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重生后成了暴君朱砂痣》 作者:起跃   文案:   十六岁那年,北凉公主穆蓁为了白月光萧誉,一人单骑千里寻夫郎,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临死前终于明白,这块淬了毒的冷玉她捂不热。   再睁眼,穆蓁回到了北凉,不再提及那人。   陈国人人都知暴君萧誉篡位而上,生性残暴,眼里只有权势从不讲感情,却在登上皇位势力逐渐扩大时,贸然北上,以皇后之位求娶北凉公主。   北凉宫人指了一下远处临时搭建的营帐,“想娶公主的人都在里面。”   萧誉望了一下那密密麻麻的营帐,心脏骤然揪住,回忆起前世种种辜负,转身扎了进去。   进营帐后:   萧誉:“那花孔雀是谁?”   属下:“贵妃侄子,殿下的青梅竹马。”   萧誉:“送汤的是谁?”   属下:“侯府世子,已多年倾心于殿下。”   萧誉:“殿下屋里出来的是谁。”   属下还未答,萧誉已从椅子上起身,内心如灼灼烈日焚烧。   之后,一向谦让有礼的和谐后账,突地被搅的天翻地覆,账内世家公子死的死伤的伤。   就在萧誉赢过了所有人,自信的站在穆蓁面前时,却见她目光淡淡地从他脸上略过,笑容灿烂地朝着他身后唤了一声,“赵大人。”   双重生,火葬场。   一句话简介:一心搞事业,转身媳妇没了。   立意:重新做人,一切都不算晚。   内容标签:破镜重圆 天作之合   主角:穆蓁 ┃ 配角: ┃ 其它: ================ 第1章 前世   腊月深冬。   紫萝苑门前的一排栀子花,枯叶还未落尽,一场大雪过后尽数被埋。   门口有脚步声,今日又来了客人。   “如今你也当得上一声旧人了。”   “甘心吗?”   “当年南陈内乱,吴氏母族涉政,派陛下一个嫡子入北凉为质,穷途末路之时谁能料到他会回来推翻吴氏,登上我南陈的皇位,人人都说陛下是天之子,是上天赐给南陈的王者,却很少有人愿意去想,当年若不是公主你在北凉对他的庇护和照拂,万也没有今日的他。”   穆蓁身上搭着厚厚的毛毯,坐在半扇打开的窗侧前。   屋内光线阴暗,倒是外面积雪的光芒映在她脸上,能辨其容颜美艳绝色,闻言,一双如被白雪洗净的眸子,轻轻一动。   来人是虞贵人,虞贵太妃的侄女,萧誉的新宠。   这半月以来,到她紫萝苑落井下石的人不计其数,也就只有这一位说的话有些水平。   新人看旧人的笑话,她很了解。   虞贵人轻轻一笑,“其实,你也不容易。”   “身处异国的滋味当不好受,如今你又将自己逼到了如此地步,身旁更是没一人可信,虽是你个性使然,归根结底不过是因为一个情字。”   “你十六岁来南陈,性子嚣张跋扈,目中无人,不过也就那最初的半年罢了,旁人都道你不懂规矩,却很少有人察觉,后来的这两年,你为了能让自己的名声好一些,费了多少劲,又忍了多少气。”   “但都没什么用。”   “如今姐姐也该明白即便是恩情也经不起折腾。”   今日这趟虞贵人没白来,句句诛心。   半月前,自己差点将她掐死在雨里,萧誉也是这么对她说的,“你于朕有恩,朕不会拿你如何,自今日起,朕不想再见到你。”   她如众所愿地尝到了苦果。   也怨自己初来南陈时太嚣张,如鱼到了海,以为萧誉是南陈的王,那她就是这个宫里的王,她骄傲得意,用尽一切手段断绝后宫的女人接近萧誉。   日子久了,所有人都怵她。   这几日‘客人’不断上门,她才得知,她们都在等,等到她的锐气被挫败,等到她的希望破灭,从失落到绝望,终于意识到自己并非是个特殊时,再由一人前来唤她一声,“姐姐。”   彻底将她拉入她曾经最瞧不起的那团泥潭,自己溺死自己。   虞贵人起身,声音一挑,“原本姑母劝我将来若是生了孩子,便过继到你名下,借你贵妃的身份用用,如今看来,也不需要了,有本事你还是自己生吧......”   窗外起了一阵风,飞雪扑面而来,屋子里一阵猛咳不断。   虞贵人满意的离去。   身后的房门关上。   没过一会又被闯开,阿锁急急忙忙地跑进来关了窗户,双目通红地跪在穆蓁跟前,“娘娘,奴婢就这去求陛下,给娘娘请太医......”   “我没事。”穆蓁拉住她,“扶我躺会儿。”   阿锁只得扶她到了床榻,埋头掖被角时,穆蓁突地问了一声,“阿锁,我们还能骑马吗?”   阿锁猛地点头,“当然能,等雪一停,娘娘的风寒也好了,咱们就出去骑马,到时候咱从康城骑回北凉,陛下和太子还在北凉等着娘娘呢,他们见到娘娘,一定会很高兴......”   “好。”   **   穆蓁的头有些沉,睡了一觉。   也没怎么睡踏实,迷迷糊糊之时,感觉有人坐在了身边。   屋里好像点了灯。   应该是晚上了,下雪天好睡觉,这一觉睡完,到了晚上也好,横竖醒了也无事可做。   喉咙一阵发烧,穆蓁唤了声,“阿锁。”   床边坐着的那人没应。   穆蓁睁眼,才看到坐在她床边的人,是萧誉。   阿锁还是去求了人。   自己固然可恨,奈何有一个北凉公主的身份在,只要北凉不倒,他还是会来。   半个月不见了,穆蓁突然不知道该唤他什么,以前大多时候唤他,“誉哥哥。”有时,便是连名带姓,直接唤他萧誉。   穆蓁唇角动了动,终于找了个对的称呼,“陛下。”   萧誉依旧沉默。   虞贵太妃说,被贬的弃妃见了主子得行跪礼,他是皇上,她更得行礼,穆蓁从被窝里爬起来,才察觉身子有些重,手上一阵无力,额头也是一片虚汗。   “你有病在身,好好躺着。”   穆蓁似乎明白他为何来,救命之恩,当也以恩来还。   那就当还了吧。   “有劳陛下,我没事。”既是还恩,她就理所当然地接受一回,穆蓁往里挪了挪,正准备闭上眼睛,继续睡,萧誉却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递了过来。   “你要的蜜饯。”   红彤彤的蜜饯被摊开,灼人眼。   穆蓁的心口突地开始紧缩。   半月前,郢州的防御城墙竣工,萧誉亲自前去督查,反朝那日,赶上一场急雨,人马还在城门之外,就被她截停。   她钻进他马车内,摊开满是雨水的手掌,期待地看着他,“来南陈这些年,旁的我都习惯了,唯独惦记北凉的一口吃食,为了等誉哥哥的蜜饯,我午膳都没用......”   郢州离北凉近,北凉的东西贩卖必会售卖。   萧誉出发前,穆蓁托他带一些蜜饯回来。   离开故土三年,甚是想念家乡的东西。   萧誉应下了。   偷溜出来时,穆蓁还同阿锁说,等她带回去给她也尝尝,誉哥哥应该会带很多,到时候存起来,慢慢吃,吃上一月。   然而她伸出手好一阵了,萧誉两手却依然搁在膝上,没有半点动作。   穆蓁觉得不太可能。   直到萧誉亲口道,“忘了。”   那一瞬,心底窜出来的酸楚,是切切实实地失落过。   但她那时并不明白,他若当真愿意买,又怎么会忘记,她不罢休,说他不给,她就找兄长要。   兄长是北凉太子。   仗着兄长的威风,他到底还是弄来了。   心底的疼渐渐蔓延至喉咙,穆蓁压着嗓子,声音如常,“最近牙疼,吃不得甜食。”   良久,萧誉将手收了回去。   又是一阵沉默,谁也没说话,沉闷的气氛压的穆蓁有些喘不过气,半月之前她恨不得日日黏在他身上,如今他就坐在自己跟前,她又盼着他早些离开。   其实,她很有多话要问他。   想问虞太贵妃说的那些话是不是真的,他是不是骗她喝了避子汤,是不是真的不想要她这个北凉人,生下他的孩子。   但御昭寺的寿元大师,康城里的十几位大夫,都告诉了她答案。   她生不出来孩子,是因为她服用了避子汤。   而那日她唯一喝过的便是萧誉给她的那罐“补药”,不只那一次,每次行房后,他都会给她一罐,告诉她是补身子的。   她又何必问。   喉咙里的那股灼烧更胜了几分,穆蓁突地一阵胸闷急喘,跟前的房门被轻轻推开,阿锁进来送药。   药碗刚递到萧誉跟前,便听他冷声道,“为何不早禀报?”   阿锁“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穆蓁眸子一跳,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坐起了身,对着阿锁痛声道,“你起来。”   这一声像极了她之前的蛮横。   阿锁颤颤抖抖地起身,穆蓁这才为自己的失礼,对身旁的萧誉道了歉,“对不起......阿锁是我北凉人。”   许是看在她生病的份上,萧誉没同她计较,伸手从阿锁手里接过碗,递到了穆蓁跟前,“喝下去。”   黑乎乎的一碗汤药,扑鼻的药味,异常熟悉,穆蓁身子突地开始发抖,目露恐惧地往外一推,汤药洒了萧誉一身,本能地往后退,“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生孩子,真的不想生了,萧誉,放过我吧......放我回去,就当作我没有来过,好不好......”   她不想做什么皇后,也不想生孩子了,她只想回北凉......   她是北凉人。   他不要孩子就不要。   南陈的事说到底,和她也没什么关系。   虞太贵妃那日却告诉她,“你会有孩子的。”   “等虞贵人进宫生下孩子,就过继到你名下,你是北凉的公主,只要你人在南陈,北凉与南陈便会一直交好,当年陛下回南陈推翻吴氏后,国力损失巨大,朝中臣子唯恐北凉趁机攻入,惶恐不安之时你竟送上了门,谁也没料到会有这么好的事,你要闹便闹,怎么任性都可以,唯独不能怀我南陈的孩子。”   他们是要打算囚禁她一辈子。   一口急血突地涌出,穆蓁不知所措地盯着胸前的一片血污。   “穆蓁!”   “娘娘......”阿锁的呜咽声传来,屋内瞬间乱成了一团,耳边的声音太过于杂乱,穆蓁只听到了最近那句,“她怎么回事?你们不是告诉朕,只染了风寒吗?”   太医战战兢兢地进来,替她号完脉,身子抖如筛子,“娘娘怕是,怕是中了亡魂盅。”   亡魂盅......   穆穆蓁听阿锁说过,萧誉的生母周太后,便是死于其毒。   一旦发作熬不过一刻。   她终究还是将命送到了这异国他乡。   她来陈国三年,树敌太多,宫里的每一个人皆有可能下毒,脑子里瞬间涌上了很多事,然而腹中的绞痛已来得及让她多想,穆蓁只望向满脸是泪的阿锁,“阿锁......”   她若死了,阿锁怎么办......   她还没将她送回北凉。   穆蓁转头看着萧誉,知道时辰不多,“还请陛下顾念当年在北凉,我曾将你从鬼门关拉过一回的份上,务必要将阿锁送回北凉......”   她一死,阿锁多半也活不成。   若是父皇和兄长知道她在南陈所受的这一切,两国必会有一场战争。   她能想得到,萧誉和南陈的臣子定会想得到。   可阿锁不该为她陪葬。   良久,都不见萧誉答应。   穆蓁艰难地抓住萧誉的衣袖,“我能有今日,归根结底是我的报应,害我之人,定也是我之前有中伤于他,我这一生得罪过无数人,也让很多人伤心难受过,可唯独对陛下,我未曾有过半点伤害......”   胸口突地又是一阵翻涌,穆蓁不受控制地抽搐。   “你别说话。”萧誉抱住她,声音有些发颤,“朕再寻太医......”   声音渐渐远了。   许是临死之人,最容易伤怀,穆蓁望着萧誉那张急切的脸,仿佛又回到了在北凉时的日子。   她缠着他要蜜糖,要纸鸢,他嘲笑她,“都多大人了。”最后还是会给她送到手上。   她口渴了找他能要到水喝。   饿了找他能要到吃的。   走累了他会背她。   无聊了他陪她说话......   那十年间,他们有很多很多的过往,美好又纯粹,她以为只要两人有感情在,旁的事情再艰难也不过是过往云烟。   可南陈的这三年,又告诉了她,人世间路遥马急,人也会渐行渐远渐无声。   被幽闭最初的那几日,她还想过很多。   想着真有一日死在了他前头,她会对他说,“若我们还有下一次,可不可以换成是你,褪去身上的骄傲和自尊,奋不顾身地来爱我一回......”   可如今她不想了。   眼前渐渐模糊,穆蓁眼底,突地坠下一滴泪来,烙在她脸上,“萧誉,若有一日,你想起了我们的过往,不要觉得对我有所亏欠,你,还不起,我也不需要。”   她后悔了。   她不该去打开那扇关着南陈质子的宫门。   也不该为了他一句,“我在南陈等你。”便不顾父兄的反动,一人单骑千里来了南陈,没有嫁妆,没有婚礼,只带着一位婢女阿锁,入了他的后宫。   回想她这一生从落地起,便是一身荣华富贵,从未受过半点苦楚和委屈,然老天是公平的,让她遇到了萧誉。 第2章 重生   弥留之际,穆蓁心头到底还是有几分不甘。   黑暗坠的太快。   浮现在脑海里的遗憾陡然中断,不知过了好久,又慢慢地重聚,从一片馄饨中逐渐地清晰了起来,亡魂盅的余痛似乎还残留在身子里。   穆蓁膝下一软。   强烈的日光刺得穆蓁瞳孔一缩,不似是夜里的灯火。   也不是紫萝苑。   穆蓁晃了晃昏沉的头,还未瞧清跟前一切,身旁的一道人影扶住她,那人的脸慢慢的在穆蓁眼前放大,一双柳叶眉紧皱,面露焦急,“殿下?”   阿锁?!   穆蓁愣愣地看着她,脑海里的回忆跌至而来,恍若一个长长的噩梦,亡魂盅一旦入腹便是无力回天,穆蓁的眸子里慢慢地浮出了一抹伤痛,“他到底还是没放过你。”   也对,他怎么可能放她回北凉。   阿锁一死便没人知道她在南陈所受的一切,也没人知道她死了,等到南陈国力恢复,强盛到足以同北凉抗衡时,父皇和兄长才会得知她的死讯。   当初她告诉阿锁南陈比北凉还好,后来那样,阿锁从未有过半句怨言,她却没能将她送回去。   还让她陪了葬。   一股力不从心的无奈化作悲凉从心底涌出,穆蓁喉咙一涩,“对......”   话还未说完,突地被一道打砸之声打断,接着又是一声怒斥,“就让她跪!我北凉建国百年,朝政稳固,国强民富,用得着她去和亲......”   那声音由远而近,渐渐地清晰,异常熟悉。   这是哪儿?   穆蓁艰难地抬起头,几声蝉鸣声从身后的槐树上传来,眼前的白玉台阶,朱漆圆柱,殿门前倚立的宫人......   北凉?   穆蓁尚未归魂的神智,一点一点地被拉了回来。   怎会是父皇的晨曦殿?   还未完全弄清楚是什么状况,又是一道女人的声音传来,“陛下息怒,公主自小性子单纯,难得是个重情重义之人......”   “狗屁!”   穆蓁心头一颤,怔在了那。   父皇?   耳畔阿锁又唤了她一声,“殿下。”   殿下?   自从到了南陈,她便让阿锁唤她为“娘娘”。   穆蓁诧异地回头,这才发现阿锁身着北凉服饰。   膝下传来的阵阵刺痛,似乎并不是梦。   直到这时,穆蓁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头上烈日的灼热,没有死后无边的黑暗,没有作为鬼|怪的漂浮之感,跟前的一切都很真实。   一种荒谬却又除此之外无法解释的可能浮出脑海,穆蓁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切,心跳一下快似一下,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她好像重生了。   重回到了北凉。   劫后余生的欣喜夹杂着从噩梦中逃脱出来庆幸和悲凉,万千情绪涌上心头,穆蓁唇角微颤,分不清是在哭还是在笑。   从地上爬起来,穆蓁脚步踉跄地上了白玉台阶,身旁的阿锁吓了一跳,忙地跟上,“殿下......”   北凉皇帝似是被适才王贵妃的那句话惹急了,“我北凉的江山莫非是靠重情重义得来?不过一个小小的南陈,萧誉登基了又如何?当年还不是我北凉的一个质子,她去干什么,给人当妾?再贵的妃子,那也是妾!出个门都得走偏门,难不成萧誉还能封她为皇后?”   王贵妃的脸色瞬间煞白。   陛下这话说的,不是掏她心窝子么,再贵的妃子也只是个妾,出门都得走偏门,不就是她?王贵妃一声哭了出来,“陛下......”   皇帝自觉失言,心虚地瞥过去,“哎,朕又不是说你......”   王贵妃哭的更厉害,“是,是臣妾不配......”   场面正一发不可收拾之时,殿门口突地一阵动静,穆蓁甩开守门的宫人闯进来,满脸是泪已泣不成声,“父皇......”   那模样似是从死人堆里刚爬出来,神情竟是悲恸之极。   众人皆愣住。   待皇帝回过神来,穆蓁已经扑进了他怀里,“父皇......”   沉痛的哭声,压过了一切。   王贵妃愣愣地看着她,一时忘记了落泪。   开窍了?   她早就劝过,要想去南陈,只那般跪着怕是不行,得对陛下软语相磨哭闹几回,说不定陛下就心软了,可她就是不听,非要讲那什子骨气。   说什么,血可流,泪不可流。   好笑。   王贵妃视线一扫,轻轻地瞥过,倒是不知她是如何开的窍。   皇帝被穆蓁扑了个措手不及,一时有些恍惚,自打她懂事后,还从未如此亲近过他,这一阵哭声,哭得皇帝的心肝子都跟着一起疼了,可一想起,她今日是为何而来,又硬下心肠,“哭也没用,朕说过,那萧誉心思极深,当年他能从我北凉逃出去,弑兄篡位而上,就足以可见其日后的野心和手段,你就听父皇这一回,我北凉好男儿无数,你想要什么样的,父皇都给你找......”   穆蓁的神智终于被拉回到了跟前这个世界,刚转过头来,王贵妃及时同她递了个眼色。   脑海中的记忆慢慢地与跟前的情景相照。   便也知道了,今日该是她离开北凉的日子。   为了让父皇同意她去南陈,她听了王贵妃的提议两国和亲,为此她跪在晨曦殿门口,跪到晕厥也没等到父皇同意,夜里醒来,一狠心,便带着阿锁,两人偷偷离开了北凉,连夜赶去了南陈。   自此,她再也没见到父皇,也没给他稍过一封信。   起初是为了赌气,后来大抵是没脸。   如今梦境里曾一度虚无的怀抱,终于有了温度,穆蓁紧紧地抱着皇帝哽塞地应道,“好。”   皇帝准备了一大堆的劝说之辞,一瞬戛然而止,良久才狐疑地问她,“你说什么?”   穆蓁从他怀里起来,看着跟前这张阔别了三年之久的脸,红着眼圈道,“以后我哪儿也不去,就在北凉陪着父皇和兄长。”   大殿内一阵安静。   王贵妃最先反应过来,“公主......”   皇帝出声打断了她,欣喜地道,“好啊,想通了就好,你告诉父皇,想要什么样的儿郎,明儿朕就给你寻来。”   王贵妃的嘴角颤了颤,挤出一抹笑来,“公主倒是突然就想明白了......”   皇帝生怕她后悔一般,赶紧道,“跪了这半天定也累了,先回去歇息。”   “好。”见穆蓁点头,皇帝又不忍心,伸手抹去了她脸上的泪痕,声音柔和了下来,“父皇也并非是故意要为难你,那南陈......”眼见穆蓁眼里的泪又往外冒,皇帝再也不敢多说一声。   重生回来后的悲喜冲击,再加上在太阳底下跪了那半天,穆蓁的身子终是受不住,还未走出大殿,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待醒来,天色已经擦黑。   穆蓁偏过头,门前一道月形的镂空雕花门障,千颗朱红宝石穿成的珠帘在灯火下,碎碎的发出叮铃之声。   这是她在北凉的宫殿,长宁殿。   不是梦,她真的回来了。   穆蓁坐了一阵,稳了稳思绪。   慢慢地让自己平静下来,去接受眼前所发生的一切,至于接下来的路如何走,她没有去想,在经历了那场噩梦之后,如今看什么都是希望。   阿锁端着碗掀帘进来,见穆蓁醒了,赶紧放下上前来扶,“殿下醒了?太医说殿下今日跪的太久了,中了热暑才晕了过去,奴婢让人熬了甜汤,殿下起来先喝一些。”   穆蓁接过碗,喝了小半,问起了北凉太子,“兄长的身子如何了?”   兄长的身子骨是娘胎里落下的病,虽无大碍,这辈子却也上不了马背,也不知她去南陈的那三年,他怎么样了,她那一走,几乎是断绝了同北凉所有的联系。   阿锁一笑,“太子殿下好着呢,适才还来过一回,见公主未醒,坐了一阵又走了。”   穆蓁一愣,似是想起了什么,搁下碗便往外走。   阿锁紧紧跟上,“殿下要去哪儿?”   “城门。”   前世她装了一日病,偷溜出宫,本以为骗过了父皇和兄长,谁知一到城门,就见兄长早已候在了那。   那日兄长并没有抓她回去,而是给了她一袋盘缠告诉她,“兄长知道拦不住你,等什么时候成了南陈皇后,兄长再替你补上那份嫁妆,要当不上皇后,就趁早回来。”   可惜,在南陈的三年,她只记住了前面那句,却忘了最后一句,待想起来时,一切都已来不及了。   最后她能落到那般下场,大抵也是因为她有一颗想当皇后的野心。   包括后来她想给萧誉生孩子,也是因此而起。   今日她虽同父皇保证过,但凭她前世爱萧誉的那股猛劲儿,估计没几个人会相信她当真放下了。   兄长这时候必定还在城门等她。   阿锁备了马,穆蓁时隔三年再次坐在马背上,望着眼前弯弯曲曲的街巷,穆蓁突然有些恍惚,南陈的那三年虽短,却犹如经历了一辈子,如今再回北凉,恍如隔世,竟有了一种久违之后的陌生。   凉风刮在脸上,繁灯下叫卖的摊贩,流连于其中的百姓......   直到此时,她才真正感受到了重生后的那份真实,还有那失而复得的自由。   她不是什么南陈的贵妃娘娘。   而是北凉高贵的公主。   是北凉皇后所出的唯一一位嫡女,长宁公主。   **   马匹所到之处,行人齐齐避让,到了城门,守城的侍卫更是个个绷直了身子,如临大敌,“公,公主殿下。”   穆蓁翻身下马,双脚刚落地,侍卫们又后退一步防备地看着她。   穆蓁愣了愣。   她的一双利爪早就在南陈被磨了个干净,嚣张的气焰也在最后那半个月的幽禁中,被掐的一丝不剩。   竟是忘了曾经的自己,也如此让人生畏。   想来也是,三岁时母后离世,父皇的偏爱,兄长的溺爱,万般骄纵养出来的人,还能有多好的脾气。   看更多好文关注vx工种号:小 绵 推 文   但他们没料到,有朝一日,自己一手宠出来的至宝,却让旁人教会了她如何懂得去顾忌旁人的感受,又是如何学会了忍让。   “穆蓁。”身后一道声音传来。   穆蓁回头。   只见身后灯火下立着一位玄袍少年,隽秀儒雅,脸色微显病容。   穆蓁鼻头猛地一酸。   来人正是她的同胞兄长,穆淮宇。   在南陈的那三年,梦里曾无数次见过父皇和兄长,等到醒来再对着冷冷清清的院子时,她才知道曾经那些她视为寻常的人,某一次离别之后,这辈子可能就真的再也见不到了。   也才知,曾经她视为如常的亲情,是多么的弥足珍贵。   穆蓁慢慢地朝着他走去。   没有了今日在大殿上抱着皇帝时的激动情绪,穆蓁只轻轻地抱住穆淮宇,红着眼圈道,“兄长,我不走了,咱们回去吧。”   穆淮宇同今日皇帝的神色无异,怔了好一阵才半信半疑地问她,“不后悔?”   “不后悔。”   穆淮宇长舒了一口气,伸手握住了她肩膀,轻轻地将她拉起身,心有余悸地道,“你可吓死我了,我以为你当真能舍下兄长。”   穆蓁低头声音含糊,“舍不得。”   穆淮宇许是没见过她这么同自己撒过娇,轻笑一声,摸了摸她的头,“没关系,兄长以后定能给你找个更好的。”   只要不去南陈,她想要什么样的人,他都给她找来。   穆淮宇安下心来,抬头示意侍卫关上城门。   身后的城门传来厚重的吱吱声,穆蓁回头望去,曾经自己义无反顾踏上的那条路,如今再瞧,只觉那漆黑望不到尽头的道路,如同永不见底的深渊,透着一股子剥人皮肉的阴森。   再转过头,眼前灯火通明的长街,是北凉。   一种前所未有的解脱,让穆蓁彻底地放松了下来。   萧誉:   此生,勿复相思,断不思量。 第3章 北上   穆蓁选择了与上一世不同的路。   回到了长宁殿。   夜里的风带了股凉爽,已是晚夏。   长宁殿门前灯火幽静。   推门而入,满院繁华。   白日里未来得及瞧的景色,如今慢慢地落入眼底,小桥流水,花架下蔓藤缠绕,还未完全凋零的栀子花残留着阵阵余香。   还有凉亭下的那架秋千......   穆蓁仰起头,顿了脚步。   这架她在南陈,再也没求来的秋千,曾一度成为了她心头的怨念,重活一世,便也见着了。   却已变了味。   十五岁生辰那日,她被萧誉从假山石上揪着后领子抓下来,回来便送给了她这架秋千,点着她的鼻子告诉她,“别荡太高,不然没收。”   坐在那秋千上,她能瞧见殿门前的那条路。   知道他何时从那里经过。   她以为他能给她做第一架,便也能做第二架。   却不知道,人会变,感情也会变。   十七岁生辰那日,她高高兴兴地敲了他的门,满怀期待地去央求他,在紫萝苑再给她做上一架秋千,同北凉时一样,她也想提前知道他何时经过她的紫萝苑。   得来的却是冷冷的一句,“穆蓁,朕很忙。”   半月后,她也不知他如何又想了起来,前来问她,“你生辰,过了?”   那一瞬,心疼如绞,穆蓁却没让自己留下半滴泪,她自来骄傲,只点了点头,“嗯。”   萧誉依旧没提秋千。   过了半晌才问,“有什么想要的吗?”   穆蓁憋住眼眶里的泪,若无其事地笑了笑,“过了便过了,明年还有呢。”那喉咙处窜出来的酸胀,让她难以呼吸。   后来他让宫人,给她送来了一堆的绫罗绸缎。   她自小就喜欢过生辰,喜欢被所有人当做瞩目的焦点,喜欢众星捧月的那种感觉,更期待他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惊喜。   却从十七岁开始,她再也不敢期待。   之后的两个生辰他倒是记住了,也依旧是绫罗绸缎,送来的首饰匣子,她便再也没去打开过。   其实回想起来,在南陈的那些点点滴滴,早就预示了他们的将来。   只是她一直纠结着过往,不想去看清罢了。   不撞到南墙不回头,下场自然不会好。   夜风从身后扑来,穆蓁的眸子一颤,蓦地醒来,隐隐作痛的胸口慢慢地舒缓,穆蓁偏过头同阿锁道,“明日,让人拆了吧。”   阿锁提着灯盏,冷不丁地听到这一声,迟钝地点头,“好。”   一日下来,阿锁心头虽有疑惑,却一时半会儿也闹不清穆蓁到底是如何打算,也不敢贸然去问,如今见她突地要拆了那秋千,更是疑惑不解。   回到屋,阿锁伺候完穆蓁洗漱,见她迟迟没有躺下歇息,这才蹑手蹑脚地走到跟前,“殿下。”   “怎么了?”   阿锁指了指她身后的那几个匣子,“殿下这些,还要吗。”前几日殿下让她用屋里的首饰兑换来的银票,说是路上要用。   今日她却没走。   穆蓁盯了那匣子一阵,回头轻声唤道,“阿锁。”   “奴婢在。”   穆蓁看着她,神色深沉而认真,“我不会去南陈,以后就呆在北凉。”   阿锁愣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忙地点头道,“好。”   **   北凉城外的黄土道上,停了一辆马车。   从日落前守到深夜,再到天亮,林子里的几声鸟鸣传来,格外的安静。   宴观痕眼开眼睛,艰难地从树根处爬起来,扭了扭脖子,同立在身前纹丝不动的的裴风道,“别等了,鬼影子都没。”   裴风不动。   宴观痕脸上明显带着不满,似是有着天大的憋屈藏在心底,往马车的方向两步又转过来问裴风,“当年你跟着陛下在北凉呆了十年,定也清楚其中人脉,你可知他所候之人到底是谁?”   裴风瞥开目光。   宴观痕见他不答,直接往下猜,“是北凉哪位大臣有了投靠之意,还是哪位了不得的谋士被他收入了麾下?”   裴风朝马车的方向一扬头,“人就在里面,宴大人何不自己去问?”   裴风是萧誉的暗卫。   宴观痕是萧誉的谋臣。   一个陪着萧誉在北凉出生入死了十年,一个在南陈里应外合,当了他十年的眼线,一年前萧誉从北凉逃出南陈,与虞氏联手弑兄篡位登基,这第一步也算是大功告成了。   宴观痕有满腹的宏图大志要施展。   先是南陈朝政那帮占着茅坑不拉|屎的顽固老臣,再是虞氏的兵权,这些搞定之后,再往远了说,南陈分裂出去的国土,挡在南陈前面的北凉......   他要规划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数日前,萧誉却突然说有一件大事需要出门亲自处理,带着两人秘密离开南陈,绕道来到了北凉城外的荒郊野岭,谁能想得到竟是为了等一个人。   宴观痕想不明白,是哪个神仙老子,需要他一个南陈皇帝舍身探险来这等人。   倒不担心谁会前来谋害他。   没人会相信,一个屁|股还未坐热的皇帝会用这么个方式来找死。   宴观痕转身回了马车,坐在萧誉的对面,尽量不让自己的情绪显露出来,“一日了。”   晨光从窗外洒进来,前几日宴观痕刚做好的一张新弓,萧誉爱不释手,正借着光坐在那拿了块锦布擦拭,袖口轻挽,露出的一截手腕,骨节分明,闻言抬头,一双黑眸清冷地从宴观痕脸上扫过,手上的动作有几分迟疑:“再等等。”   宴观痕等不了。   “陛下已离开南陈数十日,先不说朝堂那帮臣子会如何打算,虞氏能坐得住?你这一趟回去,恐怕也就只有那把椅子是你的了。”宴观痕的语气急了起来,“陛下想要离开南陈,也得等到自己的势力足以支撑朝堂,后顾无忧之时......”   宴观痕同萧誉相识于幼时,宴观痕的父亲站错了队,站了当初萧誉的生母周皇后,后来吴氏当道,宴家跟着受牵连,同为落魄之人,如今晏家就只剩下他一人。   父亲的选择当由儿子来背。   是成是败,都得看他萧誉。   萧誉搁了手里的锦布,侧身将弓箭挂在了马车上,车窗的门敞开,晨风灌进来,萧誉的袖袍轻轻荡了荡,转头问宴观痕,“何为后顾无忧?”   登上皇位,清理超纲,收拢兵权,再扩大势力,吞灭敌国......   无休无止。   何时才会后顾无忧?   曾经他便是如此让她等过,等到他后顾无忧之时,等到他足以强大,他便给她这天下最尊贵的后位,再生下他们的孩子,封为储君。   直到她死。   脑子里的那道声音再次窜上来,“我这一生得罪过无数人,也让很多人伤心难受过,可唯独对陛下,我未曾有过半点伤害......”   心脏骤然被揪住,萧誉搁在膝下的指尖猛地一颤。   她是如何来的南陈。   何时从北凉动身。   她同他说起时,他只觉聒噪烦闷,并未在乎,如今却留在脑子里,刻的清清楚楚。   断不会有错。   可如今一夜过去,天也亮了......   未等宴观痕回味过来,适才他那句话是何意,萧誉直接从袖筒里掏出兵符交给了宴观痕,“你即刻起身,三日内攻下汉阳。”   宴观痕以为自己听错了,“汉阳?”   “嗯。”   宴观痕脸色犹如雷劈,“陛下,那是南陈。”   自己打自己,莫非他疯了?   可萧誉的表情告诉他,他就是疯了。   宴观痕什么脾气都没了,只哀求地看着他,“陛下此举并不妥,虞氏固然要除,但绝不是此时,如今外面有多少人在盯着南陈,大敌当前内乱是大忌,待我南陈恢复国力之后,假以时日陛下可以不动一兵一卒,便能收复兵权......”   “你想到的,虞氏也能想得到。”萧誉不想听他叨叨,这辈子,他岂会再将时光花费在南陈那一块朽木之上。   萧誉半个头探出窗外唤来了裴风,“去联络商队。”   宴观痕眼皮子猛跳,直觉没什么好事,憋着一口气问,“陛下要去哪?”   “北凉。”   宴观痕脸都绿了,“啪”地一声推开马车门,跳了下去,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没有最疯只有更疯,合着他这是有备而来,早就没打算回江城。   宴观痕一面走一面愤然地囔囔,“你去,北凉皇帝正等着你送死,早知有今日,一年前又何必回来,弑兄篡位,白糟蹋了你残暴的名声,人家萧渊皇位坐的好好的,你把他弄死,如今屁股一拍说不要就不要,老子要是他,爬起来也得饶你一把......”   萧誉懒得理他,伸手拉上车门,同裴风吩咐道,“走。” 第4章 入北凉皇宫   翌日穆蓁睡了个好觉。   醒来又被皇帝召去了晨曦殿。   皇帝几乎是一夜未眠。   穆蓁在大殿上对他的保证,他根本就没信,一直派人暗里看着,到了夜里听说太子和公主都去了城门,原本心已经凉了半截,岂料,人却回来了。   皇帝心里一高兴,特意同王总管交代,“别吵着她,待她睡醒了再过来。”   穆蓁一到,皇帝便让人布膳。   一桌饭菜,全是穆蓁喜欢的口味。   穆蓁念着北凉这一口,念了三年,到死都没能得偿所愿。   昨日刚回来,悲喜交加,没顾着去想吃的,如今睡了一个好觉,精神了许多,一筷子下去,便没带歇停。   皇帝一愣。   将跟前的碟盘往她跟前移了移,“喜欢吃,就多吃些。”前几日为了萧誉,她同他闹脾气,茶不思饭不想,岂能不饿。   虽只有两人用膳,分量却足以四五人食用。   穆蓁有那个心,容量也有限。   手里的筷子渐渐地慢了下来,皇帝这才拿起御箸同她一道食用。   席间安静。   皇帝却非常满足。   自从萧誉回了南陈,父女两人便难得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   皇帝几次偷看看她脸色,见其平静毫无波动,才问道,“昨夜睡的可还好?”   穆蓁点头,一回北凉,夜里那辗转难眠的毛病不治而愈,穆蓁往皇帝跟前移了移,无意识间将脸凑到他面前,“父皇瞧瞧,多精神。”   皇帝一乐。   当真看了过去,眉目清亮,挺直的鼻梁简直同他一模一样。   皇帝心头一暖,柔声道,“慢慢吃,不够再唤。”   话音刚落,王总管弯腰走了进来,躬腰禀报道,“陛下,二殿下回来了。”   穆蓁正喝着汤。   闻言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二殿下是谁。   北凉的二皇子,穆淮康,同她和太子不同,是后宫王贵妃所出,因常年驻守边关,前世她在宫中也鲜少见到其人。   穆蓁讨厌王贵妃,连带着也讨厌她所生的儿子。   前世穆蓁从未认过这位二皇兄,即便是见到了,也是鼻子一扬,当做没看见,后来长大了,她又听到了一些他想取代兄长的传言,更是对其痛恨。   去了南陈后,她同父皇兄长都断了联系,何况是他。   皇帝并未立马回话,见穆蓁吃的差不多了,才让王总管放人进来,“叫他进来吧。”   穆蓁已经记不太清这位二皇兄是何模样,若不是他进来跪下,唤了一声“父皇”,穆蓁也不太相信跟前这位一身戎装,满脸风尘的人,会是堂堂北凉的二皇子。   穆蓁打量了一阵。   二皇子的长相其实同兄长很像。   只是.......   兄长比他富贵,比他体面,也比他白。   皇帝只看了穆淮康一眼,便皱起眉,对他的态度同穆蓁截然不同,“怎么不换身衣裳,你皇妹还在这。”   穆蓁:......   穆淮康跪在地上,目光微垂,并未去看穆蓁,声音沉稳嘶哑,“儿臣回来的匆忙,先来同父皇请安。”   或许是因为前世自己亲身体会过那种不被人重视的痛,在看到二皇子眼眸敛下那一瞬,穆蓁心头突地生了几分同情来。   同样都是父亲,待遇却完全不同。   一个受尽宠爱。   一个受尽冷落。   回想起前世的自己,在南陈背井离乡,身边没有一个亲人,那种孤立无援的滋味,确实不好受。   如今的穆淮康,便同她前世一样。   一人身在边关,身边无一个亲人不说,回到北凉,还要遭受自己父亲的冷落。   可能他比自己还惨。   穆蓁脑子里又浮现了自己在南陈最后那段遭遇,初到南陈,也并非是所有人都对她有敌意,可到了最后,为何人人都来落井下石?   皆有原因。   是因她落井下石,见死不救在先,比如说越嫔,自己明明知道她是被人诬陷,却不愿意出来为她作证,最后逼得她心里喜欢的那位表哥当着萧誉的面,自尽而证清白。   还有那位最先进宫的徐答应。   明知道位份是她的痛处,她却口无遮掩,时常在她面前提起她进宫的时长。   是以,最后她到底是被谁毒死的,她都不敢确定。   因她得罪的人实在太多。   上天既然能宽恕到让她这样的人重活一回,她也应该报之以善。   穆蓁搁下了手里的汤勺。   皇帝不太喜欢穆淮康这幅模样。   再匆忙,回来换个衣裳的功夫都没?   不外乎就是在告诉他,自己待他不公。   皇帝瞥开眼,淡淡地道,“起来吧。”这会也没有心思听他汇报事务,正欲打发他先回去,袖口突地被穆蓁。   皇帝转过头,便见穆蓁的目光盯在了二皇子手腕上。   “父皇不是备了东西吗。”   皇帝起初还一脸诧异。   直到瞧见了穆淮康手腕的那根红绳后,神色突地一顿。   到底是有些愧疚。   宫里的规矩,只要皇族中人生辰,都会在其手腕上系上一条红绳,今日是穆淮康的生辰,而他这个做父皇的却忘得一干二净。   皇帝清咳了一声,转身吩咐王总管,“去拿出来。”   王总管一脸懵。   他拿什么?   王总管正不知所措,又听穆蓁道:“上回我问父皇讨要,父皇还说,我又不上战场,没受伤生病,用不上,原来是给二皇兄留着的。”   适才穆淮康起身,穆蓁瞧见了,右腿明显有些迟钝,怕是有伤在身。   穆蓁说完,屋子里却突然一阵安静。   穆淮康的眸子微动。   皇帝转头诧异地看着她。   穆蓁从小就没承认过穆淮康是她兄长,更别说唤他一声二皇兄。   唯有王总管有了反应,这回听明白了,殿下说的是那根千年人参。   王总管赶紧回屋,将那根人参拿出来,又换了个崭新的木盒,恭敬地捧到了穆淮康面前,笑着道,“陛下知道今儿是二殿下生辰,一早起来就念着要奴才备好。”   也不知道穆淮康将王总管的话听进去了没,伸手接过,同皇帝道,“儿臣多谢父皇。”说完又道,“儿臣告退。”   穆淮康一走,穆蓁也没再留。   “父皇还得处理朝政,儿臣就不耽搁了。”   穆蓁出来,正好瞟见穆淮康的背影,也没去唤他,只缓缓地跟在其身后,走出晨曦殿,上了撵桥。   撵桥快到拐弯处了,背向而行的穆淮康才停了脚步,回头往这边看了一眼。   目光虽依旧坚毅,却敛了几分冷漠。   **   穆蓁回了长宁殿。   远远地就见门前一位书生打扮的先生候在了那。   穆蓁走到跟前,还未开口问是何人,宫女秋兰迎上来将她扶进了屋,“殿下,墨先生送本子来了。”   穆蓁脑子里的记忆,一时没跟上来,“什么本子?”   秋兰便将手里的几本话本递了过来,提醒道,“殿下前两日不是还在催鸣凤楼的话本子吗......”   鸣凤楼。   穆蓁终于有了印象。   上辈子她喜欢萧誉,见不得旁人说他半句不是,便暗里花高价买通了这鸣凤茶楼,让他们换本子,说的都是萧誉的好话。   穆蓁翻开手里的话本。   果然,里头全是写的萧誉。   穆蓁看了一眼便合上,交还给了秋兰,“退回去,叫他们往后不必再写。”   “殿......”秋兰还未明白,她是何意,今早阿锁唤来长宁殿拆秋千的宫人也到了。   秋兰愣在那。   这殿里谁不知道,往日殿下最喜欢的就是那架秋千。   还有这些话本子。   只要同萧帝有点关系的东西,她都视之如宝。   今儿,这是怎么了......   秋兰没弄明白,望向阿锁,阿锁也摇头。   何止这些。   殿下突然连南陈都不去了。   虽不知为何,但也没人敢问。   秋兰疑惑不解地出去还本子,阿锁赶紧跟上穆蓁,一进屋,便听穆蓁吩咐道,“带上那些银票,咱们去一趟当铺。”   上一世她是私逃,没有半点嫁妆,为了能让自己在南陈过的体面些,她将所有的首饰都拿去换成了银两,有父皇打赏的,也有兄长打赏的。   更有母后曾经留给她的东西。   她得拿回来。   阿锁又是一阵发愣,见穆蓁不似是玩笑,面上一喜,转身进了屋。   当初那些首饰当在哪儿,当给了谁,阿锁都记得清楚,因急着脱手,价钱折算的比市面上的还要低出许多。   若不是穆蓁非要她出手,她哪里舍得,暗里便偷偷列了个单子出来,将所有的数目记得清清楚楚,如今穆蓁要,阿锁全都能给她说出来去向。   那些东西,都在东街的老当铺。   行里的规矩,一旦当掉的东西,要想赎回来,可不就是原来的价钱。   除非穆蓁亲自去。   阿锁抱出木箱,开始同穆蓁点银票数量,“当初奴婢从当铺拿回来,一共是一万两银票,后来殿下又挪用了一些,如今还余九千两。”   穆蓁皱眉。   前世在北凉,她很少去在乎银两,她是北凉唯一的公主,生下来就含着金钥匙,但后来去了南陈,处处都要银子打点时,才知金钱的重要。   一千两银票并不少。   但都被她拿来打赏给了那些阿谀奉承之人。   宫中所有的奴才,都知道如何从她这里骗钱。   只需说上一句,“殿下同萧帝才貌双全。”她便能给人家十两银子,有时候高兴,多听几句,便是五十两,一百两......   穆蓁一阵心凉。   前世那些人,恐怕早就看出了她的愚蠢。   穆蓁‘啪’地一声盖上木箱,交给了阿锁,“备车。”   两人出宫上了马车,直奔当铺。   到了当铺门前,阿锁掀开车帘,穆蓁下车,此时太阳正当头。   日头落在她一身红衣之上,艳丽的晃人眼。   车水马龙的街头,一辆马车正好从她身旁徐徐经过,轻风掀起车帘一角,露出了一张脸,英俊凛冽,修长的手指在膝上的弓弦上一拨,同身旁的裴风道,“入宫。”   那声音如幽泉击石,低沉而有磁性。   穆蓁并未留意,转身进了当铺。   **   穆蓁一到,当铺老板便关门待客。   当初阿锁拿东西来,当铺的老板一瞧便知要当货的人是当朝公主穆蓁,但生意之人为了利益,总容易去往侥幸里想。   公主能拿出来,八成也是舍得出手。   或者是有什么燃眉之急,等过了这阵,她再赎回去,可就不是原来的价钱,以公主慷慨的个性,四五个翻绝对没有问题。   当铺的老板打着如意算盘,穆蓁却直接将那木箱往他跟前一扔,“本宫拿了你多少,你拿了本宫多少,各自都还出来。”   当铺的老板嘴角一抽,再一清点,见银票已少了一千两,自知吃了个大亏,却不敢有半分反驳,“殿下稍等,奴才这就给您取来。”   穆蓁虽刁钻任性,却不是那等贪取便宜的人。   东西拿到手了,便同当铺老板道,“总共少你一千两,明日本宫会拿一千五百两还与你。”   当铺老板见她如此,心头倒是突然生出了感激。   见穆蓁要走,那当铺老板便问了一声,“殿下可是急用钱?若是急用,在下倒是有一计,保证公主能解了眉目之火。”   穆蓁此时虽不急用。   但银子这个东西,就算她是公主,也会有几分诱惑,更何况有了前世南陈的那段艰难日子。   穆蓁回头,好奇地问,“有何计?”   当铺老板便将穆蓁请到了雅间,让伙计奉了茶,等穆蓁坐了下来,当铺老板才道,“中标。”   穆蓁等着他说。   “先印一千张不同的数字,打乱顺序编排成代码,以十个铜板的价位卖出,买定离手,一月后开奖,中奖名单设为三等,数字全部对上号的人,最高的奖励一千两银票,以此类推......”那当铺老板,眼冒金光,侃侃而谈,似乎立马就能见到无数的银两入手。   穆蓁听完,便知其中蹊跷。   计策确实好,穆蓁问,“如此妙计,你为何不用?”   当铺老板道,“在下不过一个小小的当铺老板,谁会相信在下,殿下不同,殿下是皇室中人,信用有担保,届时得来的钱再捐出一部分反馈到百姓身上,对于殿下来说,名利双收,百利而无一害......”   **   晨曦殿。   皇帝既已知道了今日是二皇子的生辰,便让王总管去帮着王贵妃筹办夜宴,原本打算让穆蓁早些过来,暗里瞧瞧她对穆淮康到底是什么态度。   回来的人却说穆蓁出了宫。   穆蓁出入宫向来自由,皇帝也没约束过她。   没等来穆蓁,皇帝便又看起了奏折。   殿里正安静。   外头突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那太监到了门前,一双脚差点就被门槛绊住。   皇帝闻见动静抬头。   王总管赶紧出去。   过了一会儿,王总管将人领了进来,那人便跪在皇帝跟前,禀报,“陛下,南陈萧,萧帝求见。”   皇帝一愣,似是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谁?”   那宫人又重复了一遍,“南陈皇帝萧誉。”   北帝半晌都没反应。   一年前,萧誉从他北凉连夜偷跑回了南陈,一到南陈,便勾结虞氏弑兄篡位,花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便成为了南陈的新帝,与他北凉相对抗。   也算是人生逆袭,熬出了头。   如今正是如是中天,北帝实在想不出,萧帝为何会来他北凉。   莫非来送死?   直到那宫人将萧誉给他的公文呈给了北帝,北帝才终于开始相信,还真是萧誉回来送死了,“可有说,他为何而来?”   “萧帝说,说,他是来救二殿下,迟了可就来不及了。” 第5章 重生后初次相遇   萧誉的马车在宫门前,候了一炷香的时辰,宫里便来了人。   两排御林军左右包抄,将萧誉的马车团团围住后,北帝身旁的王总管这才走到了马车前,捏着嗓子道,“陛下得知萧帝远道而来,特令奴才在此恭候,失礼之处还望萧帝海涵。”   王总管说完,便见马车内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拨开跟前的车帘,从容地下了马车。   彼此都是熟人。   萧誉直接道,“王总管,有劳了。”   五岁便来北凉为质,一呆便是十三年,虽回南陈做了皇帝,不过也才一年,比起南陈的臣子,北凉人对他来说,更为熟悉。   “请。”王总管退开,让出了路。   御林军一路将萧誉‘送’到了晨曦殿,北帝已等候多时。   萧誉熟门熟路地进来,一进屋,大门便在他身后紧闭。   王总管一直守在外面。   本以为,这回萧誉不死也得脱层皮,两刻后,却见北帝突地让人打开门,宣二皇子穆淮康立刻进殿。   同时西关口又来了急报,有蛮夷入侵。   **   穆蓁在当铺耽搁了足足两个时辰,出来时,已到了申时。   两人还未曾用过午膳,穆蓁带着阿锁直接去了一家酒馆。   刚上二楼雅间落座,突地一阵马蹄声由远至近,动静声直震耳膜,酒馆人群瞬间涌动。   穆蓁一愣,忙地推开窗户,底下已是一片尘土飞扬。   宫中的铁骑,一匹一匹地从长街疾驰而过......   穆蓁心头一震,正欲打听出了何事,一道击锣声传来,“避让!大魏十万大军昨夜突袭西江口,侵我北凉国土......”   那声音响亮如洪钟,街头人群猛地一阵窜动。   穆蓁呆在那。   大魏十万大军入侵北凉?   何时之事......   穆蓁转身下楼,百姓已将道路两侧挤的水泄不通,穆蓁立在酒馆门前,抬起头,跟前一匹战马经过,穆蓁没看到那人的脸,却看到了那勒住缰绳的手腕上,绑着一条红绳。   不过一瞬便没了踪影。   穆蓁心头一跳。   穆淮康?   北凉二皇子穆淮康便是长年驻守西江口边关,才刚回来。   且今日还是他生辰。   事情若非紧急,他不可能在今日出宫。   穆蓁带着阿锁,转身去了酒馆后院寻马车。   前世今日,她早在赶去南陈的路上,满心满眼的都是萧誉,北凉发生了何事,她竟一无所知。   满街人马,马车根本行不通。   回到马车前,穆蓁直接让侍卫割断马绳,独自一人骑上马背,择了一条小巷,急着赶回了宫中。   皇宫门前已经安静了下来。   穆蓁一路直奔晨曦殿,到了殿门前翻身下马,将手里的僵硬往门前的侍卫手上一甩,提步进去,一张脸已被烈日烧出了红晕,如同醉酒后的微醺,更为美艳。   刚进去,正殿的的白玉台阶上便走下来一人。   隔得太远,穆蓁看不太清,也没去在意,日头火辣辣地晒在头顶上,穆蓁脚步未停,急促地往里赶。   台阶上那人却突地立在那不动,看着她一步一步的走近,深邃的黑眸落在她身上,如同穿过了重重光阴,浮上了一层灼热。   十步之远,穆蓁才抬眸。   目光相碰。   心口猛地一阵跳动,脚步瞬间僵在了那。   不可能。   穆蓁眼眸轻轻一闪,抬起头望了一眼蔚蓝的天色,强烈的光线,晃得她睁不开眼,一路过来,背心早已生出了一层薄汗,轻风吹来,穆蓁打了个冷颤。   半晌,目光再次落下。   深蓝色的锦缎,发冠高束,英俊的面孔微显凛冽,眉眼之间一股高贵浑然天成,带着不容他人靠近的疏远。   穆蓁便知,并非是她花眼。   他是萧誉。   穆蓁周身渐渐发凉,心底一股无力的悲凉袭来。   萧誉却又下了两步台阶,离她近了些,眼前那张红扑扑的脸,更为清楚。   一世轮回,再次醒来,记忆中最深的还是她在南陈的那三年,离开北凉后权势利益几乎占据了他的全部,再回想北凉忙忙碌碌的岁月,太过于遥远。   北凉时的她是什么模样,也已然模糊。   此时,又渐渐地清晰了起来。   没有南陈时的贵妃华服,眼前的这一身,还是她喜欢的红色长裙。   面容艳丽稚嫩,也不似她在最后那段时光的满脸幽怨。   萧誉薄唇轻启,“穆蓁。”   声音突地窜入耳中,穆蓁的眸子一颤,只觉腹中又有了那亡魂盅,经过肺腑时的绞痛之感,呼吸顿时困难。   前世闭眼之前,便是这一声,“穆蓁。”刻在了脑海里,久久都未散去。   琥铂色的眸子,由惊慌渐渐地变的冰凉。   虽是咎由自取,但一条命没了,心头多多少少还是涌上来了一些恨意和几丝愤然。   原以为,这辈子她不去南陈,自己便再也不会看到这张脸。   也不会同他有任何交集。   谁知才回来一日便又看到了他。   穆蓁想不明白,他此时为何会出现在这,“你不该来。”   说完穆蓁才发觉,声音有些打颤。   萧誉的目光一直都在她身上,见她脸色似乎不对,便又往下走了一步,身后王总管及时唤了一声,“陛下,这边请。”   萧誉压根没理会。   只盯着跟前穆蓁那张逐渐惨白的脸,心头竟有些慌。   心中对她有愧,又岂能不慌。   “朕......”   “穆蓁,到这来。”萧誉话来没说出来,身后又是一道声音传来,比起适才王总管的声音,要稳沉,震慑得多。   穆淮宇不知何时已立在前方台阶之上,目光温柔地看着她。   穆蓁抬起头,看见穆淮宇脸上那抹亲切的笑容,脚步才慢慢的抬了起来,木讷地绕过萧誉,朝着穆淮宇走去。   内心不断地告诉自己,如今并非前世,她已经活过一回了。   不会去南陈。   这里是北凉,不用再害怕......   到了跟前,穆淮宇一把牵住了她手,正准备松上一口气,却被掌心里的那手冰的一颤,再看穆蓁的脸色,竟是白的吓人。   穆淮宇心头一紧,“怎么了?”   穆蓁摇头。   穆淮宇回头再看向台阶下的萧誉,没有好脸色,语气生硬地同王总管道,“送萧帝入殿。”   王总管再次看向萧誉。   萧誉就依旧未动。   “陛下......”王总管深吸了一口气,就没见过这般不识相的人。   等到那道身影彻底地消失在了眼前,萧誉才转身迈步走下台阶。   **   穆蓁被穆淮宇牵进屋,饮了一杯热茶,紧绷的心口,才慢慢地缓了下来。   北帝的脸色极为难看,知道萧誉那一出去,两人已碰上了面,但今日之事发生突然,北帝还未弄清楚萧誉到底是何目之前,他还不能贸然出手。   更何况,萧誉这回来是替北凉递消息。   想起他今日那句,“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蛮夷虽不足以为患,但若再加上大魏十万大军呢?”北帝背心又是一阵冷汗。   蛮夷顶多一万人。   西江口急报上写的人数,也是一万。   若萧誉所说当真,待收到边关,派穆淮康带领一万大军前去迎战,必定有去无回。   北帝一阵后怕。   再转头看了一眼穆蓁,见其脸色稍微好了些,便唤了人来,送她回殿,“回去好好歇息,放心,有父皇在。”   穆蓁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的长宁殿。   坐在床榻上,还是心神未定,终究放心不下,唤来了秋兰,“你去打听一下,今日到底发生了何事。” 第6章 都扔了   秋兰出去,打听到了个大概。   今日萧誉赶在了西关急报之前,求见了北帝,并以一封密函告之了北帝,蛮夷并非一万,而是背后藏着十万大军的大魏。   穆蓁愈发不安。   北凉同南陈自来都是死敌,前世虞氏对北凉便是又恨又惧,如此好的机会,对于野心十足的萧誉来说,岂不正好。   为何他要来解救北凉。   而前世她走后,北凉到底发生了什么?   穆蓁想不明白。   从榻上起身,正欲再去一趟晨曦殿,好好问问父皇,太子殿内的太监明德却找了上了门,“殿下,太子殿下有请。”   **   穆蓁出去时,天色将晚。   天边浓雾翻滚,云蒸霞蔚。   撵轿驶在狭长的甬道上,被红黄的光晕氤氲其中,美轮美奂。   穆蓁却无心去瞧。   撵桥停在东宫门口,阔别三年,穆蓁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药味,兄长畏寒,常年四季都住在暖阁。   穆蓁进屋,拂起珠帘。   屋内穆淮宇正斜靠在榻上,闻见动静抬头,目光瞬间柔和,忙支起身子,招呼穆蓁,“来了,坐。”   全宫中,也就穆蓁敢同一国储君,同挤在一张榻上。   从小挤到大,也不觉得有什么。   东宫里的人也都习惯了,屋内的小厮赶紧将榻上的册子收拾好,给穆蓁腾了个地儿,又沏了一壶她喜欢的花茶。   穆蓁捧起茶杯,茶盖一揭,热气扑在脸上,一团白雾中,那双眼睛愈发显得明亮动人。   穆淮宇看着她轻声问道,“好了些?”   穆蓁点头,“嗯。”也知道兄长这时候叫她过来,是有话要告诉她。   今日萧誉突然进宫,告之北凉大魏侵犯西关口,这其中一定是怀着什么目的。   她太清楚萧誉。   他永远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且还能不受任何影响,无比清晰地朝着自己想要的目标而努力。   心机深沉,手段毒辣。   如今想起来,穆蓁才知其可怕。   两人坐了一阵,穆淮宇才开口,只唤了她一声,“穆蓁。”   那一声比起平日更为温柔宠溺,穆蓁愣了愣,回过头便听穆淮宇道,“母后临终时曾抓着我的手,要我答应她这辈子一定要好好照顾你,不许你受半点欺负,母后一走,你我兄妹二人相依为命,可我终究只是个兄长,无法去揣测一个姑娘的心思,便只能一直依着你,你想要什么,兄长便给你什么,唯有这回,兄长存了私心,没有让你离开北凉,你莫要怪兄长。”   穆蓁心头突地一酸。   茶盏里的雾气,扑得她眼睛有了湿意。   虽不知兄长为何提起这事,但她又何曾怪过他们。   穆淮宇盯着她低垂的脑袋,接着道,“如今天下三分,往下是南陈,往右是大魏,我北凉居上位,建国多年,国邦稳固,虽战事不断,却是其中势力最为强大者,南陈萧誉虽已登基,然虞氏手握重兵,朝中之事并非萧誉一人说了算,且大魏这些年,一直对南陈虎视眈眈,但凡南陈有点动静,大魏必会出兵侵|犯,原本兄长想着你若去了南陈,要出了什么事,兄长又该如何,兄长的势力再大,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前世,穆淮宇也同她谈起过政事。   但她懒得去听。   却不知,那曾是最疼爱自己之人,在想尽办法对她挽留。   穆蓁抿唇,轻声道,“兄长放心,我不会去南陈。”   