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偏执首辅抢我回家(重生) 作者:柚一只梨   文案:   【甜饼,不甜头给你】【前世今生,两世痴恋】   1   谢汝是侯府庶女,她命不由己,为了生存,从来都谨小慎微、力争平庸。   十七岁那年,她对一个男人一见钟情,那是她的梦中人,是她唯一的牵挂。   一朝重生,再见他时,谢汝满腔爱意追上去,却发现,他似乎不再是前世的那个他,不是她所熟悉的任何样子。   地位悬殊,物是人非。   他叫沈长寄,已经是她想爱却不敢爱的人。   2   轩朝首辅沈长寄狠辣绝情、权势滔天,是帝王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剑。   众人皆知,首辅大人冷心冷情、铁面无私,即便是血亲也面不改色地能斩于刀下。   却无人知,午夜梦回时,两世执念让他愈发疯狂。   *   后来陛下为首辅大人在宫中设宴择妻,两人偶然相遇。   他将她困在花园一角。   她红着眼圈,轻声拒绝:   “家中嫡母已为我定下亲事……”她心如刀割,哽咽道,“只怕无缘与大人……”   男人突然俯身,以吻封缄。   热息洒在耳畔,眸中爱意翻涌。   “你只说,可愿嫁我为妻?”   “……愿。”   “好。”   再后来谢汝议亲这日,孤僻乖张、嗜杀成瘾的首辅大人带着彩礼冲进了谢府。   当着父母和夫家媒婆的面,抢走了她。   “跟我回家。”   他用灵魂献祭,只求生生世世与她圆满,直到时间尽头。   ——吾妻阿汝,轮回不止,你便只能与我纠缠。   食用指南:   双c双初恋he,甜文,无狗血误会,无破镜重圆,前世今生1v1。   架空,历史大杂烩   一句话简介:蜜恋甜宠:黑化首辅宠妻记   立意:永不放弃,在圆满的爱情中成就更好的自己   内容标签:前世今生 天作之合 重生 甜文   主角:谢汝 ┃ 配角: ┃ 其它: ================ 第1章 重生。(修)   成宣十七年,夏。   炭烹六月,烈日似炉,山间飞鸟藏在葱郁的林木枝头,晌午日头,幽静小路上影影绰绰可见一黑色马车由远及近。   昨儿个白日才下过一场大雨,今日滚烫的日光又笼罩了整个京畿,阳光暴晒蒸干了泥土中的雨水,脚下的路硬而实,回京之路畅通无阻。   马车在山间小路穿梭,车舆遮得住光,可季夏时节那粘腻的潮意却直往人心里钻。   四平八稳的马车里,谢汝身靠着车璧,四肢酸软无力。她闭目养神,耳边是婢女絮絮叨叨的抱怨声。   “这什么鬼天气,闷死了……”莲月手中摇着团扇,热得直翻白眼。她不满地一边小声嘟囔,一边将手中的扇子拍得哗哗作响。   这婢女是侯府派来接她回府的,心里定是不满极了,人人都知晓来接她回府是个苦差事。   谢家的二姑娘谢汝自从十岁那年起就被送出了府,侯爷和夫人将她安置在距郦京三百里的慈明寺,距今已逾七年。   明面上,是让自幼体弱多病的二姑娘受佛光普照,蒙佛祖庇佑将养身子,为侯府的老夫人祈福,可实则……   实则是为,二姑娘八字不详。   谢汝养在庙中的这段时日,谢家虽是照常将好穿好用不间断地往寺里送,但却无一人在这七年间来探望过她。   一个令侯府众人避之不及的庶女,能为她维持表面的风光已是最大的仁慈。   此次来接谢汝回京,夫人体恤谢汝的行囊细软多,派了三辆马车。两名年轻力壮的小厮一人驾了一辆,再加一个车夫拉着莲月,四人三马,便是全部了。   “姑娘……”谢汝的贴身丫鬟玖儿忐忑地弱弱开口唤道,“可要用些水吗?”   谢汝摇头。   少女微垂着眼,乌黑剔透的美人眸半敛,浓密纤长的眼睫不时颤动,那含娇倚榻的神情颇有些柔弱美人的楚楚模样。   身段窈窕,纤腰不盈一握,白皙如瓷的肌肤在淡绿色平罗衣裙映衬下显得愈加雪白,露在外的颈间不见一滴汗珠,浑身散发着浅淡的梨花香气。   莲月低头闻了闻自己的,衣服上满是一股被汗水浸透后,又捂了一天一夜的恶心味儿,她嫌恶地皱了皱眉。   舟车劳顿,几日未曾睡过一个好觉,谢汝疲倦地倚着,半挑轿帘望向外面,刺目的白光晃得眼睛生疼。   她下意识闭了闭眼,落下帘子。一手托着腮,撑在榻上的小桌上,一手隔着衣服,慢慢摩挲着垂在胸口的白玉吊坠。   越是靠近郦京都城,越心烦意乱,回京也不知会是怎样的境况。   手下捻玉的动作不自觉地变快,她不愿再想,干脆阖上了眼。没一会工夫,身子越来越沉,在莲月低声的抱怨中,渐渐入眠。   陷入梦境的那一瞬间,灵魂被拖进无尽的漩涡中,熟悉的坠落与窒息感再度席卷而来,记忆被拉拽回那个梨花漫开的春天。   她隐隐察觉,自己又要做那个梦了——   梦里的她身着火红嫁衣,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   明明是大喜之日,她却满脸遍布泪痕。她嘴里塞着布条,手腕上捆着绳索,因为挣扎许久还在纤弱的皓腕上留下了一圈儿红痕。   她很累了,绝望地靠着车璧,恍惚间,有马蹄声渐渐清晰。   马车很快被人拦下。   “阿汝?”   “阿汝!”   谢汝意识模糊,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   是幻象吗?   是……是他来了吗……   嗖——!!   利箭擦着空气,直直探入轿中,没入血肉。红盖头掉了下来,谢汝低下头,她的胸前,火红的嫁衣上,插着一支箭。   那里有点疼,身上还有点冷。   外面乱成一团,哭喊声吵嚷一片,空气里的血腥味儿愈发浓烈。   还未回过神,又有两支箭刺破轿帘,穿透了她的身体。她听到远处有人叫她,这次她听清楚了,有人在叫她。   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身子向前靠,从轿子里栽了出去,意料之外地没有很狼狈,因为她倒进了一双颤抖的臂弯里。   男人拿下塞在她嘴里的布条,不知所措地绕过伤处抱着她。他从来都是温润和煦的模样,举手投足都彬彬有礼且镇定从容,何时有过这般无措和慌张。   “我们怎会这般苦呢。”   她靠在他怀里,紧抓着他的袖口,轻声喃喃。   人将死时原来是这般感受,很痛,能感受到血从胸口的窟窿里往外涌,身体的温度在一点点降下去,灵魂似在躯壳里飘荡,不过片刻便会归入太虚。   一滴又一滴的热泪砸在谢汝的脸上,顺着她的心缝流进心底,她听着头顶传来低声的呜咽,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四周好像埋伏了许多人,都举着弓箭对着他们。   直至此刻她也不知,谢家欲将她嫁往何处?想要取她性命的又是何人?   究竟缘于何故,这般不得善终。   男人哽咽着将她身上的箭拔了下来,然后把她护在怀里,克制的吻印上她的额头。   他抱得极紧,比谢府的丫鬟们逼迫她换上嫁衣时用的力气还大,可再大的力气也挡不住涓涓血流奔涌而出。   他的一身白衣被她的血染成鲜红,看上去竟好似也同她一样穿了喜服。   霎那间,有人一声令下,万箭齐发。   他不动如山,似对周围一无所察。   谢汝再也说不出话,只能拼劲最后一丝力气,睁开眼睛最后深深望了他一眼。   男人紧紧抱着她,弯了下唇,清隽白皙的脸上染了鲜血,看她时眼里的笑意一如往昔。   “陪你。”   “阿汝,莫要弃我而去。”   **   “姑娘?姑娘!”   谢汝猛地睁开眼,浑身不受控地剧烈颤抖了一下。   “姑娘你怎么了!”   谢汝大口地呼吸,像是即将溺亡在水里的人,手用力攥着掌中的白玉,玉石硌得人生疼。   心口像是揣着急促敲击的战鼓,耳边玖儿焦急的呼喊声忽大忽小,片刻后,玖儿的叫声渐渐压过了如擂鼓的心跳声。   她身子不好,即便是酷日暑夏也不爱出汗,可此刻她浑身上下布满冷汗,整个人像是刚从冰冷的湖水里捞起来一样。   玖儿碰了碰谢汝的手,冰凉一片,忙不迭地给她擦汗加衣,喂食喂水。   谢汝双目弥散空洞,茫然地任由人摆布。   她的心底豁开了个大口子,就像梦中被箭穿心时一样。   明明是六月酷暑,也好似有冰霜飞雪卷着狂风往里灌。   冷得她牙齿打颤,血肉绞拧般得疼,疼得手指发麻,指尖毫无知觉。   她重生了,在半月前一次高烧后。   前世没有那场病,前世她会在那几日与他相识。   可今生,她至今都没等到他来。   **   临近傍晚,马车终于赶到了京畿的小镇。   “姑娘,再有一日便可抵京,今夜咱们便宿在这里,休整一夜明日再上路。”玖儿扶着谢汝靠着自己,替她拢了拢鬓边潮湿的碎发,以防她着凉,又抄起一旁的大红披风披上。   谢汝神情恹恹的,不想开口。   莲月先下了车,指使着小厮将随行的另外两辆装细软和书册的马车牵到后院,还未来得及返回马车搀谢汝出来,店小二迎了出来。   小二面露难色,搓了搓鼻头道:“贵人是要住店?”   “废话。”莲月没好气道,“来客不住店还能做什么?”   小二苦着脸解释:“哎哟您可别呛我,今儿实属不巧,咱家店方才让人包了。是为气度不凡的大人,那位大人不喜旁人打扰,这不,就跟贵人前后脚来的,早了一步。要不您移步?往西五里还有一家……”   “一里我们也不走了!天子脚下,何人如此豪横?!”莲月仰头看了看客栈,心头更是不满,“你这半数以上还是空房吧?只需匀出两间给我们便可。”   外头吵吵嚷嚷,谢汝实在头疼得很,她不愿与人冲突,多生是非。   谢汝忍着头晕和难受,正打算撩开轿帘告诉莲月算了,冷不防地听到一道男声。   “何事吵闹。”   隔着轿子,声音听不真切,隐约有几个人走了出来。   谢汝手指挑着一角轿帘,露了个缝隙,好让外头的声音更清晰些。   小二立刻扬了声调,“对不住对不住,扰了大人们清净。”   “这是……要住店?”还是那个男人。   小二支支吾吾,含糊“唔”了声。   男人似乎也有些不满,“不是说了,我家大人……”   “平瑢。”   又有一道男声传了出来,伴着沉稳的脚步声,有人从客栈里走了出来。   谢汝身子顿在原地,触在轿帘边缘的指节也僵住了,她朝着轿帘的方向微微侧头,视线凝在那道缝隙上。   客栈门口,被唤作“平瑢”的男人谈话被打断,转身对着来人恭敬行礼,“大人。”   “……”   长久的沉默,轿内轿外,所有人都在等着来人说话。   平瑢顺着大人的目光看去,发觉他一直在看停在不远处的马车,以为他不悦,“大人,我这就赶他们走……”   男人微抬起手,制止了平瑢的话。   他又看了会,收回视线,目光扫过不知何时战战兢兢地跪下的莲月,又将视线投向远方,过了好久,低沉又清润的声音才响起:   “住下吧。”   谢汝听到这轻飘飘的三个字,浑身的血都沸了起来。   男人说完便领着几名随从往外走,他们每人都随身携带佩剑,身上释放出萧肃的杀气压得莲月脊背弯得更低。   谢汝一把扯开轿帘,跌跌撞撞从马车上跳下去。   “姑娘!慢点!”玖儿惊慌失措地起身。   谢汝置若罔闻,朝着那行人离开的方向追了两步。她身子还未修养好,起身又太猛,很快眼前一黑,还未站稳便要软绵绵地倒下去,玖儿眼疾手快地从后方搀扶住她。   眼前的黑雾隔了片刻才慢慢散去,再看清前路时,莲月已经赶到了近前。   谢汝不知道已经走远的人有没有回头看她过一眼。   她呆呆望着男人离开的背影。   忍了忍,最后还是不争气地哽咽了一声。 第2章 似曾相识。(修)   天色渐晚,谢汝躺在天字间二号客房里,又发起了高热。   自重生后,她的身子便大不如前,这半月间,断断续续的高热折磨得她人瘦了一大圈,好精神不常有,大多数时候都被关于前世的那些梦境纠缠。   “不要死……”   “阿……寄……”   “姑娘?记什么?”玖儿在一旁急得直掉泪,捏着手帕为谢汝擦颈间的冷汗。她离得近,很真切地感受到了谢汝的体温烫得吓人。   方才谢汝从车上跳下去,还未来得及开口说话便昏了过去。好在莲月力气很大,一个使力便把身材娇小的谢汝背了起来。店小二得了那位大人的允许,连忙将她们迎了进去,随后便是一阵兵荒马乱。   莲月端来了一盆凉水,拿出一条帕子,沾湿了凉水后覆在谢汝的额上。   “如此可不是个法子,我去寻个大夫来,你看好二姑娘。”   玖儿忙不迭点头,真诚道谢:“麻烦你了,莲月姐姐。”   莲月嘟囔了一句“麻烦”,手在裙摆上随意抹了抹水,揣着银两出了门。   她的脚步极快,下楼时与两名男子擦肩而过。刚下了楼,正巧遇上店小二。   “最近的医馆在何处?我家姑娘发了高热,需要找大夫来瞧瞧!”   小二自是见过那位柔弱的美人晕倒的情形,他忙说道:“这条街往东走到头有一家,但这天色已晚,不知还出不出诊,北边倒是有一家大医馆,来回要半个时辰。”   莲月匆忙道谢,叫上候在一楼的小厮一起,准备出门寻医。   “姑娘留步。”   莲月转回头望向说话人,此人正是她下楼时那两名与她擦肩而过的其中一名男子,方才太急未能细瞧,此时再一看,是跟在那位大人身边,叫平瑢的。   平瑢穿着一身鸦青色锦衣长袍,袍上金线绣着麒麟纹饰,威风凛凛,英姿勃勃,这身衣服代表了主人的身份——玄麟卫。   玄麟卫,掌刑狱审问、巡查缉捕之职,上至六部官员,下至平民百姓,尽数管得。玄麟卫又分明卫与暗卫,明卫由当朝首辅沈大人掌管,主查贪官污吏或是诏狱,暗卫由指挥使谢思究掌管。明卫的玄麟服所绣花纹便是麒麟,暗卫的是六首蛟。   莲月早就听说过玄麟卫,诸多传闻实在叫人生不出什么好感,唯有恐惧。她垂下眼睛,“大人有何吩咐?”   “这是位大夫,他是我家大人叫来的,”平瑢指着身旁的中年男子,“大人此刻出门办事去了,你家姑娘情况紧急,我可以把大夫借你一用。”   莲月:“……”   及时雨都来得没有这么快。   ……   客房里,大夫诊完脉,开了副药便离开了。   方才的大夫似乎很有两下,只略施了几针,没一会她便开始发汗。玖儿不错眼珠地盯着,见到汗珠便帮她擦拭,免得她再着了凉。   更深露重,困意渐浓,夜静了。   谢汝被扶着喂了药,烧退了,此时睡得正熟。   三更梆响,门外传来有人上楼的声音。   玖儿一个激灵清醒了起来,小跑到门边,耳朵贴在门上听动静。   莲月趴在桌上,半睁了眼睛瞧见玖儿的样子,嗤笑了声,“蠢不蠢。”说完又把眼睛闭了回去。   门上有一串黑影略过,玖儿后退了两步,离门远了些。她大概猜到了这一行人就是白日离去的那位大人和他的侍从,转过头,正打算和莲月说话,却见谢汝不知何时靠在了床头,正疲惫地看向门口。   “姑娘!你醒了!”   门外有一道身影突然停了。   玖儿飞扑到床边,就连莲月也起身走了过去。   谢汝呆呆地看着门上拓下的黑影,脸色苍白。   “姑娘你怎么样?还有哪里难受啊?”   谢汝还定定看着,手抓着被子,慢慢收紧。   “大人?”   有什么模糊的声音传到了谢汝的耳朵里。   她没听到什么人回话,只是那道影子动了,离开了。   谢汝终于又闭上了眼睛,眼里酸酸涨涨的,却没有眼泪流出来。   她本不是爱哭之人,这一世成长到十七岁,流泪的次数屈指可数。今日哭过了,便不会再落泪。   玖儿见她脸色实在难看,又探了探她的温度,“哪里难受吗?似乎不热了……”   谢汝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轻声道:“寝衣湿了,难受得紧。”   “那我给姑娘换一身。”   玖儿为谢汝更衣,莲月抱着肩膀靠在一边看着。   莲月看着少女雪白的肌肤和窈窕的身段,出神地想着,这谢二姑娘当真是个美人,虽从小长在寺庙里,疏于打扮,但却养了身清润随和的温和气质。   那一身不知何来的梨花香气淡雅脱俗,沁人心脾,总若有似无地勾着人的鼻子,便是她一个女子都会对这样的美人不禁生出颇多好感。   怪道临出门前,大姑娘嘱咐她盯牢谢汝的一举一动,有这样一个美人回京,京中的年轻公子们心又要活了。不仅公子们心活,姑娘们怕是也……   “莲月。”   莲月被人唤了名字,猛地回神。谢汝换好了衣服,已然走到她近前。梨花香味又钻进了鼻子,她微微晃神。   谢汝将一个制作精美的翡翠簪花放进了莲月的手里,温声道:“有些话想问你。”   这是什么?贿赂吗?莲月识货,知道这应是夫人在谢汝及笄那年托人送来的礼物,很值钱。   是要问什么,问夫人,还是问大姑娘,或是问侯爷?   莲月低头看着手中簪饰,笑了下,揣了起来。   “姑娘请说。”   谢汝突然剧烈咳嗽了起来。她被玖儿搀扶着回到床上躺下,盖好被子。   少女苍白的脸上因咳嗽泛起了微微的红,病态的她看上去更加柔弱。   “白日的那位……”少女顿了顿,“大人……”   她对这个称呼很陌生,毕竟前世,他无官无职。   “你与我讲些他的事吧。”   她的头歪向床里侧,眼睛垂下,虽看不清神色,可分明就叫人读出了悲伤。   **   沈长寄裹着浓重的夜色,推开了天字一号客房的门。   平瑢和那位给谢汝看病的大夫两人对面而坐,正在下棋。平瑢是武将,人刚且莽,下棋的路子也如他昔年在边关打仗时那样横冲直撞,他此时陷入了死局,正拧着眉跟棋盘较劲。   房门一响,平瑢立刻扔了手中黑子,站直身体冲来人抱拳行礼,“大人。”   “嗯。”   “啧,来得真不巧。”那白衣医师也扔了棋,对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百般挑剔,“我马上便要将你的得意下属杀得片甲不留了。”   说话人的样貌约莫四十好几,可声音却极为年轻且清亮,与方才看诊时厚重粗砺的声音大相径庭。   沈长寄漠然地看了他一眼,抬手一挥,一道劲风将棋盘打乱。   医师往上一蹿,躲过那道凌厉的风,笑道:“哟,这是心情不好?”   平瑢的额角跳了跳,连忙拱手告退,远离“战场”。   沈长寄无视了调侃,沉默地走到屏风后面宽衣。   白衣男子靠在桌边,啧啧道:“翻脸无情,过河拆桥,不愧为沈大人。下官说错了,大人您没有生气,您可不会生气。”   屏风后面窸窸窣窣换衣服的声音停下,沈长寄换了一身宽松的深色长袍,走了出来,他绕过白衣男子,拎起桌上的茶壶倒了杯茶。   茶已凉了,但他还是一饮而尽。他将空杯放下,站在桌前,看着茶壶发呆。   白衣男子左等右等没见个下文,困得人直打晃,不伦不类地揖手,“大人您若无事,下官便告退了,夜已深,困得很。”   沈长寄回过神,这才偏过头看了男子一眼。   看了许久,才慢声叫他:“贺离之。”   贺离之:“在。”   沈长寄:“丑。”   贺离之:“……”   “…………”   贺离之咬了咬牙,哆嗦了半天手指,丑能怪谁,还不是他出门太匆忙,准备不足。   他手捏着耳后一角,手指夹着边缘向上揭,一层轻薄的人/皮/面具从男子脸上剥落,平平无奇的中年面孔伪装下,一张清隽俊美的年轻面容露了出来。   贺离之手指勾着面具晃了晃,无奈道:“首辅大人急书召下官前来,原以为是大人身体有恙,我那药制了一半都未能收好,便快马赶来,可来了没见着您人,房门还没进,便被平瑢指使去给人看个小小风寒。”   “我堂堂国师,深夜被您传来给一不知来路的女子看病,及至夜半您才来,却是半句交代也未等到。”   “大人,你可知我从宫里出来一趟有多不易?有多少眼睛一直盯着呢?”   沈长寄今日的举动处处透着诡异,贺离之心底早有猜想,他没忍住多说了些,原以为这冰山冷玉般的首辅大人会如往常一般,沉默应对。   贺离之语毕,没指望他回答,又将离宫时匆忙带上的护心丸和镇痛散放在桌上,正准备离开。   沈长寄却突然开口,声音又轻又飘。   “见着她便觉得,我应该是认识她的。” 第3章 五香糕。   从此间客栈再往北走,大约还有两个时辰的车程便可抵京,莲月早起问过谢汝是否需要再修养一日,谢汝拒绝了,她只想早点回京。   辰时刚过,玖儿伺候着谢汝梳洗打扮,莲月去找店小二要了些清粥小菜来,送到了客房用早膳。   这里地方偏僻,虽是京畿,却也没法与郦京的繁荣相比。   早膳是大米熬的白粥,厨子大约起的很早,粥熬得很烂,入口绵软,趁热吃入腹中,浑身上下都甚是舒畅。   爽口的醋汁腌黄瓜十分开胃,谢汝前一日食米未进,因着这份小菜又多喝了一碗粥。   莲月正忙着收拾行李,原本想着带上两个干粮路上再吃,谢汝却将她叫了来,“一起吃吧。”   莲月有些诧异,见玖儿与谢汝同食却不觉得有丝毫不妥,不可置信道:“哪家的主子能和下人同桌用餐的?!”   她“出身高贵”,从小在规矩甚多的侯府当差,自以为“主仆尊卑”划分得理所当然。   谢汝吃得正香,随口答道:“我这里没有那些规矩,一起坐下吃吧。”   莲月:“……”   她有点不自在地坐下,看着眼前这一主一仆,又看了看桌上的饭菜,心里暗自想着:果真是没什么“教养”的。   三人沉默地用着膳,客栈的小二上来敲门。   离着门最近的玖儿将门打开,只见小二手托着木盘,脸上笑嘻嘻的,见面先问好,“贵人早安,昨夜歇得可好?”   谢汝用帕子擦了擦嘴,点头,“饭菜很可口,劳烦了。”说完她的视线落在他手中的托盘上,眼里露出疑惑。   小二的笑意顺着眉梢又往上窜了窜,把木盘往前一送,解释道:“这是那位大人点的早膳,我们这是做不出的,还是那些侍卫大人骑了马去外面的铺子里买来的。”   去了哪买,小二也说不上来,只知道看样式就精贵得紧。   “大人说买的太多了,吃不完,就送了小的些来,可小人哪里消受得起这般美食,借花献佛,只望您别嫌弃了才是。”   谢汝自打方才他提到那位大人时便有些走神,此时她心不在焉的,没吭声。莲月机灵,走上前去接过了托盘,又给了点赏银,小二连连弯腰道谢,忙热心肠地下楼帮着车夫喂马去了。   谢汝还在兀自出神,玖儿却是不好意思地凑到莲月身边,小声说道:“莲月姐姐,这一路你到处打点破费了,我这还有……”   “打住,你真当我是菩萨呢?用的是你家姑娘给的。”   当日初到慈明寺,原本莲月还有些瞧不上谢汝,看谢汝衣着朴素,她也没想过从中捞什么油水,万没想到谢汝出手十分大方,给了她一锭银子。   莲月虽爱财,但也知晓自己的身份和立场,在谢汝眼中,她是夫人那头的人,夫人说到底又不是谢汝的亲娘,莲月不愿意自己搅和进去,虽接了那银子,却也没乱花。   临行前她换了碎银子,这一路上吃喝住行,四处打点毫不手软,直到挥霍得差不多了,心里的别扭才减轻了几分。   莲月把食盘放在桌上,掀开白瓷盖子,看到了精致小巧的糕点。   “咦……怪了。”她抄起筷子,夹了一块糕点起来,看了看点心的底部,印证了猜想。   “怎么了?是这糕点有古怪吗?”玖儿紧张地凑近。   莲月若有所思地嘟囔:“此物名唤五香糕,五香乃是五种带香味的药材,将药材磨成粉,混以糯米粉与黏米粉,再加上糖调甜,上屉蒸熟,既是糕点,又是药膳。”   “这糕点中的用料均有调理脾胃的功效,而其中的人参更有大补元气之用,在郦京的达官显贵中颇受欢迎。”   玖儿诧异:“郦、郦京?”   “嗯,看到这糕点底部,有个‘桂’字没?”莲月解释道,“这盘五香糕出自郦京的‘桂香斋’,大姑娘喜欢这家的糕点,我时常去采买,因而能分辨出。”   谢汝默默念了“药膳”两字,夹了一块放进嘴里。   莲月继续道:“这倒是怪了,那小二说是玄麟卫骑马去买的,从这往郦京去,马车要走两个时辰,快马加鞭一个来回也要半个时辰,沈大人若是嘴馋了想吃,大可等到回京,大清早差人去一趟买来,就这般等不及吗……”   玖儿没想那么多,猜道:“或许大人还有别的事要办,一时半会不回京呢。”   官做到这个位置,自然是想如何便如何,一时兴起想吃个五香糕,手底下的人多费些功夫也不算什么大事。   “罢了,我还是去瞧一下外头雨停了没,这小镇雨后路途泥泞,怕是不好走。”   两个婢女一人一句聊着,谢汝给她们留了点,自己一块接着一块,吃了不少。她其实早就饱了,可一想到那人,心里就犯了酸,需用些甜食才能稍加压制住那些酸涩。   幸好的是,后半夜的小雨只下到清晨便停了,眼瞅着太阳升起来,一行人抓紧了时间,继续踏上了回程的路。   下楼路过前台的账房时,小二抖了抖抹布搭在肩上,带着满脸的笑意迎了出来,“贵人慢走,小心脚下门槛。”   正寒暄着,客栈里住着的另一行人浩浩荡荡从二楼走了下来。   谢汝身披着红色大氅,头戴帷帽,看了过去。   为首的男人约莫二十二三的年纪,部分长发被墨色玉冠束于发顶,有不多残余散在肩头,一身黛蓝色锦衣长袍将男子通身矜贵又冷淡的气质勾勒得分明。   他的手搭在腰间的佩剑上,手指漫不经心地划过刀把上的花纹。   他顺着楼梯往下走,抬眸朝谢汝看过来的那一瞬,眸中的情绪淡得好像一阵风就能吹散。   谢汝不是没想过这个“沈长寄”只是凑巧都和“他”一样,刚过去的那一夜她想了许多,或许当真物是人非。不管是梦,还是另外一个世界,“沈长寄”也只有一道声音,一个背影,和一个名字相同,凑巧罢了。   可此刻见了人,原先想好的万千应对之策,到此时皆不作数了。   谢汝的瞳微缩,捏紧了袖口,下意识地前进了半步,而后生生止住,她努力克制着颤抖的身子,牙齿紧紧咬住下唇。   一模一样的面容,只是他从不会用这样没有温度的目光看她。   店小二这边刚要把谢汝送出去,转身看到男人就快要走到近前,连忙扔下谢汝,直奔男人走去。   “贵人今日可还要住下?午膳需不需要小的备下?”   “不必。”男人的视线只淡淡扫过店小二,言简意赅地说道。   他像是一阵风一样,从谢汝的身旁掠过,步伐从未停顿,除了方才“不小心”和她对视了一次外,很快便移走了目光,大步走出了客栈,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留下。   谢汝高高悬起的心重重地落下,她知道自己在期待着什么,可惜事与愿违,老天似乎在跟她开玩笑。   眼前的男子的的确确不是她曾认识的那个,他不是前世与她家世相配、温文尔雅的男人,更不是那个对她一见倾心、许诺终生的男人。   他的眼神很陌生,给她的感觉也不似从前,谢汝想,此刻蠢蠢欲动的悸动一定是她的妄想与错觉。   平瑢领着一众玄麟卫跟在后面,到大堂时先看了一眼带着帷帽的谢汝,并未打招呼,转身对着店小二道:“今日便回京,不再住下,莫要将我们来过的消息透露出去。”   店小二忙应下,他惧怕这些人,也不敢再往上凑,只能目送着人出门。   谢汝闭了会眼,玖儿小声地叫了她一声,她方才睁眼,看向小二,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多谢早膳时送来的五香糕,很好吃,很喜欢,谢谢。”   她话音刚落,门外飘来平瑢的声音,“大人,边关传来急报,已送入府中。另外刑部袁大人送上拜帖,约您未时府上一叙。”   屋内人闻声朝外看,只见高大的男人骑在马上,丰神俊朗,气宇轩昂。明明有那么多人随行,可还是叫人一眼就注意到他。   他低着头,看着马蹄上沾染的泥污,半晌才低声道:“嗯。”   低沉的一声像是春日的柳絮,从谢汝心上扫过,痒痒的。   她抿着唇,笑了一下。就当,他在应她的谢吧。   自欺欺人,最后一回了。萍水相逢,往事就留在她的梦里吧。   鬼使神差般,男人忽而朝她看来。   “路上小心。”他低着声音,好像说了这么一句。   谢汝愣愣地望着他,隔着帷帽,与他四目相对。还是那双冷漠的眼,陌生至极。   她方才落回谷底的心一下又飘忽起来,那些好不容易才被遏制住的妄想又争先冒了头。   下一刻,男人挪开视线,从客栈门口打马而过,目不斜视,双腿一夹马肚,策马疾驰而去。   方才还吵吵闹闹的客栈一下子空了起来,店小二将“打烊”的牌子摘下,店里很快又恢复了往日的忙碌。谢汝带着人离开,继续踏上归京的路。   **   午时刚过,三辆马车由南城门而入,沿着郦安大街一路向北。   谢汝有七年未曾踏入郦京城了,她幼时离开时走得匆忙,临走时未能好好看一眼这都城,这次回来,她撩起身侧窗口的轿帘,趴在窗边往外瞧。   再过几日便是大暑时节,蝉鸣渐起,风中的热气密不透风地将整个京城裹挟其中,闷热的潮气叫人窒息。   入了城后,车马慢行,约莫走了一盏茶的功夫,马车朝东拐进了郦水东街。   正是午时最炎热的时候,烈日洒在郦水河面上,微风一动,沉碧如天的涓涓细流漾起涟漪,在阳光下泛起粼粼金色。   倚着郦水河修建的郦水东街市井喧嚣,都城繁华,早已与她记忆中的模样相去甚远。   谢汝四处打量着,不经意就看到了“桂花斋”的牌匾。   即便已时至正午,店铺门前依旧商客不绝,队伍的长龙已快排到东街上,又在某一处急转直下,拐了个弯儿,向别的方向甩去。   店门口一小男童正踩在板凳上,费力地将硕大的遮阳伞支好,巨大的伞面遮天蔽日,无路可走的炎阳转头盯上了高处的瓦片,碧色琉璃瓦在酷日里熠熠生辉。   谢汝放下了轿帘,倚靠着车壁闭上了眼睛。   “姑娘?”玖儿瞧她面有异色,不安问道。   谢汝却倏尔睁开了眼睛,眼底一片清明,对着莲月道:“你提到的‘桂花斋’,可是开在这条街上?”   莲月撩开轿帘往外看了一眼,“是。”   谢汝默不作声,袖子里的手伸了出来,又抚上胸口玉石吊坠。   桂花斋,的确是很远啊…… 第4章 谢家。   车马走走停停,不多时停在广宁侯府的西北侧门。   马车才停下,便有丫鬟婆子迎了上来。   谢汝踩着马凳下了马车,站在府门前,拢着斗篷,抬头望了望天。   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不知他此时在哪里,是不是也回京了。   谢汝觉得自己仿佛魔怔了一般。她摇了摇头,不再多想。   “夫人念了多日,终于把姑娘盼回来了,这晌午日头毒,待会儿回了屋,我叫人送来些消暑的吃食来。”   说话人是刘妈妈,伺候在谢母身边的老人。   刘妈妈话音刚落,又瞧见谢汝身上的披风,改口道:“二姑娘身子弱,还是少用些寒食吧,我一会就交代厨娘,做些温补的来。”   “多谢妈妈,劳您费心。”   谢汝跟在刘妈妈身后入了府,她一边打量着雍容富贵的府邸,一边将院中清扫的丫鬟们的表情收入眼底。   这一切倒是与她前世回到谢府时一模一样。   “这是那位二姑娘?可真漂亮啊……”   “隔着帷帽,你能瞧清楚?”   “不能是不能,但这身姿曼妙,气韵清和,我猜长相错不了……”   “听说她命不好,老夫人就是被她克死的!”   “可她去寺里不是给老夫人祈福的吗?”   “但老夫人的病依旧毫无起色,最后还是走啦,不知是祈福之人心不诚,还是佛祖不听她祷告啊……”   “难怪大姑娘这几日跟夫人和老爷闹着不——”   刘妈妈瞪了一眼那几个正闲言碎语的丫鬟,厉声训斥:“都干完活了?小心我禀了夫人扣你们月钱!”   众人作鸟兽散,各忙各的去了。   “二姑娘久未归来,下人们是新奇访客。”刘妈妈斥责完,转脸又挂上和煦的笑,算是解释。   归来,不是归家。   访客,不是主子。   前世她怎么未能细细体味这话中的深长意味呢。   谢汝沿着游廊往北走,转过花圃,隐约的熟悉感渐渐冒了头。   这个小院原先只是侯府一处荒废的院落,后来谢汝出生,广宁侯和夫人都不太希望她总是出现在眼前,于是特意差人将侯府最西北角的院落修葺整齐。   这里最偏僻,也最清净,府上的人若无事,一般极少会特意往这边来。而她若是要出门,走的也是少有人去的西北侧门,不会与别人碰上。   说是“小院”,半点都不夸张,是当真极小。只有一间闺房,侧面连着耳房,还有一间闲置的厢房用来做小厨房。谢汝以为七年未曾踏足,这里该是杂草丛生的,可所见却出人意料的干净。   几丛金镶玉竹竿金叶翠,茉莉花开得正旺,杂草被修剪得整整齐齐,鹅卵石铺成的小路上连一片多余的落叶都没有,房子很干净,屋内的陈设摆件上也一尘不染,完全不像是久未住人的样子。   王氏在这些方面当真做得极好,她在照顾人这方面一向十分妥帖,也因此,上一世的谢汝知道即便王氏不喜欢她,却也不会为难她。   后来她被王氏身边的婆子丫鬟押上喜轿时,她望着王氏冷漠的眼睛,后知后觉地明白,原来王氏是真的有些恨她的。   想起前世,心口又是一痛。   “二姑娘舟车劳顿,该是好好休息,老奴这就回夫人话去了,若有需要,尽可差人来唤我。”   刘妈妈说完便要离开,谢汝叫住她。   “母亲她……”   刘妈妈笑眯眯地等她继续说。   谢汝道:“我才回来,该去打个招呼的。等晚一点,我去给母亲请安?不知母亲何时有空?”   刘妈妈愣了愣,她看着少女乌黑剔透的美人眸,见她不是在说笑,而是真心实意想去问候,心里软了两分,笑道,“不必啦,夫人特意嘱咐,叫您好好歇息,不必在意这些虚礼。”   谢汝垂下眼睛,乖顺地“嗯”了声。   刘妈妈很满意她的回答,又寒暄了两句,便复命去了。   **   一连三日,谢汝都待在自己的一方天地,日子安静得仿佛又回到了在慈明寺的时候。无人来看望她,父亲母亲那边也未曾来过信儿叫她去请安。   谢汝泰然处之,她幼时在谢府时,过的也是这样的日子。   今日她与旧友有约,左右都要出门,也该顺路去母亲那边问候一声。   到了正院,刚一踏进院门,便听到大敞的房门里传出了欢声笑语。   她的脚步骤停,安静地等在廊下,没有冒然地进去。   待丫鬟回禀,撩开门帘,谢汝进了门。绕过百花屏风,见那一家正在用午膳。   见是她来,桌上有片刻的沉寂,方才那其乐融融的热闹场面仿佛只是她的错觉一般。   谢父广宁侯坐在主位,谢母王氏陪坐在一旁,手还保持着给她身侧的少女夹菜的动作,眼里的宠溺还未褪尽。   那个十七八岁的少女,正是谢汝同父异母的姐姐,也是广宁侯的嫡长女,谢窈。她此时侧着头,不住地打量着来人这个不速之客。那一瞬,阳光似乎穿透了窗户,蜇了她的眼睛。   在谢窈眼中,面前的少女窈窕身姿,柔情温雅,未施脂粉的脸上清眸流盼,柳眉如烟。那双美人眸看过来时,无端便叫人一阵心慌。   “来了。”谢父最先开口,意欲向众人介绍,“这位是……”   “我知道!这位是二妹妹!”谢窈笑着打断谢父的话,站起身,忙走过去,“经年未见,可把姐姐想坏了,这些年可还好?”   谢汝垂眸看着被拉住的手,礼数周全地福了福身子,轻声道:“劳姐姐记挂,一切都好。”   “我这几日去了外祖家,还未来得及去看你,想着用完午膳就去瞧瞧你。看看,可怜了,为何瘦成这样,我记得你幼时胖乎乎的,可招人爱了。”谢窈笑得温柔,“来的真是巧,一起用膳吧。”   谢汝未应承,微微挣脱开谢窈的手,礼数周全地向谢父与谢母挨个行了礼。   谢母微微点头,让刘妈妈去添了副碗筷,笑着招手,“来,坐下吧。”   谢汝在最末位坐下,没有过多的言语,专心地用膳,她心无旁骛的样子惹得对面的人看过来好几次。   她的对面坐着广宁侯世子谢璮和二公子谢璋,他们与谢窈一样,皆是谢母所生。   谢汝对探究那抹视线的来处兴致寥寥,她只想快些结束这无味的餐食,毕竟还有好友在等她一聚。   桌上的众人很快又热闹地说开了话,主要是谢窈在说。   谢窈撒着娇,“母亲,马上便是八公主的满月宴了,女儿还想要一身新衣。”   二公子谢璋问道:“你的新衣服还不够多吗?”   谢窈斜了他一眼,“女子爱美,不行吗?进宫嘛,不能给母亲丢人啊。”   谢璋嗤笑声,拆她台,“我看是想让某人眼前一亮吧,打扮成花蝴蝶,人家也不见得会多瞧你一眼。”   “二哥你!当着人的面你说什么呢!”谢窈的眼睛有意无意往谢汝身上瞟,“二哥你闭嘴快吃饭吧!”   “我闭什么嘴,你怕什么,谁不知道你心仪首辅大人多年,你当年缠着我去看他高中状元游街时怎不见你害臊?”谢璋毫不留情地揭了谢窈的老底。   谢父微微摇头,王氏笑而不语,就连一直不苟言笑的世子谢璮也露出了个淡淡的笑意。   谢汝突然胃口尽失,放下了筷子。   谢窈娇羞道:“我也不一定会见到他呢,毕竟他公务繁忙……”   “唔,那倒也是,虽是沈贵妃诞下的小公主百日,但首辅大人与沈家……”   “咳咳。”谢窈咳嗽一声打断了谢璋的话,转头对谢汝说道,“二妹妹可是听不懂我们在说什么?这也不碍事的,毕竟你刚回来,京城的事我往后慢慢告诉你。”   她颇为遗憾地摇了摇头,“只不过这回赶不上了,贵妃娘娘往各家发了帖,各家名额都有限,咱们侯府也只有我、母亲、还有谢妗三个,你若是早些回来,我便要央着娘娘多要一封了。”   谢妗也是庶女,孟姨娘所出,自小长在侯府中。   “不过京中的各家姑娘你也不相熟,如此也能免去尴尬。”   谢汝:“……”   帘外突然有丫鬟回禀,平南大将军之女柳姑娘身边的婢女求见。   “平南……柳愫灵?”谢窈皱眉,嘟囔着,“她来找我是何事?”   郦京的贵女们各有自己的圈子,柳愫灵是大将军之女,柳将军手握兵权,战功赫赫,与谢家这种空有名头的花架子不同。   谢母思量片刻,道:“将人领去花厅。”   谢窈瞄了一眼正在喝茶的谢汝,清了清嗓子,“叫进来吧,我与愫灵相熟,她定是有急事找我。”   谢汝闻言抬起头,意味深长地看了谢窈一眼。   婢女被带进了门,对着广宁侯和夫人行了礼。   “你们姑娘找我何事?”谢窈微扬下巴,勾起嘴角。   婢女笑了笑,“大姑娘错啦,我们姑娘不找您。”   什、什么?   谢窈微微一愣,一时没反应过来。   婢女转头对着谢汝福了福身子,嗓音清脆:“二姑娘安。是这样,我家将军方才回来了,夫人便把我家姑娘叫了回去,姑娘等了好久不见您来,猜是您家中有事脱不开身,故托我来送个信。”   婢女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下,笑着将手中的东西递了过去,“姑娘还说,原本要商议的事儿就由她作主了,三日后见。”   谢窈险些失态,谢汝是如何结识柳愫灵的?这郦京城中她不应该一个人都不认识吗?为何会与平南将军府有牵扯?!   她拔高了声音问道:“商议何事?!”   谢汝在对方不可置信的神情下,不慌不忙地打开信,看清了上面的字,她也有些出乎意料。   她抬起头,对上谢窈瞪大的眼睛,云淡风轻道:“哦,邀我去小公主的百日宴。” 第5章 他不认得这手帕啊。   “百日宴……你为何能……”   谢窈低头瞧见了那张帖子,与母亲给她的那封一模一样。她默了片刻,淡淡笑了,“如此便好,妹妹也能去宫里见见世面了。”   她原以为谢汝会畏畏缩缩地拒了这份请帖,毕竟她认识的二妹妹,一向皆是遇事便躲,唯唯诺诺。   怎料谢汝不好意思地回了她一个笑,转头又对柳愫灵的婢女道:“代我谢过她的好意,三日后必定赴约。”   谢窈:“……”   传话的婢女离开后,这桌上的人大多都不再有聊天的欲望。   谢汝此时却并不着急离开,她在谢父与二位公子先后离席后,才叫玖儿和莲月抬了一箱东西进来。   谢窈看到这箱子,顿时变了脸色。   “这是何意。”谢母王氏放下茶盅,淡淡道。   谢汝道:“有些东西要归还姐姐。”   她走上前,将盖子掀开,里头露出了不少首饰、珠宝,还有些一看就十分精贵稀有的上等布料,满满当当塞了一箱子。明亮的日光照射在那些珍宝上,让周遭显得愈发刺目、亮眼。   王氏目光微凝,疑惑地看了一眼大女儿谢窈。   谢汝将鬓边碎发绾至耳后,柔柔笑道:“前日归家时,下人们收放行李时我都盯着呢,什么东西装在什么箱子里,我心里都有数。单这一件,看样式便知这不是我的,我思来想去,姐姐应当也是前日从外祖家归来,想必是那时候下人搞错了。”   谢汝的一席话,轻飘飘地将谢窈方才随口而道的谎言戳破,她顿时哑口无言,脸上一阵火辣。   谢汝都知道!知道她不是今日才从外祖归家的,更知道什么迫不及待去看望都是鬼话。那还装模作样地看着这一出“姐妹情深”,又有何意图?看笑话吗?!   她总觉得谢汝的话看似绵软无力,实则夹枪带棒,可她看着谢汝和煦的笑容,想着她这个二妹妹的脾气秉性与一贯的温吞作风,又一时觉得自己是多心了。   复杂的心思飞速绕了好几道弯儿,谢窈怒道:“母亲治家严明,没想到还是养了些办不好差事的废物,幸好妹妹你心细如丝。”   谢汝浅浅笑了笑,没接她的茬,很快将此事略过,不再谈了,仿佛这场误会半点都没放在心上似的。又关切了几句谢母的身体,便礼数周全地福礼拜别,离开了正院。   **   三日很快过去,转眼到了小公主百日宴这一天。   辰时未到,谢汝便梳妆打扮完毕,由西北侧门出了府,上了停在巷角已久的马车。   车内坐了一位美貌的夫人,她身旁依偎着十六七岁的妙龄少女。   谢汝撩起轿帘那一瞬,微微晃神,原先平静的心湖上似是被人投了块小石子,荡起了涟漪。   前世她回到谢家,未曾有机会再见眼前的少女,如今重逢,当真是恍如隔世,好似跨过了一辈子那么遥远。   “来的这样晚,你再磨蹭下去,我都要去敲门了。”   这妙龄少女便是平南大将军之女,柳愫灵,是谢汝在京中仅有的好友。   她穿着一身明黄色金缕月华丝织长裙,头上插着碧玉金簪,耳戴赤金垂珠耳坠,清新秀丽,活泼灵动。她嘴上虽娇声抱怨,手却亲昵地挽了上来。   谢汝拍了拍她的手,笑了笑,又转头看向那貌美妇人,“夫人安好。”   柳夫人明氏宠溺地看着两个小姑娘,应下她这句问安,关切道:“可与侯夫人交代好?”   “娘,别提她家好不好,她家才不愿意让她进宫呢,我为何约这一大早啊,就是不想撞见那晦气。”   “胡说八道什么呢。”明氏嗔道,面上却是纵容的笑。   谢汝:“……”   柳家母女回回提到她的嫡母和长姐,都是一副同仇敌忾的样子,好似在谢家受委屈的人是她们。   谢汝与柳家母女的缘分来的巧,她原先在慈明寺时,某日恰好遇见了前来上香祈福的母女二人。   那日正是晌午日头,庙里没什么人。   柳愫灵不信佛,找了个小院子看花去了。柳夫人一个人在大殿里跪拜,她从蒲团上起身时,眼前突然一片黑,身子晃了晃便要栽下去。   那蒲团前面便是香案与香炉,幸好谢汝当时在一旁,适时搀扶住明氏。谢汝解释说自己略通医理,为明氏诊了脉,这一号脉不要紧,竟是查出了喜脉!   不仅如此,谢汝发觉明氏身体虚弱,还伴有热症,她怕对方觉得自己医术浅薄,也并未冒然开方子,只叮嘱她回去后要找大夫好好瞧瞧调理一番。   明氏和柳愫灵都心有余悸,若当时没有谢汝在身边,摔这一跤,腹中胎儿恐难保全。   原本只是举手之劳,怎料三日后柳愫灵又找上了门感谢她。   她们回去后找了大夫,那大夫所言皆是谢汝说过的,从那日起,柳愫灵将谢汝当成了神医。后来几年都未曾断了往来,自然也知道一些谢汝的家事。   “阿汝,那日婢女传完话回来都告诉我了,没见着他们吃瘪真是太可惜了!这些年她们对你不闻不问的,我帮你出的这口气才是个开始呢,瞧着吧!”   谢汝:“……”   她哭笑不得,“这些年好吃好喝,也没冷着饿着我,平平安安长大,怎得到你嘴里他们就变成十恶不赦的坏人了。”   有前世逼婚那段记忆在,谢汝的确生不出什么原谅的心思,但她也并非不识好歹之人,恩恩怨怨她分得很清。   谢家供养她长大,不曾在吃喝穿戴上委屈她,此为恩,不可忘。   她生母身份卑贱,她天生八字硬,命不好,谢家人嫌恶她,怕她牵累家族因而从未亲近过她,此为怨,她都受着了。   将她关入房中数月,强迫她远嫁,致使她与阿寄相爱不能圆满,此为恨,她亦记得。   一桩一件,得分开算清楚。   柳愫灵才不管那些,不屑地哼道:“这也算好吗?你看你三妹谢妗,同样是庶出,待遇比你强了不知几何……”   “阿灵。”明氏唤了她一声,微微摇头。   柳愫灵一下闭上了嘴,讪讪道:“阿汝,对不住啊,我……”   谢汝却不在意地笑了笑,抬手轻轻弹了一下她的额头,“你啊叽叽喳喳的,快赶上早起的鸟儿了。”   柳愫灵见她当真没往心里去,松了口气。   谢家离皇城不远,不到半个时辰便到了宫门前,此处已有沈贵妃派的宫女太监在此等候,一行人换了辆马车,入了宫门。   百日宴设在枫云宫,一个专供贵族们消遣玩乐的地方。宴席正式开始是在午时,她们来得早,柳夫人闲来无事,便转去明熙宫,去探望她的亲妹妹明妃娘娘。   柳愫灵拉着谢汝,在偌大的宫殿了转悠了起来。她向谢汝介绍起如今的京城,从街边小摊说到御膳房的美食,从市井小贩讲到皇子公主,谢汝听得入神,没留意她二人已经偏离了宫殿的方向,来到了一处偏僻的小花园中。   柳愫灵突然话音一顿,眼睛捕捉到不远处一闪而过的玄色衣角,她嘟囔了一句:“他怎得会在此处,是出事了吗……”   “谁?”谢汝顺着望去,只模模糊糊看到一个男子的背影。   眼见着那影子逐渐远去,就要消失在视线里,柳愫灵咬咬牙想要跟上去。可她们为了方便说私房话,适才便遣走了宫女,此时孤立无援的,一时间也寻不到人。   人马上就要走了!   柳愫灵顾不得了,着急跟了上去,“阿汝你就在此处等我啊,等我!很快!马上!莫要自己乱走!等我回来!”   谢汝看着一溜烟就跑远的好友,“……”   她叹了口气,当真听话,一动不动就等在原地。   可等着等着,周遭的气氛渐渐不对劲了起来。   她被一圈梨花树围着,看不见太远的地方,只能依稀听到不远处好似有人在说话。   鬼使神差一般,她望声音处走了两步。   恰好听到一道低沉悦耳的男声,这声音很熟悉,熟悉到她的灵魂都与之共颤了起来。   只是那声音却比几日前初见时,还要冰冷。   男人问:“为何不能。”   另有一道女声饱含怒气,“沈长寄!你莫要乱来!若是搞砸了百日宴,陛下也不会轻饶你!”   男人没说话,谢汝莫名地能想到他的表情,那眼里一定也是冰冷的。她没忍住,再次往前挪了几步,手指拨了拨梨花枝,透过缝隙望了过去。   “如今你坐上了这个位子,想要与沈家脱离关系,你做梦!你生来姓沈,便一辈子都要倚靠我沈家!这些年你的所为本宫都看在眼里,你父亲管不住你,将你纵容得愈发不成样子了!”   本宫……沈家……   她想起来,沈贵妃是他的亲姑姑。   “今日请来的皆是权贵世家的人,你若有案要办,也给本宫等到宴席结束,不许在本宫的百日宴上闹!你声名狼藉,莫要也毁了本宫这些年的苦心经营!”   谢汝听得直皱眉,这是何道理,有福时便想以姓捆绑,有难时便退避三舍,恐沾染分毫。   沈贵妃不知为何,显然已处于盛怒中,她痛骂了许久,终于慢慢平息了怒火。   过了许久,男人终于愿意施舍只字片语。   “是与不是,你又能奈我何。”   极尽嘲讽的一句话,可男人的语气中却听不出半分讽意与轻蔑,他只是极为平淡地讲述实情。   咔嚓——   沈贵妃将茶盅砸了过去,男人微微偏头,茶盅擦着他的发丝飞过,茶水洒了他一身,瓷片碎了一地。   他眉梢都未动一下,微垂着眼睛,一副要睡没睡着的懒散模样。   沈贵妃最终还是被气走了,周遭又恢复了清净。   谢汝知道,她该离开的,阿灵不知何时便会回来,若寻不到她,只怕还要着急,可她就是挪不动步子。   双脚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她近乎贪婪地望着男人的脸,心中百感交集,最终都化成了难过。   她扪心自问,谢汝,你这是在做什么啊。   她出神太久,以至于男人何时走到了她面前她都未曾察觉。   等她发现的时候,他已经停在了梨花树前。他没有绕过花树,只是隔着白茫茫的花海,静静伫立。   谢汝被惊得后仰了身子,退了半步。   她进退两难时,男人终于开口:   “出来吧。”   他的声音有点哑,语气很低,没什么情绪,有些像住持所说的,“佛”之音,无喜怒哀乐,无贪嗔痴妄。   见她不动,他慢慢退了几步,离得远些。   他重复道:“出来吧。”   他这是……这是以为,她在怕他吗?   谢汝没来由的,一阵难过。   她拎起裙角,慢慢地从梨花树后绕了出来。   视野渐渐开阔,他们终于第一次真正地见面了。   谢汝飘忽着眼神,目光没个落点。隔着障碍,她能肆无忌惮地看他,此时面对面,相隔如此近,她反而近乡情怯般不敢看他。   她垂着头,福了福身子,不知如何起这个话头,只能生疏地问安:“大人。”   沈长寄微低着头,看着少女的发顶,鼻间萦绕着梨花香气,让人有种似在梦中的错觉。   他没有问她是谁,也没有问为何来到这里。   只道:“皇宫内院地形繁复,莫要乱跑。”   谢汝头垂得更低,“是。”   “我……”男人微微皱眉,艰涩开口,“并非在训斥你。”   他从未说过这些话,头一次为自己辩驳,有些力不从心。   其实他早就察觉了有人在偷听,若是旁人,恐早已身首异处,或是被玄麟卫带走好好审问一番。可方才,他头一次听之任之,没有一个暗器飞过来,要了她的小命。   “可还识得回去的路?”   这话一落,二人皆是一愣。   有湿润的潮气漫上了谢汝的眼眶,她险些方寸大乱,前世的回忆瞬间塞满了她的脑袋。   沈长寄眸光微闪,微眯了眼睛仔细瞧着少女的反应。他不知为何会将这句没头没尾的话脱口而出,好似他笃定少女不识路一样。   他向来擅长察言观色,此女的回应叫他明白,他们当真有些渊源。   谢汝在此时抬头,对上了男人审视的目光,他眼里没有她熟悉的柔情。   她咬了下唇,鼓起勇气试探:“您的衣服湿了……可要擦一擦?”   沈长寄没管胸前被茶水沾湿的那片深色污渍,只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等着她的下文。   谢汝险些被男人身上强大的气场压垮,她忍着心颤,一鼓作气,从袖中掏出一方手帕,递了过去。   “大人,擦一擦吧。”   他没接,她也不动,就这么僵持了好一会儿。   她像是孤注一掷的亡命之徒,眼神执拗地盯着男人的脸,试图从他完美的面具上找到一丝裂痕。   男人抬起手,指尖轻轻搭在帕子垂下来的一角上,然后手指动了动,将手帕抽走。   他低头端详,女子的手帕,淡黄色的丝织绢布上绣着一朵盛开的白色梨花,倒是颇为应景。   谢汝不错眼珠地盯着男人擦拭的动作,看他始终平静、冷淡,被期待填满的心再一次落了空。   他不认得这帕子啊。   这是前世,他们私定终生时交换的信物。   “时辰不早了。”   谢汝闷闷地“嗯”了声,正打算接回帕子,福身告退。   男人却理所当然地将染脏了的帕子揣进了怀里,他偏过头,不去看少女诧异的眼睛,转身离去的同时,撂下了两个字:   “跟上。”   谢汝:“……嗯?”   带着潮气的夏风吹散了满园梨花,身姿挺拔的男人衣角翻飞,他停下脚步,回头望她:   “不识路便跟着我,莫要乱跑。”   “……”   “嗯!” 第6章 “最好是沈长寄这厮快要死……   沈长寄毫不留恋地转身折返,谢汝看着他原路返回,直到看不到背影,才沿着小路继续向前走。   出了拱门,谢汝一眼便看到了熟悉的人,好几个。   她看到谢母与几位相熟的夫人并肩走远,而后有几个妙龄少女朝着留在原地的谢窈跑去。她们围成一团,正嬉笑着说着什么。   谢汝正思忖着要不要过去,谢窈先一步发现了她,朝她招手,“二妹妹,这边!”   谢汝只得走上前,“姐姐。”   “咦,谢窈,这人是谁啊,她叫你姐姐啊,”一位身穿火红襦裙的姑娘道,“是你的远房亲戚?”   谢窈笑着拉过谢汝的手,介绍道:“这位是我家二姑娘,这些年在寺中长大,你们小时候也见过的。”   一时间,众人神情各异。有摸不清谢窈意思的没吭声,只有那红裙少女吊起眉梢,“哦,原来是你啊,小灾星。”   话音一落,四周更是鸦雀无声。   倒是谢汝却好似没听到那挖苦一般,回以微微一笑。她没忘记自己的庶女身份,在场的诸位,她都得罪不起。   谢窈最瞧不惯谢汝这软包子脾气,别人都踩到她脸上了,她竟还要给人家揉脚,真是卑贱!她横了那少女一眼,“冯轻罗,你会不会说话。”   再如何说,谢汝也是侯府血脉,出门在外俱是侯府脸面,她还不至于这般拎不清,叫人当众打谢家的脸。   冯家与谢家向来不对付,谢家是个有名无实的花架子,冯家却是有名又有实权。二人平日无事便是表面和气,但凡出现分歧都会吵得不可开交。   “谢窈,你这妹妹邪门的很,我劝你躲远些,”冯轻罗低声道,“听说她生母便是那种地方的贱奴,血里指不定多煞——”   “都聚在此处,说什么好玩的呢?”一略带笑意的女声插了进来。   剑拔弩张的气氛瞬间消散,众人纷纷垂首行礼,恭恭敬敬,“贵妃娘娘。”   沈贵妃抬手,“免,快开始了,诸位早些进去吧。”   数名宫人簇拥着贵妃远去,她身边的六公主仓促地跑回来,拍了拍谢窈的肩膀,又走远,“待会我再来找你玩啊。”   冯轻罗顾及六公主,没有再故意招惹谢窈。她倒不是冲着谢汝,毕竟无冤无仇,虽然这女子长得格外扎眼些,好生不顺眼,但她只要能找了谢家人的不痛快,便是什么话都不忌惮说了。   她的眼睛在谢汝的脸上转了转,心道真是个美人胚子,正打算进殿,就见柳愫灵慌慌张张从远处小跑了过来,一下扑到谢汝的身上。   “我的祖宗,你怎的乱跑,让我瞧瞧可还好?”   谢汝:“……”   她又不是掉进了豺狼虎豹窝里的兔子。   “我找了你好久,你个小没良心的,叫你别动瞎跑什么?”   谢汝四向不分,曾数次独自外出而在山间迷路,就在半月前,柳愫灵最后一次陪着明氏去上香,发现庙里的小师傅们和玖儿已经找了她一天一夜都没找见人,众人急得不行,后来人是被一匹马背回来,当时已然不省人事。   柳愫灵被她吓了个半死,絮絮叨叨地道歉:“都怪我,不该抛下你的,我本就是去看一眼的。”   她追到了人,只说了两句话的功夫,再回去就见不到人了。   冯轻罗看明白了,突然冷笑了一声,“原来小灾星和柳姑娘这般熟。”   她们一直站在殿前,此时就快要到时辰,来来往往的宾客众多,有不明所以的贵女或公子看这边的热闹。   “冯轻罗!你好歹也是高门贵女,如此没有礼数,这便是你的教养吗?”   柳愫灵与冯轻罗也有些旧怨新仇,柳愫灵随了他征战沙场的父亲,性子泼辣得很,向来什么亏都不吃。原先卷入争斗的谢窈此时作壁上观,看她们斗嘴。   这边的人都快要吵起来了,被议论的中心人物却突然怔愣,有些心不在焉。   谢汝朝拱门的方向看去,那道熟悉的身影正朝这边信步走来。   “我家阿汝顶顶好,莫要满口胡言,泼人脏水!”   “我又没说错,喂,你还要争下去?在这个地方撕破脸不好吧?家丑在这光天化日之下抖落出来,也不知最后是谁受委屈。”   柳愫灵瞬间哑声,她看到谢汝正失魂落魄地望着别处,她茫然地看向四周,对上了十数双眼睛。她闭了嘴,牵住谢汝的手腕,想要逃离这里。   她怎么总是把事情搞砸呢,阿汝的出身本就是她的软肋,她怎能一再揭好友的伤疤呢。   冯轻罗像只斗胜的鸡,偏偏不依不饶了起来,“贵妃娘娘这场宴席是给小公主和陛下去晦气的,可这晦气不请自来……”说完捂嘴笑着,转身进了大殿。   众人见没了热闹,纷纷散去。   柳愫灵丧气地低着头,手去拉好友的袖子,“我……”   她突然汗毛竖起,警惕地抬头。她幼时跟随父亲在边关待过几年,对危机天生有灵敏的预感。   只见换了一身白衣的首辅大人目不斜视从她们面前走过,擦肩而过时,只留下低而轻的一声:   “进去吧。”   谢窈顿时红了脸,拉着一众姐妹跟在男人身后进了殿,谢汝却怔然望着,没动弹。   她又不免想多了些,总觉得,那句话是对她说的。   宴席开始。   “无聊的应酬总是十分繁琐,我最受不了这种场合。”柳愫灵已然将方才的摩擦忘了干净,她端坐在明氏身边,仪态大方,嘴里却在小声嘟囔抱怨着。   富丽堂皇的殿内,男宾与女客列坐两旁,不知是有人可以安排还是什么,她的位子在最末,而她对面,却是那位权势滔天的大人。   他不该坐在首位吗,为何会坐到她的对面。   男子换了身衣服,白衣的装扮是他前世的最爱,眼前的人像与记忆中那个影子重叠后又分开,分开后复又重叠,如此来来回回,就是无法合二为一。   还是不同的,她再次确认,气质和感觉俱不相同。   “阿汝,阿汝!”柳愫灵撞她肩膀,“你想什么呢?”   谢汝猛地回神,掩饰般低下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只是有些困倦。”   “唔……那你再忍忍啊,以我经验,不出一炷香,娘娘便会遣散了。”   小公主还在贵妃的宫里午睡,过不多时便要醒了,婴儿恋母,贵妃每日都会陪在身边等小公主醒来。   “嗯……”谢汝心不在焉地听着,全部的心神都放在对面人的身上。   沈长寄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坐在位置里,安静得像个假人。他周围自带屏障似的,身旁的年轻公子皆不敢与他搭话。   他与亲姑姑沈贵妃全程无一个眼神交流,无只字片语的恭贺,疏离得像是陌生人,在场的人皆是心中有数。   席间气氛正热闹,平瑢顺着门边,悄无声息地溜到了沈长寄的身边。   平瑢单膝跪地,压低声音回禀:“大人,查清楚了,方才在殿外的争执是因广宁侯家的二姑娘而起,谢二姑娘她……”   沈长寄打断:“不是问她。”   “那您……”平瑢诧异,他认出了这位姑娘便是客栈的那位。   “查为难她之人。”   平瑢:“……哦。”   平瑢守着下属的本份,敛神继续道:“是敬义侯四女。冯姑娘出言不逊,先是与谢大姑娘争辩,后又与平南……”   男人不欲再停,抬手打断,“冯?”   平瑢神情一凛,还未及开口,沈贵妃身边的嬷嬷突然扬声宣布宴席散去,贵妃往沈长寄的方向看了好几眼,随后急匆匆地甩下众人,背影称得上仓皇。   “娘娘,慢些,发生何事了?”嬷嬷紧赶慢赶追上去。   “那煞星要闹事了,我不赶紧跑,难不成真让他搞砸百日宴?”沈贵妃黑着脸,“快些散了,再发生何事便与我无关了。”   沈长寄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你继续。”   平瑢的眼睛却没有再看他,而是盯着不远处某个人,严肃道:“冯明涛之妹。”   “冯明涛……”男人点点头,原来是他,“巧了。”   “大人?”   “拿下吧。”   “是!”   “对了,连着那位……二……三……姑娘一起。”   “……是!”   一声令下,还未来得及散场的百官家眷被全副武装的玄麟卫围了个水泄不通。   女子惊慌失措的尖叫声和男子混乱的咒骂声混在一起。   “怎么回事!”   “是、是是玄麟卫啊……”   “玄……玄麟卫是……首辅……”   谢汝被柳愫灵护在身后,她睁大了眼睛看向沈长寄,对方不偏不倚,接了她的目光,她只觉心神巨震,一股悸动窜上了头顶。   男子如前几次一样,只淡淡扫她一眼便错开对视,他抓起放置在坐席旁的佩剑,站起身,朝着一位年轻公子走去。   那位公子正是敬义侯第二子,冯明涛,方才在席间谈笑风生的翩翩公子此刻被玄麟卫制服在地上,狼狈极了。   “大、大人,这、这有话好说、说……我儿犯了何错啊……”冯母被冯轻罗搀扶着,才没有当场昏过去。   “沈、沈大人,我兄长是好人,怕是误会了……”   沈长寄走近,手握着刀鞘,刀背抵住冯明涛的下巴微微上抬。   冯明涛被迫抬头,对上了首辅大人冰冷的眼神,那洞察一切的目光能令世间一切阴私污秽无所遁形。   “带走。”   这一声无情的命令仿佛来自地狱阎王的召唤,冯母受不住刺激晕了过去。   当玄麟卫去扣押冯轻罗时,冯轻罗哭哑了声音。她拼命挣扎,手指抠在玄麟卫坚硬的铠甲上,指甲折了大半。那一刻,仿佛天塌了一般。   不出片刻,相关的抓走,无关的迫不及待出了宫,宫里很快恢复了平静,可冯家这一场浩劫还只是个开始。   **   幽深寂静的黑夜里,万家烛火已熄,唯有建造在皇宫东南侧的首辅府宅,依旧灯火通明。   沈府的书房内,一尊青绿古铜香炉置于案上,幽淡的安神沉香隔火炙烤,香烟笔直而上,缭绕不绝。   平瑢立在书房正中,踌躇不已。他带人将冯明涛关进了玄麟卫,因无确凿证据,且冯明涛乃是敬义侯之子,他们不便用刑,因此今夜并无任何进展。但困扰平瑢的,并非是这不顺利的差事。   沈长寄合上一封奏折,又打开下一封,头也没抬,“说。”   平瑢拿不准主意,问道:“大人,您抓冯姑娘,她亦是本案嫌犯?”   “不是。”   “哦……那您……您把她也关起来是为何?”   沈长寄批注的手一顿,墨点在纸上洇开。   为何……   他正思忖着理由,还未能找到借口,平瑢突然恍悟般叹道:   “属下懂了!您可是要震慑敬义侯?”   沈长寄:“……?”   他不动声色,“嗯?”   平瑢越想越觉得有理,“大人多谋!您定是听闻这冯明涛与冯轻罗乃是龙凤胎,敬义侯夫人将这对兄妹视若珍宝,抓了这二人,是在给敬义侯府压力!”   “再者,此案牵连甚广,敬义侯与您争了半天办案权,最终败给了您,他心里定然不平,他儿子如今又犯了事,肯定要巴巴地来求您网开一面……”   沈长寄冷眼一扫,平瑢自觉失言,拱手便要告退。   “等等。”   平瑢停在原处,等他吩咐。   沈长寄重新将毛笔沾满笔墨,俯首卷中,“明早都放了吧。”   平瑢:“……”   这人刚抓进来,凳子还没坐热乎便要放了?   沈长寄道:“冯明涛不愿开口,多留无意,盯牢敬义侯府的动静,还有……工部。”   平瑢退下后,沈长寄卸下一身疲惫,躺在榻上,准备歇息。   玄麟卫办案向来可谓不道德,沈长寄更是从不在乎这个过程中是否会伤害到其他人,冯明涛锦衣玉食,是个空有野心、没什么城府的绣花草包,他耽于声色犬马、吃喝玩乐,唯一的优点恐怕就是孝顺了,沈长寄早就料到不会问出什么结果。   至于冯轻罗,更是与本案毫无关联。抓她的理由究竟是什么,沈长寄自己清楚得很。   徇私于他而言还是头一遭,这个中滋味倒也不错。   夜深了。   黑暗中仿佛有一只狰狞的怪物,被阻拦在佛光护佑的沈府门外。它张着森然的大嘴,正张牙舞爪地徘徊,欲噬人血肉吞其精魂。   忽而府内传来一声尖锐的惨叫声,若有似无的血腥味慢慢飘散在空中。   怪物生了几分胆怯,踌躇着,打算离开。   几名玄麟卫扛着数个尸袋走了出来,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   贺离之被人从被窝里拽出来的时候,已经过了丑时。   他忙了一天才歇下,此时忍着怒火看向一身麒麟服饰的平瑢,咬牙切齿:“最好是沈长寄这厮快要死了,否则……”   平瑢连色有点难看,沉默着。   贺离之浑身一激灵,瞬间清醒,他不再多问,随手抄起外袍,蹬上官靴,随着平瑢急匆匆地往沈府赶。 第7章 谢汝眼前一黑,跌进了一个……   贺离之赶到沈府,一进府门就发现味道不对。   他皱眉算了算日子,压低声音问平瑢,“已过子时,今日恰是初七,你们大人……”   每月初七对于沈长寄而言都是格外痛苦格外难熬的一日,他有心疾,打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这一日他的性情会变得比以往更加暴戾,残虐,想要杀人的欲望会变得无比强烈。   平瑢绷着脸,“不是大人的错,有刺客闯入府中,意欲杀害大人。”   贺离之眸色一沉,一向温和的人此时竟生出了些戾气,冷声道:“那便处理干净了,别让人发现。”   平瑢:“自然。”   说话间,二人来到了沈长寄的卧房。那一瞬间,平瑢浑身紧绷,握紧了手中的剑。   下一刻,前方有劲风袭来,贺离之熟练地往旁边一闪,蹲下抱头,平瑢抽出刀剑,直直迎上去,暗器砸在泛着冷光的剑刃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大人,是我!”贺离之及时出声。   攻击停了,男人的背影映在山水屏风上,半晌才低着声音,“滚。”   他手里还握着剑,尚未干涸的血迹顺着剑身流了下来,屋里还有浓重的血腥味。   平瑢面上露出痛苦的神色,祈求地低头看向蹲在地上的贺离之。   贺离之应对这般场景已熟能生巧,他从袖中取出一个白瓷瓶,放到了脚边。   他对今夜之事只字不提,顾左右而言他,“长寄,那晚你叫我为那位姑娘看诊,原本是有话想问我吧。”   叮——   刀剑扎向地面,男子席地而坐,背影寂寥,手边只有一把沾满鲜血的宝剑。   贺离之继续道:“听闻转日清晨,大人冒雨疾驰回京,只为吃上一口五香糕,下官竟是不知,大人何时这般重口腹之欲了,那酸甜苦辣在您口中,有何区别?”   唰——   长剑脱手,被人随意丢在地上。   屏风后的男人即便手未执寸铁,也叫人不敢靠近。   贺离之挑眉看了一眼平瑢,好似在说,“我厉害吧。”   他清了清嗓子,顺势坐在了地上,盘着腿唠起嗑来,“你想问我,她是否便是你找了许久之人,可对?”   沈长寄:“你不必说。”   沈长寄这个人,自相识起便是无心无欲的冷情模样,不管发生任何事,都不能左右他的心神,他意志坚定,永远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今日这种类似逃避的情绪,还是头次见到。   贺离之自顾自道:“或许。”   “……”   沈长寄:“或许?”   贺离之叹了口气,“是啊,或许是,或许不是。”   “何意。”   “长寄,你知道的,我看不到你此生之命。”贺离之眯了眯眼睛,回忆起为那姑娘看病时的感受,“她的,我也瞧不清。”   “我被奉为国师,会些异术,自诩天下能人之首,自认为无窥不透的天机,但遇上你之后,我才发现,我所见,皆是管中窥豹。”   “我能帮陛下巩固他的江山,却从始至终都看不透你的,从前只有你,如今又多了一位。”   “我私心觉得,你与她冥冥中必有关联,但这缘,恐怕只能靠你自己去寻。”   贺离之滔滔不绝地说了半个时辰,说得口干舌燥,终于等到了屏风后之人愿意自己走出来。   男人雪白的寝衣已被鲜血染透,贺离之知道,那定是别人的血。   他裹着一身血腥气,冷厉的眉眼望人一眼便会遍体生寒。随手拿过一件衣袍,慢条斯理擦拭起手中宝剑。   此时贺离之已经拽着平瑢躲到了门边,离得远远的。他躲在平瑢身后,指了指地上,“药在那,实在疼就吃一些,虽无法消除你的痛苦,但却可以暂时陷入沉睡。”   虽说睡着了也依旧能感觉到痛,但时间会过的快些。   贺离之和平瑢出了门,两个人站在廊下,谁也没说话。   就这么相顾无言了一会,平瑢有些难过地开口:“贺大人,你不是说那药有毒性……”   贺离之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唏嘘道:“你看他,简直离发疯不远了,若不是我灵机一动,将那位姑娘搬出来,他只怕要将你我二人也斩于刀下了。”   平瑢一惊,坚决道:“不可能!”   贺离之难言地看他,“我提到那位姑娘,他才将剑扔下,显然是那时才认出我,而非一进门时听到我的声音便认出来了。”   他在平瑢惊骇的目光下,慢慢摇了摇头,背着手转身走进黑夜里。他仰头忘了忘被乌云遮得不见一颗星星的天空,叹了口气。   也不知,这样难熬的日子何时是个头。   **   清晨,平瑢一早起来,走到沈长寄的卧房门前,试探地敲了敲门。   过了好久,屋内人才低声道:“进。”   平瑢推门而进,看到沈长寄散着发,神色平静,不知其想。他仍穿着昨日那身衣服,笔直地坐在榻边。而贺离之留下的药瓶原封不动地摆在原处。   “大人,您可还好?”   枯坐的男人眉眼间凝着霜雪,“何事。”   平瑢回禀:“大人,昨夜有人夜闯玄麟卫,意欲灭口冯明涛,被我们拿下了。”   “什么时辰。”   “与刺客来刺杀您是同一时间。”   男人身形一晃,终于有了动作。他站起身,慢慢走向屏风后,开始更衣。   “依计划放走冯家兄妹二人,盯着冯明涛的行踪。”   “是,派谁跟?”   男人沉默片刻,换好衣服走了出来,他拿起桌上的佩剑挂在腰间,正了正腰封,淡声道:“我亲自跟。”   **   昨日宫中生变,柳家母女匆忙将谢汝送回府便离开了,谢家也如惊弓之鸟,各家对昨日宴饮上发生过的事皆有猜测。谢家人人都忙,谢汝反而闲了下来。   她此刻正身处郦京最大的一家书铺中买话本。   今日潮气很大,总给人一种呼吸不畅的感觉,云压得极低。   “姑娘,好像要下雨了,我们快回吧。”   来时谢汝嫌马车里闷热,特意绕了近路,小巷地形复杂,马车进不来,书局离马车有一段距离,她们的确该回去了。   谢汝将买好的几本画册和话本抱在怀里,与玖儿莲月往回走。   乒——哐——!!   谢汝猛地停下脚步,皱起眉。   “姑、姑娘……好像有人打、打架……”   玖儿话音刚落,前面拐角冲出来一浑身是血的男子,他跌跌撞撞地迎面跑来!   谢汝躲闪不及,与来人撞了满怀,怀中的书散落在地。   嗖——!!   一只利箭划破长空,擦着那男子的耳朵飞过来!   谢汝脸色唰地发白,不知所措的愣在原地。她浑身冰冷,脑中一片空白,眼前全是上一世死前那些画面。   箭矢扎进胸膛里的那种撕心裂肺的剧痛犹记在心,恍若昨日。   莲月抱头蹲下,不住尖叫。玖儿哆嗦着手去拉谢汝,可她还未碰到衣角,眼前的少女便不见了。   冯明涛的尸首躺在旁边,而箭杀冯明涛的黑衣杀手脖子上夹着一把玄麟卫的刀。   杀手的头被斩下之前,谢汝眼前一黑,跌进了一个滚烫的怀抱。   有人按着她的后脑,将她藏进怀里,不让她瞧。   噗哧——   好似有东西喷了出来。   她抓紧那人腰侧的衣袍,手触到一片温热的粘稠液体。   她知道,那是粘稠的,鲜腥的,热乎的,血。   有人替她挡下了那肮脏的血污。 第8章 入住沈府。   谢汝僵在男人的怀里,一动不动。   她只能感受到覆在后脑上那只大而热的手,他虚虚碰着她的头,几不可察地轻轻拍了两下。   平瑢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出现,率数名玄麟卫干净利落地处理了现场,“大人,已处决杀手三名,留下一活口。”   “嗯。”   她的额头抵着他,感受着他胸口传来的震动,瞬间清醒,手推着他的胸膛,没怎么用力便将人推开。   她睁开眼,地上只余些未来得及处理的血迹,而后再无其他。   “大、大人。”谢汝勉强保持了理智,福了福身子。   沈长寄默不作声地看了她一会儿。   他的手指隔空轻点了点两个婢女,“都带走。”   谢汝:“……?”   莲月和玖儿的嘴立刻被两名玄麟卫堵住,粗暴地押走了,他们实在不懂何为怜香惜玉。   沈长寄逼近了半步,身体朝着少女微微前靠。   谢汝瞪大了眼睛,害怕地缩了缩肩。   他他他要做甚?!!   沈长寄并未碰她,只弯下腰,将已经被血迹染脏的几本书册捡了起来。而后他微微侧身,为她让了路。   “大人,我、我……书……”谢汝紧张地咽了咽喉咙。   男人拿着书的那只手垂了下去,背在身后,没有要给她的意思,只道:“走。”   谢汝:“……”   得,又归他了。   无法,她只得听话地一直往前。   方才几名玄麟卫将这安静的巷子填了满,可一转眼功夫,那些人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连带着她的两个婢女也丢了。   此刻寂静无人的小巷中,她一人走在前面,而后面跟了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危险人物。   至此她已彻底抛弃了那个妄想,再也不奢望能从这个人身上看到前世的一点影子。   她慢吞吞地走,后面的人也不催,随着她的步伐,不远不近地跟着。   谢汝稀里糊涂地走到了巷尾,远远瞧见路边停着她的马车。   她环顾左右,整条街上与来时无半分不同,只人少了些,安静过了头。地上没有血,路上没有玄麟卫。   方才发生在小巷中的那场血腥的恶战似乎只是她臆想出来的,谢汝慢慢眨了下眼睛,抱着侥幸的心思转头,看见了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谢汝:“……”   哦,不是做梦。   她犹豫着,就要朝马车走去,只见车那一头的阴影处站着个人,看穿着打扮像是她家的马车夫。   那车夫看见她,便从阴影处出来,走近,抱拳:“大人。”   谢汝一惊,仔细瞧此人的脸,这不是她的车夫!车夫已然被掉了包!   轿帘突然被人从里面撩开,车里满满当当地坐了四个人。   除了嘴里塞着布条的莲月和玖儿,还有一名玄麟卫,以及……她自己!   谢汝快步上前,不可置信地按着车板,“这、这……”   那女子带着帷帽,看不清面容,身量与她极像,就连穿着也可以假乱真。   “很好。”男人言简意赅地评价,他挥了下手,那“车夫”带上草帽,压低帽檐,利落地跳上了车,驾车远去。   谢汝:“……”   那、那她呢……   她怔愣在风里,不知今夕是何年。   很快又一辆马车停在了同样的地方,平瑢从车上跳了下来,将马凳放好,“大人,走吧。”   沈长寄“嗯”了声,朝谢汝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谢汝盯着那手掌沉默了好久,突然负气似的,头偏向一边,一言不发,拎着裙子上了马凳。   沈长寄:“……”   车子缓缓行过闹市区,外头的吆喝叫卖声不绝于耳,车内的气氛却冷得像是裹了银霜暴雪。   谢汝背靠轿窗,侧着头,盯着车帘,好一会儿才眨一下眼睛。   沈长寄端坐在一旁,视线总是漫不经心地扫过少女的侧脸,微微皱眉,握着佩剑的手用了力。   她一向问题都很多,看上去有点迟钝,也不甚聪慧,相遇次数寥寥,她总喜欢对他问“为何”,即便不说出口,那表情也骗不了人。可自打方才,她便一个字都不说,他将她带走,她破天荒般一言不发,沈长寄想不通缘由。   他做事一向不擅与旁人解释,哪怕被人指责独断专行他也从未往心里去,此刻却无端生出了些烦躁。   他实在难耐,于是主动开口:   “冯明涛与我查的案子关联甚深,有人要灭口,我故意将他释放,一路追随,只想引蛇出洞。你目睹他死亡,恐有性命之忧,我不能放任不管。”   男人鲜少说这样长的一句话,语毕他咽了咽喉,轻咳一声掩饰生疏。   少女突然朝他看来,黑亮的双眸里满是不解,“那您为何将我单独带走,大人找人来假替我,是何意?”   见她终于愿意开口,沈长寄卸了手中力道,将佩剑摘下放在一边,看上去放松了许多,胡说八道:“障眼法。”   “……哦。”少女又转了回去。   沈长寄方才舒展的眉又微蹙。   贺离之的话蓦地在耳边回响:“我私心觉得,你与她冥冥中必有关联,但这缘,恐怕只能靠你自己去寻。”   今日是初七,他心口的疼痛自始至终不曾消减,可有她在身边,那撕裂的痛似乎都不那么难以承受了。   他一向磊落,任何卑鄙的意图从来没有不耻说出口的时候,唯有在她身上,一再破例,冲动来得莫名其妙,他很不喜这种无法掌控的感觉。   将冯家姑娘抓起来是看不惯她被人欺负,将她单独扣下,只为了满足想与她独处的私心。从在慈明寺他匆匆一瞥此女容颜,那之后一切都变得失控了起来。   出寺后他隐藏行迹,悄无声息地一路护送,一路惦记,又在离开的时候,按捺住想要回头的冲动。   沈长寄沉下心,思忖着这一而再,再而三的反常。   而后一段时间,二人皆在安静中度过,直到马车抵达沈府,谢汝被秘密送入府内,悄无声息地住了下来。   而另一头谢家也迎来了不速之客。   “你们这是要做什么?!”广宁侯今日恰巧在家,见一队兵卫往里闯,既怒又怕。   打头的是玄麟卫左副使,他带了两个人闯进谢府,直奔谢汝的小院而去。   左副使公事公办道:“贵府二姑娘与一案子有牵扯,本使奉命将其监护,结案之前,任何人不得靠近此院,院中人也不得离开。”   两名卫兵一左一右守住院子唯一的出口,玖儿和莲月闻声跑了出来,她们二人对视一眼,默契地一语不发,纷纷低下头,似乎十分害怕的样子。   谢窈挽着谢母也赶了来,谢窈站在院口朝里往,隐约能看到屋内“谢汝”的背影,她声音古怪:“真叫冯轻罗说准了,二妹妹果然命里带灾,这才回来几日,净生祸事……”   左副使听到了,转过头看着她,正色道:“谢二姑娘乃本案重要人证,我等奉命保护安危,而非看管人犯。”   谢窈被他严肃的目光看得一激灵,畏缩着低下头,不再抱怨。   左副使又转向对着谢父道:“侯爷尽可放心,玄麟卫办事不会妨碍到侯府其他人,各位的来去不受束缚,只是莫要往这边来才是,二姑娘若出了意外,怕是说不清。”   广宁侯脸色难看,谢汝毕竟是他的女儿,他忧虑地望进那间半敞的闺房。王氏凉凉地看了自己的夫君一眼,沉声应道:“大人请放心,侯府上下会配合的。”   “我等也是奉命行事,夫人明理便再好不过,另外此事请各位莫要到处宣扬,传出去对谁都不好,若是破坏了首辅大人的计划,这罪责下官可担不起。”   左副使连吓带威胁地叮嘱完人,功成身退,回府复命去了,留下谢府一家老小胆战心惊,惶惶不安。   **   申时已过,谢汝独自一人在房内用过了晚膳,百无聊赖。   沈长寄将她安置在离他住处不远的小院里,还留下了一个侍女供她差遣。   不久前,她下了马车后,由一道暗门进入了沈府,除了引路的侍女,一路上没见到一个活人。   冷冰冰的府邸,冷冰冰的侍女,以及冷冰冰的首辅大人。   全府上下安静过了头,到处都充斥着冷森与压抑,叫人坐立难安,像是在寝榻上竖满了银针,尖儿朝着上,让无意落座的人痛苦不堪,恨不得插上翅膀逃离这里。   可惜她不能逃,也逃不掉。   谢汝幽幽地叹了口气,拿起了才买回来的话本。   这里比慈明寺中的静思堂还要苦闷,静思堂中好歹还有一尊佛像陪伴,这里呢,她想,幸好买了这些消遣的玩意儿,幸好首辅大人大发慈悲,将这些东西还给了她。   谢汝突然想起那条被人扣下的手帕,她又看了看手里沾了血迹的书,这位大人也并非是何物都会顺手牵羊啊。   她目光在书册上扫过,突然凝住。   四册……   这里有四册,可她,只买了三册。   她的手指扫过早已干涸的血迹,眉头紧锁。她将四册书一字排开,目光顺次划过封面上的名字。   血只染了纸张的边角,并不影响阅读,于是她便看到了《怪谈杂记》一、二、三,以及……不知何时混进来的,一本账册。   **   季夏时节,天黑得晚,白日漫长,这几日皆是过了酉时,天色才变暗,今日整日乌云密布,酝酿了一天的雨,终于在晚间下了起来。   谢汝抱着书册出了门,被瓢泼大雨淋湿了半边裙摆。   她对着雨幕踌躇,正要知难而退,那冷若冰霜的侍女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冒了出来,无声无息像是诈了尸。   侍女一板一眼地问:“姑娘何事?”   谢汝吓了一跳,“啊……无事……罢了,明日再说吧。”   她转身便要关门。   那侍女顿了顿,语调生硬,别扭地软化了语气,“大人吩咐过,您若有事,可去书房寻他。”   她突然撑起一把伞,拉着谢汝的胳膊把人拽到伞下,半挟制着人,往书房的方向走。   “您与大人的院落仅一墙之隔,”二人几步便走到了,侍女隔着好远停下了脚步,指着远处一间亮着灯的屋子,“那便是大人的书房,您请。”   侍女说完不等她反应,转身便折返,谢汝忙道:“你去哪?”   “大人有令,若无事禀报,三丈内,不许有活物接近。”尤其是每月初七,会被削成泥。   侍女淋着雨往回去,木然的脸上流露出一丝不解,可她哥平瑢说了,谢姑娘是例外。侍女转回身,看了看已经走到廊下的少女,挠了挠头。   难道谢姑娘不算活物吗? 第9章 “你若仍愿意,便来我身边……   落日入杳冥,墨云卷苍穹,风声似龙吟般悠长婉转,雨势渐大,如浪涛奔腾。   谢汝举着伞,迎着风,艰难地拨开雨帘,挤进了游廊之下。她收了伞,甩了甩已沾湿的袖子,终于松了口气。   咚咚——   “大人?”她轻敲门板,柔声唤道。   “……”   无人应答。   再叫,依旧一片沉默。   屋内的安静与窗外的喧嚣对比鲜明,谢窈蓦地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她鼓足勇气,将门推开,吱呀一声——   一股强势的气味迎面逼来。   谢汝被这味道冲得心肝颤了颤,她嗅了嗅,分辨出这是一种安神的香料。   声、形、闻、味、触五感,通常能迅速唤起人对于某段模糊过往的回忆,她今日被男人抱了满怀时,他身上便有淡淡的熏香味,那时未曾深思,此时想来,便是这味道。   谢汝定了定神,将伞立在门外,抬步入了屋门,风雨太大,她反手将门板合上。   顺着香气往书案后瞟,那儿没人。桌上只有一尊香炉,安神香正燃着。这香虽可安神,但因药性极烈,于身体康健之人而言药效过于霸道,用久了还会于有损于身体,因而鲜有人用。   谢汝自幼沉迷医术,但凡见到香料或是药材都会格外敏感,甚至算得上过度在意,须臾间她脑海里已闪过许多不好的念头。   她试探地往里走,“大人?沈……大人?”   目光扫过屋内,视线定格在角落里,瞳孔骤然一缩!   沈长寄的外袍散落,人颓然坐在地上,背靠着墙,他的脸色苍白,双眸紧闭,似乎不省人事。   谢汝的眼底闪现一层惊慌,忙奔过去,“大人!!!”   脚尖猛地停在他的面前,不敢再往前,看他死气沉沉的样子蓦地又想起了前世,心中一痛,随即是无穷无尽的恐慌,她恍然意识到,即便重生,她依旧怕极了他出事。   她紧绷着身体,手指紧了紧,狠狠掐了自己一下,手心里爬满汗水,心被提到了嗓子眼。几个深呼吸后,才半弯下腰,手指颤抖着去探他的鼻息。   手指甫一靠近,男人蓦地睁眼!!   谢汝不设防地撞进了那双无比阴冷深邃的黑眸里,随后男人死死抓住她的手,用力一拉!   她失了平衡,错愕地倒进了男人的怀里。   他的怀抱还是那样滚烫,温度高得像是烈日下灶炉里的沸水一般炙热,靠得近了,那股霸道的安神香比白日更浓,仿佛他整个人都浸透在了这片香海里。   男子的目光还未清明,眼神却已饱含杀意。   他的嗓子极哑,字字像是含着沙,“滚出去。”   谢汝与他一同开口:“沈长寄,你怎么了啊……”   她带着哭腔,霎时让男人清醒了许多。   咚咚隆隆隆——   少女倒下时碰到了一旁的高几,上面摆的古董花瓶摇摇欲坠。   沈长寄身体比意识先行,屈起的腿撑着地,翻身将人护在怀里,右手托住她的后脑,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仿若刻在了骨子里一样不需要反应。   咚——咔嚓——   古董花瓶砸在男人的背上,滚落在地上,成了一地碎片。   沈长寄一声没吭,垂眸看向与他只隔一寸的人。能感觉到她轻柔的呼吸拂面而过,二人这一刻呼吸交融,男人的喉咙不由自主地滚了滚,备受折磨的心疾之痛竟奇迹般地减轻了许多。   他眼眸一压,甩掉心中一闪而过的旖旎,冷静艰难占了上风,用审视的目光打量她。   谢汝却急得快要哭了,“你怎么了,让我看看。”   说着便要伸手去探他的脉。   沈长寄轻而易举钳住她的手腕,眯着眼又看了她一眼,抽身远离。他靠回墙边,独属于姑娘家身上的香甜远离,他心底骤然一松,不着痕迹地舒了口气。   身体松弛,可心疾的痛复又席卷而来。   谢汝也忙爬起来,手突然碰到个冰凉的瓷碗。那碗中还剩下些汤药的残渣,谢汝怔愣片刻,手伸过去,将碗端到嘴边,鼻子先是嗅了嗅,闻到了某种特殊的味道,她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她不可置信地瞪着那药,又闻了闻,心里绷紧的那根弦断了。   她的唇贴上碗边,微抬手,舌尖就要去尝药底。   沈长寄长臂一挥,将她手中的碗拍飞,瓷碗砸在门上。天空中突然降下一记惊雷,瓷片的碎裂声被雷声吞噬。   少女的质问声随之而来:   “断魂草,为何这药中有大量断魂草的残渣?!”   断魂草全株有大毒,根茎枝叶无一不要人命,也有人以此物入药治病,但此碗中的剂量,早够服用之人死几回了。   沈长寄注意到她眼底的悲凉和惊惧,眉心蹙了蹙,心底浮现出一问:她为何如此在乎我。   谢汝不知从哪来了熊心豹胆,“啪”的一声,怒不可遏地反手拍掉男人的手。   不由分说地拉过他的手腕,白皙如葱段的手指搭上,凝神诊脉。   沈长寄沉默了,他半敛眉目,眸中藏了些别人看不懂的情绪。   时间一点一点拉长,耳边只有窗外的暴雨声。   许久过后,少女无力地垂下手,“这算什么……”   她迷茫地望着他,“你这是什么……”   她不会,她无法解,她闻所未闻。   “心疾,天生的。”   “心疾……痛吗……”   “……不痛。”   谢汝眼底漫上一股潮热,真是骗子,怎可能不痛。   “那……那药是能治你的病吗?我当真是孤陋寡——”   “不能,这药只能减轻痛苦。”沈长寄无情地折断了她的希望,习以为常、不甚在意地开口,“国师亦无计可施,别白费力气。”   他原是想安慰她,劝她莫要过于执着于断出他的病症,这病本就是世间罕有,他爬至高位已有数年,见过名医无数,早已看淡。   没想到少女听了他的话,心绪瞬间崩溃。   “无计可施是何意?!国师很厉害吗?他不行,那就再请高人来,定有能人可医治你的……再、再不行,我可以去学,我可以的,我从小习医,虽无师从,但我读过许多书,熟识医理,寺中的师傅们都夸我……”   沈长寄慢慢坐直身子,认真地看着她。   “你别看我如此不起眼,我没办法,我不可以太出众,盖过嫡女风头,可我不是真的蠢笨,自小过目不忘,我看过的医书皆在我脑子里,你等我回去整理一下,定能寻到法子……”   她说着便狼狈地要爬起身,可她忘了,此刻是在沈府,即便是出了这个门,她也无法去翻阅那些远在谢家的古籍医书。   沈长寄朝她伸手,掌心紧紧包覆着她的小手,将人拉回怀里,“谢姑娘,冷静些。”   他拍拍她的脑袋,大脑有一瞬间空白。   他怎会对一才相识不久的女子动手动脚,他一向排斥女色,可见着她后,一再越界,竟像个登徒浪子……   “求你放我回去,我能想出法子来的!”   谢汝拼命挣脱,男人自始至终冷静地拥着她,直到她用光了自己的力气,不再挣扎。   有她在怀,那心如刀割、生不如死的痛苦像是消失了一样。   每月今日,从无人敢靠近他,可谢汝不同,她的靠近让他觉得舒服。   沈长寄不再抗拒那抹横冲直撞的悸动,顺从本心,身体慢慢前靠,额头贴上她的。闭上眼睛,细细感受心口的怦然心动,轻轻呢喃:   “谢姑娘……你我曾经,”他顿了顿,“彼此相爱,是吗?”   “我总觉得与你似曾相识。”   有一滴泪落到了他的鼻尖上,他倏得睁开眼,看她流泪,眸中闪过一丝痛色,又覆上一抹温柔。   他似是不解,自语地呢喃:“这泪竟比心疾之痛还磨人,你若否认,我可是不信的。”   “唔呜呜——”谢汝终于再也忍不住,抓着他的衣领,痛哭出声。   男人靠着墙,揽着她的腰身,聪慧如他,已猜出了些端倪,轻声地问:“我忘了些过往,是吗?”   谢汝拼命摇头。   “无妨,忘了便忘了。”他半眯着眸,望向寂静黑夜,“一起填上新的便是。”   少女的眼泪沾湿了他的前襟,像有烙铁印在心口。沈长寄的心脏疼得要命,他一边新奇这陌生的痛感,一边又生出了些不舍。   铜墙铁壁般的心上裂开了缝隙,有人正在往里闯。   时间长了,沈长寄觉得如此不是办法,他是能忍心口的痛,但却不愿看她继续流泪。   可惜人生在世二十三年,直至刚刚才学会的柔情毕竟有限,他亦不擅运用,想要说些甜言蜜语,又有些词穷,在肚中搜罗了半天,才冒出一句:   “谢姑娘,再哭便要渴了。”   谢汝:“……”   她破涕为笑,哭笑不得。   鼻音浓重:“渴便渴了,大人难道不给水喝吗?”   “……给。”   如此一打岔,谢汝从情绪里渐渐抽离,她赧然地睁开拥抱,羞涩地往旁边挪了挪,独自抱膝,与男人并肩而坐在墙角。   沈长寄任由她动,向外挥手展了下衣袖,寝衣上一片洇湿的痕迹露了出来。   谢汝不好意思地收回视线,耳朵烧得通红,“大、大人……”   “你以前如何唤我?”他突然问。   谢汝结巴道:“阿、阿寄……”   说完她险些把舌头咬掉!   按照二人现在的情形,唤这样亲昵的称呼显然有些快了……   不过方才手也牵过,也抱过了……   少女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红晕漫到了脖子。   沈长寄突然轻笑了一声,谢汝怔忡地抬头,这还是回来以后头次见他展露笑容。   只见他颔首,“是有些亲昵过头,不太适应,我还是喜欢听你叫我大人。”   “那那就叫……叫、叫大人!”   他依旧笑,“嗯。”   谢汝:“……”   暧昧过后,是让人窒息的尴尬。   “谢姑娘。”   谢汝抱着膝,下巴垫在膝盖上,眼睛直勾勾盯着掉在地上的账册,哦,对了,她来是有正事的。   “谢姑娘?”沈长寄又叫了一声。   “……嗯?”   “……”   谢汝没等到回音,侧头看去。   男人思考了许久,斟酌了字句,才郑重开口:   “你若仍愿意,便来我身边吧。”   “……”   “……咦?!!”   一记直球猝不及防地击中了谢汝的脑袋,打的她心神震动,一股热血直冲脑门,耳边嗡嗡直响,她一口气没上来,身子骤然脱力,疲倦像是滔滔洪水将她淹没。   浑身羞红成番茄的谢二姑娘在首辅大人袒露爱意后,身子一歪,累得睡着了。 第10章 “往后你再囿于噩梦,一……   沈长寄肩膀一沉,佳人已陷入沉睡。   “……”   他平生头回生出“无奈”这种情绪,叹息一声,将人抱了起来。   绕过一地碎瓷片,走到房内供他小憩的榻前,将人放下。缓慢地拉过被子,动作生疏地盖上,又立在榻前,看了半晌。   直到窗外又一道惊雷闪过,身形才动了动。转过身,目光定在地上那本帐册上。   ……   大惊大悲大喜后,谢汝陷入了梦魇中。   她梦到了前世。   那是一个清晨,朝阳从薄雾中冒了头。   上过了早课,谢汝如往常一样拿着一卷经书,从堂中出来,慢悠悠往慈明寺山后的凉亭走去。   晨起的露气很重,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味道,脚踩在枯枝碎叶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半山腰处薄雾未散,她沿着山路向上,心里惦记着昨日未解的棋局。   踏入门槛的那一刻,她分明听到了棋子落地的声音,蓦地抬头。   眼前的迷雾似乎顷刻间散去,柳暗花明。   凉亭内,梨树旁,在她常常休憩的位子上坐着一人。   是位访客,一位年轻的公子。   男子很快站起身,面对着她揖手,似乎察觉自己误入了他人的领地,对她连连道歉。   他穿着一身月白色华服锦袍,长身玉立在微湿的晨风里,风姿俊朗,一身清霜。   谢汝看了半晌,摇摇头,只说那棋局她苦思了数日,终不得解法。   她好像看到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接不上来,眼底还划过一丝窘迫。她瞧着好笑,微微垂眸,牵起了唇角。   相处的时光转瞬即逝,终于在他回京前,在初遇的梨花树下,他们许诺了终生。她将生母留给她的帕子送给了他,而他也将随身玉佩赠予。   白云苍狗,谁都未曾料到,慈明寺那一别会是永恒。男人走后没多久,她也被谢家的人接了回去。   在父亲的书房里,她鼓足了勇气,生平第一次向父亲开口请求,说自己已有心仪之人。   轩朝民风开放,儿女婚嫁并不全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第一次求父亲,她心仪之人与她身份相配,谢汝原以为不会有什么阻碍。   万没想到,广宁侯听说了此事后勃然大怒,将她关了禁闭,一关就是数月,直至有一日,她被府上的丫鬟婆子们按在榻前,他们强迫她换上了嫁衣。   王氏的贴身丫鬟绑住了她的手,她们挟持着她,用了好大的力气。广宁侯严肃着声音叫她莫要哭闹,如此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她隔着朦胧的泪眼,含着水雾的目光扫过谢府的每一个人,他们都冷漠地站在一旁。   谢汝知晓自己因生母卑贱、因天命不详而不受待见,于是这十数年来每一步路都走得格外谨慎,她默不作声地接纳了所有不公正的待遇,小心翼翼地讨好每个人,她从知事那日起便知这一切都是注定的,她也曾不甘,也曾反抗,可日子久了,棱角早已被磨平。慢慢温顺接纳,逆来顺受,她已认了命。   可今日种种又让她生出“为何如此”的愤懑和怨怼。   她被粗鲁地塞进了喜轿,被绑着,动弹不得,挣扎了许久渐渐体力不支。   后来大概出了城,她似乎离郦京越来越远了。   ……   “谢姑娘,醒醒。”   谢汝睁开眼,梦中抱着她一同死去的人正皱着眉看着她。   冷汗顺着背脊漫上头顶,她猛地坐起身,扑过去抓住他的胳膊,十指用力,指甲几乎穿破他的衣袖,嵌进肉里。   “阿、阿寄……别……不要!”她拼命拉他,想让他转身,看看他的后背有没有插满箭矢。   沈长寄很轻松地便将她的手拂开,长臂一伸,一声招呼也不打便揽过她的腰,将人提抱起。谢汝扒着他的肩膀,吓了一跳。   他拎着人走到书案前,将桌上案卷随意挥到一旁,把人放下,随即身体前倾,双手撑在桌上,把她困在自己的阴影下。   谢汝:“……”   什么噩梦,什么箭,她瞬间全都忘了。   男人盯着她看了半晌,突然凑上去,在她唇角落下一吻,一触即分。   退开后,微微蹙眉,撑在桌上的手收拢,攥成了拳。   “你你你……”谢汝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脸红到耳根,险些恼羞成怒,“沈大人!我还没有答应你!你、你莫要得寸进……进尺!”   沈长寄突然觉得胸很闷,呼吸不畅,他暗自想着,许是昨日心疾发病的后遗症,让他的心跳的这样快,快得有点慌。   “无妨,我等得起。”   “……大人,您还真是个中高手。”谢汝自认脸皮没有他厚,红着脸把头扭向一边。   她犹记得前世,沈长寄明明就是个牵她的手都会脸红的人,更、更遑论说亲吻她了……仅有的一次,也是濒死时的诀别之吻,哪里像这个登徒子,昨夜翘明心意,今日便……他便……   她不敢回应,梦中的悲剧犹记在心,谢家人为何那样对她还未可知,她没准备好去化解那个危机。   沈长寄盯着她的大红脸欣赏了许久,终于在彻底把人惹恼之前站直了身体,居高临下看向她,一本正经道:“往后你再囿于噩梦,一同回味起来的,还有这个吻。”   谢汝:“……”   她实在无法接首辅大人的话,总觉得一夜过去,沈大人被人夺了舍。   好在沈长寄并未将她的逃避和拒绝放在心上,他从一堆奏折中抽出一本带着血迹的书,正是谢汝带来的那本。   谢汝正了神色,“大人,昨夜我来找你确实有正事,便是这个。”   “嗯,多谢有它。”   谢汝一噎,揉了揉发烫的耳垂,眼神围绕着“账目”二字上打转,“我昨日只买了三册,这一本想必是那位公子撞过来时掉落在地上的。”   离开时又被沈长寄一齐收了起来,带回了府中。   “沈大人,这账册写的什么我不懂,但有件事我十分在意。”   谢汝悄悄抬眼,恰好与沈长寄的视线撞上。他认真地看着,那眼神专注到令人心慌。   她咳了一声掩饰羞涩,自顾自道:“我对药材和植物的气味十分敏感,这本账册上,带着一点奇怪的味道。”   沈长寄好像没有听到后半句,只抓着前半句问:“你对气味敏感,所以一下便闻出来我的药中有毒草。”   谢汝道:“这账册我也不清楚是否出自医馆或是药堂,倘若能知晓来处,或许能对您查案有些益处。”   “你昨夜对我生气了,你在意我,可为何仍拒绝?”男人又微微弯下腰,挺拔的身躯将她牢牢锁进小圈子里。   谢汝伸出手,去推他的胸膛,然后身子一滑,从桌案上溜下来,几步跑到门口,离得老远,“这股奇怪的味道中除却常见的草药外,还有几味极为珍贵稀缺的药材,其中一味像九节菖的味道,九节菖价格昂贵,不是每一家医馆都有,或许您可以去查一查,近几月有哪些医馆收集了这种药材。”   “我一向不热衷于男女之事,故而你是何意,我也不甚明了,若对我有要求,尽可告知于我,你躲那么远是作甚?”   谢汝:“……”   两个人完全是鸡同鸭讲。   她在与他讲正事,他却满脑子都是情爱,谢汝当真怀疑,这个首辅的位置真是靠他自己挣来的吗?前世那个羞涩的公子究竟是不是她臆想出来的?   “啪——”   门外廊下,一侍从摔碎了手中的瓷碗,头垂得很低,旁边还有个一脸惊悚的平瑢,以及满脸错愕的贺离之。   几个人面面相觑,谢汝最先反应过来,羞窘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门外的几个人自然是将首辅大人那一通感人肺腑的话听进了耳中。   沈长寄略一摆手,打发了送药的侍从,那侍从松了一大口气,逃离之快,像是慢一些便要被人灭口似的。   平瑢跑不了,硬着头皮往里走,谢汝见状忙后退了几步把门口让出来。   也就只有贺离之那样没皮没脸的人适应得极快,他抢先一步进了门,对着沈长寄挤眉弄眼。   嘴里“啧啧”的,调侃的话直往外冒,“平瑢啊,你家大人平日也这般慷慨吗?一句接连一句,都不给人接话的余地,一口气说几十字,他怎么不怕累死呢?”   平瑢:“……并未,大人对我也……惜字如金。”   “哟,那可奇了,他对我都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蹦,什么嗯、好、滚……哈!感情多说几个字也累不死啊。”   谢汝死死咬着下唇,手指不断绞着帕子。   沈长寄见她害羞,对着贺离之冷了脸,“有事?”   贺离之见好就收,对着谢汝揖了揖手赔不是,不再开人家姑娘的玩笑,转回来对着沈长寄道:“自然是来看看你死没死。”   谢汝:“……??”   她落在这位公子身上的目光变得幽暗起来。   沈长寄似乎与她心有灵犀,故意道:“尚可,那药虽无用,但多谢你的一番好意。”   那一瞬间贺离之像是见了鬼,沈长寄这厮何时对他道谢过?!   谢汝听明白了,暗自咬了咬牙。原来这就是给沈长寄开毒药的大夫!   “谢姑娘,我还有些公务处理,你先回去歇息吧。”沈长寄对她露了一个极浅淡的笑容,他的脸色还有些白,也是,被心疾的痛苦折腾了一宿,一夜未眠,脸色怎能好看?   谢汝福了福身子告退,路过贺离之时,瞪了对方一眼。   