸瞧,也不会过分女气。   他两边鬓角的发被剃掉些许,只余下脑后发丝,细细的编好,再由红色丝绦绑好,随意搭在他衣襟上的白狐领子上,他脖颈上戴着个赤金项圈,单单一根项圈并无其余装饰。   往常来说,这样的华贵的项圈之上总是要挂着玉质珍宝才更为相衬,许连琅正好奇,目光位抬,正好与这孩子目光撞到了一起。   她略有些不好意思,扒在窗口偷瞧这算什么样子,还是在乾清宫这种地方。   她正要躲,就见这孩子挥舞着小胖手朝她的方向发出一连串的哼唧声。   是要她抱的姿势。   他雪白的手臂莲藕一般,见她要走,更是急得不得了,话说不清楚,也说不连贯,他身边伺候的宫人哪里能明白,再加上那处珠窗开的又低又隐蔽,被一颗粗壮的银杏挡了大半。   也是这孩子眼尖,一眼就看到了她。   许连琅哪里敢把孩子招过来,她又不傻,她久住乾清宫又没有个正当身份,若真是被人瞧了去,岂不是给路介明添麻烦。   纵然是心痒痒,她还是瑟瑟缩缩蹲了下来。   好在孩子没继续闹,瞧不见她了,便也就忘了这一茬。   不过每日每到这个时辰,她总是会偷摸看上一看罢了。说不上有什么缘由,大概就是养病实在无聊,一个蹦蹦跳跳的孩子多少还能有那么几分慰藉。   今日也是如此,她本以为下了雨,就不会出来了,没想到孩子玩心实在重,一群人围着他给他撑伞,也难免沾了雨,他那跟细细的小辫子皱巴巴湿成了一团。   他身边那群宫人着实是过分纵容了,这么小的孩子,沾了雨,夜晚就容易起热,她有些看不下去,却也无计可施。   这样想着,听到了殿内的动静,宫人一阵忙活,许连琅估摸着是路介明下朝了,等了一会儿,还不见人进来,视线里透过珠窗看到了本该在殿内的人,抱起了那个孩子。   孩子肉眼可见的开心,亲昵的蹭着他的衣服。   再接着便是宫人跪了满地,头重重的磕在了被雨打湿的草地上,急呼:“陛下饶命。”   路介明又是说了什么,离得实在远,许连琅听不到了,只不过他熟练的搂抱孩子的动作还是刺痛了她的眼。   她心底蓦然翻出微妙的情绪,忍也忍不住的去猜测两个人的关系与身份。   许连琅转过身,靠在墙壁之上,她还没来得及换好衣衫,里衣紧紧贴着墙面,丝丝缕缕的凉气渐渐蔓上她的腰背。   她佝偻了腰背,蝴蝶骨撑起衣服布料,细瘦的手腕撑在地面,听到外面的请安声,她如梦初醒,压下所有的情绪,重新缩回了早就半凉的被褥之中。   路介明外衣也落了雨,他褪下了外袍,在外稍缓了一下才进来,他过分小心了,饶是春雨中那么一点细微的冷气,他都担心过给许连琅。   贤嫔是个做不成事儿的,连儿子都看顾不到,禁足的令下了,正儿却也可以带着自己的奶娘偷跑出来,还正正好跑到了乾清宫附近。   他鲜少与后宫妇人动怒,为今却也是真的气了,正儿太久不见父皇,粘着他撒娇,他假装看不见,硬是将他从身上扒了下来,还给了奶娘。   他已然仁至义尽,根本不可能任由人得寸进尺。   正儿的事他想等再晚一些告知许连琅,现在不是最好时机,至少要等许连琅再适应一点。   他立在内殿门槛之外,长身靠在门框之上,任由四儿跪在面前帮他拆解复杂的盘扣,四儿的手扣在盘扣之上,不敢吭声,路介明神色冰冷,虽然正在慢慢缓和,但那股冷气还氤氲在眼底。   龙袍繁琐,迟迟不能褪下,他就那么倚着门框,安静无声,四儿却可以清清楚楚感受到他的不耐烦。   果然到了临介点,他拂开了四儿的手,径直一扯,布料撕拉,他随手一扔,便往殿内走去。   这可是龙袍啊,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四儿不敢懈怠,从路介明脚下匆匆抱起那一团龙袍。   越是靠近床榻,路介明的脚步越是放的轻,厚重的床幔挡在他面前,他抬起手,才刚刚碰到一点,甚至来不及掀起个缝隙就又放下。   差一点,就又没了那些男女有别,许是她昏睡的这六年,凡事他都亲力亲为惯了,又开始固执的将她当做自己的所有物,然后再生硬的遏制。   他总不能再犯六年前的错误了。   他止步于此,卡在床幔之外,道:“阿琅可是忘了今日要去镇国公府,还没起身吗?”   许连琅这几日早起惯了,今个儿还窝在床上,路介明担忧是她不舒服,听得里面窸窸窣窣的穿衣声,他又后退了几步。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突又苦笑了一声,暗自摇了摇头。   许连琅今日穿了一件藕粉色织锦广袖裙衫,她发丝未来得及束,长发披散在肩头,过了腰线的长度,腰封紧束,掐住了她不盈一握的腰身。   天际骤晴,雨后的阳光总是浅薄,但当这缕光照在许连琅脸上时,路介明却觉得无端的刺目晃眼,凤眸眯了起来,又舍不得转过去。   这似乎是她重生后第一次在路介明面前打扮起。也是路介明第一次这般从头到尾打量她,先前的相处,往往都是她缠绵病榻,苍白中连呼吸都是虚弱的,他慌神都来不及,哪里还有余力在意她的外貌。   到了他们之间的地步,早就过了因容貌而爱慕的阶段,但今日一见,仍然胸腔跃动不息。   纵然是“食色性”,这么多年,也独独只给了她一人。   十六岁的许连琅与他记忆中的模样是有差别的,记忆中,她已然是成熟女人的姿态,女人的身体曲线凹凸玲珑,身体已然发育完全,完全绽放了的花娇艳至极。   但当这种神态铺就在十六岁的身体上,那种娇艳又变成了小女儿家的娇憨,鹅蛋脸流畅饱满,腮边的红晕是肌肤自带的底色,还未完全舒展开的五官让她整个人像极了除夕前夕会贴在门窗上的年画娃娃。   这是路介明未曾牢记过的风景,当年他才十岁,试探着她的用意,年少无知,错过了这样的她。   路介明的目光过于专注,目光如有实质,落在身上烫的她都出了些汗。   许连琅不自觉咬上了下唇,唇色因这一咬而越显绯色,她饶过他,坐到了妆奁前,眼神不安的透过透镜看向他。   发丝过于长了,她抬手拢了拢,眉头皱了起来,“总得剪掉些,太长不好盘发。”   恰有宫人簇拥上前,团团将她围住,少了那道目光,许连琅一直耸起的肩才放松下来。   婢子小心伺候,剪刀落在发上,发丝簌簌落地。   她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心思却全然不在,上妆的过程繁复,珠钗在发髻间摇晃碰撞,华贵自不可说。   谁能想到呢,小婢女摇身一变,还能变成这副模样。   瞧见路介明去了外殿,许连琅才缓缓掀起眼角,状似无意问:“陛下膝下可有子嗣了?” 第89章 君子吗 女人,像是他的战利品,更是他……   长安大街巷道通达四方, 人潮拥挤,商贩棚顶密密麻麻,又街恰逢一年一度的庙会, 官府免了皇城周边的限制,特允周边京郊地区商贩进京, 外来人员众多,几乎到了难以下脚的地步。   这样的喧闹声汇集成一处,几乎难以辨清某一方的声音。   陛下私服出行, 马车走走停停,周边跟随的无论是太监还是侍卫皆一身家丁打扮,遇人口拥挤之处, 车让人。   四儿指挥着赶车的马夫让他慢一点再慢一点,“里面的主子金贵着呢, 可不能颠着碰着。”   车夫连连应声,让本来不算远的路程无限制的延长了。   四儿当然有私心了,去了镇国公府, 许姑娘不愿意回来了要如何, 陛下都等了那么久了,怎么能平白便宜了那个人。   总是能拖一点算一点。   就这样缓慢的行驶者,也让许连琅有了机会掀帘观望,着实是过于新鲜了, 多了好多她没见过的玩意儿。   长安大街本就是官府规划出的商业用地,此时更是繁华,四面八方的人都朝这处拥挤而来,商贩摊位前摆放的玩意儿五颜六色,满目琳琅,看都看不过来。   人流浪潮退息之后, 许连琅明显感觉到周遭的宅院越发精巧,宽阔起来,黑漆匾额上黑底金字,好不气阔。   马车彻底停下来的时,停在的那处宅院,却不是镇国公府。   “窦西回不愿意与镇国公合住,更不愿袭爵,我便给了他这个恩许,让他独开了府邸。”   许连琅扭头看他,他们面对面坐在软塌上,一路上,话语寥寥,他突然的开口,反而让许连琅一惊,意识到他是在为她解答疑惑,她轻轻点了点头,道:“原来是这样,我先前就听他说过与父亲的嫌隙,现在看起来,六年之久,倒也没有和缓。”   路介明一身竹青色织锻云锦常服,未束发冠,仅用了一根白玉簪子娩了起来,他褪掉通身的皇家气派,单手拨弄着暖手的汤婆子。   已然暮春四月,衣料都开始单薄起,汤婆子不与时令合,放在手心发着烫,他就这么捂了一路。   修长的手指再三触碰温度,才递给了许连琅。   “这世上,感情是最难和缓的,尤其是过于执着的时候。”他目光沉了一瞬,语气却极为疏懒,但许连琅却总觉得这话语中还有未尽的含义,远不如他表现的那般随意轻松。   马车本就不大,还放置了矮塌,更是挤压空间,路介明高大的身体不由的向后仰靠,却也只能靠在矮塌扶手上,长腿蜷曲着,整个人都是窝着的。   许连琅不明白,他没必要这样的,何必微服出访,要找自己的不痛快。明明帝王的仪驾车马要大上两倍,更不用因着避让路人而走走停停。   她这样想着,视线余光中就撞进一双干净修长的手。手指张开托住了那个汤婆子。   “天气暖和了不少,但还是冷的,阿琅体寒,须得处处小心。”   他强硬且不容置喙,眼神却像是沉溺在了一片温柔溪流,浅可见底,晶莹剔透,一览无余,却也毫不保留。   他见许连琅迟迟不接,又进一步靠近,索性抬手伸进了她那交覆在一起的,放在膝盖间的双手之间,顺势将那汤婆子塞了进去。   他手指骨节上薄茧似乎多了些许,磨砺着她手心的细嫩的肌肤,微微带着不容易察觉的刺刺的麻意。   “看吧,手依然凉的很。”他口吻很轻,似是为了证明先前的话而一再开口。   他的五指也一并随着那汤婆子一并挤到了她的手心之下,意外的,许连琅发觉他的手心出了不少汗。   他一向手心干燥,今日却手心湿润,连唇角都抿的很紧。   她侧头去看这个男人,马车四面遮挡严实,只有细微的光可以从车窗帘晃动的缝隙中闯入,恰就有那么几缕爬上了男人棱角分明的脸。   他已经将脸转了回去,目不斜视的往前往,手却完完全全放在了手心里,一直没有收回,像是在等她主动结束这种亲密。   马车在朝阳门前停了下来,车轮轧在地上,滚了满地的泥,也在路上留下一道长且深的壑。   四儿已经将脚凳搬了下去。   侍从的脚步声也随之停了下来,再也半点声响,一时之间,空气中的静谧都带着令人窒息的触觉。   许连琅的手渐渐被暖了过来,说不清是因为汤婆子还是因为这只骨节分明的手掌。   许连琅一时之间心如擂鼓,想起在乾清宫伺候她梳洗的婢女的支支吾吾,她猛然收回了手。   越是不可说,越是不能说,越是真的。   路介明苦笑了一瞬,也只是一瞬而已,待许连琅打眼来看的时候,那丝苦意早就消失的干干净净。   但他还是在许连琅准备下车的时候,道了一句,“阿琅,未成拜堂之礼,便也什么都不算。”   他什么都不怕,就怕伤害了她。   更怕她被这世俗成见绊住手脚,让自己受了委屈。   他缓缓抬起下巴,先行一步下了马车,脚凳明明已经摆好,他还是伸出了手护她下来。   “去通报一声吧,叫窦西回带全家老小出来迎驾。”   他试图速战速决,身体还是下意识的挡在了她的面前。越是知晓窦西回如今的现状,他越是舍不得许连琅面对。   陛下圣驾已在府前,主管公公就在守在门外等候,窦西回自然没有耽搁,吩咐好下人去安排好接驾,心下却也又些异样,朝中流言四起,他心中隐隐有所猜测,但是人死怎么能复生呢,滑天下之大稽,路介明疯就算了,他怎么能陪他疯。   这几年,路介明几乎收回了他所有的权力,当初的天之骄子世家傲才成了最赋闲的人,空有一个闲职,还未到而立之年,已经开始养老了。   他当然知道路介明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不过是为了给许连琅出气。   婢女服侍着窦西回一件件套上官服,官服繁琐紧紧束缚着身体,他挺了挺腰板儿,眉心皱深了。   垂眉看到了拖地的鹅黄裙摆,紧接着就有一双细软的手按上了他的眉心,“又皱眉了,若有烦心事可说与我听听,就算不能解忧,也可为你舒泛舒泛。”   窦西回抓住她的手腕,闭上了眼。   只不过是又……想到了许连琅……对于他来说,何尝不也是一道伤疤。   路介明以为他能多好受呢,他也是不好受的,不是只有非他那般将自己弄的不死不活,才是在乎她的。   但她人都死了啊。   “去叫啼笙来,陛下吩咐的是全家老小。如今陛下与我嫌隙愈发大,小心伺候着,别被挑出错处。”他淡声吩咐,随手接过乌纱帽。   壁影深深,青藤垂下一长尾,斜挂在壁影上,几株青竹竖长横出,像是随意而为,又别有乐趣,但就这壁影一地,就看出了鲜明的属于窦西回地界的特征。   窦西回此人便是如此,他与路介明实在不同,世家中的贵公子,就算是素衣薄衫,也讲究到了极点,每一处的素雅中,都是用尽了心思的。   就像他这个人,君子端方正直,一言以蔽之。但但凡是个人,哪里不会有那么个七八面五六种情绪,他却偏偏只有一面,“端方正直”不像个真人了。   心思用过了,反倒刻意。   管家小心伺候着,陛下不朝府里走,管家也不敢问,只好点头哈腰,一再令人去观望老爷拾掇好没好,他见许连琅有兴致,便尝试与贵人搭话,生怕怠慢了人。   “贵人有所不知,国公爷那处的宅院有一处池塘,池中养着红鲤鱼,人人都说这壁影旁放水征兆好,开了新府之后,我家老爷就独独看不得鱼,思来想去,便也就种了这几株竹子,嘿,和这青藤意外的配了。”   他精明着呢,当然看出来许连琅在这一行人中的不一般,陛下的眼睛都没有离开过这位姑娘,偏这位姑娘被这几株竹子抢占了注意力。   许连琅指尖碰了碰,竹身冒出些极小极小的水珠,不知道是不是刚刚才浇过的原因,清脆挺拔,节与节之间相连甚疏,她想,这竹子与现在的路介明并不相配了。   他现在像颗小柏树了,高大、利落,修长且枝叶繁茂。   没有如她期待,远比她想象的要更好。   她想到那一年冬猎在帐篷中,窦西回的吻接连落了下来,攻城略地,雄性生物的占有欲让他根本估计不了她的感受,越是碰不到唇,越是舌尖探不进去,反而让他更为焦急。   但他还留有那么几分清醒,最后还是放开了她。   她终究是愧疚的,在他的控诉面前一下下软下来,他一把拽过她放在桌边绣制的花样,低头一眼,便是那竹。   竹叶片片,竹真挺拔,若是君子,便该如竹。   他定定看了好一会儿,情绪便也就平复了。   他问她:“你喜欢路介明吗?”   许连琅答不上来。   她迟疑着,没肯定也没否定,但窦西回已然像是抢占了先地般,兴奋起来,“那就好,我们慢慢来,只要你还不喜欢他,只要你不够喜欢他,就可以。”   窦西回给了她这样的余地,她也就不能得寸进尺。   没拜堂过,但婚约已定。   管家听到了宅内的动静,他耳尖,“呀,老爷来了。”   他撩袍跟过去,去迎窦西回,许连琅也抬起了眼。   窦西回一如记忆中,他变化不大,脸上新出的纹路浅浅淡淡的,更为他增添几分俊逸不羁,尤其是那两位身姿香软的美人儿齐齐站在身边时,更是气度不凡。   女人,像是他的战利品,更是他的功勋册,一并展现给了许连琅。   原来,这六年,真的变了这么多。 第90章 痴心爱慕六年 她们都是你的替身   那两位姑娘, 气度与容貌惧是上佳,粉黛峨眉,肤白若雪, 端的是闺秀娴静模样,圣驾面前, 皆羞赧地垂着眉眼安静乖巧的站在窦西回身后。   她们一前一后,长及手背的广袖间露出的素手连手指骨节都是粉色的,纤巧的脖颈像是从衣领口探出的花茎, 最娇艳的年纪,最娇羞的面容,与窦西回站在一处, 更是才子佳人。   这样一副相配的画面,落在许连琅眼中, 却是怎么看怎么诡异。   她们的脸……与许连琅太过于相似了些,或许是眉眼,又或许是脸型, 也不过是像了那么四五分……却完完全全可以从她们的脸上找出属于许连琅的影子。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 许连琅唇角的笑意就已经完全消失了干净,她眯了眯眼,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时之间,却也分不清到底是她更可悲, 还是这两位夫人可悲。   被人以这般的方式缅怀记忆,让许连琅一瞬间骇得心头都在打颤,她甚至于完全不敢看那两位姑娘的投过来的打量。   像是对不起她们的人,成了她一样。   而造成这一切的男人,身侧已然有了这两位姑娘却又将目光紧锁,朝自己走来。   香囊玉佩因窦西回走动的动作而大幅度晃动起来, 碰撞的声音响在耳畔,随着他的脚步,越来越响,刺耳的动静,许连琅不知如何面对,他痴迷的脸不可置信的惊喜模样,让许连琅想要逃跑。   事实上,许连琅的确是后退了两步。   她指尖不由的扣紧几分,汤婆子的余温还在手心发酵,她感到身后的人动了动,旋即,视线中便只有路介明背后那一对在衣料下耸起的蝴蝶骨。   骨骼有力,撑起绵软的布料,像他这个人可以为她撑起一处安逸场所,瞧着那骨,许连琅慌乱的情绪怪异的平复下来了。   路介明完全遮挡在她面前,也拉开了许连琅与窦西回之间的距离。   他伸长手,掌心按在了窦西回的胸膛之上,他沉声:“你莫要吓到她了,退后。”   帝王命令犹在耳边,窦西回不得不从,但却是目眦尽裂,完全失了态,悬空的手发着抖,找不到着落地,“她……她是许连琅?”   事到如今,活生生的人站在了他面前,他都不敢相信。   十六岁的许连琅不是他记忆中的模样,但那张脸,完完全全是她的模子。眉眼、鼻尖、乃至嘴角,甚至于抿唇时的梨涡。   起初,他以为路介明与自己一般,退而求其次,在赝品中找寻一丝一毫的心动来哄骗自己她还是在自己身边。   但就在许连琅几个表情之间,错愕,惊讶,平息,他便确定了,就是许连琅。   许连琅她真的活过来了。   容貌可以相似,神态却是不能一摸一样,她的表情成了他记忆的开关,瞬间,将那些已经封存的关于她的记忆激活了。   她躲在这位帝王身后,然后,不再给他任何眼神了。   而帝王的手就放在自己胸口,硬生生的隔开距离,他突然发现,他们之间的距离哪里会只有这一臂之远呢。   路介明身居高位,又痴等她这么久,哪里会放手。   而自己呢,已经有了一妻一妾。尽管妻子和妾室都可以成为他爱慕她至今的直接证明,但许连琅会回到自己身边吗?   心中其实已经有了答案。   他像是被兜头浇下一桶冷水,冷水中还带着冰锥,一下又一下的锤了下来,让他头脑发热,让他头昏脑胀,让他一片空白。   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他真的站在许连琅面前。   路介明本想直接带着许连琅掉头走人,但他还是询问了许连琅,是不是需要与窦西回单独聊聊。   得了肯定的答复,他便放开了手,亲自将她送了过去。   他有千万种方法可以将窦西回的现状转述给许连琅,甚至于变本加厉,他有的是手段,还可以保证给她最低的伤害,但他不能再做错了,于是他选择了闭嘴,带着她过来了。   他给了许连琅百分之百的自主权,不再干涉,更不再如少年时一般,歇斯底里,不惜以自残的方式留住她。   生死相隔的这六年,他失而复得,终大彻大悟。他再无任何渴望,只要她好好的。   如今的一切,这一切的评判标准,都成了许连琅的意愿,她愿不愿意,她开心与否,才是他唯一的处事标准。   所以他将她送了过去,并且已经做好了接受后果的准备。   阿琅或许还是对窦西回有情,倘若她愿意留下来,那他便拿皇权来压,让窦西回送走那两个女人,再不济,若窦西回还有私情,就杀了她们。   许连琅教他不滥杀,但与她相比,任何人都是死不足惜的。   任何人,都不要试图去伤害许连琅,他为会她筹备好一切,清除一切障碍。   于是,这一送,突然间就让他有了六年前还未来得及体验过的,亲手将她送到婚轿的感觉。   他以为自己会肝肠寸断,痛不欲生,但时至今日,却也不过是隐隐作痛。   大概是那六年痛了太久了,他对于痛觉的神经都在迟钝 。   绕过那垂花走廊,走过月亮拱门,许连琅就在那一处四方角亭子下与窦西回面对面坐着。   他遥遥望过去,终于是转过了身。   许连琅看着迟迟难以入座的男人,只觉物是人非。   窦西回几时这般局促不安过,他一向是游刃有余的世家公子模样,待人有礼,谦逊温和。   “六年了,窦大人过得可好?”许连琅率先开了口,她微微张开手臂,任他的目光游走在自己全身,“我刚醒过来时,也吓了一跳,没死成,反倒年轻了,不知道这算不算因祸得福。”   初见时的惊诧已经缓和过来,她尚且可以颇为平静的对待自己这位昔日的未婚夫,她口吻自嘲,看上去就像是一场老朋友见面。   但他们可是先皇赐婚过的未婚夫妇啊。   “连琅,我……”窦西回喉结不住滑动,声音里竟然有了哽咽,“没想到有生之年还可以再见到你。”   他又开始试图靠近她,许连琅后仰了几寸身体,许是许连琅拒绝的动作过于直白了,窦西回生生止住了步子。   看到他这样的动作,许连琅才稍微好受一点,至少窦西回还能算上是个君子。   她不知要如何跟眼前的男人寒暄,本着不想路介明久等的心态,她索性开门见山了,“我看大人家中已有夫人,想来婚约已然作废了,那我们也就两不相欠了。”   她本来就想着,自己不能辜负他,现在看来,他自己主动打破了这场婚约,她这边也就无所谓辜负不辜负了。   想通到了这一处,她反倒舒出了一口气,然而这口气还没有松到嘴边,就又听得窦西回道:“连琅,这六年我都在想你,她们”,他顿了顿,前伸了脖子,好让自己的话语更为诚恳,“你看不出来吗,她们都是你的替身,不过是你的替身,我一直爱的是你啊。”   许连琅紧紧的蹙了眉,刚刚才压下去的不适感又涌上来了,这次远比刚刚看见他夫人时来的要强烈。   他不仅这么做了,还不以此为耻,甚至于将这些姑娘当做了他给别的女人表爱意忠诚的的物件。   他在轻贱这两位姑娘。   这个念头一起,许连琅就不想再继续待下去了,“窦大人,这六年着实是变化太多,完全可以将人变了模样。”   “大人说爱慕我,那如今夫人已在旁侧,我如何自处,大人要如何安排我?”   她将问题抛给他,见他沉默几许,便又说,“大人想不到法子,连琅却也不愿意了。”   是不是风大了,吹伤了他的眼,窦西回突然就看不清端坐在面前的人了,她双手交叠,绢帕从她手心露出一角,皱起的眉间明明白白的表达着对于自己的不满。   他便就气了。   他朝思暮想了她六年,念念不忘了她六年,她有什么理由对自己不满呢。   他放不下她,才娶了个与她长相肖似的夫人,他本不想枕边人走上母亲的后路,若不是因为放不下她,怎么会又娶个妾室进门。   那个妾室笑起来的模样,太像她了。   窦西回将这些过错都推给了眼前这个女人,他并不觉得自己有错,他痴心爱慕,错了吗?   他做错了什么?她不该感激于自己六年的钟情吗?   气愤冲淡了脑中的沉滞,他开始了质询,“许连琅,你忘记了吗?是你先欠了我,你与路介明不清不楚,作为我的未婚妻,是你先欠了我,如今就算是我有错,那也该是我们一笔勾销,而不是你我两清。”   他眉眼间带了戾气,重逢的喜悦与心爱之人要离开的情绪交织在一起,他胸口的气焰,真的要从他不停张闭的嘴中喷了出来,“你敢说,你心中没有路介明吗?”   “当年,你不许我碰你,不许我亲你,你说不出你爱他与否,你不否定,心里就是有他的,是你先欠了我!”   当年,他不是这么说的。   许连琅看着这个发怒的男人,当年他说,“你说不出爱他与否,那我就是有机会的,我们慢慢来。”   原来颠倒黑白,也是这么简单的。   窦西回在她面前全然陌生了。她看着他发怒的模样,想,到底是这六年他变了,还是他原本就是这样,不过是当初的她没有像今遭这样触碰到了他的逆鳞。   他喜欢自己,直到如今,但这份喜欢现在已经是建立在了伤害别的人的基础上了,她怎么还敢要,她要不起了。   那两位姑娘,何其无辜啊。   “窦大人,我们真要闹到这么难看吗?你难道就真的要彻底毁掉我记忆中的你吗?你是温良、端和的,怎么成这样了。”   她喃喃开口,她知道,窦西回一定一字不落的挺清楚了。   果不其然,下一刻,窦西回就猛然凑近,手紧紧箍在了她的肩头上,“我告诉你,许连琅,我不是什么好人,我母亲死的时候,我就不是什么好人了。”   他当然不是什么好人,这一点,他一直知道。他一直想要杀了父亲和继母,最开始与许连琅相识的目的也是如此,他有一副极具迷惑性的脸,装的久了,差一点自己也信了。   可这世上又有谁是好人。   他掀起唇角,一字一句说着,“你以为,你那好弟弟,路介明,是什么好人吗?血染透了金銮殿的地毯的场面,你可见到过?”   “许连琅,如果你知道了他这六年做过的事,只会迫不及待来我这边,他是恶鬼啊,已经拽着你下过一次地狱了,你还想来第二次吗?” 第91章 他傻死了 阿琅,别看了。   窦西回的尾音还未完全在空气中消散时, 他那覆在许连琅肩膀上的手臂已经被人强力打下,力道太大了,他始料未及, 身体被惯性牵引着后退。   回过神来的时候,手臂全麻起来, 痛觉一寸一寸爬上,他垂眼一看,才发现胳膊完全脱臼了。   他顾不及疼痛, 抬眼去看,只见许连琅已经安然的被路介明揽抱在了怀里。   