说完,半晌却不见穆淮宇反应。   穆蓁回过头,便见穆淮宇脸色有些发白,落寞地看着她道,“还记的兄长曾对你说过的话吗?”穆淮宇顿了顿,无奈地一笑,“兄长曾对你说,他日若萧誉以皇后之位来迎娶你,兄长必不会反对。”   穆蓁一脸疑惑。   穆淮宇苦涩地道,“今日,萧誉来了北凉提亲,并以南陈皇后之位相许于你。”   原本父皇不想让穆蓁知道此事。   但纸包不住火,等她知道后,定会记恨他们的欺骗,虽说自己也存有私心不想让她离开北凉,却也该对她信守诺言。   穆蓁握住茶盏,完全怔住。   前世虞太贵妃的话再一次清晰无比地落入耳里,“等虞贵人进宫生下孩子,就过继到你名下,你是北凉的公主,只要你人在南陈,北凉与南陈便会一直交好,当年陛下回南陈推翻吴氏后,国力损失巨大,朝中臣子唯恐北凉趁机攻入,惶恐不安之时你竟送上了门,谁也没料到会有这么好的事......”   一股没来由的恐慌,蔓延至四肢百骸。   茶盏在她手里“哐当”一阵响。   曾经那股钻心作恶的汤汁药味,仿佛又弥漫在了她周围一般,一瞬之间,穆蓁再也闻不到茶水中菊花蜜糖的香味。   茶盏终从她手中,脱手而落。   茶水溅在她裙摆上,穆蓁却丝毫没动。   穆淮宇吓了一跳,转身望去,便见她一脸的恐慌之色,赶紧起身握住她肩头,急着唤道,“穆蓁。”   良久,穆蓁的眼里才有了神采。   一双眼睛抬起来,染满了红,目光微带祈求地看着穆淮宇,“我不想去南陈,也不想嫁萧誉,兄长也别让我去南陈好不好?”   穆淮宇从未见过她这幅模样,一把抱住她,心如刀割一般,忙地点头轻声哄着,“好,好,咱不去南陈,穆蓁不哭,兄长在这......”   穆蓁埋在穆淮宇的怀里,才觉梦里的那黑暗走到了尽头,终于有了光亮照进来,穆蓁轻声喃喃而道,“我做了一场梦,梦里我去了南陈,再也没能回来,也再没见到兄长和父皇......”   穆淮宇心痛如麻,轻轻地抚着她的背,只一声声地重复,“别怕,有兄长在......”   **   夜色暗下,穆蓁才从东宫出来。   穆淮宇不放心地将她送至殿前撵桥上,又再次嘱咐道,“回去好好歇息。”   “嗯。”   那一阵宣泄之后,穆蓁心头倒真正地安稳了下来。   也终于意识到,她如今还身在北凉,自己不愿离开,旁人便不会逼她离开。   前世如此,皆是因她自己的选择。   这辈子她虽无法左右他在她生命中的出现,但她却能选择,接下来的生命中,不再会有他的参与。   回到长宁殿,身上的衣裙被茶水所污,这会子半干不干,倒是冒出了花茶那味儿,穆蓁让阿锁备水,沐浴完出来,却见屋内桌上放着一个木箱。   穆蓁目光一凝,问阿锁,“这是何物?”   东西并非阿锁接手,是一个宫女送进来,说是晨曦殿那边送过来的果子,阿锁道,“奴婢适才瞧了,是樱桃。”见穆蓁问,阿锁便将盖子揭开。   红彤彤的樱桃,一颗一颗,很是晶莹剔透。   穆蓁眸子一跳。   若非上辈子去过南陈,她也不会见到这种小樱桃。   前世她想跟着他去南陈,便时常问萧誉,“南陈有什么好吃的没?”   萧誉每回都摇头,“没有。”   她不信,后来跑去问了兄长,兄长告诉她,说他吃过一回南陈的小樱桃,果肉细软,汁水甘甜。   她高兴地去找到他面前,“我想去南陈。”   他拧眉看着她。   她这才心虚地道,“我想去南陈吃樱桃。”   后来,她如愿地到了南陈,也见到了她梦寐以求的南陈樱桃,然再美好的东西,心境不一样了,也完全变了味道。   北凉产不出这类果子,从何而来,穆蓁怎能想不到,脸上的神色说变就变,“拿出去,扔掉。”   阿锁愣住。   转过头便触到了穆蓁目光里的一抹冰凉,不敢再多问一句,赶紧抱着木盒走了出去。   新鲜果子容易逗虫,阿锁让底下的人,扔到后院那亭子边上的桶子里。   夏日的天气不过一会儿,里面的冰便化成了水,也不知哪个殿里的猫儿,闻了味儿跑出来,猫爪子一翻,一木箱子樱桃,全给翻到了地上。   凉亭里的灯光一照,只瞧见暗黄一片,密密麻麻地铺在地上。   一双黑色绣金纹的筒靴,立在跟前,黑色的眸子融入夜色之中,瞧不清神色,只久久凝视在那。   裴风跟在身后,早已经没了声。   来之前,萧誉还问过他,“拿给她了吗。”   裴风道,“给了。”   他亲眼看着宫女抱着木箱走了进去,怎可能有错。   可为何会出现在这儿,他就不明白了......   地上的樱桃只有南陈才有。   被扔进桶子的木箱也绝对没错,陛下护了一路,每到一处歇脚地,便换上新的冰块,生怕马车里的那张弓砸下来,便取下来一直握在手中。   谁知道.......   裴风立在萧誉身后,尽量放低了气息。   等了半晌,却见萧誉的黑色靴子从那一片红艳艳的樱桃上踩过,“呲呲”地一片碎响。   裴风转头看了一眼,通往长宁殿后院的小路,怎么也不敢吭声。   也不敢问,是不是不去找殿下了。 第7章 送美人   翌日一早,太子便去了晨曦殿,同北帝一道等着西关口的第二份急报。   萧誉所说之言是否属实,就看这一回。   辰时一到,外头一阵马蹄声,王总管赶紧迎出去,再进来,便捧着飞鸽刚传回的消息,匆匆走向北帝。   北帝接过后瞧完,神色便是一片沉重。   比起其他的,更多的是后怕。   若非没有萧誉提前带来消息,后果不堪设想,正如他所说,二皇子穆淮康必定是有去无回。   “如何?”穆淮宇见其神色,便已经猜到了,但还是想亲眼确认。   北帝将手里的急报递了过去,眸子一缩,叹声道,“朕当年真是低估了这个萧誉,如此密报,他竟然能弄到手......”   穆淮宇瞧完,神色同北帝相差无异,“他能只身进我北凉宫殿,必是有保命的东西。”   北帝岂能不知?   他是料定了自己不敢将他如何,才敢进来。   “可他到底想要什么?”北帝根本就不信萧誉如此大费周章,当真就是为了迎娶穆蓁。   此人心思太深太重,当年穆蓁为何会突然喜欢上了他?他要不耍什么手段,能让穆蓁死心塌地地喜欢十年?   自己虽百般阻扰,可也没见得有什么成效,他若真有那心,凭着穆蓁那股拗劲儿,招他为北凉驸马,也不是不可能。   但他什么都没表示。   一面吊着穆蓁,一面怀着一颗野心,偷偷回了南陈,弑兄篡位。   藏的多深。   北帝想起这些,愈发觉得窝火。   此话一出,穆淮宇想起昨夜穆蓁同他说的那些话,脸色一沉,态度坚决地道,“穆蓁不能嫁给他。”   北帝也没想过,要嫁穆蓁。   但见穆淮宇神色不对,便问,“出了何事?”   穆淮宇也没瞒着,“昨夜儿臣问过她,她不愿嫁,想留在北凉。”   北帝愣了愣,之后便是一声轻松的笑,“总算是想明白了。”   可若不嫁穆蓁,萧誉会善罢甘休?   **   萧誉临时被安排的住所,离晨曦殿不远。   第二日早上,王总管过来请人的时候,萧誉正坐在后院的水池子旁喂鱼。   王总管挤出笑颜来,客气地道,“陛下今日特意设宴,感谢萧帝的援手之恩。”   “好。”萧誉背对着王总管应了一声,没看他,也没言谢。   王总管嘴角又是一抽,感情真当这儿是自己家了呢。   回去禀报时,王总管便添了自己的情绪进去,“萧帝昨夜似是睡的不太好,面上有几分倦意。”   北帝一笑,“倦意不怕,朕让人帮他醒。”   北帝昨夜便选了好了地方,一番布置下来,热闹非凡,萧誉一到,见到的便是一片莺歌燕舞。   “请。”北帝今日与昨日的态度完全不同,心情似乎也不错,见到萧誉过来,更是起身相迎。   萧誉目光往院子里扫了一圈,恭敬地唤了北帝一声,“陛下。”不动声色地落座在了他右侧。   刚入座北帝便让宫人将酒满上,举起酒盏同他道,“当年萧帝来我北凉为质,虽有十三栽,朕却未曾好好招待过,今儿朕设宴请萧帝前来,一为当年朕的有眼无珠,二为萧帝这回对我北凉的援助。”   萧誉举杯回礼。   北帝心头一松,正欲往下说,却见萧誉放下酒盏,缓缓地道,“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在陛下宫中为质时我本该如此,陛下不必致歉,昨日送信之事也并非恩情。”   北帝神色微变。   不过一瞬,又恢复了回来,抬头示意王总管。   王总管一拍手,屋里的乐声便换成歌舞。   今日北帝特意挑了几位长相美艳的舞女,身姿脸蛋均是万里挑一。   此举也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   萧誉为何会求娶穆蓁,北帝想了一个早上,终于想到了关键的一点。   因为穆蓁是北凉公主。   今日萧誉若是看上了场上的哪位,他便立马让其成为北凉的公主。   此事若是能成,便是两全其美。   他满意,萧誉也满意。   宫人替萧誉添了酒,北帝看着他,再次举杯,“饮酒。”   酒过三巡,耳边乐声缭绕,跟前的美人舞姿动人,北帝借酒装醉,开始同萧誉聊了起来,“听说你们南陈的姑娘个个长的小巧灵秀,今日萧帝见了我北凉的这些姑娘,觉得如何?”   北帝这话问出来,就已经想好了。   如今萧誉到他北凉为客,总不能当面扫他这个皇帝的脸,不管有没有看上,总得有一句恭维的话。   今儿只要他说出一句好,他便顺势以此为由赐人。   萧誉却放下了酒盏,道,“没看。”   北帝脸上一僵,便知赏赐舞女这事没行通。   既然看不上这些,那就再换。   昨日二皇子过生辰,王贵妃邀请了北凉有头有面的世家姑娘来,今日还留了几位姑娘在宫。   酒喝的差不多了,北帝便散了歌舞,邀请萧誉去外面逛逛,醒醒酒。   萧誉没拒绝,跟在北帝身后。   两人往前逛了一段,恰好遇到了一堆姑娘。   杨柳底下的几道“咯咯”笑声,如同黄鹂鸟儿的鸣啼,美妙动听,任谁听了心里都会生出涟漪,尤其是几人一眼瞥过来,又惊慌地移开,低头含笑间,一抹羞涩将女儿家的娇态尽显。   萧誉朝着说话声处望去。   北帝带了几丝自满,这些姑娘比起适才屋里的那些美人,又不同。   姿色更佳,血统高贵......   “这些也是妓|子?”   北帝的思绪被打断,震的一愣,回头看向萧誉,当场变了脸色。   妓|子?   那是他北凉名门贵族里养出来的大家闺秀!   且他那一个‘也’字,已是带着极强的侮辱。   北帝脸色一时黑如墨,转过便朝外走,才走了两步,身后萧誉便开口道,“陛下就算知道了西关口有大魏的十万大军,又如何能保证北凉就会赢?”   北帝的脚步猛地顿住。   回过头,便见萧誉那双黑眸,如同鹰隼一般锐利。   北帝心头一沉。   萧誉便上前直接道,“明日我等着陛下的答复。”   深色绣袍从身旁经过,一股风落在北帝负于身后的指尖上,北帝生平头一回觉得,一个人能让他生出可怕的念头。   北帝深吸一口气。   早知今日,为质时他就不该心软,早该弄死他。   **   萧誉回到殿内,继续喂鱼食。   一粒一粒地,耐着性子喂。   喂到快见底了,北帝的人便来了,王总管过来请人,“陛下让奴才传话,适才招待不周,还请萧帝见谅,此时又设了茶席,邀请萧帝品品我北凉的新茶。”   萧誉起身去净手。   王总管候在那,突地瞟见了搁在木椅上的碗,也不知道怎么了,总觉得那碗里剩了那么三两颗鱼食,瞧着难受得慌。   当下端起碗,全给抛在了鱼池子里。   抛完回头,便见一道目光扫过来,凉的瘆人。   王总管一愣,“这......奴。”话也说不好,王议干脆丢了碗赶紧出了屋外候着。   一路萧誉都没说话。   北帝的茶席设在了晨曦殿。   适才宴席不欢而散后,北帝便先召见了太子。   萧誉明显是识破了二人的计策,那一句没有下文的话,只吊到北帝的心口上,上不得上下不得下,北凉也不是没有本事打赢这场仗,可萧誉先前既能得到大魏十万大军的消息,谁知道,还有什么惊人的内幕。   “明日他便要答复。”北帝说完眸色一暗,“一个小小的南陈皇帝,竟跑到了朕北凉宫中,如此摆弄朕。”   北帝是动了杀心。   但又迟迟下不了决心。   不知道便也罢了,既然知道了萧誉有取胜的法子,若不请教出来,穆淮康要真出了事,这辈子,他良心又该何安。   穆淮宇沉默了一阵,突地道,“那便应下来。”   两人商议完,为表诚心,也没让萧誉等到明日。   毕竟边关每耽误一刻,便是生死之差。   萧誉一到,宫人便开始布茶。   待那茶水的幽香溢出,北帝直接开门见山道,“我北凉能与南陈联姻,结为友邦,朕也求之不得,只是陛下来晚了一步,几日前朕已经公布了招亲,朕身为一国君主,一言九鼎,说出去的话总不能反悔。”   萧誉握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   这话他昨日可没听说。   北帝见他半晌不出声,便又道,“招亲的规矩,朕会公布于天下,保证公允。”   茶盏里的雾气腾起,青烟袅袅。   萧誉还是沉默。   宫人走到他身旁,续了茶,潺潺的茶水声传来,屋里格外的安静,萧誉这才道,“西江口已到了雨季,大魏会堵塞运河,让河水倒灌,水淹西江口。”   北帝怔住,脑门心猛地一阵跳,差点就站起身来。   忍了半晌,到底还是咬牙保持住了理智,终究没问出那句,既如此,你为何不早说。   说到底,这也是他北凉同大魏之间的战事,关他南陈皇帝什么事。   河水倒灌西江口......   大魏这是铁了心地想同他北凉一战。   北帝虽还不确定萧誉说的是真是假,有了前面一回应证,哪里还敢掉以轻心,回头便他那个王总管道,“立马传信,加派几个治水能手应援。”   王仪赶紧走了出去。   这回换作北帝沉默了。   安静了好一阵,萧誉品了一口茶,道,“也并非没有解决的办法。”   北帝再也没忍住,“招亲已经是朕最大的让步,你能接受便接受,不能接受,朕就是死上十万大军,也不会这般将穆蓁送到你萧誉手上。” 第8章 不是说要来找我吗   萧誉一句未言,走出了晨曦殿。   再一次不欢而散。   招亲的事并非是北帝随口而说,今日同太子商议完,眼下就只剩下这个法子应付萧誉。   无论萧誉接不接受,北凉得都开始招亲。   最好是他萧誉能顾着自己是南陈皇帝脸面,自愿退出,也省得招亲之后,再费那功夫去对付他。   等到穆蓁招了北凉儿郎为驸马,恐怕才能彻底地断了他心思。   穆淮宇从晨曦殿出来,便去长宁殿问了穆蓁的意愿,“虽是父皇和我替你做主,但最后选谁,还是你自己拿主意......”   穆蓁知道,兄长这是在为了她做打算。   她并不排斥招亲。   总归还得嫁人。   总不能因为前世有了个萧誉,这辈子便不成亲了。   穆蓁当即应了穆淮宇,“成。”   **   萧誉一日都没有动静。   过了一夜起来,便让裴风出去了一趟。   裴风回来时,萧誉又在擦拭宴观痕做的那把弓。   裴风走到他跟前,将手里的黄纸包递了过去,“陛下,都买齐了。”   萧誉起身,净完手放下了挽起的半截袖口,才接了过来,问,“长宁殿没动静?”   裴风摇头,“没有。”回来时他特意经过,只听到了几道声笑,并没有陛下想要的反应。   萧誉神色迟疑了一瞬。   神色间的疑惑,犹如那日站在台阶上,看到了她眼里那道冰凉时一样。   昨日北帝临时想出来的招亲,想必这时已经成了定数,按理,长宁殿不该没有动静。   萧誉眉头轻拧。   前世今日,这时她该快到南陈了,快马加鞭一身轻骑,从北凉到康城花了五日。   到的那日,大魏同北凉正在西关口/交战。   他刚派人送完信回来,便在城门上看到了她。   一声红衣,坐在马背上,仰头看着城门上的他,扬声雀跃地问,“陛下可还记得,当初同我许下的诺言?”   萧誉的手指动了动,手里的纸袋一阵轻响。   一个生死轮回,隔了十几年,那时候的记忆倒是越来越清晰了。   萧誉搁下黄纸包,转身进屋,“将挡门狗引开。”   挡门狗是谁,裴风清楚得很。   自从进了这宫殿,北帝身边那位王总管,便一直阴魂不散。   裴风领命出去。   萧誉再从屋里出来,便换了一身衣裳,拿了桌上的黄纸包,直接出了殿门。   那句话他记得。   但前世,他并不认为那是诺言。   那夜离开南陈,也只不过是不想让她拖延时辰,误了他大事,为了应付她,才说了那句,“我在南陈等你。”   为了江山,为了抱负,他斩断儿女情丝。   在谋取权力的道路上,他最不需要的就是感情。   到头来,却又绕了回去。   临死前,什么也带不走,什么也没记住,唯有那张脸。   **   招亲的事昨日商议完,今日便定了下来。   消息瞬间传到到了宫外。   穆蓁用完早膳正在瞧当铺老板送来的中标初案,平阳王府郡主穆烟便来了长宁殿,一进门便轻快地问,“你们殿下呢?”   闻得这声音,穆蓁不由一愣。   即便隔了一世,也还是觉得异常熟悉。   穆烟是穆蓁的堂妹。   前世去南陈前,两人倒是经常结伴玩耍。   大抵也是唯一一个,让她愿意领着去见萧誉的人。   “郡主来了?殿下在里面呢。”门口秋兰笑着将穆烟带进来,穆蓁抬头,便见到了记忆中那张小小的圆脸,灵气十足地冲她一笑,“我来了。 ”   穆蓁被那笑容晃的有些恍惚。   穆烟却已经开始叨叨上了,“萧帝来了北凉,你怎也不告诉我一声?若不是今儿我听说周家姑娘出宫时,哭的肝肠寸断,都不知道萧帝何时来了北凉。”   穆蓁这回倒是疑惑了。   什么周姑娘哭成肝肠寸断,她怎么没听说。   昨日后院子里发生的事,当日就传了出来,阿锁和秋兰虽也听说了,但关系着萧誉,便不敢在穆蓁面前提上半句。   穆蓁没出门,自然不知道,还未问出了何事,穆烟突地用胳膊肘撞了一下穆蓁,轻声问,“这回该满意了?”   穆蓁知道她问的是何事,但一时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反问道,“今儿怎么想起进宫了?”   “都这时候了,我要是再不进宫,你可就当真要被皇伯伯随意指个人嫁了。”穆烟说完,便是一脸鄙夷,“就王贵妃邀来为二殿下贺寿的那几个留宿之人,打的是什么算盘,谁还不知道?二殿下即便不在,这不还有太子殿下吗?谁知运气又好,还等来了个南陈皇帝。”   穆烟嘴一抿,笑地解气,“可那南陈皇帝却差点要了她们命。”   穆蓁听她说完,才知昨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倒没想到,父皇为了她,居然还想出了这等招数。   倒也挺适合。   前世萧誉那后宫,可不只是三两人。   只是有些意外那结果。   穆烟见她听完一脸平静,这才察觉出不对来,“你怎么都不着急?”   穆蓁将茶盏移到她面前,“你也别急,先润润喉。”   穆烟没接,“我能不急吗,你这都招亲了,若是招到了旁人,萧帝怎么办,你怎么办......”   穆蓁垂目翻了一页书,平静地道,“我又不嫁他。”   穆烟愣在那,好久才反应过来,“不是,你不是......”   穆蓁直接道,“不喜欢了。”   穆烟盯着她,“我容我先理理。”过了一阵,猛地晃头,“可我实在是忘不了之前你那寻死觅活的模样。”   穆蓁没搭她腔。   见她好不容易来了一趟宫里,便放下书,让阿锁拿了一双金钩,“走,陪你去玩一回藏钩。”   穆烟再喜欢玩藏钩,这时候也没有心情。   难得一回,穆蓁比她还积极。   穆蓁出了屋,穆烟还跟着她的脚步追问,一路追到门口,穆烟便也信了大半,“皇姐,你总得告诉我是何缘故吧?你为何不喜欢萧誉了?”   穆蓁脚步没停。   晨光从墙头爬上来,落在她身上,头顶上的几根碎发被照的金黄。   那张脸依旧艳丽。   萧誉立在对面,看着她走出来。   穆蓁半只脚跨出去,看到门外的人时,也没法再收回去。   也没有那个理由收回去。   比起上回初见,穆蓁的情绪稳了很多。   知道自己不会去南陈,也知道父皇和兄长不会答应南陈求亲,前世的一切,都不会出现。   那场噩梦,便不会再来。   身后穆烟见穆蓁突然停在门口不走了,才侧过身子往外看去。   这一瞧立马噤了声,赶紧拉着几个宫女退了回去,小声嘀咕道:“瞧吧,我就说怎么可能断......”   穆蓁站在那没动。   没往后退,也没往前走。   沉默了一阵,萧誉往前走了两步,轻声道,“不是说要来找我吗。” 第9章 入营帐应招   不是说要来找我吗.......   穆蓁抬头看向他,心脏一瞬仿佛被一把手死死的捏住,又堵又痛。   一时闹不明白。   到底是两世有了不同,还是主动往凑上去的人,都会让人觉得有一股廉价。   前世她抛下亲人,孤身一人去南陈投靠他,他站在城门上一句,“进来。”便能让她心花怒放,直到后来快死了才知道,那多半也是一句施舍。   或是他谋取权势路上的一个阴谋。   她既然都来了。   他为何不接纳她。   如今她没去,他又来到了她面前,问上一声,“不是说要来找我吗?”   多讽刺。   穆蓁胸口发闷,脚步轻轻地地往后退去,“我不会去南陈,现在不会去,以后也不会。”   说完便哑声同门前的宫人道,“闭门。”   穆蓁转过身,脚步还未踏进去,手腕突地被一只手从身后伸来,牢牢地抓住。   “穆蓁。”   不待穆蓁挣扎,萧誉便将那黄纸袋缓缓地递了过去,“蜜饯。”说完顿了顿又补充道,“你喜欢的,长街蒋家老铺。”   前世她在南陈一直念叨这东西。   去郢州那回,她托付过他。   他太忙,忘了。   等回来见到她神色落寞,他便又找人专门去了一趟北凉,带回来的蜜饯,也是长街蒋家老铺所做。   但那蜜饯到手时,他与她之间已经有了裂痕。   她没要,找了个理由,“最近牙疼,吃不得甜食。”   同样的回忆,也浮现在了穆蓁脑子里,眸子一瞬划过悲凉,手腕渐渐用力从他的手里挣脱。   萧誉目光幽暗,紧紧地瞧着她脸上的神色,手上的劲儿一时忘了收敛,穆蓁用尽力气收回的那一瞬,碰到了那黄纸袋,一瞬,里面的蜜饯洒落了一地。   如那夜灯火下的樱桃。   一颗颗,泛着暗黄的光,落在萧誉的靴前。   萧誉没动,也没再唤她,看着她转身进屋,闭上了宫门。   那双露在袖外的手指,微微颤了颤。   他看的很清楚,适才那双眼睛里出现过一抹悲凉。   他太熟悉不过。   闭眼之前,她软躺在他怀里,最后留在眸子里的,便是如此神色。   前世此时的穆蓁对他的感情如何,连他自己都有那个自信,然而此时......   没来南陈找他。   不喜欢他送的东西。   不愿见他。   还有那双眼睛......   尽管他不愿意去相信,但她确实同他一样,也回来了。   萧誉望着跟前的那扇门,立了良久,才调转了脚步。   裴风将王总管引开后再回去,便没见到人,想起那袋子蜜饯,便跟了过来,刚到长宁殿外,便见萧誉从里出来。   裴风迎上去。   走近了看清萧誉的神色后,突地愣住。   跟了主子这么多年,裴风还是头一回从他脸上看到哀。   裴风抬头,往长宁殿的方向看了一眼,心中早就有了疑惑。   在南陈为质那时,他亲眼见证了殿下对主子的狂热,如今隔了一年,主子再回来,似乎这里的一切都变了。   虽想不明白,裴风却打死也不敢问,只默默地跟在萧誉身后。   出了长宁殿,到了一道月洞门前,萧誉突地驻步。   裴风认得这条路。   旁边那月洞门,通往青竹殿。   主子再南陈为质时,住了十三年的地方。   裴风安静地候着。   半晌,萧誉的脚步穿过了那道月洞门。   青竹殿位于西殿最里侧,本就是个无人居住的宫殿,萧誉走后,便一直空着,太子穆淮宇收了钥匙,便再也没有让人打开过。   裴风撬开门上的铜锁,“吱呀”一道陈旧的开门声之后,院子里的陈设落入眼底。   院落很简单。   一口水井。   几株青竹。   一方石桌,两个石凳。   落叶尘埃覆盖,院子已有了岁月的痕迹。   没有一个人愿意去回忆自己曾经最为落魄的时光,萧誉也一样,但偏生他同穆蓁的情意,就在那段他最不愿去回忆的过往之中。   今日重来,皆因他上一世,已经拥有过他想要的一切。   接受过万人瞩目,世人敬仰,望而生惧之后,往日的那点落魄,在他眼里便也没有了什么。   且讽刺的是,到了最后,他心中所留下来的,并非那些风光之事,偏偏就是这个落魄之地。   萧誉走到了那张桌前。   原本只有一张石凳,后来穆蓁让人多搬来了一张。   石桌上全是落叶,萧誉伸手揭开新落的几片竹叶,被覆盖的石桌漏出了一角。   萧誉眸子凝住。   落叶一片一片地被剥开,桌面上只剩下了一粒土黄色的石子,和一副壮丽的山河图。   那图是他离开北凉之前的那夜,她同他聊起将来,两人从北凉的版图一直画到南陈,途径各地山河,她一脸兴致地道,“从北凉出发,沿途咱们可以边走边玩,先去江南宿住几日,看一场烟雨;蜀地山峰陡峭,却似蕴藏着无数神秘的力量,再去登一回峨眉;还有南疆......”   他打断她,“并不顺路。”   她被识破,埋头低声道,“我就是想带你离开这儿,四处去走走。”   他是离开了这儿,却没带她。   那副图,他也只画了一半,见天色晚了同她道,“你先回去,明日再来画。”   离开时,那图依旧只有一半。   如今眼前的这幅面,已被补充完整,即便经过了风雨侵蚀,已然模糊,依旧能瞧出轮廓来,歪歪扭扭地线条,画出了北凉离南陈最近的一条路线。   而在南陈的位置上,写上了两排字。   萧帝:姓萧名誉,字靖安。   萧后:姓穆名蓁,字淮宁。   萧誉的黑眸微缩。   心脏骤然收紧,搁在石桌上的手指猛地抽搐了一下。   “穆蓁。”   那一声从喉咙里破出,低哑而沉痛。   **   西关口急报再次传来。   北帝更是一脸凝重。   萧誉又说对了,大魏确实堵了运河,河水已经开始倒灌西关口。   北帝转头问身旁的宫人,“萧帝人在何处?”   虽不指望他能说出来,倒是好奇,除了紧急治水外,还能有什么妙招。   北帝颁发了招亲告示之后,一直都在让人观察萧誉的动静。   王总管也一直在盯着,今日却被裴风故意引开,一个眨眼就不见了人。   此时北帝问起,王总管早就亲自出去寻人了。   那宫人见还没有回来,忙道,“回禀陛下,王总管怕是正跟着,奴才去瞧瞧。”   候人的功夫,北帝又想起了今日的招亲。   招亲场子并没有设在正殿。   考虑到应招的人数众多,北帝让太子将西殿平日用来赛马射箭的场子,搭上营帐,用于招待前来的应招者。   一过半日,西殿便是人龙拥挤。   见识背景,文采学识,样貌品相,过关者记册入招。   进了营帐,才正式开始考核。   北帝又担心萧誉暗里攥着什么阴招,便问穆淮宇,“今日谁在那边负责?”   “大理寺少卿,赵坤。”   北帝一愣,“他没应招?”   穆淮宇摇头,“目前送过来的册子上,还没见他的名额。”   北帝脸色一肃,思索了一阵,道,“虽说是应招,自愿者自己来求,可不妨有些脸皮薄,下不了面子的人才,你去找个名册来,朕先将心头几个适合的人选添上,免得错失了良缘。”   穆淮宇让人拿了名册过来。   北帝拟好后,再交代穆淮宇,“这几人不用进入初赛,到时直接面见便是。”   “还是父皇想的周到。”穆淮宇刚将册子收起来,王总管便回来了,那步子比平时迈的要快许多。   “陛下。”   这几日一桩接着一桩的事,北帝已经被弄的精疲力尽,见他如此神色,心头一沉,一时没好气地问,“又怎么了?”   王总管道,“萧帝应了招。”   话音一落,北帝和穆淮宇均怔愣在那。   这一日不见萧誉的动静,既没找来晨曦殿闹,也没来辞别,北帝还以为他会有什么招数使出来,竟没想到,他真能丢南陈皇帝那么大个面子,去西殿应招。   北帝问,“何时之事?”   王总管道,“就在不久前,人已经记册入了西殿营帐。”   北帝一脸诧异。   不止北帝诧异,西殿宫门前一排礼部官员和大理寺侍卫,谁不诧异。   殿门前,从早上开始便排起了长龙,负责记册的事先谁也没有注意,等人走到了跟前,赵坤头也没抬,照着惯例询问,“名字,姓氏,家境。”   “姓萧名誉,字靖安,南陈皇帝。”   周遭突地一片安静。   跟前的几个官员目瞪口呆。   萧,萧帝......   赵坤手里的笔一顿,这才抬起头来,见跟前一张英气逼人的脸,眸子里的清冷孤僻仿佛与生俱来。   不是萧誉又是谁。   赵坤此人,也是个冷性情,比起旁人,很快便冷静了下来,伸手从桌上给了他一个绿色牌子,“旁边领褥子,入帐。” 第10章 姓阎名三,字天束   赵坤那话一出来。   裴风绷直了身子。   身旁的人更是大气都不敢出。   别说是一个皇帝,但凡在京城中稍微有名望的世家公子爷,到了这儿,也是有官员上前迎接,将其送进去,哪里敢让人家自己去领褥子,自己进去的。   守在营帐口最近的侍卫,手里的长矛都不自觉握紧了几分。   负责应招的官员,更是冒了一头冷汗。   赵坤却依旧坐在那,低头若无其事的道,“下一个。”   身旁的官员生怕闹出了事,毕竟人家南陈皇帝来了北凉,北帝都没发话要他的命,今日总不能在这儿出了岔子,一名官员忙地起身赔上笑脸,“这,这都是一个规矩,还请陛下见谅,本官这就迎您进去......”   “不必。”   萧誉转过脚步,裴风去领了被褥过来,两人便在众人惊愕的注视下,进了营帐。   “就是这么回事。”   王总管说完,屋里安静地落针可闻。   北帝就跟听了件千古奇事一般,半晌没回过神。   昨日还在他面前嚣张到极致的萧帝,今日被赵坤给治了?   北帝回过神来,才道,“这赵坤身上的刻板劲儿,也不是没有好处,这不,今日就挺好。”   虽如此,北帝还是不敢掉以轻心,不管如何说,萧帝还是萧帝,这回北凉确实欠他一个人情,先不去管以后如何应付,眼前还是得将人稳下来。   “你去同赵大人交代,倒也不必一视同仁,既是一国君主,应该优待。”王总管出去传令,外面又进来一位宫人,说萧帝有一封信笺带给北帝。   近处的穆淮宇先接了过来。   信笺上一行字:西关口关门山,内空。   穆淮宇瞧完忙给了北帝。   两人的神色皆变。   关门山内空,那便是说,只要炸了那山体一端,引出河水,再在靠进大魏的西侧开口放水,不但西门关能保住,北凉还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北凉甚至不会有任何损失。   是个妙计。   前提是得知道关门山山体为内空。   北凉的二皇子穆淮康在西关口那么多年都没有发现,他是如何知道的?   北帝心头又莫名升出了一股悚然。   王总管适才照着北帝的吩咐,出去让人给赵坤报了个信,刚回来,又听北帝道,“让赵坤好生招待。”   王总管没反应过来。   北帝又接着道,“传急报到西关口。”   **   西殿营帐内,已有不少人入住。   裴风抱住褥子进去时,一堆人正聊得热火朝天。   “你们说,萧帝为何突然来了北凉?一个皇帝只身来敌国皇宫,这可是千古难得一回的奇事,”   “能为何?送死的呗......”   “我倒是认为,是为了殿下而来,当年萧帝可是同殿下有过一段过往。”   “那为何还招亲?”   “谁知道,萧帝会不会也是为了来应招......”   “这么说,咱估计没戏了,殿下喜欢萧誉,人尽皆知。”   “我呸,他萧誉算个|球,不就是趁着殿下当年人小,尚无辨人之力,靠着那张脸,迷惑了殿下。”   话虽如此说,在座各位却没有谁见过萧誉。   当年萧誉来北凉为质,凉帝在西殿的偏僻处给他划了个院落,派人严加看管。   就算后来穆蓁同他有了感情,萧誉也没能名正言顺地走出过宫殿。   北凉大多人,只知道有那么位南陈的倒霉质子,却从未见过其人,对萧誉的容颜,大抵也是从茶楼里的话本子,还有穆蓁对其的狂热程度而被强行灌入的风流倜傥,玉树临风。   说话之人是位少将,曾跟着太子手底下的韩将军,同南陈打过一回仗,因遇上南陈谢绍,差点折在那没能回来,对南陈自然是恨之入骨。   裴风眸子一冷,抱住被褥的手紧了紧。   萧誉面色不显,提步缓缓地走上台阶。   西殿原本就是个赛马场子,一片观景台,全是坐席,众人齐齐围在那坐了一群人。   那少将说完话,众人纷纷望了过去。   今日前来应招之人,自知会有一番考核,个个都在约束言行,自己举止文雅,但不代表就盼着旁人能跟着自己一道文雅,一群文人雅士堆里,突然蹦出个粗人,说的还是南陈萧誉,众人心中的劲敌,谁不动心。   庆幸有个惹事的。   期待接下来的热闹。   萧誉是后来者,此时正热闹,也没人去注意他。   直到萧誉挨着那少将身旁坐下,那少将才回头看了他一眼,见其面相俊朗高贵,不由一愣,住了声。   萧誉却是一笑,“没事,你继续。”   那少将还以为他同自己一样,痛恨南陈,一时便放肆了说,“南陈要不是有谢绍守着关口,老子早就领军踏过去了,萧誉有何本事?不过是投机取巧,仗着萧家没了后人,才捡了这么大个便宜,虞氏想杀萧渊,不得不找他顶名罢了。”   这一番话,可谓是挑衅性十足。   将旁人不敢说的全都说了。   场上一群人心头激扬,对面侧方的一位刘公子,添油加醋,“这么说,那萧誉若是同将军动起手来,将军还能赢了?”   那少将一口豪爽之气,“老子直接取他的项上人头!”   裴风看向那少将,眼里已生出了杀意。   萧誉坐在那,双手搭在膝上轻轻地敲动,面色平静,似乎也只是个来听闲话的。   一片叫好声后,那少将又道,“这回若那萧帝当真来同咱北凉儿郎抢人,咱就该好好治治他,招亲之路漫长,在场若是有同本将志同道合的,咱们携手而行,待他人遇到萧帝,咱杀了去陛下面前领功!”   此言一出,鸦雀无声。   就连起初跟着起哄的公子爷,也闭了嘴。   竞争场子上,最忌讳先拉帮结派。   在没摸清情况前,谁也不敢妄意表态,更何况还是这般明着要喊杀喊打之人。   一时个个避之不及。   少将等了片刻,见没人应他,正欲骂其一声没骨气,身旁刚坐下来的那位贵公子,突地开口,“算我一个。”   那声音犹如幽潭中突然落下的一滴水,直击人心底。   少将一愣,回过头高兴地道,“好!不知阁下该如何称呼?”   “姓阎名三,字天束。”   裴风倒吸了一口凉气。   姓阎名三,字添竖:阎王。   那少将却是抱拳道,“阎兄,在下李旺才,字......”少将家里倒是曾出个一个六品官的老祖父,但走的时候,他还未出世,余下的一屋子人皆是粗莽之辈,取名时找了外头的老生。   字是什么,少将早就忘记了。   这一迟疑,众人心知肚明。   那少将还在挠头苦思,萧誉突地抬头看向对面,“有何可笑?”   对面几人一愣,面面相窥,一番辨别后,终于找出了其视线所落之处。   正是适才扬声同少将搭话的公子爷。   那公子一愣。   他,他笑了吗。   未等他反应过来,萧誉又缓缓道,“文人雅士是人,粗莽将士也是人,尔等在干爽之处听学之时,为国效忠的将士却在雨里操练,尔等对阵公堂争辩谁对谁错之时,将士已在保家卫国,拼死杀敌的战场上,如今不过一个名字,尔等便露出鄙夷之色,当真能担得起,‘雅士’二字?”   低沉磁性的嗓音,落地有声。   少将终于回过了神。   顺着萧誉的视线望去,满眼愤怒。   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居然敢嘲笑他?   那公子被少将这般瞪过来,心下一跳,忙地摇头,“我,我没笑。”   说完又觉不对。   正是挣扎之时,不知又是谁小声嘀咕道,“你,你嘴角扬了。”   那公子还未来得及回头去看谁,少将突地从那长椅上起身,看他的神色更为恼怒,两人正欲闹起来,负责内务的宫人及时走了过来,一声厉斥道,“闹什么呢!皇宫之地,岂能容尔等放肆。”   众人齐齐散开。   宫人警告地看了一眼少将,见其慢慢地退后,才开始人手发放了一本册子。   每本名册上都写好了要遵守的规矩。   不得寻衅滋事,不得中伤他人,文明应招,公平竞争,违者取消应招资格,逐出宫殿,并按北凉律法处决。   场子上一阵安静,各自寻找自己的营帐。   裴风跟着萧誉刚下台阶,身后那位少将及时转过头来,扬声道,“阎公子,多谢了。”   萧誉答了一声,“客气”,并没回头。   **   众人回营,不过安静了两刻,又沸腾了起来。   “李旺才被刘家公子打了......”   “李旺才是谁?”   “不就是那位少将,早上被刘家公子嘲笑,两人之间起了冲突,谁知,这一转眼,半条命就没了。”适才抬出去一张脸肿如猪头。   “刘家公子有那本事?”   “适才官兵在刘公子屋里搜出了软筋散,同李少将身上散落的一样。”   “这,真没想到,刘家公子竟如此阴损......”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这不,两人都出了局,刘公子怕是得吃上一阵牢饭了......”   正热闹之时,外面又进来了一人。   一群先进来的人,瞟了过来,见其神色小心翼翼,甚是怯弱,大多都扭过头,谁知那人却紧张地问道,“你,你们看到萧帝了?” 第11章 你们看到萧帝了?   那位小公子问完,众人齐齐愣住。   萧帝?   萧帝怎会来这?   那小公子见众人一脸茫然,又满脸疑惑地问道,“小半个时辰之前进来的,你们没看到?”   刚说完,众人还未反应过来,身后赵坤便领着宫人走了进来,个个手里都是满满当当,崭新的被褥,器皿,茶水,瓜果......   众人正不知所云,便听赵坤道,“送去萧帝的营帐。”   众人的脸色瞬间犹如被雷劈过。   萧帝,真来了......   他,他们有见过?   半刻钟后,当萧帝走出营帐,众人看到了那张脸时,又是一道雷劈,个个都变了脸色。   阎,阎三公子。   几乎所有的人都想起了观景台。   还有李少将说的那句:老子直接取他的项上人头......   李少将。   刘家公子。   但凡有点脑子的都好像明白了些什么。   “我,我那时,没,没起哄吧?”一位公子实在忍不住,戳了身旁一人问道。   “我哪记得,我连我自己有没有起哄,都没了印象,我当时是不是也笑过?”   “好,好像有......”   **   穆蓁原本早上就打算陪着穆烟去藏钩子。   被萧誉一打断,没出成门,用了午膳才走出长宁殿。   藏钩得人多,长宁殿里的宫女去了一半,一路叽叽喳喳的到了后花园凉亭里,找了个宽敞地儿玩耍。   谁知才刚玩上,各宫宫里的嫔妃便陆陆续续地围了过来。   穆蓁的招亲一开始,便成了宫里的话头。   宫里的嫔妃们早就开始蠢蠢欲动。   往日穆蓁一根筋要跟了南陈的皇帝萧誉,她们就是心头有主意,也没地儿使,如今见穆蓁不但不去南陈了,还招起了亲,谁还坐的住。   谁不知道穆蓁是陛下的心头肉。   皇后所出的嫡公主,太子的亲妹妹。   这要是谁家摊上了这档子好事,往下几辈恐怕都是享不完的荣耀。   “我那宫里清净,一直心痒痒想找人玩,也寻不着,今儿殿下可否让我也过把瘾?”一位嫔妃走过去,倒是说的直接。   身旁几个想加入,又不好意思开口的也跟着道,“殿下,加我一个。”   “还有我。”   “我也来。”   不过瞬间的功夫,长宁殿的宫女们便让出了地儿,一群嫔妃陪着两个小姑娘,玩得嬉笑声不断。   那头惠安殿高嬷嬷得了消息,赶紧进去汇报给了王贵妃,“一群人,打的是什么主意,谁还能看不出来,还真是什么都敢想。”   王贵妃也有些坐不住。   她们莫非还想爬在自己头上不成?   “你去叫穆蓁过来一趟,我有话同她说。”   那嬷嬷出去,一双脚走的飞快,到了后花园,瞧见嫔妃们个个都笑得花枝招展,岂能不妒,眼睛一瞟,直接去了穆蓁跟前。   原本一群人玩的高兴,笑声不断,突见惠安殿的高嬷嬷来了,脸上的神色说变就变,笑容一瞬便没了。   穆蓁正同穆烟商讨那钩子该如何往掌心里放才不会被发现,高嬷嬷便到了跟前,“奴才参见殿下。”   穆蓁头也没抬,“何事?”   高嬷嬷见她这个模样,心头虽有些紧张,但到底还是想起了之前她的态度,便凑近一步,悄声道,“殿下,娘娘请您过去一趟,有话要同殿下说。”   那语气,显得穆蓁同王贵妃两人关系特别亲密一般,定是有什么好话,要同她讲。   穆蓁这才抬头,晃了晃神。   王贵妃同她有什么话说?   上一世她与王贵妃打交道并不多,且还有些过节。   母后走的第二年,也不知道是谁告诉她,后娘是狼这话,后来见了王贵妃,王贵妃给了她一盘桃酥,拉着她过去,非得让自己唤她为母妃。   她不肯,直嚷嚷,“我只有一个母后,没有母妃。”   王贵妃脸色一变,便将那盘桃酥拿了回去。   她一急,想起听来的后娘是狼的故事,便唤了她一声,“母狼。”   那一句将王贵妃惹恼。   一巴掌下去,她可疼了好半天。   至此两人便结下了仇,很多年都没说过话。   后来长大了,稍微好些。   大抵也是因为王贵妃欣赏萧誉,投了她所好,去南陈之前,王贵妃暗里没少给自己出点子,只不过自己不屑用那些花言巧语的手段去欺骗父皇和兄长。   后来她私自去了南陈,如今想来,也算是遂了王贵妃的愿。   母后当年同王贵妃前后脚进宫,一个封后,一个封为贵妃。   母后归天后,后位空虚,这么多年,王贵妃还是王贵妃。   父皇原本就偏爱母后,母后又在两人感情最浓烈之时撒手人寰,那份感情便成了父皇心头最大的遗憾,没有人能与之媲美,这些年父皇将对母后的追念,全都用在了她与兄长身上。   再看王贵妃母子俩,确实是有些不公平。   若自己能离开北凉,这后宫就再也没有人压得住她风头,也不必再想法设法地来讨好自己。   她能抓住自己的软肋也算是她的本事,只是这一世,那软肋已经成了避之不及的毒蛇,王贵妃想要对她说的话,她便也不再稀罕。   这会来找她,想必已经得知了招亲之事。   “没空。”穆蓁直接回绝。   高嬷嬷一愣,大抵是没料到她拒绝地如此干脆。   “殿下......”   穆烟被她打断,本就不耐烦了,再见她如此不识相,直接出声斥道,“你没长耳朵吗,一个奴才哪里来那么多事,说了不见便是不见。”   高嬷嬷脸色一阵发红。   在宫中她也算是老人了,在娘娘身边当差这么多年,就没被人这般训斥过。   一回到惠安殿,倒是头一回掉了一滴眼泪,“是奴才嘴笨,请不来殿下。”   穆蓁是个什么德行,王贵妃清楚得很。   只是最近突然的转变,让她有些措手不及。   这么多年,她膝下只出了二皇子一人,朝中势力薄弱,根基也不稳,表面上看似荣华富贵,陛下心中又何其将我母子二人放在心上?   为了防备她儿子生出野心,常年让他在外征战,可再瞧瞧东宫里的那位,整日坐在阴凉处晒不着太阳,同那穆蓁一同享受着她儿子为他们挣来的太平。   心里不存感激就算了,还从不将他们母子俩放进眼里......   他们何时又将她当过母妃。   本以为,终于能送走那混世恶魔,她也好有几年轻松日子过,可突然好端端的南陈不去了,还要在北凉招亲,若是照着陛下的意思,让她选了太子身边的人,那她,二皇子,还有王家,今后还有什么指望?”   王贵妃看了一眼高嬷嬷,“行了,本宫知道你受了气,那恶魔也不是你能惹得起的主。”   高嬷嬷便也没再说话。   过了一阵,王贵妃又问,“王三可去登了名册?”   高嬷嬷答,“今日先去入了名册,这几日老夫人身子不好,恐怕过两日才能入帐。”   王贵妃又问,“萧帝呢?”   高嬷嬷答,“听说也入了营帐。”   王贵妃一愣,倒也没想到一个皇帝竟能如此能屈能伸,单靠她那侄子,恐怕是指望不到,可她也没想着王家就一定能尚公主。   王家不行,南陈萧帝,洛中侯爷家的世子。   她就不信,没一个长本事的。 第12章 赵大人送画像   御花园里的热闹,被高嬷嬷那么一扰,一行人都没了之前的兴致。   且个个都喜欢将钩子往穆蓁手里藏,穆蓁渐渐地也失了兴趣。   见穆烟也尽了兴,穆蓁便同嫔妃们道:“今儿都散了吧。”   嫔妃们一走,两人也没回去,继续坐在那凉亭里,吹着凉风,穆烟让阿锁回去取了几个纸鸢,又端了些瓜果零嘴过来。   前世最后的那段日子,穆蓁被关在屋里,见不着外头的阳光,只能坐在窗边上,看着大雪纷飞往下,越瞧越冷。   谁能料到,还能有一日,再次坐在阳光底下。   穆烟不想回,她也想再坐坐。   今日北帝列出来的名册,太子拿回去,交给礼部之前,先让人取出各人的画像,拿到了晨曦殿同北帝确认了一番后,便让王仪跑了一趟,“让公主瞧瞧有没有要划去之人,尽早回话,名册今日得交给礼部。”   王仪跑了一趟长宁殿,没见着人。   听宫人说在御花园,又忙地往御花园赶去。   刚到御花园底下的路口,守在营帐里盯梢萧誉的人,急急地从后追上来禀报道,“王总管,人又跟丢了。”   王仪心下一咯噔。   丢了不怕。   就怕他丢的这段时辰,又去干了一件什么见不得人的损事。   王仪瞧了一眼手里的画像,正着急,突地闻见身后一道脚步声,回过头去竟看到了赵坤,王总管心下一喜,想着不过就是送上几幅画像,这条路下去,就是御花园,赵坤顺路带过去给殿下便是。   “赵大人,救个急,劳烦将这画像拿给凉亭里的殿下,让她把不讨喜的先挑出来,我得往西殿赶一趟,晚了小命怕是不保。”王仪说完,也没管赵坤同不同意,一把将托盘塞到了他手里,顺手往前一指,“就在那。”   赵坤还未反应过来,王仪两条腿转成了车轱辘,已经在他身后走了好远一截。   赵坤再抬头看向上方的那个凉亭,眉头拧了拧。   在原地立了一阵,赵坤到底还是拿着那托盘走了上去。   快到跟前时,上面的说话声传来。   “皇姐,你当真不喜欢萧帝了?”   赵坤的脚步不自觉地放轻。   半晌听得一道干净的声音道,“我同萧誉,已成了过往,往后别再提他。”   赵坤的眸子微微一顿。   凉亭里的声音突地中断,赵坤感受到了头上的道道目光,脸色如常地继续上前,到了穆蓁跟前,平静地行礼道,“殿下。”   “何事。”   轻轻的一道声音,带着几分含糊不清。   赵坤没抬头,将手里的托盘递了过去,“王总管临时有事,东西由臣转送,若是殿下不满意,直接划去便可。”   赵坤这回也算是招亲的负责人,说出这话,也没谁觉得出格。   穆蓁正同穆烟剥着橘子,满手沾了汁水,闻言往他手上一瞧。   倒是难为他了。   也不知道王总管是怎么使动这块石头的。   赵坤。   大理寺少卿,父皇的心腹。   人称铁面判官。   这北凉京城的一群公子爷,没人不怵他,但凡被他逮到把柄的,不死也得脱一层皮。   穆蓁记得很清楚,王家的三公子曾想弄他,还未来得及出手,赵坤先一步制人,让人给王三公子送了一封信,内容是揭发他偷拿王贵妃的首饰,送给了一位青楼姑娘。   王三公子从那以后,见了他就躲。   京城里的纨绔子弟,谁没几件见不得人的事,赵坤却犹如隐在黑暗里的一双眼睛,揪住了所有人的把柄。   一谈起赵坤,皆是苦不堪言。   穆蓁同他也有过一两回摩擦,是因为萧誉。   前世在北凉,只要有谁讨厌萧誉,她就讨厌谁,赵坤便是其中一位因讨厌萧誉,而被她讨厌的人。   往日在一众排斥赵坤的京城官家子弟中,也算上了她一个。   如今三年不见。   倒突然有了几分故人的感觉。   穆蓁也没为难他,指了桌角的一处空处道,“劳烦赵大人,帮本宫放那里。”   赵坤往前走了两步。   手上的托盘刚放上,谁知穆烟为了拿滚进瓜果堆里的葡萄,拖了一下底下的垫子,赵坤脚步才退回去半步,便听“啪”地一声,那托盘从桌上掉了下来。   里面的画像散落了一地。   “哟。”穆烟一愣,抓了快布巾擦手,赶紧去拾。   赵坤顿了顿,也弯了腰。   那画像原本就没捆,穆淮宇看了后,为赶时间,直接放进了托盘,这般一落,多数都已散开。   几个宫女也上前在拾。   拾完了,就只剩下了赵坤脚前落了一副,因挨得太近,几人不好过去,本想着赵坤定会拾起来,谁知赵坤手都伸出去了,突地又缩了回来。   随后站起身,转头就走。   穆蓁望过去时,正好瞧见赵坤脸色一瞬变得铁青,耳尖带了些红。   穆蓁不由一愣。   “这是怎么了?”穆烟狐疑地嘀咕了一声,上前去拾起来,目光往那画像上一瞟,腰肢突地弯下,“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穆蓁更疑惑了,“怎么了?”   穆蓁将手里那画像往她跟前一凑,“你瞧瞧,这是谁?”   穆蓁看了过去。   眼皮子一跳。   画像的人可不就是赵坤。   穆蓁伸长脖子往下望去,身旁穆烟的笑声如银铃,底下赵坤的脚步却如刮起了一阵风。   穆蓁倒是从未见过他这模样。   平时那般严肃刻板的一个人,竟也会脸红,穆蓁不想再得罪人,忙拦了穆烟,“行了,别闹了。”   穆烟坐回了穆蓁身旁,将手里的画像递过去,“皇姐赶紧瞧瞧。”   几幅画像,都是朝中有名望的青年才俊。   父皇倒是了解她。   容颜个个都是顶尖,官品倒是其次。   穆烟实在没憋住,又开始打趣道,“赵大人,皇姐怕是划不了了。”   穆蓁倒没想那么多,不过既然是父皇的心腹,就算两人有一些过节,不可能擦出什么火花来,也得先留一留,“都拿回去给太子吧,看样貌,似乎都挺好。”   画像原封不动地还到了穆淮宇手里,穆淮宇轻声一笑,“这一想通了,眼也给着花了。”   **   那头王总管赶去了西殿,盯梢的人已急得团团转。   “就这么个门,他还能飞了不成。”   王总管立在那廊下说完,身前几人一抬头,突地不做声,王总管一时不知为何,接着道,“一个南陈皇帝,在我北凉人的眼皮子底下还能跑了,你们可真行,这不是让人看我北凉的笑话吗?”   说完,听到身后一道脚步声,这才转过头。   王仪嘴角一抽,“嘭”地一声心肝都跟炸了似的。   萧誉面色平静地从他身旁经过。   走了好远了,王仪一颗心才归位。   突地才想起来,萧誉适才经过,就跟不认识他似的,眼神没往他身上看,招呼也没打。   王仪一跺脚,“羞死先人了。” 第13章 风,月本子泛滥成灾……   萧誉进了营帐便没出来,坐在榻上,从怀里掏出了一本书。   裴风瞧着那书面眼生,心生好奇,却也没敢问。   裴风见天色已夜,屋里光线不好,便去点了一盏灯,搁到了萧誉的身前,起身时,目光下意识地瞟了一眼。   那一瞟,几个字入眼,裴风手里的灯盏差点就落了地,神色如同见了鬼。   风,风月本子......   萧誉抬起头扫了他一眼,裴风赶紧将灯盏放下,“属下去外面守着。”   裴风走后,萧誉又才将目光挪回到了书页上。   两世为人,比旁人多活了那么多年,萧誉的心思只会更深。   从开始怀疑穆蓁也回来那一刻,萧誉就已经在为自己想退路,从怀疑到试探,再到今日确定,萧誉便已经想好了,接下来该如何做。   他能贸然离开南陈,来到北凉,必然也不是一时心血来潮,冲动所为。   前世弥留之际,他将自己的一生地匆匆过了一遍,到最后脑子里就只剩下了那张脸,也清楚了自己到底要的是什么。   南陈是她的劫数,也是他的心结。   重活一世,他不会再重蹈覆辙。   **   裴风出去后,内心的震惊还未平复。   怎么也无法想象,一个双手沾满了鲜血,屋里的书架上全是排兵布阵的帝王,会去看一本风月本子。   且,他敢保证,那本风月本子,之前绝对没有。   书面崭新,是新买来的。   裴风突地有些同情王仪。   王仪若是知道,在他急着团团转,生怕陛下背着北帝去干什么阴招的时候,实则陛下只是去外面买了风月本子,非得吐血不可。   萧誉坐在营帐内,看了小半个时辰。   裴风怕他瞧着枯燥,便出去让宫人备了几样小菜,打发一下时辰,谁知再回来,便看到萧誉跟前燃起了一团火。   烧的是一本书。   裴风愣住,赶紧去拿了个碟盘,将那一团烧得冒黑烟的书本从萧誉跟前挪开,“陛下,这是......”   萧誉一语不发,脸色很难看。   裴风再转过头细看,盘里那烧了大半的本子,可不就是刚才他瞧的风月本子吗。   裴风一愣。   莫不是那风月本子上写了什么离经叛道的东西,触了他的逆鳞?   火还在烧着,王公公便寻来,进屋瞧见那火光,眼皮子便是一跳,冲上去一顿猛踩,“陛下,这要是烧起来,咱们连人带帐可就都没了......”   王公公不敢耽搁,赶紧将人请走,“今日的入册登记已结束,陛下先回宫殿歇息,明日一早再来。”   营帐内没有洗漱之地,白日虽在西殿接受考核,夜里北帝还是得派人来接他回皇宫。   萧誉没说半句,起身就走。   外头西殿的负责人,也刚通知了各营帐的应招人,登记入册一结束,大伙儿可以自由歇息。   萧誉一行人出来时,外面又是一片热闹。   经过一处廊下,裴风见一众人围在美人靠上,人人手里捧着一本什么书,一面看一面激烈的探讨,“这本子不错啊,不愧是萧帝看上的东西。”   “你们何时去买的,我怎不知......”   “你知道的也太晚了,别说是这本,那书楼老板压箱底的本子都被掏了出来......”   裴风一愣。   有些人手里的书封还未拆,裴风可以确定那些人手里的书,就是陛下今日在营帐里看的那风月话本。   裴风总算是明白了为何那本子会葬身火海。   倒是王仪听的云里雾里的,什么萧帝,什么本子......   今日说来也巧。   萧誉出了西殿,王总管的人没跟上,倒是西殿营帐里的一位应招者,无意给碰上了。   见萧誉从书铺里出来,那人好奇,便在萧誉走后,进去问了书铺老板,“适才那位公子买的是哪本书?”   书铺里的老板便往货架后的一个破箱子里指去,“都在那。”   应招者一看,也买了一本,翻开一看,竟是本谈情说爱的风月本子,那人起初还不相信萧帝会买这种书,可铺子老板以性命担保,卖的就是这本。   那人才恍然醒悟,此时招亲,不买这类本子,莫非还要去看论语。   回来后原本也没打算声张,偷偷一人瞧时被同伴发现,夺了过来一阵调侃,“文雅儒士,怎还看这类粗俗本子。”那人心头一急,便把萧誉给卖了。   “这可是萧帝买过的本子。”   就因为这么一句话,那书铺子卖断了货。   帝王都能看,定不会粗俗,就算是粗俗,也一定有什么用处。   萧誉大抵也没想到自己去书铺买回来的那本,所谓的绝本,一日之间便泛滥成灾。   想起那铺子老板推荐给他时说的话,萧誉的目光更沉。   “公子可别小看了这书,上回街头吴家大公子买了一本回去,前几日还特意过来感谢了一番,说他们两口子吵了好几年的架,吵到老死不相往来,多亏了这书中的故事,如今两人和好如初,比新婚还要甜蜜,我这手头上就只剩下了这一本,希望能帮到公子......”   谁知出去唤裴风时,却见立在营帐前的一堆应招者,人手都捧了一本。   萧誉回到宫殿,沐浴完,又开始折腾他池子里的鱼。   裴风立在他身后,见他迟迟未动,还以为他睡着了,刚想要唤他进屋,突地又听他道,“明日寻几块上好的木材来。”   **   穆蓁昨日同穆烟闹腾了一日,心里舒畅,一夜无梦睁眼就到了早上。   原本穆蓁想多留穆烟几日,穆烟说,“二殿下生辰一过,接着就是你的生辰,过不了几日我又要来宫里替你贺寿,你总得让我有点空闲去备礼。”   若不是穆烟提起,穆蓁还当真忘了自己的生辰就快到了。   前世最后,她最不想过的便是生辰。   “不过是人老一岁罢了,也没什么可讲究,每日都是这般过,又有何不同,朕一向也不喜这些虚华。”十七岁生辰之后,隔了十五日,他来紫萝苑问完她想要什么之后,临走时,便丢了这么一句话。   