人走后,贺离之迷茫地问:“我的玩笑开过了?”   沈长寄瞥了他一眼,“她大概觉得你是庸医。”   贺离之:“……” 第11章 “你还打算回去?”……   贺离之生于行医世家,族内出过不少御医、巫医,他自小耳濡目染,通鬼怪、擅医术,能窥天道无穷,晓尘世万千。十八岁入仕,被成宣帝奉为国师,如今二十有七,不说医术登峰造极,可比一小姑娘还是绰绰有余的。   贺离之气笑了,“首辅大人,您真是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啊,为博美人怜惜,悔他人声誉。”   “沈某一向不吝于心机,只要能达成自己的目的。”沈长寄轻描淡写,“况且此药于我确无用处。”   “那是因为你那病本就无药可救!”贺离之凛声道,“然即便药效甚微,下官也不得不尽力一试,你若倒了,我大轩何如?!”   “国师大人,你我同僚数载,你何时见我将这大轩山河放在心上。”沈长寄坐回到书案前,信手勾来一只毛笔,慢条斯理填饱了墨汁,一边写折子,一边坦然道,“沈某这些年来所作一切努力,所图唯有权势二字,其余诸事与我无关,握有至高的权柄才是我所求。”   他不是什么“忠臣”,而是权臣,是小人,且这小人他当得自在。   他自知事起,便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成为人上人,这澎湃的权力欲望来得全无道理,但他从心底觉得,合该如此。   他最不能忍受的便是被人踩在脚下,任人拿捏却又无可奈何的窝囊样子,于是往上爬成了他的执念。   贺离之被他的坦诚震得半晌说不出话来,的确,从他冷眼看着冯明涛被杀便可看出,他从不在意谁死了、谁活了,他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为了能查出冯明涛背后的人,牺牲掉一条人命又算得了什么,只有冯明涛死了,此事才会闹得更大,顺藤摸瓜,案子查得会更顺手。   “将‘意外’列在算计之中……我若劝你良善些,那便是在与虎谋皮……”   贺离之嘟囔了一句后及时闭了嘴,罢了,他不再与这个一不小心就变成千古罪臣的人继续这个问题。   他转而言道:“大人今日告假,可是料到了朝堂之上会掀起腥风血雨?”   沈长寄不解地扫了他一眼。   “玄麟卫说放人,敬义侯夫人便在家中等了整整一日,及至天明都未把人盼回来,等来的却是爱子的死讯,敬义侯如何能接受,今日大闹金殿,扬言让首辅大人以命抵命,您可倒好,在家中装病躲清闲。”   沈长寄睨着他,“本官病了是事实。”   “……别与我说是心疾发作。”   贺离之见他恬不知耻地点头,怒从心头起,“要点脸行不行?!你那心疾每月一发作,您老月月初七带着心疾风雨无阻地上朝,尚且能面不改色,今日已然初八了,你与我说病了?”   平瑢突然小声插话:“昨日谢姑娘住进了府中。”   贺离之:“……”   看着沈长寄这厮赞同的嘴脸,他一时不知该从哪句骂起。   他看了看男人的脸色和状态,转念一想,琢磨出了点不对劲的地方,他压低声音:“谢姑娘有何不同之处?”   沈长寄盯着手中的折子,神情莫名柔和了几分,“她靠近我,便不疼了。”   贺离之眼前一亮,沈长寄如此说,定然是真的!   “那大人可以使些手段将她永远困在身边,往后每月都可不再受这锥心之苦了。”   如此甚好,于国于他皆是美事一桩。   说者盘算得极好,听者却不悦地蹙眉,他冷声道:“我如何能对她用如此手段。”   “呵,您方才坑我时怎不见良心发现?”   沈长寄沉默了许久,他忆起昨夜笨拙地安慰,似乎弄巧成拙,轻声叹息了一声,“对旁人,阴谋诡计使得再多我亦坦坦荡荡,可她……我真的……真的无所适从。”   明明是他先使手段让谢汝心疼,可她真的心疼,真的哭了,他又不知如何是好。   情之一字,难比登天。   贺离之诊完脉,嘴里念叨着“大善、大善”,像个疯子一样癫狂大笑不停,最后被忍无可忍的首辅大人踹出了门。   沈长寄又看向桌上那本账册,细细思量着谢汝说的话,吩咐平瑢去调查郦京所有医馆中,哪家采购了九节菖。   二人在书房中又对着卷宗理了理案子的头绪,忽听有人敲门。   平瑢诧异地挑起眉,大人平日最不喜人打扰,他们做属下的对主子的脾气了如指掌,若有事也是会先来告诉他,而不是冒然地敲沈长寄的门。   平瑢看向沈长寄,见男人眉见无半分不耐,用堪称温和的语气道:“去开门。”   平瑢懂了,定是谢姑娘。   打开门,却不是谢汝,而是照顾谢汝的女侍卫,平筝。   平瑢见是他小妹,眉目缓和,侧身放她进去。   平筝垂着头进屋,离得老远单膝跪地抱拳,语气冷硬没有起伏:“大人,姑娘有信给你。”   说完便把信往前一递,平瑢接过,见主子摆手,于是他将平筝拉起来,又送出了门。   沈长寄接过那几张纸,眼里有一瞬遗憾闪过,有事为何不过来找他,非要传信。他打开第一张,是个字条,寥寥数语描述了九节菖,还附带了一个草药的简笔画。   少女的字迹就如她人一样,娟秀内敛,字字透着温柔。   男人眼底带了细碎的笑,看来她担心他不识得那药草,特意说明告知。   又打开第二张纸条,上头写道:   “谢汝向大人求几本医术古籍,珍本置于广宁侯府二姑娘的闺房中,请大人转告二姑娘的贴身侍女玖儿,命她找齐信中所列的书籍。”   沈长寄又打开那封最长的信,上面记了书册的名字与藏置地点。他反反复复将几张纸条看了好几遍,直到平瑢叫了他一声,方才回过神。   他将字条和信叠在一起,小心翼翼地夹进一本治国方策中。   **   在沈府度过的第二日,谢汝看了一整天的怪谈杂记。直到她用过了晚膳,夕阳西落,静了一天的院子突然吵闹了起来。   谢汝放下书,走到院中。   平筝指挥着几名身穿护甲的卫兵,将三个黄梨花木箱子抬到谢汝的面前。   “这是作甚?”   “你的书都在这了。”   一身靛蓝色锦衣长袍的男人肩披着晚霞踏进她的院中,卫兵和平筝纷纷拱手抱拳口唤“大人”。   谢汝见他来,微屈双膝,就要福礼。   沈长寄已大步至她面前,有力的手掌握住她纤细的手臂,制止了她行礼的动作,另一只手微抬,遣散了办事的下属们。   偌大的院中只余他二人,沈长寄细细打量着她。这一日忙于寻找那账目出处,一日未得空来见她,仅一日罢了,竟已思之如狂,简直是匪夷所思。   “沈大人,我记得给你送了信,已列明了我要哪几本啊。”谢汝围着那箱子转了一圈,不可置信道,“您并未把信给玖儿看吗?”   沈长寄坦诚道:“并未。”   “……为何啊?”   “若是叫侍女为你寻书,必会浪费不少时间,我叫人将你所有书册打包送来,省事。”   谢汝默默无言,这……省事吗?送三个如此大的箱子必定是要用马车的,玄麟卫搬着箱子出入谢府,不招摇吗?生怕别人不知道她那个院子是空的?   “那您……搬空了?”她瞧这数目,她在谢府的卧房里怕是不剩什么了。   果然——   “嗯,空了。”   谢汝唇瓣抿了一下,犹疑地看着地上那几个木箱。   沈长寄假装没看到她的疑色,岔开话题,“今日做了什么?”   “看书。”   男人颔首,赞道:“你很好学。”   谢汝:“……”   只是闲来无聊打发时间的杂书罢了,被他夸得有些脸红。   沈长寄迈开长腿,错开谢汝的身子,自顾自往屋里走。   “大人——”   沈长寄全然未觉进入姑娘家的闺房有何不妥,这都是他的房产,理所当然想去哪便去哪。   好在谢汝并无私密之物放在外面,她拦不住人,只能好生招待。   平筝不知躲到了哪里去,她只能自己动手,为首辅大人倒了一杯茶。   沈长寄喝了茶,便安静地专注地盯着她的脸看,好像多看一会,她脸上便会开花。   谢汝蓦地回忆起晨间被困在男人的怀抱与书案之间,那种心脏止不住跳动的感觉,白皙的面皮又漫上了红霞,羞赧遮掩不住。   下一刻她看到沈长寄慢慢勾了下嘴角,手慢慢抬起,朝她的脸伸了过来。   在他的指尖要碰到她通红的脸颊时,她忙偏过头,躲开了他的碰触。   男人再一次被拒绝,也不恼,十分好脾气地看着她。   沈长寄再一次感慨,冥冥之中命数的神奇,他的心从未跳得如此快,也从未有过这般高兴的时刻。   谢汝的脸上热意更浓,有一小撮火苗正烧着她的喉咙,叫人口渴难耐,张嘴便能喷火。   她忙随意找了个由头,意欲说点什么打破这令人面红耳赤的暧昧。   清了清嗓子,“沈大人,您将这些书册尽数搬来,待案件了结,我如何悄无声息地回去啊?”   沈长寄神色微凝,沉默了一会,把茶杯放下。   手指在桌上随意点了点,不答反问:“你还打算回去?”   谢汝:“……?” 第12章 “卿卿之慧,足令我神魂……   前年盛夏,南方暴雨,雨势太大冲垮了鹤州的堤坝,一时间灾荒遍野,民不聊生。成宣帝下旨,命户部拨银五百万,又命工部派人修缮河坝。   一月前,才竣工不久的新堤坝在一场暴雨下又被冲垮,灾情比前年更甚,工部宣称人无法与灾害抗衡,成宣帝便又拨了二百万抚慰灾民。   沈长寄觉知此事有异,一查才知,当年修缮堤坝的人偷工减料,花费只耗不足百万,又探查到鹤州刺史贪污了半数以上赈灾款,沈长寄将其撤职查办后,一封请皇帝彻查鹤州灾情的折子递了上去。   成宣帝近些年因沉迷丹药,龙体大不如前,许多琐事皆有沈长寄过手,他虽准了沈长寄的奏请,却在心里多少有些忌惮。   人老了,疑心重,因而敬义侯扬言严惩首辅时,他并未加以制止,而是顺水推舟,叫大太监传自己的口谕,把“仍在病中”的首辅大人请上了早朝。   卯时未到,天蒙蒙亮,沈长寄穿着暗红色朝服,腰扎同色金丝祥云暗纹腰带,金冠束发,与众朝官一同往金殿而去。   修长的腿不紧不慢迈着步子,步态从容,后背挺得笔直,风神俊朗的气质与众多年近半百的老东西对比鲜明。   他一边走着,一边在想,昨日究竟是哪句话说错了,惹得谢汝生气,竟是一言不合将他“请”了出来。   难不成是因那一句“我自始至终都未打算放你回去”?   可这乃他肺腑之言,他实话实说,何错之有?难不成要逼他对她撒谎吗?   若说了谎,来日发现他不坦诚,必然还要再生嫌隙。   哎,姑娘家的心思怎得如此难猜,简直比堆积如山的繁冗的公务还要棘手。   他想的入神,步子渐渐慢了,被后来人追上。   “首辅大人早,听说您身体抱恙,可还好?”   沈大人官缘极差,能如此搭话的人屈指可数,这位便是刑部尚书袁别。这位袁大人是个老狐狸,见人三分笑,没见他跟谁红过脸,总是和和气气的把案子办了,有些颠覆沈长寄对于刑部的认知。   “尚可。”   “大人,下官给您提个醒……”   金殿上,敬义侯不依不饶、口吐飞沫地控诉首辅,千字小文章只讲了个开头,沈长寄突然从队伍里走了出来,跪在殿中。   敬义侯不知他这是闹哪出,惊得忘了悲痛。   沈长寄跪拜在地,头压得很低。   “禀陛下,冯二公子死在归家途中,臣亦十分惋惜。玄麟卫却有脱不开的干系,臣御下不严,此案又出诸多纰漏,陛下顾念与敬义侯情谊,令臣停职也不为过,臣不愿陛下为难,自请回府闭门思过一月,此乃奏折,请陛下恩准。”   大殿之上,瞬间鸦雀无声,片刻后,群臣沸腾。   都看沈长寄不顺眼,恨他武断专行,惧他冷血从不留情面,但又都得靠着他,毕竟首辅大人确实是把好用的剑,许多他们不愿做的事,便是由沈长寄来当这个恶人。   他们已然习惯,就连成宣帝也不能没了他,此时他却说,要撂挑子不干了??   成宣帝只想借着此事敲打敲打沈长寄,叫他收敛一二,不曾想这一棒子下去,力使大了。他从龙椅上坐直身体,刚要劝,却听沈长寄继续道:   “这朝廷并非没了臣便无计可施,陛下英明神武,朝臣人才济济,没了臣,这大轩盛世也不会有一点差错。”沈长寄语气诚恳,“臣有错在先,万死难辞其咎。”   众人:“……”   首辅以退为进,打的人措手不及。   成宣帝坐不住了,瞪了一眼敬义侯,冯明涛的死还真赖不到沈长寄的头上,毕竟又不是他派人杀的,玄麟卫抓住了杀手,非但无过,反而有功。可眼下再把人劝回来怕是难了,几番游说不成,沈长寄的态度十分坚决,毕竟人家连自省的折子都提前写好,显然无转圜余地。   成宣帝只能作罢,不情不愿地准了奏,将冯明涛之死的案子交由刑部袁别主理,而鹤州的事交给工部自己内查,。   沈长寄卸了担子,一身轻松,他心里清楚,这案子落到工部自查,便注定是查不出首尾的,一日查不出真正的凶手,那么谢汝便只能在他府上多留一日,他绝不会放人。   首辅大人算盘打的极好,下了朝毫不留恋地离开了皇宫,脚步声风般往家走。   他给自己挣了一个月假回来,方便好好与谢汝培养感情。可昨日刚把人惹急,今日要什么理由去找她呢。   沈长寄坐在书案前,胳膊抵着堆积的案牍,手指轻压着嘴唇,思考着绝世难题。   他的眼神处于游离状态,直到平瑢来敲门,将写着工部所有人员生平过往的卷宗放到了桌上,压在了那本账册上面,他的目光投注过去良久,终于将带有九节菖味道的账册拿在手中。   **   午膳刚过,谢汝倚在榻上,正入迷地看着怪谈杂记的第二册 。   眼前光线一暗,有个人影将她笼罩。谢汝抬头,看到了一身常服的男人。   他穿月白色的衣服很有清雅公子的味道,她险些分不清是前世还是今生。   “有事找你。”   语气已尽可能地温和,却仍能叫人觉出冷意,与前世他从骨子里冒出的暖还是不同。   谢汝忙整理仪态,向他福身。   男人在一旁落座,将冯明涛的账册摆在了桌上,他翻开册子,停在某一页,指着说道:“全册所用纸张,用材皆是去年的,而这一张与其余不同,很新,且换了一种用料,此料仅今岁有,你来闻一闻有何不同。”   谢汝面无表情地“哦”了声,感情把她当狗鼻子了。   事关重大,她不敢马虎,接过后认真地嗅了几遍,还真察觉出点蹊跷。她又确认了一下前后两张,以及其他页数,思忖片刻,给出结论:   “这页是后加的,”她指着有反复拆缝痕迹的装订之处道,“此页有浓重的檀香气,应是家中的熏香所致,医馆里不常用。”   “冯明涛喜用檀香,我对比了笔迹,这一页应是出自他之手。”沈长寄微微点头,“你继续。”   谢汝皱着眉,问道:“请问沈大人,关于九节菖的来处,您可查到了?”   沈长寄道:“郦京城内仅一家医馆有,在城北。”   “城北……城北不沿河,不对,大人,真的只有这一家吗?”   男人的眼里泛出了一丝兴致,他此刻十分后悔把案子甩手给刑部,若能与她共同查清楚真相……他光是想想,便觉得愉悦。   他不答反问:“你是何意。”   谢汝反复查看账目,那日匆忙,竟漏掉了十分重要的线索!   “郦京城倚河而建,郦水河边生有一香草,名唤陵香,气味清幽,甜中带了点清凉,有醒神功效,此香只有郦水河畔才有,这册子上沾了些那味道,说明医馆定是开在郦水河边的。可城北并无河流经过,若是城南,便对了。”   谢汝苦思不得其解,忽听男人低沉的声音笑着。   他道:“郦京城中仅城北一家有九节菖不假,然在南边的城外,亦有一家医馆,依水而建,且在两月前才收入了不少九节菖。”   谢汝一愣,随即笑了,略带埋怨道:“你不早说。”   沈长寄唇角带着笑意,欺身向前,将她的小手合拢在掌心握牢,谢汝吓了一跳,忙后靠躲闪,可男人的力气极大,攥着她的手不撒开,强势地靠近,让人无处可逃。   “卿卿之慧,足令我神魂颠倒。”他的眼底慢慢燃起一团火苗,言之切切,“谢姑娘,我心悦你,便应了我吧,可好?” 第13章 这写的什么鬼画符?(一……   光天化日,沈长寄抓着谢汝的手,目光灼灼好似要吃人。   谢汝不安地瞧他一眼,默默把手抽了出来,给自己倒了杯茶,抱着杯子坐得离他远了些。   思来想去,唯有一条能解释通,这一世的沈大人,或许在她不知道的时候磕到过脑袋。   若头部未曾受过重创,那定是误服过能损伤身子的毒药,那药会令人时而癫狂,做出些匪夷所思的行径。   毒药定是那位庸医国师开的,谢汝想。   且不说沈大人这几日热情过了头,寻常的男子,再热烈的求爱也没有这么个求法的。用“逼迫”二字形容一点儿不为过,且他所言时常出人意料,叫人弄不清他意欲何为。   寻常人哪有如此的?   谢汝仔细回忆着那日在客栈,她向莲月探听“沈大人”时,莲月是这样讲的——   “沈长寄沈大人,年二十三,轩朝最年轻的首辅。他出身郦京沈家,这沈姓便是沈国舅的那个沈,沈国舅是他父亲,宫里最受宠的沈贵妃是他姑姑。首辅大人的生母似乎只是良妾,出身算不得很好。”   嗯,是他。   “大人位高权重,凭一己之力爬上高位,大姑娘曾说他虽年轻,却不会让人因为他的年纪而小觑他强大的实力和手腕。”   这说的是这一世的沈长寄,可前世的他是个白衣书生,不会什么武功,也无官无职。   对了,莲月还说……   “首辅大人虽容貌俊美,但因行事太过无情果决,加之执掌让人闻风丧胆的玄麟卫,便总有传言道首辅大人滥杀无辜、嗜杀成性,且看起来难以相处、喜怒无常,是以即便是有仰慕他的姑娘,也都惧怕他而不敢靠近。”   谢汝的眉头越皱越紧,心道不好,那庸医国师开的毒药或许还会损人心智,会叫人变得面目全非,性情大改。   她一脸凝重地抬头看过去,沈长寄正拿着那本账册,放在鼻子前头闻了闻,眉头微蹙,而后想到了什么似的,又眉目舒展。   谢汝:“……”   沈大人这病情,或许比她想象的还要棘手。   她偷偷盯着“病患”的一举一动,“病患”倏得将视线投了过来,谢汝被抓了个正着,她慌乱地捏紧了茶盅,杯里的茶水溅了出来,弄湿了她的手指。   她看到沈长寄挑了下眉,张了张嘴好像又要说话。   谢汝吓得抽了一口凉气,生怕他再说出惊天地泣鬼神的话,于是抢先脱口说道:“沈长寄我要看一下那本账册!”   “……”   沈长寄未曾计较她口呼他大名,单手支着下巴,按着纸张的手指缓缓抬起,勾了勾,“过来。”   谢汝:“……”   轻叹了口气,硬着头皮上前,坐到他旁边。   沈长寄的嘴角浮起一丝浅笑,“看吧。”   谢汝伸手去拉账册,可男人的手指死死按着,怎么抽都抽不动。   谢汝嘀咕:“那你倒是松手啊。”   “坐近些,我也要看。”   “……哦。”   谢汝的脸皮比不过人家厚,只能拖着木凳往他身边靠了靠,隔着仍余一人空位,她便不再向前,抻着脖子往书上瞧。   沈长寄不满意她离的远,抓住她的凳子腿儿往自己这边拽。谢汝猝不及防他动作,吓得叫出声,身子摇晃不稳,赶紧抓住面前唯一的扶手。   男人看着胳膊上白嫩的小手,唇畔的笑意渐浓。   谢汝这下顾不得脸红了,瞪了他一眼,她劲儿也没人家大,自暴自弃放弃了挣扎,只能在心里小声怒吼:“挤死你!热死你!”   她暗自别扭了没一会,便仔细看起来冯明涛写的那一页。沈长寄早便将那页的内容记在心上,无需再读,少女看书,他便看她。   冯明涛所书的这一页,只有不多的寥寥几字,在纸的中央,共三行。   谢汝微蹙着眉,手指从第一行划过,一行一行慢慢读着:   “辰甲北二,子丙东二,卯庚南二。”   “申甲北一,丑戊东三,卯庚南一。”   “卯庚南三,午辛西二。”   谢汝:“……”   这写的什么鬼画符?   耳边蓦地响起一声轻笑,谢汝歪过头,幽怨地看了他一眼。   沈长寄亲眼见着她的表情由凝重,再变得茫然,最后可谓狰狞绝望。   他深邃的瞳中幽幽地泛着波光,脸上的温柔皆凝在了眼底。   “如何?可参悟些什么?”   谢汝幽怨地嗔道:“这冯公子的脑子怕也生了些毛病!”   沈长寄敏感地捕捉到一字,微眯了眼,“也?”   谢汝低过头,顾左右而言他,“大人您与我讲讲这冯公子这人吧。”   “敬义侯第二子,年二十,家有长兄,不必承担侯府未来的重担,普通的纨绔子弟,声色犬马、吃喝玩乐样样——”   “大人!我不是要听这个,我是说……”谢汝想了想,“他有无喜好、或是擅长,比如听戏,比如字画,比如……我想不到了,你说说看。”   “不知。”   “……”   “沈大人,玄麟卫做事……如此不牢靠的吗?”谢汝小声质疑。   沈长寄低低笑了声,单手撑着下巴,被嘲讽了也不见生气,“不如我帮你理一下这案子。”   他没有隐瞒赈灾银的事,将有关于冯明涛的部分挑了出来。   “……几日前玄麟卫处理另一桩案子,需要去百花楼拿人,无意间撞见花魁手里拿着一锭赈灾银,问过才知,那银子出自冯明涛之手,且不是冯明涛主动给的,是他遗落此处。我派人在冯明涛的外室那里搜到了一模一样的银子五百两。”   “小公主百日宴那日我便是去抓冯明涛的,你看到了。我将人押回玄麟卫,他本人极其孝顺,知晓若是吐露实情定会牵连敬义侯府,因此什么都没招,我早料到结果,并无意外。”   谢汝了然道:“故而大人将他释放,再偷偷盯牢,想看他去哪。”   沈长寄颔首,“他去了外室那里,我原先猜测他是去销赃的,因你缘故,才知他是去拿了这本账册出来。”   “他拿账册要送给谁,不知道。他明知我会派人跟着,冒着危险也要去拿,大概是坚信我破解不了他设的谜题。”   “可是他未曾料到,‘盟友’欲将他杀之灭口。”谢汝垂下眸子,眼角压住了眼底的潋滟光华,她抿了下唇,轻声道,“他对‘盟友’仍是信任的,他这般身世,‘盟友’与他差不了太多。”   郦京中的这些高门大户的姑娘公子们,自有圈子,利益与交情攀织成一张大网,里头的人紧密相连,外头的人进不去。   谢汝想到自己尴尬的出生与处境,眼底的光渐暗。   沈长寄蓦地生出一股烦躁,他想宽慰她不知何来的忧愁,却又如表白的那个雨夜一样,不知如何开口。   他支吾了半天,搜肠刮肚许久,想起谢汝在账册上令人惊叹的发现,以及对冯明涛的同谋那句推测,终于憋出来一句夸奖:   “谢姑娘当真聪慧,原来你并非蠢笨,而是藏拙。”   谢汝从自己的思绪中抽身,凉凉抬眼,语气寡淡:“原来大人曾觉得我蠢笨过?”   沈长寄:“……” 第14章 她朝沈长寄扑了过去,撞……   (这是二更哦~)   谢汝的红唇一张一合,说完便又低下了头,沈长寄顿时浑身都不舒畅了。   “我、我并无……我没有……”   话语皆卡在了喉咙里,沈长寄的唇角绷得紧紧的,一瞬不瞬地盯着谢汝的侧脸。   “谢姑娘……我并无此意……”   “噗哧——”   谢汝忍俊不禁,无奈道:“大人,我与你玩笑呢,你如何想我的,我心里有数,我们还是先看点正事吧。”   她也不期待沈长寄能说出什么好听的话,以她这些日子的了解,沈大人不近女色倒并非空穴来风,他定是极少与女子打交道,不然早该学会了寻常男子那套花言巧语,这倒是与前世的他像极了。   沈长寄难得地好说话:“……好,都听你的。”   安静的房间里只余谢汝轻柔的自喃声:   “辰甲,子丙,卯庚……此乃天干与地支的结合。”   “东西南北……四向。”   “一二三……”   天干、地支、四向、数字……   组合起来是何意她不知晓,但天干与地支的组合,她倒是有些熟悉。   谢汝思考的时候喜欢手指反复磨着什么东西,这账册是证物,她不敢动,于是手指在紫檀木的桌面上磨来磨去。   沈长寄新奇她的小动作,专注地盯着看。   此案他已交由刑部处理,为的便是与谢汝能多待些日子,他巴不得这案子拖得再久一点,如此他便可以一直用“保护人证”的借口将她扣在府上。这谜题是否能解开他不关心,有她在侧陪伴的滋味甚是愉悦。   “大人,我有了些猜测!需要验证,有一请求望您答应!”   少女乌黑明亮的眸子波光潋滟,眸中似有皓月星波。   沈长寄微愣,“何事?”   “带我去城外那家医馆瞧瞧,或许我可以解出来!”   “你……”   只片刻功夫,便有了猜测,她的聪慧远超他预料。   沈长寄察觉到自己的心跳蓦地快了一些,看向她的目光愈发深邃。   谢汝见他出神,以为他不愿,毕竟她此时应该被“囚”于谢府,若她堂而皇之出了城,到时候谎言不攻自破,可若不去瞧一瞧,她又不甘心。   她抓着心底的那份猜测,像是抓住了唯一的希望,恳切道:“大人……我想去……”   男子的眼眸微眯,喉结上下滚动了两下。   突如其来的压迫感令谢汝脸上的血色稍褪,话硬生生地憋回了肚中,可都到这个份儿上,她不想放弃。   她小心翼翼地飞快瞟了男人一眼,移开目光,声音有些发颤,“沈大人,就带我去吧……好不好……”   一声带着祈求语气的娇嗔从沈长寄的耳朵里钻进,一股刺激的酸麻感顺着脊梁在身体里奔走,而后又飞速冲上头顶,险些将他的理智吞噬。   沈长寄瞬间收回目光,蓦地站起身,大步甩门而出,带过一阵潮湿的风。   谢汝被这大动静吓得浑身一颤,她眼底滑过一丝惊慌,回头望向门口,那里房门大敞,空无一人。   谢汝垂头丧气地趴在了桌上,“他这是生气了吗……唔……怎得突然生气了……我是不是逾距了……他是否对我不耐烦了……那他会否不再喜欢……嗯?”   谢汝坐起身子,看着平筝拿了一套衣服进来。   “姑娘,这衣服是我的……”平筝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将一套男装放在榻上,“但是您放心,这套我未曾穿过,是干净的!府里没有婢女,像我这样的女护卫也寥寥无几,您将就着穿我……”   “等等!等下……何意?”   男装?什么男装?为何要换男装?   平筝也不懂,“大人只叫我拿一套自己的男装来给您换上,大人好似要出门,方才去叫了马车,他定是要将您带出去,男装方便些。”   原来如此……   所以他还是应允了。   谢汝垂下眼眸,唇畔染了浅淡的笑。   平筝的身量与她相仿,在平筝的帮助下,谢汝磕磕绊绊地换好了服饰。   换好衣服,平筝又从怀中掏了个东西出来。   谢汝看清了那东西的样子,吓得倒抽一口凉气。   “您别慌,这是假的,”平筝拿着人/皮面具靠近,“从国师大人那儿得来的,我们偶尔用上,方便行动。”   平筝动作娴熟地将面具给谢汝贴上,谢汝看着铜镜中,自己的面容变成了一张平平无奇的年轻男子的脸。   谢汝:“……”   自此,谢汝对贺离之的印象除了“庸医”外,又加了一条,“坑蒙拐骗的神棍”。   一切准备妥当,谢汝开门走了出去,沈长寄已经等候在院中。   他已然恢复了平静之态,目光淡淡地从她脸上一扫而过,抬手将她招至身前。见人走近,他道:“做我的侍卫,无事莫要开口说话。”   谢汝自然点头,与他一前一后出了府门,上了马车。   马车沿着街道行驶,车内寂静得诡异。   沈长寄的周身笼罩着一股寒气,心情看上去似乎比方才还要不好。   谢汝挨不住这压抑的气氛,又不敢开口搭话,只能往角落里缩。   “谢汝。”   冷不丁地一嗓子,谢汝浑身一激灵,“哎!”   沈长寄狭眸微挑,眼里藏着让人看不懂的情绪,谢汝不敢动,后背绷得笔直,静待首辅大人的下文。   她与他之间的相处,两辈子加在一块儿,从未有过如此紧绷的僵持的局面,他的目光侵略性太强,唤她名字的那一声里似藏有暗芒。   “不要冲我撒娇。”男人语气低冷生硬。   他回想起谢汝那句委屈的软软的话语,眼底闪过挣扎,板着脸,把头扭向一边。   谢汝:“……”   她不明所以,她何时撒娇了?沈长寄简直是在无理取闹。   马车缓缓靠近南城门,行速慢了下来。   驾车的护卫对着车门低声道:“大人,谢大人在城门。”   “嗯。”   沈长寄闭目养神,平息浮躁的心,未放将此话在心上。   谢汝好奇道:“哪个谢大人?”   “谢思究。”   谢思究……谢汝记得莲月说过,沈长寄执掌玄麟卫的明卫,谢思究谢指挥使统领暗卫。   “谢大人亲自守城门啊……”谢汝突然有些害怕,她心虚地摸了摸那层假面。   “嗯,”沈长寄睁开眼,“近来郦京城不太平。”   具体出了何事沈长寄也不清楚,他与谢思究各管各的摊儿,不出大事一般不需要上报给他。这几日他撂挑子,百官上赶着送上来的折子还被他堆在书案上,不知里头掺没掺谢思究的,他看都懒得看一眼。   听他如此说,谢汝更是忧心忡忡,“……他不会要查车吧?”   说话间,马车停了下来,外面传来了护卫的声音:“谢大人。”   “里头是你们大人?”   “是。”   谢汝慢慢把身体缩了起来,她侧对着车门,手指紧张地攥紧了衣摆。   沈长寄那句“他不敢”话音刚落,轿帘被人掀起。   外头的阳光向刀一样刺了进来,把谢汝的心搅了个稀巴烂。她只能紧紧抿唇,强装淡定。   谢思究没想到马车内除了沈长寄还有旁人,一时愣住了。   他眼力极佳,贺离之做的人/皮面具粗糙至极,从未骗得过他,他一眼便瞧出了这位“侍从”是为姑娘。   他还未来得及开口,忽听远处传来一女子的呼唤。   “谢思究!!”   谢汝脸色骤然煞白。   这声音像是她慈明寺山顶的梵钟声,蓦地撞进了她的脑海里,震得人眼前发黑。   这声音她太熟悉了!是她的好姐妹柳愫灵!   完蛋了……完蛋了!   她的脑袋里只剩下一个念头——绝不能叫柳愫灵看到她的脸!   谢汝已经惊慌失措到忘记自己顶的是张男人的脸,也未想到柳愫灵不是谢思究这样敏锐的人,能一眼看穿她的女儿身。   柳愫灵的声音越来越近,谢汝一狠心,咬咬牙。   她身穿着男装,朝正对车门坐着的沈长寄扑了过去,撞了满怀。   她听到男人闷哼了一声,而后她腰身一紧。男人的手臂稳稳揽着她的细腰,低沉的笑声十分悦耳。   柳愫灵走到近前,恰巧看到了首辅大人怀里抱着个身量矮小的“男子”,那“男子”背对着外面,看不到脸。   首辅大人嘴角带着笑,手掌在“男子”的头上温柔地拍了拍。   温柔?!   柳愫灵被自己的臆想吓出一身冷汗。   直到马车驶离城门,柳愫灵才把嘴巴合上,磕磕巴巴:“刚、刚刚刚那是是首首辅大人和和一男……男……男子?!!”   谢思究犹豫片刻,“嗯……确实是位身穿男装的……”   姑娘。   柳愫灵:“……嗷!” 第15章 他蓦地欺身逼近,手掌轻……   耳边喧闹声远去,只余震耳欲聋的心跳声萦绕耳旁,谢汝羞愤欲死,干脆破罐破摔,窝在沈长寄的怀里装死。   可沈长寄偏偏不遂她愿,他轻轻拍了下她的脑袋,“谢公子,还不愿起来吗?”   特意咬重“公子”二字,调笑意味浓厚。   谢汝早便反应过来,可那时已晚,轿帘落回,马车已从城门下驶过,她甚至能想象到柳愫灵的表情。   也不知方才的景象有多少人看到。   谢汝手撑着他的肩膀,窘迫地起身,坐回远处,她捏着滚烫的耳垂,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大人,对不住……”   沈长寄抬手抚平衣上的褶皱,漫不经心道:“无妨。”   他心情并不平静,但又不想再把人吓着,只得忍着心口翻滚的情绪,若无其事地从怀中将账册又拿了出来。   他强迫自己静心,又将那三行乱七八糟的密语看了两遍。   二人极有默契地都不再提方才的事,很快,马车在城外那家医馆门口停下。   沈长寄率先撩起轿帘,想要下去。谢汝忙叫住他,“大人也要去?”   “自然。”   他如何放心让她一人前往。   “可大人并未乔装,若真与案子关联,你此去岂不打草惊蛇?”   沈长寄抿着唇,目光幽幽。   谢汝被看得身子一颤,却未退缩,“不然你在车里等,从这里也可以看到里头的情形,我同护卫大哥一起去,只两步远,不妨事……”   在谢汝的坚持下,沈长寄终于妥协。   谢汝在护卫震惊的眼神中下了马车,奇怪道:“怎得了?”   护卫看了看殷切盼人归的首辅大人,眼前不由得出现一副老母亲望着游子远行时的画面,他觉得像极了。   谢汝不知护卫所想,一边朝医馆走,一边低声嘱咐,“待会麻烦你与抓药的伙计多周旋一二,我需要时间。”   她将事先写好的一副方子塞给护卫,“叫他按着上面的方子抓药,我不便出声,莫要让他将注意力放在我这里。”   “姑……公子,您放心吧。”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医馆,护卫十分顺利地与伙计搭话,谢汝便隐在角落,做出一副等待同伴的姿态,实则她的目光迅速将医馆内的陈设扫了一遍。   柜台后面便是药柜,谢汝扫了一眼,心道了声果然。   轩朝绝大多数医馆的药柜皆无编号,全靠伙计将位置熟记于心,但也有少数医馆喜欢按行列编号,这样找起来更快些。   这一家用的便是一种还算常见的编排方式。   十个横行为十天干,分别是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   十二个纵列为十二地支,分别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   每一格通常会放上二到四种不同的药材,谢汝猜测,冯明涛所写的东南西北四向便是定位药材的。   所谓的“辰甲北”,应是辰列甲行位于北端的。   找到了,“茉莉花”。   谢汝不着痕迹地打量,从心中翻出那三行密语,迅速地找寻对应的药材。   护卫与伙计聊得投入,没人注意她这里。谢汝很快找完了全部,时间仍有余,她担忧还会有其他的线索从这药柜上下文章,于是便从子甲开始,一个一个记过去。   等到护卫拿好了药包,与伙计道谢告别时,谢汝已经将这医馆中所有药材的位置都记在了心上。   二人出了医馆,护卫犹豫道:“姑、公子……您可还好?”   谢汝低着头,沉默摇头。   短短时间内记住全部,信息量过大,十分耗心神,她过目不忘不假,却极少如此利用自己的天赋。   护卫欲言又止,他瞧着谢汝脸色苍白,甚至体力不支地晃了两下,欲伸手去扶。   却见沈长寄便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大步跨到他们面前。   沈长寄脸色很沉,抬手在谢汝的额头上一抹,一手冷汗。他一言不发,一把将人打横抱起。谢汝方才消耗过度,此刻人很乖,在他怀里也不闹腾。   她靠着男人宽阔温暖的胸膛,有气无力道:“大人,我猜对了。”   轻柔的一句话绞得沈长寄心脏生疼,他不自觉地抱得更紧了。稳稳地抱着人,踩着马凳上了马车,又轻柔地将人放下。   谢汝抬手将面具摘下,从怀里掏出一张干净的帕子,将她额上的冷汗擦拭干净。   少女白净如瓷的小脸上苍白得一丝血色皆无,她疲惫地垂下眼皮,柔软卷翘的睫羽随着眨眼而微微颤动,安静得毫无活力。   终于缓过了那阵头晕,收了手帕,轻声问道:“大人,可带纸笔了?”   沈长寄眼神一黯,“没有。”   “啊……那便算了……”   谢汝估算了下回沈府的时辰,放了心,她还能记住。   她靠着车壁闭上了眼睛,摒除一切杂念,在脑海里一遍一遍复刻药柜中那些药材的位置。   “咚——!”   冷不丁地一声巨响在她面前炸开,谢汝惊地睁眼,见到她鞋尖前头扎着把匕首。   沈长寄周身的气压极低,他冷飕飕地瞥了她一眼,弯下腰将匕首拔起来,云淡风轻:“手滑。”   谢汝:“……”   吓她一跳。   少女终于有了点人气儿,恼中带怨地瞪了他一眼。   沈长寄面色稍缓,“说吧。”   他半蹲在车里,手执匕首,刀尖对着车厢底部比划,似乎在试探力道。   谢汝看得战战兢兢,“你小心点……别刺穿了……”   “说吧。”   谢汝闭上了眼睛,一边回忆一边说:“茉莉花、寒水石、西河柳,半夏、马钱子、西河柳,西河柳、人中白。”   她没有说多余的话,可沈长寄已经懂了她的意思,他并未将草药名完整地写下。   “辰甲北二,子丙东二,卯庚南二。”   “申甲北一,丑戊东三,卯庚南一。”   “卯庚南三,午辛西二。”   三行字在他心中飞速闪过,他将每味药材中选中的字刻在了车厢底部。   “莉、水、河。”   “半、子、西。”   “柳、中。”   谢汝凑近他,盯着他写的三行字,轻声念了出来。   “郦水河附近,半子巷西,埋在了柳树下。”谢汝轻咳了声,舔了下唇,笑弯了眼睛看着沈长寄,“大人,这地址不就出来啦?”   她的脸色还苍白一片,唇色有些淡,干涩的唇瓣被她反复抿了抿,终于恢复了些血色。   沈长寄看着那不甚老实的红唇,心跳快得似是心疾发作。   他蓦地欺身逼近,手掌轻轻捧着她的脸。   谢汝还蹲着,浑身无力,退无可退,只得后背靠着坐榻,承受着似被扼住呼吸般的侵略性极强的吻。   她被困在密不透风的怀抱与坐榻之间,一时忘了推拒这个带了些焦急的、唇齿交缠的热吻。 第16章 “偷偷的,也无妨。”……   外面下起了疾风骤雨,马车行得愈发颠簸。   风雨渐大,护卫被雨水糊了眼睛,一个躲闪不及,车轮倏地经过一个大坑,马车剧烈一晃。   沈长寄反应极快,将谢汝捞进怀里,他自己的后背砸到了车璧上。两个人的重量皆由沈长寄一人承担,他一声不吭,只将谢汝抱得更稳。   “大人,雨太大了!”   “还有多远。”   护卫道:“快了,前面便是了!”   沈长寄凝神听了听外头的雨声,又低下头,看向坐在他怀里的少女。她已经被他抱到了腿上,他自己当了人肉垫子。   “雨势有些大,今日我们不回城,在我的别庄中歇上一日。”   亲吻过后,他的声音变得很哑。   谢汝的耳朵红欲滴血,并不抬头,“……喔。”   不知老天是不是非要与他们作对,等他们到别庄时,雨越下越大。   沈长寄先进了院子,拿着一件披风折返,他将谢汝从头到脚裹了严实,然后把伞塞到她的手里。拉着她的胳膊架到肩上,身体一转,手向后捞去,勾着她的腿弯把人背了起来。   沈长寄看着她把伞举过二人头顶,感受着她伏在他肩头轻柔的呼吸,心底反倒平静了下来。他一步一步朝着不远处的屋舍走,强烈的满足感油然而生。   这十年他精于算计,能在尔虞我诈的朝堂上生存下来,一步步往上爬,也能在战鼓雷鸣的边关九死一生。如今他权倾朝野,再无人会不将他放在眼里,可他却从不知何为快乐、何为满足。   沈长寄背着人走进廊下,把人放了下来。他将披风上的帽子掀下,视线落在她脸上。   谢汝清澄明亮的杏眸回望着他,有无声的暧昧在涌动。   男人带着薄茧的拇指抬起,慢慢擦掉了她脸上的雨水。谢汝娇嫩的脸被那不平滑的触感磨得微微泛红,她鸦黑的睫羽颤了颤,并未躲开。   沈长寄冷静地想,此生便是豁出所有,也要将她娶回家。   **   当夜,谢汝躺在陌生的床榻上,再一次辗转难眠。她有些认床,乍一换了环境,还不适应。   闭着眼睛躺着,被子搭在胸口,终日藏在寝衣后头的白玉吊坠这时才从颈间滑落了出来。   这挂饰是在她有记忆时就出现在她身边的,她不知道是不是生母留下的,她没敢问过任何人,只从小贴身戴着。   重生回来再看这块玉,才想起,前一世她的身边似乎并无这样东西。   这玉不甚透亮,看上去像是蒙了一层灰色,光泽全无,也难怪小时候侍候她的婢女会私下议论,“下等人生的果然不同,一块破石头也这般宝贝”。   她握着玉,渐渐坠入睡梦中。   “阿寄,阿寄!今日慧明大师回来了,你猜猜看他给我带了什么礼物?”   山间薄雾弥漫,风怎么都吹不散,谢汝的眼前总隔着一层纱似的,眼前隐约有一人,瞧不清面容,只能勉强勾勒出他挺拔修长的身影。   年轻的男子笑声清润温和,“定是你求了许久的百草古籍。”   少女一惊,“你怎猜到的?!”   “唯有此物能把你高兴成这般,猜中又有何难。”   “阿寄,若说谁最了解我,那便只有你了!”   雾气渐渐散了,连带着那对欢笑的男女也一同消失。   画面一转,月圆之夜,梨花树下,那二人对面站着,依旧瞧不清面容,只能听见声音。   “阿汝,待我们回京,我便去求了父亲,叫他替我提亲,你……你可愿意?”   “……嗯,我愿意。”   男子轻声缓道:“阿汝,我与你保证,此生、来生,我心系唯你一人。我虽位微人轻,但往后我会争一争,你不必再看人眼色,更不必为了讨人欢心而委屈自己。”   有个糟糕的出身,这悲哀他们二人都懂。   那女子似乎感动地哭了,她呜咽着,一直在摇头。男子缓缓抬手,为她拭去泪,他向来恪守本份,不曾逾距,直至此刻他才鼓起勇气握住了她的手。   谢汝陷入梦魇中,她旁观着一对痴心男女互诉衷肠,许诺终生。她知道那女子未言出口的话是什么,“只要我们二人在一处,便怎样都好”。   ……   一阵心悸,从睡梦中醒来,她坐起身,怔然地看着屏风上搭着的披风发呆。   她明明记得,那夜的月光映照下,沈长寄的脸红了个透。   她抬起手,抹了抹自己的脸,被粗砺的指尖划过带来的战栗感犹在。她又忆起那个让人窒息的热吻,不自在地抿住了唇。   拿笔的男子如今剑不离身,手上的伤痕变多了,性子变得锋利,人变得强势,脸皮也厚了。   她再也睡不着,披上沈长寄的披风,走入雨后的院中。   她呆坐在廊下石阶,凝视着薄如蝉翼的月光。   此时已然过了子时,沈长寄该是睡熟了吧。   耳边蓦地响起一道声音。   “好看吗。”   谢汝身旁有人落座,她不自在地拢了拢披风,“……嗯,尚可。”   二人隔着一段距离坐着,谁也没开口。   谢汝往旁边侧目,男人的外袍随意披着,发丝凌乱,应也是才从床榻上起来的。   她觉得沈长寄有些奇怪,晚膳时还用灼灼的目光盯她的唇,好似还想再尝一尝,可此刻,她似乎从他身上读出了压抑。   压抑……   谢汝微微蹙眉,这是沈长寄身上从来没有的东西。   “你怎么了……”   男人微微侧身,搭在膝上的手要去碰她,可快要触到,他手臂微僵,又落了回去。   他将头转走,平淡道:“失眠。”   “……嗯。”   谢汝的心里蓦地一空,她突然有些害怕。   或许她一直不给他答复,他不耐烦了。又或许她既不答应、又不拒绝亲昵的态度让他对她生恶了。   “我……我并非故意吊着你的,只是有些事未曾理清,当真……不敢……”她语气艰涩,有些难过。   男人沉默了许久,才“嗯”了声。   他的态度有极大改变,他的冷淡一下击垮了她一直忍着的委屈之情。   “沈大人,你从我这拿走了一条黄色的丝帕,可还记得?”   沈长寄从袖中掏出那条帕子。   谢汝诧异他随身携带,眼神愈发柔和。   沈长寄攥着帕子,目光极黯。   “大人,你心悦我,我……亦如是。”   “令我摇摆的缘由我不愿提起,你若接受不了……”   沈长寄突然打断了她,“我可以等。”   谢汝微愣,“可我不想被人知晓我们的关系……”   “那便不说,”男人的目光带着坚定,瞳中散发着锋利的芒,“偷偷的,也无妨。”   沈长寄何时如此畏缩躲藏过,他就连坑人都是坦坦荡荡毫不遮掩的,可他此刻却愿了,且应得毫不犹豫。   谢汝一时无话,脑子有些乱,她靠着石柱整理思绪,一不小心又睡着了。她白日太累,此刻身体再难负担。   沈长寄将她抱回了房,立在榻边,看着自己的手掌,怔然出神。   那里曾有血的,沾了她的血。   不止是手,他的全身上下,都曾是她的血。   那是能将他逼疯的东西。 第17章 “那我们便在一起!”……   谢汝一夜无梦,沈长寄一夜未眠。   转天起来,用过早膳,二人坐上了回程的马车,一路上沈长寄的脸色都有些难看。   “大人,没休息好吗?”   沈长寄紧绷着唇角,“嗯”了声,吐字十分生硬,好似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   谢汝哽了哽,暗自思忖,她应当没有惹到他吧,首辅大人还真是喜怒无常。   谢汝想起昨夜的遗留问题,说道:“昨晚的事……”   “不急。”   谢汝一愣,“什么?”   “不急与我答复,你该思量清楚。”沈长寄道,“若是应了我,便再无反悔的机会。”   他绝不会给她反悔的机会,一旦她同意,那么此生她都休想再离开他。   同样的,他也要好好想想,她是要嫁给谁,是什么人要杀她,那个梦又是怎么一回事,那究竟是曾经发生过的,还是未来。   或许他需要去找贺离之问一问。   查到了,就都杀了,那么她便不会再出事,就可以嫁与他了。   男人的手按着刀鞘,抚摸着上面的花纹,脸色凝重。   谢汝慢慢“哦”了声,缩在角落不再出声。她总觉得一夜过去,沈长寄变得更加深沉,也更强势了,有点凶。   到了沈府,沈长寄拉着谢汝到了书房里,他叫她坐下等着,便又出了门。她坐立不安地等了会,到底没忍住,走了出去。   却见沈长寄背对着门的方向,正听着平瑢说话:   “大人,昨日属下从半子巷西边的柳树下挖出了不少东西,冯公子案基本可以锁定凶手。”   沈长寄接过证物看了看。   这案子说简单也简单,赈灾款一部分拨到鹤州,被鹤州刺史贪了,沈长寄已然处理过。还有一部分自然分到了修缮河堤的工部手里,此事是工部侍郎罗期兴管,他私吞了大半。   罗期兴此人一向爱贪,工部常能捞些油水,沈长寄都睁一眼闭一眼,权当没看到,只因罗期兴是个人才,能办事。水至清则无鱼,这官场上没几人是完全干净的,沈长寄一向只看重办事能力,对一些小心机小毛病他可以原谅,但这次不同。   灾情严重,百姓怨声载道,且闹出了人命,他不能坐视不管,罗期兴此次过于胆大,竟把刀伸向了敬义侯府。   敬义侯府可不是有名无实的花架子。   沈长寄只说了一句,“工部水太深。”   平瑢一凛,这是要斩草除根的意思了,“是。”他接了令,站直身体准备离开,余光瞥到倚在门边的谢汝,微愣,“谢姑娘。”   沈长寄蓦地转身,却是没有过去,只看着她。   谢汝心脏一颤,随后心里涌起一股难言的酸涩。   看来案子进展得很顺利,他们查到了杀害冯明涛的真凶,只待拿人结案了,她不再有理由留在这里,她该回到她应去的地方。   她该离开了啊,这个念头刚一闪过,谢汝就抑制不住地失落。   此刻她清晰地意识到,她是不舍的,她不想与他分开。   即便眼前的人与以前相去甚远,可她仍旧想与他在一起。   谢汝扶着门框的手缓缓收紧,指节用力到发白。   沈长寄回过身,又低声对平瑢吩咐了几句,随后揽着谢汝又入了书房。   他对她做亲昵的举动并不避讳着属下,她脸上又爬上一丝羞窘,快步跑进了屋,躲开了他的臂弯。   沈长寄并不在意,径自走到书案前,开始处理这些日子堆积的公务。   “……大人,您留我在此处是有何事吗?”谢汝看着那小山包一样的折子就头疼。   “等着。”   谢汝:“……”   没过一会,平筝和几名小厮抬着那几箱子医书进了书房。   沈长寄拉过屋子角落一扇闲置的屏风来,摆在屋子中间,将书案与屋里休息的软榻隔开,这样就算有人进来议事,也看不到屏风后头在榻上休息的人。   他指了指榻上的小桌,“你往后便在这里看书。”   谢汝:“……?”   “不要离开我的视线。”   谢汝怔怔地,“不是……大人……这不合适……”   沈长寄眼觑她,颇有威压的一眼扫过来,“有何不可?”   “孤……男寡女。”   “我不会对你做什么。”   谢汝抿了抿唇,不信。   沈长寄大概也从她微妙的表情里看出了她的质疑,不自在地偏过头,“从前情难自已,望姑娘见谅。”   从前忍不住,那往后便忍得了了?这是何意?   谢汝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沈长寄斟酌了下语气,认真道:“在你答应我之前,我不碰你,可好?”   “大人……我听见了,你们的案子很顺利,不出意外,我很快便要回去了吧……”谢汝脸颊微红,“你如此这般,有何意义,都是要分开的……”   “你想走?”男人的眼神立刻变得十分危险,“我不准。”   谢汝错愕抬头,失落的情绪散了不少。   “此案牵连甚广,冯明涛之死虽有了头绪,但绝不简单,还没完,你在这里继续住下去。”他一本正经道。   原来如此。   他所言有理有据,他如此说,她便信。只是他有正当的理由将她留下,她又有些不满足。   别别扭扭,患得患失,想要的比她能要的多很多,谢汝忽然恼上了这般矫情又贪婪的自己。   她亦不能免俗陷入了贪瞋痴欲里,做不到坦诚,却又期待对方给予更多她想要的。   谢汝羞愧地垂下眼,轻声道:“那……便再叨扰大人些日子。”   “非是叨扰,”男人微侧过头,不看她,“谢汝,我的心意皆已剖明在你面前,你陪着我,我……求之不得,也欢喜得不行。”   他低下声音,坦言道:“我从未有如此欢喜的时刻,与你在一起时心口似是被填满了,不再是空荡荡的。”   这个男人一如既往地坦白,他比她要强上许多,一旦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便会不遗余力地争取。   谢汝红着脸抬头,男子侧脸的轮廓略显冷硬,可她猜测,那双眉目里必定满是认真。   此念头一旦冲进大脑,身体变不由她控制。她走到沈长寄的面前,抬头凝望。   果然啊,他眼底满是坚定,比前世尤甚。   这样的沈长寄令她难以自控地心动,一颗心止不住地为他疯狂跳动。   她胸口不停地起伏,一时冲动,掷地有声道:“那我们便在一起!”   她勇敢的时候不多,自小便被教导要平庸,不论是何事,她但凡表现出一点儿出色,谢父都会对她加倍管教,别人的优秀是乐事,而她却是罪过,她只能唯唯诺诺地活着。   两世加在一起,只勇敢过两次,一次是前世与他私定终生,一次便是此刻。   前一世她死了,这一次或许可以吧,谢汝看着男人坚定的眼神如此想着,小心一些,再试一次。   男子的目光落了回来,眼神逐渐幽深,逐渐带了温度,变得热烈。   他这一次并未冒然做亲昵的举动,而是缓缓握住了她的手。   他手捧着少女纤弱白皙的手,慢慢覆在自己胸口上。   谢汝感受着手下明显的跳动,那频率竟是比她还要快上一些。她动容得眼眶微热,一股暖流涌入心底。   男人眼里闪着明亮的星光,格外珍而视之,小心翼翼地轻声问:“那我们便偷偷的,可好?”   “嗯,偷偷的,”谢汝面若红霞,赧然唤他,“大……人。”   气氛正好,二人正深情凝望着对方,房门突然被敲响。   谢汝红着脸把手从男人掌心抽走,身子一转,跑到了屏风后头躲了起来。   沈长寄面色不悦,理了理衣袍上的褶皱,缓吐了气息,去开了门。 第18章 “书房……还是大人您会……   开了门,是谢思究。   沈长寄冷着脸要关门,谢思究也是习武之人,眼疾手快一个格挡,随后挤进了门,似笑非笑,“大人这屋里有何见不得人的?”   “何事。”   公事公办的语气。   谢思究看他一副“说完快滚蛋”的表情,来了兴趣,眯着眼打量了一圈,视线凝在屏风那道倩丽的影子上。   他不可置信地瞪圆了眼,险些叫出来,联想起前日所见,心中了然,这定是那位穿着男装的姑娘。   谢思究知晓顾念人家姑娘面皮薄,于是艰难地压低了声,“沈大人!你这是金屋藏娇?”   “与你何干。”沈长寄已然十分不耐烦。   “……”   成,说正事。   谢思究正了神色,也不在意那屏风后头之人是何身份,既然会被沈长寄带到办公的书房来,那么想必他们之间已无秘密,主人尚且不在意,他更不忌惮在外人面前提起公务。   “这几日郦京不太平,暗卫人手不够,想请大人拨调些人手借与我。”   沈长寄肃穆了神色,“何事如此紧张?”   “距离圣上寿宴还有月余,城中的安防我已加强,原本万无一失,但就前几日,京中突然凭空冒出来不少外邦打扮的大盗,这些人绝不是这些时日才混进来的,他们潜伏在京中时日良久,动机不明。”   郦京城商贸发达,成宣帝向来不禁贸易,欢迎西戎北狄南楚的商队来京。但因寿辰乃是大事,因此近两月谢思究已经关闭了商队入京的专用城门,各个城门都把控极严,偏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出了好几桩抢劫大案,专盯高门大户有钱的商贾下手,抢劫完银两便又悄无声息地失踪。   谢思究率玄麟卫,又找了禁军的人,查了半月都无头绪,他又不能将城中所有外邦人都抓起来。   这些事都记在奏折里,早就递到了沈长寄这里,可首辅大人自打休假起便无心朝务,谢思究实在技穷,无法才做出拦轿这般胆大的壮举。   沈长寄沉默了半晌,想起六月初七子夜时混进沈府意欲要他性命的杀手。   他那时心疾发作,锥心之痛叫他短暂地丧失了理智,下手没留情,人都杀光了后尸体也很快处理了,半点痕迹未留下,证据算是湮没了。   那时未细想,现在思来,看武功路子倒不像是中原人。   他原本以为那些人该是罗期兴的人,现在看来,去暗杀冯明涛的是罗期兴派的人,那么来找他的……   郦京城中藏着惊天秘密,并不似表面这般平静祥和。   沈长寄从一众卷宗中抽出谢思究写的那份,迅速看完,思忖片刻。   “拿去,”他将明卫的调令递给谢思究,“随你调度。”   谢思究坦然接过,继续说道:“据盯梢的暗卫兄弟说,看着像西戎人,他们只为财,不伤人,倒让我想起来赈灾银的事。”   赈灾银……为了财……   沈长寄抬眼看了眼屏风,眉心微蹙。   “还有一桩事,今年的秋猎……”   沈长寄挥了下衣袖,下了逐客令,“讨论秋猎之事为时尚早,如今才六月,无事便回吧。”   谢思究笑了,他还从未见过首辅大人如此不耐的时候。   首辅大人是个工作狂魔,平时最大的爱好便是处理朝务,说是鞠躬尽瘁都不为过,向来是明日事今日毕,今年想着明年事。怎么,突然转了性了,连三个月之后的秋猎都不爱理。   果然,有了红袖添香,这心啊都飞了。   他如此想着,嘴上便打趣,“大人是怕冷落佳人,怕人心里不舒服,觉得我戳在这碍眼,着急将我打发了。”   谢思究与贺离之性子相仿,都以打趣冷面首辅为乐,然亦有不同之处。   贺离之嘴巴毒,惯常冷嘲热讽,从他嘴里说出的调侃之语十有八九都能叫人与他翻脸。谢思究却是看得透,字字句句往人心里戳,说的全是些别人说不出口的真心话。   可沈长寄哪是一般人,向来不要脸惯了,他睨着谢思究,目中尽是嘲讽之色,“人贵在有自知之明,谢大人该识相退去。”   “沈大人,书房这样庄重的地方,用来谈情……还是大人您会的花样多。”   屏风后面传来一声细碎的声响,谢汝满脸通红,手中的书掉落在榻上,她羞赧地捂住了脸。   沈长寄彻底丧失了全部的耐性,他亲自打开门,将谢大人轰了出去。   他赶跑了人,连忙走到屏风后面,看到的便是谢汝蹲在地上,把头埋进了膝盖里,手臂抱着头,一副无地自容的模样。   男人心底的烦躁瞬间消散,他瞧着好笑,也蹲到了她的面前,手握住她的手臂,向外拉开。   红晕已经蔓延至后颈,她整个人都散发着快要熟了的热意。   “害羞了?”   谢汝浑身一僵,手臂使力挣脱开他的钳制,手又捂住了脖子,企图遮掩她的羞涩。   “别害羞,”沈长寄不知收敛,“他说的不对,我不会什么花样,我只是不想与你分开。”   谢汝的脸更红了。   他温和着语气,“你才同意与我在一起,既是偷偷的,那我们该利用好每时每刻,我办公你看书,我们时刻都在一起。”   自从做了那梦,他便再不能忍受与她分开。   什么徐徐图之,什么培养感情,可去他的吧。   若那梦是个预知梦呢,沈长寄想起她满身都是血,只觉得心口要炸裂了,浑身上下的充斥着杀人的念头,若叫他查出害她之人,他定屠了那人全家。   偷偷的也好,免得打草惊蛇。实在不行,干脆把人娶回家锁起来算了,不叫外人接触她,她又如何能死成?   阴暗的念头打沈长寄的心头过,下一刻便被理智压倒。   谢汝哪里知道他受了大刺激,她只记得这个男人不久前承诺的:“偷偷的,说好了。”   说好了!方才说好的!   这才刚许下承诺,便叫人发现了!   谢汝又羞又怒,她就算是在外面养大的,还是两世,就算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礼数周全的大家闺秀,但他们共处一室叫人知道了她还是会恼怒的。   女子向来在这事上吃亏,被人瞧见她一个闺阁女儿整日留在成年男子的房中,这叫她如何自处。   果真是一时脑热应了他,她怎能如此不知羞。   谢汝通红着脸,连眼眶都羞红了,拼命推他,“沈长寄,你说话不算数,我不要呆在这里!”   男人微愣,“我何时不算话……你在意谢思究?我叫他闭嘴,可好?这是在我府上,他不会乱说的。”   人人都知道他的规矩,所有的话都只能留在这间书房里,只要出了这个门,便全都当作未发生过。但凡有越界者,他定不会轻饶。   曾有人挑战他的底线,现在那人还在乱葬岗里,皮肉皆被野狼蚕食,只余白骨。   “我与你说的偷偷的是在人前,出了沈府的大门,我与你只装做陌生人,可在我的地盘,我想怎样都可以。”   谢汝还是不依,蹲了太久腿有些麻,扶着软榻起身,将话本捡回手中,支支吾吾:“你相信谢大人,可我不信,你怎知我担忧的不会发生?我要回房了。”   她脸皮薄,被人撞见实在是羞恼。   沈长寄皱眉,“我就是知道,无人能乱传。”   他见她往外走,有些生气地抓住她的手,“不准走!”   谢汝只觉得他盲目自信又不讲道理,他强硬地抱着她,不让她跑,可谢汝又想起他说不会随意碰她。   这不是又食言了?   男人都是大猪蹄子,哄人的时候一套一套的,哄到手了便为所欲为。   谢汝窘迫不已,恼从心头起,狠狠踩了首辅大人的脚,落荒而逃。 第19章 钢铁直男再次重拳出击。……   谢汝一口气跑回了院子,平筝正在院中修剪树枝。   在平筝不知所以的目光下,谢汝红着脸拍上了门,她背靠着门板,剧烈地大口呼吸。   脸颊滚烫,她羞恼地咬住了唇。   沈长寄那双专注又神情的眼睛忽而浮现在眼前,谢汝使劲闭了闭眼,可没用,绯红染上双颊,霞光飞上了耳廓。   她扑到床榻上,用被子盖过头,过了许久,从红唇中溢出了一声嘤咛。   少女恼羞成怒,书房这边气压也极低。   平瑢立在下首位,瞧瞧看了一眼书案后的男子。   男人板着脸,面上覆着一层凉凉的冰霜。   平瑢偷偷瞟了一眼首辅手中一直拿着的卷宗,哦,还是赈灾银案。他挠了挠头,这案子这么复杂吗?复杂到大人脸色如此难看。   他小心翼翼道:“大人,敬义侯那边如何处理?”   沈长寄默不作声,低气压持续笼罩整个书房。   平瑢识相地闭上了嘴,也幸好跟在大人身边时日已久,不至于被这威压吓退。他等待指示的空隙,又将案子回顾了一遍,思索着究竟是哪里棘手。   罗期兴贪了银子,不知是何原因要拉敬义侯府下水,此为疑点一,敬义侯可谓与此事毫无关联,罗期兴究竟想从敬义侯身上得到什么?做他的保/护/伞吗?倒是说得通。   第二,罗期兴搞不定敬义侯,便叫自己的儿子罗诫去结缘敬义侯二子冯明涛,冯明涛此人好玩乐,且脑子不太好,极其好骗,罗诫投其所好,一来二去,二人打得火热,成了酒肉好友。   第三,罗诫将银子偷偷塞给冯明涛,假言求他办事,实则只为把赃物留在敬义侯府,怎料冯明涛没把银子带回家,反而送给了外室花,罗家父子更不曾料到玄麟卫会无意间发现那银子,被首辅大人顺藤摸瓜到了工部这里,查了个底儿掉。   第四,罗期兴狗急跳墙,杀人灭口,疑点是,贪污之罪,罪不至死,可掺上杀人便不同了,究竟是什么样的秘密,会叫罗期兴宁愿背上人命,也要将其掩盖?工部水深,并非空口无凭,罗期兴强烈的反抗耐人寻味。   眼下罗家父子已被玄麟卫暗中盯死,只等大人令下,便可拿人。   时辰慢慢流逝,平瑢站得腿发酸,他再一次壮着胆子,“大人?大人?”   沈长寄回神,“你怎还在。”   平瑢:“……”   “大人,敬义侯那边?”   沈长寄不耐地将手中案卷扔到桌上,手按了按太阳穴,“去给敬义侯送信,就说冯明涛与罗诫曾为女子翻过脸。”   平瑢:“……”   大人您造这种谣……   “敬义侯听了万一误会是罗诫为情杀人该如何……”   “那便叫他们打一架。”沈长寄摆摆手,“出去。”   他烦得很,已经不在意自己是不是被谢汝气得胡说八道了,他此时实在不想搭理工部和敬义侯的事。   哄人,如何哄人。   沈长寄又按了按头。   平瑢走到了门口,还未来得及出去,便听首辅大人又吩咐道:   “去谢府,找谢姑娘身边的婢女,叫……”   “玖儿。”   “找她问问,谢姑娘平日有何爱好,速去问来。”   平瑢:“……哦,大人您是为谢姑娘的事烦忧啊?”   沈长寄没搭理他,再次不耐地挥了挥袖子。   平瑢退出了门,将门小心地合上。脚步轻松地朝外走了两步,没忍住笑出了声。   大人,您也有今日,嘿。   **   翌日,清晨。   谢汝的作息一向很好,天亮了便起床,辰时已然用过了早膳,在院里看书。   她还记着沈长寄的心疾,虽然昨日闹了点小别扭,但他的身子她怎能不关心。   谢汝摒除心中杂念,翻开了医书。她的书又被搬回来了,昨晚她没再去书房,只叫平筝带着人去搬。   据平筝说,当时首辅大人的脸色阴沉得像是要割了她的脑袋,平筝说这话时,还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脖子。   凶归凶,到底是未曾阻拦。   谢汝昨夜睡前反思过,她也有些小题大做了,相爱之人渴望亲昵渴望时刻相处,这乃是人之常情,她亦喜欢,只是姑娘家面皮薄,一时接受不能。   待她读完这册书,大人也该下朝回来了,她便去找他,再说说此事,与他道个歉,别再闹别扭了。   谢汝这念头刚放下,门口一阵风吹来,她眼前站了个人。   沈长寄抱着一副棋盘,居高临下看着她。   “沈大人?”   男人淡淡扫了眼石桌,长臂一挥,将她摊了一桌子的书册都拢到一旁,放下棋盘,又抽走她手里的书,放在其余书册的顶端,而后在她对面坐了下来,将盛有黑子的棋盒打开,推了过去。   谢汝疑惑地看他,“大人找我下棋?”   “嗯,闲来无事,与我对弈如何。”   谢汝无奈,“……你都铺好了,还问我做什么。”   沈长寄点点头,“我就知道你喜爱这个。”   谢汝:“……”   她的确喜欢,他们前世便是如此相识的,下棋一事于她颇有意义。   左右无事,那便下吧。   “昨日我……”   “是我唐突……”   二人一起开口。   沈长寄微怔,“你先说。”   谢汝也不推辞,“大人,昨日我恼你,只是……我并非真的生你的气,我是在……你……你说得对。”   害羞二字实在说不出口,谢汝咬了咬唇,赧然地不敢看他,先行落下一子。   沈长寄喉间一阵发痒,他咽了咽喉咙,低声道:“嗯,我晓得。”   姑娘家面皮薄,是他孟浪了。   “那……你白日还去我那里,可好?”沈长寄急切道,“我是真的想见你。”   “大人,先下棋吧……”谢汝红着脸,小声催他一句。   沈长寄看了眼棋盘,随意落下一子。   谢汝不好意思地飞快看了他一眼,也继续下了一子,一来一往几个回合,她始终躲闪着目光,不去对上那双灼灼的眼。   她的耳根愈发地红,终于顶不住他迫切的目光,轻声道:“就只有白日啊,大人别叫人知道我的身份就是了……”   “好。”   沈长寄高兴坏了,他虽未曾把喜悦放在脸上,但他毫无约束的棋路泄露了他正欣喜若狂。   谢汝被他霸道又强悍的棋招步步紧逼,堪称狼狈。很快落了下乘,一败涂地,她被人杀得片甲不留。   谢汝想不明白,前世他从不会这样,他们对弈有来有回,不分高下,她即便也时常输,但对弈的体验极佳,乐趣颇丰,可如今,实在叫人愉悦不起来。   她哪里知道,此刻早就飘上云端的首辅大人已经顾不上做个人了。   一连五局,皆以首辅大人大获全胜为结局,战局一边儿倒,偏偏他还乐在其中,对危机一无所察。   谢汝紧绷着小脸,夹着黑子的指尖微颤。   沈长寄:“来,继续。”   谢汝在心里冷笑了声,“啪”的一声,手中的棋子被她扔回棋盘,然后拿起桌上的话本,回房去了。   只剩下沈长寄一人枯坐在院中,一头雾水。   沈大人的一颗七窍玲珑心,遇着谢汝,便全堵死,只余一个眼儿了。 第20章 过渡章   明月高悬,薄云浓雾。季夏夜晚,虫鸣声不绝于耳,直至午夜才消停。   谢汝又做了关于前世的梦。   “阿寄,你又在让我!”梦中的女子穿着鹅黄色薄纱衣裙,一身娇俏,配上嗔怒的表情,格外灵动活泼。   一连三局,他都在让,女子不满地就要把黑子扔下。   年轻公子笑着告饶,“小祖宗,怕你输了要跟我闹呢,快别气了,我错了,我好好下,接着来可好。”   他起身靠近,从盒中拿出一枚黑子,送到她面前。   梦中的女子抬头,不知看到了什么,最终耳廓爬上了红晕,她小声嘟囔了两句,从他手中接过了棋子,继续下了起来。   ……   梦很短,谢汝醒了。   她靠着床榻,心绪难平。   梦里看不清二人的脸,更加看不清表情,可谢汝却知道他的神态是如何的。   她合上眼,回忆着。   男子一身白衣,广大的袖袍随着山间的微风而动,他淡淡笑着,和煦温暖,好似谪居人世的仙人。   他心胸豁达,从无令他烦扰之事,他总是云淡风轻,从容又平和,温柔如白玉,无棱角,无怨怼。   那天他弯着笑眼,眉目纵容,任由她发小脾气,好脾气地把棋塞回来,好说歹说哄着她继续。   其实她不是真的任性,她知道他会惯着她,因此是故意的。   自小到大,无人将她置于心上,这般的宠爱纵容,唯有他一人能给,她只是想多看看他哄人的模样。   想到这,谢汝嘴边浮现出点点笑意,可这笑意又很快凝在唇边。一想到今生的沈长寄“木讷”得令人震惊,她又气得心口堵得慌。   是一个人吧,是的啊!怎么能差这般多呢!   待到天明,首辅大人又抱着棋盘来时,被谢汝拒之门外,任男人如何敲门,她也不开。   后来大概是首辅大人的耐心彻底告罄,他竟是推门而入,直奔她而来。   谢汝正靠着软榻看书,未来得及反应,人已经被男人扛到了肩上,一路扛回了书房。   谢汝:“……”   不一样,他们绝不是一个人,哪怕外表一样,内里也绝不是同一人!   把人放到了眼皮底下,沈长寄终于能踏踏实实地处理朝务,不再分神。   **   又过了几日,赈灾银案彻底了结。当日沈长寄胡言乱语散播谣言,平瑢还真的照办了,敬义侯听说了消息果然大怒,把罗家父子堵在家门口臭骂一顿,动了手,险些把京兆尹的人招来。   不过经此一闹,算是彻底闹大了,成宣帝召回沈长寄命他查清,沈长寄在一日之内以雷霆手段抄了罗府,罗期兴及其家眷尽数收押刑部大牢,诸多秘密逐渐浮于水面。   敬义侯讨回了公道,可爱子却回不来了,人受了打击大病一场,请了个长假闭门修养,谁也不见。沈长寄倒是上门过几回,前几次皆吃了闭门羹。他锲而不舍,前日终究还是见到了敬义侯。   平日里水火不容的二人在书房不知聊了什么,竟是平和地谈了近两个时辰,沈长寄离开侯府时,敬义侯亲自送出了门。   对于成宣帝来说,破了赈灾银的案子便好,但沈长寄真正在意的,是潜入沈府的那批杀手,以及京城里突然冒出来的西戎人。现在谢汝住在他府上,他不敢拿她的安危冒险。   沈长寄离开敬义侯府便去了刑部大牢,罗期兴被关押有几日了,他依旧是什么都不肯说。那些银子他只说早已挥霍,可银两的去处他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沈长寄时隔多日再次看到了罗期兴,向来体面的工部侍郎,如今披头散发,囚衣破的到处都是口子,鞭刑在他身上留下了不少血痕道子,看上去可怖至极。   罗期兴满是血污的脸上挂着狰狞的笑,“哈哈哈,沈大人,您来看下官了。”   沈长寄坐在审讯椅上,看着跪在他面前的中年男子,沉默了片刻,“罗大人,你派人去灭冯明涛的口,我理解,可你来我府上杀我,又是意欲何为?”   罗期兴脸上的笑有片刻停顿,很快他又笑了起来,“大人,您多招人恨呐,试问谁不想杀了您?啊哈哈哈……”   “哦?是吗?”沈长寄没错过他一瞬间的迟疑,轻笑了声,“可惜,那人不是你派的,而是西戎人,是西戎王庭里的人要杀我。”   “……下官听不懂您在说什么,您不问赈灾——”   “是啊,本官不问赈灾银,罗大人,你的主子怕是也已知晓你折在郦京,弃子一枚。贪污赈灾银,致流民数万,百姓怨声载道。你死不足惜,可你家人罪不至死,他们会流放,”   沈长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语气轻轻,“本官体恤罗大人思主之心,会劝陛下将流放之地定在西边,罗大人可满意?”   “沈长寄!!沈大人!!别!不要!!不要那样对我的家人啊沈大人!大人你别走别走!!”   沈长寄没有理会身后撕心裂肺的痛呼,他毫无留恋地离开了刑部大牢。   平瑢早已等在大牢外,见沈长寄出来,忙焦急地迎上去。   沈长寄见他神情不对,眸光一黯,“可是府上出了事?”   平瑢忙点头,他看了看周围,压低声音,“大人,府上进刺客了。”   沈长寄蓦地抬眸,眼底杀气尽显。   她还在府上!   沈长寄握紧佩剑,疾奔至马前,双腿用力夹腿肚,纵马狂奔回府。 第21章 他虽是男子,却也知道女……   不出一盏茶的功夫,沈长寄便到了府门前,从马背上一跃而下,急匆匆便往里跑。   这一路上他的心都高高悬着,头一次体会到了恐慌。   短短须臾,他脑海里闪过了无数念头。   她是不是吓坏了,她哭了吗,她受伤了没,更多的,他不敢想了。   沈长寄握紧了手里的剑,面色凝重,努力将梦中她浑身是血的模样从脑海里赶走。   入了府,他所过之处,仍有数具死尸尚未处理,院中收拾残局的玄麟卫见他回来,纷纷抱拳行礼,可他无暇顾及。   从府门到谢汝居住的院子明明没有多远,可他却在那片刻间觉得已经过了半辈子那么久。   他与谢汝的院子相邻,在主院外面,身穿玄色官袍的副使押着一杀手,把人按在地上。   副使见沈长寄来,忙道:“大人!他——”   沈长寄淡淡瞥了那死士一眼,锋利的刀刃在空中亮出一道凌厉的弧线,死士人头落地,血喷了他衣角。   副使:“……”   沈长寄收回视线,进了院子,却见平筝愁眉苦脸地捧着沾了血迹的衣裙从屋里出来!   浅绿色的裙子,那是她今日穿的衣服,此刻上头染有大片的血!   沈长寄瞳孔骤缩。   鲜红的血,身上满是箭矢的女子,怀中逐渐冷却的温度,数个记忆碎片瞬间涌上脑海。   沈长寄心口一阵剧痛,脑袋里像是有什么要炸开了似的。   “她呢?”   “她在哪?!”   骤然间白光乍起,沈长寄举起手中的剑,闪着寒光的利刃架在平筝的脖颈上。   冷冽的兵刃贴在颈侧,浓烈的杀意裹挟而来,剑上头还有未干的血迹,血腥味儿刺鼻,平筝动也不敢动,僵着身体,对上男人满是戾气的眼,“大、大人……屋屋……”   “沈长寄?”   屋中突然传出一声轻声的呼唤。   那股蓄势待发的杀意骤然消散,沈长寄收回了剑,大步进了屋。   可才刚踏进门,男人又低下头,他看了看手里肮脏的剑,又折回身,将剑立在门边,在衣袍上蹭了蹭沾了血的手,这才进去。   平筝腿发软,抱着那团脏衣服,背靠着朱色石柱缓神。她看着角落那把泛着冷光的剑,上头的血顺着剑身流下……   平筝浑身打了个哆嗦。   颈间抵着的刀刃就像是一条阴毒的蟒蛇,此刻那蛇被主人收了回去,重新蛰伏了起来。   沈长寄进了屋就看到谢汝神色恹恹地缩在软榻上,没什么精神,她有气无力道:“吵吵闹闹的,作甚?”   他朝她伸手,蓦地想起了什么,手颤了颤,连着声音都发了抖,“你、你可还好……”   谢汝掀起眼皮,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无事啊。”   “我、我听说府上来刺客了……”   谢汝一惊,身子动了下,她表情僵了一瞬,好似是牵动了什么伤口,痛苦地皱了皱眉,顾念着他在,未曾多言,“我没瞧见刺客,也没听到什么动静。”   沈长寄上下打量,见她毫发无伤,这才松了口气。   回过神来,才发觉后背被冷汗浸透。   “你不舒服?”男人拧眉,“方才见平筝怀抱着衣服上有血,可是哪儿伤着了?”   谢汝被他急切地关怀问红了脸,她裹着毯子,翻了个身,半靠在榻边冲着轩窗,语无伦次:“我……无、无碍!能有何事……”   沈长寄犹不放心,他分明瞧见了,且她脸色白的像纸,定是哪处伤着了不好意思告诉他,“可是伤在什么……私密之处……莫要害羞,若是平筝处理不好,感染了可是要发高热的,我知你易害羞,可你身子不好,莫要讳疾忌医……”   谢汝本来就心绪浮躁,被他叨叨得更是烦的不行,哪有男子将人家爱害羞这种话常置于嘴边的?这天底下怕也只有沈大人独一份儿了。   谢汝一阵无力,忍着小腹的钝痛,“你今日话好多,快出去,不想见你。”   “为何不愿见我?是伤口疼了?你究竟怎得了,莫不是当真叫刺客伤了?叫我瞧瞧可好?”   唠唠叨叨的,好烦。   她今儿心情实在不好,随手抄起桌上的书,往他身上丢。   不耐烦道:“我无事!你走好不好!”   沈长寄抱住书,放回榻上,顾及着身上的血腥味没靠近,却也没走,仍坚持着。   二人一个笃定了她受伤非要瞧,一个坚决不给瞧非要人走,平筝尴尬地杵在门口,找了个空挡插话道:“那个,大人,姑娘并未受伤。”   沈长寄冷眼扫来,“那是何故。”   平筝张了张嘴,看着姑娘通红的脸颊,咳了声,“是女儿家的事,大人您不懂,别问了。”   她说这话也臊得很,平日跟一帮大老爷们混在一起,脸皮早就练厚了,可谢姑娘一脸红,她也跟着害臊起来,真是见了鬼了。   沈长寄转回头,“女儿家……的事?”   谢汝忍无可忍,一巴掌拍在榻上的小桌上,“滚出去!!”   沈长寄看着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团的少女,哑了声,蓦地想起什么,耳根莫名泛红,同手同脚地走出了门。   他虽是男子,虽从未与女子打过交道,可当年在边境,在军中,那些粗糙的兵痞子胜仗后就爱讲些男女之事消遣时光,他、他自然也听过些……他自然知道女子的月、月、月……事。咳……   沈长寄站在廊下,吹了会风,可这夏日三伏天的风又湿又黏,腻呼呼地往人衣袍上贴。   绵密的汗珠融进衣裳,热腾腾的潮气顺着后脊梁往上爬,直漫到头顶,他心里那阵惊惧消散,取而代之的燥热一层叠了一层。   有点口渴,舔了下唇。   他耳力极佳,一门之隔,仍能清晰地听到平筝温声细语地问:   “姑娘,痛不痛啊?奴婢给您煮了红糖黑米粥。”   “还是给您请个大夫来?手真凉,我去给您弄个暖手的来吧。”   “别忙了,没胃口,想睡会。”少女虚弱的声音穿过门板,钻进了门外偷听人的心缝里。   沈长寄耳朵通红,缓缓吐出一口气,将一切的无所适从全怨在了风上。   这风真是越吹越热,什么鬼天气。   不能在此待下去了,他想。   他终于想起来府上还有刺客的事等他料理,于是回了正院,正好看见副使苦着一张脸在院中徘徊。   “何事。”   “大人,经查探,那些死士的心口处有玄色的蛇样纹饰,属下怀疑是西戎人。”   西戎王庭豢养的死士他们曾在西北边境时打过交道,那些人会把部落图腾纹在心口。   “活口在哪?带我去看看。”沈长寄自然而然道,上回犯心疾时他将人全杀了,后来便交代下属,再有西戎刺客必要留下活口。   “那个,大人呐,”副使为难地笑了笑,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最后一个活口您方才亲手宰了。”   沈长寄:“……哦。” 第22章 “我似乎深爱你,太荒唐……   副使姓赵,在首辅大人的手下做事已然过了第四个年头,他最擅长的除了办好差事,便是揣测上司的心意。先前去广宁侯府进行偷梁换柱的勾当的,呸,不是,去保护目击人证的,也是他。   赵副使脑筋转的快,试探道:“大人此举定有深意吧,属下斗胆猜,这批杀手尽灭,若真是西戎王庭的主意,他们定会方寸大乱,毕竟这两次折了他们不少人手。”   他说到此处,首辅大人突然露出了赞赏的表情。   赵副使:“……!!”   妥了!   他眼睛一亮,笑呵呵地继续胡编道:“郦京中定然还潜伏对方不少人手,谢指挥使这几日为了城中的外邦大盗忙的焦头烂额,我们此举可为他加上一把火。”   是了,若真是同一伙人,按照现今露出来的苗头,沈大人这条命那些人是非要不可的,郦京现已戒严,西戎再想派人进来是不可能的,只能从京中抽调人手。   许是敌方有了顾及,近来龟缩起来,老实的很。谢思究苦于对方不出招许久,如今的境况极好,西戎王庭若仍想针对沈长寄,那么底下的人必有所动作,有动静就好,有动作就有了破绽,破局也容易许多。   “你脑子很好用。”   首辅大人离开前,不吝啬地撂下一句夸奖。   一句夸赞,叫赵副使飘飘然起来,他进玄麟卫最初的愿望便是能得首辅大人的青睐,四年了。   副使抹了把脸,感动万千。感谢天地,感谢父母给他生了张会给上司圆尴尬的巧嘴。   沈长寄听完下属的马屁,换了身朝服,乘轿去了宫里。   他到宫中时天色已渐晚,成宣帝刚从沈贵妃宫里出来。   “长寄可用过晚膳了?”   成宣帝坐在上首位,慈祥地看着立在下首的男子。   沈长寄迎着他的目光,“用过了。陛下,臣此次来有要事。”   成宣帝却不接此话,笑得和气,“方才你姑母还与朕说,你已不小,该考虑婚姻大事,问朕的意思。你姑母觉着该找个与你相配的姑娘,可朕觉得,对方出身不见得要多好,重要的是你喜欢,你说呢?”   沈长寄不为所动,沈贵妃打的什么算盘他当然清楚,从前他不靠沈家,如今却要想方设法往他身边塞人,未免太天真。至于成宣帝如何想,他亦清楚的很。   他面不改色,“臣的性子陛下了解,暂无此打算。陛下,赈灾银案主犯虽已被捕,但臣认为此案不单纯,此来是请旨,将罗期兴收押玄麟卫暗牢,方便臣审问。”   此话只是借口,实则是他不放心让罗期兴留在一个他看不到的地方。   或许是出于对危机的天然敏感,他接二连三遇到刺客,叫他愈发笃定,此案后藏着的秘密定然很重要,他担心还未及查出什么,罗期兴便会命丧刀下。   成宣帝脸上的笑意缓缓消失,和蔼长辈的面具揭下,端上了一副威严十足的帝王气势。他还不及四十,正值壮年,许是因为时常皱眉的缘故,眉间印上了不少折痕,此时眉心一皱,沟壑愈发明显。   他显然有些不悦,睨着沈长寄,“朕今日不想谈国事。”   要隔搁着旁人,早就识趣放弃,可眼前的不是一般人。   “陛下,可臣此行便是为此事前来。”   言下之意,若是不谈,那便无话可说。   成宣帝虽知晓沈长寄这幅冷面无情的性子,可此刻被撂了面子,心情愈发不顺。   君臣二人话不投机,没聊几句,沈长寄便离开了皇宫。   **   夜深,谢汝已然睡下。   沈长寄一身常服,站在她房门外许久,一动不动。   “大人?”平筝收了手中剑,抱拳跪下,“属下还以为是贼人。”   还好这剑收的快,不然大人出手,受伤的就是她了。   男人像是一棵枯木枝,立在深夜的星空下,静默地望着女子的房门,孤涩无言。   平筝噤了声,她直觉大人心情不好,于是默默退开。   她走后不久,男人终于动了,他轻轻推开门,进了屋。   反手将门关上,站在门口,踟蹰片刻。   最终冲动战胜理智,他来到了床榻边。   黄花梨架子床四周挂着白色的幔帐,他伸手碰了碰帐子。   低哑开口:“阿……汝?”   只二字名,念在嘴里,反复咀嚼品味,缱绻又缠绵。   他记得方才的梦中,自己是这样唤她的。就在刚刚,他又做了那个血淋淋的梦,梦那样真,真到让他直至醒来都在害怕,怕到全身不受控制地颤抖,怕到一醒来便迫不及待地来看她。   沈长寄反思前二十三年人生,他的情绪实在寡淡至极。   高中状元、青云直上,他未曾有过大喜。生母离世、断绝亲缘,他亦无悲戚,更无解脱。哪怕曾命悬一线,他亦无慌乱与绝望。   只有她,唯有她,带给他诸多滋味,叫他头次有种活着的感觉。   沈长寄最终未曾将帐子撩起。   成宣帝问起他的姻缘大事,他脑海里闪过了她的笑脸。那一刻他很想向陛下求个旨意,可最终……还是按捺住了。   沈长寄弯下膝,坐在床榻边,手从幔帐底部伸了进去,只虚虚搭在榻边,并不冒进,更不碰她。   “若是可以,真想将你绑在我身边,绑个生生世世才好。”男人低声叹道,“说来奇怪,靠近你时总有这般浓烈的情绪,好似你是我缺失的一部分,这……便是喜欢吧?”   我之思慕,实难自已。钟情无处可藏,总想尽说你听。   只盼你能知我一腔爱意。   沈长寄真切地感受到了“情”的存在,一靠近她,“情”便有了实体,那是他怎么都慢不下来的心跳,还有幻想会失去她时那种剜心之痛。   就这么安静地待了下去,直到天光泛白,才活动了下僵硬的背脊。   他望着榻上人朦胧的面容,突然狼狈地笑了。   “我似乎深爱你,太荒唐了,该如何是好呢,嗯?”   正打算离去,笑意蓦地凝在嘴角,他垂首看去。   睡梦中的女子不知何时碰到了他的手,指节挨上他的。   沈长寄沉默看着,等她自己缩回。   可下一刻,她的手指缠了上来。   手指勾着手指,她拉住他的两根手指,不再撒开。   他动了下,那两根手指被握得更紧。   “别走……”她说。 第23章 他眸色黯淡下去,轻轻吻……   破晓时分,有微弱的白光透过轩窗,映在架子床边。房中弥漫着淡淡的女儿香,沈长寄呼吸一滞,垂眸看去。   隔着幔帐,朦朦胧胧的,只能感觉到他带着薄茧指尖勾着她柔软的手指。   手如柔荑,柔弱无骨。   沈长寄略闭上了眼,凭着意志去摒除心中杂念,可他忘了,没了视物的能力,其他的感官会愈发凸显,心思如脱缰的野马,朝未知处飞奔。   他能想象出她的手,冰肌莹彻,白璧无暇。他的意识不再受控,不由得想起更多,他将被握住的两根手指抽出。   睡梦中的女子掌心一空,似有些惊慌,下意识地抓了下空气。   男人的手掌同时朝下扣,反客为主,又将她的手握回掌心。   这样小的一双手,能被他完全包裹,严丝合缝地不留一点儿缝。叫人忍不住心生怜惜,只想把她抱进怀里好好疼着宠着。   诸多危险又逾距的念头在他脑子里来来回回地闪,床榻上蓦地响起女子轻声哽咽的抽气声。   沈长寄睁开眼,另一只手将幔帐撩起。   女子秀眉微蹙着,红润的唇被她咬的失了血色,泪水顺着脸颊源源滚落,没入耳后的黑发中,沾湿了枕头。   她身体瑟瑟发抖,手使劲地攥成拳,在他掌心里微微发颤。唇瓣一张一合地,好似在说梦话。   沈长寄伸手探向她的脸,将颊侧的热泪抹去。一滴拭去,一滴又续上,根本擦不完。   他眸色黯淡下去,轻轻吻住她的眼尾。   他久久未起,接纳了她全部的泪水。   眼泪明明是咸的,可心底渐渐有苦涩开始蔓延、泛滥。   情绪翻滚,心跳得很快,体内升腾起一股难以压制的暴戾,很想杀人。   “沈长寄!”   怀中女子一声呼唤,将男子的心撕了粉碎。   他微抬起身,看到她的泪眼,生疏地拍着她的肩膀安抚,“我在这。”   “……沈……长寄?”   谢汝从噩梦中惊醒,眼里满是惊惶。   他们近得呼吸交融,他清晰望进她眼底,她破碎与绝望的神情将他魂魄击碎。   沈长寄低下头,吻住了她。   他想安抚,想轻柔地待她,可她却似乎很急切,两只手勾着他,亲得慌乱且毫无章法,好似想通过这种方式寻求安全感。   少女的生涩与热情点燃了一切,也叫拼命克制的男人放弃了抵抗。   呼吸是热的,泪水也是热的,谢汝收紧双手,抱着她的人真实存在,梦里的一切都已经过去了,过去了,她重活了,又遇到了他,即便他性情大变,可她依旧爱他,依旧需要他。   “沈长寄,你不准死,你得应我。”分开后,她说了这一句。   沈长寄眼眸一压,黑眸静静凝视,若是他未曾梦过,或许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可他偏偏知道她方才做了什么梦。   那是今夜也将他惊醒,久久无法平复心绪再度入眠的噩梦。   那个梦恐怕不是未来,而是已然发生过的。不知什么原因,她带着记忆回到了过去,来到他的身边,再度叫他魂牵梦萦。   “你要好好的,长命百岁,你要答应我!”谢汝见他不答,神色坚定,咬牙重复道。   绝无可能。若梦中景象再来一回,他依旧会与她同死。沈长寄知道自己的答案。   可他允诺,“好。”   他是小人,非是君子,说话不算又不是头回。   她知晓的二人过往必定比他要多,可关于前尘,他却是一句话也问不出了。   若回忆过去会叫她难受哭泣,那么那些话他永远也不会再说出口。   他如何舍得呢。   二人额头相抵,谁也没有再说话,天色尚早,谢汝精神不济,又有些困倦,陷入了浅眠。   后来的记忆模糊不清,似乎有人在门外叫了声,而后她的额头一暖,像是被吻过,再然后,他便走了。   谢汝因身子不适,一直睡到了巳时才醒。她向来体寒,来月事便有腹痛的毛病,第一日的时候回回都睡不好。   她身子本就不爽,加之一夜噩梦折腾,于是用过膳便没有往书房去。   沈长寄今日休沐,可依旧很忙,一上午都在书房中,刑部和玄麟卫的人来来回回进出,主院里热闹的很,人一多,谢汝更加不敢露面。   小院里安静平和,书房中却风雨欲来。   办事的官员在屋中站了一排,各个将头压得很低,大气儿也不敢喘,有几个胆子小的抖如筛糠,冷汗顺着额头流下,趟过脸颊,却无人敢擦。   “还活着?”   男子冷淡的话音一落,角落里有个人抖得更厉害,他一紧张便想打喷嚏,可此刻气儿不敢出,喷嚏就更不敢打了,他使劲憋着,脸生生憋得通红,生怕出一点儿动静,怒火烧到他身上。   刑部尚书袁别站在正中央,倒是不怕,冲案桌后头的男人揖手,“毒药已入脊髓,虽尽力挽救,约莫只能再撑半日。”   今日天未亮,巡视牢房的兵卒便发现罗期兴状态不对,口吐白沫倒在牢里,已然进气多出气少,当夜值守的狱卒长连忙请了大夫来,又将此事上报。幸好发现的还算及时,没让人立刻死了。   此事一出,刑部翻了天。   贼人神不知鬼不觉混进了守卫森严的大牢,若不是那贼人有挖墙遁地的异术,便是内部出了奸细。   天刚亮,沈长寄被平筝从房中叫了出来,看了平瑢送来的信。   沈长寄听闻此事,没有发怒,却也一言不发了好一会,才将一干人等皆召了来。   袁别与沈长寄同朝为官数年,从未见他发过火,这回也一样,他并未劝人息怒,只道:“刑部办事不力,任由大人处置。”   沈长寄偏头看过来,在众人身上扫了一圈,冷漠道:“刑部已不可尽信。”   他这是在提点袁别,也在警告。   虽不含半分怒气,但冰冷的语调还是将角落那两个胆小的官员吓得跪了下去,那二位便是因喝多了酒,误了巡逻时辰的狱卒长与他的直属上司。   “下官懂的。”袁别暗看了眼瘫软如泥般趴在地上的下属,叹了口气,“只是大人,您未得旨意强行将罗期兴转移到玄麟卫暗牢,此事如何与陛下交代……”   袁别听说,前一日首辅与陛下奏请,将罗期兴移出刑部大牢,被拒绝了。   沈长寄对那二人视若无睹,淡淡道:“无需你操心,待审出结果,我自去复命。”   他并未问责,只交代将罗期兴带走,又问了两句情况,便叫众人散去。   那犯了错的小官直到出了沈府,才敢一下哭了出来。   袁别头疼地看着他,“又没打你没骂你,哭什么。”   小官早听闻过首辅的狠辣手段,哽咽道:“卑职会死吗?”   袁别摇头,“被贬职回乡种地,永世不得录用。”   小官一愣,抹抹眼泪,“……就这样吗?”   渎职,还酿成大祸,就这般轻轻放下?   “不然呢,首辅大人还能手刃朝廷命官?滥杀无辜?”   “可都是这样传的……”   袁别瞪了他一眼,“那都是罪有应得之人!”   袁别回头望向沈府的大门,重重叹气。   这些年办砸事的人数不胜数,可他从未见沈长寄发怒过,就连处置也是轻飘飘的,仿佛什么样的烂摊子他都不曾放在心上,无所谓一般。   刑部的人离开后,罗期兴也被带到了玄麟卫暗牢。他磕头请求沈长寄对他家人手下留情,沈长寄不为所动。   罗期兴很快毒发身亡,人死了,好在死前交代了些重要的东西。   沈长寄出了暗牢,日头正挂在头顶。   他有些想谢汝,不知她可休息好了,还难不难受。   他归心似箭地回了府,平瑢看着他火急火燎的背影,一阵无语。   刑部丢了个烂摊子给他们,玄麟卫的兄弟们忙活了半月,全因刑部几个小卒坏了事,险些功亏一篑,大家都怨气十足,唯有大人心无波澜似的,游刃有余地该做什么便做什么。   平瑢与袁别一样,一直十分佩服首辅大人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意志,直到大人遇到了谢姑娘。   “晚膳不用备下了,我去谢姑娘院里。”   平瑢面无表情地点头,“那属下去通传一声您要去蹭饭。”   沈长寄:“……不必。”   说罢便甩下平瑢,急不可耐地往隔壁的院里去。   他才刚进院子,便觉出不同寻常来,每日这个时候该上膳食了,今日院里却安静得出奇。   他心下有种不好的预感,步子迈的愈发快。   一进屋,一股浓烈的药酒味儿扑面而来。   只听平筝哽咽说道:“都怪奴婢,笨手笨脚的,您忍着点啊……”   “不怪你,你也没看到我,是我走路没声儿。”谢汝还有心情笑了笑,“我这一天,多灾多难啊。”   沈长寄已然走到近前,冷眼看着正在上药的主仆二人,“发生了何事。”   他问着话,眼睛却一直盯着谢汝那只烫红的脚。   平筝噗通跪下,眼泪啪嗒啪嗒地掉,连连认错,“都怪奴婢,端着热水撞了姑娘,害姑娘烫伤。”   沈长寄的视线定格在伤处,一直死死盯着,脸色极冷极阴沉,眉目蒙上一层厚重的冷意,眼底戾气一闪而过。   他弯下了身子,半跪下来,手掌微颤,轻轻托着少女的足。   足底的痒意盖过了痛楚,谢汝赧然地要抽回去,“别……”   男人不依,大掌紧按着她的腿,不让动。   他端详着那一片红肿,眉心紧拧,心疼得眼尾泛红,他咬了咬牙。   “十棍,下去领罚。”   平筝洪亮地应声,“是!” 第24章 为心上人上药这件事,只……   平筝的一顿板子到底是没能执行,谢汝好说歹说,才将首辅大人劝住。   此事当真是她的问题,当时她才起,精神恍惚的很,才交代了平筝说要沐浴,转头便忘了,下床时满脑子都是清晨时的记忆。   她记着自己抱着沈长寄哭,还勾着他没完没了地亲吻……   谢汝脸通红一片,耳根的颜色像鲜红的血。   她从椸上拽过一件织锦薄纱外披,搭在肩上,心事重重地往外间走。   羞窘过后,她便忆起了那亲昵的源头。   是她又做了梦。   谢汝未能分去心神想沈长寄夜半三更为何会出现在她的榻边,她只想知道,自己在梦中是否说了不该说的话。重生之说本就离奇,这般怪诞的经历只怕她说出来会被沈长寄当成怪物。   想得入神,走到门边时一时未察,脚被烫了。   谢汝不知道十棍是责罚在何处,平筝到底也是女儿家,怎能受的住。她看着沈长寄小心翼翼的样子,只得将责罚替平筝免去,但再多的宽慰之语却没说。   若这伤在他身上,她也是要心疼的,他如若一味强颜欢笑,自己只怕会更恼怒。   谢汝思己及人,放弃了逞强。   她的脚还被人托在手心,脚背红肿了一大片,伤处触目惊心。   “大人,疼……”   沈长寄手一颤,浑身的戾气更浓,只听她又道:“大人,为我上药吧,我只信你。”   她说着,还前倾了身子,拉了拉他的衣袖。   男人上一刻还暴戾不堪,下一时便收了全部的杀意,握了下她的手,抬头看了她一眼,抿了抿唇,拿过一旁的药油。   他的身体紧绷,带着蓄势待发的力量感,但手上的动作很轻柔,一举一动都像是在对待易毁坏的珍藏品。   手指点了药油,朝她伸过去,快要碰到的时候还要小心翼翼地说上一句:“痛要告诉我,别忍着。”   谢汝微怔,苍白的小脸上扬起笑容。平筝为她上药,只叫她忍一忍,只有他,会叫她不要忍。   “疼也是要涂药的,大人不知道吗?”   沈长寄当然知道,他从前也受过许多伤,自然知晓能有多痛,可伤在她身。   “那……那我轻点……”男子的声音微微发抖。   哪怕明日皇城被人攻破,他亦有把握沉着应对,可为心上人上药这件事,他只怕穷尽一生的本事,也无法做到心平气和。   谢汝疼得说不出话,可看他又害怕又不敢手抖,怕一抖便会将她弄疼的模样,又很想笑。心底缓缓注入暖流,此刻似乎看到了他前世温柔的影子。   只是一个烫伤,都未曾见血,沈长寄足足花了一炷香的时间才处理好,他如释重负地长出了口气,绷紧的背脊松缓了些,活动了下僵硬的手指,后知后觉,应当叫个大夫来的。   他以前自己处理惯了,今日方寸大乱,竟是忘了她或许需要大夫。   谢汝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盯着他一会儿懊恼,一会儿挫败的表情,看得有滋有味。   “大人,宫里头来旨,叫您进宫。”平瑢站在院里喊道。   沈长寄没好气回:“叫他等着!”   平瑢:“……”   谢汝杏眼睁圆,又去扯他衣袍,“你在胡说什么,快点去,定是有要事。”   沈长寄沉默地抗拒,他知道是何事,他未向成宣帝请旨,便将罗期兴带回了自己的地盘,成宣帝怎能高兴,此去必是兴师问罪,一时半刻只怕回不来。   想抗旨,这个念头一闪而过。   谢汝道:“莫要耽搁,一会儿用完膳我便在房里看书,哪儿也不去,保证你走时什么样,回来时什么样,可好?别耍小脾气,快去。”   耳力极好的平瑢倒吸了一口酸气:“……”   他怎么不知道首辅大人还会耍小脾气?倒是谢姑娘哄人一套一套的。   平瑢面无表情地从房门口退到了院子门口,确保自己再听不到二人对话。   沈长寄果然听话,将谢汝抱到窗边的软榻上,盯着下人送上了午膳,这才依依不舍地从房里走了出来。   他换了衣服入了宫,到宫中时,成宣帝正在贵妃宫里用膳,他在御书房里等了半个时辰,成宣帝才姗姗来迟。   这是帝王对他做事不满的冷待,沈长寄并未放在心上,再来一次,他依旧会如此。   “沈卿若是对朕有何意见,可大方提之,朕会酌情考虑。”   沈长寄淡淡道:“臣对陛下怎会有意见,一切皆是为了案子。”   他并不针对谁,只会选择解决问题的最优解。   他无视皇帝的怒火,坦然说道:“罗期兴临死前,交代了许多重要线索,容臣一一回禀。”   成宣帝正了神色,认真听他说。   待公事谈罢,成宣帝旧事重提,又提起了他的婚事。   这次他提了几位人选,皆被沈长寄以公务繁忙为由拒绝。   沈长寄走后,成宣帝再干什么都兴致缺缺。   他自然看出沈长寄这份傲慢并非真的有了不臣之心。   “成福,你说他究竟想要什么。”   大太监成福跟在成宣帝身边伺候了二十多年,对圣心拿捏得很准,这些年陛下总想往首辅的身边安排人,可都被拒绝。   “陛下,沈大人家中连个通房都无,可见大人对男女之事向来平淡。”   成宣帝皱着的眉松了些,“是啊,他一贯如此……”   他的目光突然飘远,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变得有些难看,眼神阴鸷,“他近来与敬义侯走的极近,还有瑛王……他与瑛王世子来往甚密。”   敬义侯与瑛王皆是手握实权的重臣,且皆有部下追随,更重要的是,他二人皆有女儿。   成福哪能不懂,成宣帝不愿意沈长寄找个有家族助力的世家姑娘,他希望的是一个地位不高,好操控拿捏的姑娘。   老虎卧榻岂容他人酣睡,过于强大的外戚从古至今都被帝王忌惮。   就在这时,有小太监来禀:   “陛下,贵妃娘娘来遣人说小公主哭闹不停,请您去看看。”   成宣帝被沈长寄堵心了一通,不愿再见任何沈家人。   “不去,去兰妃那。”   圣驾朝着兰妃的宫殿而去,成福突然来了句:   “陛下,奴才近日听说一传闻,与首辅大人有关。”   成宣帝挑眉,“哦?”   成福笑呵呵道:“您倒不必忧心沈大人的终身大事,大人呐,许是有了心上人啦。”   “谁?”   成福笑道:“听说是个俊秀非凡的小侍卫呀。”   成宣帝:“……??”   是个什么?? 第25章 “我只钟情一个叫谢汝的……   沈长寄早就将那日带着女扮男装的谢汝出城那件事忘得一干二净,首辅大人日理万机,多余的时间都在陪着心上人,两耳不闻窗外事,自然不知道京中关于他的流言已经算是铺天盖地了。   罪魁祸首谢思究自己心虚,不会在首辅眼前自首。   平瑢知道内情,更是没将子虚乌有的事放在心上,毕竟流言一直未曾断过,首辅向来不理会,这次的事情便也没跟他讲。   玄麟卫中有不少人都听说,但他们只敢私下议论,谁也不敢凑到大人的面前说。   是以流言传了半月,大半个京城的人都知道了首辅的特殊爱好,甚至都传到了皇帝的耳朵里,故事的主人公依旧什么都不知道。   沈长寄从宫里出来,一进沈府,身后坠上了一串下属以及同僚。   “大人,罗期兴招了。”   “大人,依您的吩咐,鹤州刺史也已调移暗牢。”   “大人……”   众人都是跟在首辅身边的得力助手,各司其职,他们回回都是如此禀报,在府门口等大人回府,往书房去的路上为了节约时间,会按轻重缓急的次序回禀,等到了书房门口,再一个一个进去说。   向来如此,他从不嫌烦。   可今日沈长寄却觉得这些人七嘴八舌的,甚是多余,于是他越走越快,疾步如飞。   众属下一路小跑着禀报完,没有等到该有的指令,眼睁睁的看着沈长寄目不斜视路过了自己的院子,进了相邻的小院。   众属下面面相觑,有人还想继续跟,平瑢面无表情地往前一拦,堵在院门口,笔直地站着,像个门神。   “……”   “平大人,大人这是?”   平瑢瞥了那人一眼,“自然是要事。”   “……”   奇哉怪哉,还能有比公务更重要的事吗?   沈长寄一进屋,便看到谢汝翘着那只伤脚,一蹦一跳地在屋里乱跑。   他大步流星跨到她面前,长臂一捞,将人打横抱起,放在桌上。   眼神微微一沉,“折腾什么?”   谢汝吓了一跳,“拿书……”   沈长寄往屋子角落那箱敞着盖子的木箱看了一眼,“平筝呢。”   “我叫她去桂花斋买五香糕了。”   “罢了。”   沈长寄找出一件质地轻薄的披风,罩在她身上,将她大半张脸都遮起,又把人重新抱起,朝外面走去。   “哎!作甚?!去哪?!”谢汝惊慌道。   “我府上无侍女,你一人待着我不放心,应随我在一处。”   “我不!不!你放我——”   反抗的动作蓦地停止,谢汝僵在他怀里,顿时安静了下来。   她远远瞧见了院子门口好多人。   谢汝红着脸,往怀抱深处埋了埋,生怕别人看到她的脸。   沈长寄垂下视线扫了一眼,把人往上托了托,“抱牢。”   女子羞窘着勾着他脖颈,把脸埋在他肩颈。   就这样,谢汝“跟着”沈长寄到了书房。   一扇屏风之隔,阻断了呆若木鸡的众下属。   沈长寄心不在焉,不耐烦与众人一一对话,干脆把人全叫进了屋。   “大人,从罗家的抄家之物中搜到了不少珍宝,经查,有几样来自西戎。”右副使严肃地做着汇报,心却飞到屏风后头。   不是说大人是断袖?可方才瞧身形,似乎是个姑娘啊,这是怎么回事。   “嗯。”   沈长寄分神听着,他早上去见过罗期兴最后一面,那人在咽气前招认了他是二十年前西戎安插在郦京中的人,为西戎王庭做事。   他记得,罗期兴好像说的是,“二十年前,老汗王在京中设下暗桩,我们这些人便在大轩生了根。这些年都未曾得到指令,直到两年前,‘玹先生’通过暗桩下了指令,目标便是那年的赈灾银。”   “玹先生是谁?”沈长寄问。   