路介明的手放在她的腰际,他搂抱的动作太紧了, 像是许连琅腰封上缝制的缠枝绕花束一并绕到了他的手背上。   他低头挨近她的耳垂,侧身询问她有没有受伤。   她畏寒, 衣裳料子还是冬日的那一套,也多少为她挡了些窦西回的发力。   她略微活动了一下肩头,道:“没受伤, 也不疼了。”   路介明漂亮的凤眸一寸寸的打量许连琅的脸色, 确定怀中的人脸色尚佳,微微战栗的指尖才平稳下来。   谁都没有看到他拢在袖中的手指,他快速自我消化着,再去看窦西回时, 眼里已经布满了可怖的杀意,他几乎是将许连琅整个人都抱在怀里。   许连琅可以清晰的感觉到紧贴着自己后背的健硕胸膛的起伏,有力且宽阔。   她是被窦西回这突然的发怒吓了一瞬的,她这副身体实在不争气,在他大声的抓着自己肩膀质询时,他情绪激动拽着她的那几下晃动, 让她到现在都有些头晕。   许连琅由死复生,又活死人了整整六年,醒过来才多久,身体在勉强适应着,稍微的风吹草动都能引起应激反应。   许连琅轻轻的喘着气,埋怨自己怎么就弱不禁风成了这样。   她朝四处打量,发觉周边侍卫还是守在二十步开外,只有路介明过来了。   窦西回那张脸如今看起来已经全然陌生了,自古相由心生,面目全非与谦谦君子之间不过也就是一线之隔,他横跨在这条线中间,不上不下。   见到路介明的第一眼,他本能升起臣子本分的畏惧,膝盖习惯性软了一下,但看到俩人旁若无人的亲昵动作,他只觉得自己才是最大的受害者。   他才不信,他们二人之间能有多清白,路介明可是等了许连琅这么久啊,等了六年才等到她重生,哪里肯再让给别人。   他无限制的将自己的想法强加给了别人,用他自己的底线去衡量别人的底线,用他自己的行径去囫囵别人的行径。   因而,窦西回看了一眼路介明,又将目光转回许连琅,呵了一声。   这一声“呵”,发音极短,不过气音,却极具讽刺。   他神色靡靡,毫不犹豫将目光带上了讥诮,一双眼像是在“捉奸”,深情的丈夫批判薄情寡义的妻子。   她顿悟这一点后,顿时气极,刚要发作,路介明先行启唇道,“说到底,不过是你不相信阿琅会醒过来,给自己找的托辞。”   “你的那些话,无非是在自我感动,从你娶妻那天开始,你就已经出局了,如今自怨自艾给谁看。”   他声音不急不躁,甚至于可以称之为慢条斯理,他既没有拿上位者的姿态打压,更没有出言鄙陋,甚至于除却最开始解救许连琅的动手之外,他整个人彬彬有礼,嘴角都带着笑意。   风过留痕,化在水面上的波澜,谁都不知水底藏着什么惊涛骇浪。   “我见到清远大师的第一面,就跟你提及过,阿琅会醒,但要等,是你等不起,是你纵情享乐沉湎夫妻鱼·水之欢。你倒是找了个好的开脱理由啊。”   他与窦西回面对面站着,六年前他还不及窦西回高,如今已经高出了他半头,斜睨着他,姿态倨傲到不用龙袍相衬,更不需要那以“朕”自称。   窦西回整双眼睛都红透了,他手臂无骨般垂荡着,脱臼的疼痛渐渐刺激不过大脑皮层,但路介明轻而易举的说出六年前的局面,像是一把扯下了他的遮羞布,他被臊红了脸般,着急拿话去堵路介明的下一句,以至于说出了这样的话:   “重生一事,毫无根据,只有你,路介明,傻到没边儿才会信。”   他性急说出这句话之后,就立马发现失言。   这当然算是傻了,一等就是六年,只为一个毫无根据的,滑稽的可能,他就这么等了六年。   只有傻子才会去愿意相信这么一个从未被证实过的希望,许连琅突然就觉得自己好像一直遗忘了什么,忘记了去探究这六年间路介明付出了什么。   到底付出了什么,才换来了自己的重生。   在所有人都不愿意相信时,他抱着一副冰凉的身体,去赌一场时,心里又在想什么。   正如窦西回所说,他傻,他傻死了。   许连琅扭头看向了路介明,男人微抬起了下巴,感受到了她略显炙热的目光,凤眼里的阴鸷便也消失的一干二净,眼珠澄澈清亮,与当年少年样,还有什么分毫。   不知道过了多久,许连琅眼前一黑,听到了他的清润嗓音,“阿琅,别看了。”   声音中不乏几缕极淡极淡的柔情,与那几乎感觉不到的难为情。   他是大燕的帝王,压制得住天下的反骨,却敌不过许连琅的眼神。   渐渐的,他那张俊俏棱角分明的脸上呈现出浅浅淡淡的一层绯色,窦西回出言再不逊,都已经入不了他的耳了,他只想着,要如何做,才可以让自己在许连琅面前不那般赧然。   他今年都二十有二了,在她面前,总还是有那么几分少年人才有的不自在与薄发又隐忍的羞赧情绪。   他说不出具体是为哪般,大抵是因为太过于在乎她的想法,在她面前又会极度的敏感,一而再再而三的怀疑如今自己的模样,是不是还会换回她一句“好看”的称赞。   他不在意皮囊,但他知道,许连琅喜欢好看的皮囊。   他不动声色的攥紧了拳头,依然是拢在袖间的操作,这次却没有逃脱了许连琅的眼。   她看到他藏在袖间的手,也看到了用力到发白的手指骨节,许连琅几乎没有片刻的思考就已经抬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男子的手腕自是要比女子的粗上些许,许连琅的手握了一圈,还是握不完全,其实她手心已经发着凉,但路介明却还是像被烫到了一般,颤了一下。   他不明白许连琅这个动作代表什么,眉心带着困惑低头看向许连琅。   许连琅与他的眼撞到一处,窥见到他眼中的那个自己,心脏似乎都停了一刻,在他的眼里,她娇小娇弱,华贵首饰装点在身上像是真正的天子娇女,真正的大家闺秀。   她有自知之明,知晓自己并不是明艳的长相,但在他那双黑黢黢的湛亮瞳孔中,她美的不可方物。   她心脏跳的太厉害了,贴着他手腕的手竟然也开始发热了。   心脏咚咚的跳着,一声接一声,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可这颗芽还来不及供破土壤,就又被按头压下,原本浸润了春雨的突然被重新踩实。   前厅生了乱,好大的喧闹声,许连琅也转头过去看,府内管家急匆匆跑来,上气不接下气,一腿跪进了泥里,“老爷,不好了,夫人出事了。”   他全然一副吓坏的模样,脸上浮出一片死白,抬手指着前厅东南角的位置,“夫人投井了!”   他一脑袋磕在地上,“我没拦住夫人,老爷赎罪……”   最多的话许连琅已经听不清了,她与路介明随着窦西回飞奔的步伐来到了那处井前。   水花大朵溅起,井深不见底,只能听见里面微弱的动静,家丁已经相继趴跪在井口,早有人下去援救,奈何井口窄小且深,下去的人不一会儿也没了声响。   窦西回想要一并下去,但他的手臂完全使不上力气,连下井的动作都做不了。   已近日暮,空气中的冷意一点点弥漫了过来,站了没有多久,就冷的牙齿发颤,那汤婆子早就凉透了,不知道被她放在了哪个角落。   路介明叫来了四儿,“天气冷了,先去马车上暖暖,你莫急,我派人下去找。”   不由分说,他已经将四儿带过来的蓄着白狐毛的斗篷披在了她的身上,“阿琅,你可以信我,不会有事的,乖。”   他眼神言语都太过于坚定了,许连琅自然是信她的,她抿紧了唇,最后看了一眼那井口,才慢慢跟着四儿往回走。   她想,这位夫人一定也不愿意再见到自己。   脚步踉跄,她没看到月亮门下凸出的石槛,重重的的摔了下去。   ……   夕阳挂在天际,整个天空都变了颜色,紫红色渲染了原本绵软的白云。   路介明纵然那般安慰了许连琅自己会派人相助,但等许连琅走后,他迟迟没有动作,他在耗,耗着窦西回。   泄愤一样,想要他也体验一番当初他抱着许连琅求医无门的感觉。   时间一分一秒的耗尽,生还的可能性越发小。   终于,窦西回还是弯了膝盖,跪在路介明面前,“臣求陛下救救吾妻,她刚刚有了身孕,臣知罪,一切全凭陛下处置。”   路介明抬脚走到他面前,一脚碾在他已经无甚知觉的手指上,“从今往后,给朕滚出京都,朕不想阿琅再见到你。”   他挥手,早有暗卫已经做好准备,俯身跃入井内。   “你都不知道朕有多羡慕你,出事那天,我见你进了姐姐的帐篷,你赢过了朕,但为什么不珍惜她,找两个替身养在府内,你是在骗谁。”   “滚吧,朕留下你的命,你好自为之。”   他重新唤了姐姐,缓缓的闭上了眼。   “姐姐”这两个字,带来的是铺天盖地的独属于那几年的痛苦,如今想来,仍然剜心般疼痛。   他不敢多喊,换了新的称呼,才总算好受了些许。 第92章 舍不得 是她的重生,导致了死亡……   许连琅的掌心、膝盖皆有不同程度的擦伤, 伤口处火辣辣的疼,不知道出血没有,她没有搭上四儿要扶的手, 自己撑在地上站了起来。   摔的重了,站在原地缓了好一阵儿 , 才能堪堪迈动步子。   四儿被她这一摔吓得魂飞魄散,又不敢去拨开她的衣袖去看伤处,急的直跺脚, “姑娘哪里疼,快跟奴才说”,他一边这样说, 一边指挥着周边的太监去寻路介明。   许连琅随手揉了揉膝盖,拦住他, “人命关天,我这点儿小事别去吵他了。”   她将手搭上四儿的手臂,拉着他一并往马车处走着, 不给他去唤人找路介明的机会。   四儿脚步迟缓, 拼命给周边的侍卫使眼色,心里却叫苦不迭。   许姑娘总是估量错了自己在陛下心中的分量啊。许姑娘的事才是大事,根本耽搁不起,别说这样的磕碰了, 就是冷着了热着了也是在往陛下心口戳刀子。   他悄悄看了许连琅一眼,许姑娘低垂着眼看着脚下的路,石子路踏在脚下,鞋底薄的话,可以明显感受到石子的大小与形状,按在穴位上更是发疼, 她一脚踩上去又将鞋底按在上面,像是就要感受这种疼痛一般。   他匆匆别过眼,悄悄往后看了一眼,估摸着陛下会很快过来。   许连琅的确是故意踩上去的,摔伤的部位疼痛渐渐不觉,她脑子思路混沌成一团,似乎只有疼痛才能让她更加清醒一点,来慢慢捋顺这其中的原委。   其实原委很好懂,但若这一切的源头都是自己的话,就又不懂了。   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啊。   她心口抑郁难安,脑子里一遍遍的过着那张与她肖似的面孔。   窦西回的正房夫人,冉薇蔚,是真正的名门闺秀出身,曾曾祖父始,就已然在朝为官。从她祖父开始,冉家衰落,前些年又因着兄长犯事,让这个门厅消寂的家族更是雪上加霜,若不是窦西回帮忙,怕是兄长已然发配了边疆。   但是,尽管出了这些糟心事,母家衰落至斯地步,但规矩涵养养出的女儿仍然不是小门小户和如今朝中新贵可敌的。   冉夫人更是自小二门不迈大门不出,琴棋书画样样没有落下过,芳名早有,虽配窦西回尚且勉强,但远远要比许连琅这种无名无姓的小门子里出来的人,强上不知多少倍。   而越是这样,就越让人难以接受,被一个婢女,一个这样的处处不及自己的人完完全全的比了下去,甚至于成了这样的人物的替身。   许连琅闷头回想这一整天,终于慢慢发现了她忽略了的细节。   她关注于自己的情绪与窦西回的现状,反而忘记了他身后的女人,见到自己又是怎样的心情。   她在望向冉薇蔚五官惊讶的时刻里,对面的女人却是陷入到了绝望。   纵然她不能感同身受,也可以设身处地感觉到那种否决一切的撕裂的绝望感。   自己奉为天地的丈夫,却只将自己作为令一个女人的替身,这几年的恩爱都是偷取了另一个女人的。   同性本相斥,谁会愿意永居另一个女人之下呢。   既不愿意,便也就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带着腹中的孩子跃进了深井中。   孩子何其无辜……她也何其无辜……那造成这一切的缘由是什么呢。   许连琅脊背一寒,腿跟灌了铅般,再也抬不动半分。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但实际上,本质上,这件事的性质反而要更加恶劣,许连琅没怨恨过冉薇蔚,但冉薇蔚却要因她而死。   一个念头悄然爬上来,瞬间让她脸上的血色尽散,苍白的指尖死死的绞在绢帕上。   是她的重生,导致了冉薇蔚的死亡。   是蝴蝶效应,牵一发动全身,还就真的只是她,违背天常,逆天而为,导致无辜生命因自己丧命。   总归是完全因为自己。   许连琅觉得呼吸一阵阵发紧,淹没在水井中的人成了她,水铺天盖地的朝她挤来,挤压着她的生存空间,这一刻,她真的宁愿沉在水井中的人是自己。   这个念头刚生,她就陷入到眩晕之中,天旋地转之间,彻底进入了黑暗。   这一觉,她睡得很沉很不安。   睡了那么久,身体上的疲惫反而更加明显。   醒来的时候,乾清宫已经燃起了灯火,床榻旁边的九龙碧莲灯座上燃起的蜡烛,小山一般彻底点亮了她周遭的环境。   她听到微弱的交谈声,屏息细听下去,首先分辨出了路介明的声音。   他声音压的很低,即便是这样的低音,仍然可以感觉到他隐忍的怒火,在他压下的情绪荒野中,遇到丁点儿星火便可燎原。   “荣亲王本就不安分,现在揪到了陛下的过错,更是一发不可收拾,甚至于牵扯了在江南一方作威作福的景侯爷。”   “起义军势力不容小窥,有探子传来消息,说四方起义士兵早就和官府达成统筹,只待一举爆发,陛下……我们……”   “陛下,大将军旧部……”   声音忽远忽近,许连琅听不真切,依稀听到的短浅的话完全为她搭建不了如今朝堂政局的变化。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几乎是听不到路介明的声音了,她费力想要再去细听,眼睛半睁开,才发觉路介明已经坐在了她的面前。   他已经换好了衣裳,明黄色的长袍与胸口的龙纹刺绣都让他整个人陷入到一种高位者才有的威严之中,光晕落在他的身上,打在他的发梢额角,让他整个人都熠熠生辉。   他本就好看,年岁大起来,褪掉了少年的柔美,剩下的清凛俊逸还是迷了许连琅的眼。   但她现在已经来不及在意这些需要细致感受的情愫了,她一把从床上坐起,声音还带着刚刚起床的糯软,但语气却是焦急的,“窦夫人如何了?找到了吗?”   她太过于急切了,猛的一口气说出,竟还带着些喘,像是一朝又回到了刚从冰柜中醒来的模样。   路介明已然伸手半揽住了她,大掌放在了她的脊背,一下一下帮她顺着气。   “动了气,心里又窝了火,当初淤在体内的伤又开始作威作福,阿琅,你何时才能多在意一点自己,少去管那些莫名其妙的他人事。”   他很明显的动了气,奈何动作温柔的不像话,连带着这样的气话都显的没有丝毫的攻击力,反而是无力的妥协。   路介明的眼角眉梢越发柔和起来,罢了,说不得,怪不得。   如果许连琅不是这样的性子,自己哪能分得这样的好,在耸云阁那个被遗忘的地方获得这样的温暖。   他气她,更是在恨自己。   冰棺纵然可以青春复、肉身不腐,那胸口的伤也被极速催发着愈合,表皮的伤口看不出伤痕,反而隐藏着更深的伤口,其实内里的伤处仍然存在,五脏肺腑都需要时间慢慢恢复。   她看似与常人无异,但实则,身体差的很,稍不注意,就又会成为当初的那副模样。   清远大师可以救她的命,但这日后的一切疗养却帮不上忙,他千万般小心了这么久,在乾清宫亲自照料了这么久,还是在这时出了岔子。   许连琅大概也不知道自己昏迷前,口中溢出的那口鲜血,是多么刺眼。   他百般疲惫,力不从心,每时每刻都在惧怕,怕她又一次离开自己。   他重重的的按了按太阳穴,几次深呼吸之间,重新压制住了情绪,手指捻住了她垂在脸颊的发,“阿琅,你身体还是很差,要好好养,日后万万不可再如今日般了。”   他省略很多凶险,不想为她徒增烦恼,看她欲言又止的眼神,还是再一次妥协了,“窦夫人从井中捞出来时,还有口气,没出大碍,只不过,浸泡的时间太久,井水太凉,孩子没了。”   这已经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从冉薇蔚跃下井的那一刻起,就要想到,自己会失去什么。   拿孩子去赌一个男人的宠爱,太蠢了。   关于冉薇蔚在那所宅子发生的一切,他派遣了暗卫调查,最终交给他的信息实在是泛善可陈,还是那些女人争宠引发的档子,恰恰好拿阿琅做了引子。   冉薇蔚虽然是正室夫人,窦西回的心这两年又不在她身上,斗不过妾室,恰逢家中又出事,需要窦西回再次伸以援手,碍于这次冉家的案子太大了,窦西回心有余力不足,冉薇蔚一个世家小姐哪里知道这其中的弯弯道道,夫君不帮忙,就出了个这法子,来让夫君愧疚,用一个孩子的牺牲来为自己的母家求个机会。   这京都的大家族的女儿们,生来就被教导处处以家族利益为重,为了家族的繁盛可以牺牲掉一切。   包括他后宫的那些女人。   路介明不屑于女人之间的斗争,他的后宫也并不安宁,他也任由她们斗,斗来斗去,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这是永远的道理。   他不爱她们,给了她们足够的荣华富贵,不偏袒任何一方,已经是他能给的最好了。   毕竟后宫的那些女人,进宫本身就是一场交易,君臣交易,父女交易,她们在这场交易中签字画押,更有甚者乐此不疲。   若是一场情愿的买卖,路介明便就没必要为他们负责。   若不是必要,他恨不得后宫孔雀空缺下来,只留给他的阿琅姐姐。   不,后宫这样的脏地方,他才不舍得将阿琅圈在这处。   他占地为王圈山为主,愿这天下太平,说到底也不过是为了许连琅,因为这天下,总是包括她的。   他伸手握住许连琅的手,刚刚才从锦被中拿出,现在就已经凉了,路介明皱眉,“阿琅,此事,与你毫无干系。莫要关注,也莫要再管了。” 第93章 更是想你 你逆天改命,害人害己啊,会……   路介明攥的很紧, 将她一双手托在掌心,轻柔摩搓,直到冰凉褪去, 重新染上温度。   许连琅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路介明将她的被子掀起一个角,将那双手放了进去,但又像是不甘心般的, 离开时藕断丝连,手指顺着她的手形滑过,最后又捏住了她最长的中指指腹。   捏捏碰碰, 乐此不彼。   时间久了,他总是忍也忍不住的。渴望身体的触碰是动物与生俱来的本能, 在他松懈下来时,根本压制不住。   “冉薇蔚为了她父兄的过错,恰寻了由头坠井, 以换来窦西回的些许怜悯, 事情闹大了,下人办事不力,迟迟难以解救,没了孩子, 也算是她咎由自取。”   他为她解说着,将这中间的牵扯纠葛一一说与她听。   许连琅困乏的很,还是强撑着精神听,“窦西回的那位妾室阿琅也见了,更像你,窦西回便更宠了几分, 其实我倒瞧着,他或许还爱着你,就是这种爱太过于恶心了。”   路介明嘴上毫不留情,恨不得以最下流的话语描绘这个曾经让他唤过“姐夫”,差点将许连琅托付给他的男人。   如今想来的确后怕,幸好阿琅没有真的嫁给他。   “若说有错,窦西回才是一切的根源,阿琅你也是受害者。”   他条分理晰,将事件拆开又合拢,将许连琅从此事中摘出,又将一些过错的帽子扣在窦西回脑袋上,按死。   许连琅被牵涉其中,再加上窦西回那些话,太容易引导错许连琅了。   他说,他因为爱她,才找了替身,言语间移花接木,将什么都没做过的人放入其中,罪恶感在巨大的惊吓下自然会产生错觉。   他打量着许连琅的神情,才发觉她的注意力已经不那么集中了。   路介明的脊背陡然一僵,再去摸她的手,又已然凉了。   他一再将被褥往她的肩膀上拉,牢牢的盖在了她的下巴以下,缓缓重复道:“好了,累了就睡吧,其余的,我明日说给你听。”   许连琅其实听不太进去他的诸多话语,冉薇蔚跳井的理由路介明解释的很清楚,他说与自己无关,细细分析下,完全摘干净了自己的干系,但她总觉得不安,不安感渐渐扩大。   好在路介明一直守着她到深夜,她不肯合眼,除却眨眼外,几乎目光定格在他脸上。   路介明自然不肯离开,便就一直守到后半夜,叫了太医诊了又诊,并未发现大的不妥。   未发现大的不妥才是最大的不妥。   夜里仍然留了三位太医守值,三位太医跪在一处,大气不敢吭,殿内的那位主子终于睡了,陛下才得空出来。   路介明居高临下看着跪在脚下的太医,道:“清远大师是说过阿琅身体状况的,但养了这么久,又突发这样的情况,你们都瞧不出什么?”   他挑起单边眉,靠在圈椅中,脑袋搁在靠背上,闭上了眼,四儿抬手为他揉起了头。   他这头疼,也是老毛病了。   三位太医面面相觑,又接连摇头。   路介明抿紧了嘴,胸膛大幅度的起伏,将几案上的砚台重重的的扔掷了下去。   “一帮废物,什么都干不了,滚出去!”   四儿跪在地上收拾一片狼藉,看路介明那副满腔恼火无处发泄又只得拼命忍耐的模样,叹了口气。   他时常这样,但也不太一样,许连琅没醒的时候,他不会憋着,当场也就发了火,多半会见血。   血又让他更加唾弃自己,周而复始,恶性循环。   姑娘醒了之后,一切都好转了,他面对外人脾气还是不好,但至少不再伤人了。   四儿跪在他脚边,捧了一杯降火的茶,开口:“按理说,上好的药材供着养着,养了这么久,不该这样的,姑娘虽体弱,却也不该出了这么点事,就完全引发旧伤。”   许连琅一向胆子大,又颇为伶俐聪慧,怎么会因这坠井小事,又是摔倒又是引发旧疾的。   年岁更小的时候,遇路介明放火伤人、夜中杀人也不曾这般过。   说不过去的。   事有蹊跷,不能单单以“姑娘重生一次,体质大变”为解释。   四儿小心翼翼建议道:“陛下,要不要再派人去请清远大师来。”   路介明玩弄着大拇指上的碧玉扳指,这玩意儿还是他父皇留下的,套在他手上,要大上不少,说是无价之玉,他却觉得可有可无。只想赶紧脱手了算了。   听到四儿的话,他动作慢了下来,清远大师……清远大师……他念着这个法号,轻声笑了一声……就在四儿以为他要放弃的时候,就听的他说,“请吧,你亲自去请,告诉他,我不介意再多被拿去几年。”   当天夜里,一队枣红骏马快速出了城门。   六年前,也是一堆人马出了城门,最后带回来一个女人。   百姓聚众交头接耳,说不知道这次又是为了哪个女人。这父子俩,都是情种!   ……   许连琅夜里又生了虚汗,薄薄的里衣完全湿透。   殿内的四座青铜莲花瓣燃出一线白烟,香味很淡,飘飘扬扬直往床榻上飘,与人的鼻息混为一处,呼吸间,都进了肺腑。   许连琅又梦到了佛座下的那个小娃娃,不同于上两次,这一次他歪着脑袋,眼睛大而无神,小嘴巴一直在动。   但又听不到在说什么,许连琅只能靠近,想将她扶起来,又碰触不到,只能弯着身子,侧着耳朵挨近。   小娃娃声音稚嫩,起初还是听不到什么,但也不过一瞬间的事,那声音陡然阴森起来,音量加大,直往她的耳蜗里边儿钻,“是你害死了我,是你害死了我,你活了,我死了,是你害死了我。”   念咒念经一般让许连琅大脑发麻,她越是想要否定,越是想要捂耳朵,那声音就越是明显,“你逆天改命,害人害己啊,会有很多人因为你死的。”   “会有很多人因为你死的。”   “你会遭报应的。”   “违背天常,终将反噬,你克死自己就算了,还要克死旁人。”   话语一遍又一遍,不停休,不知道说了几百回,这一夜才总算天明。   许连琅骤然起身,被噩梦惊吓,却在醒来时,只记得几个片段,以至于在路介明问她怎么样的时候,她也说不清。   她觉得自己太奇怪了。   白日里用早膳的时候,路介明也在旁边陪着,很稀奇,“你没去上早朝吗?”   往常这般时间,几乎是见不到人的。   路介明为她摆好汤粥,布好菜,“不去了,今日无事。”   什么无事,是他太不放心了,旷了今日的早朝,反正朝中已有不满的声音了,他并不介意这些声音再大一些,反倒有利于今后的计划。   许连琅看着上菜布食的生面孔,找了一圈,也没发现四儿。   路介明解释说是有别的事让他安排,最近几日怕是见不到了,他难得调皮,朝她眨眼睛,“怎么?不至于才没见多久,就想他了吧。”   他本意不过是让用膳的氛围好一些,却没想到许连琅轻软好听的声音道:“想啊,不光想他,更是想你。”   她笑吟吟的靠近,像是小时候那般,手将他梳好的发搅乱,揉了又揉,那发丝还是一如既往,柔软顺亮。   她正色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不,一个时辰不见,如隔三秋。”   路介明深邃的眼迷了一度,许连琅苏醒至今,还是第一次与他这样相处,说些这样黏腻的话,尽管好像还是在所谓的姐弟范围中,但他已经很是满足了。   他真的太好满足了。又或者说是,他得到的太少了,许连琅给他一点关乎于爱的东西,他就感恩戴德。   他觉得饱了,一点都不饿了。   许连琅看他那副样子更想笑了,“这样看起来,还是跟小时候一样。”   路介明托着腮,暗哑的声音道:“这样就很好了,真的,这样我就满足了。”   他应该不是在回复她的上一句话,意有所指,许连琅想了一会儿,心里抱怨男人太难懂了。   早膳的时间过得很快,氛围良好,许连琅无意说起昨日的事,就像是昨夜的梦一般,其实留在记忆中的只是几个小片段。   她诧异于自己的记忆力差成这样了吗?   她早膳用的很多,路介明对此表示满意,也真就像他说的,守了许连琅一整天。   期间将乾清宫诸多陈设撤去换了新的,许连琅问他,“为何”?   