他走后,她坐在冷冰冰的屋子里,心痛如绞,那憋在眼眶里的泪水,忍了半天都没掉下来,却在那一瞬,再无没绷住,“啪嗒”地落了下来。   而原本那盼星星盼月亮的生辰,从此也变的暗淡,再也没有期盼。   最后那一年生辰,若不是阿锁给她做了一份长寿面,他又派人送了些绫罗绸缎过来,她便也忘了。   回想她原本活泼嚣张的性子,为何最后变的沉默不再爱说话,怕也是从这些点点滴滴开始有的变化。   短短三年,她对跟前的一切,似乎都已经没有了盼头,如一潭死水,以至于到死的那一刻,并没有太多的恐惧和不舍。   最多有点不甘和遗憾。 第14章 还未开始,便灭了一半……   两日后,西关口传回了捷报,北帝整个人都松了一口气。   便有了空闲功夫想穆蓁的事。   二皇子寿辰一过,马上就是穆蓁。   这场招亲原本就是临时想出来的对策,也没有特意去选在穆蓁的生辰前后。   生辰余下不到十日,怕是赶不上这场招亲结束。   得先备寿宴。   北帝想了一圈该交给后宫谁去置办,到最后,也没有想出一个合适的人来,最后还是交给了太子。   “今年有招亲在,不宜大办,让她自个儿高兴了就好,你得多费些心,朕怕那些人为了投机取巧,想出一些花招,又去欺骗穆蓁......”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那蛇就是萧誉。   太子应了下来,“父皇放心。”   生辰的事情安排完,北帝便将心思全部都用在了穆蓁的招亲之上。   看完赵坤送来的名册,初选入西殿的已有四十余人入了营帐,见该来的也来的差不多了,北帝便道,“今日最后一日入册,明日正式考核。”   “是。”宫人接过来,正要将册子拿过去给赵坤,北帝突地又道,“待会儿让太子换个人吧,赵大人在本次应选之中,再主持此事,不合适。”   赵坤立在那,神色不动,耳尖却又慢慢地生了一抹红。   宫人便没将册子还给赵坤,“奴才这就去办。”   赵坤也没有再留,行礼道,“微臣告退。”   北帝看了他一眼,目光颇为欣慰,“嗯,赵大人,辛苦了。”   赵坤一走,北帝处理完案上的奏折,坐在龙椅上,长舒了一口长,身子向后轻松地一靠,眼见着就要挨到那椅背了,门口又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北帝脑门心一跳,怒火中烧。   又TM的什么事。   还有完没完!   王仪自从讨了看管萧誉这个差事后,似乎就没一刻安宁,不管是哪头的事情,都沾上边儿。   王仪进来,北帝的目光,就差将他吞了。   王仪也顾不得去看他神色,禀报道,“陛下,西殿今日二十余人寻衅滋事,公然斗殴。”   北帝连怒气都忘记了发。   刚放松的神经,又紧绷了起来,“萧誉生事?”   王仪摇头,“是北凉的世家公子们......”   王仪也具体断不出个青红皂白出来,总之从昨日起,西殿里的气氛就开始生了变。   刚进来那日,分明个个谦卑有礼,相互礼让,买来的书本皆是一块儿习读,如今不过两日的功夫,那营帐之间一股子尔虞我诈,疑神疑鬼。   今日更是动起了手。   最先闹起来的几位,起因是晚上一群人喝酒,担心第二日起不来,被宫人来查记了过,便相互托付,要是谁先起来了,各自来营帐里唤一声。   谁知等到第二日,一伙人先到,另一伙人却没能起来,被宫人抓住,当场就记了名。   各说各有理。   到的那伙人说自己去叫了,是对方如同死猪叫不起来。   被记过的人却说,对方早就蓄谋已久,在酒里下了毒,为的就是偷他们买来的话本子。   一夜酒醒,刚好那么合适,他们几个没起来的人,都是手上有话本子的,且还都不见了,说不是人为,谁信?   一方不认账,一方死咬住不放。   一番争吵下来,便开始数落对方的痛处,数着数着,急红了眼,动起了手,原本也就十来人,后来那斗殴的破罐子破摔,知道自己留不住了,便随性一顿乱咬,闹到最后,也就只有十余人独善其身。   北帝脸色铁青,又问,“萧帝呢?”   王总管道,“在西殿。”看的正热闹呢。   这回轮到北帝想骂一句,“羞死先人。”   “凡是品行不正之人,一律赶走。”北帝也不怕没人,西殿应招,本就是个幌子,他真正满意的人,在后面那本名册之中,就算西殿中人,全都被刷下来,他也不惧。   北帝恼的是,他北凉人在那没脸没皮地撕咬,人家南陈皇帝坐在那看戏。   “好好派人看着,别再丢人现眼。”   王总管回去一趟西殿,照着北帝所说,一番清理下来,连带萧誉在内,当真就只剩下了十人。   十人好啊,省事。   王总管刚通知完宫门口负责记册的人不再应招,却在最后一刻,却又突地挤进来了两人。   一个是洛中侯爷家世子周智。   一个是大魏的二皇子杨皓。   王仪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洛中侯爷便也罢了,起码矛盾没闹到明面上,可大魏,西关口兵都还没撤呢,他还敢来?   也不知道是他来招亲,还是来为质。   “赶紧通知陛下。”   北帝同王仪的反应无异,“大魏?”   王仪点头道,“对,大魏二皇子杨皓。”   北帝一声冷笑,“他敢来?最近这找死之人倒是不少。”   招亲之事,原本就是为了应付萧誉,传出消息时,北帝便没说清只招北凉儿郎。   大魏,洛中若只是来应招,北帝也不能将人家一刀抹脖子直接毙命,“先安排进西殿,朕倒是想看看,一个南陈,一个大魏,再加上一个洛中,他们会如何。”   **   北帝忙着给穆蓁招亲,而穆蓁本人只需坐在屋里,听传回来的消息。   宫人将西殿发生的事一一禀报完,“大魏和洛中的也来了,如今西殿还余了十多人。”   穆蓁没什么反应。   选驸马到最后也只需一人。   倒是最近对当铺钱老板的那个中标方案,起了兴致。   宫人一走,穆蓁就将阿锁唤了过来,“你会算些账,明日再陪本宫去一趟当铺。”   **   第二日一早,穆蓁便带着阿锁出了宫,详细地同钱老板谈了起来。   “殿下可千万别小看这笔钱,这要是真的滚起来,以人的贪念,必定是一笔可观之数。”钱老板道,“殿下若是愿意,咱们明儿就开始试试成效,先印出一千张数字卡纸,买定离手,三日后,咱们在茶楼里公开抛球,公布开奖者,不认身份,只认票据......”   穆蓁点头,“成,你只管替本宫策划,本宫不会亏待你。”   钱老板笑裂了嘴,“殿下放心。”   出了当铺,阿锁有些疑惑,便问道,“殿下如今又不用钱,为何要来做这笔生意?”   穆蓁一笑,“哪有人会觉得钱多,别说本宫是公主,即便是父皇,也会有钱不够用的时候,修缮宫殿要钱,行军打仗也要钱,再是各地赈灾,还有宫里的一堆人要养,何处不用钱?”   等到需要的时候再去谋,就迟了。   前世她习惯了大手大脚地花钱,后来的日子就连想出去一趟,都没有银两去打点。   萧誉倒是从未苛待过他,她要什么他便给什么,可是最后两人渐渐疏远,她哪里还愿意去伸手要他的钱。   甚至连宫里每月拨下来的俸禄,她都觉得烫手,刺眼。   穆蓁的话也不知道阿锁听明白了没有,只愣愣地看着立在当铺门前穆蓁。   身后红瓦上的一道光,从她身侧照射过来,将她的半张脸都笼罩在了光晕之中,两排卷翘的长睫轻轻一动,犹如天上刚落下来的仙子。   阿锁呆呆地点头,“都听殿下的。”   而当铺斜对面的一家木材铺子,老板一阵卖力的叨叨,半晌没听到跟前客人的回应,抬起头才发现那客人早已经转过头,盯着当铺的方向。 第15章 她是不是对人家太过分了……   木材铺的老板,看着他迈步出去,穿过了人群,突被一辆马车拦了路,待那马车通过后,却见他迟迟立在那,没再往前走。   那老板一时好奇,伸长了脖子望过去,只看到了一位姑娘的背影,半个身子都已经钻进了马车内。   老板认得那马车。   是大理寺少卿赵大人。   那老板缩回了脑袋,叹了一声,“哎,又是一个苦情之人。”   没过一会儿,便见那客人又返了回来,木材铺的老板也没多问,拿出了适才那块木料,“不知公子是要用做什么?”   “秋千。”   声音低沉而利落。   木材铺老板一愣,心头又是一阵感慨万千。   **   穆蓁确实是上了赵坤的马车。   宫里的马车轮毂临时出了故障,毂子卡进了东西,侍卫来报,“殿下先进铺子里歇会儿,属下这就去换个毂子。”   穆蓁正欲转身回当铺,一辆马车突地停在了跟前。   车门前挂着一个‘赵’字。   那随从下车行礼,“殿下,大人说殿下若是不介意,可以先乘他的马车回宫。”   穆蓁还没想出他家大人是谁,阿锁便在耳边轻声提醒道,“赵大人。”   穆蓁一愣,便偏下头往马车里瞧去,那随从又道,“大人临时有事,先走了一步。”   原来是个空车。   当铺里的事情都谈完了,便也不想再耽搁时辰。   穆蓁便示意侍卫接过那小厮手里的缰绳,回头道,“替本宫多谢你家主子。”   马车驶了一段,穆蓁还没想明白,这回赵坤怎就大度了一回,不记前仇了,正入神,跟前的马车帘子随着马车一晃,露出了一角。   穆蓁突地瞥见外面一道身影,忙地撩起帘子来。   那行走在人群之中,一眼就能让人辨别出来的俊朗小生,不是赵坤又是谁。   穆蓁怔住。   自己走路,将马车让给了她?   穆蓁心头突地生出了愧疚,好像这人也没有自己想的那么不近人情。   是不是之前她对人家太过分了......   回想起头一回同赵坤生出摩擦,还是在宫中的一处凉亭,那时萧誉刚离开南陈不久,她如同害了一场相思,花重金四处请来文人墨士,写出了一首首相思之词。   她正念着上劲,赵坤突然出现在他面前,面色铁青地道,“殿下,请自重。”   从小到大,谁敢那么同她说话。   穆蓁气急,见他要走,本想拖住他袖口,问问他,她怎么不自重了,却没想到一把下去,竟拽掉了他的腰带。   那腰带一松,赵坤紧紧地捏住衣袍。   那恐怕也是她唯一一次见到赵坤失态。   脸色惨白,满目愤怒地看了她一眼后,转身离去。   身边几位世家公子爷,捧腹大笑。   王三更是兴奋地道,“今日殿下总算替咱们治了他一回,出了一口恶气。”   从那之后,两人便结下了梁子。   赵坤总是能处处找她的晦气,烧鸣凤楼的话本子,不许北凉人谈论萧誉,更是直接公开表露出他对萧誉的敌意。   “弑兄篡位之人,有何可颂乎?”   前世她当真是恨极了那张刻板脸。   如今再想起来,挺佩服他的胆子,以她之前那脾气,他怎就不怕自己一个发怒,要了他命。   “回宫后,给赵大人送份谢礼过去。”这回过后,也算是化玉帛为干戈,冰释前嫌吧。   **   营帐里的宫人开始点名了,才见萧誉进来,手里抱着几个木板,面色清冷地从大家跟前经过,目不斜视地去了营帐。   新来的两人不识他,便侧过头问身旁的人,“他是谁?”   被问的那人,一脸警惕,一声都不敢吭。   大魏二皇子杨皓更好奇了。   他还从未见过这等气势孤傲之人,见了生人连个眼神都不瞟过来的......   前面礼部的官员,两嗓子清咳后,“今日开始正式入选考核,本官先同各位核对一下名册。”   扬皓转过头,看了一眼身旁,正拿着本子和笔,听一句记一句的周智,暗讽道,“傻。”   礼部冯大人开始照着名册点名:   “刑部侍郎莫文轩。”   “下官在此。”   “翰林院侍讲林天痕......”   “洛中侯府世子周智。”   周智被点到名字,忙地举起手示意,“在,在这!”   杨皓翻了个白眼。   冯大人继续念,“大魏二皇子杨皓。”   杨皓神色不动,正声答,“杨皓在此。”   话毕,周围的人都忍不住望了过来,一阵交头接耳,切切细语,“还真敢来......”   “肃静!”冯大人提高了声音,继续念道,“国公府三公子王三。”   无人应答。   冯大人又念了一遍,“国公府三公子王三。”   刚念完,后方传来一阵动静,原本立在那的众人,突地个个开始往边上移,冯大人望过去,便看到了走过来的萧誉。   萧誉面色平静地立在了后方。   冯大人极力地保持镇定后,神色比起刚才来,明显多了几分警惕,又念了一遍,“国公府三公子......”   “来了来了!”冯大人还未念完,身后门口便急急忙忙闯进来一人,到了跟前还气喘吁吁,脚步匆匆地挤了进来,“抱歉,抱歉......”   在场的大多都认识他。   王贵妃的侄子,国公府的三公子,谁也得罪不起。   王三朝着众人一阵点头招呼,找了个正中的位置立好,又才大口大口地喘气,都怪那群不务正业的猴孙,昨儿半夜非要拉他去喝酒。   要不是今儿被王家的人来叫醒,恐怕他还得睡到正午。   短暂的骚动后,又恢复了平静。   冯大人往那后方看了一眼,喉咙一滚,扬声道,“南陈皇帝,萧誉。”   王三刚归位,气还没顺过来,瞬间就愣在了那,震惊地回过头,便听到一声低沉的声音,“在。”   王三盯着身后的那张脸,目瞪口呆。   杨皓的神色也好不到哪去。   萧帝?!   他一定是在做梦。   南陈皇帝怎么可能来这......   一直低着头,认真记着人名的周智,也跟着转过头,呆呆地望了过去。   倒是场上前几日先到的老人,要镇定许多,目不斜视,谁也不敢往他身上瞧。   “名册已核对完毕,各位贵人稍作歇息,巳时一到,便移步中院,今日是笔试答卷,每人一张桌案,不可作弊,不得交头接耳......”   话毕,底下又是一阵骚动。   “不知笔试会是什么样的命题。”   “公主招亲,不比科举,当不会提及史册......”   “既如此,应该也不会涉及到政事论题......”   “谁知道呢,大伙儿都是头一回......”   待众人议论完,回过头去想看看那位尊贵的南陈皇帝,会有何反应时,便只看到了一个背影。   几人赶紧收回目光。   王三来到了跟前,不明地问,“不过是当年我北凉的质子,有何可怕?”   众人脸色瞬变,再也听不得此话,转身纷纷散去。   场上就只剩了三人。   王三一脸疑惑,“怎么回事?”   王三回头见冯大人正在往外走,赶紧追上,“大人,我家中老夫人身子抱恙,晚来了两日,不知可有错过什么热闹?”   老夫人身子抱恙,不过是一场风寒,被王三拿来当了幌子。   实则是不想过来受罪。   更不想同一群俗人去挤,有失他的格调。   且那营帐,也是人住的地方?   冯大人自知他身份,旁的没多说,只说了一句,“昨日还是四十人。”   王三一愣。   四十人?刚才在场的顶多就十几人...... 第16章 双标   自从大魏的二皇子和洛中侯府世子加入了营帐之后,北帝时刻留意着动静。   等笔试一过,北帝便波不及待地查阅答卷。   今日出的这题,明摆着就是北帝为了那三人量身定做:假如你是北凉皇帝,将如何治理北凉,使其能繁荣昌盛,百年不衰。   北帝先拿的是洛中侯府世子周智的答卷,密密麻麻,满满当当的一遍,能瞧得出来,书写整洁,是在认真答卷。   内容:   民以食为天,臣以为当从农田垦种开始改善,食材不能单一,应多花样,提倡农业创新。   这头一句,瞧着还像模像样,后面渐渐地就变了味道:其次便是改善北凉百姓的伙食,蒸煮烹炒,各有各门的讲究,有些食材只宜抄不宜蒸煮,有些食材则宜蒸不宜抄......   譬如说:老一点的公鸡,宜炖不宜抄,肉老嚼劲大,炖汤后才能食其精髓,而嫩一点的公鸡则宜抄不宜炖,炖出来油腥味太大,应用大火爆炒,再往锅中放些花椒辣椒......   北帝看得眼皮子直跳。   什么鬼东西。   北帝将其扔在一旁,又拿了另一份魏国二皇子杨皓的答卷。   内容:   臣以为,要想百年不衰,该从私塾授课抓起。   为何有人会不思进取,皆因他们从未见过世面,不知这世上天大物博,只念其碗中的一口粗糠,如此井底之蛙,又怎么去想该如何稳固国邦,振兴民族。   北帝眉目一扬,倒是有些远见,接着往下读:臣以为应当从小开始培养百姓的价值观和自信心,先让其领略这天下的大河江山。   譬如说:蜀中峨眉山清水秀,曲沟之水冬暖夏凉,山间陡峭神秘,还有南中,气候四季如春,胡泊河水清澈见底......   再者便是衣着打扮,扬州丝绸固然是好,但......   北帝深吸了一口气,一把扔在了地上。   倒是终于明白了为何洛中侯府,还有大魏能在这时候,将人送到他北凉来。   两个棒槌。   是死是活都无所谓。   有了那两张答卷,北帝都不再指望萧誉能写出什么样的内容。   北帝先饮了一杯茶,歇息了片刻,做好了准备,才去拿萧誉的答卷。   入目大片空白。   唯有最开头写了几个字,“弃洛州,可保十年不衰。”   北帝突觉血液倒流。   一股细细麻麻的凉意从背心窜到了颈项。   洛州当真要反?   可,十年不衰又是何意......   北帝胸口突地窜出怒意,他萧誉不过是他南陈的一个质子,有何通天本事,能料到他北凉只能维持十年不衰?   这分明就是挑衅。   北帝抓住答卷,捏成了一团,待那怒意慢慢地平复,冷静下来之后,又开始去想。   萧誉为何来他北凉。   大魏十万大军,以蛮夷为掩护,从西关口偷袭北凉,他南陈差了十万八千里,又是如何得知此等绝密的情报?   就算安插了暗线,那西关口关门上中空,连大魏和北凉的人都不知道,他一个南陈人,怎会如此清楚。   且,他说的还都是真的。   如今突然又是这么一句,北帝岂能不慌。   “萧帝呢?”北帝又问。   王仪发现,北帝最近最常问的便是这句,“萧帝呢。”   而自己随时都得对萧帝的动向了如指掌,否则,哪里经得起如此问,王仪道,“在营帐折腾木头。”   “啥?”北帝发现,他对这么南陈皇帝的行为越来越捉摸不透。   王仪道,“似是要做什么物件。”   今日他进去了一趟,营帐内满地木屑,而萧誉则亲自动锯,挽着袖口正在那切割木头。   王仪问了,“陛下这是缺什么?”   萧誉没答。   王仪又道,“有什么需要,陛下直接吩咐便是,没必要自己动手。”   这回萧誉倒是有了反应,停下手里的齿锯,朝着他走了过来,王仪心口悬着,疑惑自己又是哪里惹到了这位阎王,却见萧誉脚步停在他跟前,看向他脚底,凉凉地道,“挪开。”   王仪低头一看。   好家伙,自己踩中了他一块木板。   王仪当场退了出去。   鬼才愿意见他。   北帝也懒得再问下去,直接道,“让他进宫来喝喝茶。”   王仪将手里的一叠答卷丢下,便又去西殿请人。   **   穆蓁回宫后,便开始整理殿内的账目。   看看还能拿出多少钱来做本。   阿锁照着她的吩咐,送了一份谢礼到赵府,回来后,便见穆蓁将所有家当都搬了出来,堆在了桌上,正埋头对着账目。   “殿下,奴婢来帮你吧。”阿锁喜欢记这些零零碎碎,自己屋里还留了一个小册子,自己从小花了多少银子,旁人谁给过她多少银子,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穆蓁眼睛也瞧累了,起身将位置让了出来。   阿锁速度快,不到一个时辰,便将穆蓁的家当全部点完数记了账,“银票和碎银,加起来一共是两千五百四十三两。”   穆蓁皱眉。   太少了。   好歹她也是个公主,每回父皇和兄长打点下来的钱财,也不该只有这些。   穆蓁有些窝火。   全被鸣凤楼那帮笔杆子给骗了。   “你先收拾好,本宫去趟东宫。”她得去兄长那借点钱,中标的奖金先筹备出来,若是进展顺利,还得找一个固定的地方,让所有人都知道以后该在哪里购买奖票。   穆蓁去了东宫,穆淮宇却不在,宫人说去了内务府,晚上才会回来。   穆蓁便转头去了晨曦殿。   那就向父皇借点,刚好同他说说中标之事。   穆蓁到晨曦殿时,北帝正同萧誉在过招。   “不知萧帝今日答卷上的那行字,是何意?”北帝同萧誉之间,已有过几次交手,也没必要再拐弯抹角,但也不会先去承认,自己手下的侯爷已经有了反心。   萧誉道,“弃洛州,可保十年不衰。”   北帝差点就将手里的一盏茶泼在他脸上,他难道还不会认字?   忍了忍,北帝道,“洛州乃我北凉疆土,朕为何要弃洛州?”   萧誉道,“就看陛下,想不想要那十年太平。”   北帝最讨厌的就是他这幅,话不说完整,又高高在上,非得自己再去问他一回的孤傲德行。   北帝语气也硬了起来,“你怎就确定我北凉只能有十年太平,且必须还得弃掉洛州?”   话音刚落,门口便走进来了一道身影。   王仪守在屋前,临时想起一桩事,便转头同底下的人交代了一句话,不过一个晃眼的功夫,穆蓁就钻了进去。   “殿下......”王仪想拦都来不及。   “父皇。”   声音传来,萧誉转过头,正好看到了那唇边的两道浅浅梨涡。   萧誉握住茶盏,平静的面色,终于有了变化。   北帝也没料到穆蓁会这时候过来,正诧异,穆蓁已经走到了跟前。   萧誉坐在里侧,圆柱后的锦帘挡住了他半个身影,穆蓁进来时,并没有注意,到了跟前,才看到了那张脸,脚步一顿,笑容也随之隐去。   “父皇先忙。”穆蓁转身正要出去,萧誉却从椅子上起身,对着她轻声道,“你先说,我等会再来。”   北帝同他谈过这么多回,也没听过他如此语气。   一时抬头望去,便见其眸色哪里还有适才的冷冽,温温柔柔地落在穆蓁身上,生怕她生气了一般。   北帝胸口一怒。   似乎明白了,穆蓁是怎么栽在他手里的。   此人太过于两面三刀。 第17章 面招   穆蓁脚步顿住。   萧誉跨出步子,离开了坐席,往门口走去。   入目是一道孤傲的身影。   粉白长裙拖地,两侧梅色衣带垂下,如凛凛雪谷里的寒梅,从骨子里透出一股冷艳,越是靠近,越觉夺目。   萧誉喉头一动,脚步不觉迟缓。   艳红衣带越来越近,萧誉仿佛能触手可及,却在他靠过去的那一瞬,忽地一晃,飘出了视线,接着便是一张冷艳的侧脸从他眼角掠过,萧誉藏在袖筒里的五指,轻轻一扣,悬起的心口突地坠下,空空如也......   “父皇......”   萧誉的脚步立在那,顿了片刻,终于提步走了出去。   门外日头隐入云层,阴天里的白幕,让人分不清时辰,王仪见他出来,也不知道陛下有没有同他议完,找个人不容易,便开口道,“文试已结束,陛下今日不必再去营帐。”   萧誉径直下了台阶。   王仪一腔热情又喂了狗,扭过头不再理会。   爱上哪上哪去。   **   萧誉回了营帐。   从外进来,西殿长廊下再没了往日的热闹,寥寥几人立在楼阁间,安安静静地看着书。   萧誉的脚步一至,众人纷纷转身避让。   没过一阵,营帐内传出了锯木声,几人的目光这才从书页上慢慢地瞟开,相互望了一眼,悄无声息地聚在了一起。   “他到底在做什么?”   “好像是在锯木头。”   “他一个皇帝,锯什么木头......”   “谁知道呢......”   几人正说着话,突地从身后飘来一股香味,一时齐齐回头,便见周智端着一罐汤从跟前长廊走来。   一堆人忍不住,低头窃笑成一团,“傻子来了。”   周智并未听见,脚步匆匆地从几人身旁走过。   几人便顺着他的背影一路看过去,突地见他停在了跟前的营帐前,顿时瞪大了眼。   “他,他要干什么?”   “给萧帝送汤?!”   “怕不是去送死。”   “今日又要出大事了......”   几人伸长了脖子往这边瞧,想看看周智会是何种下场。   而周智端着汤立在营帐外,丝毫没觉得有何不妥,不高不低地唤了一声,“陛下可在?”   里面的锯木声依旧。   过了一阵裴风掀帘出来,“何事?”   “我刚煲的鸡汤,适才瞧见陛下回来了,便端了一份过来,陛下还未用膳吧?”   裴风一愣。   跟着陛下这么久,他还真没见过上门送东西的人。   之前是没人愿意送。   后来是没人敢送。   裴风愣住的那会,周智便笑着弯腰从他胳膊底下钻了进去,“这汤罐烫的很,我给你放进去。”   待裴风反应过来,周智人已经进去了。   周智看了一眼跟前的玄色身影,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木料,踩着木屑渣子走了进去。   到了跟前,锯木声一停,周智便冲着那双冷眼笑得更深,“陛下忙着呢。”   萧誉缓缓地直起身来。   周智忙地将那罐子汤搁在了跟前的桌案上,“这是我刚煲的汤,陛下尝尝,食材保证新鲜,我刚买回来的鸡......”   “有事?”萧誉打断了他。   周智猛地摇头,“没,没事,就是来给陛......”   “好香。”   周智还未说完,门口的布帘突然又被人一掀,杨皓冒出个脑袋,看到周智,杨皓一愣,走了进来,“你怎么在这?”   “我......”   “咦,这汤好香。”   周智笑的有些腼腆,“杨公子要是喜欢,等会儿我也给你送一份。”   “那多谢了。”杨皓说完,故作镇定,转过身热情地看向萧誉,“陛下这是在忙什......”话说了一半,便被那道冰冷的目光震住,又将没说完的话默默地吞了下来,刚挪回视线,门口又是一道声音传来,“好香。”   裴风:.......   周智:.......   杨皓:.......   王三从那布帘后露出了脑袋,“你们怎么在这?”   王三说完,同杨皓适才一样,走到了桌案前,没敢先去看萧誉,掩饰性地问道,“谁煲的鸡汤?”   周智笑着道,“王公子要是喜欢,待会儿我给你送......”   “行,多谢。”王三说完,心下一横,这才转过头看向了萧誉,语气极为熟络地道,“陛下这是......”   话还未说完,萧誉手里的木块,突地往案上一撂。   声响不大,几人却瞬间住了声。   “何事?”萧誉问道。   三人相互望了一眼,摇头,“没,没事。”   萧誉依旧立在那,看着三人。   周智最先反应过来,往门外撤,“那,陛下忙,我就不打扰了。”   “陛下忙......”   “忙......”   三人一出去,杨皓便拽住周智问,“你怎么在这?”   “我,我送汤啊。”   “没事你送哪门子汤。”   “我......”   王三不耐烦地打断道,“行了,不就是为了明日的武试吗,我就不信他当真还能将咱们怎么样,这又不是在他南陈......”   “谁说得准,当年要不是他掐着自己父皇的脖子,差点将其勒死,何至于被送来南陈为质,最后弑兄篡位,如今又突然派兵自己攻打自己,一个疯子,有何不敢为......”   杨皓说完,王三和周智皆是一愣,“什,什么攻打自己?”   杨皓手里的扇子一摇,“我来的路上,他的谋臣已去了汉阳,如今怕是已经攻下来了。”   王三和周智两人,目瞪口呆。   转过头朝那营帐望去,里面得锯木声又传了出来。   **   萧誉离开晨曦殿后,穆蓁便同北帝说了自己弄的那中标之事。   北帝笑了笑,一句都没多问,“要多少,去内务府支取便是,只要你高兴,父皇都支持。”   “多谢父皇。”   穆蓁陪着北帝喝了一阵茶,王仪便进来禀报,“陛下,云州的朱将军快马回京求见陛下。”   北帝一愣,“宣。”   王仪刚出去,门口便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朱将军走到两人跟前,跪下行礼,“末将参见陛下,殿下。”   “平身。”   穆蓁见父皇有事要忙,便起身辞别,刚走到门口,突听身后朱将军道,“陛下,今日寅时三刻,由萧帝身边的大臣宴观痕摔兵攻取汉阳,辰时日头一起,城门便易了主。”   穆蓁脚步一顿。   半晌,里头才传来北帝的质疑声:“萧帝攻打汉阳?”   “萧帝从郑州调兵,直取汉阳,等兵马杀到了汉阳城门,虞氏才察觉出不对劲,却已为时已晚,短短几个时辰,萧帝便攻下了汉阳......”   萧帝登基不久,尚未手握实权,别说是虞氏没料到,恐怕这天下也没有谁会相信,萧誉会如此丧心病狂,皇位还未坐热,竟先起了内乱。   穆蓁怔在了那。   怎么可能......   前世萧誉同虞氏相互依靠,配合无间,更是为了安抚虞氏,纳了虞太贵妃的侄女进宫,封为了虞贵人。   这一世,怎么就突然同虞氏闹掰了?   在南陈时,她见识了他的为政之路,追求安稳,步步小心谨慎。   大魏几次犯陈,均是由虞氏领军击退,他怎么可能舍得丢掉虞氏那么大一座靠山。   屋内半晌都不见说话声,穆蓁这才提步走了出去。   穆蓁一走,北帝便将身子往后一仰,挺直了脊梁,脸色陡然生变,转头便唤来了王仪问,“萧帝呢。”   王仪提起一口气,禀报道,“刚回营帐。”   北帝又道,“宣太子进殿。”   汉阳在南陈。   上有大魏虎视眈眈,下有北凉时刻盯梢,在这节骨眼上,萧誉竟然敢自己打自己,先发起内战,人还来了北凉。   他当真想送死?   然,等北帝冷静地想了一阵之后,背心便是一层凉意。   此人太过于可怕。   在攻入汉阳之前,恐怕早就料定了虞氏不能拿他怎么样,不仅如此,还得想办法与其化干戈为玉帛。   南陈内乱一发,大魏必定坐不住,而虞氏要想名正言顺的当权,只能找萧家后裔。   南陈皇家的宗亲,都在一年前经历了大难,能继位的如今只有一个萧誉。   外有大魏虎视眈眈,内有注重皇室血脉的老臣,虞氏这回,只能吃哑巴亏,前去同萧帝言和。   与虎谋皮,必遭其噬。   这点,北帝能想得到。   但那汉阳是什么地方,一片高山,寸草不生的地方,他要来有何用?   穆淮宇一到,北帝便一脸沉重地道,“萧帝来我北凉之前,怕是已将自己好不容易篡来的南陈皇位给弃了。”   皇帝不要,来当他北凉的驸马爷?   他此次来的目的,莫非是在打他北凉的主意......   晨曦殿的大门紧闭,直到天色暗沉下来,穆淮宇才从里出来,一出来便急招西殿的冯大人,“明日武试取消,由孤亲自设宴考核。”   这场招亲,必须尽快结束。   **   隔日一早,太子便设了宴席,将西殿应招之人,和北帝预备的人选一并请到了南苑。   消息一出,宫里又掀起了浪潮。   谁也没料到会这么快。   王贵妃赶紧让高嬷嬷去通知王三,“上回那笔试还能做个假,这回是面见,就他那半灌水的文才,哪里能提的上台面,你去寻个门路,将太子出的命题弄到手,提前给他送过去。”   高嬷嬷应了声,“奴婢明白。”便往外走。   才走两步,又被王贵妃叫住,“等会儿,再帮本宫去办件事。”   若是王三靠不住,还是得靠萧誉。   一个皇帝能下面子住进西殿应招,必然是势在必得。   王贵妃吩咐完,便去了晨曦殿给北帝送汤。   南苑宴席开始的那阵,王贵妃坐在榻前,替皇帝沏了一盏茶,柔声道,“孩子们都大了,早有了自己的喜好,今日陛下就放宽心,让公主自个儿挑吧。”   皇帝接过,不动声色地应了一声,“嗯”。   内心却彻底地失望。   何为母妃?   不是自己肚皮里出来的,又怎能当得起一个‘母’字。   **   穆蓁早上才睁眼,穆淮宇便亲自过来接人,“兄长已在南苑西侧给你备了一间雅室,里头梳妆服饰一应俱全,你过去慢慢收拾也不迟。”   穆蓁还未回过神,已被穆淮宇拉上了马车,“今日你可得好好瞧清楚了,别花了眼。”   今日设宴,不单是宴席,穆淮宇忙了一个晚上,为了将到场之人的学识,文采,本事一一展现出来,又另设了几个场子,水席上的吟诗作词,外殿的投壶......   穆蓁只需暗中观察,满意的便留下,单独会个面。   南苑离皇宫不远,是一处皇帝的行宫,穆蓁的车马一到,便有宫人候在了门前接应。   穆蓁走的是南门,应招者走的是西门。   从西门进去,又分了三个方向,往左是西殿的本土北凉人士,正中则是先前名册受邀之人,右侧只有三人,大魏的二皇子杨皓,洛中侯府世子周智,和南陈皇帝萧誉。   几路人分开了走。 第18章 三个备选人,面见。……   杨皓,周智跟在萧誉身后,一路到了坐席,才发现三路人马,皆是围在一条流水宴席上。   只是先后顺序不同。   引路的人将三位带到,便笑着道,“今日三位是我北凉的贵客,陛下特意嘱咐,让奴才好生伺候。”   杨皓满意地递了一粒银子给那宫人,“有劳了。”   岂料宴席一开始,宫人提了一盏花灯从三人跟前,最先搁下,顺着水流往下,停在谁面前,便由谁做出一首诗词,杨皓这才察觉出了不对。   因那花灯,怎么停也不会停在他面前,逆流都流不到。   杨皓猛地摇了一下手里的折扇,愤然道,“银子喂狗了。”   而本应在下游落座的王三,不知何时到了中游,频频截了花灯,吟诗作词,声音贯穿了整个流水宴席,可谓是出尽了风头,杨皓再也没坐住,转身离席。   杨皓一走,周智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萧誉。   被那一身的冷冽,震地心头一跳,一时坐如针毡,仰起头四下张望了一圈,也跟着杨皓离了宴席。   两人走后不久,便进来了一位宫人送瓜果。   那宫人将碟盘摆在了萧誉跟前,转身离去之时,却从袖口中取出一张纸条,放在萧誉的眼皮子底下。   萧誉眸子垂下。   那宫人速速离去,半晌,萧誉缓缓地将那纸条展开:巳时三刻,南侧西院假山后见。   没署名,但今日南侧西院谁在里头,心知肚明。   萧誉捏着那纸条,在指间来回地转动。   水席上王三正在兴头上,一身紫衣立在席间,如同孔雀开屏,满腹经文: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思之如狂......   萧誉脸色不耐烦,只觉耳边聒噪。   回过头,唤了身后席间伺候的宫人,连同跟前的那果盘和一锭银子递了过去,“交给最出风头的那位。”   **   穆淮宇布置的雅室,离流水席不远。   秋兰从水席一出来,拐了个弯,便是一片桃林,一条鹅暖石铺成的小道直达南侧别院。   雅室内穆蓁正盘坐在木榻上瞄着妆容,梅色绣暗花长裙拖在身后,露出半截雪白脚踝。   衣衫宽领窄腰,青丝挽于脑后,一截天鹅长颈,白皙细腻如凝脂美玉。   前世在南陈最后的那段日子,她越发不爱照镜子。   不知自己是何模样,也不想再去瞧。   那日虞氏走后,阿锁上前替她关上跟前的那扇窗时,她无意间抬眼,便从跟前的一块镶花镜片里,瞧见了一张苍白憔悴的脸,面如死灰。   她转过头,愈发讨厌。   如今再瞧着铜镜里的影子,不过才三年的时光,她为何会变成了那样......   阿锁轻轻压了压她头上的珠簪,将手里的木梳收起,搁在了桌上,偷偷又瞟了一眼,心下暗叹,殿下这姿色,也不知今日会便宜了哪位公子。   阿锁刚起身,秋兰便进来了,到了跟前秋兰禀报,“殿下,流水席上王公子拔得头筹。”   今日王三颇为活跃,水席上一人独占了风光,秋兰说完又忍不住道,“往日倒没瞧出来,王公子竟有如此文采。”   穆蓁从榻上坐起身,神色并无多大意外,“能背出来,也不错。”   往日王三跟着她身后,不过是一个阿谀奉承的小跟班,满嘴喊打喊杀,却连句吹捧萧誉的诗句都写不出来,他能有什么文采。   阿锁看穆蓁要起身,赶紧上前握住她雪白的裸足,套上了锦袜,两条丝带在足后相交,利落地打了一个结,这才轻轻地抬起她的脚踝,放入了跟前的绣鞋中。   别院不同长宁殿,临时过来,没有冰。   屋子里闷热,穆蓁收拾好了,便去了桃林边上的凉亭。   秋兰见她没那个意思宣召王三,也没再问,继续去前头盯着水席。   不一会儿,宫女送了解暑的瓜果到凉亭。   上一世在北凉时,她盼着南陈的樱桃,后来去了南陈她又对南陈的吃食和瓜果日思夜想。   穆蓁从碟盘中取了颗橘子正欲自个儿缓缓地剥,目光一瞟,却见那碟盘底下压住了一张纸条。   上面几个字:巳时三刻,南侧假山一见。   穆蓁眸子一凉。   能知道那南侧西院假山的人,哪能有谁。   因萧誉是质子,出不了宫殿,她想尽办法带他回来透气,又没地方藏,后来便盯上了父皇的这南苑,两人便经常在那假山处游玩。   他看书,她便爬到上方的山石上,从他身后依偎过去。   就那般静静地坐着,也能呆上一日,不觉枯燥。   穆蓁心口突地隐隐地一抽,将那纸条搁在桌上,语气淡淡地同阿锁道,“巳时三刻,多派些人去南侧西院假山,无论见到谁,都需弄出动静,再速速禀报太子。”   阿锁虽不知为何,见穆蓁神色肃然,便也不敢怠慢,“奴婢明白。”   **   水席赛诗一结束,便是投壶。   一阵热闹声过后,秋兰又回来禀报,“殿下,这回是大魏二皇子杨皓拔得头筹。”   大魏同北凉是什么关系,穆蓁清楚得很。   二皇子当日来,没被父皇拧下头,已经是给了大魏的面子,若是知道她今儿见了杨皓,恐怕杨皓那条命也留不过今夜。   两轮下来,穆蓁一个都没选。   待投壶接近尾声时,太子便派了明德过来问,“殿下,可有要召见的人选?”   穆蓁见时辰差不多了,便将预备好的名单交给了明德。   前世她围着萧誉转了一辈子,如今回到北凉开始了新的生活,那些记忆与她而言,并无多大用处,选谁,和谁过下去,她都不确定结果会如何。   但她相信父皇和兄长。   今日来之前,实则她就已经想好了,兄长手下的韩将军,母后的母族阮氏表公子阮崇,还有父皇的心腹赵坤。   她得从三人中选出一人。   就算兄长不需要她的联姻去巩固在他朝中的势力,她自己也该想到。   她已经弃了一回父皇和兄长,这回她便留在他们身旁,如兄长所说,无论将来如何,都该相依为命。   今日三人中只要有品行端正,无花花心肠,不在她嫁去之后再纳妾之人,她便嫁。   明德取了那名单便折回脚步,匆匆地去找了太子。   场上的一堆应招者丝毫不知情,还在明争暗斗,拼出个输赢来,明德已经悄悄地将那三人,带去了南侧西院的桃林。   一片桃林花落后,结出了硕硕果实,密密麻麻地挂在枝头上,三人随着明德的脚步,从桃林里的鹅暖石下路上穿过,要到尽头时,便见前方有一处凉亭。   凉亭外挂了一层轻纱,轻纱内又隔了一道屏风。   远远望过来,只见了轻纱底下露出了一方梅色裙摆。   韩将军和阮公子走在前面,赵坤落后两步,今日未着官服,一声蓝色常服,白玉发冠,少了为官时的严肃刻板,不紧不慢地跟在两人身后,到了跟前,三人齐齐施礼,“臣参加殿下。”   外面日头大。   穆蓁将人请了上来,“赐座。”   三人抬步上了凉亭,没了那轻纱遮挡,单是一道半透的屏风,这才隐隐约约瞧见后面那道卓越的身姿。   穆蓁实则也瞧不清几人的脸。   但画像她已经看过了几回,三人皆是气宇不凡,样貌不会有差。   三人入座后,气氛难免有些紧张,今日这番相见,为的是什么,个人心理都清楚。   几道茶水声之后,便是一阵安静。   桃林间传出了几道鸟鸣声。   几人正坐得端正,屏风后便传出了一道声音,“韩将军。”   那声音一出,便觉四处空旷,音色干净如雪,含了些细糯,直击在心坎上。   被唤的韩将军,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臣在。”   “今日前来,心中可有牵挂?”穆蓁没有多余的寒暄,问的直接,名单是父皇拟定,今日三人前来,皆是因皇命不可违,事前并未过问本人有没有心上人,是不是自愿。   有过前世那么一段经历后,穆蓁无比清楚,若非两情相悦,她定不会强求。   韩将军眸色微顿,但也如实回答道,“微臣常年行军,家中父母忧其安危,两年前纳了一房妾室,今膝下有一位两岁姑娘。”   韩将军说完,不觉掌心已生了汗。   亭内更加安静。   半晌,里头传来一声,“嗯,本宫知道了。”接着便又唤道,“阮公子。”   有了韩将军在先,阮公子倒没了适才那么紧张,声音沉稳地道,“微臣家中尚未有妻妾。”   安静了片刻,又听里头的声音问道,“可曾许亲?”   阮公子的脸色又才起了变化,搁在膝上的一双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沉默了良久才答,“曾有过一门亲事,如今已退。”   穆蓁便也明白了。   只剩下了最后一个。   穆蓁提起一口气,才刚唤了一声,“赵......”桃林边上那处南侧假山,便传出了动静。   “你,你们抓我干什么啊!我,我什么都没做......”那声音高亢激愤,异常熟悉。   穆蓁一愣,怎么是王三? 第19章 若非她愿意,谁能阻拦到……   说话声突地被打断,众人皆望向隔壁的假山。   此处是西院,外客不得入内。   若非穆蓁邀请,亭内三人也进不来这片桃林,如今听到一道男子的声音,众人皆是一怔,再细细分辨,也听出了是谁的声音。   王贵妃的侄子,王三。   此人风评如何,在座皆知,风流成性,不务正业,京城出了名的纨绔子弟。   而此时出现在这,意为何,显而易见。   韩将军眉头一皱,阮公子脸上也带了隐隐的怒意,还未做出动静来,便见赵坤从那席位上起身,面色清冷地道,“殿下,微臣失陪。”   说完也没等穆蓁回应,转身径自下了台阶。   穆蓁从屏风后微微偏头,便只见到一道被台阶拉长的影子,从那轻纱后快速地隐退而去。   “今日就到这儿吧。”穆蓁轻声说完,便转头同阿锁吩咐道,“送送几位大人。”   韩将军和阮公子相继离席,凉亭内又恢复了安静,穆蓁在里坐了一阵,便有宫人到了跟前禀报道,“殿下,王公子已被赵大人带走了。”   适才赵坤那一走,穆蓁便已知道。   赵坤一身正直是从骨子里渗透出来的,根深蒂固,眼里又哪容得下此等轻浮之事发生在他眼皮子底下。   只是没想到,被带走的人会是王三。   王三和赵坤原本就不合,这回两人的梁子怕是更深了。   穆蓁让人撤了屏风,从凉亭里下来,顺着那硕果累累的桃林走了出来,打算去往太子的住处。   今日面见了三人,大抵情况她已经了解了,唯独赵坤还未来得及问。   倒也不急。   隔壁南侧的假山处,已经恢复了安静,穆蓁从那门前经过,往前才走了两步,却见赵坤去而复返,朝着自己走来。   穆蓁微微愣了愣,脚步便停在了那等着他。   适才在凉亭的屏风后她瞧的模糊,此时倒是看清楚了。   深蓝锦缎,没戴官帽。   玉冠束发,身上多了几分明朗之气。   赵坤便在穆蓁的注视下,一步一步地靠近,一对眸子微垂,尽量没去看她的眼睛。   到了跟前,赵坤两袖合拢行完礼,才抬起头来,看向穆蓁直接问道,“殿下适才可有话要问微臣。”   那一脸肃然,问的穆蓁一怔,突地有了几分捉弄之意,问道,“本宫若是问了,不知赵大人会如何回答本宫?”   赵坤的脸色却无丝毫未变,干脆利落地道,“微臣尚未娶亲,也未曾心悦过姑娘。”   穆蓁倒挺意外,他知道自己最想问什么。   赵坤见她半天没说话,又出声问,“殿下可还有事要问?”   没了。   她想问的,他都清楚地回答了。   穆蓁突地想起那日借了他马车,便道,“多谢赵大人慷慨借车,那日赵大人当真一人走回去的?”   赵坤眸子明显一跳,半晌才道,“殿下送来的谢礼足以,不必再言谢。”   穆蓁那日选了个墨砚给他,想他一根筋,最适合。   事后也没记在心上。   穆蓁正欲提步往前走,又听赵坤道,“殿下的谢礼太过于贵重,微臣当不起如此重礼。”说完便从怀里掏出了一本册子,往她跟前一递,“若殿下觉得妥当,便收下。”   穆蓁一愣,“给本宫的?”   赵坤不答,依旧举着手。   穆蓁诧异地接了过来,随手翻了翻,见是一本印好的账本,各类进账和支出都已划分了出来,只需对应填上数字便是,眸子顿时生了光亮,许是太过于意外,声音也比适才轻快了些,“你怎么知道送本宫这个?”   最近弄了中标之后,账目开始繁琐,她正好缺一个这样账本。   赵坤没答,站直了身子道,“殿下能用上就好。”说完退后两步,转过身又折道而回。   穆蓁望了一阵那背影,才缓缓地跟上,去了东院找太子。   太子已在东院等候侯多时。   起初明德说出那几人名单后,穆淮宇便颇感意外,待三人一进桃林,便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她今日到底会选谁。   韩将军,阮公子,赵坤。   三人都不错。   为人正直,诚实可靠,没有那么多的花花肠子,无论是选其中的谁,他都放心。   此时见她进来,手里拿了一本账本,那账本他挺眼熟,今日过来,他见赵坤手里也有过一本。   目光一时好奇地望了过去,问道,“可有定夺了?”   穆蓁将那账本搁在了桌上,捧了一盏茶在手,轻轻吹了吹,眸子微微一闪,声音到底是含了几分羞涩,“嗯。”   **   投壶那阵,萧誉不在场子上。   一人出来,立在烈日下。   身侧的一池荷花,正是怒放,池水蔓延而上湿了堤岸,印出一串隐隐的脚印。   镶嵌着金丝线纹龙的筒靴,稳稳地落在河池上方那凹凸不平的一排青石板上,南苑里的路,他熟悉,南侧西院假山的隔壁,便是那处桃林。   王三闹出来了那阵热闹之后,裴风便过来禀报,“进去的人,有韩将军,阮公子,还有赵坤。”   今日是招亲。   殿下人就在那桃林之中。   为何独独进去了三人,裴风用脚指头都想得到。   裴风说完,迟迟不见萧誉反应。   河池间夏风扫过,卷着一股闷热的扑面袭来,裴风猛吸了一口气,再抬头,便见跟前的一道身影,从那一片河池间穿过,直接出了殿门。   裴风紧紧跟上,追走到了南苑门口,便听萧誉道,“去晨曦殿。”   **   北帝安静了半日,将王贵妃也早早打发了,一人好不容易歪在那榻上,闭上眼睛,正要入睡之时,门外突地一阵动静,王总管的脚底踩着金砖,磨出了刺耳的声音,“请萧帝稍候,陛下还在歇息......”   王仪拦了没拦住。   当萧誉立在跟前,一张目光森然莫测地看过来时,北帝的瞌睡也彻底没了。   “宴席结束了?”   结没结束,北帝心里比谁都清楚,只是此时见到萧誉如此模样,便知,自己那丫头,终于是开窍了。   也彻底了放了心。   面对萧誉的黑脸,北帝也没同他计较失礼之处。   一场清梦被扰,反倒是心情和悦地让王仪沏了茶。   该来的还是得来,早在萧誉去西殿应招之时,北帝就知道他会找上门来,自己必须得拿出一腔诚意出来,好生应付。   北帝屏退了宫人,自己亲自给萧誉倒了一盏茶,“西关口之事,朕确实欠了你一个人情,萧帝尽管开口,只要朕能办到,定不会推辞。”   萧誉坐在那没动。   半晌,待那心口的烦躁之意,消退了些,才道,“我以为,进宫当日,便已同陛下说清楚了。”   北帝眸子一顿,抬眼看了一眼萧誉的脸色。   几回同他交手,都是自己被动,由着他牵着鼻子走,心头七上八下,而萧誉永远都是一副平静孤傲的样模样。   然,俗话道,风水轮流转。   该还的迟早得还。   北帝搁了手里的茶壶,手掌缓缓地盖在双膝上,撑着身子往前靠了靠,轻声一叹道,“朕养的这个公主性情如何,想必萧帝清楚得很,若非她愿意,就算我这个当父皇的刀架在她脖子上,她也不会妥协半分。”   北帝抬起头,轻声问萧誉,“当初你们在一起,朕百般阻扰,不也是无可奈何吗?” 第20章 求亲被拒   当年穆蓁非要喜欢萧誉,北帝想尽了办法棒打鸳鸯,不仅没成功,还让穆蓁同他生了间隙,怎么也没料到有朝一日,会出了心头这口恶气。   北帝能如此说,也是断定了穆蓁不会同萧誉再有何牵连。   这几日他都看得清楚,之前穆蓁寻死觅活的求着他要去南陈,如今不但不求了,萧帝人都来了北凉,主动提出了求亲,更是委下身段去了营帐应招,也没见她有任何反应。   那便是真的想开了。   想开了就好办。   强扭的瓜不甜,他萧帝怎么着也是一位皇帝,总不能没有风度,还要热脸子往上贴。   北帝说完,一直注意着萧誉的神色。   从萧帝闯进来的那一瞬,便是一身凛冽,眼里的锋芒没有半点收敛,哪里还有当年为质时的沉稳和隐忍。   可在北帝说出那句话的瞬间,却又明显感觉到那双深邃的让人琢磨不透的眸子,骤然暗下,一抹哀痛从那眼底一闪而过。   北帝当是看花了眼,正揣测他到底是何种心思,便见萧誉抬起头来,看着他低沉地道,“若她答应,还望陛下记得今日之言。”   说完不待北帝反应,起身便走了出去。   王仪守在门前,见人出来了,瞬间打起精神一脸的警惕,到了跟前,却还是被他一身寒气震住,脚步下意识地往边上移了移。   萧誉出了大殿,下了那白玉台阶。   烈日晒在那磨平的金砖上,光线刺眼。   裴风跟在他身后,走出了晨曦殿,才悄声同他道,“陛下,宴大人来了。”   宴观痕是午后进的宫,北帝没拦着,一个帝王再加一个谋臣,北帝如今也懒得去讶异萧誉是不是当真疯了,最好是他所有的能人猛将都单枪匹马地闯来北凉,自投罗网。   一并关进他的笼子里。   几日不见,宴观痕进来,早已没了上回分别时的哀怨和愤然,取而代之的是一脸振奋。   “陛下,此次攻打汉阳,简直太明智了。”宴观痕感慨万千,心头憋了一肚子的话,不吐不快,一时没去注意萧誉的神色,“微臣一直不明,陛下是如何得知虞氏在汉阳私藏了粮草和兵马?”   原以为汉阳那鸟不拉屎的地方,拿来只能啃石头。   谁知等他攻进城才发现,满城的粮草和钱财不说,谢绍的十万兵马,早已恭候多时。   谁能想到虞氏这么多年的兵力,竟是悄悄地藏在了汉阳。   而那谢绍一直都是虞氏手下的一名猛将,效忠于虞氏多年,却在他进城之后,甘愿奉上兵符,宴观痕不明白,萧誉是用了什么手段,将他收入的麾下。   但在那一刻,宴观痕的满腔抱怨,也彻底平息了。   如今的汉阳,不仅坚不可摧,还富得流油。   见萧誉没答,宴观痕也没在意,继续道,“虞氏这回完了。”   在外人眼里,此次攻城,是他宴观痕带人攻下的城池,实则不过是个幌子,汉阳城内真正的兵力,根本就没动过。   大魏对南陈一直虎视眈眈,如今南陈内乱正是机会,大魏在北凉的西关口一战之后,吃了个败仗,余下兵力不敢往前,心里多半不甘,得了消息回头便会去攻打南陈康城。   等到大魏同虞氏耗尽兵力之时,他汉阳的十万兵马再回头杀他个措手不及。   届时,南陈再无虞氏。   好一招妙计。   几乎不费任何功夫,不过是借了大魏的兵力,来铲除虞氏。   宴观痕再也不觉萧誉是个疯子。   且此趟北凉也一样。   陛下赶在了南陈政变之前,求娶公主,同北凉联姻,到时内乱,北凉便不会乘人之危,再来插上一脚。   宴观痕心里舒畅,说完便转过头看向萧誉问,“不知陛下的求亲,进展如何?”   旁边的裴风不由替他捏了一把汗。   果不其然,宴观痕说完后,只得来了一个字,“滚。”   宴观痕的笑容僵在嘴边,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主子的脸色不对。   就算是不怕死的宴观痕,此时也知道该离远点。   宴观痕过去就揪着裴风,“怎么回事?”   这回裴风毫无隐瞒,“求亲被拒,两人正闹着呢。”   宴观痕一愣。   裴风知道自己脑子直嘴笨,这回宴观痕来了,指望着他能出个什么主意,便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全都告诉了宴观痕。   宴观痕这才得知,陛下在那林子里等了一日的人,竟是北凉公主。   “给她皇后之位都不干?”宴观痕不敢相信,“陛下同一堆凡夫俗子挤去营帐应招?!”   裴风瞥了一眼屋内,摇头道,“应招也没用,没选上。”   宴观痕倒吸了一口凉气。   **   南苑的宴席之后,营帐西殿的营帐便被拆了个干净。   北凉儿郎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唯独杨皓和周智被留了下来,住进了当初萧誉为质时住过的青竹殿。   晴好的天色,一场雨突如其来,一落便是四五日。   穆蓁从南苑回来后,便一直忙于中标之事。   印好的奖票,如钱老板所说的那样,以穆蓁的名义,再以捐赠为由,几乎一日便被抢光。   谁都想一夜暴富。   开奖前一日,穆蓁去了一趟鸣凤楼,一堆的笔杆子个个欣喜若狂,鸣凤楼的徐老板,更是如同见到了财神爷,将其迎了进来,本以为又可以发一笔财,谁知穆蓁从怀里掏出了一份罚单,摆在了他面前。   鸣凤楼原本只是一处酒楼。   后来生意日渐扩大,人流量多了,徐老板便请了说书的,唱曲儿的,这等情况,其他酒楼也有,并没觉得有何不妥。   直到看到穆蓁手里那份罚单。   额外经营并未登记上报,往深追究了那就是偷税漏税。   有了这罪名,就算是将鸣凤楼关了,也不为过。   徐老板这时才开始紧张,忙地向穆蓁求饶,“殿下高抬贵手,再给小的一个改正的机会......”说完又忙地道,“殿下若是喜欢那些话本子,往后小的让人多写些,不收殿下分文,全都给殿下送去。”   穆蓁手里的罚单,实则是从赵坤那里拿来的,偷税漏税这个说法,也是从赵坤那得知。   目的不是真为了要封鸣凤楼,而是想借他的场子。   鸣凤楼人流量大,在此处开奖,能让更多的人知晓,作为以后的落脚点最适合不过。   “话本子便免了,不过本宫想借你这楼用用。”   开奖那日,雨水缠绵,鸣凤楼门里全是泥水的脚印,有来先行观望的,也有攥着奖票等着发大财的。   热闹劲头,完全没被雨水影响。   当铺钱金许做了一个木架盘,上面写好了数字,每个数字都用了细条的木板隔开,一颗从上方的口子丢进来,转盘一转,停下来后,那球落在哪个数字,便是最终的抽取结果。   十个数字都中者,奖金一千两。   错一个数字的,十两。   最后一个数字对上的,有十个铜板。   起初还有人不信,直到中了一千两的那位书生,拿了银子在手,颤抖的说不出话来,众人才霎时反应了过来,头一天印出来的奖票全部被抢空。   一张奖票本钱也不过才十个铜板,稍微过得去的家里谁拿不出来。   可得到的却是一千两。   岂能不动心。   当铺钱老板便寻来了穆蓁,“这回只要有人来买,无论多少,咱都卖。”   有了今日的先例,每人最少都是连购两张,更有甚者,一口气抢了百余张。   今日中标,穆蓁并未赚钱,一千两贴了进去,就为了以后。   穆蓁点头,“事先将规矩列好,贴在门口,此事等同于赌|博,个人量力而行。”   “小的明白。”   众人散去后,穆蓁才上了马车回宫。   人还未回到长宁殿,半路就被北帝叫去了晨曦殿。   明日就是穆蓁的生辰,招亲之事已结束,人选也已定,萧誉却没有半点要离开的意思,北帝一面不想放人,一面又担心他弄出什么把戏。   何不就趁着穆蓁生辰,公布应招的人选,让他彻底死了这条心。   此事定下来,北帝便想先问问穆蓁的意思。   穆蓁得了信,便去了晨曦殿。   刚进去不久,一辆马车又停在了晨曦殿门前,赵坤撑了一把伞,从雨雾中走过去,上了台阶,王仪笑着迎上前道,“赵大人稍微,殿下刚进去。”   赵坤便收了雨伞,安静地候在门前。   雨水顺着琉璃瓦片,连线往下滴。   抬头不见天,一片雾蒙沉沉。   赵坤立在那,侯了一阵,王仪便从里面出来道,“今日落雨,陛下怕赵大人回去路上不便,就暂且不宣了,若是赵大人顺路,将殿下送回长宁殿便是。”   自从那日去了南苑,应招便结束了。   众人只知道殿下召见了大将军韩硕,户部侍郎阮崇,大理寺少卿赵坤三人。   不出意外,北凉的驸马,就是这其中三人之一。   这几日都不见北帝公布,今日却独独招了赵坤一人前来,此时还让其送穆蓁回长宁殿,意思再也明确不过。   王仪说完,等着赵坤的答复。   半晌便听赵坤道,“陛下放心,臣定会安全护送殿下。”   **   晨曦殿南苑,宴观痕从外进来,染了一身的雨水。   最为一个满腔抱负,每日都想干出一番大事的宴观痕来说,最不喜雨。   太碍事。   宴观痕进门拍了拍身上的雨水,便问裴风,“还在弄那块破板子?”   裴风不敢答。   宴观痕搁了手里的雨伞,深吸了一口气才往里走去,到了里院的屋檐下,便见萧誉正拿了一块锦布,在包一块木板。   这几日折腾来折腾去,白日推木,夜里雕纹,不知浪费了多少木材,今日倒是终于有了一块满意的。   “陛下这是上.......”   宴观痕话还没说完,萧誉便将那裹着木板的锦布挂上肩头,朝外走去。   宴观痕多半也知道他是要去哪。   秉着对萧誉的了解,宴观痕还是跟上去劝说了一句,“这人长了一张嘴,就是为了表达出心中所想,若是你不说出来,谁能猜到你脑子里在想什么,政事上如此,待女人也应是一个道理......”   萧誉没答。   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到了门口,拿起了刚才宴观痕才搁下的雨伞,提步迈入了雨中。 第21章 朕说过会娶你,便不是玩……   一落雨,即便是人来人往的宫廷,也安静了许多。   细细密密的雨点子落在金砖上,砸出了一团团雨花,细碎的水珠飞溅到衣摆上,一瞬便在那锦白缎子上晕开,没了痕迹。   几声沉沉的敲门声传来。   朱漆大门,“吱呀”一声打开,秋兰刚唤了一声,“殿下......”一抬头,便瞧见了一张清冷的脸。   秋兰愣在了那,半晌才结结巴巴地道,“殿,殿下不在......”   话还没说完,远处一阵动静,秋兰侧目望去,便看到了穆蓁的马车。   秋兰一声也不敢吭,只立在那,看着马车从雨雾中缓缓使来,余光瞟见身旁那沾了雨水的纹龙靴尖,跟着也转了个方向。   马车在门前停稳,秋兰正要上前去接,却见车帘从里被掀开,出来的人并非是穆蓁。   而是赵坤。   秋兰一时忘了迈脚。   赵坤先下车,撑开了油纸伞,穆蓁才从里出来。   水蓝色的裙摆,沾了些水花,赵坤将伞往她头上移了移,两人抬头,几乎同时看到了门前的萧誉。   萧誉立在那不动。   一只手捏着伞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手背上的青筋乍现。   雨雾里一阵沉默。   赵坤看了一眼穆蓁,见其脸色寻常,便将手里的油纸伞轻轻地交到了她手上,“微臣告退。”   穆蓁接过伞,走了过去。   萧誉一直看着她,从她下马车的那一瞬,一双眸子便紧紧地盯在了她身上,等穆蓁到了跟前,那双黑眸便只余了一股忍不住的怒火。   甚至忘了自己是为何而来。   穆蓁脚步刚跨上台阶,便听萧誉语气冰凉地道,“穆蓁,一个人说话,得讲信用。”   穆蓁脚步顿住,手里的伞颤颤地往后一仰。   萧誉便往下走了一步,盯着她那张冷艳的脸,一字一句地道,“你该知道我为何而来,弃康城虞氏夺汉阳,从南陈到北凉,只身一人前来兑现对你的承诺,你不该视而不见。”   这几日极力克制的好脾气,到底是毁于一旦。   他自来脾气就不好。   尤其是前世最后那十几年,更是暴躁成性。   重活一世,为了她,他在改。   她恨他,可以。   但她不能因恨他,便随意择偶嫁人。   萧誉看着她那张渐渐失了血色的脸,声音放缓了些,“我不会离开北凉,你不喜欢南陈,那咱们就在北凉。”   他欠她的,他慢慢还。   可那只能是他们之间的事。   萧誉说完,看了她一阵,脚步移开,轻轻地从她身旁绕过,“穆蓁,朕说过会娶你,便不是玩笑。”   那双被雨雾染成了墨色的筒靴,再一次踏进雨里,雨水溅起,“啪嗒”一声,空寂而遥远,久久地回荡在穆蓁的耳边。   穆蓁紧紧地握住伞柄,脸色苍白如雪。   阿锁忙地上前扶住她,“殿下......”   雨雾中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再也听不到半点声响,穆蓁才回过神来,轻轻地道,“我没事。”   **   屋外的雨点子不住声。   晨曦殿北帝从椅子上起身,出了正殿,正打算回寝宫,便听一道马蹄声由远至近。   雨雾中一人翻身下马,急急地走了过来。   “报!”   王仪心头猛地一提,紧接着又是一声,声音穿过雨雾,直击人耳膜,“陛下,二殿下被困,洛中反了!”   原本安静的雨夜,犹如平地里的一声惊雷。   王仪回过头,就见北帝的脚步当场往后退了两步。   “陛下......”   太子穆淮宇到的时候,王贵妃已在晨曦殿,对着北帝哭了半天,“陛下,你得救救康儿啊,臣妾就这么一个孩子......”   北帝坐在那,神色沉重,一言不发。   雨雾中不断有臣子赶来,原本暗沉的宫殿,已是灯火通明。   洛中反了。   穆淮宇的十万大军,刚打了个胜仗,以为能回北凉喘口气了,谁知一到洛中,便被关在了城门外,铺天盖地地剑雨从天而降,十万人马,在西关口损失了将近两万,又在城门口牺牲了一万。   其余全被堵在了门外。   经历过西关口一战,兵将早已疲惫,哪里顶不住蓄势待发的洛中兵将,穆淮宇腿上原本就有伤,西关口之后,伤势加重,到了洛中,再也无力进攻,只能暂时撤退,驻扎在洛中之外。   可若不再及时赶回北凉。   南陈必定会从汉阳赶来,直击其后背。   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将穆淮宇的军队尽数剿灭。   北凉若没了穆淮宇,便等同失了半边胳膊。   届时先不说边防,南陈大魏洛中只要联手进攻,不出一年,北凉必定衰败。   北帝坐在龙椅上,一瞬苍老了几岁。   王贵妃的哭声,底下的臣子争吵声,如密密麻麻的蜂蛹嗡囔在耳边,北帝拿起案上的一个茶杯,猛地碎在了大殿上。   吵闹之声才终于安静了下来。   “将周智、杨皓给朕带上来。”   北帝说完,却是将身子往后一靠,满脸颓败,他就算杀了那两棒槌来也没用,那原本就是大魏和洛中,送来牺牲的筹码,为的就是让他放松警惕。   如今能找的人,只有一个。   倘若成功,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一阵安静之后,北帝起身,“朕去见萧帝。”   当初萧誉给他的那份情报,只有一半。   大魏确实勾结了蛮夷,以十万大军,偷袭西关口,但他并没告诉自己,洛中也在其中。   大魏在后,洛中在前。   前后夹击。   就算大魏战败,还有南陈汉阳在背后等待时机。   三方联手攻取北凉,这才是那个最先预谋好的完整计划。   如今大魏和洛中皆已行动。   只剩下南陈。   而南陈的汉阳,就在萧誉的手里。   只要萧誉不在此时攻打北凉,北凉便还有一线生机,还能再派兵马去洛中,救回穆淮宇。   一切都还可以扭转。   北帝无可奈何,只能去求人。   前几日北帝还暗自骂萧誉是个疯子,好好的南陈皇帝不做,攻下那高山凸起的汉阳来做何用。   如今总算是明白了。   萧誉这回是来掐他脖子的。   **   萧誉走后,宴观痕便坐在屋里等。   听到门口的动静,宴观痕侧身伸出了个脑袋,便见萧誉将那块木板又原封不动地背了回来。   当即摇了摇头。   他就知道,就他那德行,哪里是个哄人的料。   努力了半天,到头来,屁也不是。   全被他那身臭脾气给毁了。   宴观痕懒洋洋地起身,招呼了一声,“陛下回来了。”   萧誉没搭理他。   将肩头的那快木板取下来,搁在了桌案上后,一声不吭地又拿了那碗鱼食去了后院。   宴观痕眼睛一闭,懒得再看。   刚收到消息,洛中反了。   北凉这回还不知道能不能挺得过去,不联姻更好,省得到时再翻脸。   明日天一亮,陛下也该动身回南陈。   宴观痕又重新坐了回去,拿了本军事书籍,还没看两眼,北帝便走了进来。   **   北帝从一排雨线的长廊下疾步穿过来,满池子的雨花,根本不见鱼群,萧誉却依旧坐在那长椅上,一粒一粒地投喂。   身上还是适才出去时的那身锦白缎子。   一双眼睛淡淡地盯着水面,面无表情。   细细密密的雨水落在那伸出廊外的金丝靴尖上,一半浸入靴面,一半慢慢地滑落而下,脚边垂下的一方衣袍也早已湿了大片。   北帝走在他身后,直接开口道,“你想要什么条件。”   见萧誉不答,北帝继续道,“只要此次你不插手,往后朕可助你夺回南陈。”   萧誉突地将手里的碗往身侧的桌案上一撂,“陛下为何就不能想,朕攻下南阳,是为了北凉。” 第22章 陛下,不必来偿还。……   从虞氏手中夺得汉阳,不一定就非得来攻击北凉,还有可能是他断了虞氏之路,替北凉谋得一线生机。   北帝微微一怔。   但他宁愿相信这世上有鬼,也不敢去妄侧萧誉那话的弦外之音。   北帝看着他不再说话。   萧誉也没再去解释。   前世他同北帝周旋了好些年,北帝也没能将他当个好人。   重活一世,他也不指望北帝能信他。   萧誉起身,走到了北帝面前,从怀里掏出了一块玉佩,递了过去,“不论陛下信与不信,我来北凉,只为提亲。”   北帝眸子一缩,注视他良久,才伸手接了过去。   便见那光洁的白玉上清清楚楚刻着一个‘蓁’字。   **   北帝一走,宴观痕便到了萧誉身后,正色道,“陛下,该走了。”   北凉同不同意联姻,于南陈而言,都已无所谓。   三国之中,北凉虽是最大,但也奈何不了洛中侯府叛变,两国同时联手夹击。   无论从哪方面想,陛下都不应再呆在北凉。   穆淮康一死,北凉便少了一位振国大将......   “救出穆淮康,将其护送到西关口。”   宴观痕脑子里的一堆设想,还未畅想完,便被萧誉一声打断,半晌都没回过神,讶异地看着萧誉,良久才问,“救,救穆淮康?”   “嗯。”   宴观痕一口气又窜上了脑子,“如今的局面,就连裴风那不长脑子的,都知道应该让谢绍从汉阳调兵趁机而入,抢在大魏的前头进攻北凉,如此大好的机会,百年难得一遇,错过了不知......”   萧誉迈步上了长廊,“朕何时说过,要攻打北凉。”   宴观痕怔在那。   萧誉往前走了好一段,宴观痕才又紧跟而上,“陛下如此大费周折攻下汉阳,可别告诉臣,你当真是菩萨心肠,为了北凉......”   **   阿锁跟着穆蓁从鸣凤楼回来后,见穆蓁被陛下召去了晨曦殿,便去内务府跑了一趟,换了些碎银。   明儿殿下寿辰,前来之人,都得打发。   往日殿下大手大脚,如今开始清理起账目后,该省的便得省。   等到阿锁拿了碎银赶回来,秋兰正立在珠帘前守着,见阿锁走了过来,秋兰赶紧比了个手势让她噤声。   适才在门前,萧帝同殿下说了什么,秋兰都听的一清二楚。   萧帝那张脸黑的吓人。   别说是殿下,她立在一旁都觉得心惊胆战。   同样都是皇帝,秋兰总觉得比起自己的陛下,萧帝身上多了一股让人怯怕的寒凉。   阿锁不知出了何事,等到了秋兰跟前,探出头往里一望,便见穆蓁抱着胳膊坐在了床榻上,一张脸埋在双膝之上,神色恍惚,眸子红的吓人。   两人悄悄地退了出来。   才没一会儿的功夫,外头便是一阵动静。   宫人来报,“洛中周侯爷反了。”   不仅如此,北凉从西门关撤回来的八万大军,还被拦在了洛中之外,二殿下此时也是生死未仆。   整个宫殿都为之一振。   阿锁转身进屋,穆蓁却不知何时已经走了出来,阿锁赶紧拿了件披风跟在穆蓁身后,急急忙忙地往晨曦殿赶去。   晨曦殿的臣子,已经散去。   阿锁守在门外,侯了半盏茶的功夫,便见穆蓁从里走了出来,忙地迎上去,一抬起头,却被那脸色吓的一惊。   “殿下......”   穆蓁打断了她,“先回。”   阿锁扶着穆蓁的胳膊,从晨曦殿的台阶上下来,一到外面的甬道,穆蓁的脚步便顿在那,回头轻轻地同阿锁道,“替本宫回长宁殿取样东西来。”   **   宴观痕因同萧誉意见不合,闹过之后,一个人便去了前院,连喝了几壶茶,也没将胸口的那股焦躁压下去,正欲让宫人取一壶酒来。   那宫人倒是自己进来了,到了跟前道,“殿下来了。”   宴观痕还未反应过来,是哪个殿下,便见一道梅色身影提了个深色的包袱,跨步走了进来。   染了雨水的裙摆随着脚步轻轻一荡,露出了脚踝上的一串细小铃铛。   宴观痕望过去时,穆蓁正好也侧过头来,头上的珠钗流苏,在昏黄的灯火下一晃,宴观痕便看到了一张美艳而干净的面孔。   北凉的姑娘能称为殿下的,只有一个。   穆蓁。   宴观痕起身行礼,“殿下。”   **   裴风从前院匆匆地穿过长廊,到了里屋,推门进来,萧誉正坐在榻上看书。   “陛下,殿下来了。”   裴风说完,萧誉翻书的动作一顿,一双眸子在那书页上定了一阵才抬起头来,“知道了。”   今日从长宁殿回来后,萧誉便没换过衣裳。   雨水湿哒哒的黏在身上似乎也没觉得有何不适,此时从那椅子上起来,却是低头瞧了一眼被雨水染污的衣摆,随后进了内室,再出来时,便是一身干爽。   依旧是锦白的缎子。   她喜欢这个颜色,曾同他说,“陛下还是穿浅色的好看,黑色瞧久了,臣妾总觉得陛下离我越来越远。”   萧誉理了理衣袖,往门口走去。   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折回身拿上了那块今日尚未送出去的秋千板子,这才迈步去了前院。   屋外的雨点子还在落,廊下一排稀疏的灯火,勉强能看清脚下的路。   到了前院,灯火才明亮了些。   宴观痕早已挪了地儿,穆蓁一人坐在榻前候着,身旁一盏灯火的光晕映在她脸侧,莹莹如玉。   萧誉的脚步跨过门槛,顿了顿,慢慢地走了过去。   屋内的穆蓁抬起头,眸子淡淡地瞥过再落下,唤了一声,“陛下。”却没起身。   “嗯。”萧誉走过去,坐在了她身旁。   屋内一阵安静。   萧誉想起在长宁殿门前自己的态度,喉咙轻轻一滚,手掌握住了身侧的那块秋千板子,“朕......”   “我有样东西要还给陛下。”   萧誉手掌一松,转过头,便见穆蓁从身侧的包袱中取出了一块木板,搁在了两人中间的木几上,轻轻地道,“十四岁生辰时,我曾用一块不值钱的玉,同陛下讨来了这块板子,却不知其含义,如今我将其还给陛下,也请陛下将那枚玉佩归还,玉虽不值钱,却是母后留下来的一块遗物。”   灯火下,能看清那块木板上的纹案。   镂空的栀子花,两边各有一个名字。   萧誉。   穆蓁。   原本那块木板送过来的时候,什么都没有,是穆蓁说,她喜欢栀子花,“誉哥哥,能不能帮我雕一朵栀子花在上面。”   再拿来时,那朵镂空的栀子花旁边,便多了一个名字:穆蓁。   穆蓁又自己动手,在另一边,刻了一个名字:萧誉。   歪歪扭扭,不如萧誉雕刻的好看,甚至还能瞧见旁边刀子不小心划过的痕迹。   她沮丧地道,“我弄花了。”   他温声道,“不过一块板子,你要喜欢,以后我再给你做。”   她便给了他那块玉佩,“誉哥哥,待我及笄之后,你来向父皇提亲,娶我回南陈好不好?”   他没说话。   她仰起头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伸出一根手指头,生怕他不同意,“还有一年,就再等我一年。”   良久,他才伸手接过,“好。”   灯盏里的灯芯一跳,萧誉的眸子似乎也跟着颤了一瞬,松开的手掌,又不自觉地攥紧了身侧那块墨黑色的锦布。   穆蓁的声音混合着雨声,继续道,“我同陛下确实曾许诺过未来,可那皆是我仗着自己的身份,和对陛下的救命之恩,胁迫而来,今日我便告诉陛下,那句话不作数,陛下也不必再来对我遵守承诺。”   萧誉在北凉为质的第三年,北凉同南陈交恶,父皇一怒之下,断其伙食,不问死活。   是她推开了那扇门。   寒风里的一碗热粥,大雪里的一盆银骨炭,她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事后他对她说,“待他日,殿下若是有萧某效劳之地,尽管开口。”   她笑着答,“如今就有。”   “你娶我。”   虽还不知那话是何意,小女孩的羞涩却晕在了脸上,“英雄救美,理当以身相许,我救了你,你长的好看,就应该是我的。”   后来他能接了她的玉佩,答应娶她,必定也是同这一句话有关。   穆蓁的声音很轻。   声音落下,耳畔便只余有那屋外的雨滴声。   迟迟不见萧誉回答。   穆蓁眸子轻轻一闪,凉凉如冰,“倘若我那话,已给陛下带了麻烦,我同陛下说一声抱歉,就当是我反悔了,今日之后,我于陛下的救命之恩便彻底还清。”   前世,她用了这救命之恩两回。   一是让他娶她。   二是,用她去换了阿锁的一条命。   最后如何,她也不知。   今生,那样的悲剧不会再重演,她便最后再用一回,去将曾经求过的话,收回来。   屋内又是一阵安静。   过了好一阵,萧誉才缓缓地转过头,看向她。   灯火下的那张脸,异常平静。   簇簇火光照进了那双眸子里,闪闪跳跃,而那冷清的眸色却没有一丝波澜。   萧誉喉咙动了动,同样给了她一句,“抱歉。”   雨声再次入耳。   屋内安静地落针可闻。   一盏灯火下,两人并排而坐,各自沉默,竟是像极了前世最后在紫萝苑,两人相对无言的日子。   胸口突地一阵闷沉。   穆蓁张了张唇,半晌才道,“萧誉,我做了一场梦。”   “梦里我嫁给了你,不是你来的北凉提亲,而是我去南陈找的你,也不是你今日口中所许的皇后,而是南陈的贵妃。”穆蓁转过头缓缓地看向他,嘴角轻轻一抿,一丝笑容晕在唇边,却瞧不出半点笑意来,声音极轻地问他,“这场梦,陛下也见过,对不对?”   耳畔的雨点声,突地安静了下来。   萧誉搁在膝上的手,猛地一颤。   便听穆蓁道,“你忘了,前世这时候的你,怎么可能不要南陈,南陈是你的命,为了能回南陈,你忍辱负重了十年,弑兄篡位,后来再同虞氏周旋,步步谨慎,你费尽了心思想要夺回南陈,是因为你想圆了你自己的梦,圆了你母后的梦,若非重生而来,你怎可能弃南陈来北凉。”   相处了十几年,从小的青梅竹马。   她怎可能不了解他。   前世她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   她无怨无悔地去追随他,甚至忘记了自己最初想要的是什么,一门心思地去帮他实现他的愿望。   直到他纳了虞氏。   她立在暖阁之外,头一回没有入内,脸色苍白的问他。   “我一直想问你,但我不敢问,今日我敢问了,我想问你我到底该怎么做,才不会错,是不是该继续大度,等到你后宫佳丽三千,儿孙满堂,那才是我该去追究的结果?是不是所有相爱的人,都像我们这样,为了顾全大局,可以将自己的爱人同旁人分享,而我这一辈子就该为了你的前途,牺牲所有,即便你同旁人同床共枕,我也要表示出满不在乎的模样?”   一场初雪,落在她身后,天色阴霾暗沉。   她声音带着颤抖,视线模糊,也没看清萧誉是什么神色,只觉心口疼的发麻,“我一直在努力,努力了三年,将自己变成你想要的那样,也明白了一国君主不可能只忠于一人的道理,可萧誉,我会难受,当初我满心欢喜地跑来南陈,心头所想的,并不是这样的日子。”   她一直都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   可他却不知道她想要什么。   ——而他也从未问过。   前世的萧誉,眼里只有权势和永远没有尽头的计谋。   骄傲自负,自尊心极强。   今生却突然贸然北上,来了北凉,甘愿住进营帐里应招。   替北凉送情报。   同虞氏决裂,攻取汉阳,替北凉解困。   并以前世她梦寐以求的皇后之位相许。   皆是因为她死过一回。   重活一世,他心里终究还是对她生了愧疚。   但这些都已经成了过往,既然都重新活了过来,她不会去想那一场已成了过往的梦,他也不该来。   穆蓁轻轻吞咽了一下喉咙,将那喉间的哽塞压了下去,平静地道,“陛下,我不恨你,当我睁开眼睛知道自己又重新活过来时,我谁也没去恨,没恨你,也没恨毒害我之人,只是想,好好地为自己活一回。”   “你有你该走的路。”   “我也有我崭新的人生。”   “你想要对我弥补前世的遗憾,可我,只想走一条不再去爱你的路。”   “我挺好。”   “你不必对我怀有愧疚,也不必来补偿。”   前世临死前,她便同他说过,若是有朝一日,突然想起了他们的过往,不必还偿还,她不需要。   爱的时候,无怨无悔。   即便最后落了个凄惨的下场,那也是她自己愿意,她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   包括萧誉。 第23章 她只想为自己活一回(v……   藏在两人之间的那段前世记忆,一旦揭开,便是鲜血淋漓。   萧誉从一开始就知道终有这么一日。   眼前的雨夜,又将两人拉回到了前世那桩恩怨之中,再也没有理由让他若无其事地站在她跟前。   他必须面对。   雨滴声突地变得聒噪,萧誉内心早已是惶惶不安,却依旧平静地坐在那,夜色深沉,将那双深眸染的愈发深不可测。   直到身旁的人起身,提步往外走去。   那脚踝处的一串铃铛声细细碎碎,刺入耳中,萧誉突觉心如火烧,喉咙一滚,终是起身往前迈出一步,伸手拽住了她。   修长的五指紧紧地攥住了她的手腕,那力道,比起上回在长宁殿门前大了许多。   穆蓁被他捏的有了痛感。   而在萧誉身侧的那块锦布包裹的崭新木板,也随之“嘭”地一声落地,露出了木料的一角。   穆蓁回头。   仿佛一切都静止了下来。   那被她抓住的手腕,犹如千斤重,死死地拽着她,仿佛要将她往那不见底的深渊拽去一般,穆蓁眼里的平静终于被打乱,颤抖地去挣脱,“陛下,松开。”   萧誉由着她来掰他的手,手上的力道却半丝不减。   一阵无声的对抗。   当感受到那双手开始有了颤抖时,萧誉深邃眸莫测的眸子里才划过一丝悲凉,紧紧地看着她,低沉地道,“穆蓁,让我陪你再走一段。”   世间乱世,她一人应付不来,就让他去替她斩断路上的荆刺。   熟悉的一幕出现在脑海,萧誉又想起了前世。   此次并非是两人头一回决裂。   第一次她走,是在前世初雪前的那个雨夜。   她挟持了虞氏。   他闻讯赶去之时,她已经立在雨中掐着虞氏的喉咙,瞳孔如血。   他并不知,她已经知晓了避子汤,只觉自己好不容易为她铺垫好的太平,被她一日之间打碎,无比恼怒,便说了那句,“你于朕有恩,朕不会拿你如何,自今日起,朕不想再见到你。”   她没说话。   一身衣裳被雨淋透,良久才将手里的虞氏推给了他。   那双眼睛抬起来,穿过雨雾望过来时,带着血红,空洞而冰凉,是他从未见过的陌生,半晌,嘴角才轻轻动了动,对他道,“萧誉,我们就到这儿吧。”   ——他不见,她也不再稀罕了。   嘈杂的雨声,犹如此时,也是一瞬安静了下来。   心口那股熟悉的坠落感,再次窜上来,越沉越深。   萧誉的手掌不觉又多了几分力道,继续道,“你一直身在后宫,并不知前朝如何,更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比你多活了十几年,我清楚将来会发生什么,让我陪你走完这一段。”   穆蓁周身一栗。   那话就似是一条往上攀爬而来的蔓藤,从她的脚底缠绕而上,死死地捆住了她,让她难以呼吸。   心底的恐惧和那想要逃出谷底的求生之力,终是让她从他手掌中挣脱开来。   手腕处被他捏过的位置,传来一阵钻心的痛,穆蓁却终于喘过了一口气,抬起头看着萧誉那双血红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往后的路如何,是我自己的事,同陛下无关,与我而言,我能重新回到北凉,已是新生。”   她不会去问他,前世后面的北凉如何了。   她的父皇和兄长又如何了。   人各有命。   她不愿去贪图这一份捷径,也不会让自己跳进那沼泽之地,再奋力地去抓住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日日战战兢兢而活。   穆蓁转过身。   萧誉久久地立在那,看着她决绝而去,脚步踏进了雨里,彻底地消失在了视线之外。   掌心的余温渐渐散去,一片空荡。   宴观痕在门外的长廊上等了半天,也没见他出来,这才进去看了一眼。   北凉公主已经走了。   那块被他翻来覆去折腾了几日的木板,此时正躺在地上,而塌边那木几上,却又多了一块板子。   宴观痕深吸了一口气。   合着这是没送出去,还被人退回来了一块。   宴观痕此时心中就算有天大的谋算不吐不快,也没敢再进去,脚步一转,正欲回去先睡一夜安稳觉,却又听萧誉道,“进来。”   宴观痕跨步进去,萧誉已弯腰捡起了地上的木板,若无其事地裹进锦布中,同两块木块叠放在了一起。   收拾好后,又平静地取了案上的笔墨,拿出一张白纸,描起了图。   宴观痕偷偷瞟了一眼。   萧誉的神色并无异常,似是从头到尾,什么都没发生过。   过了半晌,萧誉搁下手里的笔,将那张纸交给了宴观痕,“明日你拿着这张图,送给大魏。”   宴观痕狐疑地接过,扫了一眼,见是南陈康城的布防图,不由一愣,抬起头来看着萧誉,“陛下要动虞氏?”   战场上没有永远的盟友。   大魏虽与虞氏,洛中同时联手,但此时北凉和南陈皆是内乱,西关口一战,大魏在北凉身上没讨到好,断不会再贸然进攻北凉。   若有了这张南陈的布防图,大魏必会弃信于虞氏,直攻健康。   在北凉洛中未反之前,宴观痕就已经想到了这点,后来洛中一反,宴观痕认为应舍远取近,先把北凉的穆淮康擒了再说,以免日后同虞氏交起手来,北凉趁乱来袭。   洛中一战,汉阳的十万兵马成了最关键的筹码。   只要南陈临时反悔不插手,穆淮康的七万大军,再加上太子手底下的人,前后夹击,周侯爷必败。   相反,若汉阳同洛中周侯爷联手,穆淮康七万大军必死无疑,等到北凉的兵马赶去,面对的便是洛中和南陈联军,想要取胜,难于登天。   最终陛下在北帝和周侯爷之间,选了北帝。   本也算是盟友,可宴观痕一点都没感觉到作为盟友的优待。   他就没见过,谁结盟,有他萧誉这么窝囊。   北帝不信他。   人家小公主也不见得领他情。   宴观痕知道劝也劝不了,只能妥协,将图收好放进了袖中,随口问道,“陛下是明日回汉阳?”   问完,没见萧誉回答,宴观痕抬起头看向他。   见到那张沉默的脸,宴观痕心头一沉,突地有了不好的预感,果不其然便听萧誉道,“不回。”   宴观痕又被他激地气血攻心,“陛下此时不回,北帝日后还能留你?!”   等到北凉度过了这个难关,还有他萧誉什么事。   直接找个人,取了他命,还能让他死的不明不白。   萧誉没理他,起身拿起那木几上的两块木块,提步往里院走去。   宴观痕不死心,追上去,“陛下,那你告诉臣,你打算何时回......”   **   长宁殿秋兰侯了好久都没见穆蓁和阿锁回来,一时担心,便提着一盏灯,去门口守着,候到望眼欲穿,才终于瞧见雨雾里的一盏灯火。   阿锁扶着穆蓁下车。   秋兰赶紧将手里的伞递过去,却见穆蓁一身衣裳早已淋透,不由一愣,看向了阿锁。   阿锁也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出了晨曦殿,殿下让她回长宁殿取回上次拆下来的那块秋千板子,之后便去了萧帝的住处。   殿下进去之后,她一直在外守着。   等了好久才见人出来,手里却没拿伞,雨水从头淋下,那双眼睛比今日在屋里瞧见的还要红。   等上了马车,阿锁心头七上八下,正是担忧,殿下却跟个没事人似地同她说起了中标之事,“你自来心细,又会算账,往后你就直接跟着当铺钱老板对接。”   两人一路说着话,并没见她有什么不对。   秋兰也没多问,赶紧回屋去备水。   等穆蓁进了浴池,阿锁便去给她备了寝衣。   穆蓁出来时,却没接,直接进屋,换了一身往日射箭比赛时穿过的劲装。   阿锁正诧异她这又是要上哪去,便听穆蓁吩咐道,“去收拾包袱。”   **   一场雨夜,谁也没安宁。   王贵妃更是合不拢眼。   先是穆蓁招亲的结果,不如她意,还未来得及想出个法子来应对,她的康儿就出事了。   她就知道,常年身在战场,刀枪不长眼,哪能不受伤,又怎可能回回都能打胜仗。   她心惊胆战了这些年,一直盼着陛下能将她的康儿召回京城,陛下却充耳不闻。   这回终于出事了。   洛中周侯爷到底不是姓穆,当年周家助先帝夺了江山,先帝便许了一个洛中给他周家,殊不知,留下了一个大隐患。   到了周侯爷这一代,周家的野心日渐暴露,这回直接给反了。   “那病秧子有何本事,坐上太子之位,一旦出事,他连马背都上不了,全靠我康儿一人,这回康儿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本宫怕是也活不成了。   高嬷嬷立在身边直劝,“娘娘先别急,二殿下从小习武,又在边关镇守多年,定能平安归来,且娘娘好生想想,这回的事情,又何尝不是一个机会。”   王贵妃疑惑看着她。   “此次北凉若是能平反洛中,有了周侯爷这一反,陛下必定不会再轻易相信外人,娘娘一心盼着二殿下能早日撤出边关,奈何陛下一直不松口,这回可是二殿下归来的最好时机。”   王贵妃一愣。   高嬷嬷又道,“洛中和西关口比起来,孰轻孰重?”   半晌,王贵妃才慢慢地反应了过来。   如今皇室可用之人并不多。   那病秧子挪不出东宫,而北凉的那几位老王爷,陛下又何尝放得下心,到时她再举荐康儿驻守洛中,陛下还能有什么理由反对?   于康儿而言,确实是个拿命来换的机会。   王贵妃捏着手里的绢帕,心跳渐快。   如今就全看这一仗如何了。   **   东宫内,穆淮宇已换了一身戎装,正坐在灯火下,看着桌案上布阵图,门外明德突地掀帘进来,“殿下来了。”   话音一落,脚步声已到了屋外。   穆淮宇拿起身旁一件披风,刚披在身上,便见穆蓁从那珠帘外伸出了头,冲他一笑,“兄长还没睡呢?”   穆淮宇眉头一皱,“明儿就是你生辰,怎不早些歇息。”   穆蓁没答,走过去又同他挤在了一张榻上,看向适才穆淮宇瞧过的那布阵图,轻声道,“睡不着,想来看看兄长。”   穆淮宇一笑,直接揭穿她,“是在担心战事?”   穆蓁不说话。   穆淮宇神色一柔,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有父皇和兄长在,不会有事,早些回去睡个好觉,明日还得见驸马爷,可别肿着一双眼睛吓着了人家。”   驸马人选早已定了下来,就等着她的生辰昭告天下。   却偏生赶上了洛中造反。   穆淮宇转头看了一眼屋里的沙漏,见她依旧没动,正欲再催她回去,却听穆蓁道,“定都定了,他还能跑了不成。”   穆淮宇两声轻咳。   穆蓁回头便塞了个蜜饯在他嘴里,“兄长刚喝了药,嘴里怕是苦得很。”   蜜饯在嘴里慢慢化开。   穆淮宇缓了过来,便笑着道,“好,就算是跑了,兄长也给你抓回来,听兄长的话,早些回去歇息。”   穆淮宇说完,依旧不见穆蓁起身,正欲再赶人,穆蓁却突地回头看着他,道,“兄长,我十七了,你诓不了我。”   洛中是北凉的要塞,丢不起。   穆淮康也不能死。   北凉这回只能赢。   韩将军的兵将,固然能抵得住周侯爷,可若是南陈出兵,穆淮康必死无疑。   朝中臣子都在等着父皇做出决策,等着他从蜀中靖王手上调兵,北凉尚且还有一线生机。   但洛中已有一个周侯爷叛变,父皇不能再引虎归山。   除非洛中有可靠之人把守。   当年她能从北凉单枪匹马,跑去南陈找萧誉,如今她也能走出京城,去替北凉寻得一线生机,守住一方疆土。   她虽骄纵,但从来不娇气。   她知道,父皇去找过了萧誉,萧誉必定同他提出了联姻的条件。   但今日她去找父皇时,父皇却什么都没告诉她。   他们都在护着她。   就算是危及到了江上社稷,他们也没舍得将她推出去,用她的婚姻去维持北凉的江山。   她怎可能心安理得得坐在宫中,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   “兄长有病在身,太医早就说过,不能上马背。”   穆淮宇看着她,突地变了脸色。   而周身的力气也在一瞬褪了个干净。   “穆蓁......”   穆淮宇拼尽了最后的力气,拽住了她的衣袖,“你听话......”   穆蓁鼻尖一酸,侧过身,轻轻地抱住了他,“兄长,母后临终前对你说的那句,让我们相依为命,并非只是让你照顾我,我也该护着兄长,我已经抛弃过兄长一回,这次就让我替兄长前去守住洛中。”   穆蓁缓缓地弯下身,从穆淮宇腰间,取下了那块令牌,“兄长,等我回来。”   穆蓁说完,才松开了他。   身后案上的灯盏突地落地,穆蓁并没有回头。   夜里的雨势依旧,穆蓁走出东宫,接过了阿锁手里斗笠和包袱,“我走了,中标之事,就交给你和钱老板。”   未待阿锁回应,穆蓁便已翻身上马,从东宫一路直奔城门。   **   被雨水冲刷的红墙边上,一道人影笔直地立在那,听见那马蹄声越来越近,脚步往前一迈,踏进了雨雾中。   穆蓁远远地看到了一个影子,忙地勒住缰绳,等到了跟前,才从那一排宫灯的雨线下,看清了那张脸。   穆蓁一愣,“赵大人。”   赵坤往前走了两步,到了她跟前,并未多言,只抬手将手里的一个包袱递了过去,“生辰之礼。”   穆蓁一直看着他。   直到赵坤的衣袖上开始滴水了,穆蓁才伸手接过,“多谢。”   赵坤退后两步,让出了路。   穆蓁看着赵坤,突地笑了笑问道,“赵大人可知,本宫选了谁?”   赵坤立在那,神色不变,只道,“愿殿下一路平安。”   穆蓁转过了头,“赵大人,也多保重。” 第24章 到达洛中。   穆蓁没再停留。   马匹到了城门之外, 雨雾中的一排将士已候在了那。   韩将军迎上前,到了跟前才见斗笠下的那张脸不对,顿时愣在了那, “殿,殿下?”   穆蓁并无过多解释, 取下腰间的令牌递给了韩烁,“令牌在此,韩将军出发吧。”   韩烁顿了顿。   雨夜中天色黑茫茫一片, 唯有城墙上挂着的几盏宫灯有些许光芒落下,韩烁瞧不清穆蓁的脸, 只见那斗笠底下的一双眸子亮如雪。   韩烁沉默了片刻,终是调转了马头。   “走!”   身后巨大的城门,在雨雾中慢慢地合上,发出了沉重而低沉的响声,穆蓁上前跟上了韩烁的脚步。   眼前一片漆黑。   犹如那日她刚重生回来, 从城门之内,望出去的那条道路一般,不知尽头在何处。   她以为她再也不会走出这道城门。   如今还是踏了出来。   不同的是,前世她为追寻萧誉而去。   如今, 她是去寻一条自己的路。   无论那结果如何, 至少掌握在了她自己手中。   **   宴观痕跟了萧誉一路, 跟至里院, 见萧誉慢条斯理地开始收拾桌上的物件,以为凭着自己一寸不烂之舌终于说动了他, 长舒了一口气,“陛下想明白了就好。”   说完也没再耽搁,转身走了出去。   刚到门口, 却见裴风从外回来,宴观痕的脚步又及时顿住,回过头去听。   “陛下,殿下已经出了城。”   如今一听到殿下那两个字,宴观痕就紧张。   而萧誉也没有让他失望,将收拾好的几样东西递给了裴风,“收好,带去洛中。”   宴观痕眼皮子一跳,也顾不得自己是不是听了墙根不厚道,冲进屋里便同萧誉道,“几日后的洛中,会如同人间地狱,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   周侯爷若是兵败,以他的秉性,必定会毁了洛中。   届时的洛中,什么都不会剩。   包括人。   他明明知道自己已站在了北帝这边,周侯爷必输无疑,疯一把已成必然。   他是嫌弃自个儿的命长,才会往上凑,宴观痕一阵无力从心,“你还不如继续呆在宫里,等着北帝上门索命。”   萧誉没看他,将那两块板子往他跟前一递,“拿出去扔了,再滚回南陈。”   宴观痕怔在那。   等萧誉人走出了屋子,宴观痕才终于顺过了胸前那口郁气,冲着那道背影恨得咬牙切齿,“萧誉,你迟早有一日会后悔莫及,为了个女人,竟是越来越糊涂,江山你不要,如今连命你都不要了,可人家领你情了吗,没有!理都不想理你。”   宴观痕的声音响在雨雾中,瞬间又被雨滴声淹没。   也不知萧誉听见了没有。   只见其身影从那长廊下慢慢的消失,宴观痕恨不得将手里那板子一并给他扔进鱼池子里。   经过萧誉常坐着的那椅子前,宴观痕终究是没有忍住,拿起案上的一碗鱼食,连碗一道给他扔进了水里,“吃,吃撑了这顿,下顿就等着饿死。”   **   黑夜再漫长,也会天亮。   晨曦殿北帝刚闭眼没一会儿,东宫的明德便来了,进来就是一句,“陛下,昨夜殿下去了洛中。”   北帝一瞬睁开眼睛,“就他那破身子,能撑着活到洛中?”   明德“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启禀陛下,不是太子殿下,是公主啊,昨夜公主来了东宫,用了颗蜜饯迷了太子殿下,之后又取其令牌,直接出了城。”   北帝这回彻底醒了。   过了半晌,不确定地再次问,“你说出城的人是穆蓁?”   明德点头,“等奴才发现,公主已经跟着韩将军走了。”   北帝一阵沉默。   等反应过来,那双帝王的锐利深眸便是一厉,长袖扫落了一片器皿,咬牙道,“将周智,还要那个什么,扬皓,给朕,给朕一并拖去洛中,若公主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就将这两人的头颅给朕挂在那城门上!”   宫人速速退去领命。   屋子里谁也不敢吭声。   过了良久,北帝才渐渐地平静下来,顿觉一阵颓败,轻轻地念叨道,“今日是她生辰啊。”   那洛中,不是她该去的地方。   她是北凉唯一的公主,他答应过皇后要好好照顾她......   北帝坐在那好半天都没动。   直到王仪又从外匆匆地进来,禀报道,“陛下,萧帝已经走了。”   北帝一眼盯过来,就差要将他吞了,王仪及时将手里的一封书信递来了过去,“陛下,萧帝屋里找到的。”   信封上写明了北帝收,那便是给陛下特意留下的。   北帝冷冽地看了一眼王仪,才从他手里拿了那书信过来,拆开一看,里面的信笺上只有一行字,“来日朕再同陛下讨回人情。”   如此行文,倒像是萧誉的作风。   此话是何意,北帝便也明白了。   南陈汉阳这回不会出兵,北凉躲过了一劫,穆淮康也捡回了一命。   北帝终于喘回了一口气。   倒是又想起昨日萧誉对他说的那句话,“不论陛下信与不信,我来北凉,只为提亲。”   起初北帝始终不信,萧誉此人心机深重,当年在北凉从未同他提过半句他和穆蓁之间的事,如今再来,怎可能是为了穆蓁?   不过是为了北帝公主的身份而来。   可如今,北帝也有些不确定了。   此时的北凉,若他是萧誉,必定不会错过机会。   战场上哪有什么人情可讲。   可昨日自己去找他,萧誉却并没有以汉阳来做威胁,也没有提出任何条件,只是拿了那枚玉佩出来。   那玉佩他看了。   是穆蓁的。   是阮皇后留给穆蓁的遗物,穆蓁能给他,两人必定是有过一段真情。   到底是何原因让穆蓁突然之间反悔,不再愿意跟着萧誉,他不得而知。   但以如今萧誉的态度和行事来看,此次他来北凉,可能当真是为了穆蓁而来。   北帝将信缓缓地搁在了几上,才吩咐道,“通知韩烁,务必保证公主的安危。”   王仪领命,“是。”   **   从京城出发后,韩烁的轻骑便先行在前,一路加急赶去了洛中支援。   穆蓁则落后了一日。   穆蓁这次没带阿锁,只带了秋兰一个丫鬟,韩烁临时给了她一个护卫。   几人先骑了一段路程的马,第二日黄昏穆蓁才在驿站歇脚,换上了干爽的衣裳,等着后方运粮食药材的队伍。   半夜穆蓁同后方队伍汇合。   落雨天脚程本就慢,更何况夜里,一行人在驿站歇了几个时辰,天色麻麻亮又起身出发。   一路往前,最初的官道还宽广平整,之后的路便越来越难走,地上的稀泥糊在车滚轮上,越行越缓,渐渐地同前方作战的队伍拉开了距离。   穆蓁便安排一队人马先用轻骑送走了一批粮食和药材,赶去救急,其余人马继续往前赶。   队伍越往外走,人烟越稀少。   翻过了几座山河,终于走完了那段雨水之地,快要接近洛中时,远远地就能闻到战火蔓延出来的味道。   到了城门外,百姓已经开始四处流窜。   哀鸣声不绝于耳。   前世今日,穆蓁已身在南陈后宫之内,过着同人争抢一个男人的日子,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从未亲眼见过战场,如今看着眼前因战事受苦的百姓,才知之前的那片天有多狭隘。   眼前受苦的是她北凉的百姓。   穆蓁心头突地涌出一股热流,直往城门奔去。   韩烁的兵马将其迎进了城。   穆蓁到达洛中,比韩烁的队伍晚了五六日,此时的洛中,战火已经平息,然眼前的景象却比战火时的洛中,更让人可怕。   街头浓烟滚滚,满目狼藉,遍地都是百姓的尸体。   一场战火如同屠了城。   穆蓁一张脸惨白。   韩烁看着她,沉重地道,“末将赶来时,二殿下已经攻入了城门,周侯爷见大势已去,便开始屠城,一把火,将所有的东西都烧了个干净,如今的洛中便是人间地狱。”   穆蓁颤抖的勒紧了马绳。   半晌才颤颤地问,“二殿下如今人在哪?”   韩烁道,“二殿下担心大魏再次犯事,已于两日前赶回了西关口。”韩烁说完,从怀里掏出了一物递给了她,“二殿下临走时,给了末将这个,要末将转交给殿下,说是殿下的生辰之礼。”   穆蓁一愣,见是一个木盒。   前世她同穆淮康水火不容,哪里记得对方的生辰,更别说是生辰之礼。   想必那日在晨曦殿,穆淮康什么都看明白了。   穆蓁接了过来,转身交给了秋兰,再问了一些韩烁战场上的事。   韩烁如实禀报道,“这回洛中能度过此劫,皆因南陈汉阳并未趁机攻击我北凉,不仅如此,萧帝还派了一批人马,为二殿送去了粮草和药材,二殿下得以修整,才一举攻进了城门。”   穆蓁没有回应,脚步继续往前。   韩烁说完去看了一眼她的脸色,却是平平如常。   走了一段了,韩烁才听她道,“今日南陈之情,北凉记下,待南陈日后所需之时,北凉需当还上。”   “是。”   昔日周侯府也同样成了一片焦黑,韩烁领着穆蓁过去,将士们已经勉强收拾出了一个院子,暂且可以住人。   韩烁将穆蓁送到府上,便道,“洛中战败后,周侯爷和次子周贺已不知去向,殿下先在此安顿,末将再去继续搜查。”   狡兔三窟,洛中被周家占据多年,必定是给自己留了后路。   能一把火烧了整个城池,恐怕此时也早已不在城中。   穆蓁稍微整顿,便出了府,开始准备搭建营帐,接收城中受灾的难民。   刚到府门口,便见北凉兵将押着两位狼狈的公子爷走了过来,“陛下有旨,这两人的性命,任凭殿下处置。”   穆蓁眉头一皱,偏过头去看。   跟前一人便抬起了一张沾满了泥土的脸,对着穆蓁咧嘴一笑,“殿下,还记得我不?小时候,小时候,我给殿下做过糯米糕,殿下还说好吃呢......”   穆蓁认出来了,周侯府的世子,周智。   还有一个不用说,想必就是大魏二皇子杨皓。   不过是两个被家族抛下的弃子。   大魏和周侯府,能不顾两人在北凉的安危,毅然向北凉发动战争,想必送来的那日,就没想过要他们活着而回。   穆蓁看着两人,迟迟没发话,杨皓也开始慌了神,着急地道,“殿下,臣虽未参与父皇的计谋,但臣愿意戴罪立功,任凭殿下差遣......”   周智跟着附和道,“臣,臣也甘愿为殿下差遣。”   穆蓁懒得再看,往前走了两步,才吩咐道,“带上。” 第25章 自由(开始创业)……   穆蓁说完, 身后的侍卫这才松开了两人。   杨皓和周智反应过来,赶紧跟上,“殿下......”   脚步刚靠近一些, 便被韩烁指派给穆蓁的那位小侍卫,拔剑一拦, 恶狠狠地瞪了过去。   比起之前在北凉西殿的营帐,两人的处境已完全不同。   最开始来北凉京城应招之时,两人还能勉强称得上为客, 自从大魏和周侯府开始联手攻打北凉后,两人就成了质。   如今, 顶多算是俘虏,身份待遇一落千丈。   可人总得活着。   家人不管其死活,自己得管。   两人落后几步,安安静静地跟在众人身后,不敢再出一声。   **   从侯府门前出来, 眼前又是穆蓁进来时看到的那片狼藉。   入目一片焦黑。   穆蓁本想去寻寻城中还有没有完好的药材铺子或是活着的大夫。   可一眼望去,满目疮痍,哪里还有半点生机。   正打算调回脚步,身侧一处焦黑的土墙后, 突地发出了一道声响。   护在穆蓁身旁的那名小侍卫, 瞬间拔剑拦在了穆蓁跟前, “殿下, 当心。”   一阵安静之后,那小侍卫才对穆蓁道, “殿下退后些,属下先过去看看。”   穆蓁配合地往后退了两步。   那小侍卫便提着剑,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 走到了那堵黑墙旁,小侍卫转头目光往里一望,却是愣愣地立在那,手里的剑也慢慢地垂了下来。   穆蓁问了一声,“怎么了?”   那小侍卫这才回过神,转头同穆蓁结结巴巴地道,“有,有人。”   穆蓁想过去。   那小侍卫却又上前拦住,“殿下先回避,属下来救。”   穆蓁见他脸色有些不对,到底还是推开了他的手,上前走向了那黑墙之内。   穆蓁周身血液突地凝固。   黑墙之后,确实有人活着。   只不过无一完整。   穆蓁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到那一个个躺在地上,痛苦挣扎的百姓面前,看着他们向她求救,穆蓁头一回感受到了何为绝望,只麻木地说了一声,“救,人......”   身后周智,杨皓迟迟不动。   没人敢上前,血淋淋的人,也不知道活着了几个,而会不会因为他们一碰,就掉了胳膊或是腿。   穆蓁也怕。   可当她看到对方那渴望祈求的眼神时,终究没有离去。   她并非是一个好人。   前世在陈国后宫,她巴不得那些女人个个都死在自己跟前,不再有人同她争抢萧誉。   也曾无数次见死不救过。   可她从未见过一个人的绝望。   如今,遍地都是。   穆蓁哑着嗓子道,“秋兰,来扶。”   跟前的那妇人却抓住了她胳膊,奋力地起身,从身后那早已干涸的一片鲜血中拉出了一只小手,“孩,孩子.......”   穆蓁心口猛地一颤。   秋兰先一步扶起了那妇人,颤抖地握住了那只小手,一点一点地将其从那妇人身后拉了出来。   在看到一个完好无缺的小孩,用着一双怯生生的眼睛望过来时,穆蓁鼻尖一酸,再也没有忍住,“通知韩烁,吹号,先找活口.......”   百姓根本不敢相信场屠杀已经结束。   谁能想得到,自己一直效忠的主子,有朝一日会来要他们的命。   战火即便是停了,也没人敢贸然出去。   只能藏在角落里等死。   穆蓁的声音一瞬嘶哑,“先救人......”   杨皓呆愣了半刻后,也终于走了过来。   个个都屏住了呼吸,去找还活着的人。   适才的那小孩却是突地望向外面,唤了一声,“世子......”   众人回过头,便见周智立在了那,目光痴傻,脸色苍白如雪。   那小孩却是一笑,朝着他奔了过去,扑进了他怀里,“世子哥哥,你来救我们的对不对?”   身后妇人脸色一阵惊恐,着急地唤道,“石头,回来......”   那小孩却抱住周智的腿不放。   半晌,周智突地弯下腰,一道隐忍的哭声,慢慢的破开,抱着那孩子,嚎啕大哭了起来。   “对不起......”   穆蓁看了一眼,便过了头。   周家造下的孽,倒还是留了个周智来赎罪。   **   侍卫找来了马车拉走了受伤的百姓。   穆蓁又继续沿街去寻,天色暗了下来,才回了侯府。   韩将军派出的人手也已经清理了半日,然整座城池,没有一处完好,受伤的百姓没有及时医治,死亡人数时时在增。   周侯爷战败之后,手底下的人马,回过头见人就杀,能活下来的人,多数也是重伤,少有躲过一劫的人,却都已经逃出了城门,早已经离开了这如同人间地狱的地方。   如此下去,整个洛中,当真会成为一座空城。   夜里穆蓁坐在一盏灯火下,又唤来了韩烁,“明日起,在各处搭建营帐,将所有药材都拿出来,先救人,只要尚有一口气在,都得医治。”   “未将领命。”韩烁说完,目光轻轻地往她身上瞥了一眼,低声道,“殿下已劳累了一日,先去歇息吧。”   进城时穆蓁骑马而来,一身干干净净,这会儿鞋底和裙摆上早已沾满了黑灰,却也浑然不觉。   离开了那金碧辉煌的宫殿,来到这人间地狱,似乎也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难以适应。   当看着眼前一个个在死亡边上徘徊的百姓,往日的一切似乎都在那一瞬变得渺小淡薄起来。   来洛中的第一日,她什么都没想。   她只想救人。   穆蓁点了点头,“好,韩将军也辛苦了。”   韩烁愣了愣。   往日他跟在太子殿下身边,也见过穆蓁,每回都是一身华丽的衣裙,娇蛮而高贵,时常抱着太子殿下的胳膊撒娇,缠着要太子应她各种要求。   见了自己总是一眼瞥过,从未打过招呼。   本以为她连他姓什么都不知道,直到那日她将他邀请去了桃林,唤了他一声韩将军,他才知,她应该是认识自己的。   如今又得来一声,“辛苦了。”   韩将军却并没有觉得有何安慰,反而有了几丝心痛。   他宁愿她还是北凉原来的那个娇蛮任性的公主。   韩烁行完礼,转身离去。   到了门外,便同立在那的小侍卫道,“以后你就跟着公主,不必来军营。”   小侍卫名唤宁朗,是韩烁从一场战争上捡回来的孤儿,养在了跟前五年,如今十五岁,等同于是自己的亲弟弟。   宁朗跟了穆蓁几日,也已经习惯了,点了点头,“将军放心,我会保护好公主的。”   韩烁没再说话,又回头望了一眼,才提步离去。   他最多还能陪着她守上四五日,便要回京。   今日凌晨,南陈已同大魏开战,战事一旦拉起,便会无休无止。   他得回去了。   **   韩将军走后,秋兰便去备热水,伺候了穆蓁沐浴。   此处不比京城的长宁殿。   刚修复好的府邸,屋内还余有一股淡淡的焦味。   秋兰不知去哪里找了个香炉来,焚了香搁在她床前,等忙乎完了,才从橱柜中取出了两个漆木盒子拿给了穆蓁,“殿下,这礼盒还没拆呢。”   穆蓁正坐在灯火下,瞧着韩烁汇报上来的洛中存活人口。   战事一起,死的死,逃的逃。   也不知道留下来的人有多少。   这之后,怕是所有的户籍都得重新统计。   见秋兰抱着两个木盒过来,穆蓁这才放下了手里的册子。   前世在北凉时,她尤其喜欢拆礼物,后来在南陈的最后两年,满屋的盒子她几乎没有动过,也没了那股想要去拆开的欲望。   而眼前的两个木盒,一个是她离开皇宫时,赵坤给她的,一个是二皇子穆淮康给的。   同样都是生辰之礼。   也同样很巧,都是两个往年从不送礼的人给她的礼物。   穆蓁终究有些好奇,不知这两个前世同自己老死不相往来的人,这一世会送给自己什么东西。   穆蓁先拿了赵坤给的那个漆木盒。   盒子很精致,锁扣也很别致,穆蓁想着多半也是同上回一样,送来的是一本账本,或是一本书籍。   谁知,一扭开锁扣,却是一个个更小的桩盒。   穆蓁愣了愣。   将其全部取出来排在一起,再挨个轻轻地揭开。   果然,是一套胭脂水粉。   穆蓁盯着跟前的东西,脑子里便浮现出了赵坤立在雨底下,一脸肃然地将盒子递给她的场景。   终是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大抵也是没料到赵坤那样的人,还会送姑娘家的东西,穆蓁一时起了兴致,让秋兰拿了铜镜来,对着镜子沾了那胭脂,轻轻在脸颊上抹了抹。   成色还不错。   秋兰也笑着道,“奴婢倒没看出来赵大人也是个懂情调的人。”   穆蓁瞧了一阵,便将胭脂盒子盖子,转身交给了秋兰,“收着吧。”   以后在这一无所有的洛中,倒是用得着。   等秋兰拿走桩盒后,穆蓁又才拆开了穆淮康给的那个礼盒。   盒子很轻便,不如赵坤给的盒子沉。   穆蓁一打开,便看到了一个漂亮的刀鞘,刀鞘由一颗颗红色的宝石镶嵌而成。   应当是把随手携带的匕首。   穆蓁拿在手里,那匕首极轻,穆蓁慢慢地拔开,却不见刀身,只在刀柄处瞧见了一个机关。   秋兰回过头来,就见穆蓁在那玩了起来。   一按手柄上的宝石,那刀子就自动伸出,松开,便又弹回了刀柄之中。   穆蓁倒没见过这样的匕首。   也没料到穆淮康会送自己一把匕首。   怕她在洛中遇险?   一根千年人参,换来了一把匕首。   倒也不错。   穆蓁将匕首撇在腰间,不大不小正合适,正低头打量着,门外突地又响起了两道敲门声。   秋兰起身赶紧去开门。   推开门,便见小侍卫宁朗立在门外,禀报道,“府外来了位老爷子,说是洛中侥幸存活的大夫,战事之前,藏了一批药材在家,愿意效劳于殿下。”   宁朗的说话声,屋内穆蓁都听的清楚。   话毕,穆蓁直接回复道,“腾个地让他住下。”   “是。”   宁朗领命出去,便走到了那位大夫跟前,“有劳陈大夫。”   **   周侯府隔壁的一处院落,也是今日临时才被人收拾了出来。   满屋子的黑灰,一股的尘灰味。   萧誉一身白衣落座在灯火下,看不出半丝落魄,反而被那格格不入的环境,趁出了几分清雅来。   裴风走到跟前禀报,“陈大夫已经进了侯府。”   萧誉点头,起身拿起桌上的一盏灯,自己走去了卧房。   刚到门前,头顶上的一根木料,“啪”地一声落下,正好砸在了门槛上,一阵灰尘飞扬,萧誉屏住了呼吸。   裴风神色一紧,忙地上前,“陛下......”   院子刚被大火烧过,四处都是隐患,裴风担忧地道,“陛下先候一阵,属下先去......”   话还没说完,便见萧誉抬起脚,一脚将那木料踢开,“不用。”   裴风看着萧誉关上了门,门板又是几经晃荡。   裴风提着一口气,半天没有落下来。   就算当初在南陈为质,陛下也没住过这种地方......   裴风倒是觉得宴观痕这回那些话说的对。   陛下是来洛中找罪受。   **   第二日,韩烁便依照穆蓁的吩咐,在洛中城内搭起了营帐,开始接收受伤百姓。   韩烁将伤亡人数报给了穆蓁,“城内各处属下都已派人搜了一回,留下来的,均是伤势严重的百姓,且......”韩烁顿了顿道,“就算是活了下来,日后也有不少人难以生存。”   周侯爷便是笃定了北凉拿了洛中也讨不到好,才会摧毁的如此彻底。   洛中再也不是往日的洛中。   而是一个要靠朝廷不断提供物资的无底洞。   明智的决策,是该弃。   等这些难民都死了,再来重建洛中,便不会浪费药材去救治,也不用花费钱粮来养。   