罗期兴道:“他是现任汗王察诺萨的得力助手,我们都听他指令。”   “还有谁同你一样是来自暗桩?”   罗期兴轻声笑了,“大人,下官就快撑不住了,若您答应放下官家人一条生路,那么下官定然尽数告知。”   这是叫他徇私么,他还从未对谁网开一面过。   沈长寄听闻后点了点头,起身离开,“本官从不接受威胁,你不愿说,我自会查,只是时间问题。”   他走后不多时,罗期兴咽了气。   ……   ……   沈长寄半垂下眼,视线落在从罗府搜出的密信,这是罗期兴与西戎那边联络的证据,确凿无疑。   这些信是罗期兴今日清晨才交代的,成宣帝派人抄家用的是刑部的人,当时并未发现这些东西,他与成宣帝说案子时,也隐瞒了罗期兴与西戎勾结这一条,更未提过罗期兴是西戎人。   也就是说,目前知晓罗期兴与西戎牵扯甚深这件事,只有玄麟卫和罗家人知道,他不愿这个消息被成宣帝获取,当然要将罗家人赶得越远越好。   右副使抓心挠肺,趁着首辅思考的功夫,悄悄回头,正对上一双平静又漠然的眼睛。   平瑢抱着剑立在屏风前,脸上带着超脱万物的平静。   右副使:“……”   他讪讪转回头,又对上首辅大人凉凉的警告。   赵左副使余光看到同僚的动作,心底一阵好笑,又觉得自豪。他赵向尚可是为了大人的姻缘做过遮掩的内部人,受重用的感觉果真叫人愉悦啊。   沈长寄冰凉的目光旁移,落在他身上。   赵向尚收了幸灾乐祸,正言道:“大人,给罗期兴下毒的人被谢大人发现了踪迹,他将人关在暗牢里,等您去审。”   沈长寄眸色微凝,“你去审,日夜盯牢,别叫他也死了。”   “是。”   说完了正事,沈长寄亲自将众人送出了门。   一众下属受宠若惊地跟着他走到了大门口,他突然转身,略带威压的视线落在每人的身上,像一把悬而未落的刀,叫人心底发毛。   “诸位今日都瞧见什么了。”   “……”   “……”   右副使方才被赵向尚看了笑话,心下不忿,此时自作聪明抢先道:“属下什么都没瞧见!更不知道那屏风后头有人!”   赵向尚:“……”   他这个同僚怕不是傻的?   沈长寄淡声道:“哦?屏风后头……有谁?”   死亡凝视。   赵副使要哭了,“没、没没没人……”   “说。”   赵副使眼一闭,咬牙道:“小、小小侍卫!”   沈长寄目光微滞:“……”   沉声问:“什么侍卫。”   赵向尚虽然与右副使平日好挣个高下,可那是在功绩上的较量,不是真的愿意眼睁睁看着人死。   他一巴掌扇在右副使后脑上,冲沈长寄作揖,“大人莫怪,这家伙做梦呢,真的没人,您息怒。”   沈长寄并未发怒,只是不解,“到底怎么回事。”   众人面面相觑,“您……不是断、断袖么……”   赵向尚大惊失色,他作为知情人,自然知道那位姑娘的身份,原以为他们只是胡乱说说,怎么还都当了真?!   他的话从牙缝里往外蹦,眼神示意众人都闭嘴,“什么断袖,那明明是姑娘!”   众人面露迷茫,不就是男的吗……   那位虽瞧着是个姑娘,但这或许是大人的特殊癖好呢,传闻是个长相极为俊俏的小侍卫,换上女装,定亦有倾城之姿,不然怎能叫一向不热衷男女之事的冷面首辅抛下公务去看人呢。   哦,眼下可不是男女之事,是男男之事。   如此宝贝,如此把持不住,定是极其美貌的小侍卫。   沈长寄:“……”   他冷笑,“谁传的。”   这回倒是异口同声:“谢指挥使!”   “指挥使大人!”   谢思究?   很好。   将众属下轰走,沈长寄阴沉着一张脸回到了书房。   谢汝的眼眶红红的,脸也红红的,眼里盈着水光,看上去一副受了莫大屈辱的表情。   沈长寄心倏得一空,忙过去关切,“怎么了?”   说着便要抓她的手,却被人嫌弃地避开。   男人微怔,“我又惹你生气了吗?”   谢汝羞愤地瞪了他一眼,“那些传言,都……都传成那个样子了!”   “你如何得知……”就连他也是才知晓。   平筝弱弱举手,“大、大人……是我……”   她也许久未出门,今日去给谢汝买糕点,便听人议论。倒不是她故意听,而是走到哪都能听到人议论,躲都躲不掉……   竟还有好舞文弄墨的姑娘写了二人的话本,坊间受欢迎得很,销量极好,就、就连她,她也买了一本回来呢……咳……   那书此刻就在她怀里,但看首辅大人要吃人的样子,她决定忘掉买过书这件事。   沈长寄暗自磨了磨牙,心底冷笑连连。   好极了。   谢思究。   真是好样的。   他赶走平筝,而后把谢汝搂进怀里,柔声安抚:“别气,我也是才知,这便叫人去辟谣可好?我怎会喜欢男子呢。”   谢汝气得使劲捶他,不想理他。   沈长寄攥着她的手,“不过有此谣言倒也便利,众人皆以为我好男风,那么便不会有人把女儿嫁我了,倒是省事。”   谢汝一惊忘了挣扎,“倒也不必如此,你的名声……”   “名声有何要紧,若如此,便无人愿意嫁我,我只得孤独终老了。此事全因谢姑娘而起,姑娘该对我负责才是。”   “我……我可不愿,”谢汝嘴角微微上扬,不好意思地抿了下唇,轻声嗔道,“你莫要赖上我,我才不认呢。”   “那谢姑娘是叫我承认喜欢女子,再让人往我身边塞乱七八糟的女人?”   谢汝眼神一黯,低声问:“时常……时常有人与大人提……提起亲事吗……”   她这话问的没底气,像沈长寄这般青年才俊,必有不少人惦记他。   “是,许多。”   即便知道答案,谢汝依旧心止不住下沉。   好难过。   好失落。   他这般好,前世便是极好,今生更是比前世更加耀眼,怎会属于她一人呢。   可男人下一句话却令她怔在原地——   “我不喜男子是真,可我也确实不喜女子。”他松开她,真诚的目光直望进她眼底最深处,语调平缓,却字字深情,“我只钟情一个叫‘谢汝’的姑娘。”   “……花言巧语。”   “我从不会什么花言巧语,说的皆是肺腑之言。”   曾经以及现在说过的话中,那些好听的、不好听的,皆是肺腑。   谢汝被这句情话砸得昏头昏脑,连他的吻都没躲开。等一阵温柔缱绻的吻过去后,她睁开雾蒙蒙的双眸。   “等我。”男子声音微哑。   “去哪?”   沈长寄拿起剑,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去算账。” 第26章 “留在这把脚伤养好,我……   谢思究也是个名副其实的工作狂魔,但他不同于沈长寄的是,沈长寄喜欢清净,只在家中的书房办公,而他则是喜欢在玄麟卫的呈讯司衙门,有时太晚了,便会宿在这里。   沈长寄知道要抓人的话就去衙门,一逮一个准。   呈讯司位于城北,等沈长寄策马赶到时,天边已然挂上了晚霞。   这个时辰衙门里没什么人,大多还在外头跑案子。正是晚膳的点儿,几个刚从饭堂中结伴出来的暗卫正说着笑着,迎面便见到首辅大人急匆匆往里走。   他们纷纷肃穆了表情,以为出了大事,“您怎么……”来了。   话没说完,沈长寄疾步如飞,从几人中间穿过。   “……”   “大人看上去似来寻仇的。”   “那是谢大人的房间吧?”   “好像是……走了走了,惹不起,干活去。”   沈长寄拎着刀,直奔谢思究的房间,一脚踹开他的房门。   谢思究正一手拿着案卷,一手举着个饽饽,腮帮子鼓着,一脸迷茫地看着门口。   我的门……   沈长寄怎么来了……   他怎么拎着刀??!!   谢思究两手的东西一扔,本能地往后一跳,空中划过一道凌厉的冷光。   哐——   书案碎成了两半。   谢思究艰难地把卡在喉咙里的饭食咽下去,错愕道:“你疯了吗?!”   沈长寄冷笑了声,继续朝他身上招呼。   二人从屋内一路打到廊下,又打到院中,主要还是一个打一个躲。衙门里的人能躲多远躲多远,都远远地缩在旮旯里八卦着远处的战斗。   “首辅大人怎么了,火气这般大?”   “我听明卫的兄弟讲,首辅大人知道了别人传他……传他那个!”   “啊,那咱们大人完了,太惨了,我还没见过首辅大人生气,开眼界了。”   整个呈讯司被沈长寄翻了个天。   他们二人很难分出高下,最后谢思究为了自己的老巢不被拆,不得不求饶。   “沈大人,我究竟做错何事了,您给个明示?”谢思究揉了揉屁股,刚刚他被人踹了一脚没躲开。   沈长寄将剑收回鞘中,“谣言可是你散播出去的?”   谢思究微愣,连忙摆手,“冤枉啊大人!不是我!”   他见沈长寄又把手握在了剑把上,忙改口,“是,我是说了似是而非的话误导了柳姑娘,但那些传言可不是我说出去的,定是那些姑娘们传来传去的时候,加上了那句是从我这看到的,我当真未曾主动宣扬!”   “柳姑娘是谁。”   “……平南大将军之女。”   沈长寄未曾将此人放在心上,在他眼中世间女子只分两类,谢汝与其他人。   谢思究瞅了瞅周围一圈阁楼上探头探脑的下属们,心里骂了句“兔崽子们”,凑到沈长寄身边,手按在沈长寄握着剑的手腕上。   他压低声音,用只二人能听到的音量,“大人,我知那是位姑娘,但那日出城之事,也只能叫柳姑娘误会那是男子,你想想,孤男寡女,若是被人知道那是个姑娘,你那位心上人怕是会被人议论。”   沈长寄微微蹙眉,睨了他一眼,勉强认同了他说的。   他抬手一挥,打掉了按着他的那只手。   “去澄清,再有肆意散布本官谣言者,抓回暗牢。”   谢思究:“……好的,大人。”   “给你三日时间。”   “……好的呢,大人。”   沈长寄转身离开,走出呈讯司的府衙大门时,迎面遇上一女子鬼鬼祟祟地徘徊在门口,面容瞧着有些眼熟。   他沉思片刻,记起来似乎是小公主百日宴上,坐在谢汝身侧的姑娘。叫什么来着……   想不起来便作罢,解开拴在门口的马,翻身上马,离开了府衙。   柳愫灵面色复杂地看着男人渐行渐远,一腔愁绪无处诉说。她抬头看了看牌匾,突然怒从心头起,愤愤冲进去,正好撞见正在指挥下属收拾残局的谢思究。   柳愫灵走到他面前,咬牙切齿,“沈大人来此是为何?”   谢思究一见是她也来了火气,“你还好意思说?还不是你!定是你大嘴巴出去乱说!害我被大人算账!”   “呵,谢贼好不要脸。”柳愫灵余光看了看周围看热闹的人,皱着眉把人拉到角落,“所以那轿中到底是不是男子?”   谢思究尴尬地咳了声,心虚地把头转走,嘟囔道:“我说是位穿男装的,又没说是男是女,你这藏不住秘密的性子若是到处说是位姑娘,那人家的姑娘名声还要不要了?”   他说完半天都没见下文,转回头,便看到柳愫灵一张精致的小脸表情扭曲,好似下一刻便要变形吃人。   她气得胸口不住起伏,忍了许久,一拳怼在男子那张五官英俊的脸上,“谢贼我跟你拼了!!”   **   沈长寄回到府上时,平瑢正在院里等他。   平瑢见他来,忙迎上去,“大人,今日午后……”   沈长寄打断道:“谢姑娘可还在书房中?”   “……在的。”   “哦,好,你方才要说什么?”   平瑢沉默片刻,告诉自己该习惯了,才道:“谢家那边传来消息,午后柳姑娘曾去谢府闹事,她要见谢二姑娘,没见到人,和谢大姑娘吵了一架。”   “哪个柳姑娘。”   “……平南大将军府。”   沈长寄微眯了眼,又是她。   “这些日子有谁去谢府找她?”   “只有这位柳姑娘,去过两次。”   “大人,属下有一问……”平瑢犹豫道,“此案要结,谢府那边的人也该撤回,那谢姑娘……”   沈长寄眼神微微一沉,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攥紧。   “属下多言,这便退下。”平瑢冲他揖手。   沈长寄突然叫住他,“国师近来在忙什么。”   “贺大人正在为陛下研究丹药,要闭关两月,闭关前给您留了些阵痛散。”   沈长寄沉默了。   平瑢走后,他站在书房门口,想着屋中的心上人,突然不敢踏进去。   如若梦中之事当真是“前世”,他从前怎会那么窝囊地任由她嫁给别人,还死了呢。他设身处地地想,怎么都想不通。贺离之闭关,不知何时才能再问,这案子结了,她早晚要离开……   沈长寄唇角绷得极紧,心里一阵阵烦躁。周身似凝了一团黑雾,拖着他往无底深渊坠去。   “沈长寄,你在外面吗?”   女子清亮的声音似一柄利刃,刺破雾霭,将光亮重新送到他面前。   “嗯。”他推开门,绕过屏风,走到谢汝跟前。   她倚靠着软榻,正研读着医书。   她还在惦记他的顽疾。   男人的视线扫过她的伤足,在她身侧落座,把人搂进怀里,温柔地吻住她的额头。   谢汝毫无防备,红了脸,推他,“做什么……”   “案子快要了结了。”他低声说。   谢汝笑意微凝,眼底失落一闪而过,很快打起精神,“那很好啊,我也该走了,谢家那边……”   “可我不想你走。”   谢汝抿着唇,眼眶微红。   她也不想走。   不想离开他。   可这是偷来的时光,她总要还回去。   沈长寄伸出手,掌心托在她脸侧,眼神坚定,“留在这把脚伤养好,我会去谢家提亲,再将你娶回来,可好?”   谢汝神情恍惚,蓦地想起前世,忽生退缩之意。   要拒绝他吗,她还敢吗,如今形势不明,谢家那档子糟心的事还没头绪,她能答应吗。   他与谢父提亲事,他们若再将她关起来,她有能力逃跑吗。   父亲若坚决不肯,再将她嫁与旁人……   她一向懦弱,她害怕。   要不要再等一等,等一切尘埃落定……   “阿汝,莫要拒绝我的真心。”他说。   谢汝静静看着他的眼睛,他目光炯炯,眼里有光,好漂亮。   他的一颗虔诚炙热的心捧到了她面前,坚定且不容置疑。   “好。”   她两生孤勇都用在了他一人身上,再赌一次吧。 第27章 “阿汝亲启。”   翌日,下朝后,赵副使带着审讯结果来到了沈府。   “大人,关于罗期兴毒杀一案,人犯已招认,他于一年前入职刑部大牢,只是一名小小狱卒,数月前曾得到鹤州刺史书信一封,交代说若是工部侍郎罗期兴入狱,便找机会将之灭口。”   鹤州刺史……   沈长寄提起笔,在纸上落下鹤州二字。   鹤州刺史早就被他抓了,又过了几月,工部的问题才暴露出来,灭口的命令当真是一小小刺史下的?一州刺史下令毒杀工部侍郎?   西戎,玹先生……   他在鹤州二字旁边又落下了个“玹”字,说道:“信呢。”   “人犯说信早已被他毁了,”赵向尚严肃道,“除此之外,鹤州刺史今日在狱中自尽未遂,现已被控制住,但不管如何严刑逼供,他都一口咬定他是主使,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   这是他们遇到的最配合的人犯。   沈长寄笔尖一顿,眸光微沉。   这般迫不及待“畏罪自尽”,欲盖弥彰。   “大人,鹤州刺史会不会是看事情败露,自知逃不过,又恐惧玄麟卫的刑罚,便自我了结求个痛快?”   沈长寄不做声。   假如罗期兴被毒杀成功,临死前什么都没来得及交代,那么即便抓住了下药的狱卒,那狱卒也只会说出鹤州刺史的名字,鹤州刺史一死,这案子便可以圆满了结。   他在“玹”后面又加上先生二字。   西戎王庭安插在京城的人手倒是不少,大轩的朝堂上,究竟有多少人怀有异心。   赵向尚走后,平瑢被叫进了屋。   沈长寄放下了笔,将纸揉成团,随手丢在桌上,“找人去查一查那个玹先生。”   平瑢心不在焉地应下。   “怎么?”   平瑢犹豫道:“大人,您为何对陛下隐瞒西戎的事?”   鹤州灾情严重,百姓怨声载道,朝廷放出风声是鹤州刺史与工部侍郎私自贪款,罗期兴一死,百姓皆拍手叫好,办此案的首辅大人即便是在这案子中出了什么错处,成宣帝也不会重罚他。   但欺君之罪不可一概而论,隐瞒重要案情这一条足以治沈长寄的罪。好在知晓罗期兴与西戎有勾结的人都是他们自己人,他们这些心腹,每个人都承恩于首辅,不会背叛他。   平瑢道:“大人您不会不知道,陛下这些年对您……”   “我自然知道。”   成宣帝忌惮利刃锋芒过盛,恐难长久容忍他。   从前沈长寄无所畏惧,如今却不同。若是这位帝王容不下他……   他现在有了软肋,该做些准备才是。   “正因我知,才瞒下此事。”沈长寄道。   如今朝局稳固,成宣帝便总想把他赶回边境去,最好他死在外头,永远回不来。   若是将西戎的事如实禀报,那么前往西戎这差事只会落在他身上,成宣帝会以“唯沈爱卿可当大任”、“朕只信任长寄”等诸多理由,将他遣走。   西戎与大轩有休战协议,成宣帝不能挑头撕破脸。   可若是一朝首辅不甚亡故在去西戎的路上,这罪名便可落在西戎王庭的头上。届时再派人发兵讨伐,名正言顺。   平瑢皱着眉,“三年前夏日,陛下派您去南楚平叛。两年前冬日,派您去北狄和谈。一年前秋末,又将您调去西北军营做了半年的将军……”   只可惜沈长寄极为能干,每次都能交上一份完美答卷。   非但未能磨灭利刃的光芒,反而让他平步青云,挣得了一个又一个实打实的功绩。   “如今我有了她,便不能再离京一步了。”   沈长寄说这话时,明明是再正常不过的神态,可还是叫平瑢浑身打了个哆嗦。   平瑢忍着牙酸,忙不迭地告退。   **   历时近一月的赈灾银案终于结束,这本是件好事,可沈府上下却充斥着低落气息。   “你莫要这般愁眉不展,将大家都吓坏了,”谢汝无奈地说道,“我在此养好伤再走,不是应了你了?”   沈长寄正襟危坐在对面,闻言抬眸看她一眼,“我如何才能满足,你清楚。”   言下之意,他不高兴。   谢汝哭笑不得,“那也没法子,多这两日,谢家那边还要费一番周折,现在满城的人都晓得结案了,我倒要问问大人,我家里您是如何安排的?”   看守在谢家的人自然要撤回,这段时间不见人,谢家人定要寻她的,就算谢窈不找她麻烦,柳愫灵也该来看她了。   对了,不知柳愫灵最近怎样了。   沈长寄道:“你病了。”   “嗯?什么病。”   “一种会传染的风寒。”   “大人,那种会传染人的病,大多都治不好。”谢汝提醒道。   “你家人懂医?”   “不懂。”   沈长寄振振有词:“那便随我怎样说。”   谢汝:“……”   也行吧,谢家能记着她的本就没几个,怕过了病气更加不会冒然靠近,但是柳愫灵若知晓她病了,定会坚持看望她的……   如此想着,谢汝坐不住了。   “沈大人,你可有阿灵的消息?”   沈长寄觉得这话莫名刺耳,“那又是谁。”   叫的这样亲热。   “柳愫灵,我的闺中密友,”谢汝道,“就是平南大将军的女儿。”   又是她。   沈长寄想起来那女子曾去看过她两次,便如实说了。   谢汝紧张地咬了下唇,“那她……那她会不会发现啊,她若是执意去看我……不行,我还是回去吧?”   柳愫灵的性子她了解,她才不会因为害怕传了病气就不去看她。   越想越担忧。   “她不会知道的,我派人盯着谢府,若她去了,我会想办法阻止。”   谢汝向来信任他,这才放下心来。   她端起茶盅,喝了口茶,水还未咽下去,平筝在外面敲门。   “大人,姑娘……”平筝手里捏着一封信,支支吾吾。   谢汝放下茶杯,疑惑道:“怎么了?”   平筝咬咬牙,将信递过去,“有位姑娘自称姓柳,在府外鬼鬼祟祟的,被我哥捉住后,她就把这信拿了出来。”   谢汝怔了片刻,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她一把夺过信,封面上写着四个大字:   “阿汝亲启”   谢汝:“……”   “她不会知道?”   “若她去了,你会想办法阻止?是哦,她没去,她来这了。”   谢汝凉凉地看了方才大放厥词的男人,皮笑肉不笑。   “沈、大、人。” 第28章 “我还是回去吧。”……   沈长寄咽了下喉咙,“我不知,真的。”   谢汝不说话。   “我、我今日去找谢思究,他说那些谣言便是从平南将军之女口中传出去的,若这柳姑娘当真为你好友,我想这其中定有误会。”沈长寄有些慌乱地解释。   谢汝也有些措手不及,她决定先看一看柳愫灵这封信写了什么。   “阿汝,我一会准备将这封信送到沈府去,若有人将这信从我这里拿走,那便证明我的担忧是真的,你真的在首辅大人的府上。”   “我实在不敢相信,那日在城门口,看到的轿中‘男子’竟是你吗?怎么会是这样的呢?你与首辅大人怎会相识呢?”   “那日我准备去城外的温泉别苑游玩,七公主邀我与几位世家姑娘同行,我太忘乎所以,将这奇闻讲与几位小姐妹听,纯属茶余饭后的闲谈,万没想到……你千万莫要怪我。”   “……转日,我看到了你与沈大人从一处庄子里出来,我认出了你。不过你放心,只有我看到了。”   “万语千言不足道我之惊奇,愿你在那一切安好,盼你早日归家与我详聊,我会替你保守秘密。”   ——友,愫灵。   谢汝看完全部的内容,如被打击了一般,跌坐在榻上。信从她手中落下,沈长寄接过,飞速读完。   原来是那时便露了陷。   “抱歉,我应该再注意些。”   谢汝双目有些空洞,她摇摇头,“怎会怪你,那分明是我求你带我出去的。”   沈长寄不喜欢看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坐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你担心什么,担心她说出去?我派人去给她带话如何?她是你好友,应当会……”   “沈大人,我不是在担心她……”   她担心的是,是不知还有什么未在掌控之中的变数。   就如此事,沈长寄自信无人知晓她在沈府,可还是出现了纰漏。   那么别人呢?   谢家人真的未曾发现疑点吗?   一想到万一被谢家知道了他们在一起,不知将发生什么,她就害怕。   前世的恐惧早已印在她的记忆里,难以抹去。   她恨谢家人,更恨懦弱无能的自己。她不该耽溺在情爱中,应该早点回去面对这一切,早做准备。   “大人,我……”谢汝垂下头,盯着两人交握的手,慢慢下定决心,“我还是先回去吧。”   “不准。”沈长寄的态度很坚决,“你看着我。”   “沈大人,你无法理解我的担忧。”谢汝垂着眼睛,就是不愿意直视男人的眼睛。   那双眼睛太具有蛊惑力,她喜欢他看她时眼底有光,但此刻却害怕见到那光,她怕自己会心软。   最叫人失落的不是分离,而是你日夜担忧过了分离,到了那关头,有一束希望突然被你抓住,有了一瞬惊喜,本以为那期限会再远些,又在一霎那被打回原型。原先曾期待的又变成了一场空,才最是叫人不平。   她蜷了蜷手指,男人将手收得更紧。   沈长寄抿了下唇,声音低又哑,“我不懂?”   他怎么可能不懂。   他也有那段分别时的记忆。   可他这个人就是这样,认定了事情绝不会轻易改变。   “你不要担心,我说可以就可以,你的脚伤还很严重,你不……”   “我就快好了。”她静静打断。   沈长寄突然冷声道:“当我不知昨夜你疼醒了吗?!”   谢汝被他突如其来的质问镇住,怔怔地看着他。   男人隐忍着薄怒,把头转向一边,手上却将她抓得更紧,用力到她的手指有些疼。   “你这样回去我不放心。”   谢汝不说话,只是摇头。   沈长寄缓了两口气,努力压下急躁,“再待几日,其他的事交由我处理,我保证你担忧之事不会发生,谢家我可保证,他们绝不会起疑,你难道不信我了吗?”   谢汝依旧摇头,她态度也很坚决。非是信任与不信任的问题,多留意日,夜长梦多,她不敢拿两个人的未来开玩笑,该谨慎些的。   可她的摇头让沈长寄误以为她不信他,这点燃了男人的怒火。   可他不能对她发火,他没体会过怒火中烧的滋味,一时间不知如何处理,于是松开她的手,大步朝外走,只想出去冷静。   谢汝慌乱抬头,就要追上去。   她希望两个人能冷静地坐下来在这件事上达成共识,或许她明日就要走了,她不想最后是以吵架收场。   “大人……”   她顾不上自己的伤,伤足踩在地上,没忍住轻哼了声,可沈长寄已经走到了门口,马上把要离开书房,她忍着疼痛,一瘸一拐地跟上。   沈长寄气得胸膛剧烈起伏,胸口就要炸开,可他又能如何,这是他最无可奈何的人。   他猛地转身,又折回去,迎着人,一把将她打横抱起。   两步走到书案前,将人放到散落的案卷上,困住她。   他声音微哑,“折腾我是不是。”   谢汝拼命摇头,眼眶微红。   “摇头何意,不信我,不愿意,不爱我。”   “不,不……”谢汝把头靠在他心口,“信你,愿意,爱你。”   “可我害怕,阿寄,我该回去了,我也要保护你。”   她此刻慌张到极点,没忍住将心底话吐露,她丝毫没有意识到这话若是不知情的人听,定要听出些问题。   沈长寄高兴不起来,因为她又用了那样亲昵的称呼,他从许久之前便不喜欢她这样叫,或许是因为前世她死在他怀中时,最后一句也是那一声“阿寄”,他本能排斥这个称呼。   她此刻这样唤他,定是记着那个噩梦一般的画面。   她浑身正微微发抖,沈长寄的心仿佛被一只大手死死捏住。   嘭——!!   “逆子!混账东西!”   门蓦地被人推开,一身穿锦衣华服的中年男子怒不可遏站在门口。   沈长寄眸光一冷,极快地将少女揽进怀里,将她整个人严密地包裹,他高大的身体遮住来人的视线,将一切恶意的打量都挡在身后。   他能察觉道怀中人正止不住得发抖,心底燃起一簇火苗。   空着的手一挥,立在书案一侧的宝剑出鞘,他手握剑柄,冷眼扫过门口,剑指来人。   “平瑢,我有无说过擅闯书房者杀。”   男人的话音极冷,像是凛冽寒冬时节,高山峰顶终年不化的积雪。 第29章 “你好烦呀,唠唠叨叨。……   平瑢从门外闪身出现, 带着歉意道:“大人,可是国舅……”   沈国舅,沈长寄的生父, 他如何杀得?   沈长寄看着沈国舅,眼底满是冷漠, “一视同仁。”   “好个一视同仁!逆子!你竟真做出这般荒唐之事!”   传言竟是真的, 首辅好男风, 且爱身着女子服饰好看的男子,若不是他亲眼见, 如何都不能相信。   沈长寄不耐烦地收了剑, 抬袖一挥,门板又被重重拍上,“滚出去。”   沈国舅骂骂咧咧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但他却没敢再推门。   沈长寄将谢汝拥紧,安抚地拍了拍她的后背。   待人平静了些, 他扶着她起身,手掌抚上她脸颊,向上托起, 强迫她抬头。   谢汝望进男人的黑眸, 心底的酸涩更甚。突发的意外一件接一件, 她毫无防备。   “是我不好。”沈长寄温柔地吻了下她的唇,平静地凝望,和缓道:“他没看到你, 别怕。”   他轻轻将人抱起, 将她安置在软榻上,拉过屏风,将整个书房一割为二, 为她制造出一个相对安全的密小空间。   “我去处理,在这里等我。”他轻柔地吻了下额头,“无人再敢闯进来,别怕。”   房门打开又合上,谢汝后怕地将脸埋进了掌心。心跳得极快,脸颊滚烫,耳根通红,全然是办了坏事后被人发现的心虚之状。   她想静待一会儿,整理思绪,然而一墙之隔的外头,沈国舅大发雷霆的声音叫她如何都忽视不得。   “你给我把里头那个狐媚子交出来!”沈国舅暴跳如雷,“堂堂首辅,我沈家丢不起这个人!”   “沈家?我与你沈家有何干系,又为何要听你的。”沈长寄冷静地看着眼前的中年男子。   “你还当真要与沈家一刀两断?你做梦!你生是我的儿,死也要入沈家的坟地!”   “我会去找陛下求旨,我叫你娶谁你便得娶谁!”沈国舅气得浑身哆嗦,“竟喜欢男子!男子!”   沈长寄对他的话不屑一顾,“本官喜欢男子又如何,女子又如何,只要是我爱的,她是男是女都不重要。”   他抱着剑,微勾唇角。   “至于你的沈家……国舅想必是贵人多忘事,让本官替你回忆一下。”   “本官生母被你的夫人活活打死时,你还在外室的温柔乡里出不来,而我眼睁睁看着她被打死,红白脑浆甚至溅到了我的身上,你的那几个嫡子还叫我尝一尝。”   “你夫人将我于冰天雪地之日扔在城外荒郊,你却在青楼吃酒,知晓此事后,仍旧不闻不问,置之不理。”   谢汝在屋内瞪大了眼睛,水润的眸中满是不可自信。   她跪在榻上,扑到了窗边,想要靠得更近,听得更清楚。   “那是十年前的腊月初七,我光着一双脚,迎着风雪,一步步走回家,府上无人给我开门。我冻僵在墙外,救我的人也不是你。”   往后的每月初七,心疾发作之时,他都能想起那个腊月雪天。   如今的日子好过了,他不再受人摆布,不用再看人脸色,他站在权力的巅峰,俯视如蝼蚁般的众人。只有手握至高的权柄,他才有种活着的真实感。   如今,他终于无需再与这可笑的血脉至亲虚与委蛇。   “国舅只怕不知,本官身为一文官,这一身武艺是如何练得的。若你自小便将兄长们的殴打当作家常便饭,你也会如我一般,为了自保而刻苦习武。”   “十四岁那年冬日,某夜被噩梦惊醒,正好发现毒蛇毒蝎爬满了床。”沈长寄语调平缓地说道,“若再晚醒半刻,也不会有我今日了。”   “你那些儿子们,只怕后悔死了,未将我早点杀死。”   他平步青云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与“沈家”断绝往来。   “国舅,你沈家的倚仗是宫里的贵妃娘娘,而不是我一个自小便被唾弃的庶子。”   谢汝方才与沈长寄起争执时,她未哭,后被人撞见,她也未哭。此刻她听着沈长寄一字一句十分平静地讲述过往时,她的心里像是被利刃捅了个对穿,刀刃在心脏上翻搅,痛得死去活来。   可这不对啊。   她早便知晓他的身世,前世他说过,他与她一样,亦是庶出,皆在家中不受重视。他的生母是良妾,是落魄的耕读世家女,他从小虽不受重视,但从未被如此虐待过啊,更没有什么毒蛇毒蝎的事情。   对了,他的母亲直至她离开慈明寺回京时,应当还是活着的,怎么到了这一世,他的母亲这么早便过世了,早在十年前,还是被人活活打死的……   前世沈长寄亲口说的,生父嫡母以及那些嫡出的兄长,都不将他放在眼里,不愿与他共处一室,他们许久都见不到一面,属于甚少往来,虽冷淡但也客气的存在啊,怎么这一世他这样苦呢?   前世他一身白衣,清隽温和,性子不温不火,温文尔雅,温柔和煦,想必与她饱读诗书的生母的教导有关,那一生还算顺遂平和。   今生他素爱着深色衣裳,不爱笑了,再遇时她便发现,他好似断绝了一切喜怒哀乐,整个人带着棱角与锋芒,心思深沉不可测,人不再温和,强势又冰冷。   原来是自小的遭遇就发生了改变,致使他整个人的性情大改,叫她险些认不出来了。可沈长寄终归还是沈长寄,依旧会叫她心动,叫她喜欢,想要靠近。   谢汝心疼得要死了,她捂着嘴,不叫哽咽溢出喉咙。   窗外的男人收回一直望着星空的视线,侧过头,落在窗上。那上头映着女子的影子,她的身形微微颤抖。   沈长寄微微蹙眉,有些担忧。   “我、我……那你后来也杀了你大哥……”沈国舅的眼神左右躲闪。   沈长寄淡淡道:“那是因为他奸杀了良家女,八人,便是皇子我也杀得。”   如此处理他犹觉得太轻,只是沈贵妃求情,陛下宽恕,他无法,只得叫那畜生一命抵八命。   “国舅,这是本官最后一次容忍你,我这府邸国舅还是莫要再来了,否则便叫你夫人做好守寡的准备吧,本官不介意背上弑父的罪名。”   沈国舅被玄麟卫架了出去,扔出了府门。平瑢因护卫不当,领了十棍的刑罚,罚了三月的俸禄。   平瑢对此毫无怨言,离开前,低声说了两句话:   “大人,您叫属下去查西戎,属下发现他们的人在盯着咱们。”   “那个玹先生,也在查您。”   “……”   沈长寄长身玉立在薄如蝉翼的月光下,背影愈发孤寂、清冷。   再回到书房中,看到谢汝捂着心口,脸色难看,似是十分痛苦的模样。   “怎得了?是脚痛?哪里伤着了?”他急切地拉过她的手,小心翼翼地检查她的伤处。   谢汝挣开他的手,跪在榻上,一把抱住他的脖子。   “那是为何?是……是还在生我的气?”   有眼泪流到沈长寄的脖子里,烫得他心烦意乱,又手足无措。   “不是,都不是。”她摇头,轻声说,“心疼你,这样凄苦的过去。”   那不是人能过的日子,就是不知道他的心疾是否是他不记事时,那些“家人”对他做了什么伤害之事。   沈长寄松了口气,哭笑不得地拍着她后背,“原是如此,吓着我了,不碍的,皆是过往,我早已不放心上。”   坦然讲,他回忆起年幼时的遭遇,心如止水,仿佛在旁观他人的过去那般平静。   他心智坚韧,不易动摇,这是从小便养成的性子。曾经他直面了生母过世,除了最初的震惊与悲痛,很快他便振作起来,他总觉得仍有重要的事未完成,他不可以一蹶不振。   被沈府的人百般折磨时,他亦鲜有怨怼与愤恨之情,倒是将那些磨难当作历练,他在逆境中迅速成长,终于磨成了一把锋利的剑。   他喜欢剑,锋利可叫人流血,叫人畏惧,无弱点,那是他所期待的样子。   可如今,他也有了软肋。   玹先生在查他……平瑢这句话毫无预兆又在耳边响起。   沈长寄眸色渐暗,心底有了决定。   好不容易将人哄得冷静了下来,沈长寄将人从怀里拉开,手掌托着她的脸颊,粗砺的手指划过少女眼下细嫩的皮肤,将残余的泪水尽数抹掉。   “你回去吧。”他说。   谢汝眼眶红红,怔在原处,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你同意了?”   “嗯,回去吧。”沈长寄重复道。   这里已然不安全,该早些放她走。   沈长寄认真地盯着她的脸看了许久许久,低声道:“今夜便走吧。”   “今……夜吗?”谢汝怔忡久久。   怎得这般突然,她说要走,可也未曾说过立刻便走。她还未做好准备,本以为说服他还要费些功夫,却不知为何突然转变了态度。   他同意了,让步了,这不是她想要的吗,该高兴才是啊,为何她一点也不开心,反而很失落呢。   沈长寄微微俯身,将眷恋和不舍全融在一吻里。   撬开齿关,悱恻又凄愁地交缠着。   他吻得很深,不顾一切一般,恨不得将她吞入腹中般热切。谢汝的心口像是堵了一块棉絮,阻滞了她的呼吸。   吻毕,他半阖着眼,额头与她相抵。   气息微乱,声音也有些沙,“这里已被人盯上,我无法将你置于危险下,谢府相对安全,你暂且回去。”   他不愿瞒她,于是交了底。   “可还棘手?”   “不知,但那人有些本事,我不敢松懈警惕。”他情不自禁地亲了下她眼尾,“若非出了变故,叫我妥协是绝无可能的。”   谢汝的睫毛颤了颤,“我也没有很开心。”   胜了这一局,并没有很高兴。   沈长寄哪能听不懂她的抱怨,低笑了声,心情骤然便好许多,又拉着人亲昵了好一会。   已过戌时,天色已晚,沈长寄将人抱回了卧房中,又叫了平筝进来,替她收拾行李。   东西不多,除了那三箱书,她没什么东西。   “大人,那个……”谢汝有些不好意思地拉住男人的手,“书我不拿走了,暂存在这里,可好?”   沈长寄的喉结微微滚动,“你不看了?”   “看呀,就是,你说了会去看我的……我,我若是想要哪一本,便叫人给你送信,等你得空了给我送来便是……”   谢汝松开他的手,将身子扭到另一侧,背对着他。   男人沉默片刻,抬手一摆,平筝识趣地又退了出去,将门关好。   他从背后将人搂住,“依你,都依你。”   二人做了最后的缠绵与告别,沈长寄被赶回了书房。   谢汝不愿他送她走,她不喜欢离别的场景,只想悄悄走,只当这是短暂地出门一趟,总会再回来的。   屋子空了下来,谢汝的心也随着那人的离开也变得空荡荡的。   马车悄悄停在沈府的一侧偏僻的角门,只等她动身。   她没什么可收拾的,在这住了一个月,沈长寄给她添置了许多东西,她都不想带走,她总还是要回来的。   谢汝坐在桌前发呆,她看着沈长寄为她准备好的木杖,怎么都迈不出离开的这一步。   这一坐便是两个时辰。   等她调整好情绪,一瘸一拐走出房门时,倚靠着柱子的平筝顿时站直了身体。   “姑娘。”   “嗯,什么时辰了。”   平筝过来搀她,“已过子时了。”   谢汝点点头。   过了子时……   他叫她今夜离开,却不曾想她一耽搁便到了“明日”了。   子时……   不对!   谢汝猛地驻足,“日子呢?初几了?!”   平筝“啊”了声,有些懊恼,她也险些忘了,怪道大人千叮咛万嘱咐,定要姑娘“今夜”走,她该早些催促的,这下坏了。   “说话!”   “初、初七……”   谢汝将平筝推开,拄着木杖,掉头便往书房而去。   初七,每月发作心疾之日,怪不得一直催她快些离开。   谢汝暗暗咬牙,他此刻定难受极了。   这个沈大人,坏透了。   **   与此同时,西戎。   已是深夜,万籁俱静。   塞外的夜晚温度很低,即便是七月初,到了晚上,苍凉的风哀嚎着,卷起黄沙,扬到空中,叫人迷了眼睛。   充满异域风情的帐篷内,一满脸络腮胡的壮汉身穿玄色劲装,腰间别着一把弯刀,单膝跪地,右手搭在左肩,跪在帐中。   帐中烧着暖炉,还燃着安神的香料,壮汉没待片刻便开始流汗。   “先生,暗桩已损两处,余下已命他们潜伏,无令不动。”   这人虽是彻头彻尾的西戎人长相,但却能说得一口流利的中原话。他恭顺地低着头,不敢与坐于上首位的男人对视。   书案后面的男子面带青色的冷玉面具,上头刻着这个部落的图腾——蟒蛇。一条狰狞的,长着獠牙的蟒蛇。   面具将男人的脸遮得严实,唯有他的那双眼睛露在外面,乌黑幽邃,深不见底,那双黢黑的眸能望穿人的心底,叫人胆战心惊,不敢直视。   他站起身,走到博古架前,将一块成色极好的墨玉石握在掌心。   外袍搭在肩上,里头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寝衣,墨发散乱地披在肩头,他赤着足踩在柔软的羊毛毯子上,姿态闲适。   壮汉跪在原地,默默等着指令。   许久,男人才徐徐开口。他的音色很清亮,听上去倒像是位温润的公子。   “姓沈,沈长寄,是叫这个名字?”   壮汉将脊背压得更弯,“是的。”   “嗯……又是他。”男人蓦地笑了出来,“萧顺明倒是好福气,有如此能干的下属。”   萧顺明乃是大轩成宣帝的名讳。   壮汉不敢说话。   “他还有何不同寻常之处吗。”男人问。   “此人似乎没有弱点。”壮汉犹豫道。   “怎会,是人便有弱点。”男人不信,理所当然道,“父母亲朋爱人,权欲、财欲,不论是物欲或是情,总该占一样。”   壮汉为难地摇头,“或许,权欲吧……”   这是他唯一能挑的出来,沈长寄或许会在意的,毕竟年纪轻轻爬至高位,该有很强的权欲才对。   “……”   壮汉面露愧色,“先生,我再去探查。”   “嗯,去吧。”   帐内很快又安静了下来,外头的风声又变得明显。男人摘了面具,露出一张精致好看的脸,三十出头的年纪,面色苍白。   他看着那骇人的獠牙面具,蓦地开始咳嗽。   撕心裂肺,不断地咳,咳得脸色愈发白,咳得直不起身。他手撑着架子,身子在抖,搭着的外袍落到地上,寝衣下的身躯羸弱、消瘦。   一阵带着苦涩药香的风飘过,一个纤细的身影无声无息停驻在他身后,那人将衣袍捡起,又搭回男人背上,手抚着他后背,为他顺气。   男人微微抬手,抚着他的那只手顿了下,随后人跪伏在他脚边。   “阿诺,别哭。”   他低头看向脚边的十五六岁的西域少女,她的头紧贴着毯子,整个人十分安静。   她没说话,没与他有眼神交汇,她无声无息的,男人却知道她此刻在难过。   “又死不了,”他缓了口气,笑笑,将人扶起来,“哭丧早了些。”   “先生,阿诺蠢笨,医不好你,我去求阿兄,叫他准我去中原学医好不好?我听说你们那里有神医。”少女一边流泪,一边冷静地用西戎语说。   “玹先生”沉默了。   “不要去,”许久,他轻抚少女的头,温柔道,“那里虎狼环伺,会吃人。”   **   谢汝艰难地走到沈长寄的卧房门口,在门外做了个深呼吸,上去敲门。   “沈长寄,开门。”她冷声道。   无人应答。   谢汝又是怒又是忧,忍住了急躁,继续敲门。   还是没人应。   她忍无可忍,就要推门而入,门恰在此时打开。   沈长寄面色如常,拢了拢松散的外袍,一副才从榻上起身的模样。   “何事?不是叫你快些离开。”   谢汝的目光一寸一寸地划过男人的面容,尽管他看上去很平静,呼吸平稳,眉头都不带一蹙的,可她还是发现了他的脸色微微发白。   她又上下打量着男人的身体。他的手抖了一下,在察觉她的视线后,不动了。   谢汝抿着唇,一言不发地偏身,拄着木杖,从男子与门板间挤了进去。   活了这么多年,她头次进男子的卧房。有点羞恼,却是顾不得了。   沈长寄显然没反应过来,“你?”   “关门。”谢汝微扬下巴,命令道。   沈长寄怔在门口,不懂为何一时不见,她变得这般强势。   谢汝有些不耐烦,又要过去,沈长寄心疼她脚伤,连忙听话地关上门。   “你这是作甚。”他问。   深更半夜,孤男寡女,他衣衫不整,而她此刻就坐在他的榻上,沈长寄闭了闭眼,突然很想做个禽兽。   毕竟……他是个正常的男人。   谢汝没搭理他,自顾自地在床榻周围一通翻找。   “你在寻何物?”   “药丸,汤药,还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谢汝将被子一掀一抖,当啷——   有个白瓷瓶从被子里掉了出来,落在地上,滚到了沈长寄的脚边。   谢汝眯了眼睛,手掌朝上一摊,“拿来。”   “我、我……”   “捡起来,给我。”   沈长寄难得紧张,他弯身捡起,走到她面前,东西却牢牢握在掌心不撒手,他认真道:“这东西我没用,真的。”   谢汝听后皱起眉,沈长寄见状赶紧把东西送了出去,强调道:“贺离之闭关前留给我的,我随手一放,真的未曾用过,你信……”   谢汝从瓶中倒出一粒丸药,打断道:“这是何物。”   “……护心丸。”沈长寄咽了咽喉咙,又主动找出了一个黑色瓷瓶,“这是镇痛散,我也没用过。”   谢汝将那丸药放在鼻子下头闻了闻,又打开黑瓶闻了闻。   嗯,有断魂草,活麻,藏茄,博落回,白药……   谢汝:“……”   都有毒。   “贺离之是吧,你们有血海深仇吗?”谢汝绷着小脸,十分严肃地问,“他是不是想毒死你?”   沈长寄忍俊不禁,弯下腰欲将她揽进怀中。   谢汝冷着脸推拒,“说正事,别动手动脚。”   男人双手举过头顶,“好,不动你。”   他回味她的话,又忍不住笑了,“他说过有毒,叫我能不吃便不吃。”   “那他还给你??!!”谢汝坐在榻边,手中的木杖使劲儿敲地面。   庸医!!   草菅人命的庸医!!   沈长寄笑道:“他怕我忍得辛苦。”   药虽有毒,组合起来看似能要人命,却意外地能缓解两分他的痛楚,且他不会死。   贺离之想不通,研究不透,只用“世间奇事”来形容他。   心疾之苦,痛彻心扉,非是寻常人能受得住的。   若是要形容,沈长寄觉得那是一种生生将心脏撕裂的感觉。十指连心,心在撕扯的同时,十指也会疼到麻木。   不过他这么多年早已习惯,一月又一月,一年复一年,春秋更迭,四季变换。疼痛便如喝茶吃饭一样寻常,这一日于他而言,与往日也无甚区别,他照常上朝,照常办公务,叫人瞧不出异样。   这种痛苦自从有记忆时便一直纠缠着他,寻不到病因,摸不清缘由,但他向来能忍,再痛也可以不露声色,除了这一日看上去愈发冷漠、让人生畏。   谢汝说不出话了。   她张了张嘴,望着他含着淡笑的眼,心里像是扎了根刺,她垂下了眸,遮住有些氤氲的眸光。   “别这样,你回来,是担心我?”他在她身侧坐下,试探着靠近,试探着再次去拥她。   谢汝没有再反抗,头靠着他胸口,闷闷地“嗯”了声。   “痛吗?”   “……还好。”   “你骗我。”   沈长寄无奈道:“好,我说实话,有点疼。”   怀中人久久没在言语,他欲低头,却察觉到她环住了他的背。   沈长寄想说些什么调节气氛,嘴刚张了张,想要问她一句“你困吗”,但忆起往次失败的尝试,他决定作罢,将那句不合时宜的问句咽了回去,只默默抱着她,不再开口。   心还是疼的,但抱着她的时候,好似也不那么疼了。   上回也是如此,抱着她,像是残破的灵魂被补全,再痛的病症都不药而愈。他知晓这或许皆是他的臆想,病还有,痛犹在,只是她可抹平剧痛留下的伤痕。   又过了会,谢汝从他怀里退了出来,将人拉到榻前,按着他躺倒,她坐在床边,手指搭着他的脉搏。   确定了他没有乱吃药,但她的脸色依旧凝重。   她打开门,远远地看到平筝和平瑢两兄妹站在院子门口,离得老远。她朝他们招手,把二人叫了过来。   “府上可有备用的药材?”   “有的,姑娘。”   谢汝慢慢口述了药方,“照这个去煎药吧。”   平筝领了命去了,平瑢却愣住,没动弹。   平瑢是最了解沈长寄日常起居的人,这个方子他早已烂熟于心,几年前,国师便用过这个药方,很温和,却……不管用。后来又试过许多药力更强劲的方子,皆是徒劳无益。   他刚要说什么,余光见沈长寄走了过来。   沈长寄冷冷扫了他一眼,“照她说的,去吧。”   平瑢抱拳退下。   谢汝未曾发现异常,随沈长寄一同进了屋。   此时已过丑时,很晚了。   “你……回房休息?药我会好好喝的。”沈长寄犹豫道。   谢汝揉了揉困倦的眼睛,“不,我守着你。”   她不放心,回去也是睡不着。她坐在榻边,闭着眼睛靠在一旁,小声嘟囔:“若是可以,我真想往后每月都守着你。”   因她这一句无心之言,才躺回去的男人又坐了起来。每月都相守在一处,她已然这般爱他了。也是,她已答应了嫁给他,他们早晚都要成亲的。   沈长寄很高兴,想要亲吻她,可看她困得直打晃,又心疼了起来。   她那只伤脚翘着,悬在空中,看上去不舒服极了。   沈长寄掀开被子起身,将已经陷入浅眠的少女抱到了榻上,避开她的伤处,将被子盖好。   而他靠在边上,默默看着。   她该是倦极了,这般折腾都未醒。   又过了会,平筝将药端了来,她在外面轻轻敲了下门。   沈长寄轻手轻脚地下床,将门打开,只看了一眼托盘上那碗黑黢黢的汤药,端起来一饮而尽。   喝完便又放回了盘中,关上了门,悄无声息地回到了榻上。   屋内只留下一盏烛灯,光线昏暗,沈长寄靠在床头,望着女子恬静的睡颜,眸底泛起了细碎的笑意。   黯淡的暖光中,时光慢慢流逝。   沈长寄在这漫漫长夜中,眼睛也不舍得眨一下,凝望她许久,直到眼眶发酸,才慢慢眨了一下。   恍然未觉,心口的疼痛竟轻了不少。他轻轻笑了,自喃道:“这药若是贺离之开的,只怕仍是无用。我的神医姑娘,也不知你身上哪点可治我的病。”   他的手缓缓下落,寻到她的手,五指从她的指间缝隙中滑落,缓缓回扣,与她十指交缠。   慢慢闭上眼睛,享受心疾发作之夜难得的宁静。   七月初七,于旁人而言,只是个普通的七夕节。于他们而言,从子时那刻起,便比旁人过得更深刻。   沈长寄保持着半坐的姿势靠在床头,一夜未曾变换过动作,生怕动一下便会吵醒枕边人,直到破晓,与他相牵的那只手才动了动。   “唔……”榻上的女子缓缓睁开眼,神色懵懂。   陌生的窗幔,身下锦被的触感也很陌生,连萦绕在她周围的味道也很陌生。   对了,带着一点安神香的味道,她记得那香是沈长寄从前会用的,她也只在来沈府的那夜在他的房中闻到过,许是怕那香气药效太霸道,怕她承受不住,她住在沈府这一月中,都未曾见书房点过此香。   倒是他房中还有淡淡的这味道。   沈长寄的房中……   谢汝的困意顿时消失,猛地抬眼,撞进男人深邃的满含笑意的黑眸中。   谢汝:“……”   啊……   所以她是睡在他的睡榻上,嗯。   沈长寄斜靠在一旁,似笑非笑地睨着她。   “醒了?”   微哑的声音里带着纵容的笑,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魅惑。   谢汝想伸手捂住脸,抬手时才发觉,自己的右手被人缠住。   牵了一夜,掌心里汗涔涔的。   谢汝蓦地抽回手掌,默默翻身朝向里面,掌心在衣裙上蹭了蹭,慢慢拉高被子,盖过头,不吱声。   “害羞?”   “……”   而后又是一声无奈的轻笑。   谢汝的耳朵红得滴血,头埋在被子里,坚决不肯冒头。   她没有看到,男人在她身后,勾着唇角,揉着早已麻木酸涩的手腕。   身后传来沈长寄下榻的声音,而后,还有簌簌的布料摩擦声传进了她的耳朵。   谢汝更不敢回头了。   门外突然被人敲了两下,平瑢在外头低声提醒:“大人,卯时了。”   卯时,不早了,她该离开。   谢汝嘴角的弧度向下落平,拉下被子,头露了出来。   沈长寄已然穿戴整齐,立在床边,安静地看着她。   “走吧,送你出去。”   “……嗯。”   沈长寄见她起来,将窗幔放下,背过身去不看她。   谢汝红着脸,飞快地理了理凌乱的衣裙。她一边整理,一边偷偷瞄着沈长寄。   男子的背影挺拔而笔直,方才看他的脸色,看上去好了许多,也放松了些,是……好些了吗?   谢汝当然不会天真到,以为一剂汤药就神奇地将他二十多年的顽疾治好了,她无那般大的本事,但只要能缓解他的痛苦,便足够了。   “好了。”声若蚊蝇,细听还有些娇羞。   沈长寄走过去,将人抱起,一路抱出了府门。   整个沈府都被藏在暗中的卫兵保护得密不透风,不必担忧会有人伤害她。   门外停着一辆低调的马车,车体不大,尽量做到了不引人注目。   沈长寄将人抱到了车上,他没上去,只站在下面,凝望她。   谢汝撩起帘子,又看了他一会。   “快进去吧。”他淡淡道。   离别,自是谁也不会开心的。   还未分别,沈长寄便觉得原先消散了不少的痛楚又回来了不少。   他心底苦笑,自嘲着身体还真是诚实,面上不动声色。   他抬手,轻拍了下她的头,“快进去了。”   谢汝抿了抿唇,矮身进去,放下了帘子。   才刚坐下,眼眶就止不住得发酸发涩,眼睛热了起来。   车壁一侧的小帘被人掀开,她转过头,对上男人清冷沉静的目光。   那眼神中隐隐露出无奈,“莫要哭,又不是久别。”   谢汝把脸扭了回去,“我并未落泪。”   “是,但你的神情告诉我,你很想哭。”   她难过,难过也不行吗。   她紧抿着唇,忍耐着。   沈长寄将手搁在窗口处,手指轻轻敲了下壁沿。   见她又看过来,才嘱咐道:“回去好好照顾自己,我会偷偷去看你,你莫要忘了我。”   谢汝喉间一梗,艰涩地反问:“我如何能忘了你,大人是在开玩笑。”   “你那两个婢女我都派人警告过了,叫玖儿的那个,人虽胆小些,懦弱些,但瞧着是衷心护主的,不指望她能做什么,只需将你日常料理好了就是。另外那个,心眼多,心思活,她是谢家主母身边的,我查到她是自小被谢家从人贩子那里买回来的,这样的人警惕性很强,只会选对自己更有利的路,好利用,但也要小心她出卖你。”   “那大人还留着她?”   沈长寄轻声道:“她已为我所用。”   “……大人还真是神通广大。”   男人轻笑,笑里深藏了无奈,“总要与我在言语上争个高下,窝里横,你回去后也要这般伶牙俐齿才好,别叫旁人欺负了你。”   “不过若是有人欺负你,也不打紧。我每日都会找机会去看你,到时讲与我听,我替你出气,可好?”   谢汝眼眶微热,“甚好。”   “还有,你的脚伤约莫还要养上半月有余,这段时日莫要到处乱跑,你那个朋友若是叫你出去,不准答应,把她叫到谢家,叫她来见你。”   谢汝:“好。”   “我会时常去见你,检查你有无听话,若是犯了错,我要罚你。”   谢汝点头。   “下月是陛下寿辰,会大办,这几日我会忙碌些,若是被事情绊住了脚,不能来看你,我会叫平筝来送信。”   “好。”   “谢家若是对你不好,便来寻我,我来解决,或是去找柳姑娘帮忙也可,不要自己逞强。”   “嗯。”   “我在谢府周围安排了人,尤其是那扇离你最近的西北侧门,你若是出了什么意外,记得叫婢女将信送出来,我会第一时间赶来。”   “……我是回家去的,又不是入了龙潭虎穴,哪有这般可怕。”   沈长寄不语,若他猜测无错,谢家人与前世她远嫁和被人杀害都脱不了干系。   且西戎的那位神通广大的玹先生盯上了他,以防万一,他要做好万全之策。   “还有,你身子不好,入了七月,虽还是炎热,但夜晚莫要贪凉,每月……每月那几日,不舒服的话我便不去了,不打扰你休息。”   “我自己便是医者,自会注意。”谢汝笑了,又哭了,“你好烦呀,唠唠叨叨。”   “嗯,我不说了。”沈长寄后退了一步,手离开马车的窗子。   沉默了会,才道,“回了。”   他最后深深望了他一眼,转身回去,他走得很慢,走得极其艰难。   直到他迈过了府门,都没听到马车离去的声音,忍不住回头瞧。   正瞧见少女从车上又下来,一瘸一拐地朝他奔了来。   她眼尾还挂着泪珠,沈长寄的心狠狠一疼。   他又折回,将人搂进怀里。   “脚还伤着!我才说过的话便忘到脑后了是不是!”   谢汝紧紧抱着他,哽咽了一声,到底还是没忍住。   “沈大人,我送你的手帕,可还在吗?”   “嗯,在。”   那条黄色的丝帕,上头绣着白色的梨花,还有她的名字,一个“汝”字。   “嗯,在便好,”谢汝道,“大人可要留好了。”   那是我们前世定情用的,也是今生初次对上话,你从我这抢走的,谢汝暗暗想道。   或许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兜兜转转,纵然相遇相知的过程不同,纵然你我与往昔相异,最终皆会殊途同归。 第30章 高甜的一章。(大肥章,……   谢汝走了。   分明只是走了一人, 可整个沈府好像瞬间空了下来似的。   八月初二是成宣帝的万寿节,那几日不理刑名,不断死案, 于是沈长寄便要将进来手头上的案子和公务都要理完。   民间教坊歌舞乐人的名单誊抄了一份送至他这里,外邦使团也陆续抵京, 都需要他一一过目。   他对谢汝说的不错, 这段时日甚是忙碌。   这于沈长寄而言是件好事, 他有事可做,便不会日夜相念她了。   可对谢汝来说, 离开沈府才是开始。   到谢家时, 正是卯末辰初。   除了已去上朝的广宁侯,谢家人都还未起。   马车无声无息地停在西北侧门,平筝将谢汝扶了下来。   早在结案的前几日, 沈长寄便把守在此处的玄麟卫撤走了,听说那几日谢窈是要来找她的, 一听莲月说人病了,还会传染,谢窈避之不及, 再也没来过。   谢汝此刻倒是十分庆幸, 自己在这侯府中没什么存在感。   吱呀——侧门从里面打开, 正是守候已久的玖儿。   “姑娘……”玖儿一见自家主子,眼眶瞬间红了,她视线下移, 看到那只伤脚, 泫然欲泣,“奴婢扶您。”   平筝不便进去,她冲谢汝点了点头算是道别, 余光看到了缩在后头的莲月。   她们二人彼此交换了个双方都懂的眼神,莲月冲对方福了福身子,平筝微勾唇角。   这婢女精明都写在脸上,这是他们最喜欢的那类人。只要叫她心里明白,谢姑娘在首辅大人心中的地位,那么这个婢女自会知晓该如何做。   家族日渐式微的侯府,与位高权重炙手可热的首辅,她会知道该如何选择的。   谢汝被搀扶进了屋,一瞬间有些恍惚。她才记起,回京后好似没在这间屋里住几日,便被沈长寄诓到了他府上去。   “姑娘,你笑什么啊?”   “嗯?我笑了吗?”谢汝摸了摸微微上扬的嘴角,“想事情。”   玖儿把人扶到榻上,手脚麻利地去给她倒茶。   “姑娘是在想沈大人吧?”莲月突然开口。   谢汝大方地点头。   “哇!姑娘!咱们姑娘是不是快要做首辅大人的夫人啦?”玖儿兴奋极了。   谢汝脸红,“不许说了!”   “哎哎,姑娘脸红喽,嘿嘿,姑娘脸红真美,首辅大人真有眼光!”   谢汝:“……”   她弯着唇,窘迫地把头扭向另一侧。   玖儿把茶递过去,“大人那边早就派人来传话,说夜间您就会回来呢,我俩巴巴等了好久,一夜都没睡呢,是吧。”   莲月接过话,“想必是姑娘和大人依依惜别,不舍分离,便耽搁了时间。”   谢汝的身边从前只有一个唠叨精玖儿,现在又多了个莲月,她羞得直想打这二人。   谢汝问:“你们何时如此要好了?”   莲月笑意一凝,有些不好意思地咳了声。   还是心直口快的玖儿替她答道:“莲月姐姐从前是夫人那边的人,虽说她来慈明寺接咱们时,从头到脚都写着不愿意,但是平筝姐姐说,莲月已经是我们的人了!”   莲月看着谢汝带着打趣笑意的眼睛,被噎到心梗。   不就是开了个小玩笑,现在这主仆二人又这样说她……   她虽是替夫人做事,但向来心中没什么偏向,她和侯府签的卖身契仍捏在夫人手里,她不得不唯命是从。可她早就向往自由许久,正巧这时首辅递来了橄榄枝。   首辅会替她解决这一切,给她想要的自由,甚至可以将她的奴籍身份操作成良籍,往后还可为她寻到靠谱的夫家。   莲月不可能不心动,于是她叛变了。   但她心底依旧觉得自己矮了玖儿一头,气弱地没吭声。   谢汝淡淡笑了,“往后你便是我的帮手,他将你放在我身边,便是信任你的缘故,我相信他,自然也信任你,不必有负担。”   谢汝说完这句话,便叫玖儿为自己宽衣去了。   莲月微怔,好半晌都没动弹,她吸了吸鼻子,倏得笑了。   “姑娘倦了吧,我去铺床。”   ……   谢汝回府的当天下午,一觉醒来便听玖儿道:“姑娘醒啦,柳姑娘在外头等您好久了。”   谢汝一愣,“她在府外?”   “是啊,她派人来敲了侧门传信的。”   “怎么不叫她进来呢?”   玖儿挠了挠头,茫然道:“柳姑娘说什么怕自己忍不住,奴婢也不懂。”   谢汝:“……”   她懂了。   柳愫灵定是害怕自己进了门来,怕自己忍不住把她叫醒,好问一问她和沈长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一想到柳愫灵这几日过得定是百抓挠心,谢汝便想笑。   “去请柳姑娘进来吧。”   柳愫灵火急火燎进门时,就看到谢汝坐在梳妆台前,正由莲月梳着头发。   “阿汝!阿汝!啊啊啊啊啊!!!”   柳愫灵围着她走来走去,像只脚踩进了火海里的猫。   “我屋里的地这般烫脚吗?”谢汝笑道,“你坐下。”   柳愫灵瞪圆了眼睛,“哼!”   “好姐妹?这便是我的好姐妹!!”   “哎哎哎哎急死我了,快与我讲讲怎么回事?你怎么和那位凑到一起了?!”   柳愫灵平日就是格外跳脱的性子,最喜八卦和怪闻,这些日子可把她憋坏了。   “阿灵,我还未与你算账呢。”梳好了头,谢汝又从妆奁中拿出胭脂,在唇上印了印。   柳愫灵:“……”   心虚得不敢说话。   谢汝将婢女们都遣走,笑道:“你是如何传首辅大人的谣言的?”   柳愫灵转了转眼睛,酸溜溜道:“阿汝啊,你这是在替未来夫君打抱不平吗?”   “……”   “阿汝啊,我那时又不知道是你,我只看到了向来不近女色不近人情的首辅大人怀里抱着个人,一个男子,沈大人还拍那人的头!”柳愫灵拍着心口,“最恐怖的是他还笑了!是开心的那种笑!!我的天呐,不吓人吗??”   “……”   “你知道的,我藏不住话嘛,谁的八卦我都爱说,更何况那是首辅大人啊,关于他的桃色新闻可从来都没听人说过呢,我看到你们、你们那样……那我能不信吗?”   柳愫灵委屈巴巴地看她。   结果前脚刚叭叭完人家的绯闻,转头她就看到了自己的好姐妹和那位大人出双入对,从庄子里出来。   前一夜刚下过雨,柳愫灵知道这二人定然是在此过夜了。   她魂不守舍地立刻推拒了七公主的邀约,一刻不停地回了城,当日便去了一趟广宁侯府。   结果正巧在门口遇到了谢窈,她说要找谢汝,被人拦在门口不让进。   不论柳愫灵如何纠缠,谢窈的脸上始终挂着淡笑,“我二妹妹现在不便见客。”   柳愫灵怎么问,都无法从谢窈嘴里问出原因。谢窈当然不可能透露半字,毕竟首辅大人说到做到,若是叫人知道了谢汝和案子有了牵扯,那么倒霉的就是整个侯府。   柳愫灵一次碰壁不死心,后来几日都围着谢府打转,她没法靠近,只能远远观望,一连好几日,确实没见谢汝出来。   她抱着侥幸心理,或许是谢汝生病了,她又等了几日,并未见有大夫出入。   她心里不安,又过了几日,终于从小姐妹那里搞到了西边人的洋玩意儿,一个能隔着数十丈远也可将远处的景象看得一清二楚的东西。   她看到西北侧门外头守着两名兵卫,穿着常服,但柳愫灵莫名觉得那是玄麟卫。   她辗转反侧多日,终于想起来误导她的罪魁祸首,谢思究。   与谢思究确认后,她的世界崩塌了。   一个十岁时便离开了京城,七年间在慈明寺未曾离开半步,不久前才回来的,深居简出的侯门庶女。   一个十六岁高中状元,而后平步青云,一路坐到了首辅位置的,眼里只有事业,权势滔天的朝堂重臣。   “你今日必须给我交代清楚是如何相识的,不然这姐妹便没得做了!”柳愫灵咬牙切齿。   谢汝哭笑不得,忙将在客栈的初遇,后来宫中再遇,以及又意外撞见冯明涛遇害的事都一一道来。   她隐去了他们的前尘过往,只挑这一世的事情说。   柳愫灵听罢目瞪口呆,感慨了好一会。   “一见钟情?干柴烈火?如胶似漆?非你不可?哇哦,精彩。”   谢汝:“……”   柳愫灵沉默了会,脸上渐渐愁云凝重。   “愫灵,我……”   柳愫灵按住她的手,沉吟片刻,“阿汝,我有些话,希望你可以听一听。”   谢汝鲜少见好友如此郑重,拉过她的手,“嗯,你说。”   柳愫灵抬起头,深吸了口气,十分认真地说道:“沈大人这个人,你可能了解的比较片面,我不去评判他对你是何心思,你认识他的时日不多,我只说一些他曾做过的事,叫你心里有数。”   “五年前,他还是吏部的侍郎,那一年出了件大事,是大轩朝有史以来最大的贪污案。主犯是当时的吏部尚书,揭发者就是沈大人。据传,当时的尚书很信任沈大人,因此将‘那件好事’中最核心的秘密告诉了他,沈大人不动声色地将所有涉案人员网罗齐后,转头便将所有人都出卖了。”   那之后便有人说,沈长寄为了前途,可以毫不犹豫地出卖最信任他的上司与朋友。   “一年后他坐上了吏部尚书,那一年吏部大换血。后来陛下将玄麟卫交给他,只两个月功夫,沈大人便将整个玄麟卫明卫攥在手里,据说他替掉了许多原先的肱骨,换成了自己心腹。”   有人说沈长寄排除异己,有人说他有不臣之心,藐视皇权,将皇家的卫兵当自己的府兵养,总之皆是痛斥他野心大的。   “还有就是,他……他亲手杀了自己的兄长。”   谢汝垂下眸,轻声说:“我知晓那件事。”   此刻她想起,还会不住地心疼他。   柳愫灵叹了口气,“那些良家女中据说有个双胞胎姐妹,长得很好看,姐姐……死在沈家大公子的手里。妹妹想报仇,苦于无计可施,不知怎么被首辅找到了……妹妹身死后,就是第八人,这事不知怎么闹大了,大公子的事再也瞒不住,判了斩首。”   “是首辅大人亲自行刑的。”   听说那对双胞胎的妹妹是首辅送到大公子手里,钓鱼用的。   沈长寄性情暴戾,自接管了玄麟卫后性子愈发孤僻,叫人捉摸不透,原本行刑官另有其人,是沈长寄坚持要手刃亲兄。   那之后,百姓钦佩首辅大义灭亲,可他的风评实在不好,很多同龄的世家公子都觉着,他是故意将此作为功绩,叫人对他歌功颂德。   那之后,便甚少有人愿意同首辅往来了,除却公务,私底下众人对他是能避则避,谁也不愿与他太过交好,毕竟谁都担忧有朝一日他会踩着你往上爬。   不过一些不知朝堂事的姑娘们,还是爱慕着沈大人的那张脸,只是碍于他那过于冷然的气场而不敢靠近。   “就连与他血脉相连的沈国舅,都说也受不了这样的儿子,渐渐不与他往来了……”   “沈国舅亲口说的?”谢汝眉头紧皱。   “嗯。”   “他怎能如此恬不知耻!”谢汝气得大骂。   柳愫灵目瞪口呆,没先到向来温和的好友会用这般严重的词形容别人。   谢汝怒不可遏,“不是的!不是那样!是他家里人的错!他只是秉公办案,为何会被人传成那样!”   什么沈国舅不愿与他往来,那明明就是沈长寄不屑于与沈家沾半点关系!   柳愫灵按住急得快要跳起来的好友,唏嘘道:“我与你讲这些,也是怕你来日从旁人口中听说了,会心生隔阂,看你不在意,我是既安心又担忧。”   “为何担忧?”   柳愫灵欲言又止。   “无碍的,但说无妨。”谢汝冷静下来,大概也能猜到好友的反应是缘于何故。   “阿汝,他太强大,太深沉,这般高不可攀的人,我怕你受委屈。”柳愫灵满眼忧虑,“你比我活得通透,我希望你永远自在,不愿看你跳出谢家这个火坑,又入了另一个。”   谢汝心里暖暖的,得友如此,她知足了。   她抱住了柳愫灵,“谢谢你,阿灵。我知你好心,你可放心,他待我极好极好,他不会辜负我的。”   那是一个会与她同生共死的男人。   柳愫灵被说服了,她坚定不移地站在了好友这边,愿意为了好友的幸福贡献自己的力量,临走时,又用力地抱了抱好友。   她来时从侧门进,走时便悄悄从侧门出。刚一出谢汝的小院,迎面瞧见谢窈朝这边来。   她翻了个白眼,怼着谢窈的方向迎了上去。   谢窈本不愿来,无奈今日王氏问起了谢汝的情况,她这才不情不愿地过来看看。   她往左边走,柳愫灵也朝左边,迈右边,柳愫灵便堵右边。   谢窈的脸色有一瞬间扭曲,很快又挂上了笑容,柔声道:“你先走。”   “咳咳,不好意思啊大姑娘,我这头晕眼花,没看到有人呢……”柳愫灵装得一副柔弱模样,本意是想说她没将谢窈当个人放在眼中,不料谢窈却十分敏感地往后退了一步。   谢窈神情警惕,“你从二妹房里出来的?”   “那不然呢,”柳愫灵无语道,“这是你家,我来能干什么?这个方向只有阿汝的院子好不好。”   还侯府大姑娘,掌上千金呢,她看就是个二傻子。   谢窈吓得顿时小脸煞白,哆嗦着嘴唇:“你你你别是被传染了疾症吧,你你你你躲开我!”   她忙拿帕子捂住口鼻,憋住了呼吸,生怕一吸一呼间将传染人的东西吸进去。   柳愫灵也懵了。   什么传染,什么病?   她突然想起来临走时,阿汝那句没头没脑的话:   “阿灵呐,大人说我这伤寒还要养个几日,你若是闷了就来找我,我不便出去。”谢汝说这话时,指的明明是脚,怎么说成是伤寒……   柳愫灵很快反应过来,当场演绎了一个“探病后疑被传染”的柔弱女子。   她软身靠在婢女身上,“哎哟,我头晕,萍啊,我是不是要死了?”   她的侍女阿萍十分配合地大叫道:“姑娘!你撑住啊!我这就扶你回府,我们找大夫好好看,定能痊愈的!撑住啊!”   “咳,咳,撑不住啊,萍,你架得住我吗?我挺重的。诶,谢姑娘,好心送我一程呗?”说着朝谢窈伸出手去,就要扑上去。   谢窈哭叫一声,“你别碰我呜呜!”   落荒而逃。   柳愫灵哈哈大笑,摇头晃脑地坐着轿子回了家。   **   谢汝离开沈府已经七日了。   一连七日,沈长寄都只有在晚间偷偷来看过她,有几次她都已经睡了。   八月初二的万寿节在即,实在是分身乏术。哪怕白日叫人送了信过来说无暇相会,谢汝也会在院中的石桌前坐上一会,等着他来,一直等到困意上头,才拢了拢外衫,进屋睡觉。   沈长寄有两次在屋顶上都看到了她恰好进房,便没现身,只安静地在她的屋顶上坐了一会,才离开。   前日下了一场雨,这雨下了一整夜又一个白日,直到傍晚雨才停。玖儿与莲月忙着收拾院里的花草,扫除雨水,谢汝坐在石桌前,闷闷不乐。   空气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潮气,谢汝的脚伤刚好,便又来了月事。她思念那人得紧,久久见不到人,心情愈发烦闷。   晚膳过后,她精神不太好,想着反正等不到人,今儿绝不再眼巴巴地候着。   她前脚刚踏进房门,下一刻身后一阵风掠过。   谢汝轻吸了口气,辨出来人,心中一喜,还未来得及转身,腰间缠上了一双有力的手臂。   “啪!”   门被人粗鲁地带上。   玖儿和莲月听到动静望过去,只来得及看到一个玄色的衣角和一闪而过的浅色衣裙。   屋内还未点灯,只透过门窗渗入了晚霞的红晕。   谢汝眼前一花,整个身子被人旋转了半圈,紧接着落入了一个温暖又熟悉的怀抱。   “大人。”   她只来得及唤了一声,红唇便被人堵住。他热烈到几乎将她吞入腹中,谢汝险些招架不得。   鼻间满是男子的气息,混着淡淡安神香的味道,还有他身上独有的冷香味儿,那是他用来熏衣的香,她喜欢极了。   谢汝被人紧紧抱着,有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   二人沉浸在小别后的缠绵里,连两个婢女敲门的声音都无暇顾及。   谢汝两世加在一起,从未有过如此刻一般奇妙的体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敲击她的大脑,力气不重,不痛,却足以将她敲的头晕目眩。   顺着脊梁,有令人难耐的酥痒感从上而下,逐渐遍布全身。   许久,他才将她放过。   他抵着她的唇,轻轻地呼吸,热气洒在她唇边,谢汝的脸颊泛起微微的红,整个人好似刚从热水里捞出来。   “想我了吗?”他问。   谢汝赧然地把目光移开,抿了下润红的唇,“……明知故问。”   男人低低的笑,胸膛震动着,那声音听得她耳朵也着了火。   空气又潮又闷,他还偏生在这里点火,烧的她又渴又燥的,心都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了。   “大人好生忙碌,说好了日日找机会来看我的。”   可她已经有好几日没见到她了。   她说这话时没察觉到,自己委屈的模样叫人真想将她压在身下,好好疼爱。   沈长寄轻声笑着,为自己辩解,“我来的晚了,见你已然睡下,就没打扰。”   “……真的?不骗我?”   “不骗你,我就在这屋顶之上,待了会便走了。”   他亦不敢多留,生怕行迹暴露,叫西戎那边注意。   谢汝信了他,后知后觉自己抱怨的意味太浓了,好似十分期待他来。   “我前日还来了,怎么,一日不来,就对我发小脾气了?”他笑。   谢汝抬眼,飞快地瞟了他一眼,又别过头,小声嘟囔:“你只躲着,神仙才知道你来没来。”   “是我错了,这厢给姑娘赔罪了,”沈长寄牵起她的手,贴在他心上。   谢汝感受着掌心下急促的跳动,爱意像波涛上飘摇的一叶扁舟,起起伏伏,汹涌澎湃。   二人一时皆无言,暖意与暧昧无声地滋长。   许久,他才低声叹道:“想你了。”   “嗯,我……也是。”   咚咚——   煞风景的敲门声响起。   玖儿在门外战战兢兢道:“姑、姑娘……夫人那边请你过去。”   她怕屋里不该出声的人出声,一口气不喘,突然扬了音调:“夫人身边的刘妈妈就在这呢,她来接您,就在我旁边站着呢!”   “就在我身边”几个字喊得格外用力。   王氏为何这么晚了来找她?   她面露狐疑,蓦地被人按进了怀里。   门外有婢女和王氏身边的妈妈在,一门之隔,她与一个成年男子在屋内紧紧相拥。   莫名生出了几分禁忌的刺激。   谢汝甚至能听到刘妈妈在门外说话,“哎哟玖儿姑娘,我这还没耳背呢,小点声哟。”   箍在她腰间的手臂缓缓收紧,力气大到能将她嵌进身体。他在她耳边低声说道:“许是为了陛下的万寿节,你去便是。”   “你……那你呢?外头有人,你如何离开?”   男人笑了,“你的心上人若是这点本事也没有,那便不必再想娶你的事了。”   “……什么心上人,油腔滑调!”谢汝将他推开,红着脸,背过身整理了一下衣服,准备要去开门。   她深吸了一口气,走到门边,回头看,一口血差点吐出来。   沈长寄大摇大摆地站在屏风前,藏也不藏。   谢汝瞪了他一眼,手指点点他,警告他快些隐匿身形。   男人无奈地笑笑,无声地说了句“好”。   谢汝将门打开,玖儿一下就窜进了屋,站到谢汝身边打量,状似关怀她是否需要更衣,眼睛滴溜溜转着,视线在屋里扫了一圈。   “姑娘,随老奴来吧。”   “好。”   谢汝再回头,屋里却已看不到他的人影了。   ……   谢汝到了正院,由丫鬟回禀后,便进了王氏的屋子。   一挑门帘,屋内的笑声与谈话声霎时消失,安静了下来。   谢汝早已习惯了这场景,仿佛她每到一处都有叫人安静下来的功效。她面不改色走上前,朝着王氏福礼。   “母亲。”   王氏脸上的笑意淡了,“来了。下月初二是陛下的万寿节,届时陛下会在前朝宴请百官,皇后娘娘在后宫也会摆宴,邀文武百官的家眷们共赴盛宴,你与我们同去,这几日便准备起来入宫的衣服吧。”   谢汝错愕地怔在远处,“我……也去吗?”   她记着,这样的宴席她向来没有参加的份,这还是头次。   蓦地回想起沈长寄才说过的话,难道这是因为他吗……   王氏“嗯”了声,抬了下手,有婢女捧了一匣子过来,她打开,亮出了里头的首饰。   “从前送你的那些旧了,这是今年的新款式,你们姐妹三人都有,寿宴那日莫要戴那些旧款式了。”   谢汝上前接过。   谢窈在旁边闷不做声。   交代完了事,王氏便叫谢汝回了,她与这位庶女实在没什么可说的。   人才一出门,谢窈便轻声开了口。   “娘,为何叫她去,我当你方才与我开玩笑呢。”   谢二公子谢璋向来不喜欢那个二妹妹,附和道:“是啊娘,咱们回回出门都不带那个闷葫芦,白长了一张漂亮脸蛋,从小见了我就没好脸色,一点也不讨喜,她又是个养在外头多年的,您带她出去不怕给咱家丢脸吗?”   谢窈微低了头,半边侧脸隐在阴影中,瞧不清神色,她轻声道:“上回她去百日宴,冯轻罗对她一通奚落,还有她生母那事——”   谢璋赶紧拉了一下她的袖子,叫她住口。   王氏扫了一眼噤声的兄妹二人,不慌不忙,端起茶杯饮了一口茶,才淡淡道:“说完了?”   兄妹二人不敢吱声,都知道谢汝的生母是不可提的禁忌。   十七年前,谢父酒醉于秦楼楚馆,与谢汝的生母有染。   烟花之地的女子原是不该有子嗣的,或许是偶然机遇得了广宁侯的青睐,叫那女子起了攀龙附凤的心思,她偷偷生下了谢汝,后又带着孩子登了侯府的大门。   当时的广宁侯已有正妻,乃是郦京城第一世家大族王氏。王家世代簪缨,祖上出过的首辅、太傅不知几何,官至六部尚书或是各司主事的更是不胜枚举,王氏出身高贵,如何能容忍丈夫与风尘女子有牵扯,更何况还多出个孩子。   昔年之事闹得很大,甚至惊动了宫里,这对母女无论是于王家还是侯府而言,都是丑事一桩。   这些年王氏不愿见谢汝,府上众人更是对这对母女能不提起便不提起。   谢窈想不明白,为何这次万寿节如此盛大的宴席,要带着谢汝去。   王氏揉了揉太阳穴,似是有些疲倦,轻声道:“这次宴饮的名单是由首辅拟定,各家的子女不论嫡庶,全都要去,说是这样才办的热闹。”   谢窈一听是沈长寄,脸微微泛红,“可是娘,您应当是不愿意带她的吧……首、首辅他……他又不知我家几个孩子,再说了,那日他在前朝应酬,管不了后宫的事啊。他又不知道。”   一直沉默地坐在一旁的世子谢璮突然开口:“今日偶遇首辅大人,他破天荒地与我聊了两句,说陛下有意在各世家中为三皇子寻一位才貌皆出众的适龄女子为皇子妃。”   谢璮没什么表情地抬眼看着自己的胞妹,“他叫我带着三个妹妹去。”   “三个”二字着重强调。   谢窈吃惊地回望,“他如何知道谢家有三个女儿?!”   他对自己家如此了解,难不成他也对她……   谢窈的脸愈发红。   “他是首辅,更是玄麟卫掌权者,各世家有什么事是他不清楚的?”   谢窈失望地“哦”了声,也对。   三皇子是沈贵妃所出,与沈长寄是表兄弟的关系,如今是十七,比谢窈和谢汝都小一些。   门外的谢汝听到此处,抿了抿唇,这才离开。   果真是他。   她回房的脚步愈发轻快,很快便回到了小院。她站在门口,深吸了口气,抚了抚跳的很快的心口,忐忑不已。   有什么可紧张的,或许他已经离开了呢。   他应该是离开了吧,毕竟公务那么忙,还要避着藏在暗处的敌人,他能抽时间过来已然十分不易了,方才她离开,此去不知多久。   沈长寄该是离开了吧。   谢汝反复做着安慰,告诉自己若是开门未见到人也不许失落。   想是这样想的,可当她推开门,屋内真的空无一人时,沮丧还是如期而至,落寞的情绪将她包裹了起来。   大概是因为来了月事,身子不舒服,所以她的情绪起伏才会这般大吧。   谢汝垂下眼,反手将门关上。   玖儿不知跑到哪儿去了,都这般晚了,也不知帮她把被褥铺好。莲月也学会偷懒了,不知道准备热水,伺候她洗漱。   快到戌时,外面已经全黑,屋子里连盏灯都没有,黑黢黢的一片,让谢汝的心也坠到了一口暗黑的窟窿中,令人压抑的氛围里,黑夜滋生了更多的愁绪。   谢汝关上门,摸着黑坐到了床榻上,双目无神地靠着床架,一言不发。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外头的蝉鸣还在聒噪,叫得人心烦意乱。   小腹开始有了钝痛的感觉,午后服用的药剂失了效力。   无人记得她该服药了吗?   若是还在沈府时,沈长寄定会将她的一切都照顾得好好的。   她突然好想沈长寄啊。   奇怪了,明明从前在慈明寺生活时,这些事都是她自己做的,也没见委屈过。   果然,由奢入简难,她被沈长寄惯坏了,这才一个月啊。   沈大人,坏透了。   即便将她送回了谢家,也想方设法地叫她不得安宁,叫她总是惦念着他。   谢汝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着,耳边突然闯入熟悉的低笑声,随后她整个人又落入了那个温暖的怀抱里。   “又在气什么呢?”   谢汝被吓了一跳,心口怦怦地,心脏使劲地在胸腔跳着。   她的身体有一瞬间的紧绷,很快又放了松,不由得埋怨起来,“你躲在哪了,神出鬼没的。”   沈长寄拍着她的后背,“我在房梁上,等你等得快睡着了,好不容易盼到你回来,瞧你一个人闷闷不乐的,有些稀奇。”   原以为她是在别人那受了委屈,可看了一会又觉得不像。   他目力极佳,借着浅淡的月光,将她失落的表情尽收眼底。   稍微思索便知是怎么一回事,担忧之余,更多的是高兴。   谢汝听出他话中的幸灾乐祸,拧了他一下,“你怎么这么坏!见我不开心,你就这般得意吗?”   “是,”他厚颜无耻地承认道,“见你这般惦念我,我心甚悦。”   谢汝说不出话来。   她可不敢再说一句油嘴滑舌、甜言蜜语,以她对首辅大人的了解,定会再给她接一个“俱是肺腑”,到时羞窘的还是自己,与人比脸皮厚,她是自愧不如的。   二人又耳鬓厮磨了会,沈长寄还要回去处理公务,他看着她睡着后,又悄悄地离开了谢家。   ……   很快,到了八月初二,万寿节这日。   王氏特意叮嘱过,叫谢汝同他们一起入宫,于是谢汝便没有乘柳愫灵的轿子。   谢家的两位公子早些时候与广宁侯已经进了宫,前朝的宴会比她们早开始半日。   前朝的宴请是接受外邦使臣与文武百官的朝贺。而身份高一些的,与皇族沾亲带故的世家们,除却前朝的,还会于结束后,到皇后娘娘办的宴席上,与家眷会合。是以皇后办的这场更似家宴。   有谢汝在轿中,马车都变得安静了。   王氏近年吃斋礼佛,心态平和了不少,见着谢汝不再冷目相对,却也亲热不起来。   倒是谢窈轻轻柔柔地说道:“这些年你在寺里,对京中的人情世故知之甚少,到了席上莫要乱说话。”   谢汝默不作声,只听着。   “入了宫定要谨言慎行,好在你性子绵软,若是无意冲撞了贵人们,好生赔个罪便是了。”谢窈一心为她道,“你也是侯府的姑娘,出门在外代表的是侯府的脸面,谨记莫要多生是非。”   谢三姑娘谢妗闻言侧目看过来,谢汝倒是面不改色,从容地颔首,“记下了。”   谢汝与谢妗皆是庶出,但谢窈这话分明是只讲给她一人,好似她一定会犯错一般。   “大姐姐,一会儿我想跟着你,你入宫的次数多,认识的人多,懂的也多。”谢妗突然插话。   谢窈将耳边鬓发挽起,温婉地笑了,“成,带上你。”   她说完以后用余光瞟谢汝,见对方神色如常,她捏紧了帕子,又垂下了眸。   谢家与皇宫离得不远,不出半个时辰便到了。   入了宫门,由小太监领着,穿过悠长的宫巷,抵达了宴饮的宫殿。   后宫的宴饮会在申时左右开始,先由教坊艺人进行表演,再由皇后娘娘向众家赐宴。   整场宴席歌舞不绝,还有从民间请来的艺人表演戏耍杂技。   王氏坐在夫人列席,不与孩子们在一处。谢窈与谢妗相携去找了其他世家姑娘,一帮人聚在一起,吃喝谈笑热闹极了,谢汝独自一人坐在席间,看得目不转睛。   “哎,你那个妹妹跟你一点都不像。”有人推了下谢窈。   “六公主,这你就不知了,那位姑娘与我们都不同呢。”   六公主来了兴趣,“怎么说?”   “没什么说法,别问了。”谢窈忍着不耐,“此处甚是无聊,我们出去玩投壶吧。”   六公主不依不饶,“不行,得说。”   有人捂着嘴笑,“那位姑娘啊,出身不好。”   六公主恍然,看向谢汝的目光中带了鄙夷,“原来是她啊,这大好日子怎么把她带来了。”   谢家当年那件事,郦京城中各世家都有所耳闻。   谢窈勉强笑了下,“母亲说名单上有她,不带不行。”   “那有何难,叫她病一场不就得了。”六公主随口说道,“罢了罢了,我可不想和这样晦气的人在一处,我们去投壶吧,这些歌舞都看腻了。”   谢窈垂下眼睛,没言语。   就不该带谢汝来的,她想。   六公主叫宫女去给皇后和沈贵妃递了话,便领着一队人出了宫殿。   “阿窈,你也莫要放在心上啦,那人是那人,你是你,你可是正经的侯府大姑娘,是嫡女,怎会和那种人一样。”   “是啊阿窈,来一块去玩。”   谢窈抿了下唇,犹豫道:“可她是我妹妹,不如还是带上她?”   几名世家女面面相觑,“这……阿窈,我们不愿与她在一处的,再说了,你那妹妹她会投壶吗,别去了也是丢人啊。”   谢窈摇头,“得带上她,不然母亲会怪我,至于投壶……我教她便是。”   “哎,你可真是个好姐姐。”   “毕竟是家人,我如何能不管她呢。”谢窈温柔地笑着。   她叫好友们先出去,自己则是去将谢汝叫了出来。   “二妹妹,随我们一起去玩投壶吧,你不会我可以教你。”   谢汝:“……”   谢窈这是吃错药了?   “我就不去了,这歌舞挺好看的。”   周围有几个世家贵女在一旁偷听,闻言愤愤面露轻蔑,这歌舞无甚稀奇,她们打小都看惯了,也就是这位,从小长在外头,没什么见识,对她们早已司空见惯的东西这般稀奇。   谢窈安抚她,“你别怕,不会玩也没关系,也不要惧怕与大家说话,我可以教你。”   谢汝:“……”   怎么办,她是真的对那些姑娘们之间的阿谀奉承不感兴趣。   她本想等这段歌舞看完,便去找柳愫灵的,可这节骨眼,柳愫灵被明妃娘娘叫走了。   谢汝深吸了口气,“好吧。”   投壶她确实没玩过,倒是有几分新奇。   六公主命宫人在院子一角设了投壶,自己先玩了起来。有几家公子饮了酒,在院中散酒气,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此时见有的玩,也都凑了上来。   六公主玩尽了兴,才把位置让了出来,这才看到对面站着谢家姐妹三人。   她的脸色立刻垮了下来,她自小受宠,跋扈惯了,见谁不喜也不会藏着,都露在面上。   围观的姑娘公子们顺着六公主的视线看过去,便看到了谢汝这个生面孔。有不知情的小声问旁边的人,得到了解答后目光皆变得意味深长。   谢汝心下一沉。   原来是此意,只为当众羞辱她。可此举却是得不偿失,那些人看的不止是她的笑话,她的身世每每被人翻出,都叫人又重温了一次广宁侯犯过的错误。   为了叫她出丑,被人孤立,便拉上整个侯府,值得吗。   谢汝一时间觉得好笑,她面不改色地问:“我可以试试吗?”   一时间无人应和她。   “……姑娘可知规则?”有位公子见她长相极美,不忍见她被冷落,主动问道。   谢汝歪头看他,“刚才看过几轮,大致猜到了。”   规则不难猜,她没玩过这个,但瞧着有趣,或可一试。   这一排放了两个壶,面前都站着人。   那公子看了看身旁的位置,红着脸,将自己手里的箭让了出去,“你玩我这个吧。”   “多谢。”   谢汝接过箭,忽听人群中不知是谁小声嘟囔了一句,“狐媚子。”   “……可不是,与她娘一样。”   谢汝暗叹一口气,若是前世的她,兴许便忍了,她从前忍这个躲那个,总是避人锋芒。   可今生,大概是沈长寄反复与她强调莫要受委屈,她此刻竟是真的不想再退让了。   她右手执箭,半眯了眼,聚精会神地瞄准,不断调整角度。   谢窈在一旁静静站着,浑然忘了方才说会教谢汝那话,垂在身侧的手死死攥着袖子。   果然,谢汝走到哪里都会叫人侧目,就如此刻,即便她出身卑微,可那些公子们的眼睛都放在她的身上,而贵女们,即便再瞧不起谢汝的出身,再轻蔑,可眼中的嫉妒却是掩盖不住。   谢汝就是长得最好看的那个,世人皆是好美的,谁也不能免俗。   她看谢汝的姿势学的有模有样,一时间心提到了嗓子眼,谢汝她……应该是不会的吧。   啪!   第一箭擦着壶而过,投了个空。   谢窈紧攥的手瞬间松开。   谢汝接过第二箭,手臂带动手腕,随手一掷,继续擦边而过。   她十分从容地又取了第三支箭。   这次她没怎么调整位置,迅速找到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投了出去。   哐!   中了壶口,这叫“散箭”。   那位公子大喊了声“好”,鼓起了掌。   人群中有几位公子也不由得纷纷点头。   “听说是初次玩这个?不错。”   “运气不错罢了,再来一箭!”   谢汝取了第四箭,随手一掷,又中!   那位公子拍的手都红了,“姑娘真厉害!”   谢汝侧过头,看了看身旁的那位姑娘,她的壶中,壶耳上也插着箭。她微微蹙眉,目光瞄上了那个小小的壶耳。   站在后面的谢窈咬着唇,眼神闪烁了两下,她低下头,小声叫了声:“有老鼠!”   “啊!!”   谢汝身旁在投壶的那位姑娘最害怕老鼠,她扔了手里的箭,尖叫着往旁边躲,谢汝不设防地被狠狠一撞,人往旁边栽倒。   她原本就站在边上,一侧就是廊下的石阶,若是摔倒在上头,定会受伤。   她闭上了眼睛,抬起手臂护住头。   身侧忽而掠过一道熟悉的味道,熟悉的安神香的味道。   她腰后抵上一只手掌,那手掌又热又有力。手顺着腰侧划过,轻柔地揽了她一下,那人将她往怀里带,待她站稳后,又很快撤开。   变故突发,众人还没反应过来,谢汝猛地抬头,撞进男人清冷漠然的眸中。   见她看过来,那双冷情的眼里渐渐带了些细碎的笑意。   谢汝的心头猛跳,情不自禁地靠近了半步。   沈长寄眉头微挑,轻笑声一下溢出了喉咙,他谨记着“陌生人守则”,手虚握成拳,放在嘴边,轻咳了下,低下头,掩饰笑意。   “沈、沈大人……怎么来了……”谢窈红着脸跑到男人面前,含羞带怯地看着他。   沈长寄眼里的温度慢慢降了回去,不着痕迹地远离谢窈两步,淡淡地,“嗯。”   “二妹妹,你还好吧?”谢窈眼里闪过不易察觉的嫉妒,“没伤到吗?”   “嗯。”谢汝摇头。   沈长寄垂下眸,心情变得很好。他说了一个“嗯”,她亦是,这大概便是默契。   谢窈又转头对着高大俊朗的男子道:“我们在玩投壶,大人要来吗?”   “表……表兄……一、一起吧……”   六公主也走了过来,她瞬间老实,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沈长寄。   这也只是客套地寒暄一句,众人皆不对他的回答抱有希望。毕竟首辅大人向来独来独往,从不与同龄人掺和到一起去。   沈长寄的视线慢慢扫过在场的所有人,最后将目光落在了离他最近的少女身上。   他微微侧头,朝她伸出手掌。   谢汝微怔,顺着他的视线下移,这才注意到,自己手里一直紧紧捏着一支箭。   “劳烦。”他说。   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他二人身上,谢汝忍着狂乱的心跳,抿着唇,将箭放到了他的掌心。   箭刚脱手,他便合拢了手掌,不等她离开,带着薄茧的手指不经意间划过她的手心,将她的手指与箭一同捏在掌心,只一瞬,他便收了手。   除他与她,无人知晓那些隐秘的小动作。   男人与她擦肩而过,她还紧绷着身体,立在原处。   手心出了汗,很痒,指尖被他碰触过,还泛着麻意。   沈长寄到哪里都是人群的焦点,畏惧他的不在少数,却也有许多人仰慕着他。   谢汝静静地站在人群之外,看着他站到了她方才的位置上,信手拿着箭,瞄都不瞄,随意一扔。   人群中叫好声与掌声没间断过,谢汝知道,他是做给她看的。   他一人表演不算完,还“和蔼”地应下了一位公子的比试请求。众人一个接一个轮番挑战沈长寄,虽然皆输得一败涂地,但也玩了个痛快。直到皇后娘娘来传旨,众人才意犹未尽地往回走。   原先给谢汝送箭的公子也要提步离开,被沈长寄拦住。   “沈大人,有、有事吗?”   沈长寄的视线状似无意地扫了一眼谢汝,指了指投壶,语气没什么起伏,“来一局。”   “我?我……我不行,”那公子羞愧地红着脸,“大人您太厉害,我比不过。”   沈长寄点点头,让出了路。   那公子拉着同伴离开,路过谢汝时,对她揖了揖手。   沈长寄立在原处,黑眸沉静地看着。   谢窈走近,扭捏了半天,“大人您不进去吗?”   沈长寄没理她。   谢窈受不住冷淡,更不愿叫人看笑话,假装没发生过,也赶紧离开了,经过谢汝的时候,好似没看到她。   周围顿时安静了下来,沈长寄蓦地回头。   四目相对,眼中皆是彼此才能看懂的情愫。   他慢慢朝她走来,她就站在原地,等着他靠近。   男人缓缓走过,与她擦肩而过,压低了声音对她说:   “等你。”   怔忪间,谢汝有些迷茫。   等她?   她蓦地想起了什么,摸向自己的腰间。   在腰带里,果然摸到了一张纸条,是他方才扶住她时留下来的。   她将纸条攥在手心,脚步虚浮地朝宫殿的方向走。   趁着周围无人,她悄悄低头。   字苍劲有力,写着:   “酉时三刻,殿后假山。”   她猛地收紧,将纸条攥成团。   掌心沁出一层细汗,心跳彻底失了节奏。 第31章 “就算你要嫁给皇帝,只……   柳愫灵好不容易摆脱了亲姨母明妃娘娘, 迫不及待地就要去寻谢汝。方才她也瞧见了谢汝跟着她那个姐姐出去,不知她们在外头发生了什么。   许是她频频朝外看,明妃娘娘以为她不愿意与自己说话, 黯自神伤了好一会,“阿灵长大了, 不愿与姨母亲近。”   柳愫灵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明妃生得娇媚动人, 因是明家最小的女儿, 性子更是被明家娇纵得过分,如今已然三十, 却还如未出阁少女似的爱使小性儿, 幸而她虽娇憨,却不骄横。   她忧愁地用帕子点了点脸颊,似乎下一刻便要挤出来两滴眼泪, “也是应当的,女大——”   柳愫灵哪里受得了姨母的“温柔刀”, 只得按捺住性子,哄着人高兴。   她一将军之女,从小便粗犷豪放惯了, 对着谢窈那样笑里藏刀或是冯轻罗那样张狂的女子都有办法, 唯独对自己姨母, 这样娇滴滴的性子最是无奈。   等她终于熬到明妃被贵妃叫走,就像是下学堂一般松快,解脱了, 终于。   她的表妹七公主早就发现了她的意图, 也跟着往外头看,“你到底在找谁啊?”   “与你说过的,我最好的姐妹。”   七公主才十三, 最是天真烂漫的年纪,闻言恍然,“噢,是那位救了姨母与小团子的女菩萨!”   小团子便是柳愫灵的亲弟弟,如今已然快两岁了。   柳愫灵给了她一个赞赏的眼神,夸道:“嘴真甜。”   她看到外头的人陆续归来,再也坐不住,就要去寻人。   “哎灵表姐!你不带上我吗?我也想认识女菩萨。”   柳愫灵已经眼尖地发现了谢汝的身影,急匆匆地起身,随口敷衍,“下回下回,今儿菩萨没空!”   七公主:“……”   谢汝坐回座位,神情恍惚。   柳愫灵拎着裙子跑向她,叫来宫人,在她旁边加了个位置。   “阿汝!我来了!咦?你怎么傻啦?”   谢汝抿着唇摇头,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张被汗水浸透的纸条。   “哎……”柳愫灵正打算与她说些趣事儿,原本喧闹的大殿内蓦地静了下来。   谢汝脑子里乱糟糟的,乍一安静,她不明所以地抬起了头。   那道熟悉的修长挺拔的身影正打她面前而过,鼻间飘过熟悉的味道,谢汝将手攥得更紧,指甲在手心印下了浅红色月牙印记。   “啊呀呀,是谁呀……”柳愫灵轻轻撞了下谢汝的胳膊,轻声道,“是你的帅情郎。”   大脑嗡地一声,谢汝的脸涨得通红。   原本目不斜视往殿内走的男子突然侧头看了过来,不偏不斜,视线落在柳愫灵的身上一瞬,很快旁移,与羞红了脸的少女视线交汇。   沈长寄的喉咙上下滚动了两声,面不改色地又转回去,敛下眼底的炙热,大步朝着首位走去。   刚才男子的那一眼,看得谢汝浑身上下都麻了一下。   大庭广众之下,他真是一点儿都不收敛。   “哎姐妹,他不会听到了吧?”柳愫灵不怀好意地笑了下。   因首辅大人瞥过来的一眼十分匆忙,且目的明确,唯有她和谢汝能看清。柳愫灵嘿嘿笑着,可是很分明地看到了哟。   绝对是听到了,都说首辅大人武艺高强,她自己也习武,耳聪目明是习武人的必备素养。   柳愫灵见谢汝不说话,得寸进尺,“哎呀,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老房子着火?啧啧啧。”   “他并未很大年岁。”谢汝红着脸反驳。   “他二十三了,你才十七呢,大了足足六个春秋,已然老了。”   柳愫灵仗着首辅大人已经走远,便肆无忌惮开始说人家坏话。   谢汝说不过她,更无心与她争辩,心里全是男人那火热的眼神,她坐立不安,心思飞到了宫殿的前排。   他们隔了很远,谢汝不敢明目张胆地往那边看,只敢悄悄地在心里期待,快些到酉时三刻吧。   皇后娘娘站了起来,抬手示意大家安静,她姿态端庄,笑道:“今日乃是陛下的万寿节,前朝宴席已散,诸位的家人待会儿便会来,若是等不及,可自去迎接。”   底下哄笑一片,“娘娘是自己想去接陛下吧?”   皇后与成宣帝是少年夫妻,在外人眼中伉俪情深,皇后性情温和,没什么架子,与她玩笑两句自是都敢的。   皇后果然没恼,“老夫老妻,他又不是不认路。”   底下又是一片笑声。   明妃和兰妃正推杯换盏,闻言相视一笑,各自将酒饮下后,又凑在一处嘀嘀咕咕地说笑。唯有坐在皇后左手位的沈贵妃,脸上的笑意淡淡的,眼里更是没什么喜悦的情绪。   沈长寄抬眸,一眼便看到沈贵妃,正巧对上对方阴沉的目光。   对方眸中凝聚着一丝带着怨毒的怒火,沈长寄并未将她放在心上,沉默地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沈贵妃心口憋着一团火,冰冷的暗芒在眸底闪烁。她近来被成宣帝冷待,全都拜她这个好侄儿所赐。她在宫中苦心经营,好不容易爬到贵妃位,如今……如今!都是因为沈长寄!   沈长寄办赈灾银的案子,私自将罗期兴从刑部大牢提到自己的玄麟卫暗牢里,成宣帝对此事耿耿于怀,他拿沈长寄无可奈何,近来事太多,都要靠沈长寄解决,成宣帝憋着的火便都撒在了沈贵妃这里。   她已然有半个月未曾见过成宣帝了,回回去请,回回都是拒绝。传话的人说陛下忙,可她安插在陛下身边的眼线却说,陛下这些日子都宿在明妃和兰妃的宫里,一日都没空闲。   忙?呵。   公务都叫她那个好侄儿处理了大半,他这个皇帝有多少事可忙的?   “陛下到哪了?”沈贵妃问身边的嬷嬷。   “陛下被瑛王殿下叫住,不知还要多久。”   “瑄儿呢?”   她问的是她的亲生儿子,三皇子萧祁瑄。   “三殿下方才去迎陛下了。”   “嗯。”   众世家的男主人陆续到场,成宣帝身边的大太监成福来传了信给皇后。   皇后笑道:“我们先开始吧,陛下还有些事。”   说完便叫宫人将膳食一一端了上来。   听闻此言,沈贵妃再也坐不住了。   已然酉时二刻了,到了小公主该睡觉的时刻。她每日都要在此时去哄小公主入睡,陛下再不来,她今日又无法见到他了。   沈贵妃紧咬着唇,脸气得发白。   “陛下究竟是真有事绊住了脚,还是不想见我。”她咬牙切齿道。   贴身的嬷嬷垂着头,不敢说话。   沈贵妃又恨恨地瞪了一眼沈长寄,男子只静默地喝酒,也不与人攀谈,更不愿施舍给旁人半个眼神。   她深吸了口气,压下满腔的烦躁,提起繁复华丽的宫裙,走到皇后面前跪下,“小公主该睡了,臣妾先行告退。”   皇后笑着点头,“妹妹且去吧。”   沈贵妃垂下眼,敛下眸中的冷意,先行回宫。   成宣帝久久不来,周围便有人小声议论了起来,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能在这大日子里拖住他。   沈长寄敛着眸,对周遭的议论置若罔闻。   他身边总好似有一圈冷森森的寒气,叫人不敢靠近。原先他周围还有三三两两的世家公子在交谈,但过了会,那些公子便默契地远离。   唯有敬义侯端着酒杯走了过来。   “沈大人。”年过半百的敬义侯走到沈长寄面前,不顾自己的身份,对一小辈鞠了一躬。   沈长寄站起身,错开一步,并未担下他的礼。   “多谢沈大人帮我儿……”敬义侯顿了下,声音有些抖,“帮我儿洗脱冤屈,查明真凶,还他公道。”   敬义侯闭门许久,才从丧子之痛中走出来,今日来此一为散心,二为亲自与沈长寄说一声谢。   “侯爷言重,本官职责所在。”沈长寄淡淡道,“令公子被人诓骗,他亦是案子的受害者,昭雪冤情乃是理所应当。”   敬义侯见他如此说,便不再坚持,敬了他一杯酒。   在罗期兴刚刚被捕,案子才有些眉目时,沈长寄主动上了门,与敬义侯在书房内谈了两个时辰。   沈长寄说,冯明涛发现自己被罗期兴与罗诫父子利用时,按捺住了对峙与翻脸的冲动,因为他发现了这对父子的真正目标是敬义侯。   “令公子不是什么聪明人,但他为了侯爷,明知不敌却仍选择与对方斗智。”沈长寄曾直言道。   斗是斗不过的,但冯明涛为破案留下了关键证据,功不可没。   敬义侯听闻此话,更加难过。他从小溺爱冯明涛太过,将他养成了个纨绔,人傻到轻而易举便踏入了敌人的诡计中。   沈长寄那日上门,直截了当地问敬义侯:“罗家对侯爷如此费尽心机,您身上有什么东西值得他们冒如此大的险,也要将您拖入同一阵营。”   那时还未查明罗期兴与西戎有关。   当时敬义侯沉默了。   而如今,在万寿节宴席上,敬义侯道:“沈大人,借一步说话。”   “在此便可。”   