他只说是,“旧的都入不了眼了,”他含笑说着,又开始弯腰去琢磨那香炉。   掀开香炉盖子,香料所剩无几,他刚想用食指捏着香料残骸放到鼻端闻时,就听外面跌跌撞撞有人跑进。   乾清宫不是可以轻易进的,守门的太监们拦了一路都没有拦住,围在门槛之外磕头赎罪。   来人是个小宫女,梳着双环鬓,一身粉色宫装沾了些泥水,慌张的话语都说不清楚。   她闯进来,先是看了一眼许连琅,又重重将额头嗑下。   路介明看着有些眼熟,是永寿宫的奴才。   “陛下,出事了,大皇子出事了。” 第94章 你还喜欢我吗 路介明,我怕,我怕你出……   那宫女语气飘忽, 高扬了一声,继而又低声呢喃,“太医看过, 说是……“她抬眼看了路介明一眼,嘴唇哆嗦着:“说是天花……”   宫中突发疫症可是要命的事, 全天下最尊贵的人都在此,时疫爆发在这里,谁担得起责任, 第一个诊出的人还是大皇子,陛下膝下就这么一个宝贝皇子啊。   更何况,那可是天花。   “咣当”。   铁质的香炉盖子从路介明手中脱落, 滚落在地上,香料灰渣滚落一地, 他瞳孔微不可察的一缩,面色冷然,指着那宫女道:“滚出去, 给朕滚出去!来人, 将她带下去。”   宫女被他的厉声呵斥吓到腿软,身体像是一滩烂泥般瘫软在了厚重的地毯上,侍卫依次进入,一把拽起她的肩膀, 将人迅速拽了出去。   既然是永寿宫的人,日日陪伴皇子,很有可能已经染病还未发,这样的时候怎么能进到乾清宫,还是在许连琅这样的身体状况下。   “去找张太傅来。”   路介明快速吩咐着,他咬牙, 咬肌绷起,将那宫女跪趴过的地毯一脚踹了出去,转身看许连琅时,还记得将脸上挂上的冷意消融些许,他勾起个浅笑,朝她走近,边走边说,“阿琅,我知你久在乾清宫,憋得厉害,一直想要出去转转,这几日怕是还要忍一忍了。”   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会没事的”。   他越走越近,又生生止于一步之远的地方,与她保持最佳的安全距离,他刚刚离那宫女这般近,谁也不知道他身上会不会也染上了,为保万无一失,脚步后撤,他又后退了三步。   许连琅知晓她现在最该做的,就是乖乖的听从他的安排,但她看着他,总觉得他那双眼中分明还流淌着别的情绪。   他显然还有话想说,但殿外的动静实在是太大了,贤嫔娘娘的哭腔听得许连琅的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   乾清宫外,贤嫔娘娘几乎要哭死过去,“陛下,救救臣妾的孩子吧,正儿一直哭一直哭,一直要找父皇,您可怜可怜他吧。臣妾求您了,求您了。”   额头磕在石阶上,很快就染了血。   沙砾卡在伤口上,转而又被新的鲜血盖住。   女人的声线化为凄厉的箭羽直往人身上戳,许连琅觉得这可比真正的箭扎在身上还要疼。   疼得直往心里钻,泛起浓烈的涩和酸。   她突然想起那个孩子,缓缓抬头看向路介明,“我见过那孩子,隔着窗户看的,可爱喜人,原来真的是你的孩子,看着要好小,比那时候的容昭还要小。”   “他叫什么啊。”   许连琅在心里憎恨自己,出了这么大的乱子,还说些无关痛痒的话题,自己竟然还想要将他多留在自己身边一刻。   她唾弃自己的自私,惊觉自己也能自私到这种程度。   路介明看着他眸间隐有暗色,许连琅不敢再看了,她想,那该是他心疼孩子的模样。   她举起手,露了个讨好的表情,“我错了,我不问了,我就是害怕你被传染上,我不想让你出去。”   “路介明,我怕。”   怕你出事。   孩子之于父母,那是心,是肝,是命。路介明之于许连琅,也是这样,是心是肝是命,或许还有情。   若说单纯的亲情,却也不那么纯碎,从她重生起,就变了。   许连琅定定的看着路介明,想透过那双凤眸望进他的眼底,窥探他的内心,更想问上一问:   你现在心里还有我吗?   你现在还喜欢我吗?   她没问出口,却觉得已经有了答案。   若是爱,怎么会有孩子呢。纵然是帝王,会拥有三宫六院,但这是路介明啊,这可是路介明啊,他若是爱上一个人,眼里是容不下沙子的。   他一向是个宁缺毋滥的人。认准一个人就是认死了的。   当初她走进他的生活也是费了很大的力气,他宁愿自己独自一个,形单影只,也不愿意闯入一个不速之客。   他面对这个世界,妥协却也在竭力拒绝。   所以他会有妃嫔,因为那是皇帝的标配,他不会这般另类,但孩子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若被他允许诞下孩子,那一定是已经入了他的心。   那么执拗的一个人,有了孩子,那便是……对自己已无感情了。   外面更加喧闹起来,太监尖锐的嗓音穿过巍峨的殿宇清楚的传入耳际,紧接着便有人通传,贤嫔娘娘昏厥过去了。   路介明猛然转过头去,喉结滚动着。   “不会有事的,阿琅,我会很快回来的。”   许连琅看着他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眼前,突然笑了。   若是六年前,这一定是自己期望的结果,他不再执着于自己,开始将目光放到周边姑娘身上,有个可爱的孩子更是美满。   如今一切都发生了,她怎么会这么不爽,不爽到要在这种时候质问他。   不对劲,不对劲,最近一直不对劲,她都要变得不是自己了。   外面的喧闹声不知道何时停了,等许连琅坐在凳子上回过神的时候,殿内就只有她一个人了。   连伺候的婢女都不见了,偌大的宫殿,空空荡荡,只有她自己。   她将铁质香炉盖子捡起,重新扣好,取了香料又重新点燃了这四座青铜莲花瓣香炉,她放了好多香料,目光盯着那腾起的烟缕。   殿内烟雾弥漫起,视线都是模糊的,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填补心里的空落落。   许连琅侧头朝窗边看了看,她喃喃道:“原来是叫路正。”   他的孩子原来叫路正。   她默然想,名字起的倒是普通,但这一个“正”字,瞧上去,广之又大之,怎么不可以是寄托了更大的夙愿。   他待这孩子不算亲昵,但却是极好的。   许连琅拨弄香炉里的香料,她踩在地面上,靠近香炉,香料的味道更加浓郁,吸的多了,脑子开始发懵了。   只有这个名字在她的口中慢慢发酵,她一遍一遍的念,路正路正路正。   念的多了,最开始第一眼瞧见路正而升起的想要抱抱他的想法彻底没了,他是在谁的腹中孕育出来的,他又是喝谁的奶长大的,他要唤谁母亲呢。   明明是他的孩子,怎么自己就不能爱屋及乌,突然就觉得面目可憎起来,人家明明可爱的打紧。   嘴里像是吃了酸杏,一阵一阵的往上反着酸意,熏的胃都不好受了。   其实她有过这样的猜测的,但之前已经有过的猜测被验证的这一刻却有了超乎预料的痛苦。   她着实年岁不少,开始一道道思考自己如今的情绪。   是嫉妒吗?   是嫉妒。   她在嫉妒,嫉妒孩子的生母,嫉妒她有这样一个孩子,还有这样的……夫君。   而她为什么嫉妒呢?   “喜欢”这两字,就卡在舌尖,那颗土里的芽终于破土了。   她终于明白了,她这是喜欢上了路介明,或许是重生后才开始的,又或许是早就开始了,只是她太过于迟钝了,现在才明白。   她空活了这样的年纪,断裂开的那六年,是她消失的六年,是没有丝毫经历的六年,是完全空白的六年,这六年若是不算到她的年纪里,她也不过才二十二岁而已。   前十六年,是家中宠爱的女儿,后六年,是路介明的姐姐。   她的身份从认识路介明开始分割,如今又要变成了喜欢路介明的……姐姐。   这个认知一起,她还是下意识的瑟缩了一下。   手指距离香炉太近了,因她这个动作,手指前移,被香炉的火气燎到,感受到了疼,大脑迟钝起来,缩手的动作慢了,虎口的位置被烫出了个血泡。   她用手指去挤那个血泡,突然有血点子大滴大滴的落在手背上。   她起初找不到出血点,在脸上胡乱摸着,余光看到铜镜中的自己,才发觉鼻翼下已全然是滴滴答答的血了。   她立即仰起头试图止血,殿内无人,她慢慢迈步,靠近铜镜,用衣袖使劲的擦着脸。   她现在不想让人进来,她想,鼻血而已,应该很快就止住了,她想要一个完全安静的空间,再次思考自己对于路介明的感情。   怎么会生了这样的变化,当初她还可以信誓旦旦的反驳容嫔,如今真的生了容嫔所说的场景。   她竟然喜欢上了路介明。   不会有错了,她见到他会脸红,看到他有了妻子儿女,会嫉妒的要命,但当这一切发生在窦西回身上时,她只觉得松了一口气。   所以,真的喜欢上了。   她睁大眼睛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忽略那不雅观的还没有止住的鼻血,其实她样貌或许还可以,这副身体变了样子,十六岁的少女与他站在一起,大概也不会突兀。   陷入情爱的少女的羞涩与忐忑,她一下子都有了。   重生带给她的不是生命的延续,还有了十六岁年纪时她没能遇到过的爱情。   十六岁时,她遇到了路介明。   今朝又十六岁,她发觉自己爱上了路介明。   只不过,她是喜欢路介明的带他长大的姐姐。   容昭的话一声声打在身上,如有实质,如芒在背。   喜欢弟弟的话,这算是什么?乱·伦。   若真的将这种爱宣之于口,路介明会怎么想,是不是也如容嫔一般,将她那过去住多年的付出当作她的处心积虑的接近。   尤其是在路介明已经不喜欢她的情况下。   她不敢说,又觉得没必要说。   朱红大门被人推开,进来的人一身太监蓝灰宫装,已经佝偻起的腰背打起弯,点头哈腰的跟周边侍卫打着关系,从进殿的那一刻去,就不住的打量。   他这个烂人,竟然有机会进到乾清宫了。   他摸着殿内的摆件,突然就看到了鼻血止不住的许连琅。   他啧啧称奇,这么多年不见,每次见她都是这样狼狈的小模样,怎么这丫头就过不好自己的日子呢。   他喊了一声,“许连琅,你差点又害死我。”   “勾中指啊,两只手都勾起来,你这样要把血流干净啊,本来就面黄肌瘦的。” 第95章 我喜欢路介明 路介明也是可怜惨了……   李日公公还是那副老样子, 手指骨节、虎口依然覆盖了满满的厚茧,指缝中的黑垢不见了,但整双手都带着明显的被清洗过的痕迹, 手指纹路都是皱巴巴的。   左眉尖的那个大痣,似乎这两年长大了一圈, 还冒出了根毛发,他头发花白了一片。   但他整个人倒是精神。   崭新的宫装,利落的发冠, 反而让他显得年轻了几分。   他托着她的后脑,让她尽可能的扬高下巴,嘴里一直嘟囔着让她勾起中指, 民间人口相传的土方法十分管用,很快鼻血就止住了。   但尽管如此, 她还是沾了满脸的血,许连琅的衣裳上绣的团花也沾上了好多,有些地方过分湿濡, 连里衣都留下了印子, 上好的料子被糟蹋了个彻底,李日摸着那如云如霞的缎子啐了一口,“那位也不算全然的白眼狼,待你还是好的。也不枉你在耸云阁时那般帮衬他。”   李日扶她到床边坐下, 又拉下床幔,将殿内的天光拦了个彻底,叫了殿外伺候的婢女帮她换上干净的衣物。   他就背对着床幔蹲下,一副没骨头的样子,年岁大了,他就更加懒了起来, 以前在耸云阁做那些闲差还嫌不够,现在只想躺着睡大觉。   谁知道,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呢,他们这种狗奴才烂命都是黑白无常最爱带走的。   他又是个没根的,更是无牵无挂。   他吹了声口哨,宫外才会听得的流氓调子,惹得一众宫女白眼翻上了天。   她们才想不到,这一向管理严格的乾清宫,向来都是一只苍蝇都难以飞入,怎么就进来这么个人,偏偏她们还得听他差谴。   都还是二八年华小宫女,什么心思都藏不住,全然摆在脸上,李日一看便知,他哼了一声,“这还是御前伺候的人呢,就这模样。”   他话语多有不屑,又惹得那些婢子横眉冷对。   许连琅换完衣服才察觉浑身的疲惫,听得他这样的话,便道:“公公何故如此,她们年岁还小,与她们拌嘴做什么。”   李日掀起床幔,“不是我与她们拌嘴,忠言逆耳,跟你那时候一样,什么好坏话都听不出来,御前伺候还摆脸子,能有几天好,被贵人们看到了是要出大事的。”   “好言好语才会听,公公的忠言还没说出来,人家就已经不想听了。”   许连琅知他好心,但好心总要讲究方法,她吸了吸鼻子,感觉还是有些湿润,指尖习惯性的去摸了鼻子,被李日连忙拉住手,“别碰了,流了那么多血,找太医看看到底是哪里的毛病。”   她“哦”了一声,慢慢将手放下,又听他咬牙切齿跟她翻旧账,“我当年倒是好言好语跟你说了,你听了吗?!”   许连琅知道了,这是在说当初让她认了王福禄做干爹进宫,从而离开路介明的事。   当年的事被提及,像是就发生在昨日,那个时候的路介明还是没被驯养过的野狼,圈地为王,为了护住自己的东西,见人叫咬。   不斗个你死我活,誓不罢休,小小的个子,就敢亮出刀挥向成年男人。   那的确是凶险的一夜,李日公公从他的刀下幸存,许连琅也被他牢牢的拴在了身边。   与其说是被他拴住,不如说是她主动情愿更为贴切。   当初的独属于他们二人的感情有多亲密,现在回想起来就有多酸涩。   因着李日公公的到来,她好不容易逃脱了情绪的牢笼,现在往事又推着她往里面走。   她浓密的睫毛轻轻颤动,想要不着痕迹的转了这个话题,她太擅长逃避问题了,难以面对,那就逃避。   “公公不是说不愿再进宫吗?怎么会在这里见到?”   李日瞧出她情绪不佳,砸了砸嘴,“是不愿意进宫,但我若是不进宫,脑袋就没了,为着再多活几年,还是就委屈一下。”   他由上到下打量她,她低垂着眉眼,还是一如初见,那副丝毫不设防备的姿态,很乖,却也乖巧的叫人心疼。   “不过进宫来照看你,不算委屈”,他见许连琅望过来,又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别多想,我就是觉得亏大发了。”   “许姑姑那时帮我不过也就是顺手一帮,按理说,在耸云阁我就算是将恩情还完了,现在这算什么事儿啊。”   “被人按着脖子往宫里送,公公我没有那些世俗愿望,就想吃饱混天黑。”   他说着这话时,五官神态颇为夸张,似乎是真的觉得亏了,眉毛都在往下撇着。   许连琅被他逗笑了,嘴唇勾起,露出了唇角两边的小小梨涡,杏眼弯弯。   李日两手对着拍了一声,“这就对了,干嘛愁成那样,正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许连琅,你这后福长着呢,你那心心念念的小皇子熬成了皇帝,这往后,就都是你的好日子了。”   说来说去,总是要转回到路介明身上,似乎她的世界中就只剩下他了,也只有他了。   李日是个会看眼色的,看到但凡提及路介明,许连琅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闷下来,就知晓了问题出在谁身上了。   但他想不通,路介明盼星星盼月亮将她盼了回来,甚至于怕她无聊将自己这种一向处心积虑要拆散他们的人,薅到了她身边陪着,还能如何惹的许连琅神情恹恹。   他一向觉得路介明此人性情无常,冷血无情,是个幼时都能杀人的魔鬼,但他的这些看法,并不妨碍他改观了路介明和许连琅的关系。   之前,他想许连琅一定要逃的远远的,此时却只觉得若是许连琅真的逃了,路介明也是可怜惨了。   这六年,大家都看在眼里。   但是!他还是记恨这人差一点要了自己小命的事。   他气不打一出来,瓮声瓮气问:“你和那位又吵架了?”   之所以用“又”这个词,自然是因为在耸云阁时,每每许连琅觉得在耸云阁过不下去的时候,都会来找自己,然后就是那一张委屈巴巴又倔强要命的样子。   与现在瞧起来,无什么两样。   许连琅不知道要跟他如何说起,李日公公帮过她不少忙,在她眼里,早如家中长辈一般,是个可以引导人生大道理的人。   尽管他的道理多了那么几分世俗味道,但话糙理不糙。   “明明也还是十六岁的样子,怎么就和那个时候不一样呢,整张脸都是耷拉着的,白瞎了这重活一次,本来那位是打算这几日将你父母接过来陪你几日,谁知道宫中出了天花。”   许连琅眸子猛然一亮,“我爹娘?”   “对,那位早就安排下去了,这几年也派人一直暗中帮扶你父母,你出事之后,他还亲自去过清河县,你父亲年岁大了,官场多争斗,那位又明里暗里亲自为他铺路。”   路介明可是皇帝,她父亲不过是一个小小地方官,她脱口而出,“这不合规矩,我父亲一方县令,怎能劳他……”   “什么规矩不规矩,在那位这里,天塌下来都比不得你大,莫不是说是你父母了,就是我这种旁的不能再旁的还与他起过龌龊的人,只要是与你交好过,这六年都受过他的照拂。”   此话一出,许连琅才觉得那空白的六年终于有了些填充物,她在他身边,他从不提那六年,他做过什么,他没做过什么,他为自己做过什么,今日才算是进一步感知。   许连琅的手交叠在一处,烫伤的部位还是泛着疼,他做过的这些现在听起来反而觉得过分刺耳,“他不如不做这些。”   他做这些更像是在偿还恩情,一点一点的,当初耸云阁的那些所谓的恩情,总有被偿还清的一日,待到那一日开始,他们就再也没有关系了。   就像是李日公公一样,觉得亏了,亏大发了。   她总是忍不住的胡思乱想,当这些情爱架在路介明已经有爱着的妻儿的基础上,都成了全部的令人窒息的苦恼。   过于窒息了,让她忍不住想要倾诉,她开门见山,直截了当,“我喜欢路介明。”   李日本来还捧着一个插花青瓷看,听到这一句话,差一点将那青瓷摔碎,也幸亏是手快,才接住了。   他咽了咽口水,晴天霹雳过后反而是七彩彩虹,其实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反过来想,要是许连琅不喜欢他的话,反而怪异。   于是除却最开始的吃惊以外,李日整个人都表现的,果然如此,不出所料,所以他说:“那不是正好,你喜欢他,留在宫中做皇后的名号怎么也比个皇姐高。”   李日公公是循规的人,他说出此话,自然是有他的根据。   “皇后?”许连琅重复了一句,又默默摇头,“公公可真是抬举我了。”   “如今后位悬空,你以为是为了什么?”李日反问她,“后宫与前朝息息相关,休戚与共,皇后这个位子多少世家贵族盯着,那位这六年,一直空着,不是没有合适的人选,只是那些人都是不是他想要的。”   “丫头,你不妨将这话说与他听,情爱会让人变蠢变愚,但你至少要告诉他。别说什么不合时宜,我只知道,多少人因为说不出这句话而错过了一辈子。”   李日公公瞳孔锐亮,似岸边静湖,一览无余的映照出她现在的模样,踌躇、犹豫与那些冲动……以及根本遮挡不住的悸动。 第96章 正儿,坚强一点 谁若敢把注意打到朕那……   漫天的白絮飘飘荡荡, 团团簇簇,着无落点,乾清宫殿宇的背风角已经积上了厚厚一层, 有小宫女拿着扫帚去打扫,才挥舞了一下, 柳絮尽飞,直往人鼻腔喉咙中钻。   小宫女气急,扫也扫不上来, 用力跺着脚发泄情绪,眼睛瞥到成对的太监出来,条件反射的向后躲, 迅速用衣袖捂住了口鼻,尽管离的十分远, 当她还是尽可能的想要再远一点再远一地。   不远处,被白布紧紧包裹住的刚刚咽气的人躺在竹条简易制成的单架上,被放置在青石路上, 青石缝隙间的水渍一点点打湿白布, 风一吹,露出白布下已经布满脓疱得脸。   搬运的太监侍卫们显然已满脸麻木,口鼻处皆由绢帕包住,搬运还带着体温的尸体像是在挪动牲畜, 用力扔在一堆,待凑够十具尸体后再由车夫用马车一趟趟拉出去,火化,□□凡身,就成了扬一下,便散尽的灰了。   运输尸体的队伍在玄武门前淤堵, 口角拳打纷争难以禁止,在生死面前,人人自危。   不过才几日,时疫的传播速度远远高于所有人的想象。   症状从宁寿宫开始,打着圈的扩散开,疫情凶狠,除却宫女太监外,中招最多的却是身高马大,身体健壮的侍卫。   太医院确定不了病因,也就开不出药方,诊断出是天花,但症状要远远凶险过于天花。   宁寿宫的西厢阁在这样的天气里又燃起了地龙,皇子在昏迷中都在哆嗦,原本柔腻的皮肉都要被脓疱占满。   皇子口中还在无意识的喊着:“父皇父皇”。   孩子的童声清脆,连日来的高烧让他的嘴唇都皲裂开,对于父亲的渴望像是揪住了救命稻草,唯有抓住父亲的衣襟,才能让他的惧怕消淡些。   贤嫔哭哭啼啼都要站不起来了,她萎顿在地上,起不来身又不敢去歇息,生怕自己一旦离开,连孩子的最后一面都看不到,御医跪了满屋子,个个摇头,无计可施,皇子命悬一线,完全靠汤药吊着几口气。   路介明接过奶娘怀里的路正,解开了外袍才将他抱了起来,外袍上的金线绣出的图案和纹路总是会伤到他脸上的脓疱,他将路正的脸挨近自己的最为柔软的里衣料子,拿了婢女早就浸泡好的绢帕轻柔放在路正额头上。   “正儿,父皇在这里,你是小男子汉了,要坚强一点。”   贤嫔用帕子捂着嘴不敢哭出声,路正在路介明怀里安静了一夜,天光大亮时,却又发起了高烧,路介明也是一夜没有合过眼了。   殿外跪着一众肱骨大臣,跪求陛下以大局为重,皇子固然重要,但陛下切不可亲密接触,陛下若是染上病了,这大燕的天下就保不住了。   他们说的老泪纵横,那副模样只恨不得将路介明从宁寿宫拽出来。   一个个的更是直言,恨不得替大皇子去受这份苦。   但等路介明真的来到了他们的面前,一步步挨近他们时,他们中间又有多少人没有试图躲开几分,抑或是趁着低头的功夫又将罩面的布纱再往上拽拽。   路介明懒得与他们演这一套贤君圣主的戏份,大跨步前往太和殿,太和殿的大臣们迅速让出一路,他走了一路,大臣们跪了一路,直到他坐上龙椅,才让他们起身。   他不欲与他们过多纠缠,冷声让他们速速禀言,赶紧结束早朝。   朝中的述职的大臣一个接一个,藏在面纱下的嘴巴不停开合,他挨个听,挨个处理,线条凌厉的背脊抻直了。   等述职结束,他曲起长腿,凤眼眯起,打量着站在最前端的朝臣,指着其中一位问:“边域可有异动?”   那位官员高鼻深目,有一半的异域血统,却是长在京都,与留在边域的眼线一直都有接应。   他上前一步,大胡子在面纱下晃动,开口时掷地有声,“异族这些年来一直不安生,反叛之意未休,但最近却突然收敛起来,就连一直豢养的军队都解散了。”   “陛下是怀疑此处时疫突发与他们有关?”   路介明掠起一丝薄笑,眼角延长些,双眼皮那道薄薄的褶在眼尾处开出个小叉,让他整个人都越发淡漠开来,他熬了好久了,眼皮眼角都是倦态,但眼神依然有力,“事出反常,必有妖。继续盯着吧。”   朝堂的元老们正欲开口谈论此事,就被他这话堵了回来,他们这位帝王实在是不一般,凡事他只听个问题,多大的事,也是这副模样,不在意也不重视,自行做了决断。   那凡事他都自己决定要他们这些老臣干什么呢,本以为是竖子小儿,过分自大罢了。   但这六年来,决策竟也无出一处疏漏。   君臣之间本就存在微妙的制约关系,天子管控群臣,群臣约束帝王,但到了这位面前,这种制约关系却有了些许的失衡。   哪怕是时疫突发这种事,国内各类事,他也悉数都处理了,君主过于睿智,他们这做臣子的实在是无所适从。   不知道这样的关系要持续到何时,本来平衡的天平朝向一方过于倾斜时,早晚出事。   他们在心中腹诽,为自己的高瞻远瞩暗自喝彩,但其实路介明早就不想应付这几个老骨头了。   天平歪就歪了,也歪不了几年了,与其与他们废话周旋浪费时间,不如他就直接处理清了,更省时间。反正他们在朝堂上吵来吵去,也吵不出什么好法子,最后还是他决断。   前几年状态最不好的时候,连他们的述职都是听不进去的,更不要提看着一群老头子吵群架一样互喷唾沫星子了。   就这么干站着了一上午,直到路介明身边的太监高声下朝时,许多所谓的世家贵族甚至于都没有插上一句嘴。   众人追头丧气,正欲离开时,只见一身穿道袍的小道士跑了进来,那身衣服,是钦天监的装扮。   钦天监自是也有官服,不过为了标榜“天上神佛的传信使”,他们在自己的地盘总是一身道袍飘飘。   “陛下!此番大祸,是神佛降罪啊!陛下亲近之人逆天而为,神佛才会降罪到皇子身上啊。陛下,请您为保江山社稷,铲除罪孽。”   众人哗然,纷纷看向高位之上已经离开龙椅的人,路介明转过身,狭长的桃花眼挑出辛辣又佻薄的弧度,他倏忽回头,“你再说一遍。”   他似笑非笑,近乎风流般掸了掸衣袖,他负手走下那四五级台阶,来到那人面前,“王息佯不在钦天监了,然后你们就要闹事?”   他语气轻松,尾音的那个小弯儿甚至于还夹杂着几分亲昵,他手指伸到那人的下巴上,有了些力气,“来,抬起头来,给朕看看你的模样……朕好记住”。   “咔嚓”一声,那是脖子扭断的声响。   那人当场毙命,就在金鸾大殿上,就在“正大光明” 的匾额下。   “朕会记得,死在朕手下每一个冤魂的,”他睥睨着满堂朝臣,“所以,你们有冤报冤,有仇报仇,都冲朕来,朕等着你们。”   朝臣乌压压跪了一群,乌纱帽下的每颗头都在颤抖着。   路介明接过太监递过来的手帕,擦拭指缝,“我说过,谁若敢把注意打到朕那乾清宫去,就下地府吧。”   