穆蓁翻着那册子,没有抬头,“韩将军认为,本宫能弃吗?”   韩烁沉默了半晌,才道,“殿下不该来此地。”   穆蓁抬起头看着他,轻声问,“这些人还能活吗?”   韩烁如实答,“三日后,末将也会离开洛中。”   北凉会治,但只会治将来还能对国家效力之人,朝廷的物资不可能全部都用在洛中的百姓身上。   除了洛中,北凉还有其他城池,还有万千百姓。   穆蓁将那册子合上,神色如常地道,“那我便留下来吧。”   韩烁正欲开口,门外突地一阵动静。   周智端了一碗粥过来,宁朗拦住不让进,周智只好隔着门槛大声道,“殿下,我刚熬好的粥,要不要尝尝。”   韩将军脸色一沉。   若不是殿下仁慈,他周智的人头早就挂上了城门。   洛中如此,都拜他周家所赐。   韩将军正欲出声赶人,却听身旁穆蓁道,“进来。”   周智进来先瞟了一眼韩将军冰凉的脸色,这才小心翼翼从他跟前经过,将手里的白粥放到了穆蓁跟前,“殿下瞧瞧我熬的这粥如何?”   “挺好。”   周智瞬间来了劲,“殿下不知,大米下锅前,洗净后先用油和盐泡上一阵,再来煮就熟的快,熬出来的粥也很浓稠,而且还不费柴火.......”   韩将军拳头不自觉地紧握。   穆蓁却是抬起头,看向他道,“韩将军先去忙吧。”   韩烁一愣,冷冷地扫了一眼周智,到底还是走了出来。   接下来的两日,周智便时常往穆蓁屋里送粥,送汤.......   韩烁离开洛中的那日,穆蓁又召见了大魏的二皇子杨皓。   韩烁进去时,杨皓手里正拿着一团白花同穆蓁解释,“殿下可别小看这朵百花,它可以用来织布......”   韩烁瞟了一眼,不过就是园子里拿来观赏的一朵普通的百花。   韩烁不屑其作风。   为了活命,这两人可算是想尽了招。   韩烁直接打断道,“殿下,末将前来辞别。”   杨皓这才退了出去。   穆蓁起身将韩烁送到屋外,稍了一句话给穆淮宇,“韩将军回去,替我向兄长说声抱歉,我不该骗他的令牌。”穆蓁说完,顿了顿又道,“但也不后悔。”   韩烁本想问问她,是否想回京城,听完这一句,便也明白了。   周侯爷一反,洛中离不得可信之人。   比起太子殿下,穆蓁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是以那日在城门,他并没有阻拦。   韩烁最后便劝了一句,“殿下,尽心了便是。”   洛中此次劫难,非她一人之力能挽救,能做到此份上,已算是问心无愧。   穆蓁笑了笑,点头,“韩将军一路顺遂。”   韩烁便侧过身同她行礼道,“末将告辞,殿下多保重。”   “好。”   韩烁翻身上马,又看了一眼穆蓁身旁的宁朗,这才夹紧了马腹,带着人马赶回京城。   马蒂声越来越远。   穆蓁终是转过头,回了屋。   韩凌临走前,交代了一句宁朗,“好好盯着周智和杨皓。”   宁朗应了下来,却没能完成使命。   接下来的日子,周智依旧日日往穆蓁的屋里送汤,杨皓去的也越来越勤,侯府内院里的热闹声传来,萧誉正坐在隔壁的院子里晒着太阳。   先是那狗腿子周智的声音:   “殿下,这些都是我刚采回来的山药,之前在洛中时,我特意去林子里耕了一块地出来,这回战事没烧到那,东西都还在。”   “挺好。”   “殿下,你再闻闻这个。”   “香不香?”   萧誉手里的书页,猛地合上。   周智的话音一落,接着又是杨皓的声音:   “殿下,这就是在下用那朵百花织出来的布,你摸摸,如何?”   “当真还能织出布......”   “那是自然,等过几日在下做出整块布来,便先为殿下做一身衣裳。”   “不知殿下喜欢什么颜色?”   “在下倒是觉得红色最配殿下.......”   萧誉喉咙一滚,手里的书“啪”地一声撂在了桌上。   裴风一直在旁边守着。   这几日洛中各个营帐中缺什么,陛下便让陈大夫送什么。   自己则是一人悄悄地隐在这院子里偷听墙根,上回他倒是壮着胆子问了他,“陛下为何不去见殿下?”   陛下的答复是,“既不想见到朕,朕也何必碍她眼。”   裴风以为他就一直这般下去。   谁知,没过一阵,萧誉却突地从那椅子上起身,走了出去,裴风赶紧跟上。   两个院子虽只是隔着一堵墙,但要从这边的院子,绕到侯府的正门,中间还有一段很长的巷子。   等到萧誉走到侯府门前时,穆蓁正从侯府出来,身边的杨皓不知对她说了一句什么,穆蓁肩头微颤,一张灿烂的笑脸,便绽放在那阳光底下。   明媚而美艳。   没有半丝拘束,随心而发。   萧誉的脚步突地顿在了那,胸前蓦地一动,分明有了那久违的熟悉之感,待去回忆时,却又遥远而陌生。 第26章 大瓜   那样的笑容, 前世在北凉时,他也鲜少见过,每回穆蓁见了他, 眼里都会多一份拘谨和小心翼翼,笑起来时也是双唇紧抿, 眼睛弯成月牙。   不似眼下这般敞开心怀的肺腑之笑。   后来在南陈,笑容便越来越少,到最后连那一弯月牙儿都消失不见。   萧誉顿下脚步的那阵, 穆蓁已经转过身,同杨皓和周智, 往那巷子外走去,只留给了萧誉几道背影。   “陛下......”裴风见他一直立在那不动,忍不住出声道,“微臣去向殿下递个帖子吧。”   既然来了,总归得见面。   萧誉没答, 慢慢地回过脚步,转过身时才道,“不用。”   前尘往事被她揭开后,他同她之间便隔了一个生死鸿沟。   他也不知道将来会如何。   来洛中前, 他只想跟着她, 看着她。   原本以为自己隐在暗处, 就这般看着她好好的活下去也挺好, 如今又才明白,他想看的只是她, 而不是她和旁人,其他任何人。   前世她从未给过他这个感觉。   她的爱,永远能让他放心, 然而重活一世之后,内心的心慌和酸楚,却是他上辈子从没有过的陌生。   走了几步,萧誉到底还是同裴风道,“跟上去看看。”   **   穆蓁是去看周智的那块地。   穆蓁十岁那年,周智曾经随着他父亲来过一回北凉京城,那时候她便知道,侯府的世子是个与众不同的另类,不喜舞刀弄枪,一心只热衷于钻研耕地。   穆蓁记得很清楚,父皇和周侯爷议完事,宣了周智前去,本想寻个机会来夸夸他,谁知周智一问三不知,最后竟是从兜儿里滚出来一个圆溜溜的东西,父皇问他,“这是何物?”   周智还未答,就被周侯爷训斥了一顿,“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逆子,三书五经没见你会,连个马都骑不稳,成日就玩你那块泥巴,将来你莫非还要开块地出来播种?”   没成想,周侯爷那一语成谶,周智当真开了一块地出来。   还不小。   穆蓁弯下腰,掐了一片葱绿油油的的叶子,正要往鼻尖处凑,周智及时止住,“殿下,这个不能吃。”   穆蓁看着他。   周智赶紧蹲下身,捡了个石头,抛开了穆蓁跟前的一块土,从里面掏出了几个圆溜溜东西。   穆蓁觉得有几分眼熟。   周智将那东西凑到她跟前,“殿下,这个才能吃。”   穆蓁这番一瞧,便知道了,可不就是那年他带去京城,当着父皇和周侯爷的面,从兜里滚出来的那个东西吗。   他倒是执著。   当初他追了自己几个宫殿,非要让她尝尝,说是他从碳灰里刚烤出来,可香了。   她义正辞严地拒绝,“本宫堂堂一个公主,怎会吃你这脏兮兮的东西。”   周智没放弃,当着她的面,剥开了上面的皮,“这个不脏,殿下只要剥了面上的一层皮,里面干净的很......”   那时她正要去找萧誉,见他跟在身后一直不走,只觉烦躁不堪,“本宫不会吃这等不明不白的东西,再敢跟着本宫,本宫就让人把你扔进狗窝里去。”   也不知道周智是不是怕狗,那之后再也没来找过她。   倒是几日后,让人送来了一块正正经经的糯米糕,味道确实不错。   又过了几日她便听说,周智已经被周侯府带回了洛中。   如今见又是这玩意儿。   穆蓁不由诧异,他竟然坚持了七八年......   周智似乎也想起了一些往事,脸色的兴奋之色,慢慢暗淡了下来,挠了挠头,又将那圆溜溜的果子收起来,藏在了身后,“殿下见笑,臣也是闲暇之余,耕出了这块地,种出来的东西也就自己敢吃,哪里能拿给殿下......”   穆蓁:......   感情还记上仇了。   “这东西你一直在吃?”   周智点头,“挺,挺好吃......”   穆蓁突地直起身,凑在他跟前上下一阵打量。   周智被她直勾勾的眼神,瞧得周身不自在,只觉那目光如同火辣辣的光线,照得他周身发热,脸色也跟着烫了起来,正窘迫时,又听穆蓁问,“身子可还硬朗?”   周智的脸色,一瞬红了个透。   “臣......臣挺健康......”   穆蓁这才收回目光,轻声地道,“吃了七年都没有问题,那便是可以吃。”   周智猛地回过神来。   她问的是这个.......   周智想起自己心头那冒出来的荒唐想法,恨不得一头钻进跟前的地里去。   脚底下到底是没踩稳,差点就撞到了跟前的穆蓁。   身后的宁朗盯着他,早就觉得不对了,突地一拔剑。   周智一身狼狈地从一堆绿叶中爬起来,不远处正在四处寻找白花的杨皓,还未弄清楚发生了何事,回头便见穆蓁绣鞋的金丝边儿沾了泥土,心头一紧,忙地走过来道,“殿下,小心污了鞋。”   穆蓁见杨皓来了,正好,“接下来几日,你们俩就吃这个。”   一个人试不出来,两个人一起试,吃了没问题,这东西倒是可以拿来代替粮食。   洛中的重建,并非一两日的功夫。   没个一年半载,城中受伤的百姓,根本无法自力更生。   而这段时间内,所需要的粮食和药材,不可估量,北凉还得养兵,有了洛中的教训,父皇必定还会扩充兵力,四处都需要粮草。   韩烁说的对,朝廷没必要拿药材和粮食来填洛中这无底洞。   若周智当真能种出大批粮食来,倒是可以应急。   **   从府外回来时,周智和杨皓两人提了一个大箩筐,里面全都是些奇形异状的瓜果。   两人一起抬进了穆蓁的院子里。   大大小小的一堆,堆在石桌上,院内又是一阵热闹。   周智挨个地同穆蓁解释,“这是我几年前在蛮夷手上买来的种子,具体从哪里传过来的,臣也不知,但臣已经种植了两年,这东西吃了保证没问题。”   周智手里抱着一个长了纹路的大瓜果,取了腰间的匕首,便当着大伙儿的面切开。   里面是红色的果肉。   看着是好看,可谁也不敢吃。   周智自己拿了一块,吃了起来,众人皆是紧张地看着他,待周智吃完了一块,抹干净了嘴,也没见他倒下。   穆蓁头一偏便望向杨皓,“你来。”   杨皓眼皮子一跳,“殿下......”   穆蓁神色不动,“明日本宫让周智帮你种白花。”   杨皓再也没有犹豫,拿了一块直塞进嘴里,“周兄,那就有劳了。”   杨皓本以为不被毒|死,也得憋死,然而那果肉进嘴,却是意外的甘甜,眉头不由舒展开来,忙拿了桌上的一块回头就想递给穆蓁,“殿下尝.......”   身旁又是一道拔剑声。   杨皓看了一眼眼神冰冷的宁朗,只得缩回了手,回头却是递给了秋兰,“你尝尝?”   **   隔壁的热闹声越来越大,裴风立在那看了几回萧誉,虽未见其脸色有何波动,手里的那书本,却是半天都未翻过一页。   裴风将刚煮好的一壶茶提到了他跟前,没敢出声打扰。   没过多久,隔壁的那声音已经吵人耳。   “周兄,这个叫什么果......”   “往日就我自个儿吃,还没名儿呢,杨兄若是喜欢,随便唤个名字便是。”   杨皓那肚子里的墨水,比起周智来,也多不到哪里去,“在下瞧着这东西个儿大,就叫它‘大瓜’,殿下觉得如何。”   还未听到穆蓁回答。   那头不知是谁,滚了个瓜果在地上,脚步声渐渐离近,“咦,我怎么闻到了一股香茶味儿。”   是周智的声音。   裴风立马转过头看向萧誉,萧誉并未有何反应。   片刻后,周智的声音更近了,“旁边这院子何时住了人?莫不是之前那商户回来了......”周智说完,突地转身唤了杨皓,“杨兄扶我一把,我上去瞧瞧......”   裴风手里的剑不由地捏紧,一脸防备。   萧誉的眸子这才有了变化,凉凉地定在了书页上。   隔壁一阵攀爬的声响传来。   片刻,便是鸦雀无声......   萧誉缓缓地转过头,便对上了周智一张如同见鬼般的惊愕面孔。   底下杨皓见他半天没有动静,催了一声,“周兄可瞧见了。”   周智没答,手上的劲一软,差点从那墙上摔下来,到底还是挣扎了一番,嘴角几抽,看着那双凉的瘆人眸子,吞了吞喉咙,同其招呼道,“陛下,好久不见。”   说完,便跌下了墙头。   接着便是一阵凌乱的动静声。   **   午后,萧誉才出现在侯府门口。   宁朗将其带了进去。   里院的石桌前,穆蓁面前搁了一个账本,已经坐在那等着他。   尽管天色明媚,此时已经有了初秋的味道,穆蓁披了一件薄薄的大氅,衣摆处一朵海棠,压在脚边,露出了一截绣鞋上的金丝边儿。   依旧尊贵。   萧誉走过去坐在她对面。   穆蓁也没去看他,只将手里的账本轻轻地推到他面前,“陛下不必如此。”   那日她已经将话说明白了,她以为萧誉也听明白了。   但没想到他还是跟了过来。   萧誉也没否认他是为何而来,“洛中十年后才会恢复,我阻拦不了你,便来了。”   穆蓁抬起头。   看着前世那张一贯冷冽的脸色上,突然有了几分隐隐的温情,很不习惯,心头同时有了一股难以压抑的烦闷。   “你不必告诉我这些,我同陛下不会再走上同一条路,陛下也不必委屈自己,非要来为自己赎罪,我已经同你说明白了,曾经我于你的那些恩情,我不稀罕你来还。” 第27章 朕没人做饭   若是初次听到这话, 萧誉或许还会犹豫,要不要转身就走,不再来碍她眼。   如今却能波澜不惊, 坐在那纹丝不动。   穆蓁推过去的那账本是萧誉通过陈大夫送进营帐的药材和粮食,穆蓁换算成了钱财, “银票日后我会送到陛下手里。”   萧誉也找不出来什么话来回答,半晌,僵硬地说道, “不必还,我有钱。”   穆蓁压住账本的指尖一顿, 心里的烦闷突地燥了起来。   有那么一瞬,她很想将那账本甩在他脸上。   前世她怎么就看上了这么个东西。   也不对,前世萧誉一直都是这个态度,只是她爱她,便觉得他什么都好, 瞧不见半点瑕疵,甘愿放低姿态,小心谨慎地陪在他身边。   如今没有了那层光环,便彻底露出了他惹了厌的本质。   穆蓁没什么好脸色, “陛下还是尽早回南陈, 免得自己好不容易谋算到手的江上又丢了, 得不偿失。”   她听说了, 他在打虞氏。   前世他一心想要从虞氏手里夺得兵权,而虞氏也知道他的心思。   周旋多年, 没个结果。   最后虞贵人进宫,应该缓和了他同虞氏之间的关系。   互助互利,有利益牵扯着对方, 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不一定非得急着要那兵权。   若无意外,前世应该是虞氏为他生了孩子,等虞氏和他的孩子继承了南陈的皇位后,一家人,又有何可争的。   而萧誉,应当是劳苦而死。   心机太深的人,一般都活不长。   但穆蓁有点没想明白,他虽对自己的死有所愧疚,但到底虞氏也算是他前世生命中重要之人,怎会如此对虞氏下狠手。   穆蓁一时好奇,多问了一句,“陛下是如何同虞氏决裂的?”   萧誉看着她。   只见她一双眼睛大大方方地落在自己脸上,再无前世的小心谨慎,也没有重生后初见他时的惊慌和错乱,亦没有半分伤悲,活脱脱一张看戏的脸。   萧誉眸子一暗,瞥过了头。   穆蓁见他没说,也没再追问。   过了一阵,便听他轻声道,“你身上的亡魂盅,是虞氏所为。”   这回穆蓁的脸上终于有了波动。   虞氏?   虞氏不是生怕她死了吗?她一死,北凉必定会同南陈发生战事。   前世虞贵太妃就算是恨她恨的牙痒痒,也不敢将她如何,避子汤的事情被她揭露后,为了不让自己回北凉报信,那日虞太贵妃在雨里找到自己,带着虞氏到她跟前,亲口同她说,“你要真喜欢孩子,就让虞贵人替你生。”   如此慷慨,怎么可能突然就要毒死她?   穆蓁神色突地凝住。   除非她的死,对南陈再无威胁。   那前世的北凉......   穆蓁周身一凉,这才察觉头上的日头已偏了西,光线早已从石桌旁隐退到了屋檐下。   萧誉见她那双眸子里分明有了惧意,却又极力地在隐忍,强装地镇定坐在那,未开口询问他一声。   也没有要打算来问他的意思。   心口处那股熟悉的疼痛传来,萧誉终是起身,轻轻地朝她走来过去,“穆蓁......”   “你别说话。”   萧誉伸出的胳膊僵在那,半晌,掌心一颤,慢慢地蜷成了拳头,僵硬地负于身后,喉咙一滚轻声道,“你走了后,朕杀了虞氏,一生无子。”   穆蓁眸子一顿,良久才缓缓地侧过头。   萧誉的目光也落在她脸上。   深邃的黑眸少了平日里那让人捉摸不透的寒凉和复杂,露出了眼底的心疼,看着她,声音沙哑地道,“不必害怕,北凉不会有事,你也不会有事。”   她可以安心地过她想要的日子。   其余的便交给他。   洛中也好,北凉也好,她想要的,这辈子,他都给她。   穆蓁最不屑的就是萧誉的心疼。   瞬间扭过头去。   杀了虞氏,是为她报仇?   一生无子?   虞氏当初在她面前夸下了海口,没成想到头来还是无望,不知道是不是也被喂了避子汤......   萧誉立在那,看着她冷漠凉薄的侧脸,半天未动。   太阳偏西后,光线暗淡了许多,萧誉只见她定定的坐在那,额前的一缕发丝随风轻轻浮动,脚边的那朵海棠也在微风中轻摇。   萧誉怕她着凉,“我,先走了。”   穆蓁轻轻地嗯了一声,“不必再来。”   萧誉本要迈出去的脚步,又顿在了那。   穆蓁半晌都没听到脚步声,回头便见他还杵在那,眉头一拧,脸上撵人的神色非常明了,就差直接出口让他滚了。   萧誉却突地偏过头,就似没看见,“我那院子里,没人做饭。”   这话说的没假。   他来洛中,就带了一个裴风。   裴风只会煮白水煮菜。   他虽没说,这几日嘴里早已寡淡得很。   穆蓁震惊地看着他,许是没想到,往日在她心头那般清冷的一个人,有朝一日,也会被这一日三餐的俗事给困住。   一个皇帝,没有饭吃。   倒挺稀奇。   萧誉立在那,等着她的反应,却见穆蓁起身,淡淡地道,“陛下还是早日回吧,南陈有饭吃。”   刚说完,便见周智端了一罐汤进来,也没去看二人的神色,只朝着穆蓁笑着道,“殿下,今儿我煲了莲藕排骨,闷火炖了两个时辰,藕绵肉香,臣先拿碗来给你尝尝。”   周智将汤罐子放在石桌上,风一吹,香味飘散......   萧誉神色不动,依旧立在那。   周智搁下了汤罐,这才回头看向萧誉,“陛下可曾过晚膳?”   周智也就随口一问,也没指望他会打理自个儿。   正欲回过头,再去端其他的菜进来,便听到一道简短的声音,“未曾。”   周智一愣。   又看了一眼穆蓁淡淡的脸色,半晌才结结巴巴地道,“我,我再去备副碗筷。”   周智拿了碗筷出去再进来。   便见萧誉正从那屋里拖了一张凳子出来,神态自若地坐在穆蓁身旁,似乎完全没觉得有何可丢人。   周智一时忘了挪步。   直到杨皓从他身后也走了过来,“周兄今日煲了什么汤?好香......”   来了洛中之后,便没有北凉那么多讲究,这几日几人同穆蓁同进同出,也没了最初的拘谨,每回周智弄出点好吃的,杨皓便会凑上来,三人同桌同食,并非头一回。   杨皓话还米说完,抬头就看到了坐在那的萧誉。   突地一愣,悄声问周智,“怎么还没走?”   周智摇头,扬了扬手里新添来的一幅碗筷,还是觉得有些不太真实,“他说他没用膳。”   杨皓:“......”   周智到底还是走了过来,将手里的碗筷搁在了萧誉跟前。   有了萧誉在,两人哪里还敢往上凑。   虽此处不是南陈,可两人每回见到萧誉那张脸,尤其是那双眼睛,总觉得脊背生寒。   周智搁下碗筷便走了出去。   萧誉起身动手盛汤。   汤勺搁在碗边,叮铃的几声响。   两人都很熟悉。   当初在青竹殿时,萧誉也曾同穆蓁这般坐着用过膳。   穆蓁第一次在青竹殿见到萧誉时,萧誉正染着风寒。   屋里既没有碳火,桌上那碗稀粥,清淡能见底。   她心疼他,让嬷嬷从自己宫殿里取了银骨炭来,又生怕他饿着了,一日过来好几回,每回都是提着食盒,里面是她去御书房亲自盯着御厨弄出来的东西。   她将碗筷带给他,坐在他身旁,非得盯着他用完才罢休。   那段日子持续了很久,两人都不可能忘。   萧誉眸子一动,没去看穆蓁,将盛好的汤碗轻轻地搁在了她跟前,轻声道,“当心烫。”   穆蓁没出声。   从萧誉自己去拿了凳子坐在她身旁之后,穆蓁就一直盯着他。   想看他能留到何时。   倒不成想,重活一世,他那张轻薄如纸的情面,突然就厚了起来。   谁让他喝了?   穆蓁眼神如冰,萧誉却没有丝毫自觉。   轻轻的几道汤勺声再次传来,穆蓁偏过了头,起身走了出去,“喝完,陛下早些回去吧。”   脚步声渐远。   直到彻底消失,萧誉才搁下了手里的汤勺,喉咙艰难的咽下,那汤水入喉,又苦又涩,细细麻麻的的疼痛从喉咙一直侵入到五脏六腑。   那双握住汤勺的手,青筋乍现。   半晌,汤勺落入碗中。   萧誉的慢慢地抬起头来,一双黑眸已染了一层红。   “穆蓁,对不起。”   他不会走。   也走不了。   这辈子,他离不开她。   就算她不愿见他,不想看到他,他也不会走。   从带着前世的记忆,睁眼醒来,他便知道,他这辈子该走一条什么样的路。   他来找了她。   从南陈到北凉,他将她当年那条来南陈走过的路重新走了一回。   她途径的客栈。   每一处落脚之地,他都去过。   前世他站在城门之前,只看到了那张期盼的脸,听她说起一路赶来的所见所闻,并未在意。   而当他坐在她曾同他说过的那张客栈桌案上,看着她当初看过的同样的风景。   才慢慢地开始体会到了她当初的心境。   她初来,有过憧憬。   带着对他的希望,和对他们之间那段感情的期盼,去了南陈。   然而,结果并非如她意。   就如她后来对他所说的那句一样,“萧誉,我会难受,当初我满心欢喜地跑来南陈,心头所想的,并不是这样的日子。”   前世他从一开始就错了。   他想给她的,和她想要的,并不相同。   她要的简单。   他给的复杂。   待他明白过来时,而那原本回头就能简单得到的感情,却成了一世之痛,变的错综复杂。   前世她能那般来待他。   重活一世,换成他,他也该当如此。 第28章 还完了,陛下就走吧。……   穆蓁从后院出来, 便回了屋,坐在塌边翻了一阵账目,秋兰才进来轻声道, “陛下走了。”   周智的那灌汤,两人谁也没动。   这会全凉了, 秋兰让周智撤了回去,又重新替穆蓁备了膳食,“殿下, 先用膳吧。”穆蓁将碗筷摆好,瞅了一眼穆蓁的脸色, 见其面色平静,秋兰才终于松了口气。   今日萧帝一过来,她就在担心殿下。   谁也没有料到,南陈一个皇帝,会跟来洛中。   若说之前萧帝来京城, 还不知其目的是什么,如今来了洛中,便也一切明了了。   萧帝怕是为了殿下而来。   秋兰虽不比阿锁在穆蓁身边呆的久,但也有了四五个年头, 也算是亲眼见证过殿下和萧帝之间的感情。   以往是殿下满心满眼的喜欢萧帝, 追着他跑前跑后, 如今也不知道出了何事, 殿下不追了,萧帝却又回过头来, 追着殿下。   她瞧得出来,萧帝是喜欢殿下。   秋兰还记得那夜在长宁殿,赵大人送殿下回来, 被萧帝撞了个正着,萧帝的脸色黑的能滴出墨来,语气也是冰凉之极。   后来殿下一人神色黯然,坐在屋里坐了好久。   那日是赵大人,这回是周智和杨皓。   秋兰原本还担心那萧帝又惹了殿下不高兴,如今一瞧,见其面色并没异常,倒像是没见过萧帝一般,便安下了心。   **   天色刚黑不久,灯火通明的侯府前,突地一阵马蹄声传来,没过一阵,宁朗便进来禀报,“殿下,洛中来了人。”   洛中被韩将军攻下后,往日侯府手底下的人一个不剩。   如今除了把守城门的北凉驻兵,城中还未有官员管制。   穆蓁起初还以为是父皇新派来的太守,等宁朗将人带到了跟前,穆蓁才见来人竟是兄长身边的明德,不由一愣,“明公公怎么来了?”   明德进来行礼,“奴才参见殿下。”   “起。”   见穆蓁一身朝气地立在那,脸上没有半点憔悴之色,明德不由长舒了一口气,起身便将一封手谕交给了穆蓁,“自从公主殿下走后,太子殿下便没有一日安心过,这回派了老奴来,是让老奴带殿下一同回京城。”   那日韩将军走之前,也试探地问过她。   穆蓁拒绝了。   如今韩将军人才刚到京城,明德竟然又来了。   那手谕上也并无过多的言辞,只写了四个字:穆蓁,速归。   穆蓁能理解兄长此时的心情。   从小到大,她都是被兄长捧在手心里,如今她突然来了洛中,比起自己,更不放心的是兄长。   “洛中已被平反,这回北凉喘过了这口气,之后便也不会再有如此劫难,太子殿下让公主先回,这洛中,自会有人来接替。”   穆蓁将那手谕放在了桌上,“兄长有合适的人选?”   明德便没瞒着,“洛中日后会交给二殿下。”   穆蓁没说话。   这一世她虽同穆淮康的关系,有所缓解,但前世那等传言,定也不是空穴来风。   兄长身子弱,难保不会让人去打他的主意。   尤其是王贵妃。   只要穆淮康一回洛中,王贵妃的事儿便会一桩接着一桩。   回京城,封亲王。   这些她能预见得到,兄长也能预见得到,他宁愿冒着这份危险,将穆淮康接回来,也要让她回京城,穆蓁怎会不明白。   穆蓁将那手谕交还给了明德,“本宫在这,挺好。”   明德一愣,还未来得及劝,便听穆蓁道,“若让二殿下回来接手洛中,西关口便无人把守,这些年蛮夷不断前来骚扰不说,大魏免不得还会生出奸计,且洛中一堆的伤残百姓,依二殿下的性子,必定也是留不成,本宫活了十七年,在父皇和兄长的庇佑下长大,有皇宫里的高墙绿瓦遮风挡雨,从不知人生疾苦,如今见过了一场北凉的疮痍,怎能再心安理得的坐在皇宫内的软塌上,看着北凉的百姓一个个死在这。”   穆蓁说完,明德愣在了那。   他也算是看着这位主子长大的,自小刁蛮任性,要什么便是什么,陛下和殿下也是事事都由着她,长大后,便活脱脱地养成了一个娇蛮公主。   除了玩儿自己的,哪里会去想家国大事。   当初公主来东宫拿了太子的令牌,他心里就有些意外了,如今再听完这番话,一时竟有了老泪纵横的感触。   阮皇后在天有灵,也该瞑目了。   “公主能有此想法,太子殿下必定会欣慰,只是这洛中并非公主想的那般容易,要想重新恢复成往日模样,少说也得十来年,公主如今已到了婚配的年龄,待公主回宫,早日完婚......”   驸马爷都已经选好了,就等着她回去。   洛中不着急,总会缓过来气。   可她的终身大事,不能耽搁。   明德该劝的都劝了,穆蓁却没听进去,最后让明德给太子穆淮宇带一句话,“公公回去告诉兄长,给穆蓁三年的时间,三年之后,无论洛中是个什么样,穆蓁必会回京成亲。”   明德愣住。   三年,三年后殿下可就满满二十了,谁能等得住。   “殿下......”   “公公一路赶来定也累了,先下去歇息吧。”穆蓁不等明德再开口,便赶了人。   第二日等明德再来,却不见穆蓁的身影。   府邸侍卫告诉他,“殿下每日这时候,都在城中营帐。”   明德便找去了营帐。   洛中战后已过了七八日,营帐内依旧人满为患。   明德站在那营帐之外,只看见一道红艳艳的身影立在那,身上的朝气,犹如一道光亮,照在那一团阴霾之中。   她所立之处,便是一道希望。   给人活下去的希望。   明德的脚步顿在那,没再上前。   过了半晌,才轻轻地对身后的侍卫道,“咱们回吧,公主殿下不会走。”   明德想起了陛下曾经宠溺过她的那句话,“北凉可不只是只有他太子和二皇子,还有朕的公主。”   那话放在如今,虽表达的意思完全不一样,明德却同样想说一句,“北凉不只有太子和二皇子,还有长宁公主。”   明德折身返回。   马匹从侯府门前经过,明德没再停留,然到了那小巷前,却突地瞧见了一道熟悉的人影。   明德手里的缰绳紧紧一勒,马匹一声长嘶,明德看着跟前的那张脸,差点以为自己是眼花,见了鬼,直到那双目光淡淡地望了过来,明德才周身一栗,一脸的不可置信。   “陛下?”   南陈如今正值内乱,大魏乘机攻上了康城。   萧誉作为一国皇帝,他不在南陈坐镇,他来洛中为何?   明德想不明白。   萧誉也没有给他询问的机会,压根没搭理他,似是不认识他一般,从容地从他身旁走过,径自踏进了侯府。   明德良久才回过神,脸色一变,“速回京城。   恐怕陛下和太子,谁也不会想到,萧帝离开了北凉皇宫,会来到洛中。   明德也是宫中老人,也见证过穆蓁和萧帝的感情。   上回萧帝求亲不成,如今又跟来了洛中,是什么目的,已经显而易见。   明德倒吸了一口凉气。   京城那驸马怕是白选了。   **   萧誉过来,是来给穆蓁送粮钱。   周智正在厨房里忙乎,裴风进来就将肩上扛起的一个袋子,搁在了他面前,“陛下以后的伙食,就安在这了。”   周智手里还拿着汤勺,目瞪口呆地看着裴风,“裴,裴将军......”   裴风直接将口袋给他拆开。   周智伸了个脑袋过来,便见到了一堆圆溜溜的东西,同他那地里种植的一样,满满一袋子,全是上好的品种。   甚至比他种出来的还要好。   裴风这才问他,“这是你要的吗?”   周智半天没说出话来,待反应过来,忙地将手里的汤勺往那案上一扔,“裴,裴大人放心,今后陛下想吃什么,尽管说。”   裴风这才走了出去。   等穆蓁从营帐回来,隔壁的那堵墙不知何时已经被拆开了一半,多了一道可供人通行的月洞门。   没了墙,两边院里的景象,全映入了眼底。   穆蓁望过去时,坐在那看书的萧誉也回过了头。   穆蓁淡淡地挪开了目光,朝屋里走去。   正欲回头问秋兰是怎么回事,便见周智迎面走了过来,语气轻快地道,“殿下,咱一直在找的红薯种子,陛下送过来了,等天气一凉,咱就可以播种......”   穆蓁的脚步顿住,停了下来。   半晌后折回,直接朝着萧誉而去。   萧誉远远地见她走了过来,便搁了手里的书,起身立在了那候着她。   穆蓁走过去,立在她身前,抬头看了一眼萧誉住的院子。   比起侯府来,修缮的并不算好。   萧誉往外移了一步,“我去泡壶茶。”   “不用,我只有两句话,说完就走。”   萧誉便又立在那不动,看着她。   “陛下若真觉得对我有愧,往日欠我的恩情不得不还,那便随你。”穆蓁仰起头,眸子轻轻地从他脸上扫过,“还完了,陛下便早点回南陈,咱们谁也不欠谁。”   说完穆蓁便转身,走了回来。   周智从这头望过去,见萧誉一直立在那,好久都没动,才走过去招呼了一声,“陛下,用午膳了。”   那里院的石桌,昨儿萧誉一走,穆蓁就让人拆了。   用膳的地方,便又挪回到了侯府前厅。   萧誉过来时,穆蓁已经在用膳,杨皓坐在她身旁替她盛了一碗汤,刚将碗搁在她跟前,回头就见萧誉走了进来,脊背不觉一挺,却听穆蓁道,“坐下,吃你的饭。” 第29章 前世……   前世萧誉从未见过穆蓁与旁人同桌。   在北凉时, 两人在青竹殿用膳,挤在一张木几上,因空间太小, 手肘时而会碰到一起,每回他都尽量往边上挪, 生怕挤着了她,直到后来发现无论他怎么挪,那手肘还是会碰到后, 便也罢了,由着她闹。   后来, 她到了南陈,就算政务再繁忙,到了用膳之时,他也习惯去她的紫萝苑,陪她一道用膳。   然紫萝苑的桌子比青竹殿大了许多, 两人再也不用挤在一块,各坐一方,条条框框的规矩将两人隔开,别说是碰手肘, 连她为他夹一道菜, 都得起身绕过来。   “臣妾还是喜欢挨着陛下坐。”她不适应身为妃子的规矩, 将凳子移到了他身旁, 抱住他的胳膊撒娇,“陛下, 咱们就不能像以前那样吗。”   他搁下御箸,侧头看着她崛起的唇角,虽有些心软, 但到底还是道,“这里并非北凉,你既身为贵妃,便得守规矩。”   虞氏在盯着她,也在盯着他。   他并非圣人。   一个在北凉为质的皇子,回来一年弑兄篡位,怎可能是他自己一人的能力。   他尚未站住脚跟,不能由她所为。   她失落地从他身旁移开,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低头戳着碗,轻声嘀咕道,“之前誉哥哥还会替我夹菜,现在成了陛下,怎的什么都不能了呢......”   一阵沉默之后,萧誉并未妥协,只起身同身边的宫人吩咐,“娘娘想吃什么,知会御膳房便是。”   自那之后,她没再同他提过此事。   一方桌子两人各坐一边,远没有杨皓此时离她的距离近。   萧誉心口那股熟悉的烦闷又涌了出来,脚步一时顿在那,没再往前。   今日周智给萧誉预备的桌案并不在一处,周智将人领进来,走到了萧誉的坐席前,再一回头,却见萧誉人已经坐在了穆蓁的左手边。   周知一愣,却不敢出声。   穆蓁目光轻轻一扫,并未理会。   杨皓比起周智,心思多胆子也大些,有了穆蓁那句话,他便也不再发虚,说到底这里是北凉,萧誉再可怕,他又能将自己如何,杨皓权当萧誉不存在,继续为穆蓁施菜,“殿下再尝尝......”   萧誉目光下意识地瞟过去,便见杨皓用筷子夹了块笋尖。   杨浩手上的筷子还未移到穆蓁的碗里,手腕突地一麻,笋片又落回到了碟盘。   杨皓一怔,抬头看着萧誉。   萧誉平静地道,“她不喜欢吃笋。”   穆蓁曾亲口告诉过她,她不喜欢吃笋,十几年,他和她的餐桌上,从未出现过笋。   杨浩一脸诧异地看着他,半晌又才缓缓地将目光转向穆蓁,却见穆蓁直接搁了碗,起身同两人交代了一声,“吃完了,来营帐帮忙。”   穆蓁说完便走了出去,没去看萧誉一眼。   杨皓反应过来,赶紧追上,“殿下,等等臣......”   萧誉坐在那,盯着穆蓁位子上还未用完的半碗饭,双手不自觉地紧握。   周智走在最后,快出门槛时才狐疑地嘀咕道,“殿下不爱吃笋?这几日殿下不是吃的挺好吗......”   那声音钻进了萧誉耳中,萧誉眸子一动。   这才察觉跟前那碟笋尖,已没了一半。   萧誉心口突地一跳。   脑子里那遥远而又模糊的记忆,朦朦胧胧地冒出了个菱角,过了好一阵,萧誉才木讷地抬手,握住了跟前的竹筷,往那盘笋尖里夹去。   笋尖入喉,萧誉便坐在那等。   一直等到身上开始有了异样,那露出的手背开始泛红时,萧誉的呼吸一瞬凝住,心口竟是疼地一悸。   她并非不爱吃笋。   而是因他不能吃。   在北凉的青竹殿,他用过一回笋,周身瘙痒难耐,之后,她送来的菜肴里便再也没有出现过笋。   十几年过去,这件事早在他脑子里慢慢地淡去,连他自己都记不得了,倒是后来无意中听她同人说起,“我不喜欢吃笋。”   他便信以为真。   萧誉喉咙一滚,紧紧地握住了指间的竹筷。   片刻后,手掌一松。   裴风立在他身后,还未反应过来,便见萧誉从那案前起身,追了出去。   **   身后的马蹄声传来,穆蓁回头看到那道人影时,并没有什么意外,只同身旁的杨皓和周智道,“你们先走。”   萧誉追至穆蓁的身旁,翻身下马,仰起头唤了她一声,“穆蓁。”   穆蓁大抵也知道他为何追来,往前又走了几步,终是停了下来。   正午的日头,落在人身上,已不见夏季里的灼热,萧誉慢慢地走到她身旁,看着她那张冷艳的脸,身后的双手极力地控制住,忍住了去触碰她的冲动,只看着她,沙哑地道,“穆蓁,我悔了。”   穆蓁抬头,微带诧异地看着他。   “在将你幽禁在紫萝苑时,我便悔了。”萧誉的喉咙轻轻一滚,那些藏了一世没能道出来的话,终是撑着一口气,说了出来,“我幽禁你,是怕你离开,我没想过当真要禁你足,也没想过不让你回北凉。”   萧誉顿了顿,又才轻声地道,“避子汤之事,也皆是因我懦弱而为,你性子单纯,无法应付虞氏,我亦没有勇气去赌,我不敢让我们的孩子,出生在那场搏斗之中......”   前面那句话,穆蓁听了原本也没什么。   可最后那句,却如同一刀子割在她心口上,终究是一道撕裂过的伤口,经不起半点碰触,穆蓁突地不想再听,“萧誉,都结束了,上天既能让我们重活一世,便是想让我们彼此都放过过往,之前的事,你不必再提。”   她也只是在最初知道时,想过要去弄清是何原因。   那时萧誉没有告诉她,之后她便彻底不去想了,如今隔了一世,也不想再去听。   萧誉看着她的目光突地变得灼热,眸色中又隐隐带了些绝望,“我试过了,用了十几年,也没能忘记,每晚闭眼都是你躺在我怀里,痛苦离世的画面,我时常想,你打我骂我也好,怎么着都好,只要你活着。”   萧誉艰难地道,“后来我知道自己回来了,便来了北凉找你,并非是为了遗憾而弥补,而是想要好好去珍惜那段感情。”   初秋的凉风将穆蓁额前的一缕发丝吹到了眉梢,那眉目轻轻地一拧。   前世穆蓁日盼夜盼,都在盼着萧誉能回头看她一眼。   即便是回不到在北凉的那些日子,也希望他能在某一天突然回忆起他们曾经的日子,好好同她过下去。   但到死都没有。   却没料到她死了,他就领悟过来了。   她不会去怨,也不该去恨,终究已是另外一世,她和他都不该纠结于过往。   穆蓁渐渐地平静了下来,再次抬头看向萧誉,“还记得第一次我见到你吗?那日我只看了你一眼,便过目不忘。”穆蓁缓缓地道,“从幼童时,我看你的目光便带了一层光,那层光让我在你那迷失了十几年,为了讨好你,我将自己的性情隐藏起来,只在你面前呈现出了最好的一面,为我们将来编织出了一场虚幻的梦,可那终究不是真正的我,直到你将那场梦打碎,身上再也没有了那层光坏,我便待你同其他人一样,不会再有爱。”   “前世我所追逐的东西,换了一世,自会有所不同。”   如今他想来珍惜这段感情,但她已经不想了。   “萧誉,我对你早已放下了。”不似上回在皇宫里的不欢而散,穆蓁只平静地同他道,“你也该放下,去过你自己真正想要的人生。”   穆蓁说完没再停留,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那马蹄声渐渐远去,最后那句话却还留在萧誉的耳边。   他想要的人生?   前世他用三年的时间毁了她。   又用了十几年去为她建好了北凉,保住了她的家国和亲人,成为了世人眼里威风丧胆的暴君。   然而直到死的那一刻,都不知道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脑海里依稀还记得,那夜两人坐在石桌旁,拿起石头,画下那一处处山河时,他也曾幻想过,等他坐拥了天下之后,他便执着她的手,带她去看看。   看看他们的江山。   但人生之事,岂能样样都顺人心意。   她提前来了南陈,他重新开始规划,择了一条两人的出路,一切都安排好了,她却陨灭在了他的那场规划之中。   而他精心规划处来的路,也在她死的那一刻,彻底的中断。   她一死,他的软肋也彻底没有了,再无顾忌。   起初的那几年他还算清醒,越到最后,便越见不得人在他跟前笑,见不惯旁人的美满幸福。   渐渐地心头的那份执念便成了偏执。   他认为,没人有资格,比她幸福。   甚至有了那可怕的念头,她死了,这些人凭什么还能活着。   后来若不是找到了穆淮宇,他也不知道,还有多少人会替她陪葬。   最后他将玉玺交到穆淮宇手上时,穆淮宇便对他道,“你这辈子到死,都不知道她喜欢的是什么,她真正想要的又是什么。”   穆淮宇又问他,“萧誉,当初她去南陈时,曾是个可爱的年轻姑娘,后来她是什么模样,你能告诉我吗?”   她是个什么模样?   萧誉斜靠在榻上去回想,脑子里留下来的,全是她坐在榻前,同他相对无言的日子。   那张脸不知何时起便没了光彩。   穆淮宇问他后来的她是何模样,他记得无比清晰,可他却记不得她之前是何模样。   直到重生归来,见到了那张鲜活,明艳夺目的脸。   “你忘了,她认识你之时,你只不过是一个南陈的质子,她何曾看低过你,又何曾瞧不起你过,是你自己生了自卑,想要权势,想要站在高处。如今她人死了,你才有了悔意,你就算是屠了虞氏满门,踏平中原,为她留了这北凉的江山,为我续了这条命,她也终究什么都看不到。”穆淮宇起身为他披上了寿衣,看着他渐渐闭上的眼睛,最后同他说道,“算是我最后央你的一件事,等到了阴曹地府,别再去找她了,放手吧.......” 第30章 ……   萧誉并没有答应。   悔了十几年, 到头来要他放手,他做不到。   他想要什么样的人生他不知道,这辈子会如何他也不清楚, 但从再次睁眼的那一刻,他便知道, 除了她,一切皆已成了云烟。   萧誉转身,裴风跟其身后, 走了一段见其神色平静了下来,才禀报道, “宴大人来信,虞氏要求谈合。”   前有大魏,后有汉阳兵马,虞氏已经走投无路,只能派人前来谈和。   谈和的条件, 虞氏愿意上交手中所有的兵权。   与萧誉而言,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他可以坐稳他的江山,成为南陈真正说一不二的君主。   裴风将信递给他, 上面有宴观痕写出来的满篇劝说之词, 萧誉却一眼都没看, 直接扔给了裴风, “杀。”   没什么好谈的。   上辈子虞氏是什么下场,这辈子便不会有例外。   虞氏男丁一个没留, 女眷尽数充为军|妓。   虞氏最后跪在他跟前,满眼恐惧,只会嚷嚷, “疯子,你就是个疯子。”   他确实疯了。   若非前世那番经历,他又怎知,曾经被他视若如常的人,视若理所当然的感情,有朝一日会让他丢下毕生所求的权势,再回头用尽全力去挽回。   裴风接了信过来,心头虽有想法,但没宴观痕那般胆大不要命,“属下领命。”   说完便转身去送信。   **   穆蓁离开萧誉后,便去了营帐。   受伤的百姓伤还有大半势较重,留在了营帐中继续医治。   伤愈的百姓,因房屋烧毁,无处安身,均是由穆蓁统一安排了住处,往日过来营帐,当初在那黑墙后救出来的小孩石头,总是会第一个跑出来,扑进周智的怀里。   今日周智却没见到人。   穆蓁过去时,周智已出了营帐去寻。   杨皓见到穆蓁,忙地迎上去,到了跟前忍不住往她身后瞧了瞧,确定萧誉没再跟来,才松了一口气,将手里的折扇遮在了穆蓁头上,替她挡了日头,“殿下,秋季的日头瞧着不晒,实则最毒辣,稍不留神,肤色就能晒黑......”   穆蓁回头看了一眼他细皮嫩肉的面孔,“今日你就留在营帐负责端汤药,将你那张脸搁太阳底下好生晒晒,你一个男人,总不能比本宫还白了去。”   杨皓脸色一变,“殿下......”   穆蓁正打算钻进营帐,身后一道马蹄声传来,守城的将士翻身下马,疾步朝着穆蓁走来禀报道,“殿下,城中有不少百姓要出城,末将前来请示殿下,是否放人。”   穆蓁一愣。   洛中一战后,留在城中的百姓均受了不同程度的伤。   她想尽办法去医治,为了不是等他们伤好后离开,而是留在城中,重建洛中。   穆蓁转身随着那将士离去,“封住城门,一个都不许放走。”   杨皓立在那,一时不知该不该跟上。   犹豫片刻后到底还是乖乖地去了营帐端汤药,努力将自己那张白嫩的脸晒黑些。   **   城门口刚有了异常,暗卫南瑾便悄声无息地走进了阁楼,同萧誉禀报道,“陛下,伤愈后的一批百姓今日要出城。”   洛中遭难后,北凉公主穆蓁全力搜救受伤的百姓。   如今过了半月,伤势较轻的一批百姓已痊愈,此时出城,怕也是想为自己谋一条出路。   谁都知道洛中是人间地狱,除了他家主子主动往上凑,这个时候还有谁愿意来。   萧誉正在整理桌案上的一堆纸张,闻言手上的动作一顿,黑眸一瞬如寒潭,抬头冷声问道,“人还没找到?”   南瑾自然知道萧誉问的是谁。   洛中的周侯爷。   自从洛中战败后,周侯爷一直没了踪影。   战事爆发后,从洛中出去的路,全都被他们封死了,如今还未见其踪影,想必还困在了这城中的哪个角落,得等到弹尽粮绝之时,才会现身。   南瑾跪地额首,“属下无能。”   萧誉收回目光,将手上的纸张叠好,撂在了桌上,才淡淡地道,“所有出城的百姓,一个不留。”   南瑾这才猛地惊醒,“是。”   南瑾刚说完,院外便有了动静。   一阵马蹄声从门前疾驰而过,萧誉侧目从阁楼上望下去,便看到了那道艳红的身影。   桌上那叠整理好的纸张,疾风一扫,散落了一地。   南瑾还未反应过来,便见萧誉从那窗户外翻身一跃,锦白衣摆一闪而过。   南瑾神色一紧,赶紧跟上。   **   周智在营帐内没找着小石头,一路往外寻,快寻到了城门,才见不断往外拥挤的百姓,周智不知是何情况,正欲过去问个清楚,身后突地一道马蹄声,周智回头便见到了穆蓁,忙地伸手招呼,“殿......”   穆蓁的马匹却是直接从他身旁疾驰而过。   “封城!”   行在前的将士突地一声令下,城门封闭,百姓出不去,都堵在了城门处,看到穆蓁时,竟是齐齐下跪哀求道,“殿下,放我们出去吧,求求殿下给我们一条生路......”   周侯府叛变,这些百姓能活下来,已是不易。   如今洛中均毁,没有谋生的出处,仅靠着朝廷的救济,谁又能保证,朝廷能保他们到何时。   他们总不能在这等死。   穆蓁坐在马上,脸色并不好,看了一阵跟前的百姓,突地出声问道,“本宫问你们,那营帐中,可还有你们的家人尚在医治?”   城门前百姓的声音渐渐地小了下来。   穆蓁又道,“家中亲人,是生是死都还未知,尔等是如何下定决心将其抛之,弃之?”穆蓁提高了声音道,“倘若你们都无心去救,本宫凭什么去救他们?朝廷又凭什么要养着他们,何不干脆撤了营帐,不问死活。”   穆蓁说完,不少百姓已低头红了眼。   “即便今日你们走出了这道城门,谋得一口吃食,往后你们一辈子,也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你们永远都忘不了,当初是如何抛弃家人,如何离开的他们。”   如同她一样。   前世她以为她的北凉,一辈子都会安然无恙。   她抛弃了年迈的父皇,带病的兄长,一心去追究自己想要的东西。   从此同父皇和兄长再无联系。   起初她以为是他们还在同她置气。   直到萧誉告诉了她,她的毒是虞氏所为,她才知,她以为被永远安然无恙的北凉,恐怕早就已经岌岌可危。   那一瞬,她虽未在萧誉跟前表现出来,却是悔恨莫及。   好在她后来死了。   否则她如何去面对他们,面对北凉的子民。   穆蓁吸了一口气,语气缓了缓又道,“有本宫在,不会少你们一口饭吃,只要你们今日留下同洛中一同渡过了跟前的难关,本宫保证会重建洛中,当初的洛中是什么样,将来便是什么样。”   百姓一阵交头接耳。   半晌后,陆陆续续地有人退了回来。   本就有一部分人不太愿意离去,今日突地听到了消息,说大伙儿都要走,若不是被自己的家人极力劝说,也不会想着要离开。   此时穆蓁说完,便有一半的人回了头。   剩下一部分了无牵挂的人尚在犹豫,人群中的一位‘百姓’却突地道,“陛下都已经放弃了咱们,城中娘草和药物早已不足,殿下又如何能保证,洛中会恢复成之前那样。”   那一声说完,众人的脚步顿时又停了下来。   穆蓁朝着人群望去,眸子渐渐生了凉,厉声问道,“你是如何得知本宫的粮草不足?”   穆蓁刚问完,那人突地抬起头,手里的一把冷箭,直朝着她刺了过去。   洛中如今都快被夷为了平地,城门处的兵将侍卫谁也没料到,还会有暴徒。   意外一出,众人皆变了脸色。   穆蓁身边的侍卫宁朗拔出剑,还未来得及扑过去,一把弯刀从他身侧急速地飞过,朝着那羽箭而去。   南瑾从院子里出来后,一直紧跟萧誉,没走几步,便彻底地回过了神来,周身顿时一凉。   自从来了洛中,萧誉便将自己的暗卫南瑾派去了北凉公主身边,暗里护着她的安危,今日南瑾见城中有变,临时回来禀报。   他一走,公主身边再无人。   而适才萧誉的那一句话,南瑾已知今日百姓出城定有问题。   此时北凉公主过去,倘若遇上后果不堪设想。   南瑾一路紧跟着萧誉赶了过来,看到的便是那只羽箭,瞬间惊出了冷汗,手里的弯刀猛地甩了出去,那羽箭被弯刀破成了两截,飞溅的半截箭头弹回,依旧朝着穆蓁而去。   穆蓁胳膊一抬,手臂上却未传来任何疼痛,余光瞟见一道白影从眼前闪过,底下的坐骑一声长嘶,穆蓁的身子不住地后仰。   快要脱离马背的那瞬,穆蓁的肩头突地被人紧紧一搂,待双脚稳稳地落地,穆蓁便闻到了那股熟悉的墨香,也知道了是谁。   萧誉见她站稳了,才松开了她。   护在穆蓁身旁的宁朗终于反应了过来,忙地翻身下马,提剑挡在了穆蓁身前,“殿下......”   一切发生的太快。   众人屏住一口气,在见到穆蓁完全无损的站在那里时,才缓了回来。   “保护殿下,守住城门,一个都不许放走!”守城的将士,也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快马上前将城门围得水泄不通。   一瞬间,百姓乱成了一团。   那暴徒却是趁乱抓了一人挡在了胸前。   待那一阵尘土落下,众人才慢慢地看清。   被抓的人正是周智。   “世子爷得罪了。”那人紧紧地攥住周智的衣襟,谨慎地盯着前方,一步一步地往城门前移,周智一张脸被他勒得通红,吃力地跟着他的脚步往后退。   “父,父亲呢......”   周智自然认得此人,是他父亲手下的第一猛将。   如今他出现在了这,那他的父亲定也是在。   那人没回答周智,手上的力度突地一紧,回过头便对着后方的一人说道,“侯爷快走,属下只能送您到这儿了。”   周智艰难地扭过头,想往身后望去,却被勒住脖子动弹不动,耳畔只听到了一片刀剑声。   守城的将士搭好了弓箭,上前询问穆蓁,“殿下......”   话还没说完,一只断箭突地朝着周智飞去,那箭头擦着周智的脸庞而过,直接穿进了身后那人的脖子。   勒在周智脖子上的手蓦地一松。   周智仿佛能听到身后那鲜血从脖子里流出的声音,四肢瞬间僵住动弹不动,呆呆地立在那,脸上那被利箭擦过之处,霎时冒出了一条长长的血印。   周智却没有半点知觉,眼前一黑,终是一头砸在了地上。   宁朗惊愕地回过头,便见萧誉立在穆蓁身旁,那黑眸中一瞬爆出来的利光,如同鹰隼般锋锐。   然而等那张脸侧过来时,面上的利光却又一瞬敛尽,眸色温和地同穆蓁道,“没事了,你先回去。”   “多谢。”穆蓁哑着嗓子说完,没去看萧誉,也没再留,转头吩咐跟前的将士,“死活不论,擒住作数。”   韩将军那日没逮住周侯爷,本以为他早已逃了出去,没料到竟是被困在了这洛中。   前世的穆蓁不论是在北凉还是在南陈,都未曾经历过战场上真正的腥风血雨。   在那只羽箭对着她冲过来的那瞬,穆蓁的脸色到底成了惨白。   此时逃过一劫,才觉脚底下一阵飘,秋兰忙地上前颤扶住她,宁朗牵来了马匹,几人离去后,南瑾这才走过来问萧誉,“陛下的手......”   “跟上,没有下次。”萧誉冷声打断,抬头看向了城门前的周侯爷。   前世他被世人称为暴君,并非空穴来风。 第31章 等裴风送完信……   等裴风送完信回城, 便见到了挂在城门上周侯爷和周二公子的人头。   裴风一愣,匆匆赶回院中。   屋内陈大夫正在替萧誉包扎伤口,盆里的水已染了红。   南瑾那把弯刀破了羽箭后, 虽暂时拖延了些时辰,可箭头飞过来的力道, 并没有半分减弱,萧誉拿自己的胳膊替穆蓁挡了下来,之后又被他拔出箭头, 送进了侯府人的喉咙,如今那胳膊上的窟窿一片血肉模糊。   萧誉本人倒没什么表情, 陈大夫却是瞧着那伤口,连连叹气,包扎好后便同萧誉千叮铃万嘱咐地道,“陛下这手最近可不能再使力,也不能碰到生水.......”   说了半天也没见萧誉应, 陈大夫正放心不下,瞧见裴风进来了,上前又是一番交代,想起来便是一阵后怕, “如今可不比在南陈, 千万要当心, 好在那箭头上没毒.....”   裴风也没料到自己离开的那阵,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神色一紧, 走上前便跪在了萧誉面前请罪,“臣失职,请陛下降罪。”   萧誉将袖口从手腕处拉下来, 面色平静地道,“继续去搜,凡是可疑之人,一个不留。”   “是。”   **   府内秋兰陪着穆蓁,还心有余悸。   怎么也没料到,周侯爷不仅没死,还躲在这洛中,趁乱差点要了殿下的命。   那一箭若不是萧帝挡的及时,后果如何,秋兰不敢去想,回来后便心惊胆战地守在穆蓁身旁,等着周侯爷的消息。   半个时辰不到,宁朗便走进来禀报道,“周侯爷死了。”   穆蓁走后不久,萧誉便夺过侍卫手里的弓箭,连给周侯爷谈判的机会都没,直接爆了头。   如今人头被将士挂在了城门上。   侯府所有的党羽,这回算是彻底的剿清。   除了周智。   周侯爷一死,周智就被将士押入了地牢,等着穆蓁的处决。   周智醒来后,坐在地牢中,也没有反抗和求饶。   当初北帝派人将其押送回了洛中,周智就没想过自己还能苟活,后来穆蓁饶了他一命,他才多活了这半月。   今日侯府人是如何猖狂,偷袭的穆蓁,周智亲眼所见。   他虽憎恨父亲的行为,可他到底还是姓周,还是侯府世子。   侯府的人都死了,他岂能独活。   周智躺在地牢的草床上等死,到了傍晚,牢房的门却突地打开,宁朗一脸乌黑地看着他道,“殿下让你回去做饭。”   **   周智从地牢出来,换了身干净的衣裳,才去见穆蓁。   一进屋,周智便跪在了穆蓁跟前,将头点在了地上,“殿下,臣该死。”他不敢奢求穆蓁能赦免他,那一箭若是当真刺到了殿下身上,必定没命。   穆蓁抬头,瞟了他一眼,又挪回了目光轻声道,“宁朗没告诉你,本宫还未用膳?”   周智鼻尖突地一酸,跪在那半晌没动。   自从母亲死了之后,侯府便没人管他的死活。   他虽是世子,却活的窝囊。   从小他就不喜动刀动枪,不仅没博得父亲的喜欢,侯府上下也对他渐渐失望。   这些年几乎没人当他是世子。   若非母亲临死之前,让父亲发了毒誓,他的世子之位早就被废了。   今日父亲手底下的大将更是随意拖他过去当了靶子。   当初去京城应招,也是父亲身边的一位大臣提出建议,“万一殿下看中了世子,咱还能多一条退路。”   就为了一句万一,明知道洛中会反,父亲却将他送到了北帝的手上,便是打定了主意要让他死。   自己最亲的人想要他的命,反而是跟前的殿下护了他两回。   周智的声音变了调,“臣对不起殿下.....”   穆蓁示意秋兰,将身旁的一个瓷瓶拿给他,“你没什么对不起本宫的,好好耕种做饭便是。”   秋兰走过去,将瓷瓶递给了周智,“这是金疮药,周公子脸上有伤,拿回去好生抹抹,不会留疤。”   周智脸上伤口虽已凝固,但长长的一条,瞧着仍是触目惊心。   今日萧帝那一箭,擦着周智的脸飞过去,是个人都会被吓得没魂。   周智用衣袖抹了一把泪,接了过来,眼里的泪却越冒越多,紧紧地攥住了那瓷瓶,过了一阵又弯下腰对着穆蓁磕了一个响头,“只要殿下不嫌弃,臣愿意为殿下做一辈子膳食。”   “去吧。”   周智退了下去,转身就扎进了膳房,半个时辰,便为穆蓁备了一桌饭菜。   