敬义侯微怔,点点头,“也是,避人耳目倒显可疑。”   他亦听说陛下已对首辅不满,突然有些后悔方才的提议,他险些将首辅大人害了。   他顾虑人多眼杂,压低了声音,“我思来想去一月有余,姓罗的或许是看重我手上的旧部吧。”   敬义侯早年征战沙场,戎马半生,虽已致仕多年,但仍旧与军中旧部保持联络。   他的老部下们如今大多在军中充当要职。   “我已是个糟老头子了,无权无势,也就剩下这点价值了吧。”老侯爷苦笑道。   成宣帝多疑,敬义侯选择在辉煌时隐退,亦是为明哲保身,只求一个安稳的后半生。   沈长寄未说话,从桌上拿起酒杯,冲敬义侯举杯,而后痛快地一饮而尽。   敬义侯走后,沈长寄借口醉酒,与皇后娘娘交代了一声,便悄悄从宫殿里出去了。   谢汝一直分神关注着沈长寄那边的情形,眼见着他出了殿,自己也愈发坐立不安。   “魂牵梦萦,望穿秋水啊……”柳愫灵拿着酒杯,摇头晃脑。   谢汝抬眼,嗔了她一眼。   “去吧,姐妹,当我不知道你手里攥着个纸条条?”柳愫灵一脸看穿的神情,“我这个月老帮你遮掩着,且去与你情郎幽会便是。”   谢汝:“……”   她抿了抿唇,红着脸,左看看右看看,见无人注意她,悄悄地,顺着边儿溜了出去。   她假装不胜酒力,在院子里兜了几圈,一边走一边留意着周围的人。总有宫女来来回回送膳食与茶酒,还有几个贵女和公子在院中交谈,她眼瞅着谢窈也在院中转来转去,好像在找什么人。   她不敢多留,怕被人注意到,徘徊着,往宫殿的后头去。   此时太阳已然落山,薄暮冥冥,外头半黑不黑。她见无人注意,转角避开了人视线后,加快了往假山去的步伐。   不知是沈长寄提前清过人了,还是她运气好,一路都未曾见到人,她远远瞧见了假山,心跳开始加速。   还未见面,她便紧张到了极点。   她这是此生第一回 做这般偷偷摸摸的事。   心口像是揣了个战鼓,咚咚咚地敲个不停。   越靠近,她脑子里那根弦便绷得越紧。脑海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可千万别被人发现了。   她警惕地进了假山丛林,因不熟悉这里的地势,一进去便迷了路。左转右转,转不到出路,心下愈发焦急。   情绪太紧绷,她的呼吸变得急促。   “大人!”   谢汝有些气急败坏。   记起那个男人的恶趣味,谢汝暗自想,他该不会又在哪里偷偷看着她着急忙慌的蠢样子吧?若真是那样……谢汝咬了咬牙。   “你若不出现我便走了!”她低声威胁道。   果然,下一刻,头顶传来了一道熟悉的笑声。   谢汝抬头看去,看到了沈长寄。   男人随手拎起酒壶,从上头轻巧地跳了下来。   直奔她而来。   谢汝微眯了眼,心里涌上一丝恼火。   他身上带着浅淡的酒香,黑眸沉沉,望向她时像是要把人拽进深渊里。   他走到她面前,拉住她的手,便往假山丛更深处带。谢汝十分顺从地任由他拉着走。   心上人的乖巧让他心软得一塌糊涂,大概是酒意有些上头,他才将人拉至一处安全地,便转身扣住她的后脑,倾身要吻下去。   谢汝眼疾手快,伸手挡在他的脸前。   啪唧——发出了十分细微的声响,因为周遭太过寂静,倒显得她用了很大力,打了他一巴掌似的。   谢汝显然也没想到,讶异地瞪大了眼睛,但她的手却没拿开。   沈长寄微怔,开口有些委屈,“为何打我?”   “……我没有。”谢汝苍白地解释,“只是不想你亲我。”   “为何?”   “你还说!你又在暗处看我笑话?那日在我家便是,这次又是。”   上回在房梁上看她独自一人黯然神伤、闷闷不乐,今日在假山上看她一个人惶惶不安,紧张又无措。   谢汝越想越气,按着男人那张俊脸的手愈发使力,揉得他的脸有些变形,“幸灾乐祸,以看我的痛苦为乐趣,你这是在欺负我。”   “……我,我未曾,未曾欺负你,”沈长寄心虚地咳了声,嘴唇擦着她的掌心,喃喃道,“唯有一次次确认你心中有我,我才会安心。”   她极少会如他一般,袒露真心、坦诚爱意,他一时不确认,便总觉得就要失去了。   谢汝一下收回了手,她揉了揉发麻的手心,偏过头,“莫要与我卖惨,我不会再上当了。”   她虽嘴上如此说,心里却是信了。   沈长寄又要开口辩解什么,她实在不想听,又害怕他还磨自己的手,于是手缩进了袖子,用手背堵住了他的嘴。   手背的力道要难使力,喝了酒的首辅大人也更不讲道理,空着的手强势地拉开她的手,将她的脑袋扶正,带着酒醉的诱惑,坚决地吻了下去。   他撬开贝齿,勾着那甜美共舞。   谢汝无法抗拒,她被有力的臂弯紧紧拥着,仰着头,被迫又尝了些烈酒的味道。   等拥着她的人恢复了些许理智,终于又重归温柔。   谢汝得以畅快地呼吸时,眼里早已布满雾蒙蒙的水汽。   身后的假山时硌得她有些难受,才动了一下,皱了下眉,男子便体贴地将她拉起了一些,扣着她头的手下落,覆上她的后背,替她阻隔了坚石。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富丽堂皇的宫殿里点燃了灯,假山附近,因无宫室,便依旧是昏暗的,他们躲在山洞里,享受这得来不易的亲昵时光。   黑暗,隐秘,暧昧,禁忌感令人愈发兴奋,欲罢不能。   谢汝头一次体会这滋味。   紧张,恐惧,贪恋,沉迷。   好半晌她才被放开,她下意识地身子前靠,去挽留意欲离开的温暖。   沈长寄哑声笑了。   “喜爱我吻你?”   谢汝脸滚烫,将头埋低,小声否认:“别胡说。”   沈长寄平复着紊乱的气息,垂眸看去。   她的头未曾靠在他身上,可她的发丝却亲昵地撩过他心口的衣衫,那痒意毫无阻碍地传进了他心底。   “阿汝。”   “嗯。”   沈长寄:“……”   谢汝:“……嗯?”   她只觉得男人的呼吸又变得快了起来,他好似在努力压制着什么。   “咚”的一声,他将手里的酒壶随手放在一旁凸出来的山石上,手掌缓缓贴上她的脸颊。   那掌心的茧子有些磨人,但她没有躲。   她忆起前世,年轻的白衣公子身上从未留下过一点伤痕。   谢汝的眼眶微热,不合时宜的忧伤涌上心头。   他受苦了。   她不由自主地,脸颊轻轻蹭了蹭他掌心。   男人的呼吸一滞,一声轻轻的叹息溢出,颤抖着吐出了一口气。   用极轻极轻的声音道:   “想娶你。”   这一刻他脑海里闪过了无数念头。   西戎人虎视眈眈,玹先生的底牌不明。   北狄自和谈后,这些年很太平,于是他把瑛王叫回来了。南楚的叛乱已平,今年也十分平静,守在南楚的魏将军也可以调回京来。   这二人可做抵御西戎的助力,他只需等到魏将军回到京城,便可将她迎娶回家。   等他回府,就今夜,他立刻书信一封,快马加鞭到南楚去,再寻个由头,让成宣帝把魏将军叫回来。   下月还有秋猎,不知西戎人还有何阴谋,最快也要等到秋猎过后。   “我不会说什么‘西戎未平,何以成家’这样的话,”他将唇贴近她的耳朵,“待我把眼前的危机扫除,便娶你回家。”   他等不到西戎的事了结,只要将京城守严,他就要得到她。   谢汝“嗯”了声,轻声问道:“可我不知这期限何久,若已晚了呢?若我母亲父亲不同意呢?”   “我不管谢家愿是不愿,只要你说一句愿,此诺必践。”他坚定地说道。   谢家人算个屁。   “那若是彼时我已被许了人家呢?”   就如前世。   沈长寄直起身,将人松开,低头看她,眸色微沉。   语气狂妄:“那我便将你抢回去。”   只要没与旁人成亲,便皆不作数。   即便她换上了嫁衣,入了洞房,他也要从别人的府上将她劫走。   “就算你要嫁给皇帝,只要说一句要我,我也将你抢回来。”   后来的几十年,谢汝总是记着他说这话时的神情,那样令人心动。   她抬手揪住男人的领口,踮起脚,吻了上去。   才一动作,假山外头便传来了人说话的声音。她吓得浑身一颤,就要缩回去。   沈长寄长臂一圈,把人按在怀里,唇轻轻贴上,虚虚发出一声:“嘘……”   谢汝紧张地憋住气,不敢发出声音。   只听外头的人鬼鬼祟祟道:   “娘娘要的药粉呢?”   “在这,快些,三殿下把陛下往宫中引了。”   沈长寄神色一冷,听出是沈贵妃的宫人和贴身嬷嬷。   这里离沈贵妃的毓翎宫很近。   “嗯,这药效……可来得及?”   “放心,一盏茶都不需要,便可叫人浑身出红疹。小公主皮肤嫩,见效必定更快。”   “那便好,走吧,娘娘还等着呢,此法必然能留住陛下。”   “是啊,陛下还是喜爱小公主的……”   二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谢汝猛地呼了口气。   她眼底震惊难以掩盖,“贵妃娘娘她竟然?!那是她亲女儿啊!”   “嗯,为了争宠。”男人平淡道。   “可这……她竟忍心?!”   沈长寄温柔地为她理了理头发,淡淡道:“是沈家人的作风。”   他提起这些肮脏的算计,十分自然,毫无惊奇。   “阿汝,我与沈家人无甚区别。可你若是现在抛下我,也已晚了。”他说。   谢汝见他这般云淡风轻,只有难过。   她道:“不走,你只有我了,我不走。”   男子沉默了好一会,又将她抱进怀里,闷闷地,“谢谢你。”   “大人,”谢汝软软地任由他抱,“小公主能救一下吗?”   她还那么小啊,还是女孩子,若是留下疤痕怎么办,孩子总是无辜的。   原本打算袖手旁观的沈大人:“……”   谢汝:“大人?救一下吧?”   她蹭了蹭他的胸口。   “走,去看戏。”   谢汝笑了,“嗯。”   沈大人,心真软。 第32章 天灯。(双更合一)……   沈长寄从假山中出来, 拎着酒壶,装作一副酒醉的模样,晃晃悠悠地朝着沈贵妃的毓翎宫追了出去。   谢汝躲在一块山石后, 看着首辅大人拙劣的演技。   “……”   她左右往往,无人在四周。她用气声, 气急败坏冲男人“吼”道:“大人!你慢着点!!”   晃悠是没错的, 可哪个醉鬼会如此健步如飞的?   男人闷声一笑, 没听她的。   这小丫头,催着她快去救人, 亲都不给亲, 怎么现在还嫌他走得太快,他再慢一点小公主就要被人下药了。   沈长寄对于救人这件事不甚热衷,但他既然应下她, 便会做到。   谢汝不方便往毓翎宫去,她不像沈长寄, 能在宫里肆意行走,她是来做客的。   时辰不早,她也该早些回去。   回去的路比来时更加顺畅, 进到枫云宫内时, 遇到了送酒水的宫女。她佯装不胜酒力, 主动迎上去。   小宫女低眉顺眼行礼,“贵人有何吩咐?”   谢汝捂着口鼻,含糊道:“院中的花香太浓了, 闻着有些难受。我在这里转悠了好半天都找不到没有味道的地方。”   小宫女伶俐道:“贵人您往殿西面去, 那边有一处池塘,花香少些。”   谢汝犹豫,“会不会太偏僻了?”   小宫女笑道:“贵人请放心, 那边待会有点灯仪式,想来此刻也聚了不少人呢。”   谢汝这才想起来待会确实有这个流程,她看了看小宫女手中精致的酒壶,笑道:“可否麻烦你替我传个话?”   “贵人请讲。”   “帮我去给平南将军府的柳姑娘捎个话,就说我醉酒实在厉害,去塘边吹吹风,叫她来寻我吧。”   小宫女领了命,谢汝转身朝殿西边走。   她用饮酒做幌子,小宫女也未曾起疑心,因为她身上确实染上了浓厚的酒香,那不是她的……   谢汝慢悠悠地走,悄悄地抿了抿唇,唇上还有他染在上面的酒香气。   她克制着唇角的弧度,脚步变得轻快。   假山的方向在宫殿的北面,那边人烟稀少,反观枫云宫的西边,曲水徜徉,亭台错落,倒是别有一番精致的景色。   那小宫女说的果然不错,往西边池塘走的这一段路,沿路有不少人一同往那个方向去。   行至塘边,她左右望了望,寻了一处清净的地界,等着柳愫灵来找她。   她站在一棵柳树下,倚着树干,望向波光粼粼的池水,清风拂过,花叶摇曳,水波潋滟。   她身边没有婢女,亦无同伴,孤身一人,不多时便有人靠近了她。   “谢姑娘,好巧啊。”   谢汝侧头看去,是白日借她箭的那位公子。   她站直了身体,礼数周全地福了一礼,只是她不知如何称呼对方,便未开口。   年轻公子也拱手回礼,支吾许久,才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在下姓魏,魏承霖。”   他感觉自己的脸热热的,不知红了没有,他心底暗暗庆幸,幸好此刻天昏地暗,看不清楚。   谢汝点点头,“魏公子。”   “那个……谢姑娘在此处,是在等什么人吗?”   “嗯。”   魏承霖“噢”了声,僵在原地,不知接下来说点什么。   他无措地望向树后不远处,见友人正张牙舞爪地比划,叫他快点说话。   他咽了咽喉咙,“谢、谢姑娘……今夜的月亮挺好看的……”   谢汝:“……”   她迷茫地抬头望了望天空,月亮被薄雾挡住了,连星星都不见几颗。   “魏公子,是有何事不便开口吗?”   魏承霖:“……没有。”   谢汝点点头,“抱歉,是我占了你的位置了吧?我这便离开。”   她该早些想到,这里位置这样好,怎会无人呢。看似清净,其实是早被人家占了的。   这位魏公子当真是个好人,白日为她解围,此时看了她误闯了他的地界,也未曾多言怪罪,人真好。   魏承霖眼睁睁地看着女子远去,苍白地在她身后伸手挽留。   友人气急败坏地从藏身的草后头跑了过来,恨铁不成钢地捶了他一下,“呆子!木头!你是不是傻子!你说的那是什么话!活该你一直单着!废物!!”   谢汝不知自己才忽略了一位心思单纯的公子的真心,她十分艰难地寻找着新的清净之处,无果。   偏偏坏事成双,她遇到了恰好赶来的六公主一行人。   六公主一见着谢汝,挂在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弭。   谢汝:“……”   不由得感慨了下六公主的变脸之快。   六公主恃宠而骄惯了,她的母妃是沈贵妃,宫里最受宠的妃子,平时围绕在她周围的人都是世家大族的嫡女,她最不喜欢和出身不好的人说话,仿佛说一句便脏了嘴。   她拧着眉,就要绕道而行。   谢汝不愿惹事,退回一步,垂了头,给她们让了路,静静等着人过去。   六公主神色稍缓,心想着这人还有两分眼色。   人群里有个少女突然说道:“什么味道啊好难闻,是风被染臭了吗?”   风是从谢汝的方向吹过来的。   有人附和着讥讽地笑了。   六公主眼里闪过轻蔑,径自走过,后头跟着的人陆续跟上,有人经过谢汝时,甚至夸张地往旁边迈了一步。   “哎哎,这有脏东西,你们小心着点。”   脏东西,狐媚子生的下等人,她的血不干净。   这些话谢汝早就听腻了,她沉默地看着那些天之骄子趾高气昂地从自己面前走过。   出身二字,一个横亘在她与其他人之间的沟壑。   她与嫡女不同,与庶女也不同。   方才说那话的少女此时走过,抬手推了下谢汝。   谢汝一把抓住那少女的手腕,暗暗用力,她的力气不算特别大,但这些年学医,有时会随着寺里的小师父一起上山采药,她不是什么寻常的闺阁女儿,制服这些娇滴滴的贵女们还是不在话下的。   那少女不设防地被攥住,大变了脸色,“放肆!你松开我!”   她慌乱地用另一只手去掰谢汝的手,却挣脱不开。   谢汝的目光渐渐变冷,她面无表情地盯着少女瞧,竟是盯得人生出了些冷意。   与沈长寄待久了,不知不觉地也学会了他威胁人那一套。   谢汝手上愈发用力,掐到那少女不住地挣扎,叫声上染了哭腔,“疼……你放开我……”   六公主已然走远,她的跟班众多,并未发现少了一个。那队伍的尾端倒是有两个和少女玩的不错的,她们看到谢汝突然发作,气汹汹地折回。   谢汝余光瞥见她们走近,突然压低了声音。   “你再推一个。”   语气冷森森的,似是裹着刀子一样,少女的眼泪唰地一下就流了出来。   少女的同伴到了近前,质问声还未出口,谢汝便松了手,云淡风轻道:“姑娘小心些,崴脚不打紧,摔在什么脏东西上就不好了。”   少女的同伴:“……”   她说了她们的话,她们无话可说。   “你崴脚了吗?”   “啊!你的手!”   少女低头一看,手腕红肿一圈,伤痕格外骇人,她的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谢汝“呀”了声,自责道:“对不住啊,诸位知道的,我在乡野长大,手劲儿自然大了些,可我也是怕姑娘摔倒,才冒犯的。”   少女哭得更厉害了,“你胡说八道!”   谢汝真情实感地歉意道:“下回姑娘还是离我远些,你们该听说过的,我命格不好,这回是小伤,下回若是把你们妨着了,一不小心人没了,那就不好了,是吧?”   姐妹团三人害怕地落荒而逃。   谢汝垂下眸,掏出手帕,仔细地擦了擦手指。从掌心到指缝,无一错漏。   再抬头时,她看到那三人跑到六公主面前,边说边比划,还指着她的方向,似乎是在告状。   谢汝突然觉得很好笑,十四五岁的少女,纸老虎一样,弱得不堪一击。   她们无非就是有个好的出身罢了,华丽的皮囊下头,早就烂透了。   谢汝冷淡地垂下眼睛,不再看那边,她望向入口处,正巧看到柳愫灵朝她跑来。   “阿汝!”   谢汝的视线往旁边移,一下子便落在了柳愫灵身后的那人,那双深邃的黑眸里。   他身边跟着几位皇子,别人在与他说话,他却一瞬不瞬地在看她。   谢汝忙错开对视,心虚地看向柳愫灵。   “阿灵。”   “阿汝,抱歉啊你久等了,都怪七公主,她非要缠着我。”   柳愫灵的身后跟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正眨着大眼睛看她。   谢汝淡笑着,任她瞧。   七公主的声音脆生生的,语出惊人:“这就是女菩萨呀,真漂亮!”   谢汝微愣。   柳愫灵笑个不停,“走吧,我们去那边。”   她点点头,转身的瞬间,悄悄看了一眼沈长寄。   对方仍在看她,目光炙热。   周围人不少,谢汝不敢多看,她红着脸,连忙离开。   男人却在同时皱了皱眉。   “沈表兄,怎么了?”五皇子殷切地问道。   沈长寄默不作声,垂眸思索,她似乎不太开心,他没错过女子眼中一闪而过的失落。   他想的认真,也没在意别人的问话,朝着女子离开的方向加快步伐。   五皇子连忙追上。   “三殿下……咱们?”   一个锦衣公子看了看三皇子的脸色,暗自唏嘘。   照理说,三皇子萧祁瑄才是首辅的亲表弟,可首辅却对沈家人都淡淡的,从不将三皇子放在眼里,反而不拒绝兰妃之子五皇子的靠近。   三皇子神色莫辨,“走吧。”   即便心中再不愿,他还是要跟上。   再怎么样,不能输给老五,尤其是母妃刚刚惹怒父皇这个节骨眼。   萧祁瑄怎么都想不明白,他母妃算无遗策,叫他将父皇引去毓翎宫,他照做了,可父皇进去看了一眼熟睡的小公主,却大发雷霆,拂袖而去。   他想不明白,沈贵妃更想不明白,明明自己已经给小公主用了药粉,可小公主却没有发疹子,反而睡得更加香甜。   他们如何能得知,首辅大人最听未来夫人的话,他装醉撞上了贵妃身边的嬷嬷,将药粉换成了安神的药粉,叫这一遭肮脏的算计落了空。   沈长寄此刻有些烦,他想去问她遇上了什么烦心事,可眼下不是个好时机。身边有个热情过了头的五皇子,她身边还有一个柳愫灵和一个七公主。   他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站定,装作看景色,实则分心留意着她那边的动静。   这个位置离六公主那群人更近些,有些令人厌烦的哭泣声落入他耳中。   “我说的都是真的!那野种特别凶地威胁我!”   六公主被吵得头疼,“你说的是谢二姑娘?本宫瞧着她不像能这般大胆的人。”   方才任由她们奚落,连个声都不敢吭,怎么可能威胁人。   “千真万确!先前那唯唯诺诺的样儿都是她装的!您看看我这手!”   六公主看了她伤势,有些犹豫,问向另外两个贵女,“你们也在场?她说的可是真的?”   那两人面面相觑,“这……威胁人倒是没听到,不过二姑娘说她看人要摔跤才扶住的,她说她出身乡野,手劲儿难免大些。”   六公主看着那只已经肿成了猪蹄的手,“……”   手劲儿是挺大的。   “什么崴脚!我没有!那野种无缘无故地抓住我,她的眼神特别可怕。”   “谢窈呢,让她把人叫来。”六公主将信将疑,“行了你别哭了,把人叫来问问,若真如你所说,我叫她跪下给你道歉。”   “……”   “沈表兄……”五皇子紧张道,“你别这样笑。”   瘆得慌。   “哎沈表兄!”   沈长寄朝六公主走去。   还在哭啼啼的少女立刻噤声,周围瞬间安静下来。   沈长寄微勾了唇,轻笑了声,“野种?”   “……”   他眉眼间俱是冷意,看得人遍体生寒。   转头对着六公主,“你平日里便是与这样没有教养的人厮混在一起。”   他冷声说道。   “我……我……”六公主脸色发白。   沈长寄只觉得心里烧得难受,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这些人那样辱她,欺她。   他指着那少女,毫不留情面地开口:“此女言语有失,品行不端,往后莫要再来往了。”   那少女顿时身子晃了晃,可无人敢上前扶她。   都知道今日除了为陛下庆万寿节,还有个名头,那便是为三皇子相看皇子妃。   沈长寄这几字说出口,莫说是皇子嫁不得,就是门第稍微高一些的世家大族也不会再将她纳入儿媳的人选。   沈长寄彻彻底底地撂了六公主的面子,冷着脸离开。   谢汝对那边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她只见到沈长寄的脸色十分难看,朝着她这边走来。她张了张嘴,想要问他怎么了,可又顾虑着,不敢靠近。   男人走回原处,手撑在塘边的围栏上,深深呼吸,压制怒火。   “六皇妹她……沈表兄,你生这么大的气啊?”五皇子神色复杂,他原先从不在意六公主和谁做朋友的,怎么今日这一回,倒像是管教六公主一般。   沈长寄抿着唇,忍耐不住,“瞧她不顺眼。”   五皇子:“……”   他默默闭了嘴。   或许是那姑娘哭的太吵了,沈表兄最讨厌女子,更讨厌又吵又闹哭哭啼啼的女子,他想,定是因为这样。   等沈长寄平复了情绪,他才朝谢汝看了一眼。见她与好友说说笑笑的,心里又好受了些。   站在她对面的柳愫灵不知说了什么,逗得她笑了起来,沈长寄不再看,收回了目光。   这一切都被不远处的谢窈看在眼里。   谢窈死死掐着手心,手帕险些被她扯坏。   他在看谢汝吗?方才是在为谢汝出头吗?为何他会注意到自己那个不起眼的妹妹?   谢汝有什么好的!!   忽然她瞳孔骤缩,她看到男人对五皇子身边的小太监交代了什么,然后那小太监走到了谢汝的面前。   可是谢汝没动,是柳愫灵,她跟着小太监来到了沈长寄的面前,然后沈长寄把她带到了一旁偏僻的角落,微低下头,说了什么。   谢窈看到谢汝一脸茫然,似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又看到柳愫灵听完男人的话,突然笑了起来,她问了什么,男人点点头。   那副和谐的画面,就像是一颗钉子一般钉在了谢窈的眼中。   原来不是冲着谢汝,而是冲着柳愫灵。   那他护着谢汝,其实是柳愫灵的叮嘱吗?   他这般护短吗,为了柳愫灵的一句话,便做到了这个份上。   柳愫灵是平南大将军的女儿,她不能拿她如何。   谢窈垂下眼,昏黄的灯火映在她脸上,忽明忽暗的,显得她的神色晦暗不明。   她们不是好姐妹吗。   她不能拿柳愫灵如何,难道还不能对谢汝做什么吗。   **   人群之外,柳愫灵警惕地看着比自己高了一头多的男人。   “首辅大人有何贵干?”   沈长寄克制着不去回头看心上人,耐着性子道:“待会结束,你去与谢家人说,你先带她回去。我在马车上等她。”   这个“她”是谁,他们都心知肚明。   柳愫灵有些不悦,“我没理解错的话,大人您是想叫我说谎,骗谢家人说我把人带走了,其实是送到大人您这里来。”   沈长寄“嗯”了声。   “叫我把好姐妹送入虎口,这种事我可干不出来。”   柳愫灵心道一声“可叫我逮到机会了”,她准备了一肚子刁难的话,正准备一一放招。   怎料沈长寄一句话便叫她哑了火。   他说:“她受委屈了,我想哄哄她。”   柳愫灵神色微凝,“受委屈了?”   阿汝没说。   “嗯,有人欺负她。”   “谁?!我去……”柳愫灵准备撸胳膊挽袖子。   沈长寄淡淡道:“我教训过了。”   不过这事也没完,不是几句话就能轻飘飘揭过的。   男人掩下眼中的暗芒。   柳愫灵也是习武人,能感受到男人身上转瞬即逝的杀意。   “哦……那、那挺好。”柳愫灵松了口,“成,这忙我帮了。”   她转身欲走,想到什么,又转回来,“大人叫我传话,别是阿汝说了什么不许大庭广众之下找她之类的话吧?”   “嗯。”   柳愫灵蓦地笑了,摇头惋惜,“哎呀真可怜。”   堂堂首辅,这般见不得人。   她心情极好地回去传了话,虽然谢汝极力掩饰情绪,面上不动声色,只淡然地表示知道了,可柳愫灵还是看出了她眼底的羞涩和喜悦。   她仗着谢汝不能做什么,于是肆无忌惮地调侃:   “阿汝呀,阿汝呀?”   七公主看着两个人一会儿耳语,一会儿眉来眼去的,打哑谜似的,她完全看不懂。她心里恼怒,“你们能不能不说悄悄话了!”   “不能,小丫头片子找你母妃去!别在这碍眼。”   七公主气鼓了腮,“我就不!哼,我就在这,气死你!”   “……”   “……我可是公主!是公主!”七公主说不过柳愫灵,要被气哭了,“虽然你是表姐,但你也要尊!重!我!”   “好嘛好嘛,公主公主,我们小七和那个整天就知道用下巴看人的那谁谁不一样。”   “……”   两人吵闹的声音从谢汝的左耳进,右耳出,没留下痕迹。   她不经意抬头,恰与沈长寄四目相对。   时辰到,仪式始。   远处的天灯由水面起,缓缓升入空中。   周围静了一瞬,又沸腾了。   薄如蝉翼的月光笼罩下,无数闪着光亮的天灯像长了翅膀的小鸟,轻盈地飞向寂寞幽蓝的夜空中,那些斑驳的光点渐渐变小,点缀成了下凡的星星。   所有的人目光皆在那些灯上,明黄的光彩照在每个人的脸上,也映在了正肆意地将情愫都揉进对视的那对男女身上。   她能在他的眼中看到璀璨星光。   他能看到她的眼底的水光潋滟。   只一会儿,他与她又默契地纷纷转走了目光。   一个红了耳朵,一个乱了心神。   她红着脸垂下头,嘴边挂着浅淡的微笑。耳边是好友的笑声,眼前挥之不去的却是他的脸。   “哇!灵表姐!好美啊!”   “哎哎,我听民间有传闻,对着天灯许愿特别灵!快快!”   “真的吗?!那我要——”   柳愫灵眼疾手快捂住她的嘴,“笨蛋,说出来就不灵了!”   许愿吗……   谢汝学着旁人的样子,两手交握置于心口,闭上了眼睛。   ——岁月柔长,愿他一生无忧,平安终老。   这辈子别再为她死了。   沈长寄抬头,静静凝望夜空。   他曾去过北狄,那里的雪极美,白雪皑皑,银装素裹。   他曾去过江南,“春水碧于天”①,她定会喜欢。   他还去过西北,漫天黄沙,孤烟直上,有她陪伴,想必再也不会感觉寂寥。   ——想带她去看四季,去看北国冬雪,江南烟雨,去他去过的地方。带她走过一世后,再许下来世。 第33章 再回沈府。(双更合一)……   点灯仪式后, 众人皆散去。   各家夫人与各位娘娘还在殿中推杯换盏,只待自己的儿女们看完天灯,便可一同离宫去。   “我先回去与姨母说一声, 顺便告诉你家一声,你呢?去殿外等我?”   “算了, 我再待一会, 清净。”她可不想回去看见谢家人。   柳愫灵点点头, “那你小心些,我快去快回。”   “你母亲呢?”谢汝道。   柳愫灵道:“早些时候家里来信儿说小团子有些发热, 许是着了凉, 我娘不放心,便先回去了。”   谢汝担忧道:“可请了大夫?我与你一同回去看看吧。”   “无大碍,我娘请了大夫的, 不耽误你的事了。”柳愫灵笑道,“我先把七公主送回去, 一会就回来。”   柳愫灵走后,谢汝留在原地。那些灯已经快要看不到了,塘边渐渐没了人。   沈长寄方才被一群人簇拥着离开, 临走前看了她一眼, 又往不远处的一棵柳树下望了眼。   谢汝心有所感, 亦看过去,她似乎在那团阴暗里看到了个熟悉的身影。   好像是平筝……   她心里暖暖的。   大概是心里有了安慰,她突然有底气了起来。悠闲地靠在树边, 百无聊赖地看着夜空。   没过一会儿, 有个宫女举着灯笼走了过来。   弯了弯膝,问道:“您可是谢家的二姑娘?”   谢汝站直身体,“是我。”   宫女道:“柳姑娘正和明妃娘娘在说话, 她怕您在此处不安全,请您回明妃娘娘的宫里等。”   谢汝道了声“好”,她知道明妃娘娘很黏人,柳愫灵吃软不吃硬,想来是绊住了脚,不知还要耽搁多久。也罢,回去也好,这池水边潮气重,待久了不舒服,不如宫中凉爽干燥。   可她才迈出步子,便察觉出了不对劲。   明妃娘娘的宫殿她不认得,领路的宫女该走在前面才对,而这个宫女,她直接绕到了她的身后。   谢汝侧头看了宫女一眼,身量略高她半头,手臂粗实,看上去倒像是个做粗活的宫女,不像贴身伺候的。   心里存了警惕,她一边走一边留意周围。   这边已经没人了,谢汝心一沉。好在平筝见她们要离开,也朝这边走了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身后突然袭来一股大力!即便她早便起疑,却也反应不及。   那宫女一掌推在她肩膀上,她踉跄前进了几步,眼见就要栽入池塘里。   平筝离得不近,来不及,她只能自救。   水边的草湿滑,若她踩在上头,定会落水。她瞧见边上有块大半嵌在地里的大石头,咬咬牙,一脚踩在上头。   那石头阻隔了她前进的力道,她被绊倒在岸的边缘,一只手掌撑着那石头,另一只手顺势向后一抓,扯住那宫女的裙角,用力向下一拉。把人拉倒后,手脚齐齐用力。   噗通!她把那宫女连推带踹,一下扔进了池塘。   平筝已经赶到近前,“姑娘,姑娘你怎么样?”   她在暗中打了个手势,不知从哪个角落窜出一个黑影,扎进水中,将那半死不活的宫女捞了上来。   谢汝按住平筝,“嘘,别出声。”   她抬起眸,在黑暗中搜寻。视线在触及某处时,蓦地停顿。   那里有个人刚刚落荒而逃。   “姑娘……姑娘……”平筝把谢汝的右手拉在掌心,有点抖。   谢汝冷静地说道:“把那宫女带回去,沈长寄有办法的吧。带不回去也没关系,叫她闭嘴,莫要将今夜之事说出去。我大概知道是谁做的。”   若不是她还在急促地呼吸,光听语气,谁也想不到她方才险些遭难。   她的心在狂跳,脑子里在不住地盘算。   看不起她的人比比皆是,但会要她命的人不多。她回京没几日,得罪的人不多。   投壶时喊老鼠的那人,她听出来了,是谢窈。今晚她还得罪了一个姑娘,不知她是谁。再多的就没了。   谢汝把右手从平筝的手心里抽出来,撑着地要起身,左脚用力时,一阵剧烈的钻心之痛顺着脊背传遍全身。   她闷哼一声,又栽倒在地。两只手撑在地上,左手掌心一片火辣。   她低头看去,这才察觉左手的掌心一片濡湿,都是血。   平筝压抑着嗓音里的颤抖,“姑娘,随奴婢回府吧,您这样,大人要心疼坏了呀……”   谢汝紧抿了下唇,用完好的那只手握住了平筝的手臂。   “扶我起来。”   平筝哽咽道:“您要做什么?”   谢汝指了指方才发现人的那处,“去那看看。”   那人走的匆忙,或许她可以有所发现。   等艰难地走近,果不其然,发现了那人匆忙逃窜是落下的一只耳环。   谢汝认出来,这是她那个好姐姐的。   “姑娘……”平筝担忧她的伤势,“我们还是先离开这里吧?”   “嗯。”谢汝将那耳环攥在手里。   “奴婢背您?”   “好。”   平筝显然十分熟悉宫中地形,背起谢汝在宫内穿梭,一路上都没遇上什么人。   “姑娘,已经通知大人了,还有柳姑娘那边。”   “嗯。”   平筝听出她心情不好,不再说话,只沉默地背着人往宫外走。   沈长寄大概将这一路都吩咐好了,她们没遇到什么人,只看到了几个玄麟卫在宫门口守着。   平筝将人送上了马车,“奴婢先帮您清理一下伤口吧。”   马车上有个药箱,跌打损伤的外用药备的十分齐全。   “他时常受伤吗?”   手掌和脚踝的疼痛叫她脸色发白,冷汗浸透了衣裙,她轻声与平筝闲聊,转移注意力。   “从前是,如今回了京,要安全一些,遇刺的机会便不多了,但我哥养成了这个习惯,改不掉了。”平筝吹了吹她的伤口,一脸心疼,轻声喃喃,“大人怕是要发火了……”   谢汝靠在车厢里,闭上了眼睛。   谢窈,谢家。   谢家,远嫁。   “平筝,劳烦你给阿灵那边送信,就说我病了,会在她家中住上一段时间。”   平筝楞住,这功夫轿帘被人撩起,平筝反应过来,退了出去。   熟悉的气味充斥了整个车厢,谢汝只觉的手背一暖,有一只温暖的大掌轻轻托起了她的手。   她睁开眼,对上了男人自责的眼睛。   她露出了事发后的第一个微笑,“我把那人抓住了,保护了自己。”   “嗯,很棒。”他低声说,“你方才说,要去柳家住。”   “我要去你那住几天,方便吗?”   “方便,住多久。”   “唔……这次住到伤好,怎么样?”   男人伸手,抚了下她的头发,“不怕被人知道了吗?”   “怕,但是更怕没与你待多久就死、唔唔……”   不吉利的话被人堵在嘴里,没有机会再说出口。   他温柔地抱着她,她突然就有些委屈。   “告诉我是谁做的。”   谢汝靠在他怀里,疼得皱眉,“应该是谢窈。”   “我替你出气。”   “先不用。”她摇头,解释道,“没有抓到她现行,她不会认,以我对谢家人的了解,哪怕他们知道谢窈暗地对我做了什么,也不会觉得有什么。”   就算真的出了事,为了谢窈,他们会选择牺牲她,谢汝如此想着。   她没察觉男人的拳头攥得死死的,眼里的温度冷若冰霜。   “依你。”他说。   他为她亲自上了药,很快,人在他怀里沉沉睡去。   到了首辅的府邸外,沈长寄把人抱了起来,一路抱回了房。   她的房间还如走时一样,每日都着人打扫,干净得不落一丝灰尘。   沈长寄把人轻轻放到床榻上,吻了吻她的额头,转身出了门。   他骑上马,亲自去了趟柳家。   柳愫灵的马车行的慢,刚到家门外,还未下车,就见沈长寄从马上翻身下来,走了过来。   “沈大人?”   沈长寄言简意赅说了一遍,柳愫灵气得爆炸,“她那个家简直就是龙潭虎穴!沈大人你放心,阿汝就在‘我家’住下了,谢家敢来人我就把人都打跑!”   “我爹是将军,她们不敢招惹我!”柳愫灵顿了顿,“当然,比不得大人。”   “有劳柳姑娘了。”沈长寄说。   男人要离开时,柳愫灵突然从马车上跳了下去,拦在他的马前,直截了当地问:   “沈大人,你真的会娶阿汝吗?”   沈长寄亦认真回视,毫不犹豫:“会。”   柳愫灵松了口气,冲他抱拳。   她望着男人远去,直到看不到人影,才转身往府中走。一边走一边骂:   “什么玩意儿!狗东西,欺负本姑奶奶的姐妹,叫她好看!明儿我就去谢府闹事!”   ……   与此同时,广宁侯府。   王氏自打回府,脸色就很难看。   她对谢汝可称得上仁至义尽,可这庶女太难管教,竟是叫柳家那位姑娘直接派了个丫鬟来传话,说不回府了,要和柳姑娘回去住几日。   当着皇后和众妃的面,她不好说什么,只能应下,叫她早日归家。   “她与那位将军的女儿来往太亲密了些。”   谢父也皱起了眉,“不该带她入宫。”   王氏气得胸口不住起伏,“我如何能作主?那是首辅大人的意思,难保不是宫里那些娘娘的意思!”   今日是为三皇子相看皇子妃,虽然三皇子的属意另有旁人,可未定下亲事的皇子又不止三皇子一人。   谢父眉头皱的更紧,“她才回京,如何和宫里……”   “她是才回来,可她和柳家女儿交好。平南大将军战功赫赫,这些年平叛出了大力,再者那柳夫人出自明家,她也甚是喜爱你那个女儿,人家或许早就勾搭上了明妃娘娘也说不定。”   明妃虽然膝下无皇子,但明妃与兰妃的关系一向不错,兰妃可是有儿子的。   “明日去把人叫回来,不许她再与柳家来往。”谢父说。   王氏被气笑了,“你当你是谁,她要是打定主意不回来,你是冲进将军府把人掳回来,还是去宫里求陛下帮你把女儿要回来?”   谢父脸色微微发白,“不可如此……”   谢窈魂不守舍地坐在桌前,听着父母吵架。她神情恍惚,没听到王氏叫她。   “阿窈!”   谢窈猛地回神,“嗯?怎么了母亲?”   王氏不耐地摆手,“快回房睡去。”   谢窈脚底轻飘飘的,出了正房。   “侯爷,你这位女儿主意可是很大,与她母亲一样。”王氏冷声道。   啪——茶盏落地,碎成碎片。   好半天才传来谢父的声音,听着有些疲惫。   “莫要再提她了,好吗,我不想吵架。”   王氏似乎才察觉自己方才的口不择言,安静了会,“不说了。”   谢窈在门外听着,一种诡异又奇怪的感觉涌上心头。   又过了好久。   “她那命格……罢了,罢了……寻个合适的夫家,把人嫁了吧。”谢父叹了口气,好似一下老了十岁,“嫁得远些,最好离了京城,也省心些。”   “就这样办吧,我会留意合适她的人选。”王氏也叹息一声,软了语气,“那……可要告诉她吗?”   窗外的谢窈紧张地等着父亲的回答。   “不了,叫她知道定是不会肯的。”   “她与她娘一样,脊梁骨都太硬了。”   ……   谢窈心里揣着事,恍恍惚惚地回了自己的房间。   父亲母亲要给二妹相看人家,还要将她远嫁。他们的语气有些奇怪,提到二妹的生母时,似乎讳莫如深。   谢窈一直以为,母亲不愿提起那女子,是因为厌弃到了极点的缘故,毕竟那是风尘中的女子,不比府上的其他姨娘,就说谢妗的生母孟姨娘,那也是大家族的庶女。   可方才听着,母亲倒是没有多少恨,甚至还要问父亲的意思,关于二妹的事,母亲一向可作主的。这婚事,究竟有何蹊跷的……   惊惧忧思,谢窈辗转难眠,当夜便病倒了。   **   翌日清晨,谢汝在熟悉的床榻上醒来。   才稍微一动,脚踝处的剧痛传来,身体的知觉从熟睡中复苏。   她想抬起手,撑着床榻起身,才发现左手被裹得严严实实。   昨夜那身衣服在也脏了,她穿着新的寝衣,坐在床边,有些茫然。   用了几息功夫将昨晚发生的事过了一遍,平筝敲了敲门,推门进来了。   “姑娘,可好些了?”   “沈大人呢?”   平筝笑了,“大人还未回来,不过他走前交代姑娘好好养伤,不要乱跑。”   谢汝垂下头,小声嘟囔:“我哪有乱跑。”   她一抬头,见平筝还在笑眯眯地看着她,不解道:“你总笑什么?”   “我笑姑娘一醒来就问我家大人去哪里了。”   谢汝:“……”   “这有何可笑的,我来府上借住,醒来不该问问这府邸的主人在何处吗?”   平筝立刻板起了脸,“应当的,应当的,姑娘不是想大人了,只是礼数周全,奴婢晓得。”   谢汝恼羞成怒,“快些拿衣裳来,我要更衣了!”   平筝正经地点头,“奴婢伺候您更衣。”   转身时,没忍住向上弯了嘴角。   谢汝低下头,也抿着唇笑了。   用过膳后,谢汝被迫靠在窗边看风景。   平筝坐在她榻边,正认真地绣着什么。   “你何苦寸步不离守着我,我又不会跑。”   平筝头也不抬,“那可说不好,您在奴婢这里没什么可信度。”   上回烫伤,三天两头到处乱跑,害得她被她哥训了好几回。她也难啊,姑娘有自己的主意,大人那边又不好交代。   她原以为姑娘就是一柔弱美人,可昨夜亲眼目睹了她将那宫女拉下水,自此便知,姑娘是外柔内刚。这回她也该强硬些,时刻盯着,直到大人回来,免得她看护不当再出了什么岔子。   谢汝见通融不过,只得作罢,左右无事,便生出了与人闲聊的兴致。   她看到平筝手里的针线,好奇道:“你在绣什么?”   瞧着像是鸡,又像鸟。   平筝道:“给我哥绣个荷包,他就要过生辰了,这是照着他们官袍上的麒麟绣的。”   “……麒麟?”   “是啊是啊,我还怕绣不好,昨夜偷偷摸进他房里,照着他衣服画了个图稿,您看。”说着就把桌上的纸递了过来。   谢汝:“……”   若不是知晓了答案,她还真不知这是麒麟。   平筝见她神情复杂,有些犹豫,“怎么了姑娘,这……不像吗?”   “嗯……像。”   平筝好半晌没说话,继续低头绣了起来,再开口,语气变得很轻,“我从小也没学过这些东西,笨手笨脚的,但这是我能给我哥最好的东西了。”   谢汝不知为何心里一涩,“他会喜欢的。”   “他当然喜欢,”平筝又恢复了活力,“姑娘,虽然我不擅女红,但他从未嫌弃过,我送的东西他日日都在用呢。”   谢汝感慨,“他是个好兄长。”   她莫名有些羡慕。她也有姐姐,有兄长的,可他们都……   姐妹间的算计,兄妹间也只有忽视与冷漠,父亲从小对她都格外苛刻,嫡母视她如肮脏之物,生母也……   谢汝摇头笑了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福气,她的运气大概都用在了沈长寄的身上。   “我哥是全天下最好的哥哥。”平筝提到兄长平瑢时,眼里在闪光。   “那你们兄妹,是如何遇到沈长寄的?”   平筝一个分神,不小心扎到了手指,她将手指放在口中吮着,含糊道:“七年前,大人高中状元那日,偶然救了我们兄妹。”   “那样早,七年前你才十岁吧?”   “是啊,我十岁,我哥十三,还是两个小乞丐呢。我生了病,快要病死了,大人把我们兄妹接到了府上,给了钱医好了病,他没想叫我们跟着,可我们也无处可去,便一直追随到到了今日。”   “接你们到沈府吗?”   “没,大人早就离了沈家,独自生活了。”   谢汝想问些再早的事,比如他如何从沈家跑出来的,他高中状元时,必定是全京城里最俊朗的少年郎,那时他家里人还欺负他吗,是不是看他得了陛下的青睐就转而想攀附他。   可平筝却摇头,“我那场病挺严重的,好多小时候的事都记不清了,我只记得我哥,记得他把我从路边捡回来,记得他自己饿肚子也要将我喂饱,记得他一直对我很好很好,可别人的事,都没印象,我只记得他。”   谢汝惊诧道:“你们不是亲兄妹啊?”   “不是啊,不过我哥就是我亲哥,最亲最好的哥哥,哎,姑娘,你看看我这绣的怎么样?这里怎么下针啊,能不能教教我?”   沈长寄回来的时候,就看到两个小姑娘凑在一块嘀嘀咕咕。   见他突然出现,还慌慌忙忙地把手里的东西往身后藏。   谢汝被吓了一跳,左手在榻上撑了一下,痛得脸唰的就白了。   男人沉了脸色,大步走上前,一把将人抱起来,往书房走。   “我的鞋……”   “不需要。”他说,“或许我该将你的手脚都绑起来,叫你再乱动。”   声音渐远,平筝松了口气,将未完工的绣品往薄毯下头塞了塞,塞到一半,门口落下一道阴影,另一身穿官袍的高大男子进了屋。   平筝:“……”   “走。”平瑢说。   “去哪?”平筝瞬间收了杂乱的心思,站了起来。   平瑢定定看了她一会,揉了揉她的头,如往常一样牵着她出了门,一出了门,他便松了手。   “去谢府,找麻烦。”   “诶?我去?我能露面吗?”平筝皱起眉,找麻烦她能做什么?   平瑢脚步一顿,转身看着她,想了想,“不能露面。”   “那我去什么?”   “给我加油吧。”   平筝眼睛一亮,“好!走!”   兄妹二人并肩往外走。   “你下回莫要与姑娘太过亲近。”   “啊……为何?”   “大人会生气。”   平筝默默无语,“大人真小气。”   “嗯,男人都很小气。”   平筝笑着否认,“哥你就很好,比大人好多了。”   “嗯。”   当日,平瑢带着几名玄麟卫进了广宁侯府,在广宁侯不善的目光下,微一抬手,有下属将一只耳环拿了出来,一旁的王氏见了那样式,脸色微微发白。   “这……这是阿窈……”   平瑢的语气平缓无波,“昨日万寿节,玄麟卫在宫中发现一名刺客的死尸,在那周围,只看到这一只耳环。”   “不!不可能是窈儿!”   平瑢冷眼看着哆哆嗦嗦的王氏,“本官并未说是令千金,今日上门只是惯例问讯,望侯爷与侯夫人配合。”   “可窈儿尚在病中……”   “不急,那便等谢大姑娘病好,只是在此期间,恕本官无礼了。”他抬手叫来几名玄麟卫,“事情查明前,还请贵府的人莫要离开,以免惹得不必要的误会。”   短短两月间,谢家被玄麟卫监/禁两次,上回的事谢窈曾暗地幸灾乐祸,这回便轮到她了。   傍晚时,谢窈好不容易醒来了一次,一听说那宫女死了,玄麟卫前来问罪,气血上涌,又昏了过去。 第34章 危机四伏。   谢府再一次被沈长寄的人守了起来。   正房内, 王氏对着默不作声的丈夫干着急,“你说句话啊,他凭什么把我们都看管起来。”   广宁侯垂着眼, 静静看着不再冒热气的茶。   “他不让外头的人进来,可我的阿窈还在生病!怎么能没有大夫!”   “阿窈定与那事无关, 他这是在滥用职权!他不怕文官参他吗?不怕陛下问责吗?”   一个耳环, 焉能定罪?   莫说现在还未查明, 即便他谢家人真有嫌犯,那也得陛下亲口说关人, 他沈长寄有何权力如此!   “他还真不怕。”广宁侯叹了口气, “莫说是我侯府,就算是陛下,也未见得能管得住他。”   王氏噤了声。   “静待结果吧, 莫要招惹他。”   “阿窈还在生病,”王氏抿了下唇, “我为何嫁了你这一个无能又软弱的丈夫。”   广宁侯面色无改,“我能如何,入了宫, 去求陛下吗?”   王氏不言, 显然抱着这个心思。若是夫君靠不住, 她还有王家可以倚靠。   “今非昔比,现今那个位置上坐着,早已不是我的好兄弟了, 那是九五之尊, 不再是当年那个不受宠的皇子。”   夫妻二人相顾无言,好半晌,王氏轻声抽泣了一声。   “你当我真不知你为何不愿见陛下吗, 你是为了她,他抢走了你最喜欢的女人。”   广宁侯脸色难看,垂在膝上的手微微颤抖。   “你何时能为了我,为了我的孩子……我终究比不上她。”   ……   谢窈这一病,两日都没起得来。待到第三日,她好不容易醒了,围在广宁侯府的玄麟卫悄无声息地撤了。   说是那日的刺客已经被抓住,与谢家大姑娘无关,王氏这口气还未彻底松下,就听平瑢淡声说道:   “近日城中不太/安宁,望侯爷与夫人将此事重视起来,告诫家中公子与姑娘们,无事莫要去那偏僻之所徘徊。这次大人明察秋毫,及时将那歹人抓捕,可也不是回回都如此幸运的。”   平瑢走后,广宁侯板着脸开口:“那日点灯仪式后,谢窈是何时回枫云宫的?”   王氏的脸色白了起来,她面对广宁侯的质问,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谢窈离开时是与几位交好的闺中密友同去的,可那几位姑娘回来时,却不见谢窈的踪影,她们说谢窈想再吹吹风,便没有回来。   过了许久,谢窈才回到了殿中。那时她看上去神色是有些慌张,耳环也少了一只。她问谢窈,她只说是不小心弄丢了。   广宁侯冷着脸,“去问问她,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王氏依言去问,谢窈却闭口不言,咬死了什么都不知道,更不知道耳环为何被玄麟卫的人拿到。   “真的只是凑巧。”她说,“母亲,死的究竟是何人啊?”   王氏摇头,“听说是个扮成侍卫模样的刺客,身份未可知。”   谢窈放下心来,原来不是那个宫女。   她心里清楚,此事绝不能承认。她总不能与父亲母亲说,因为找人将谢汝推到河里,才在那里留下了耳环。   谢汝还真是好运气,叫她躲过一劫,明明是瞧着四周无人才叫那宫女去的,没想到竟还是有旁人在场。只是那日她匆匆离开时,好像看到有人跳入水中了,也不知那宫女死了没有。   莫名其妙惹上了这事,不知沈长寄会不会对自己的印象变坏,谢窈忧心地想着。   只希望病能快些好起来,下月还有秋猎,他定是要去的,万寿节未能与他说上话,她不能再错过这次的机会了。   绝对不能输给柳愫灵。   **   沈长寄这些日子似乎十分忙碌,每日下朝后还要去呈讯司衙门,再有还会去六部转一转,他白日极少时间会留在府上,他离府时她还未起,他回来时她已睡下,因此谢汝在府上养伤便是真的养伤,她并没有很多机会见到沈长寄。   平筝说是因为担心西戎那边发现端倪,因此首辅大人并不敢整日都留在府上,生怕自己一个疏忽便会给她带来祸患。   八月初六,恰逢沈长寄休沐。   谢汝昨夜没能睡好,早起了便恹恹的,她打着哈欠,站在榻前,任由平筝摆弄。   平筝看了看她眼底的青色,担忧道:“姑娘,没睡好?”   谢汝哼哼:“嗯。”   “那待会奴婢给您按一按。”   平筝习武,手上有劲,按一些穴位的时候又舒服又管用,谢汝很喜欢。   “好。”谢汝半睁着眼,看着在眼前忙活的人,“我的衣服挺多了,况且我身量也未曾变过,为何又要重新量?”   平筝笑道:“姑娘您自个儿没注意,您的手臂还有身量都长了些。”   “能涨多少,将就着穿便是,差不了许多。”谢汝满不在意道。   她六月来此住了一月,现在是八月,短短两月,那衣服又不至于不合适了,她现在只想躺下休息。   平筝眸光闪了闪,淡笑不语。   等终于折腾完,平筝又帮她按了按安神的穴位,没一会儿功夫,谢汝又陷入了沉睡。   平筝轻手轻脚地房内退出,男人正站在院中,不知为何,只静静看着,没有进去。   “大人。”她走上前,轻声开口,“尺寸都量好了。”   沈长寄亦压低声音道:“她可怀疑了?”   “不曾,我趁着姑娘困倦的时候做的,她来不及反应。”   平筝在沈长寄面前的时候还是十分拘谨,双手抱拳,头垂得很低,是以她未曾发觉沈长寄嘴边慢慢浮了笑意。   倒是站在一旁的平瑢瞧了个真切,他说:“大人,嫁衣的样式送来了,您可要去挑一挑?”   “嗯。”沈长寄转身往书房走。   平瑢拍了拍妹妹的头,然后跟着离开。   沈长寄打开那册嫁衣样式,眉眼愈发柔和。   早在上回他对阿汝说,等她脚伤好了便去谢家提亲,那之后他便开始私下准备婚事。后来出了岔子,西戎的玹先生盯上了他,他不得不将此事按下。   这几日他甚忙,分身乏术,却不是因为公务绊住了脚,而是在尽心筹备婚事。他看了管家呈上来的府内库存,这些年他得了不少赏赐,犹觉得不够。   当年从沈家搬离,他很穷,从那开始他也开始存钱。后来在各地结实了不少商人朋友,这些年攒了不少家底,他都想给她。   可她似乎没有什么物欲的要求。   “大人,南楚的魏将军回了信,您请过目。”平瑢打断了男人的沉思。   沈长寄心不在焉地接过信件,对着信沉思了许久,才道:“去找她的婢女问一问,她有何喜欢的东西。”   “……是。”平瑢说,“大人,您还是先看一下信吧。”   “……”   沈长寄头一次觉得平瑢这般烦人,他不情不愿地开始看信,眸光微沉。   上月他给守在南楚的魏将军去了信,只说京中未来恐有大乱,未言明是西戎之事。他叫他尽快安排好南楚的事,早日回京。没过几日,陛下的圣旨也送了过去,可魏将军迟迟没有回音。   回信上提到了一件事,南楚近来也有不少西戎人出入,都是一些西域商人。南楚地势险峻,商贸难通,南楚王见有西域商人愿意来往,十分高兴,西戎人在南楚的地位已然高了不少。   “若大轩与西戎宣战,南楚或不会作壁上观。”   沈长寄双手交握,撑着下巴,思忖道:“魏将军是个聪明人,他猜到了我找回他是为了西戎。”   他思来想去,若是出兵西戎,唯有早些年与西戎打过交道的魏将军可领兵出征。   平瑢接过了信,一目十行,看到最后皱起了眉,“魏将军竟还要拖到下月才能动身。”   下月整月都在秋猎中,他们不在京中,到时还不知会发生什么。   谢汝独自留在郦京,怎能叫人放心。   “秋猎要将她带上。”沈长寄拿过笔与纸,填饱了墨,写了张字条,“拿去交与柳姑娘。”   平瑢抱拳领命,退了下去,他刚走出府门,就看到柳愫灵和谢思究对面站着,戳在沈府门口。他走近了,便听到两个人的对话。   “你那伤,还是先去找人看看吧。”柳愫灵神情别扭。   谢思究看了看手臂上的一道口子,“没事,小伤,不如你打我的疼。”   柳愫灵怒道:“可我何时叫你见了血!”   “六岁,你打掉了我一颗牙。十岁,你摔断了我的左手。十三岁,你被狗追,把我推了出去,那狗咬了我的……”   “停停停!行吧行吧!我对不住你,我离你远点总行了吧!”说着转头就要走。   谢思究提步追上去,拦在她面前,无奈道:“刺客在暗中,我们先进府躲躲。”   旁边突然响起一道咳嗽声,二人齐齐望去,才发现平瑢抱着肩膀,站在石阶之上,不知看了多久。   谢思究冲来人抱拳,“首辅大人可在府上?”   平瑢颔首,“在,二位随我来。”   二人在他身后争吵,他面不改色地听着,算是弄明白了怎么一回事。   今日柳愫灵是特意来看望谢汝的,她来到府门前,才刚从马车上下来,不知从哪里冒出几名蒙面人。   那几人是寻常百姓的穿着,在白日里混进人堆中,丝毫不显眼。   她身上有功夫,可终究不是常年在战场上的人,应付一两个毛贼还行,对上数个训练有素的专业杀手,便落了下乘。   她是来访友的,身边自然没有带很多家仆,谁能想到在首辅大人的府门前,竟还有贼人如此胆大。   那些人似乎并不要她性命,只是想将她抓走,她与人正缠斗,谢思究恰好经过,救了她。杀手见失了良机,很快逃窜,谢思究为了保护她,不设防被人砍了一刀,好在伤口不深。   平瑢沉默地走在前面,将二人的吵嘴听了全,路过主院时,他转头,看了一眼谢思究。   谢思究立刻会意,闭了嘴,独自进了主院。   柳愫灵:“……”   她犹豫地迈了一步,就看到平瑢面无表情地往前一拦。   她干笑了两声,“阿汝不在这里啊?”   “不在。”   “那我……”   平瑢突然想起大人的吩咐,从袖中拿出那张纸条,递了过去。   柳愫灵茫然接过,还未开口,便听远处一道声音传来——   “哥!”   二人侧头看去,一打扮利落的婢女走了过来。   平瑢的眼神软了几分,“来的正好,这位是柳姑娘。”   平筝瞬间了然,对着柳愫灵抱拳行礼,“柳姑娘请随我来。”   她欲带着人离开,平瑢叫住了她,扔了瓶外用伤药给她。   平筝不解地望向他。   男子瞥了一眼她被绣针扎了好多伤口的手,抿了下唇,转身离开。   柳愫灵收了纸条,随着平筝到了隔壁的院子。   “姑娘睡着还未起,姑娘且稍等。”   柳愫灵有些拘谨地点点头,见平筝退下,这才把纸条拿了出来。   **   书房内,气氛凝重。   “陛下近来有意疏远玄麟卫。”谢思究冷着脸说道。   沈长寄垂下了眼,默不作声,手上把玩着一把精致的匕首。   “陛下近些年愈发……”谢思究深吸了口气,有些烦躁地开口,“沉迷丹药,不理朝政。任由奸佞在朝中与你对着干,包庇外戚,纵容那些人闹事,你可晓得,暗卫近来做事有诸多掣肘。”   外戚自然是沈家人。   “他用你做事时,不把你当沈家人。可沈家人犯了事他又全记在你身上。一面倚靠你,纵容你那些兄弟,一面又将自己纵出来的烂摊子都归因于你,因此更忌惮你。”谢思究气笑了,“你就一点怨言都没有吗?”   “慎言。”   谢思究冷笑,“单说赈灾银案,受灾最严重的鹤州已十室九空,饿殍遍野,咱们的陛下不闻不问,若不是你这个首辅说话还管用,我看要不了多久,那些流民就要闹到京城来了,他哪还有安稳的位子……”   “此话出了这个门便莫要再提了。”沈长寄凛声打断。   谢思究为他不平,“大人,昔年之恩谢某记在心上,如今有此地位,也多亏大人多年照拂,我知你替我挡下了许多事,我……”   沈长寄最不耐烦听这些,冷着声,“说重点。”   “我听到些风声,陛下有意将你遣到西戎去。”   沈长寄微眯了眼,“……西戎?”   “是,可西戎近些年太平的很,这消息不知是否可靠,但早做打算总没错。”   沈长寄默不作声,垂着眸盯着匕首上的花纹看。   玹先生究竟在朝中安插了多少人……   “他们无法将我杀死,便想方设法让我离开京城,到了他们的地盘,我便如被折了翅膀断了喙的鹰。”   谢思究心下一惊,“他们是谁?”   “西戎。”沈长寄淡淡道,“先前你说的京中流窜的外邦窃贼,可抓到了?”   “抓到了几个,都自尽了。”谢思究眸色晦暗,咬着牙道,“是下官办事不利……”   “那些人是西戎安插在京中的钉子,是死士。”沈长寄说。   “……”   谢思究离开沈府时,脸色比来时还差,走到拐角处时,正巧撞上了柳愫灵。   “对、对不起啊……”她心虚地一直往他身上看,生怕把他撞出个好歹。   谢思究脸色稍缓,“与谢姑娘说完话了?”   “……”   “什么谢姑娘,这府上没有什么姑娘!”柳愫灵瞪他。   谢思究自知失言,闭上了嘴。   二人一同往外走。   “我送你回去。”   柳愫灵摇头,斜着眼瞟他的伤口,见他还没包扎,不悦道:“你怎么还没处理伤口。”   谢思究看了一眼,“一道小口子罢了,血已止了。”   “沈大人也是,不帮你叫个大夫。”   谢思究满不在乎,“又不是姑娘家家,精细什么。”   说话间,柳愫灵进了马车,谢思究骑上马,慢悠悠跟在马车旁。   柳愫灵撩开轿帘,神色不自然,“你快回家把伤口处理一下吧。”   “无妨,先送你。”   那些人来路不明,不把人亲自送回家,他不放心。   柳愫灵见说不过,嘟囔了一句什么,撂下了帘子不再理他。   **   柳愫灵走后,沈长寄来到了谢汝的房中。   “叫我来何事?”   他在她旁边坐下,顺手拿起桌上的话本。   谢汝抽走了他的书又扔在一边,眉头一直蹙着,“方才阿灵与我说,她来时在门口遇到了杀手。”   沈长寄微微颔首,“平瑢与我说了。”   “大人,我思来想去都觉得不太对,阿灵说那些人似乎只想将她抓走,他们选在你的门外动手,是有何意图吗?”   一般人无论如何也不会选择在这里动手的,以沈长寄的本事,很快便能查到那些人的来路。   沈长寄的身子突然靠了过来,握住她的手,沉声道:“他们是冲你来的。”   “我?”   “嗯,是你。”   他们在找他的弱点,然后加以利用。   或许是见沈府难得有女子上门,便觉得此人身份特殊。   谢汝微微抬起身,抱住了他的脖子,“大人,你想将我送回谢家了吗?”   他将她搂紧,头埋在她颈窝,低声:“不想。”   “那我便不走。”   男人拥她的力道渐渐变大,她乖巧地不挣扎,安抚地吻了下他的侧脸。   危机四伏,前路未知。   小小一方天地间,他们彼此依偎,安静地亲吻,慰藉不安的灵魂。   与此同时,一封密信送进了宫里。   桂殿兰宫内,打扮得雍容华贵的女子将阅后的信焚毁。   “鲁莽,他们如此只会打草惊蛇。”   嬷嬷垂首侍候在一旁。   “送信出去,本宫帮他最后一回,莫要再打沈长寄的主意。本宫已叫人煽动陛下,送他到西戎去,该做的本宫都做了,成与不成非本宫能说了算的,叫他们快些把诚意送过来。若不能为我儿换得汗王一个承诺,那这盟便作罢了。”   嬷嬷答了句“是”。   “本宫那侄儿本宫了解,他不喜欢女子。”沈贵妃冷嗤了声,“他好男风,叫他们别在姑娘身上费劲儿了,浪费功夫。”   嬷嬷:“……是。” 第35章 “沈长寄,我再给你最后……   傍晚, 首辅府邸的书房内。   “沈长寄,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谢汝脸上带着狰狞的笑,咬牙切齿道。   男人咽了咽喉咙, 小心翼翼地将手中棋子落在棋盘上。   咔哒,棋子落地。   他下完一子, 抬头看了她一眼。   谢汝嘴角向上弯着, 盯着棋盘一直看, 一直看,恨不得在上头盯出个洞来。   “阿、阿汝……你怎么了, 为何生这么大的气?”   沈长寄坐立不安, 想要起身坐到他身边。   谢汝淡笑着,伸手指他,“沈大人坐好, 别动。”   沈长寄:“……”   “大人下好了,该轮到我了。”   谢汝从盒中夹起一粒黑子, 落下。   “我输了,大人。”   谢汝在心里数了数,这一局她输的比上一局快了五个回合。   也怪她, 是有多闲得慌, 竟然会同意他对弈。   谢汝吸了口气, 保持着笑容,“您去料理公务吧,我这便回房了。”   她扭过头, 从榻上起身, 将竖在旁边的木杖握在手里。   沈长寄连忙上前,夺了她手里的东西,就要抱她, “怎么这般生气?”   “别碰我。”谢汝推开他手臂。   “好好好,不碰你,你别走。阿汝,我错了。”沈长寄拉着她的手,往自己脸上拍了一下,“想怎么打便怎么打。”   “不想打你,只想回去。”谢汝抽回手,脸上笑嘻嘻的,“放我回家好吗,沈大人。”   再住下去,她就要早早地被这男人气死了。   “别,别回家。”   拗不过她,只得将人抱回了房间,这一路上她都没给他一个好脸色。   沈长寄前脚刚踏进屋里,谢汝便从他怀里挣脱了下来,她单腿站着,将人推了出去。   沈长寄怕她摔倒,只得乖乖地停在门口,眼睁睁看着门板在自己面前狠狠拍上。   抱着木盆站在廊下的平筝:“……”   这又是怎么了。   平筝只是事不关己地在看戏,不曾想下一刻首辅大人转头看向她,眼神犀利。   “她怎么了?”   平筝尴尬道:“奴婢怎么知道……”   “你伺候她,连她为何不开心都不知道?”   这便是迁怒了。   平筝缩了缩肩膀,小声嘀咕:“可姑娘与您待在一处的时间最久,您该问问自己……”   男人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平筝怂怂道:“大人您可以问我哥,他懂得多。”   沈长寄沉默了会,抬腿离开。   呈讯司衙门里,平瑢正在对一队明卫训话,见沈长寄来,匆匆将人散了,几步走过去。   “大人,是出了什么要紧的事?”   沈长寄思索了会,“她与我生气了。”   平瑢:“……”   他张了张嘴,又闭上。看着首辅大人认真又严肃的表情,没忍住在心里咒骂了一句。   沈长寄又道:“女子的心为何如此难懂。”   平瑢:“……”   他默念了几句,他的命是大人救的,妹妹的命是大人救的。又深深呼吸了几个来回,才勉强开口道:“您今日做了什么?”   “无他,对弈而已。”   平瑢点点头,下棋这事确实不是头次了。   他随口问道:“您输了几局?”   沈长寄微微蹙眉,“我如何能输?”   “……您为何不能输?”   “我的棋艺远在她上,如何能输?”他表情十分严肃,直此都未觉得有何不妥。   如此理所应当的语气,平瑢真想给他拍手叫声好。   首辅大人运筹帷幄,思虑与谋略都在万人之上,他千好万好,就是在为人处世上,着实令人忧愁。   平瑢思忖了下,试探道:“您与姑娘下过几次了?”   沈长寄想了一会儿,“五次。”   平瑢:“……”   他看向首辅大人的目光变得愈发怜悯,“辛苦姑娘了。”   “你是何意。”   平瑢觉得他实在可怜,语重心长道:“大人您与心上人对弈,重在哄人开心,而并非是输赢。”   沈长寄站在原地思索了会他这话的含义,眸色微凝,随后眼底划过一丝懊恼,招呼不打一声,转身匆匆离开了。   “……”   有玄麟卫凑上来问:“出何大事了?”   平瑢揉了揉脸,“天大的事。”   “那我叫兄弟们打起精神!”   “……去吧。”   平瑢看着精力满满的下属,突然觉得疲惫极了。   他不仅要为上司将诸事打理得井井有条,还要为陷入情爱的上司解决情感困惑。   “我的命是他救的,妹妹的命是他救的……”   平瑢反复呢喃着这句话,继续为沈长寄卖命去了。   而豁然开朗沈大人马不停蹄地赶回了家,不出意料地吃了闭门羹。   原先只是不让进门,这回可是连院子都不许进了。   平筝硬着头皮,“大人,姑娘不让进。”   “这里是我的府邸。”   “可是现在姑娘住在这里。”   沈长寄:“……”   他微微蹙眉,抬步就要往里闯。   平筝见拦不住,只说:“姑娘只怕要更生气的。”   沈长寄默默收回了就要踏进院子的脚,他又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这才不情不愿地离开。   当晚,在外奔波了一日的平瑢刚满身疲惫地回到府上,便被情场失意的首辅大人像唤牲口似的,给叫到了书房里。   平瑢眼看着堆积成小山丘一样的卷宗,太阳穴突突地疼。   “大人,这些都是您……”   “处理过了,去办吧。”   平瑢:“……”   瞧着这量,从前大人再勤勉之时,也只有这些的一半。   是不顺利吗?没和好?谢姑娘的威力太大了,大人一怒,累死弟兄。   大概是太累了,平瑢第一次问了个刚说出口就后悔的问题:   “姑娘还是不理您吗?”   这话成功将沈大人的怒火引到了他的身上,沈长寄冷声道:“今夜便将这些命令都发下去,明日我要结果。”   平瑢:“……是。”   他捧着东西出门时,默默在心底对着底下做事的一众兄弟们道歉。   平筝拎着一堆药材从主院前路过时,只来得及看到她哥一个凄凉的背影。   她叹了口气,追上去,“是出了何事?忙成这样。”   平瑢没有手摸妹妹的头,只能作罢,他忍着手痒,轻声道:“大人心情不好,你劝劝姑娘吧。”   “放心,你看这个,”平筝抿着唇笑了笑,晃了晃手里的东西,“姑娘惦记着大人呢。”   平瑢松了口气,“那便好。”   “哥,那你路上小心些。”   平筝微微抬头,手中灯笼的暖光映在她眼底,细碎的光点很漂亮,看得平瑢心下一动。   他说:“早些休息,今夜应当不需要你操心了。”   “嗯!”   待人走远,平筝将药材拎到了膳房。   药快熬好时,谢汝拄着木杖,一瘸一拐地到了膳房。她的房间离膳房不算近,这段路走了很久,她微喘着,“怎样了?”   “姑娘您怎么过来了?”平筝擦了擦头上的汗,放下蒲扇,将她扶好,“差不多了,这便给大人送过去。”   谢汝看着药壶,“嗯。”   平筝将药盛在碗中,跟在谢汝的身后。   到了沈长寄的房门口,谢汝微抬了下巴。平筝会意,去叫了门。   房门打开,见是平筝,沈长寄淡声道:“何事。”   平筝侧开身子。   沈长寄看清远处的人,忙收了冷色,走到女子身前。   谢汝还绷着脸,没想好与他说什么,眼前一花。哐当——木杖脱手。   她被人打横抱起。   沈长寄不给她拒绝的机会,直接把人抱进了房中,走到休憩的软榻前,将人轻轻放下。   “阿汝,我疼……”   谢汝的心弦紧绷了一瞬,又微蹙起眉,“莫与我装可怜,子时还未到。”   沈长寄:“……”   “去把药喝了。”   男人忙不迭又折回门口,端起木盘中的汤药,一饮而尽,然后放下碗,迫不及待便要回去。   平筝小声叫住他,压低声音:“大人,姑娘很担心你的,方才从膳房走来的路上,走得可快了,生怕这药凉了。”   男人回头看了一眼,少女的窈窕倩影映在窗上,叫人心绪不住起伏。   他微勾了唇角,轻声道:“去把平瑢叫回来,那些事明日再做吧。”   平筝眼睛亮了,“谢大人!奴婢不耽误您的时间了,您好好休息!”   沈长寄从地上捡起木杖回了房,将木杖随手竖在门边,在谢汝的身侧落座。而后便一直瞧着她,看得十分认真。   谢汝被他看得发毛,“你将我抱进来做什么?我还要回去歇息。”   “你陪陪我。”   “我为何要陪你,沈大人,夜已深,”谢汝扭过头不看他,“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合适。”   “再过半个时辰便是初七了。”他说。   谢汝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你不在,我会很难受的。”   这是苦肉计,可她偏偏吃这一套。即便再生他的气,也做不到冷眼看着他心疾发作。   可她仍旧嘴硬:“药已送到,你喝了便是,我留在这有何用?我又不能入药。”   顿了顿,又道:“问也不问,我叫你喝你便喝了?喝的那么痛快,也不怕是毒药。”   沈长寄知道她这是软化了,抓准机会,挨她近了些,低声笑着。   那药可不就是不管用,管用的只怕就是她这个人。   他如实说道:“谢姑娘才是医沈某的那味药。”   谢汝却以为他在说甜言蜜语,霎那间便羞红了脸。   “你端来的,即便真是毒药,我也会饮下。”男人眸光略微黯淡,语气沉了些,“只是将死时,我会把那药也给你灌下去,同生同死。”   “同生同死……”谢汝恍了神,蓦地响起前世。   “不愿吗?”他问。   谢汝摇摇头,“同生同死,也是可以的。”   沈长寄倏得笑了,“愿意便好。”   二人静静地依偎,好一会功夫没人开口说话。   她软了身子任由他抱着,在他怀里安分地窝着,手指轻轻戳了戳他心口,小声抱怨:“往后下棋时,你要让一让我,便是让我赢上一次又怎么了?你在外面厉害些便罢了,在我这里就不能收敛一下吗?”   沈长寄哪里受的住她这样撒娇,捉住她的小手攥在掌心,低声服软:“嗯,依你,是我的错。”   他当真于男女之事上一窍不通,做事全凭自己心意,若非平瑢提点,他只怕到此刻都不知自己哪处做的不对。   “哦对了,你也不用太让着我,若是被我发现你故意哄着我赢,我也是会不高兴的。”   男人唇畔的笑意蓦地僵住,“……该如何做?”   谢汝坏笑了一下,故意为难他:“就是……叫我有赢有输,不可以叫我丝毫体会不到对弈的乐趣,又不可以输给我太过刻意,我可不是傻子,你不能瞎糊弄我。”   “……”   男人沉默了好久,心里纠结成一团,脑子里乱糟糟的,最终无奈地求饶。   “我们往后不下棋了,可好?”   谢汝:“……” 第36章 “卿卿可识得姓魏的公子……   沈长寄后知后觉, 发现自己被诓骗了。   他看着笑得栽倒在一旁的女子,无可奈何地弯了唇。   “我们再来一局吧,”谢汝笑够了, 将棋盘铺好,“大人定要手下留情, 小女子可是十分记仇的。”   前世他有生母教导, 幼年时未曾遭受那些苛待, 因此才会有那般风光霁月的模样,今生他遭遇的困苦太多, 心性被磨砺成利刃, 他有许多事不知如何应对,她该更加宽容些。   沈长寄只是不曾遇到过类似的问题,他一向聪慧, 只需稍加点拨,便能哄得人心情愉悦。   二人一局接着一局, 气氛融洽。   待她反应过来时,天已然就要亮了。   她实在是累了,竟是在思索如何落子的时候, 趴在桌上睡着了。   男人眉目柔和, 轻轻放下手里的棋子, 绕到她身边,将人温柔地抱到了他的睡榻上。   为她盖好了被子,又坐在榻边看了许久她的睡颜。   待到天空泛了白, 他这才恋恋不舍地起身, 换了身官服,上朝去了。   一夜未眠,他竟是丝毫不觉得痛楚。可才一离开房间, 离开了她,心疾的痛苦又蔓延了过来。   可他的心情很好,加之对那痛感早就习惯,面上看不出一丝破绽,神色甚至称得上和煦。   平瑢抱着肩侯在府门外,见大人满面春风地出门上马,连忙也骑马跟上,心道温柔乡这词果然没错。   **   谢汝是被平筝叫醒的。   她的作息一向很好,照往常来说,不需要人催,辰时不到,她自己便会醒来。可今日是初七,她熬了整宿,天蒙蒙亮时才睡下,没睡多久,平筝便进了门来。   这是沈长寄的卧房,若大人在家,借平筝十个胆子她也不敢进,可现下却是出了事。   “姑娘,快醒醒!”   平筝手足无措地立在榻前,伸手去推她。   “唔……怎么了……”谢汝嘤咛一声,睁开睡眼。   “柳姑娘派人来信,说广宁侯夫人与大姑娘去了将军府,说是要看望你。”   侯府已解了封禁,王氏坐立不安了好几日,觉得还是该将谢汝接回府,思来想去,人还是要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才最安全。   可柳府哪有让王氏接回去的人啊,上回在谢府,还放了个以假乱真的替身,可柳愫灵的家里却是连个替身都没有。   沈长寄还未下朝,府上无人能作主。王氏已经到了柳家门口,柳愫灵也是急坏了,赶忙叫人来送信,只盼着能有个对策。   谢汝揉了揉剧痛的头,“更衣吧,只能我去一趟了。”   她虽不想回谢家,但人已经找到了阿灵家的门口,她如何都不能龟缩起来。   匆忙换回了在谢府时穿的那身衣服,由着几名护卫保护着上了马车,低调又迅速地奔往柳府。   将军府的花厅中,王氏正坐着喝茶。   “母亲,茶都凉了。”   啪——   茶杯被人重重放在桌上。   谢窈的睫毛颤了颤。   王氏面上带了薄怒,“这便是他将军府的待客之道吗?”   她与谢窈来到这里,已经干等了快半个时辰,到现在为止,别说是谢汝,就连将军府的女主人都没见到。   谢窈起身走到王氏身边,为她揉了揉肩膀,“母亲,许是我们来得太早了,那婢女不是说了,夫人还未起。”   王氏脸色不睦。   她与柳夫人明氏向来是没什么往来,关系甚至说得上是不好。   这还要从二十多年前她们仍待字闺中时说起。   那时成宣帝还是个皇子,王家如日中天,明家亦是不遑多让。   先帝病重,储君之位空悬。王家向来明哲保身,未曾站队,早早地将女儿许配给了毫无建树的广宁侯世子,而明家为成宣帝的上位出了一份力,几年后明家最小的女儿被选入宫中为妃,也是陛下承了明家的恩,算是一报答。   明家的大姑娘,就是如今的柳夫人,自小便是一副温婉柔弱的模样,她身子不好,看上去总是病歪歪的,可王氏却清楚得很,明大姑娘是扮猪吃老虎,明家与王家道不同不相为谋,几个女儿也互相瞧对方不起。女儿家私底下少不了的有些小摩擦,无一不是王氏吃亏。   这仇虽随着年岁的增长早已淡忘,可脾性不合却是一辈子的事,即便已嫁为人妇,每每在宫宴上遇上,便免不了暗地较量。   断了来往已有数年,这回是王氏先登了柳家的门,王氏心中本就不痛快,却又无可奈何。   她谢家的女儿住在人家府上,这一趟她是非来不可,且一定要将人带回去。   谢汝绝不能与柳家的关系再进一步了,若是真的叫五皇子相中了谢汝,那才是真的糟糕。   “侯夫人大驾光临,怠慢之罪望您见谅呐。”   柳夫人姗姗来迟,温婉的笑容下,带着恰到好处的歉疚。   王氏忍气吞声,站起来回礼,淡淡道:“此次前来便是将我女儿带回去,在贵府叨扰许久,这便不打扰了。”   柳夫人用帕子掩着唇,轻轻笑了起来,“姐姐这话便是见外了,阿汝那孩子我喜欢极了,恨不得她便是我的亲女儿呢,我疼她还来不及,怎能说成打扰呢。”   王氏一听这话,心口愈发郁结,谢窈在一旁低眉顺眼地听着,死死攥着手中的帕子。   “妹妹这话便是在作践自己的身份了。”   柳夫人亲自给王氏倒了杯茶,笑道:“凡事只讲个缘字,我与那孩子投脾气,我乐意她给我当女儿。”   王氏眉头皱得死死的,没接她的茶。   柳夫人也不在意,只将茶杯推到王氏面前,坐回了主位,愁上眉头,苦恼道:“是我失言了,当年我与姐姐便是性情不和,我私心想着,既然我与阿汝十分谈得来,那么想必你们母女定是不亲密的,是我狭隘了。”   王氏:“……”   “既然姐姐也疼惜阿汝,那么咱们便听孩子的意见吧,她愿意待在哪便随了她。”   王氏被她叨叨得心烦意乱,她明明打定主意,只想着接了人便离开,怎么又坐下来听明氏讲了这半天的经,她才意识到已经被明氏耗了好一会儿功夫,终于坐不住了。   却听柳夫人忽然问道:“姐姐还可用了早膳了?”   王氏:“……”   “用过了也不打紧,我才刚起,还未吃过,姐姐便陪我一同用早膳吧,我家将军一早上朝还未归来,无人陪我,吃不下去呢。”   王氏:“……无人陪你便吃不下去,那你平日是如何吃的。”   柳夫人娇俏一笑,“平日这个时辰我还未起呢,夫君疼惜我,不叫我起太早,等他下朝回来,都是他叫我起床的。”说到此处,欲语还休地望着王氏。   王氏:“……”   心口生疼。   是她的错,她该晚些时候再来的,来得早,不仅坐了半天冷板凳,还要被迫陪人吃饭,还被这对恩爱夫妻秀了一脸。   王氏坐在饭桌前,望着丰盛的早膳,与因起的太早毫无食欲、娇声向贴身嬷嬷抱怨的明氏,恍惚地想着,她是不是来错了,若是柳将军归来,怕是还要对着她冷脸。   这明氏,在家便是千娇万宠,出嫁多年竟还被夫君宠成这样。现今人亦三十好几了,可面上瞧着还似二十出头一样年轻,一看便是被娇宠惯了的。   不同人,不同命。   王氏落寞地拿起了筷子,又用了一餐早膳。谢窈静默地陪坐在一旁,自始至终插不进话,显然也被高段位柳夫人打击得不清。   这边柳夫人拖足了时间,那边谢汝终于由侧门悄悄进了柳府。   柳愫灵早就等在门口接应,见她来了,二话不说,叫身边的丫鬟背起脚伤未愈的谢汝就往房里冲。   谢汝低声叫了一声,等反应过来时,人已经躺在了柳愫灵家的客房床榻上。   她恼道:“你吓着我了。”   柳愫灵将她的头发揉乱了些,叫丫鬟帮她把鞋袜脱了,将两只脚全都缠上了白布。   又将床幔放下,叫人匆忙去主院禀告夫人。   柳愫灵一通忙活,这才得空说话:“你再晚来一会,便是我娘也无计可施了,还好还好,赶上了。”   谢汝知晓她们母女为了拖延时间,定是做了不少努力,她感激之余,亦有不解。   她指着看上去伤的十分严重的脚问:“这是何意?”   “你且说,是不是不想回去?”   谢汝点头。   柳愫灵道:“那就行了,这伤看上去还得再养个十天半月呢,你现在连地都下不了,如何能回家?”   谢汝:“……”   “我看过了,此次你家主母就带了一个嬷嬷一个丫鬟,那两个人怎能将你扛回去?你只能在我家乖乖养伤了。”柳愫灵眉飞色舞,显然觉得自己想了个绝妙的点子。   谢汝忍俊不禁,“阿灵好聪慧。”   外间突然传来说话声,是柳夫人与谢家母女到了门口。   柳夫人面有悲戚,“我实在对不起姐姐,前儿个白日小团子贪玩,嬷嬷们没看住,叫他跑到膳房里去了,丫鬟被撞了一下,那滚烫的开水便悉数都泼到了阿汝的脚上,我……我……呜呜呜……”   内室中,柳愫灵忍笑忍得辛苦,谢汝叹为观止,“夫人当真是演技高超,撒起谎来完全叫人听不出破绽。”   柳愫灵凑过去,低声与她咬耳朵,“可不,我爹被她忽悠十几年,天天哄着她,这绝技她早就练出来了。”   谢汝:“……”   令尊不容易,委实不容易。   柳夫人哭哭啼啼进了屋,丝毫不给谢家母女插嘴的机会,自己一个人便承担了整个戏台。   “姐姐,我不是不愿意你带阿汝回去,可你看看她现在,可怜见的,她因为我儿受伤,我怎能忍心她伤势未愈就下床随你回去啊。”   “姐姐也是做母亲的,想来也不愿女儿受苦,虽说阿汝非你亲生,但终归也是侯府血脉。”   “在哪儿住不是住呢?就让孩子在我这把伤养好,到时我亲自把姐姐的女儿送回去,你看可好?”   王氏舔了下唇,终于得了机会开口,她想说可以叫人把谢汝抬回去,这人她一定要带走,可柳夫人似是她肚里虫一般,深知她要说的话,抢先道:   “虽说也不是没法将人抬回去,我府上亦有不少力气大的下人,抬个女孩不在话下。”柳夫人恰到好处地露出迟疑,大眼睛一瞬不瞬盯着王氏。   “可姐姐啊,若是叫人知晓,姐姐不顾孩子的伤,也将人从我这里抓回去,怕是让街坊邻居们误以为,咱家阿汝犯了什么败坏门庭的大错了,值得你这般大张旗鼓,连她受伤了都不顾及,非要将人带回去。”   王氏至此彻底无话可说,条条道路皆被明氏堵死,她这一瞬间恍惚回到了年少时,又记起了那无数个在明家大姑娘手下吃亏的那些日子。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她如何能将人带走?   她还在秘密为谢汝寻找合适的夫家,若是真有什么流言蜚语传出去,到时候亲事黄了可如何是好?谢汝的命格不好,议亲本就困难,她不能再让此事变得难上加难。   王氏叹了口气,“罢了,便留下吧。”   “姐姐答应了?阿汝在我这你可放心?”   王氏咬咬牙,“放心。”   不放心又能如何?她现在只想逃离将军府,离这个明氏远远的。   柳夫人对她“依依惜别”,将人送到了门口,王氏害怕得像是后头有鬼怪追赶一样,忙不迭上了马车,大松了口气。   她没有回头,自然未能瞧见柳府大门关闭前,柳夫人眼底一闪而过的轻蔑,与她瞬间消失的笑容。   柳夫人回了客房,见两个小姑娘拉着手,凑在一处说说笑笑,心底又柔软了下来,抬手挥退了所有婢女。   谢汝见人回来,忙站起身,冲她福身,“给夫人添麻烦了。”   柳夫人笑着摇头,拉着她的手坐下,“叫我看看,伤养的如何了?”   “夫人您……都知道了?”   柳夫人慈爱地点点头。   谢汝的脸瞬间红了。柳夫人与旁人不同,她是长辈中,唯一对她好的,说是亲娘也不为过。这些年柳夫人对她庇佑良多,她感激不尽。   她撩开裙摆,将真正的伤脚露了出来,“只是扭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只要好生将养,再过些日子便可以下地走路了。”   “那便好,那便好。”   此时屋中并无外人,柳夫人的问话也毫不避讳。   “他待你可好?”   谢汝赧然地点头,“都好。”   柳夫人眼底露出欣慰,“瞧不出来,沈大人那么清清冷冷的人,竟也能对人一往情深。”   “娘,别说了,你瞧阿汝那小脸红的跟野猴屁股似的。”   谢汝瞪了她一眼。   “娘,这危机解了,我看那谢家主母这半月也不会再来了,您真厉害!”   柳夫人抬手扶了扶鎏金步摇,笑得眯了眼睛。   门外突然传来一声低沉的男声,带了些小心翼翼,“夫人?”   柳夫人瞬间收了笑容,轻声道:“哎呀,我夫君回来了。”   她垂下了头,叫人看不清她的表情。她半晌都未说话,谢汝有些担忧地望向柳愫灵,却见对方全然没放在心上地拿起盘中瓜果吃了起来。   门外又是一声轻唤:“夫人?”   柳夫人这才抬起头,只片刻功夫,眼里便盈满了水光。   她哽咽了一声,咬着唇,拎着裙子,奔出了门,扑进了男人的怀里。   “夫君,你可回来了……”   “谁欺负你了?!”男人又惊又怒。   “没人欺负我,是我没睡饱,夫君陪我回去再睡会……”   “好,好,听夫人的。”   那对恩爱夫妻的声音越来越远,直到快听不到时,都是一些黏黏糊糊甜甜蜜蜜的对话。   柳愫灵见谢汝一副震惊的模样,笑了出来,她早已司空见惯,“习惯便好,此乃我将军府的日常。”   谢汝:“……”   “走吧,我叫人送你回去?我可不想被首辅大人抄家。”   她半开着玩笑,叫了丫鬟进来,一起扶着谢汝出门,平筝不方便入柳府,见人出来,又警惕着周围,将人带上了马车。   低调的马车又驶回沈府,谢汝被平筝搀扶下了马车,正巧看到首辅大人满脸焦急地从府内冲了出来。   男人几步走近,一把推开平筝,将心心念念的人拥进了怀里。此处不宜说话,他抱着人,脚步飞快地入了内院,抱回了自己的房中。   待到回了房,他还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他拉着她的手,置于自己急速跳动的胸膛上。   呼吸也有几分快,“你就要吓死我了。”   沈长寄下了朝回到府上,没看到她,没看到平筝,也没看到平日保护她的那几个护卫。   只留下一个空荡荡的房间。   卧榻上的被褥很乱,好似睡在上头的人被匆忙掳走了一般。   那一瞬间他的血都凉了,脑子里一空,提上宝剑便冲了上去。   “可我又不知去哪寻你,我从未有过天塌了一般的慌乱感,你要吓死我了。”他心有余悸地抱着她,好似怀抱失而复得的珍宝。   谢汝又是愧疚又是感动,她感受到他的慌乱与恐惧,回抱住他,轻声道歉:“事发仓促,来不及与你留下字条,我以为你今日也会回来得很晚,是我的错。”   沈长寄长舒了口气,“回来了就好。”   谢汝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放开。肚子有些饿,叫人将早已备好的早膳端了上来,一边吃,一边与他将晨间发生的事一一道来。   沈长寄静静听着,心里给柳家记了一功,权当欠了对方一个人情。   饭后沈长寄回到书房,他今日与谢思究约好商谈要事,谢汝本想回房再小睡一会,可沈长寄仍心有余悸,半会见不到人都不放心,硬是将人扣在了书房里。   谢思究到了府上,照往常一样,打算敲门而入。不曾想他才踏进院中,就看到首辅大人立在门口。   他眉间一跳,心道今日诡异之事真是一件接连一件,首辅大人竟然会迎接他。   他不知道,沈大人只是怕他手下没轻没重,拍门声太响会惊扰才刚熟睡的人。   “大……”   “嘘——小点声。”   沈长寄微蹙眉头,眼神警告。   谢思究险些被卡了喉咙,他咳嗽了一声,惹得沈长寄一记冷眼。   “……”   “脚步轻些,说话声音要是压不下去,便写字。”进门前,男人叮嘱道。   谢思究不明所以,迷茫地点点头。他暗自琢磨着这个世道究竟是怎么了,心不在焉地进了房门,一看到那将半间屋子遮得严严实实的屏风,一切问题都有了答案。   是那位姑娘在此处,恐怕人正在休息。   若非看到了那扇屏风,他甚至有那么一瞬,以为这院中潜进来敌国细作,说话做事都要小心再小心。谢思究看着首辅大人轻手轻脚的模样,一时间竟有些不知说什么好。   他看到沈长寄在纸上写了一字:说。   对方在这个字上点了点,显然是叫他在旁边写。   谢思究提起笔,思忖了半天,也无法落笔。原因很简单,这点地方不够。   他顶着大人冷漠的目光,硬着头皮,抽出一张完整的宣纸,洋洋洒洒地写了篇文章。   谢思究一边做着述职,一边分神想着,当下的氛围委实难熬。   好在一刻钟的时间,他将该说的都写了下来,放下笔的那一刻,竟有种人生得到了解脱的感觉。   沈长寄将西戎生有异心这件事告知了谢思究,这便是信任他的信号。玄麟卫不论明卫还是暗卫,成宣帝都有意疏远,这些年日渐式微。若非有沈长寄在撑着,玄麟卫早就被禁军压过一头。   若陛下继续沉迷丹药,宠信小人,那么别说是强悍的西戎,就连南楚那样的小国,也会对这大片中原国土心生觊觎,到时候遭殃的还是百姓。   不过这种忧国忧民的心思沈长寄并没有,他从无忠君爱国之心,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要做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至高权位。   沈长寄在纸上写了几个名字,分别是:瑛王、魏、柳。   他在纸推到谢思究面前。   驻守北狄的瑛王,南楚的魏将军,以及留守京城的柳将军。   此意为这几人可做伐戎的大将,可这三人中,唯有柳将军还受陛下的信任,那也是因着柳夫人出身明家,与明妃娘娘颇为亲厚的关系。而剩下的二人,皆已被陛下忌惮,鲜少重用。   成宣帝不知是听了谁的蛊惑,总认为西戎难成大器,因此疏于防范,近来又有意疏远他们,导致许多事情都颇多掣肘。   当下之急,是先与这几位通过气,到时若战事爆发,他们也不会猝不及防,毫无准备。至于宫里的情况,还要靠沈长寄进行周旋。   二人就靠写字和比划,艰难地完成了这一次的“谈话”,谢思究回头,透过窗户看了看外头的天色,都已正午了。   后知后觉,饥肠辘辘。   他活动了下僵硬的双腿,正打算起身告辞,屏风后头一声细微的嘤咛。   谢思究起身的动作僵住,尴尬地看向上首位,那位正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   他哭丧着脸,冲对方抱拳。   沈长寄先他一步站起身子,手掌按在谢思究的肩上,将他一下又拍了回去。   “老实坐着。”他伸手点了点,警告意味很明显。   谢思究揉了揉发麻的肩膀,调整了一下坐姿,将后背对着屏风的方向,目不斜视地瞪着墙上的字画,心中默背兵法。   而沈大人急匆匆绕到屏风后的暖阁,正好看到谢汝半闭着眼睛,从榻上起身。   “可睡好了?”   屋中安静了许久,外头的谢思究乍一听到声音,吓得抖了抖肩膀。   “嗯,还好。”少女迷迷糊糊地答道。   “饿了吗?可要用些茶点?”   谢汝摇头,依旧没什么精神。   头天夜里没睡,晨间又只睡了一个多时辰,白日补再多的觉,这身上也难受得紧。   她索性不再睡,半靠着榻,慢慢醒神。   沈长寄见她并无聊天的打算,便不再旁边扰她清净,只道:“还有些公务,处理完陪你去院中看花。”   谢汝一听外头还有人,耳根瞬间红了,也不敢大声说话,“快去。”   她已醒来,沈长寄便不再用纸笔交流。   “下月秋猎你我皆不在京中,城中事尽早安排好,注意西戎的动向,另外这几位的家眷要保护好,莫要叫人乘虚而入。”   “是。”   谢思究临走前,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大人,近来奇怪得很,自从上回我和柳姑娘在您的府门外遇到刺客后,这些日子我又频频遭遇刺杀,在我家门外,甚至在呈讯司门口,他们都敢动手,非要把我劫走不可。”   谢思究百思不得其解,“这帮人未免太胆大妄为了些,这其中只怕有诈。”   “柳姑娘可有同样的遭遇?”沈长寄的心高高提起,他想起早上阿汝还去了一趟柳家。   谢思究摇头,“我问过她,说是平安无事,没见到可疑的人。”   沈长寄不着痕迹松了口气,而后微微蹙眉,面上已浮现出些疑色。   谢思究走后,谢汝迫不及待问:“可是西戎那边又出了何事?为何他们又盯上了谢大人?”   沈长寄摇头,他也不知那边的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   当晚深夜,平瑢带着一身血腥气回到沈府,大片殷红的血顺着他的衣袍往下滴,他站在主院外,没有进去。   刚刚经历了一场杀戮,他眼里还是翻滚的血色,眸底戾气横生,面上覆着一层凉凉的冷霜。   平筝被吓了一跳,慌慌张张地拉着他回了房间,替他脱下肮脏的外袍,又将他脸上和手上的血擦干净,随后打了一桶热水进来。   “哥,水放好了,先沐浴吧。”   平瑢站在门边,望着头顶的月亮,将一切情绪压下。   他转头看了看妹妹,轻轻“嗯”了声。   他欲解下寝衣的带子,却见平筝站在原地,没有离开。   微微皱眉,“还有事?”   平筝抿了下唇,缓步上前,抬头看他。   “怎么了?”怎么露出这么委屈的表情。   平筝慢慢向前靠,手穿过男子的腰,轻轻地抱了他一下,“哥,吓死我了。”   满身是血,险些以为他受了重伤,还好都是别人的血。   他们兄妹自从随着沈长寄从边关回到京城,这许多年,已经许久不见这般残酷的杀戮了。大人很强,时常不需要他们兄妹,她不担心大人,却总是忍不住担心跟在大人身边的哥哥。   是哥哥将她从路边捡了回去,这是她唯一的亲人了。   “脏,放开。”   平筝听话地松了手,吸了吸鼻子,“那你洗吧,有事再叫我。”   房门被掩上,男子脱下衣袍,身体浸入温热的水中。他狼狈地闭上了眼,听到的是心房破碎的声音。   有什么东西再也藏不住了。   **   平瑢换了身干净的衣服,一刻不耽误,去敲了沈长寄的门。   “何事。”   平瑢将手中密信递了上去。   “属下回府途中遇上一伙蒙面杀手共四人,那些人身着寻常百姓的衣服,交手中发现他们并无杀属下之意。”   沈长寄垂下眼睛,看着信封,若有所思。   “与对方缠斗过程中,属下瞧见又有两个身影熟悉之人往皇宫的方向去了。属下生怕错过重要线索,无奈将那四人全杀了,而后悄悄追了上去。”   “可有发现?”   平瑢道:“此信乃那二人从宫中带出来的,他们欲将这信绑在一信鸽上,被属下拦截。”   沈长寄手里的这一份是原信。平瑢寻来了同样的纸张,模仿纸上的字迹,誊抄了一份一模一样的,绑在信鸽的脚上,将仿造的信送了出去。   “信鸽飞往的方向是西戎。”平瑢说。   沈长寄打开信,上头写着:   “下月初三,猎。”   下月初三是秋猎出发的日子,这事不是什么秘密,冒险从宫中送信出来,有何非比寻常的含义吗……   是要通知谁,那日京城守卫空虚,可前来攻城,还是通知对方在路上设伏呢?   诸多猜想皆无法证实,只能确定的是,宫中确实有人同西戎勾结。   谢汝凑了过去,“给我瞧瞧。”   她从男人手中接过信,举高信纸,对着烛灯看了半晌。   沈长寄侧头打量,将她看得认真。   “有何不妥?”   谢汝轻嗅了两下空气,又转头,趴在男人的身上闻了闻。   他笑着揽住她后背,将人圈进怀里,“怎么?”   谢汝怼了一下他的身子,从怀里挣脱出来,将信纸凑到鼻子前,认真地闻了闻。   “唔……这味道有些熟悉。”她眯着眸,认真回想。   沈长寄打了个手势,平瑢拱手,退了出去。   “这味道我闻到过。”她笃定开口。   她闭上了眼睛,再一次闻了闻信纸。   她对于五感的记忆总是十分敏感,尤其是闻过的味道,绝不会忘记。她记得这味道很特殊,在宫中,在宫中……   她只进宫两次,一次是小公主百日宴,一次是陛下的万寿节,她接触过的人,无非就是后宫的娘娘,各位世家公子、姑娘,宫中引路的婢女、嬷嬷、太监。   对了。   她记起那次,小公主的百日宴,在殿前,冯轻罗对着她冷嘲热讽,后来有个人打断了她们的争吵,那人说——   她说:“都聚在此处,说什么好玩的呢?”   她记得自己随着众人像那位贵人行礼,然后那人说:   “快开始了,诸位早些进去吧。”   谢汝睁开眼,对上男人深邃的眼眸。   “是沈贵妃身上的味道。”谢汝道,“不过也不能全然断定是她,或许是她身边人也说不定。”   但这可能性太小了。   沈长寄微微颔首,对这个结果丝毫不惊讶。   也对,他早说过,贵妃娘娘为了自己的权势,做什么都是意料之中的。   “是沈家人的风格。”他再一次说起这句话。   谢汝心中一涩,跪在榻上,起身去拥抱他。   “沈家是沈家,他们是坏人。”她在他耳边轻声道。   沈长寄却将她揽紧,轻笑道:“我亦如此。”   沈贵妃会如此做,乃是有迹可循。   她近来被成宣帝冷落,那日万寿节,意欲用亲生女儿换取一个陛下来看她的机会,可惜被他打乱了计划。沈贵妃弄巧成拙,这些日子,连带着三皇子也不受陛下待见,反而是向来不温不火的五皇子颇有奋起之势。   沈贵妃已然山穷水尽,不得不尽力一搏。   沈长寄想,倘若他被人威胁,倘若成宣帝要对他心爱之人下手,那么他也是会选择与敌人合作。   他到底留着沈家人的血,与沈家人并无二致,只是有了谢汝,一切变得不同。他愿意为这苍生多思量几分,权当积德行善了。   谢汝拼命摇头,头发在他颈窝蹭得凌乱。   “莫要乱说,你与她不同。”   沈贵妃之狠毒,在于她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下手,不惜以亲骨肉之躯去换取宠爱,换取儿子的未来。   而沈长寄,从来不会因一己之利,去祸害旁人。   “我的狠毒不在她之下,阿汝,我并非心胸豁达之人,沈家大公子的死,确实是我算计的结果。”   柳愫灵曾与她说过,沈大公子奸杀八人,那对双胞胎中的妹妹听说是首辅大人送到大公子手里钓鱼用的。   此刻他亲自承认了。   谢汝笑了笑,“如若没有你,那个妹妹也会去报仇,极可能直到她枉死也不能讨回公道,是你帮了她。至于大公子,那亦是他咎由自取。更何况,我也不是什么大度的人,有仇便要报仇,一个也不能放过。”   他的生母死在沈家人手里,这仇她还没忘记。   谢汝说这话时,语气柔柔弱弱的,可说出口的字字句句都带着力量,不仅是在安抚他,也是在提醒自己,前世之仇莫要忘记。   “曾经欺你辱你之人,你都不要放过他们。”她说。   女子一双雾蒙蒙的润眸,好似一汪清泉,清澈又明亮的眼中含着认真的爱意。   她的脸庞映在他的瞳仁深处,男人的眼底渐渐染上笑意。   心尖微微泛麻,似是被人用手指轻轻揪起。心跳剧烈,浑身的血都滚烫。   万籁俱静的深夜,彼此相拥,唇齿交缠,真心交付真心,彼此毫无保留。   临近子夜,初七就要过去了。   这是她与他度过的第三个初七的夜晚,沈长寄几乎可以确认,他的心疾只她可医。那并不是什么虚妄的心理暗示,他的身体告诉他,确实如此。   贺离之穷极毕生所学,也无法看透他这病的古怪,谁能想到,医他的药是个姑娘呢。   沈长寄望着膝上熟睡的女子,不由得想起关于前世的那个梦。   这么久了,他也只反复梦到死前的那一刻。   她穿着嫁衣,通身都是艳红色的,若不是手下的触感濡湿,叫人很难分清那究竟是布料的颜色还是血的痕迹。   只是她究竟要嫁何人,最后在途中将他们伏击的究竟是山间匪徒还是有人别有预谋……   沈长寄垂手摸了摸女子的长发,牵住她的手,背靠着软榻,慢慢陷入了沉睡。   又做了梦,却不再是一成不变的血色。   他看到自己置身于沈家的府邸,不是他自己的府,而是国舅府。   可他明明早在十六岁时便离府独居了,这数年间他一次都未在踏足过这里。   沈长寄掩下疑虑。   梦中的“他”正在游廊下仓慌地奔走,“他”踉踉跄跄地到了正院,看到了沈家大公子与沈国舅正相谈甚欢。   怎么回事,大公子不是死了吗,这是哪一年,难不成是十六岁之前?   “父亲!我看到广宁侯府在筹备喜事,是……是谁……”   这是“他”在说话,可说话的声音却与现在有些不同,听上去有些清亮,还有些天真在里头。   沈国舅冷哼了声,“便是你那位心上人。”   “他”摇摇欲坠,“您不是说好,替我求亲?!”   “六弟,一女子罢了,玩玩即可,怎能当真?”大公子笑得风流。   沈国舅一脸不耐,将“他”赶了出去,“嫁与那魏家,倒也配她的身份。”   推搡中,“他”袖中的手帕掉了出来。   “他”忙弯下腰捡起,黄色的丝帕上,梨花娇艳,一个“汝”字绣的端正而精巧。   沈国舅眸光冷凝了下来,一把夺过那帕子,瞧了许久,方才抬眸,眼神阴鸷而凶狠,“这是那女子赠予你的?”   “他”伸手去抢,却被沈国舅一脚踹开。   “好啊,私相授受,做出这等败坏门庭的事。”沈国舅嫌恶地看了“他”一眼,白衣的年轻公子从未有过如此狼狈的时候,他洁净的衣袍被泥土染脏,手捂着心口,一脸哀求地望过来。   沈国舅将那帕子攥在手里,“将这逆子看管起来,若是反抗,连同姨娘一起罚。”   梦中的“他”就这样被关了起来,沈长寄挣扎着从梦里醒了过来。   膝上的女子被吵醒,她揉了揉酸涩的脖子,抬头望他。   “大人?”   沈长寄怔愣了许久,才垂眸看像她。   恍若隔世。   此刻他在自己的府中,没有大公子,没有沈国舅,没有姨娘。