他口中的乾清宫,已不再指这个位置,指向的变成了里面的那个人。   在场的每个都心知肚明。   朝中早已传遍了,乾清宫住着一个女人,陛下疼爱的不得了,夜夜流连,再也没去过后宫。   起初说是狐媚子蛊惑圣心,奏章都在劝诫皇上不被美色所惑,当时路介明看到尚且可以一笑置之,他无比希望奏章中所写的为真,他真能成了那昏君废主,只可惜,他现在连碰碰那“狐媚子”的手指都要找理由,都要伪装起弟弟的身份。   后来,流言越传越厉害,竟然也挖到了清远大师那一处。他雷厉风行已命令禁止过一次,如今看起来,是非得要见了血才行。   “这下,你们满意了?”他无奈耸耸肩,狠绝狰狞的手段与他俊朗清逸的面孔形成鲜明的对照,“你们这般闲,不如就去太医院试药吧,太医院开不出药方来,你们就陪着,药方一出,你们都先尝尝,死不了,再给朕拿过来。”   “朕再说一遍,谁碰了乾清宫,谁就下地狱。”   路介明含笑说完这些,已经有官员两股战战,一屁股倒了下来,这两年过的太平静了,他们都差点要忘了这位活阎王曾经的样子了。   路介明还是回了宁寿宫,朝堂不休,宁寿宫也闹起来了。   正儿体温持高,原先还会有梦中呓语,现在连梦话都说不出来了,撩开衣摆,脊背肚皮上都是了丘疹。   贤嫔抱着孩子大喊大叫,路介明还没有进殿,就听的一清二楚。   他正要迈步进入,就见荣亲王抄着袖口等在了宁寿宫的凉亭,荣亲王朝他行礼,嘴角带笑却是意味不明。   荣亲王不好好在封地呆着,这个时候往公里跑,路介明挑眉,心道,越发有意思了。   他转了方向,朝着凉亭走去,却也在扭头时,说与身边的太监听,“将姝妃叫过来。”   ……   太医拦不住贤嫔,在拉扯之间,扯开了贤嫔的衣袖,看到她身上的小红疹子,疹子初发,还不算严重,太医看了一眼,慌乱跪下,“娘娘恕罪,臣无能!”   贤嫔喘·息着,大力的抓挠着手上的疹子,叫嚷着,“哪里是你们无能,是邪祟作怪,是老天爷的惩罚。”   她这样喊着,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脖颈的青筋凸起,抱着孩子一路跑了出去,身体里的潜能被无限制的激发,那么多宫人竟然也拦不住。   她一路上大喊大叫,跌跌撞撞,方向就是乾清宫。   “我们娘俩都要死了,那个罪孽凭什么活的,都是她克的,都是她咒语的,我要和她同归于尽,我要和她同归于尽。” 第97章 路介明 你是……瞎了吗?   太医院的众位御医大多留守宁寿宫, 其余的几位便都被路介明留在了乾清宫。   脉象探了又探,御医也说不出旁的问题,只说天干气燥, 姑娘要多喝些水。   李日撇了他们好几眼,忍也忍不住道:“宫里的御医大人瞧上去还不如我们哪儿的赤脚大夫啊, 原来宫里的俸禄已经这么好领了。”   他嘴上丝毫不留情,“流了这么多血,你们就让喝水?各位家里的后台是真硬。”   他说这话时, 嘴巴快要撇到太阳穴,几位太医面红耳赤,指着他的鼻子, “你你你你……”   你了个半天,也说不出什么话, 李日越是泼皮无赖起,就越是拿他没办法。   道理没法说给大字不识一个的人,太医甩袖离去, 将殿门甩得咣咣作响。   许连琅看着直笑, 重生之后,还是第一遭笑成这副模样。   李日却将水壶提溜了过来,“别光笑了,喝些吧, 没用的庸医。”   御医的确无用,但多喝些水还是好的。   李日蹲在她床榻边边,一杯接一杯倒好,一杯一杯看着她喝。   偌大的乾清宫有个相熟的人,让许连琅整个人都放松不少,眼看着下一杯水又要递过来, 她忙推开,揉了揉已经鼓起的胃,“真的喝不下了。”   李日倒也不过分强迫,转而换了个杯子,自顾自的自己喝,乾清宫的门紧紧闭着,隔窗望向外面的柳絮,白茫茫的一片,他幽幽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这时疫什么时候可以好。”   想了想他又补充了一句,“死的都是可怜人。”   这几日宫中噩耗接连传来,芸粹宫的那位答应听说已经下葬了,才刚刚进宫,还没来得及见上路介明一面,就没了。   许连琅听后难免唏嘘。花样的好年纪,人就没了,她这重来的命,反倒像是偷来的。   若说最可怜的,莫过于那些奴才。   贵人们至少能有棺材有石碑,奴才们却是直接扔去乱葬岗,交付于一场大火。   李日不愿意进宫,就是不愿意看到这些场景,在这里,人命高低贵贱被划分到了极致,都是人,却有人命如草芥,随便一场燎原之火,就可以连根消失。   午后的阳光静谧,光线照出悬浮的尘埃。   许连琅靠在床头,她出不了乾清宫,却也能听到每日外面的哭啼,她轻声道:“不知道皇子如何了?”   她实在找不到什么立场来关心这个孩子,心里却为他揪心的很。   李日笑她,“还没成后娘呢,就开始操心这孩子了。”   许连琅听完却脸色一变,让他赶紧住嘴,李日公公摆摆手,“殿里就你我,没什么好怕的,许连琅,你这么谨小慎微,累不累呀。”   “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别这么累了。”   许连琅咬住下唇,静了一会儿,才开口,“听到些话,说是朝中早有人因我……闹事,别给他添麻烦吧。”   宫中最不少的便是流言,哪怕是在乾清宫,传进她耳朵里的话也不在少数。   她的确是不痛快,重活了一遭,却要处处小心,不顺心,不从心。   李日突然问她:“值得么?很早之前就想这么问,留在耸云阁,一直到都为他丢了命,值么?”   李日肃然正色的表情反而让许连琅笑了,“值啊,路介明现在可是皇帝,我可以让他许我黄金万两,许我锦缎千里,许我高宅大院,你说值不值啊。”   她巧妙的避了这个问题,李日自然不再问了。   许连琅困乏起来,连带着说话都慢吞吞起来,困到眼睛都睁不开了,还不忘嘱咐李日,“若是介明过来,公公一定要将我唤醒。”   李日放下床幔,将最后一抹光线收拢干净,视线内暗了下来,他呵呵一笑,“记住了,你好好睡。”   李日掀起一角床幔,躬身掀开四座铜莲花瓣的顶盖,他重新燃了些香料,白烟腾升起,顷刻间,殿内便飘荡起浅淡的香气。   李日皱着眉闻了闻,又拿起木勺拨弄香料残渣,看到里面几味未曾见到过的药材,便用绢帕包了起来,放在袖间。   他久不在宫中待,不知道当年的那些老朋友还记不记得他这号人。   迈出门槛前,他深深看了一眼床榻,迟疑了些许,终究是关上了乾清宫的殿门。   路介明来不了,他也不会中途唤醒她。   情爱这种事,他这一辈子都无福肖想,却也知道“有情人终成眷属”的佳话,也只是佳话而已,世间众人,所得哪能皆所愿。   世间不得已之事,千千万,人人都有不得已,路介明的那些“不得已”,许连琅又可以承受到几分。   李日抬头望去,四角天早已圈成牢笼,让人插翅难飞,望上看是乌压压的斗角飞檐,金灿灿的琉璃瓦,往下看是早就被雨水冲刷干净的青石板路。   这就是皇宫,雨水一过,那些留下的血迹,就会统统不见,那些曾经活着的人就被遗忘了。   许连琅不适合皇宫,偏偏她爱的人,是这皇宫的主人。   浮云可蔽日,只手却难遮天。   他捏着绢帕中的香料,神色晦暗难辨。   若真如他所料,许连琅万万不可久留皇宫,天子寝宫,若都防备不住,路介明何以证明他可以护好这个人。   他这般想着,步伐越发加快。   香炉中白烟漂浮起,说是上好的安神香,李日几经犹豫,也没有挪动,如今,那香料渗透于空气之中,悄无声息笼罩着许连琅。   她睡的很沉,但却不安稳,大脑神经一直在不停歇的跃动着,睡前叮嘱李日公公的那句话,连她自己都觉得可笑。   这最近一段时间,路介明是不会过来的。   但他的气息像是还飘荡在乾清宫各处,无孔不入,耐心细致的将她包围,将她的一切安排周到,从没有人为她这样考量过这么多。   她最牵挂却不知从何提及的父母早就被他安置妥当,她不孝,久不在父母跟前尽孝,孝心却以另一种方式传递到了父母身边。   就连李日公公,他都为她寻了来,借以为她消减偌大宫殿带来的陌生感。   他真的是细致到了极处,李日公公问她值不值,自然是值的,这一切的一切远远大于她当初为路介明做过的。   只是,他可以许她千千万万,却再也许不起她一生一世一双人了。   偏她想要的,就是这一生一世一双人。   合上眼的时候,帷幔下坠着的玉珠子像是还在响,珠珠声脆,碰撞在一起还可以倒映出倾倒过来的世界。   玉珠子里的万物都是倒转的,悬浮的,她像是躺在浮萍之上,晃晃荡荡,双手抓不住可以依附的东西。   这样的感觉不是头一遭的。   于是,下一刻许连琅便瞧见了那尊佛像。   大抵是已然预料过了,她这一次瞧见时,整个人都很平静。   她踱步到佛像周边,看那孩子在挣脱出襁褓站在她面前,这次没有尖锐的叫喊声,更没有歇斯底里的抓挠。   只是,静静的看着许连琅。   渐渐的,金身佛像蜕化出人皮,人皮上又生满了脓疱。那孩子忍不住抓挠起,在自己脸上留下道道血痕。   许连琅惊诧于自己的平静,她像是个旁观者一般,看着自己与那孩子的对弈。   她慢慢发现,她越是冷眼旁观,那孩子就越是暴躁,很快那张脸便已经没了一块完好的皮肤,血珠子连带着烂掉的皮肤簌簌往下落。   身体里的恐惧在战栗,这是她控制不住的本能反应,但未免太奇怪了。   她挣脱于这样的梦境,控制着梦中的自己再没有失态。   再一再二……又来再三。   若是神仙托梦,那神仙要我如何?   她掐着自己的皮肉,终于醒了过来,低头一看,发现胳膊上自己掐过的地方已经青紫一片。   她尚且来不及多想梦中景象,就听的外面的喧闹。   “贤嫔娘娘,您不能硬闯啊,陛下怪罪下来,我们担不起啊。”   贤嫔娘娘?   许连琅撩开了被子,穿好鞋袜,听到女人的哭腔,和隐隐约约破口大骂的词汇。   “逆天改命,罪孽才该死,为什么是我皇儿死!”   声音嘶哑到一定程度,辨不出了原来音色。   找麻烦的人她一律不理,但这人口中提及了“皇儿”。   她当即便想起了大皇子的生母,若外面是这个女人,她真的很想见上一见。   看看路介明孩子的母亲,是什么样的。他现在喜欢的女人,又是什么样的。   她起身的时,还眩晕着,扶着床沿站了一会儿才缓过来,香炉还在燃,许连琅经过时,裙衫掠过那炉子,打乱了那一线白烟的垂直腾升。   她主动开了门,刺目的阳光落入她的眼中,她眯了好一会儿,下一刻,就有人扑了上来。   万幸隐在暗处的暗卫及时出现,将贤嫔一把拦住。   “贤嫔娘娘身上已经染病,望自重,姑娘您碰不得。”暗卫机械般的重复这句话,却大大激怒了贤嫔。   “我们都要死了,她这死过一次的人还怕什么,要不是因为她,我们怎么会变成这样。”她发髻乱成一团,明艳的五官是极美丽的,但言语动作之间,与街边泼妇并没有什么两样。   贤嫔眼里是最恶毒的目光,嘴上是最恶毒的话语,“你害了陛下还不够吗?非得搭上他的独子。”   “违背天常,终将反噬,你克死自己就算了,还要克死旁人。”   许连琅看着这个女人,却是无比的惊悚,路介明……怎么就看上了这样的……他这几年是瞎了吗? 第98章 莫须有 路介明在偏袒她,无条件的在偏……   □□, 柳絮夹隔在空荡的空气中,从人的眼角眉梢掠过,风迷了人的视线, 飘荡起的薄纱皆被紧实覆盖在周边下人的口鼻上。   许连琅与贤嫔隔着暗卫遥遥相望,暗卫听令于帝王, 在帝王的女人面前,却单单只护起了许连琅。   她额角紧了紧,伸出青葱般的手指点了点身前的暗卫, 小声示意他离开些许,“离娘娘远上一些,听说此场时疫发病者大多是壮年侍卫。”   暗卫不肯, 侧目看她,“主子有令, 姑娘之事,大于天。”   暗卫口吻平平,音调都甚少起伏, 却让许连琅心中一片雨霁天晴, 天光大好。   都说皇帝才是真龙天子,他却已然将她放在了比自己还要高的地步上。   许连琅从袖间扯出绢帕,绕了两圈,踮起脚尖, 围在了身前暗卫的口鼻之上。   那暗卫哪里敢当,当即便要躲,许连琅按住他的手臂,道:“知你君令如山,你违背不了主子,我却也害你因此出事, 便出此下策,你莫要躲了。”   皆是□□凡胎,时疫在前,从未有过谁前谁后。   “你退开一些些,我与娘娘说说话,”她不急不躁,杏眼顾盼生辉,都有人找上门来了,她怎么能还躲在路介明身后,全靠他处理这些麻烦事。   她从年少起,就一直是将路介明挡在背后,揽在怀里的人,没道理,因为这次的重生和这突然的体弱而真成了菟丝花。   菟丝花依树而生,无后顾之忧,无前行之责,但于许连琅而言,她是完全不愿意。   更何况,这位娘娘身份也与众不同,她实在不愿意让路介明为难,在这之前,心中实在是拿捏不准在路介明心中到底是更偏袒哪一方。   但这暗卫的姿态,便也就告诉了许连琅,路介明在偏袒她,无条件的在偏袒。   这就足够了。   暗卫错开一步,给她闪出个视线,许连琅的目光短短驻足在她脸上,便就移开,她垂目敛神,微微弯了膝盖,跟贤嫔行了礼,“还是第一次见娘娘,连琅礼数不周,娘娘莫怪。”   贤嫔的那双眼是毫不掩饰的恨意,根本不理会许连琅的此番动作,只一味的沉浸于她的痛苦与时不时流露出的咒骂中。   她情绪正激愤,说什么都是听不进去的,许连琅便也就任由着她发泄。   午后的阳光实在是好,暖融融的笼罩在她身上,将她的发丝都染上了几分金黄。   许连琅依靠在门框上,暮春暖阳打在身上尽是暖意,一点一点的将刚刚从头到脚倾注的寒冷消散掉。   阳光太好了,许连琅的情绪被最大限度的和缓起来,尽管落入眼中的,却是这样的场景。   面前的女人披头散发,大有一副与自己同归于尽的派头。   许连琅瞧着她,就那么静静地看,看她嫔妃仪度尽失,看她丑态百出,甚至于看她破口大骂。   周围集聚的人越来越多,许连琅的眉头也越皱越紧。   直到那些脏鄙的字眼一个接一个从她嘴里冒出,周围集聚的人超出所想与所控时,她慢慢站直了,拔高了声音,再一次开口了,“贤嫔娘娘,您来这一路,又有多少人因为你传染上呢?”   声音拔高了许多,但声线仍然是极其动听的,在这和风柳絮之下,像是要破开了一道光,将所有人的目光吸引了过来,“娘娘,既为妃嫔,又是皇子母妃,您这样的作派,罔顾皇权,不顾体统,要置皇子于何地?”   “待他日后好了,长大了,总是会因今日一遭而颇受波及,而被人诟病。因母妃的所作所为而被人调笑。”   大燕皇子最重生母,生母出事绝对会波及到孩子,路介明就是这样的例子,贤嫔此番做法,也是在一并朝着那方向去。   她陪着路介明经历过那段时间,比旁人更知道被母妃的过错波及的皇子是如何的境地,又是如何的无辜。   无错而被牵连,是实实在在的会陷入到深深的怀疑自我中去,路正是他的孩子,切莫要再承受与此相关的一分一毫了。   时疫期间,她已然确诊,又兴师动众闹出这一场,这一场下来,又来有多少人遭殃。若是朝堂之上真有人揪着这件事不放,路介明就是想护也无可奈何。   为君者,为帝者,牵一发千般阻。   世人皆论皇帝至高无上,掌生杀夺予大权,但谁知道,皇帝处处制肘,哪得随心所欲。   这一点别人或许不懂,但许连琅懂。   她最心疼路介明,从始至终,她最心疼路介明。   但贤嫔如今哪里还听得进去这些,路正奄奄一息,死亡面前,许连琅说的这些都只是身外之物,名声再也限制不了她,毕竟,她或许连明天都没有了啊。   “你懂什么,正儿就要死了,我还要那劳什子名声做什么,你去看看正儿都成什么样子了啊。你这种女人,怎么懂别人的苦,别人的痛。”   她流出泪来,看着眼前这个被安然妥帖保护的女人,眼泪顺着脸颊流淌,再从下巴处滴落,她来了这么久,歇斯底里的闹了这么久,谈及这个孩子的近况,终于是哭了出来。   她跌落在地面上,柳絮落在她的发梢,像是要为她染上了白发的斑驳,许连琅窒了一瞬,她是女人,就算是尚且无子,但也明白孩子之于母亲,到底是何等的牵挂。   许连琅朝她走近一步,这已然是危险的距离了,她弯腰看向她,长长的睫毛遮住漂亮的眼瞳,“我没有孩子,我不懂为人母者的辛酸苦楚,但我知道,路介明不会让他出事的。他既说过,便就要信他。”   他那样的一个人,开口了,就定会做到。   她半蹲了身体,几乎与她平视,“你是她的妻子,你不信他吗?那也是他的孩子。”   这句话彻底惹恼了贤嫔,她大喊了一声,就着与许连琅这样的距离,朝她猛然一扑,就在手指即将要碰到许连琅的时候,暗卫生生卡住了她的手,骨骼扭转的细微动静传开,许连琅赶紧制止,“别伤她!”   这样的骨骼动静太熟悉了,那日在窦西回后院,路介明扭的窦西回脱臼时,也是这样的动静。   “她是皇子的生母,你怎么能这样伤她!”   暗卫眼中显出茫然,旋即松开手,“姑娘,主子的命令,伤害到您的,无论是谁,都不必留情。”   言下之意,哪怕对方是路介明的妻子,路介明孩子的母亲。   这一刻,许连琅彻底明白过来了,路介明到底将自己放在了何等地位之上。   贤嫔的手腕发着红,但因着许连琅那一句,并没有伤及骨头,但跌落在地上,悲从中来,低声喃喃,“我信他?我还要靠什么信他?我们母子……我们母子当初就该一并死了,留到现在,任谁都可以践踏。”   她用袖子使劲擦着眼角,对着许连琅,喊了狠毒至斯的一句话,“你怎么不去死啊,你为什么活过来啊,你活下来就要那么多人陪葬,大家都恨不得你去死。”   这是第一次,有人真实的将这句话甩到了许连琅的身上。   许连琅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自从再次梦到那个佛像开始,她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精神一直不济,直到今日不知怎么地,在这种似有若无的微风下,她才慢慢清醒过来。   但这当头一棒,还是让她如猫儿一般想要炸毛、逃窜躲藏。   可又无处可逃,反而要从毛茸茸的爪子中亮中尖锐的指甲,将那个踩上她尾巴的人揪出来。   她昏昏沉沉太久了,若今日也这般浑浑噩噩过去,怕是一辈子都只能这样了。   她一连这几日,纠结于梦境与现实,将这套逆天改命的说辞用在了自己身上,生搬硬套,却又毫无逻辑可通。但她深陷其中,完全不可自拔。   这样的思路,这样的思想,完全像是受人控制,不像是她许连琅了。   今日暂得了这几分清醒,她一定要弄清白这其中因果。   无论是梦中的神佛,还是现实中的神佛,她一度深信不疑,但清醒之后,却又发现,神佛难信。   神佛也不可信。   众生芸芸,有哪位真得了神佛了丁点好,既从未显灵,又因何去信。   耸云阁的那尊佛像尚且没有保佑了路介明母子,凭什么就可以这样凭空诬赖。   她望着高空烈日,看到眼睛都有重影了,看到眼睛都发酸发涩了,自从从窦西回府邸回来之后,她就深觉自己处于一种极端的情绪之中,她本就聪慧亦勇亦谋,忍到今日,已经受够了。   她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扔出自己脑子里所有的梦境片段,她肃声问:“说我克了皇子,你可有根据。”   贤嫔伸长脖子,“钦天监在朝中言及,逆天改命,触怒神佛,天降灾祸,你有什么好抵赖的!”   “钦天监?”许连琅低声重复一声,“此番证据,我不认。装神弄鬼,算什么证据。”   “你们信奉神佛这么久,神佛可有保佑过你们?”她嘴角讥讽,纤秀的下巴高高扬起,“既如此信奉神佛,那神佛可曾保佑过你?倘若神佛真能显神通,那你大可求神告佛,求他们救你们性命。”   “但这些所谓的神佛,却只会高高在上,悲天悯人的,看着你受尽苦难。”   耸云阁的那一尊佛像,就那么看着路介明,在泥泞中生长,像泥鳅一样穿行,这么多年,它未曾显过神通,又何至于此,像是她梦中所见,又像是钦天监所言,向她传达这样的昭示。   最开始的开始,佛像下的莲花瓣中的孩子,可是路介明啊。   她定定的盯着这个女人,满眼镇定,“我自问不愧对于任何一个人,莫须有的罪名,我不担,若真有鬼神,那自会来取我性命,而不是让同而为人的你们批判我。   “贤嫔娘娘,若此场时疫真与我有关,真像是你说过的,是我逆天改命,克人克几,那便请你,那便请你们日夜祷告,让神佛亲手杀了我。”   风势渐大,一并吹进了乾清宫内,将那袅袅而生的香炉,吹到了,香料散了一地。 第99章 察觉 这又有何用,陛下他又不肯碰我!……   人好热闹是本性, 哪怕是在这个一向以少看少说少听保命的皇宫,乾清宫门口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依然有许多人驻足停留。   但这种围观聚集, 与在宫外也不尽相同。   他们大多不敢过分靠近,不敢交头接耳, 以至于荣欣姑姑出现又消失,也并无过多的人发现。   荣欣姑姑脚步加快,姝妃娘娘刚从皇帝那方回来, 正在浸泡药浴,婢子在伺候她擦洗身体,瞥见荣欣进来, 她姿态越发疏懒,“今个儿本宫见到了陛下了, 父亲来京中了,本宫就知道,只有这种时候, 他才会唤本宫过去。”   她伸出手臂趴在木桶边, 手臂上的水顺着她的指尖往下沥,“他日日去照顾那个小崽子,本宫不敢劝不敢说,就怕万一他也染上那玩意儿, ”她叹了口气,从木桶中站了起来,水声哗啦,“这药浴的确不错,虽作不得解药,但也可抵御那么一两分。”   “本宫不怕他身上带着病, 今日瞧见他,姑姑你敢信吗,本宫想的竟然是他若这个时候抱我,我一定会毫不犹豫,扑过去。只可惜……”   她言语止于此,“本宫才可怜吧,可怜没人爱,又偏偏只要他爱。”   她闷声说了好一会儿,才想到父亲今日带来的话,荣欣侯在半步远的位置,姝妃看了她一眼,“你放心,父亲带来消息,姑姑女儿一切都好,本宫那表弟虽爱玩,也不算泼皮,这几年在父亲的管控下更是安分守己,姑姑女儿受不了委屈的。”   荣欣弯下膝盖,将头磕在地面,“奴才多谢娘娘照拂。”   她本是伺候先皇后的,先皇后出事后,才被荣亲王留在宫中的眼线找到,成了姝妃身边的姑姑。   荣亲王为保女儿身边近身伺候的人忠心耿耿,年初找到了她的女儿,将她以妾室的身份嫁给了王府旁支一族的公子。   这本就是高攀了,但奈何那位公子是个混不吝的,女儿嫁过去脱了奴籍,却也不近如人意,但这已经是她能给到女儿最好的生活了。   姝妃裹好了方巾,慢慢穿着里衣,她肤白细腰无丝毫赘肉,凹凸有致,荣欣接过婢子的里衣动手伺候她穿上,姝妃似是随意问,“你见过乾清宫那位了吗?与她相较,本宫如何?”   荣欣想到那个随意倚靠在门框的姑娘,雪色蚕丝交领衣襟下依稀可见莹润肌肤,脸上因那持日蓄久的香料而透着苍白,但依然不妨碍她光彩照人。   她像是一块白玉,未经雕琢,棱角犹存,触手却又是那般温良。   本也是没什么可比性的,那姑娘一眼瞧上去,便也知并不是以色侍人的主儿,但既然姝妃要比,她便也就说了,“娘娘身体滑如锦缎,前凸后翘,那位姑娘……不知是不是着了厚重衣服的缘故,远远瞧见并不如娘娘这般体态勾人。”   她蹲下身,为姝妃绑好胸前的绳带。   姝妃自然开怀,手抚摸上高耸的那块软肉,哼了一声,“这是自然,放眼后宫,无一人比得过本宫。”   不过这兴奋极为短暂,很快那情绪就消失了,“这又有何用,陛下他又不肯碰我!”   她狠狠的踹向木桶,木桶被踹翻,水流了满地,“若不是他不肯碰我,父亲何故要闹出这些破事,如果我有孩子,一定会比正儿更乖巧。如果我能有孩子,他是不是就会多来看看我。”   阖宫的人跪了满地,荣欣还是保持着蹲下的姿势,姝妃这样折腾不是一两日了,她早就习以为常,快速吩咐着婢女处理这满地的水。   进入到了内殿,姝妃倚在贵妃榻上,指尖捏了颗荔枝肉放入嘴中,“说一说,今日去乾清宫看到了什么?那女人如何了?”   “本宫费了那么大的力气,若不是乾清宫看管的那么严格,本宫真恨不得直接要了她的命。”   嫉妒毁了一个人的心智,父亲大局在握,她横插的这一脚,已经给荣亲王惹了麻烦,今日路介明更是言语试探,父亲险些露出马脚。   她心下发虚,便让荣欣姑姑去了乾清宫查看一番,好巧不巧,正好碰到贤嫔跑过去闹事。   “贤嫔是傻子吗?这样兴师动众跑过去,只能让陛下更为厌恶,”她顿了顿,眼睛忽的一亮,“贤嫔已经染病了,距离那么近,她身体又因为那香料虚弱了下来,是不是会被传染。”   她想到这儿,直接拍手叫好,“对对对,她要是染了这病,清远大师再是神通广大,也救不回来了。”   荣欣年近四十,发中已有银丝,宫中的大是大非看了半辈子,姝妃的伎俩并不常见,但也无非是那一套宫斗手段。   荣欣并不认同,却又不反对,她伺候姝妃日久,更知其中缘由,这六年,陛下竟是没碰过姝妃丝毫。   这对于女人来说,是莫大的羞辱。   姝妃其人,可恶却也可怜。   荣欣安静的听着,她并不搭腔于姝妃的臆想,待她臆想结束,她才接着说,“怕是香料的致幻药物对那姑娘已经不管用了,她今日的反驳,句句清楚,显然已经不再受困于那些噩梦了。”   “娘娘须得尽快将那香料销毁,一旦陛下察觉,要出大乱子。”   荣欣眉心紧紧皱了起来,姝妃出身太好,父兄宠爱过了,让她做事根本不顾后果,那可是乾清宫,那样的香料本就瞒不住多久,若不是时疫突发,怎么可能神不知鬼不觉这么久。   