周智揭开汤罐,正欲伺候她用膳,却听穆蓁道,“再多备一份,送到隔壁。”   隔壁还能是哪儿,不就是萧帝。   **   萧誉这回来洛中,虽有一批暗卫相护,却没有一个下得了厨房。   唯一会做饭的宴观痕被萧誉赶回了南陈打仗,裴风硬着头皮将就煮了几日,后来陛下便去了隔壁。   今日隔壁煮饭的周智入了地牢,伙食又断了。   陈大夫替萧誉换完药,便坐在那同裴风大眼瞪小眼,眼见着天色暗了下来,最后还是裴风又去煮了一锅肉汤。   肉汤加青菜,一锅炖。   陈大夫只尝了一口,便丢下了竹筷,起身同萧誉道,“陛下慢用,臣想起来,还有几味药材忘在了营帐,臣这就去取。”   陈大夫一出去脸色就变了,他还是去营帐同病人喝粥吧。   裴风煮的那东西,也就陛下能吃得进。   陈大夫刚出门,周智便一手提灯,一手提着食盒,从两个院子中间的月洞门穿了进来。   进屋时,萧誉刚拿起筷子。   周智立在门前,探出个脑袋,笑着道,“陛下正在用膳呢?正好,我备了几样小菜,陛下尝尝。”   裴风看了一眼萧誉,见其没有要阻止的意思,这才走了过去,结果了周智手里的食盒。   周智则干干地立在门口,不敢进,也不敢往萧誉脸上瞧。   今日的那一箭,全在萧誉一念之间。   若是再偏上分毫,别说是一道伤疤,他半张脸怕都要毁了。   且今日萧誉若不出手,等待他的必定也是乱箭穿心。   都是侯府之人,殿下就算有心想保他,那种情况也只能顾全大局。   周智鼓起勇气,正欲对萧誉说一声感谢,刚起抬头,却撞上了萧誉的视线。   周智一愣,一瞬啥都给忘了。   萧誉问道,“还有事?”   周智喉咙一滚,忙地摇头,“没,没事,陛下慢用。”   虽对萧帝今日之举心存感激,可周智却忘不了那箭头穿过身后大将喉咙时,听见的那道鲜血流出来的潺潺声。   周智原本就有些害怕萧誉,如今一瞧,只觉萧誉又可怕了几分,哪里还顾得去道谢,转身便下了台阶,赶紧离开。   周智一走,裴风便从食盒中取出了碟盘摆在案上,银针试过后没有问题,便很自觉地将自己做的那罐汤撤了下去。   再回来时,见萧誉坐在那还在用膳,倒也明白周智为何还活着了。   会做饭,真能保命。   **   周侯爷一死,洛中又恢复了平静。   穆蓁一日都没闲着。   那日要出城的百姓,全都留在了洛中,被穆蓁派去了后山,跟着周智一块开荒耕地。   杨皓则继续种植百花。   秋季的感觉越来越浓,萧誉披了一件大氅,将整理好的一叠图纸递给了裴风,“拿给杨皓。”   午膳时辰一到,萧誉熟门熟路地穿过那道月洞门。   到前厅时,杨皓手里正拿着那叠图纸,兴奋地同穆蓁解释,“殿下瞧瞧,这些都是裴大人适才送来的图纸,臣只要照着这些图纸,做出纺织用的机架,等到棉花收割之时,臣保证能织出来棉布,棉被......”   杨皓正说着,抬头见萧誉走了进来,脸色的神色也与往日不同,迎上前狗腿般地奉为道,“多谢陛下相赠的图纸,没想到南陈早就在用上了棉花......”   穆蓁默不作声。   多活了十几年,什么东西没见过。   萧誉这几日过来,都是坐在周智临时添加的那张桌案上用膳,今日杨皓拿着图纸过来询问,萧誉便极为自然地走到了穆蓁跟前,挨着她身旁落座。   箭头的伤,就在萧誉手腕上方,几日过去,虽已没了血迹,袖口轻轻一动,还能瞧见里面绑住的纱布。   穆蓁扫了一眼,眸色轻闪。   虽不愿同他再有瓜葛,但上回若不是他,自己早已没命。   穆蓁回头唤了一声,“周智。”   “臣在。”   “上回本宫给你的金疮药若是有剩,拿给陛下。”   她也就那么一瓶,周智脸上的伤好的差不多了,药膏当有剩,同样都是箭伤,应该用得上。 第32章 ……   周智一愣, 看了一眼萧誉也不敢多问,忙地道,“有, 臣这就去拿。”   倒是杨皓抬头意外地问了一声,“陛下受伤了?”   萧誉没答, 侧目看向穆蓁。   穆蓁捧起瓷碗放于唇边轻轻抿了一口汤,面上没有任何表情,眸色中也毫无半点关心之色。   不过就是一句平平常常的吩咐。   态度与前世已经截然不同。   萧誉突地又想了起来, 在青竹殿他头一回发热,穆蓁守在他床边, 外面天寒地冻,她担心他冷,褪了鞋直接钻进他的被窝里,时不时地用手探探他的额头。   等萧誉醒来,才发现身旁多了个小人, 蜷缩成一团,紧紧的攥住他的手。   偎在他胳膊下的那张小脸粉雕玉琢。   萧誉赶紧起身,刚一动,她便睁开了眼睛, 一双水汪汪的眸子直盯着他,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 便见她扑了上来, 双手抚住他的额头,兴奋地道, “不烫了。”   萧誉并不认识她,“姑娘是?”   她没答,一把拽住他的袖口, 生怕他跑了一般,赶紧去蹭床边的鞋,“上回我生病,母后就是这么摸我额头的,母后说额头不烫了就是退烧了。”   萧誉一愣,终于知道了她是谁。   北凉的公主。   萧誉本欲同她保持距离,奈何袖口被她托住。   而身后穆蓁的那双鞋半天都穿不进去,见她又不松手,萧誉实在拿她没撤,便道,“殿下先坐好。”   穆蓁乖乖地听了他的话,坐回了床边。   萧誉蹲下身子,去替她穿鞋。   她一脸惊讶,“你瞧着比我也大不了多少,你都是自己穿鞋的吗,没人伺候你?”   他没答。   她又问,“本宫听说你是南陈的皇子,那你为何来了这里,你不要你母后了吗。”   他穿鞋的手一顿,依旧没有吭声,没过一阵,便听到了一道轻轻地哭泣声,萧誉抬起头,便见她用手背擦了一把眼泪,抽抽搭搭地道,“我的母后也不要我,她一个人去了天上......”   他又埋下头一言不发,将她鞋上的那根带子系好才道,“殿下,穿好了。”   穆蓁的手却还是没松。   萧誉回头看过去,便见她小心翼翼地问,“你的母后是不是也去了天上?”   半晌,萧誉才应了一声,“嗯。”   话音刚落,穆蓁便紧紧地抱住了他,小声说道,“你别怕,以后我们相互照顾,你生病了我照顾你,我生病了你也来照顾我好不好?”   兄长就是这么同她说的。   萧誉见她一直不松手,只好答应,“好。”   “那我以后就叫你哥哥。”她终于松开了他,看着他问道,“我叫穆蓁,哥哥叫什么名字?”   他一向不喜欢别人同他说话,为她系过鞋带的一双手更是差点掐死了自己的亲生父亲,可当他看着跟前那双期盼的眼睛时,鬼神神差地说了一句,“萧誉。”   “那我就叫你誉哥哥。”   从那以后,她说话算话,十几年的嘘寒问暖,让他成了习惯,日子一久又开始觉得聒噪,他即便是受了伤,也不想让她知晓。   后来,她也不想再知晓。   萧誉缓缓地移开目光,轻声同她道,“不必担心,无碍。”   穆蓁的眸子微微一颤,放下了瓷碗,一句未言,起身走了出去。   杨皓如同穆蓁的一条尾巴,瞬间跟上。   等周智拿了药回来,屋里就剩下了萧誉。   周智将药瓶递了过去,“陛下放心,在下用之前单独取了一些出来,余下的药膏,在下没有动过。”   周智见萧誉没接,轻轻地给他搁在了桌上,也没再多说一句,转身就走。   **   接下来的几日,穆蓁很少呆在府上。   一直在外忙碌。   穆蓁让阿锁从京城购来了一批锄头用具,拿给了周智。   被周智称为红薯的东西,周智和杨皓吃了这么长时间,也没见有何反应,穆蓁便也信了,干脆让周智将后山的全部都挖出来,分给了营帐内的百姓。   起初萧誉让裴风去蛮夷手上买这些的时候,也曾怀疑过。   待周智烤了几个,拿过去给他时,那股香味飘散出来,裴风出于好奇尝了一口,才知这东西真能吃。   裴风将那红薯端进阁楼,放在了萧誉的跟前,终究是鼓起了勇气说了一声,“陛下,该回南陈了。”   一场大战下来,虞氏被灭,大魏损了十万大军。   唯独陛下得利。   如今的康城,再无虞氏,朝堂上虽有宴观痕暂且代劳,可国不能一日无主,陛下一直呆在这北凉,也不是办法。   宴观痕在南陈早已经疯了。   没少骂人。   最近几次来信,更是直接骂萧誉昏庸,“陛下还是以前在北凉时英明,至少没被感情所支配,能拎得清主次。”   萧誉一句都没回。   没回,也没说什么时候回去。   宴观痕不得已,才将信直接写给了裴风,让裴风代劳相劝,如今裴风传达完了,萧誉依旧没给答复。   裴风哪里还敢再问。   过了一阵,萧誉抬头望了一眼桌前的沙漏,才起身指了下脚边的一个漆木箱同裴风道,“午膳后送过去。”   木箱是宴观痕在南陈憋着一口气,照着他信里的吩咐购置来的新衣。   裴风知道该送去哪儿。   萧走说完便下阁楼去隔壁用膳。   周智今日并不在府上。   北凉运过来的农具一到,周智便分发给大伙儿,洛中的房子烧了,城外的地却还在,往年洛中人只知道播种水稻,如今季节已过,百姓就算是手里有锄头,一时也不知道做何用。   周智便去侯府的地窖里搬出了两个大袋子,向穆蓁请示,“殿下,臣有东西可以种。”   他存了一堆的萝卜种子,终于可以派上用场。   现在种上,待落雪天就能收。   有了那红薯在前,穆蓁对他非常的信任,“你想种什么就种什么。”   周智得了这么一句话,浑身都是劲儿。   想起自己被否定的那十几年,没人愿意相信他,侯府更是没人看得起他。   而如今身后却跟着一群百姓,深信不疑地同他讨着生计,周智攒了十几年的本身,全都发挥了出来。   穆蓁也给了他机会发挥,没再让他进膳房。   杨皓今日也不在。   两日前萧誉不知从哪,给了他弄来了两车棉花,杨皓当日就去外面找了一间屋顶完好的屋子,叫了几个百姓,开始织布。   萧誉过去用膳时,屋里便没人。   穆蓁没不在,屋里只有伺候用膳的下人。   萧誉侯了一阵,终是忍不住问,“殿下还未用膳?”   屋内的人这才禀报道,“殿下已让奴才将膳食送到了屋内,今日不在前厅用膳。”   今日阿锁从北凉送来了一批物资,穆蓁正坐在屋内看阿锁的来信。   上回运送来的那批农具,便是她同钱老板合伙弄的那中标赚来的银两所购。   头一回中标,穆蓁贴了几千两本钱进来。第二回 ,钱老板加大力度印票据,手里票据卖了个空,除去应奖励的两千多两银子,竟净赚了五千两。   七天一次开奖,第三回 更是破了万两,赚来的钱财,穆蓁都让阿锁换成了物资送来了洛中。   这回是钱老板的来信。   信中又同她细细提了几个方案,依照钱老板的,不仅是京城,他还想在北凉全国地方都开上分店。   以京城为总据点,每个分店都由穆蓁亲自挑人去负责。   名义依旧是扶贫。   且以穆蓁如今在洛中的身份,更为合适。   洛中灾难,除去朝廷救济的那一部分,穆蓁并没有额外向北帝要钱。   几次战乱,国库早已紧张,穆蓁知道父皇就是想给,朝中的臣子也不会答应。   此时穆蓁弄出来的那中标,倒成了一个途径,北凉皇帝当下就让王仪去买了一堆回来,发给了宫中的太监和宫女。   京城的世家听闻此事,哪里敢闲着,均是成批订购。   钱老板雇佣了京城所有的印刷点,没日没夜的印票。   如此一来,既没明摆着问各个世家贵族伸手要钱,又将大伙儿的钱都拢进了口袋。   人人都有一颗发财梦,如今京城上下无人不知中标之事,众人都有一颗发财梦,就算是不缺钱的,也想去拼一回手气。   阿锁府来的下一季账单,才过了两日,就已经超过了万两。   若是以前,穆蓁定也知足了。   可如今不一样,她需要银子,穆蓁让秋兰备了笔墨,给钱老板回了信,不仅是全国各地开办中标点,她还有两件事要他去做。   一是种植红薯。   二是棉布。   但以洛中的人手,远远不够,如今有了红薯的种子,便能代替稻谷换季,她要钱老板替她在外购置田地。   再者,便是收购棉花。   如今还没有人知道那白花能织布,只不过是拿来观赏的花种,此时收购,最为划算。   倘若事情顺利,洛中不出一年,便会走出低谷。   三年的时间当也够了。   穆蓁写好信让交给了秋兰,饭菜已经凉了,秋兰又端出去厨房,重新让人回火。   穆蓁候着的那阵,这才注意到脚边的一个箱子。   秋兰让宁朗搬进来时,倒是同她说了一句,“估计是阿锁给殿下备的新衣。”   阿锁的一双手灵巧,穆蓁一向喜欢她的针线。   穆蓁错过身,弯腰揭开了那箱盖,里头装的确实是新衣,但并非是阿锁给的。   箱内搁了一封信。   信封上的字体,不似阿锁的娟秀,而是苍劲有力:穆蓁亲启。   穆蓁一愣,好奇地打开,便见一张白纸,只写了一行字:已立秋,多加衣裳。   落款:赵坤。   穆蓁愣住,望着那信笺一时出了神。   那日在南苑她将手里的那账本搁在桌上后,便同兄长说出了心头的驸马人选,“就赵坤吧。”   兄长意外地看着她,“你不是讨厌他吗。”   她捧着茶杯,抿了一口茶声音很轻含糊地道,“好像也没那么讨厌。”   兄长愣了好一阵,才突地一声笑,温和地道,“赵坤人确实不错,相貌俊朗,性子沉稳可靠,在京城中一堆年轻人里,算得上最出类拔萃的一个。”兄长说完顿了顿,又道,“不过,正因如此,他比旁人要固执,做事从不屈理,也并非是善解人意之人,你性子娇贵蛮横,喜欢讲歪理,将来若是成亲,免不得会有摩擦。”   穆蓁回了一句,“人无完人。”   在桃林中,他既然能调回脚步,同她说一句,“微臣尚未娶亲,也未曾心悦过姑娘。”便也说明,他有那意。   他性子固执,便是说话作数,不会轻易改变之人。   正好是她想要的。   她不求旁的,只求这一世安宁。   她过够了后宫争宠的日子,这辈子她只想找一个人,好好地过日子,哪怕是一辈子相敬如宾,她也觉得挺好。   兄长最终应了她,父皇更不用说,他原本就看好赵坤。   驸马的人选定了下来,然造化弄人,她却在公布人选的前一日,来了洛中。   而兄长口中那位不善解人意的驸马爷,先是拦了她路,送给了她一个妆匣,如今又给她送了一件斗篷。   穆蓁将那信轻轻地折好,放入信封中。   正欲打开包袱去瞧瞧,赵坤那样的刻板之人,会是什么眼光。   门口宁朗突地又推门进来,手里也抱着一个漆木箱,同穆蓁道,“殿下,萧帝让裴大人送过来的。”   箱子里也是衣裳。   是穆蓁喜欢的绫罗绸缎。   前世萧誉在北凉时,穆蓁便同她说过,“南陈盛产绫罗,若是将来我跟着誉哥哥去了南陈,誉哥哥一定要给我南陈最好的绫罗。”   那之后,每年她生辰,萧誉都会让人给她送去一箱子的绫罗绸缎。 第33章 ……   近日来萧誉送了不少东西。   种子, 图纸,棉花......   穆蓁知道他想对自己有所补偿,为了减轻他的愧疚, 让他早日离开,她都欣然的接受, 东西拿来后都给了周智和杨皓。   穆蓁以为又是那些东西,头也没抬地道,“先搁在外面。”   宁朗老老实实地搁下了箱子。   等到秋兰又端了饭菜回来, 便见穆蓁打开了箱子里的包袱,是件梅红色的斗篷, 纯白色的狐狸毛很是好看。   秋兰眼前一亮,高兴地道,“阿锁这双手越来越巧了,这斗篷颜色合适殿下,天气凉了, 殿下正好用上。”   穆蓁没吭声。   适才一耽搁,如今也饿了,见秋兰进来,便丢了手里的东西, 开始用膳。   秋兰给穆蓁盛完汤, 回头去收拾时, 才瞧见箱面上的一封信, 秋兰虽不认字,却认得笔迹, 这笔迹一瞧,便是出自男子之手。   秋兰一愣,片刻后回过头, 瞧了一眼穆蓁的侧脸,笑着道,“殿下,这恐怕不是阿锁缝制的吧。”   京城这时候还能有谁能给殿下送来衣裳?   不就只有赵大人。   穆蓁没应她。   秋兰心照不宣,将箱子里的几件衣裳都收好,又从中挑了一件单薄的出来,待穆蓁用完膳准备出去时,秋兰本想给她披上,便听穆蓁道,“先搁着吧。”   毕竟驸马的宣召还未下来,赵坤是个实在人,没有名分前,她不能去逗人家。   “将周智种的红薯,捎点给赵坤。”   礼尚往来,穆蓁想来想去,也找不出什么东西可以送,如今的洛中也只有红薯。   有总比没有好,尝尝鲜也行。   秋兰得了她的吩咐,立马让人包了一袋红薯,让宁朗帮忙搬到了回京城的马车上,嘱咐了车上的商贩,“送去赵府,路上当心些,可别压坏了。”   那商贩笑着道,“放心,定会完好无损地捎到。”   回来时,宁朗疑惑地问了一句,“姐姐在赵府有亲戚?”   秋兰笑着瞪了他一眼,“什么亲戚,是殿下给赵大人稍的东西。”这段日子宁朗和秋兰混熟了,两人的话也多了起来,“昨日赵大人给殿下送了个漆木箱来,今儿殿下回礼。”   宁朗还是一脸疑惑,“哪个赵大人?”   秋兰没好气地道,“还能有哪个赵大人,大理寺少卿,赵坤。”   两人一走,身后那道圆柱旁,便出来了两道身影。   萧誉和裴风。   裴风立在不敢吭声,知道主子如今的脸色不会好到哪里去。   谁知,刚回去不久,宁朗又将适才裴风送过去的那个漆木箱,抱了回来,“殿下说,侯府的地头有限,这些东西她也用不着,还是还给陛下。”   宁朗说完,便将箱子搁在了屋里,转身离去。   原本那箱子是搁在外头,后来周智和杨皓回来,穆蓁便让两人搬回去,两人刚搬回去不久,又原封不动地送回来了。   周智道,“这是给殿下的。”   秋兰上前揭开了箱盖儿,穆蓁这才瞧了过去,挺眼熟的,一箱子的绫罗绸缎。   秋兰回头道,“殿下,也是些新衣。”   前世穆蓁屋里堆了这样的木箱不下十个,她从未打开过,堆久了反倒挡路碍事,后来便让阿锁拿出去,一并赏给了宫中的嫔妃。   如今又来这么一箱,穆蓁懒得再费事,直接叫来了宁朗,“这东西占地头,还回去吧。”   裴风偷偷地看了一眼萧誉。   萧誉坐在那瞧着书页,头也没抬,似乎并没有什么反应。   然那眸子却是定在书页上好久,都没有转动。   她说她喜欢绫罗绸缎,前世他给了她很多,后来也没见她穿过。   前世他未曾在意。   如今却隐隐知道了是何原因。   如同那笋片一样,并非她喜欢,而是她想跟着他去南陈,找出来的一个借口罢了。   萧誉又想起了穆淮宇同他说的那句,“你从来都不知道她喜欢的是什么。”   那书上的文字,一瞬让人生了烦闷。   萧誉将其合上,站起身,裴风去了门前,正要将那箱子抱起来,便见萧誉一言不发地从他身侧走过,直接去了那月洞门。   穆蓁正好出门,披了件香妃色的斗篷,迎面就撞到了萧誉。   斗篷是在赵坤送衣裳之前,穆淮宇派人送了过来。   今日天凉,穆蓁头一回穿。   萧誉立在她跟前,一双眼睛盯着她身上的那衣裳,半晌没说话。   赵坤的木箱,也是衣裳吧。   穆蓁赶着时辰,要去看杨皓织出来的布,正要从他身侧走过时,萧誉却突地攥住了她的胳膊。   穆蓁回头,萧誉便看着她低哑地道,“褪下来,你想要什么样的衣裳,我为你做。”   穆蓁疑惑地望着他。   萧誉喉咙轻轻一滚,道,“你并非喜欢南陈的樱桃,也并非不喜欢南陈的绫罗,你只是想同我去南陈。”   穆蓁愣了愣,不明他今日又是怎么了。   萧誉的声音放的很轻,几乎是哄人的语气同她道,“穆蓁,我们好好过可以吗。”   穆蓁终于回过了神,慢慢地从他手里挣脱了出来,“我过的很好。”穆蓁见他并没有松手的意思,这才抬起看着他,眸子里的凉意,略显恼怒,“倘若陛下不在的话,我会过的更好。”   无论是神色,还是语气,都带着决绝。   萧誉的手松了松。   穆蓁便从他手里抽出了胳膊,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秋风从那空荡的掌心划过,手里的温存一瞬流失,心头的失落,突地越坠越深。   萧誉下意识地捏紧了拳头。   周智出来去了躺地窖,又拿了一些种子出来,一下台阶便见萧誉立在那,热情地招呼了一声,“听说杨皓用陛下给的棉花,织出来了棉布,在下送完种子打算过去瞧瞧,陛下要不要一起?”   若是往日,萧誉必定会转身走人。   今日却意外地应了一声,“好。”   周智一愣,忙地将种子交给了几位百姓,“你们先拿过去,我随后就来。”   周智带着萧誉去了杨皓的织布房。   四处没有遮挡物,也就头顶上盖了个棚,杨皓让百姓用泥巴和枯草,做了土墙,如今才做了两面,还未完工,挡不住风。   两人走进去,杨皓正拿着一块布,同穆蓁比划,谁知脚底下绊到了一块转头,几个趔趄,跌进了跟前的棉花堆里。   一袋子棉花突地飘散开。   杨皓赶紧起身,手忙脚乱地一阵抢,眼瞧着那棉花飞了起来,杨皓更是着急,直接窜跳了起来。   周智也顾不得身旁的萧誉,忙地跑了过去。   两人一阵好抢,那棉花却是半天不落地,穆蓁看着跟前的二人白了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杨皓回头见她身上也沾了不少,赶紧走过去用手掌护在她的头顶上,“殿下,你还笑,瞧瞧,都沾了一身......”   杨皓的手还未碰到穆蓁,跟前突地多了一道身影。   萧誉解下斗篷,从穆蓁的头顶上罩下,拽住她的胳膊便往外走,沉声道,“不能玩笑,当心进到口鼻,”   穆蓁被他拽出了好几步才反应过来。   不明白他今儿到底是怎么了,他不愿意回南陈,就像往常一样好好地呆在那阁楼里也行,几顿饭的功夫,她只要不去看他,也算是见不着。   今日却频频出现。   穆蓁站稳了,将头上那斗篷一把扯了下来,“不用你管。”   萧誉倒是心平气和,“棉花一旦进入口鼻,便会......”   穆蓁也不知道怎么了,突地来了气,回头便打断他,“会如何,会死吗?”   “不能爬假山,不能戏水,从认识你开始,便是这也不能那也不能,你似乎每样都是在为我好,可最后我不还是死在你怀里了吗?”   穆蓁一口气说完,便仰起头看向他。   白色的棉絮落了几枚在萧誉的头上,比起往日的清高,多了几分狼狈。   那话犹如一把利刃,割开了他心头的那道伤疤,萧誉的黑眸微微一闪,渐渐地生了红,只紧紧地看着穆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疼吗?”半晌,穆蓁突地问他。   萧誉一言未发。   “知道疼,就别再来招惹我。”穆蓁说完便移开了视线,低下头将手里的斗篷给他挂在了臂弯,朝着门口而去。   斗篷下那股熟悉的墨香味,似乎还黏在她身上,久久未散。   穆蓁胸口发闷。   走出屋子后,穆蓁仰起头,深吸了一口凉风,才渐渐地缓了下来。   曾经的她,比他还要疼上百倍。   可又怨得着谁呢。   前世是她自找的,怨不了谁。   他也一样,她并非想要他的补偿,是他自己生了心魔。   他不该醒悟过来,解脱了有何不好。 第34章 ……   裴风赶过去时, 穆蓁已经走了。   萧誉从里头出来,面色如蜡,瞧不出半点颜色。   裴风欲言又止, 到底还是保持了沉默,突然觉得还是以前的陛下好, 至少洒脱。   裴风以为这回他定会考虑回南陈之事。   谁知第二日一起来,萧誉又跟个没事人一样,继续去了隔壁, 同穆蓁坐在了一张桌上。   而穆蓁依旧是一脸漠然。   **   几日后,京城又来了信。   钱老板照着穆蓁的吩咐, 在北部置办了良田,开始播种红薯。   中标得来的利润,穆蓁几乎全部投了进去。   杨皓也终于织出了一块上佳的棉布,穆蓁让人送了几匹给钱老板,钱老板提议, 先作为中标的奖励免费送,入市后再卖。   穆蓁全权交给了钱老板。   临近中秋,天气眼见的凉了起来,侯府的修缮也告了尾, 里里外外重新翻修了一遍, 再也没有了初见侯府时的焦黑。   秋兰正张罗着人, 修剪门前的几株月季。   转头见穆蓁回来了, 忙地上前,好奇地问道, “殿下,听宁朗说京城要来位知府?”   洛中战乱后,往日周侯府的人一个不留, 城中的官员体制断缺,早已无人接替,驻守在此的除了穆蓁,全是守城的武将。   今日京城来信,会调一位官员来任洛中知府,恢复洛中的管制。   穆蓁看了秋兰一眼,笑着道,“你倒是知道得快。”   秋兰的心思也没藏着,紧跟在她身后,“知府一来,殿下就能轻松些。”这两月殿下忙里忙外,大多数的日子都不在府上,秋兰心疼地道,“也不知道是谁,但愿是个干实事的。”   是谁穆蓁也不知道。   京城只来了信,并没说名字。   不过洛中如今的情况摆在这儿,恐怕也没有会自愿前来,也不知道是哪个倒霉蛋被父皇点了将。   穆蓁并没在意。   三年为期,她已经做好了在此呆上三年的准备。   来谁都一样。   **   萧誉一直不归,宴观痕的来信便越来越频繁。   中秋当日,又来了一封。   萧誉拆开,看了半行,便扔到了一旁,视而不见。   裴风问过一回之后,再也没有提过,宴观痕来信问的他烦了,裴风便回复道,陛下何时归,宴大人不如去问问北凉公主。   宴观痕气得跳脚,一封信里将萧誉这辈子的艰辛尽数写了出来,试图换起他的醒悟。   南陈如今正在势头上,他想不明白,陛下为何在这关键时候,脑子犯了糊涂。   难不成他还真想去当北凉的驸马爷不成。   只可惜萧誉只瞧了一眼,压根就没往后看。   早膳一过,萧誉便同裴风吩咐,让他去砍几根青竹回来。   青竹拿回来,萧誉便没歇停,一人坐在了阁楼上忙乎了一日也没出来。   夜色落下,天边一轮圆月升起。   尽管明月下的洛中千疮百孔,那光亮依旧不减,整个侯府都被笼罩在了盈盈月色下。   周智做了几个圆月形的糕点,又备了几样小菜,在后院搭上了桌子。   今日是中秋,穆蓁想让他们尽兴一回,便让秋兰备了酒给二人。   起初桌上还热热闹闹,几杯酒入喉,先是杨皓沉默,后又是周智垂下头,突地抹上了泪。   倒不是难过,而是感动。   感激殿下给了他新生的机会。   若非穆蓁,他又岂能瞧见今日的圆月,又如何能像如今这般,活在了众人期盼之中。   杨皓转头看了他一眼,不屑地骂了一句,“没出息。”   杨皓来北凉后,倒真没有哭过。   有作为皇子的骄傲劲儿,虽被自己的父皇不顾其死活送了北凉,差点被北帝要了性命,杨皓却未曾落过一滴泪。   从小在夹缝中长大的本领,让他学会了能屈能伸。   只是没想到,有朝一日这天底下能容得下他的人,会是北凉的公主。   同周智一样,杨皓也是个被爹嫌弃的逆子。   生母虽在,却也等于没有。   宫女出身的嫔妃,身上永远带着懦弱,就算是被人算计,将她的亲生儿子派来了北凉,她也只是暗里躲在屋里哭,从未想过要去争取。   从小到大,她对杨皓说过最多的一句话便是,“这都是命,要认命。”   杨皓长大后,最不信的便是命。   穆蓁见两人喝的上劲,便离了席位,转身去了侯府的阁楼。   侯府修缮好后,倒是有了昔日的几分奢华,穆蓁依靠在栅栏处,瞧着头顶上的满月。   重活一世,这是她头一回见到圆月。   前世在北凉,她并没去在意月亮是扁还是圆,后来到了南陈,才开始去欣赏这轮明月,冷冷清清的紫萝苑,就她和阿锁两人坐在院子里,盯着月亮等着萧誉。   等到萧誉过来时,她已经歇下了。   萧誉似乎永远都在忙碌。   她也并不介意,心甘情愿地去等。   最后那段日子,她坐在紫萝苑,时常在想,她该感谢虞氏,让她终于解脱了出来。   她不需要再去等谁,也不再去盼着什么。   秋兰见她想在此处赏月亮,便想去楼下取些糕点,刚转身,便见萧誉手里提着一盏灯,从楼道上走了上来。   秋兰愣在那。   萧誉却是脚步沉稳地从她身旁经过,走到了穆蓁身侧。   她喜欢什么萧誉不确定。   但他曾听她说过,“我是个姑娘,姑娘家喜欢的东西,不都是大同小异。”   穆蓁起初以为是秋兰,直到那股熟悉的墨香味传来时,才烦闷地偏过头去。   “给你。”   穆蓁盯着萧誉递过来的花灯,不明白是何意。   “看看上面的图案。”   穆蓁虽不想搭理,眼睛到底还是瞟了过去,是一副山河图。   ——烟雨的江南。   穆蓁心头猛地一缩。   烟雨的江南。   蜀中的峨眉。   南疆的宽阔无边。   萧誉看着她轻声道,“从北凉出发,沿途咱们可以边走边玩,先去江南宿住几日,看一场烟雨;蜀地山峰陡峭,却似蕴藏着无数神秘的力量,再去登一回峨眉;还有南疆......”   这句话是穆蓁当年对萧誉说过的。   如今他一字不漏地重复了出来。   曾经的那些记忆也随之全部都浮现出了脑海,穆蓁心口的疼一点一点地开始蔓延。   萧誉弯下腰,轻轻地拉住了她的手,将那灯罩放入了她手中,“不只是江南的烟雨,你说的那些地方,我都......”   萧誉的话还没说完,楼底下突地传来一阵动静。   宁朗的脚步刚迈上来,便着急地禀报道,“殿下,知府大人到了。”   说完才察觉情况不对,却已经来不及收回。   穆蓁回过神来,手掌蓦地一松,那灯盏又回到了萧誉手里。   “前世之事,陛下还是忘了吧。”   穆蓁从萧誉身旁走过,下了楼阁,身影消失在了后院长廊后,那对面阁楼上却是不断地升起了孔明灯。   不只是江南烟雨。   还有蜀中、南疆......   她想要去的地方,他都画了出来。   萧誉立在那,孔明灯的火光映过来,遮住了他脸上的苍白,却挡不住那眸子里的黯然。   穆蓁跟着宁朗下楼,到了前院。   夜风一吹,心口的那股酸楚,才终于缓和了下来。   快到前院,穆蓁才疑惑地问道,“怎么大半夜到。”   算日子,也该明后日才到。   宁朗答不出来,“属下也不知道。”   今夜是中秋,侯府前后都点了灯,穆蓁一脚跨进前厅,屋里的灯火也是一片通明。   新来的知府,闻见脚步声缓缓地起身。   穆蓁抬起头,一瞬便愣在了那。   对面那人也看着她。   一张刻板的脸,英俊非凡,却透着一股隐隐的固执,半晌,穆蓁才反应过来,轻轻一笑,唤了声,“赵大人。”   穆蓁怎么也没想到,那倒霉蛋竟是赵坤。   “臣参见殿下。” 第35章 穆蓁原本让秋……   穆蓁原本让秋兰去备饭菜, 打算为赵坤洗尘。   赵坤却婉拒,将从京城带来的几个包袱交到了她手上,便起身告辞, “天色晚了,臣不便打扰, 明日臣再过来。”   京城的信一到,穆蓁便让人清理出了知府的住处。   离侯府不远,就两个街口。   穆蓁见他要走, 便让秋兰去备了一个食盒,将周智今夜做好的糕点装了进去, “赵大人车途劳顿,好好歇息,明日倒不急。”   赵坤接过,“多谢殿下。”   穆蓁将赵坤送到了门口,突地问他, “父皇怎么选了你?你可是他的左膀右臂,他舍得放你来这?”   赵坤脚步一顿,回过头,穆蓁脸上还带着好奇的笑容。   赵坤却无半点玩笑, 神色一肃, “殿下是忘了自己, 殿下能来, 臣为何不能来。”   穆蓁被他认真的脸色,弄得一愣。   忙地避开他的目光, 爽快地道,“行吧,往后本宫就仰仗赵大人了。”   赵坤看了她一眼, 没再说话,转身上了马车。   等那马车走了,穆蓁才吐了一口气。   想起父皇说的那句,贪官不可怕,忠臣才最可怕。   **   穆蓁送走赵坤,再回到院子,周智和杨皓都已经醉了。   两人见穆蓁回来了,忙地拉着她的衣袖,兴奋地道,“殿下,刚才可瞧见了?”   穆蓁皱眉,“瞧见什么?”   “孔明灯啊,好多好多。”周智说着,便指向对面那阁楼道,“就,就是从那里放出来的,殿下没见着?”   那阁楼是对面的院子,萧誉住的地方。   穆蓁摇头。   “那真可惜了。”杨皓说完又道,“没关系,下回臣再给殿下做......”   穆蓁看了一眼两人的脸色,对宁朗吩咐道,“喝的差不多了,扶回屋去吧。”   穆蓁也没再赏月,直接回了屋。   秋兰伺候她沐浴更衣。   适才宁朗过来请殿下时,秋兰脚步满,那孔明灯秋兰倒是看到了,这会子也不敢多说。   这段日子,她看的出来,殿下似乎对萧帝,当真已经断了情。   更何况,如今赵大人也来了洛中,这往后,也不知道会如何。   秋兰本以为穆蓁多少会犯愁,谁知穆蓁一躺下,便闭上了眼睛,呼吸均匀地睡了过去。   近日太累,穆蓁几乎都是一沾床就入睡。   **   隔日一早,穆蓁用完早膳,正准备出去看一眼营帐里的情况,赵坤便上门来了。   赵坤没来之前,洛中所有的事情,都是穆蓁在管理。   如今来了知府,穆蓁便要交接。   穆蓁也着急给他那些账本和名册,用完早膳后,便带着赵坤一块儿去了营帐,比起最开始,营帐里的百姓已经好了很多。   如今留下来的,都是些重伤者。   按照当初韩烁的话来说,都是没必要救治的无用之人。   出来是,穆蓁便同赵坤道,“都是人命,但愿赵大人能善待。”   往后赵坤上任,这些都该归他所管。   “粮草的事,大人不用担心,本宫会想办法。”   穆蓁说完走下台阶,却迟迟不见赵坤跟上,回过头,却见赵坤立在那,定定地瞧着她。   穆蓁疑惑了摸了摸脸。   赵坤这才收回目光,跟在了她身后。   走了一段,赵坤突地道,“殿下做的很好。”   穆蓁侧目,还是头一回见赵坤笑。   浅浅地一抹笑容,几乎看不出,然那张脸刻板惯了,就算他只微微扬了唇角,穆蓁也瞧得出。   穆蓁觉得挺稀奇。   赵坤又道,“殿下不愿放弃的东西,臣必不会放弃。”   穆蓁松了一口气,不想他来的第一日,就被挫了锐气,便又带着他去了城外,看周智的良田。   “本宫上回还让人给大人稍了些红薯,如今大人来了洛中,想必也没见到。”穆蓁让宁朗捡了一筐回侯府,“赵大人刚好,想必还未收拾妥当,午膳便留在侯府用罢,刚好可以尝尝。”   赵坤这回倒没拒绝。   下了马车后,直接去了农田视察。   穆蓁坐在马车内候着,等赵坤进来时,穆蓁差点就睡着了。   “大人来了,本宫终于可以偷会儿闲。”穆蓁将帘子放下,这才问起了京城之事,“兄长的身子如何了?”   赵坤眸子几不可察地一闪,答道,“还是老样子。”   “父皇呢。”   “都挺好。”   穆蓁终于放心,便没再问,马车一动,便又同赵坤道,“午后本宫再带大人去看看杨皓的棉布。”   赵坤点头,“好。”   “赵大人还认识钱老板吧,上回我向你讨教如何整治鸣凤楼时,你见过一回。”   赵坤答,“臣记得。”   “本宫让他去外地置办了良田,等季节一道,便开始播种周智给的种子,还有杨皓的棉布,本宫也给了他......”   这些赵坤来之前,都了解过,却也没有去打断她,认真地听着。   穆蓁说了一路,到了侯府,该交代的也交代的差不多了,便道,“赵大人先用膳吧。”   两人一前一后到了前厅,萧誉已经坐在了那。   穆蓁习以为常,并未觉得意外。   赵坤的目光在看到那张脸后,脚步稍顿。   明德上回从京城回来后,便将萧誉在洛中的消息告诉了北帝。   赵坤那日正好在殿前。   一个南陈的皇帝,跑来了北凉便也罢了,还到了条件最恶劣的洛中。   没人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   北帝却难得地沉默了一阵,一个字也没说。   赵坤前来洛中的那日,北帝找了他前去,“萧帝是何原因去了洛中,朕知道,你心里当也清楚,不外乎就是当年的那桩孽缘,朕倒没有想过,他一个皇帝能如此低头,执著到现在,往后如何,朕怕是管不到了,全在穆蓁那丫头的一念之间。”北帝说完,便深深地看着赵坤问,“你当真还要去?”   赵坤回了一句,“臣心系北凉,心系百姓。”   北帝便叹了一声,“若真如此便是好,旁人朕也放心不下,如今太子病重,公主早晚得回来京城,到时的洛中,朕便交给你了。”   赵坤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头,“臣领旨。”   赵坤离开晨曦殿,连夜出发。   坐在马车上,手里紧紧地攥住了一方印章。   当年的事,她忘记了,他不会忘。   父亲因受贿被查,悬梁自尽,北帝念及赵家几代忠良,留给了他们一份体面,并未追究。   可到底是为家族蒙了羞。   自那以后,他便躲在茶楼里不敢见人。   直到那日,他手里那枚父亲的印章滚落至地,被她捡到,她弯下腰将那印章递到了他手上,看着他道,“本宫相信,你以后一定会是位好官。”   他答应过她,这辈子会做一个好官。   为国为民,在所不辞。   旁的,不该他肖想时,他便不会去想。   赵坤对萧誉的印象并不好,也曾公然表示出了自己对他的敌意。   这回倒是心平气和地走过去,对萧誉轻轻点头示意,算是打过了招呼。   屋里的座位有限。   周智也没想到今日赵坤会过来,便临时在萧誉那张桌前,加了一个位置。   穆蓁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两人之间似乎有过过节,正欲再让周智换个位置,却见赵坤已经坐了下来。   对面的萧誉也没什么表情。   穆蓁心头始终悬着一块大石头,生怕两人在那屋里怼上,也没心思用膳,草草吃了几口,便想出去候着赵坤。   赵坤也明了,搁下筷子,正准备起身,对面的萧誉却突地问了他一声,“穆淮宇最多能撑到何时?”   赵坤心头一震,猛地看向他。   萧誉面色如常,“你瞒不了她多久。” 第36章 前世今日……   前世今日, 穆淮宇重病,北帝封锁了消息,暗里将穆淮康调回了京城。   维持了三年, 消息才被爆出来。   那时的穆淮宇已经无法下地走动,每日以血引子吊着, 最终受不了残害无辜,拿剑封喉逼着北帝给他一个痛快。   北帝一夜之间白了头,卧床不起。   之后穆淮康继位。   当穆淮康找上他时, 北凉的城池已经被大魏侵占了一半,“余下的, 陛下想要都拿去。”   穆淮康将北凉的江山拱手往外送,送完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十几年后,倒是给他送来了一人。   穆淮宇。   穆淮康笑着道,“听说陛下在找他, 我便给你送来了。”   穆淮康已是半疯半癫,“父皇说,他比我干净,手上从未沾过鲜血。”说完穆淮康便埋头大笑, “如今他身上流着的全是旁人的血, 不知道父皇还会不会觉得他干净。”   当心头的恨意发泄完了后, 穆淮康却突地失声痛哭, 对他道,“他并不知道他喝的是人血, 我骗他那是我买来的羊血,你若是能救活他,便一直瞒着吧, 他能活到现在,恐怕也是因为他那位妹妹穆蓁,无论我如何说,他一直不相信她已经死了,你亲口告诉他真相。救不了他,给他一个解脱也好。”   穆淮康离开时,眼里的仇恨已经褪尽,“如果他醒了问起我,就说我已经死了。”   那个穆蓁不敢问的前世,萧誉无比的清晰。   此时离穆淮康回京,不足满月。   穆淮宇必然已经出了问题。   赵坤的目光稳稳地落在他身上,就似是要将他破开看个清楚,半晌才说道,“陛下本该回南陈。”   萧誉没答。   赵坤又看了他一眼,才起身走了出去。   到了门外,再见穆蓁,面色已无半点异常,“殿下。”   穆蓁并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见他终于出来了,松了一口气道,“赵大人先回去歇会儿,午后本宫再找你。”   赵坤点头,“好。”   穆蓁的人影消失在了转角处,赵坤才转身离开。   他也不知道能瞒多久。   能多安心一日,便是一日罢。   **   穆蓁有午休的习惯,回屋后在榻上歪了一会。   申时才去找了赵坤。   两人去看完了杨皓的棉花作坊,回来后穆蓁便让宁朗将屋里所有的账本和名册搬到了赵坤知府的住处。   两人坐在屋内一直对着账目。   晚膳时,穆蓁也没回。   繁琐的账本交代起来,穆蓁便忘记了时辰,到了饭点,赵坤便道,“殿下若是不嫌弃,就在臣这里用一顿便饭。”   “成。”   赵坤来时的路上,一人先走在了前头,伙计和物资全都在后面。   此时府上,不过一个随行的侍卫,哪里会做什么饭。   赵坤便搁下了账本,自己去后厨,煮了两碗面。   出来见那桌上堆满了账本,其他地方又没来得及收拾,只好将碗端到了自己的房内,将穆蓁请了进去,“殿下先垫垫肚子。”   两碗油汤面,就穆蓁碗里多了一个煎鸡蛋。   穆蓁一愣。   赵坤便道,“臣刚赶完路,肠胃不适。”   穆蓁便没再问。   洛中百姓,如今连吃上一碗白饭都难,以赵坤的性子,怎会容许自己奢侈。   穆蓁埋头尝了一口,这才反应了过来,“赵大人自己做的?”   赵坤没答,只道,“殿下将就吃些。”   穆蓁笑了笑,“倒没想到赵大人还能下厨。”   就那一张刻板脸,穆蓁不知道被烟火一熏,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赵坤面色不改,催了一声,“赶紧吃,待会儿坨了不好吃。”   一碗面见了底,赵坤开始收拾桌子,穆蓁便起身瞧了瞧他的住所。   什么都没有。   除了之前她让人收拾出来的一张床榻,一张桌子。   穆蓁就只见多了一个包袱。   想起自己屋里那一堆大大小小的箱柜,穆蓁悄悄吐了一口气。   好官都是这般节俭?   穆蓁正瞧着,赵坤便立在门前,唤了一声,“殿下。”   穆蓁忙地收回视线,走了出去。   两人只歇息了片刻,又掌灯开始忙绿,准备将剩下的几处对完,明日穆蓁便也不用再来。   谁知后面的几个账本,牵扯到了洛中守城将士的军饷,死活对不上。   穆蓁是个较劲的人,不弄明白,誓不摆休。   这一番忙乎,便到了半夜。   赵坤出去烧了一壶热茶进来,本想给她提提神,谁知一回来,就见穆蓁扒在了桌上睡了过去。   赵坤担心她这般睡不踏实,轻唤了一声,“殿下......”   穆蓁毫无反应。   赵坤没办法,又折身回去拿了一件大氅,轻轻地搭在她的肩头,之后便坐在那,一人清理起了剩余的账本。   **   秋兰今日没跟着过去。   被穆蓁留在了府上,正好还有些针线活儿没做完,便做起了针线活。   到了傍晚,见穆蓁还未回来,秋兰正想去知府问问,却见萧誉突地走了进来。   秋兰想起那日在长宁殿萧帝的态度,一时瞒了下来。   等到夜色落下,侯府的灯火亮了起来,秋兰还没见萧誉离开,正要编个什么借口,却听萧誉问,“去了知府?”   秋兰这回也不敢撒谎,点了点头。   见萧誉还没有离开的意思,秋兰忙地进去搬了一张椅子出来,“殿下先坐会儿,殿下该回来了。”   然而等到了天色黑透,还是没见到穆蓁的身影。   秋兰又磕磕碰碰地道,“要不陛下明日再来......”   秋兰说完,也没见萧誉动,又才赶紧出去找了周智,周智今日却不在府上,去了小石头家。   杨皓昨儿醉了酒,今日又忙了一日,也是早早回房歇下了。   宁朗跟着穆蓁的。   秋兰只好派了个侍卫去请,那侍卫过去的时候,穆蓁正在同赵坤查账,不耐烦地道,“本宫忙着呢。”   那侍卫哪里还敢问。   回去后,只说,“殿下忙着。”   秋兰也想不出什么办法,硬生生地陪着萧誉,在那屋外等了一宿,天色麻麻亮时,才听到廊下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秋兰猛地睁开眼睛,却见萧誉还坐在那。   秋兰愣了好一阵,才慢慢地找回了片段,这都天亮了,殿下怎么还没回来,萧帝怎,怎么还在这......   秋兰忙地起身,刚抬头便看到了穆蓁。   还是昨夜的那身湖水蓝。   秋兰还未来得及迎上去,便见跟前的萧誉突地站起了身来。   穆蓁昨夜趴在那桌上睡了过来,如今周身都疼。   醒来后,便回了府。   本想回来睡个回笼觉,刚到门前,却看到了萧誉。   见到萧誉的那一瞬,穆蓁面上还有几分错愕,很快便又淡然下来,没想去搭理他,径直往屋里走去。   萧誉一直看着她。   待那身影从他身旁漠然地经过,没有半丝停留时,萧誉才沙哑地问道,“你去哪里了。”   穆蓁的脚步一顿。   并没有回头,正要进屋,胳膊却被萧誉握住。   萧誉又轻声地问了一遍,“我问你,去哪里了。”   虽是质问,那声音却听不出半点质问的语气,反而是带了几丝祈求,侯了一整夜所剩的力气,几乎在握住她手腕的那一瞬,卸了个干净。   穆蓁便也没再进去。   他既然想要一个答案,那她今日便给他。   “我去了哪儿,又同陛下有何关系?”穆蓁回头看着他,“这辈子我总归得嫁人,会有自己的夫君,会有自己的孩子......到那时,陛下还要这般守在我的门前,每日都来问我,去了哪里吗?”   萧誉的眸子带了几条血丝,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萧誉,我和你已经走到头了,我想给自己一个机会。”穆蓁轻声道,“一个去爱别人的机会,就算你这辈子给了我所有的补偿,给了我后顾无忧,我们也不可能再回到从前。”   “毕竟前世的我,死了。”   那是他任何努力,都无法弥补回来的东西。   也是他们无法跨越的坎。   疼痛浸入四肢百骸,萧誉的手蓦然一松。   穆蓁又道,“你将我幽禁在了紫萝苑,并非是为了怕虞氏加害于我,而是你知道了我想放下,不想再陪在你身边,你怕我走,才用了那样的法子,将我囚禁。”   穆蓁冷静地揭开了两人之间的恩怨,没有再去躲避,坦诚地对他说了实话,“其实在前世你就已经知道了,我不可能会原谅你,更何况后来的我,还死了。”   天色才开了一道亮口子,廊下还余了一层朦胧。   穆蓁看着萧誉那张苍白的脸,轻声问他,“你一直在对我弥补愧疚,可那真正应该得到弥补的人,实则早已不在人世,你做的再多,她也看不见了,你又能拿什么去弥补。”   穆蓁轻轻地抽回了自己的手,眼角带了红,仰头看着他道,“萧誉,我不知道我的将来如何,可我唯一知道的,便是这辈子不会再同你过下去,哪怕将来的我同样不会幸福,我也愿意去尝试,去搏一把,至少还有一丝希望。”   廊下一片安静。   锦白色的衣袍,因一夜等候,多了几道皱褶,良久才沙哑地问她,“你喜欢他吗?”   穆蓁知道他问的是谁。   也没再瞒着他,“应招时,我选了他为驸马。”   天色一点点地亮了起来,萧誉眼里的红色血丝,也渐渐地变的明显,那握在身后的手一瞬无力,再也没有力气相握。   穆蓁转过身,在进门的那一瞬,便听到了身后传来一声,“好。”   那声音低沉,又带着几分空寂。   穆蓁心口一抽,却没有回头,伸手扣住门板,闭上了房门。   半晌,那脚步声才缓缓地远去。   裴风昨夜就按萧誉的吩咐,收拾好了东西,同陈大夫在屋内侯了一夜,才见萧誉回来。   裴风轻松了一夜,以为他终于想通了。   谁知一上马车,却听他道,“去北凉皇宫。” 第37章 ……   周智回来的早。   每日习惯了给穆蓁准备早膳, 就算歇在了外面,也记得时辰。   回来时,侯府还是一片安静。   周智轻手轻脚地上了长廊, 刚到转弯处,却看到了赵坤。   周智一愣, 打了声招呼,“赵大人,这么早......”   说完才发现赵坤的脸色不对, 脸上就跟那白面糊过一层,白的没有一点血色。   周智正担忧地想问一声, 却见赵坤将手里的一件大氅交到了他手上,“殿下昨日落在了知府,劳烦周公子转交给她。”   周智接过。   便见赵坤深一脚浅一脚地下了台阶。   周智摸了摸头,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也没心思去想, 赶紧将大氅拿进去交给了秋兰,转身便进了厨房。   赵坤的侍卫在外侯了一阵,才见他出来。   神色同周智瞧见的一样。   那侍卫一愣,忙地上前, “大人这是怎么了......”   “无碍。”   赵坤说完便上了马车。   适才送走穆蓁后, 赵坤回屋, 见她用膳时褪下的大氅还挂在了屋内, 忙地取了下来去追人。   一直追到了侯府,正准备出声相唤, 却见到了萧誉。   他本该走。   可那一瞬不知为何,他又停了下来。   赵坤闭上眼睛,紧紧地抓住了膝上的衣袍。   他从不信鬼神, 可适才两人的谈话,他一字不漏地全听了进去。   这世上当真会有前世吗?   她喜欢了萧誉十几年,为何突然就不喜欢了,所有人都没有想明白,包括北帝和太子,如今却被他无意撞见。   在所有人不知道的那个世界里,他们有个前世。   她死了,他后悔了。   这一世才会有了她突然的醒悟,和萧誉从南陈来了北凉。   他不敢去想,在她口中的前世,她到底遭遇了些什么。   赵坤分不出来自己是什么感受,只觉喉咙如同被什么东西捏住,半天都呼吸不上来。   那样尊贵善良的一个人。   不该如此。   半晌,赵坤突地拂开车帘,同那侍卫道,“去找萧誉。”   那侍卫又调转了头。   等赵坤的马车到了隔壁的院落,赵坤跳下去脚步极快,却还是没赶上。   萧誉已经走了。   **   萧誉来时,悄然无声,走的时候也没半点动静。   谁也没发现异常。   午膳时,周智没见到人过来用膳,便去了隔壁寻,这才发现里头空无一人,早已经人去楼空。   周智赶紧回去禀报给了穆蓁,“殿下,萧帝已经走了。”   穆蓁并没有意外。   周智和杨皓均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只好奇怎么突然说走就走。   可一想起,人家是南陈的皇帝,如今南陈正是得势,他怎可能会一直呆在这里,便没再多想。   唯一知道真相的只有秋兰,却是闭口不敢提。   萧誉走后,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模样,没有丝毫改变。   只是有了赵坤的相助,穆蓁比起之前,要清闲了许多。   偶尔还能偷懒坐在那藤椅上看会儿风景。   **   萧誉走了七日,赵坤再次来了侯府。   隔壁院落里的那颗槐树,树叶落尽,周智拿了把扫帚去清扫了一番。   虽然人已经走了,他脸上的那道疤痕也已经慢慢地消退,可当日那一箭头,救了他一条命,周智忘不了。   回去时,便见到赵坤从廊下穿了过来。   赵坤迎面问周智,“殿下呢?”   周智往后院的方向一仰头,笑着道,“赵大人来的正好,杨皓今儿用棉布给殿下做了身衣裳,殿下正试着呢。”   赵坤点头,“多谢。”   赵坤进去时,穆蓁身旁围了一堆的人。   杨皓说话算话,棉布一织出来,便给穆蓁做了衣裳。   那衣裳艳红如海棠。   棉布虽没有丝织品高贵,却极为舒适。   秋兰瞧了一圈,便笑着道,“好看。”   院子里一阵七嘴八舌,“没成想这棉布当真能做成衣裳。”   “杨公子好本事。”   杨皓被夸上了天,兴致极高地同穆蓁禀报,“殿下这身衣裳,成本要比绫罗低许多,待他日传入京城,必会风靡......”   穆蓁抿着笑听着。   等秋兰无意间看着赵坤时,也不知道赵坤立在那已经侯了多久,“赵大人?”   穆蓁这才望了过去。   自那日两人对完账本后,便再也没有相见,今日过来,想必是有事,穆蓁转头同杨皓道,“先下去等会儿吧。”   众人散去,赵坤才走到穆蓁跟前行礼,“殿下。”   “大人坐。”穆蓁先入座,坐下后先笑着问他,“杨皓那棉花做出来的新衣,好看吗?”   赵坤看着她,唇角再次弯了弯,“殿下穿什么都好看。”   穆蓁一愣,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随口道,“依赵大人的性子,当很少夸人。”   赵坤应了声,“嗯。”   穆蓁倒是不知该说什么了。   两人沉默了一阵,穆蓁正欲问他来为何事,便见赵坤从怀里掏出了一封信,缓缓地递了过去。   “殿下,回去看看太子吧。”   穆蓁抬起头,愣愣地看着他。   以往两人对视时,赵坤皆是一瞥而过,今日他头一回看着那双灵动的眼睛,终是没有再去回避。   那目光深沉,却又带着无尽的暖意。   他知道告诉了她的后果是什么,或许她能在洛中安心地陪他三年,或许他们能结为夫妻。   可三年之后呢。   她迟早都会知道,那时候的痛,谁又能替她承受。   赵坤看着她道,“二殿下已经在回京的路上。”   赵坤看着穆蓁渐渐苍白的脸,哑声道,“臣不该瞒着殿下,殿下如今赶回去还来得及。”   赵坤的话音一落,对面那道人影已经起身离去。   红色的衣袖从他眼前一晃而过。   桌案上的那封信还未展开,便被一道风,吹落在了地上。   赵坤坐在那,听着她颤抖的声音,“备马!”   那日在甬道的雨雾底下,她问他,“赵大人可知,本宫选了谁。”   他没回答。   但他知道她选了他。   他不敢存有非分之想,可他却舍不得她有半分失落。   无论她心里有没有他,只要她想,他便尽他所能,给她安稳。   同样,她不需要时,他也不会成为她的牵绊。   如今的他,是她给的。   他便留在这,替她守住这座城,守住一方百姓。   依旧做个好官。   **   北凉皇宫。   穆淮宇病重的消息虽被北帝暂时瞒了下来,可纸包不住火,几日后还是被王贵妃瞧出了端倪。   “东宫那病秧子,这几日倒没见他出门了。”   高嬷嬷再也不敢随意搭话。   上回她开导王贵妃的那话,最后一场空,王贵妃找不到出气的地方,直接凉了她半月。   本以为洛中战乱一平息,二殿下必定会回来。   谁知竟被穆蓁插了一脚。   王贵妃想了一阵,便吩咐道,“你去打听打听,到底出了何事。”   他那身子虽弱,但这么多年也没出现过问题,王贵妃起初倒没想过他一病不起,而是怕他又在背地里密谋些什么。   等到高嬷嬷回来,发现一点消息都探不出来。   直到东宫的药味儿越来越浓,偶尔路过,还能闻到一阵血腥,王贵妃这才开始怀疑,“莫不是那病秧子,不行了?”   王贵妃心跳加快,“你赶紧让人送信,让康儿立马回宫。”那病秧子一走,这北凉就是他康儿的了。   王贵妃越想越激动。   然王贵妃没等回穆淮康,却先等来了萧誉。   萧誉到达皇宫时,天色已经近黄昏。   裴风递了帖子,又将萧誉写好的一封信给了北帝,这回北帝的动作很快,没让萧誉等,也没让御林军去请,直接放了他进来。 第38章 萧誉离开皇宫……   萧誉离开皇宫不过才一月, 再见北帝时,北帝已苍老了许多。   鬓边的白发增了不少。   见到萧誉,北帝也没有了之前待他的防备和厉色, 只讽刺地笑了一声,道, “当初你来北凉,朕说你是个疯子,如今也一样。”   如今的南陈全都被他攥在了手里, 好好的皇帝不做,赖在他北凉不走。   不就是个疯子。   萧誉一阵沉默, 突地道,“穆淮宇的蛊,得要人血来养。”   北帝的眼皮一阵抽搐,猛地看向他。   太子病重的消息,北帝封锁的死死的, 除了他和太医,无人得知。   可如今萧誉的这句话,却让北帝顾不得问他,他是如何得知太子得了病, 脑子里只有萧誉说的那个“蛊”字。   萧誉抬眸, 目光正视着他, “太子并非天生体弱, 而是幼儿之时中了蛊,陛下骗了阮皇后, 还要继续欺瞒下去吗。”   北帝久久地看着萧誉,从震惊到惊慌。   良久那身子突地一软,靠在了龙椅上, 脸色苍白木讷地问,“你,如何得知.......”   萧誉没答。   北帝却也没再继续去问。   一双眼睛痛苦的闭上,眼角已满满地爬上了褶子。   穆淮宇确实是中了蛊。   穆淮宇三岁那年,西域给北帝进供了一位美人儿,花容月貌,身姿妙曼,一曲艳|舞后,北帝终究是没把持住,将其留在了宫内,共扑了云雨。   几日后,太子中蛊。   那美人明目张胆地向他索取条件,北帝身为皇帝,哪曾受过人威胁。   不仅没有答应,一时气急,竟当场要了那美人的命。   之后他暗里请来了无数医者,但太子的身体还是慢慢的发生了变化。   