她还未被嫁给别人,他亦不再处处受人牵制。   他将她捞进臂弯,不由分说地吻了上去。只有最亲密的碰触,才可叫他有如此真实地活着的感觉。   梦中的一切似比此刻还要真,心底那种无力的愤怒叫他的心脏绞得生疼。   心里越疼,他将人拥得越紧。紧到好似揉进骨血,叫她此生再也不会与他分离。   二人分开时,谢汝的颈间都染上了淡淡的红。   她双眼迷蒙,含着水雾,如鱼儿依赖着水一般,贪恋他的怀抱。   沈长寄却在她耳边一字一顿开口问道:   “卿卿可识得姓魏的公子?”   谢汝一时没反应过来,未能深思他这话的意思,她那过目不忘的本领将记忆又过了一遍。   “好像有位魏公子……叫……魏承霖?”   万寿节那日,投壶时为她解围的人。   “名字记得倒是挺清楚,”男人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阿汝觉得他如何。”   “并不熟悉,怎么了?”   男子眼眸低垂,漆黑的眸向下压,手温柔地抚着少女乌黑的长发。   “想要认识他罢了。” 第37章 女菩萨。(一更)……   在那个噩梦中, 沈长寄清楚地记得沈国舅提到了魏家。   在郦京城中,魏姓官宦人家不少,出身平平的寒门子弟更多, 不知到底是谁,更不知那梦能有几分真。   是姓卫, 还是魏, 他不知道, 只能凭直觉。   他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还真叫谢汝说出了个名字。   沈长寄唇角微牵, 好极了。   “你不开心?为什么?”   沈长寄回过神, 怀中女子正担忧地看着他。   他心弦微松,握住她的手,“没事。”   谢汝见问不出来, 便不再强求,或许是在忧心西戎的事, 她安静地靠在他的怀里,闭上了眼睛。   **   转日一早,沈长寄把平瑢叫到跟前, 淡声道:“给我一份魏姓名单。”   平瑢险些以为自己还没睡醒, 听到了梦话, “什么?”   沈长寄耐心重复道:“魏,查这个姓。”   平瑢沉默了会,说道:“大人, 您可知, 定国公姓魏,他有十个儿子。定国公还有六个亲兄弟,四个堂兄弟, 他们各自都有不少儿子。”   也不知怎么,这个魏家格外热衷于纳妾和生孩子。   沈长寄睁着眼睛说瞎话:“不多。”   平瑢:“……”   他绷着下颌,忍耐道:“……大人,可有范围?”   “先查有官职在身的,在京中的。”   定国公全家都不在京中,谢天谢地,排除掉了一半。   平瑢深吸了口气,继续道:“督察院左都御史姓魏,通政司,国子监,大理寺,各部都有姓魏的大人,还有南楚的魏将军……”   他说不下去了。   这还只是官职不低的,至于那些在底下做事的,更是不知几何。   平瑢的脸色变了又变,用力抱拳,跪在沈长寄面前,崩溃道:“只有一个姓吗?”   沈长寄:“……”   看来最近扔给平瑢的事情的确是有些多了,可这委实是特殊时期的不得已,毕竟他还要筹备自己的婚事,实在分身乏术。   他不自在地清了下嗓子,“年岁在十五至二十五,不,三十吧,官位不要太高。”   沈国舅提到了一句,“配她的身份”。   沈长寄眸光黯淡。他们厌她是庶女,因她生母的缘故贬低她,应是不会将她许配给什么高官。   她那日穿的是红妆嫁衣,该不是某家的妾室,应是正妻,或者续弦。   “对了,还有位叫……魏承霖,重点查一下他。”   平瑢松了口气,庆幸道:“是。”   **   谢汝没在沈府待许久,又不得已回了谢家。伤总有养好的那一日,那时他们注定要暂时分开。   幸好秋猎在即,他们分别要不了太久便会再见。   分别的那日是中秋的前一日。   “虽说我不与他们亲近,可这样的日子,怕是必须要在场的。”谢汝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而且你也要入宫去,我自己留在这也没什么趣儿。”   沈长寄握着她的手,“想我了便差人来信,我得空会去见你。”   “上回还是你非不让我走,怎得这回依依不舍的轮到我了。”谢汝酸溜溜地说道。   男子一下笑了出来。   他笑着将她揽进怀中,“形势迫人,这也没法子。”   公务只是借口,更重要的原因是,他要开始为大婚做准备了,到时候府上人进进出出地装扮府邸,若是她还在,那必然瞒不过她。   他还想给她一个惊喜,总不能府上张灯结彩,到处一片大红,她还毫不知情。只能借着中秋的机会,叫她回去。   九月初三他们会一起去秋猎,等回了京,他直接将人娶回家,岂不美哉。   沈大人将一切都计划得极好,心里满是即将抱得美人归的喜悦,没什么离别愁绪。   谢汝看他春风得意的样子就来气。   怎么,她要回家了,他就这般高兴吗?   真叫人生气。   在男女情与爱上向来少根筋的沈大人直到将人送走,都未发现自己自然流露出来的神情又将人惹恼了。   平瑢冷漠地在旁边瞧了个一清二楚,这次他没有再好言提醒,只揉了揉酸疼的背脊,漠然地回房休息去了。   毕竟男人都是记仇的,他没日没夜干了那么久,总该为自己出口气。   **   转日,中秋,广宁侯府。   谢汝照常的时间起了床,坐在妆奁前,由着玖儿为她梳妆。   “姑娘待会穿那件红色的吧?那是夫人前日送来的。”   谢汝摇头,因着前世的事,她便不再喜爱穿红色的衣裳。   更何况,谢窈喜欢穿黄色的。这样大好的日子,还是要给她添点堵。   “穿那件黄色的吧。”她说。   “姑娘,这样热闹的日子,您不开心吗?”   谢汝抿着唇,神色恹恹。   如何能高兴,这一家人或许都与自己有仇呢,父亲母亲会绑着她,逼她远嫁,唯一的姐姐前些日子还筹划着将她推进河里。   而她真正想见的那人此时还不知在哪里逍遥,一想起昨日离别时他那高兴的样子,她就牙痒痒。   主仆二人说着话,莲月领着王氏身边的刘妈妈走了进来。   “给姑娘请安。”刘妈妈笑得慈祥。   “妈妈好,”谢汝道,“可是母亲那边有事?”   刘妈妈笑道:“夫人叫您过去说说话。”   谢汝微诧异,她沉吟片刻,“劳烦妈妈回话,我这收拾妥了便去。”   刘妈妈“嗳”了声,回话去了。   玖儿服侍谢汝更衣,她瞧着主子的脸色不太好,问道:“姑娘在想什么?”   “我在想……不对劲,”谢汝微皱眉,“母亲向来不喜我到的太早,今日为何这样早就唤我过去。”   现在才辰时,太早了些。这般异常,叫她心里暗生警惕。   “是否是鸿门宴,去了便知,不想了。”她自我安慰。   王氏既已派人来请,她便不能拖得太久,快快换了衣裳,便往主院去。   这原本是个合家欢乐的日子,但谢家今年的中秋应该不同往年和乐的才对,谢汝想。   “快坐。”   谢汝看到王氏和善的表情,心里的不安愈发浓重。她压住心底的忐忑,“给母亲请安。”   “前几日世子立了功,得了不少赏赐,你来看看,有什么喜欢的。   谢汝下意识往谢窈身上看。   对方老神在在地喝着茶,见她望过来,大方地冲她温婉笑笑。   谢汝的心不住往下沉,“是。”   果然有蹊跷,不管是王氏突然的热情,还是谢窈看到王氏赏赐东西给她时的反应,处处都透着诡异,她们到底在筹划什么。   “母亲待我这般好,都不知如何报答了。”她强装镇定,谦虚道。   王氏拍了拍她的手背,“这些年你在外受苦了,是我照顾不周,好不容易回来了,该对你好些。”   谢窈没忍住说道:“是啊妹妹,别客气了,等过段日子若是许了人家,想得母亲这般疼爱都寻不到机会呢。”   王氏唇边的笑意微僵,侧头看了一眼谢窈,转回头来时又恢复了慈母模样,“你们都大了,陪在我身边是一日少一日了,阿窈也是。”   谢汝低下头,在一众珍宝里挑挑拣拣,语气平淡道:“女儿还想在家多陪陪母亲,亲事不亲事的,不强求。姐姐排在我前头,这样好的东西,该让给姐姐才是。”   她声音和缓无波,唯有指尖不经意的轻颤泄露了她心底的震惊。   是他们开始打她婚事的主意了吗?算算时间是差不多了,可她今生并未惹恼广宁侯,按理说不该这样早,毕竟谢窈也还未定下人家。   谢窈笑道:“我挑了不少了,这些都是留给妹妹的。”   “这个镯子不错,这个翠也好,对了母亲,我昨儿瞧见你收了新的蜀锦,那成色真好看,能送予我吗?”   王氏嗔了她一眼,“那可不行,那是给……那料子做嫁衣刚刚好,你要了去做什么?想嫁人了?”   谢窈红着脸,“嫁人……娘你还不清楚吗?”   她说这话时,偷偷瞟了一眼谢汝,见她没什么反应,又觉得自己多心了。沈长寄果然是因着柳愫灵才对她好的,也是,她这个妹妹除了长得好看,实在挑不出什么好的。   王氏却叹了口气,“你还未死心吗?你忘了前些日子……罢了吧,娘给你相看几个别家……”   她抬头看到谢汝,蓦地住了口,及时打住,又谈起了别的。   待了半个时辰,谢汝借口回房放置首饰,从王氏的房里退了出去。   才一回到自己的卧房,她便拿出了纸笔,就要写信。   墨汁才刚站了宣纸,她又生生顿住。   不行,不可以自乱阵脚。   若她猜得不错,王氏确实想把她嫁出去了,但应该还未找到夫家,只是才取了做嫁衣的料子和首饰。   今日叫她去,只怕是想安抚她,叫她念着她们的好,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等时机成熟,打她一个措手不及,直接将她嫁出去。   谢窈对她的态度也堪称友善,想必知道些内情。若是已经定了人家,以谢窈那沉不住的性子,定会忍不住透露出更多的信息。如此看来,情况还不太糟。   谢汝揉了纸张,坐在书案前,捂住了脸。她在掌心里深深呼吸,平复慌乱的情绪。   王氏不愿她知晓婚事,那她便装作毫不知情,绝不能像上一世那样,因为不愿、因为反抗而激怒了父亲,反而失了自由。   哪怕他们询问她的意见,她也不能反应地太过激烈。唯有以不变应万变,方能求得一线生机。   这事还不能告诉沈长寄,他近来烦扰西戎的事,她不愿再叫他忧心。至少秋猎结束前,她仍是安全的。况且此时并无太大的把握,万一真的是她多心了呢。   谢汝没在房中停留很久,放了东西,调整了一番情绪,又回了主院。   家宴的人到的很齐,毕竟是团圆饭。   谢汝始终安安静静的,有人与她说话,她便不卑不亢地应答,既不热情,又挑不出什么错处。   饭后,广宁侯将她叫到了书房。   谢汝看着眼前的中年男子。锦衣华服,威严十足。   她已许久没有与父亲说过话了,他们向来没什么好说的。   小时候她还会跟在父亲身后跑,谢父也偶尔会将她抱在怀里,可每次他看着她的眼睛,看一会便又将她放下了。   后来听洒扫的下人们闲聊,她才知道,她的眼睛肖似生母,她的存在是广宁侯酒后犯的错误。   一个错误,如何能叫人喜欢。   十年过去,原先她只能仰望的男人,如今也老了。他的身躯一如既往地挺拔,但鬓边却出现了白发。一成不变的,是待她仍旧疏远。   “父亲有何吩咐?”   谢汝立在案桌前,抿着唇,微垂了眼睛看着铺满桌面的书卷。颔首低眉,温柔和顺。   广宁侯沉默地看着她,右手慢慢抬起,悬在她头顶上方,迟疑了许久,最终还是落下手掌,在她头顶拍了两下。   “长大了。”   谢汝抿紧了唇,睫毛颤了颤。   天下没有这般陌生的父女俩了吧,谢汝默默想着。   广宁侯静静看着她,“今日中秋,去看看你生母吧。”   谢汝应声。   出了书房,竟是下起了雨。   从婢女手中接过伞,她去小厨房,做了几道糕点。忙完已经快到酉时,因着阴天下雨,天色比往常暗了些。   谢汝拎着食盒,打着伞,独自一人去了侯府东南角最偏僻的小院。   小路两旁杂草丛生,已长到了她小腿的高度,可见府上的人都鲜少往这边来。   雨势小了不少,可还是有不少泥点子溅在了她的裙摆上。谢汝毫不在意地从积水边踏过,湿了鞋袜都未曾注意。   一刻钟的时间,顺着蜿蜒的小路到了一扇破旧的木门前。   青苔爬了满墙,树枝杂乱地从墙头钻出。庭院破败,瓦砾遍地。   老侯爷还在时,这里着过一次大火,因太过偏僻,便顺势荒废了。   破败了近二十年多年,直到她的生母被关进来。   谢汝收了伞,轻轻推开木门。   吱呀一声,屋中浓郁的药味扑面而来,从房梁上垂了蜘蛛网下来,上头趴着一只正在休憩的蜘蛛。   谢汝木然地在门口站了会,直到外头刮了一阵又潮又凉的风,才迈步进来。   走进了房内,屋里比外头还要黑,处处都透着股压抑。   她将食盒放在桌上,又将烛灯点燃,屋内亮了起来。她的目光落在那只空了的药碗上,空洞的眼中有了波澜,她端起碗,嗅了嗅药渣,片刻后,又将碗放了回去。   她就在外间呆楞地站了好半天,直到腿有些麻木,才活动了下僵硬的肩颈,转过身,步伐沉重地朝着屏风后头的床榻走去。   越靠近,药味越浓重。   床榻边上,还燃着安神的香料。   床幔散落着,谢汝抬起手指,撩开了一个边角。   透过微弱的日光,她瞧清楚了床榻上的人。   病榻上的女子正安静地沉睡着,她瘦骨嶙峋,脸瘦脱了相,眼眶深陷,皮肤也不再光亮,已然看不出年轻时的样貌。她闭着眼睛,谢汝无法判断自己的眼睛究竟与她有几分相像。   只怕是再相像,这么多年的病痛折磨,也早已无昔日光彩了吧。   谢汝沉默地坐在榻边,为她诊脉。   半晌,她长松了口气,神色轻松了不少。   她看着面容早已陌生的女子,轻轻开口:“我回来了。”   “娘。”   沉睡的女子仍闭着眼,除了微弱的呼吸,没有任何的回应。   如此这般,算是最好的状态。她睡着,不在吵闹,不在发疯,不在说着胡话。   在谢汝的记忆里,记事以来,她娘便在这里。听说她娘回到侯府没多久就疯了,那时她才一岁多。   谢汝摸向自己颈后的位置,那里有一块红色的疤痕。父亲说那不是胎记,而是她娘发疯时用指甲扣掉了她的一块肉。   从那之后,她便被接到了老侯夫人身边养着,而她娘被关在了这个荒芜的小院里。   谢汝从很小便开始读医书,知道她娘除了疯病,还有些旧疾,好在未伤及根本,靠着药吊着,也能活着。   “你带着我回来,可想到今日了?”谢汝对着空气喃喃自语。   “……”   “我走了。”   燕过留痕,风过留声,而她留下了一盒可能没人会吃的糕点。   那是谢汝最喜欢的糕点。   除了糕点,谢汝不知道还能留下什么,来代表自己来过。   或许她醒了以后,看到糕点,会高兴些。   **   沈长寄忙完一天的事情,从呈讯司出来时,已过了亥时。   这么晚了,她应该早已睡下了。   沈长寄回府换了身常服,又来到了广宁侯府的门外。身形矫健地从府邸后门翻墙而入,轻轻一跃,跳上了房顶。   在沈府时,每晚都要去看一眼她才能安心,已经养成了睡前习惯。见她安睡,他也能睡的好些。   昨日才刚分别,今夜便已思念入骨。看一眼,只一眼便走。   男人从房顶上跳下,落地无声,转身时,对上了一双澄澈透亮的润眸。   沈长寄:“……”   他的心跳停了一拍,一口气还未松下,怀里撞进来一具柔软的身体。   他下意识便环住,惊喜涌上心头,“这么想……”   声音生生顿住,眉头瞬间拧起。   她哭了。   男人眼中的光暗了下去,默不作声地将人揽得更紧,动作娴熟地拍着她的后背。   他一言不发,静静地任由着她发泄。   她哭得很压抑,很安静,呼吸始终平稳,不曾抽泣,不曾哽咽出声,只有他胸前湿透的衣衫毫无保留地诉说着她的悲伤。   没多久,她便克制着收回了所有的放肆。   待她情绪逐渐稳定,沈长寄将人抱回了房间。   谢汝的贴身婢女早在看到沈长寄的时候便极有眼力地退到了院子门口守着,此刻房中只有他们二人。   “今天我去看了生母,”谢汝缓了下情绪,哑声道,“七年没见了。”   “其实我才回来时便想去看她,可这侯府的规矩不允许我这样做,她总是疯疯癫癫的,不叫人靠近,总说有人要害她,所以她醒着的时候多半要伤人,所以父亲母亲不叫我去看她。”   “她可伤过你?”   谢汝摇头,“很小的时候父亲说有,但我不知道。记事以后他们极少允许我去见她,偶尔去时,她也在睡着。”   沈长寄:“嗯。”   “沈大人,我有些害怕。”谢汝的声音有些哽咽。   男人温柔地抚向她脸侧,“怕什么?”   “我今日,很想杀了她。”她说。   男人的神色一如既往的温柔,“为什么?”   “我想帮她解脱。”谢汝说,“她生不如死,我亦十分痛苦。”   “阿汝想要她死吗?我可以帮你。”沈长寄轻轻靠过去,在她唇上啄了一下。   谢汝沉默了,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说了句“罢了”。   “那你恨她吗?”   “我不知道。”   沈长寄轻轻笑了,“我的阿汝心肠软,你不恨她,你只是在心疼。”   死最容易,生才是最难的,如此苟延残喘,只能在病榻上了此残生,多么叫人绝望。   睡着的人痛苦与否,旁人很难得知,但对于清醒着的人来说,这无疑是煎熬的。   “十多年了,我总在想,她当年为何不将我打掉,若真如那些人说的那样,她用孩子争宠,想要在这后宅中有一席之地,可为何没多久便疯了?”“   她不知道王氏容不下她吗?她为何不能警惕些?叫人折腾成这样!她怎么这般蠢!”   “我若是她,便在醒时,将那剪子对准心口狠狠扎上一下,哪怕是换得一个自由,也绝不困在这深宅大院里。”   “这里有什么好的?有什么好的?我做梦都想逃离这里,我多想一辈子都待在慈明寺,永远不回京城。”   “嘘……阿汝,放松些。”   “呜呜……”   “乖,乖,不难过,不哭,抱着紧我,我在这里。”   男人温柔地亲吻她的眼泪,亲她的鼻子,嘴唇,手上轻轻拍着,像是在哄小孩子。   “我的阿汝怎么能不来到这个世上呢,你若不来,那谁来救我?”   “阿汝不来,我便只能孤身一身,不懂何为情,何为爱,只能孑然一身爬向权力的巅峰。”   “然后又因为太过孤单,在某个深夜,了断了这一生,直到死时,都是一个人。”   谢汝拼命摇头。   男人笑着,为她擦掉眼泪,“你看,你舍不得,你爱我。”   “嗯。”   “从前受过的苦,换了一个我,可还值?”   “嗯。”   “我自小亲眼见着生母被人打死,我被家族厌弃,生命中只有争权夺利这一件事,若是停下来便没了目标,便失去了自我,我可不可怜?”   “我这般可怜,若没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女菩萨渡我,是不是更可怜了?”   “可我不是女菩萨。”   沈长寄不再笑了,他抬起她的下巴,望进她的泪眼,黑眸中满是认真。   “你是我一个人的女菩萨。” 第38章 二更。   (这是二更)   沈长寄花了好半天的功夫, 才将人哄睡着。   他坐在榻边,温柔的笑容慢慢回落,眼底一片深沉。   耳边回响起自己胡诌的安抚之语——   “从前受过的苦, 换了一个我,可还值?”   不值, 怎么可能是值得的。   沈长寄静静凝望少女的睡颜, 眼底染上一丝心疼。   只要她一生顺遂, 他就算是孤独终老、困苦一生、不得善终,那又如何?   可她偏偏将他放在心上, 最见不得他受苦, 她不愿他不能善终,宁愿再过一次这般悲惨的幼年时光,再回来找他。   所以, 是她放不下,重活了一次, 来拯救他的吧。   她不是女菩萨又是什么?   沈长寄知道只要这样说,她才会放过自己,他们彼此何其相像, 皆是把对方放在了最重要的位置上。   他们都只有彼此了。   **   往后的几日, 首辅大人只要见着谢家人, 定会想方设法为难一番,若是碰不到,便交代了下面的人, 不管何时都要卡着谢家人。   玹先生往郦京中安插了暗桩, 而玄麟卫自己也有暗哨,那些人日常伪装成街市小贩,与寻常的百姓并无不同, 他们除了照常打探各处消息之外,这几日还多了个任务,便是与上头汇报谢家的情况。   平瑢看着下属们送上来的线报,深深觉得,首辅大人的心眼儿不是一般的小。他的确从不谦虚,自称是睚眦必报的小人,便说到做到,从不食言。   不过这些话平瑢不敢说,他不想再每日忙得像个拉磨的驴一样了。   “叫你查的事如何了。”   平瑢递上一份名单。   **   谢汝在屋中闷了许多日,今日天气极好,她难得有了出去逛逛的心思。   这些日子她安分守己,连出门这件事都是请示过王氏的。王氏偷偷为她寻着亲事,见她乖顺,也有意顺着她的心思,指派了一名身体强壮的小厮驾了辆马车,叫她们早去早回。   她们去了趟脂粉铺子,又买了些首饰,转而去了趟书局,看看最近有什么新兴的话本和杂谈。   巷子狭窄,马车停在上回的位置,主仆三人沿着小巷往里走,颇有种故地重游的感觉。   玖儿有些害怕,小声嘀咕:“还记得上次,那人就在这……”   她缩了缩脖子。   莲月不留情地嘲讽道:“胆子小还非要提,不知和自己有什么仇。”   “我这不是又想起来了,莲月姐姐,上回回去你做了整晚的噩梦,晚上抱着我不撒手呢……”玖儿不服气道,“姑娘你和首辅大人走了,你不知道,莲月她唔唔唔……”   “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谢汝看着二人你来我往地吵嘴,捂着嘴笑了。短短两月的时光,她们亲近了不少。   她摇摇头,加快了脚步。   走过与冯明涛被人杀死的那处,谢汝首先想到的便是男人覆在她后脑上那只大而热的手,以及那个温暖可靠的怀抱。   中秋夜后,每夜亥时他都会来她的院中与她相会,多亏他的陪伴,她才能重新振作。   唇瓣抿了下,将笑意悄悄藏起。   ……   “大人,这个魏承霖,今年十九,是督察院左都御史魏明付之子。在万寿节那日,与谢姑娘有过交集。”   平瑢一看大人的表情,便知此事的根源在谢姑娘身上。   “谢姑娘在投壶时曾被人刁难,是魏承霖将手中的箭给了谢姑娘,为她解围。另外那日点灯仪式前,有人看到魏承霖主动接近了姑娘,与之搭话,只不过二人没说几句姑娘便离开了。看魏承霖与其友人的反应,魏公子应该对姑娘有意。”   沈长寄冷笑了声,“有意。”   平瑢垂下头,不敢说话。   “还有呢?”   “除此之外没有了,剩下的不是年龄不符,就是家中已有正妻。”   平瑢看着沈长寄慢条斯理地从架子上将宝剑取下,看着他将剑身拔出,看着他拿出一方丝帕,漫不经心地开始擦拭宝剑。平瑢将气息放缓,存在感降低。   剑身透着淡淡的寒光,映出男子冰冷的眉眼。   “京中再无可疑的?”   平瑢确信道:“再无了。”   沈长寄微微蹙眉,总觉得哪处不太对劲。   他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宝剑,手上的动作缓慢、轻柔。   “不对。”他说。   梦中的场景应该是在城外,为何成亲要出城?那说明谢家人给她找的夫家不是京城人,那么他的方向便错了。   “将不在郦京的魏家都查一遍。”   “……是。”   话音刚落,门外有人敲门。平瑢去开了门,是谢思究。   “大人今日怎么来呈讯司办公了?有何大事劳您大驾?”   沈长寄淡淡道:“有事说事。”   “……是。”   沈长寄一边擦着剑,一边听着谢思究说话,他从始至终没什么表情。   谢思究看着他,心里十分没底。   他加快了语速,比平常生生短了一半的时间汇报完公务,首辅大人仍旧一言不发地擦着剑。   谢思究后背直发凉,他眼神询问平瑢,“你家大人怎么了?”   平瑢没理他,他还在心里盘算着是否要去定国公家要一份家谱。   谢思究:“……”   首辅大人手底下这一个两个的,都学着装深沉。   他今日也没什么大事,说完话便要离开,临走前突然想起来母亲的嘱咐。人都走到门边,又回身说了一句:   “对了沈大人,我表弟近来去了吏部当值,他年纪轻,资历浅,想托您照拂一下他,虽说不会受什么人欺负,但我母亲不放心,非要我跟您打个招呼。”   首辅大人除了玄麟卫外,还管着吏部的事。   他头也没抬,“名字。”   “他在文选清吏司,叫魏承霖。”谢思究见他答应,放了心,“谢了啊沈大人。”   沈长寄擦剑的动作一滞,眸子微眯,缓缓抬头,语气寡淡:“叫什么?”   平瑢飞快地抬眼看了一眼大人,不着痕迹地后退了两步。   谢思究一无所察,笑得没心没肺,“魏承霖。”   “父亲是督察院左都御史?”   “是啊,大人。”   沈长寄点点头,拎着被擦得锃光瓦亮的剑起身。   瞳孔中散发着锋利的光芒。   “……?”   谢思究这才察觉到危险。   沈长寄步步紧逼。   谢思究咽了咽口水,步步后退,直到退无可退,后背抵着门板,“大、大人?”   沈长寄垂下视线,漠然注视着他。   “……算了,我们不走后门了。”谢思究挤出一个比像哭的笑容。   男人轻笑了声,怎么听怎么阴森。   他意味不明地笑着,“既是自家兄弟,本官自会照拂一二,谢兄放心。”   他拍了拍谢思究的肩膀,拉开门,把人请了出去。   谢思究被吓得够呛,火烧屁股似的跑了。   ……   书局内,谢汝正专心挑着。   耳边突然传来一声惊呼。   “夫人?可是哪里不舒服?”   “有些头晕,喘不上气。”那位夫人有气无力答。   谢汝微蹙眉,将书册合上,抱在胸前,循着声音处走了两步,她停在拐角处,悄悄探头望出去。   一位穿着素雅的年轻夫人正手扶着架子,脸色白如纸,看上去十分难受的样子。   她身旁的婢女犹豫道:“您才从柳夫人那里出来,别是误服了什么?您身子一向弱……”   谢汝闻言眉头紧拧,这话听着怎叫人如此难受。   “别、别胡说……”那位夫人说着便软了身子,倒了下去。   “夫人!!”   谢汝忙上前,将那夫人揽住,手就要往她脖颈处探去。   那婢女脸色大变,一把抓住谢汝的手腕,力气极大,她厉声道:“你是何人!要对我家夫人做什么!”   谢汝疼得险些叫出声来,好在玖儿和莲月赶到,将那婢女拉开。   “我略通医术。”谢汝言简意赅,不愿与她多费口舌,将那夫人放平了身体,触其颈脉,又捏开她的嘴,看了看她的口舌。   “中毒。”   婢女的脸刷地白了,死死咬住唇,惊疑不定地打量谢汝。   谢汝平静地吩咐莲月,“去与店主说明一下情况,然后去把平筝和护卫叫进来。”   她说的护卫是沈长寄安排在她身边的人,而不是谢家的人。   平筝很快赶到。   “把这位夫人抬到车里去,小心些,动作快些。”   她知道沈府的马车就停在不远处,那里面有药箱,方便她做初步的诊治。   婢女大惊失色,“你们是哪里来的贼人!莫要碰我家夫人!”   她说着就要去拉谢汝,谢汝反应极快地闪开,指了指她,“拿下。”   话音落,护卫直接将人扣住。   平筝这才看到谢汝的手腕红了一圈,伤痕看上去有些骇人。   她瞬间冷了脸,冲护卫打了个手势。   那婢女的嘴被捂上,拖了出去。   “莲月,你去找谢家的那个小厮,让他带你回府去拿银两,就说我出门带少了,银子不够,把他先支走。”   她需要些时间。   有条不紊地安排好,上了沈府的马车,为那位夫人仔细诊脉。   确实是中毒,下毒时间不超过半个时辰,毒发很快,来势汹汹,若不及时解毒,恐会危及生命。   “你是哪家的。”谢汝撩开轿帘,问跪在地上的婢女。   那婢女用怨毒的眼神瞪着她,坚决不开口。   谢汝轻哂,不与她浪费功夫,“去沈府,带上她。”   “唔唔唔……”   护卫一记手刀砍晕婢女,驾起马车朝沈府去。   时间紧迫,谢汝先从药箱中拿出一颗丸药喂其服下,又用银针暂封住她的心脉。很快,马车到了沈府外,谢汝拎着裙子跑回房间,翻箱倒柜,找出几种解毒丸药。   好在她研究沈长寄的心疾时,曾研制过这几种毒草的解药,幸好。   把解药给那位夫人服下,只需等上一刻钟,人自会醒来。   忙完这一切,谢汝脱力地靠着车壁,长松了一口气。   平筝拿出手帕,替她擦拭额头上的冷汗,“这是怎么回事啊?”   谢汝缓了口气,才道:“我方才听那婢女说话便觉出不对,这位夫人说难受,她便说才从柳夫人家出来。在这书局附近,只有一个柳夫人,那就是阿灵她家。”   “为何那婢女会这般直接地指出是在柳家吃坏了东西?怎么就不能是她们在家时吃错了?婢女的话匪夷所思,我最初只是有些生气,柳夫人是何为人我再清楚不过,她绝不会害人。”   最初冲过去,只是不想听见旁人污蔑柳家,若是这夫人出了什么事,那婢女再一口咬死是柳夫人做的,那岂非蒙受不白之冤?   果不其然,她才一说出中毒二字,那婢女没有担忧没有震惊,而是恐惧,这太反常。而且这婢女对她的敌意也很莫名,看她的眼神带着怨恨,仿佛她破坏了什么计划。   “这毒恐怕与那婢女脱不开干系,否则她怎会不与我说她们是哪家的?贴身侍女毫不担忧自己主子的身体,多半是有异心。”   正说着,那位夫人悠悠转醒。她神情茫然,有些无措地看着谢汝。   谢汝将来龙去脉都告知,那夫人忧愁地叹了口气,看上去有些难过。   “您也莫要太伤心,”谢汝道,“因祸得福,此乃幸事一件。”   那夫人怔忡片刻,看着少女通透的眼眸,也慢慢露出了个恍然的笑容。   “姑娘说的是。”   “夫人家在何处?我送您回去。”   那夫人温声道:“我姓华,家住临芳巷。”   “好。”   华氏又道:“我那婢女在何处?我想将她带回去。”   谢汝点点头,自然不会拒绝这个要求,她唤了声平筝,叫她将人带上来。   平筝出去一趟,却空手而归,对着谢汝耳语了一阵。   谢汝柳眉慢慢蹙起,犹疑地看着平筝。   平筝凝重地点点头。   谢汝叹了口气,“夫人,对不住,这人我不能交出去了。”   “为何?”   平筝说道:“那婢女或许与我家大人正在查的事有牵扯,我们要把人交上去,不能私自将她放走,不过夫人放心,您若是想要问她话,事情结束后我们可以把人送回去。”   华氏道了声“好”。   马车行进,华氏撩开轿帘朝外看了一眼,只见一座偌大的府邸在视野中渐渐缩小。   没看到牌匾,但她恰好知道这是哪里。   因为她家就在这条街的临巷,而这条街上,也就只有那一座府邸。   只是她诧异,这位姑娘似乎与府邸的主人关系匪浅。   只一个转弯,没走多久,就到了华府门前。   马车停下,华氏笑着对谢汝说:“多谢姑娘的救命之恩,今日之事,妾身会守口如瓶。”   都是聪明人,谢汝听懂她在说什么。自己与沈家的关系不可为外人道,华氏看出了这一点。   “多谢夫人。”   华氏撩开轿帘,下了马车,府上有丫鬟迎了出来,扶着她往里走。   她走了两步,停下脚步,回头见谢汝撩着轿帘看她,又折身回去,从腰间摘下一枚玉牌,上头刻着个“华”字,递到谢汝面前。   笑道:“姑娘若有事,可来此寻我,妾身定尽我所能,报之万一。” 第39章 结发。   谢汝坐着沈府的马车, 不到一刻功夫便回到了书局。   “姑娘!”莲月已然取了银钱回来,在书局外面等着。   “等多久了?”   “不久,奴婢也才到, 您放心,无人起疑。”   谢汝点头, “好。”   买了些书册, 坐着马车回府。回去的路上, 谢汝手中拿着那枚玉牌,翻来覆去仔细端详。   玖儿在一旁为她扇扇, 好奇道:“姑娘, 这玉牌好生精巧啊。”   谢汝没说话,倒是莲月一直伸长了脖子往她手里瞧。   谢汝睨了她一眼,“有何要说?”   莲月犹豫地试探着:“姑娘您这块儿玉牌, 瞧着像是临芳华家的东西啊。”   “你认得?”   莲月一听便知自己猜对了,她点头道:“临芳华家, 在郦京乃是十分有名的玉雕世家,所制玉雕饰品在高门贵族中很是受欢迎,世人皆以能配华氏玉来彰显地位, 风靡已久。”   “你还懂玉?”   莲月笑道:“奴婢哪里懂得什么玉, 只是瞧着这玉牌巧夺天工, 玉身剔透,光泽照人,花纹又栩栩如生, 这才随便一说罢了。早就听闻华家的玉爱用兽面纹, 如今一见,这雕刻的手艺果真精巧绝伦。”   谢汝的手指从纹饰上划过,指下凹凸的触感却是叫她生出了个别的念头。她将垂在心口的玉石吊坠从衣中拿了出来, 握在掌心,若有所思。   这个玉坠一直戴在她身上,可前世的身上却无这一件,来历成谜。   或许可以问问华夫人这玉坠的来历。   莲月思忖着,觉得谢汝可能会想知道些华家的事,于是无问自答道:   “临芳华家祖祖辈辈都是做玉石生意的,提起他家的名号,便是在南楚那都响当当的。如今主持家中生意的是大老爷,华老爷子虽健在,但懒得管事,脾气还倔,这些年不轻易出山,奴婢听说就是宫里的娘娘都没请动老爷子。”   “这些年,老爷子与老夫人四海云游去了,不知何年才会归来,家中全靠大太太和大公子操持。”   “大老爷是个商人,成日都在五湖四海跑生意。大太太是个厉害的人,咱家夫人有次去她家的店铺买玉,那玉的价钱实在高了些,夫人不舍得买,就随口小声说了一句‘此物也不过如此’,结果让大太太听到,两个人大吵了一架,不过咱们夫人没吵过就是了。”   王氏此生没吵赢过几个人,偏偏她还总是遇上牙尖嘴利的人。   玖儿听得有滋有味,问道:“那位大太太不会就是咱们今日见到的那位吧?”   莲月摇头,“不是,大太太长得人高马大的,为人很是彪悍,那胳膊能顶上今儿那位夫人两个粗。”   “那华家还有什么人?”   莲月想了想,“除了大老爷家的太太和大公子,还有已故的二老爷家留下来的独子,华二公子。今日咱们见到的,想必是华老爷子的三女。”   谢汝垂下眸,定定看着那玉牌的背面,角落刻着个极小的“瑜”字。   “姑娘,我听人说华家的玉牌一共就只有三枚,老爷子的三个孩子一人一个,得了这牌,就代表得了华家的一诺,一诺价千金啊。”   玖儿目瞪口呆,“这……这一个牌子这般贵重?那华家究竟是何来头?”   莲月摇头,“只知来头不小,逢年过节时华府总有许多人上门拜访,但能进门的没几个。”   “这般厉害,便是皇家也不过如此了吧……”   “我倒是瞧着,比皇家气派,”莲月小声道,“听说先帝当年曾命悬一线,还是华家人救的。”   玖儿和莲月说着话,都是些家长里短的小事,谢汝的心思慢慢飘出去好远。   她想起来平筝与她说的,华氏身边那个婢女是西戎人,从她身上搜到了西戎的物件和一包药粉。   临走前,平筝将那包药粉给了她。   谢汝回府后,将自己关在了房中,吩咐下去何人来都不见,问起来就说自己身上不舒服,歇下了。   她坐在暖阁的榻上,在案桌上摊平了一堆医书。   这一看便到了深夜,她揉了揉酸痛的脖子,伸了个懒腰,才觉饥肠辘辘。   抬头看了看窗外,天已黑了彻底。   “都这般晚了……”   “可是饿了?”   房中蓦地响起另一人的声音,吓得谢汝浑身一激灵。   她的心跳紊乱,杂乱无章地敲击着心口,循声往向屏风旁,靠在柱子上的男子。   “沈大人?”   “可算注意到我了。”男人笑着说道。   “大人何时来得?”   沈长寄站直了身体,缓了下僵硬的双腿,朝她缓步走来。   “大约有……一个多时辰?”   “竟这般久!你就在那一直站着?”   男人点头。   谢汝懊恼地将他拉到身侧,叫他坐下,“干站着不累吗?我这里又不是没地方……”   她想说,又不是没地方坐。   可她抬眸看去,榻上、桌上都是书,甚至有几本还掉落在地上。   她干笑着,“反正你该出个声的。”   “是,怨我,”男子极好脾气地笑着,“只是我见你专注,便没忍心打扰,原想着等你发现我的,怎料阿汝读书时这般忘我。”   话里话外都透着委屈。   “大人可用膳了?”   “并未。”沈长寄说谎道。   谢汝愈发愧疚,“可这已太晚了……”   他突然将她从榻上抱了起来。   “哎!作甚!”她忙抓住他颈侧的衣料,一不留神,指甲刮到了他的脖子。   他将她放到睡榻上,“嘶”了声,“下手真狠。”   “你吓着我了……”   “是我的错,快换身衣服,带你出去吃东西。”沈长寄揉了揉脖子,抬步往外间走,“姑娘应该不需要在下服侍更衣吧。”   谢汝:“……”   她红着脸,“你瞎说什么,流氓……”   “快换衣服。”   她犹豫着,问道:“这么晚了,真要带我出去?”   男人挺拔的身影映在屏风上,明明灯火昏暗,她竟觉得自己能看清楚他高挺的鼻梁,与棱角分明的侧脸。   昏黄的光晕笼着他的半侧身影,叫人无端心跳怦然。   “姑娘若是此刻与在下计较起规矩来,那在下就要帮姑娘回忆回忆,六月初七,七月初七,与八月初七的夜晚了。”   谢汝的脸涨得通红,她拿过架子上的衣服,手忙脚乱地换衣,不自然的飘忽着视线,小声嗔道:“别、别说了!闭嘴!”   男人低声笑了起来,尾音轻轻上挑着,像一把挠人的钩子,“遵命。”   低哑温和的声音像是个小锤,在她心上轻轻地敲击,悸动又挠人的情愫再度袭来,谢汝说不出来一个字回击。   她换好了衣服,红着脸走到男人面前,“走吧。”   沈长寄垂眸看着她,低眉浅笑。她抬头时,他恰好俯身过来。   一个轻柔的吻轻轻印在她的唇上,她睫毛微颤,呼吸不由得一滞。   只一瞬,他便克制着退开,深邃幽深的眼睛里染上了一丝笑意,在她耳畔轻声道:“不怕回不来吗?不怕我将你吃了。”   谢汝忍着脸颊的热意,“大人待我好,不会伤了我。”   她的眼睛皎洁又明亮,无知又无畏。   沈长寄偏过头,轻叹了声,总有一日要叫她明白男子的危险,总这一副全身心依赖的模样,叫人忍不住想要欺负。   他将披风解下,系到她的身上,将人打横抱起,飞身到半空,踩着谢家的瓦片,消失在了夜色里。   “大人,西戎的人被您摆脱了?”谢汝坐在一家酒楼的二层雅间内,好奇地问。   他微微挑眉,看得出来心情极好,“何出此言?”   “先前担心那些人会危害我,你一向都很小心谨慎,怎么今夜却带着我出府,还来到这入了夜都不闭门的酒楼来?”   这酒楼是城中唯一一个除了青楼之外,入了夜也会招待客人的地方。方才上楼时,她还瞧见一楼大堂有不少正喝得尽兴的客人在喝酒划拳。   不说大张旗鼓,也可说的上是毫无顾忌。是危机解除了吗?   沈长寄微勾唇角。   此处是玄麟卫的暗哨所在,自然是十分安全的,更何况……   “我给玹先生准备了份大礼,只怕他此刻自顾不暇,怎么,不放心?”   男人此时穿着一身白衣,慵懒地靠在窗边,手拿一壶烈酒,对着壶嘴,仰头喝着。   洒脱、不羁,姿态闲适又放松。   谢汝被他的情绪感染,也变得轻松,她手托着腮,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大人聪慧过人,小女子放心的很。”   她又在勾引他,沈长寄想。   他又独自酌饮了会儿,直到酒壶空空荡荡,才将其放下,把面前的案桌撤到一旁,二人间再无阻隔。   他手掌按着她的脚踝,抓着她的腿一把拽到怀里。   她的惊呼悉数被堵在吻里,带着酒气的唇舌将她牙关撬起,毫不留情地将每一寸甜汁品尝了一遍。   “唔……”   谢汝滴酒未沾,可此刻被搅得天翻地覆,她觉得自己有些醉了。   “大人,”她得了空,轻喘着说道,“还有正事要与你将,西戎……”   “不提西戎,”他说,“阿汝好生不知风情。”   谢汝:“……”   “夫人,阿汝,吾妻……”   沈长寄似乎醉了,抱着她,一会儿一个称呼,没皮没脸地唤她。   谢汝羞得话都说不利索了,“大人是否喝醉了,我不是你夫人……”   男人眉头紧锁,眸色渐渐黯淡,眼底带上了些冷意,“你是。”   谢汝红着脸,“还不是啊……”   话音刚落,眼前冷光一闪。   沈长寄抽出了那把随身携带的宝剑,利刃冰冷的锋芒划过,两绺头发落在男人宽大的掌心。   “你的,我的。”   他将那两撮头发系在一起,打了个死结。一个结觉得不够,又打了两个。   他眼神执拗,醉后带着十足的偏执与疯狂。   “结发了,你便是我的妻,不准不认。” 第40章 (剧情章,无互动)西戎……   结发……   谢汝只觉得此刻, 呼吸滚烫到有些灼烧喉咙。她实在难以想象,沈长寄喝醉了酒竟是这般,这般……   她想不出一个词来形容, 只盼着他能轻点抱,因为他的力气太大了, 像是要将人撕开揉碎一般。   四更梆响, 醉鬼首辅终于安静睡去。谢汝累的瘫倒在一旁, 蜷缩在榻上,在他身边, 意识逐渐昏沉。那一晚, 她果真没能回去。   谢汝再睁眼时,天已大亮,而她已经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她睡得熟, 全然未曾察觉到自己被人带回来。   她更不知道沈长寄醒来时,回忆起自己做过的事, 那神情堪称精彩。   **   沈长寄将人偷偷送回府,直接去了玄麟卫的暗牢。   平瑢忙活了一夜,终于将他们新抓来的所有西戎奸细审问完毕, 他刚看完口供, 一抬眼便瞧见首辅大人疾步匆匆走来。   沈长寄刚走近, 平瑢便闻到了他身上浓厚的酒味。他微怔,反应过来后连忙站起,抱拳道:“大人, 您怎么来了?”   一边说, 一边偷偷瞟,心道大人昨夜去哪了,衣衫凌乱, 浑身酒气。   有那么一瞬间,平瑢以为自己看错了。大人的脖子上似乎有一道抓痕。他瞥一眼,又瞥一眼,没看错,是指甲的痕迹,又细又红,长长的一道,还微微肿起。   “好生猛……”他没忍住,将心底的感慨说了出来。   沈长寄冷冷地觑他一眼,他连忙噤声。   “如何。”   平瑢收了心思,正色道:“那个婢女是玹先生早先安插在郦京中的,据婢女交代,她的目标就是魏夫人。”   华氏,也就是魏夫人,驻守南楚的魏炼将军的夫人。   不管魏将军的夫人是谁,是华氏也好,张氏王氏李氏也好,婢女只需要潜伏至“魏夫人”的身边,在合适的时机,将人毒死,然后再嫁祸给大轩的朝臣,挑拨魏将军与大轩皇帝的关系。   “此次她的行动十分仓促,是魏夫人近来住在娘家的缘故,夫人近来一直未出门访友,因而她一直未寻得机会下手。”   原本可以一直拖延下去的,可变故来得猝不及防,沈长寄突然要将魏将军从南楚传召回来。   “魏将军已得了您的书信,不日便会回京,到时候她便不再好下手。”   婢女等了许久,终于等到了华氏去了平南将军府的机会,于是出门前给华氏下了药,算准了时辰,到药效快要发作时,又与华氏说,华大夫人叮嘱她身子不好,早些回去,于是还未聊尽兴的华氏也只得打道回府。   华氏才一出了将军府,毒发了。   原本华氏一死,一切都可循着玹先生的计划发生,魏将军与柳将军因此结下仇怨。柳将军这些年受成宣帝重用,而魏将军早已被忌惮,不然也不会被派到南边去驻守。   成宣帝心中自有偏向,到时候君臣心生芥蒂,西戎再想方设法拉拢彪勇善战的魏将军,届时入主中原也指日可待。   可偏偏这其中就生了岔子。   **   几日后的西戎王庭,帐内的暖炉明明烧的正旺,可却仿佛三九寒冬一般,就连外面突降的大雪都不及这殿内冰冷。   壮实粗犷的西戎将官跪了一地,无人敢说话,甚至连吐出的呼吸都尽可能放缓,大气都不敢出。   虎骨制成的胡椅上铺了足有三层的羊毛毯,玹先生坐在上首位,肩上披着狐裘,膝上盖着虎皮毛毯,手中捧着杯热茶。   狰狞的面具遮挡,叫人看不出他的表情,只有一双比夜还深还暗的黑眸露在外面。   他一语不发,身上却带着十足的上位者的威严气势。   他身侧站着个十五六岁的西域少女,手中拿着条软鞭,她抱着肩站着,神情倨傲。   在这静得可怕的帐内,少女先开了口:“库查力那个缩头乌龟,我们找了他这么多年,没想到他躲到中原去了。”   这话本应触了逆鳞,有人悄悄抬头看了一眼,见上首位的男子只淡淡看了她一眼,仍一动不动坐着,未曾发难,心里也活奋了起来。   有人先起了头,大着胆说道:“当年库查力被先生赶下汗位,便已一败涂地,虽说他在叛徒的帮助下逃离了王庭,可这些年也未曾掀起什么风浪。”   “那丧家犬这十多年不知在何处苟延残喘,竟是连暗桩都未曾发觉。”   玹先生转着手中的墨玉扳指,静静地听着众将官你一言我一语。   “那中原的首辅不知是何意图,会将库查力的消息透露给我们啊。”   “中原人都狡诈得很,那位大人更是凶残暴戾,听说他连自己的亲兄弟都可斩杀,这是何其心狠手……”那将官话音未落,身侧的人便狠狠掐了他一眼,他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脸色惨白。   亲兄弟又如何?要说凶残,眼前这位先生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将官瑟瑟发抖,玹先生仍安静地坐着,好似对方才的话置若罔闻。   恰在此时,帐帘被人掀起,一个三十左右,五官俊朗的西域男子进了大帐。   所有人朝他拜服,口呼“大汗”。他一概置之不理,朝着坐榻上的男人走去。   玹先生这才回神,咳嗽了一声,从座位上起身,右手搭在左肩,微微弯腰,“大汗。”   来人正是现今的汗王,察诺萨。   察诺萨握住玹先生纤细的手臂,用力托住,没让他行礼,强硬道:“先生坐着便好。”   说着将他按了回去。   说了多少次,不必向他行礼,就是不听。   察诺萨心里有些不痛快,他抬手将跪着的一众人都轰了出去,只留下了阿诺一人。   人一走,察诺萨掀了玹先生的面具,看到男人苍白的脸上满是无奈。   “先生还是少操些心吧,”察诺萨负气地在身旁的位置上坐下,叫阿诺给他倒茶。   “我若是不操心,你又如何能睡个安稳觉。”玹先生淡淡道。   十七年前,老汗王的大儿子库查力弑父杀亲,登上汗位后,便开始追杀老汗王原本属意的继承人,也就是现今的汗王,察诺萨。   那时,玹先生便陪在察诺萨的身旁。当时的察诺萨生性善良,敦厚温和,他的弓箭只对向长空中的苍鹰,他从未拿过刀剑,从未杀过人。   库查力暴/政的第五年,西戎子民苦不堪言。善良的察诺萨在玹先生的帮助下,终于将他赶下了汗位,为自己的父汗报了仇。察诺萨念在是亲兄弟的份上,不愿要了兄长的命,只将他押入了地牢。   消息传到了玹先生的耳中,他拖着病体,在那个凛冽入骨的雪夜里从榻上起来,拽着察诺萨进了阴冷的地牢,将一把锋利的宝剑塞在察诺萨的手中,握着他的手,狠狠捅了库查力一刀。   “赶尽不杀绝,则后患无穷。”   说完那一句之后他便病倒了,一阵兵荒马乱。   无人注意到库查力并没有被杀死,还在叛徒的帮助下,逃出了地牢。   这祸患一留便是十二年,玹先生找了库查力十二年,却不曾想,前几日收到了沈长寄的书信,信上写着——   “先生大慧,不若换个合作对象,诚意附上。”   玹先生看了那信后便笑了,他许久没有遇到这般有趣的事了。   大轩的首辅与西戎的谋臣通信,萧顺明啊萧顺明,你这皇帝当得还真是失败。   “先生?先生!”   玹先生从回忆中回神,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怎么?”   察诺萨担忧道:“先生,您的身体……”   “无碍。”   察诺萨失落道:“先生,您为了西戎已做了太多,我放您自由好不好。”   “我这些年不是为了你,察诺萨,我不能前功尽弃。”   “可您的身体已经撑不住了,您也只比我大两岁而已,我还如此强壮,您已经……”察诺萨像是要哭了,“我不想给您送终。”   玹先生突然又剧烈地咳了起来,阿诺惊慌地拍着后背为他顺气。   他脸色白如纸,却笑了,“放心,我定会撑到萧顺明死的那日。”   若不是他这身子撑不住,他定要亲自闯进皇宫,将那人斩于刀下。可惜他已灯枯油尽,只能躲在这大漠之中,算计人心。   “我就是死,也要死在那繁华的京城里。”   那里是他的家啊。   落叶归根,待一切心愿了,他会回家去,最后看一眼他出生的地方。   阿诺红着眼睛,“若是回去,便带上阿诺吧。我与阿兄说好了,这辈子都跟着你。”   玹先生没说话,只温柔地摸着她的头。   “先生,那位首辅是何意,您可有想法?”察诺萨揉了揉酸胀的眼,岔开了话题。   玹先生沉吟片刻,“再看看吧。”   他也看不清,沈长寄究竟是何意图,库查力的下落还需核证过,才知这位首辅大人的诚意有几分。   “叫盯着沈府的人不要轻举妄动,先隐下来吧。”   “好,都听先生的。”察诺萨想起来另一件事,说道,“对了,您先前布的那颗棋,可是失败了?”   玹先生微微颔首,微眯了眸,若有所思。   “是个姑娘将人救了,叫什么?”他问阿诺。   阿诺想了想,“姓谢,叫谢汝。”   也是因着这一件事,叫他们发现沈长寄暗地里与一女子有着十分亲密的关系。   察诺萨有些艳羡,舔了下唇,“这个姓沈的倒是好福气,得如此佳人。”   能破了先生的局,此女定然聪慧。即便是无意之举,阴错阳差,也说明此女洞察力与反应力一流。   玹先生没将察诺萨的垂涎放在心上,只默默念了一声名字。   “谢……没听说过,是哪个谢家?” 第41章 秋猎。   “谢……哪个谢家?”   他离开郦京太久, 那里的人和事已经淡忘了太多。   “不知道,好像是个侯府。”   谢姓的侯爷似乎只有一位,是广什么侯来着……   他印象已不深, 果然是时日久了,那些不重要的人早已记忆模糊。   “那个贵妃就是在胡言乱语!”察诺萨恶声道, “什么喜欢男子, 竟敢欺骗我们!”   玹先生冷笑了一声。   “先生, 那狗皇帝就要去秋猎了,您可有安排?”   原本想着, 待京城空了, 他们的人可以给那皇帝老儿找些乱子,可沈长寄此时示好,叫他不得不多思量几分。   这沈长寄虽是出身沈家, 倒是与沈家人大有不同,手腕与心性皆非常人所比。   “罢了, 等库查力的事情结束后再说吧。”   **   沈长寄给西戎王庭送的这份大礼可谓十分及时,玹先生一声令下,在京城中的十多处暗桩全部蛰伏, 京城又重归于平静。   玄麟卫的工作量一下便少了不少, 沈长寄悄悄准备的婚事也差不多了。   转眼便到了九月, 距离秋猎启程之日已近。   众家皆在为秋猎之行做准备,唯有谢家气氛凝重。   明妃身边的嬷嬷带了些赏赐的见面礼来到广宁侯府,见到王氏。   “我家娘娘向来宠爱柳姑娘, 可以说的是要什么便给什么的。”嬷嬷微扬着下巴, 笑中带着几分傲气,“近来总听姑娘提到贵府的二姑娘,娘娘心里好奇, 特来叫老奴来瞧瞧二姑娘,顺便与夫人传个口信,过几日的秋猎,娘娘邀二姑娘同行。”   王氏勉强绷着笑脸,“我家二女是庶出,只怕身份配不上明……”   嬷嬷满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打断道:“诶,侯夫人此言差矣,我家娘娘一向不在意这嫡庶之分,只有看得上眼缘,便是那无父无母的孤女,娘娘也抬得起她的身份。”   王氏脸色发白。   那日在平南将军府,柳夫人也是如此一套说辞。她暗暗咬牙,明家这二女真不愧是亲姐妹。   “不知二姑娘几时来?娘娘还在等着老奴回话。”   这嬷嬷看着和气,实则趾高气昂,王氏咬着牙,一字一顿吩咐丫鬟:“去把谢汝叫来。”   嬷嬷满意地笑了。   没一会功夫,谢汝到了。   “哎呦,真是标志的美人儿。”嬷嬷福了身,“老奴见过姑娘。”   谢汝还礼福身,认出这是明妃身边的人,疑惑地看了眼王氏。   嬷嬷热心地拉着谢汝的手,柔声道:“初三那日,娘娘请姑娘同行,卯时三刻出发,柳家的马车接您,姑娘莫要误了时辰。”   王氏一言不发,脸上有些挂不住了。   嬷嬷连连夸赞谢汝,关怀了好几句,越看越满意。   聊了几句,王氏便将那匣子饰品给了谢汝,叫她退下。   谢汝心知这是柳愫灵的安排,也没说什么。她见王氏十分不悦,心里留了个心眼。   嬷嬷与王氏不咸不淡又寒暄了几句,回宫复命去了。她走后,王氏便一直闷在房里生闷气,连晚膳都没吃。   “上回是首辅,这回是明妃。”王氏冷着脸,对谢父道,“小小庶女,太不安分。”   谢父眉头紧锁,“此去只怕要多生事端……”   “我早说了她不是个安稳的性子,你偏不听,非叫我将她从慈明寺接回来,这下好了,人家搭上了明妃的船。”   谢父无视发妻的埋怨,问道:“她的亲事如何了?”   王氏脸色稍缓,“定国公家中有一庶子,两年前正妻去世。”   谢父皱眉,在屋中踱步。   “续弦……”   王氏翻了个白眼,冷笑,“续弦怎么了?她一个庶女。”   谢父不想与她争吵,按了按头,又问:“还有吗?”   “吏部侍郎家的幼子,家中无妻妾。”   吏部侍郎的幼子……   谢父蓦地转身,惊道:“可是赵同信?!”   王氏坦荡道:“是。”   谢父这下是真恼了,“你叫我的女儿嫁给一个跛子?!”   那赵同信虽无妻妾,可他极其好色,他院中的丫鬟们都十分美艳,早就被破了身,有两个还成了通房。   如此倒也罢了,他还是个跛脚。   赵同信那脚是一次醉酒后,与丫鬟在马上胡闹时不慎跌落马下,马受了惊吓,踩死了丫鬟,踩断了赵同信的一只脚。   “怎么,侯爷还心疼了?”王氏微勾了嘴角,“此时在我面前扮这慈父模样是做给谁看呢?”   “呵,侯爷也不想想,她那样的出身,那样的八字,能寻到什么好人家?”王氏对谢父的怒火毫不在意,冷笑道,“侯爷总不会真的惦记着,把谢汝送进宫里当皇子妃吧?”   谢父面色铁青,“胡说八道!”   “侯爷没这个想法便好,妾身可是为了她的婚事操碎了心,才寻得这两个与她八字相合,不至于被她克死的人家。”   “克死”二字重重砸在广宁侯的心头。   沉默良久,他叹了口气,“那就魏家吧。”   定国公魏家,虽说是个续弦,但总好过嫁给赵同信。   “侯爷同意便好,正好,那定国公一家都在凉州,嫁得远点,也合侯爷的意,不是吗?”   “……”   **   临出行的前一晚,谢汝来了月事。   “这可真是不顺,姑娘只怕要遭罪了。”玖儿见谢汝难受的模样,心疼地为她揉搓着冰凉的双手。   “莲月呢?”   “她去给姑娘熬药了。”   去熬药……去了这般久?   小腹蓦地窜上一阵撕裂似的疼痛,谢汝哼了一声,眉头紧拧。   玖儿的脸皱成了包子样,“那秋猎咱们非去不可吗?不能不去吗?姑娘又不会骑马射箭的,去了做什么啊……而且听说猎场那边又冷又干燥,黄土漫天,到了夜里风吹得呜呜响,姑娘这般难受,可如何受得了啊……”   谢汝见玖儿满脸的不情愿,无奈道:“这如何能是我说了算的?明妃娘娘点名叫我去呢,更何况这是阿灵辛苦为我争取来的机会,我怎能辜负他们?”   “他们?我看姑娘只想见首辅大人吧。”玖儿嘟囔着。   谢汝苍白的脸上泛了一丝红晕,她将手抽回,捞起暖炉抱在怀中,艰难地翻了个身,“困了,睡会。”   她刚合上眼睛,房门被人推开,一股浓浓的汤药味儿飘了过来。   “姑娘,药熬好了。”莲月端着药碗,慢吞吞地走到榻前。   谢汝被玖儿扶着坐起来,接过莲月手中的瓷碗。她身子虽不舒服,可她的大脑还是很清醒的。   她抬眼,看了一眼莲月。对方对上她的目光,心虚地又移走了视线。   谢汝垂下眸,盯着那黑黢黢的药汤看了半晌。   “姑娘?”玖儿一头雾水。   谢汝轻笑了声,将药碗缓缓送到嘴边,唇碰到碗的边沿时,莲月突然疯了一般,冲上前将药碗抢走。   药汁撒出了一些在谢汝的寝衣和莲月的袖子上。   玖儿大惊,“你干什么!”连忙拿着帕子为谢汝擦拭。   “这药不能喝。”莲月蓦地跪在地上,磕头告饶,“姑娘恕罪,姑娘恕罪。”   谢汝这回却是欣慰地笑了笑,她推开玖儿的手,说道:“说吧,谁叫你害我。”   玖儿这才看明白,气呼呼指着莲月,“好啊!吃里爬外!咱们姑娘待你不好吗?!”   莲月将头贴在地上,“奴婢没想害姑娘。”   “你没想害姑娘,那你说这药里有什么?!”玖儿愤愤道。   谢汝拦了下就要上去与人撕扯的玖儿,淡声道:“是王氏,是吗?”   “……是。”   “她威胁你了?”   莲月平静道:“夫人手中握着奴婢的卖身契,奴婢只能接过这药。”   “你在王氏和我之间选择了我。”谢汝道,“不,你不是选择了我,你只是更怕沈长寄。”   莲月是个聪明人,不会因为王氏的威胁便动摇,她自始至终都知道,谁才是话语权更强的那个人。   “夫人叫我喂您喝了这碗药,叫您病上一场,错过秋猎。幸好,奴婢的胆怯和挣扎骗过了夫人,只是姑娘,直到奴婢踏进这屋子之前,都有人盯着,因此这药必须送进来,望您见谅。”   谢汝神色微凝。   莲月本就是王氏身边的人,安排到她身边就是安插了个眼线,若是莲月突然违抗命令,或是表现出一丝一毫的犹豫,只怕都会叫王氏对她起疑。   她自己安分装乖了这么多天,眼下这个节骨眼儿……只怕离她被议亲的日子越来越近了,不然王氏不会不择手段到如此地步,真的要在此时撕破脸吗。   可若是她不反抗,只怕是连最后的机会都没了。   “姑娘,这药您不能喝,秋猎必须去,留在京中很危险。”莲月抬起头。   谢汝还是头一次在这丫鬟眼中见到了如此坚定的神色。   莲月压低声音,“奴婢去煎药时,听到有丫鬟谈及‘婚事’二字,奴婢斗胆,结合姑娘您最近的表现,以及夫人对您突然转变的态度,私自猜测,那婚事想必是给姑娘准备的,只不过不知人选是否已经定了。”   谢汝有些惊讶,她想起沈长寄对莲月的评价:   “心眼多,心思活。”   首辅大人看人当真极准。   谢汝赞赏地点点头,接着她的话说道:“若是人选已然定下,我便更不能独自留在府上。”   经历过前世,王氏极有可能在所有人都离开京城后,在她孤立无援时,将她关起来,像上辈子一样,直接将她押上喜轿。   谢汝思来想去,决定将计就计。   “莲月,若你真心为我,那你便去告诉夫人我已喝了药,不叫她疑心。我再给阿灵送信,叫她明天早些来接我。我出门的时间和谢窈她们错开,她们便不知道我已离开了。”谢汝道,“我走后,你要留在谢家,万一王氏来看我,你就和她说我病了,为我争取离开的时间。”   此次秋猎,谢家只有谢窈和二公子谢璋会去,只要她和明妃她们回合,那么王氏就算发现她跑了,也无计可施。王氏总不能在城门口,当着众人的面,把她绑回去,毕竟王氏最看重侯府脸面,家丑不可外扬。   谢汝一口气交代了许多,说完静静看着莲月的神色,“你可愿意?”   莲月叩首,“奴婢愿意听您吩咐。”   谢汝蹙眉沉思片刻,“明日事成后,你去沈府找平筝,这谢家你不能再待下去了。至于你的身契,等我回来再想办法。”   莲月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多谢姑娘,多谢姑娘……”   身如浮萍,她也只能艰难地在这世道中寻一个安身之法,诸多身不由己,幸而她遇到了不错的主子。   莲月和玖儿分头行事,一个应付王氏,一个给柳家和沈府送信。   谢汝没有服用药,身上一阵一阵发冷,抱着暖炉,渐渐昏睡。   转日清晨,天还未亮,谢汝去了那个荒废的小院,最后看了一眼她的生母。她仍旧安静地睡着,样子瞧着与上次没什么不同。   卯时未到,谢汝带着玖儿,悄悄从西北侧门离了府。   她最后看了一眼广宁侯府,上了柳家的马车。   马车沿着郦水东街行进,谢汝撩开轿帘,眼看着侯府离她越来越远。   这次离开,再回来时只怕一切都要翻天覆地了。   **   成明门外,各家的马车都聚集此处。谢家的马车外,谢窈和谢璮并肩站着,各自与候在此处的友人闲聊。   皇家的车队才从宫中出来,便有小太监前来传话。   “柳夫人,娘娘叫奴才来传话。”   小太监的声音尖细又洪亮,停在柳家马车周围的世家子女朝这边看了过来。其中就有谢家的人。   “哎,柳家的车停在此处许久,怎不见人下来?”   “谁知呢,我来得最早,到时就见车停在这里,喊了许久没见人应,我还以为无人在里头呢。”   正议论着,柳愫灵撩开轿帘,睡眼惺忪,“姨母有何事啊?”   说着还没什么精神地打了个哈欠,她半睁着眼,打量着这个眼生的小太监,这可不是她姨母身边的人。   谢窈冷哼了声,看了两眼便收回了视线,她离府时,母亲派人去看过,谢汝竟然生了病,起不来床。   真是老天有眼。   她在人群中四处张望,寻找着沈长寄的身影,几乎没怎么费力气就看到了他。   男子坐在一匹毛发光亮的汗血马上,从容地驱马缓行在官道上,朝城门的方向而来。   他身着靛蓝色锦衣常服,背脊挺得笔直,夹着马肚的长腿修长而有力,身姿挺拔,风神俊朗,举手投足间皆是气度不凡,叫人的目光忍不住追随。   谢窈看得出神,未曾注意到,传话的小太监在马车前说道:“谢家二姑娘可在此?”   轿帘一挑,有一容貌倾城的女子出现在众人视线中,正是谢汝。   “公公找我?”   人群中蓦地安静了一瞬,随后有些窃窃私语。有人拽了下谢窈,神色古怪,“阿窈,你不是说你那妹妹病了,不去了?”   “嗯嗯,她来不了,真的好可惜。”谢窈随口敷衍。   友人皱眉,挡在谢窈的面前,“你看那边,她明明在。”   谢窈被迫看了过去,那一瞬间,大变了脸色。   “她……她怎么……”谢窈捏紧了帕子,温婉的假面再也伪装不下去了。   那边,小太监呈上了一个锦匣,恭敬道:“娘娘说,此去路途遥远,怕二位姑娘身子不适,特地将这梅子送来。”   柳愫灵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哦?这是我姨母的关照啊。”   她说着,用胳膊肘对了两下谢汝,冲她挤眉弄眼。   谢汝还有什么不懂的,她道了声谢,接过匣子,便抬头寻找那真正送梅之人。   她没找到沈长寄,却先和谢窈对上了视线。她没错过谢窈眼中的震惊与嫉恨。   谢汝慢慢眨了眨眼,学着谢窈平时的模样,温温柔柔地勾起了唇角,歪了下头,无辜又天真地看着对方,仿佛在说,真巧啊,姐姐。   她保持着笑容,还未来得及收起,下一刻,面前落下一片阴影。   骑着马的男子打她面前而过,隔绝了她与旁人的对视。   男人转过头,眼底的淡漠褪去,泛起略带宠溺的笑。   他学着她,微微歪头,低声笑着。   柳愫灵才捏了一个梅子放入口中,猝不及防看到首辅大人“调皮”的模样,吓得整颗梅子囫囵咽下,卡在喉咙里,咳了个死去活来。   谢汝的脸唰地红了个彻底,她慌乱地钻进了马车,活像一只受了惊的兔子。   柳愫灵:“……”   光天化日,打情骂俏,酸臭冲天。   她惊疑不定地打量着首辅大人,却对上男子冷漠的目光,她尴尬地干咳了两声,也矮身进了轿子。   沈长寄又看了一眼柳家的马车,收了那见鬼的笑容,冷漠地骑着马,朝着队伍前方而去。 第42章 想得美。   浩浩荡荡的车队在山间的路上行驶, 进程缓慢。入了九月,天气转凉。晨起时还有凉风阵阵,可到了正午时分, 日头仍旧毒辣,比夏时更甚。   “我说沈大人, 您一个文官, 有马车不坐非要骑马, 是何意趣?”一个吊儿郎当有些欠揍的声音横插了进来。   沈长寄神色淡漠地瞥了一眼拍马行到近前的人。   淡声道:“谢大人与本官切磋时,怎么不念在本官是个文官而手下留情。”   谢思究一梗, 心道我全力以赴也只能堪堪与你打个平手, 还手下留情?呸,好不要脸。   他往男人身侧的马车上瞥了眼,笑得不怀好意, 做贼似的压低了声音,调侃道:“大人别与我说您不知这轿子里坐的哪家。”   他与柳愫灵从小一起长大, 她家有几辆马车,是什么颜色,车身上是何花纹, 他闭着眼都不会说错。   沈长寄从容地驾马前行, 始终保持与柳家的马车持平。   谢思究“啧”了声。这般不放心, 不知道的以为这柳家雇了当朝首辅做贴身护卫呢。谢思究并排跟着,“大人,您收敛点, 是生怕旁人不晓得您与那位的关系?”   “随便。”沈长寄无所谓地说道。   秋猎过后, 他便会与她成亲,日子他都挑好了,十月初十, 是个吉日。旁人若是看出来,任他们说便是。   这一路上不知吉凶,他不看着不放心。大概是喜事将近,沈长寄愈发张狂。   谢汝一直靠在窗边,蔫蔫的打不起精神,外头两个男人说话虽压低了声音,但她离得近,自然是听得一清二楚。   早午的气候差别有些大,她还来着月事,腹痛难忍,身上实在难受得紧,偏偏沈长寄还不老实,心里一急,脸色更加苍白。   她忍着头晕的感觉,撩开帘子。   轿内隔绝了阳光,她已适应。此时乍一见日光,外头刺目的光亮照的她眼睛生疼,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沈长寄转头过来,温声道:“怎么?”   谢汝闭着眼,睫毛颤着,她虚弱地开口:“沈大人,你答应我什么来着?”   沈长寄神情一滞,答应什么来着……他答应的事儿委实有点多。   “什么?”   “走远点好不好。”她说。   “噗。”谢思究没忍住笑了出来。   他正幸灾乐祸,又见沈长寄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背脊一寒,连忙道,“哎,谢姑娘,大人在陪我呢,你知道的,我家与柳家世代交好,我是要守着柳姑娘和柳夫人的,不然不放心呐。”   沈长寄收回了警告的视线,转而看向谢汝,目光殷切而真诚。   谢汝:“……”   沈长寄对下属的迫害是不是太深刻了些,竟是逼得谢大人什么谎话都好意思说出口。不说别的,沈大人那独来独往的性子,需要人陪吗?   谢思究笑道:“我们若是吵到了姑娘休息,还请姑娘见谅,我们小点声便是了。”   说着他握着缰绳,冲对方抱了抱拳。   帘后突然换了个人,柳愫灵扒在窗边,白眼翻上了天,恶声恶气地吼道:“谢贼滚远点,我和我娘不想闻狗味儿。”   谢思究:“……”   柳愫灵没好气地将帘子放下,见谢汝小脸惨白,忙心疼地拉着她的手,语气柔得能滴水,“这般难受,可还要些梅子?酸味能止恶心,再来一颗吧。”   谢汝捂着胃,难受地摇头,她早上起来没用膳食,空腹吃了好些酸梅子,现在胃里的酸汁被颠簸的马车晃得翻来覆去,胃里像是有把火在烧。   她闭上了眼,软了身子,又靠回了车窗边上。她待了会,又将帘子掀开了个小缝。   不出意外地对上了男人漆黑的眸,他担忧地看着她,那双眼睛好像会说话似的,看得人心头猛跳。   谢汝不好意思地对着他抿着唇笑了笑,又将帘子落了回去。不知是否是自我暗示的作用,一想到他在一壁之隔的地方守着,心便安定了下来,也不那么难受了。   “火气这般大,”柳夫人窝在自家夫君给她准备的软垫里,慵懒地抬眸,“谢家那小子又招你了?”   谢汝昏昏沉沉地,隐约听到柳愫灵嘟囔了一句什么,没听清。   又听柳夫人道:“对了,这次秋猎若是遇上喜欢的儿郎便与娘说,你也到了议亲的年纪了。”   柳愫灵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句。   后头的话谢汝没再能听到,她恍恍惚惚地睡着了。   路上花了一整日,终于在日落前到了猎场。成宣帝下了旨意,叫各家在帐中休整,不必急着前来拜见,待到明日再进行围猎。   天色将暗,营帐内已燃起篝火无数,星星点点的光亮点缀在荒凉的黄土地中,为这满目的苍茫平添了些生机。   谢汝的帐子安排在靠边缘的位置,周围又空旷又荒凉。   不知是否是首辅大人徇了私,将她的与谢家人的帐子隔了好远,如此也好,省得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给人家心里头添堵。   谢汝有意避着,可有的人却偏要上赶着找晦气。   “二妹妹,你这帐子位置太偏僻了些,听说夜半有野狼出没,我担心……”谢窈眼中浮现出担忧与关切,“我去找管事的人说说,叫他们给你换个里头的帐子。”   谢窈话中满是对她的怜爱,心里却是得意的很。   这次秋猎,许多事上都可窥见不少玄机。就拿住处的安置来说,成宣帝和诸位娘娘住在中心的位置,是以越靠内圈,便说明地位越高。她与六公主交好,六公主便叫人把谢家安排在紧挨着沈家人的安置。   再看谢汝呢,不仅没沾着谢家的光,就连与她交好的柳家母女也没给她争取到一个不错的位置,她只能自己一个人住在这么远的地方。   虽说办事的是下边的人,但最终定下的却是沈长寄。如此也可看出,若不是柳家和明妃待谢汝就是一般般的情谊,那便是沈长寄不会为了柳愫灵而厚待谁。   不管是哪种情况,谢窈都甚是开心。   谢汝淡淡回绝,“不必劳烦了。”   她心里清楚,住得偏一些方便出入,眼线少些更自由。更何况……   谢汝把视线投向四周,这位置看似偏僻、不受重视,可她知道,这里离玄麟卫安扎的营帐最近。护卫的人不着痕迹地将她包围,足以见沈长寄对她安危的在意。   “兄姐与你讲话,莫要左顾右盼的。”谢家二公子谢璋毫不客气地指责。   谢汝无动于衷。   谢璋见她态度冷淡,当下冷了脸,拉着谢窈便要往回走,“你对她这般好是作甚,这就是个白眼狼。”   他说这话时没压着音量,周围不少人都看了过来。   “二哥言重了,二妹妹并无轻贱我们心意的意思。”谢窈挽住谢璋的胳膊,轻轻拍着他的胳膊进行安抚。   “阿窈,你当她是妹妹,还担心她的安危,邀她同住,可人家未必领情。”谢璋鼻孔朝天,不可一世地横了谢汝一眼,嫌恶道,“我们快回去吧,该用膳了。”   “二哥,天色晚了,我们带妹妹回去一同用膳吧?”谢窈劝完谢璋,又转头对着谢汝道,“贵妃娘娘叫人送来了不少东西,妹妹这儿……”   她露出了可怜的神情,“妹妹与我们回去吧,一家人不该如此生疏的。”   谢汝垂下眸子,听着看热闹的那些人的议论,突然觉得很好笑。她这个姐姐,还真是不放过任何一个扮演好姐姐的机会。   既然谢窈想装,想叫大家知道她有多不懂事,那么她便如了她的愿。   谢汝慢慢扬起唇角,扬眉一笑,“我便不去了,免得坏了姐姐的胃口。”   谁也没料到她会突然这般张扬。   佳人一笑,美得不可方物。   红唇媚眼,般般入画,颦笑间都是勾人的娇与柔,叫众人一时间都晃了眼。   谢窈挽着谢璋的手慢慢捏紧,指甲陷进了男子的锦衣中。   谢璋被手臂突然的疼痛唤回了神,他猛地抽回手臂,懊悔地别开头,心里暗自唾弃自己,竟是被谢汝难得一见的笑靥晃了神。   “在说什么呢?”六公主突然走了过来,“阿窈,都等你好久了。”   谢窈连忙转身迎上去,“抱歉啊,我这便和二哥回去。”   她脸上的失落还未来得及掩饰,叫六公主看了个满眼。   “怎么,谁欺负你了?”   谢窈吞吞吐吐,说不出话,她纠结了片刻,偷偷抬眼望谢汝的方向看了一眼,很快收回,对着六公主柔弱地笑了笑,“无碍,一些家事,不劳公主费心,我们回去吧。”   六公主看向谢汝,眉头微皱,怎么又是这个女子。她好像每次遇上这女子心情都会变得很糟糕,“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谢璋道:“阿窈想让她住得近些,非说有个照应,可我看她在此处住的挺好,地广且宽,晚上赏月都不似咱们,还要同旁人争抢位置。”   六公主笑了声,“有理,我看此处也是极好的,就在这吧,住过去怕是要生乱子了。”   这话音一落,六公主身边的人都笑出了声。谁不知道谢家的二姑娘就是“不详”的代名词,都巴不得离她远些。   谢汝觉得腻了,倦了,她委实懒得与这些人周旋。   一个一个上赶着往前凑,实在是烦。   她往前走了一步,把六公主吓了一跳。   “你做什么?”   “公主知道臣女不详,那便躲我远些。”谢汝淡笑着,继续靠近,“总是来找我,会叫我误以为你们喜欢我。既然喜欢,那我便将好运多分你们一些,都是朋友,无需客气。”   她一边说着,一边靠近,眼见着就要贴了上去。   六公主吓得连连后退,“你可别碰我!”   “怎么,臣女身上有什么毒物吗?公主您别怕,臣女给您摸一摸,碰一碰。”她说着,便抓起了六公主的手,“我很喜欢公主的,您和我姐姐做朋友,怎么不能多看我一眼啊,臣女好伤心。”   她死死抓着六公主的手,眼神执拗,仿佛当真十分在意能否得到六公主的青睐。   谢窈神色复杂,她在谢汝的眼中见到了熟悉的神色,那是嫉妒,所以谢汝一直很嫉妒自己能和六公主走得近吗……   六公主激动地叫了起来,一边拍打谢汝的手背,一边不顾一切地往后逃,“你们都是死人吗?快给我把这个疯子拉走!”   惊呆的众人这才缓过神,纷纷上前要将两人分开。   谢汝蓦地松了手,六公主向后退的力未及时收回,身子向后仰,重重地跌倒在地上。   “啊,没事吧?”谢汝神情愧疚,向前伸手就要去扶人。   六公主快要流出来的眼泪又被生生憋回去,大喊着:“本宫无碍!你走开!别碰我!”   谢汝被拒绝,突然有些委屈,“六公主,臣女当真喜欢您,为何就不能待我如我姐姐那般好呢?”   六公主:“……”   “百日宴那次,臣女对您一见如故,心生向往,后来万寿节上,见您在投壶,实在忍不住靠近,可您对我实在冷漠,臣女不知做错了什么……”   众人:“……”   谢汝望向六公主的眼神愈发热烈,“臣女想要能伴君左右,不知可有机会?”   六公主:“……呜呜呜。”   她害怕。   她瞪了谢窈一眼,这谢汝实在可怕,简直就像个疯狂求爱的男子。   她被几个宫女搀扶起来,踉踉跄跄地往回跑,狼狈之极。   谢汝敛下眸中的炙热,收了伪装,唇角勾起一抹讽刺,拿出手帕,漫不经心地擦拭手指。   “汪汪汪——!!”   猝不及防,从远处的黑暗里窜出一只身形约莫半人高的恶犬,朝着众人聚堆的方向狂奔而来,直冲入人群。   “啊啊啊——!!”   霎那间,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刺破寂静的夜空,众人惊惧逃窜,做鸟兽状四散开。   谢窈被人撞倒在地,手被人踩了一下,手背迅速红肿,脚好像也扭了,钻心地疼。她眼见那恶犬奔着自己而来,吓得痛哭着保住了头。   那恶犬径直冲进谢汝与谢家兄妹之间,谢汝也被吓了一跳,她脸色白了一瞬,往后退了两步。   那恶犬谁也不找,只一直对着谢窈狂吠不停,“呜——汪汪汪!!”   谢璋战战兢兢,见妹妹危险,咬了咬牙,想将人救起,可才想靠近,恶犬又盯上了他,吓得他一动不敢动。   “抱歉,诸位受惊了。”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平瑢身穿一身黑色夜行服自黑暗中走出。他叫了恶犬的名字,那恶犬便止了叫声,听话地蹲坐在地上。   “这是我们大人养在玄麟卫的护卫犬,最擅发觉危险的气息,它许是察觉到了异常之处,故而突然失控。”平瑢没什么表情地说了几句场面话,又没什么诚意地道了歉,“天色不早,诸位还请早些回帐,莫要干扰玄麟卫的公务。”   看热闹的众人立刻散去,多留一刻都不肯,谢汝的营帐周围瞬间空了下来。   谢窈哭得脸都花了,鼻涕眼泪糊了整脸。   平瑢冷漠地看着她,“姑娘还不走吗。”   谢窈小声哭着,她手掌搓破了,腿软,脚也疼,站不起来。   她朝谢璋伸手,“二哥,二哥……”   她一动,那黑犬便站了起来,警戒地盯着她,冲她龇牙。   谢窈瞬间哭得更凶。   谢璋心底连连道了声“晦气,晦气,当真晦气”,连忙过去将亲妹妹扶起,背到背上,慌不择路地逃离了这个地方。   黑犬见目标被成功吓退,转而对着平瑢低声叫了声。平瑢弯腰,摸了摸它的头,轻声道:“回去奖你肉吃。”   “汪!”   黑犬突然转身,把谢汝吓了一跳。她僵住了脚,愣愣地看着黑犬凑到了她的身前,它围着她转了两圈,又仔细嗅了嗅她的味道,在她脚边趴下了。   谢汝看着狗子摇得欢快的尾巴:“……”   “咳。”   自黑夜深处,沈长寄缓缓走了出来。   他亦穿了一身黑色的夜行服,与这深夜几乎融为一体。他与平瑢穿的同样的衣服,可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的身影。   紧贴身形的服饰将他精瘦的腰腹勾勒分明,后脊挺拔,身形颀长,气质清冷,好似一把锋芒毕露的利剑。   平瑢把牵制的绳索给狗子带上,十分有眼色地背过了身,面朝着众多营帐的方向站着,为二人把风。   沈长寄走上前,微微弯腰,将她的手牵至掌心,握牢。手指轻轻揉着她的手背,那里被六公主拍红了。   “给你备了些膳食,晚些时候会送来。”   谢汝一瞬不瞬地抬头望着他,“嗯。”   她的眼中泛着光,看得他喉中一痒。   男人滚了滚喉结,“我还要去巡视一圈,还要去见陛下,我……”   “我等你。”   他本想说,早些睡,别等他。   “……好。”他忍着想吻她的冲动,艰难道,“一定等我来。”   时间紧迫,这也不是说话的地方,他们只来得及说两句话便又要分开。   沈长寄深吸了口气,松开她的手,利落地转身离去,平瑢牵着狗,连忙跟上。   谢汝静静望着,直到看不到他的身影,才转身回了帐子。   黑犬不再叫了,却好像贪恋着什么似的,这一路上总想往回跑,平瑢用了比平时多一倍的力气才勉强拉住它。   “这狗真随主子啊……”平瑢没忍住轻声感慨。   大步走在前头的沈长寄蓦地停下脚步。   “大人?”   沈长寄漠然转身,他抬眼看了一眼远处的营帐,又垂眸看着拼命挣扎想折返的黑犬,轻笑了声。   “……”   狗子瞬间老实,讨好似的,小心翼翼地凑到男人的靴边,闻了闻,趴下了。   “想陪着她?”男人语气意味不明,不知是否因为伴着冷风,叫人听完遍身生出寒意。   “嗷呜……”   “想得美。”   平瑢:“……” 第43章 夜半相会。   戌时, 营地帐中的烛火熄了大半,万籁俱静。   营地西南角一营帐内,还燃着昏暗的烛灯, 在一众黑黢黢的帐篷中间格外显眼。   谢汝懒洋洋地靠在榻上,怀抱着暖炉, 手捧着一本怪谈杂记, 看得正入神。手指捏在书角, 正欲翻向下一页。   帐子厚重的门帘被人掀起,外头呼啸的冷风裹挟着她熟悉的安神香味一涌而入。谢汝抬头, 只一个晃神的功夫, 男人的身形一闪便到了她面前。   他指尖飞出一枚银针,案桌上烛火的火苗扑簌簌晃动了一下,一个眨眼的功夫便熄灭, 帐内陷入一片黑暗。   她手中的书被人抽走,扔在一旁, 他高大的身体倾了下来。   “沈唔……”   他将她完全笼住,抵在榻上。   肆意的吻流连,谢汝的意识渐渐模糊, 未出口的呼唤声堪堪停在唇边, 又悉数被他吞入腹中。   她只来得及抓住他腰侧的衣角, 他吻得又急又凶,她紧紧攥着,像是拼命抓住了一块浮木, 不至于被那突如其来的海浪拍得晕头转向。   薄淡的月色被厚厚的帐子隔绝在外, 帐内也一丝光亮皆无。   无人知晓,皇家狩猎场的营地内,有这么一处地方, 正烧着能燎原的火苗,隐秘又充满危机。   她住的地方虽较中心偏远,但她周围也不是一个人都没有的,据她的住处十数步外,便是别人的帐子。只要声音稍微大些,路过此处的人便可听到动静。   谢汝的精神始终紧绷,她的身子微僵,心思全都在帐外,连自己的齿关失守了都未曾察觉。   舌尖蓦地一痛,她嘤咛一声。   沈长寄低笑着稍稍退开,声音微哑,“不专心。”   谢汝的脸微红,“我……”   他似乎知道她要说什么,笑着又覆了上去,贴着她含糊道:“不怕,有我。”   “唔……”   他的话总是很魔力,他说不怕,那她就不再去想,专心地投入到满是思念的缠绵里。   不知过了多久,他将她松开。   他用额头抵靠着她的,深深呼吸,平复着热意。   谢汝也未好到哪儿去。   虽是未点着灯,但仍是能隐约捕捉些光亮。谢汝的眼睛适应了黑暗,二人又离得极近,呼吸交缠,她能瞧见他的面容。   沈长寄的目力远在她之上,方才他半睁着眼,见着她渐渐沉沦,他亦受了蛊惑,愈发无法停止。   手指微屈,轻轻蹭着她滚烫的脸颊,他能想象,此刻她定是脸颊绯红,眼尾盈着泪水。指尖划过眼角,果然触到了水润。   “能看到我?”   她轻轻“嗯”了声。   沈长寄笑了声,漆黑的眸子一瞬不瞬盯着她,慢慢将唇抿住,喉结微动,将属于她的味道尽数吞下。   谢汝的脸烧的更厉害了,匆忙地岔开了话题,“大人就这样闯进来,真叫人猝不及防……”   男人只是笑,“我来之前在看书?”   “……嗯。”   “光太暗,往后入了夜莫要再看了,伤眼睛。”   “……好。”   沈长寄伸手在她额头上碰了碰,“身上这样烫,可有哪儿难受?”   她静静看着上方的人,努力稳着声音平稳,“大人。”   “嗯?”   “沈大人,可、可否先起来?   “为何?”   “我怕你……把持不住。”   谢汝面上强装镇定,可她灼烫的呼吸软绵绵地喷洒在男子的脸上,泄露了她的紧张和羞窘。   沈长寄沉默了会,翻了个身,手支着头,侧躺在她身边。   “阿汝啊。”他笑得无奈,“你真是……”   “小女子自幼熟读医术,自然是比寻常闺阁女儿懂得多些。”她的声音微微颤抖,很快又被她强行放平缓,“大人方才……”   “方、方才……”   沈长寄扬起唇角,“方才如何?”   她闭了闭眼,心一狠,“方才硌着我了。”   “哈哈哈哈……”沈长寄笑得浑身都在抖,他从未这般觉得一件事好笑过,他的小姑娘可真是个宝贝,比这天下的万事万物都要有趣。   谢汝恼羞成怒,反扑上去,手捂住他的嘴,“小点声。”   沈长寄笑够了,抓着她的手亲了亲,正要说什么,帐外突然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嘘……”他利落地翻身到外侧,面冲着里,将女子抱进怀里,护了个严实。   听脚步声,是两个人,一男一女,一前一后。   沈长寄眉头微蹙,凝神停了片刻,眉头又慢慢舒展。   他抚了抚她的后背,唇贴上她的耳廓,轻声道:“是柳姑娘和谢思究。”   谢汝一惊,脑袋从他怀里钻了出来,下巴抵着他的手臂,侧着脸,把耳朵送了出去。   沈长寄:“……”   帐外,柳愫灵快步走着,见身后人像狗皮膏药一样缠着,心里厌烦得不行,她停下脚步,转过头,横眉冷目,“你有完没完,还跟着本姑娘做什么?!”   “你别哭,哭什么。”谢思究无奈道。   柳愫灵冷笑了声,“你眼睛瞎了不成,本姑娘什么时候哭过。”   谢思究瞧着她眼里打转的泪,只能将反驳的话都咽了下去,他向前走了两步,只是想与她近点说话,怎料她很激动地往后退了好几步。   “滚远点!”   “我又是哪里惹你不开心了,告诉我不成吗?”   “我没不高兴。”   谢思究也来了气,“总是叫我猜,猜不到就好几日不理我,你当我心里好受吗?!”   柳愫灵偏过头,一言不发。   “别别别,我错了,”谢思究见她眼泪一下掉了出来,才刚激起来的怒火又被浇灭了,“你瞧我不顺眼,打我骂我都成,就是别叫我滚。”   “我若是真滚了,你不得更生气?”   柳愫灵抬起手,用袖子狠狠地擦了下脸,“你!你……我烦你。”   到底是没再叫他“滚”,只是再凶的斥骂都显得那么软弱,毫无威慑力。   谢思究松了口气,试探地靠近,从怀里掏出一条手帕,“来擦擦,擦干净说说我又怎么了?”   “……”   她嫌弃地瞪着兔子眼瞧他,“你怎么还随身带着这玩意儿?”   谢思究被噎了一句,“你别拿这种眼神看我,我一粗人,带着这娘们唧唧的东西可不是给自己准备的。”   “嘁,你可不就是娘们唧唧的,”柳愫灵站着不动,任由人伺候着擦脸,“难不成是哪个姑娘送你的?是冯轻罗吧,你与她私定终生了?”   “……胡说八道什么。”   柳愫灵冷嗤了声,嘲讽道:“我方才都看到了,她在你面前又哭又笑的。”   谢思究一头雾水,“她是来找我,哭哭啼啼的,好不厌烦,啰啰嗦嗦说了一堆,一会儿说她兄长死了很难过,一会儿又感谢玄麟卫帮她家破案,语无伦次的,我也不知她是何意。”   “不知何意你就问啊。”   “我问她做什么,与她又不熟,敬义侯府又没有再发生命案,我管她找我何事,能有何事?”   “……兴许是喜欢你呢。”   谢思究笑了声,“那可不行,我又不喜欢她。她再找我的话我得躲开点了,省的被人看到,长十张嘴都说不清楚,这一点得向首辅大人学学。好了,擦干净了,来说说怎么又生气了?”   柳愫灵垂下了头,“她何意你不在意,那我为何生气又关你什么事呢?”   谢思究沉默了会,突然觉得有些无力,“你的事不都和我有关吗?”   柳愫灵突然说不出话来,莫名其妙的,她的心情好了起来。   “姑奶奶,说说?”   她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尖,轻声说:“鞋子方才踩到泥,脏了。”   “……没了?”   “嗯,没了。”   谢思究的表情有一瞬间扭曲,他反复告诫自己,这是他的青梅竹马,杀不得,有那么一瞬间,他无比佩服自己的涵养与大度。   他叹了口气,认命地蹲了下去,拿着那条擦眼泪的帕子,为她擦起鞋上的泥土。   “好了,送你回去,你娘该担心你了。”   柳愫灵往回缩了缩脚,“……我想找阿汝说会话的。”   帐子内,身影交叠的榻上,偷听到这句话的谢汝心中咯噔一下,身子瞬间紧绷。   抱着她的男人低声笑着,恶劣地凑到她耳边,用气声吓唬她,“你说她会不会进来?要是见到我们这样……唔……”   谢汝一口狠狠地咬在他肩膀上,他闷哼了一声,仍止不住笑意。   帐外的谢思究看了一眼漆黑的帐子,低着声音,“走吧,怕是都歇下了。”   二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远,谢汝这才松了绷着的那股劲儿。   她一把将男人推开,自己缩在床头,用被子裹紧了身体,在黑暗中,警惕地看着他。她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却知道他此刻一定笑得的很好看。   她一边想再狠狠咬他一口泄愤,一边又被他笑得心痒痒的。   沈长寄懒散地靠在一旁,信手捞过一绺她散乱的长发,放在指尖捻着。   “怎么不叫我说完?”   谢汝:“……”   说什么?不管是什么她不想听。   可嘴长在沈长寄自己的身上,此刻他心情愉悦,又开始不做人。   “你说……我们这般……”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她,笑了笑,手搭在榻上,手指轻轻扣了扣,“阿汝如此聪慧,你说我们这叫什么?”   “……”   “叫什么?”   谢汝磨了磨牙,“……大人可是不想再来了?”   “……我错了。”   “哼。”   夜渐深,睡意上涌。   她迷迷糊糊之间,有人将她揽过,头枕在他的臂弯,怀抱温暖而踏实。   谢汝呢喃:“你把玖儿弄到哪儿了……”   “她就在附近的帐子,待会把她叫回来陪你。”   “唔……你晚些走……”她已经困得糊涂了,神志不清,全然不知自己无意识说了什么。   沈长寄低头看着自己胸前,有一只柔软的小手正牢牢攥着他衣襟,唇瓣勾了一下,清亮微澜的双眼中满是柔情。   “好。”   直到黑黢黢的夜色变得黯淡,天边泛起了淡青色,沈长寄慢慢睁开了眼。   他微垂眸,下巴在女子的发顶眷恋地抵了一会儿。又感受了会她喷洒在他颈窝里、绵长又柔软的呼吸,才轻轻挪开勾着他腰的手臂。   轻手轻脚地起身,为她将被子盖好。   沈长寄撑在榻边,凝视了会,直到必须离开时,叹息了一句:   “走了。”   下回再来找你偷/情。   他才一走出营帐,平瑢牵着大黑悄无声息地出现。   “大人,国师到了。”   贺离之……   “他出关了?”   “是,贺大人在您的营帐内等您。”   沈长寄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帐子,再转回来时,脸上的温柔褪去。   该去找贺离之问一问那个梦……   与前世。 第44章 一切喜怒哀乐皆因她起,……   “温柔乡, 芙蓉帐,大人好兴致。”   沈长寄一进帐,一眼便看到一身白衣、不染一丝烟尘, 手握折扇的年轻男子。   他目不斜视,越过来人, 绕到屏风后头换衣。   “啧, 大人, 贺某瞧着您的衣服皱的很啊,这一夜……”   唰——!!   一根银针从屏风后头飞出。   贺离之眼疾手快, 将展开的扇子飞快一挡, 银针打在扇骨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许久不见,您的脾气还是一如既往地糟糕。”贺离之笑得不怀好意, 扇子在胸口扇了扇,“下官还以为, 那位姑娘能治一治您这不拿正眼看人的毛病。”   三月不见,贺离之还是如此地讨人厌,这张嘴惯常爱冷嘲热讽, 字字句句都叫人想与他翻脸。   “贺大人, 您少说两句吧。”平瑢头疼地看着屏风后头, 好心提醒,“大人要生气了。”   “哟,他何时学会生气了?小平子, 你可别骗我, 你家大人他知道喜怒哀乐吗他,嘁。”   话音刚落,屏风后头的男人换了一身玄色常服打他们中间穿过。   平瑢瞥了大人一眼, 轻咳了一声。   贺离之神色微凝,靠近了一步,扇子挡住半张脸,“怎么,他真会了?”   二人凑在一处,一起瞧着换完衣服又去擦拭宝剑的人。   平瑢压低了声音,“大人昨晚用大黑吓哭了一位姑娘。”   “……这般幼稚的行为,他也做得出来?!”贺离之的眼珠要瞪出来了。   然后他就看到平瑢点了点头。   “……”   贺离之唰地一声收了扇子,火急火燎地走到沈长寄的跟前,手朝他伸。   “啪——”   男人冷冷地睨他一眼,“手不要了?”   贺离之道:“别闹,我来看看你的病。”   “不必,我有大夫。”   贺离之:“……?”   “她比你强。”   贺离之:“???”   他深吸了口气,将万千咒骂咽了回去,转头对着平瑢道:“你出去,守住门口,不许叫人靠近。”   平瑢一抱拳,退了出去。   沈长寄将剑收回鞘中,敛眉低目,把手伸了出去。   贺离之在他对面坐下,手指搭在脉上,脸色逐渐凝重,“毫无改善。”   “嗯。”   他知道。   贺离之收回了手,从怀中掏出两枚特制的铜钱,随意往桌上一扔,凝神看了两息,闭上了眼睛,掐指默念心诀。   一刻钟后,他睁开了眼睛,脸色十分苍白。侧过头,看到沈长寄正在沏茶。看动作漫不经心,好似耐性十足,可贺离之却注意到他手腕刚刚抖了一下。   “恭喜,沈大人。”   沈长寄喝茶的动作一顿,抬到半空的手臂微僵,停滞了半晌,他才望了他一眼,“喜从何来?”   贺离之用力揉了揉太阳穴,“您找到了,那个姑娘。”   “……嗯,找到了。”   “她果然是那把钥匙,果然是……”贺离之双目失了神,喃喃自语,“从前看你,好似在看一团迷雾,看不清,辩不明,若是执意窥探,我自己也难说会不会迷散在里头,可这次不同了,不同了……”   沈长寄蓦地抬眸,眼中起了波澜,“可看到些什么?”   “我看到大人怀里抱着个人,浑身是血,周围都是弓箭手……”   “此事我知,可还有别的?”   贺离之摇摇头,“我知大人要问从前事,叫你失望了,从前之事仍看不明,但未来之事我瞧的真切,大人,您与那位姑娘相遇了,未来可期。”   这个意思是说……他们会有一个极好的未来。   “国师,她有记忆。”沈长寄垂眸看着膝上的宝剑,手指慢慢划过刀鞘上的花纹,“你说,她是不是活了两世?”   贺离之蓦地站了起来,震惊道:“两世之人?!”   他在帐内踱步,扇子不住地在掌心拍打,“若是如此,大人您去问问那姑娘……”   “不问。”沈长寄道,“我不想见她难过。”   重要的是眼下他们在一起,他能将她护好,亦有能力将害过他们的人都揪出来。   能搞清楚前因后果固然好,但这些绝不能以让她伤心难过为代价。他犹记得每次噩梦过后,她的眼泪有多烫人。   弄不清,便算了。   贺离之沉默了会,突然说道:“大人,即便是身负两世灵魂之人,我也见过,其生平亦可窥得一二。若叫我难辨其貌,便唯有一种可能。”   他看到沈长寄的目光扫了过来。   四目相对。   贺离之眼底划过一丝悲悯,“你与她之中,有人用了禁术,重生一世,逆天改命。”   “逆天……改命……”沈长寄低声将这几字反复咀嚼,眼神一黯,“可有代价?”   “自然是要代价。”贺离之将目光投远,“所谓改命,便是从落生那刻起,运势便与从前不同了,说是重活,实则是不同的人生。”   “巫医一族有一禁术,用自己最重要的东西与之交换,可换得已死之人一次重活的机会,能够逆天改命,倒转时光,人生从头开始。”   “可我和她都死了。”   贺离之摇头,“你又怎能确定,确实已无生机了呢?或许是有人恰好路过,救了将死未死的人,然后他献祭了最重要的东西,改了运势,换得另一人的一线生机。”   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沈长寄微怔。   献祭二字,听着就十分痛苦,不管是什么,他都希望是自己做的这件事,   沉默了许久,才艰涩开口:“那是……”   说出来的字沙哑至极,他咳了两声,喉中涌上一股腥甜。   “那是谁……我,还是……”   他咬了咬牙,“还是她?”   贺离之没有回答,只道:   “原来如此……定是如此……”   难怪沈长寄从来不懂何为喜怒哀乐,何为贪瞋痴欲,在他身上只能叫人看到执念二字。   自踏入仕途开始,自贺离之认识他时起,只在他身上看到了对权力的渴望。贺离之原先以为那是贪念与欲念,却不曾想,还有个词,叫“执念”。   不管是幼时被虐待,还是生母惨死,贺离之窥得他这段经历时,并未感受到什么起伏的情绪,他手刃沈家大公子时,也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   被成宣帝几番放逐、打压,他亦无怨怼。有人要害他,他亦能冷静地解决一切危机。旁人若是做了错事,哪怕致使了天大的麻烦,他也不会生气。   不会高兴,不会生气,不会悲伤,不会怨恨。对万事万物没有过多的热情,没有强烈想要什么的欲望,他只剩下了“执念”二字。   并不是他足够冷静足够强大,只是因为他没有去感知情绪的能力。   原来症结在此处……他定是将自己的情绪都剥离,从此做一个没有七情六欲的,徒有躯壳的行尸走肉。   只留下了独属于那位姑娘的那份,一切喜怒哀乐皆因她起,一切妄念皆因她故。   贺离之心绪动荡,几个深呼吸方才稳住情绪。   “沈大人,依我看来,有记忆的虽然是那位姑娘,但逆天改命种下这因的,是你。”   沈长寄一直蹙着的眉头,终于松了。   **   日上三竿,谢汝才幽幽转醒。   一睁眼,便看到玖儿愁眉苦脸地坐在一边,唉声叹气。   “出什么事了?”   “姑娘你终于醒啦!”玖儿惊喜了一瞬,又垮了脸。   她扶着谢汝坐起身,也不敢大声抱怨,生怕隔墙有耳,小声嘟囔:“还不是大姑娘,今儿早上也没见到影子,奴婢也不知该如何做,见您睡得香,也不敢叫您。”   主要是沈长寄派人告诉她,要等谢汝自然醒,不能打搅她睡觉。   “奴婢在外头一直守着,眼见着那些人结伴出去猎物了,没一个人过来叫您的。”   谢汝抿了下唇,“阿灵呢?”   “柳姑娘也没来,但也没见她离开营地,许是有事绊住了吧。”   谢汝点点头,见玖儿一脸愤懑,笑道:“你想与谢窈和谢璋见面?”   玖儿立马摇头,“不想。”   “那你还念念叨叨的。”谢汝掀开被子,起身穿衣。   玖儿一边拿过衣服,手脚麻利地替她更衣,一边说道:“这怎能一样?姑娘您头次来,不清楚秋猎的事宜,本应由兄姐带着不是吗?他们好像把您忘干净了似的,也没遣个丫鬟来传话,这也太过分了……”   “昨晚的事你不知?”   玖儿茫然地问:“何事啊?”   谢汝将昨夜赶走六公主和谢家兄妹的事说了一遍,玖儿挠挠头,“不知,昨晚上奴婢被平大人支走了,许是太累了,喝了杯茶的功夫就睡着了……”   怪不得昨晚从始至终都没见着玖儿,托人问过沈长寄,他说自有安排,这人可真是……   “所以他们不来招惹我乃是情理之中,本该如此。”谢汝笑道,“他们若是来,我还要嫌烦的。”   她巴不得谢家那两人将她忘得干净才好。   梳妆洗漱完毕,有丫鬟端上了早膳。玖儿将牒碗一一摆上,在粥碗下头,看到一张字条。   谢汝打开,是熟悉的字,写着“早安”。   她微勾了唇角,将纸条放在烛火上烧了。   用过早膳,她出了帐子,已时近正午。外出狩猎的人三三两两一波一波往回走,谢汝抬头,眯着眼睛看了看太阳。   天色如此好,一直闷在帐子里浪费时光太可惜了。   她抬步朝柳家的营帐走去。   在她视线不及的暗中,有两个衣着低调的护卫悄悄跟上了她。   “姑娘留步。”   谢汝脚步微顿,转身看向来人。   一身穿飘飘白衣的年轻公子手摇一把折扇,嘴角噙着笑意,朝她走来。   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谢汝的记性一向很好,她未开口说话,只福了福身子。   男子将折扇合上,拱手说道:“在下贺离之……”   “我知道。”谢汝打断道,“国师。”   心里却暗自说了句“庸医”。   贺离之不知自己被对方在心中百般嫌弃,还以为自己的威名传播甚广,扬眉笑道:“姑娘谬赞。”   谢汝:“……?”   这人不但医术不佳,脑子不好使,耳朵也不好使,她何时夸赞他了?但出于礼貌,她并未将嫌弃露于表面。   “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贺离之笑着看了一眼玖儿。   谢汝眉头微皱,不知此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关于他的……”贺离之点到为止,指了指自己心口的位置。   谢汝眸光微凝,交代玖儿在原地等待,又看了一眼贺离之,转身朝着空旷之处走去。   正午的太阳火辣地挂在头顶上空,影子缩成小小一点,凝在脚下。   “贺大人想说什么?”   贺离之缓缓敛了笑意,认真道:“听说姑娘给大人服用过两次自己研制的方子。”   谢汝点头。   “可否口述在下听?”   谢汝将那方子背了出来。   贺离之听后沉默了好久,“大人说他用后便有所好转……”   “嗯。”   贺离之侧过身,手背在身后,握着扇子的那只手缓缓用力,捏紧了扇柄。   他叹了口气,“姑娘,此药方在两年前,贺某便尝试过了。”   “什么……”谢汝微怔。   “若它起效,我怎会喂他吃毒药呢?”   ……   “姑娘?姑娘?”   谢汝涣散的目光渐渐有了聚点,她看到玖儿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姑娘,发什么呆呢?出什么事了?”   谢汝深吸了口气,拎起裙角,继续朝柳家的营帐走。   回营的人渐渐多了,偶尔会涌入别人谈笑的声音,但她耳边始终回荡着贺离之离开前的那句话:   “真正管用的不是药,而是姑娘你。”   谢汝的脸在光的映照下显得愈发的白,脸色很不好看。   若真的因为她的重生,而导致了他的心疾,那么她当真不该再活这一次。   