本以为要等到时疫过去,陛下才有时间去察觉,却不曾想,那位姑娘竟是那般聪慧,明明都已然深陷幻觉,时时皆有她状态不好的消息传出,但今日那一番话,荣欣就知道,姝妃不会是这位姑娘的对手。   她暗自窃喜时,恐怕已经葬身鱼腹了。   ……   许连琅在殿外与贤嫔对峙时,殿门打开,风势越来越大,吹得她发丝飞舞,吹动她裙衫摆动,风太大了,那穿堂风也一并吹进了内殿,开启的殿内突然就形成了进风口,风势在这一处更是加大了好多倍,将那本就没有放置妥当的香炉吹倒了。   香炉质地厚重,倒下时发出一声闷响,与珠帘的摇晃声交杂在一起,在空旷的大殿中尤为明显。   香炉盖子滚到几案桌脚底下,还未燃尽的香料中明火仍然冒出猩红的光亮,余烟很快被怒卷进来的风吹散,但殿内仍然残存着浅淡的味道。   一个梳着双环鬓的宫女偷偷摸摸进入,试图将残余的香料袋子拿走,正正好被李日公公抓了个正着儿。   殿内朱漆圆柱完全可以将人的身形隐住,那小宫女才不过刚刚抓住袋子口绳,就听有人打了声喷嚏,好大一声。   后面探出个脑袋,长发形如枯草,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个布料随意绑了起,李日吸吸鼻子,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可让我逮到你了,等老半天了,你胆子忒大了吧,这可是乾清宫。”   宫女是乾清宫最不起眼的一个,李日在乾清宫呆了的这段时间,看了那么多宫女姑姑,对这个实在是印象很少,他嘟嘟囔囊,看着这个已经跪地哭哭啼啼的小丫头,慢慢明白过了。   胆儿小,又不起眼,遇上事就吓成这样子,是最不会被怀疑的对象,也难怪得手了这么久。   他不笑时,眉毛上的那颗大痣将他的面目显的尤为瘆人,他轻笑了一声,“你可知这香料了里掺杂的药物能治你什么罪?怕是不刨开你祖宗八代的坟,都解不了咱皇帝的心头之恨。”   那小宫女面露凄惨,扣着香料袋子的手在发着抖,她木讷摇头,随着李日公公走近的动作一并后退,“呵,从哪儿找来的这么一个人啊。”   他慢慢凑近看这张脸,这姑娘突然目光一转,大力推开了她,将那香料一把塞进嘴里,又生生压下去,朝着那香炉一头撞了上去。   整个过程发生的太快了,她动作也颇为利落,这宫女装的那般楚楚可怜,却是个练家子。   血很快从她脑袋上喷涌出来,李日掰开她的嘴看,除了些许渣子,已经全部不剩,香炉沾了血更是将那本就足够清浅的味道完全掩盖。   死无对证,除了李日手里那些。   他耸耸肩,道:“乾清宫死了人,可真是不吉利,御前不能见血,这进宫了,就转没好事。”   他揉着脑袋,叫人进来将尸体拖出去,可千万别吓到许连琅。   ……   乾清宫大乱,宁寿宫也好不到哪去。   每两日按时在约好地点取香料的那个小宫女,今日一直到第二天日生,都没有出现。   人无缘无故消失,基本上可以确定是,被察觉了。   此时永和宫伺候的下人皆被摒退到了廊庑之下,他们一个个垂着头竖排着站着,听着殿内不止息的摔打东西的声音,无意识的耸起来了肩膀,在瓷器破碎的动静中发出寒颤。   主子又动气了……   荣欣姑姑跪在地上,间或有碎片蹦到她的腿边,她垂着头,一动不动,直到姝妃没力气了,再也摔不动后,才轻声开口,“娘娘与其浪费时间在这上面,不如去一趟乾清宫,看看到底情况如何,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尽早出手,看看还有没有转圜余地。”   “您不是也想亲眼见见那位姑娘吗?”   姝妃捧起青瓷器的手一紧,与她上次相见,早已是六年前了,那时,她也不过是个下人,只是这下人挤占了路介明满眼,后来就再也放不下其他人了。   她拢了拢裙摆,“走,我们去看看。” 第100章 一百章 唇上一软,又一湿   贤嫔的事惊动了路介明。   今夜的星子寥落, 只有零星几颗挂在那块巨大的黑幕上,墨染透了的天空有股说不出的窒息感。   路介明还是留在了宁寿宫,路正仰躺在他交叠起的膝盖间, 午后他退了高烧,尽管还有些低烧, 但那张小脸总算是有了些血色。   他的小手在紧紧抓着路介明的交领衣襟,睡梦中的小声呓语,辨认不清在说些什么。   张成张太傅昨日进宫, 一并将上次突发时疫的药方带了过来,太医院的众位太医连夜修改药方,总算是稍微有所成效。   大燕十年, 民间也爆发过天花,彼时路介明还未出生, 先皇将此事全权交给了张太傅,荣亲王在旁协助,想来当年的药方只有这两人有。   当年那场天花与今日相较, 有多处不同, 也有多处蹊跷,但万幸当年的药方还可以有那么一两处用处。   路介明待路正彻底睡熟,手托起他柔软的肩颈,将他递给了乳娘。   奴才相继退出, 主殿灯火摇曳,很快,就只剩下了路介明,与在他脚边跪了许久的贤嫔。   烛火将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贤嫔感受到路介明的目光终于落在了自己的身上,饶是她已经被病痛折磨的麻木起, 还是下意识的颤抖了起来。   她根本不敢抬头看这个男人。   脓疱已经长到了她的脸上,她还是下午的那一副装扮,蓬头垢面,但少了那副尖酸刻薄样,她浑身发烫,喂给路正的药迟迟没有给她。   不知道这样静了多久,突听他一声轻笑。   很轻的一声,尾音没有着落点,漂在空气中,落入贤嫔耳中,如雷霆万钧炸裂。   他靠在圈椅上,手指叩在扶手上,一下接一下,像是在倒数贤嫔最后的还能呼吸的时间。   “你碰到她了吗?”   他开口发问,像是宣判的时刻终于来临,贤嫔吐出一口浊气,忙诚惶诚恐道:“没,没有。没有碰到许姑娘。陛下,她离我很远的。”   路介明鹰集一般锐利的目光游走在她身上,他支着下巴,鼻音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应答了,之后便又是长久的沉默。   像是他在乎的事只有这一件。   贤嫔却已经被这样的沉默折磨的受不住了,她磕头叩首一遍遍的说自己是急火攻心,失心疯了犯了大错,求陛下饶恕她无心之失。   路介明冷眼看她这动作,想来宫里的女人求饶时都是会这样的,以退为进,磕破了额头来试图得他怜悯宽恕。   那也不过只是额头上的一点血,膝盖上的一点凉,怎敌许连琅鬼门关走了又回来。   “朕的大忌,你们总是能够精准撞上来。”   他幽幽叹出一口气,似是无奈似是怜悯,这样的口吻总能让女人自以为是的还残存几丝柔情。   贤嫔自然也嗅出了这与众不同的意味,但蓦然抬头去看,一眼就望进了男人陌生而全然厌弃的眼中,他的杀意已经攀上了眉间。   贤嫔心头大骇,手脚并用向后爬行了几步,她抖的不成样子,“陛下,陛下,求您想想十七爷,留我们母子一条命吧,臣妾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提及小十七,路介明周身寒意又森严了几分,“若是小十七还在,你这个人连带着这个孩子,哪里会入得了朕的眼。”   他太阳穴又是习惯性的抽疼,他闭上了眼,眼前便都是那张年轻的面孔,他这一辈子,受到的恩惠,受到的恩情,无外乎都是许连琅给他的,若再勉勉强强算上一个,就是小十七了。   他唇角掀起一抹讥笑,再睁开眼时,眼中已经遍布了红血丝,他定定的看着这个女人,“你是有心也好,无心也罢,这是最后一次,朕给你的宽恕了。你好自为之吧。”   他语调平缓,语气稀疏,似与平日无甚区别,贤嫔却完全软了腿脚,她知道,十七爷的死能给他们母子的庇护也就到了这里了。   ……   张成奉旨前往乾清宫西厢阁时,领路的小太监特意叮嘱了让他放轻放慢步子,省得吵到了主殿的那一位。   张成便问主殿里住着的是哪位,堂堂一国之君,都为这人蜗居到了西厢阁,他六年前待路介明登上皇位后,就彻底告老还乡了。   是真的告老还乡了,路介明也体谅他年老,特意为他在故乡处搭建了一处宅子,闲云野鹤,实在自在。   朝堂之上这几年发生的事,张成并不知晓,期间几次往返,也多半是因为路介明那闹死闹活的一遍遍折腾。   小太监听他这样调笑,“嘘”了一声,“奴才哪里敢置喙主子,只知道是为大人物,不能招惹的。”   张成笑出声,“大人物?咱这位皇帝啊,能让他这么对待的人怕是只有一个了。”   这样说着,西厢阁已经就在面前,他笑脸盈盈的与小太监告辞,顺道从他手里接过了酒壶。   暗影斜窗照,西厢阁上的长榻上,路介明已经盘腿落座,他头发披散着,发尾还在滴着水。   刚刚沐浴过的那张脸蒙上了一层水汽,让他的五官也变得模糊起来,连他气恼的情绪都钝化了些许。   他整个人显的过分柔和了。   张成这几年躬身行农事,在田庄里自娱自乐,黑了不少,身子骨却更硬朗了,周围转了一圈脑袋,见旁侧没有下人伺候,他便也就不把自己当臣子了,直接脱了鞋袜,与他隔着方桌对视而坐。   “那小太监说,你这乾清宫住着一个大人物,都把你挤到乾清宫了,谁啊?”   他将酒壶放在方桌上,自顾自的拿起两个杯子,将路介明杯中的浓茶倒掉,盛上了满满的一杯酒。   路介明缓缓挑起尖削的下巴,唇角扬起,“灯火灭了,阿琅刚刚睡了,我们小声一点。”   “哼,我都一把老骨头了,没道理要给小辈腾清净。”张成虽是这样说着,眼中的兴奋跃然而上,他与路介明面前的酒杯碰杯,“多大的喜事啊,这杯你一定喝。”   路介明微耸了一整天而不得松懈的肩膀,终于有了放松的趋势,他捏起那杯酒,仰头,一滴不剩。   “喜事,大喜事。”   他重复这句话,眉宇之间的疲惫消散了些许,光是提及她,他就心情大好。   张成用眼偷瞥他,话语间的揶揄毫不掩饰,“等了六年,真的等到了,尽快成婚吧,咱大燕啊,就少一位皇后了。前朝那些硬骨头,师父我给你治他们。”   他觉得自己也没喝多久啊,但怎么就觉得晕晕乎乎,醉了,“你也该有一个自己的孩子了,光给别人养什么孩子,一连守了那孩子这么久,你也得千万小心自己的身体。”   路介明笑而不语,伸手跟他碰杯,杯角相碰,极其清脆的一声。   不知道喝到第几杯的时候,路介明嗓子发哑,“我现在啊,只想她好好的活着就够了,其余的什么旁的,就算了吧。”   他歪着头,长发从肩头滑落,手支着下巴,宽大的衣袍滑落,露出他手臂内侧一道丑陋的疤痕。   白皙的肌肤上,这一道深褐色的凸起刀痕实在是过分扎眼。   也就是这道疤痕,成了他爱恋最好的墓志铭。   张成朝他摆摆手,“人没的时候,你要殉情,为她赴死;现在人活了,你反倒犹犹豫豫。”   路介明眼中的神彩微黯,“渴求太多,我会留不住她的。”   当初就是因为他那些无穷无尽的渴望,将她拴在自己身边,又带她进宫,才为她招致了这样的祸端。   “若是她想,我会送她出宫,离开这样的是非之地。”   六年前是这样,六年后也是这样,似乎许连琅在自己身边,从来都没有舒爽过。   他哪里敢留啊。   “钦天监那些人,你的处罚未免有些过重了。”张成暗自提点他。   “重吗?”他垂眸勾唇一笑,“杀鸡儆猴,杀给钦天监后面的那群猴子看,谁最不能招惹。”   “那你也该循序渐进啊。”   “再晚一点,就传进她的耳朵了,六年前,是我太优柔寡断,才让她平白丧命,重来了这一次……”   他突然止声,看着酒液在灯下攒起的那一点光亮,“重来的这一次,是老天在怜悯我。”   “他们说逆天改命,神佛不容,但谁知道,就算是报应,也早就落到了我的身上,二十年,”他伸手比了一下,笑出了声,“是我赚了,是我赚了。”   张成看他这副模样,眼中渐渐开始泛起红,他与许连琅之间,说不清到底是谁更苦。   他不能劝了,也不敢劝了,那悬空的后位,怕是终究要无人可坐。   世间最苦,不过一爱一情,若说更苦,爱而不得。   路介明这一辈子就是要将这苦吃个尽。   烛泪落尽,这是路介明第不知道多少回喝醉了,仍然记得第一回 醉酒那夜,也就是那夜,彻底让他知晓了在许连琅心中关于他的价值。   或许也是价值连城,只是偏偏没有爱。   酒意攀爬上了脸,让他的脸上都带了些许绯色,他沐浴过了,药方又发挥了作用,他不再害怕自己身上可能会粘连的时疫伤了许连琅,他潜意识中,步伐沉沉,还是摸进了乾清宫。   掀开层层的床幔,被褥间女人的身形纤秀,浅浅的呼吸熏的他的脸更加红了起来。   他告诉自己,见一眼,就见一眼,但真的见到了人,却又忍不住靠近,于是他弯起了腰,痴迷的看着近在迟尺的这张脸。   意外的对上一双完全清醒的杏眸,突觉脖间一暖,又一沉。   女人的馨香扑入鼻端,紧接着是唇上一软,又一湿。 第101章 不是非你不可 小傻子一样,被我亲傻了……   唇齿相触, 舌尖浅探又离去,像是溪涧游鱼,滑腻又带着要勾死人的甜。   碰了你, 又施施然的摆尾要走。   许连琅离开他的唇,唇瓣相离, 夜间的风在殿内游走,两人唇上都带着丝丝缕缕的凉,两个人的距离拉开, 气息却交融在一处。   路介明眼中显出迷茫,凤眼里的迷离让他的眼尾延长,疏而长的睫毛一开一阖, 整个人无辜且稚气,他甚至于还抿了一下尚且湿润的唇, 这一抿,又让他的眼里蒙上了一层浅浅的雾气。   他的脖颈被许连琅的胳膊勾住,他单膝跪在床边, 上半身悬空在许连琅上边, 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她,瞳孔微微颤动着,介乎于清醒与酒醉状态中,他鲜少这般蒙痴, 落入许连琅眼中,像只眸子湿漉漉的幼犬。   许连琅的手顺着他的脖子一路向上,大力揉上了他的头发,将他刚刚才干的发揉乱,又无比怜惜的道:“小傻子一样,被我亲傻了啊。”   她笑的眉眼生辉, 抬起身体,对着那形状完美的唇,又是一吻,“啾”,很响亮的一声。   “还不行啊,那再亲一口行不行。”   “啾”又是一口,路介明唇上发麻,脑子里更是麻痹起来,转不清楚想不明白。   他张张嘴,想要说什么,又生生止住,抿唇的动作很快,像是在等待下一个吻的到来。   许连琅从未发现过他这般隐晦的孩子气,他一向是隐忍又淡漠,如今这直白又近乎露骨的等待与期待,让许连琅整颗心都软了起来。   她索性施加了力气,将人使劲往床上拖,成年男人的身体沉得很,她哪里拖得动,她将语调放缓,疏懒的调子在黑夜中说不出的诱惑,她道:“介明,我自己睡害怕,你陪我好不好。”   “你小时候我们一直这样来着,你忘啦。”   “上来好不好,”她若想蛊惑路介明,简直轻而易举。   锦被掀起又落下,原本还宽敞的床榻突然变得狭小拥挤起来,他的身体发着烫,束手束脚的躺在她的身侧,拘束着身体平躺着,不乱碰,更不乱摸。   醉酒的他,乖巧的让人心酸。   爱而不得久了,这份爱朝他走过来时,他反而畏首畏尾,怯懦起来,根本不敢相信,说到底,不过是极端的自我否定。   不自信自己值得许连琅爱,更不相信许连琅会爱自己。   他完全不敢睡,大睁着眼看着明黄色用金线绣出的九龙团球床幔,迷迷糊糊的想,这定然又是在梦里了。   这场梦过于大胆了,吻过了她,还上了她的床。   很久之前,他们也曾这般同床共枕过,是年幼时的雷雨天,也是他初尝少年情爱的第一个吻,那个吻是他偷来的,后来才发觉大大不该,偷吻她,简直是在亵渎神明。   今日在梦中的吻,又该是他不知道何处安放的心作祟。   打心底,他根本不相信,这一切会发生。   许连琅支起下巴,慢慢打量他,看他一直不肯闭上的眼,看他高挺的鼻梁,看他红透的耳垂……以及急速起伏的胸膛。   她凑近他,将头放在了他的肩膀上,唇擦着他的侧脸滑过,她放轻了声音,娇声软语,“我跟自己打了个赌,赌你今夜来不来,若是你来了,我就纵着自己,霸占了你。”   她俯身,将唇贴上了他的锁骨,留下一个小小的红痕,“路介明,你要乖一点。”   她的手顺着他的身体下沉,最后停在他手腕上的伤疤,那凸起的疤痕扒在皮肤上,如今摸上去似乎都能感到当初的伤口是如何的触目惊心,她心软的一塌糊涂,她本就不是硬心肠,现在更是软成了水。   她看着这个躺在自己身边拘谨成了这样子的男人,心头又是酸涩又是愧疚,她究竟是让他等了多久啊。   她睡的那六年,于她而言,不过是一场梦,但对于路介明而言,却是两千多个日日夜夜,他又是怎么熬过来的,他那藏了这么久的爱,在这六年中,又是如何的发酵。   许连琅将头埋在他肩头,夜幕深深几许,天边的星子都在倒坠着,影影绰绰之间,树梢上的花苞渐渐开了,露出了其中的浅白色花蕊,一切都在无动静的绽放着。   明明都是无动静的,但耳边女人的抽泣声又是声声砸进他的心窝里。   肩上的那块布料湿了,肩膀上的那块肌肤几乎要烫伤他。   他沉沉的想,“怎么在梦里,自己还会弄哭她呢。”   他终于是迟缓的,也是迟疑的,将手放在了她的肩头,一声似有若无的轻叹声中,他死死的将她揽进了怀里。   “别哭了,阿琅,我心都要碎了。”   他口吻湿热,下巴落在了她的发顶,“我究竟要怎么做,才能让你开心。”   他穷其一生,只想要看到她梨涡浮现,到头来,怎么连这些,都满足不了呢。   他的确太傻了,是个傻子。许连琅抓住他前胸的衣襟,力气太大,带着撕扯的痛感,将他的衣领大大扯开。   “你爱我吧,你继续爱我,娶了我,我就开心了。”   几案前的灯芯燃到了最低,发出清晰的爆蕊声,烛火越来越黯,路介明的眉眼也越来越模糊,就在蜡烛燃尽的最后一瞬,许连琅听到他含混的声音,“果不其然,真的只是梦而已。”   许连琅在最后的光亮中,一遍遍的描绘着路介明的五官,怎么看也都看不够,她的前半辈子从十六岁起就和这个男人纠缠在一起,如今又是十六岁,她终于下定了决心,落下了心锁,若是他还要自己,她一定不离不弃。   烛光终于灭了,视线里全然黑了下来,耳边是男人平缓的呼吸声,酒气从他身上溢出,若再靠近些,才可以清楚的闻到独属于他的冷香,许连琅更抱紧了他些许。   今夜种种不是临时起意,更不是深思熟虑,就是那单纯的一场赌局。   她竭力瞒下了乾清宫发生的一切,在时疫药方出现的第一晚,若是他念着她,想着她,一定会来看她,只要他来,她便不再瞻前顾后,用力抱住他,抱住她的小皇子。   去他·妈的世俗偏见,去他·妈的姐弟乱·伦,她重活了这一辈子,不是要她拿来浪费的,更何况,有那么多那么多的她不知道的事,路介明为她做了那么多。   时间线被拉长,白日的种种片段在脑子里又过了一遍。   与贤嫔的那场对弈让她筋疲力竭,进殿之后,又撞见了那一大滩血迹,死的那个宫女虽不见了踪迹,但血腥味还是直往鼻子里钻,她胃里抽搐的厉害。   她找了凳子坐下,看着李日领着一众婢子往殿内四处洒水,水中混杂了更加刺鼻的药味,多种香料混杂在一起,反而让她胸口的沉闷好了很多。   李日放下袖子,瞧见她,伸手将怀里的绢帕掏出来放到了她的面前,绢帕被四四方方的叠好,许连琅本想伸手接,李日摇了摇头,“这东西太脏了,你别碰。”   他这样说着,亲手将那重叠的四角一点点掀开,入目的是四枚椭圆形的种子式样的熏制的香料。   许连琅皱眉看了一会儿,道:“这不是那香料袋子里的?”   李日煞有其事的点头,“可不就是,就在咱们眼皮子底下动手,幸亏我前些年见惯了这些勾当,留了点心,拿去找了懂香料的老太监看,这一看不得了,边疆地区的毒,掺杂在宁神香中,遇火吸入肺腹,可生幻觉。”   “你前几日不是说自己一直做噩梦,我估摸着,就与此物有关。”   牵一发而动全身,这期间的不合理,因这香料的出现而全部说通了。她吸食这香料,神思早已混乱,因而才被窦西回的三言两语将思路扭曲,被完全带着走,紧接着又在梦中场景的控制下将神佛降罪之说与这段时间的事关联到一处,全部砸在了自己身上。   香料后劲的确是大,一并牵连了她尚且没有养好的内伤。伤势加重,更给了这幻觉可乘之机,若不是她尚且还残存着几分理智,怕是已经要闹到因内疚离宫的地步。   李日将那绢帕重新细致包好,放在了妆奁的隔间之中,“那婢女就是里应外合的,性子也是烈,一头撞了上去,要弄个死无对证,其实要查还不好查,赶明儿,我就将此物交上去。”   许连琅本来静声听着,听他此话,眉头又皱了起来,一连许多日都不曾见路介明,想来他也的确为大皇子的事忙的焦头烂额,自己这边的……就别去闹他了。   反正已经找出了这东西,香炉被清走,殿内又重新洒上祛味药水,总该是无虞了。   李日目光变幻,“你以为这事儿瞒得住他,他人不在乾清宫,心可一直黏在这儿啊。”   李日口中的暧昧自不可言说,许连琅嗓子眼被堵住了一般,话挤到了嘴边又咽下。   李日不容她这一副踌躇样子,手指隔空点在了她的额头,“若说咱这位陛下的小皇子,我看啊,其中定有蹊跷。那个贤嫔你也看到了,他眼光那么高,这样的人怎么能入得了他的眼啊。”   “你身在其中不知山峰之高,我可看的清清楚楚,他这个,并不是非你不可,而是没你活不成了,这样的一个人,全身心绑在你身上,怎么可能会跟人生子,其中的弯弯绕绕,你得弄明白。”   “别辜负了自己,更别辜负了他。”   李日公公的话一字一句落在心上,却在话音未落之际,等来了姝妃的轿撵。   姝妃也不过刚刚踏上白玉石头阶,就被人拦住,那人生就一副人高马大之姿,出口也粗声大嗓,身上是粗布衣裳,但姿态却极为高傲,“许姑娘,太后有请。” 第102章 迎春花初绽 疯子可以不顾人情世故,可……   姝妃的脚步生生止下, 她搭放在荣欣姑姑手背上的手暗自用力,攥得荣欣闷哼了出声。   “怎么那老太婆要掺和起事了?她这几年在佛音斋可真是太清闲了。”她愤恨出声,却又不得不退让出路, 陛下再是如何不待见她,也依然给了她皇太后的尊荣。   她身为儿媳, 再是不满,也要装装样子。   只不过,老太婆太久不掺和后宫之事了, 怎么在这个时候……   她心里发虚,不由的朝乾清宫望去,乾清宫前人影攒动, 只能依稀见到被婢子簇拥的那个女人的鹅黄色薄衫。   那是极其鲜嫩的黄,像极了初春第一株绽放的迎春花, 这花在大燕的宫廷之中并不常见,先祖皇后嫌此花最是寻常,逢春便开, 极会逢迎, 最为低贱,衬不起皇室身份,宫妃有样学样,便再也瞧不上此花。   初春之际, 无鲜花可插瓶,也不愿碰触此花。   偶有一两簇绽在墙角,已经实属难得。   这个女人就像极了迎春花,最为卑贱的下人,逢迎了那么久,却能叫陛下念念不忘, 也是她当年年幼,没能瞧出这女人的狐媚子。   她死死盯着那一抹鹅黄,眼睛都要喷出火来,满腔的嫉妒无处宣泄。   荣欣手背已经泛白,她耐不住痛,只得唤了一声,“娘娘,切莫忘了当头紧要之事。”   姝妃猛地吸了一口气,“当初不如直接投了毒过去,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拖拖拉拉露出这样的马脚。”   荣欣见她松开了自己手,当即将手背到了身后,在姝妃看不到的地方,揉着被她捏攥过的地方。   乾清宫侧殿的汉白玉石阶的另一面,荣亲王抄手观望,他年过半百,腰腹之上早有中年男人的富态,但他并不显老,一头墨发被发冠高高束起,但从背影上去看,倒像是个而立之年的男人。   如今大权在握,更是眼冒绿光,一双浑浊老眼迸发出的精力要比年轻时还要多上几倍。   他眯眼瞧着这一切,部下在旁侧低声道:“可需要唤娘娘过来?”   他看女儿那一副将情绪明明白白晾在脸上的模样,摆了摆手,“姝儿被本王宠坏了,现在叫她过来反而坏事,那宫女的事你去处理,知情人皆不留活口。”   部下面露难色,几经犹豫,按耐不下,“乾清宫事发,根本瞒不住陛下。”   他撩起衣袍,径直跪了下去,他抱拳道:“王爷,恕属下无能。”   荣亲王搓了搓下巴,眼底满是倨傲,“不用瞒他,把证据弄干净,他拿不出证据来,就算是皇帝,如今也不能拿本王如何了。”   朝堂朋党相争,党同伐异,各方势力牵扯颇深,哪怕路介明铁血手腕,说一不二,奏章不假人之手,那也奈何不到如今朝中一半的势力都已在自己囊中。   部下应声,又重新站回于他的身后,盛暑还未到,阳光竟也有灼烈之势,不过须臾,姝妃已经开始拿起帕子擦汗。   荣亲王大老远看着,叹息一声,虽是责备,但语气里皆是宠溺,“本王这女儿啊,被本王宠坏了,惯坏了,今日之事突发虽然不能左右政局,但仍然会被波及牵连。陛下睿智,蛛丝马迹早晚查到本王这里,她就不能再等等,事成之后,再杀那女人又有什么迟的,非得急这一时,在这么大的太阳底下站着。”   部下应承,“小主子是王爷的掌上明珠,怎么做都不算过的。”   “她就是仗着他爹还有那么几分本事。唉,本王与王妃膝下就这么一个女人,自然是紧着好的都给她”,荣亲王声音挑高,“说到底她遇人不淑也是本王的责任,不过这一切都要结束了。”   “去吧,将刚上的柑橘给她送过去,她自小就爱吃酸的,兴许是喜欢吃的。”   荣亲王的目光从姝妃身上转到许连琅,皇帝是有多心疼她,还没有出乾清宫的前殿正门,软轿都已然备好,这份恩宠怕是皇后都比不上。   思及此,他眼中的狠戾越发明显,若不是路介明辜负他的宝贝女儿,他也不会做这一切,皇后的位子空至如今,路介明还真打算留给这个女人?他的女儿怎么能在这样的女人压下。   他撩起眼皮,懒洋洋的打量面前金碧辉煌的乾清宫,“早晚有一日,本王会成为这里的主人。”   