所有人都以为是太子自身身子骨差。   阮皇后也是如此以为。   暗里偷偷抹了不少泪,见到了北帝,却是满怀愧疚。   北帝面对那样的阮皇后,终究是没说出口,隐瞒了实情。   阮皇后直到死,都不知道她的孩子是中了蛊,而并非是天生就弱,最后一场大病郁郁而终,临死前求着北帝,“无论我儿将来如何,愿陛下能好好相待。”   北帝后悔不已。   将心头对阮皇后的愧疚,全都补偿在了太子和穆蓁身上。   从此北帝的后宫再无皇后,也再未添过嫔妃。   随着穆淮宇渐渐长大,北帝每日都在提心吊胆。   这么多年,见穆淮宇这些年虽身体弱,并无大碍,北帝本以为药物已经控制住那蛊虫,谁知前几日穆淮宇不慎划破了手指,体内的蛊虫突地发作,一屋子的太医竟也是束手无措。   如今知道穆淮宇真正病因的没有几人。   北帝不明白萧誉是如何得知。   可北帝想到当初萧誉来北凉,先后为他送来的那几个消息,不仅救了穆淮康,还收复了洛中,北帝眼睛突地又睁开,紧紧地盯着萧誉,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有办法?”   他能救得了穆淮康,就能救得了穆淮宇。   北帝的眼睛一片血红,“只要你能救他,你要什么朕都会答应。”   北帝知道他最想要的是什么。   当初他能丢弃江山,也要保住穆蓁,不愿逼着她嫁人。   可如今不一样。   那是他最对不起的儿子,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在自己面前。   北帝本以为萧誉会考虑。   他能弃南陈不顾,费尽心思来北凉,又赶去了洛中。   为的是什么,显而易见。   可萧誉却突地搁下了手里的茶杯,神色一冷变了脸,“她的命比不上穆淮宇?”   北帝一愣。   萧誉没再继续谈下去,起身只同北帝道,“不要告诉她。”   北帝呆愣地看着他走了出去,见他快要走出门口了,终是没有忍住,问了一句,“既如此,当初为何又要回南陈。”   萧誉脚步一顿。   并没有回答,半晌才迈步走了出去。   为何要回南陈?   若非有前世和今日,他又如何知道,自己曾经走错过路。   走出了晨曦殿,萧誉便吩咐裴风,“带陈大夫来一趟东宫。”   **   萧誉同陈大夫进去看穆淮宇时,裴风守在了门外。   侯了一阵,突地听到里头的陈大夫悲痛地哀求道,“陛下,您不能让老臣背负这千古罪名啊。”   裴风回头想闯进去。   房门却是从里被拴住,萧誉并没放他进去。   半个时辰后,房门从里打开,却见萧誉面色如常的走了出来。   一连几日,均是如此。   最后一日裴风迟迟不见萧誉出来,破开了门栓进去,便见萧誉坐在穆淮宇的床边,面色比起往日要憔悴了许多。   北帝派了人来问,“如何了?”   陈大夫看了一眼床上依旧未醒的穆淮宇,咬着牙道,“死不了。”   萧誉缓缓地起身。   陈大夫一直看着他,脸上的神色犹如死灰。   深秋之后,天气一日比一日凉,到了门口,一阵凉风灌进来,萧誉紧了紧身上的大氅,那藏在袖筒里的一双手,一瞬便泛了乌青。   刚走出门,右手边的长廊上便是一阵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声,萧誉转过头,便看到了一道艳红的身影。   宫人齐齐对其行礼,“殿下。”   穆蓁身上还是杨皓为她做的那身新衣,从洛中一路赶回来,日夜不停,困了便抱着胳膊席地而眠,饿了便吭干饼,哪里还顾得换衣裳。   快马五日的路程,穆蓁用了三日便到了京城。   每接近一步,穆蓁心头的焦急便会更胜一分。   到了东宫,便是一脸的沧桑和劳累。   只有那双眼睛还炯炯如神。   走到了跟前,穆蓁才看到萧誉。   洛中一别,两人已有小半月未见,穆蓁愣了愣,并不知道萧誉离开洛中后,根本没有回南陈,而是来了北凉京城。   “回来了。”萧誉也没同她攀谈,打了一声招呼,便为她让出了路。   穆蓁回过了神,没功夫去理他,漠然地从他身旁经过,拂帘进了屋。   萧誉脸上并未表情,转身上了长廊。   夜里陈大夫让宫人准备了炭火,搁在了萧誉的床前,裴风疑惑不解,往日陛下就算是到了冬季,也鲜少见他烤过炭火。   陈大夫只道,“天气凉,陛下染了风寒。”   裴风便又出去提了一壶热茶进来,搁下茶壶后,却听萧誉道,“收拾一下,明日回南陈。”   裴风一愣,似是怀疑自己听错了,诧异地看向萧誉,半晌才反应过来,语气轻快的道,“属下这就通知宴大人。”   宴观痕这回终于可以闭嘴了。   裴风刚走出去,迎面便撞上了穆蓁。   裴风愣了愣,自从来了北凉后,倒是鲜少见她会主动来找陛下,可这个时候,裴风并不想她来找陛下,待明日陛下回了南陈,这北凉便同他们再无关系。   然裴风就是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拦着,只生硬地道,“陛下在里面,殿下进去便是。”   穆蓁进去时,萧誉已褪了身上的那件大氅,笔直地坐在那等着她,似是知道她为何而来一般,并没意外。   “坐。”萧誉翻开了对面的一个茶杯,为她倒了一杯茶。   穆蓁坐了下来。   她曾经以为,她这辈子一定不会来求萧誉。   人的生死各有命,该是怎样就是怎样,她不强求,可今日看到床上的兄长时,她终究还是厚着脸来了。   穆蓁没去动跟前的那茶杯,安静的坐了一阵,才轻轻地开口,“有件事我想问问陛下。”   “你问。”   “前世兄长.......”   “朕死的时候,穆淮宇还活着,身体健康且继承了皇位,他不会有事。”没等穆蓁问完,萧誉便给了她答案。   穆蓁诧异地看着他,“可......”   “陈大夫能治好他。”萧誉淡然地道,“如今只缺几味药,明日我回南陈去取。”   穆蓁哑了声,她没发去拒绝他,片刻后便道,“我也一道吧。”   她去替兄长取。   萧誉看着她。   那额前的几缕发丝,被额上的薄汗黏在了一起,往日骄傲漠然的神色,在这一瞬,尽数敛去,面上带了几分不自然。   同前世她初来南陈,立在他跟前时的神色一样。   “我贸然前来,不会给陛下添麻烦吧?”   他道,“既来了,就住下。”   她跟在他身后,一双眼睛小心翼翼地瞅着他周围的人,放下了北凉公主的架子,主动去亲近人。   然并非每个人都想同她亲近。   萧誉的指尖一动,握住了茶杯。   杯里的茶水一凉,身上突地便有了寒意。   沉默了一阵,萧誉终是道,“好。”   或许这是他所存的最后一点私心,他想带她去看看那些江河,去将那些她前世一直想去,却没去成的江河山川走完。   之后,这一世,便也清了。   若是还有来生,他不会让人去打开那扇门。   她该有她崭新的人生。 第39章 第二日早上穆……   第二日早上穆淮宇才醒。   裴风收拾好了包袱, 等着屋里的萧誉出来时,东宫的明德却来了,“太子醒了, 说要见一回陛下。”   萧誉便跟着明德去了一趟东宫。   进屋时,穆蓁也在, 一身劲装坐在了穆淮宇床边上,眼圈泛着红。   穆淮宇的面色还带着苍白,见到萧誉进来, 便回头轻轻握了握穆蓁的手道,“先出去等会儿。”   穆蓁走后, 穆淮宇才让明德将他扶了起来。   穆淮宇半坐在床上,缓缓地转过头,看向萧誉。   比起前世,没了那份暴躁,倒是多了几份淡然。   穆淮宇吩咐明德, “给陛下赐座。”   明德在穆淮宇床边不远处,给萧誉搭了一把椅子,萧誉也没拒绝,从容地坐下下来。   萧誉以为穆淮宇会向他问, 他的病情如何。   可等了许久也没见穆淮宇说完, 刚侧目望过去, 便见穆淮宇的眸子里露出了一道两人都无比熟悉的深沉。   穆淮宇无奈地道, “陛下还是找来了。”   前世萧誉死前,他央求他, 若有下辈子,让他不要再来找穆蓁。   可他并没有听,还是来了北凉。   萧誉目光一诧, 凝视了穆淮宇半晌,便也慢慢地平静了下来。   穆淮宇也回来了。   两人心照不宣,片刻后穆淮宇又盯着他,疑惑地道,“可我没想到,陛下会如此选。”   依照萧誉临死前的疯狂,若是重生归来,见到穆蓁还活在这世上,他怎么可能舍得放手。   前世他弃了穆蓁,得了天下。   之后又为了穆蓁疯了十几年,残暴无道,成了人人惧怕的暴君。   一直在忏悔。   最后也算是得到了报应,英年早逝。   穆淮宇也是最后才知道,他身上的病并非是娘胎里带来的,而是中了蛊。   救下他的代价是什么,穆淮宇也知道。   萧誉没回答他。   良久才道,“好好护着她。”   护着她成亲,生子。   这才是他这辈子应该还的。   还她一份安宁,放她自由。   穆淮宇看着他明显苍白了不少的面色,眸色终是软了下来,轻声说道,“我虽是托了穆蓁的福,但两世的救命之恩,是我欠了陛下,陛下需要我做些什么吗。”   萧誉抬眸,“给我半月的时间。”   半月后他会将她完好无损地还回来。   萧誉说完,便起身走了出去。   穆蓁再进来,穆淮宇便又问了她一回,“穆蓁,你告诉兄长,你心里当真已没了萧誉?”   不是因为恨,不是因为怕。   而是当真不爱他了吗。   穆淮宇问出来,才察觉到了恐慌。   若只是因为前世他对她的辜负,让她死了心,并非是对他断了情,那她今后,便是前世的第二个萧誉。   到那时,又教他该如何。   穆淮宇握住她的手,不觉微微打着颤。   直到听到穆蓁应道,“当真没了。”穆淮宇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之后便也同意了她的请求,“天气凉了,多带些衣裳,路上万事要小心,兄长等着你回来。”   穆蓁点头,“好。”   穆蓁起身,“那我走了。”   “嗯。”   待穆蓁走了几步,穆淮宇突地又唤住了她,“穆蓁。”   穆蓁回过头,穆淮宇便道,“拿到药材后,替我好好感谢萧帝。”穆淮宇想说的却是,好好同他辞别。   穆蓁笑了笑,“知道了。”   穆蓁走后,明德再端着药碗进来,穆淮宇便道,“不用了。”   以后东宫,都不用再熬药。   明德刚出去,宫人便进来禀报道,“二殿下回来了。”   **   巳时,穆蓁便同萧誉一同离开了北凉,去往南陈。   出城的路,穆蓁很熟悉。   前世去南陈时,她快马加鞭一路紧赶,这回虽也着急,但知道到自己如今在求人,也不能一直去催萧誉。   黄昏时,马车在一处客栈歇了脚。   穆蓁原本呆在屋内,并不想出去。   裴风来敲门,说萧誉找她,穆蓁才披了一件大氅下了楼。   客栈很安静,除了他们,并没有住人。   穆蓁走了一圈,才再客栈外的一处凉亭里,找到了萧誉。   起初穆蓁并没有察觉,待坐下之后,抬头一望,看到了跟前那颗满是黄叶的银杏时,目光突地顿住,便也想了起来。   前世,她来过这儿。   就坐在这张桌上,怀着对未来的憧憬,看着天边的云蒸霞蔚,银杏的树叶挡了她大半光线,那时的枝叶还很茂密,并未枯黄。   本也不知道那是颗什么树,是客栈老板告诉她,是一株银杏。   还说她来的不是时候,再过上几月,待叶子黄了,那才好看。   老板说的,当是现下这个季节。   前世她也曾同萧誉进过,说等哪日有空了,她还想来一回这,想看看那珠银杏黄叶后,是不是如老板所说的那样,比杏雨还美。   她不知道萧誉有没有听进去,后来她也忘了。   如今倒是误打误撞地,两人都来了这。   且还正恰赶上了一场黄叶。   此时夕阳的霞光正好穿透满树的黄叶,犹如时光里的一道光晕,让人突地有了恍惚,分不清当下到底是何夕,   确实很好看。   穆蓁坐在那,抬起头安静地看着。   待那霞光渐渐地暗淡,眼前开始模糊不清时,才回头看向萧誉,“陛下,寻我何事?”   萧誉的一双手藏进了袖口,轻声道,“明日去江南。”   穆蓁一愣   萧誉便又道,“去取第一味药。”   穆蓁这才挪回了目光,“好。”   穆蓁起身,正打算往回走,目光无意中瞟见了萧誉的脸色,这才发现比往日似乎白了许多。   脚步从他身旁经过时,到底还是说了一句,“外面风大,陛下早些回屋吧。”   “好。”   萧誉看着她的背影,直到消失了不见,才唤了一声,“裴风。”   “属下在。”   裴风立在他身旁等着他吩咐,萧誉却是伸出了手,轻声道,“扶朕一把。”   裴风一愣,上前托住了他的手肘。   即便是隔了几层布料,裴风都感觉到了一阵凉。   “陛下......”   萧誉打断了他,“进屋。”   裴风不敢问萧誉,夜里等萧誉歇息了后,便去找了陈大夫,“陈大人老实告诉我,陛下当真是染了风寒?”   他从小就跟着陛下,陛下的一身功夫,并不在他之下,连南瑾都曾败在他手里。   区区一场风寒,至于让陛下起不了身?   陈大夫咬着牙不说话。   裴风又道,“陛下若出了事,陈大人当如何向南陈交代......”   “你以为我想?”陈大夫突地痛声道,“当年陛下中了亡魂盅,幸得娘娘及时发现,将毒虫引到自己了身上,一命换了一命,按理说陛下能安然无恙活到现在,体内的毒素定是清光了才对,可那日我替他把脉,却把出了亡魂蛊的毒素出来,而那么巧,穆淮宇身上那母虫,偏偏就只有亡魂蛊能引出来。”   裴风愣了好半晌,才失声地道,“你什么意思?”   “若只是亡魂蛊的残毒,老夫还能将其封在体内,只要不去动它,这辈子便也与旁人无异,活到七老八十不成问题,可陛下坚持要为穆淮宇引虫,如今毒素扩散,以老夫如今的能力,最多只能拖一月,一月以后......”陈大夫转过头,沉痛地道,“还是老夫学识尚浅,无能为力。”   裴风周身一僵。   陈大夫家族几代神医。   他说无能为力,还有谁能救。   裴风紧紧地握住手里的剑柄,脸色如纸。   他早该知道,陛下怎么突然就舍得回南陈。   裴风突地转身,推开门。   陈大夫又道,“别去了,去了也没用。”   若不是他想救穆淮宇,身上怎会有亡魂蛊。   只是陈大夫不明白,他一介神医都不清楚亡魂蛊能引出穆淮宇身上的毒虫,为何陛下会知道。 第40章 翌日清晨,天气……   翌日清晨, 天气很好。   阿锁伺候穆蓁洗漱完,客栈的老板便将早食送了上来,“在下早上刚和的面, 趁热腾,姑娘尝尝。”   穆蓁喜欢面食。   前世去了南陈后, 好一段日子都不习惯,人消瘦了不少,后来紫萝苑新进了一个北方的厨子, 她才慢慢地开始适应。   之后萧誉每回来紫萝苑,几乎都是面食。   萧誉似乎什么也不挑。   不过每回留宿在他正殿时, 萧誉的膳食好像都是南方的米饭。   “殿下?”   阿锁见她失神,唤了一声。   穆蓁这才回过神来,忙地掐断脑子里的那些回忆,恨自个儿怎么又回忆起了那早已过去了的前尘往事。   “多谢。”穆蓁同那老板道完谢,示意阿锁给他点银子。   阿锁从腰间钱袋里取了一锭银子, 递给了那老板,那老板却摇头,并没有收,“姑娘使不得, 这早食的钱, 与姑娘一同来的那位公子早给过了, 且这碗面, 还是那公子告之在下,要先烧油汤再搁面进去煮, 说这样入味,姑娘尝尝吧。”   穆蓁握住竹筷的手一顿。   她吃的第一碗油汤面,是萧誉做的。   那日紫萝苑的厨子煮了那油汤面来, 她还得意地同他炫耀,“瞧吧,除了陛下,旁人也知道这个做法。”   轻轻的关门声传来,那老板的脚步声远去。   穆蓁的筷子才轻轻地动了动。   阿锁进去整理好床铺出来,见穆蓁坐在那正吃着,便随意问了句,“殿下觉得如何?”   穆蓁埋着头,只从喉咙里应了声,“嗯。”   阿锁又道,“奴婢昨夜听那陈大夫说,太子殿下的病已经控制住了,寻的这几味药是要彻底的根除病情,倒也用不着紧赶。”   昨夜阿锁自己去问的陈大夫,陈大夫便是如此说的。   “殿下之前不是一直想去江南吗,这回倒是巧了,咱们好好去瞧场烟雨......”有了陈大夫那话,阿锁轻松了不少,话也多了起来。   穆蓁收拾好下楼,萧誉已立在马车旁候着她。   穆蓁今日身上那艳红的长裙,与萧誉锦白的缎子一比,一艳一素,倒是莫名的相衬。   等穆蓁钻进了马车内,放下了那车帘,萧誉才被裴风托住手肘,缓缓地上了马车。   裴风昨夜已经从陈大夫那里知道了真相,便没办法再装作无事人。   早上起来,那脸色便沉重了不少,对萧誉的一举一动,也格外地小心了起来。   萧誉早看了出来。   等裴风扶他坐好后,萧誉便道,“管住自己的嘴,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当不用朕再告诉你。”   昨夜刚开始知道真相的裴风,是有一股冲动想去找穆蓁。   就算当初在青竹殿,殿下救了陛下一命,可后来陛下也还清了。   从南陈贸然进北凉,陛下替北凉保住了西关口,放弃了大好的机会,救下了二皇子。   洛中叛变,陛下冒险前去,为北凉公主挡了一箭,救了她一命。   裴风以为,欠了人情是该还,这些都不为过。   但为何就非要陛下的命。   他有些不服。   可当裴风立在穆蓁的门前,却又不敢进去,陛下为了她,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   他怎能去毁掉。   裴风最终还是没有进去。   此时听萧誉说完,裴风的情绪已经平静了不少,如同往常一样,道,“是。”   **   一行人五日后才到的江南。   一进江南地界,便比外面冷上几分。   从早上到晚上,几乎都是雾蒙蒙的一片,不见天日。   客栈的老板说,前几日就开始落雨,蒙蒙细雨断断续续的落了四五日了,也没见要歇停的兆头。   安顿好后,穆蓁打开客栈的门窗瞧了一眼湖面上细碎的雨雾。   还真有股冷冷戚戚的惆怅。   一路车途劳顿,穆蓁先进屋歇了一会儿,午膳后不久萧誉便来了。   阿锁进来禀报,“萧帝说,要带殿下去取药。”   穆蓁出去时,萧誉已经坐在船上,身上披了一件厚实的大氅。   此处虽冷,也并非冬季里的寒凉。   前世就算是冬季,也没见过萧誉如此怕冷,穆蓁略微诧异,却并没有心思去想。   坐下后,穆蓁便问他,“陛下要去哪儿取。”   萧誉没回答她,只道,“坐好,雨水潮湿,别沾了衣裳。”   穆蓁也没再问。   不管去哪儿取,取到了便是。   撑船的老爷子是当地的一位居民,见穆蓁上来,便将身旁的蓑衣递了过去,“夫人若是怕沾湿了衣裳,穿上这个吧。”   穆蓁眉头轻拧,没去接。   萧誉看了她一眼,侧过身替穆蓁接了过来,纠正道,“她尚未嫁人,并非在下的夫人。”   那老爷子一愣,忙地致歉,“是老夫眼拙,还望姑娘见谅。”   穆蓁没应。   半晌后才轻轻抬眸,却是瞟了一眼萧誉。   萧誉坐在那,视线落在了跟前的湖面上。   脸色平淡,却依旧有些苍白。   穆蓁撇过眼,回头也盯着湖面。   细雨如线落进湖水中,湖面上腾起了一层白雾,朦朦胧胧,瞧不清远处的景象。   两人谁也没再说话。   四处一片安静,那沙沙的雨声渐渐地清晰了起来。   穆蓁之前也是看风月本子,才知道的这烟雨江南。   那时父皇和哥哥不让她买外头那些没用的小书,她便偷偷地带进了萧誉的青竹殿,同萧誉一道坐在石桌前,捧着书往往一看就是一个下午。   有一回她看着看着突地哭了起来,萧誉坐在对面愕然地抬头,“怎么了?”   她抽搭地道,“这也太感人了。”   萧誉不明所以,“不过是些虚假的东西,有何可值得落泪。”   她不服气,非得拿着萧誉看。   萧誉被逼得烦了,便道,“这种书瞧了不过是在浪费时间,朕不会去看。”   最终还是她妥协了。   从那之后,萧誉对她的时而笑,时而哭,已经见怪不怪。   她仍不死心,看完了后,便同他道,“等我学会儿这书上的本事,以后就用在誉哥哥身上。”   萧誉依旧没搭理她,从她手里抽走了本子,清冷地道,“吃饭。”   她托住他的衣袖,跟着他进屋,“誉哥哥,咱们什么时候去江南?”   “为何要去江南?”   “玩啊。”   “你带我划船。”   “然后我不小心落水,你再救我......”   “最后我就以身相许了。”   “无聊。”萧誉将碗塞到她手上,“以后不许再看这种东西。”   “为什么啊。”穆蓁愕然。   萧誉夹了一块鱼送进她碗里,“因为你父皇和兄长不许你看。”   “你怎么知道......”   “吃饭。”   “誉哥哥你又欺负我......”   回忆的片刻一点一旦地浮现出来,湖面上的那雾气似乎也跟着进了眼睛,穆蓁轻轻地一咽喉,才觉痛的厉害,不动声色地背过身。   良久,萧誉才侧过了头来,看着她的转过去的背影,微红的眸子里满是疼惜。   小半个时辰,船才靠岸。   萧誉先起身,上了岸边,转过头候着她。   穆蓁今日没披大氅,脚步轻巧地从船头跨了过来,然岸边的那石阶,日日被雨水冲刷格外的湿滑,萧誉一声“小心些。”还未说出口,穆蓁脚底便打了滑。   萧誉神色一紧,下意识地伸出了胳膊。   却在要碰到她手腕的那一瞬,生生地撤了回去。   那双手比湖水凉上百倍,早已经寒凉如冰。   萧誉只能看着她跌进了水潭。   那心口骤然一缩,五指蜷缩成了一团,沙哑地道,“先回去换衣。”   穆蓁从水里爬了起来,一身的狼狈,那一刻也不知道为何,再也没有控制住,哽塞地冲他吼了一声,“不用!”   在萧誉的胳膊递过来的那瞬,她有伸手去抓。   穆蓁起身从萧誉身旁决然地走过。   萧誉的胳膊被她轻轻一撞,心口的疼痛一瞬蔓延,密密麻麻地浸入四肢百骸。 第41章 萧誉脸上的血……   萧誉脸上的血色一瞬褪尽, 手掌握拳轻轻地抵在了身后的石墙上,喘息了片刻,才跟上了她的脚步, 再一次劝说道,“先回去换衣, 药我等会儿给你送去。”   穆蓁一身湿透,脚步终是慢了下来。   “你此时就算去了,也无法见客。”萧誉看着她, 声音柔和了下来,“听话。”   萧誉刚说完, 穆蓁便转过身,一言不发地上了客船。   **   回去后,阿锁便替穆蓁换了干爽的衣裳,又弄了一盆碳火给她烤着。   然到了夜里,穆蓁还是发了热。   阿锁赶紧去找陈大夫。   陈大夫号完脉, 便开了一副药交给了阿锁,阿锁拿去厨房煎了出来,刚到门前,便看到了萧誉。   “给我吧。”萧誉伸手接过碗, 缓缓地走了进去。   穆蓁躺在床上, 并没有多大的感觉。   只是身子比之前无力了些, 头有些沉。   听到脚步声, 穆蓁以为是阿锁,那药味传来, 穆蓁下意识地扭过头,道,“先搁那吧。”   等了半晌, 没见动静。   穆蓁才又回过头来。   萧誉看着她,也没说话,沉默了片刻,轻轻地坐在了她床前的椅子上。   手里那碗药一直端着,也没搁。   浓烈的气味弥漫在屋子里,两人都带着前世的记忆,都记得那避子汤。   穆蓁的神色渐渐地又露出了不耐烦。   正要赶人时,便听萧誉轻声道,“没毒。”   穆蓁侧目。   萧誉看了她一眼,便将手里的药碗端了起来,放在唇边,饮了一口,再抬头道,“也不苦。”   穆蓁久久地盯着他。   萧誉这才起身,将碗给她搁在了床边的小几上,“江南天气潮湿,染了风寒若不及时医治,会成久疾,江南的药我已给了陈大夫,明日还得赶路,去蜀中取药。”   萧誉说完,便走了出去。   穆蓁一时没反应过来。   等阿锁进来了,穆蓁才回过神,目光静静地看着那药碗。   阿锁赶紧捧了起来,将那药送到了穆蓁跟前,“殿下赶紧喝了吧,听裴将军说,明儿咱们就得启程去蜀中......”   穆蓁脑子一阵浑浑噩噩。   阿锁轻轻地将碗口送到她唇边上。   半晌,穆蓁眼睛一闭,终是张了嘴。   **   从江南出来,马车直接赶往蜀中。   穆蓁的风寒,在喝完陈大夫的一帖药后,已经痊愈,倒是萧誉身上的寒凉愈发明显。   陈大夫每次同他号完脉都是一脸铁青,“分明怕冷,偏偏哪里冷往哪里钻,陛下还是早些回南陈吧。”   总得留点时间,让自己有个交代。   萧誉回回都是沉默。   马车第五日早上到的蜀中,进城前,山顶上已经有了白雪。   萧誉选了个半山的客栈。   屋里的火盆搁了四五个,满盆炭火,围在萧誉的跟前烧。   正午天气暖和了,萧誉才从屋里出来,叫上了穆蓁,“去取药。”   山路蜿蜒,蜀中的地势陡峭。   半个时辰后,脚下已经有了白雪的痕迹,再往前走,便见漫天雪花飞舞。   穆蓁的一双鞋袜渐渐地浸入了雪水。   萧誉便让裴风找了附近的一处山洞,“雪太大了,先歇会儿。”   蜀中的溶洞颇多。   穆蓁却是头一回见到。   当初也是从那风月本子上看来的。   什么藏宝图。   什么武功秘籍。   穆蓁从小就怀着好奇。   进去后便四处打量。   裴风不知从哪里捡了一堆的枯木枝回来,点了火,穆蓁这才坐在下来,安静地烤着鞋袜。   洞口很宽,抬头便能瞧见林子里的雪景。   穆蓁曾问萧誉,“誉哥哥,你说要是有一日我们被困在雪山里了,该怎么办。”   “不会。”   “我就问你怎么办嘛。”   “我们不会去雪山,何来困在里头。”   “......我是说万一,万一呢?”   “没有万一。”   “哎呀,你一点都不好玩。”   “你踩到我脚了。”   “我就踩了,踩了怎么了。”   “别闹。”   穆蓁见他一直瞧着那书页,实在是无聊透顶,脑子一抽,突地扑了过去,唇瓣亲上了他的侧脸。   萧誉手里的书,“啪嗒”一声落地。   穆蓁满意地看着他回头。   亲眼瞧见他的耳尖慢慢地变红。   穆蓁心虚地退了回去,“谁让你不理我。”   萧誉沉默了片刻,才弯腰捡起了书,起身后进了屋,再出来时便将之前没收她的那些小书,一并扔到了她面前,“你还是接着看吧。”   穆蓁见他脸色不好,小心翼翼地问,“你生气了?”   “没有。”   穆蓁赶紧捡起了那些小书,转身时,又才偷偷地瞅了他一眼,轻声地嘀咕道,“那就是害羞了。”   萧誉的脸色一瞬黑的难看。   穆蓁怂了,立马走人,“我,我明日再来找你哈。”   水堆里的干木枝,烧出了来一道“噼啪”声,穆蓁眸子一动,洞外一阵风声呜咽而过。   穆蓁摸了摸已经半干的筒靴,耐着性子等。   阿锁身子底没穆蓁好,进来后便扶着石壁好一阵喘,平息下来后想起水壶里的水所剩无几,转身就去身后的溶洞里找水。   洞里还真有一个水潭。   阿锁弯腰去打水,突地见到清亮的水底下,有一颗晶莹剔透的东西。   阿锁一愣,当下捞了起来,拿着就往外走。   火堆旁的宁静被一道匆匆的脚步声打断。   阿锁高兴地将那东西拿给了穆蓁,“殿下,你瞧瞧,这是不是宝石?”   穆蓁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阿锁便兴奋地道,“奴婢适才打水,在那水潭子里捡来的。”   穆蓁就算是两世为人,也逃不出小时候看过那神仙本子的影响,抬头看了一眼萧誉,见他正闭着眼睛在歇息,便起身跟着阿锁走了进去。   两人一走,裴风便转头看向萧誉。   萧誉这才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往那火堆前凑近了些。   裴风深吸了一口气。   当日回去,陈大夫看着咳嗽不断的萧誉,急得挠心挠肺,“为了个女人,赔了命不说,还用尽了心思和手段。”   他去过无数个溶洞,怎么就没那么好的运气,捡到过奇珍异宝。   穆蓁回来后兴致倒是很高。   在溶洞,她跟着阿锁,在那水底下忙乎了半天,越掏越有劲。   出来时,裴风便将一株药材交到了她手上,“属下已经拿到了,殿下回吧。”   一到客栈,穆蓁就将那些宝石从荷包里掏了出来,一颗颗的数。   阿锁激动的很,似乎还未尽兴,“要不是怕耽搁了时辰,咱们再挖下去,指不定还有呢。”   穆蓁笑着不答。   “要不咱再去一回?”   穆蓁“噗嗤”一声笑开,“你个小财迷,都让你给挖干净了,旁人还有没有盼头?”   阿锁看着她的笑容,突地出了神。   自从殿下从洛中回来,阿锁还没看她如此开怀地笑过。   “行,奴婢听殿下的,殿下早些歇息,明日可又在马车上,等到了南疆,殿下定要好好骑回马......”   阿锁说完,穆蓁才察觉出了有些不对,“南疆。”   “对,裴将军说,下一味药在南疆。”   穆蓁眉头轻轻拧了拧。   这么巧?   先是江南,再是蜀中,又是南疆......   “裴将军说去完南疆,再跟着他们到一趟南陈,几味药便也凑齐了,到时殿下将药拿回北凉,照着陈大夫所说的方子,煎药给太子殿下喝下,太子的病便能根除。”   穆蓁心中的顾虑,这才慢慢地消退。   萧誉当不会骗人。   且,也没有必要去骗她,若是医不好兄长的病,从一开始,他直接回答她便是。   阿锁将那宝石装进了钱袋,又催了一声,“殿下早些歇息吧。”   夜里的灯火,星星点点,随着夜色的安静,一盏一盏的熄灭,被黑夜吞噬的天色,又渐渐地亮开。 第42章 ……   从蜀地出来, 一路往南,天气缓和了不少。   到南疆的那日,穆蓁身上的衣裳已经换成了秋季的长裙。   然下了马车, 见萧誉身上还是披着厚实的大氅,穆蓁不由愣了愣, 回头问阿锁,“冷吗?”   阿锁摇头,“不冷啊。”说完又道, “奴婢听人说,南疆四季如春, 到了冬季,不过就是凉了些,不会冷。”   穆蓁疑惑地看了一阵萧誉,裴风便走了过来,“殿下先四处走走, 属下先搭营帐。”   此处已是南陈的地界。   几人落脚处虽是一个村庄,却没有房屋,遍地都是营帐。   树上枯黄的枝叶,熙熙攘攘的分布在辽阔的草原上, 穆蓁坐了几日的马车, 此时一眼望去, 顿觉轻松了不少。   “劳烦裴将军。”   穆蓁也没走多远, 立在那丘壑之上,看着眼前宽阔的山河, 不觉忘了时辰,等回去时,营帐已经搭好, 里面传来了一阵香味。   萧誉坐在那,见她回来了,抬头说了声,“吃饭。”   许是刚看过辽阔的江河,心头的那些恩恩怨怨,瞬间成了芝麻大的小事,穆蓁坐下后,倒是正眼去看了一回萧誉。   跟前的火炉子上煮着一锅牛肉,穆蓁被烤的脸色通红,而萧誉身上还是披着那件大氅。   且脸色似乎比之前更加的白了。   穆蓁终是问了一声,“陛下怕冷?”   萧誉的神色并没有变化,回道,“前几日染了风寒,未好。”   “那真可惜了,陛下骑不了马。”穆蓁随口说完,便拿了筷子平静地用起了膳。   穆蓁曾在很久之前问过他,“誉哥哥最想去哪儿?”   “南疆吧。”   “为何?”   “骑一回马,吹一回风,看看山河到底有多宽阔。”   那时他被父皇关在青竹殿,别说是去南疆,连宫门都出不去。   她知道他是想要自由。   穆蓁也分不清是同情还是心疼,暗里决定,一定要陪他来一回南疆。   可日子一久,或许连他自己都忘了这话。   后来回南陈坐上了皇位,南疆成了他的领土,也没见他来过南疆。   这回来,倒又不赶巧了。   一路过来均是匆匆果腹,这会穆蓁真饿了,也没再同萧誉说话,认认真真地开始用膳。   萧誉坐在那,没怎么动筷子,安静地看向她吃。   穆蓁的那些记忆,他都记得。   在前世穆蓁死后的十几年了,他一人将他们所有的过往,反复的回忆。   早已深深刻在了脑子里。   比起前世,今世他已经算得上善终。   萧誉安静地看着穆蓁,眼下这等临死前的安稳,突地让他生了几分贪念,然那分贪念不过才刚浮出脑海,便又彻底地沉了下去。   穆蓁,都忘了吧。   如你所说的那般,放下前世,放下过往,好好地为自己活一回。   这辈子他唯一能做对的一件事,便是为她留住穆淮宇。   他时日已不多。   适才她立在丘壑上的那阵,他已经在鬼门关上走过一回。   陈大人告诉了他,最多还有十日。   正好,还有最后一个康城。   够了。   **   第二日一早,裴风便牵来了一匹马交给了穆蓁,“殿下别走太远,早些回来。”   穆蓁望了一眼身后的营帐,萧誉正立在那看着她。   穆蓁微微皱了眉。   风寒还没好?   来都来了,当真不骑一回马?穆蓁虽疑惑,却没去管他,转过身上了马背。   萧誉立在那,看着那道身影毫无拘束地奔跑在草原上,心头也彻底地放松了下来。   这才是北凉公主该有的模样。   而并非是前世那般,被他困在后宫,渐渐地成为一个双眼无神的深宫妇人。   她本不该遇上他。   裴风回来便禀报,“陛下,宴大人......”   “多呆一日,明日再走。”   夜里,穆蓁去了萧誉的营帐,裴风没让她进,只将那味药交到了她手里,“殿下说好,到了康城,陛下会交给殿下最后一味药。”   穆蓁道了声,“多谢。”转身便走了回去。   **   南疆本就是南陈的领土,离康城并不远。   只花了两日便到了康城城外。   阿锁掀开车帘,仰目望了一眼南陈的城门,回头便同穆蓁兴奋地道,“殿下,南陈到了。”   穆蓁没什么兴趣。   前世她在此呆了三年,熟悉的很。   倒是初来那日,同阿锁的反应一样,激动、兴奋、还有期待。   三年之后,她却又恨不得越走越远,永远不再踏进这片城土。   如今为了兄长再来,哪里还有什么兴致。   药拿到,她便走。   马车一路驶向了皇宫。   宴观痕早就候在了城门外,几人在前面说些什么,穆蓁听不到,也不感兴趣。   直到下了马车,看到了前世那熟悉的宫殿,和熟悉的人,穆蓁才突地恍惚了一阵。   “殿下?”   阿锁拉住她的衣袖,唤了一声,穆蓁才回过神来,抬起头便见萧誉正立在前方候着她。   穆蓁跟上了脚步,走到萧誉身旁时,直接道,“明日我便走。”   “好。”萧誉转头吩咐宴观痕,“带殿下去竹苑歇息。”   前世穆蓁倒没听说过什么竹苑。   穆蓁跟在宴观痕的身后,见他走的并非是后宫的方向,莫名地松了一口气。   虽然她知道萧誉不会将她安置到后宫。   可前世的惧怕,已刻进了骨子里。   通往后宫的那条路,也成了她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   宴观痕将人领至殿前,心头一高兴,便瓢了嘴,“殿下就当是自个儿的家,好生安置,若是有什么需要,直接吩咐宫人便可。”   宴观痕这几月盼星星盼月亮,终于将萧誉盼了回来,心口的石头落地,便很好奇,陛下是用了什么手段,将他那心尖尖给诓了回来。   北帝那老狐狸,也舍得?   宴观痕见穆蓁走了进去,又对门前的姑姑千丁玲万嘱咐,“这可是个金贵的主子,其金贵程度,远在本官之上,你们可要打起精神,给本官伺候好了。”   “奴婢明白。”   安置好了穆蓁,宴观痕才迫不及待地去见萧誉。   适才下马车时,宴观痕就看出了萧誉的异常。   裴风解释道,“陛下染了风寒。”   宴观痕便没多问,想着一场风寒而已,不过三两日的功夫便能好。   宴观痕没放在心上,他有太多的事情要禀报,南陈的朝纲,如何用人,如何用将,等等......   如今才是个开始,往后还有一堆的事情,要慢慢处理。   这回萧誉倒没拒绝,主动将他请进了御书房,“有何事,都问完。”   宴观痕愣了愣,露出了欣慰之色,“陛下总算是想起这江山了。”   宴观痕一振奋,便没完没了。   时辰不知不觉的过去,萧誉轻咳了几回,宴观痕也没当回事。   裴风进来送茶,就差拿那茶壶冲着他脑袋砸过去。   就没见过这么拼命的人。   天色开始暗沉,宴观痕才稍微地喘了一口气,“陛下回来了就好,往后臣定会助陛下守住这江山。”   萧誉半晌没说话。   宴观痕终于意识到自己着急了,识趣地闭上了嘴,正打算收拾东西走人,萧誉却突地道,“去找穆淮宇吧。”   宴观痕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抬头看着萧誉,“陛下说什么?”   “穆淮宇需要你。”   宴观痕嘴角一抽,明显感觉心跳乱了,“你什么意思?”   萧誉看着他,没说话。   “我背叛你了?”宴观痕心头突地窜出了一把火,将这十几年的委屈全部都道了出来,“你当年去了北凉为质,我宴家一门只剩了我一个,即便如此,我也在暗中替你谋划,一直在南陈等着你归来,为了你回来,我搭上了自己这条命为你去奔波,除了我骂过你昏庸,弃南陈于不顾,贸然跑去了北凉之外,我哪里做的不多,还是说陛下认为,我同那穆淮宇有什么对不起你之处?”   宴观痕情绪激动,双眼发红,说到最后,声音都在发抖。   萧誉却没去看他,轻轻地将案上的玉玺往他跟前一推,“拿上这个,去找他,他会帮你实现你的愿望。”   萧誉说完才看向他,“你不是一直都想,中原能统一吗。”   宴观痕这回连话都说不出话了,直接哑了声。   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我就没见过你这样的疯子,为了个女人......”   “我已时日无多。”萧誉平静地打断了他。   宴观痕突地安静了下来。   过了好一阵,宴观痕才抬头,艰难地开口,“臣没听明白。”   萧誉没再瞒着,“朕中了亡魂盅,活不过七日。”   宴观痕傻傻地愣在那,这才细细地去打量萧誉。   还未到严冬,屋内便搁了火盆。   一身大氅裹得就跟个粽子似的,脸上哪里还有半点血色,宴观痕的心瞬间下沉,喃喃地问道,“不是说只是普通风寒吗?”   萧誉没答。   半晌,宴观痕便“噗通”一声跪下,脸色如蜡地道,“怎么可能,不可能啊,陛下身体里的毒虫,娘娘早就引了出来,陛下这么多年都相安无事,怎么可能还有毒素......”   宴观痕不相信,抬起头看了一眼萧誉后,突地闯出了门外,“陈大人,你们去将陈大人给我找来。”   他要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大人早就知道有这一日。   知道萧誉时日无多,宴观痕问什么便答什么。   问到最后,便绝望地看着陈大人道,“那你说,陛下身上的亡魂蛊又是哪里来的?”   陈大人答不出来,他也很想知道。   陈大人看了一眼坐在那一言不发的萧誉,脖子一梗道,“臣不知,宴大人还是问陛下吧。”   宴观痕看向萧誉。   萧誉端了茶杯抿了一口茶,才淡淡地开口道,“朕误食了。”   宴观痕紧紧地盯着他,一双眼睛成了血红,哑着喉咙问他,“臣问你,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亡魂蛊能救穆淮宇?”   萧誉不答。   宴观痕突地吼了出来,“你要是误食,那裴风头一个就该砍了脑袋!你是自己吞的!”宴观痕呜咽地道,“就为了那么个女人,你将江山送出去也就罢了,如今连命都不想要了......”   “陛下是忘了自己的命是从哪里来的了,当年你答应过娘娘,会替她夺回南陈,坐上皇位,统一中原,让天下百姓能回到自己的故土,能有一个完整的家。”   周皇后用自己的命救了他。   如今他却自己吞了毒,只为了给一个人治病。   宴观痕跌坐在榻前,满脸绝望。   萧誉见他平静了下来,才道,“没有朕,你也一样会做的很好。”   宴观痕不再说话。   “穆淮宇此人心思缜密,行事稳沉,比起朕,更适合统领江山,朕已同他交代好了,朕走后,你带着裴风去北凉将玉玺交到他手上,自此南陈和北凉便是一家,你尽心辅佐他,日后他必不会亏待与你。”   宴观痕依旧不出声。   半晌后,萧誉突地唤了他一声,“宴兄,多谢!”   前世成为暴君后,也只有宴观痕敢站出来,指着他的鼻子骂。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世,宴观痕对他绝对忠心。   他该同他道声感谢。   宴观痕终是没有绷住,沙哑地问道,“为何?”   为什么连命都不要。   萧誉拢了拢身上的大氅,望着跟前那红彤彤的炭火,良久才道,“我和她有一个前世,前世,我欠她一条命,当还。”   宴观痕抬头惊愕地看着他。   那话惊世核俗,完全不可取信。   然而宴观痕望过去时,却从萧誉的那双黑眸中,瞧出了真切。   宴观痕愣了愣。   他倒是想问问,前世他对不起那北凉公主。   那自己是不是欠了他什么,哪里对不起他,才会让他遭到这样的报应。   宴观痕突地想到了什么,问了一句,“那在你所谓的前世,她是怎么死的。”   “亡魂蛊。” 第43章 宴观痕一愣。……   宴观痕一愣。   一命偿一命, 倒是真还了。   若真如他所说,他经历了一个前世,清楚发生过的一切, 或许还预知了未来,他依旧选择了这条路, 宴观痕便无话可说。   屋内一阵安静。   陈大夫人早懵了。   什么前世,他压根就没在意。   他在意的是,为何萧誉一个外行, 知道亡魂蛊能解了穆淮宇身上的蛊。   既然陛下说有前世,那他便想问问, “陛下是听谁说过,亡魂蛊能解毒?”   他一生都在钻研蛊虫,见到穆淮宇时,他也想过以毒克毒的法子,可唯一没想到去用亡魂蛊。   只因亡魂蛊奇毒无比, 一旦浸入心肺,只有死。   萧誉没答。   坐的太久,一双脚又冻的挪不开。   “都出去吧,叫裴风进来。”   “陛下......”陈大人还想追问, 便被萧誉伸手止住, “朕乏了。”   陈大人就算再好奇, 也只能暂时将话吞进肚子里。   宴观痕起身, 犹如行尸走肉。   到了门前陈大人还在纠结那问题,便一把拉过了宴观痕问悄声问, “你当真相信陛下那前世的说法?”   宴观痕缓缓地扭过头,盯着他,“有没有前世, 本官不知,本官只知道,这天下所有养虫子的人,劳资一个都不会留。”   宴观痕说完,眼里便是一道愤然的厉光。   他们宴氏一族,努力了几十年,为站这个队,族人灭的只剩他一个。   如今终于熬出了头,却又告诉他,那个让他晏氏一族甘愿赔上性命,也要捧上去的主子,要死了。   不就是同他在开玩笑吗。   就如同你好不容易登上了九霄殿,以为终于可以当个快活的神仙,可以一展雄风了,突然那九霄殿塌了。   宴观痕如今什么也不想。   只想将天底下养虫子的人,赶尽杀绝,一个不留。   陈大人忙地追上阻止,“冲动!”   “我冲动怎么了?不该冲动?”   陈大人一跺脚,“你要是将那养虫子的人都杀了,老夫还上哪去找解药......”   宴观痕的脚步猛地顿住,死死地盯着他,“你有办法你不早说?!”   “我哪有什么办法,不就是想找到最初那养亡魂蛊的人,让他告之解毒的法子。”陈大人双手拢在袖子里,一摇头道,“就看陛下运气如何,能不能等到那时候。”   宴观痕看着陈大人的那张脸,差点就一拳挥过去。   当年周皇后中毒时,他也是这么说的。   这都多少年了?   宴观痕鄙视地撂下了一句,“庸医!”后,转身就走。   陈大人立在那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他,他骂我什么?”陈大人一时接受不了,咬着牙好一阵才爆发了出来,“老夫是庸医?!老夫一族世代为医,不说起死回生,神医的名号早就响遍了大江南北,什么病治不好,不就是......不就是。”陈大人突地闭上眼睛,恨声道,“是他自己要找死,关老夫什么事!”   陈大人刚准备回屋,裴风便疾步走了出来。   萧誉已是第二次出现昏睡。   陈大人赶紧进屋,忙乎了大半夜,才见萧誉睁开了眼睛。   陈大人一身精疲力尽,收起银针便道,“老夫也就这点本事,等到下回,老夫怕是无能为力了。”   萧誉的神色倒是很平静,唤了裴风过来,问道,“竹苑那边可好?”   裴风点头,“殿下已经歇下了。”   她能有什么不好。   健健康康,没病没痛。   不好的是陛下自己,可也没见那位关心一二。   半刻后,萧誉才道,“熄灯,歇吧。”   裴风熄了灯,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萧誉却并没有入睡。   在想最后几日,他能做的还有什么......   前世他虽多活了十几年,却无一日轻松,日日备受着煎熬,她的死便成了他最大的悲痛。   重活一世,他最初想将她绑在自己身边,慰藉那十几年的孤寂和思念。   他以为只有那样了,他这一世才不算白活,才会安稳。   他跟在她身后,不断地示好,想要她原谅自己,对自己回心转意。   可记结果并没有如想象中那般,得来半点慰藉和安稳。   反而是如今。   他放下了之后,看着她健康的活在这个世上,知道她会永远幸福下去,那浮躁不安了十几年的心,突地就沉淀了下来。   也终于安稳了。   陈大夫问他为何知道亡魂蛊能救穆淮宇。   皆因前世,他用了母后一样的办法。   他尝试着去引出穆蓁身上的亡魂蛊,但结果并不如意,不仅没有让穆蓁活过来,他的体内也残留了毒素。   前世便是陈大人用毒针将他的毒素封住,直到遇见穆淮宇。   他无意中给他喝了一碗自己的血才知,穆淮宇中的是蛊,且那蛊虫只对他身上的亡魂蛊有反应。   他本也没想多活。   也不想再继续备受着煎熬,最终他将自己的命给了穆淮宇。   被他从大魏手里夺回的北凉,乃至整个中原的天下,他都给了穆淮宇。   他的死,也算是为世人做了最后一件好事。   如今的选择和前世一样。   只不过一个多活了十几年,一个早死十几年。   但她活着,他的家人也活着,她会幸福美满。   比起前世,这才是他最终想要的结局。   **   穆蓁进宫后一直呆在竹苑,哪里也没去。   生怕一走出去,又看到了哪位熟人,或是哪位昔日有过纠纷的嫔妃,又让她回忆起曾经那段争宠的日子。   宫人们伺候的很仔细,比起前世,要上心许多,“奴婢陪殿下逛逛吧。”   午膳后,穆蓁便在院子里走了走。   前世她没听说过竹苑,今日到了之后才发现是萧誉太武殿正殿里的一处别苑。   之前她根本没注意到这。   每回过来找萧誉,都是因为一些琐碎的小事,说白了就是同后宫里的一堆女人争风吃醋生了气,跑来找萧誉发泄了。   萧誉往往都不吭声。   等她一通发泄完,萧誉才将盏茶往她跟前推了推,“静静心。”   她还欲再说,萧誉便起身,“朕去忙会儿。”   她就算再多的话,也只能在此了。   也不知道他忙什么,成日都在忙,就连同她亲热完,还能爬起来处理公务,等她醒来见身边没人,才发现外室那头映进来了微弱的灯火。   她起来去看,就见萧誉点着一盏灯,伏案也不知道在写些什么,见她走了出来,才抬头,“怎么醒了?”   她找了个理由,“太亮,我睡不着。”   萧誉便灭了灯,起身将她拉了回去,“睡吧。”   之后倒是没见他再点过灯,却是连人影子也不见了。   也不知道躲去了哪里。   宫人见穆蓁越走越深,进了那道门里,正犹豫着要不要止住她,身旁的姑姑递了个眼色过来,那宫人便不再吭声。   起初住进这个竹苑时,穆蓁一根竹子都没瞧见,一时还不明白,为何叫竹苑。   直到跨入那道门,才终于见到了竹子。   一口水井。   几株青竹。   一方石桌,两个石凳。   竟是同北凉的青竹殿一模一样。   青竹殿,竹苑。   穆蓁愣愣地立在那,突地回头问身后的姑姑,“可知,陛下何时建的这?”   那姑姑虽不明白她是何意,却还是回答了她,“陛下登基后,竹苑修缮了一回,这儿也是那时候新修出来的一块,都有一年多了。”   穆蓁神色更是呆愣。   既是那时,前世她来南陈时,就该有了。   为何她没看到。   穆蓁突地才意识到,前世她似乎除了后宫的事情之外,对萧誉的其他事,并不了解。   做了哪些事,办了什么公务。   包括这一处,她都不知。   只知道他的野心很大,想要权势。 第44章 ……   也不知为何, 穆蓁的心头,突地有了几分发虚。   然没等她去细想,又将其压了下去。   “回吧。”穆蓁调转了脚步, 没再进去,到了外院, 迎面便撞上了一人。   越嫔。   穆蓁以为只要不出屋子,就不会见到‘熟人’,却没想到, 千避万避,还是撞上了。   比起前世, 越嫔似乎要年轻些。   穆蓁正想着要不要视而不见,却见越嫔迈着小碎步朝着她走了过来,“奴婢参见殿下。”   穆蓁这才发现越嫔的妆容不对。   那身上的衣裳,同她身旁宫娥的衣裳一模一样。   而越嫔此时正端着托盘,里面是一件新衣, 跪在穆蓁的面前道,“这是绣房刚赶出来的新衣,殿下试试合不合身,若是不合身, 奴婢回去就改。”   奴婢?   穆蓁终于反应了过来。   怎么就成奴婢了呢, 前世这时候, 不已经是越嫔了吗。   她来的时候, 越嫔已经在了。   后宫中除了虞氏在她之后,其余的都是老人。   而跟前的越嫔, 却是唯一一个不爱萧誉,内心藏着旁人的女人。   可就算是你不争不抢,只要身在后宫, 便会被人算计。   有人诬陷她和他表哥暗通沟渠,越嫔走投无路来求过她,让她作证。   可自己即便知道真相,但那时她也懒得去管闲事,最后她那位表哥为了保住她的名声,以证清白,自缢而亡。   重活一世,穆蓁如今见到她,突地就多了几分愧疚。   跪在地上的越嫔,见穆蓁半天不说话,只盯着她看,脸上渐渐地露出了恐慌,一双胳膊也开始打颤。   “起来吧。”   穆蓁说完,越嫔才起身。   就算有些愧疚,穆蓁也没打算同她攀谈,让阿锁接过了那衣裳,便回了屋。   晚些时候,穆蓁倒是问了伺候她的姑姑一句,“今日送衣裳来的那位宫女,在哪当差?”   起初那姑姑以为,是越嫔得罪了她,只道,“原本是选秀进来的一批秀女,后来被绣房的姑姑看上了她那双巧手,才留了下来,倒不是什么紧要之人......”   穆蓁听出了姑姑的弦外之意,“本宫只是见她长的像一位故人,有些怀念罢了。”   姑姑一愣,忙地道,“竟还有这缘分呢,那丫头是李侍郎家的嫡女,也当不了多久的差,早许给了王家表亲,前些日子尚书府的王大人同宴大人提了一句,宴大人便放了人,也就最后几日,就得出宫了......”   对姑姑前后完全不一样的说法,穆蓁也没有觉得奇怪。   三年深宫,她早就习惯了。   穆蓁没再多问,倒是过了一阵,那姑姑主动同她说了一事,“原本之前这宫里还挺热闹,后来陛下一句,正宫没立之前,怎能纳妾,全给打发了。”   穆蓁愕然地抬头,“后宫没有嫔妃?”   姑姑道,“之前有,如今没了,为了这事宴大人硬是急白了头......”   穆蓁听的一愣一愣的。   也不知道那姑姑后面还说了什么,只捧着茶盏,失了神。   她前世斗了三年,最后害她一败涂地,死在了紫萝苑的后宫,没了?   即便是愧疚和补偿,穆蓁也没料到,萧誉会做到如此地步。   穆蓁也不知为何,突地问了一句,“虞氏如何了?”   那姑姑眼里闪过一丝惊慌,想起了宴大人交代的话,到底是壮着胆子道,“虞氏一门,已经灭了。”   这个穆蓁知道。   穆蓁想问的是虞贵人,那位前世跑到她跟前,炫耀她能生出孩子的虞贵人。   穆蓁想了好一阵,才想起虞贵人的名字。   “虞姚呢。”   姑姑一愣,摇了摇头,“奴婢并没听过殿下口中的虞姚,只知道虞氏一族,男的被处决,女的都成了军妓......”   穆蓁愕然。   这一世,到底是与之前不同了。   然,同她也没什么关系。   拿齐了那几位药,她便走。   天色暗下后,穆蓁便等着萧誉派人送药过来,等了一阵还没见人过来,阿锁便道,“横竖明日才走,殿下先歇息吧。”   穆蓁便没再等。   许是白日茶喝的有点多,穆蓁躺在床上,迟迟没有瞌睡。   下半夜等穆蓁入眠后,却开始下起了雨。   豆大的雨点子,雷光闪烁。   第二日穆蓁醒来也不知是什么时辰,天色暗沉,漫天的瓢泼大雨。   “怎就突地落了这么大的雨。”阿锁进来伺候穆蓁洗漱,劝道,“今日怕是走不成了,雨太大,奴婢适才出去,路都瞧不着。”   穆蓁跟着出去看了一眼。   阿锁便道,“晚一日也无妨,回去时,咱们脚程走快些便是。”   没过一阵,裴风也过来了,“今日大雨,陛下还没来得及去取药,殿下暂且在此先留一日。”   穆蓁只能作罢。   **   一落雨,天气更凉。   萧誉房内不仅烧上了地龙,跟前还搁了两个火盆。   宴观痕背心被烘的都开始冒汗了,却见萧誉裹着大氅,偎在火盆边,缓缓地搓着手掌。   过了一日,宴观痕平静了许多,也慢慢地开始去接受萧誉大限已至的事实。   “穆淮康离开西关口后,大魏又开始蠢蠢欲动,陛下觉得臣应该怎么做。”宴观痕彻底地妥协了,南陈除了萧誉再无继承人。   且他已经决定了要将江山送给人家,谁又能劝得动,倒不如让他走的安心,了了他的心愿。   萧誉听着一阵屋外的雨声,才道,“朕一离开南陈,你便将玉玺送到穆淮宇手上,留在北凉,其余的不用你操心。”   宴观痕那平静的心又被挑起了波澜,“你要去哪?”   “大魏。”   宴观痕猛地起身,“陛下......”   莫非他真要将整个天下拱手送到北凉手上?   萧誉没去看他,“只有朕死在战场上,才不会被人怀疑。”   宴观痕咬着牙道,“旁人怀疑了又如何,陛下不过是在怕那北凉公主知道了真相,会愧疚,会自责吧。”   萧誉也没反驳。   “臣虽不知前世陛下到底做了什么对不起那公主的事,又或是欠了她多少,只知道陛下这辈子对她所做的一切,就算是前世陛下当真害死了她,也已经偿请了。”   宴观痕说完闭上眼睛,认命地道,“倘若这真是你生前最后的心愿,臣不会阻止。”   **   大雨落了一日,到了傍晚,才慢慢地停了下来。   穆蓁用完晚膳,正坐在榻前饮茶,萧誉便来了。   来送最后一味药。   一身还是裹得严严实实。   宫女上前奉了茶,两人坐在榻前,沉默了一阵,萧誉便道,“大雨路滑,明日路上小心些。”   穆蓁倒没再冷脸相待。   临走时,兄长嘱咐过,要好好同他道谢。   就算兄长不说,她也知道,这回自己确实是欠萧誉一个人情,穆蓁表达出了自己的感谢之意,“陛下今日的恩情,我会记住,待来日陛下有需,必会报答。”   话说完,穆蓁突觉有几分熟悉。   前世她救回了萧誉后,萧誉也是同她说的类似的话。   结果她当场讨了回来,“你娶我。”   想起了那段回忆,穆蓁面上有了几分尴尬。   正忐忑,便听萧誉轻声道,“好。”   穆蓁松了一口气。   从北凉到南陈,这般走过一圈之后,穆蓁突觉她同萧誉之间,似乎也并非最初的那般不能相容。   前世心头那个结,她以为重活一世,只要她不再去想,便能迎刃而解。   如今她又才意识到,那个死结,直到此刻才是真正的解开了。   穆蓁犹豫了片刻,还是说出了那句,“多谢。”   多谢他为她做的这一切。   助北凉保住了西关口,救了穆淮康,如今又救了兄长。   之前她不愿意去接受他的补偿。   如今倒是真心地想对他道谢。   “举手之劳,殿下不必放在心上。”萧誉说完,垂目从怀里掏出了那枚玉佩。   当初在北凉,穆蓁特意前来讨回,萧誉尚未归还的那枚玉佩。   是阮皇后留给穆蓁的遗物,也是两人的定情之物。   萧誉轻轻地将其搁在了穆蓁的跟前,道,“殿下明日便回北凉,此物也当物归原主,能有今日,殿下无错,皆是萧某失言在前,辜负了殿下的情意。”   他将它还给她,愿她这辈子能同自己的心上人,白头到老,不被辜负,能懂得如何去疼惜她。   他只能陪她走到这儿了。   余下的路,该也顺遂。   宴观痕会去北凉,穆淮宇平安无事了,日后登基,便会庇佑她一辈子。   剩下的大魏,他去打下来。   