若她当真为药,只要能救他,便是倾尽所有,也是愿意的。   正所谓冤家路窄,到柳家的帐前时,恰好看到谢璋和他的好友走了回来。   谢家的营帐离得不远,她看到谢窈欢天喜地地迎了上去。   “二哥!”   谢璋将手中的猎物晃了晃,“瞧见没,野生白狐,回头叫人剥了皮,送你做衣裳穿。”   “二哥好厉害!”谢窈看着那沉甸甸的一袋子,“这么多,晚上我们烤了吃吧!”   “行,随你。”   “白狐毛发这般光亮,咱们这一上午都只见到这一只,稀有的很,我说谢兄,你对你妹妹可真好——”   众人吵闹间,声音戛然而止,谢窈回头看去,正是谢汝走了过来。   她面色几变,到底没照着往常一样上去拉着谢汝的手与她姐妹情深,只远远地打了招呼,“二妹妹。”   谢汝神色淡淡,点了点头,就要与他们擦身而过。   谢窈和谢璋看到她就想起昨夜的那条大黑狗,谁也没吭声,倒是谢璋身旁有个年轻的公子胳膊拐了下谢璋,小声嘀咕:“这不也是你妹妹,这猎物……”   没有这个妹妹的份儿吗?   谢汝循声看了过去。   谢璋紧抿着唇,拎着布袋的手攥紧,往身后藏了藏。   谢汝轻笑了一声,转身离开。   友人尴尬地笑了笑,“啊……你们兄妹间的相处还真是特别啊,哈哈,哈,咳……”   谢璋沉默地望了一眼女子已走远的背影,眼底闪过一丝轻蔑。   送什么,她也配吗?   **   柳家帐内,明氏亲切地拉着谢汝的手说体着己话。   柳愫灵在一旁捏了块点心,一边吃一边拿眼睛扫谢汝。见她神色恍惚,心不在焉的,心里好奇。   趁着柳母出去吩咐午膳的功夫,凑上去,“你怎么了?”   “……无事。”   “我又不是没长眼睛,你这一脸郁结的,谁人看不出来?”柳愫灵道,“你没看我娘拉着你说了半天话,就是叫你莫要忧思了。”   谢汝垂下眼睛,张了张口,却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沈长寄的事情,是怎么样都不能与旁人提起的。不过阿灵说得对,她不可再想了,若是他看到,定要担忧。   待到入夜,请他到帐中再说个分明吧。   “来,阿汝尝尝这个,这个好吃!”   饭桌上,柳愫灵殷勤地给谢汝布菜。谢汝感念在心,即便没什么胃口,也没有驳了她的好意。   柳愫灵见她来者不拒,布得更勤,还是柳夫人见不得自己女儿犯蠢,握着她的手,将那一筷子的肉菜都放在了自己的碗里。   “吃你的吧,还管别人。”   柳愫灵委屈巴巴地“哦”了声,帐帘一挑,进来个丫鬟回禀。   谢思究来了。   柳愫灵把筷子一放,拎着裙子站了起来,就往外跑。   “哎,女大不由娘啊,”柳夫人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你说是吧?”   谢汝也笑着点头。   柳愫灵把人领进了帐子,手里抱着个雪白的兔子。   “娘你快看!可爱不!”   谢汝眼前一亮,凑了上去,手放在小兔子的背上,一下一下摸着,心里软了一片。   “夫人安康。”谢思究规规矩矩地行了礼,站得笔直。   柳夫人笑得和蔼,“这是你猎来的?”   “这是……”谢思究的目光转向谢汝,“大人给谢姑娘的。”   谢汝顶着柳家母女暧昧的眼神,脸慢慢变红,她抱着小兔子,走了过去,“他呢?”   谢思究低头轻咳了声,“他不方便来,便借着我与愫灵相熟的由头,叫我送来。”   “哎呀阿汝,首辅大人好用心啊,啊?”柳愫灵撞了撞她的肩膀,“好可爱啊,哎,怎么能猎得这么好看的小兔子的?一点伤都没有。”   “大人的箭法精妙,他在网子的边缘绑上了五支箭,射发出去时,数箭恰巧落在这兔子边上一圈,上头有网子罩着,自然未伤它分毫。”   “哎,真温柔,哦?阿汝~”   “你别打趣她了,再说只怕要挠你了。”柳夫人笑眼弯弯。   柳愫灵与她娘一唱一和,“怎么会是挠我呢,要挠也是挠沈大人啊。”   谢汝羞窘地抱着兔子缩回座位,两耳不闻她们的玩笑,爱不释手地抚摸着兔子,唇角始终向上扬着。   “思究坐下一起吃吧。”   “不了夫人,大人还在外头等我,待晚膳时候我再来,给你们烤肉吃。”   柳愫灵从桌上拿了块云片糕塞进嘴里,拉上谢思究的胳膊,在他衣袖上蹭了蹭手,嘴里含含糊糊:“走走走我送你出去,正好去瞧瞧沈大人。”   “……”   等柳愫灵再回来,坐下之后便一直盯着谢汝看,一边看还一边笑。   谢汝被她笑毛了,把兔子放下,手戳她的腰,恼羞成怒道:“你再这样我便回去了。”   “别别别,别走嘛,你不想知道我刚刚看到什么了?”柳愫灵连连躲闪,双手求饶。   “你看到什么了?”   柳愫灵神神秘秘地说:“我啊,看到谢窈在与沈大人说话。”   那兔子握在谢汝的腿边拱了拱,她搓了搓兔毛,问道:“他们说什么了?”   “说什么了听不清,你回头亲自问问沈大人吧。”   “……那你告诉我作甚,莫不是讨打?”   “她啊脸色特别难看,我猜是被沈大人给训了。”柳愫灵嘿嘿笑着,“不管说了什么,肯定不是什么好话,你家沈大人可真是不留情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呢。不过我看了倒是很舒心,真是痛快极了。”   谢汝:“……”   沈长寄和谢窈之间发生了什么,直到入了夜,她才得以知晓,尽管这事并不是她先开口问的。   谢汝茫然地坐在榻上,睁着眼,看着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   “为何又将烛火熄灭了?”   她伸出手,四处摸索。   手指被人握在掌心,身侧飘过一阵熟悉的味道。   “若是点着,便会有碍眼的人来打扰。”   灭了正好,叫别人以为她歇下了,便不会冒冒失失的有人闯进来找她。   谢汝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是他们夜夜如此,倒是真坐实了“偷/情”的说法。   “对了,那只兔子……为何突然送我兔子?”   “因为见你不开心。”   他白日见了她与谢家兄妹说话的全程,见她脸色难看,便以为她受了委屈。   谢汝无奈道:“我怎会因为谢璋对她有所偏袒便不开心?你未免太看得起他们在我心中的分量了。”   “可我眼见你不开心,又不知如何安慰,心想着或许你会喜欢,便去一试。”沈长寄温柔地将人揽紧,“怎么样,可还欢喜?”   “嗯,甚是欢喜。”   “那便好。”   他们安静地相拥,享受一日一次难得的亲昵。   “白日我见到了谢窈,她说喜欢我。”安静了许久,沈长寄突然说道。   谢汝蓦地抬头,“她……那你说什么了?”   说了什么能将人说得快要哭了?   “我说我喜欢养恶犬,犹爱会将人的尸首撕扯碎的那类彪悍烈犬。”   谢汝:“……”   她还记得,前一天傍晚,那条黑色的恶犬将谢窈吓得跌倒在地上,吓得痛哭流涕。也不知昨夜谢窈有没有做噩梦。即便是没做,再次被沈长寄提醒,也会再度受惊吓吧。   沈长寄:“能将人的五脏六腑剖开,多美。”   谢汝:“……??”   她险些惊掉下巴,“你喜欢这个??”   “我吓唬她的,我喜欢你。”   谢汝:“……哦。”   她呆楞地窝在他怀里,身形凝滞片刻后,嘴角不受控地上扬。   忍耐再三,没忍住,笑出了声。   “你可真坏。”   “嗯,可喜欢?”   谢汝:“……嗯。”   “那便好。”他再次说道。   时辰已不早,匆匆见过一面便知足了,他该回去了。   “早些睡,明早一起去狩猎场,看我打猎,可好?”   谢汝点头,轻声言好。   男人转身要走,衣摆一紧,被人牵住。   “何意?”   谢汝突然站了起来,微微踮脚,手臂在他颈后交缠,紧紧搂着。   他的手扶在她背后,偏过头,贴着她的耳廓轻声问:“怎么不开心?”   “大人。”   “嗯?”   “沈大人。”   “何事?”   “沈长寄……”   “在呢,怎么了?”   她唤了几遍,他就耐心地答了几遍,一直没有等到下文。   那一瞬心有灵犀一般,他冒出了个想法。   “你见过贺离之了?”   谢汝不做声,将头深深埋进他颈窝。   “他与你说什么了?”   “他说我给你开的方子不管用,”谢汝道,“所以你早就知道那是徒劳,对吗?”   她放缓了呼吸,努力克制着颤抖的嗓音,却仍旧有支离破碎的哽咽声从喉咙里溢了出来。   沈长寄一下一下拍着她的后背,“不算徒劳,七月初七,八月初七,那两次我并不痛苦。”   “国师说那是因为我在的缘故,是吗?”   “嗯,你在便不痛。”   “那……那我睡下后,你还照常出去办理公务,你……”   沈长寄淡淡道:“若无你陪伴,便与这二十年来的每个初七并无不同。”   一滴泪直直砸进男子的肌肤上。   他收紧手臂,将人抱得更紧。   他这样说并不是为了叫她心疼的,只是这件事她迟早都要知晓,她这般聪慧,就算他百般遮掩也是掩饰不了的,不如坦然地将实话说与她听。   “别哭,眼睛肿了怎么见人?”   谢汝已经无暇顾及他又说了什么煞风景的话,她满脑子都是贺离之说的那句:“真正管用的不是药,而是姑娘你。”   她从他怀里挣脱开来。   手慢慢抚上他的脸颊,语气温柔,带了些颤抖,但却仍然坚定:   “我既这般管用,千万别放过我啊。”   毕竟她可是独一份的药。   沈长寄沉默半晌,倏得笑了。   “你以为我死了,会放过你吗?”   黑夜本可以将他眼底的疯狂极好地掩藏,可她偏偏要来炼狱里捞他,藏不住,便不藏了,都给她看。   看过了,来了,就别走了,永远也别想离开。   “与你说过的,同生同死,可不是在玩笑。”   那一夜他又没能走成,他们紧紧相拥,睡得香甜。   待到天明时分,玖儿来叫她起床时,枕边已经没了人。   她伸手摸了摸被褥,还是温的。   心下稍稍安定,问过了时间才知已经到了辰时。成宣帝和几位皇子已然出发了,沈长寄自然也随着离开,他将平瑢留在了营地,吩咐过若是有事可找平瑢帮忙。   梳洗过后,匆匆填饱了肚子,正好柳愫灵来寻她,二人结伴往猎场而去。   “我们也就是去凑个热闹,我叫姨母占了好位置,保证你能将你家大人看得清清楚楚。”   谢汝昨夜睡得不错,今天精神很好,此时莞尔一笑,双眸灿然生辉,摄人心魂。   直到二人到了猎场,与明妃娘娘打了招呼,落了座,柳愫灵才堪堪回神,她痴痴望着谢汝的侧脸,低声自喃,叫人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   上午这一场的围猎是一场比赛,是几位皇子之间的较量。既是皇子间的比拼,各世家公子们自然各有各有的偏向。   谢璋一派的侯府或是伯爵家的公子们向着沈贵妃所出的三皇子,而以寒门出身为代表的一派公子们偏帮着五皇子等人,还有一派是武将之后,他们不偏不倚,互相争来抢去,谁也不掺和。   诸如谢思究与沈长寄这般的,虽与人年纪相仿,也算同龄人,但他们统领玄麟卫已久,骑射功夫自然无可挑剔,向着哪一边都不合适,都算欺负人。况且沈长寄无意争锋,只尽职尽责地在几位皇子周围守护着,以免在这过程中有“误伤”的情况发生。   “哎!快看!你家大人在看你呢。”   谢汝红着脸去捂她的嘴,“你这般激动做什么?他看便看了,这般大惊小怪的。”   柳愫灵拉长了声音,“噢……我大惊小怪?也是呢,私底下早就看够了。”   谢汝:“……”   “沈大人都快成望妻石了,那脖子总是扭啊扭的,该不会是昨夜落枕了吧?”说罢捂着嘴缩到一边,生怕谢汝给她来个血溅当场。   谢汝怔愣着。   “昨夜……落枕……”   脸又烧了起来。   她仿佛回忆起,清晨时,半梦半醒间,好像看到他起身时的场景,他半靠在床边,背对着她,似乎坐了好一会。   当时他好像在揉着肩颈。   不会真的被她枕麻了吧?   谢汝心虚地朝外张望,试图确认他的状况。   猎场内,沈长寄第一时间便察觉到她的视线,唇角微微上挑,只一瞬,人群中一位年轻的公子恰好回头,对上了首辅大人的温柔笑脸。   那位公子:“!!”   吓得险些从马上掉下去。   一个眨眼的功夫,首辅大人又恢复了惯常的冷淡和漠然。   “……”   那人松了口气,就说是眼花了,眼花了,约莫是没睡好的缘故……   他骑着马与沈长寄擦肩而过,并没注意,沈长寄微眯了眼,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看了许久。   “大人?你盯着我表弟看作甚?”   “你表弟……魏……”   “魏承霖。”谢思究胆战心惊地说道。   难怪看着有些眼熟,沈长寄点了点头,他又朝谢汝的方向看了两眼,见她还眼巴巴地瞧他,心里的焦躁烧散。   心底想要与魏承霖较量一番的想法一闪而过,罢了。   他扣着缰绳,驱马前行,背影孤傲冷淡。   ……   午时将近,上半场即将散去,谢汝被晒得有些头晕,与柳愫灵打了声招呼,带着玖儿先回了营地。   才一踏进大门,眼前窜过一团雪白,后头跟着几个不知是哪家的小厮在追赶。   谢汝心里一揪,忙追了上去。   “这小畜生,我非得把它抓住了不可!”众人团簇着一个锦衣公子,那人穿着一身紫色缎面圆领袍,张扬得不可一世。   “你们都是一群饭桶吗?给我围住了!抓活的!”   谢汝定睛一看,他们正在围捕的就是沈长寄送给她的那只小白兔!   它白色的毛发上沾了不少的泥土,此时被众人围在中心,哆哆嗦嗦,不知所措。   有一小厮抬手蹭了下鼻子,眼底划过一丝凶狠,慢慢逼近,伸手就要捞。   小兔子突然一跃,跳过众多伸过来的手臂,跳过那人的胳膊,又从人□□钻过,左左右右灵活地闪过,眼见就要跑远。   谢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忽听那公子一声怒喝:“都是废物!”   他左右望望,从一随从手中夺过弓箭,将弓拉满,咻的一声,箭离弦。   远处蹦蹦跳跳逃窜的那一团雪白悄无声息地倒了下去,再没一点动静。   谢汝只觉得一阵血气涌上了头,随后耳边听到的声音也变得模模糊糊。   “姑娘……”玖儿扶住站也站不稳的谢汝,语气焦急。   “死了吗?”   “回公子,死了。”   哐当一声,弓箭被人掷在地上。   “哼,真是晦气,大师都说了我今日不宜杀戮,这下可是糟糕了。”   “公子,要小的说,那大师就是在胡说八道,哪有秋猎不见血的,他就是在讹您银子,您这般绝妙的箭法,下午可得去猎场露两手,给大家伙开开眼啊。”   “你个油嘴滑舌的,惯会说话。”那公子开怀大笑,在小厮脸上摸了一把,暧昧道,“如你的愿,等我猎个大的,都赏给你们。”   “公子,这只兔子怎么办?”   谢汝听到“兔子”,眼神慢慢有了焦点,视线终于从那团已满是鲜血的小兔子上挪开,看向说话人。   只见那人皱了皱眉,“要不是谢窈说喜欢它,我何苦费这半天劲,眼下还死了。”   “死了也不怪您啊,这兔崽子太能跑了。”   “是啊公子,活捉太难,是那姑娘太难伺候。”   “罢了,她也就是有些姿色,本公子才愿意逗着她玩玩,把这拿走,烤着吃了吧。”   “哎姑娘……”   谢汝抬手一挥,挣脱了玖儿的搀扶,失魂落魄地朝那只兔子走去。   它被人揪着耳朵,拎在手里,已然没了气息。它那身漂亮得不染一丝秽物的白色毛发上,大片的血污格外扎眼,柔顺的毛已被血凝成一绺一绺的,看不清它本来的漂亮模样了。   “这位姑娘?你是何人?”   楚隋安目光灼热,死死盯着面前突然出现的美人。   谢汝颤抖着手,就要去接小厮手中的兔子。   楚隋安眼神示意小厮松手,谢汝将兔子捧在掌心。   她浑身都微微颤抖,“这是我的兔子。”   “什么?”楚隋安没听清,半弯了腰,靠得近了些。   他身上混了好几种女子的脂粉香气,闻着叫人作呕。   谢汝红着眼睛抬头,冷声道:“真是我的兔子。”   “你的兔子?这位姑娘,我们发现它的时候它可是满营地乱跑的,你的兔子为何不关在你的帐子里啊?”   谢汝蓦地回头,玖儿连连摆手,“咱们走的时候那笼子锁的好好的,万不可能是它自己跑出来的啊。”   楚隋安最见不得美人落泪,更何况还是这般绝美好看的姑娘,眼泪悬而未落,勾的人心痒,他色心又起,手就要去揽她。   “别哭了,哭得我心都碎了,我再赔你一只可好?不过是个畜生,我帐中有许多珍奇的宝贝,姑娘随我来挑一挑如何?”   谢汝一个错身,躲开了他的碰触,“你刚说这兔子是谁叫你捉的?”   “谢窈啊,她跑来与我说在外头看到有一只通体雪白的兔子,说甚是喜欢,叫我捉了来。”   谢汝的眸中蒙上一曾冷意。   昨日沈长寄来送兔子时,只怕被谢窈看到了,若当真有人故意将兔子放出来,那也只能是她。   楚隋安见她不高兴,以为她误会了什么,心里一喜,又前靠了两步,要摸她的肩膀,“我与那谢姑娘没什么……哎呦!”   一个石子从远处弹射了过来,重重砸上楚隋安不安分的那只手上,他怒目圆睁,“谁?!”   左右望望,竟不见一个人影。   谢汝捧着兔子,转身离去,任由楚隋安在后头叫喊:   “姑娘贵姓?”   “再下姓楚,交个朋友吧?哎呦!”   他往前走一步,便有一颗石子打了过来,楚隋安被困在原地,只能看着谢汝越走越远。   ……   谢汝在帐后空着的一大片黄土地上挖了个坑,将小兔子的尸首放了进去。她对着坑看了许久,眼前渐渐蓄积了水雾,看不清物。   一阵急促的脚步停在她身后,一只温暖的手慢慢覆上她的头顶。   谢汝心中的委屈到了极点。   她站起身,头靠近男人的胸膛,站着血迹的手自然垂着,不去碰他干净的衣角。   沈长寄却主动握上了她的手,向后牵去,叫她环上自己的腰。   又拍了拍她的脑袋,“那人欺负你了?”   声音温柔,眼底却是冰冷一片,浓重的杀意蓄在眼底,叫人望而生畏。   “你送我的小兔子被杀死了……你帮我教训他好不好。”她哽咽了一声,“那可是你送我的。”   沈长寄何时见过她这般委屈地扑到他怀里,叫他去讨个说法的时候?   心底被重重一击。   “好,我替你教训他。” 第45章 那是沈长寄在替他的心上……   下午的狩猎正式开始。   楚隋安在众人的拥簇下进了猎场。   大大的遮阳棚下, 太阳被阻隔在外面,一片荫蔽下,柳愫灵正吃着糕点。   “嘁, 恶心。”   “什么恶心?”七公主正巧赶到,听了一耳朵, “表姐你吃坏东西了?”   “什么我吃坏东西了, 是我眼里进脏东西了。”柳愫灵阴阳怪气道。   七公主太了解她了, 熟练地问道:“你又看到谁了啊?”   “喏,楚隋安啊, 回回都这般招摇, 家族也说不上显赫,却因为有个新受宠的贵人在宫里头,就这般放肆招摇,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家出了皇太后呢。”   “是那个楚贵人?我见过她,长得好看, 说话也好听,父皇近来都爱去找她。”七公主压低声音道,“不过我母妃不喜欢她, 说她妖里妖气的, 迷得父皇神魂颠倒, 近来愈发不爱料理朝务了。”   二人对视了一眼,默契地住了嘴,说话点到为止, 毕竟这里不是什么私密的场合, 若是传出去怕是好说不好听。   七公主感慨道:“这位楚公子身边伺候的人都长得不错,比我宫里头的人强多了。”   柳愫灵冷嗤道:“那可不,他可是出了名的荤素不忌, 他府上但凡有些姿色的都叫他染指过,跟那个赵同信一样。”   “赵同信又是谁?”   “一个玩瘸了腿的纨绔子弟罢了,他可来不了这样的场合,此刻不知在郦京城里哪个逍遥地快活呢。”   谢汝自始至终缄默着,她眸色深沉,一直盯着早就到了的谢窈瞧。   直盯得谢窈浑身不自在,频频不安地望向她,才收回了视线,专心看着猎场里头。   猎场很大,一帮世家公子进去了以后便开始往里走。   “哎楚兄,上午怎么没来啊?”   “诶,楚兄定是又流连在美人帐里,日夜操劳,自然是起不来的。”   有句俗话说得好,鱼找鱼虾找虾,乌龟配王八,楚隋安自然会和与他臭味相投的人厮混在一处。这些个纨绔子弟平日凑在一起,所谈之事就那么几件,珍宝、美酒,和女人。   此时光天化日的,他们聚在一处,嘴里不干不净,毫无顾忌是否有旁人在场。   魏承霖与谢思究在不远处闲聊,谢思究耳力好,闻言紧皱了眉头,“恶心。”   “表哥怎么了?”魏承霖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恍然,“他们啊,向来如此。”   “你不许与他们来往。”   魏承霖笑了笑,“那是自然,我瞧不上他们。”   那群人中不知谁说了什么,众人哄笑成一团,口中的浑话说的愈发大声,把周围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他们似乎觉得有人关注是值得炫耀的好事。   楚隋安声音渐渐变大,“说起绝色佳人,我午时在营地遇上一位。”   有人来了精神,“哦?是哪家姑娘?”   楚隋安眯了眼睛,舔了舔嘴唇,似在回味,“不知是哪家,从未见过她。”   “这可奇了,满郦京还有楚兄不知名字的闺秀?”   “或许是人家向来深居简出,所以未曾遇到过?”   “哎,可不是有一位,广宁侯家那个庶女,几个月前才刚回京的,楚兄也是才周游回京的,不知道她也是正常。”   “你这一说我也想起来了,万寿节那日见她投壶来着,那腰身纤细,皮肤看着就滑嫩,手感肯定……嘿嘿,看着还特别好欺负。”   楚隋安回忆起女子那微红带泪的双眸,轻声感慨,“是好欺负,哭得多好看啊……”   “哟,怎么楚兄见到人家哭啼啼的样子了?嘿嘿,难不成你已经和她……”说话人挤眉弄眼,行为猥琐。   楚隋安拉了拉缰绳,驾马缓步前行,“早晚的事。”   他向前走了两步,没听见后头的人跟上,转头看去。   方才还肆无忌惮调笑的众家纨绔此刻都耷拉着脑袋,一个个恨不得把头扎进泥土里。坐在马背上弓着身子,畏畏缩缩,似乎都在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   楚隋安的视线不受控地往旁边看,目光自然而然落在那群人中最显眼的人身上。   那人手握缰绳,背脊笔挺,身上带着能震退一切的冷意,正漠然地看着他。   楚隋安后背霎时间漫上一层寒霜似的,冷的他浑身颤了颤。   这位首辅大人是何时出现的?不声不响,吓死了人。   他僵硬地笑了笑,抱拳打招呼:“沈大人。”   强壮漂亮的汗血马慢悠悠踱步过去,与背上气度非凡的男子十分相配。   沈长寄淡淡瞥了他一眼,经过他时,从喉中挤出了一个低沉的“嗯”字,又漠然收回视线,擦肩而过。   他刚一离开,众公子们纷纷松了一口气,像是寒冰乍破,春意终于泄了出来。   气氛再度活络。   “沈大人太吓人了……”   “我们说的话不会被他听到了吧?他会不会去我爹那告状啊……”   “嗨,瞎说什么呢?首辅大人日理万机,哪有那个闲工夫,再说了你是谁啊?值得他去与你爹说?”就差没把你是哪根葱这种话说出来了。   倒也是,首辅大人虽位高权重,总有人上着巴结,但他向来喜欢独来独往,从不曾与他们的爹有什么来往,除了同僚和公务上的联系外,可以说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这些人没把这个插曲当回事,结伴朝着猎场深处走。   唯有谢思究拧紧了眉,低声嘟囔了一句:“不对劲。”   “嗯?表哥?”魏承霖道,“你说什么?”   谢思究对上魏承霖迷茫的眼神,犹豫了片刻,沉默地摇了摇头。   他与沈长寄共事多年,虽然从未真正窥探到沈大人的情绪变化,可方才那一瞬间的感觉总不会有错……   沈长寄身上有浓烈杀意,虽然只有很短暂的片刻,那杀意便化为虚无了。   他看着骑马走到近前的沈长寄,欲言又止。   对方淡淡睨了他一眼,眼神含着警告。   谢思究微怔,被他看了一会,率先扛不住压,错开了眼神。   “大人……”他弱着语气,请示道。   沈长寄微微颔首,云淡风轻:“走吧,要开始了。”   谢思究迟疑了下,“……好。”   上午谢思究负责内场的安全巡视,到了午后,沈长寄与他换了岗。   谢思究心头一跳,心底有种不好的预感浮现。   这预感在他眼睁睁看着沈长寄跟着那群纨绔子进了丛林深处时,危机感渐渐落实。   “表哥,魂不守舍的,到底怎么了?”   谢思究静静看着那些人消失在视线里,缓缓叹了口气,“罢了,罢了……”   他也听到了楚隋安那群人的话,自然也是知道他们口中说的那个姑娘是谁。   这些人,为何偏偏就要去触沈长寄的逆鳞呢?   “承霖。”   “嗯?”   “日子过得太安逸,就容易得意忘形,哪知死劫就在自己的一念之间啊……”   魏承霖无语道:“表哥,你现在说话我都听不懂了。”   “弟弟啊,记住哥一句话,哪怕吃的再撑,也别轻易招惹疯子。”   魏承霖:“……哦。”   他拽了下绳,朝着另外的方向离开,留下谢思究一个人在原地感时伤怀。   ……   “哎楚兄!那有只鹿!”   咻咻——两箭射出。   “好箭法!楚兄厉害!”   楚隋安得意地扬了下巴。   他家祖上乃是胡人,世世代代都是马背上长大的,骑射功夫自然不在话下。   他冲小厮一摆手,叫人去拿猎物,怎料半路有人横插一脚。   一只指节修长匀称的手握住了小厮的手腕。   楚隋安侧头看向身旁,脸色有些难看。   “沈大人这是何意?”   沈长寄不知何时拍马到了近前,与他并排,他连个眼神都没分给楚隋安,只看了一眼平瑢。   平瑢意会,握着小厮的手上使力,小厮痛呼一声,握着鹿角的手松开。   “抱歉,我家大人先射到的。”   “你胡说……”小厮本能惧怕此人身上的肃杀之气,没什么底气地反驳。   平瑢笑了笑,“诸位请看,这上头只插着一支箭,是我们大人的箭。”   是玄麟卫特制的箭矢,与他们领来的统一的箭矢不同。   “咦,那楚兄的箭呢?”   小厮低头寻找,从杂草丛中捡起一支箭,那箭自尾部到箭头被人生生劈穿,显然是先扎中猎物后,又有一支箭精准地命中了楚隋安的箭,将它一分为二,打落在地。   一时间,众人的脸色都十分复杂,精彩纷呈。   楚隋安心口憋着一股气,技不如人,他认栽。他冷着脸,冲对方一抱拳,拽着缰绳拍马往别处而去。   “怎么回事……沈大人不是向来不掺和的吗?怎么今日……”   楚隋安没好气道:“谁知道他如何想的,真是倒霉,走,换个地方。”   簌簌……   “嘘……”   楚隋安眼前一亮,箭搭在弓上,凝神屏息,专注地标准着远处丛林的一只野猪。   嗖——!!   在他松开手指之前,电光火石间,有一支箭先行射出。   听声音凌厉骇人,势如破竹,带着极强的威慑和力道。   楚隋安愤愤回头,却见距他们仍有段距离的地方,沈长寄悠然坐于马匹上。   男子正利落地又搭了支弓箭,抬手指向高空,只眯着眼看了一瞬,似乎瞄也未瞄,随手一射。   一直体型硕大的鹰在空中盘旋了两下,直直掉落下来。身旁的护卫连忙骑着马去捡落在数丈外的猎物。   那群纨绔公子无一人敢吱声,面面相觑。   唰唰唰——   又是十数箭连发,他就站在原地,将此处的猎物尽数捕获。   身边的护卫们纷纷去捡,而沈长寄神情冷淡地看了一眼众人,毫无留恋,转身离去。   他走后,有人开口:   “这……他似乎并无与我们争斗之心。”   只是因为恰好在此处,恰好有猎物,随手一射,恰好……抢了他们的东西。   楚隋安握着缰绳的手攥得死死的,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气得够呛。   “楚兄……哎!楚兄!”   楚隋安咽不下这口气,夹紧马肚,大喝了一声“驾”,朝着沈长寄离开的方向追了上去。   留下的人犯了难,是追还是不追。   “坏了……”   “怎么?”   有人哆哆嗦嗦指着二人离开的方向,“那边……那边是不是禁区?”   所谓禁区,就是划定猎场范围以外的地方。   每年狩猎都有一个划定范围,由玄麟卫的人负责圈划,他们会圈出来一片相对安全的区域供王公贵族游赏围猎,但超出这个范围,便是危险未知的,通常外头有一些更为凶猛的野兽,若是一不小心误入了,就难办了。   不死也得伤啊……   这些人都是酒肉朋友,没人愿意冒着生命危险进去找人。   “先回去报信吧,有沈大人在的话,应该好一些?”   “可你又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能遇上?要是楚兄落了单,岂不糟糕……”   “先去叫人吧!”   “……”   楚隋安跟着沈长寄的马走,不知怎得,对方突然加了速,将他甩开。待他发现不对劲而停下的时候,已然晚了。   “王兄?赵兄?”   无人应他。   周围遮天蔽日,丛林茂盛,连杂草都有半人高。   他迷失了。   吼——!!   幽谷间回荡着猛兽的咆哮声。   楚隋安两股战战,不知所措。   他努力辨别着方向,可这里头到处都是一样的,没有路,更无法查看到来时的马蹄印记。   他要完了,他悲凉地想着。   不管了,总不能原地等着。   楚隋安心下一横,赌了个方向,驾马狂奔。   “嗤——”   沈长寄骑着马,慢慢悠悠从暗处走出。   真会选啊。   他眸光一沉,眉眼间的懒散渐渐散去,冷凝成冰霜。从腰间的剑鞘中抽出宝剑,小心翼翼地跟了上去。   为楚隋安准备了那么多的选择,偏偏要选这最凶猛的一条。是死是活,就留给天意了。   那边众人去找人救人,动静闹得很大,甚至惊动了成宣帝和女眷这边。   “谁?”柳愫灵一口茶水险些喷了出来,“谁死了?”   “楚隋安啊,就是表姐你才骂过的那个。”七公主刚从妃嫔那边打听完消息回来,“没死呢,只说是他误闯了禁地。”   “禁地?!他怎么跑到那去了?!”   好家伙,真是嫌命长。   七公主长吁短叹,“谁晓得他脑子出什么问题了,一个人跑那鬼地方去作死。进了那个地方,只怕人是凶多吉少。”   那些人回来报信都将楚隋安是追着沈长寄而去的事瞒了下来,毕竟说起来,一是丢人,二是若刻意提起来倒像是挑拨一样,谁也不愿意为了楚隋安而得罪首辅。   柳愫灵笑得开心,“老天长眼,这也算为民除害了。”   谢汝却品出一丝不对劲,“那禁地很容易闯吗?”   柳愫灵摇摇头,“不容易啊,因为很危险,所以都加了围栏的,可能是时日久了,前几日又下了场大雨,给冲坏了吧,前些年也曾遇到过这种情况,只不过当时沈大人发现了缺口后及时叫人堵上了。”   “也是该着这姓楚的倒霉,那地方叫人有去无回的,看他那一副虚耗过度掏空了身子的样子,定是斗不过里头的猛兽,可惜啊可惜……嘿。”   七公主捂着嘴,“表姐,你笑出声了,莫要太张扬。”   虽然她也很开心。   她母妃受了楚贵人不少的气,那人早上的时候还趾高气昂地跑来母妃跟前炫耀,说陛下又赏赐了什么什么,母妃伤心了好一阵呢。   见着楚家人出意外,虽然幸灾乐祸有些不好,但她忍不住啊。   恶人自有天收,这话不假。   那姐妹二人嘀嘀咕咕说说笑笑,谢汝却忧心地蹙眉,她攥着手帕,手垂放在腿上,暗自搅着。   但愿是她想多了,若真是他设的局,只盼他能平安归来才好……   ……   丛林幽谷深处,楚隋安浑身是血,奄奄一息。   他方才先遇到了一条蛇,那蛇咬了他的马,致使他摔落马下,而后那蛇又缠上了他的脖子,在他手臂上咬了一口便跑了。   这是条毒蛇,那条胳膊很快失去了知觉。恰在此时,一只幼虎从丛林深处走了出来。   而后他的双腿剧痛,痛地昏了过去。   再睁眼时,眼前一片模糊,他往腿部摸去,摸了个空,只触到一片濡湿,粘稠而鲜红。   他的腿……他的腿……   楚隋安双目赤红,盯着不远处的两条断肢。   被虎咬断了,那是他的。   眼前始终是模糊的一团雾,倏得闪过一道凌厉的冷光。   随后便是虎啸声,嘶哑且凶残。   他意识模糊,挣扎着望过去。   一身利落劲装的男子手起刀落,与虎缠斗,他身形灵活,步伐轻盈,那虎本就重了他几支冷箭,负了伤,没纠缠片刻便倒了下去。   男人瞧准时机,挥剑刺入。   咚——!!   虎没了呼吸。   沈长寄缓了缓急促的呼吸,走上前,刀法干脆利索,剥了虎皮。   他将那虎皮装进马背上的布袋上,然后拎着剑,一步一步朝着倒在地上的楚隋安踏近。   “沈……沈……啊!!”   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叫声响彻荒野。   楚隋安的右手臂随着剑势外抛,落在了他那两条断肢旁边。   血溅了沈长寄一身,有几滴落在他白皙的脸上。他瞳色漆黑幽深,浑身是血,仿若是从地狱爬出来的修罗。   此人便是想用这只手碰她。   他淡声道:“若不斩去,毒恐侵入心脉,到时性命不保。”   语气平缓且冷淡,莫名地带着镇定人心的意味。   楚隋安疼得脸上毫无血色,唇被咬破,鲜红的血从嘴角流下,眼泪和血混在一起,狼狈至极。   “是、是不是你……”   “公子是在控诉本官?”沈长寄将他拎上马背,“若是我故意将你引入,又何必救你。”   楚隋安不愿承认他说的在理,确实,他与沈长寄远日无怨,近日无仇,况且确实是他将自己从虎口下救了出来。   怪只怪他自己,一时不服气,一时冲动追了上去,致使迷了路,落得这般凄惨下场,又能怨的了谁?   只能道一句“自作自受”。   沈长寄把马让给了楚隋安,自己则拎着一把剑,劈断遍地的杂草,朝着回去的方向,牵着马往回走。   未等到禁区的出入口,就看到了前来寻人的兵卫。   玄麟卫的人将早已昏过去的人从马上接了下来,放置在担架上,抬了出去。   沈长寄牵着缰绳,跟在后头。   事发突然,出事的是正受宠的楚贵人的娘家人,沈长寄自然要先去回话。   谢思究等在出口,见人出来,连忙迎了上去,他上下打量着男人,见他毫发无损,松了口气。心落定后,这才神情复杂地看着他,“大人,可还好?”   沈长寄淡声道:“没事,楚公子意外闯入禁地,我将他从虎口下夺了出来。”   谢思究:“……”   好家伙,虎口夺人。   他这才看到马背上被血浸透了的布袋,瞧见扎口初垂下来的半角虎皮,又长松了口气,这回语气轻松了不少。   “与虎缠斗不容易,这过程中难免叫人受了伤,大人辛苦,我陪你去见陛下?”   “不必,你帮我把马洗干净吧。”男人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脏了。”   谢思究:“……好的。”   沈长寄从猎场里出来时,外头聚集了更多的人。他疲于应付,径自朝着成宣帝的方向走去。   他带着一身血气行走在众人之间,心有灵犀一般,蓦地朝某个方向看去。   直直地对上了一双水润澄澈的眸子,她正担忧地望着他,似要起身朝这边走来。   沈长寄微勾了唇,盯着她的眼睛,缓缓摇了下头。他将右手虚握成拳,送到嘴边,唇轻轻贴了下食指指节,又将拳头靠在了心口的位置。   谢汝瞳孔微缩,心神一荡,心底澎湃一片。   那心口的位置放的是她。   他隔着重重人海,将爱意传达给她,这般隐秘的剖白只有他与她知晓。   怔忪间,沈长寄散了笑意和温柔,走远了。   徒留她一人心猿意马,心口怦然。   **   因为出了事,下午的围猎早早散了。   楚隋安被拖回来的时候不少人都看到了,那惨烈血腥的画面一下吓昏了好几个。   楚贵人哭昏了过去,成宣帝心疼得不行,早早地回了营帐,安抚佳人。诸位娘娘也疲乏不堪,各自回帐休整。   人心惶惶的,营地中消停了不少。   没有上去围观的小辈女眷们受影响不大,不愿留在帐中,自发地在营地内寻了个宽阔又安全的,且有守卫保护的地方,聚在一起,闲聊话谈。   谢汝被柳愫灵拉了出去,一如既往地,坐在角落的地方。   “六公主,你手里拿的什么啊?”有人问。   六公主摊开手掌,一块成色极好的玉石牌。   “这个啊,是我从母妃那要来的,你们瞧瞧,什么叫玉中极品。”   玉石在众女手中传阅,有人发出惊呼:“这是华家的手笔吧?!”   “华家?!是那个临芳华家?”   有人不明白,“怎么了?很厉害?”   “那可不,华家做生意全看眼缘,管你是不是皇亲贵戚,人家心情不好,你连门都进不去。”   “这……太夸张了吧?”   “诶,此言差矣,华家于先帝有恩,有先帝的旨意在,便是陛下也要给上三分薄面的。”   六公主得意地笑道:“不错,正是华家的玉牌。”   坐在六公主身侧的谢窈接下了话头,“这玉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啊。”   “是啊,我母妃说她未出阁时便与华家交情匪浅,这可是华老爷子亲手做的。”   谢汝听到此处,神色微凝。   “我听说华家的玉牌数量不多,只有几个,可谓是物以稀为贵,贵妃娘娘真是福运傍身的人啊。”   玉牌……   谢汝看着那些人对着那块玉牌宝贝又稀奇的模样,亦生出几分好奇。   柳愫灵瞥见她神色,拍了下手,把手里的瓜果碎屑拍掉,走上去将玉夺走,“来借我瞧瞧宝贝。”   六公主急了,“哎!你小心点看!”   “嘁,我又不会给你看坏了,这般小气。”柳愫灵冲她吐了吐舌头。   “这可是宝贝,全京城也没几块的,碰坏了你都赔不起!”   柳愫灵:“知道了知道了。”   都是一群年轻人,新鲜劲儿来的快去的也快,那半圈很快又换了个话题,唯有谢窈一直盯着她们这边的动静。   “来阿汝,看吧。”   谢汝对她笑了笑,“谢谢。”   “阿汝,我见你如此在意,可是有什么玄机?”   玄机……倒是还没有发现。   只不过她想起来莲月与她说过,华老爷子所做的玉牌只有三块,三个孩子一人一块。   其中一块在她的手里,乃是华氏所赠。另外两块应该还在华家,那么这一块又是从何而来?   她翻看玉牌的正面,确实是罕见的兽面纹。   她皱眉思索着,悄悄从怀里掏出了华氏的那块。   “哎!阿汝!你也有啊!”柳愫灵低呼道。   两块的正面几乎一模一样,翻看背面,不同之处分明。华氏的这块背面亦是兽面纹,角落处刻着个“瑜”字,而贵妃的这块,背面光滑平整,无花纹,也无刻字。   如此看,贵妃这块只能说是出自华家之手,但却不一定是老爷子所刻,六公主或许只是在故意炫耀沈贵妃与华家的关系罢了。   柳愫灵将玉还了回去,拉着谢汝说悄悄话。   “阿汝,你为何这般在意那块玉啊?”   谢汝叹了口气,“我只是想确定一下贵妃娘娘与华家的关系……”   沈家人和沈长寄关系不好,甚至可以说是有仇。   华氏是她救的人,她给她的第一印象很好,知书达理,温柔知性,又极其聪慧机敏,她还将重要的玉牌送给了她,显然就是知恩图报的人。   可若华家与沈家关系很好,那么她就不能再与华氏来往,更加无法用平常心对待对方,她手中的玉牌也该尽快归还,说清楚才好。   与沈长寄处在对立面的人她都不想有过多的恩怨牵扯。   这段小插曲无人放在心上,一直暗暗观察的谢窈握着那玉牌,计上心来。   日落时分,忽而刮起一阵凉风。   谢汝打了个喷嚏,鼻子有些酸涩。   “你回去添件衣服吧?”   “嗯,我去去便回。”   谢汝带着玖儿回了帐子,换了身厚一点衣服,她余光无意间瞥到床榻,枕头的位置似乎与她走时不同了。   她冷凝了视线,弯下腰,将枕头拿了起来。   那下头躺着一块不属于她的东西,沈贵妃的那块玉牌。   谢汝微勾着唇角,冷笑出声。她的侧脸冷淡又带了些戾气。   玖儿哆哆嗦嗦的咽了口水,一时间她还以为眼前站着的是首辅大人。   人的脾气秉性果然是可以相互影响的,姑娘与大人相处得久了,她身上的某些温和的气质也变得凌厉起来。   外头突然吵吵闹闹的,隔了老远都能听到叫声喊声吵作一团。   “奴婢去瞧瞧……”   谢汝摆了下手,“不必。”   她紧抿着唇,握着玉牌的手微微颤抖。   如此明了又拙劣的局,也只有谢窈那个蠢货设计的出来。   她裹着厚重的披风,快步出了帐子,绕到帐后,轻声说了句“出来”。   随后有一个穿着素色奴仆装的护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面前。   谢汝神情淡然,将玉牌给了出去,“去放到谢窈那里。”   护卫抱拳,沉默地又消失了。   谢汝转身回了帐子,将披风扔回架子上,吩咐玖儿倒杯热茶,然后坐了下来,慢悠悠地捧着茶喝了起来。   坐等好戏开场。   谢窈果然没叫她失望,这茶只饮了一半,谢窈就带着一帮人来到了她的帐前。   “最后一个看玉牌的人就是你们,现在东西没有了,肯定是你们拿走的!”听声音耳熟,应该是六公主身边的人。   柳愫灵气得险些升天,“你放屁!那东西我早就还回去了,谢窈,我可是亲手交给你的!”   谢窈温温柔柔地打着圆场,“是了是了,柳姑娘是塞了东西给我,那会我也没仔细瞧就放起来了,可你看我这……”   她从怀里掏出一个玉牌,大小与那块很像,但不是那块,若是一时疏忽,倒是容易被人蒙混过关。   “你怕什么,找她问问罢了,若是拿错了就交出来,她没做亏心事,怎么不能叫我们查一查?”   说着就撩开门帘闯了进来。   “喂,是不是你拿了六公主的玉牌?赶紧交出来。”   谢汝淡淡扫了她一眼,认出了是那日万寿节找她茬的女子,“不是。”   “嘁,那得搜过之后才知道,小偷可不把字写在脸上,搜!”   柳愫灵急得推了对方一下,谢汝将柳愫灵拉开,安抚她,摇了摇头。   一帮宫女将谢汝的住处翻了个底朝天,却什么也没找到。   谢窈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径自冲到谢汝的榻前,翻来覆去找了半晌,什么都没有。   “怎会……”   “姐姐,怎会?何出此言啊?”   谢窈脸色瞬间变白,她知道了!!   门口突然插进一道冷淡的男声:   “为何都聚在此处?本官还以为出了刺客。”   “沈大人……”众人看到全副武装的卫兵,都吓得连连后退,给他们让出了一条路。   沈长寄已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此刻穿着黑色的常服,领着几名玄麟卫走了近来,在众女脸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谢汝的身上。   他放柔了语气,轻声问:“发生了何事?”   谢汝冲他福身,“公主的玉牌失窃,她们说在我这里。”   男人的神色立刻冷了下去,“那可找到了?”   “未曾!”柳愫灵愤愤道,“一个个指着阿汝说是小偷,无凭无据却好像深知真相似的!”   “可是她是最后接触那玉牌的,不是她拿的又是何人?”人群里有人反驳。   男人沉默了会,点了点头,“既如此说,便都有嫌疑,来人,将这些姑娘们的营帐都搜查一遍,一个都不要漏掉。”   六公主冲了过去,语气不善,“表哥,你这是何意?她们都是我的朋友,你怎能怀疑她们?!”   “你可知还有‘监守自盗’一词。”他不欲再与众人纠缠,抬手一挥,身后跟着的一众玄麟卫有秩序地退了出去,奔向各个帐子。   “本官执掌玄麟卫,便要护卫所有人的安危,既是贵妃娘娘的东西,想必十分贵重,捉拿贼人,一时都拖延不得。”   六公主想起她母妃还不知玉牌遗失,一时间也变得惶恐起来,她指望着沈长寄赶快帮她把东西找回来,便不再吭声。   可沈长寄见她不说话,却没打算放过,“公主似乎会对偷盗之人严惩?”   六公主犹豫起来,原先以为是谢汝偷了东西,她自是十分恼怒,确实说过会重罚。但谢汝这里没有……   她的目光扫过现场的人,咬了咬牙,“罢了,寻回东西要紧。”   她不是蠢货,自然瞧出这一出是有人故意栽赃。   不出片刻,有玄麟卫回禀,从谢窈那里搜到了东西。   六公主阴沉着脸,拿了玉牌便走,谢窈顾不得去看旁人的眼神,脸色苍白地追了上去。   主角都已离去,剩下凑热闹的和煽风点火的也一股脑涌了出去,她们后头跟着一起往外走的手握刀剑神色肃穆的玄麟卫,谁也不敢往回看。   柳愫灵冲谢汝眨了眨眼睛,拉着玖儿一块随着人群往外走。   方才还拥挤的帐内,只剩下了两个人。   沈长寄走到她面前,将她拥进了怀里。   **   夕阳西沉,晚霞漫天。   众人收拾好了情绪,围坐在篝火旁。   许是六公主和谢窈闹掰,二人没坐在一处,谢窈与谢璋兄妹二人围着一团篝火,谢璋似乎在低声说着什么。   谢汝望着自己面前那堆燃地正旺的火焰,那火苗正肆意无情地吞噬着白日沈长寄打来的猎物。   这些猎物自然又是以谢思究的名义送到柳家的   “你们二人可真有趣,地下恋情玩得乐此不疲啊。”   火光映在谢汝的脸上,叫人分不清有几分红晕是羞赧。   她还未回驳好友的调侃,便听旁边谢窈的声音传了过来。   “二哥,这兔子肉可还美味?”   “有些柴了,不好吃。”谢璋嫌弃道。   谢窈有些可惜道:“哎,外表好看又有何用?毛发再光亮再洁白,活着也是玩物,若是死了,连食客都不会瞧上它一眼。”   “阿窈,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谢璋听不懂的,谢汝却字字句句听的分明。   小兔子已然被她埋了,谢窈手里烤食的那一个定然不是她的那只,谢窈这么说就是在恶心她。   谢窈和六公主因玉牌之事心生隔阂,她心中不痛快,便把气都撒在她这里。   “阿汝……哎!阿汝!”   谢汝冷着脸,走到谢窈身边。   谢窈:“你做什么?”   谢汝没什么表情道:“跟我出来。”   谢窈心中很是不平,窝了一肚子火,去就去。   二人朝着无人处走,篝火渐远,黑暗渐渐将二人笼罩。   谢窈问:“你要说什么?”   谢汝冷笑了一声,朝她一步一步逼近。   “二位姑娘。”黑夜深处,一道清冷的男声插了进来,“此处危险,还请离开。”   谢汝没有回头,也好像没听到男人说话似的,继续道:“兔子是你放出来的,对吗。”   谢窈紧闭了嘴,呆呆望着谢汝身后的人。   沈长寄无奈地叹了口气,自暮色中走出,他逆光而来,站在了谢汝的身旁。   微垂了眼眸,藏了半分纵容,“回去。”   谢窈的心头突然涌现一丝异样,那莫名的念头越来越强烈,她看着二人的站位。   他们靠得极近,衣袖甚至碰在一起,十分亲密的样子,好像彼此纠缠,难以割舍。   又想起从前种种,还有玉牌的那件事……沈长寄从来都不是多管闲事之人。   所以是他们两个……   那一刻,谢窈心中荡起滔天妒意,“是我,不过是只畜生,我高兴便叫人杀它,只可惜未能找到它尸首,不然我定剥了它的皮做衣裳。”   叫楚隋安那纨绔子把兔子捉了来给她,过错便都是楚隋安的,与她可无关,至于那兔子若是不小心死了,也怨不得她。   谢汝微红了眼,整整一日积攒的怒火在此刻点燃。   唰——!!咻——!!   她一把将沈长寄腰间的佩剑拔了出来,将剑指向谢窈,只离喉咙一拳的距离。   剑很重,她手腕抖了一下才拿稳,沈长寄微抬了下手臂,又落了回去。   谢窈吓得尖叫出声:“啊!!”   谢汝的怒火在胸腔中翻腾,眼里似是藏着炎炎烈火。   “谢窈,我忍你再三,莫要将我的忍让当作无能。这是最后一回,若再来招惹我,必取你性命。”   她冷笑着,“真将我最后一点耐心耗光,便是与你同归于尽我也在所不惜。不信,便来试试。”   谢汝蓦地往前走了半步,剑直直抵上了谢窈的皮肉,微一用力,剑的锋芒瞬间划破了她的皮肤。谢窈腿一软,捂着脖子瘫倒在地上。   习武之人随身的佩剑怎是旁人说拔就能拔的?更何况还是沈长寄这般高手。   谢窈哆嗦着,抬头只看到男人冷漠地站在一旁,无动于衷,纵容着谢汝拿着他的剑为所欲为。   是他们……他们在一起……恨意和嫉妒几乎淹没了谢窈。   谢汝收了剑,一只温暖有力的手握上了她。   他握着她的手,将剑徐徐插回鞘中。拇指在她手背上磨了磨,低声道:“回去吧。”   谢汝走了。   沙、沙……   谢窈眼噙泪水,茫然地抬起头,男子停在她面前。   “沈……”   “姑娘可知,本官除了爱养些食人骨肉的烈犬,还喜欢什么?”   “什、什么……”   男子缓缓弯下腰,语气冷森又轻柔:“还喜欢蛇,有毒的,无毒的,各种花纹,只要能让人惊惧的,便都喜欢。”   谢窈当时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直到当晚从梦中惊醒时,看到花色的青色的蛇爬了满床,看到被窝里那些冰冷的畜生缠了她满身,叫她动弹不得时。   崩溃之际,她终于明白,那是沈长寄在替他的心上人报复。 第46章 风寒。   当夜下起了小雨, 谢汝头昏脑胀,直到过了子时都没睡着。   她躺在榻上翻来覆去,辗转难眠。   不知为何, 沈长寄今夜没有来。   她迷迷糊糊地想着,他今夜在忙些什么呢?   如今算是与谢窈正式翻了脸, 这样也好, 事儿推着人走, 省得她再提心吊胆的。只等到秋猎结束回了京,她便想办法脱离谢家的控制, 到时候谢父谢母都无法再逼迫她做什么。   黑暗中, 谢汝从枕侧的帕子下头摸出一块触手温凉的玉牌。   华家……华家……   从众人言辞中对华家的推崇和讨好来看,华家或许可以帮她摆脱掉一个大的危机。   或许这便是老天冥冥之中给她的指引。   “阿嚏——”   床帐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玖儿举着一小支烛灯, 轻声说道:“姑娘?”   谢汝“嗯”了声,鼻音浓重。   “哎呀, 姑娘是受凉了吧?”玖儿连忙将烛灯放到桌上,去烧了壶热水,“定是晚间那会儿折腾的, 姑娘冷不冷啊?”   “还好……咳咳……”   凉风秋雨, 加上白日攒了不少火气, 谢汝病倒了,好在她本身会医,自己清楚自己的状况, 并不碍事。   喝了热水, 又叫玖儿从包裹里找出驱寒的丸药,服用过后,玖儿又给她多加了一床被褥。   才刚将床幔放下, 将榻上的人遮掩严实,帐子外便有人低低咳了声。   玖儿耳朵尖,瞬间便分辨出那人的声音,浑身一激灵,连忙跑了过去。   她警惕着将帘子挑了起来,看请来人,连忙行礼,“大……”   “嘘——”男人浑身都沾着水汽,衣袍下摆更是湿了彻底,他低沉的声音混在细密的雨声中,模糊中带了几分沙哑,“她可睡下了?”   “姑娘受了些凉,才刚……”话说到一半,被帐内的人打断。   “玖儿,是他吗?”   玖儿噤声,一错神的功夫,男人便挑帘走了进来。   他走到帐中,带起了一阵饱含湿气的风,脚步顿了顿,怕将寒气带给她,于是缓了步子,慢慢踱步到榻边。   “这么晚?”谢汝伸出了一只手,从围幔下头露了出来。   沈长寄半蹲在榻前,微潮的手握了上去,掌心炙热。   “睡吧,看一眼你我便回去了。”   虽是这样说着,他却脱下了被雨水打湿的外袍,挂在了架子上,一副要在这待到天亮的架势。   谢汝:“……”   她余光瞥见玖儿从门边抄起一把伞,利索地溜了出去。   “……”   她隔着半透明的幔帐与男人对视,许久,率先败下阵来。   无奈道:“上来吧。”   “好。”   他应得痛快,似乎只在等她松口,等了许久。   谢汝悄悄往里挪了挪,想给他分出半边的被子,不料男人却将她的被子掖了回去,塞得更加严实。   他解释道:“我身上潮气重。”   本就受了风寒,若是再从他这沾了凉气就不好了。   “不盖被子你也会受凉的。”   沈长寄道:“不会,我身体好。”   话音落,他身子前靠,隔着两层被子,将人搂在怀里。   她见他坚持,便不再执着。   她心里一直惦记着方才琢磨了好久的问题。   于是问道:“沈家与华家是什么关系?”   沈长寄疑惑地“嗯”了声,听她细细道来白日的事。   “华氏的玉牌在我这里,她欠我一个承诺,必要时刻,或许可以帮我们。”   沈长寄笑道:“你担心我会不高兴?”   谢汝的脸有些热,艰难地挪了挪身子,拱到他怀里,蹭了蹭他下巴,轻声道:“你与沈家有仇,那便是我与沈家有仇,我不想开口寻求与沈家人交好的人帮忙。”   沈长寄低声笑了好一会,又思索了许久,才道:“应该没什么关系,我不曾听说过她们有来往。”   不曾来往……那沈贵妃的玉牌是从何处而来的?   不过没关系就好。   不知为何,谢汝松了口气,有些庆幸。了却一桩心事,有些困了。   原本毫无睡意,可也不知怎的,他一来,往她身侧一躺,属于他的味道渐渐将她包裹,困意反而在这一瞬间汹涌地席卷而来。   半梦半醒间,她突然听到头顶传来一声低叹:   “说什么同归于尽也在所不惜?小没良心,将我置于何地?”   “你想如何我便任你如何,只愿你能恃宠而骄,莫要对我客气……”   听着他的抱怨,她好想抬起手臂回抱他,亦好想开口再跟他说点什么。可眼皮似有千斤重,怎么都睁不开,意识混沌,她没来得及回应,便沉沉睡去。   一夜无梦。   及至天亮,雨还未停,各家都在自己的帐中休整,。外头除了雨声,便是偶尔路过的兵士的脚步声,再无人吵闹打扰,于是谢汝就这样安安稳稳地睡到了正午。   睁开眼,她只觉鼻间堵塞,喉咙微微发痒。   她开口的声音也有些哑,“几时了?”   “姑娘醒啦,快到午时啦。”玖儿守在炉火边,手里的扇子慢慢扇着火,“柳姑娘派人传话来,说姑娘你醒了后便过去用午膳吧。”   “嗯。”   谢汝撑着床榻起身,抬手用手背试了试额头的温度,好在只是有些伤风,并未发热。   此次秋猎虽也有太医跟着,但到底不太方便,药材有限,还是不要生病为好,不然麻烦得很。   谢汝起身换了衣服,梳洗过后,撑着伞去了柳家的帐子。   一进帐,便见到里头的人忙乱做一团。   只听柳夫人哭哭啼啼,“都怪我,我不该带他来的,他还这般小,我带他来这秋猎做什么啊。”   谢汝走了进去,“这是怎么了?”   柳愫灵正站在床边安慰柳母,一见谢汝像是见到了救星,“阿汝来得正好,我家小团子病了,你来给看看吧。”   “咳咳……好。”谢汝从怀里摸出一条长丝帕,系在脑后,将口鼻遮挡。   柳愫灵担忧道:“听说你病了?”   “一点小风寒,不妨事,我来看看。”   谢汝的心思都在小团子身上,一时间也没注意柳愫灵说的“听说”,她走到榻边坐下,手指搭上小娃娃的手腕,“有何症状?”   柳愫灵连忙道,“发热了,而且吃的东西全都吐了。”   “无大碍,应是气温骤降,加之水土不服,肠胃有些受不住了,我正好带了些药,叫玖儿拿些来。”谢汝把头别向一边,轻咳了一声,才转回来道,“他还小,不能给他用药劲过于霸道的汤药,多饮水,吃些清淡的东西,莫要受凉,有个两三日就好了。”   玖儿闻言连忙折回去拿药。   “好阿汝,多亏有你。”柳夫人眼眶红红的,眼底一片青色,显然熬了一夜未曾安眠。   “下回可以早些来找我。”谢汝站起身,往外走,远离了人群。   柳愫灵拉着她到了一边,面露难色,压低了声音,“阿汝……我……我早上去找你,正巧遇上……哎,你和他怎么回事啊?”   谢汝的脸唰地红了,白色丝帕挡住了她的脸和耳朵,但却挡不住脖子。   柳愫灵看她一红便红到脖子根,心底的阴霾散了不少,扑哧一笑。   “我……我们没什么的,你、你别误会。”她磕磕巴巴地解释。   柳愫灵一副我懂了的表情,“自然知晓,我什么也没说啊,你有分寸的,就是不知那位忍不忍的住……”   谢汝:“……”   柳愫灵阅话本无数,什么离奇怪诞的故事没见过,谢汝是她至交好友,她可不能坐视好友受委屈吃亏。只不过现在看来,二人应当是什么事都没有,她心里倒是对沈长寄又改观了几分。   “你说你来过了?”谢汝一想便明了,“他将你拦下了?”   柳愫灵点了点头。   “这个人!”谢汝鼓着腮,气呼呼地。   这个不干人事的沈长寄。   “你也别怪他啦,我听他说你病了,所以就没打扰你。”   谢汝奇怪道:“随行的不是有御医?他们人呢?”   “呵,都被妖精叫走了。”柳夫人劳累一夜,被嬷嬷搀扶起来,脸色十分难看。   谢汝迷茫地看过去,柳愫灵叹了口气,道出了缘由。   楚隋安重伤在床,理所应当派御医诊治,楚贵人心疼内弟,在陛下面前哭哭啼啼,陛下怜惜美人,大手一挥将四个御医都派到了楚隋安身边伺候,日夜守着,也不轮岗,全都待命侯在那,便是贵妃也没有过这般待遇。   “那还有个御医呢?”她记得随行的御医共五人。   柳愫灵瞥了眼生闷气的亲娘,无奈道:“陛下担忧楚贵人忧思过度,便拨了个人侯在楚贵人身边照料。”   照料……   寻常的照料由宫人来便可,一个贵人能劳动御医随时候命……   谢汝:“……是贵人身子不适吗?”   “她能有什么病,她好得很,我看就是想叫所有人都围着她转。”门口一怒气冲冲的女声传了进来。   “明妃娘娘。”众人行礼。   “我来看看小团子,怎么样了?”明妃亦是一脸倦容,她才从陛下那闹完一通,被成宣帝三哄两哄给糊弄了出来,“我没将御医要过来,对不住……”   柳夫人嗔怪地斜她一眼,“这是什么话,我还能怨你不成?要怪也只能怪……”   她及时住了口,叹了口气。   又能如何呢,只能说成宣帝这些年愈发昏聩了。   “姨母,多亏了我们阿汝懂医术,小团子已无大碍了。”柳愫灵一脸得意,仿佛救了人的是她自己一样。   明妃面露喜色,“那便好那便好,这位……”   “臣女谢汝,见过娘娘。”谢汝恭顺地行礼。   “哎哎,好孩子,”明妃忙拉过她的手,笑容明媚,狭长的眼尾上挑着,又妩媚又娇俏, “没想到你还会医,真是秀外慧中。”   她上下打量着谢汝,越看越满意,难怪柳愫灵成日在她这夸奖谢汝这也好那也好,如今一见,确如嬷嬷所言,是个伶俐的妙人。   “娘娘谬赞。”谢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小团子与我亦有缘分,况且我是阿灵的好友,此事定然要管的,幸好臣女能略尽绵薄之力。”   “好孩子,好孩子。”明妃笑道,视线停在她的脸上,“你这面纱是为何?”   谢汝忍着喉间的痒意,“昨夜间受了些凉,恐会传染旁人,故而遮面。”   “那可要好好休息,外头还下着雨,嬷嬷,回头把我那件银狐轻裘毛斗篷拿给谢姑娘。”   “谢娘娘惠赐。”   说到受凉……   明妃突然微蹙了眉,犹豫地看了柳母一眼。   不愧是亲姐妹,柳夫人一眼就看出了亲妹妹的眼神。   微挑了眉,将谢汝的手从明妃手里拉了出来,自己握在掌心,故意为难她:“你这是要与我抢人?”   明妃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这……这不是兰妃姐姐的头疾又犯了,我本想着看完了你们,就去陪着她呢。”   柳夫人也皱眉,“兰妃的头疾……”   “你也知道,她最不愿争抢,她说那是老毛病了,自己难受忍忍就好。她那个性子……唉,只要能撑着,就万不会跑去陛下那撒娇哭闹,她不争,我得替她争啊。”   “后宫的女人……”柳夫人神色哀伤。   不管从前如何受宠,不管家中势力如何,只要入了宫,便一脚踏进了半生孤苦。   只听新人笑,哪闻旧人哭,谢汝默默想着,后宫这些女子,各有各的悲哀。   沈贵妃算计了半生,什么肮脏的手段都使得,如今不还是一样输给了新人。   明家势大,明妃娘娘这般美艳动人,却也只能黯然落泪。   “阿汝,你去看看兰妃娘娘吧。”柳夫人道,“阿灵也一起去瞧瞧,替我问候她。”   柳愫灵和谢汝对视了一眼,异口同声道:“好。” 第47章 兰妃。   明妃带着二人往兰妃的营帐走, 行到门口,她蓦地停下脚步,朝不远处看去。   只见一个比寻常的帐子还要大上数倍的帐篷, 通体明黄色,气度辉华, 守卫森严, 不少宫人进进出出, 好不热闹。   雨还在下着,淅淅沥沥, 无声无息的。   谢汝侧眸看去, 明妃的面容哀戚,眼中的悲怨几次变幻,朝着那个方向定定望了许久。   明妃眼底的情绪谢汝瞧得分明, 她感受到了明妃身上那浓重的失望,她回忆起初见明妃时的场景, 笑靥娇艳,荣宠万千的恣意模样,这才短短几月间……   此时的明妃却有些狼狈地站在雨中, 失神地望着。   “姨母……”柳愫灵小心翼翼地叫她。   明妃收了目光, 最终将一切喜怒不动声色地收回, 她勾了下唇角,似是感慨地说了句:“男人的话,最不可信了。”   说完一挑门帘进去了。   柳愫灵叹了口气, 也不敢说什么, 只对着谢汝眨了眨眼,也跟着进去了。   一进帐,谢汝便闻到了浓烈的熏香味, 这味道太过于香郁,她微微蹙眉,慢慢放缓了呼吸。   “兰妃姐姐,可好受些了?”明妃快步走到床榻前,见兰妃面色憔悴,眉头皱的愈发紧,“我带来了个小姑娘,叫她给你瞧瞧。”   她一摆手,将这帐中多余的人都挥退,只留下了兰妃的贴身宫女。她在榻边坐了下来,朝谢汝招手。   谢汝走到近前,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头微微低垂,“兰妃娘娘安好。”   “这位是……”   “这是广宁侯家的二姑娘。方才我去看小团子,那小家伙折腾了一宿,还是这位姑娘给看好的,我见她有几分能耐,便带了给你瞧瞧。”   兰妃淡淡笑着,语气苍软无力,“我这不碍事,好多年的老毛病,你总爱小题大做。”   “姐姐再说这话,我便不理你了!”明妃美眸圆瞪,耍起了小孩子脾气。   兰妃无奈地看着她,“罢了,随你高兴便是。”   “谢姑娘快来瞧瞧,她这病……怎么能叫她舒服一些?”   “是。”   谢汝跪坐在塌下的软垫上,为兰妃诊脉,她神色凝重,眼睫垂下,慢慢眯了眼睛。   “如何?”明妃见她一言不发,紧张地问道。   别是有什么大问题。   “娘娘莫要担心,确如兰妃娘娘所说,此乃顽疾,需长久调养。”谢汝收回了手,抬头看着兰妃,“娘娘心有郁结,时日已久,臣女斗胆,还请娘娘以身体为重,莫要日夜忧思那些不愉快的事,养病最忌忧思惊惧,思虑过度。”   兰妃微怔。   谢汝眼神认真,“已发生过的事,它既已成定局,便是多思无益。至于还未发生的事……万事皆存变数,就算想得再多,也敌不过‘意外’二字,身子才是最要紧的。”   她说完这话,帐内一片寂静。   后知后觉,谢汝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在对什么人说教。她作为医者,总是忍不住多嘱咐不听话的病患几句。   脸唰地红了,咬了下唇,明亮的眸子又落了回去。   “噗……”明妃倏得笑了出来,捶了捶床榻,“兰妃姐姐,你看这孩子多有趣,小小年纪,可比太医院那些老头还啰嗦。”   兰妃的目光渐渐柔软,也跟着笑。这三两句话的功夫,便对这少女生出了几分喜欢,喜欢她苦口婆心劝慰时的坚定,更喜欢她那双明亮通透的眼睛。   谢汝面红耳赤,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幸好有面纱遮掩,能掩饰她的窘迫。   她有些慌乱地站起身,强装镇定,对着兰妃的贴身婢女道:“可否将娘娘的香炉拿给我看看?”   婢女看向兰妃,见主子点头,便去拿了来,递与谢汝查看。   明妃收了玩笑的神色,脸色微沉。她虽天真,但也不是不了解后宫的伎俩,莫不是有人暗中做了手脚……   声音发凉:“可有何问题?”   谢汝将香炉打开,手指抹了一下燃尽的灰,放在鼻子前头闻了闻,两手指又揉搓着粉末,沉思片刻。   分辨了许久,将盖子盖好,拿出手帕擦了擦手指,说道:“这香是极好的,其中用了一些西域才有的极为珍贵稀有的香料,且制作也是上乘中的上乘,制香者技艺不俗,实乃极品。”   兰妃道:“嗯,这是西域的贡品。”   明妃瞬间恼了,一把夺走香炉,“西域?姐姐,你怎还用西域的东西?!”   “毕竟还要看在陛下的面子上……”兰妃轻声说道。   谢汝微微蹙眉。   西域……又怎么了?   许是见她疑惑,一旁的柳愫灵拉了拉她的袖子,小声道:“楚贵人是西戎人,是不久前西戎进献的美女。”   “那狐狸精能安什么好心?”明妃气急,“姑娘快瞧瞧,这里头可有害人的东西?”   谢汝摇头,“娘娘放心,有毒的东西倒是没有,只是臣女有一点很在意……”   “这香料里一种名为玉茉草的东西,这种东西生长在大漠之地,是我们中原没有的。此花草气味香甜,味道极冲,可用做药,亦可做膳食糕点,只是鲜少有人会用它做香料,因为味道太浓郁。”   明妃面色稍缓,“……当真无毒?”   “无毒,它可做食物,便是半点毒都没有。只是这花有一功效,便是叫疲惫的人变得精神抖擞,容光焕发,有提神之效。”   柳愫灵“咦”了声,“这般看来,是好东西啊?”   谢汝抿着唇,点点头,又摇摇头,“于身体康健之人而言,是好东西,但兰妃娘娘身子损耗虚乏已久,闻久了这东西,恐会过度消耗,只能加重病情,毫无益处。”   “这东西原是要给亭儿的,他用不惯香,便给了我,我喜欢这味道,便一直用着。”兰妃咳了声,解释道。   谢汝松了口气,“若是给五皇子殿下,那便并无不妥了,殿下年轻,身强体壮,用此香是有益的。”   原来是虚惊一场,在场众人皆放了心。   兰妃亲昵地拉过明妃的手,笑话她:“这下是怪错了人吧?她又不知道我有这旧毛病,人家是把最珍贵的东西送给了我,并无坏心。”   “她无坏心?她好心怎么不把御医让给你?就是个狐狸精。”   “好了……”兰妃拉着她的手晃了晃。   还有小辈在,有些话再说下去就不合适了。   明妃气焰渐消,郁闷地坐在一旁,独自生闷气。   “娘娘,您这头疾是早些年落下了病根,除了用药调养着,更重要的是万事放宽心。”谢汝道,“臣女会教您一套按摩的手法,若是头疼难忍,按一按可减轻。”   “好,辛苦你了。”   谢汝走上前,轻声道:“请娘娘恕罪。”   说完,手指按上了兰妃的头,贴身宫女在一旁学习。   兰妃听着少女轻柔的嗓音,感受着她有力的指法,疼痛渐缓,困意涌了上来,可她还不想睡,她这里难得这么热闹,想与人说说话,不想睡觉。   她微微垂眼,昏昏欲睡,迷迷糊糊地瞧见谢汝腰间挂着的荷包。   深吸了口气驱散疲乏,闲聊道:“谢姑娘这荷包绣的好看。”   “是阿汝自己绣的,娘娘你看,我也有一个呢!”柳愫灵凑上去,献宝似的递了过去。   “针脚细密工整,风格倒是有些独特,本宫还从未见过。”兰妃伸手在上头摸了摸,“心灵手巧,真是难得。”   许久没见过这般讨她喜欢的姑娘了。   明妃故意吓唬道:“兰妃姐姐喜欢,阿灵你割爱吧。”   柳愫灵护食似的窜出去好远,“娘娘宫里的东西都是极品,怎么会稀罕我的呢。”   “怎么这般小气,小时候我送你多少好东西,就找你要这一个你都不愿意啊?”   “不给不给,听不到听不到……”   吵吵闹闹间,宫女来禀告说,五皇子殿下到了。   谢汝手指一顿,就要退下去。   兰妃捉住她的手指,笑道:“继续吧,不用管他们。”   谢汝轻声答是,手从头上挪走,拉起兰妃的手臂轻轻按了起来。   “母妃,母……”   一年轻公子慌忙跑了进来,他浑身是泥,白袍早已看不出本来的样子。他一见满屋子的人,瞬间尴尬地僵在原处,“明、明妃娘娘……安好……”   啊,大家都在啊……   门帘一挑又进来个人,来人身穿一身玄色锦袍,浑身上下都写满从容,拱手行礼,“给二位娘娘请安。”   声音再熟悉不过,谢汝身子微僵,脖子悄悄红了。她按摩的动作停了一瞬,又继续,只是动作慢了许多,与宫女说话的语速也变得缓慢,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   兰妃垂眸扫了她一眼,若有所思。   “哎哟我的天,你这是作甚啊?”明妃赶紧叫人拿了干净的帕子给他擦擦。   “我……我……”五皇子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沈长寄言简意赅道:“五殿下不慎摔倒。”   五皇子讪笑了两声,拿着帕子赶紧擦了擦脸,“是啊……咳,多亏了沈表哥……”   其实不是摔倒,是滚进了泥里。   丢人,太丢人了。   他早上兴冲冲地想去狩猎,见下着雨,便失落地蹲在帐外唉声叹气。心情很好的首辅大人路过,见他这颓废样,难得想要做好事,便问他可要试试雨中骑射?   五皇子喜出望外,他向来崇拜沈长寄,便应了下来。   结果……   结果他下马的时候一不小心踩在一块湿滑的石头上,摔了一跤还不算完,马蹄子一脚踩进水坑,溅了他一身泥,他下意识一躲,就滚进了更深的泥坑里。   蠢,蠢啊……   五皇子可怜巴巴地回头看了一眼沈长寄,祈求他别说出来这丢人的事,可首辅大人半个眼神都没分给他,于是他又心虚地转回头,沉默地擦脸。   兰妃懒洋洋地抬眼,“还不快去换身衣服,叫人看笑话。”   “哎,孩儿告退。”   五皇子又风风火火地走了。   “沈大人见笑了。”兰妃淡淡道。   她向来与沈家人没什么交集,倒是亭儿这孩子喜欢沈长寄,总是有样学样,好在这位首辅倒是没长歪,与沈家人大不相同,她便没有拦着自己的孩子追着沈长寄跑。   沈长寄淡声道:“娘娘言重了。”   人已送到,他也该离开。   走之前,没忍住朝谢汝看了一眼,目光收回时,撞上了兰妃略带探究的眼神。   沈长寄面无表情地转了身,离开了帐子。   “娘娘,那臣女也告退了。”谢汝站起身,福了福身。   “嗯,去吧。”   兰妃望着少女急匆匆的背影,轻轻笑了,年轻真好啊。   在这后宫中,总算还是有些乐趣和留恋的。 第48章 “都不管用,要姑娘救我……   出了帐子, 天已放晴。   柳愫灵挽着谢汝的手,轻声感慨着:“哎,阿汝, 我就知道你总有一日要发光发亮的。”   自从几个月前得知谢汝要被接回京,她就隐隐有种感觉, 谢家一直藏着的珠玉要见光了, 永远不会再被蒙尘。   从前谢家对谢汝一再打压, 从小便不叫她同她姐妹们一样上学堂读书,不带她出入各种世家的宴席, 不带她在众人面前露脸, 不许她露出一点锋芒,可那又有什么用呢?   如今好了,她对柳家有恩, 兰妃娘娘亦对她青眼有加,听说阿汝还施恩于华家, 真好。   往远了不说,就说亲事上,就算谢家想将她低嫁, 就算谢家对她偏心偏到山沟沟了, 也有两位娘娘作主呢。   柳愫灵觉得自己为了好姐妹操碎了心。   “对了阿汝, 听说没有,谢窈也病了。也不知怎么了,今儿一早就听到那边动静不小, 人烧的滚烫, 怎么叫都叫不醒。哎,可惜可惜,好像是还有气儿。一个御医都没有, 不知人现在怎么样了。”   “你说她作什么,刚和六公主闹翻,这下又病倒了,没了六公主撑腰,沈贵妃可不会管这闲事,你说说,这不是自作自受?”   柳愫灵在一旁说个不停,丝毫没注意好友心不在焉的,一直没接话,反而越走越快。   “阿汝你走慢些啊,我快要跟不上了。”柳愫灵跑的上气不接下气,停下来突然喊了一句。   谢汝置若罔闻,步子匆忙,生怕前头的人跑了。   眼见着沈长寄就要远离,她深吸了一口气,抓着裙子的手打算再往上提一提,跑的快些。沈长寄的脚步蓦地戛然而止,停在一个值班站岗的玄麟卫面前。   她动作一滞,抓着裙子的手松了松,缓了步子。   柳愫灵见她慢下来,赶紧追了上去,扒着谢汝的胳膊,喘匀了这一口气,“我、我说……阿汝啊,你这……赶着……赶着追魂索命去啊?”   谢汝含糊地应了一声,压根没听柳愫灵说了什么。   她微垂下眼睛,唇角抿平,慢了脚步往前继续走。   未曾想去找他,更不可能与他说上话,只是想着靠近些,再靠近些。   离得近了,哪怕只是站在一旁静静看着,也特别特别开心。   柳愫灵这才看到不远处的男子,“哟”了声,自觉地将挽着谢汝的那只手拿开,站在一旁,抱着肩膀看起戏来。   谢汝保持着面上的平静,目不斜视地从沈长寄身旁慢慢走过,听见值岗的玄麟卫正与他汇报着什么。   走出去了几步,一道低沉的笑声飘进了她的耳朵。   谢汝的睫毛颤了颤,没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   男人双手背在身后,一身玄色的长袍透出一种沉稳深沉的气质。   他没有在看她,而是面朝着她的方向,盯着地上某一点,唇角上扬。   站岗的兵卫看着沈长寄站在自己面前诡异地笑着,浑身汗毛竖起,他中断了汇报,战战兢兢地说道,“大、大人?”   沈大人莫名其妙地,走过来就叫他汇报今日的情况,边听还边笑。   “讨厌,笑什么……”谢汝收回目光,通红着脸,转身离开。   玄麟卫:“大人?”   “继续说。”   那名玄麟卫继续说着,只是声音越说越小,他注意到首辅大人的目光似乎……   他顺着沈长寄的视线,想回头看看。   猝不及防,男子微凉的目光落了回来。   玄麟卫:“!!”   不自觉站地更直,下颌收紧,握着刀剑的手扣得更紧,眼睛直挺挺望着前方的虚空,不敢再乱看,继续磕磕巴巴汇报工作。   沈长寄又朝营帐的方向看了一眼,看到她进了帐子,终于不再望,淡淡垂眸看了一眼玄麟卫,打断道:“好了。”   说完就走了。   玄麟卫一脸茫然,好半天都没想明白发生了什么。   目睹了这一切的柳愫灵站在角落里摸了摸下巴,“嗨呀……不得了,不得了。”   看着冷冷淡淡一个首辅大人,没想到竟有两副面孔。   **   当夜,沈长寄轻车熟路地又闯入了谢汝的帐中。   他到时,谢汝穿戴整齐地坐在桌前,埋头俯首写着什么东西。   他伸手将她手中的笔抽走,另一只手揽住了她的腰。   “哎,你吓我一跳。”   沈长寄微微皱眉,“与你说过,夜晚莫要看书写字,伤眼睛。”   “我特意加了两个烛灯,这样也不行吗?”   “不行。”   谢汝看着他阴沉的脸色,笑道:“好吧,是我做错了,下会不会了。”   男子的脸色稍缓,看了一眼纸,上头是一些药材的名字。   “还在想我的病?”   “嗯,总要继续试一试的,待会你把它拿走,给贺大人瞧瞧。”   沈长寄不赞同道:“你不是说他是庸医?管他的意见作甚。”   谢汝不好意思地将视线错开,“是我信口开河了,国师他有些本事的。”   她抿了下唇,语气有些弱,“是我过于自负了。”   “不许胡说。”   “大人,国师他没办法,是不是?他没办法,我又能做什么啊……”谢汝勉强笑了笑,“不如大人将我绑到身上吧,你说过,我在你便不疼了。”   “好。”   谢汝呆了一瞬,又哭笑不得,“好什么好。”   她把自己的头埋进男人怀里,额头抵靠着他胸口,幽幽叹了口气。经他一插科打诨,心情好了不少。   “对了,这个给你。”谢汝从脖子上接下来一条红色的线绳,将坠在绳上的玉石握在掌心,一起放进了他的手里。   沈长寄垂眸看去。   是一块只有他拇指盖大小的白玉吊坠,玉触感温润,还带着她的体温。   上头没有任何的花纹,成色也实在说不上好,光泽全无,白色的玉石外头有些泛灰,仿佛蒙了一层脏东西似的。   就这么一块丑东西,沈长寄却在她的身上见到过许多次。每一次她睡下,这块吊坠都会从她脖颈间掉出来。   这是她随身携带的东西,是她始终贴身带着的,可见珍贵程度。   “给……我?”他哑声问。   “嗯,这是从小到大陪着我的东西,”谢汝认真地看着他,“明日又是初七,我……不方便总在你身边,就用它代替我陪着你,好不好?”   沈长寄说不出话来,望着她似水的眸,心绪万千。   “我不能绑在你身上,就用它代替吧,我是听了国师说的话,有了这个想法,不知管不管用。”   “身上也就只有这么一件是跟了我许久的东西,就是丑了些,你莫嫌弃……”   她的话没说完,就被人吻住。他托着她的后脑,含着樱唇,深深地品尝着。   握着玉石的那只手扣在她腰间,将人紧紧抱着。   许久,他退开了些,额头轻轻蹭了蹭。   “还有呢,”她小声说,“你放开我啊……”   说着把人往外推了推。   沈长寄顺从地松了怀抱,看着她颈间都染上了淡淡的红晕,喉结不受控地滚了滚。   “这个也给你。”谢汝不自然的飘忽着视线,将手里的荷包也送了过去。   “我亲手缝的,里头放了些安神的香料,不如你原先用的那些药劲大,这个对你身体无损的,可以随身带着。”   沈长寄接过,将她的手一起握在掌心,低声道:“好。”   他只扫了一眼,便将视线又定在她的脸上。   “好了,交代完了,你……你快回去吧。”   谢汝抽回了手,微侧过身,不再看他。   沈长寄看着空了的掌心,“今夜……不留我吗?”   谢汝声音微微颤抖,“大人回去吧,有我在身边,怎能知晓这吊坠管不管用?”   沈长寄沉默了会,看着她通红的耳朵,低声道:“不管用,要姑娘救我。”   他说话时故意凑近了些,声音压得很轻,她的心跳漏了一拍。   “说、说什么呢……”她实在有些承受不住,转身拉住他的手臂,“快些回去休息了,我困了。”   男人低声笑了笑,按住她的手背,不再逼迫,“那我走了,明日见。”   “嗯嗯。”她将人推向门口。   沈长寄手触到帘子,又转身看着她,少女双手背在身后交握着,见他回头,对他笑了笑。   他说:“我猎了一只幼虎,剥了虎皮,回头叫人做件毯子给你。”   谢汝微怔,“好。”   沈长寄回了自己的营帐。   他将腰间的佩剑摘下,单手脱了外袍,靠在榻上。   漆黑沉静的眼静静望着床幔,目光没有落点地出了会神,才将手抬起。   一直握紧的手摊开,红绳缠在他的中指,吊坠掉了出来,悬在空中,晃动着。   他盯着其貌不扬的玉石看了许久,半晌,才小心翼翼地将它系在了脖子上,然后沉沉睡了过去。   **   翌日。   午膳在柳家的帐中用的,用过膳后,柳愫灵叫下人搬了两个方凳放在外头,两人坐在门口晒着太阳,凑在一处嘀嘀咕咕说着话。   从她们的位置可以清晰地看到几个妃嫔与成宣帝的营帐,柳愫灵知晓不少后宫八卦,她按捺不住,挑了些不疼不痒的事说了起来。   不远处,成宣帝的御用营帐内。   沈长寄往外走,与前来请安的兰妃打了个照面。   他没说话,只微微弯腰,拱手行礼。   二人目光有一瞬间相撞,只一扫,兰妃先垂下眼睛,对他颔首,而后错过身子,望着他走了出去。   兰妃走到成宣帝面前,款款福身,“见过陛下。”   成宣帝咽下楚贵人喂到嘴边的糕点,笑道:“爱妃来了,赐坐。”   “陛下,姐姐来了,臣妾就先退下了。”一道娇滴滴甜腻腻的女声插了进来。   兰妃朝说话人看去,女子面含春色,双眼含波,正怯怯地望着她。   成宣帝一摆手,“无妨。”   兰妃收回视线,面色如常,坐了下来。   “听闻爱妃昨日身体不适,今日可好些了?”   兰妃淡淡道:“多谢陛下挂怀,臣妾已好多了。”   成宣帝松了口气,捞起楚贵人柔软的手指在手中把玩,“那便好,看你今日气色不错,想来是大好了,可是叫太医瞧过了?”   “陛下,您忘啦,昨日太医都没得空……都怪我……”   “哎,怎么怪你呢,别说这种话。”   楚贵人泫然若泣,“幸好姐姐身子大好,不然我要自责死了……”   兰妃突然有些累,她有些后悔过来了。   “姐姐昨日可又找太医瞧了吗?不若宣个太医来看看,正巧这有个……”   “不必了。”兰妃微勾了唇角,柔声道,“不是什么大毛病,休息了一日就好了,昨日没请过人来看,今日头也不疼了,就更不必宣太医了。”   眼见楚贵人楚楚可怜地又要说什么,兰妃找了个由头便告退了。   一出营帐,就看到不远处,沈长寄背对着这边站着。   兰妃看了看左右,思忖片刻,还是走了过去。   “首辅大人。”   沈长寄回身,拱手行礼,“兰妃娘娘。”   “大人在这是做什么?看风景?”   沈长寄没吭声。   兰妃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瞧见了远处两个小姑娘脑袋凑在一处,不知在说着什么。   她笑了笑,随口说道:   “大人的荷包好生精致,尤其是这绣工,风格独特,倒是罕见。”   沈长寄低头看向腰间,手指抚上荷包,微眯了眸,转头看了兰妃一眼。   兰妃却没接他的眼神,只望着远处,唇角带了几分真心笑意,“心灵手巧、心怀善心、又心明眼亮的小姑娘,谁不喜欢呢?”   沈长寄把头转了回去,亦望着远处,“嗯。”   他们望着柳家的帐子看了许久,谢汝早就发现了,隔得有些远,她看不清那二人的表情,可猜也能猜到沈长寄定是在看她的。   “不知收敛……”她嘟囔了一句,丢下柳愫灵,自己先跑回了帐中。   “把人吓跑了。”兰妃笑道。   沈长寄终于收回视线,笃定道:“娘娘有话与沈某说。”   “我不愿我儿走上那条路。”   近来沈长寄所做种种,都叫她免不了多想。   她只盼着萧祁亭能平安,能安安稳稳地做个闲散王爷就好,不盼着他能多有出息。   沈长寄却反问了一句:“娘娘以为,不争便能安稳了吗?”   兰妃哑口无言。   这些年在宫里的日子过得怎样,没人比她更清楚了。   沈长寄并未再多说什么,若他真想扶五皇子上位,也没人能阻拦的了。   抬步要离开。   “大人的事,本宫会保密。”兰妃抬眼,眼中不见平日的软弱,“只求大人能待我儿好些。”   朝堂之上,都是看不见的刀光剑影。就算是萧祁亭自己愿意跟着他,就算远离不了那血雨腥风,也争取将这条路走的容易些。   沈长寄停下脚步,没回头。   “好。” 第49章 “沈大人,你家后院着火……   有了谢汝的玉石吊坠傍身, 虽仍有疼痛的感觉,但比从前还是好上不少的。   入了夜,沈长寄与她说起此事, 仍觉有些不可思议。   他说:“阿汝当真是神医转世。”   谢汝哭笑不得,觉得他说的太夸张。   这算什么神医转世, 只能说她与他的顽疾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只一个随身的物件, 便可减轻他的痛苦, 看起来委实荒谬。   也难怪贺离之看不透他的命格,实在是他们身上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太多。   也因此, 沈长寄愈发确信重生之说。他猜测前世在他弥留之际, 有高人救了他,而他选择重来了一世,逆天改命。至于换走了什么,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又活了。   子时将至, 又一个初七就要过去。   沈长寄将脖子上挂了一日的吊坠取了下来,又系回到了她的脖子上。   “这东西很重要吧。”   他说话时,热气喷洒在她的颈侧, 烫的她缩了缩脖子。   “也不能说很重要, 毕竟我也不知它的来历, 不过我确实戴习惯了它,没了总觉得空荡荡的。”谢汝笑了笑,“我还以为沈大人不会还给我了。”   沈长寄诚实地点点头, “的确不想还给你, 但我更担心你会睡不着。”   他是见过几次的,尤其是他不在她身边的时候,睡着时总是将这吊坠攥在手里。   “是啊, 习惯……习惯常难改。”   谢汝将玉石吊坠塞回衣服里。   “无妨,以后我会帮你改掉这个习惯。”   至于如何改,他没说,但看他的表情,谢汝总觉得他的未尽之语中藏着些不怀好意。   物归原主后,沈长寄未再久留。   俯身在她唇上吻了一下,摸了摸头,便离开了。   之后的日子过得很快,楚隋安重伤后被几个御医日夜救治,捡回了一条命,但他的双腿已废,手也被沈长寄砍断了一条,已然是个废人,人经此重创,自然是万念俱灰,眼下全凭汤药吊着命,撑着一口气,苟延残喘。   成宣帝下令,派了一对兵卫护送楚隋安先行回京修养,毕竟狩猎场这种偏僻之所不适合养伤病,随行两名太医随侍在侧,以防不测。   楚隋安走后,楚贵人一连数日都郁郁寡欢,成宣帝唯恐佳人哭坏了身子,日夜陪着,将秋猎的事全扔给了沈长寄操办,连几个儿子都不再过问。   沈贵妃连日阴郁着脸色,怒火发了好几通,下人们整日战战兢兢,唯恐被抓到错处,被打骂惩戒。   “这下便是小公主在,只怕也挽回不了陛下的心。”沈贵妃坐在营帐内,面沉似水,“果然是个西域狐媚子。”   嬷嬷低声宽慰:“西戎女子最擅魅惑人心,陛下是被蛊惑了,娘娘眼下只是暂时失势,您还有三殿下啊。”   沈贵妃面色稍霁,“萧祁瑄人呢?”   “三殿下去狩猎了。”   “哼,废物,这个时候还去什么猎场!应该去给他父皇请安,侍奉左右才是!一起去的还有谁?”   “娘娘,几位皇子都去了,还有首辅大人也在一处。”嬷嬷道,“殿下离开时,说是要猎得个大的猛兽回来,好在陛下面前讨些彩头。”   沈贵妃问:“这是沈长寄的主意?”   “应该是。”   沈贵妃嘴角挂起一抹冷笑,她近来瞧得分明,成宣帝愈发忌惮沈长寄,近前的事一概不许他插手,只将他赶得远远的,分一些无关紧要又繁杂的小事,至于那些重要的事务,都交给了他宠信的大太监总管成福。   她这些年给了成福不少好处,消息自然比沈长寄还要灵通一些。   “他还算聪明,若是能猎得珍稀之物进献,陛下或许龙颜大悦也说不定,”沈贵妃嫌恶地直皱眉,“只不过那些东西必会落入楚贵人那贱人的手里。”   “娘娘何苦在意眼下得失?只要是我们三殿下讨了这彩头,那么赢得还是娘娘您,那楚贵人又没有皇子……”嬷嬷抬眼看贵妃。   一切尽在不言中般地,二人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楚贵人生不生的出还是不提,众皇子中,最有希望成为储君的还是三皇子萧祁瑄。   “沈长寄终归还是姓沈,他眼下也别无选择,几个皇子中,他与瑄儿关系最为近,要想爬上更高的权力顶峰,除了倚靠瑄儿,他还能做什么呢?”   沈贵妃这边算盘打的响,却不料猎场里又出了事。   这回出的看似小事,并未像楚隋安那次那般壮烈,只是出事的人是三皇子,这事儿便看着又有些大了。   玄麟卫明卫的官阶从上往下数,沈长寄不担指挥使之名,只行指挥使实权,因此从官职上看,最大的是左右副使,共两人。往下是指挥佥事二人,再往下是镇抚使二人,皆分左右。   左副使赵向尚和右副使吴严利是左膀右臂,得首辅重用,但首辅还兼职吏部,玄麟卫事务繁多,时常难以顾及那些鸡毛蒜皮的事务,于是就只能交由下头的人去做。   而如今明卫中,左右副使分身乏术,指挥佥事空缺一人,正是用人之际。于是下头的人卯足了劲想要升官发财,都拼了命要表现自己,急中便易生错。   蒙富是镇抚使,他在这个位置上已然待了四年,原先他的搭档是赵向尚和吴严利,四年了,他眼看着这二人平步青云,双双做到了副使的位置,自己还是镇抚使。   今日在猎场中,他有意讨好三皇子,眼见对方瞄准了一个花纹漂亮的公鹿,第一箭射了空。   于是在三皇子再次搭箭射出时,暗中相助,想要将那鹿腿射伤,不料那公鹿甚是警觉,机敏地一躲,虽躲过了致命伤处,但却将公鹿激怒。   此品种的成年公鹿极具攻击力,若是几箭之内未将其制服,便极易激怒对方,进行反攻。   蒙福自作主张暗自射了好几支箭,成功将仇恨值拉满。幸好沈长寄及时出现,将公鹿制服,否则三皇子断不可能毫发无损。   一番惊吓后,沈长寄冷冷地看了一眼蒙富,看得蒙富心都凉了,他知道,自己今年的升官指望又没了。   他鲁莽了,险些还得三皇子受伤,三皇子是谁,是沈贵妃的儿子,沈贵妃是首辅大人的亲姑母……   沈长寄将猎到的公鹿交到三皇子的手中,对蒙富说道:“下去领罚。”   幸好只是虚惊一场,这事并未闹开,留在营地的人大多不知道此事,只是众女眷看着三皇子带着猎物归来时,还感慨了一句今儿怎么这般早,三皇子当真是厉害。   蒙富垂头丧气地跟在一行人的后头,眼看着那些皇子和公子哥们朝着另一个方向去了,他看着孤身离开的首辅大人,咬了咬牙,想要追上去求个情。   还未走近,便看到暗卫的指挥使谢大人走了过来,拦下了首辅,正说着什么。   他慢慢走近,只听到了些只字片语。   什么“姑娘”,什么“找她没有”,什么“护着”。   蒙富挠了挠头,刚靠近了些,谢思究就噤了声。   沈长寄回头瞥了他一眼,“何事。”   蒙富讨好地笑了笑,“大人,您饶了我这次……”   男人没说话,只眼神微微一沉,目光中带着一抹威严和不容置疑。   蒙富心底哆嗦了一下,抱拳行了个礼,灰溜溜地跑了。   他回到营帐,同住的兄弟见他颓废,问了缘由。   “今年怕是又升职无望了,唉……”   同伴给他出主意,“不如你给大人送个礼,求个情,你都在这个位置待了这么久,叫大人通融通融。”   “可……唉,谁不知大人冷心冷清,铁面无私,你可别害我。”   同伴不以为然,“那准是没找到点上,投其所好,听说过没有?你要知道他想要什么,喜欢什么,送对了还能有错吗?”   蒙富思来想去,觉得有些道理,他一撩帘子又跑了出去。   远远地瞧见,沈谢两位大人还站在远处说话,他正了正衣裳,若无其事地走了过去,想要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你想送她何不光明正大的,总是经我的手,柳愫灵要与我生气了。”   “为何生气。”沈长寄心不在焉地回他,眼睛却在营地内搜寻着那道倩影。   蓦地,他眉头微蹙,周身气势冷凝。   “你殷勤示好,我却回回都空着手,有你衬托,我就只有挨骂的份。”谢思究一无所察地说道。   他半晌没听到回应,抬眼便看到沈长寄冰冷的目光正看着某一处。   他和蒙富不约而同地顺着望过去。   只见一身段窈窕、倾国倾城的姑娘被一个身穿白衣、气质温和的年轻公子半拥半扶着。   谢思究一眼认出了来人,吹了个口哨,“沈大人,你家后院着火喽。”   沈长寄一言不发地走了过去。   那一男一女错开身时,谢思究才看清楚那个年轻公子的脸。   “哎哟我的天。”   这不是他亲爱的表弟谢承霖还能是谁?   谢思究瞬间出了一身冷汗,连忙追了上去。   “大人,息怒,息怒!定是误会!”   蒙富犹豫了下,也跟了上去。   “抱歉,真的抱歉,谢姑娘。”魏承霖连连告罪,脸上泛起淡淡红晕。   谢汝站稳了身子后便后退了半步,福身回礼,“是我的错,我走得太快,撞到了公子。”   “不不不,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谢思究一走近就听到这两个人在争抢罪过,他悄悄看了一眼身侧男人已经沉的不能再沉的脸色,苦着脸,“是我的错还不行吗?表弟你可别说话了。”   他抢先一步奔过去,挤在那二人中间,把魏承霖往旁边一拱,轰出去老远,撞得魏承霖一踉跄,毫不顾及兄弟情份。   “表哥?”魏承霖一头雾水,“撞我作甚?”   谢思究抢在前头问:“你们怎么了?”   “是我没看路,和这位公子撞上了。”   “是我拐弯走得太快,不小心冲撞了谢姑娘。”魏承霖担忧地望着谢汝,“姑娘没事吧?要不要我唤太医来瞧瞧?”   谢思究:“……”   多大的毛病还叫太医瞧。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沈长寄的脸色,心想着表弟的命怕是要交代在这里了。看他表弟藏不住心思的那双眼睛,此刻正含情脉脉地望着人家姑娘,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瞧得分明。   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谢姑娘还真就是个眼里只看得到那一个人的半瞎子。   “沈大人安好。”   谢汝微红着脸,冲沈长寄福了福身。   “嗯,可有事?”沈长寄微侧了身,挡住魏承霖那讨人厌的目光。   谢汝抿了抿唇,摇头。   “日头大了,我送你回去,免得再被人撞到。”   男人极为克制地将心底的暴戾隐藏,努力遏制想要将魏承霖的眼珠挖出来的欲、望,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谢汝冲在场的剩下两个人福礼告辞,水眸飞快地看了一眼沈长寄,又将视线收回。   抿平唇角的笑意,羞怯地先行一步。   而沈长寄保持着一段距离,不紧不慢跟在她身后。   魏承霖不解地看着二人格外相配的背影,心里涌起一丝异样,“首辅大人与谢姑娘有事要谈吗?”   “没事就不能一起走吗?”谢思究无语地看着他。   魏承霖愈发迷茫,“无事为何要一起?”   谢思究:“……”   罢了,没事。   一切的一切蒙富都在不远处看了个满眼,他亦茫然地望着那二人的背影,久久不能回神。   瞧着一切正常,那位姑娘与大人进退有度,循规守礼,但总有一点不对劲。   大人何时对一个女子格外关照过?   可看那姑娘的样子,二人又并不是特别熟悉。   同伴的话再度在耳边回响:   “投其所好,投其所好……”   蒙富眼前一亮。   这不就是首辅大人的所好吗?   他得再观察观察,或许他的升职曙光就要来了。 第50章 送礼。   当日的午后, 一众皇子和世家公子带着各自的猎物,到了成宣帝的面前。   “今日的头筹是谁啊?”成宣帝端坐在主位,笑着看向众人。   成福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陛下,众位公子骑射功夫都一个赛一个好, 大家伙收获颇丰, 猎了不少野兔、野猪、还有野鹿。”   “不错, 都有赏。”成宣帝心情极好,“朕的众位皇儿如何?老七, 你都抓到些什么?”   七皇子年纪虽小, 但却毫不怯场,黑曜石一般的眼睛里闪着光,他扒着成宣帝的大腿摇晃, “父皇,儿臣捉了好多小兔子, 沈表哥还帮着活捉了几个,儿臣想把它们养起来,带回去给母妃看。”   “不错不错, 我儿真是骁勇能干, 虞嫔见了你的礼物定会欢喜。”   “父皇!儿臣猎了好几只老鹰!那些老鹰可难抓了, 险些抓伤了儿臣的手呢。”   “父皇,儿臣也有……”   成宣帝满意地看着,眼神一扫, 看到五皇子稳重地端坐在一旁, “老五,你呢?”   萧祁亭一撩袍子跪在地上,低眉顺眼, 平静道:“儿臣什么都没有。”   “哦?为何?”   萧祁亭声音低了下去,“母妃这些日子头疾发作,儿臣放心不下,故而一直侍疾在侧,未曾与大家同去。”   成宣帝微眯了眼睛,巡视了一圈,确实没见到兰妃。   “你的孝心可嘉啊。”他轻声感慨,“怎么又疼了,你回去替朕看看你母妃,待到晚些,朕去瞧瞧她。”   萧祁亭蓦地抬头,两眼绽放光芒,忙欣喜道:“是!儿臣这就告诉母妃!”   五皇子走后,人群中静了一瞬。   沈贵妃瞧出成宣帝的心不在焉,给三皇子萧祁瑄递了个眼神。   萧祁瑄会意,忙跪了下来。   “父皇,儿臣猎得了一只鹿,此公鹿花纹独特,甚是优美,儿臣不忍杀生,便活捉了来。”   萧祁瑄全然不提是沈长寄的功劳,一挥手,叫人把那只伤了脚的鹿抬了上来。   成宣帝眼前一亮,这许多日子以来,确实未曾见到毛发如此光亮好看的鹿,鹿角也长得粗壮,是难得一见的极品。   他还未开口,便听身侧的美人哭了起来。   “呜呜……”   成宣帝一惊,忙将人揽进怀中,手掌拍了拍后背,“怎么了?”   楚贵人手帕遮面,只露了一双柔情似水的眼睛,她往鹿身上看了一眼,又一头扎进了成宣帝的怀里。   “有何委屈?慢慢告诉朕。”   楚贵人哽咽道:“是臣妾失态了,只是那鹿勾起了臣妾的伤心往事,一时难过,还望陛下恕罪。”   成宣帝心疼坏了,“有何难过之事说与朕听。”   “臣妾小时与家中的弟弟妹妹们一起在放羊时,还见过不少这样的鹿,那些鹿很温顺,是我们的好朋友,有一次妹妹被人拐走,还是鹿将那贼人的腿咬断,将妹妹救了回来。后来妹妹生病过世了,臣妾每每见到鹿,都会想起过世的妹妹,想起那些美好的日子……”   成宣帝眼中满是怜爱。   楚贵人依偎在他的怀里,轻声撒娇:“陛下,臣妾最是见不到小时候养过的动物受苦,您看那鹿,脚都在流血啊,它得多疼呀……”   成宣帝大手一挥,“朕叫人给它治!”   话音刚落,沈贵妃险些将手中的茶杯扔到地上,她死死抓着座椅扶手,不错眼珠地盯着那相拥的二人。   楚贵人继续道:“臣妾想亲自养它,可好?”   “为何?不过是些畜生。”   “陛下,万物皆有灵,妾身只是想为陛下多积一分福德,好叫您福禄万年,”楚贵人羞窘地望了他一眼,“妾身浅薄,不懂什么骑射武功,只知道少些杀戮多些福报,妾身只望陛下身体康健……”   一番话哄得成宣帝通体舒畅,又拐弯抹角地将三皇子猎鹿这件事说成了亏损阴德的坏事,在场的都是明白人,此刻全都揣着明白装糊涂,只当看不出这后宫之中的争宠斗艳。   鹿归了楚贵人,三皇子连句夸奖也没捞到。   成宣帝散了场,哄着楚贵人回了帐。沈贵妃气得拂袖离去,连与众家客套都顾不上。   晚上的时候,柳愫灵把这热闹将给谢汝听,边吃着糕点边感慨:   “沈贵妃真是倒霉,三皇子费了半天劲也没讨到赏赐,听说陛下走时,正眼都没看他一眼,还不如五殿下,落了个孝顺的称赞。”   谢汝倒是觉得这位楚贵人有些意思。   从她给五殿下和兰妃送香便可看出,她应是不带着恶意的,最多就是争争宠,做的都是后宫女子该做的事,要说专门针对哪个娘娘,倒也没有过。   倒是今日,对沈贵妃这一击,可谓是毫不留情。   后宫之事,与谢汝并无什么干系,多思无益,她手托着腮,思量起自己的事儿来。   她问:“对了,说起来,咱们是后日回京吧?”   柳愫灵嘴里嚼着桂花糕,白渣从嘴边掉了下来,“是啊,多快啊,今儿都十月初一了。”   初三的一早他们便要出发回郦京。   “回去你有何打算?”柳愫灵擦了擦嘴,“你与谢窈摩擦不少,她这几日也好起来了,你嫡母本就不希望你来,这一趟回去不知谢窈还要添油加醋说你多少坏话,回去便是龙潭虎穴,你要不要去我家住着?”   谢汝摇摇头,“无论如何都要回去一趟,他们本就有意将我嫁出去,但应该不会这么快,昨日大人与我说,事情会在十月解决完,还来得及,我得回去稳住他们,不能把人逼急了。”   逼急了又会重演上一世那些事,逼急了不知又要匆忙之下将她嫁至何处。   她相信沈长寄,他说能解决,便是能解决。   她虽对前世谢家给她定下的夫家和最后将她拦杀的人都毫无头绪,但好在她只要稳住谢家人,不把她嫁出城,那么被拦杀一事也不会发生。   只要等她嫁到沈府,没了后顾之忧,再去找寻前世的真相也来得及。   只要不出郦京,只要是在沈长寄的地盘,她似乎就可以为所欲为。   谢汝出神地想着,这大概就是他所说的“恃宠而骄”?她已有所依仗,有所倚靠。   “是哦,天塌了还有沈大人顶着呢,是吧?”   