他勾唇一笑,脑子里已有了自己皇袍加身的画面,“至于路介明这小子,姝儿若是还喜欢,做个男宠也是不错的。”   这金銮大殿的龙椅,他早就该坐上一坐了。   他掸着袖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负手站立,柳絮不休止的暮春,在这个时疫突发的地界,他近乎贪婪的吮吸着足下这片天空的空气。   封地再富庶,满城黄金甲,不及京都城下的一块青石砖。   ……   佛音斋是近几年才建成的,佛像重重,金身而塑,供奉的牌位却只有先皇伶仃一个,在牌位的正下首放置的蒲团也只有一个,蒲团上跪着一个人,素衣长衫,素手合十,刚刚才燃上香,她对着牌位叩了三叩。   再直起身的时候,听到了马车轱辘轧过青石板路的声音,她将手中的佛珠串攥紧,佛珠圆润,卡在掌心,仍然能逼出些月白印子。   许连琅太久没见过容嫔了,不,现在该唤她为太后娘娘了。   说起来,她死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便是她,彼时她依旧貌美,牡丹花般的张扬艳丽,生就一副柔软可欺,我见犹怜的面孔,但实际却硬生生将她逼到深渊之崖。   尽管不是她亲手将那箭羽插·进她的胸口,但她也算得上是刽子手里的斩头刀。   当初,她尚且还在犹豫帮与不帮,容嫔就已然拽着她的手臂,让她正面迎上了那箭。   箭没入许连琅的皮肉,容嫔却是丝毫未伤。   许连琅没想到过,再次见到容嫔会是在这样的场景下,檀香缕缕萦绕,她躬着腰背对着她跪着,粗布衣摆落在她周身,隐隐约约可见她背后凸起的蝴蝶骨。   一对骨玲珑漂亮,玉琢般。   美人之美,皆在骨,而不是皮。   她露在外面的皮肤早已如老树沉疴,骨骼还是一如既往的姝丽,如果不是她站起来时,腰背过分佝偻,许连琅还以为女娲娘娘便就是如此的不公平,就连捏美人的泥都是可化时光的腐化。   殿内佛光不减,让容嫔脸上都透着菩萨相,香火缭绕这六年,多少对她还是有了些许影响。   然而,她一开口,便已然证明,变化仅仅于表面,“连琅。”   她声音倒是没怎么变,一股子的亲昵。   许连琅下意识退开一步,隔开她这亲昵的调子,亲昵的举动,她并未吭声,六年前的种种,她是不愿意再提的,容嫔……终究是路介明的母亲。   “与我都这般生分了吗?”她说着,便就要伸手去拉许连琅的手,最后却只抓到了个空,“你瞧瞧我。你死后,我也生不如死,你不必怨我,更不必恨我,我已经遭到报应了。”   “娘娘与我不该生分吗?您是又开始病了说痴话了,那箭刺进胸口,娘娘可知是怎样的疼吗?死去的世界娘娘又见识过吗?真是好笑,娘娘凭什么觉得你的报应可以抵消我的痛苦。”   容嫔总是这样,她总是想当然,总是以为这天下最悲最惨不过于她。   许连琅眉头拧紧,胸口发闷,箭伤的那块皮肉又开始骤然发痛,她疲惫的合上眼,李日在后面扶住她的手臂。   再睁开眼的时候,她眼中的已经迅速积成一层雾气,咬紧了唇,才没让那些粗鄙的话从自己口中冒出,她忍了又忍,最后只问了一句,“娘娘若要找我,便就拿出些诚意来,回答我三个问题。”   容嫔被一噎,当即犹豫起来。   许连琅自然不再是当初那个可以随便拿捏的小姑娘,容嫔扶着门框,眼睛在眼眶中打转,檀香闻久了,是直冲脑子的腻。   许连琅轻笑,将她的犹豫看在眼中,一时之间,两人不对等起来,被动的已然变成了容嫔,“想来娘娘叫我过来,也不单纯是叙旧的,这三个问题娘娘若是不回答,我想我也没必要站在这里等娘娘讲些疯话。”   她将“疯”字咬得很重,凉飕飕的视线落在容嫔身上。   容嫔踌躇不安,但已经处在了被动地位,只得答应。   之前她是路介明的母亲,她自可高高在上,但如今,路介明都不肯再看她一眼。   “那好,娘娘您听好了,第一个问题,疯病是装的吧。”   她用了肯定句,只见容嫔正欲反驳,又道:“在先帝牌位前,娘娘还要说假话吗?”   这似乎是容嫔的死穴,她愣了一瞬,“起初没有,后面便是了。”   起初是真的痛苦,难以面对耸云阁的一切,后面情况转好之后,也就慢慢好起来了,但她早已享受过发病时肆意不讲道理的诸多好处了,疯子可以不顾人情世故,可以薄情寡义,这多好,她在装病的时候才是真正的不用伪装。   许连琅无甚惊讶,今日问她,不过也就是为了求证,求证得真,又觉心下戚戚,当初路介明跪在她面前承受她的那些拳打脚踢的画面又重新浮现。   彼时他不过也才十岁,受她连累一并被皇帝遗弃,他小小身体一直在努力的为母妃庇护起遮风挡雨的场所。   却不曾想,她的母妃却仅仅只是将他当作发泄的出气口。   少年多倔强,就有多无辜。   种子是大人种下的,花苞却是他用瘦弱的肩膀担起来的,大人的恩怨渡给了他,他初成的肩膀早已担起。 第103章 又骗了你 你走后的第四年,他对自己动……   “第二个问题, 为什么要拉我挡箭。”   晌午后的光线实在是亮堂,明媚的阳光将殿内的佛像照亮,打眼一看, 反倒像是在发着慈光。   许连琅眯起眼睛看这佛像,佛像皆大同小异, 慈悲相,悲悯众生,较之她梦里的那个、耸云阁的那个, 少的只是佛像腿边莲花瓣中的小娃娃。   “我儿太喜欢你了,那时他刚刚定了婚约,前途一片大好, 我不能让他因为你而毁了自己。”   容嫔手尖发凉,那时她刚刚被皇帝从耸云阁接回来, 箭羽呼啸而来,她不想死,看着面前的许连琅, 脑子里留下的念头便就是这一个了。   许连琅于她而言, 就像是脱轨而行的马车,信马由缰,却又生生绊住她儿子的腿脚,路介明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了, 荣亲王的援助是何等的必要,他儿子下不去的狠心,只能她来做啊。   她永远不会忘记,路介明年少时站在她房前的那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是多么让她心惊肉跳,她的儿子啊,何尝那般卑微乞怜过。   他可是皇子皇孙, 天潢贵胄,在耸云阁那般的境遇下都没有挫磨弯的脊梁,凭什么要为一个女人弯下。   许连琅从佛像上挪开眼,听她这话,却觉心尖又是一涩,她喃喃自语,像是自问自答,“当时他的喜欢已经那般明显了吗。”   容嫔又重新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对着那牌位又拜上一拜,“他像他父亲,太念旧了,”她顿了顿,忽又想到什么似的,笑了一声,“不然也不会在那个时候将我从耸云阁接回来,我就知道,陛下还是爱我的,他只是过不去那个坎。”   许连琅念着她用的字眼,“念旧……吗?”   容嫔点头,应声,“太念旧的人,就是如此,他苦守了你六年,念的是当初的恩,当初的情。”   容嫔转动手间的佛珠,默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若是佛祖怪她扯谎,那就怪吧,她不能再让路介明跟这个女人牵扯到一处了。   许连琅半垂着眸子,若只是“念旧”,那是不是当初的喜欢已然荡然无存,此时对自己好,是念旧,念着自己昔日的少年爱恋,他念的是当年的自己,而不是此时的她?   她胸口一阵阵窒息传来,身体差到这种程度,本也不该再来见上一番容嫔,但不见到她,她总是不甘心的。   她尽量忽略心口的难耐,想要尽快结束这场并不是那么痛快的见面。   容嫔扭头看向她,嘴角弯起个格外慈悲的弧度,“连琅,你放过他,也放过你自己吧。”   她抓住许连琅的手,话语急切,“你想,若不是因为在他身边,你也不会遭此无妄之灾。你已经活过来了,去过自己的生活吧,别留在这里了,这里不适合你。”   她情绪激动起来,膝盖在落在蒲团上,身子已经转向了许连琅,倒像是在跪许连琅。   许连琅默然,迟迟不语。   容嫔更加心急,“你这么疼他,就给他一条生路吧。”   说到最后,言语中竟然也带了抽泣声,“算我求你了,你就当可怜可怜我这个做母亲的,你终究会害了他的。”   她是个极其自私的人,但不代表她真的可以看着自己唯一的儿子死在眼前,白发人送黑发人,又何其悲哀。   于是,她想到了哀求许连琅,斩断他们之间的纠葛的唯一办法就是许连琅主动说结束。   “给他一条生路?”许连琅倏尔发笑,“为什么你总是觉得我在害他,为什么你总是抱着最大的恶意揣度我。他喜欢我时,与我亲近时,你说我在乱·伦,我对不起你们母子的信任,妄图染指皇子。如今也是,死的是我,你竟然还在要我给他一条生路。”   许连琅眼眶渐渐染上红,鼻尖都是酸涩的,容嫔此人她早就知晓了,本也不想与她一般计较,但她今日的话入耳,还是让她委屈到了极点。   “我什么都没有做,为什么反而都变成了我的错。到底是谁要放谁一条生路啊。”   她忍不住,哭喊出声。   她背井离乡,在耸云阁献出了自己的最好的青春年华,随他一并回京,连命都丢了。如今又……如今又像是个局外人,卡在路介明与她妻儿之间。   她在与路介明的关系之中,都是被推着走的。   她愿意为路介明付出,但不代表随便什么旁的人都可以将脏水泼到她身上。   她将容嫔的手从自己的身上扒下,随手用袖口抹了一下脸,“看来娘娘今日不打算配合,那便算了,最后一个问题,我也不问了。”   “至于离宫……”她深吸一口气,赌气般的,“你以为我不想,是路介明缠着我,求着我……让我留下来,是他先来招惹我的。”   “是他先招惹我,又主动放开了我的手,如今他的喜欢连六年都持续不了,我也不会要。”   她真的是被气坏了,说出的都是冲话,气话,这样形容路介明她又能好受到哪里去。   她想到那两场赐婚,她想到少年含混羞涩的告白,又想到他眷恋的捏住自己的中指不惜那个放开。   难道真的是自己的错?   少年的告白被没被自己放在心上,才让他在那六年间,彻底对自己没了爱情,只剩下容嫔所说的亲情。   她身体里可能还有致幻药物的余毒,几种念头交杂在一起,又陷入混沌之中,这种感觉跟当初在窦西回府邸时一摸一样。   她今日是真的不该出来,余毒未清,思路完全紊乱,一激便怒。   但这样的怒火中又有多少是近日来的委屈,她根本找不到自己的最佳的价值处地,她日日在乾清宫安睡,日日伴在路介明身边,这都是以什么身份呢?   她自有自的骄傲,自有自的底线,她是不愿意这般不明不白呆在路介明身边的。   她大口喘气,缓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稳住心神。   她不想再留在此地,就像是李日公公说的,她早该与路介明开诚布公了,猜来猜去,猜测他的情谊,太熬人了。   春日的风实在是捉摸不透,可能前一秒还和风细雨,下一秒就狂风大作,带着可将枯木倒挂的劲头刮。   许连琅刚推开门,就被一股强烈的风撩起发丝,紧接着就听一声重物坠落之音。   容嫔声音凄厉而来,许连琅再转身时,只见那篆刻着先帝名讳的牌位从熠熠烛火供奉的高位上跌落,从中截断,直接烂成了两半。   容嫔跪在地上,看着那断了的牌位,所有的呜咽尽收喉中,她像是被点了哑穴,再也发不出丝毫声音。   许连琅看着她,在这样平静的一张脸上,像是那无形的面具裂出一道大口子。   或许这才是属于容嫔的真实的悲伤,她在人前演戏演了太久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真正悲伤来临时,便就是这样的沉默,悲伤从她身体内部分裂。   “陛下,您是又生气了吗?臣妾又做错了吗?”   声音极淡极轻,在狂风的呼啸之下,许连琅若是不仔细来听,是根本听不清的。   像是真的有人在跟她对话般,她慢慢低声回应,“可是不这样做,介明断不了对她的念想。钝刀子磨肉,可太疼了陛下,介明都磨了六年了。”   若说她生而为人,不配为人,生而为母,不配为母,那这六年的佛前静修,佛经诵读,总还是让她唤起了那么一两分的良知与母性。   她自言自语,不知道再跟谁对话,时间的流淌都慢了下来,光线的移动都变得十分微末。   最后,她躬身,双手将那牌位捧起,抱到怀里,“我省得了,陛下。”   她仍然是背对着许连琅的,但她在开口时,声音像是破败过又重新修复好的一座破庙,四处透风,却也装了点肃穆庄严。   “求你,再给我一点时间,容我慢慢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你不要见怪,我这个人撒谎成性,刚刚,又骗了你。”   “你走后的第一年,介明不知道从哪里寻了个清远大师,我后来询问才知道,不过是钦天监的王息佯口中的一个传言,为着这个传言,他独身一人前往,再回来时就只剩下半口气了,但总算是保住了你的尸身。”   “哦,我忘了说,介明起初对我也动过杀心,我竟也不知晓,自己生下来的儿子杀起人来是那么骇人,他将剑对准了我,若不是当时先帝还在,我怕是已经为你抵命了,当然,我不怪他,他是因为你的死癫狂了,更何况,我依然毫发未伤,先帝却废了他的一只胳膊。”   “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他的左手手腕有一道疤,深可见骨。你走后的第四年,他对自己动了手。”   “六年前我想你离开他,是为了他的前途,六年后,我想你离开他,是为了他的命。”   “我知他离不开你,也知他将你看的大于自己的命,但我想,总是有机会的,只要你主动说不,他就死心了,我宁愿他行尸走肉般的活着,也不想他因为与你纠缠,没了命。”   “为君者,不容软肋。他是君,是帝王,你的存在,让他更加危机四伏,让他头脑不清,让他为了你,用自己的命来反抗。”   她的指尖一遍遍抚摸着牌位上深深的刻痕,后又觉得不够,将脸一并贴了上去,“我在这佛音斋久了,总是能感到佛音存在,或许,路介明也见到过。陛下在责怪我了,罢了,也许那般活着,不如与你一并死了,让他更为快乐。” 第104章 羞不羞 我真是……喝醉了……竟都梦到……   后半夜骤然下起了雨, 刚开始还是淅淅沥沥,而后转成暴雨,浇打的廊庑前的刚刚才绽放的铜陵牡丹七残八落, 淡粉色花瓣残了一半,朦朦胧胧睡到后半夜时, 天际又闪出出道道白光。   天幕之上,那道道攀爬的雷电,纵横交错的模样像极了盘根错节的树根。   许连琅在一片黑暗中睁开眼, 入目尽是黑的,只能依稀看见被风吹的飘动的床幔。   她抬手去擦额上的汗,汗水带走了她身上的温度, 汗歇了,反而手脚冰凉起。   她不清楚自己到底睡着没有, 闭上眼睛时,眼前依然是容嫔的那张脸。   容嫔的话一遍遍回荡在耳边,白日里她落荒而逃, 不敢面对, 自己不曾参与的独独只属于路介明的六年从容嫔的口中得知,渐渐为她铺就身旁男人的经历。   没那么多惊心动魄,更没那么多甜蜜欢语,他只是……独自一人……空守着她罢了。   然后为自己增加了更多的伤痕。   她从未想过, 第四年,他对自己下了手。   他怎么能自杀呢……   许连琅猛吸了一口气,骨头都在颤,她养他这么大,他怎么能自杀呢,他自杀对得起谁呢。   她心尖满是苦涩, 他为了什么,她最清楚了。   她只是没想到……没想到少年人的爱恋是那般纵火焚身,是那般玉石俱焚,是那般浓……浓到六年后的今天,少年变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儿,依然在等着她,等着她看他一眼。   如若有人珍视你,过于生命,那定然是爱了。   深爱。   闪电带着白光一瞬间将殿内照亮,不过须臾,又淹在黑暗中。   就是这须臾之间,照亮了男人蜷缩着的清瘦的脊背,和佝偻的脊梁。   雷声一声接一声,不绝息,男人背对着许连琅侧躺着,手臂圈住腿弯,缩到了一处。   他是那般身材高大强壮的男子啊,缩在一起时,恍若又回到了小时候。   也是这样的雷雨天,他独自呆在骗殿,蜷缩起小小的身体,在被褥间独自汲取温暖,强硬的拒绝她的靠近,又在下意识朝她张开了手臂。   那时,他还能窝进自己的怀里,在自己的怀里抵挡着雷雨轰隆的害怕。   许连琅的心脏像是要扭成麻花,在酸疼之中,又挤出了对他的大股大股的心疼。这种心疼在疯狂的撕扯着她的心,又爱又怜。   其实这世间的爱哪能分的那么清楚呢,可怜怎么不算爱呢,若是不爱,又怎么会可怜他。爱情本也没那么纯粹,是诸多感情交织在一起,想他好,愿他好,为他不计其数的付出,哪怕吃了苦头,也是甘愿的。   爱情的解释,本就也不单一。   她的心疼,她那独属于路介明的心疼,已经在不知道什么时候,成了爱情。   她慢慢靠近床榻一侧的男人,雷声犹在,她先是摸到路介明的背,那兼蓄着无尽蓬勃肌肉的脊背上已经浸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   他在发抖,细微的动静,若不是靠的这般近,根本不会感受到。   这样近的距离里,她才听到他的低声轻喃:“姐姐,你回来好不好,是我错了,是我错了。”   他一遍遍重复这句话,细密的汗水从他的脊背上冒出,他每说一句“我错了”,就更加缩紧一分。   那是小孩子才会有的保护防御姿势,成年人要心脏脆弱伤痛到什么程度才会采取孩子似得自我保护呢。   许连琅索性干脆撑起身,走到床榻另一端,正对着他躺下,作势便要往他怀里挤。   她如今抱不起他,却可以挤到他的怀里。   她拨开他抱着膝盖的手臂,试图将手臂搭在自己的腰背,轻轻唤着“介明。”   她的那点子力气用在男人身上管什么事,迟迟扒不开他的手臂,还是那一声“介明”管了用。   就那短短的一声,在深夜中,很淡很轻,却足以让他全然放松了身体,他几乎是下意识的将女人揽进了怀里。   也就是这一瞬间,路介明就睁开了眼,睡意无法完全抽离。   空虚的怀抱被填满,他眼中先是沉重的痛苦,而后才慢慢转向清明,低头看向她时,眼中的痛色还未消散。   “姐姐……”他低叹般的唤了一声,而后又兀自笑了,“我真是……喝醉了……竟都梦到了这些……”   他将手从她的腰间抽走,转而搭在了自己的额头,五指用力按在眉骨处,一声“许连琅”,喊的他筋疲力尽。   声音沙哑,像是已经在唇舌间念过无数次般,那般熟稔又那么瑟瑟。   他舒展起身体,长手长腿伸展时,碰到许连琅的脚,感觉到她脚的冰凉,身体又是一僵。   若这是梦,未免过于真实了。   但若这不是梦,自己又怎么能拥有她的吻。   他蹙起眉头,这个掌控天底下生杀大权的男人,不知道有多少次在梦境与现实中折腾,每一次,都几乎折腾掉他半条命。   以往,皆是他梦到幼时、少年时的那些场景,那时许连琅还在,他在梦中肆意享受她存在的气息,只要她还在,连空气都有了味道,上瘾的深入骨髓的甜。   醒来后,又是无尽的涩,梦里有多美好,现实就有多绝望。   有时绝望到极处,便只有身上皮肉上的痛可以缓解。瘾君子一般的,蚂蚁啃食般的疼,是在疼着却又不知道到底是何处,无着落的疼遍地扎根,他嗅不到她的气息,又耐不住这样的没有实体的疼,就只能在自己身上弄出新的伤口,他不仅要见别人的血,也要看见自己的血从血管里流出。   又是一声雷响彻天际,惊涛骇浪般搅动外面树叶哗哗。   又是雷雨天。   没有她的雷雨天。   醉意犹在,他像是又回到了那六年,那六年,他的姐姐躺在冰棺里,了无声息。   他重重地呼吸,试图想要挨过再一次的彻骨疼,床榻一侧的狭小暗箱里,放着把匕首。   短短的刀刃,在黑暗中可以亮如灯烛,他眼睛眨也不眨,就要往胸口划。   千钧一发之际,那双冰冷的脚蹭上他的腿,顺着他的腿型一路攀缘而上,脚趾在他身上燎原,明明是凉意深深的触感,碰在他的身上,却像是火,烫的他要往回缩。   旋即腰间一沉,许连琅已然坐在了他的腰上,双手攥住他拿着匕首的右手手腕。   闪电短促的亮起,照亮殿内床幔阻拦之下的狭小空间,匕首应声而落。   面前的女人栩栩如生,对着她眉眼艳绝,不是冰冷的尸体,也不是以前那个以姐弟身份为限,根本无法靠近的女人。   她的重量落在自己腰间暧昧的位置,手臂伸长,揽住脖颈,就在几个愣神的瞬间,她的气息就扑在他的侧脸。   许连琅弯了眼眸,“疼吗?”   她的手落上他的侧脸,用了几分力气捏了捏,又问他,“疼吗?”   路介明定定的望着她,摇了摇头,半晌,又觉得自己光是动作远远不够,补了一声,“有些。”   许连琅笑开,咯咯的笑,笑着笑着,眼睛酸了,她不想他瞧见,就将头抵上了他的肩膀,“那就不是梦了,介明,你醒了没有,这不是梦。”   路介明喉头滚动,好一会儿,才伸手揽住了她,手臂像是钳子一般,箍在她的腰背,不容她有丝毫的闪躲,“嗯,不是梦。”   只这一句,路介明声音就哽了又哽。   两个人都有许多话要问,却又不知道从何问起,最后还是许连琅先开口,他们维持着那个动作,将下巴落在他宽阔的肩膀上。   她问:“还喜欢我吗?”   路介明侧头吻过她小巧的耳垂,很轻的一下,如视珍宝,“喜欢”,他顿了顿,犹觉自己不够珍重般,道:“喜欢太久了,都要忘记多久了,年少时初懂男女之情开始,就喜欢你了。后来,心就满了,再也容不下任何一个人了。”   他气息炙热,悉数扑在她的身上。   他说着自己的事口吻起伏不大,但每一字每一句,又在炙热的吐息中将这许多年的深情道出。   这股深情,快要将许连琅压的喘不过气来了。   但她还是竭力镇定,继续问:“路正是你的……”   她伸出手指,想要拨开他因为姿势而前倾的发丝,她刚刚碰到那缕发,就被他握住手,他轻轻笑了一声,似是自嘲,“以前这样握着都觉得是奢望,我这辈子,满心满眼都在你这边,怎么可能会有孩子。”   他抿了抿唇,托起许连琅的脸,与她的额头相触,“不知你还记不记得小十七。当年父皇身体急转而下,夺嫡之争颇为凶残,那时我……我每日都浑浑噩噩一副模样,被人害了,也无暇顾及,小十七帮我抵了这祸,那是他的孩子。”   他说话时,多次停顿,省略之下尽是那六年的痛苦。   许连琅真的不想再勾起他的痛苦,至少是今夜不想再多问,便匆匆转了话题,语调突然上扬,“介明,怎么这么大了,你还怕雷呢 ,羞不羞啊。”   气氛因她的话活络了起来,她唇角上扬,启唇还欲多说什么时,就觉唇上一暖,“唔……”   再多的话都被堵了回去,她那为了说话而打开的牙关,正好给了路介明长·驱直入的盛邀。   他等了这么多年,那里会客气,一吻结束,许连琅窝在她怀里喘气,身子酥麻的直不起来,脊椎都是麻的。   “怕的不是雷,是怕你……再也回不到我身边。”   他那蜷缩起来的孩子样的自我保护啊 ,不是在保护自己,却依然害怕。   他长大了,害怕的东西变了,变成了许连琅。   她总是自以为是的在为他好,到头来,带给他最多伤害的也是她。   但她到这个时候才知道,幸好幸好还没晚。 第105章 缘法 昏君啊,路介明,美色误国。……   五行山山势陡峭, 昨夜一场暴雨,风势呼啸,将半山腰上的几棵成年男人手臂长度一般粗的大树连根拔起, 大风裹挟着尘沙,吹的人灰头土脸。   小和尚蹲在溪涧边, 将手掌合拢,往脸上泼着水,溪涧冰凉, 他撇了一眼旁边睡的打鼾的人。   想了又想,还是从怀里掏出个烧饼递到了那人鼻端。   烧饼都硬了,辣椒粉料的若微香味扑面而来, 四儿悠悠转醒,他抱着肩膀哆哆嗦嗦, “昨夜可太冷了,”说到一半,吸了吸鼻涕, “清远大师出关了没?”   他一把抓住小和尚的道袍, 小和尚肩膀窄细,他这么一扯,就将领口扯大了,打眼望去, 稍微偏转视线就可以看到他肩膀上一个圆形胎记,那胎记栩栩如生,落在他线条圆润的肩膀头上,像只肥硕的兔子。   四儿怔怔松手,猛一抬头又对上小和尚黑黝黝的眼瞳,比溪涧还要清澈, 又大又圆,带着一股子不谙世事的懵懂。   四儿在皇宫长大,哪里见到过有这样清澈单纯的眼的人,望进那双眼中,心思乱了几分,回过神来时,正听得寺宇的大钟响起,极大的钟声余波像是敲打在耳膜上。   四儿手掌合十,默念了两遍,“罪过罪过。”   小和尚哼了一声,自顾自的将衣襟拉好,将那烧饼丢给了他,“师父这次闭关久了去了,施主莫等了。”   四儿蔫了,眼尾都蔫哒哒的,清晨的山间雾气浓重,远处一片雾气缭绕,沾到衣角发梢汇集成水珠,他捧着那烧饼,咬了一嘴。   无甚味道,但至少可以缓和饥肠辘辘胃里的抽搐。   烧饼过于硬了,想他自从跟了路介明之后,哪里受过这样的罪,风餐露宿就算了,昨天的那场暴雨,就那么在亭子里窝了一夜,雷电劈下树冠,那样大的一声,现在想来还心有余悸。   他挪动嚼牙,愤愤嚼了两下,不知道是什么馅的,还怪硌牙的。   这一咯牙,像是突然触犯到了他的情绪开关,也不过是转眼之间的事,小和尚惊觉这位盛气凌人的小公公开始拿袖子抹眼泪。   想他来五行山都有半月了,也不知道京都情况如何,他去而不反,主子会不会怪罪他。   越想便越觉得可气且委屈,气自己没用。他独自来五行山那日,刚翻身下马,就恰逢清远大师闭关,大师闭关可是大事,他连大师的最后一面都没见着,只得劳烦大师弟子传话,又一个劲儿的恳求,“姑娘情况不好,劳您传与大师说,陛下愿再次付出代价。”   等了半晌,才听到大师的回话,那位弟子,表情淡淡,如实复述出了清远大师的原话,“师父说,二十年再来二十年,他还活不活了,那小丫头刚醒,他一下子四十年没了,还有多少好日子可以过活。