他会除掉所有威胁到她的隐患,留给她一个太平盛世。 第45章 ……   那屋外的雨滴声一瞬消失, 穆蓁也不知为何,心头突地跟着一落。   神色略带迟疑。   待反应过来,忙地掩饰了下去, 伸手取回玉佩紧握在了掌心,应了声, “好。”   萧誉突地几声急咳,穆蓁看过去,便见那手背上一片青紫, 眉头一皱问道,“陛下的风寒还未好?”   这都多久了。   是在南疆时染上的吧?   穆蓁回想了一番, 又不太确定,在江南时,他就已经披上大氅,脸色也有了不对。   穆蓁想了想,也不对, 似乎从北凉出来,在路上他的脸色就带着苍白。   一场风寒,拖了这么久?   半晌,萧誉停了下来, 起身对她笑了笑, “无碍, 过几日便好了。”   萧誉没再留, 好好地看了一眼穆蓁,又轻声地嘱咐了一声, “路上慢些,别急着赶路,你兄长不会有事。”   穆蓁心头莫名一涩, 面上却不显,“好。”   萧誉便转过身,朝着门口走去。   素色的大氅将他背影裹在其中,脚步缓慢,这般一望,竟是比起往日来,柔弱了不少。   待萧誉的脚步跨过了门槛,穆蓁终是冲其说了一声,“萧誉,保重。”   萧誉的脚步顿住,在那立了一阵,却终究没有回过头,撑着伞提步踏入了雨中。   淅淅沥沥地雨点子还在落着,穆蓁坐回了榻上。   几上还摆着萧誉送过来的药材。   如今药都凑齐了,她可以安心地回北凉了。   穆蓁坐在那呆了一阵,直到手中茶盏里的茶凉了,才起身去洗漱。   阿锁伺候穆蓁躺在了床上,出去换灯时,突见那株药材竟还放在桌上,不由一愣,忙地收了起来。   再进去时,穆蓁已经闭上了眼睛,阿锁便没出声,悄悄地将其同其他的几味药一并搁在了木匣中,又上前拉下了帷帐,吹了手里的灯,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   萧誉出去后并没有回寝宫,唤来了南瑾。   自从穆蓁在洛中发生了意外之后,南瑾便一直暗中跟着穆蓁,从未离开过。   萧誉上回从洛中到京城时,南瑾也留在了洛中。   萧誉今日唤他前来,便彻底地交代道,“以后你的主子便是她。”   南瑾同裴风一样,是周皇后培养出来的两个暗卫。   一个在明,一个在暗。   南瑾虽有疑问,但看了一眼萧誉后,还是未问半个字,跪在了萧誉跟前,哑声道,“陛下,属下领旨。”   萧誉转身回头。   雨夜里的一辆马车,早已经准备好了。   这回同行的只有裴风和陈大人。   宴观痕候在马车前,看着萧誉走了过来,在快要登上了马车的那瞬,终是还是没忍住,抬手将衣袍一掀,双膝“噗通”一声跪在了雨里。   对着萧誉高声道,“陛下,此一别,臣便再也无法为陛下效劳,臣望陛下能旗开得胜,万岁万岁万万岁。”宴观痕神色肃然,声音高亢,说完便隔着雨雾对着萧誉磕了一个头。   那雨水落在他身上,顺着他的脸庞直流。   宴观痕紧咬着牙,眸色被雨水浸成了殷红。   此一别,君臣永相隔。   他努力了十几年,用整个家族匡扶起来的君主,今日他又亲眼送走了他。   往后他便又是一人。   重新踏进这世间的旋涡之中,继续去坚持实现他最初的梦想。   萧誉的脚步并没有停留。   在转身放下车帘的那瞬,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后便松开了手,车帘落下,他便也彻底地离开了这。   离开了算不上故土的家。   离开了母后用生命替他换来的江山,也终将同所有对他有着期许的人,永远的道别。   他无悔。   他的离开,会迎来世人的安宁。   她也会过得很好。   **   穆蓁并不知道萧誉在前一夜已经离开。   第二日起来收拾好东西后,本欲再去道别,可走出竹苑,在看着跟前那条望不到头的甬道时,到底还是没有勇气往外走,便同身后的姑姑道,“带本宫同陛下道声感谢。”   昨日该说的也都说了,就算见了面,也就只有这声感谢了。   穆蓁转身正要上马车,便见到了宴观痕。   宴观痕前来相送,“殿下歇得可还好?”   宴观痕此时已换上了官服,脸色虽略显憔悴,但神态依旧是往日那副严官的模样,全然瞧不出异常来。   穆蓁笑了笑,“多谢宴大人关照,下回大人若再来北凉,本宫必会感谢大人今日的款待。”   上回宴观痕去过一次北凉。   但那时的形势不同,被北帝将其同萧誉软禁在了殿内,别说是款待,连正殿都不敢进去。   宴观痕报之一笑,“臣先多谢殿下,若有那日,臣必回来叨扰。”   宴观痕说完,便又道。“从南陈到北凉,还有十几日的路程,陛下政务繁忙,不能再次前来相送,特派了一人给殿下,护殿下一路平安。”   立在一旁的南瑾,上前正式同穆蓁相见,“属下见过殿下。”   穆蓁一愣。   在洛中时,她见过此人,一把弯刀替她斩断了飞来的羽箭,后来才又被萧誉挡了下来。   之前那么久都没见其露面,就那一会突地出现,当是萧誉的暗卫。   又是一桩人情。   穆蓁正犹豫要不要收,却见南瑾熟练地走到了马车后,混在了亲随之中。   穆蓁只好同宴观痕道,“替本宫多谢殿下。”   宴观痕便退后两步让出了路,拱手作揖道,“臣恭送殿下,望殿下一路顺遂。”   穆蓁没再停留,转身上了马车。   马车一路出了宫殿,再出了城门,经过了肃然的宫殿甬道,又经过了闹市,再到后来的冷清。   穆蓁将头轻轻地倚在车窗前,一路沉默,没说一句话。   阿锁抱着那个药材匣子,出了城门便高兴地同穆蓁道,“殿下,咱们终于拿到太子殿下的药了,这回殿下也该放心了。”   穆蓁这才回过神,笑着应了一声,“嗯。”   之后,却依旧提不起兴致。   阿锁见她昨夜自从见了萧帝后,便有些不对。   阿锁并不知道两人说了什么,却也不敢问,只不断地寻着话题,说起了从北凉出发后去过的那几个地方。   江南,蜀中,南疆。   这回穆蓁倒是认真的听着,见阿锁苦着脸还在遗憾那山洞里是不是还有宝石未挖出来,终于笑了出来,“行了,日后若是得空,咱再去一回。”   阿锁兴奋地道,“好。”   然之后一路,穆蓁始终提不起劲。   来时比这更长的路程,她虽不太愿意见到萧誉,可却从没感觉到路程遥远,如此枯燥过。   许是拿了药,心愿了了的缘故吧。   穆蓁如此想着,浑浑噩噩地到了北凉。   一回到皇宫,穆蓁便直奔东宫。   去时,穆淮宇的房门正闭着。   门口的明德见她回来了,正要惊喜地请安,却被穆蓁止住,想要亲自去给穆淮宇一个惊喜。   穆蓁抱着药材匣子,脚步轻快地走了上去,正欲拂帘,却听到里面一道低沉的声音道,“半月前,萧帝亲自带兵,去攻打了大魏......”   穆蓁心头猛地一跳。   手伸在那,忘了反应。   萧誉去了大魏?可半月前她分明还在南陈,萧誉也在......   “如今大魏连失了五座城池,照此下去,不足十日便会灭国,太子当真不愿放我回西关口?”   穆蓁这才听了出来,说话的人是穆淮康。   “不用。”   穆蓁有些意外,手掀开珠帘,还未见到人便先唤了一声,“兄长。”   屋内两人齐齐回头。   穆淮宇坐在榻上,脸色也无往日的病态,精神了许多。   见到穆蓁的那一瞬,突地起身立在那,久久地盯了她一阵,才放心地一笑,“咱们公主回来了。”   穆蓁笑了笑,“嗯,给兄长续命来了。”   穆淮宇眸色一闪,神色却不动,“辛苦了。”   穆蓁便走过去将药匣子给他搁在了几上,穆淮康正欲起身出去,便听穆蓁说了一声,“二皇兄何时回的?” 第46章 穆淮康脚步一……   穆淮康脚步一顿, 即便上回两人的生辰都有互送礼物,可到底是没碰上面,也没说上一句话。   上次两人说话是什么时候?   应该是儿时了。   许是不太知道如何同她相处, 穆淮康脸色有些不太自然,声音也不由地压低了几分, “已有半月。”   说完又主动搭了一句,“皇妹路途辛苦,好好歇息。”   穆蓁也有了几分尴尬, “好。”   “那,你们聊, 我先走了。”穆淮康说完便走了出去,一拂开珠帘,门口明德回头,便见穆淮康那张常年挎着的唇角,竟往上扬了扬。   明德突地就愣住了。   二殿下在笑?   穆淮康脚步轻快的走下台阶, 走出了东宫,明德立在那,还是一愣一愣的。   太阳当真打西边出来了。   二殿下也会笑。   过了一阵,明德才回过神来, 转头看向了屋里。   短短几月, 如今的一切似乎都同之前不一样了。   公主突地一夜之间长大了, 太子殿下的病也好了, 蒙在北凉头顶上的那块乌云,不知何时已经慢慢地散开。   往后皆是一片天明。   明德转身进去奉茶, 穆蓁坐在榻上正同穆淮宇说着话,穆淮宇关心地道,“一路辛苦了。”   穆蓁摇头, “没觉得苦,倒似是借口兄长的药材,游玩了一圈。”   “那就好。”穆淮宇偷偷地观察了她的神色,轻轻地问道,“可有替兄长好好感谢萧帝?”   穆蓁点头,“嗯,说过谢谢了。”   穆淮宇便再多问。   喝了一阵茶,穆淮宇正欲让她先回宫歇息,穆蓁才突地想了起来,“对了,药单子还未给兄长呢。”   穆蓁忙地搁下了手里的茶盏,从怀里取出了一封信,递给了穆淮宇,“陈大人说,兄长只要照着这个法子,将几味药煎水服下,便能痊愈。”   穆淮宇眸色一顿,伸手接过,笑着应道,“好,兄长知道了,你赶了这么远的路,刚回来定是累了,先回宫歇息吧。”   穆蓁却没有动。   穆淮宇转过头,便见穆蓁捧着茶盏,埋头盯着那里头的几朵花蕾,淡淡地雾气掩饰住了她脸上的神色,语气极为平淡地问道,“适才我进来时无意中听到,萧帝去攻打的大魏?”   穆淮宇心头突地一沉,转头看着她,半晌才回答了她,“对。”   “半月前走的?”   穆淮宇点头,“嗯。”   穆蓁见他并不想多说,便没再接着问,只轻声嘀咕道,“走的那日,他还染了风寒,一身裹得像个粽子,这转眼倒是还能战场了......”   穆淮宇的心猛地一颤。   欲说些什么,才发现太过于紧张,喉咙口涩涩地,竟张不了口。   穆蓁抿了一口茶,便搁下了茶盏,起身同穆淮宇道,“那我晚些时候再来看兄长。”   穆淮宇忘记了应她。   待穆淮宇看着她的背影从那珠帘后消失后,才木讷地收回视线。   穆蓁,你不该再来问。   你该如你所说的那样,忘了萧誉,从此过好自己便是。   良久,穆淮宇才垂目看着手中的信。   当真是熬药的法子。   为了做好这一场戏,不让她生出半点怀疑,萧誉破费了功夫。   先是借口为他寻药,再是攻打大魏。   如此做,便也是想让她此生能毫无负担,好好的活下来。   五日前,大魏那边已经传来了消息,所有的战事均是由谢绍和裴风两位大将出面。   已经没在见到萧帝出现。   过不了几日,大魏一灭,萧誉失踪或者是战死的消息,便会传播出来。   若她知道了,会如何?   若她并非如萧誉和他所想的那般洒脱的放下过去,他该怎么办,他又该如何告诉她,萧誉已经死了。   是用他自己的命换了他的命。   穆淮宇背心一阵发凉,捏着那信,只能去祈祷,她当真放下了,此生对萧誉再无留恋。   **   穆蓁回来的第二日,钱老板进宫来了。   就之前在洛中时,同他商讨的良田和中标之事,详细地谈了一回。   钱老板指着那一堆账目兴致勃勃地说了一大堆,才问她,“殿下觉得如何。”   结果半天没听到回应,钱老板才抬起头,便见穆蓁手撑着下颚呆在那,一双眸子呆滞,早已经出了神。   钱老板一愣,又唤了一声,“殿下?”穆蓁这才回过神来。   “殿下觉得这方案如何?”   “你定好了就行。”   钱老板又是一怔,见她似乎心思不再,便起身告辞,“那等小的回来将方案列出来后,再拿给殿下过目。”   “好,辛苦了。”   阿锁一路将钱老板送到了门口,快出门口了,钱老板忍不住问阿锁,“殿下这是怎么了?”   往日见到这钱财之事,眼睛瞪的雪亮。   今儿这笔账的数目可是前所未有的可观,怎的就不见殿下提起兴致。   阿锁笑着道,“大抵是赶了太久的路,太累了。”   钱老板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瞧我太急了,应该晚几日再来。”   “没关系。”阿锁笑着道,“殿下就喜欢钱老板这种钻进钱眼里的人。”   “小丫头这话说的......”   阿锁一笑,这才道,“说了一句玩笑话,钱老板莫怪,钱老板慢走,过两日我再来约您。”   “好,好。”   阿锁送走了钱老板,转过身脸色才突地哀愁了下来。   旁人不知,她清楚得很。   从南陈回来的路上,阿锁就已经察觉出了穆蓁有些不对劲。   原以为她是心头焦急,想太子殿下了。   可回到宫里,都歇了一日了,还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今儿更是连钱老板都看了出来。   阿锁想不明白出了何事,从北凉出去时还好好的呢,反倒是回来了,才开始不对劲。   阿锁回去后,穆蓁已经去了里屋。   一人坐在榻上,磕着盘里的瓜子儿。   见阿锁进来,穆蓁便将手里的一把瓜子儿又扔回了盘里,道,“明日我还是去洛中吧。”   许是之前忙碌习惯了,如今呆在这宫里,倒是全身不舒坦了。   “殿下......”   “你让秋兰收拾东西,下午就走吧。”   穆蓁总觉得心头烦躁不安,安静不下来。   周智的农田,还有杨皓的那家织布厂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阿锁连个相劝的机会都没有,穆蓁说走就走。   等穆蓁带着秋兰出了宫门,才让阿锁去通知穆淮宇,“殿下说是不放心洛中,要亲自去看看。”   穆淮宇一愣。   过了一阵,才道,“知道了。”却没去阻止。   去洛中也好,赵大人刚好也在那。   赵坤人不错。   若是两人能生出情意,幸福美满地过下去,便是他想要的结局,也是萧誉想要的结局。   **   这回去洛中,不必再急着赶路,穆蓁也没有骑马,而是坐的马车。   三日后的傍晚,住进了途中的一处驿站。   安顿好后,穆蓁习惯性地推开了客栈的窗户,一股凉风从窗外突地袭来,飘进来了几枚雪花。   穆蓁一愣。   落雪了。   今年的初雪,也是她重生回来后见到的第一场雪。   天色倒没那么冷,可那风扑在脸上,便有些冻人,穆蓁又重新将那窗户掩上,在关上木窗的那一瞬,穆蓁脑子里突地想起了萧誉裹着大氅的模样。   在南疆那等缓和的地方,他都裹着厚实的大氅。   这种天,岂不冻死。   能有那本事去侵占大魏,大抵也是风寒好了吧。   穆蓁没再去想,见秋兰下楼半天没回来,便闭了房门,下楼寻了过去。   驿站刚进来了一批官兵,正坐在楼下等着上菜,喝酒闲聊。   穆蓁顺着那楼梯下来,几人的说话声正好入耳。   “有萧帝的消息了吗。”   “八成没希望了。” 第47章 穆蓁……   穆蓁的手扶着那木梯栅栏, 突地一顿,缓缓地偏过头去。   “幽冥谷那等地方,掉下去还能活命?南陈这回是得不偿失, 没了萧帝,就算将大魏灭了, 又岂会安宁,接下来只会有打不完的内战......”   穆蓁突觉那说话声离耳畔很远,接着便是一阵尖锐的嗡鸣。   整个人轻飘飘地立在那, 不能动弹。   过了好一阵,周围的声音才又慢慢地被拉了回来, 穆蓁扶着那楼梯,一步一步地朝着那桌人走去。   秋兰到了驿站后,见落起了雪,便去给穆蓁熬了一盅汤,耽搁了时辰, 刚端着汤罐子绕到了楼梯口,便见穆蓁立在了几位官兵前,脸色苍白地问,“萧帝怎么了?”   那几人曾经跟着韩烁去洛中支援过, 认识穆蓁, 忙地起身行礼, “末将参见殿下。”   “本宫问你们, 萧帝怎么了?”   其中的一位少将恭敬地回答道,“回禀殿下, 大魏那边传回的消息,半月前,萧帝与大魏在幽冥谷交战时, 萧帝已不慎跌下了幽冥谷......”   萧誉是个什么样的人,穆蓁非常清楚。   前世她死的时候,萧誉还活的好好的。   虽不清楚他最后是什么下场,但穆蓁知道,就凭萧誉的脑子和本事,定是达到了自己的目的,成为了南陈说一不二的君主。   前世如此,况且如今他还带着两世的记忆。   先前以雷霆手段灭了虞氏,握住了兵权,这回能去攻打大魏,必定也是有十成把,才会亲自出兵。   穆蓁完全不信那少将的话。   “你是听说谁的?”   那少将如实回答道,“是北凉密探的急报,正巧经过了属下的手,消息于一日前就已传到了北凉,殿下想必是在赶路途中,没有及时收到。”   大魏已于四五日前就已经被灭,南陈的裴将军和谢将军为了压制萧帝的消息,一直同大魏周旋,故意拖延时间。   谁知人还是没找着。   瞒也瞒不住,如今别说是北凉,整个天下恐怕都已经知道了萧誉跌入幽冥谷,生死未扑。   消息既是北凉在大魏的密探传回,当不会空穴来风。   那少将见她似乎还是不信,便多了一句嘴,“南陈虽然赢了,但战场上刀剑不长眼,谁也说不准,萧帝就算是一介帝王,到了战场,同样也是凡夫俗子......”   话音刚落,便见穆蓁突地转身往门口走去。   几人说的话,身后的秋兰也听的一清二楚,本也是震惊不已,突见穆蓁回头就往外冲,秋兰忙地搁下手里的汤罐,追了上去,“殿下,外面落着雪了.......”   穆蓁的脚步未停。   到了马车前,秋兰只好着急地问道,“殿下,咱们要上哪儿,奴婢先上楼拿上东西吧......”   穆蓁一只脚都登上了马车,突地又顿在了那。   是啊。   她去哪儿呢。   萧誉是南陈皇帝,身边有无数的谋臣和将士,用不着她去操心。   两人虽说前世是夫妻,可重活一世后,她从一开始就已同他撇清了关系。   在离开南陈的那一日,在萧誉将那枚玉佩还给她时,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两人之间都已经没有了任何关系。   他是南陈皇帝,她是北凉公主。   若非要说有什么关系,也是敌对的关系。   就算他当真死了,她为何又要着急。   穆蓁愣在那,良久都没有为自己找出此时为何会心慌的理由来。   秋兰追到了跟前,劝说道,“如今天色已经晚了,又下着雪,殿下想要去哪儿,咱们先在此歇上一夜,明日天一亮就走可成。”   秋兰说完,便紧张地等着她。   半晌,穆蓁终于收回了脚步。   穆蓁回过头,那白雪已在青丝上薄薄地落了一层,冰凉的雪瓣落在脸上,穆蓁却似乎没有半点知觉,木讷地朝着驿站走去。   回到房内,秋兰赶紧给她沾干了发丝上的雪水,又将适才煲好的那罐汤端到了她的跟前,“殿下喝些,暖和下身子。”   穆蓁握住汤勺,埋下头。   却如同着了魔一般,脑海里全是萧誉身着大氅,一副病恹恹地依在火盆边上的模样。   不可能的。   那般机关算尽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会让自己犯险。   说不定也是只是他的一个计谋罢了。   穆蓁胃里发胀,动了动勺子,一口也没喝进去,早早地洗漱完,便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   一闭上眼,脑子里便是各种画面。   那些记忆分明已经被她尘封了起来,又不断地浮现在了眼前。   那日她同他闹过后,翌日便来到他跟前,抱着他的胳膊轻轻地道,“誉哥哥,万一真有一日我们被困在了雪山,你就自己走自己的不要管我,我不怕冷,也不怕死。”   萧誉顿了一阵,才转过头问她,“为何不怕。”   “因为我什么都得到了啊,生来就是公主,嘴里含着金钥匙长大,想要什么就有什么,若真死了,也没什么遗憾。”她下颚搁在他的胳膊,抬起头撅着嘴道,“可誉哥哥不一样,誉哥哥太苦了,这辈子还有很多心愿没有完成,还没回到自己的家呢。”   说完她便埋下了头,小声地道,“我觉得誉哥哥的父亲并不是个好人,兄长说就是因为他纵容妃子,给誉哥哥投了毒,誉哥哥的母后才死的。”   那时萧誉不过才五岁,知道真相后,差点将自己的父亲掐死。   是以,才被送来了北凉为质。   她心疼他,没有人知道在那一刻,她早已下定了决心,这辈子一定要让他回到南陈,要让他开心幸福。   她怕他看出自己在哭,便将头埋在他的臂弯。   片刻却被一只手盖在了手脑勺,轻轻揉了揉,“不会。”   她头一回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了宠溺。   她顾不得脸上的泪珠子,抬气头又看向他,“不会什么?”   “不会扔下你。”   她愣愣地看着他。   半晌又见他唇角一勾,望了过来,“舍不得。”   穆蓁躺在床上,呼吸突地一滞。   秋兰适才见她歇息了,便也准备去外屋开始洗漱,刚收拾完,便听到了外边“嘭”的一道门响。   秋兰一愣,忙地走了出去。   却只见到了从门槛上急速消失的一块衣角。   秋兰神色一紧,赶紧追了上去,“殿下......”   等秋兰追到楼下,后院便传来了一道马匹的嘶吼声,秋兰急急忙忙地跑去了前院的出口处,然还是没有来得及,只见穆蓁骑马从她跟前疾驰而过。   秋兰颤声唤道,“殿下。”   回应她的却只有渐渐远去的马蹄声。   秋兰脸色发白,赶紧唤醒了客栈里的亲随,“殿下要是出了事,谁都别想活命......”   漫天大雪,只有驿站附近的那条路,尚有灯火照着,勉强还能瞧着清路。   周遭一片漆黑。   狂风里的雪花,打在穆蓁的脸上,视线完全一片模糊。   她终究还是做不到不管不问。   就算她恨他,就算是不想同她再有任何关系,可她从未有过一日,想过要他死。   她也等不到天明。   她只想早些回北凉,亲自去问问父皇和兄长,证实那少将之言不过只是传言,并不可信。   马车两日的行程,快马大半日便看到了北凉城门。   一夜的风雪,将穆蓁那双眸子浸的殷红,赶回皇宫时,竟有了几分落魄和狼狈。   穆蓁先去了晨曦殿。   马靴踩在那殿前的金砖上,穆蓁突地有了熟悉感,下意识地抬起了头。   便见跟前的白玉台阶上,果真立着一人。   素色的大氅拖地,是南陈人的打扮。   穆蓁眨了眨酸涩的眼睛,心口突地一阵阵地跳了起来。   门口的王仪差点没将她认出来,到了跟前了才惊呼了一声,“殿下这是怎么了......”   那背影跟着转过了头。   然而那张脸不是萧誉,而是宴观痕。 第48章 穆蓁……   穆蓁一阵诧异伴随着一股莫名的失落, 脚步一时顿在那。   宴观痕便对其行礼,“殿下。”   上回从南陈回来,宴观痕前来相送, 穆蓁答应过若来日到了北凉,必会好生招待, 如今并没有相隔多久,再一次见面,穆蓁自还记得。   穆蓁终是跨步上前, 礼貌地一笑,“宴大人。”   宴观痕刚见完北帝, 出来后正欲跟着明德去东宫见穆淮宇,没想到先碰上了穆蓁。   别说是王仪,明德和宴观痕眼里均有些惊愕。   往日穆蓁一身光鲜,明艳的如同天上的太阳。   今日却是脸色如蜡,一身的狼狈。   明德最先反应了过来, 忙地询问道,“殿下不是去洛中了吗,出了何事,怎地又回来了?”   “有点事忘记了。”穆蓁说完, 便看向了宴观痕。   原本她想亲自去问问父皇和兄长, 如今倒不需要了。   宴观痕来了, 直接问他便是。   穆蓁瞧了一眼明德, 便上前问道,“宴大人这是要去见兄长?”   宴观痕点头, “正是。”   穆蓁一笑,“刚好,本宫也要过去, 一起吧。”   “多谢殿下。”   穆蓁没有骑马,也没有坐撵桥,陪着宴观痕一路步行前往东宫。   从晨曦殿出来,宴观痕便走在她身侧,两人一句话未说。   上了前面的甬道了,穆蓁才侧目看着宴观痕问道,“没想到那日在南陈一别,这么快又再次见到了宴大人,不知宴大人这回来北凉是为了何事?”   一般他国的使臣前来,不外乎就是为了两国谈判。   穆蓁并非想真正地知道宴观痕为何而来,只是想弄明白,那传言中的消息到底是真是假。   又或者是,前来的不只是宴观痕。   穆蓁问完,宴观痕却半天都没回答。   等了一阵,穆蓁便道,“宴大人不方便告之,也无妨......”   穆蓁说完,宴观痕的脚步却突地顿在了那不走了。   穆蓁疑惑地回头,便见宴观痕一脸肃然,一双手相握在袖筒之中,举起又落下,同她行了一个大礼,再抬起头来便看着穆蓁道,“臣为投靠而来。”   穆蓁盯着他。   脸上最初的那抹疑惑,一点一点的消失,慢慢地露出了呆愣,再是一片愕然。   穆蓁轻飘飘地问,“为何。”   宴观痕垂目不答。   穆蓁心头猛地一坠,笑了笑,“宴氏一族,从周皇后开始,便效忠于萧帝,萧帝在我北凉为质之时,那般艰难的岁月,宴大人都未曾背弃过,不离不弃地为其出谋划策,如今南陈势力壮大,已压过了我北凉,宴大人此时投靠,可是为何?”   穆蓁问完,眸子却不知不觉地带了红。   宴观痕依旧没说话,穆蓁突地扭过头,又问道,“宴大人此行前来投靠,萧帝可曾知道......”   “陛下驾崩了,回不来了。”宴观痕突地打断她。   赶了一夜的雪路,身上的衣裳被雪水浸透,又被凉风吹干,穆蓁丝毫没觉得凉。   可此时,周身突地一颤,那寒凉从脚底一瞬凉到了心口。   穆蓁张了张口,想说话,胸口的气息却一时没能跟上来。   宴观痕便接着道,“殿下当也收到了消息,陛下在攻打大魏时,不慎跌入了幽冥谷的断崖,遭遇不测之时,距今已有十余日,殿下也应该听说过大魏的幽冥谷,断崖石壁光秃,深不见底,跌入者不可能还有生还,国不可一日无君,如今的南陈再也经受不住战争,臣这次前来,是带着整个南陈,前来投靠北凉,陛下毕生的愿望,便是统一中原,如此,臣也算是完成了他的遗愿。”   宴观痕后面说了什么,穆蓁根本就没听进去。   一双眼睛发红地看着宴观痕,问道,“裴风呢?他不是萧帝身边的第一猛将吗,萧帝出了事,为何他能独善其终?”   宴观痕面色不动地道,“战场之事,险恶难料......”   “不可能。”穆蓁突地打断了他,声音颤抖地道,“萧誉一生都在替自己谋划,比你们谁都惜命,怎么可能去冒险,做出那等愚蠢之事。”   “臣也不愿相信......”宴观痕说完,便退后一步恭敬地道,“殿下,还有什么要问臣的吗。”   穆蓁立在那,木讷的看着一脸冷静的宴观痕,良久才轻轻地道,“没了,你走吧。”   宴观痕没再停留,从她身旁经过,径直去了东宫。   明德见穆蓁的神色不对,正欲唤个太监来,将其送回长宁殿,却见穆蓁突地调回了脚步,又赶往了晨曦殿。   北帝见到她的那一瞬,也是一脸震惊。   穆蓁却再也无法掩饰自己的内心,直接开口问北帝,“父皇,萧帝当真,驾崩了吗。”   早在收到萧帝噩耗的那日,北帝就在担忧。   担心她这段日子以来的态度,不过只是暂时的麻痹,待知道了萧誉遇难的消息后,会不会大悲大恸。   此时见穆蓁一脸憔悴,略微呆木的神色带着几分隐忍和麻木,不似前几回的漠然,也并非之前她狂热萧誉时的偏执。   语气很平静,几乎瞧不出悲伤来。   北帝吸了一口气,便将桌案上宴观痕刚呈上来的南陈玉玺,缓缓地推到了她面前,低声道,“南陈已没了萧帝。”   穆蓁的眸子一颤。   双手垂于膝上,力气散去,半晌都没抬起来,盯着那玉玺好一阵,才从那喉咙里溢出了一声,“哦。”   “不是去了洛中吗,怎地又回来了?”北帝见她一副魂不舍守的模样,心口蓦地一酸,心疼地道,“既然回来了,就别去了,回去换身衣裳,好好睡一觉,明日朕让穆烟来陪陪你。”   “好,儿臣告退。”穆蓁起身,神色依旧瞧不出异常来。   阿锁刚收到明德的消息,说是殿下回来了,急急忙忙地出门寻了过去,便在半路接到了穆蓁。   两日前,殿下从北凉出发去洛中,说走就走,如今却又突地回来了。   联想起穆蓁最近的失常,阿锁隐隐猜出了些什么,却又不敢肯定。   如今见到一脸苍白的穆蓁之后,阿锁便也明白了是为何。   殿下大抵是已经知道了萧帝的事。   十几年的感情,从小青梅竹马,又怎可能说丢就丢,又岂能是一句不喜欢了,放下了,便能很快就结束的。   若是萧誉不来北凉,又或是萧誉不再回头,也同殿下一般放了手,那这段情说不定当真就能成为过去。   殿下也能彻底地忘了他。   可萧帝来了,两人之间又开始有了纠葛。   然还未有个结果,萧帝却又走了,彻底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殿下回来了便好。”阿锁便上前扶住他,抬头瞧了一眼穆蓁,面色无声,只有那木讷的瞳孔中,隐约透着莫大的哀。   阿锁心口一疼,便也知道了,殿下心里还是有萧帝的。   阿锁不吭一声,扶着她回了长宁殿,伺候穆蓁沐浴完,便坐在身旁,同她说起了最近宫里的趣事。   “殿下不知道吧,二殿下已经被陛下封为了亲王,还是太子殿下去求的情......”阿锁东扯西扯,将后宫中娘娘的趣事都拿出来讲了一番,“听说王贵妃昨儿还和二殿下吵了一架,竟是为了一句病秧子,二殿下头一回顶撞了王贵妃,两人吵完,王贵妃便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哭,硬说自己生了个白眼狼.......”   阿锁也没管穆蓁是不是在听,自顾自说着,尽量不同她提及萧誉,“还有殿下弄出来的中标,奴婢听说前儿朝中有臣子提了出来,此等妙计,能不在伤极基本的情况下,还能救济贫苦百姓,应该考虑发展至全国,利国利民......”   穆蓁听着,偶尔回上一句,“嗯。”   阿锁见天色暗了不少,便起身去点灯。   去洛中途中的那场雪,终是飘到了京城,穆蓁盯着天空中突然落下的几片稀疏的雪花,终于从那一片混沌之中慢慢地清醒了过来。   冬季了。   雪一落,也越来越冷了。   阿锁掌灯回来,刚将那灯盏搁在她手边上,便听她突地轻声地道,“他们说他死了。”   阿锁的手一颤,眼圈瞬间泛了红。   “可我不相信。”   那喉咙口被堵得死死的,穆蓁不得不张开嘴深吸了一口气,接着道,“他怎么可能会死呢,他是皇帝,当年他能逃过那亡魂蛊,又能从我北凉逃出去,一身的本事,怎可能突然就死了呢......”   阿锁咽哽了一声,“殿下......”   “我们离开那日,他分明还好好的啊,不过就是染了一场风寒。”穆蓁的声音渐渐地颤了起来,“他将玉佩还给了我,我们之间便也清了,他再也不用来补偿我,我也不再去恨他了啊,他这辈子已经坐上了南陈的皇帝,手握重兵,前程似锦,有享不完的荣华富贵,怎么就想不通,要亲自去攻打大魏呢。”   那尘封了一日,压抑住的疼痛,此时密密麻麻地窜了上来,穆蓁的情绪终于崩溃,眼泪夺眶而出,滴在了光洁的下颚上,声音悲恸地道,“他风寒还未好,为何非要亲征,那皇位不过才坐上一年,安稳日子又才过上了几日,如今死了什么都没有了,他好不容易夺来的兵权没了,梦没了,命也没了。”   风雪带来的凉气扑来,激地穆蓁一哽。   阿锁已是泣不成声,“殿下,咱进去吧......”   穆蓁没应,坐了良久。   跟前的灯盏被那凉风吹得好一阵摇曳,穆蓁突地又木讷地道,“他是南陈皇帝,他死了,同我有什么关系。”   穆蓁说完,便没再说一句话,若无其事地回了里屋。 第49章 ……   一场雪落下, 半月未停。   从南陈前来北凉的客人却络络不绝。   宴观痕,裴风,谢绍。   当初萧誉的心腹一个接着一个都投靠到了北凉, 而世人以为的南城内乱,却并没有发生, 几乎没给南陈那些老臣反应的机会,南陈的势力已经全部归顺到了北凉。   谁也没有想到,大魏一灭, 最得利的居然是坐在那什么也没干的北凉。   南陈二十万大军的兵符最终落到了穆淮宇身上。   那昔日的病秧子太子,不仅病好了, 不再吃药了,还能同朝中的一等臣子,骑马射箭。   北凉的未来一片光明,几乎是在一夜之间,便统一了天下, 成为了几百年来,势头最为猛烈的一个大国。   穆蓁成为了天底下唯一的一位公主,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尊贵无比。   自那日之后, 阿锁便再也没听她提起过萧誉。   日复一日, 年复一年。   一切都已经慢慢地平息了下来, 所有人都似乎忘记了那位跌入幽冥谷中的萧帝, 鲜少有人再提及。   穆蓁也一样。   只是经常不在宫中,喜欢四处游荡。   萧帝驾崩的第二年, 阿锁就陪着她又去了一趟江南,蜀中,南疆。   还是之前的路线。   许是没有目的, 这一趟走的枯燥无聊,再也找不回当初的心境。   阿锁到了蜀中,便硬拉着穆蓁又去了一趟上回的那个山洞,想带着她继续去瞧瞧那水潭子里还有没有宝石。   时隔一年,洞口不远处那柴火烧过的地方,还能依稀看见黑色的灰烬。   穆蓁还是坐在当初的位置,南瑾替她生了一堆火。   山洞外白雪飞扬,还是如去年一样。   穆蓁轻轻地转过头,看着之前萧誉坐过的地方,尽管又过了一个春夏,如今脑子里却还清晰的记得,他裹着那身厚实的大氅,紧紧地依偎在火堆旁的模样。   一年了,是人也冻成了病。   阿锁出来,空手而归。   半颗宝石都没寻到,不仅抱怨道,“定是让人知道了,全给捡了去。”   穆蓁没当回事。   直到有一日两人坐在御花园的太阳底下晒着太阳,阿锁又旧事重提,炫耀起了她捡来的那一袋子宝石,正给大伙儿过目之时,宴大人正巧经过,笑着说道,“姑娘这宝石,倒像是康城那边的东西。”   “是吗,是殿下和奴婢在山洞里挖出来的......”   穆蓁抬起头,烈日烧得她头晕眼花。   阿锁还在继续同宴观痕说着什么,穆蓁一句话也没听见。   “誉哥哥咱去蜀中寻宝吧。”   “寻什么宝。”   “宝藏啊,这书上说了,但凡是个山洞,里头就一定有可能藏着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骗人的。”   “可我觉得不像是骗人啊,宝石不也是石头吗,指不准就是从某个山头挖出来的你呢。”   萧誉转过头,不理睬她。   “誉哥哥,你别不信,要是我哪天给你挖出了宝石,我,我就把它全部都给你,咱去把南陈买下来......”   那些记忆不光是她还记得。   那时的萧誉定也想了起来,才会有那闲心,逗她开心了一回。   当日,北帝唤她过去问,“穆蓁,你的婚事......”   穆蓁轻轻地答,“不急,再等等吧。”   北帝也没去催她。   第二年深秋,穆蓁带着阿锁去了城外的那家客栈。   银杏的黄叶正茂。   阿锁从屋里端着茶从身后走过去时,便见穆蓁坐在那,仰起头望着那颗银杏,问她身后的南瑾,“没有找到,便是还有希望对不对。”   南瑾低垂着头,没有说话。   穆蓁又问他,“你是何时跟着我的。”   南瑾答,“三年了。”   从萧誉还未登上皇位,离开北凉回南陈时,他就已经跟着了她。   穆蓁一愣,良久都没说话。   过了一阵,又好像已经知道了那个答案一般,眸子里一片了然,阿锁刚走到她跟前,便见她埋下头低声道,“那十年在青竹殿,明明好好的......”   剩下的话,便咽入了喉。   **   穆淮宇大婚之前,穆蓁回了一趟宫殿,将备好的礼物送到了穆淮宇手上,“愿兄长能同皇嫂百年好合。”   穆蓁刚替穆淮宇拿回药材的那一日,穆淮宇问过她一回,“心里可还有萧誉。”   她答,“没有了。”   之后的一年,穆淮宇又问了她一回,“穆蓁,你是不是还忘不了萧誉。”   穆蓁摇头。   今日两人坐在榻上,穆淮宇看了一眼她消瘦的面孔,再一次痛心地问她,“你还爱着萧誉,对不对。”   穆蓁神色一阵呆愣,片刻后摇了摇头。   穆淮宇正欲再问,便听她轻声地道,“我不知道......”   她也不知道是不是还爱着他。   只是再也提不起劲,往日一切她感兴趣的东西,都慢慢地开始索然无味。   就连当初被她一手拯救出来的洛中,已日渐恢复了过来,也没能激起她太多的兴趣。   在她的内心深处,或许一直都还没有完全接受萧誉已经死了。   曾经的大魏已是北凉的领土。   那幽冥谷,她也去瞧过。   一场大雪后,瞧不出半点当年那场大战的痕迹。   即便已瞧不出任何痕迹,穆蓁立在那群山怀抱的峡谷之间,却依旧能感受到那战场上的生死对决。   前世在南陈时,萧誉每回从外打仗回来,只同她淡淡地说一句,“我回来了。”   她并没有感触。   事后倒是听过宫中不少人议论,他是如何在战场上取胜,她也并觉得有何意外,似乎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在她心里,他就应该是战无不胜。   却慢慢地忘记了,他也是个凡人。   也会失败,也会死。   那断崖之下茫茫一片,没有半点生机。   两年了,也没见到尸骨。   但于穆蓁而言,这样的结局,是最好的,至少还有一份希望。   她还可以再等等。   那一声“我不知道。”终是击垮了穆淮宇的内心,他最担心的事情,就算不愿去面对,终究还是发生了。   她还爱着萧誉。   “穆蓁,你十九了,打算要等到何时?”穆淮宇看着她,怀着最后一份希望问她,“赵坤还能是驸马吗。”   穆蓁又摇了摇头,“当年既没宣读,便不作数,我怎能去耽搁人家。”   “你总得要成亲......”   “我也不知道。”穆蓁突地打断他,又道,“再等等吧。”   穆淮宇便也彻底地绝望。   想起前世萧誉经历了那十几年后,最后的那番模样,穆淮宇周身冰凉,在穆蓁起身的那一瞬,穆淮宇终是轻轻地开口道,“穆蓁,别再等了,萧誉已经死了。”   只有等她知道了真相,才会去接受,萧誉当真已经走了。   他不能再瞒着她。   穆蓁没什么反应。   这两年,她听过太多这样的话。   萧帝驾崩了,萧帝已经死了,听习惯了,也没有什么感觉。   “我知......”   “不是死在幽冥谷,而是中毒而亡。”穆淮宇一声打断她,屋子里突地一片沉静。   穆蓁慢慢地回头,看向穆淮宇。   穆淮宇亦看着她,柔声道,“兄长不该瞒着你。”   穆蓁呆愣地立在那,没出声去问,安静地等着穆淮宇继续说下来。   “兄长的命,是萧誉给的。”穆淮宇将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了她,“兄长并非是天生身子弱,而是儿时中了蛊虫,此蛊虫只能有用亡魂盅的血才能引出来,萧誉从洛中回来的那次,便服下了亡魂蛊,引出了兄长身上的蛊虫,拿命换了兄长一命。”   穆淮宇说完,看着愣在那完全没有反应的穆蓁,神色悲凉地道,“他没让我告诉你。”   “他以为,你不会再记得他。” 第50章 穆淮宇神色一片……   穆淮宇神色一片颓败, “兄长也是如此以为。”   穆淮宇突然的一席话太过于震人,以至于穆蓁良久都没回过神,只立在那久久地盯着穆淮宇, 不错眼地看着他脸上的神色。   “两年前,萧誉知道自己的时日无多, 为了不让你生出怀疑,也为了完成自己前世的遗憾,才编出了那套为我取药的说词, 带着你走了一圈。”穆淮宇顿了顿,接着道, “之后便去攻打大魏,让自己死在了战场上......”   屋内一阵安静。   穆蓁的脑子霎时空白。   她想去否认,想去反驳和质疑,可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过了好久,待脑子里那一阵漆黑的晕厥, 慢慢地散尽,稍稍缓过来后,便又是那张她在南陈,最后一次见到的苍白的脸。   在烟雨蒙蒙的江南他披着大氅, 在蜀中的雪山上, 他也是披着大氅, 后来到了四季如春的南疆, 他依旧裹着厚实的大氅,终日一副畏寒的模样。   若当真是染了风寒, 怎会大半月都不见好。   而兄长的那药,就偏生长在了那三个地方。   比起那颇多疑点的坠崖,此时穆淮宇说的话, 才终于合乎了那逻辑。   穆蓁的气息突地一滞,再慢慢地开始急促。   穆淮宇见她终于缓了过来,继续道,“离开北凉之前,他来找过我,将南陈的一切都托付给了我,唯一提出了一个要求。”穆淮宇双目泛红地道,“便是让我瞒着你,不想让你知道,不想让你对他生出愧疚,因他知道,人活在愧疚之中,这辈子便不会再幸福,而他想要的,就是能让你幸福美满,无忧无虑地活下去。”   穆淮宇痛心地看着穆蓁,“可你没有如他所愿,在我未告诉你这些之前,你已经无法忘记他,无法再做到幸福美满,我便不能再瞒着你。”   穆蓁的手轻轻地扶着那塌边。   眼泪不知何时,已经无声地落了满脸。   两年以来,心头所有的疑惑,终于明了了,可与此,那希望也跟着一并消失。   穆淮宇缓缓地起身,都到了她跟前,轻轻地拥她入怀,“穆蓁,他死了,你该醒过来了。”   穆蓁张开嘴,那喉咙里的哽塞,压得她无法呼吸。   半晌,只哑声地呜咽了两声。   穆淮宇手掌轻轻地抚着她后背,沉痛地道,“你的那场梦,兄长也见过,你死后的第十三年,我看到了萧誉,他成为了人人惧怕的暴君,最后的选择,同今世一样,将命给了兄长,也将江山给了兄长,唯一不同的是,他身上的毒,是在十三年前,你死之时,他从她身上引过来的,只是最后没成功,你还是走了。”   穆淮宇最后还是告诉了她,“那场梦里,他死之前同兄长说了一句,他悔了。”   穆蓁的脸靠在穆淮宇的肩上,眸色痴傻,一声一声地抽泣了出来。   穆淮宇紧紧地抱着她,“答应兄长,别活成他那样,那不是他想要的结果。”穆淮宇感受到了她无尽的伤痛,终也是湿了眼眶,“你这样,让兄长该怎么办。”   **   穆蓁病了一场,断断续续地拖了两个月,到了生辰前,人又消瘦了一圈。   北凉却越来越繁华。   三年后的洛中,已经恢复了当年的模样,甚至更为富有。   周智的农产品,遍布了大江南北,被大肆推广,杨皓的棉花也被朝廷接替,成为了风靡大街小巷的新兴产业。   谁也没有料到,三年后的洛中,会富得流油。   穆蓁再见到赵坤,是在三年后的生辰那日。   穆蓁以前总喜欢凑热闹,最近几年却喜欢上了清净,虽嘱咐了太子妃不要大办,但到了当日还是一片热闹。   穆蓁脑子都快被吵炸了。   好不容易找了个地儿,一人躲在御花园的角落里,脸上盖着一张绢帕,正晒着太阳时,耳畔却又响起了脚步声。   穆蓁没动,暗骂要是哪个不长眼的敢前来扰她清净,她便让人将其丢尽跟前的池子里喂鱼。   “臣赵坤参见殿下。”   穆蓁猛地睁开眼睛,直起了身,那绢帕从她脸上一瞬滑落了下来。   “赵大人,好久不见。”   赵坤还是那副模样,但似乎又比之前成熟了些,见到穆蓁赵坤淡淡地笑了笑,这才行礼道,“臣扰了殿下清梦,还请殿下见谅。”   洛中遭难后,最初是穆蓁铁了心地要去拯救。   后来那一别,她却再也没踏上洛中,所有的事情都留给了赵坤,穆蓁心中多少有些过意不去。   此时一见哪里还有脸摆出架子来,忙地道,“没有,本宫不过是闭目养了一会儿神,赵大人何时回的?”   “臣刚回不久。”   穆蓁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话了,只干瘪瘪地哦了一声,“一路辛苦了。”   实则除了洛中的三年,穆蓁心里还有另外一桩愧疚。   当年那驸马......   她不该去逗他。   赵坤似乎并更没有察觉出她的尴尬来,将手里提着的一个包袱递了过去,恭敬地道,“殿下当年将洛中的账本交给了臣,如今三年期限已到,臣也该将账本拿给殿下过目。”   穆蓁愣了愣,她已经很久没去想这事了,呆了一阵,到底还是接了过来,“有劳赵大人。”   赵坤将东西交到她手上,便没再留,退后两步拱手道,“臣告退。”   穆蓁抱着那沉甸甸的一摞账本,看着赵坤转过身,脚步依旧如风,突地唤了一声,“赵大人。”   赵坤的脚步一顿,转过身来,温和地问道,“殿下,何事?”   穆蓁冲其一笑,“谢谢。”   赵坤立在那,那双清淡的眸子轻轻一动,也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来,“效忠朝廷,造福百姓,是臣应该所为。”   穆蓁释然了一些,“赵大人是位好官。”   赵坤笔直地立住那,树荫投在他脸上,挡住了那眸子里深邃的光芒,双手突地举起,却是对着穆蓁行了一个大礼,“多谢殿下。”   说完,又才转身走了出去。   穆蓁没再唤住他。   在他回来之前,父皇已经另外给他赐了一门婚事,听说年底完婚。   兄长曾问她,萧帝已经不在了,为何不考虑赵坤。   她没答。   但是她知道,她和赵坤都是相同类型的人,心头铆着一股劲儿,只要是自己所想,没有什么事情办不到。   这样的人,追究的感情必定也是完美的。   要的是整个全部。   她给不了。   他也不敢来要。   穆蓁没去看打开那些账本,阿锁找过来时,穆蓁便交给了她,“两日后还给赵坤,下个月蒋家老夫人大寿,你替我送几匹绫罗,和一些胭脂水粉到她府上。”   阿锁应了声,“好。”   蒋家姑娘同赵坤是御赐的婚事,本就给了蒋家天大的荣誉,如今殿下再送去人情,将来等蒋姑娘入了赵家,在京城一众贵妇人堆人,便也能挺直腰杆子,说得起话了。   阿锁叹了一声,殿下替所有人都想周到了,却独独忘了自己。   二十了。   别说是公主,就连平常人家的姑娘,到了二十未嫁,也担得起一声老姑娘。   三年来,上门求亲的人不少。   北帝明里暗里,也给穆蓁看了不少人,可穆蓁永远都是那句,“再说吧。”   北帝有一回被逼急了,便差了人去委婉地传达了意思,就算不想成亲,养几个面首陪着也行。   可穆蓁依旧是一人。   而自从穆淮宇告诉了她真相后,穆蓁就再也没去等过,也没再去过幽冥谷。   只是每年的秋季,都会去那家客栈住上一段日子。   坐在那颗银杏树下,吃着老板给她做的油汤面。   坐的久了,那泪珠子总是毫无预兆地从眼眶里落下。   前世她死在了萧誉的怀里,萧誉比她多活了十几年。   这一世,萧誉将命还给了她,换她活在了这个世上。   只有经历了漫长的岁月,受过了那无尽的煎熬之苦,才会明白,哪一种才最让人痛彻心扉。 第51章 大结局   北帝见穆蓁一直在推脱亲事, 早在生辰的前几月就放出来了话,若是过了二十的生辰,穆蓁还不愿成亲, 他便会自己做主,给她招一个驸马回来。   今日是最后一日。   阿锁抱着那摞账本, 跟在她身后,小心翼翼地地劝说了一句,“殿下要不去前院凑凑热闹吧。”   自己看上眼的总比临时定下来的强。   穆蓁没应, 也没去。   回到屋里,秋兰正张罗着屋里的宫女, 将众人送来的贺礼往里搬。   即便穆蓁事前并没给人发帖子,到了生辰跟前,外面送来的贺礼还是满满当当的装了两大车,但凡同其有点交集的人,能找个门路塞进来, 都铆足了劲儿往里送。   北凉就这么个公主,金贵的主子,谁都想攀上一二。   秋兰见穆蓁回来了,忙地问, “殿下, 可要过目。”   穆蓁本就没什么兴趣, 摇了摇头, 直接道,“你拆了先瞧瞧, 不能留的分给大伙儿,其余都放进库房吧。”   秋兰照着吩咐,又让人赶紧将东西搬回了马车。   谁知, 一个宫女手上没抓稳,眼瞧着手里的礼盒要摔在地上了,旁边推着车的太监,也没多想,伸手扶了一把,这一扶,身后一车的东西,哗啦啦地全都倒在了地上。   几人皆是一愣。   秋兰黑了脸色,斥声道,“这都怎么办事的。”   那太监趴在地上,赶紧磕头,“是奴才失职,还请殿下饶命。”   一众宫人都跪在了地上,磕头请罪。   穆蓁却没说话。   一双眼睛盯着那散落在地上的礼盒,眸子如同被什么东西定住了一般,久久都没动。   秋兰半晌没听到穆蓁的回应,抬起头正欲对那太监治罪,这才发现穆蓁的神色不对,“殿下......”   秋兰刚唤了一声,便见穆蓁脚步缓缓地下了台阶,往那散落在地上的一堆礼盒走了过去。   阿锁和秋兰均是一脸疑惑。   穆蓁的脚步停在那堆散落的礼物跟前,半晌才弯下腰从里头抽出了一个用锦布包裹好的长形的礼盒。   拿起时,穆蓁的手有些打颤。   神色迟缓了片刻后,动作却是极快地去拆那上头系好的结。   许是太过于着急,那锦布几回都没能解开,穆蓁焦灼的吞咽了一下哽塞的喉咙,胸口的跳动渐渐地快了起来。   在拆开那锦布的一瞬,穆蓁的整个身子都抖上了。   突地几声急喘,呜咽出了声来。   锦布里面是一块崭新的木板,板子上雕刻出了镂空的芍药,木板的一侧刻上了她的名字:穆蓁。   身后的阿锁终于反应了过来,失声唤了一句,“殿下......”   穆蓁回头颤抖地问秋兰,“这是谁送来的?”   秋兰也被吓到了,赶紧道,“奴婢这就去查。”   今日能送进来的东西,要么是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要么是同穆蓁有过交情的人,送来的东西,也都有录册,查起来并不难。   秋兰适才先让宫人将礼盒拉过来了一部分,剩余的和那册子还放在外殿。   秋兰回过头便脚步如风,差点就被跪在地上的宫女绊到,一颗心悬着,却是早就没了知觉。   等她取了那册子过来,却见那礼盒对应的人名,竟是当铺的钱老板。   “怎会是他?”   秋兰和阿锁还未弄明白,就见穆蓁已经快步走了出去。   然越是着急,那一双脚越是迈不动。   竟是连那最简单的跨步,都给忘记了似地,踉跄了几下,穆蓁及时地扶住了门框,一时着急,竟也忘记了让人备马。   等到阿锁骑马赶上来时,穆蓁已经将那长长的甬道走了一大半。   阿锁翻身下马将那缰绳交到了穆蓁手里,红着眼道,“殿下,无论是不是他,答应奴婢,平安的回来。”   那秋千板子,阿锁熟悉得很。   芍药的镂空雕花和殿下名字,均是当年萧帝给殿下做的。   今日的那块板子,同当年的那块花纹一模一样。   阿锁不敢去期盼还有希望,只怕不是,殿下会更失望。   三年了,殿下再也经受不起任何折磨。   穆蓁什么也没听到,只知道自己该去找当铺的钱老板。   穆蓁到了当铺,太阳已经快要落山。   余晖下的一片霞光,在穆蓁身上镀了一层耀眼的光芒。   当铺钱老板正在算账,突地听到门外小厮意外地唤了声,“殿下。”忙地抬起头来,便看到穆蓁走了进来。   那脸色一片苍白,竟毫无血色。   一双眸子里透着焦急,却又带了几分空洞。   钱老板一时愣住,忙地起身,“殿下有何事?”   自从洛中回来后,穆蓁便没到过他这来,今日突然上门,还是在她生辰之日,又是如此神色,钱老板吓得不轻。   穆蓁却轻轻地问,“今日你那礼,是谁做的?”   钱老板没想到她问的是这个,心头一紧,“可是那礼冲撞了殿下?”   穆蓁摇头,“你只需告诉本宫,是谁做的。”   钱老板见她的神色并非像要治罪,犹豫了好久才开口,“是在下的一位好友。”   “叫什么名字。”   “陈寒。”   “他在哪儿。”   钱老板只好往外后院一仰头,“正在里头呢,在下去......”   钱老板话还没说话,就见穆蓁突地转身,去往了后院。   当铺从前面瞧着也就一间门面,可到了里头,院落却很大。   穆蓁到了里院,里面一间屋子的房门正敞开,茶水的清香味扑鼻而来,穆蓁的脚步突地就缓了下来,一步一步地靠近。   门前的一排珠帘后,渐渐露出了一道浅蓝色的背影。   穆蓁的脚步立在那台阶上,不敢再往前走。   里头的人也没有出来。   过了好久,穆蓁才问了一声,“请问,是陈公子吗?”   里头一阵沉默,半晌才传出来了一声,“是。”   那声音带着醇厚,又清冷如月。   即便是简短的一个字,却犹如幽泉击石。   穆蓁心口突地一缩,哑着声音问,“姓何名何。”   “姓陈名寒。”那声音一顿又道,“字怀宁。”   穆蓁再也没有忍住,上前一手掀开了跟前的珠帘,那人也在那一瞬起身,缓缓地回过头来。   珠帘叮铃的声响,落在穆蓁的耳畔,突地被放大。   穆蓁的眸子死死地盯着那张脸。   一样的轮廓,却又有了不同。   少了那股坚毅,却带着一股清冷的书生之气。   那双黑色的眸子也不如以往那般深邃,目光清清淡淡,似是被千锤万练打磨过后,看破了一切,而沉寂下来的与世无争和淡定从容。   “瘦了。”   对面的人目光在她脸上落了一阵,轻轻地开口。   穆蓁的嘴角几经抽搐,眼泪终是决堤,夺眶而出。   那人慢慢地走到了她身旁,伸出了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抬起来抹去了她脸上的泪痕,“别再哭了,我在。”   **   那一年的北凉,发生了很多事。   北帝退位,传给了太子穆淮宇,昔日的太子妃成了皇后,为新帝添了一子,名为穆宁,延用了长公主的字。   而其中最为轰动的大抵就是长公主,找的那位新驸马。   见过萧帝的人,再看到驸马爷时,无一不讶异。   两人长的太像。   但仔细一瞧,却又能发现不同来,陈寒身上没有萧誉的帝王之气。   倒像是经过了香火熏陶的佛家弟子,一副冷清寡淡。   京城里渐渐地便流传出了一个说法,说是穆蓁忘不了萧誉,找了个长相相似的替身。   就连太上皇和朝中臣子都是如此作想。   只有阿锁和秋兰清楚。   那并非替身,而是脱胎换骨后的萧誉。   经历了九死一生,萧誉也是命里不该绝,还真就被陈大夫找到了那养亡魂蛊的人。   半年前,陈大人在医治好萧誉后,问他,“江山都送人了,你却没死成,怎么办?”   萧誉倒是轻松了笑了笑,应了一句,“天意。”   之后便为自己寻了一个新身份。   陈寒。   半年前又在商队结识了钱老板,成为了知己。   而陈大人则在医治好萧誉后,便辞去了官职,云游四海,成为了一介隐于江湖的神医。   **   同年第一场雪落下,穆蓁披了件狐狸毛斗篷,从晨曦殿回来就问阿锁,“姑爷呢。”   阿锁笑了笑,“在屋里呢。”   穆蓁进去,萧誉正坐在暖阁内看书,青色的锦缎并未着大氅,一边手肘轻轻靠在那榻边上,身板子虽单薄,脸色却精神十足。   穆蓁轻手轻脚地进去,特意绕到了那榻后,趁其不备,一双手突地蒙上了他的眼睛,往他手里的书页瞧去,“在看什么呢。”   萧誉唇角一扬,搁了手里的书,将她的手拉了下来,“手怎么这么凉,没带手暖?”   “搁兄长那了,忘记了拿。”穆蓁就立在他身后,拿着那手去冰他的脸颊,“那小鬼头胆子忒大了,居然敢抓本宫的头发,等他长大了,看我不薅回来。”   萧誉便侧过身,回头望了过去,“抓哪儿了?”   穆蓁将头微微一埋,“耳朵边上呢,瞧见没,肯定是少了好几根头发。”   萧誉当真就去瞧了。   刚俯下身,便被穆蓁一双冰手,从那脖子处伸了进去,笑嘻嘻地道,“给我暖和暖和。”   萧誉没动,由着她在手在那颈项间滚来滚去,“下回让秋兰多备一个手暖拿上。”说完又道,“还是我跟你一起去吧。”   “算了,去了也是多一个人被薅。”   萧誉笑了笑。   穆蓁从他身后绕到了跟前,突地看着萧誉道,“你说我一个当姑姑的,总也不能和一个小屁孩计较是不是?”   萧誉知她又动了什么歪主意,“你想如何。”   “我倒是有个办法。”   “什么办法。”   穆蓁看着他,眸子一亮,“咱也生一个,薅回去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