柳愫灵坏笑着调侃,二人闹作一团。   打闹间,帐外有丫鬟来回话,说是有人要见谢姑娘。   柳愫灵陪着谢汝走出帐外,就见一个身穿铠甲,手执佩剑的玄麟卫等候在外。   那人身材魁梧,声音粗犷,他身上还带着浓浓的酒味,压低声音道:“可是谢姑娘?”   谢汝狐疑地打量他,眼生的很,只是穿着玄麟卫的衣服……   她点点头,“是我。”   那汉子望了望左右,见四周无人,说道:“大人请您去一趟他的营帐。”   柳愫灵皱眉,酉时已过,就快到了戌时,已然这般晚了……   她故意问道:“哪个大人?”   “沈长寄沈大人。”   柳愫灵压低了声音问谢汝:“这般晚了叫你去作甚?”   谢汝也想不明白,若他有事,定会在午夜时分夜闯她的营帐,秋猎这段日子,还从未邀请她去他的帐中过。   “二位姑娘,大人当真有事,他此时有事缠身,不便行动……”蒙富欲言又止。   谢汝一听心高高提起,难不成沈长寄受了伤?是受了何等严重的伤,竟是无法起身了吗?   她一时间心焦不已,“阿灵,我去瞧瞧,没事的,玄麟卫能找到这来,定是沈大人吩咐过的。”   柳愫灵一想,也是。   别说旁人,就是她柳家的婢女中,知晓这二人关系的都寥寥无几,在外人眼中,他们应是毫无关系的。   她点头道:“那你去吧,若需要帮忙可再来寻我。”   谢汝慌慌忙忙跟着这名玄麟卫走,时间太晚了,一路上没遇上一个人。   光线昏暗,且孤身一人,她顾不上去考虑危机的存在,心心念念只有沈长寄。   她被人领到了沈长寄的帐中,一进去,烛火通明,却空无一人。   谢汝在帐中走了一圈,眉头紧皱,“人呢?”   “大人还在外头忙着,您先坐会,卑职去把大人叫来。”蒙富擦了擦额角的汗,忙不迭给谢汝倒了杯茶,“您先喝口茶。”   谢汝坐了下来,疑惑地接过茶杯,看着那人脚步仓促地走了出去,心里的疑问更深。   这个沈长寄,到底要作甚……   蒙富在帐外蹲守,过了一会,将帘子撩开一道缝隙,心里默数了三声。   如愿地看到帐中的女子揉了揉太阳穴,然后昏昏沉沉地趴在了桌上。   “这收缴上来的药就是不错。”蒙富喃喃道。   他没忍心下大剂量,只用了一点点,够一个姑娘睡上一个时辰的。   蒙富又从怀里掏出一炷香,点燃,然后插进了帐中的香炉里。   这香也是好东西,用后与醉酒无异,还可催生其情念,常用于房中欢好之用。   这些日子他偷偷看着,瞧得分明,大人分明就是心仪这位姑娘,总是无意间盯着那姑娘瞧,明明喜欢的不行,却总是克制着不愿靠近。   他打听过了,这就是个不受宠的庶女,他想不明白,大人在顾虑什么?   这磨磨唧唧的样子哪里像是杀伐果断的沈长寄一贯的作风?   首辅大人想要什么女子,那还不是手到擒来?何苦这般委屈自己?   蒙富看得心急,他决定添上一把火。   今夜玄麟卫上下齐聚在一处喝酒吃肉,他趁着众人灌沈长寄酒的功夫溜出来,鬼鬼祟祟地做完这一切,准备回去请人。   不料刚一出帐子,就看到首辅大人脚步略带虚浮地朝这边走来。   蒙富忙整理了衣冠,拱手道:“大人。”   男人淡淡一瞥,“你怎在此处。”   蒙富努力保持镇定:“卑职散散酒气。”   沈长寄“嗯”了声,“早些休息。”   说着便继续往营帐走。   蒙富看着男人伸手要撩帘子,突然叫住了他,“大人,卑职来给您送礼,请您慢慢享用。”   他说完,慌忙鞠了一躬,转身跑了。   沈长寄微微皱眉,撩起帘子进去了。 第51章 “给我老实点。”(一更……   一进帐, 沈长寄便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瘫倒在座椅上。   沈长寄微怔,愣了片刻,又闭了闭眼。   再睁开, 那人还在。   他急忙大步走了过去,蹲在她身前, 握着她的手, 轻声呼唤:“阿汝?阿汝?”   叫了半晌, 都不见回应。   她如何会出现在这里,又怎么睡得这般熟。   沈长寄想起蒙富那句话, 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他目光落在倒了的茶杯上, 拿起来闻了闻,果然闻到了蒙汗药的味道。   瞳色瞬间冷了下去,眼底划过一道暗芒。   好样的, 真是好样的。   可眼下不是追究和算账的时候,当务之急是将人安顿好。   他将人轻轻托起, 要把她抱回帐子,才刚迈出了一步,他倏得眼前一阵发黑, 天旋地转。   眼疾手快地将怀中人放在桌上, 身子晃了晃, 一手托着她的腰不叫人下滑,另一只手撑着桌子。   呼吸渐渐变得急促,浑身的血液汇集一处, 心里慢慢升腾出一阵浓烈的念头。   浑身的温度慢慢攀升, 他眸中慢慢漾上一层血色,揽着人的那只手臂缓缓收紧。   太阳穴突突突跳着,耳边能清晰地听到心跳猛烈跳动的聒噪声。   沈长寄捏进了拳头, 咬了咬牙,“蒙、富。”   敢将那样卑劣的东西用在她身上,待到明日,他要将蒙富碎尸万断。   沈长寄闷哼了一声,用意志抵御源源不断冒出来的想法。可心上人就被他抱在怀里,他如何能坐怀不乱。   鼻间是女儿家的香气,他能闭上眼睛,能强迫自己不去聆听她轻柔的呼吸,却无法止住自己的呼吸,无法将她的气味摒除在外。   只要他还在呼吸,就没法抵抗她。   沈长寄缓缓垂下眸,看向女子红扑扑的脸颊。   因药物的作用,她此刻陷入了沉睡,怎么叫也叫不醒。又因闻了那香的缘故,她的脸颊和颈间都漫上了一层诱人的粉色。   沈长寄看着看着,脚下的步子愈发抬不起来。只犹豫的这片刻,他的脚尖调转了方向,抱着人朝自己的床榻走去。   怀里的女子柔弱无骨,带着淡淡的馨香,药效上来,睡梦中无意识的发出细碎的嘤咛声。   这些种种,无一不再考验他的自制力。   沈长寄将人放到榻上,艰难地撑在上方。   黑眸幽深,望了许久。   深如幽潭的眼睛里频频闪过挣扎,向来古井无波的眸中泛起波澜,一滴汗从额头滴下,落到她的脸上。   他挣扎了许久,最终只是在她的唇角轻轻落下一吻。只一瞬,他毫不贪恋般,很快起身。   将被子给她盖好,坐在榻边缓了缓。艰难地用内息将体内翻滚的燥热压下,才站起身,走到那香炉前,打开盖子。   香料已快要燃尽。   沈长寄脸上的温柔慢慢褪去,他拿起茶壶,直接浇在了熏香上头。   噗呲——最后的火光也灭了。   他松了口气,脱力一般,茶壶掉落在地上,碎了一地的瓷片。   那股热气仍旧紊乱,他垂下眸,从地上捡起一片白瓷,面不改色地,握在自己的左手掌心。   只要压制不住想要回到榻上的冲动,他便加重左手的力道,用疼痛来唤醒自己,时刻保持清醒。   他不敢靠近她,只能坐在椅子上,倚靠着书案,独自忍受那股正在蚕食他意志的冲动。   心疾之痛他亦能忍的住,这又算得了什……   沈长寄蓦地浑身一僵,猛地睁开眼睛。   他不可置信地垂眸看,怀里突然多出来个人。   本该躺在榻上老老实实睡觉的人,此刻不知为何,竟是醒了过来,还衣衫不整地扑进了他的怀里。而他正处在煎熬中,防备薄弱,未曾第一时间发觉她的起身。   心口的鼓动更加卖力,全身都在叫嚣着那不该有的念头。   他的声音喑哑不堪,艰难道:“回去……”   蒙汗药的剂量不大,谢汝睡了不到一个时辰,就被浑身的痒和热给弄醒了。   “大人……我难受呜呜……”   女子眼尾绯红,眼角还盈着涟涟泪水,她撑着男人温热的宽劲胸膛,略微抬眸,眼前像是蒙了一层氤氲的雾气,正哀求般看着他。   红唇饱满莹润,一闪而过的粉舌娇艳诱人。   沈长寄气息一沉,险些丢盔弃甲。   他握着瓷片的左手暗自用力,锋利的棱角将他的手掌割破,有鲜红的血涌了出来。   可他像是感受不到似的,黑眸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唇,喉结上下滚动着。   “哪里难受?”他问。   谢汝带着哭腔,濡湿的额头抵在他的脖颈之间,难受地蹭了蹭,“浑身都热,还痒,好像有无数的虫子在咬一样……沈长寄……”   她一边小声哭闹着,一边揪他的衣服,把他外袍的领子扯开,露出了雪白的寝衣。   女子娇柔的声音无疑在他心头又放了一把火,他狼狈地闭上了眼,任由她为所欲为。   左手垂在身侧,手掌的鲜血滴答滴答往下流,落在了地上。   右手将人牢牢固定在怀里,揽着她的腰,想用力,又不敢用力。   “大人,我们是不是被人算计了?”   她痛苦地靠在他肩头,喘着气说道。   沈长寄没吭声,默认了。   “我、我知道这是什么……”谢汝熟读医书,自然知道中招之后如何才能解,她的眼泪一下流了出来,咬紧了牙关。   身影交叠,二人的温度一个比一个高。   半晌,谢汝说:   “大人,不如我们……”   “不行。”   她还没说完,沈长寄便斩钉截铁地拒绝。   “可除此之外,别无他法……”谢汝屈辱地闭上了眼,任由眼泪从眼角滑落。   她自然是愿意与沈长寄做那些事的,只是她终归还未出嫁,她……   “我说不行。”   “沈长寄,可是我好难受。”   谢汝恼羞成怒,她鼓足了勇气,放下了羞耻心,主动开口,他怎么还拒绝了呢?   “阿汝,你别这样……”男人无奈地望进她泪水涔涔的眼中,语气带了无尽怜惜,“我怎舍得?”   因为爱她,所以才格外珍惜,才不会在不合适的时候做出任何伤害她的事。   谢汝一下哭得更厉害了。   他对她太好太好了,好到可以让她不顾一切地交付所有,好到对这个人彻底敞开心扉,只要他开口,她什么都可以答应。   因为知道,这世上再没有人能像沈长寄一样爱她。   “阿汝乖些,我真的很难受,别再撩我。”   男人的声音压得很低,透出些难得的虚弱。   谢汝突然安静了下来。   他闭着眼睛缓了缓,慢慢品出些不对劲,再睁开眼,怀中的女子正在沉默地将手搭在自己衣裙的腰带上。   他瞳孔微缩,一把按在她的手上。   “作甚?!”   女子红着脸,“我们……我们……那个……”   沈长寄很想落荒而逃。   他咽了咽喉咙,“不。”   说着起身,一把将人扛到肩上。   “哎!”   沈长寄脚步声风,走到榻前,像是扔烫手山芋似的,不怎么温柔地将人放到榻上,转身就要出帐。   谢汝反应极快,一下牵住他的衣角。   “你不许走!”   她眼前蓦地一黑,方才还要离开的男人突然转了身,朝她俯身过来。天旋地转间,下一刻她便被人按住,手脚都被人箍着,动弹不得。   沈长寄咬牙切齿,“给我老实点。”   此刻她清晰地察觉到,他衣服下面隐藏着爆发极强的力量,以及叫人面红耳赤的……   她委屈巴巴:“你凶我……”   男人的气焰瞬间熄灭,软了语气,“我没有……”   看着她,又低着声音说:“小祖宗,非要在这里,在此时?”   “我好难受。”她说,“要不你杀了我。”   她从来没忍受过这种“噬骨蚀心”的滋味,不如死了。   沈长寄败下阵来,敷衍地在她唇上啄了又啄。   浑身的痒意和热意随着他的接触,缓解了许多,可她犹觉得不满足,于是伸出手臂,勾着他的脖子,主动加深了吻。   沈长寄将左手再次收紧,血悄悄滴到了床榻上白净的被褥上。   淡淡的血腥味传来,谁也没有注意到。   一会儿亲一亲他的嘴唇,一会咬一咬他的唇瓣。身体的空虚被满足了不少,但过了一会又陷入更深的煎熬中。   想要更多,想要不这么难受。   她固执地要去扯自己的衣服,沈长寄只能无奈地握着她的手腕,不叫她得逞。   谢汝挣扎不开,虫蚁啃咬的感觉更甚,她抿紧嘴唇,把人从身上推开,自己翻身朝向里侧,身子蜷缩成一团,抱着自己,一边无声地流泪一边生闷气。   沈长寄叹了口气,撑着身子坐起来,指尖轻轻往外一甩,一根银针飞出,将烛火熄灭,四周陷入一片黑暗。   谢汝微怔,懵了一瞬,她眼前什么都瞧不见了,一时间不知道他何意。   她转身,“你……”   才一开口,唇上又是一软。   “依你。”他说。   沈长寄说出来的话格外轻松,握着瓷片的手却在用力,   “为何要熄掉烛火……”她赧然道。   “怕你害羞。”沈长寄道。   也怕看了她的样子后,会彻底失控。   接下来的一切发生地水到渠成。   谢汝能感受到自己身上的被子被人掀了起来,他单手揽着她起身,然后修长的手指慢慢划过。   衣衫被随意放置在一旁,她瑟缩地抖了抖。   “冷?”   声音懒倦低哑,像一把挠人的勾子,又像是春天里漫天飘扬的柳絮,若有似无地勾着她的心。   “有点……”   “刺啦——”   谢汝疑惑地睁开眼,“什么声音?”   “等一下。”   沈长寄将放在枕边的一件干净的寝衣撕下一条,将瓷片和自己的手绑在一起,以防掉落出来划伤她。   固定好,他左肘撑在榻上,右手抚上她的脸颊。   徐徐开口:“我不会做到最后,若是不舒服,要告诉我。”   “好。”   她只来得及说这一个字,便陷入了起起伏伏的浪潮中。闻着他的味道,铺天盖地的满足感将她的理智浇灭。   ……   “你为什么不脱掉衣服?不热吗?”   沈长寄动作一顿,轻哂了声。   热,能不热吗。她当真不懂吗,还是说又在故意撩拨?   左手的血就快要将整个布条浸透,疼痛不断刺激着大脑,提醒着他要注意分寸。   药劲随着时间的流逝,以及某人的不懈努力,终于缓缓消散。   待谢汝筋疲力尽沉沉睡去,夜色已然淡了许多。   她的脖颈、手臂、还有心口,吻痕遍布。   沈长寄也没好到哪去,他的寝衣后来被人暴力扯开,此刻他衣衫大敞,健硕的胸口上,几道红色的指甲道子格外显眼,他的肩膀上留下了几个牙印。   他下了榻,从抽屉中拿出一盒淡痕的膏药。靠回床头,沉默地看了她一会,才将膏体抹在指尖,轻轻地涂在了那些印记上,尤其是露在外头的地方,按揉地更加仔细。   他还是没舍得将她要了,只能在不伤害她的前提下,尽量与之亲昵,为她缓解药效。   他的左手已经血肉模糊,怕血迹染上她的衣服,只能用右手笨拙地给她穿回了衣服。   忙活完一通,人都没醒,可见累得不轻。   沈长寄靠在床头,疲惫地闭了会眼睛。等听着外头有了鸟叫声,看了看天色,估摸着大约过了寅时。   再过一会起来的人就要多了,得把她叫起来,送她回去。不然被人看到她谁在这里,委实不太好。   “阿汝,阿汝……醒醒。”   “唔……困……不要吵……”谢汝挥了挥手,不耐烦地捂住了耳朵。   “好阿汝,回去睡好不好?”   “不……”   “我抱你回去,嗯?”   他一边哄着,一边把人扶了起来。   拢了拢衣裳,随便拿起一件外袍披上,又从架子上捞过一件宽大的披风,将人裹在里头,小心翼翼地把人抱在怀里,出了帐子。   四下无人,他一路顺利地回了她的住处。将人放回床榻,拉过被子盖好,准备离开。   谢汝迷迷糊糊随手一拉,就碰到了男人的左手。   指尖粘稠,有点凉,潮乎乎的,是什么……   她蓦地睁开眼,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盯着已经走到了门口的人。   “回来。”   沈长寄:“……”   谢汝揉了揉眼,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指。   有红色。   她搓了搓手指,又放到鼻子前头闻了闻,脸色大变。   “沈长寄,过来。”   门口那道挺拔的身影微僵,叹了口气,转过身走了回去。他的左手背在身后,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了?”   谢汝上下打量,目光最终凝在某处,“左手伸出来。”   沈长寄:“……”   没办法。   不能不听。   他伸出了手。   谢汝瞬间就怔住了,她呆呆看着,许久反应不过来。   那只手上裹着个什么东西,缠了厚厚的一圈,整个手已经被鲜红的血给染透了,看不出它原本的颜色。   她只觉得鼻间一阵酸涩,喉咙也哽咽了下,“你坐下,我看看。”   她握着手臂,拉过那只手,不敢碰,只轻轻托着,连呼吸都放的很轻。她手指颤抖,将他打的结解开,一层一层绕开。   浓烈的血腥味扑鼻而来,被血渍浸透的布条湿哒哒的。   啪嗒——   缠绕解开,里头的东西掉了出来。   谢汝怔忡片刻,将瓷片拿了起来。   沈长寄拦了她一眼,“小心。”   啪——   她一下拍开他的手。   抿着唇,一言不发,拿着瓷片看了好久。   沈长寄怂怂地开口:“阿汝……你说句话好不好?”   谢汝没理他,把瓷片放下,又托起他的手。   那只手掌心有好几道极深的伤口,伤口曾经愈合,又被反复剖开。   她问:“疼吗?”   “就……还好……”   “为什么?”   “疼痛能让我清醒。”他说。   谢汝的眼泪刷地一下冲了出来。   一滴一滴泪落在床榻上,沈长寄顿时手足无措。   他慌张地给她擦眼泪,却被她偏头避开。   她掀开被子,下了床。   沈长寄想跟上,“你去哪?”   谢汝厉声喝退,“坐下。”   沈长寄收回了脚,乖巧地坐了回去。   谢汝连鞋都没顾上穿,翻箱倒柜,将治疗外伤的东西全都拿了出来。她急匆匆地回到床边坐下,吸了吸鼻子,“忍着点。”   “我不怕疼。”   谢汝红着眼睛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讪讪住了口。   心里一抽一抽地疼,痛意泛滥。   她沉默地上药,动作轻柔,泪水不间断地从她下巴上掉下去,也没有去擦。   沈长寄坐立不安,试探着伸出右手,碰了下她的脸。   她没躲,仍一言不发地上药。   沈长寄的目光慢慢变得很柔和,他轻轻拭去那些往他心里流的泪水。他看到她的唇在微微颤抖,心里说不出的滋味中,好像品出了一点甜。   犹豫了会,还是叹道:   “阿汝,我还没能将你娶回家,如何能做伤害你之事?”   “昨夜已是迫不得已,我怕自己失控。”   谢汝突然打断,“你别说了。”   “好,我不说,”他轻声道,“那你别哭了。”   谢汝吹了吹伤口,“我没哭。”   说话的声音还带着哭腔和鼻音。   沈长寄笑了笑,“好,没哭,是我错了。”   “……嗯。”   上药的过程很漫长,谢汝处理完伤口,涂好了药,取出一条干净的布条,为他包扎好后,终于松了口气。   她悄悄抬头看了一眼。   男人正眸色温柔地凝视着她,不知看了多久。   谢汝一直揪着的心蓦地变得柔软,几乎溺毙在他的柔情和宠溺里。   “看我作甚。”   男人嘴角噙着笑意,“随便看看。”   谢汝一噎,别过头,“不准看了,你走吧。”   “好,我走了。”   谢汝没想到他应得痛快,一时没反应过来,喃喃道:“走了?”   “嗯,不是你叫我走的?”沈长寄不怀好意地看着她,“还是说姑娘以为我会与你讨价还价,磨蹭一会?”   谢汝被说中了心思,顿时不出声了。   “不早了,会被人看到。”他单手搂了她一下,俯身亲了亲,“走了。”   “哎,那你注意点,伤口别沾水,莫要饮酒,别吃辣的,别吃……”   她追了上去,不放心地叮嘱。   “我知道了,小祖宗。”   他停在门口,回头冲她笑了笑。   谢汝沉默了一会,背过了身,“往后别再伤害自己了。”   沈长寄低头看了看被包扎好的左手,“好。”   自然是不会有下回了,下回就是她哭着求,他也不会停下。   沈长寄从帐中离开往回走,没注意到,从他出来的那刻起,全都被人看进了眼里。   原来他们昨夜一直在一起……   暗中的那双眼睛里满是嫉妒的怒火。   谢窈深深望了一眼男人的背影,转身离开。 第52章 逃跑。(二更)修bug……   十月初三的一早, 回京的队伍启程。   谢汝抱着汤婆子窝在马车里,神情恹恹。   “哎,你说你真是啊, 有始有终。”柳愫灵歪在另一头,打趣她。   谢汝懒懒地掀了眼皮看了她一眼, 没说话。   她来的路上便来着月事, 如今回了又来了月事, 可不就是有始有终。   肚子一抽一抽地疼,她哼唧了两声, 算作抗议。   “你怎么这么困啊?”柳愫灵嘀咕着, 手探了探谢汝的额头,“也不烧啊……”   前一日她去找谢汝,一问说在睡觉, 二问还是在睡觉,直到昨日用晚膳的时候才见谢汝从帐子里出来。   “你这两日做什么去了?累成这样?”   谢汝的脸唰地热了起来, 她换了个方向靠着,脸冲外侧,含糊道:“没做什么, 许是积攒了几日的劳累, 一起发作了。”   “是这样吗?”柳愫灵狐疑道, “可你今日也很困啊,昨日还没睡够吗?”   谢汝觉得自己的那股热气蔓延到了脖子根,她很庆幸此刻马车里光线不好。   昨夜……实在是昨夜某人又来了, 大概是那晚上了瘾, 昨天又缠着她,闹了闹。只是折腾到一半,她突然来了月事, 手忙脚乱地收拾好,又开始难受,就没睡好。   谢汝怔怔地望着自己的手心。   “手又怎么了?”   “没!”   她心虚地收回了手,在裙摆上蹭了蹭,好像上头沾了什么东西似的。   马车晃晃悠悠,回去的路上少了来时的新鲜劲儿,加上连着折腾了两日,实在疲倦,没一会功夫,谢汝就靠着车壁睡着了。   一车之隔,有人始终陪着她。   “沈大人,您这伤……”   谢思究驱着马,与沈长寄并排走着。他拿眼睛觑着男人缠缠裹裹的左手,目光意味深长。   沈长寄单手握着缰绳,姿态闲适,浑身散发着十分放松的气息。   谢思究下意识就觉得这个男人身上发生了点变化,但至于哪里不对劲,单身的他没能瞧出什么所以然来。   “听说大人昨日惩戒了镇抚使?”谢思究好奇道,“他何处惹到你了?”   还是按军规处置的,打了个半死,一点情面都没留。这究竟是犯了什么错,能将沈长寄惹怒?   怒,就是怒火,沈长寄竟然生气了。   谢思究觉得有点意思。   沈长寄眸色暗了下去,话带着锋芒,“他本该死。”   只是军规处置还是太便宜他了。   谢思究心下一惊,四下望望,见左右无人,凑近几分,低着声音试探道:“莫不是与谢……有关?”   沈长寄凉凉瞥了他一眼,不再说话。   谢思究了然,沉默了下去,他思索着自己应该没有得罪过谢姑娘,想了会,又庆幸自己的小青梅和谢姑娘是好友。   万幸,万幸……   时至傍晚,车队入了城。各家的马车径自回府,柳家的马车将谢汝载回广宁侯府。   府门前,柳愫灵拉着谢汝的手,操心地像个老妈子,“若是谢家人为难你,你叫人给我送信,我来接你。”   柳夫人撩开帘子,无语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哪里轮得到你。”   “也对……阿汝有那位管呢……”柳愫灵叹了口气,“总之不论如何,都记着还有我呢。”   谢汝动容地抱了她一下,“回吧。”   柳家的马车缓缓远去,玖儿搀扶着谢汝,从小门进了侯府。   才刚回来,她理应先去拜见父亲母亲。   简单的梳洗打扮,换了件干净的衣服,天色已经晚了。她拎着灯笼,去了王氏的院子。   原以为她会见到王氏恼怒的样子,可见面后才发现,王氏好像将临行的事都忘了似的。   王氏面色平静,淡淡问道:“一路上累坏了吧?”   谢汝斟酌着开口,“还好。”   “今日想必乏了,早点回去休息吧,明日再来请安。”   “是,母亲。”   谢汝福身告退,又抬眼看了一眼王氏的表情。   始终平淡,平静。   王氏越是表现得毫无破绽,她心里的异样感就更重,愈发叫人警惕。   谢汝离开后,王氏抬手按了按太阳穴,声音疲惫。   “出来吧。”   谢窈从屏风后走出,在王氏身边坐下。   王氏眉头紧皱,沉默地看着自己的女儿。   半晌,幽幽叹着气。   “你说的可都是真的?她真的与首辅在一起?”   谢窈阴沉着脸色,“嗯,沈长寄向着她,叫我吃了不少苦头。临回来前,我还见到沈长寄从她营帐里出来,那会儿可是天刚亮,衣衫不整……”   “够了,别说了。”王氏愁云满面,“待会你父亲回来,与他说吧。”   ……   翌日,沈长寄进了宫,他在御书房里与成宣帝交谈了近一个时辰。   最后达成了协议,他答应了成宣帝一个条件,换来了一道赐婚的圣旨和婚后半个月的假期。   临走前,成宣帝笑眯眯地叫住了他。   “不知沈卿心仪之人长什么模样。”   沈长寄紧捏着圣旨,“她是臣见过最美的姑娘。”   “哦?这天下的美人儿朕也见了不少,就是不知道这广宁侯府的小小庶女,是何等倾城之姿,能叫沈卿做到这般。”   成宣帝指了指沈长寄手里的圣旨。   “陛下既已赐婚,便是君无戏言。”   成宣帝扑哧笑了,“沈卿以为朕还会反悔不成?”   他摇摇头,眼里闪过兴味,“朕只是未曾想到,沈卿还是喜欢女子的。”   喜欢女子,还是个没权、没势、没落侯府的小小庶女,这每一样都极让他满意。只要沈长寄所求之人不能为其助力,就是再来十个二十个,他也照样能赐婚。   “臣亦是俗人,自然爱美人。”   成宣帝抚掌大笑,叫了一声“好。”   他拍板道:“这样吧,初十是你的好日子,那就在初九那日,朕为你办个择妻宴,你将人带来,叫朕好好瞧一瞧,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子,能叫你动了心。”   沈长寄平静地抬眼,“臣的这些小事如何能劳动陛下大动干戈,若陛下想见,成婚后,臣自会带着夫人前来拜见。”   成宣帝一摆手,“哎,不麻烦,于公于私,都该叫朕在你婚前见见那姑娘才是啊,你既不喜那择妻宴的名头,那朕就只当摆个普通的宴席,不提你的事。”   沈长寄抿了下唇,“是。”   “对了,沈卿。”   沈长寄抬头。   成宣帝似笑非笑,似威胁似提醒,“沈卿答应朕做到的事情,朕等着看结果。”   沈长寄垂下眼眸,“遵旨。”   ……   初七的早上,谢汝悄悄从沈府回到家时,还没想到她这一天都没得空再去找他。   早上离开时忘记把脖子上的玉石吊坠留给他了,也不知他该有多难受。   与王氏请了安后,便将她留在房里,和谢窈、谢妗一起做女红。   谢汝心不在焉地做着绣活,心想着她的亲事或许有了着落,心里不免焦急了起来,若是定下,那他们就会相当被动。   若是被定下人家,她又该如何应对。   “夫人,王媒婆在外头了。”   门外突然来人通传。   “嘶……”   谢汝的指尖被绣针扎破,出了血。   王氏淡淡瞥了一眼谢汝,“叫她等着,我就来。”   “母亲,媒婆?”谢妗好奇道。   “你们先坐着,我去去就回。”   王氏离开后,谢汝愈发坐立难安。   媒婆上门是何意?是已成定数了?六礼走到哪一步了?   她才回京,莫不是他们背着她已经定了人家……   谢汝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目光不经意间对上了谢窈的。   对方心虚似的,将对视移开。   谢汝微微皱眉,心里有了不好的念头,“姐姐,媒婆上门是何意?”   自从她们撕破脸,还从未将交锋放到明面上。   谢窈嗤笑了声,索性也不再装模作样,“这要恭喜妹妹了啊,好事将近啦。”   谢汝心里一凉,忙追问道:“是为我定下亲了?”   谢窈神秘一笑,“你猜。”   “大姐,二姐,你们在说什么……二姐已经定亲了吗?是哪户人家啊?”   谢窈见谢汝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就觉得痛快,她笑道:“是呀,可是个好人家,定国公家的公子呢。”   “定国公?那是哪家……”谢妗迷茫道。   “定国公早些年就举家搬到凉州去了,虽是远嫁,但嫁的也是高门大户,可不会委屈了妹妹。”   谢汝腾得站了起来,直接就往外走。   “哎,妹妹这是怎么了?去搬救兵?”谢窈笑得舒畅,慢悠悠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去吧,去吧,看你能走出这院子几步。   也就这几日了,啧啧,终于要把这碍眼的扫把星赶走了。   谢窈走进院子,果不其然见到了一帮家奴院工将谢汝团团围住。   “这是何意?”谢汝冷声道。   “妹妹,别费事了,坦然接受吧。”   “呵,若我不呢?”   谢窈可惜地摇摇头,“那就怪不得我们了。”   她一抬手,众人向前逼近,缩小了圈子。   谢汝的心沉了下去,若她猜得没错,只怕是谢窈将事情告诉了王氏,所以他们打算来硬的。   就像上一世一样。   果然应该将谢窈杀死,果然应该早些离开这里。   她只想着先稳住谢家,却低估了谢窈,没想到她这般不怕死。   是她错了。   可即便如此,她觉得自己仍是有一线机会的,只要她不离开谢家,不离开京城,就算他们将她关起来,只要她没踏上那花轿,一切就还有转机。   想到这,她彻底镇定了下来,甚至还轻松地笑了笑。   “那便来吧。”   既然撕破了脸,就别再故作虚伪。   她拼命往外跑,他们拦着,不叫她出去。后来后颈一痛,眼前一黑,她失去了意识。   ……   入了夜,沈长寄悄无声息地落在房顶。   他看着满院的漆黑,摇头失笑。   “睡得这般早吗……小没良心的,早上分开时还说会等我。”   他忙了一天,直到此时才得了空闲。他在屋脊上躺下,看着悬在半空的月亮。   也不知她知不知道初九的宴席,应该亲口告诉她才是。   只可惜她睡下了。   沈长寄从怀里掏出一早写好的纸条,轻身一跃,落地无声。他将纸条塞进了门里,站在门外,又看了会,转身离开了。   **   “哎,人醒了没有?”一人战战兢兢地说道。   另一个人回:“没有,都一夜过去了,她不会死了吧?”   “我去瞧瞧,哎,还有气儿。”   说话人松了口气,“那就好,夫人说过些天还要嫁人呢,可得仔细着点。”   “可是……怎么仔细啊?她醒了又要闹怎么办?”   “那好办,饿着,一天喂一顿,叫她没力气闹不就得了,只要撑到日子就好了。”   “还是你有法子。”   “走吧,这地方我瘆得慌。”   “哎等等,你说咱们这么绑着行吗……要不只绑一只手?”   “你傻啊,留一只你等她自己解着玩吗?”   “也对……那她吃饭怎么办?”   “到点来给她送饭,看着她吃,要是不吃那也正好,没了力气看她怎么闹。床上那疯子睡着,没人给她解开,走吧走吧。”   两道脚步声渐行渐远,房门被人关上,耳边终于清静了。   谢汝早就醒了,此时才慢慢睁开了眼睛。   她果真被关到了生母的屋子里。   前世也是这样,她被关到了这间屋子,与卧病在床的生母日夜相对了几日,生母一直沉睡,只有她在不断哭喊。后来闹不动了,他们才把她带了出去,关到了另一间屋子。   昨日她被击晕前,便料到会来这,此刻还算镇定。   只是她的两只手被绑在柱子上,有些行动不便。   玖儿……玖儿呢……   她被关到了这里,不知道玖儿在哪里。   谢汝看了看自己被绑着的两只手,粗大的麻绳牢牢地将她两个纤细的手腕并在一处,捆在柱子上。   一直等到晚间,太阳快要落山时,她再一次等到了来送饭的丫鬟。   丫鬟给她解了一只手,又把热乎的饭菜放在她面前。   “吃吧。”   谢汝垂下眸子,将饭和菜吃了干净。   丫鬟见她不哭不闹,倒是放心了不少。留下话说每晚来送饭,叫她少折腾,毕竟只有这一顿。   谢汝瑟缩着,像是害怕,小声应和着。   人走后,她收了那副楚楚可怜的神色,继续磨捆着她的那条麻绳,她没有工具,只能靠绳子和柱子的摩擦,将捆绑磨松。   好在拿柱子上有不少木刺,她磨了一夜,在天亮时分,终于挣脱了束缚。   她的手腕已经没了知觉,红肿不堪,手背的地方已经破了皮,在流血。   她顾不上伤口,必须快些逃出去。   捶了捶麻木的双腿,待恢复了知觉,一瘸一拐地、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门,环顾四周,目光落在院里一面矮墙上。   若她记得不错,这面墙后便是广宁侯府的后巷。   谢汝走到墙边,找了个有踩脚的地方,开始往外爬。   可她饿了一夜,手腕上还有伤,才刚爬上一半,便又摔了下来。正准备再尝试,身后突然有人拍了拍她。   她蓦地转身,看清楚来人,瞳孔骤缩!   来人顶着那头蓬乱的头发,面色枯黄,形如枯槁,一手举着铁锤,冲她笑了笑。   谢汝微怔。   那人指了指另一头,拉着她的胳膊,将她拖了过去。那人的手劲特别大,她挣脱不开。   谢汝顺着那人一直指着地方看,那里盖着个破草席。她撩开后,才发现这里藏着半个狗洞。   那人又咧嘴冲她笑了笑,铁锤一挥,那狗洞瞬间变成了可通过一个人的大小。   手又指了指狗洞,咧着嘴笑,冲谢汝摆手,好像在告别。   谢汝捂住了嘴,眼泪瞬间飚了出来。她死死咬着唇,不叫自己痛哭出声。   那人见她不走,面露迷茫,又有点着急的样子,“啊啊啊……”   谢汝哭着看着她。   那人急得不行,手掌按在谢汝的后背上,一把将她按了下去,“啊啊啊……”   谢汝被人用力推搡着,按在她后背的那只手虽枯瘦,却有力,按得她有些疼。   她终于忍不住哽咽出声。   “娘……”   “走……啊……”女人声音嘶哑,嗓子似乎受了很严重的伤。   谢汝抹了抹眼泪,一边哭一边往外爬。   “娘,等我回来接你。”   “娘,等我啊。”   谢汝走了,女人笑了,笑得很开心。 第53章 (一更)“汝之情谊一如……   谢汝狼狈地钻进了狗洞, 拼劲全力往外爬。前头有东西遮挡,是黑的,但她知道, 只要爬出去,就是光明。   她跪在满是土屑和碎渣的地上, 手用力将挡在院墙外面的障碍物推倒。   那是一堆摞放起来的沙袋。   轰——   沙袋倒地, 带起一阵尘土。   “咳咳咳……”   谢汝擦了擦脸, 捂着嘴,喘匀了气, 一刻也不敢耽搁, 辨别了方向,拎着裙子朝沈府的方向狂奔。   一路上她遇到了不少人,她知道自己此刻一定是毫无体面的, 一定是落魄又丢人的,可她全都不怕, 她只知道,只要找到沈长寄,找到他就好。   谢汝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到沈府的, 她的胸腔已经快要炸掉了, 耳边的心跳声愈发急促, 滚烫的呼吸经过喉咙时,像是带着火苗一样,烧得人喉咙和鼻腔都生疼。   眼前的府门越来越近, 泪意又要涌了上来。   她艰难压制着所有脆弱的情绪, 踉踉跄跄地扑到了门上。   带着希望,用力拍门。   “开门……开门……”   吱呀——   沈府的侍卫开门,面色一肃, “谢姑娘!您快请进。”   他对同伴使了个眼色,同伴赶忙进府找人。   谢汝全身脱力,突然跌坐在地上。   等平筝和莲月跑出来时,只能看到谢汝浑身脏兮兮的,发髻凌乱,正失魂落魄地靠着门外的柱子。   平筝大惊失色,“姑娘!!”   “平筝……他呢……他呢?沈长寄呢?”谢汝的眼睛瞬间亮起。   “大人他进宫了啊,姑娘你怎么了,怎么这样……”平筝哽咽了一声,心疼得不行,“奴婢扶您进去,可还能走?”   谢汝却用力抓住她的手,“进宫?!那他何时回来?!”   “今日是陛下设宴,只怕是晚上才能……”   谢汝眼中的光慢慢灭了,“晚上……晚上……来不及了,来不及啊……”   她不能离开的时间太久,她要早些回去。   要是叫谢家人知道是她娘把她放出来的,那她娘……会被怎么对待?   平筝见她绝望的样子,心都要碎了,哭着说:“姑娘您去哪儿了啊……大人他昨夜找了您一宿……”   昨日是初八,晚间忙完,沈长寄又悄悄去了广宁侯府。自从初七一早分开,到初八夜间,他一面都没见到她。   一到她的院子,仍是一片漆黑。   沈长寄微微蹙眉,几步走到紧闭的房门前,推开了房门。   门口的地上放着他前一日塞进来的字条。   沈长寄快要疯了。   她失踪了,至少是初七晚上的时候就不在了,失踪了一天,他却才发觉。   沈长寄悄无声息地探了广宁侯府所有房间,唯独漏下了那个已经荒废的院子,他以为谢家人就算待她不好,也不会将她关到那个荒芜得不像是人能住的地方。   他派人将谢家的几个大门围了个水泄不通,只要有人出来,就会被跟上。   他悄悄召集了人手,在郦京城中搜寻了一夜,仍旧一无所获。他甚至想连夜调些人马出城去寻,平瑢拦下了他,叫他冷静些。   初九一早,有探子说广宁侯夫妇、两个公子和谢窈、谢妗入了宫,唯独没有二姑娘。   沈长寄心里有了数。   他们既然敢赴宴,他就可以将人抓回去,酷刑挨个用上一遍,不怕人不招。   沈长寄眉眼冷峻,眼底是一层又一层浓浓的黑雾,他将官服换上,又将她送的荷包别在了腰带上。   然后带着一身戾气,入了宫。   谢汝听着平筝简略地讲完了始末,怔忡了片刻,她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   平筝和莲月赶忙上前扶。   “我得找个人带我入宫,入宫……”谢汝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地,喃喃自语,“得进宫,进宫找他说清楚,说清楚……”   “姑娘,您别吓奴婢……”平筝晃着她的手臂,害怕极了,“您就留在府上,奴婢保护您啊。”   “不行,得进宫,找人,找谁……”   她闭上了眼,自回京以来,所有与她说过话的人的脸打眼前过了一遍,最后定格在一张笑容温柔优雅的面容上。   华氏。   她慌张地摸着身上,从怀里摸出来那块华氏留给她的玉牌。   还好还好,还好随身带着。   “平筝,华府是不是离这里很近?”   “是,就在临街。”   谢汝握紧玉牌,朝华府跑去。   “哎姑娘!”   谢汝才刚跑出去几步,就见远处一辆马车驶了过来,轿帘一挑,正是华氏。   华氏看清来人,微怔。   眼前的少女衣裳满是肮脏的尘土,脸上也有几道黑色,双目红肿,头发凌乱地散在肩头。   谢汝跑到她面前,仰起头,祈求看着她。   “夫人,您说我若是有事相求,您会帮我,是吗?”她沾了黑土的手伸了出去,掌心躺着那块晶莹剔透的玉牌。   **   枫云宫内,宾客云集。   众世家推杯换盏,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现场唯二知道这场宴会真正目的的,就是成宣帝和沈长寄。   成宣帝将沈长寄唤至近前,好奇道:“那女子在何处?叫她来见朕。”   沈长寄握紧了拳头,面色冷凝,“她今日身子不适,未曾入宫。”   成宣帝半信半疑,“怎么朕一想要见她,她便病了?”   “实属巧合,臣亦十分担忧,不知陛下可否准许臣早退,臣想回去看看她。”   成宣帝也不知信了没有,笑道:“沈卿倒是难得如此在意一个人,只是今日宾客众多,沈卿若不在,恐怕不合适吧?”   沈长寄用力攥紧了拳头,垂在身侧的手臂微微颤抖,蓦地卸了所有的力道。   他拱手,“是。”   他面色如常,转身回到座位,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成宣帝眯着眼睛,好整以暇地盯着他看。   “陛下,您都不看臣妾了,臣妾可要不高兴了呢~”楚贵人手帕掩着半张脸,泫然若泣。   成宣帝看着捶在自己胸膛上那只白嫩的小手,心上像是被猫爪子挠了一下似的。   “爱妃又使小性子,瞧瞧,你这嘴上又可以挂一个酒壶喽……”   楚贵人嘻嘻笑着,靠着成宣帝撒娇,将成宣帝的注意力成功地拉了回去。   谢家的位置上,王氏与广宁侯一直沉着脸,若有似无的目光偶尔扫过沈长寄。   “侯爷,您看,阿窈所说之事,有几分真,几分假?”王氏眉心微皱,担忧道。   若说全然为真,首辅为何一眼都往他们这边瞧?谢汝已经被关了起来,今日没能出现,首辅看上去既不担忧也不着急。   若说是假,那谢窈是如何能将那桩桩件件都编的像是真的似的?那是她的女儿,她的话她是信的。   广宁侯默不作声地饮了杯酒,往成宣帝的方向看了一眼。   “侯爷,我在与你说话!”   广宁侯堪堪回神,“哦,不管真假,定亲之事已成定局,首辅还能闯进我侯府抢人不成?”   他堂堂侯府,无罪无犯,即便是他沈长寄要硬闯,也没这个道理。更何况近来成宣帝和首辅之间微妙得很,他沈长寄若是想保住仕途,就该收敛着些,那些荒唐事自然是不敢多做的。   王氏见他这副不上心的样子心里就有气,又给他斟了酒,把酒杯用力往他面前一放,没好气道:“明日媒婆上门,正式提亲,也莫要寻什么良辰吉日了,就这几日,将人嫁出去,免得夜长梦多。”   广宁侯蓦地转头看着她。   王氏冷笑,“侯爷不舍得?”   广宁侯神情恍惚,不舍得,不舍得吗……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他还有选择吗?没有余地了……   他沉默了许久,挺直的背脊微微佝偻,眼角微红。   “你做主便是,不必再问我了。”   说罢,将酒一口饮下。   沈长寄不露声色地将那夫妇二人的表情都看进了眼里,他放下了酒杯,站起身,正欲朝谢家人走去。   他步伐稳健,目标明确。   余光突然有一宫女直奔他而来。   沈长寄止住脚步,垂眸看向来人。   小宫女行了礼,低声道:“大人,请您移步,有人想见您。”   “何人。”   “您去了便知。”   沈长寄看着小宫女,眸光意味不明,对方不卑不亢与他对视,瞧着说话行动全然不似一般宫女。   “带路。”   是神是鬼,去了便知。   宫女引着他一路走出了宫殿,一路绕过了人多的大路,沿着小路七拐八拐,最后停在冷宫附近的一处小花园门口。   宫女低眉顺眼,朝里伸着手,请他进去,“贵人在里面。”   沈长寄突然伸手探向小宫女的脖颈,动作迅速,出手凌厉。   啪——!!   那小宫女挥手挡下一招,脚下迅速后退两步,拉开了距离。她的表情平静,收了手后又恭敬地福了一礼,“贵人在内等候,大人请。”   沈长寄深深看了她一眼,迈步进了小园子。他走出去几步回头看,那宫女背对着院子的方向,站得笔直,守在门口。   沈长寄皱了皱眉,放轻脚步,目光警惕地望着花园里的每一处。   他脚步很快很轻,过了一道小拱门,在左边拐角处的游廊尽头,只见一粉色婢女服的裙摆一角随风飘起,那人背对着他,靠在柱子上,抬起左手,将散乱的头发绾至耳后。   沈长寄心脏漏了一拍,他快步走了过去。   谢汝听到背后传来的急促的脚步声,回头看去。   眼前一暗,男人俯身靠了过来,吻住了她的唇。   他急切燥热的吻毫无保留地都给了她,没给人留下喘息的间隙。   他的左手掌心那道伤痕还未好,手贴在她的脸上反复地亲昵地抚摸,摩擦得人心痒难耐。心跳剧烈,浑身的血都滚烫。   “去哪儿了,去哪儿了,嗯?”他咬着她的耳朵,每一个字说的都极轻,每个字都带着颤抖,听在人的耳中重逾千斤。   他抱得极紧,用力到仿佛抱着的是失而复得的珍宝。   “我被他们关起来了……”   谢汝抱紧他的脖子,泪水蹭到了他的脸上。   她说:“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她可以在没有一丝光亮的几乎荒废的屋子里,忍着疼痛,孤注一掷般地想方设法挣脱绳索。   她可以很镇定地去思考如何逃出去,她可以拼了命地去找人救她,可以冷静地在这里等着他。   一个人的时候,她好像很坚强,不怕黑,不怕疼。   她只怕见不到他。   可真的等到他来了,那些后怕,那些委屈,还有孤身一人时的那些被压制的无助感,在她被抱在怀里的时候,一股脑地都冒了出来。   沈长寄察觉到她全身都在害怕地发抖,将人抱的更紧,手一下一下拍着她的后背。   “怎么回事?告诉我。”   “家中嫡母已为我定下亲事……”她心如刀割,哽咽道,“只怕无缘与大人……”   沈长寄松了口气。   “这是小事。”   “这怎是小事,我未曾想到他们这般早就要将我嫁出去,我明明表现得很好啊,我怕重蹈覆辙,我在家都乖乖的,她说什么我就做什么,是我做的还不够好吗……”   “为何如此对我,她不希望我抛头露面,那我便不出门。就因为谢窈,她说了我们的事,他们就把我关起来了,甚至都没有给我辩驳的机会,他们信谢窈,她说什么就信什么,她说我与你在一起,他们就把我关起来了……”   谢汝说的话颠三倒四,她好像压抑了太久,一瞬间崩溃了似的,死死抱着男人的脖子,像是抱着救命稻草。   沈长寄的心像是被刀狠狠捅过,他握着她的手臂,将人往外拉开,然后温柔地用吻堵住了她剩下的话。   热息洒在耳畔,眸中爱意翻涌。   唇齿交缠,充斥着安全感和安抚,缱绻绵长。   “你可还记得我曾说过,就算你要嫁给皇帝,只要你开口,说要我,我便是抢也要将你抢回来。”   “我只问你一句,可愿嫁我为妻?”   谢汝镇定了不少,眼里噙着泪,拼命点头。   “我愿,我愿。”   男人笑的温柔,手指轻轻拭去眼泪。   “好。”   他将她的手握在掌心,忽然听她闷哼了一声。   他垂眸看去,纤细白皙的手腕上红肿一片,肿起来老高,手背的皮擦破了,伤口血迹已干涸,结痂处还混着不少沙土。   沈长寄神色一凛,嗓音冰冷,“谁伤了你。”   “是我自己弄的。他们绑了我,我自己挣脱了……”谢汝有些不好意思地往回缩了缩、   沈长寄用力握住,不叫她逃。   他紧抿着唇,温柔褪去,浑身散发着强烈的冷意,手指轻轻摩挲着伤口旁边完好的皮肤上,手指微颤。   他的声音微哑:“谢家如此待你,这回我不会善罢甘休。”   谢汝微怔。   “别回去了,待会我带你回家。”   回他们的家。   至于谢家……   沈长寄眸色愈发地冷。   “不行,我要回去,我……我能逃出来,是我娘帮了我。”   谢汝将出来的事告诉了他。   自出生开始,她虽然没有任何与生母相处的记忆,也无甚深厚的感情,但那毕竟是与她血脉相连的,在这个世上最亲近的人。   “好,那我派两个人保护你。”   他抬手摸了摸她的头。   “我去了沈府,你不在,所以拿着玉牌去找了华夫人,是她带我进宫的,她说今日陛下设宴,所以我可以与你多说一会话,只要在日落之前回到谢府就行。”   “华夫人……”沈长寄思忖片刻,“是魏炼的夫人吧,华家的三女。”   “魏炼?”   “嗯,魏炼将军,原先和瑛王一起镇守北狄,去年陛下将他调到了南楚去,算算日子,这些天他也该回来了。”   谢汝似懂非懂点点头,她不懂什么朝堂的事,听过便顺便记在了脑子里,未往心里去。   “魏炼的这个夫人不简单,我试了那宫女的身手,尚可。你跟着她回去,我也放心些。”   “那你……何时……”谢汝的脸慢慢红了。   沈长寄轻声笑了起来,心里阴霾散了些许。   他轻声说:“何时娶你?”   谢汝抿着唇,羞窘地点点头,“对,你何时来接我?”   “明日在家等我,我带你离开。”   谢汝微怔:“明日?”   这么快。   “对,所以今夜你是暂且回去,只要睡上一觉,再睁开眼,就能看到我了。”   谢汝点点头。   “他们将你关在何处?”   “在一个荒废的小院子里,我的生母就被关在那里。”   沈长寄漫不经心地捻起她的发丝,话中带着微凉:“昨夜我遍寻谢府,未能寻到你的踪迹,没想到只漏了那一处不似住人的地方,你就当真在那里。”   “……嗯。”   那处小院比马厩还不如。   沈长寄嘲讽地笑了笑。   “谢家人如此待你,便是要了他们的命,也不觉得冤枉。”   谢汝听着男人疏离又冷淡的语气,沉默了。   沈长寄眼神微微一沉,“可觉得我草菅人命?嗜杀冷血?”   搂在她身后的手悄悄捏成拳。   谢汝想了一会,慢慢摇头。   她的一举一动都牵动人的心弦,她摇头的动作就像是下了一道特赦令,叫人顷刻之间有种解脱感。   “你这般就挺好的。”她说。   都说他是最无情最残忍的之人,可她瞧着,他明明最是炙热赤诚,是这天道对他不公,命运从未眷顾他,又怎能期盼着他眷恋这世道呢?   这一路走来实属不易,若非是这样杀伐果决的性子,他亦早就被人害死了。   谢汝宁愿他对别人残忍些,也不愿他死于他人之手。   她承认自己是自私的。   好不容易得来的重生的机会,自己的命比什么都重要。更何况,她知道沈长寄从来不杀无辜的人,若有朝一日,他真的对谢家人动了杀意,那一定是不可饶恕的错误。   谢汝抬起她那伤痕累累的手,缓缓覆上他的脸颊,眉目温柔。   “我本是懦弱胆小之人,自知身份卑贱,无论做何事都会掂量着身份。可纵使再循规蹈矩,小心谨慎,却也逃不过‘不得善终’这四个字。我这一生所作荒谬之事唯有一件,那便是将这颗心交到了大人手上。只盼大人您,莫要将它丢弃。”   男人的黑眸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无人知道他此刻翻滚的心情。   “汝之情谊一如吾心,定生死不弃,不负此生。” 第54章 (二更)“夫人,随我回……   沈长寄跟着谢汝走到了花园门口。   “这里是冷宫附近, 虽少有人来,但也要小心些,我会派人暗中跟着你, 别怕,有什么事都有我。”   “嗯, 大人也小心。”   沈长寄视线落在那双受伤的手腕上, 心疼道:“我叫平筝带上药去找你。”   谢汝点头, “好。”   男人还想再交代什么,一直戳在旁边的小宫女突然煞风景道:“贵人, 该回去了。”   谢汝失落地垂下了头。   是该回去了……沈长寄不能离席太久, 而她还要赶在散席前回到侯府。   她克制着凝望了对方最后一眼,转身离开。   沈长寄沉默地站在原地,看她转了弯, 消失在视野里,才缓步跟了上去。   他悄无声息地隔着一段路跟着, 直到看到她与魏炼的夫人见了面,他才止了步子,站在阴影处, 安静地望着。   他看到谢汝混在华氏的婢女里, 又朝着出宫的方向走, 这才稍稍放下心,提步折返宴饮的枫云宫。   **   谢汝从狗洞里爬回去时,院子里已经没了人。   她四处望望, 见无人, 才对着狗洞轻说说道:“麻烦你们把这个洞堵上。”   她知道暗中一定有沈长寄的人在。   她说完便又将草席遮住了洞口,随后便听到后巷一阵轻巧的声响,声音微不可察, 且持续的时间很短。   铁锤在院中扔着,她将锤子藏好,这才悄无声息地回了房间。   生母已经又躺了回去,看样子又陷入了沉睡。   谢汝犹豫了下,走到榻前,将她露在外头的枯瘦如柴的胳膊放到了被子里。   然后走了回去,将碎成几段的绳子踢到屋子的角落。又找了一条和原来那条长度差不多的麻绳,费劲地将自己的手又捆了回去,用牙齿叼着绳子,艰难地系了死结。   做完这一切,她靠着柱子,松了口气,等待日落的降临。   酉时刚到,丫鬟准时来送了饭。   丫鬟给她松了绑,全然没有发现任何破绽。   “快吃。”   谢汝低声道了句谢。   丫鬟见她那副可怜的样子,有一瞬间的于心不忍。   “你若是不再闹,我就去问问夫人,看能不能回你自己的院子。”   谢汝抬头看了一眼,认出这婢女是王氏房里伺候的。   她恰到好处地露出一分惊喜,片刻后神色稍凝,眼里的光又暗了下去。   “若是可以……”她苦笑着,“只怕母亲不会同意,就这样吧,谢谢你的好意。”   她自然是不想回去的,若是在这里,没有人愿意留在这里守着她。可若是回了她的院子,怕是会安排好几个人贴身盯着,倒是多有不便。   丫鬟也是一时冲动,见她如此悲观,便也做了罢。   她看到谢汝手腕上的伤,又道:“那行吧,你老实点,这绳子我给你绑松点。”   “好,谢谢。”   丫鬟走后,平筝悄无声息地从墙头跃下,进了房间。   ……   广宁侯夫妇在宫里用了晚膳,回到府上时,天已经黑了。   王氏回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将给谢汝送饭的丫鬟叫了进来,问了情况。   “她怎么这般安分……”谢窈在一旁听着,眉头紧皱。   王氏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人关着,料她也闹不出什么花样,许是折腾累了吧。”   谢窈却总觉得不对劲。   今日沈长寄安静得不合常理,他仿佛没注意到谢汝没来似的,跟个没事人一样。   柳愫灵甚至还过来质问过谢汝去哪了,怎么沈长寄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广宁侯淡淡看了一眼谢窈,“不管你说的真与假,明日过后,此事就定了,你也安分些吧。”   “父亲!我说的都是真的!”   广宁侯不耐烦地挥手,“回去睡吧,是真是假都无所谓了。”   他打心底便不信谢窈所言,她一向看不惯谢汝,这些他做父亲的能看不出吗。   虽然他将信将疑,但仍是默认了王氏和谢窈的做法,谢汝这个女儿太过刚直倔强,必要之时采取必要的措施,也是为了她好。   “早些休息吧,明日定国公会派人上门提亲。”王氏说。   广宁侯叹了口气,宽衣就寝。   谢窈被赶出去后,愤愤不平,她放心不下。   “你们两个跟着我,去那个破院子瞧瞧,不看一眼我不放心。”   谢窈带着两个侍女,才刚靠近那破败的院子,便被突然窜出来的几个护卫捂住了嘴,一记手刀砍在颈后,悄无声息地拖了出去。   **   十月初十,卯时未到,谢汝被人叫醒。   她睁眼时,神色懵懂。   “这是……”   她怔怔地看着面前的人……们。   不大的一间小破屋里,挤满了人。粗略一数,得有六七个人。   她仰头看去,平筝逆着淡薄的日光,手里举着一件红色嫁衣,笑嘻嘻地看着她。   一旁站着个面容和善的婆子,“姑娘,梳妆打扮吧,莫要误了及时呀。”   莲香和玖儿也在这,她们俩将谢汝搀了起来,扶到椅子上坐好。   谢汝迷茫地看着铜镜中的自己。   这里何时多了这么多东西……   昨日——   “明日在家等我,我带你离开。”   昨日他是这么说的。   原来真的是今日。   “哟,新娘子是高兴傻了?哈哈哈,姑娘不必担心,老奴送过的新人啊从皇城能排到城门啦,放松些,老奴定给姑娘打扮的漂漂亮亮的!”   谢汝只记得自己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后来便像个没有思考能力的人偶,叫她闭眼睛她就闭眼睛,叫她抬胳膊便抬胳膊。   等到有人说了一句“好了”,她睁开眼,看向镜中的自己。   谢汝的样貌本就极为出挑,上了这新娘妆,更是桃腮杏面,皓齿红唇。   那双眼睛中似有星光蕴藏在其中,眉目流转,顾盼之间,眸光潋滟动人,好似有一汪春水缓缓流入人的心底,又好似有万千春絮从心头一扫而过。   她身穿一袭红嫁衣,布料轻薄靡丽,绣纹精巧,便是京城中最巧手的绣娘都要赞一声“好”。腰间束以金纱凤凰腰带,将女子那盈盈一握的腰身勾勒分明。   “姑娘,你真美!”   平筝那一双眼睛冒着绿光,摩拳擦掌,好像娶新娘的是她本人似的。   众人这才从惊艳中回神,纷纷笑了起来。   谢汝紧张地刚想抿唇,便听身边的嬷嬷叫道:“姑娘可仔细唇妆,若是口脂花了,还要再补呢。”   谢汝只好放弃了摧残自己唇瓣的想法,转而攥紧了袖子。   莲月心思通透,知晓此时主子定是忐忑又激动的,她只能挑了些琐事说了起来。   “姨娘已经被护卫们转移到了沈府,姑娘不用担心她。”   “姑娘的东西奴婢们也都收好了,只等着一会迎亲的队伍到了。”   “……”   这一方小院中热热闹闹的,谢家的前厅却是另一番景象。   广宁侯脸色铁青,冷眼看着面前一身红色喜服的男子。   “首辅大人大驾光临,这是何意。”   沈长寄淡漠地抬眼,云淡风轻:“迎亲。”   广宁侯冷笑一声。   偌大的广宁侯府此刻被玄麟卫围得水泄不通,院中的所有家奴仆人都被制服,就连他自己,他的夫人,他的儿子、女儿,都被玄麟卫拿刀剑指着。   广宁侯与沈长寄对面而站,他嘲讽道:“沈大人真是说笑,这六礼当中的前五礼都未过,何来迎亲?”   沈长寄微诧异地扬了扬眉,今日这广宁侯倒是比他想象中的更要强硬,全然没有平日里的怯懦与软弱。   广宁侯微妙的变化叫沈长寄心里生出一丝异样的感觉。   “这、这位大大大大人……可否放放放了奴家……”   媒婆两股战战,浑身吓得直哆嗦,她指了指脖子上架着的那把剑,瞬间老泪纵横。   她今日是代替定国公家来说亲的,定国公一家都远在凉州,来往不便,这边谢家又催的急,她本以为这趟差事能从中捞到不少油水,可谁能料到,今日上门刚坐下来,话还没说几句,命差点没了。   沈长寄没说话,手中的剑抬了抬,剑刃只差分毫便可擦上媒婆的脖子。   媒婆嘴一歪,两眼一翻,昏厥倒地,不省人事。   沈长寄面不改色地收了剑,却没把剑放回鞘中。   男人一身大红的长袍赫然醒目,腰间束以黑色祥云纹宽腰带,他拎着寒光闪闪的宝剑,长身玉立在谢家的院子里,眉目冷淡地与谢家人对峙。   一阵风刮过,吹动了男人宽大的衣袖,他微眯了眸,抬头望向小院的方向。   “沈大人,即便你位高权重,也不能这般恣意妄为,私闯本侯的府邸!”   沈长寄将视线落到广宁侯的身上,对方目光警惕,与他争锋相对。   他从宽大的袖袍中拿出一道明黄色的圣旨,扔到谢父的身上。   谢父连忙接住,打开一看,脸瞬间变得煞白。   他嘴唇动了动,“这……这……”   男人声音清冷,“是陛下的赐婚。”   既有了赐婚,就说明今日沈长寄一定会将人带走。   再大的事也越不过这一道圣旨。   人群的角落里,谢窈突然挣脱了护卫的钳制,从后方冲了上来,一把抢过那圣旨,看了又看。   “赐婚……赐婚……”   她身子一晃,跌坐在地上,手指用力抓着那道圣旨,受了巨大的打击般地,又哭又笑,疯疯癫癫。   “你为她做到这般,这般……为了她……哈哈……哈哈哈……”   王氏一见这般狼狈的女儿,连忙上前,蹲在谢窈的身前,握着她的手,“这一夜你去哪了,去哪了啊?”   今天早上谢窈房里的丫鬟惊慌失措地来禀告,说昨夜谢窈一夜未回房休息。   她院里的丫鬟和小厮全都被人用药放倒,以致于谢窈整夜未归也未有人及时上报,直到清晨,有丫鬟先醒来,回到房中见被褥整整齐齐地放着,而谢窈包括她两个丫鬟全都不知所踪。   鸡飞狗跳过了个早上,紧接着媒婆上门,玄麟卫围府,首辅上门抢亲,一桩桩件事发生,叫人毫无喘息的时间。   谢窈疯疯癫癫地抓着圣旨,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将王氏的问话听在耳中。   只见谢窈突然将圣旨用力一扔,袖子往上搓了搓,露出她满是红色抓痕的手臂。   她好像突然疯魔了,用力抓着自己,四处挠,指甲用力抠破了皮肤,渗出了血。   脖子上,胳膊上,在衣服遮掩下看不到的地方,几乎快要没有一块好皮。   她尖叫着,指甲缝里都是自己的皮肉和鲜血,“母亲,好痒,我好痒啊呜呜……”   “阿窈,你怎么了……沈长寄!你对我女儿做了什么?!”王氏抱住谢窈,声嘶力竭。   沈长寄轻笑了声,没回答她。   谢家人该庆幸,阿汝手上的伤只是皮外伤,否则便不是这般轻飘飘就能揭过的。   这边乱糟糟地一团,院门口亦是喧闹一片。   谢家人朝那边望去,只见众人簇拥着一身穿嫁衣、头盖红绸的女子缓缓走来。   院中一时间寂静下来。   沈长寄缓缓将剑插回鞘中,将剑递给随从。   他浑身的冰冷散去,脸上的轻柔凝结在眼底,深入幽潭的眼里似有一丝波澜。   微勾了唇角,主动朝女子走去。   与谢父擦肩而过时,他微垂眼睑,低声道:   “尔等囚我爱妻,我必如数奉还。”   众人怔愣间,他大步走向那身穿嫁衣的女子,眼中唯有她一人。   耳边是平筝他们的贺喜声,他眸光炙热地盯着盖头瞧。   “哎哟大人可别瞧了,莫要误了吉时啊。”   沈长寄对着那人揖了一礼,“劳嬷嬷费心了。”   “哎,首辅大人客气了,明妃娘娘交代了的,柳夫人和灵姑娘她们也都嘱咐老奴办好这趟差呢。”   谢汝听着外边的动静,紧张地心都要蹦出来了。   她听着周围突然安静了一瞬,紧接着身子一轻,她被人抱了起来。   她下意识搂住了男人的脖子,心跳愈烈。   “阿汝。”   一声呼唤,糅杂了无数眷恋和情愫在里头。   “嗯。”她轻声应道。   “夫人,随我回家。”   她的心颤了颤,唇角微扬,“嗯。”   沈长寄抱着人往外走,谢汝靠在他的肩头。   她越过他的肩膀,回过头望去,眼前红漫漫的一片。   男人抱着她,步伐稳健,他的胸膛温暖又宽厚,是她熟悉的避风港湾。   红盖头随着风微微飘扬,外面的场景一闪而过。   她看到谢父站在廊下,就看着她远去,他会是什么表情,谢汝不知道。   她看到王氏抱着疯癫的谢窈,正在哭。   她看到前世压着她上喜轿的那些人,那些人……他们都被玄麟卫那剑指着,不敢轻举妄动。   她好像看到自己的过去在和她招手告别。   而她,终于奔向了两世才求来的圆满。   凤冠霞帔,十里红妆。   迎亲的队伍在来侯府时,便吹吹打打绕着郦京城走了两圈。浩浩荡荡,气势十足。整个京城的老百姓都知道了这桩喜事。   有人好奇为何迎亲的队伍还跟着这么多兵卫,这派头像是抓犯人。有人羡慕这丰厚的彩礼,感慨着夫家大手笔。   谢府外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都对着侯府指指点点。   谢思究骑在马上,等在府门外,他看到众人簇拥着那对新人出来,摇头失笑,轻声自喃:   “这大抵是沈大人此生做的最张扬的一件事了吧。”   侍卫将轿帘掀起,喜轿压下。   沈长寄抱着人一路到了喜轿前,将人轻柔地放了下来。   他用力握了一下她的手,往她手心里塞了样东西。   他低声说了一句:“别怕。”   说完便往下了轿帘,走到前头,翻身上马。   轿子摇摇晃晃,正如谢汝澎湃的心情一样。她坐在轿内,悄悄掀了盖头,垂眸看向手心。   这一看便没忍住笑了出来。   沈长寄塞了包蜜饯给她,荷包里还放着张字条,上写着几个字:   “别饿着自己。”   笔力遒劲,龙飞凤舞,字里行间显示出写字人的愉悦。   “这个傻子……”   从未见过成婚的路上还有人要吃东西的。那个嬷嬷都不叫她喝水抿唇,生怕口脂被她吃掉褪了色,妆容不好看了。   这个人倒好,还把小食塞了过来。   谢汝笑着,又将荷包扎上了。   她是有些饿了,自打醒了还未进食,可她也不愿意现在吃这些东西。   她不想妆容有损,她想漂漂亮亮地嫁给他。   手里握着沈长寄写的字条,纸张染上了她的温度,忐忑的心跳渐渐趋于平缓,从吃过蜜饯,可她的心里也只剩下了甜这一种味道。   不知过了多久,喜轿停了,到了首辅的府邸外。   原本平静下来的心又再度沸腾了起来,谢汝紧张地抓紧了荷包。   男人翻身下马,取过角弓,对着轿门连射三箭。   而后谢汝被人搀扶着下了轿。   “咳咳,那个,大人,用喜绸,喜绸啊……”有人提醒道。   谢汝察觉到扶着她手臂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沈长寄,吓得往回缩了缩手。   可沈长寄却牢牢抓着,不依不饶。   “大人,大人……”谢汝羞窘地小声叫他。   男人低声笑了笑,手直接牵上她的,微扬了声音,叫众人都听到:   “我的夫人,我亲自带进门。”   众人一片哄笑,只叫她面红耳赤,张口结舌说不出话。   双手交叠,大掌抱着她的小手,她的心从未如此踏实过。   后来便是迈火盆,跨马鞍,拜堂……   谢汝晕晕乎乎地走完了流程,被人带到了喜房。   她坐在大红喜被上,盖头下,一双男靴映入眼帘。   手紧紧攥着喜服,直到沁出了汗。   沈长寄拿着玉如意,缓缓掀下了红盖头。   她缓缓抬头,撞进来男人笑意深深的黑眸里。 第55章 谢汝给了他一巴掌。……   谢汝一时看呆了。   男子一袭红衣光亮华丽, 身姿挺拔立在榻前。乌黑深邃的眸中缀着细碎的星光,薄唇弯起,静静地看着她, 周身洋溢着似水的柔情。   “哎哟,二位可别再瞧啦, 先把这酒喝喽, 礼成后想怎么看就怎么看呐。”   谢汝脸唰地红了。   沈长寄低笑了声, 从喜婆手里接过两杯酒。二人饮了合卺酒,成婚之礼宣告完成。   沈长寄将屋中的闲杂人等都赶了出去, 走到榻前, 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她坐立难安,手指紧张地直抠下头的被褥,“大人不用去陪宾客吗?”   沈长寄“嗯”了声, 伸手去替她摘沉重的发冠,“本官手下不养闲人, 到了他们回报我的时候了。”   “……”   他动作轻柔,仔细地不勾到她的发丝,不弄疼她。   靠得太近, 他身上的安神香味将她包裹, 他鼻间的气息洒在脖子上, 勾的人身痒心更痒。   她不自在地抖了下,“大人,叫下人来弄吧……”   “错了。”   “嗯?”   他淡笑着, “叫我什么?”   谢汝:“……”   她支支吾吾, 红着脸。   “嗯?”   “夫、夫……”她磕磕巴巴,声音特别小,“夫君。”   “嗯, 夫人。”   沈长寄将她头上的发饰尽数除下,起身放到了桌上。   “……夫君。”   他身后突然又传来一声小猫声一样的呼唤。   背脊微僵,驻足在远处,忘了动弹。   他怔愣的空挡,身后传来了脚步声。他还未回头,背后撞上一具温热的身体,腰间缠上两条柔软的手臂。   沈长寄低头看,声音微哑,“怎么?”   “夫君,夫君,夫君……”   “嗯。怎么了?叫个没完。”   “没什么,突然觉得也不是那么难开口。”谢汝笑了笑,在他背上蹭了蹭,软软的声音道,“夫君,夫君……”   沈长寄的耐心和忍力实在有限。   “阿汝,抱歉。”   “嗯?”   为什么道歉?   下一瞬她有了答案。   她被人打横抱起,摔在了喜榻之上。   谢汝:?   他压在她身上,眸光彻底暗了下去,修长的手指抵在她唇上。   “原本想叫你先填饱肚子的,”男人声音喑哑,“现在……”   现在他改了主意。   折腾了一天,现在已然日落,正经的膳食没用上一餐,本不想叫她一直饿着,不曾想这小丫头自己瞎折腾。   红帐落下,红烛摇曳。软榻之上,身形交叠。   “记得你曾对我说,你自小熟读医书,比寻常的闺阁女儿懂得多些?”   谢汝忍着战栗,想尽力忽略男人带着温度的碰触,咬了咬牙,“是。”   男人轻声笑了起来,“不知夫人都懂些什么,让我来帮你实践一下。”   “嗯……呜……”   白皙如上好白色丝绸的肌肤,被绣工精心地雕刻上朵朵红梅。   许是绣工的技术不甚娴熟,也不知是急的还是别的什么,入了秋的夜里,竟有滚烫的汗一滴一滴落在名贵的丝绸上,水滴缀在红梅上,更平添一丝生动和暧昧。   虽开始得有些坎坷,但后来渐入佳境。   绣好花纹的丝绸像是断了线的风筝,随风飘向远方,飘飘忽忽地落到一曲溪流之上,摇身一变,成了一艘小船。   那小船游到溪水中间,随风摇晃,随波飘摇。   每每她觉得自己要被水浪打得飞出去时,船底与溪水接触的地方又好似紧紧黏在一起似的,一股大力又将她拉了回来。   她觉得自己每一寸感官都在溪水的掌控下,他叫她往哪边走,她便会身不由己地往哪边走。   身体不再是她的,眼泪也不听她的命令。   “别哭了,阿汝,哭什么,嗯?”   溪水怎么说话了……   她难道不是在水上飘荡吗?   她缓缓睁开眼,一串热泪从眼角滑落,顺着脸颊,没入发中。   原来她不是小船。   可她眼前的人脸晃晃悠悠的,榻上也是一片潮湿。   “别哭了,别哭了……”   沈长寄的脸微微泛红,哑着声音说道。她一哭,他便更难控制自己。   “忍不住,呜呜……”   谢汝也不知自己为何这般敏感,稍微碰一碰就浑身泛红,止不住地抖。   他冰凉的唇非但没能帮她缓解那股难受,所过之处,反而烧起一片燎原大火。身子还有些痛,但痛意很快便被满足取代,随之而来的就是止不住的泪意。   她带着哭腔,“夫君,你……慢呜……”   “对不起,阿汝,对不起。”   他反反复复说着对不起,眼眶有些泛红,可动作却愈发不留情。   ……   红色的嫁衣扔了一地,被子有一半落到了地上,另一半被她压着,已经满是泥泞,没法再用。   “阿汝……”   男人小心翼翼地凑过去。   “你滚下去。”软在榻上的女子浑身绯红,有气无力道。   为了表达抗议,她用脚踢了一下他的腿,可她自以为用了极大的力道,也实在太小,洁白小巧的足搭在他有力的腿上,在他看来就是勾引意味十足地轻轻碰了一下。   好在沈长寄敏感地感受到了自己夫人正处于翻脸的边缘,才能躲过一劫。万一误把警告当撩拨,只怕他几日之内都只能睡书房了。   “好,好,我滚。”吃饱喝足的男人十分好说话。   谢汝见他答应,又听到他下床的声音,没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   男子穿靴的动作一滞,衣衫还未来得及拢上,见她一双黑亮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看,“我去拿床新被子,再弄点热水,我……不走。”   谢汝抿了抿唇,翻身转了回去,闷声道:“嗯,那你快些。”   她又没有在后悔叫他滚,又……又没有不舍得。   “好。”沈长寄从地上捡起他的大红色喜袍给她盖上,轻声说,“你数十个数,数完了我就回来了。”   谢汝轻声“嗯”,心里踏实了不少。她裹紧了他的衣袍,半张脸埋在衣服下面,悄悄弯了唇。   才刚数到八,沈长寄就抱着一床新的被子回来了。   耳房传来有人走动的声音,还有水声和人低声说话的声音。   沈长寄把被子放在床尾,单膝跪在她身旁,将人捞进怀里,抱着她去耳房,洗了身子。   一个时辰后,水都凉了,留下一室狼藉,沈长寄抱着已经昏睡过去的女子又回了房。   深夜,谢汝被饿醒了。   她睁开眼,入目便是布满抓痕的胸膛。   谢汝:“……”   她才刚一动,沈长寄便睁开了眼。   “可有哪儿不舒服?”   谢汝见他一脸愧疚和自责,心里的火瞬间便浇灭了。   “我饿了。”她柔着腰,委屈道,“我在谢家也没受过这种苦。”   沈长寄连忙从榻上爬起来,“饭备下了。”   他将人连带被子一起抱在怀里,把她放在暖阁的榻上,拉过案桌,将才刚温好的饭食端了过来。   殷勤道:“我喂你。”   堂堂首辅化身妻奴,喂着娇妻一口一口吃了饭。   “烫不烫?凉不凉?”   “慢点吃,别噎着。”   “再吃点?再吃一口好不好。”   谢汝皱着眉,拒绝道:“吃不下了……不吃了好不好?”   “好,不吃了。”男人的立场转变极快,“可困了?再睡会?”   “吃撑了,睡不着……”她拍了拍胸口,舔了下嘴唇。   沈长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她的红唇看。   谢汝:“……你看什么。”   “夫人,我想……”   谢汝警惕地看着他,捂紧了胸口的被子,“你不会……”   沈长寄把手里的碗放回桌上,把桌子推到一旁,有把人抱到了腿上。   “好阿汝……”他俯首,埋头在她颈窝里,“好不好……”   “不说话就当你答应了。”   谢汝:“……”   腰疼。   这是谢汝长这么大以来,睡得最累的一晚。   转日再睁眼,太阳已经挂在了正上空。   谢汝幽幽地看着靠在床头翻看卷宗的男人,哀愁地叹了口气。   这张脸好看是好看,可是怎么瞧着看着他,她的牙根就痒呢。   她心里冷笑了两声,正欲翻身。才刚一动,腰间缠上一条结实的手臂,她被人抱着往后拖,后背撞进他怀里。   他的腿挤进她双腿之间,勾着缠了上来。   “你?!”   谢汝转过头瞪他,肚子一用力,稍稍一动,便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沾到了他的腿上。   谢汝羞愤地咬着唇,躲闪着眼神。   男人的气息乱了一瞬,艰难地稳住嗓音,“坐起来,帮你弄出……”   啪——   一声脆响,谢汝给了他一巴掌。   “闭嘴。”   沈长寄揉了揉脸,“起来吗?”   谢汝闷声:“……起。”   **   起床用了膳,谢汝无精打采地靠在软榻上,手举着话本,昏昏欲睡。   沈长寄端坐在书案后,神采飞扬,精神焕发。“我与陛下请了半月假,你想做什么,我都陪你。”   “什么都好。”谢汝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别有深意道,“只要不在屋里待着。”   因为真的很累很累。   沈长寄干咳了声,“依你,依你。”   他又揉了揉脸,心有余悸。   无聊地躺着,书上的字变得重影,字迹渐渐模糊,她无知无觉地睡着了。   再次醒来天色已经彻底黑了,她恍惚间听到有人焦急的带着哭腔的声音。   声音断断续续的:“姨娘……不好……”   谢汝撑着坐起身,揉了揉眼睛,“夫君……”   吱呀——门被人关上。   身侧带起一阵凉风,她被人搂进了怀里。   谢汝抱着他的腰,蹭了蹭,“怎么了?”   沈长寄没说话。   谢汝抬头看他,只见他面色凝重,眉头微蹙。   她心里一慌,“怎么了?”   沈长寄摸了摸她的头,柔声说:“你生母……她不太好了。” 第56章 “我叫伶娘。”   沈长寄说:“你生母……她不太好了。”   “什么……”   谢汝微怔。   什么叫不太好了?   “我们去看看她吧。”   “……”   昨日大婚前, 沈长寄便命人将谢汝的生母从那个破败的小院里悄无声息地接了出去,如今人安置在一座清雅的小院里。   女人住进了更加整洁的房间,盖上了更暖和的被褥。有下人为她擦过了身子, 梳了头发,体面了不少。   十月的天气已经转凉, 沈长寄甚至叫人早早地在房中燃上了暖炉, 还第一时间叫了大夫来诊治。   一切都在变得更好, 可这好日子才刚开始,属于她们的新生活才刚刚写了个开头。   她却撑不住了。   谢汝冲进了客房, 沈长寄没有进去, 他停在门口,静静看着。   从来都一直沉睡着的女子此刻难得保持着清醒,她半靠在床头, 面带着温柔的微笑,静静看着谢汝走近。   “娘……”   这是谢汝此生第二次叫她。   眼前的女子面黄枯瘦, 形如枯槁,她艰难地牵动着脸部的肌肉,想要扯出一抹笑意, 却因许久没有笑过, 表情显得格外僵硬。   她撑着这一口气, 就为了等到看着谢汝出嫁,如今终于等到了,也是她功德圆满的时候了。   “啊, 啊……”   她声音嘶哑, 艰涩地发声。   谢汝缓缓坐下,握住她如干柴般粗糙的手,“那日还未谢过, 您帮我逃了出来,娘,再撑一下好不好,我能将你治好的,没了谢家的束缚,我能治好你。”   她伸手给女人诊脉,泪水慢慢从眼眶中涌了出来。   那女人吃力地摇摇头,面上已现了将死之相。她蓦地抓紧谢汝的手,张着嘴,“啊啊”地发声,好像很着急的样子。   谢汝不愿放弃,她呜咽着就要往外跑,“我去拿东西,我能救你。”   守在门口的沈长寄长臂一挥,将人搂在怀里,紧紧抱着她,“阿汝,冷静些。”   “我要救她,救她,娘你撑住……”   床上的女人终于挤出了一个字——   “担……”   谢汝猛地僵住身子。她卸了力道,任由沈长寄扶回了屋子。   “……娘?”   那女子好似叹了口气,声音太轻,几乎不可闻,她吃力地说:   “担不起……”   担不起这个“娘”字。   “我……叫……伶娘……”   “我……不是……你……娘。”   女人的话轻似绒毛,听在人耳中却似一道惊雷炸开。   谢汝久久怔忡,轻声问:“你说什么?”   伶娘牢牢抓着谢汝的手,努力去寻找谢汝与自己记忆中那名女子相似的地方,她看着谢汝的五官轮廓看了许久,却发现记忆中的人脸已经模糊,她遍寻不到她们相像的地方。   只能发现,她们一样的漂亮,一样有着一双明亮好看的眼睛。   十多年前,她沦落青楼,被人当个玩意儿肆意凌虐,坏了身子。后来经历了浩劫,老鸨的仇家血洗了青楼,她趁着乱跑了出来,路上被一女子所救,那女子怀里还抱着个婴儿。   “你叫什么?”   “我叫伶娘。”   “灵?那个灵?”   “伶仃的伶。”   “伶仃……伶俜萦苦辛……”那人笑了笑,“伶娘,你带着这孩子,去郦京的广宁侯府,把她交到广宁侯世子手中。”   伶娘看着眼前一身白色衣裙、容颜绝美的女子,眼含着泪,一个头磕在地上。   那女子道:“等你把她送过去,便可离开。”   伶娘哭着道:“恩人,奴一定看着小主子长大嫁人。”   那女子笑了笑,笑得特别好看,她是伶娘见过的最好看的女子。   “随便吧,反正我也不能再管她了,是死是活,全看她自己的造化。”她说,“除你之外,我不知该托付谁,谢谢你。”   “奴的命是恩人的,奴就是粉身碎骨,也要护着她长大。”   “……”   那女子走了,伶娘抱着孩子去了广宁侯府。   当初说什么粉身碎骨也要护着,终究还是食言了。她不争气,被人算计着失了心智,没了行动的能力,只能浑浑噩噩躺在床上,不知日夜交替,春秋更迭。   好在小主子平安长大了,如今似乎有个极好的归宿。   老天垂怜,叫她那日难得地清醒,叫她能让小主子顺利地逃出去。   没想到临了临了,回光返照之时,终于做了此生最有用的一件事。   幸好如此,否则她去了九泉之下,也不知该如何与恩人交代。   伶娘看了一眼谢汝身后身材挺拔、风神俊朗的男子,嘴边终于浮上一抹欣慰的笑意,双目渐渐无神。   “我……可以……瞑目了……”   “恩……恩人,伶娘……不负你所……托……”   伶娘闭上了眼睛,没了呼吸。   谢汝执拗地抓着伶娘的手不放开,“你什么意思?你说清楚!”   “什么叫你不是我娘?那我娘是谁?我是谁的孩子?”   “你不是我娘,那我娘呢?她在哪?”   “阿汝,阿汝……”沈长寄心疼地将人抱在怀里,“阿汝,你看着我。”   他用力托着她的脸,叫她看着自己。   他能看到她眼睛里倒映着自己的影子,可目光却是散的。   沈长寄那一瞬间仿佛被锥心一般地痛,他一把抱起她,回了他们的房间。   ……   谢汝从那晚开始,到转日,一直都没有说话。沈长寄寸步不离地守着她,想尽了一切办法,也没能叫她开口。   她不哭不闹,就呆呆坐着。   沈长寄抱着她,在她耳边给她念话本,她会乖乖地躺在他怀里,静静听着他说话。   偶尔她也会有回应,但更多的时候是在沉默。   晚上睡觉的时候,就算他抱着她,她也会捉住他的手指,牵住两根攥在手里。   沈长寄在她耳畔轻声道:“夫人怕我跑了吗?”   回应他的是更加用力纠缠的手指。   “我不走,哪儿都不去,阿汝乖。”   谢汝闭上了眼睛,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握着他两根手指,沉沉睡了过去。   天亮时分,沈长寄睁开眼,第一件事便是垂眸看怀中人。   正好对上了女子亮晶晶的眼睛,她的精神看上去很好,只是眼底有一抹不可忽视的青色。   “怎么……”   谢汝终于开口了。   她很认真地问:“伶娘说,我不是她的女儿?”   沈长寄喉咙滚了滚,“恩。”   “那你说,我会不会也不是他的女儿?”   他,是指广宁侯。   这是她想了一夜得出的结论,一想到这个可能,她便不可能再睡得着。   沈长寄看着她平静的目光,心口被巨石压住了似的。   从伶娘咽气到现在,她一滴眼泪也没掉过,她不说话时,他盼着她能开口,可她真的开口了,他又难受得要命。   谢汝神情平静,自顾自说道:“若我不是他的女儿,那么他待我不好,便没什么说不通的了。”   “不是亲生女儿,所以从小就不闻不问。不来看我,是因为心中没有牵挂。”   因为不是亲生,所以在她还小的时候就将她送到外面去。因为不是亲生,所以不叫她去读书,不叫她见人。因为不是亲生,所以谢窈再怎么欺负她,谢璋再怎么冷嘲热讽,他们再怎么不待见她,广宁侯都会选择视而不见。   为人父母自然是要向着自己的儿女,她与他们不同,因而是不同的待遇,不同的命运。   “是这样吗?”她问他。   沈长寄一下将她拥进怀里,按着她后背的手不自觉地用了力。   “你这是在叫我心疼。”他声音微微颤抖。   他恨不得捧在手心的女孩,曾经被人轻视,被人冷落,被人扔出了家门,丢到了寺庙里,那么多年啊……   沈长寄收紧了怀抱。   幸好她心性坚定,又格外坚强,没有自暴自弃,而是长成了这般聪慧又通透的模样。   谢汝蹭了蹭他的胸口,“我只是突然想明白了。”   想明白以后,好像没觉得有多难接受,反而有一种解脱的感觉,浑身都轻松了不少。   她不是被嫌弃,而是因为他们并没有深刻的羁绊与牵连。   “夫君,你陪我再去一趟谢家吧。”   “作甚?”   “我想去问清楚,我的父亲母亲到底是谁。”   伶娘会将她送到谢府,那么就说明她的父母和谢家是有关联的,广宁侯一定知道她的身世。   “好。”   沈长寄撑起身子,在她颈后落下一吻。   谢汝躲了一下,“你亲哪里啊……痒……”   沈长寄没有起身,唇在她颈后反复亲吻。   那里有一块红色的伤疤,颜色已经很浅,只是稍微比旁边完好的肌肤深上一些,看上去年头久远。   “胎记?”   谢汝否认,“好像不是,听说是娘……是伶娘发疯时弄的。”   她不确定广宁侯和王氏在她的事情上撒了多少谎,这块疤……或许不是伶娘弄的也说不定。   “夫君,你说我会不会因为这个疤,或者是什么信物,被我的亲生父母找到?”   沈长寄抬起身,又吻上了她的唇,直叫人没有去思考别的事的能力才作罢。   “夫人已嫁了我,那些事都交由我来操心。”   谢汝与他以额相抵,手圈着他的脖子,“好啊。”   ……   伶娘的后事被莲月和平筝料理得井井有条,谢汝给伶娘上了香,便和沈长寄一起去了广宁侯府。   那日抢亲之事后,谢汝和谢家已经算是彻底划清了界限。谢家的人都以为谢汝不会再回来,毕竟回门之日已过,谢汝没有回来。   可今日门房将沈长寄的拜帖送上来时,广宁侯怔住了。   王氏语气恶劣,“首辅大人尊贵,我们小小侯府招待不起,叫他们回吧。”   广宁侯却叫住了小厮。   “请他们进来吧。” 第57章 “别带她进宫。”……   首辅与其夫人二人一来便被请进了广宁侯的书房, 王氏直言身子不适,不便招待贵客,当场冷了脸, 回了房间。   书房内,广宁侯坐在书案后, 沈长寄与谢汝列坐在下首位, 谁也没有先开口。   上好的碧螺春色泽银绿, 翠碧诱人,这是不久前成宣帝赏赐广宁侯府的, 第一个有幸品尝的客人便是他们。   谢汝看着白瓷茶盏里的茶叶, 心中有无限感慨。   仔细想想,谢家待她算是很好了,这样的好东西每年都会按照庶女该有的份例, 一样都不少地分给她,吃穿用度上, 谢家从未苛待过,这才叫她即便人远在慈明寺那样偏僻的地方,也能不愁生计地长大。   生恩没有, 却有养恩, 而这恩与强迫她嫁人这件事可以抵掉, 她能还算平静地坐在这里,与广宁侯面对面,可沈长寄……他似乎不太能心平气和地交流。   谢汝抬头看了一眼身旁的男人, 他今日特意穿了颜色很深的衣袍, 眉目冷淡,眼皮微微下垂,眸子半眯, 唇紧紧抿着,冷着一张脸,正漫不经心地摸着佩剑的花纹,整个人的气势凌厉,气场低沉,看上去愈发不好招惹。   她知道,沈长寄这是在给她撑场面,更是来找谢家算账的。   最先说话的是广宁侯。   “二位今日来……是为何事?”   他也知道,以沈谢两家的关系来看,今日沈长寄上门必定是来者不善。   沈长寄冷淡道:“来问些我夫人的旧事。”   广宁侯慢慢皱起眉,“什么事。”   沈长寄看了一眼谢汝,周身的冷意散了不少,他不再说话,只等她自己亲口问。   谢汝微微一笑,示意他莫要担心。   她饮了口茶,才不紧不慢地说道:   “伶娘死了。”   广宁侯的身体有一瞬间的紧绷,他神色复杂地看着谢汝,片刻后,放松了背脊。   “哦,死了……”   他语气平淡,全然听不出和那个叫伶娘的女子有任何私情的样子。   “侯爷知道伶娘死前说了什么吗?”   广宁侯一听她口呼“侯爷”,而不是父亲,心里咯噔一声,他总觉得谢汝身上发生了些改变。   “说什么?”   谢汝吹了吹茶,又抿了一口。   自伶娘死后,她沉默了一日,一直在思考。   悲伤过后,她在心中将所有的事,前世的,今生的,都串了一遍。每一件事,桩桩件件,细到日常琐事。   细细思量她才发觉,前世的自己和这个世界的牵绊是薄如一张纸,今生她有意改变,才有一种不枉活在人间的真实感。   两世的童年她都一人生活,而环绕在她身边的人,屈指可数,谢家似乎在有意识地切断她和别人的关联,从前不曾深想,而今她用了一天一夜的静思,终于看透了。   “她说什么了?”   广宁侯按捺不住再次问道。   谢汝淡淡道:“她说她不是我的亲娘。”   她撩了眼皮,睨着广宁侯,“是我的亲娘将我托付给她,带着我来侯府投奔您的。”   广宁侯脸色瞬间煞白。   “胡言乱语!”   “侯爷的意思是,伶娘临死前,还要对我说谎?”谢汝早料到他会否认,淡淡道,“她此举意义何在?”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她否认自己是我娘,能有什么意图?”   广宁侯用力抿紧唇,“你就是我的女儿。”   谢汝疑惑地看他,“我只说伶娘说自己不是我的亲娘,可未曾提过您不是我的亲爹啊,您这是不打自招?”   广宁侯被噎得说不出话。   一直沉默的沈长寄将佩剑放在桌子上,拿起了茶杯在手中抚摸,“侯爷最好将当年之事如实说来。”   广宁侯看着那把剑,想起大婚之日沈长寄的做派,脸色难看,“怎么,首辅大人还想再调兵围了我这侯府吗?”   沈长寄轻笑了声,“不敢。”   任由他们二人如何威逼,广宁侯就是死咬住谢汝是她亲生,伶娘是在胡言乱语。   谢汝的心中隐隐生出烦躁,她不再耐心与广宁侯扯皮。   “侯爷究竟是在遮掩些什么?我娘究竟是谁,她现在在哪,为何要将我一人留在这里?我的生父到底是谁?!”   广宁侯看着冲到自己面前的女子,有一瞬间的怔愣。   谢汝长大以后,他很少这么仔细地看过她。   谢汝的眉目与五官明明没什么像她的地方,可为什么看着这双带着恼意的眼睛,竟叫人眼前浮现出另一人的模样。   她曾经应该也是这样恼怒地看着那些人的吧,她当年定是过得很难,才会叫人把那么小的婴儿不远千里送到他这里。为什么送到他这里呢,他想了十七年,也没想明白。   广宁侯的眼中浮现出伤感,叫谢汝敏锐地捕捉到。   谢汝期待地问道:“我娘……她是谁?她在哪?”   “她……”   “她……我不知道。”广宁侯像是突然被回忆压垮了精神,他佝偻了身子,狼狈地跌坐在座椅上,手揉了揉太阳穴。   沈长寄放下茶盅,淡淡道:“侯爷有何难言之隐,可尽说于本官听。”   广宁侯身形一顿,“说与你听?”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笑话一样,笑了起来,“是啊,首辅大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自然是想给谁作主,便能作主。”   “可是沈长寄,谢汝就是本侯的女儿。”广宁侯目光突然变得锐利,“你们接受也好,不接受也罢,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   掷地有声,坚定不移。   沈长寄微微蹙眉。   那日大婚时,他便觉得广宁侯的态度过于强硬,与他一贯的软弱性格全然不符。他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眸,手指无意识在剑鞘上反复摩挲。   谢汝突然觉得疲惫,她深吸了一口气,颤抖着呼了出来。   “那你就是真的不喜欢我。”   她失望地转身出了书房的门。   沈长寄从座位上起身,手握着剑,大步追了上去,走到门口时,突然回身看向广宁侯,眸光冷淡。   “侯爷不相信本官,便算了,从今往后阿汝与谢家再无关联。”   他一脚迈出了门槛,却听身后广宁侯慌乱地站起身,碰倒了茶杯。   “等……等等。”   沈长寄回头看,茶水撒了一书册,纸上的字迹渐渐变得模糊,而广宁侯挣扎了片刻,只道:   “别带她进宫。”他近乎哀求地说。   沈长寄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   与广宁侯不欢而散,沈长寄出了侯府,上了马车。   谢汝已经在车上等他了,她头靠在车壁上,闭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沈长寄走了过去,将她的手握在掌心。   马车缓缓驶离谢家,谢汝问他:“他与你说什么了?”   沈长寄道:“他说不叫我带你进宫。”   谢汝睁开了眼睛。   不进宫……   她不确定道:“他的意思是,我的生父生母……是宫里的人?”   沈长寄握紧了她的手,没言语。   广宁侯应该是在顾虑些什么,或许是怕说出来给谢家招致灾祸,所以一直守口如瓶。   能叫广宁侯缄默十多年,始终如一地保守着秘密,为别人养着女儿。   且他忌惮,他讳莫如深。能叫广宁侯这般如临大敌的,定是身居高位的人。   如此看来,阿汝的身世真是不一般。   沈长寄垂眸打量他的小妻子,从五官上努力分辨,她与何人长得像。他仔细看着,想要从样貌中找出与成宣帝相似的部分。   谢汝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宫里的人……是……是哪位女官大人?还是……哪位娘娘?”   她不自信地说出自己的猜想:“我不会是哪个娘娘的私生女吧……”   难道她是谢父和某位娘娘的孩子?怕被陛下发现私情,所以才叫她藏在谢府?   沈长寄:“……”   他倒是觉得,她是成宣帝的私生女可能性更大些。   谢汝突然想到某种可能,吓得瞪大了眼睛,“夫君,你说沈贵妃……”   沈长寄:“……”   他哭笑不得地拍了谢汝的小脑袋瓜,“瞎想什么。”   “应该不是吧……若是,那你是我……表哥?”   “不是,别胡思乱想。”沈长寄叹了口气,将人抱紧。   她这么好,怎么会是沈家的女儿,沈家人可配不上她。   得快些查出她的身世,不然她一天到晚的就知道乱想。   **   马车路过闹市区,突然停了。   “怎么了?”谢汝从沈长寄的怀里钻出脑袋,撩开轿帘往外看。   驾车的护卫望着远处的喧闹场景,隔着轿帘回禀:   “大人,路堵住了。”   “堵住……是发生什么事了?”   平筝跳下马车,前去查看情况,不多时便回来禀报:“夫人,前面的路口有个人昏倒了,周围不少人围着看,道路阻塞,我们的马车太大,过不去。”   沈长寄闻言淡淡道:“绕路吧。”   “等下……”谢汝皱着眉,从男人的怀里挣脱出来,撩起轿帘,朝远处看了看。   “怎么?”   谢汝犹豫地看他,“夫君……我想……”   “去吧,我陪你。”   转移些注意力也好,只要她开心就好。   谢汝眼前一亮,“夫君你真好!”   沈长寄被这一句“好”哄得身心舒畅,他先跳下了马车,手揽过谢汝的腰,将人从车上抱了下来。   “走吧。”他牵起她的手。   身旁的护卫将两位主子护在中间,警惕着周围。   谢汝走到昏倒的那人面前,神色微变。   她自小学医,也曾抱有悬壶济世的梦想,即便知道不可能实现,但她总是尽能力去帮助任何一个需要帮助的人。   眼前的男子衣着普通,人倒在地上,天青色的长袍上沾了不少泥土。   他乌发散乱,脸色苍白,嘴唇微微泛着紫,双目紧闭,不省人事。 第58章 加更   护卫将百姓疏散开, 谢汝蹲在男子面前,伸手就要去摸他的脉搏。   还未触碰到病患,她的手腕突然被人握住, 她回头看。   沈长寄弯下了腰,将一条丝帕递了过去。   他眸色微沉, “垫着。”   谢汝接过, 面色如常地转回头, 帕子搭在男子的腕上。   沈长寄不眨眼地盯着两个人“接触”的地方,死死地看着。   谢汝镇定地为病患诊脉, 片刻后, 她眉峰微蹙。收回手指,用帕子垫在掌心,捏住男子的脸颊, 去查探他的口舌。   沈长寄顺着她的手往上看,看清了男子的面容, 眉头紧拧,皱得能夹死一只蚊虫。   谢汝收回了手,若有所思,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低沉又小声的嘀咕:   “不许碰旁的男子。”   “……”   谢汝收回了手, 无奈地笑了下。她转过头, 对上沈长寄盯着她的手那道幽怨的目光,她唇边的笑意愈发明显。   男人突然将视线挪向她。   谢汝抿紧唇瓣,将笑意艰难地压下, “夫君, 我能把他带回去吗?”   沈长寄不可置信:“……你还要带回去??”   谢汝解释道:“他这病有些奇怪,我手头没有趁手的工具,得回家。”   “你缺什么, 我叫人送过来。”   谢汝无奈道:“大人,此地也不是看病的地方啊。”   “你叫我什么。”   “夫君,夫君,好不好?”   她将手帕递给平筝,手指悄悄去勾男人垂在身侧的手,还幅度很小地晃了晃。   沈长寄低头看了看,身体很诚实地将她的手攥起来。   “好吧。”   回去的路上,谢汝的耳边一直没消停过,沈长寄在长篇大论与她说带陌生人回家的危害,以及各种阴谋论。   “我们回家必经那条街,难保此人不是有心之人故意安排的圈套。”   “此人来路不明,贸然带回去,恐有诸多隐患。”   “设局之人居心叵测,他知你所在意的是病患,而我所在意的唯一个你。你不会见死不救,只要你开口,我定然允诺,呵,此人心机之深可以想见。”   谢汝:“……”   “大人,”谢汝一言难尽地看着他,“你是不是想多了?”   沈长寄眸光沉沉地看了她一眼,扭过头,不再说话。   说到底,他还是对她带一个陌生男子回家这件事耿耿于怀。   “我敢带他回去,除了我与你说的那两条理由外,还有最重要的一个,你要不要听呀?”   沈长寄没说话,绷着脸,目不斜视。   “沈大人?夫君?”她挪到另一侧坐下,手撑着他的腿,凑近说道,“想不想听呀?”   沈长寄的喉结微微滚动,他垂眸扫了一眼按在腿上的手,手指蜷了下,没说话。   “夫君,好夫君……”谢汝直接坐进他怀里,手主动圈上,“还有一点。”   沈长寄几乎毫不犹豫地搂住她纤细的腰肢,哑声道:“车里晃,别乱动。”   谢汝也不管他要不要听,兀自说道:“还有最最重要的一点,那是因为有你在呀。”   “有你在,自然是安全的,我做什么都可以。”   “你不知道,我其实很羡慕谢窈的,她做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有人维护她。”谢汝轻松道,“可我没有啊。”   幼时很多事她都不懂。   谢窈和她三岁启蒙,谢窈背会第一首诗时,向来严肃的父亲笑了,他抱着谢窈温柔地说:“小阿窈,真聪明。”   她不懂那是一个父亲对亲女儿的疼爱,只以为背书就可以讨得父亲的欢心。   她偷偷从大哥的房间里拿了本书,她识字不全,就揪着给她们上课的夫子问,那夫子可怜她,悄悄地将念法讲与她听,她记忆很好,没几遍就记住了。   半月时光,她去到父亲面前,背完了整册书,可父亲并没有很开心,他虽惊喜,可过后却是哀愁,夫子受牵连被辞退,而她再也没有上私塾的机会。   一次当然不长记性,还有第二次,第三次。   她以为自己背的不好,于是又想办法求了大哥谢璮教她。   谢璮当时已经是世子了,他是个温厚的兄长,从小就像个闷葫芦,虽不善言语,但对谢汝还算不错,起码他会在父亲要关她的紧闭时,站出来,把她抱走。   谢璮认真地将自己会的知识教给她,同时也告诉了她:   “父亲不喜欢你会背书,也不喜欢你笑得太好看,你和谢窈不一样。”   她和谢窈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那时候她很倔强,没听谢璮的话,继续向谢家人展现自己有多优秀,她过目不忘,看过一遍的知识就能记住,她将谢窈比了下去。   有一次别家的夫人来做客,大人们就爱考小孩子的功课,她没忍住搭了腔。   那位夫人临走时,对她赞不绝口。   后来,谢汝就再也没有出现再任何宴会上。   后来,她终于明白了谢璮说的那句话是何意。很单纯的字面意思,不喜欢她太出彩。   她得藏着情绪,藏着喜怒,小心翼翼地生活,想要什么不敢说,想做什么也不能做。   她与沈长寄交颈相拥,轻声道:“错的不是优秀本身,而是那个人不能是我。”   她只能谨小慎微,刻意地收敛锋芒,泯然众人。   “谢窈可以恃宠而骄,我却不行。”   “现在你有我了。”沈长寄收紧手臂,头埋进她的肩膀,闷声道。   “嗯,我有你了。”   如今脱离了谢家,她想怎样便能怎样,她也有为她撑腰的人了。   沈长寄低叹了声,轻声说道:   “不就是一个病人,想治便治。”   沈长寄怎会不懂?说的这般多,无非就是想告诉他,她想将那人带回去,她有自己想做的事,希望他可以同意。   他当然会同意。   只要她开口,不管是星星还是月亮,都能捧到她面前。   沈长寄的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像是在哄小孩子似的。   “你想将咱们家变成医馆,我也没意见,可好?”   谢汝“哦”了声,“那倒也不必……”   她安静地趴在他肩头。   正当沈长寄以为她心情不好,想要安抚地亲亲她时。   谢汝突然说道:“夫君,虽然我这样说,但你还是要将那人的底细查清楚些,别叫他耽误你的事。”   沈长寄:“……”   “看他穿的衣服,用料虽普通,但那人气质……怎么说呢,不太一般。”   “……”   谢汝十分认真地说道:“那人五指干净修长,皮肤冷白细腻,不像是干粗活的人。而且那人虽瘦弱,但瞧着也不像是因为吃不饱饿瘦的,与寻常百姓比起来,倒像是个公子哥,不像是个落魄街头的流浪汉。”   沈长寄见她确实没有受谢家的影响而不开心,暗自松了口气。揉了揉她的脸,“听你的就是。”   二人回了府后,沈长寄将救起的男子安置好,便找了护卫将人看护了起来。   谢汝对男子进行了初步的诊治,写了个方子,叫平筝去抓药。   他们回到家时不到午时,用了个午膳的功夫,关于那名男子的信息便送到了沈长寄的手里。   谢汝在院中的石桌上将好几本医书铺平摊开,正俯身寻找着什么,就看到平筝兴冲冲地跑来。   “夫人,那位公子醒了!