凡事讲究个缘法,还未到时间,先等着吧。”   四儿被这一席话堵住,嘴皮子钝了,只能依言等着,这一等,就等到了现在。   小和尚睁大眼睛看他嘟嘟囔囔细数这几日的遭遇,日头越升越高,浓雾变薄,视线之内可以淡淡显出群山轮廓,溪涧的远处,一道彩虹约隐约现,他盘腿欣赏这彩虹,暗自想,果然尘世多磨难,他还是不要下山好了。   耳旁的絮絮叨叨清净下来,他扯了扯四儿搭在身后的小辫子,四儿没好气看过来,“我这正痛苦呢,你干嘛!”   他语气不好,却也顺着小和尚手指指向的方向看,彩虹架在山峦之间,七色分界,桥一般的架起万丈悬崖交合的路,他听到小和尚说,“看,这就是缘法。”   “师父要出关了。”   他从地上爬起,掸干净身上沾的草叶子,“熬过了暴雨,才能看见彩虹是不是,”他将他的小辫子扯起来,“去见师父吧。”   夹到草木茂盛,露珠串串,从人的鞋面一路湿到白袜,清远大师褪下了道袍,宽袍交领衣襟,花白长发用一根木簪固定,他负手站立,瞧见四儿来,轻轻笑了一声。   “贫僧也好久不去凡世间走一遭了,便一并去吧。”   四儿激动起来,“多谢大师。”   “且慢”,清远的长须被风吹动,指着小和尚道:“渊齐,你随师父一并去”,他忽略小和尚的不情愿,转而继续道:“施主性子太急了,急不是好事,贫僧要好好逛逛这凡世间再进皇城。”   四儿唇角嚅嗫,“可是许姑娘的身体不等人啊。”   清远摇了摇头,并不认同他的话,“不急不急,待贫僧逛完,那个时间正正好。”   清远眯起眼看向那弯彩虹,太阳升的高了,那一道七彩痕,反而越来越淡了,云层蓦然翻滚,彻底将那彩虹淹没进去。   他低声,“缘起,缘落,靠神不得,得靠自己。”   他笑出声,声音厚重,像是亘古长钟的余声。   ……   乾清宫前的草木花丛被昨夜那场雨摧残了大半,残枝败叶在青石板路上纵横贴合着,一大早便有洒扫的宫女来打扫。   扫帚落到地上,都刻意压低了动静,殿内的主子难得起晚了,乾清宫殿前的太监绕着那尊神兽转圈,进去催是不敢的,不进去催……他扭头看了一眼,身边抄着手站定的议事大臣。暗叹四儿公公不回来,这苦差事都放到了自己身上。   他抓头挠耳,最后急中生智抓住正要进殿服侍的婢女,他作状哀求,“姑奶奶行行好,帮帮忙吧,就跟陛下提那么一句,这……议事大臣都在外面等着呢。”   路介明生物钟准的很,很早就起了,一直等到怀里的女人悠悠转醒,他才起身。   旁侧空出个位置,许连琅便也睡不着了,许连琅从被窝中窜出个脑袋,紧接着是纤细的手臂,里衣袖口开的大了些,袖子挽到了手肘,露出柔腻白皙的皮肤。   她手指一勾,勾住了男人的龙袍袖口。   伺候路介明穿衣的婢女匆忙移开眼,跪了一地,她手里拿着的香囊玉佩皆落在地上。   婢女低着头,硬着头皮,声线发着抖,“陛下,时辰到了,议事大臣已经等在外面了。”   路介明将拢起个缝隙的床幔放下,重新将许连琅完全拢在密闭的空间中,他道:“都滚出去。”   路介明朝许连琅靠近,顺道将她的胳膊重新放进温暖的被褥之中,他的手指落在她的皮肤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揉捏着,最后落到了她过分纤细的手腕上,他食指和拇指成圈,环了上去。   这处本不该这般空荡荡,该有个镯子的。   那根细镯子……   路介明指腹摩挲许连琅手腕上的肌肤,眼眸垂下,不知道在想什么。   许连琅顺势将脑袋放在他的膝上,笑盈盈道:“昏君啊,路介明,美色误国。”   她仍然有些犯困,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在他腿上蹭了蹭,“也说不清到底这美色,是介明美,还是我美。嗯……介明才是国色。”   她闭着眼睛,笑得开怀,男人身上的气息最是安心不过,本以为身份的突然转变,由姐弟变为恋人,会有好一段时间适应,却没想到一切都自然而然的快速转变且适应了。   这种独属于他们的这种亲昵,像是与生俱来般的,刻在骨子里的,牵手、拥抱、接吻,都那么水到渠成。   恋人之间的亲热,发生在他们身上,毫无拘谨,反而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极致克制。   路介明将她的头移到他的臂弯,自己好俯下身,曲起膝盖,将密密麻麻的吻落到她露出的眉尖、眼角与唇畔之上,最后又缠绵于她的脖颈之间,他微微用力,在莹润的光洁的肌肤上留下道道痕迹。   他垂眸看了一眼,又再吻上去。   许连琅笑着推他,仰起脸,花茎一般的脖颈扬长,“小狗一样,又舔又咬的,好痒。”   一通折腾下来,两个人的气息都乱了,路介明的吻落到她的脸侧,将他暗哑的声音一并带到了她的耳边。   男人的气息带着巨大的侵略性,他的吻越发炙热,唇齿相接间,路介明的自控力渐渐瓦解,他的吻较昨晚相比,可太凶了。   许连琅心脏跳动的厉害,恰逢这时,听到了殿外的通报声,议事大臣等不及,已经自行来了乾清宫殿前。   许连琅偏过头,胸口剧烈起伏,她大口呼吸来缓解溺水一般的窒息感,她避开了他再次跟上来的的唇,食指按在他的唇上,道:“我不逗你了,你再不出去,我就真成狐媚子了。”   她在床榻上坐起,天气渐暖,绸被的也薄了起来,随着她的动作,被子滑下,露出她一夜睡后起皱的衣角和松散的襟带。   路介明眼眸更暗了,目光在她身上周游一阵,又生生移开,他咬了咬牙,咬肌在脸侧微微鼓起,他从床榻上起身,垂头看了一眼,耳垂泛红,面上却不显。   “传到你耳朵里了?”   他开口时,声音哑的厉害。   说的是朝堂内外那些流言蜚语,乾清宫住进个女人,本就不合祖训,又一并住了这么久,那些流言已然很不好听了。   他还是动手太慢了,实在是不想让这些破事打扰到许连琅。   “明日就不会有人碎嘴了。”他语气轻松,弯腰捡起香囊玉佩往腰上带,他拢起眉头,转过身背对着许连琅,一刹那涌起的杀意起了又落,直到觉得腰间一暖。   他那好姐姐,他那好阿琅已经赤足跑了过来,她的脸贴在他的后背上,难得撒娇,“怎么办,就是想做实了这狐媚子的名号,不想你去上朝了。”   她的手臂圈在他的腰身上,不给他回话的机会,“看我将你养的多好,肩宽、腰细、腿还长。谁知道到头来便宜了我。”   她话语间自带沾沾自喜,看路介明转回身,赤脚踩上了他的鞋面,哼了一声,“我都占这么大便宜啦,他们爱说就说吧。”   “你莫要动气,你皱一皱眉头,心疼的还是我。”   她抬手摸上路介明的脸,“这狐媚子,不正是在称赞我,我娘亲说我称得上算是小家碧玉,如今有人高抬我狐狸精,这是称赞呀!”   许连琅紧紧抱着他,距离的无限缩近,身型的无限贴合,让许连琅察觉出了几分异样,她早就不是小姑娘了,自然知道那代表什么。想来这许多年,他旁侧空无一人,也不知道如何过来的。   她踮起脚尖,去揉了他的垂下的发丝。   她极小心帮他把发冠扶好,贴近他的耳朵,极轻极淡的说了一声,“今天晚上,我等你回来。”   路介明的喉结极大幅度的滚动了一下,他愣了半晌,才道:“好”。 第106章 皇后娘娘 只可惜,这场交易,只有姝妃……   许连琅后知后觉的害羞来的过于迟了, 她坐在梳妆台前梳洗时,才发觉自己身上的路介明留下的痕迹。   从脖颈开始到锁骨,红红紫紫, 看上去略有几分瘆人,她的指尖按在上面, 像是还能感受到他柔软温热的唇落在上面的触感。   她的脸倏然就红了起来。   她手心是惯常的冰凉,按在脸上,冷热交汇才稍微好受一点, 躁动的情绪慢慢缓和下来。   铜镜中的女人脸上带上了少女怀春才有的羞涩,像是上了一层淡淡的薄粉胭脂,一颦一笑间俱是生动鲜活, 美人抬眉眨眼间,皆是醉色。   李日靠在窗页上, 打了个响亮的响指,“你们动作这么快?啧啧啧,那位可真是心急啊。”   他意有所指, 暧昧的眼神在她身上的痕迹上暗示, 肩膀耸在一处,眼里都是善意的揶揄与戏谑,“这也太没轻没重了吧,你可是中着那什么毒呢。”   许连琅将衣襟往上拽了拽, 将手挡在脖颈上,“公公!别说了!”   她嗔怪的看了他一眼,李日摆摆手,“好好好,我不说。”   许连琅没有过多解释李日的误会,那档子事, 早晚而已,或早或晚都没必要来解释,至于这个身体……也实在是不争气。   哪怕心上的忧思积虑已经一并消除,但还是困乏的很,那致幻药物在搅乱她思想的同时,一并将她本就亏损的身体又掏空了不少。   她的手按在小腹间,今日晨早小腹间的隐隐作痛也不容忽视。   她草草用完早膳,热汤喝进去,才稍微好了一些。   原来放置香炉的位置还在,殿内重新燃上新的香料,许连琅觉得呛鼻,便让人撤了下去。   她支着下巴,嗤了一声,无妄之灾真的是折腾的她好惨,“刚捉到那宫女,姝妃娘娘就紧跟着上门了,未免也太过于巧了。”   李日嘲弄道:“姝妃是容亲王的独生女,被娇惯的不成样子,这样好的出身,如今还是妃位,总是不甘心的。再不甘心又如何呢,当初还不是她一意孤行,执意倒贴。”   许连琅侧头看向她,眼中略有几分惊讶,“姝妃娘娘原是舒和郡主?”   上一次见舒和郡主还是那场冬猎,舒和随她进帐,她那时与路介明已经说不上几句话,又恰逢他十六岁生辰,她许诺过,要陪他过完生辰。   但当时的许诺,不知道路介明还想不想要。他们当时闹成那样子,她不是很确定自己的出现会不会又招惹路介明的不痛快。   思来想去,便想到了舒和郡主。   那时的舒和,娇俏美丽,一双桃花眼潋滟之下皆是透彻的明亮,她出身实在是好,家中独女,后宅的那些腌臜龌龊事都未曾沾染过她分毫。   她眉眼间都是纵情的肆意,心直口快,又不失可爱,这样的姑娘,饶是许连琅都不免心生艳羡,自然也会以为若是路介明娶亲,便该是这样的姑娘。   那天,她已然做好了长寿面,只是恳求郡主端给路介明,并一再言明,并不介意郡主说是自己所做。   许连琅那时心下惴惴不安,在这样的天之骄女面前,她一个小小婢女的请求,又如何会看在眼里。   但舒和郡主显然要不同于一般,她灵动的眼上下打量,并迅速改口,随着路介明一般,唤她姐姐,已然不动声色的宣示了主权,更是挽住她的手臂,反客为主,请求许连琅教她做。   郡主皮肉都是金贵的,哪里碰的了明火炉灶,但她还是慢吞吞的弄了一碗面相还不错的长寿面。   虽然……其中大部分的步骤都是许连琅看不下去亲自动手的……   但尽管如此,若是认真说来,真就是舒和郡主自己做的。   她才不允许未婚夫婿吃别人做的长寿面,她的占有欲在赐婚旨意颁布之后,达到了顶端。   许连琅这个本就与路介明牵扯不清的女人,哪怕尽管是姐姐的角色,也要让她退避三舍。   她那时说话也毫无遮拦,“姐姐弟弟的,总也不是亲的,身份有别男女有别,以后长寿面这种活计我来就好了。”   她的小心思毫不遮掩,甚至于跋扈出了几分娇憨,许连琅一眼就看出了她拙劣的手法,但也无从计较,反而觉得这样的真性情实在是坦荡。   她是没想到的,当年这样的一个小姑娘在进宫短短的六年间,就可以把能害人性命的毒悄无声息的下好。   她尚且还得了路介明的关护,魏姝凝就敢如此,那宫中其他妃嫔呢。   许连琅觉得可悲极了。   深宫是吃人不吐骨的人间地狱,拷住了人性,拴住了肉身。   许连琅双手紧紧交攥在一起,身处的安逸的宫殿都让她脊背发凉。   她走了神,直到李日用手指骨节扣响了桌面,许连琅才猛地回过神来,眸中的神色尽是惊愕,她道:“没想到郡主会做出这样的事。人的改变竟也是这般容易。”   李日为许连琅倒了一杯清水,递到她的手边,沉声道:“这皇宫啊,多气派,金子垒成的一般,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想要往里挤,挤进来又不如意,不害人怎么把别人拉下来。不害人,就是坐以待毙。”   “若说是改变,总是有的,但她本性如此,发没发作,也只在于有没有逼到那个份上”,他语调漫不经心,嗓音里的促狭又浮了上来,“陛下眼里容不下别人,与丈夫同床共枕都做不得,说是可恨,但也不乏可怜。”   他伸了个懒觉,随口点评,“不过这也怪不了别人,这路都是她执意要走的,当初入宫时,她就要想到会有今日。”   李日挑眉,忍不住弯眉笑了,搬了个凳子放到了她的面前,“若是当初你真的随王福禄来了宫中,会比如今更能坦然接受。”   李日看着她失魂落魄的脸,头一次觉得,自己当初的为她的诸多打算,或许都是错的。   她这样的性子,不适合在耸云阁,更不适合在宫中。   她性子中有刚硬的一面,但却是极其柔软的,她的心太软了。   这样的人,在宫中只会寸步难行。   他“嘶”了一声,当年他一味的想让许连琅离开路介明,离开那个小魔鬼,却没有为她细细考虑。   但如今却也是殊途同归,还是一样的,进了宫。   甚至于要面对更大的危机,哪怕路介明将她视若珍宝,捧在手心,望尽眼底,但总归是不能时时刻刻看护到的,就像是这次一般,那香炉日日燃着,李日甚至于一阵阵后怕,倘若再晚上那么一两天,许连琅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伤及精神,搅乱思绪,对人的损害,本就是最大,较之于身体发肤的伤害更为难以治愈。   李日心底掀起波澜,面上却是不显,他嘴角动了动,与许连琅面对面坐着,道:“若是你想多知道一些姝妃娘娘的事,我可说与你听”,他难得不好意思,挠挠头,又觉得自己的话兴许不够准确,“你也知道,我整日在耸云阁守着那破船,宫中的诸多事,都是后来听人说的。你且听且看。”   许连琅打起精神,凝神屏气听李日说话。   “舒和郡主当年与陛下并没有成婚。先帝身体急转直下,夺嫡之争混杂了多方势力,更有各方匪乱不休,朝堂之上一片混乱。先帝早有口谕,立七殿下为新帝。但口谕而已,知情人只有总管大太监王福禄,各方哪里肯服。陛下当时又……不太好,更是无暇参与这场混战。”   “他不想参与,总有人逼他。”说到这里,李日还是忍不住叹息了一声,当年的种种,现在提及还是会心惊肉跳,尽管是在耸云阁,那时的翻天覆地还是犹在昨日,他略微沉思了一会儿,才道:“后来便是十七殿下出事,欠着一条人命,其余皇子又相继出事,他被推搡着一步步走上高位,谁都没给过他别的选择,这偌大的燕国,最后只剩他这一条嫡系血脉了。“   李日静了一瞬,稍作停顿,给许连琅以缓和,那些已经过去的往事用浅显的字眼是无法描绘的,但字句之间,仍然可以体会当时的堆砌而来的难耐。   李日继续讲:“荣亲王封地富庶,富可敌国,在一方割据势力,路介明登基后,荣亲王便可成最大助力。但那时,陛下根本不肯再娶舒和郡主了。他态度坚决强硬,后宫着实空了好一阵,后来又过了一年吧,舒和郡主还是入了宫,成了姝妃。这其中的缘由,谁都不知道。”   李日向后倚靠身体,凳子被他压的吱呀了两声,“我猜着,是舒和郡主痴情太久,非陛下不嫁,恰逢陛下有需要荣亲王稳定朝局,交易而已。”   “只可惜,这场交易,只有姝妃当真了。”   李日不是当事人,一切不过是猜测而已,皇室中的秘密,总是都见不得光的。   空中的浮沉在阳光光斑中跳跃,照的许连琅的瞳孔颜色都浅了几分。   晌午过后,太医的日常请安按时而来,但也不太一样,与太医一并来的,还有一道旨意。   黄绸圣旨,木制卷轴。   太监尖细的声音又高又利,大殿空阔,甚至都能传来阵阵回音。   李日随她一并跪在一旁,在听到某个字眼时,明显激动了一瞬,眉毛飞扬,一双眼发着光落在许连琅身上。   但许连琅本人却全程都带着不知多云的懵然。   直到,圣旨被递到了她的面前,上面的龙腾图文栩栩如生,太监的声音低了下来,直望耳朵里钻,太监的声音里满是讨好,他说:“皇后娘娘,接旨吧。”   满殿皆跪,叩拜大燕朝那缺席了六年的皇后。 第107章 结发为妻 “我想给你的太多了,但我有……   圣旨攥在手中, 木制卷轴横在手心,平白的压出一道白印子。   许连琅看着这跪了满宫的宫人,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他给了她身为女人最高的地位荣耀, 像是蓄谋已久,又像是迫不及待, 他那么着急,昨日才互明心意,今日就给了她皇后身份。   结发妻子, 皇后。   许连琅心尖一跳,旋即大股大股的热浪滚了过来,铺天盖地, 温柔而又不容拒绝的包裹住了她的全身。   李日看她发愣,轻咳了一声, 小声提醒她,“皇后娘娘,让他们起身啊。”   许连琅呼吸迟了些, 抬起的手指都在发着抖, 说出的话也丝毫没有半分皇后的威势,但那一句“都起来吧”,声音一起,掌令万千。   这是他给她的殊荣。   在她面前依次低垂下的头, 恭敬的姿态与畏惧的神色,宫人口中的“皇后娘娘”一声接一声,像是置身于一场嶙峋斑驳而又华美异常的轨道中,路介明早就牵好了她的手,引着她一步步向前走去。   他早就说过,要把最好的给她。   这个“最好”, 皇后算是一个。   传旨的公公跪地,双手恭敬的将木盒托在手上,递到了许连琅身前。   木盒要更沉,李日帮她接过,将木盒盖口打开,和田玉白澈清透,触手温凉,近乎十斤的重量,将皇后这个身份一并压在了许连琅心头。   许连琅茫然眨眼,将凤印托在掌心,皇后的诸多权力她有什么稀罕的,她要的不过就是路介明一个而已。   她别开眼,将凤印重新放回木盒之中,手指脱离了透凉的和田玉,指头都发着红,她谈不上多开心,只是满心满怀的感动。   她松了一口气,旋即,掌心就出了密密麻麻的汗。   小腹间的坠痛更为明显,她心下似有所感,又突听殿外军靴齐齐踏地的动静。   她透过方圆形的木窗向外望去,一小队身穿蟒袍玉带的带刀侍卫朝乾清宫走来,在殿门口处停下步子,迅速四散开,成伞状围拢住乾清宫。   宫中四处皆有侍卫巡逻驻守,但这突然的围拢显然不同寻常。   细看之下,更有大队人马朝殿后位置跑去。   李日愣了一下,脱口而出,“皇帝的亲兵。”   许连琅扭头看他,“亲兵?”   她重复这个字眼,李日指着那群侍卫身上的图腾,“蟒袍,皇帝亲兵才有资格。”   这般人数的侍卫调动,还是身穿蟒袍的独独听从皇帝调遣的军队,已然让人大呼不好。   历代帝王皆有亲兵,到先帝时,又眷养了一批神出鬼没的暗卫。暗卫与亲兵都只听令于皇帝,除却皇帝以外,不受任何一方的制约,但也因其特殊性,并不会随意调遣。   上一次这样大规模的调遣还是先帝咽下最后一口气时,军队无主,也为送旧主最后一面,成当日之规模围拢在金鸾大殿各处,等待新主登基。   才不过六年,亲兵又一次倾巢而出,这次围拢住的却是乾清宫。   殿内的奴才肉眼可见的紧张起来,他们是经历过六年前夺嫡宫变之争的人,眼下的情形与当初又有那么几分相似。   都是莫名的军队围住宫殿四方,再有人破门而入,刀刀见血。   已有人交头接耳起,声音压得很低,还是传入了许连琅的耳中,太监特有的尖细嗓音说着这样的内容,一下子便就刻薄起。   “莫不是这突然册立皇后,前朝出了大乱子?”   “别说,这都多少年了,后位一直悬空中,突然冒出来个……这样身份的,前朝怎么允许。”   “别说前朝了,就是姝妃娘娘就不行。”   “陛下这莫不是真的被狐媚子住了,这也太突然了。”   ……   窃窃私语声一起,便就刹不住,殿外兵器响起几声交碰碰,冷兵器在阳光下磨碰出道道寒光,刺入人的耳膜。   殿内的小声议论声反而越来越大,生命受到胁迫时,人的胆子也就大了起来,种种猜测都围绕着这个刚刚册封过的皇后。   声声入耳,声声难耐。   许连琅看着越来越多的穿着蟒袍的侍卫围拢过,放在身侧的手无意识的攥紧了裙摆。   李日公公高声斥责:“都一一个的不要命了,皇后娘娘也是你们敢置喙的!”   他颇有气势,又是一副滑头样,干瘦的猴子般的身板,左额上的那颗大痣随着他的面部表情而耸动着,他一开口,那些低声耳语的动静便瞬时间湮了下去。   许连琅扭头看,又是跪了一地,低垂的头颅之下不知道又是什么样的表情,她暗自摇了摇头。   许连琅朝殿门走去,婢子交头接耳间传出的话她又怎么会不知道呢,就是因为她知道,接过凤印之后,除却感动之外,该有的欣喜都换为了担忧。   他的旨意颁发到自己这里,中间又是经历了多少的反对。   如若这样的皇后身份给他带来了这样的麻烦,她真的宁愿不要。   她步伐很快,乾清宫的朱红大门肃严端正,每一处都是精细,不见丝毫的漆皮卷边,上好的木料磨制的处处光滑,她突然不合时宜的又想到耸云阁的那扇门。   常年的风吹雨淋,又无人维护,漆皮剥落,斑驳不成样子,若是没看好,斜插而出的倒刺就会在手上留下道口子。   见不了多少血,却可以疼个好几天,最后又在愈合的皮肤上留下一道久久不能消去的疤。   在耸云阁的日子也是苦的,吃不饱穿不好,事事亲为,还有旁的人处处为难,但较之今日,她却觉得当初的日子反而是好的。   今日天光大好,骤然热起来的温度带着一种炙热的灼烧感,一门之隔,外面除却最开始的那几声动静之后,迅速沉静下来,她抓紧把手,试图向前推开。   还未推开一个口子,就听到外面又突起了一阵剧烈的熙攘声。   金簪散落一地,华贵的裙摆垂地,女人被太监架起,昏迷状态下身体都是软的,脚尖在青石路面上点滑,亲兵围绕四周,朝着最西面的方向走去。   后面稀稀拉拉跟了一众哭天喊地的奴才,有几位许连琅十分面熟。   是舒和郡主一直带在身边的家臣。   所以,刚刚那是……姝妃娘娘。   许连琅并不敢确定,她目光变幻,急切的想要看到那张脸,她提起裙摆,手按在门上,刚要推开,却推了一个空。   门由外向内打开,在许连琅用力之前,她光洁的额头已经碰触到一片硬挺的布料。金线银线绣制而成的图案,颇为硌人。   “还是吵到你了?”   语气中是不可言说的厌恶,又带着几分自我埋怨,“不会再有事了。”   她的手腕被人攥住,旋即落入了一个怀抱。   拥着她的人还是晨早的那一身龙袍,在阳光的照耀下,额发上有亮晶晶的光点,许连琅抬手去碰,摸到了些许的汗液。   想来他过来时,走动的十分急切。   路介明与她分隔开距离,动手褪掉硬挺的龙袍,只剩下一件软袍,才又重新将她拥进怀里,他无限眷恋,怎么也黏不够她。   抱着便也就不撒手了。   许连琅的注意力还是在越发嘈杂的殿外,殿外出现了兵器交刃的动静,更有奴才惊恐的喊叫声。   过于尖利了,饶是许连琅万般试图镇静下来,还是不受控制的抖了一抖。   路介明将她抱的更紧了,他将她的头按进了自己胸膛上,手顺势捂住了她的耳朵,“再忍一下,阿琅,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了。”   他目光望向窗外,他身姿挺拔,可以清除的看到殿外的对峙。   他缓缓挑起瘦削的下巴,唇角的笑意越来越大,忽然露出一个谲艳到了极点的笑容,   在许连琅看不到的地方,他指骨捏得吱吱作响,好似要碎开般。   他是给过他们父女生路的。   只是,他们千不该万不该,将念头动到许连琅身上。   那双狭长的凤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   姝妃意图谋害皇后,打入冷宫。   荣亲王为救独女,在宫中意图行刺,就地伏法。   他将吻落至许连琅的发丝,鼻尖嗅着独属于她的馨香。   荣亲王的那些小动作他都看在眼里,无论是勾结边域势力还是私养军队,抑或是纠连六殿下旧部,他的每一步动静路介明都知晓。   荣亲王的谋逆之心,路介明一直都知道。   早在六年前,他将魏姝凝嫁给自己时,路介明就已然知晓了他的全部计划了。   无非是等着女儿诞下皇嗣,就发兵,取而代之。   他纵着荣亲王,容着荣亲王,甚至于给了开了便宜。许连琅没醒的那几年,他也曾彻头彻尾的放弃过,一度给了荣亲王下手的机会,他想,江山改姓,在自己手里丢了也没什么。   他是在养虎为患,养着这头老虎在有朝一日吃掉自己,好让自己在地下尽快与许连琅团聚。   他身上担当着家国大义,他每每自杀时,紧要关头一头扎进死亡的边界时,又总是想到许连琅。   想她对自己失望,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厌弃。   他少年时,她就教导过自己不能乱杀人,更不能因着泄私欲杀人,后来,她走了之后,他一度杀红了眼,一个个人倒在自己面前时,鲜血洇到他的鞋底时,他总是在想,自己做的再过分些,会不会许连琅就看不下去回到自己身边了呢。   久而久之,他着魔一般的欲念冷了下来。   杀的人多了,也不见她回来,反而开始惧怕,害怕她是不是因为对自己彻头彻尾的失望了,而不愿意再见自己一眼。   他就在这两种念头的拉扯中,捱了六年。   他对做皇帝本无兴趣,荣亲王这么想要,他真的不介意他拿去。   只是,谁叫他们动到了许连琅身上。   乾清宫的事都逃不过他的眼睛,那致幻香料听的他惊心肉跳。   他根本不允许他千辛万苦找回来的阿琅再受此伤害。   殿外银光一闪,一把细小刀片,准确无误的划破了荣亲王的喉咙。   鲜血洒了一地,染红了这场暮春最晚飞起的柳絮。   亲兵退后一步,看向乾清宫窗户上被刀片割出的形状,首领朝那个方向抱拳,透过狭长的缝隙去看,看到了男人眯起的眼。   他当即托着荣亲王的尸身离开,也不过片刻的功夫,一切都恢复到了平静。   自古帝王多无情,臣子多无能,一场围剿,不过是在眨眼之中,第二日就会被所有人遗忘,不管死去的人身份多高,皇权面前,终究是蝼蚁。   不过也只是一份口谕,令他进宫,宫门一闭,门闭人没。   帝王手中的权力总也是被百姓群臣口舌言辞,身前身后名限制,人人都想做个贤君明主,讲究证据,讲究天下信服,杀人问责,杀人问罪。   但你看若不理会这些身前身后名,办事会有多简单。   很早之前,路介明就知晓了这个道理。   荣亲王总是低估了他,以为他真的会如他父亲一般,为名声所累。   他什么都不要,只要许连琅。   他松开捂着许连琅的耳朵,“没事了。这次真的没事了。”   许连琅从他怀中钻出脑袋,她指着外面,“那是出什么事了……”   路介明眼眨也不眨,轻描淡写,“无关紧要之人罢了,不用去理会。”   他扬起唇,眼里神色几经轮转,最后尽是快活的神色,抬手将她横抱起,放置到了最近的圈椅中。   他蹲下身,手臂绕着她并拢起的双腿环住,嘴角的笑意一直没有压下去,笑痕堆在眼角,看上去又带上了几分少年人才会有的气质,“开心吗?”   他笨拙的勾着她的发,尝试着打个小小的结。   少年人才会不顾一切,将满腔深情纵意给个干净,毫不保留。   少年人才会一身孤勇,不问未来,只要她一个笑。   瞬间,许连琅便就明白了,他所问的“开心”到底是在问什么。   许连琅看着这张满是少年神采的脸,有些木讷,鬼使神差在他的目光中慢慢点了点头。   “我知你不在乎皇后的位子,但我想给你。阿琅,我有的不多,能给你的也不多,”他有几分踌躇,又略显为难,为自己拿不出的东西而略显羞赧,过了一会儿,他又接着说,“你莫要嫌弃。”   “我想给你的太多了,但我有的太少了。”   许连琅低头看着他,二十二岁的男人风华最盛,凌厉的像是一把锋利的长剑,疏朗眉目间原本的清冷,已然被强烈的喜悦冲了个干净。   她是没想到的,他会这般高兴。   他给了她最好,她不该不高兴的。   于是,她说,“开心,开心成了你妻子。”   不知道是哪个字眼取悦到了他,他笑弯了那双惯常冷冽的凤眼,弯弯的一双眼,含情温柔又脉脉。   他一把将她抱起,朝着床榻走去,床幔重重叠叠,入目皆是绯红色的旎旖。 第108章 阿琅,我们这样,不行吗 她的小皇子是……   许连琅还未完全反应过来时, 路介明就已然附身将她抵在床榻之上,他的手横在她的脖颈之下,另一只手按在腰间。   天旋地转之间, 身体被他密密实实压在了身下。   男人用手撑着身体的重量,生怕压疼她, 但那双凤眸却是又湿又沉,呼吸烫的吓人。   他的吻急风骤雨般落下,许连琅被他牵引着所有的感官。   她在亲吻的间隙朦朦胧胧的想, 她的小皇子是忍了多久,这吻能凶成这样。   唇舌最是柔软,柔软之下, 像是蓄着无尽的力气,在她的身上滚上一层又一层的战栗。   发间的梨花簪子被扯掉, 墨发铺散在枕间,搭盖住她一半雪白的肩头。   “介明,那个……”她吸了口气, 话还未出口, 又陷入到他蘸满了温柔情丝的眉眼之中,一时语塞。   路介明的指尖放到了自己的脑后,发冠跌落在床榻,与此同时, 他的长发尽数披散了下来,与她的纠缠到了一处。   他真真是在对待这种恋人相处方面颇为单纯可爱了。   非要揪起两撮发丝,缠绕在一起,打成个结不可。   虽说结发为夫妻,倒也不用这样频繁。   他的行为幼稚又可笑,他却偏偏乐此不疲。   他将那两缕发缠绕好, 又目光灼灼望过来,“阿琅,我们这样,不行吗?”   他脸颊泛起淡淡的绯色,一声轻呢般的声音含混不清,撒娇撒痴的很。   男人在这方面,总是精力充沛,强硬且不容拒绝的,但路介明显然不同一般的男人,或者说,这个男人面前的女人并不是一般人,可以让他做出无条件的妥协,情爱这档子事,他的感受在许连琅面前不值一提。   于是,在许连琅犹豫之后,他便迅速爬起了身,那一身纵火焚身的渴望顷刻间被压制下了。   他撑起手臂,先是帮许连琅将凌乱了的衣衫重新拢好,甚至于妥帖到了衣衫上的每一道折痕。   他背对着许连琅坐在床榻边缘,修长的手指将自己松散的衣衫又重新系好,在这过程中,他又往下看了一眼,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这几年,他身边美人无数,不是没有胆大者爬上他的床,更有甚者,已做出取悦之举,但无一例外,他都起不了丝毫兴趣。   他这六年寡淡的厉害,这几日,像是要将那寡淡之下隐藏的烈火岩浆一并补回来。   他背对着许连琅坐了好一会儿才稍微不那么明显,他一向不是过于急切的性子,更是不急于这一时一刻。   他唇角的笑意依然挂着,他道:“我们慢慢来,是我心急了。”   他自嘲了一声,二十有二了,怎么在她面前还跟小孩子一样,火急火燎的模样也不知道会不会招惹她厌倦。   他们在一起还没多久,他就已经开始患得患失,怕他厌了自己,倦了自己。   “阿琅”,他喉结滚了一滚,手指在唇上摸了一下,“你都不知道,我有多高兴。这样的场景,我连做梦都不敢想。”   他的嗓音很哑,字句之间,毫不隐藏的笑意慢慢荡开。   背后的女人久久没有回声,他诧异回头,看到许连琅一张苍白如纸的脸。   她从白日开始小腹就隐隐作痛,她隐约觉得是月信,她重生不过两月余,第一个月时月信并没来,她便就算不准日子了。   今日这种感觉太过于明显了,刚刚亲昵之间,又察觉出了些许湿黏,所以在路介明千钧一发之际喊了停,她当然看到了男人因强力克制而泛红的眼角,她正欲解释时,一阵猛烈的疼痛从小腹中涌来,像是腹间被人生生插了一剑,剑在伤口处搅动,五脏六腑都在极速往下坠。   她闷哼了一声,咬住唇,才被暖好的手脚又凉了下来,她本就体寒,先前月信来时,也是疼的,但从未像今日这般,疼成这副模样。   她肩膀颤抖着,裙衫上的红色血迹扎眼极了。   她唇上瞬间没了血色,她的手死死的按在小腹上,看着面前男人的靠近,她还是咬牙说了一句,“你别担心,就那个,女人每月的那个,太正常了。”   “我不是不想与你……只是这种情况实在是没办法,”她眼中显出浓浓的歉意,手捂在小腹上急急喘了一会儿。   路介明当即明白过来了是什么,他撩起被子小心的盖在她身上,“等我一下。”   他连一瞬的慌神都没有,有条不紊的吩咐守在殿外的太监去叫御医,他话语压得很低,许连琅在疼痛中昏昏沉沉,耳朵里嗡嗡的,听不清他到底跟太监说了什么。   等到他再次来到许连琅床边时,已经挽起了袖子,端了一盆热水,又重新掀起被子,往她小腹间放了一个汤婆子。   汤婆子被用绢帕小心的包好,直接落在皮肤上,温度正合宜,他的手搓热了才又重新伸过去,为她揉着小腹。   很奇怪,他竟然对此事颇有经验。   许连琅疼的昏沉中,仍然撑起精神看他,看他紧紧抿起的唇角,他长相本就便清冷,如今板起脸来,更是带着生人勿近的磁场。   但他放在她小腹上的手,又是那般的温柔。   无端的,许连琅想到了什么,再又掀起眼帘看他时,看到他紧绷起的脸部线条,缓慢的说,“我本就体寒,与那次落水无关的。”   果不其然,她说完这句话,看到男人稠密长睫遮住的眼底的痛色。   许连琅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难怪他会这般了解女人来月信时如何做能缓解,想来是将她冬日落水之事与自己此番的疼痛联系在了一起,他将落水怪在自己身上,一心想她来月信时好受些。   他总是对自己抱有极大的愧疚,这一点,许连琅一直是知道的。   若说两件事毫无干系,他听了也不会信,她的确是从那次落水之后,体质越发寒凉的,但她不愿意他一直因这件事陷在自责之中。   他已经毫无底线的在迁就自己了,她更是不能毫无限制的借着他的迁就任性。   但她实在是疼的厉害,说话时都费了极大的力气,反而喘的更厉害,路介明的面色也就更加难看。   许连琅索性握住了他放在自己小腹上的手,她的手指伸入他的指缝中,捏了又捏。   路介明在床榻边蹲下,将吻落在她被汗濡湿的额发间,“我知你喜净,衣衫等一下再换,等你缓一缓,稍微擦洗一下。”   这一折腾,就折腾到了天亮。   许连琅在天光大亮时才睡着,她睡的并不安稳,尽管是在睡梦中,手依然捂住腹间。   许连琅体寒,身子骨在早年间那次落水就有损伤,那六年的冰棺修养更是伤害个彻底,那老御医磕磕巴巴,抖成了个筛子,“皇后娘娘身子亏损太厉害了,体寒难受孕,并且……并且床·事也要尽量减少。”   路介明陪了她一夜,眼眶完全是红的,凤眼里藏满了红血丝,他疲惫的合了会儿眼,将她揽进了自己怀里。   刚闭上眼,就是茫茫白雪和结冰的冰面,许连琅在里面挣扎,寒水刺骨,将她身体上的温度一并夺了去。   他抱着她,求医无门,求到太傅门下,又听到了太傅的那一席话,他说,“进宫做那最高位上的人,才能护住自己想护的。”   但真的坐到了高位之上,天下大权都在自己手心时,怎么还是保护不了她呢。   那些过往的伤痕从来没有放过过他,在他以为自己可以触摸到所谓的幸福美满的边角之后,又将他击落。   从天堂落到地狱,不过也只是一瞬间而已。   他睁开一双狭长眼,将头放到许连琅的肩窝处,这一路走来,他好像什么都没错对过,自以为的为她好,往往是害她最深。   廊庑间悬挂的银铃,在细弱微风的吹拂下,清脆的响,在京都边郊重山的另一端,四儿腰间的小铃铛也发出几声闷响。   渊齐好奇的打紧,抬手就将那铃铛扯下,吊在手指间把玩。   四儿这一路走的精疲力尽,他踢踏着鞋,裤脚边缝都是泥点子,脸蛋子被晒的发疼,他手边牵着的枣红马晃着尾巴,他揉着发胀的小腿,回头去看已经在平坦石面打坐的清远大师。   清远大师闭着眼,脸上的皱纹纹路都是舒坦顺和的。   他们自五行山出发,行了大半个月,才终于走到天子脚下,京都边郊。   清远大师亦走亦停,就像是他下山之间说的,不急不急,一路上任何新奇的玩意儿都能被吸引了目光,渊齐这个小和尚更是玩心重,拉着他要吃那些荤腥之物。   小和尚年纪小,他哪里敢,正想找清远大师告状,回头一看,大师已经率先往嘴里塞了一大块鸡肉。   四儿看的目瞪口呆,他看看清远再看看渊齐,突就明白了所谓的“有样学样”、“上梁不正下梁歪”。   清远大师也是□□凡胎啊,不知道这样大口吃肉,佛祖会不会怪罪,四儿心中无限愁苦。   四儿只觉得这一路上对僧侣固有的观念都被颠覆了,马不让骑,说是众生平等,那鸡肉为什么能吃的这么欢。   鸡就不配平等吗?!   他一路上腹诽众多,但如今马上进入京都,总算是见到了曙光。   眼看清远大师打坐结束,他一屁股蹲坐在清远大师脚边,揪着清远大师的衣角,可怜唧唧,“大师,我们进皇城吧,我家姑娘等不及啦,您就绕我一命吧。”   “再晚下去,我这条小命就没了。”   清远大师垂眼看了他一眼,复又眯起眼睛看了一眼皇城防线,“大燕”的锦旗招展,城墙之上的将士铁甲在眼光下反着光。   清远默然定了定,揉着渊齐的脑袋,“好了,时间到了,我们进去看看许姑娘吧。” 第109章 完结章 我们该有个孩子了。   月信期也不过才七日而已, 纵然是疼,也可以熬过去,许连琅忍过那七天之后, 又深以为自己还是一条好汉。   但显然路介明并不这样以为,上好的人参补药不要钱一样的送到椒房殿。   是的, 最近这几日,许连琅搬去了椒房殿。   终于离开了乾清宫,许连琅为自己有个单独的空闲而着实松了一口气。   这口气还没有松到头, 路介明就带着一众奴才过来了,连声招呼都不打,奴才们就将他日常衣物一并带了过来, 是要常住不走的样子。   当时许连琅与李日正在煮茶,两个人都没什么闲情雅致, 对煮茶更是一窍不通,上好的碧螺春在她手里淡如白水,她却喝得津津有味, 并且邀请路介明品尝。   路介明接过杯子, 杯口氤氲的白汽模糊了他的眉眼棱角,清冷的骨腕线条因他的动作越发明显。   许连琅看着这一众他带来的太监在她殿内四处摆置物件,她支着下巴,手指顺着他的腕骨滑下, 男人的肌肉坚硬有力,她占便宜不够,嘴上却满是嫌弃,“哪有你这样做皇帝的,皇帝啊,三宫六院, 要住就住乾清宫,来后宫都是为了唤人侍寝,你与我同住算什么啊。”   她眼睛里带着狡黠的笑意,心里乐开花,嘴上却抱怨着不满,一边说这里不放便,那里不合适,最后又将朝臣搬上来,又拿自己被说“狐媚子”的事说。   许连琅哪里知道,她这副眼尾弯弯,尾音调子翘起的模样,与那狐狸又有什么两样。   路介明压不住笑,附身朝她靠近,见她把玩着自己的手,便将另一只手也递了过去,任她玩耍,“朝臣总也是废话多的。朕与皇后同住,有什么不可的。乾清宫自阿琅搬走之后,实在是冷清。”   荣亲王一事,他杀伐果决,让一众朝臣人人自危,册封皇后之事,就算是再不妥当,也没人敢置喙了。   路介明品了一口茶,将杯子放下,斜斜地勾起嘴角,自荐,“我煮茶还行,你可以考虑考虑。“   他这样说着,便就要挽起袖子,提起铜壶捻起茶叶,煮起茶来。   许连琅不许,将他的两只手放在自己膝上,“我才不考虑,我又用不着日日喝茶。”   她低头细细去看他的手指骨节,指腹一寸寸摸着他的肌肤,摸到茧子伤痕处,就好一通揉搓。   这段时间,许连琅总是喜欢这样做,像是要将他身上的伤痕通通揉平不可,她是没想过路介明身上的疤会有这么多的。   她目光越发柔软,驳了他,又为他找好理由,“你若是想住也不是不行,”她声音越发婉转蛊惑,“本宫殿内就只有一张床榻,你若是想与本宫同住,就得为本宫暖·床,可否?”   她索性起身,一手勾住路介明的脖子,顺势坐到了他腿上,他长腿弯曲,在衣袍下并拢,扶住了她的腰。   她轻轻朝他的耳垂哈气,“本宫不缺煮茶的小厮,缺暖床的皇帝。”   她说完,自己先是忍不住“咯咯”笑起来了,笑完之后,又将下巴放在他的肩膀上,问:“行不行啊。”   尾音拉的长长的,小狐狸黏腻腻的撒着娇,一双杏眼狡黠的发着光。   没道理不行的。   但路介明却迟迟没有回复,她松开勾住他脖颈的手,去看他的脸,看到了他微蹙的眉。   她“唉”了一声,有些颓然,拍着自己的肚子,“我不疼了的,你别憋着了,对身体不好。”   路介明听她这话,都要被气笑了,安慰性的将吻落在她的眉心,“只是这个月过去了,下个月还会疼,阿琅,你别急。我没憋着。”   许连琅从他怀中跳出,叉着腰哼闷气,无处发泄,踹了几脚凳子。   怎么就是她着急了!是谁夜夜出去浇凉水,而后浑身冰凉不敢抱她,自己哆哆嗦嗦在床边坐一宿的。   又是谁有那么大的反应,气息重成那样,猩红着眼不敢发泄,只能按着她吻,无意识的蹭着她。   都憋成那样了,还狡辩!   许连琅有点生气,她都这样盛情相邀了,人家拒绝的那样干脆,真的是很没面子啊。   许连琅气了一整天,用晚膳时,路介明在前朝忙,来不及陪她,却还是记得叫身边的太监将汤药端了过来。   那太监年纪不小了,一张方脸宽鼻,笑起来,慈祥异常,他将托盘高高抬起,“娘娘,陛下说了,要奴才盯着您喝了,还有,”他眼睛瞥了一眼桌上的菜食,“这道菜,您还是撤掉吧。“   许连琅看他随行的太监端走的那道菜——特意让小厨房做了的烙面皮,许连琅蔫了。   路介明管她管的严,一丁点凉的都不准碰。   许连琅是个嘴馋的,本想稍微尝一点,今天刚有这个念头,就被抓包了。   那太监看她那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不置可否的笑了,“娘娘别怪奴才多嘴,娘娘养不好身体,陛下就一日不得安眠,咱大燕啊,还少一位嫡子呢。”   他语气温和,带着气音,像极了长辈推心置腹的规劝。   “陛下啊,总是愧疚着,他这般管束着您,他自己也心疼,但他没有办法,老奴看在眼里,就希望两位主子好好的。奴才多嘴了,娘娘莫要怪罪。”   这天夜里,路介明并没有来椒房殿,她睡不着,想他这个人,也想他的怀抱。   正儿又病了,白日里也不知道为何着了凉,夜里发了烧,贤嫔说他闹着要找父皇,便派人过来请。   那时路介明再陪她下棋,黑子一路,拦腰围堵白子,许连琅便想耍赖毁棋,她还没有毁成,贤嫔娘娘就来了。   许连琅捏着白子的手一顿,注意力落到了跪在远处的贤嫔身上,贤嫔较初次相见,变化很多。   她言微语低,说是大皇子服过药,不肯睡,吵着要找父皇,吵了两天了,嗓子都哑了,她实在是没办法了,才冒死求到了圣上面前。   许连琅突觉手背一暖,路介明的手引着她将白子落了下去,“下这里,你才能赢。”   他抬头看着她,含笑的眉眼落在她身上,而后看也不看贤嫔,道:“正儿不肯睡,就让御医开些安神的药,喝下去,就肯睡了。”   贤嫔闻言,惊慌失措,“陛下,正儿还小,喝不得这些药的。”   许连琅想,安神药喝多了的确是不好,路正年纪的确是还小,但……她抬头望见他的眼中,准确无误的捕捉到了他那一闪而过的犹豫。   许连琅微不可闻的嗯了一声,她打了个哈欠,“我困了,不下了。”   她说着,便从软榻上起身,绕开贤嫔,径直进了内殿。   她躺在床榻上,听到床幔外脚步声起,他似乎是在那薄薄一层的帐幔前站了一会儿,始终是没有掀开,又听得脚步声再起,听到了庭院中婢子齐声的“恭送圣驾”的声音。   他明明是想去的啊。   许连琅一点点都不困,她闭着眼睛酝酿睡意,怎么也睡不着,索性披起衣服出了殿。   气温一日日升了起来,夜里的风都带着一股热浪。   饶是如此,许连琅还是裹紧了衣衫,她手脚还是惯常的冰凉。   椒房殿的□□院有个小花园,这个季节,正是百花齐放的好时候。   宫女手中的宫灯雕花在月光下的青石板路上投下道道斑驳的影子,宫灯照亮的那一片区域,旁从穿插出了不少花枝。   许连琅亦步亦趋的跟在领路宫女身后。   一路从椒房殿后的庭院穿行,牡丹花开的正盛,椒房殿的牡丹绕园开,有宫女说是以往这个时候,先皇后就会在椒房殿举办赏花宴,宴请众位嫔妃赏花。   许连琅搬来椒房殿后,也有身边宫女旁敲侧击问过,问她要不要办宴,借此见见宫中各位嫔妃。   许连琅想都没想,便就拒绝了。   先不说她这半路杀出的皇后能不能压得住皇后的场子,就是说看那些路介明的女人,她也觉得头疼。   尽管这些女人他都没有碰过,但她们到底在名义上仍然是他的女人。   看那些莺莺燕燕,真的是给自己平白增添烦恼。   越走越深,她脚下活动开,更是不困了,她不知想到什么,停住步子,问道:“正儿是随着贤嫔住在宁寿宫吧。”   宫女为她拨开树杈,“本来皇子这般年岁该去乾东五所了,但咱陛下惦念皇子,还是将殿下留在了贤嫔娘娘身边。”   许连琅沉默了几许,“本以为他会觉得小孩子麻烦,没想到也会这般疼爱。”   宫女笑道:“奴才们都瞧清楚了,陛下是喜欢小孩子的,大皇子刚生下来时,便是陛下亲自照看的,有一段时间,皇子闹腾,一到陛下怀里就安静了。”   许连琅勾了勾唇,“你再多说与我听听。”   宫女自然应声。   这小宫女是个话痨,主子爱听,她讲的更加起劲,许连琅为她斟茶倒水,说得她口干舌燥,直吞口水。   路正是个性子活泼的孩子,路介明一手带大,孩子也实在是黏他,有一段时间,甚至于到了除却他上朝时辰以外,怀里都有这个自顾自玩着的小孩子。   她知这孩子是小十七的,小十七又因他出事,只留下这个独子,这一条血脉,他疼爱自是理所应当。   她只是没想到,他会这般耐心悉心对待一个孩子。   “陛下看上去真的喜欢孩子。”那宫女说得眉飞色舞,“娘娘的孩子,还不知道陛下会喜欢到什么程度。”   许连琅这句话戳到痛处,嘴角的笑意险些要挂不住。   这句话在许连琅心中埋下了个种子,一日晌午午睡,路介明和衣搂着她,他近来因边域疆界的纷争忧神,累的厉害,不一会儿,呼吸就平缓下来。   许连琅窝在他怀里,稍微动了动,就见他皱起了眉头,放在她腰上的手臂更加用力,他低声道:“别动了,乖。”   许连琅不敢动了,路介明总是怕擦·枪·走火,晚上根本不肯与她同床共枕,只有午后的小歇才肯这样和衣抱上一会儿。   他身体多难受,她纵然不能感同身受,也是可以猜上几分。   她吹了口气,吹动了他长而疏的睫毛,“介明,你想要孩子吗?”   她本就是想要趁他睡梦之间神智不甚清楚时问出些实话来,却没想到这么一说,他眼里的神思反而猛地清明了。   他眨动眼睛,凤眸一片清明,定定看了她一会儿,道:“不喜欢,不想要。”   干扁扁的两句话,许连琅一口气不上不下,伸手捏住他尖翘的鼻子,“骗子,你这个小骗子,尽说谎话。”   他越是这般,落到许连琅眼中,就越是证明,路介明喜欢孩子,路介明想要孩子。   她这么说,是因为她没办法有孩子。   许连琅猛地闭上了眼睛,将薄被往上拉高,一把盖住了自己的脑袋,“睡觉!”   自那日起,许连琅就过了闷头喝苦药的日子。   太医院的药、路介明送来的补品,甚至于朝臣民间进贡的偏方土方,只要能治疗宫寒,她来者不禁。   她近乎魔怔,这样折腾了许久,来月信时依然是痛的死去活来,甚至于诱发了胃病。   吃什么吐什么,一度消瘦到刚刚重生的模样。   路介明心疼坏了,停掉了她的所有补药,她在他怀里生闷气,他就好脾气的一声接一声的哄,细腻温柔的吻落到她全身。   他说,“没关系,我们没有孩子也不要紧,不做那档子事也不要紧。”   许连琅胃疼,没力气生气了,心里却闷闷,不做那档子事,那跟公公有什么区别呢。   她不愿意让路介明做一辈子的公公。   事情出现转机时,是四儿带着清远大师进宫那日。   清远大师是恩人,路介明亲自款待,宫宴未开始之前,清远就来了椒房殿。   旅程奔波,四儿灰头土脸,脸蛋黑了一圈,但清远大师还是一副神姿高彻的模样,他安静无声站在殿内,见到许连琅后,第一句说的,便是:“值得他等六年,也值得他献出二十年寿命。”   许连琅浑身一震,脚步都踉跄起,险些跌倒。   还是清远大师伸手扶住了她,他目光慈悲,看她脸上涌出的惊诧、痛苦与悲伤,他淡淡笑了,“何必这样,二十年换回一个你,对他来说,稳赚不赔。”   “来,坐下,贫僧为你号号脉。”   许连琅久久难以回身,她早就该想到的,重生一事,逆天改命,哪里有这么容易。   却不想是他二十年寿命换来的。   她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着,咬牙缓解着心中翻江倒海的酸涩。   清远大师将放在她手腕上的手收回,见她这副模样,抬手点上了她的眉心,指尖的触温让她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   “施主,你与他之间,本就是这样的缘法,他欠着你,走完了前辈子,他用二十年来偿还,将后半辈子给你。互相亏欠,才得此缘分。过去的就过去吧,你何必为过去之事神伤。”   “那二十年对他来说又算什么,若是你醒不来,他缺的就不仅仅是这二十年了。”   清远大师的手指张开,掌心上移,触上她的发顶,“缘起,缘落,靠神不得,得靠自己。”   他声音娓娓而叙,“很早之前,神佛就提醒过你,你一意孤行,陪他至今,如今也终于等来了好结果。”   许连琅慢慢睁开眼,“是那耸云阁的神像。”   “嗯,那尊大佛的脚下的孩子,曾经试图点醒过你一次,还记得当初身上的抓痕吗?神佛早有昭示,神佛怜悯众人,但却救不了任何一个人。”   “是你救了她,他又救了你。”   “好孩子”,他称谓慢慢变了,“这是我给你们的贺礼。”   清远大师只在宫中逗留了一日,他与许连琅说了什么,谁都不知道,他留下了一份药方,许连琅日日喝着,从盛暑喝到冬至。   庭前红梅花开的时候,许连琅拉来路介明剪花束,她身上披着大氅,白狐狸毛领子让她那张脸更显娇艳,她面色似雪,唇色似梅,抬起手要他抱着去剪最高的那一株梅。   路介明低头看她,黑眸子里尽是她,他微微弯下腰,揽住她的腿,托起她的臀,复又笑了一声,“阿琅今年长了些,也重了些。”   许连琅不高兴了,还来不及发作,他就已经将她一把抱起,实现上移,她轻而易举俯视他。   这个角度看他,他微微仰着脸,她可以轻而易举的看到他微微攒动的喉结、柔和的目光和细薄润挺的唇。   许连琅变了心意,她一手扯住那枝开的最盛的红梅,一手捏起他削瘦的下巴,她道:“也更软了是不是,好不好抱。”   肉眼可见的,路介明的那孕着两池子温酒的眼,遇火燎原,他放在她身上的大掌微微用力,粗粝宽大的手掌像是直接触碰在那块皮肤上。   刹那间,腰背便麻了。   但这远远不够,许连琅俯下身,凑近他的耳边,“清远大师说,喝完最后一副药就可以了,今日清晨药罐净了,介明。我们进去,今日换了新的被褥了,你试试?”   “今年你生辰,我准备了个贺礼送你。”   一句话隐晦又狎昵,热切又热火。   路介明猛地将她扛在肩头,大步朝殿内走去。   风光旖旎间,许连琅攀住他的肩头,“我们该有个孩子了。”   ————————————————————————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