您快去瞧瞧吧!”   敞着门的书房内,平瑢循声望了出去。   “怎么了?这般激动。”谢汝头也没抬,目光定在某册古籍的某一行上,在旁边的纸上落下笔墨记录下来。   平筝两眼闪着光亮,“那位公子真是漂亮极了!奴婢还未见过这么好看的男子!”   谢汝笔尖一顿,抬头看她,“漂亮?”   一个男子也能用“漂亮”来形容吗?   她只注意到那人的病有些棘手,顺手将人捡回来,包括后来再次诊脉时,都全然未曾注意过他的样貌。   平筝兴奋地便要拉着谢汝去看。   “那人醒来便要了盆水,洗手洗脸,还将自己的头发梳好了,整理好以后奴婢看请了他的容貌,吓得险些将盆里的水扬了去。”   “醒来第一件事是梳洗?”谢汝狐疑道。   任何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醒过来,见到了陌生的人,难道不应该觉得奇怪、或是警惕吗?无论如何也应先问明情况吧,哪有人像此人……   “夫人,那位公子样貌好,谈吐也好,说话慢条斯理的,又客气又温和,那些个词怎么说的来着,颜如冠玉,风华绝代!”   谢汝:“……”   “他比我夫君还好看吗?”   平筝语塞,朝书房看了一眼,不知为何,一想到首辅大人,就叫人浑身冒冷汗。   她抓耳挠腮,支支吾吾,“啊……那……他们不一样啊……”   一个是菩萨,一个是阎王,能一样吗……   而且他们这些做属下的,对主子只有敬畏,怎会去想他好不好看啊。   若是叫她选择,是和首辅大人待上半个时辰,还是和老虎待上一天,那她肯定选后者。   谢汝突然有点好奇,早知她就应该注意一下那人的样貌了。   书房内,沈长寄放下了信笺,迈步出了房门。平瑢跟在身后,眉头紧皱。   沈长寄走近,听到他夫人嘟囔了一句:   “再好看还能有大人好看吗?我不信。”   男人的脚步一顿,轻咳了声,将唇角的笑意抿下。   “去看看。”他走到石桌前,抽走了有谢汝手中的笔,牵着她的手,往外走。   平筝连忙就要跟上,后颈的衣领被人提起。一股大力将她向后拖,她没站稳,往后面栽去,撞进了一个坚硬的胸膛。   她回头,“哥?”   “走。”   “去哪啊?”平筝犹豫道。   她还想去看美男……   平瑢抿了下唇,“玄麟卫新到的火铳,你不是一直想看看。”   平筝果然感兴趣,冲上去抱住他的胳膊,使劲往外拽,“走!”   平瑢盯着胳膊看了片刻,“嗯。”   **   沈长寄和谢汝来到了跨院,瞧见被他们救回来的男子正倚窗而立,静静看着树梢枝头的鸟儿。   他侧脸融在午后的光晕里,浑身发着光,好像从天上走下来的神仙。   沈长寄脸色不睦,他看着自己的妻子失神地望着另一个男人,手按在了佩剑的刀把上。   “他……”谢汝蹙眉,喃喃道,“也太瘦弱单薄了些。”   这病比她料想的还要难办。   沈长寄:“……”   他悄悄松了握着剑的手。   那男子听到动静,侧头看了过来。谢汝心底感慨,平筝委实没说谎。   这男子容颜清隽,目似繁星,舒眉浅笑着,叫人无端心生好感。   他临风而立,骨瘦身长,风吹动衣袖,广袖青衫叫他穿出了几分仙袍的意味。   他突然咳了两声,苍白的脸上浮现丝丝红晕。   缓步行至他们面前,温文尔雅地揖手行礼。   “多谢二位搭救,在下孟茕,这厢有礼。” 第59章 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谢汝盯着他苍白的脸看了半晌, 眉头慢慢蹙起,“孟公子,你的病是怎么回事?”   孟茕抬起袖子, 掩住嘴,咳了声。   待他平复了呼吸, “抱歉。”   “此乃旧疾, 时常发作, 不碍事的。”   “公子请坐。”   谢汝叫他在石桌前坐下,从沈长寄手里接过药箱。   她将药箱放在桌上, 将一卷银针摊开。   孟茕微微诧异, “夫人……您是大夫?”   “你怎知她是我的夫人。”沈长寄走上前,抱着剑,居高临下, 垂眸看他,像是在看犯人。   谢汝闻言微顿, 抬头看了沈长寄一眼,见他神情严肃,她又将视线落了回去。   孟茕笑道:“您二位姿态亲密, 远超寻常人, 况且公子的目光未曾离开过这位姑娘, 在下瞧着这位姑娘的发髻样式,推测她是您的夫人。”   沈长寄微眯了眸,不甚愉悦地“嗯”了声。   孟茕隐隐察觉对方的敌视, 有些摸不着头脑。   在谢汝再次为他诊脉时, 从怀中掏出一条白色的手帕,搭在他的手腕上。他不经意抬眼,看到沈长寄的眉目舒展, 这才心下了然。   他摇头失笑,觉得这位公子的醋意实在是太大了些。   “公子从哪儿来?”谢汝问道。   “在下从凉州来,因祖宅在京城,便想着临死前回来看看,咳咳咳……”   谢汝眉头微蹙,“公子家中可有亲人?”   孟茕缓了缓气,笑道:“只余在下一人。”   “你想知道他什么,可以问我。”   沈长寄见二人有问有答,说得“亲热”,心里愈发烦躁。他将此人的底细查了彻底,有什么想知道的不能问他,非得亲自问本人?   谢汝无奈地回头瞧了吃醋的夫君一眼,嗔道:“这般多话,不想听你回去吧。”   她只是想拉近与病患的关系,医患互相信任是极有必要的。   沈长寄:“……你问吧。”   他在二人中间的石凳上坐了下来,半眯着眸睨着孟茕,眸中藏着深寒。   “公子贵庚?”   “三十有三。”   谢汝惊诧地抬头看他,“我以为公子至多二十五六。”   孟茕轻声笑了笑,看向谢汝的眼神愈发柔和,“夫人过誉了。”   嘭——   沈长寄冷着脸将剑拍在桌子上,眼神冷森地盯着孟茕,若是目光能化形,只怕能将对方凌迟百遍。   孟茕笑而不语,与之对视,不闪不避。   谢汝:“……”   她从袋中取出一根银针,“失礼了。”她将银针扎进穴道,观察孟茕的表情。   “胸口的滞闷感有无减轻?”   “有。”   谢汝施了一番针,对他的情况又有了些了解。她将针具卷了回去,低着头,看着自己药箱,若有所思。   虽棘手,但也不算毫无可能。   她翻阅了医书,来时已经有了猜测,此时印证了猜想,倒也不算出乎意料。只是书籍是残卷,记载这病症的救治方子不全,上面只说这病乃是常年奔波、劳心伤神所致。   这种病在数百年的战乱时倒常有发生,百年前那种兵荒马乱的年代,哀鸿遍野,流民风餐露宿、颠沛流离是常有的事。   不好治,也没什么条件治,因此死于此病的人也不少见,只不过近百年来百姓安居乐业,生活好了,已经少有人会得这种病了。   这病最难办的,还是在于拖的时日太久。   “公子去过鹤州?”   谢汝想起来这几年鹤州的洪灾,倒有可能诱发此病,但时间上也不对,孟茕这病少说也有十年了。   孟茕摇头,“未曾去过。”   “罢了。”   管他缘由做什么呢,这病比沈长寄的心疾可是好解决多了。   孟茕笑了下,又咳了声,虚弱道,“在下行将就木,人命危浅,夫人不必放在心上。”   谢汝问道:“谁说你病入膏肓了?”   孟茕语塞,只垂着眼睛,清冷的侧颜透露出几分脆弱。   “在下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不愿拖累旁人,夫人好心,在下心领,多谢。”   谢汝收了东西,拎着药箱站起身。   “孙思邈先生的《千金方》里有句话——‘人命至重,有贵千金’,公子莫要轻贱自己的生命,病,我一定会尽力救治。”   她声音有些冷,好像对他自暴自弃的态度颇有微词。   她说一定会救他时,眼里有光,叫人不由得便想信任她。   孟茕看着谢汝走神的功夫,谢汝看了自家夫君一眼。   “我先去配药了。”她勾了一下对方的手指,拎着药箱先离开了。   沈长寄一直注视着娇小的身影消失在拱门,才收回视线,温柔褪去,冷意缓缓漫了出来。   “孟公子不远万里来到京城,沈某有失远迎。”沈长寄眼神锐利,他将剑抽出,指向孟茕。   “或许我该称呼你,玹先生。”   他说着,墙头跳下来数名护卫,皆身穿铠甲,手执刀剑。   寒光凛凛的剑指着孟茕,他面不改色,依旧温和地笑着。   “沈大人。”孟茕不慌不忙地理了理衣袍,站起身来,温文尔雅地揖手,“久仰了。”   沈长寄眼神极冷,语气寡淡,“先生乃是西戎的肱骨和栋梁,贸然闯入我大轩地界,意欲何为?”   院中的气氛剑拔弩张,孟茕好似察觉不到一般,他仪态从容,此刻还能微微笑着,手负在背后,信步闲庭。   沈长寄的剑随着他的脚步而动,孟茕见他警惕的模样,却是一下笑了出来。   “首辅大人不必这般如临大敌,孟某只是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罢了,不及大人您文武双全。”他指了指剑刃,“或许我们可以坐下来,慢慢谈。”   沈长寄冷肃着面容,不为所动。   孟茕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咳咳咳……”   他突然咳了起来,撕心裂肺,咳得脸色更加苍白,他瘦弱的身子在抖,身躯羸弱,可在场没人会被他软弱可欺的外表所欺骗。   好不容易喘匀了气,孟茕手捂着心口,脚步踉跄地走向石桌,他身子前倾,险些摔倒,幸好手及时撑住了桌子,才不至于倒下。   他扶着桌子坐下,急促地喘了一会,抬头看到沈长寄还举着剑,虚弱地苦笑着,“大人信中不是说要合作,在下跋山涉水来到中原,便是为了给大人一个回复。”   “对了,库查力已抓到,还要多谢沈大人的线索。”   沈长寄定定看了他一会,才收了剑,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孟茕长长舒了口气,轻声道:“大人放心,孟某此行只带了不多的护卫,他们都在暗中保护着我,并无西戎的军队暗中窥探。”   “我如何能信你。”   “在下的底细想必早就送到了大人的手里,若我真心怀不轨,我大可以选择更悄无声息的方式,不是孟某自夸,埋在郦京城中的暗桩,大人您还未找全吧?”   沈长寄冷着脸,对他的话不置可否。   “我亲自来,以示诚意,我愿意与沈大人合作。”   孟茕伸出了手。   沈长寄盯着他那只手,“孟茕是你的真名?”   孟茕笑了,摇了摇头,并未将手收回,“孟某此行似羊落虎口,怎能不用化名?”   二人对峙片刻。   “沈长寄。”他将手握了上去。   “孟玹。”   二人的手交握在一处,四目相对,一个眼含笑意,一个藏着试探。   沈长寄收回了手,沉吟片刻,“茕,何解。”   孟玹的笑意凝在唇边,目光缓缓垂落,怔然看着石桌台面。   他低声道:“‘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自然作‘茕独’之讲。”   “沈大人还是叫在下孟茕即可,本名不足一提。”   旧事亦不可追。   “本官虽不是什么良善之人,但我大轩的疆土,不可侵犯。”沈长寄掷地有声。   孟玹无所谓地一笑,“大人放心,孟某此行不代表西戎。”   沈长寄一顿,“个人恩怨?”   “个人恩怨。”孟玹坦诚道,“我只要萧顺明的命,至于那皇位轮到谁来坐,皆与我无关。西戎无意与大轩交恶,这点大人尽可放心。”   成宣帝……   沈长寄微微蹙眉。   成宣帝的命他可以不在乎,可若成宣帝是阿汝的生父,又该如何……   若成宣帝死了,那阿汝心心念念的身世,又当如何?   阿汝若与陛下无关,那便极好,若有关……她会在乎的吧。   “我需要时间答复你。”他说。   “可以。”孟玹摊了摊手,“不过,孟某多说一句,大人您不管扶植哪个皇子上位,都要将他从这个位置上拉下来,而我,可以帮你。”   沈长寄思量了片刻,“先生舟车劳顿辛苦,这段时间就在沈某的府上住着吧。”   “如此甚好,祖宅那边荒废多年,孟某孤身一人,加之疾病缠身,修葺宅院也委实有心无力,大人肯收留,自是感激不尽。”   沈长寄再无话与眼前人说,拿着剑欲起身离开。   “沈大人,听说您早与沈家断绝了关系?”孟玹突然说道。   “是又如何。”   孟玹笑了,“不如何,一直听闻首辅大人冷心冷情,只是今日见您与夫人相处,又觉得传闻当不得真。您夫人她……”   沈长寄身形一滞,眸光又变得锐利冷凝,“你离她远点。”   孟玹:“……”   “在下并无僭越之心,可远离……”孟玹抱歉地看着他,提醒道,“在下的病还要仰仗夫人救治。”   “所以你是故意躺在街上?”   沈长寄此刻恨不得拿着剑,把这个孟玹身上的肉一片一片地割下来。   “大人恕罪,”孟玹坦荡地承认了自己的算计,“您的夫人心很善,您好福气。”   沈长寄拂袖离去。   男子都是小气的,这一点谢汝当晚更加深刻地体会到了。   “夫君,我是不是捡了个很厉害的人回来?”   事毕,谢汝绯红着脸,躺在男人臂弯里,想起白天的事,还觉得不可思议。   在跨院时她就看沈长寄脸色不对,猜到孟公子的身份或许有蹊跷,她独自离开,不耽误她夫君问话。   沈长寄一听她此刻还有体力有心思提起别的男子,醋缸一下被司马光砸破,醋海翻了天。   他把怀里人捞至身上,拉着人在惊涛骇浪里共同沉浮。   直到把人折腾得没了说话的力气,才作罢。   “他不是好人,你离他远点。”沈长寄咬着她耳垂,咬牙切齿道。   谢汝轻喘着,“可我……还要给他……治病啊。”   “让他病死。”   谢汝一惊,“那怎么行?!”   “怎么不行。”   没了孟玹,他想做的事照样能做。   “不行!这是我的病人,我说了要救他就必须做到!”   她见男人不似说笑,也急了,一口咬上他肩膀。   沈长寄滚了滚喉结,哑声道:“再来一回,我便应了你。”   谢汝:“……”   “那让他病死吧。”   说罢她艰难地翻了个身,准备睡觉。   沈长寄却恬不知耻地凑了上来,“再商量商量?你医他,那顺便‘救救’我吧……”   ……   谢汝:“……呜。” 第60章 “亲人我帮你寻,仇人我……   自打伶娘死后, 沈长寄便吩咐下去,去查伶娘十七年前的踪迹,以此来探查阿汝的生母的可能。   成婚已有七日了, 今日终于有了些消息。   平瑢费了些功夫,查到了伶娘当年栖身的那家青楼。   “渑州?”   沈长寄看着信上所写的地名。   他摊开地图, 目光从郦京往西挪, 湟州, 沨州,渑州, 凉州……   从渑州到郦京, 要远比到西戎远得多。   伶娘受人之托,从渑州千里迢迢将婴儿带到广宁侯府,这中间路途遥遥, 阿汝她定受了不少苦。   沈长寄觉得心口像是压了一块巨石,叫人喘不上气。   “你读。”   他心烦意乱, 将信放在桌上,不愿再看,叫平瑢说与他听。   平瑢看过了信的内容, 说道:   “那家青楼倒后, 现今是一家酒楼开在那, 酒楼的东家正巧知道当年的事,听说就是老鸨的私仇,与夫人的事没什么干系。”   “伶娘确实是那青楼的姑娘, 当年也小有名气, 只不过后来身体不好,很少接客了。听说当年趁乱私下逃跑了不少人,伶娘就是混在众人中一起逃的。”   “我们的人找到了两个当年一起逃出来的小厮, 他们说伶娘半路失散了。他们后来在渑州找到了别的营生,事发后一个月左右,见到一个和伶娘长得很像的女子带着个婴儿,从东城门出了渑州。”   沈长寄微微抬手,打断了他,“他们为何记得这般清楚?”   平瑢道:“他们中有一人就是东城门边上的小贩,那一日眼看着那女子外城外走。记得清楚是因为他曾倾慕伶娘,当时见到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却带着个孩子,觉得自己认错了人,没上去打招呼,却是记在了心里。”   “所以……从青楼出事,到伶娘带着孩子离开渑州,是一个月左右的时间。”沈长寄道,“青楼出事是何时?”   “成宣元年五月。”   成宣元年,在十七年前,当时他才六岁,郦京发生过的事他印象并不深。   “五月……”沈长寄微微垂眸,算了下时日。   阿汝的生辰在成宣元年四月初六,假如这个日子无误……   “去查一查,北康末年七月到成宣元年九月,这一年多京城发生过什么事,可有哪家姑娘离开了京城,重点排查和广宁侯府有交集的人。”   “是。”   “沿着这条路,查一查伶娘的行动路线。”沈长寄手指在地图上画了一条线,是从渑州到郦京最近的一条路,“渑州位于大轩的边境附近,查得不严,但从外进京,一路都需要路引,尤其是越靠近京城,管得越严。”   平瑢了然,伶娘一弱女子,还带着个孩子,定是有人将一切都打点好了,否则她不可能一路平安地到达郦京,这一切只能是阿汝的生母安排的。   京城人,和广宁侯是旧识,与宫中的人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因故离开京城,在渑州托孤,至今下落不明。   沈长寄梳理着目前有的线索,越理越心烦,他一想到阿汝自出生开始,便处在颠沛流离的境况里,他就满腔的烦躁无处宣泄。   他打发了平瑢,拿着剑,独自去了广宁侯府。   ……   谢汝在给孟玹看病。   她按照这几日的每日都重复的流程,给他诊脉,施针,又问了问服药过后的情况。看诊完毕,将东西收拾好,准备离开。   孟玹却叫住了她。   孟玹温文尔雅地笑着,笑容如春日般和煦,笑得平筝腿发软。   “孟公子还有何事?”   “听说夫人是广宁侯之女?”   谢汝道:“正是。”   “侯府千金可不是都像夫人这般,明艳照人、菩萨心肠。”他感慨道。   “孟公子认识家父?”   孟玹摇头,他欲开口说话,喉间突然一阵痒,剧烈地咳了出来。   “咳咳咳……”   平筝赶忙给他倒了杯水,为他顺了顺气。   孟玹平复了呼吸,说道:“不识得,我离开京城许多年,这里的一草一木,对我而言都陌生得很。”   谢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当年我离开时,还不是现在这个皇帝。京城中无甚牵挂,我孤身一人,游遍大江南北,乐不思蜀,后来觉得凉州很好,便在那便定居了下来,这么多年一直未曾回来看过。”   谢汝心念一动,坐了下来,“公子幼时便四处漂泊吗?”   孟玹的目光慢慢悠远身长,他怔怔望着远处的天空,“算是吧……四海为家。”   过过流浪的日子,也过过几年安分日子,后来还是觉得漂泊更适合他一点。   “抱歉,见笑了。”   谢汝摇摇头,“公子的病只怕是未及时诊治,耽搁了太久,时日越久,这病便愈发深入五脏六腑,孟公子若是无事,便在府中住下,我帮你调理调理。”   孟玹望着她笑了起来,“不好打扰,待办完我自己的事,我便回去了。”   谢汝皱眉,“不可,你不能走,我说了要将你治好,怎能食言?”   孟玹想拒绝,可看着女子坚持的目光,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他总觉得,若将话讲出来定会叫人失望,他不太想这样。   “好。”   他最终还是答应了,只是希望首辅大人不要过河拆桥、翻脸不认人地将他赶尽杀绝才好。   二人融洽地闲聊着,莲月从外头走了过来。   她俯身对谢汝耳语:   “大人回来了,心情似乎不太好。”   谢汝心头一跳,仓促地与孟玹道别,连忙往书房走。   莲月抱着药箱小跑追上,“不在书房,去了练武场。”   谢汝脚步一转,往练武场快步走去。她一路揣着不安,脚步愈发急促。   到了练武场,还未靠近,便察觉到气氛的凝重。   正午的太阳有些耀眼,她将手举过头顶遮阳,眯着眼往场上看。   男子穿着利落的劲装,头发束在脑后,单手执剑,目光锐利,整个人宛如一把由寒冰铸造而成的利剑,他笔挺地立在中央,漠视着在场的所有人。   陪练的护卫倒了好几个,有几个甚至受了重伤,被同伴抬了下去。   男人冷声道:“再来。”   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呼唤。   “夫君——”   沈长寄微怔,循声望去。   只见谢汝手遮着太阳,迎着日光朝他走来。   沈长寄手中的剑瞬间脱手,往旁边一扔,大步迎了上去。   “夫君,你怎……”   声音卡在喉中。   沈长寄紧紧地将她拥进了怀里。   “怎么了?”她声音小了下去,手环住他的腰,小心翼翼地问。   他的头微垂,唇吻上她的长发。   “阿汝……”   “哎,怎么了?”   沈长寄没说什么,他当着众下属的面,将人抱了起来。光天化日地,在众目睽睽之下抱回了房间。   谢汝没有挣扎,她担忧地看着他。他出门一趟,回来就变得好奇怪。他去了哪里,发生了什么事……   回了房,只剩下小夫妻二人。   他压着她,极尽温柔地亲吻着,比新婚之夜还要温柔,他不乱动,只是轻轻地在她唇上碾磨,缱绻柔情万千。   谢汝被这般小心翼翼地呵护撩得心思浮动,她颤抖着声音:   “夫君……”   他没有乱动,更没有更进一步,在她就要哭泣出来的时候,及时停止,抱着人,平复着呼吸。   “我方才去了谢府。”   谢汝沉默了好一会,勾在他颈上的手指微微蜷起。   她知道沈长寄定是为了那件事去的。   “那人……说什么了?”   沈长寄将她放开,坐起身,从怀中掏出了一封信。   “只剩下这一件旧物了,是你生母托伶娘带给广宁侯的信。”沈长寄淡声道,“伶娘的路引,以及当年包裹着你的襁褓,都被王氏烧了。”   谢汝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她凭什么?!”   “阿汝,你有没有想过,谢家为什么将你藏起来,王氏又为什么毁掉那些东西。”   “……为什么?”谢汝很快冷静了下来,“为什么……我见不得人吗?所以要将可能暴露我身世的东西都处理掉,这样我便只能是广宁侯喝醉酒后,与一青楼女子生下的孩子。”   “广宁侯藏了这封信,大概是怀念故人。王氏做的一切,是为了保护整个侯府。”   “保护侯府……”   谢汝懂了。   “宫里要么是有我的亲人,要么是有我的仇人,对吗?”   她抬起头,无助地看向沈长寄。   他看着她微红的眼眶,心如刀绞。   长臂一伸,将人拥进怀里。   低声道:“亲人我帮你寻,仇人我帮你杀。”   谢汝低低“嗯”了声。   她从沈长寄手里接过信,手指颤抖着,将信慢慢展开。   时日已久,纸张都泛了黄。   “字早就模糊了,这应是广宁侯描摹过的。”沈长寄轻声说。   “嗯。”   广宁侯待她生母似乎有些不一样的情愫在,十七年前的信笺被他完好无损地收藏着,他将淡去的笔墨一遍一遍描绘如新,仿佛故人仍在左右,未曾离去。   谢汝落下眼眸,将信上的字逐字读来。   “世子兄,就算是我挟恩图报吧,此女托付于你,生死由你。若能养她成人,就算你侯府还了我的恩。若不能,我亦无怨言,只盼能将她葬入谢家祖坟。莫要告知旁人,她是我的女儿,感激不尽。——霜。”   “霜……应该是她的名字吧?”谢汝的声音颤抖。   他将人拥紧,“应该是。”   “宫里可有那位娘娘、女官或是宫女,闺名带霜字?”她期待地问。   沈长寄沉默地将她抱紧,下巴抵住了她的发顶,他用力到几乎将人嵌进身体,犹觉不够。   他该如何说……   这封信,原本不是这样的。   他从广宁侯手中接过信的时候,落款“霜”字的后面,分明还有两个字,那两个字被他用药粉抹去了。   信上原先写着的是——   “霜,绝笔。”   或许,她的母亲早已不在了。 第61章 (一更)给他戴上属于自……   沈长寄最终没能在此刻将真相说出来, 他只沉默地将她抱紧。   “夫君,没关系的。”   谢汝感觉到沈长寄的情绪一直很低落,反过来安慰起他来:   “我本来过的就是没有娘的日子, 就算找不到,也对我现在的生活没甚妨碍, 只不过稍有些遗憾罢了, 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的孩子。”   “你看她, 在那么远的地方把我交给伶娘,她定是不愿意回到京城来的, 或许这里有她的伤心事, 或许她更喜欢浪迹江湖,嫌我是个累赘,所以自己一人仗剑走天涯去了。她不要我, 我也不认她,我就认你, 你别不要我就行。至于父亲……”   她都没有提过那个男人,要么便是那人不在了,要么便是个负心人, 伤透了她的心。   不管是因为什么, 谢汝都并不执着。伶娘死后, 她想得很明白,有的人就是亲缘淡薄,她自己是, 沈长寄亦是, 他们还有彼此,这便足够了。   沈长寄倾身覆上,唇流连在她颈间。   “我怎会不要你。”   便是不要他自己的命了, 也不会将她抛弃。   他气她说出这样戳人心窝的话,牙尖叼住她颈间的细肉,齿关合拢,慢慢地磨。   谢汝痒得往后躲了躲,轻声笑着,“那就成了,爹娘什么的,找得到就找,找不到就算了,我有夫君就够了呀。”   她亲昵地凑上去,蹭了蹭他的脸颊,她用充满爱意的眼神,依赖地看着他,这一看便看出了事。   “撒什么娇……”他哑着声音,身体靠了上去。   衣衫被人随意扔在地上,只余一条玉石挂坠系在颈上。   他精壮的后背被人抓过一道道红痕,汗水互相融在一起,呜咽都被吞进腹中。   谢汝朦胧间睁眼看,他心口一道浅浅的印记映入眼帘。   欢好时,她每次睁开眼睛,都能看到那处伤痕。挨心脏很近,不知是什么样凶险的境况会叫他留下这样的伤疤。   她分心地神游天地,男人不满地加重了力道。直到如愿听到她更娇媚的回应,这才慢慢舒展了眉头。   这一胡闹,闹过了正午的日头,闹过了夕阳斜照,闹过了晚霞漫天。   天已经完全暗了,酉正时分,谢汝幽幽转醒。   一睁眼,便看到身侧的男子随意地斜靠在床头,身子侧向着她,一条长腿微弯,支在榻上,手臂搭在膝上,手执一册书卷,神情慵懒,姿态惬意。   他墨色的长发松散地垂在身前,衣衫半敞,白皙的胸膛上空荡荡的,总叫人觉得缺了点什么。   谢汝呆呆地看着那里,一时间也想不出到底缺什么。   沈长寄对她炙热的目光似有察觉,深邃的眉眼微抬,懒散的眼神随意撇过来。   懒洋洋的语调:“醒了。”   她耳根红得彻底,细声细气地,想奶猫哼哼,“嗯。”   说完将被子悄悄地往上,一点一点地拉。   沈长寄唇角微扬,只看了她一眼便收回了视线,骨节修长的手指捏着一页纸翻了过去,假装没看到她的羞涩。   若无其事道:“饿吗?起来吃点东西?”   “好……”   嘴上答应得挺好,人却安稳如山,仍赖在床上不起来。   沈长寄再次将视线扫了过去,见她被子盖过了鼻子,只留了双黑亮的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他。   “……”   他将书册放下,无奈地摸了摸她的头,拢住衣衫,从地上捡起外袍抖了抖,随意搭在身上,坐在榻边蹬上靴子,起身起了门。   不出一盏茶的功夫,他端着餐盘回了房间。将木盘放在暖阁榻上的小桌上,走向床榻,将又困得眼皮打架的谢汝连着被子抱了起来。   “吃点再睡。”沈长寄把人抱在腿上,一筷子小菜一勺粥地喂着。   “惯的你越来越娇气了。”他感慨道。   谢汝懒散地抬了眼皮,“听上去你好像很自豪?”   “那是自然。”男人笑道。   将人宠到旁人受不了,宠到她不愿自己做这些事,宠到她离不开他才好。   “诶,我想到了!”   谢汝突然睁大了眼睛,精神了不少。   沈长寄手里的粥碗险些被她掀飞,他稳住怀里乱动的人,又舀了一勺,“啊——再吃一口。”   “有了有了,我知道了!”   她一口将整个勺子含进嘴里,吞下了粥,将他的手推开,然后将自己脖子上的玉石吊坠解了下来,比划着就要给他戴上。   沈长寄放下了碗,任由她动作,挑眉问道:“作甚?”   “这个,送你了!”   她兴奋地在他腿上蹭来蹭去。   “为何送我?”声音莫名变得微哑。   “我……就觉得适合你啊。”谢汝的脸微红,“你我成亲,我的便是你的,这是我带了十多年的东西,唯这一件是陪我最久的,上回你心疾发作,你戴着说管些用处,我,我送你了。”   总不能说,在做那事的时候,喜欢看到自己曾经的贴身之物挂在他的身上吧……   总不能说,她喜欢与他这般亲密,喜欢给他戴上属于自己的标识物……   “在想什么?”沈长寄低笑着将她抱紧,凑到她耳畔,“脸红成这样,我会误会。”   “没有误会……”   沈长寄身形一滞,喉结滚了滚。他轻轻吸了口气,抱着人起身。   “好,没有误会。”   春宵帐暖,又是一夜荒唐。   **   转日清晨,用过了早膳,谢汝坐着马车出门,去了城中最大的药铺。   “可还难受?”   谢汝有气无力地窝在他怀里,“还好。”   “叫你缠着我,受凉了有你苦头吃的。”   “阿嚏——”   沈长寄沉着脸,将披风给她裹严。   “怎么不多睡一会?昨夜折腾到那么晚,今早非要闹着出门。”   “早些买药回来,还要看看孟公子的病。”   “买药叫下人去便好,何必亲力亲为?”   沈长寄轻轻托着她的头,放到自己的肩上,温柔地揽住她在怀里,“你要是病了,我便再也不任由你胡闹了。”   谢汝笑了两声,“你不会的。”   只要她撒个娇,什么事都能成,她将沈长寄的心思捏的死死的。   沈长寄:“……”   不多时,马车停在药铺门前。   沈长寄叫人叫醒,揽着她下了车,进了药铺。   这些日子药铺的掌柜已经对首辅府上的下人们认了熟脸,这回见首辅和夫人亲自来,忙从后堂绕到前面。   “大人,夫人。”   掌柜战战兢兢地问好。   谢汝看了自家夫君一眼,无奈地叹了口气。   她对着掌柜的和颜悦色道:“这有几味药材,劳烦掌柜找一找。”   “哎,好说好说。”掌柜弯着腰接过,“您请坐会,马上便好。”   沈长寄给她紧了紧披风,拉着她到一旁坐下。掌柜的将药方看了一遍,便放在了台子上,去到药柜前取药。   此时打门外进来一人。   “岳师傅,我又来啦。”   掌柜的回头一看,见是一身穿茶白色金丝暗纹团花长袍的年轻公子走了进来。   羊脂玉的簪子将发束起,俊朗清秀。腰间挂着制作精良的绝品无价玉石,臂弯却挎着个与他气质全然不符的竹篮子。   岳掌柜笑了,“哟,二公子又来了,今儿要些什么?”   “还是老样子,不过剂量变化了些,喏,方子我放这了。”   岳掌柜大笑着转回头,“你也真是,死磕那一个药方。成,二公子稍等,待我将客人的药材备好就给你拿。”   “没事儿,我不急。”   那年轻公子是个待不住的性子,将竹篮子和药方一起放在柜台上,便在药房里转悠了起来,他扬着头,看着墙上的书画,转悠来转悠去,便看到了角落里坐着的两个人。   他脚步微顿,收了懒散的做派,拢了拢袖子,文雅地对着二人揖了一礼。   沈长寄漠然回视,谢汝淡笑着微微颔首。   年轻公子被沈长寄那一眼冻了个够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走回原处。   他人老实地待着,目光却四处寻摸,视线不经意间落在了谢汝的那张方子上。   他漫不经心的神色慢慢收敛,身子探了过去,整个人就要趴在台子上。   “这……这……”他震惊地说不出话。   眼前的方子突然被掌柜拿走。   “大人,您的药。”   掌柜的笑着将东西送了回去。   “不是,等等!”   方子刚被谢汝接到手上,那公子便冲到了近前,伸手就要去夺。   咻——!!   冷刃半出鞘,寒光一闪。   年轻公子身形一顿,双手上举。   沈长寄冷声道:“放肆。”   “对不住,对不住,那个……我能再看一眼吗?”那公子神色哀求,“就一眼。”   谢汝伸手,将沈长寄拔开一半的剑按回了鞘中,“无妨。”   她将药方递了出去。   那人忙不迭接过来看,脸色越来越难看。   “这方子谁开的?这简直就是胡闹!”   他气急败坏,指着几味药材,“这个,还有这个,怎么能放在一起呢!”   谢汝奇怪道:“此二药材并不在十八反十九畏中,更何况医书上写着它们都作同样的用处,有同效,我试一试。”   “这是你写的方子?!”   “是我。”   “医书上写的是这个方子?这几味药也有?!”   “没有,是我添上的。”   书籍是残卷,缺了几味药材,她总要一个一个试过才知。   那公子气得七窍生烟,“胡闹!书上没写怎么可以乱加?!”   掌柜的见他实在激动,没忍住插了句嘴,“二公子,您不也是反复在试一个方子?与人家做的是同样的事啊。”   那位“二公子”厉声道:“这怎会一样?我用的药材都是书上写了的,只不过是剂量上那字迹模糊了,我才会反复试验,可这位姑娘,竟敢私自添加药材,就不怕出现意外,将人治死吗?”   谢汝皱眉,“我自会反复确认过,才会用在病人身上,不会……”   “你是哪家的药童?你师傅是谁?!看你年纪也不大,胆子倒是不小!”   谢汝也冷了声音:“你又是何人,在这里指手画脚。”   掌柜的擦了擦额角的汗,有意调停矛盾,“这位是华府二老爷家的公子,他是个医痴,您别……”   华二公子却是不想听掌柜的啰啰嗦嗦,他自顾自说道:“才读了几年医书便张狂至此?我还从未见过几个敢擅自修改药方的人。”   “看你衣着体面,应是高门大户里的姑娘。女子就该嫁人相夫教子,若真有才学与抱负,大可入朝为官,起码不会戕害人命,这行医可不是人人都做的了。”   他见谢汝年轻,穿得又华贵,便先入为主,觉得她是个医术不精瞎折腾病人的。   谢汝气得浑身发抖。   “你说我戕害人命?你……”   沈长寄将谢汝拉至身后,一把揪住那公子的衣领。   “你干什么?!”   “再口出狂言,我叫你永远开不了口。”   掌柜的就差跪下了,“大人您息怒,息怒,对不住了夫人,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别和傻子一般见识,您慢走,改日登门致歉,对不住对不住。”   “谁是傻唔唔……”   掌柜的一把捂住二公子的嘴,把人往后拖,赔着笑脸。   谢汝气得眼圈发红,看也不看他们,低着头跑了出去,沈长寄连忙追上。   待人走远,掌柜的将人放开。   “你拦我做什么?”华二公子不悦地理了理衣衫。   岳掌柜惋惜地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英年早逝躺在棺材里的新鲜尸体,“你可知那二位是何人?”   “何人?”   “那是首辅和他的夫人。”   华二:“……”   “首辅大人你听说过吧?”   华二:“……”   他能没听过吗。   岳掌柜摸了摸他的头,“快回家去吧,别瞎晃悠,省的被人暗杀了。”   “…………”   “……告辞。” 第62章 (二更)登门致歉。……   谢汝憋了一肚子火回到了家。   平筝在院里浇花, 她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起身的功夫,只来得及感受到一阵凉风从她身边掠过, 以及一道怒气冲冲的背影。   沈长寄跟在那背影后头,低声哄着。   “慢些, 慢一些, 别摔着。”   平筝:“……”   发生什么事了?   她看着空无一人的院子, 挠了挠头,回过身, 继续浇花。   卧房中, 谢汝坐在榻上,气得胸腔剧烈起伏着。   “他说他是谁?”   沈长寄顺着她的后背,“华家的二公子。”   “华家, 华家!”谢汝气得直捶沈长寄的胳膊,“魏夫人那么好的人, 怎么有这样的侄儿?!”   “不气不气,我去华家,将那小子揪出来打一顿?”   “魏夫人与我们有恩, 若不是她将我带进宫与你见面……”谢汝委屈得不行, “看在她的面子上, 我也不能将那人如何……”   “我悄悄的,叫人拿麻袋套了他的头,他不知道是我们做的。”   沈长寄将她抱紧, 哄孩子似的。   “算了, 我不与他计较。”谢汝揪着男人的衣领,郁闷道,“我就是气他看不起我, 女子怎么了,我虽然没有老师教,但我读的书肯定不比他少啊,我也没乱来,那是一条人命,我又不是国师大人那种爱兵行险招的人,我寻的都是稳妥的法子,他怎能这么说我……”   “我看他才是不懂装懂,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有老师了不起吗?也不知他老师是谁,得了这样一个张狂的徒弟,不得气死。”   “我从小跟在慈明寺的师父们身边,也学了不少东西,我也给不少人瞧过病的,我不是什么一窍不通只知道蒙人的庸医……”   沈长寄听着她滔滔不绝地念叨那人的话,心想着这仇定要帮她报了。他的夫人被人当面欺负成这样,他是死了才会将这口气咽下。   若不是她方才拦着,那人说不到两句,便已身首分家。   只是此人身份特殊,华氏确实对他们夫妇二人有恩,这人的命要不得,可也少不了稍稍惩戒一番,以示警告。   趁着月黑风高,沈长寄拎着剑,出了沈府,绕过一条街,到了华府的大门外,轻身一跃,跳上了房顶。   他寻到了华二公子的卧房,轻轻推开了门,走了进去。   不出一盏茶的功夫,沈长寄原路折返回了家。   徒留一个被捆在柱子上,被堵上了嘴的华二,生无可恋地在房中哀嚎。   而他的房门被加了一把锁,是一个极难的鲁班锁。   ……   因这一件意外,谢汝晚膳都没什么食欲,没动几筷子便一头扎进了书房,非说“不争馒头争口气”,一定要尽快想个解决办法出来,治了孟玹的病。   从华府遛了一圈回来的沈长寄看她颇有废寝忘食的样子,心里更加憋闷,后悔只将人捆起来,实在是太便宜他了。   沈长寄盘算着改日再教训华二一顿,今夜暂且放过他。叫了点夜宵,亲自端进了房里,哄着看书的人又吃了些。   用了些宵夜,他将意欲继续孜孜不倦研读医书的女子打横抱起,一路抱回了卧房,压在榻上,又开始了夜晚专属的幸福时光。   他本意是想将她体力全部耗尽,这样她便没有精力去思考白日发生的糟心事。只来了一次,谢汝便累得趴在他身上,有气无力,昏昏欲睡。   沈长寄食髓知味,本不想轻易放过她,可又怜惜她劳累,便作罢了。   缱绻又安静地依偎了许久,在困意朦胧之时,他胸口一痒,一低头,见她正用手指在他心口画圈。   “作甚?”   “夫君,这里的伤疤,有好久了吧。”   她早就看到了他心口的那道疤,一直没有问过。   “小时候便有了,不太记得了。”   离心脏这样近,该是很严重的伤吧,他说不记得,也不知是不是怕她忧心而不愿提起。   “等我回头研制一些淡痕的药膏,试试看能不能将它消了。”   沈长寄无奈道:“还不累吗?还有精力想这些。”   “我想了想,我确实在很多地方并不精通,就比如,夫君你心口的伤痕,我看着一点办法也没有,所以该再多读些书。”   “我是男子,有伤又如何?”他满不在乎道。   谢汝小猫儿一样脸颊蹭了蹭他的心口伤疤的位置,打了个哈欠,闭上了眼睛。她意识模糊地呢喃道:   “不如何,只是有些心疼罢了。”   ……   转日一早,小夫妻二人才刚起床,沈长寄正在笨手笨脚地为夫人梳发。   平筝来传话,华氏带着华二公子上门请罪来了。   沈长寄淡声道:“不见。”   “哎别!别……”   谢汝心里还有点别扭,可华氏于她有恩,亲自登门她不能不见。   “若是为难,打发了他们便是。”沈长寄用理所当然的语气说道,“你是我的夫人,无需看旁人脸色。”   谢汝“嗯”了声,还是决定见一见。   梳洗完毕,她打算去见客人,可沈长寄把她按下,逼着她吃饱了肚子,才准许她踏出房门。   谢汝匆忙地往前厅走,沈长寄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   “你今日不忙?”   “怕你吃亏。”   二人说着,走到了厅堂门口,这两句对话恰好被屋内的两位来客听到。华氏看了华二公子一眼,后者尴尬地摸了摸脖子。   “沈大人,沈夫人。”华氏身姿曼妙,翩然福礼。   “招待不周,还请魏夫人见谅。”   谢汝笑着还礼,一眼都没分给华氏身后的男子。   华氏朝身后看了看,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华二一眼,又转回来,对着谢汝歉意道:   “我这侄儿被家里人宠坏了,蠢笨又不通世故,他不会说话,有得罪之处,请您宽恕些。”   谢汝还未开口,沈长寄冷漠地开口道:“若非念在他姓华,他早已被本官杀了。”   说完大摇大摆进了厅中。   华氏和华二:“……”   谢汝无奈地扶额,“夫人和公子请坐吧。”   她朝二人伸出手,招待人坐下,那二人都没动弹。   一向优雅斯文的华氏突然绕到华二公子的身后,利落地抬腿,在他膝窝一踹,噗通一声,华二公子跪在了谢汝的面前。   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谢汝:“……”   倒也不至于。   倒是那结结实实的一脚……看不出来,华氏也有两副面孔。   沈长寄坐在上首位,慢悠悠地喝起了茶,见了这小场面,满意地点点头。   “如此,先前的恩怨便一笔勾销了。”他说。   谢汝招呼下人,“快把公子扶起来。”   华氏却摆手,“我这傻侄儿应当如此,还要多谢大人昨夜手下留情,否则我们连登门的机会都没有。“   “魏夫人客气,毕竟你与我夫妻二人有恩。”   谢汝:“……?”   他们在说什么,她怎么听不懂,昨夜怎么了?   一番闹剧之后,众人皆安生地落了座,华二这才有时机正式介绍自己。   他走到厅堂中央,对着谢汝恭恭敬敬地揖手行了个礼。   “沈大人,沈夫人,在下华钰章,在此给您二位赔罪了。当日我见夫人年轻,穿着又似从高门大户之女,便先入为主地认为您和我见过的那些娇小姐一样,只图一时新鲜,而并未将人命放在眼里。”   谢汝听闻至此,有些好奇,“公子先前遇到过这样的人吗?”   华钰章一想起来还有些愤愤不平,“正是!先前遇到过一个尚书家的姑娘,她见我配药材有趣,便央着我教她。我敷衍了她几句,叫她莫要乱来,她不以为意,回去自己研究。后来也不知是怎么想的,竟然自己私自调配起了药方来!”   他情绪激动,被往事气得脸红脖子粗,“还不知从哪找了个病患,把那药方用在病人身上,结果病人当即口吐白沫倒地昏迷,险些救不回来!若不是我及时赶到,只怕这世上就要多了一条冤魂!”   谢汝也沉了脸色,“如此,当真是草菅人命。”   华钰章挥了挥衣袖,站得笔直,“杨泉的《论医》中有云:‘夫医者,非仁爱之士不可托也;非聪明答理不可任也,非廉洁淳良不可信也。’”   他字字铿锵:“我以为,为医者,当有渊博学识,当怀爱人之心,当存坚定意志,若是荆棘满腹,便不配为医者。”   谢汝眼前一亮,抚掌称赞:“说的好!”   她不加掩饰地赞扬,惹得沈长寄看了她好几眼。   她的头偏向沈长寄,小声嘀咕:“此人呆归呆,倒是个品德颇正的良医君子。”   沈长寄:“……”   他不动手色地将她的手握在掌心,攥牢。   谢汝全心全意地与华钰章交谈,越聊越投机,沈长寄捏着她的手缓缓用力,看向华钰章的目光也越来越冷。   旁观了一切的魏夫人按了按发疼的太阳穴,幽幽地叹了口气。   她这个侄子,总是奔走在找死的路上。   眼见着首辅大人的脸色越来越黑,手已经开始抚摸腰间的佩剑,魏夫人实在是坐不住了。   她款款起身,走到华钰章的身侧,福了福身子,“妾身与侄儿还有事,便不打扰了。   “嗯?我们还有什么事?”华钰章迷茫道。   华氏:“……”   她面带温柔的微笑,手掐着华钰章的胳膊,只把对方疼得龇牙咧嘴。   沈长寄面色淡淡,“嗯,慢走不送。”   人走后,谢汝无辜地对着沈长寄眨眼睛。   “你又吃醋啦?”   “嗯。”   “哦……”谢汝揉了揉腰,“那你吃吧,我去给孟公子看伤了。”   说着站了起来。   沈长寄脸一黑。 第63章 (三更)手帕。   谢汝扑哧笑了出来, 大着胆子,抬手拍了拍沈老虎的头。   她往外走,“自己待着吧, 昂。”   “……”   “你跟着我作甚?你怕我做对不起你的事?”   谢汝一回头,看到沈长寄一本正经地背着手步步紧跟。   “怎会, 我只是有点想孟茕了。”   “?”   沈长寄:“走吧, 我去看看他死了没。”   ??   谢汝似笑非笑, “你这是在怀疑我的医术?”   沈长寄面色一僵,不自在地咳了声。   他讪讪道:“怎会。”   真是多说多错。   走到了跨院门口, 沈长寄终于察觉到不对劲, 试探道:“你生气了?”   在院里晒太阳的孟玹闻声望了过来。   谢汝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短促地笑了声,笑得人心里没底。   沈长寄抿了下唇, 片刻的无措后,低声道:“……我爱你。”   “……”   “噗。”   看戏的孟玹没忍住笑出了声, 他靠在柱子上,好整以暇地看着眼前的男女,暗自感慨, 年轻真好。   “你!你!闭嘴!”谢汝瞥见孟玹戏谑的目光, 红着脸瞪了沈长寄一眼, 快步进了院子。   **   后来几日,华钰章每日都要来沈府,头几次人刚到府门前, 人就被守门的护卫给赶走了, 来了几次后,沈长寄收敛了醋意,大发慈悲地把人放了进来。   前厅中, 平筝乐不可支,对华二公子打趣道:“旁人对我们首辅大人都是避之不及,你倒好,上赶着找罪受。”   平瑢抱着剑,沉默地站在一旁。   “这位姑娘说错了,在下有事相求,为达我愿,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惜。”   平筝好奇道:“你来求人啊,那不成了,我们大人不做善事。”   除非能带来同等的惠利,不然单方面的施舍是万万不可能的。   说话间,沈长寄从门外走了进来。   华钰章恭敬地行了一礼,“沈大人安好。”   “嗯。”   他越过众人,走入厅中坐下,径自倒了杯茶喝。   华钰章也不在意对方的冷淡,抻着脖子往外看。   “沈大人,夫人呢?”   男人声音冷淡:“她不来。”   “啊?不来……”华钰章失望地挠了挠头,“可我……找的是夫……”   剩下的话被沈长寄那看死人一般的冷森眼神给堵在了喉咙里。   华二:“……”   呜呜。   呜呜呜。   他为何没有叫姑母一起来呜。   “大人,华公子说有事相求。”平瑢见他实在可怜,忍不住替他解围。   “哦?何事。”沈长寄放下茶杯。   “也没什么……就是与夫人切磋一下医术……”华钰章道,“这不是那天看到夫人的方子,我实在心痒难耐……”   “公子不是说我夫人是胡乱写的?”   华钰章满脸羞愧,“我……我与我师父写了信,他老人家说此法可行……”   还夸赞了改良方子的人慧思巧妙,懂得变通。   “是我孤陋寡闻,此行是来向夫人请教的。”   沈长寄若有所思地看着华钰章,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剑鞘。   若是能将孟玹这个病秧子塞给这个医痴,倒也不赖。   此人长相普通,身上一股傻气,阿汝定是看不上的,不像那个孟玹,三十出头的年纪,明明是一把年纪了,却好似个男狐狸精附体,才来他府上几日,便将他府上为数不多的婢女的魂儿都勾了去。   放着这样一个祸水在自己府上,他实在担忧。   过些日子他半月的假期就要用尽,到时候阿汝和孟玹免不了接触,他又不在家……   沈长寄一想到这,心里便烦躁得不行。   尽管他知道阿汝不会变心,可仍有一种即将失去的感觉久久萦绕,挥之不去,叫他很想亲手毁掉这个变数。   若是将孟玹的病交给华二,阿汝也可以轻松不少。   厅中鸦雀无声,华钰章盯着首辅大人打量的目光,胆战心惊。   “大人,不行就、就酸……咳,算了。”他害怕得走了音。   “不、不打扰您,我我走……”他战战兢兢地后退。   沈长寄从沉思中抽离,看了他一眼,站起身,朝他走去。   “大大大人!”   “走吧,带你去见她。”   “……”   谢汝正在跨院,为孟玹看诊。   “那副药服用过后可有何不适之处?”   “并无,用过之后睡眠也好了不少,多谢。”   “那就好,我看脉象,也比你刚来时好了不少,好好调理,假以时日,莫说是痊愈,就是长命百岁也指日可待。”   孟玹低声笑了起来,笑到最后,不免又咳嗽了几声。即便是咳着,他眼里也带着能温暖一切的笑意。   谢汝有的时候就觉得,孟公子就是从书中走出来的男子。   什么“温润如玉”、“翩翩公子”,什么“惊为天人”,用在他身上都正好。   不过比他的夫君还是差了一些的。   沈长寄带着人来的时候,正巧看到孟玹那能将冰雪融化的笑容。   “……”   心里更来气了。   他带着人,气势汹汹地闯了进去,孟玹未来得及收回去的笑容凝了一瞬,笑得更加放肆。   “夫君?二公子?”   怎么回事?沈长寄怎么把外人带了进来?   谢汝难得迷茫地看不透沈长寄想做什么。   根据这几日的观察,她推测孟公子确实是个不简单的人,他和沈长寄之间虽剑拔弩张,但似乎是盟友的关系,他们之间有个微妙的平衡,她以为孟玹是被软禁在府上的,可沈长寄却带着别人来这里,又是有什么深意吗?   孟玹的确是被关在这里没错,也的确不能轻易暴露身份,但在首辅大人眼中,还有比这些更重要的事。   她哪里想得到,沈长寄只是被醋意和嫉妒蒙蔽了双眼罢了。   华钰章说明了来意,谢汝很开心地将自己的诊断和方子拿了出来给他看,华钰章在征求了孟玹的同意后,也为他诊了脉。   孟玹不认得华钰章,问道:“这位是……”   谢汝介绍道:“这位是华二公子。”   她便并未细说,可孟玹听到“华”这个姓氏,脸色微变,低下了头,饮了一杯茶,沉默了不少。   华钰章看着册子上的记录,他的确从未听说、接触过这样的病患,兴致勃勃地与谢汝交流起来。   沈长寄虽心里仍然有万千的不愿意,可比起来让孟玹对着阿汝笑,如此这般顺眼了不少。   他悠然在孟玹对面落座,表情和缓。   许是那边聊得热火朝天,这边太过于冷清,孟玹有些不自在,他望了一眼不远处切磋技艺的二人,压低声音:   “沈大人,我从前可从未想过,您竟是这般情根深种。”   世人皆有软肋,原先他以为沈长寄无懈可击,他既钦佩又好奇。来了之后相处过才发现,沈大人亦是俗人一个,最终逃不出一个“情”字,倒是索然无味了许多。   “沈某本就是平凡人,所求也只不过一个她。”   他望着谢汝的表情满是缠绵的爱意。   孟玹不由得呆了呆。   沈长寄见他陷入了沉思,嘲弄道:“看先生的样子,似是不懂情爱。”   一把年纪了,真可怜。   孟玹沉默了。   沈长寄见他不答,也没了继续闲聊的兴致。   多了好一会,他才听孟玹道:“非是不懂,而是不能。”   不知能苟活多久,又何苦牵累旁人。等圆满了夙愿,此生也算了了。   “多谢夫人!那就这样说定了!”   华钰章突然激动地大叫,他匆忙行了礼,欣喜万分地大步流星离开了沈府。   沈长寄问谢汝:“你与他说什么了?”   “他说要将孟公子的病症告知他的老师,问问看有无办法。”谢汝对孟玹笑了笑,“不过我没告诉他公子的名讳和来历,请放心。”   孟玹的目光柔和,“无妨,在下无愧于天地,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谢汝点点头,看向沈长寄,“晚些时候要赴柳家的宴,别忘了时辰。”   沈长寄起身抱了她一下,为她将耳边碎发抿至耳后,“好。”   “那我先走了,你们聊。”   谢汝走了。   孟玹望着空荡荡的院子门口,不知在想些什么。   “先生很喜欢盯着我夫人看。”沈长寄冷声道。   孟玹张了张嘴,又抿起了唇。   “我知先生若是不与我联手,亦有能力报仇,”沈长寄身子前倾,颇有压迫感的目光落了下来,他牢牢盯着孟玹,“先生此番来京城,其实是为亲眼见证大仇得报,可不知为何,如今却变成了试探沈某。”   “你我联手,于你而言无意义,更多的是你助我,为何?”   像孟玹这样的谋略过人的人,心不比他白到哪儿去,怎会慷他人之慨。   孟玹突然咳了起来,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引得沈长寄微微蹙眉。孟玹颤抖着手从怀中掏出一条淡黄色的锦帕,捂住了唇。   他瘦弱的身子随着咳嗽剧烈地颤着,整个人气息奄奄、羸弱不堪。   “你这病……”   “无妨……对不住……”孟玹顺了顺气,弯了唇角,他抬头望了望碧蓝的天。   许久,才说:   “你们大婚那日,我也在那些看热闹的人里,我看到大人你的表情,突然改变了想法。”   孟玹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竟然会与一个谋略不在他之下,且十分危险、敌我不明的男子说些剖白内心的话,他憋了太久,此刻只想一吐为快。   “我以为我们是同样的人,冷血、残忍、算计人心,可你的表情那么……幸福。我好奇,陌生又新奇的感觉,谁不想……”   沈长寄听明白了,他冷声打断道:“你对我夫人感兴趣。”   “是,我对她很感兴趣。”   孟玹坦荡地承认了。   所以才会费了番功夫去调查谢汝,并且设计了那场偶遇。他如愿地进了沈府,接近了这对恩爱的夫妻。越是靠近,越是了解,就越是……羡慕。   孟玹隐隐觉得自己的感情有些不受控制,在这里,即便是被软禁,他也难得有了安稳的感觉。   眼前白光一闪,是冷剑出鞘。   劲风扫过,利刃带起的凉风擦过孟玹的耳朵,他安稳地坐在原地,远处的一棵粗壮的树拦被腰折断,重重地倒在一旁。   沈长寄单手执剑,冷漠地看着他。   “孟玹,你不怕我杀了你吗。”   孟玹神色平静,握紧了手里的帕子,“我对她没有男女之情。”   院子外头传来了谢汝的呼唤声,还有她由远及近,急促的脚步声。   沈长寄没有收剑,漠然地看着孟玹,看着他摊开了手掌,那条被他攥在掌心的帕子渐渐展开。   孟玹怔然望着淡黄色帕子上的白色梨花,喃喃自语:“她很好……”   沈长寄看清楚了那条手帕,眼眸一沉。他紧蹙着眉,一把夺过那条手帕。   淡黄色的帕子,上头缀着盛开的白色梨花,帕子的角落金丝线绣着一个小字——   “吾”   孟玹大惊失色,他慌忙地站起来,扑上去抢夺。他一向镇定自若,从未如此气急败坏,如此失态过。   他恼怒道:“还给我!”   沈长寄抬高了手臂,微眯了眸,“你的?”   “沈长寄,还给我!”   “怎么了怎么了?别打架……”谢汝跑了进来,“你们在干什么?”   沈长寄眼疾手快地将那手帕塞回孟玹的衣衫里,随手推了孟玹一下。孟玹跌坐回石凳,他护着胸口,半晌回不过神。   “无事,走吧。”沈长寄收回了剑,推着谢汝往回走,踏出院子前,回头看了一眼孟玹。   他正在仔细地检查帕子有无损毁,宝贝得样子,仿佛那是比生命还珍贵的东西。   沈长寄脸色凝重地收回了视线。   那帕子,她也有一条。   那是他们定情的手帕,一样的颜色,一样的花纹,绣的却是个“汝”字。 第64章 (一更)是恨不得将人剥……   谢汝和沈长寄坐在前往柳家的马车里, 她仍心有余悸。   “你怎么就和孟公子打起来了?他身子不好,你不能这么欺负人。”   “他是我的病人,你把他吓坏了, 吓病了,或是打伤了, 也是我来治, 你这诚心给我添堵?”   谢汝在一旁念念叨叨, 沈长寄的目光变得幽深、沉静。   “阿汝。”   “嗯?”   “孟公子的事,别对外人说。”   谢汝瞧他脸色凝重, 心也高高提起。   小心翼翼地问道:“他怎么了?”   沈长寄摇了摇头, 不知如何说,他脑子也有些乱。孟玹为何会手持一个和阿汝一样的手帕,这两个帕子一看就是一对。孟玹和阿汝有何关系?   谢汝见状, 抓住了他的手,握紧。   男人抬眸, 看到她明亮的黑眸中盛满了担忧,他安抚道:“无事,放心。”   谢汝犹疑片刻, 点点头, 还是不太放心地嘱咐道:“夫君, 你我同心,若有什么为难的事,可以说与我听, 我愿意和你一起分担。”   沈长寄心念微动, 重重回握她的手,“好。”   ……   今日是柳夫人的生辰,柳家特意请了沈长寄和谢汝来赴家宴。   在柳夫人眼中, 谢汝俨然半个女儿般的存在,当日谢汝出嫁时,柳将军和明氏便是占了娘家人的位置,那日之后,谢汝认了柳夫人为干娘,两家的关系愈发亲密。   一起用了晚膳后,明家的人先离开了,只留下了谢汝一人,陪着柳夫人说话。   沈长寄将柳将军请到了一旁,两个人说了几句话,便去了书房谈事情。   柳夫人拉着两个孩子说了会话,突然心血来潮,说最近新学了个糕点的做法,非要给谢汝露一手,兴冲冲地去了厨房,留下柳愫灵和谢汝两个人在厅中闲聊。   “我爹要和你家沈大人说什么啊,神神秘秘的,好严肃。”   谢汝摇摇头,“不知。”   她眉头微蹙,来时沈长寄的脸色难看,不知是因为什么。   她一晚上都有些心不在焉,一直在想事情,柳愫灵了解她,看她的样子就知道有难事。   “哎,你和沈大人还好吧?”   “嗯?很好啊。”   柳愫灵转了转眼睛,想起来件事,“哎,对了,我姨母有孕了。”   谢汝眼睛瞬间亮了,“什么时候的事?”   “就最近,还不到两个月,她最近难受得紧,叫我进宫陪她,你去不去啊?”   “我……”   “她不去。”   沈长寄几步走了过来,拉过她的手,温度有些凉,他眉头微皱。   “沈大人,我在问阿汝的意见啊,又没有问你。”   柳愫灵仗着自己现在是娘家人,可不再害怕沈长寄了,她继续煽风点火:“阿汝,你想去就去,不要怕,咱们虽嫁了人,可也不能任由某人专/制独/裁,不能被他拿捏住。”   谢汝忍俊不禁,她看了一眼沈长寄,见对方看着自己无奈地笑,她唇角的笑意愈发地浓。   “就去几天,陪陪我嘛,好不好?”柳愫灵眨着眼睛,可怜巴巴地央求道。   谢汝心一软,正要松口。   手指突然被人按了按,她抬头看,沈长寄低声提醒:“你忘了?”   难道忘了,广宁侯说过叫她不要进宫。   谢汝当然记得,她虽想去一探究竟,但也不会不顾爱人的担忧,故意迎难而上,眼下她也不好直接拒绝,只好把由头往沈长寄身上引,她故意为难道:“阿灵,你看,我说了也不算……”   “沈大人,你不能欺负阿汝!”   沈长寄淡淡瞥了她一眼,没理她。   “谁欺负我们阿汝了?”明氏拎着个食盒走了进来,递给沈长寄,“拿回去吃吧。”   “好。”   谢汝抱了抱明氏,又与柳将军打了个招呼,牵着沈长寄的手,离开了柳家。   回去的路上,谢汝绷着小脸,正经危坐在马车中。   沈长寄坐在一旁,轻叹道:“为何要抹黑我?”   谢汝悄悄斜了目光,看到他有苦难言的表情,终是没忍住笑了出来。   “不然我能怎么说?总不能实话实说吧,只好你来受苦了。”   “我名声有损倒无关紧要,”沈长寄道,“我见你,似是想去?”   “嗯,明妃娘娘和柳家都待我极好,如亲生女儿一般,她们若是有需要我的地方,我都希望能尽己所能。”   沈长寄望着她,沉默良久。   “怎么了?”   “阿汝,若有朝一日,柳家与我,你必须选择其一,你会选哪个?”   谢汝认真地与他对视。   “只能选一个吗?”   “嗯。”   谢汝沉吟片刻,笑了,“这个问题不存在。”   沈长寄扬了扬眉,“嗯?”   她笑道:“夫君不会叫我为难,所以这个问题根本不存在的。”   沈长寄轻笑了声,敛眉垂眸,望着两人交握的双手,不知在想什么。   “唔……不过,若选的话……”谢汝说,“我选你。”   沈长寄猛地抬头,眼中似有万语千言,还有一分不易察觉的惊喜。   谢汝被他眼中那一抹意外刺到,心有些疼,她目光温柔,缓声道:“选你,不论何时,都选你。”   若有对不住柳家的事,她只能用来生、用往后的几世偿还,但对于沈长寄……   她已经死过一次,重来的这次机会就是为了他啊,又怎能舍本逐末?   她此生就为了沈长寄而来,这一世,就都给他吧。   ……   深夜,谢汝睡后,沈长寄穿好了长衫,来到了孟玹居住的跨院门口,他刚走近,便听院中有人在咳。   “咳……咳……”   沈长寄迈步踏进了院门。   疏星朗月,夜色弥漫。   孟玹瘦削的背脊上,搭着一件大氅,他人坐在石桌前,上身伏在桌上,手肘撑着,身子颤抖,背上的衣袍将落未落。   沈长寄信步走近,走到他身后,为他提了提大氅。   “多、多谢……”孟玹气弱道。   淡薄的月光下,看不清他的脸色是否苍白。   “更深露重,先生还不休息吗?”   沈长寄进了屋子,拿着茶杯和茶壶走了回来,为他倒了一杯温茶。   “睡不着。”孟玹受宠若惊地接过茶,“大人这是特意来取我性命的吗?”   “何以这样讲。”   孟玹笑道:“无事献殷勤。”   沈长寄沉默地坐了一会,望了一会天上的星星。心头杂念颇多,思绪像是一团乱麻,不知从何处理。   两个不同立场、各自身居高位的男子,对面而坐,相顾无言,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沈长寄先打破了宁静:   “先生是几时离开的京城?”   “十四岁。”   “十四岁……”沈长寄道,“十八年前?”   “嗯。”   “十八年前,京城中倒是有姓孟的高门大户,只是与如今的成宣帝、当时的八皇子,都无甚交往。”   孟玹轻声笑了,“原来首辅大人深夜前来,是来审讯的。”   “先生与陛下有血海深仇,只能是十八年前发生了什么。”   话音落,小院陷入了寂静。   沈长寄敏感地察觉到,孟玹身上的气质慢慢发生了变化,他竖起了防备,变得尖锐、威压十足。   孟玹的声音有点凉,“妄加揣测。”   “那事实为何?”   孟玹不说话了。   “先生曾说,京城中已无亲人了,是发生了何事?抄家?灭门?株连?”   “够了。”   孟玹沉下脸,敛去了温柔笑意的黑眸,只剩下黑暗一片。乌黑幽邃,深不见底。带着冷意的眸望过来,哪还有无害又温和的模样。   沈长寄不偏不躲,迎着他的目光。   “夜深了,大人请回吧。”孟玹拢了拢衣袍,站起身往回走。   沈长寄突然问道:“玹先生,那条帕子是何人赠与?”   孟玹的背脊微僵,背对着沈长寄,抿紧了唇,他垂在身侧的手死死捏着,用力到手臂微微颤抖。   “定是很重要的人相赠,帕子乃是定情信物,不巧,沈某这里也有一条一模一样的。”   孟玹蓦地转身。   沈长寄从怀中掏出帕子,眉目柔和,“先生的是‘吾’字,我的却不是。”   孟玹一把抢过那帕子。   他借着月光,看清楚了花纹,看清楚了上头的“汝”字。   “这……这……咳咳咳……”   孟玹一边剧烈地咳,一边从自己的怀中取出另一条帕子。   两条放在一起,赫然在目。   他双手颤抖,不可置信,“怎会在你这里,怎会……”   沈长寄淡然看着,将他的反应都看在眼里。   “怎会在你这里……在你这里……你从哪儿来的?!”孟玹失态地冲了上去,他揪住沈长寄的衣领,狠狠抓着,吼道:“从哪儿来的!!”   沈长寄眉头都没皱一下,他扼着孟玹纤细的手腕,反问道:“先生的手帕是从何处得来?”   “这手帕是我看着她绣的!这一条为何在你这里!”   孟玹有些失控。   “不对,定情……这是谢汝给你的?!”   谢汝……汝……   孟玹狠狠怔住。   “谢汝……”他喃喃道。   沈长寄眸光微沉,承认道:“是我夫人给我的。”   胸口被人攥得凌乱的衣服被人松开,他松了抓着孟玹的手。   孟玹脱力一般跌坐在石凳上,怔忡地望着两条并排在一起的手帕。   “先生现在可以说,你的那一条是从哪来的吗?”沈长寄平静道。   他看到孟玹突然用手捂住了脸。   一个三十多岁的大男人,竟然就这么哽咽了。   他哭得好伤心,“我为何,为何现在才回来……”   沈长寄哑然,“阿汝是您的……”   孟玹将那条绣着“吾”字的手帕抓了起来,揉在心口的位置。   “我没想到,阿姐竟然留下了孩子……她为何没有告诉我,她为何要瞒着我啊……”   “阿姐她死前,竟然还给他生了孩子……”   沈长寄长舒了口气,又问:“他……是成宣帝?”   孟玹猛地抬头,透过泪光,眼里是滔天的恨意,是恨不得将人剥皮拆骨、嚼肉饮血的恨意。   “他也配?!” 第65章 (二更)“陆家?”……   沈长寄一时间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他不知该从何问起。   耳边是孟玹痛苦的哽咽声, 他不断地重复着后悔的话,句句都砸在沈长寄的心里。   “她死前”这三个字像一把刀剜进沈长寄的心上。   “绝笔”,当真是绝笔, 阿汝的生母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啊。   “您是阿汝的舅舅?”   孟玹的声音一顿,他痴痴地望着帕子, “舅舅……是啊, 我还有个亲人在。”   长夜漫漫, 夜幕寂寥。   等孟玹平复了心情,他已没有多余的体力支撑着他说过多的话了。   “先休息, 我明日带她来见你。”   沈长寄把人扶到了屋里, 搀扶着坐在榻上。   “别,先别与她说……”孟玹犹豫道,“让我缓缓。”   “好。”   沈长寄果断地应了下来, 他也需要时间去消化。   他回了房间,瞧见谢汝睁着眼, 迷迷糊糊地靠在床头。   “夫君……你去哪里了?”   沈长寄脱掉沾着寒意的外袍,上了榻,把人揽在怀里。   “怎么醒了?”   “做了个梦, 醒来见你不在, 就睡不着了。”她揉了揉困倦酸涩的眼睛。   沈长寄拉开她的手, 在眼睛上亲了亲,“睡不着,去走了走。”   “夫君有何心事?”   沈长寄沉默地看着她。   “是……朝堂上的事?”谢汝担忧道, “今日你心事重重的, 和柳将军谈完事,他的脸色也不太好,你回来还问我那个奇怪的问题……是出了何事吗?”   沈长寄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若是问那件事,他没什么不能说的。   “陛下原先最喜爱的是二皇子,不是三皇子或是五皇子,这你知道吗?”   “嗯,我听阿灵讲过,说二皇子生母早亡,是养在无子的先皇后膝下,后来先皇后早逝,二皇子又犯了错,陛下心灰意冷,二皇子便受了冷落,直到如今。”   “近来陛下有意让二皇子复起,与其余几位皇子形成牵制平衡之势。”   谢汝一惊,那……   “夫君,你想站哪边?”   “兰妃。”   “五皇子啊……”谢汝回忆秋猎时,有一次兰妃和沈长寄站在一起,“兰妃娘娘和明妃娘娘交好,柳家与我关系匪浅,你选他确实是意料之中。”   她能想到,成宣帝又如何能不知?   沈长寄原先只是成宣帝手中的利剑,君王必定不愿看到权臣偏向其中一方,利剑只能为己所用。   谢汝几息间想明白了其中利害关系。   “夫君,陛下他叫你做什么?”她斟酌道,“他……是要离间你与柳家的关系吗?”   沈长寄的眉眼愈发柔和,“真聪明。”   “那你,你……”她着急地抓紧他的寝衣。   男人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他自然是不会屈服,一来,他向来最厌烦受人胁迫,他宁愿与人鱼死网破,也不愿受人牵制。二来,阿汝定然不想见到与柳家反目的局面,他如何能叫她难做呢。   “你可知,当初赐婚的旨意是我如何得来的?”   谢汝犹疑地看着他。   沈长寄笑了笑,“自然是答应,夺了柳将军的兵权。”   成宣帝用赐婚的圣旨来逼迫沈长寄答应他做一件事。   沈长寄答应了,只要能娶到谢汝,别说是夺柳家的兵权,再难的事他都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这些年,那些功臣一个一个都被成宣帝夺了兵权。   敬义侯辞了官。镇守北狄的瑛王被传召回京,做了一个闲散王爷。   瑛王麾下大将魏炼魏将军,也就是华氏的夫君,一个骁勇善战的大将军,前几年被调到了太平无战事的南楚镇守。   辞官的,坐冷板凳的,被忌惮的,这些年被沈长寄一个一个暗中笼络到了自己的阵营中。   原本受重视的只剩了一个柳将军,可近来,不知道是成宣帝老了愈发不愿兵权旁落,还是丹药吃多了被人蛊惑,突然想起了那个没有母族依靠的受冷落的二皇子。   “他要我寻个由头,抓到柳将军的错处,他好将兵权收回,给二皇子。”   谢汝慢慢睁大了眼睛,“岂非是胡来?那二皇子懂得如何领兵打仗吗?”   沈长寄哂笑一声,没作答。   这种事必会得罪许多人,成宣帝自己不敢做,因为他知道名不正言不顺,他想叫沈长寄替他背负骂名。   沈长寄不在乎再多一条骂名,可同样的,成宣帝也该做好被反噬的准备。   “那你晚上是与将军说这件事吗?”   “嗯,”沈长寄摸了摸她的长发,柔声道,“我不会叫你为难,所以决定先发制人,与柳将军合演一出戏。”   “戏?”   “我会对柳家下手,”沈长寄眼前突然晃过孟玹提到成宣帝时那恨意滔天的模样,声音也冷了下去,“这兵权我能替他要回去,但二皇子敢不敢接,就要看他的本事了。”   他抱紧了谢汝,没说出口的是,若成宣帝是戕害孟玹和阿汝生母一家的人,那么这仇,也得算他一份,他答应过的,她的仇他来报。   ……   转日醒来,谢汝收拾好东西准备去看孟玹。   沈长寄拦住了她,“他或许还在睡,午后再去吧。”   “你怎知他没起?”   沈长寄如实道:“昨夜睡不着,散步的时候路过他的院子,听到他在咳,我就进去看了看。”   “那么晚他还没睡啊?”   “嗯,他没听你的医嘱,大半夜的在院子里溜达。”   谢汝皱起眉,背着药箱,冷着脸往外走,“太不像话了,我去瞧瞧。”   沈长寄慢慢弯了唇,背着手,悠然地跟在后面。   被人背后告黑状的孟玹才刚醒,他散着长发坐在床头,独自发呆,突然就听院中有人在说话。   “好像是没起,夫君我们走吧。”   沈长寄带着笑意的眼睛望了一眼紧闭的房门。   他早听出来屋中的人醒了,于是故意拱火道:“嗯,毕竟昨夜睡得晚。”   果然,谢汝的眉头越皱越紧。   “怎能……”她顿了下,怕把人吵醒,压低了声音,“怎能有这般不听话的人,叫他好好休息的,不让人省心。”   “如果是我,定会好好听阿汝的话。”   谢汝脸色稍缓,“哪能人人都像夫君你一样,将我说的话牢记在心。”   孟玹一字不落听了个全,慌张地从榻上起身,披上衣袍,踉跄着往外走,他走到门口,突然顿住了步子。手摸上脸颊,有些懊恼地拍了拍额头。   他此刻定然很丑,很狼狈。这样的姿态不能被她瞧见……   他驻足在门板前,听着外头两个人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直到外头只剩下鸟叫声,忍了许久的咳嗽才发作了出来。   一边咳嗽,一边笑了起来。   他步伐不稳地往回走,跌坐在床榻上,咳出了眼泪。手背抵靠着眼睛,嘴角久久扬着。   “不愧是你的女儿,行医问药……哈哈哈,和你的喜好都一模一样。”   “她的性子很像你,有一颗仁心,善良,让人想靠近,就像光一样。”   追忆完过去,叫了丫鬟来洗漱,换好衣服,梳好发髻,他又是那个冷静自持、温和端方的孟玹。   打开了门,第一次这样期盼走进阳光里。   走进这个充满阳光的院子,就能看到他最想见到的人。   午膳过后,谢汝按时赶来。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今日诊脉时,孟公子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十分灼热。她看了一眼沈长寄,见对方全无醋意,心里涌起一丝异样。   怎么回事,今日一个个的都诡异得很……   但该说的还是要说。   她语气不是很好,“孟公子,你自己的身子,自己要注意些,戌时你就该休息了,可我听夫君说,昨夜子时你还在外头闲逛?”   孟玹:“……”   他凉凉地瞥了一眼沈长寄,见对方泰然自若地喝着茶,心里暗骂了一句“臭小子。”   “孟公子,我在与你讲话。”谢汝有些恼怒。   孟玹:“……我的错,我改。”   他认错太快,眼神也十分诚恳,谢汝准备了一肚子劝诫的话,一时间无处开口。   “公子先前还说,叫我不要白费力气。”   孟玹歉意道:“孟某那时口不择言,一时糊涂。如今已经有了活下去的动力,定然好好养病,争取活到一百岁。”   突然便有动力了?   谢汝不明所以,“那……恭喜。”   虽然以孟玹这样糟糕的身子,活到一百岁几乎是痴心妄想,但有这个意愿便是好的,人活着就是要有个奔头。   谢汝满意地离开了,沈长寄悠然自得地坐在原处,静静看着孟玹对着远处发呆。   “舅舅。”   孟玹茫然地望了过来。   “舅舅,欢迎回家。”   孟玹慢慢红了眼眶。   “家……”他喃喃重复着这个字。   沈长寄没给他留太多消化情绪的时间,他冷静道:   “当年发生了何事,阿汝的生父生母究竟是何人?”   孟玹沉默了一会,目光变得悠远。   他避而不答,只说:“阿姐的尸体,是我亲手埋的。她死在了凉州,我那时恰好在那里。”   “她临终前未与我提起过她还有个孩子,我了解她的意思,她不想叫那孩子与前尘过往有任何的牵扯,所以不想叫人知道她的存在。往事已逝,再提亦毫无意义。”   “是仇还是怨,都由我来背,你们不必掺和进来。”   沈长寄不赞同道:“可她有权利知晓,我亦会为她寻求一个真相。”   “真相往往令人痛苦,我已经背着仇恨走了小半辈子,就让我了结这一切不好吗?”   “不好,我答应过她,会为她寻找亲人。”   沈长寄寸步不让。   孟玹突然怒道:“当年是满门抄斩,一个不留!告诉她作什么?叫她被人盯上,徒增危险吗?!陆家的仇我会报,与你们无关!合作的事就此作罢,我会离开。”   “陆家?”沈长寄微眯了眸。   孟玹倏得住了口,他冷下脸,手指着院门,“沈大人,不送。”   沈长寄没再强求,他已经得到了很重要的信息。临走前,将披风披到了孟玹的身上。   “我们既已联手,你所瞒之事我一定可以查出来,她希望找到家人,那我便会圆她心愿,也会为她留住你。”   孟玹抬头看去,沈长寄站在正午的太阳下,光洒在他的身上,可他眼神分明是冷的。   “你说与不说,与我并无妨碍。但你想走,是万万不可能的。这辈子,你都只能待在我府上。”   “你想报仇,想死,她不让,我便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你已是她唯一的亲人,你死要经过她的同意,她不让,那危险的事你就不能再做。”   “你……”孟玹竟觉得此刻沈长寄的眼神格外骇人。   沈长寄冷漠地勾了唇角,深深望了一眼孟玹,转身离开。   小院被更多的护卫团团围住,里头的人出不来,外头的人更进不去,孟玹彻底被软禁了起来,连自寻死路都做不到。   沈长寄往主院的方向走,眉眼间一片冰冷,脚下步子踏得坚定而果决。   他会为她寻找亲人,为她报家仇,他能做到的就是圆她所有的愿望,只要她永远留在他身边。   孟玹不能走,永永远远也走不掉了。 第66章 (三更)“吾命休矣!!……   谢汝第二天再去给孟玹看病, 发现这里有比以往更加森严的守卫,沈长寄一如既往地跟着,不叫他们独处。   谢汝对更加严密的看守视若无睹, 她做完了自己需要做的事,抱着药箱又独自离开, 沈长寄却叫住了她, “等我。”   谢汝诧异道:“你不与孟公子谈事了吗?”   “我与他已无话可说。”   谢汝:“……”   孟玹:“……”   孟玹先前几次三番欲言又止, 此刻终于忍无可忍。他咳了一声,示意沈长寄近前来。   沈长寄淡淡瞥了他一眼, 无动于衷, 收回了视线,轻声道:“在外面等等我。”   “好。”   谢汝暂且离开,她站在那两个男人能看得到的地方, 百无聊赖,与平筝闲聊。   “我是她舅舅。”   孟玹压低了声音, 颇为不满地看着沈长寄。   “我知道。”   “那你还像防着人挖你墙角似的?”   沈长寄理所当然道:“你是男子,在我眼中与其他的人无甚区别。”   “……”   “况且你们还未相认,我若对你放之任之, 她会起疑。”   以阿汝对他的了解, 他不吃醋才是有问题。   孟玹无法理解, 伴侣双方怎能对另一方有这般强烈的控制欲,他若喜欢一个人,定是会将最好的都捧给那人, 她若喜欢自由, 他便放她自由,万事都不强求,只要她开心就好。   他自觉这三十年来未曾对什么人动过心, 沉重的仇恨压在肩上,叫他无心情爱。可眼下,此刻,他眼前突然浮现了一张笑脸。   “哦,对了。”沈长寄突然想起来什么,冲守在外面的平瑢摆了摆手。   孟玹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骤然间,视野里多了一个人,是方才存在于他脑海中的那张脸,只不过她没在笑着,而是满脸怒容与倔强,桀骜得就像大漠上展翅飞翔的老鹰。   “阿诺?!”   少女原本恶狠狠地瞪着平瑢,一声呼唤,她蓦地望向孟玹,惊喜道:“先生!”   “你怎么来了?这……怎么回事,我不是叫你留在西戎?”   阿诺脸色僵了一瞬,心虚地飘忽了视线,“先生……我,我担心你啊……”   她在他脚边跪下,身体伏在地上。   “先生别生气,阿诺来时做足了准备,这里的虎狼再凶,也不能将阿诺吃掉!”   孟玹上前,手掌托着她的手臂,将人扶了起来。   他无奈道:“没有怪你,也没有生气。”   沈长寄没时间看眼前这主仆二人叙旧,他指着西域少女,“鬼鬼祟祟意欲偷偷入府,险些被我的护卫杀了,请先生看好你的人,莫要出去给我添乱。”   阿诺:“……”   她还是头一次被人嫌弃,委屈巴巴地看向孟玹,想叫他为她作主,从前有人想欺负她,后来那些人都被先生扔到大漠里喂了狼。   她看向孟玹,见对方竟然点了点头,一时间有些慌乱。下一刻,她的手被人执起,她被人拉到了身后。   “我会约束好我的人,暗中的势力我也会交出来。”   阿诺既然来了,他还是应当与沈长寄达成合作,这样胜算高些,这小姑娘被他护着养大,不能有闪失。   沈长寄诧异地看着他,若有所思地又望向他身后的少女。   “好,那就不打扰了。”   他头也不回地直奔院外等候他的女子而去。   孟玹看着那对相携离开的小夫妻,听着阿诺清脆的声音在耳边叽叽喳喳,竟也觉得,此刻很好。   **   半月的婚假很快便过去了,沈长寄回归了朝堂,每日天未亮便要去上朝。他动作很轻,悄悄地起床,悄悄地离开,等到下朝回家时,谢汝已经用好了早膳,在书房里看书等他回来。   入了十一月,天气一天比一天冷。   十一月初的一个早上,沈长寄上朝去了还没回来,护卫通传,说柳姑娘来了。   谢汝欢喜着去了前厅,看到的却是柳愫灵哭肿了的眼睛。   她的心里咯噔了一下,迎上前去,就要去拉柳愫灵的手,“阿灵,怎么……”   柳愫灵一把将她退开,怨毒的目光紧紧盯着她,“阿汝,我家待你如何。”   谢汝微怔,“待我……很好,极好。”   柳愫灵冷笑了声,“极好?呵,那你如今所作所为,又是何意?”   “我……做什么了?”她面露迷茫,有些无措。   到底是多年的好姐妹,柳愫灵见她当真不知,有一瞬间的心软,可想到沈长寄的所作所为,又悔恨万分,觉得自己信错了人。   “你那好夫君,沈长寄沈大人,他联合数名官员联合奏请,上报陛下,说……”   柳愫灵哽咽了声,“说我爹,我爹他伙同瑛王,意欲谋反。”   她咬着牙,噙着泪,字字句句像是浸了血,“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都是诬告,都是子虚乌有的事!我爹娘待你那样好,你却在背后做这样的事来害我们?!”   谢汝顿时慌了,六神无主,她想去抓柳愫灵的手,却被人嫌恶地躲开。   她心更痛,“对不起阿灵,这中间定有缘由的,我怎会害你们呢,我……”   “你住嘴!我爹已经被下了大狱,我娘急火攻心病倒了,大夫说她几月都不能下床了,看看你那好夫君,看看他做的好事!”   正说着,谢思究打外头闯了进来,后头跟着一言不发的沈长寄。   谢思究先进了厅,歉意地对谢汝说道:“抱歉,我这就带她走。”   他拖着人往外走。   柳愫灵的哭声一下一下都砸在谢汝的心头,她的眼泪滚了下来,身子晃了晃,沈长寄忙走了过来,扶住了她才能站稳。   她委屈地望向男人,“你说是假的,是演戏。”   “嗯。”   “柳将军入狱了?”   “嗯。”   “柳夫人病倒了吗?”   “不知,但应该是装的。”   毕竟柳将军亦是个妻奴,每日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字字句句都恨不得讲与夫人听。。   “可阿灵她对我失望了……”   沈长寄沉默了。   他不知道柳愫灵有几成的可能对此事一无所知,他看着爱妻这般难过,只能期待柳家夫妇将此局瞒着他们的女儿了。   否则……   若是明知是戏,还这般决绝,还叫他的夫人难过,呵。   这边沈长寄费心费力哄着谢汝,那边谢思究拽着哭得撕心裂肺的柳愫灵上了马车。   马车渐渐驶离沈家,柳愫灵瞬间收了哭腔。   她抹抹眼泪,得意地笑了笑,“我这演技,可还逼真?你看到方才围在外头看热闹的人了没?这下好了,不出一日,所有人都知道我柳家与首辅闹掰了。”   她洋洋自得,没注意谢思究愈发沉痛的表情。   “我不愧是我娘的亲女儿,哎,我感觉在这方面学我娘学了个十成十呢。”她两只手的食指交叉对在一起,比划了个十,“不,七成吧,我还是不太会装哭,眼泪一直不下来,只能干嚎,嚎得我嗓子都疼了,我这眼泪是疼哭的。”   “阿灵……”   “你说我娘怎么这么厉害呢,那眼泪说来就来了,哗,止都止不住,她……”   “阿灵……别说了。”   “嗯?怎么啦?你怎么这个表情?哪里不舒服吗?”   谢思究摸了摸她的头,轻叹道:“你方才看到大人的表情了没?”   “没看到啊,沈大人怎么了?”   “阿灵,你看,这局是沈大人布的,对吧?”   “对啊。”   谢思究缓缓说道:“伯父和伯母将此事告诉了你,你说谢姑娘有几成的可能,也知晓此事呢?”   柳愫灵思考了片刻,“按照沈大人的性子,他应该会和盘托出。”   “是了,你看,他们知道,我们也知道,对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柳愫灵有些不耐烦他啰啰嗦嗦。   谢思究怜惜地摸着她不怎么聪明的小脑袋,“你是在演戏,可谢姑娘不知,她以为你真心实意在恨她,她会很难过。”   “坏了,是啊,我刚刚……”柳愫灵脸色大变,“我方才说了好多伤人的话……”   “嗯。”   谢思究看她的眼神格外心疼,好像要将她的模样刻进记忆里。   “你别这样看我,恶心。”   谢思究置若罔闻,一脸愁思,“谢姑娘伤心哭泣,你猜沈大人会有多心疼?”   柳愫灵:“……”   “那个男人一心疼,你猜以他小心眼的程度,他能否饶了你?”   柳愫灵:“……”   吾命休矣!!   “伯父还在牢里,虽然咱们都知道沈大人无心与柳家作对,可他若是想特意关照什么人,也是易如反掌的。”   柳愫灵两眼一翻,就要昏死过去。   谢思究眼疾手快,按着她的人中,将人活活掐醒了过来。   “我一直想拉着你,可你表演得太投入了。”   “你没瞧见,谢姑娘眼眶红起来的时候,大人的手正按在刀上,若不是我将你拖出来,现在只能捧着你的尸体回去了。”   “阿灵,你放心,你若是去了,柳家和明家的财产还有我替你料理,你养的兔子我帮你喂,你的父母我帮你照顾,对了,我会求大人开恩,给你留个全尸,我会给你买上等的金丝楠木棺材,叫你体面地离开。”   “哇呜呜——!!”   这下柳愫灵是真的吓哭了,哭得从座位上滑了下去,跌坐在地上。   “爹……女儿对不起你啊爹……”   谢思究终是没忍住笑意,将人捞了起来,抱在怀里。   他低声笑着,“叫你演,就该找人治治你。”   “呜呜呜……”   “行了闭嘴吧,吵死了。”   “呜唔……嗷,狗、狗东西,你掐我。”   “闭嘴,吵,擦擦鼻涕,都流到嘴里了。”   “谢贼狗东西,死了我也拉你下地狱。”   谢思究笑得眯起了眼睛,“好,下地狱,回去写一封道歉信,我替你送过去。”   “……嗝,好,算你有良心。”   谢思究拿着帕子给她擦脸,心里想着,她鼻涕眼泪一大把的时候,也怪可爱的。 第67章 “夫君,你就好好在这里……   柳愫灵走后, 谢汝便一直郁郁寡欢。   沈长寄将仇记在了心里,可旁的是都要往后拖,当务之急便是将人哄好。   这件事他驾轻就熟, 哄着人回了房间,宽慰的话说了一箩筐, 都不如身体力行做些愉悦的事来得管用。   他吻掉她眼角的泪, 心里莫名满足。这是为他流的眼泪, 这才是对的,她的眼泪只能为了自己而流。   沈长寄扣着她的手, 五指从指缝间隙划入, 与她十指相扣。吻从她眼角下落至唇,将呜咽声都吞了下去。   她轻声嘤咛,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什么柳家, 什么做戏,什么争吵, 她全都记不起来。   直到最后,她颤抖着感受着一波又一波的海浪,脱力似的, 慢慢安静了下来。   “不要了……”   她将人推开。   沈长寄通常是很体贴的, 知道何为点到为止, 见她累了,便作罢。   他拿了热毛巾来,为她擦拭干净, 又为她换了干爽的新衣服, 才又将人抱在怀里,用被子裹好。   谢汝筋疲力尽地窝在他怀里,眼睛垂着, 手指勾着那个白玉吊坠把玩。   “不睡?”   “夫君,你信命吗?”   “不信。”沈长寄道,“我更相信事在人为。”   “我从前也是不信的。”   可若是没有命运之说,那么重生又作何讲呢?   前世她过得一塌糊涂,她没能和爱人长相厮守,还和他共赴黄泉。前世她以为自己是谢家的孩子,没有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前世她没来得及经历后面的这些事。   前世死了以后,不知道华氏是否早早地被她的贴身婢女下毒害死了,不知道伶娘怎么样了,不知道等待柳家的命运是什么,不知道兰妃娘娘的头疾治好了没,不知道孟公子是不是病死在街上了。   更不知道她能死后又重生,前世的他又去哪了。   谢汝简单地回顾了一下重生回来后的这几个月,恍然间发觉,原来不知不觉间发生了这么多事。   原来她也能做这么多的事。   “夫君,谢谢你。”   她微微仰头,靠在他的臂弯里,与他对视。   沈长寄支起头,垂眸望进她灿若星辰般的眼眸中。   她瞒着重生之事,他心知肚明。她此刻有万语千言都藏在心底,幸而他能读懂她的未尽之语,知晓她这一声谢是在说什么。   喉结微微滚动,低沉的笑声溢了出来。   “旁人的生死与我何干?”   “若无阿汝,何来此般?”   他说这话时,语气狂妄不羁,字里行间不由自主露出几分他对生命的蔑视。   谢汝知道,他今生是个什么样性子的人,她一早就知道了。   她主动抚上男人的脸颊,目光柔情似水。   沈长寄伸手贴上她的手背。   若是没有她,华氏死便死了,西戎有本事挑起大轩内乱,他亦有能力平息战乱。   忠臣良将被迫害与他又有何干系?他甚至乐见于此,唯有其他人的势弱,才能衬出他的重要,权利才能被他牢牢握在手中。   成宣帝无人能用,只能依靠他,成为那个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人,比什么都重要。   可有了谢汝,他愿意做个好人,做一个假装知道忠义为何物、心怀天下、知恩图报的好人。   沈长寄蓦地翻身,将人压下。   他在心底默默地想——   “阿汝,若你知晓我心中所想,你定不会爱我。”   他这般不堪,她怎会喜欢。   沈长寄突然想起来关于前世的梦,前世的他,似乎是个外表如孟玹那样的温润公子。   白衣飘摇,不染凡尘,哪会像他现在一般……   他埋首在她颈窝,独自神伤之时,忽听谢汝道:   “得遇夫君,乃阿汝一生之幸。”   男人身体微僵,他的气息微沉,伏在她身上未动。   他轻声问:“阿汝不觉得我这样的人很可怕吗?”   谢汝柔声回:“夫君是哪般的人?”   “我……”   “不择手段,是你的生存之法。我不会要求一个从泥沼荆棘中爬出来的人,心怀善念,因为那实在太难得。”   天下能有几人挣脱于尸山血海,又不沾染一丝一毫污秽呢?   “夫君,你只是很多事都强硬惯了。不会做,没关系,我可以告诉你怎样做是好的,我并不嫌弃你。”她说。   她很想告诉他,不管是前世的他,还是今生的他,都一样叫她喜欢。   在谢汝看不到的角度里,沈长寄慢慢笑了起来。   值了。   他想,就算是叫他背叛灵魂,能换取与她生生世世在一起,也值得了。   倘若此生再做一次选择,他依旧会选择重新来过。   情之所至,再次的亲昵水到渠成。   她与他的默契日益增进,他们总是能第一时间发现对方情绪的不对。   比如此刻,谢汝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突然在他身上感受到了恐惧,她很累了,可仍旧予取予求,没有叫停。   若是用这样的方式能叫他开心些,那么,她愿意。   谢汝累得睡着了。   沈长寄坐在床头,看着她身上的青红的痕迹,懊恼地抿紧了唇。   他没控制好力道,有些失控了。   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为她清理好后,每隔一会就要用额头去试一下她的体温。   小心翼翼地陪着她大半宿,见她一直睡得熟,未曾发热,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夜半三更,窗外突然有飞禽飞过扇动翅膀的声音。   沈长寄披上外袍,走了出去。   廊下的柱子旁,一只信鸽乖巧地在吃食。   沈长寄弯下腰,将绑在鸽子腿上的信抽走,回了房间。   展开,是一个字条,贺离之的字迹,上写着:   “深夜占卜,卦象凶,万事小心,望珍重。”   凶?   沈长寄将字条置于烛火之上,顷刻间,火苗吞噬了字迹,只留下了些灰烬。   他没将此事放在心上,散了散身上的烟味,回到床榻上,搂着娇妻沉沉睡去。   隔日天未亮,沈长寄便早早地起了。他检查了一番,发现谢汝并未有任何异样,这才放心地去上朝。   轿子停在皇城外,打帘下轿。   “沈大人早啊。”刑部尚书袁别打了个招呼,便和同伴一起进了城门。   沈长寄心不在焉地应付着三三两两同僚的问候,想着昨夜的事,不紧不慢地往里走。   ……   谢汝醒来时已经过了辰时。   平筝不知所踪,是莲月和玖儿伺候她梳洗。   用过了早膳,她站在院里浇了花,又去看了孟玹,见对方气色很好,聊了两句,拎着药箱准备去书房找些书看。   当初她借住在沈府,那些书便留在了这里,沈长寄对她没有秘密,这府上的任何地方她都可以去,任何案卷都可以随便看。   不过谢汝从不乱动,她也怕自己粗心大意损坏了他的东西。   往常她想看什么书,直接去书房即可,可今日她踏进院子,便看到失踪了一早上的平筝魂不守舍地站在院里,似有些焦躁地频频往书房的方向看。   谢汝心头涌上一丝疑惑,叫了一声:“平筝?你在作甚?”   平筝僵了僵,木然地转过身,“夫、夫人……”   “怎么了?”   平筝尴尬地咳了声,眼睛扫了一眼书房的窗户,突然大声道:“夫人!您怎么来了?是想找什么吗?”   “你喊什么?”谢汝没错过平筝那飞快的一眼,“书房里怎么了?”   “没,没怎么!”   谢汝皱着眉,大步走向书房。   “哎夫人!等等!”   谢汝用力将门推开。   沈长寄神色平静坐在书案的后面,面前站着一脸严肃的平瑢。   谢汝惊诧道:“下朝了?这么早?”   她的目光在两人中间打转,心头的诡异感更重。   沈长寄挥了下手,叫平瑢退下了。   他并未起身,单手拿起一卷案宗,“嗯,玄麟卫里出了些事,我回来处理。你想找什么叫平筝帮你,我有些忙。”   若是平时,谢汝见他这么忙,拿了书册就会走,可今日,处处都透着奇怪。   平瑢沉默地往外走,与她擦肩而过时,她突然道:“站住。”   她转身,朝平瑢走近。   平筝连忙迎了上来,夹在两人中间,“夫人夫人,怎么了,我哥惹你生气了?我替他求情你别生气。”   “别说话。”谢汝冷声道。   她凉凉地看了兄妹二人一眼,鼻间轻嗅,有药味。   她目光里的温度瞬间降了下去,凌厉起来竟有几分沈长寄的样子。   平瑢和平筝不敢和她对视,心里只剩下“完了”这一个念头,慌乱地左顾右盼。   谢汝心猛地一沉,看向沈长寄,只见他也心虚地移开了视线。   “你们下去吧。”   “是!”   兄妹二人得了特赦令,哪儿还有心思管沈大人的死活,不顾主仆情谊地瞬间消失。   谢汝深吸了口气,压下心口的怒意,拎着药箱进了门。   她沉着脸走到沈长寄面前,命令道:   “脱。”   沈长寄讨好地笑了下,“阿汝,光天化日的,别……”   她手指点了点,“我再说一次,脱掉。”   “……”   沈长寄不敢不从,将才刚穿好的衣服又解开。   他的右胸上裹着纱布,血渗透了出来,将布染成了红色。   他见谢汝眼眶红了,手足无措,连忙把前因后果不问自答。   “城门前,我一时不查被冷箭所伤,没伤在要害,真的。”   谢汝红着眼睛,冷静地将他仓促的包扎拆掉,重新上药,“谁干的?”   沈长寄小心翼翼道:“在查了,应是柳将军的忠实部下气不过,恨我。”   “计划中的?”她冷冷的一眼扫了过来。   “不是!意外!”   “嗯。”   “阿汝……你别生气,我受伤了,陛下给我放了假,准我在家养好伤再回去,你看,我又能陪你了……”   “你以为这是好事?”   “不不不!是坏事!”   “沈长寄,你以为能瞒我到何时?你将我当傻子吗?这般怕我发现,就没想过瞒得过一时,瞒不过一世?”   “我……我错了……”   谢汝快要气死了,“你预备晚上睡在何处?”   衣服总要脱掉,到时候她仍会发现。   “我……没想过……”   谢汝冷笑了声,“我帮你想,你这么喜欢在书房待着,那伤好之前就睡在这吧,不用回房了。”   她拎着药箱往外走,狠狠地拍上了门。   沈长寄惊慌失措地将衣袍穿上,怕牵动伤口,到时她更不高兴,又怕落后一步她就走远了。   他艰难地穿好衣服,跑到门口,却听谢汝站在门口,叫来了十数名护卫。   她冷酷无情地说道:“给我把这扇门守死,沈长寄若是敢踏出这门一步,你们就别活了。”   十多人异口同声:“是!”   谢汝回身,隔着门板,阴恻恻地说道:“夫君,你就好好在这里闭门思过吧,哼。”   沈长寄:“……”   他悄悄拉开一道门缝,外头黑压压地一群人,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他。   “……”   叹了口气,又阖上了。 第68章 家庭地位。   谢汝生气了。   从早上开始, 沈长寄被关在有“重兵把守”书房里,除了给他送吃送喝送案卷的平瑢,没有一个活人与他说话。   在平瑢放下了午膳, 再一次沉默地往外走时,沈长寄终于想起来自己才是这沈府的主子。   他正襟危坐, 严肃着脸, “莫要忘了, 我是你的直属上司。”   平瑢脚步一顿,看向沈长寄的目光里带了些怜悯, “大人, 玖儿姑娘在外头听着呢。”   沈长寄:“……”   “玖儿姑娘是夫人的贴身婢女,属下的每一字每一句都会被如实传达。”   意思是,沈长寄此刻威胁下属的话也会被人一字不差地带回去, 讲给谢汝听。   沈长寄心里有点慌,若是玖儿将话再添油加醋一番, 不知他夫人会如何误会。   要是误会他对她的惩戒心存不满,那岂非是火上浇油?   沈长寄想到这,再也坐不住了。   他轻咳了一声, 维持着首辅该有的尊严, 站起了身。在平瑢“我看你装”的目光下, 不慌不忙地走到了门口,打开了门。   玖儿:“……”   玖儿福身,“大人。”   “嗯, 那个, 我去看看她。”   说着就要往外闯。   玖儿往后退了一步,五六个身材高大的黑衣护卫持剑站了出来,将出路堵得严严实实。   玖儿面无表情地说道:“夫人有令, 您不可踏出这里一步。”   沈长寄努力地拾起家主的威严,“这里是我家,她,她……她怎能这般对我……”   越说越没底气。   玖儿点点头,“大人的话奴婢会只字不差地带到,大人请回吧。”   “你们到底是在为谁做事?!”   沈长寄被这群人烦的头疼,他很想拿着剑杀出一条血路,可又不敢。   畏首畏尾,他就从未这般窝囊过。   玖儿也不怵他的冷脸,直言道:“奴婢拿夫人的赏银与月钱,自然为夫人做事,你们说是不是?”   “是!”   十多个年轻力壮的侍卫异口同声,声若洪钟。   沈长寄:“……”   成亲短短月余,他的部下全都叛变,他说话就是在放屁,没人听,没人理,没人在意。   彻底死心,灰溜溜地将脚缩了回去。   玖儿颇为满意地点点头,转身回去复命,留下沈长寄与一众弃暗投明的下属面面相觑。   狐假虎威的玖儿离开,沈长寄后背终于又挺直了几分,对着下属,他最知道如何能震慑人心。   他脸一沉,眸子一压,果然护卫们纷纷移开了对视,垂着脑袋,眼观鼻,鼻观心。   他们气势上瞬间被压,但没人后退,方才玖儿那句话其实也在敲打他们,毕竟现在管家的是夫人,他们大人也只能在外头威风威风。   如今府上能在内院里守卫的,都直接听命于夫人,首辅大人是谁?哦,原来的主子啊,在夫人面前也得靠边站。   大势已去,沈长寄只能退回书房。   他迎面对上往外走的平瑢,没给平瑢什么好脸色。   平瑢念在多年主仆之情以及救命之恩,好心提醒:“大人,待夫人气消,您还是有机会惩治这帮小兔崽子的。”   沈长寄冷笑了声,“管不了他们,我还管不了你?”   平瑢想到先前被沈长寄当驴一样使唤的绝望处境,一时间有些委屈。   “您不能把气撒我身上,弄得我里外不是人。”   大人有令,命他帮忙遮掩伤势,他如何能不从?   事情败露,他和妹妹还要被牵连,受夫人的责难。   夫人生气,始作俑者还要将罪责赖在他身上,委实冤枉得很。   再一次生出辞官念头、想要撂挑子不干了的平瑢,在开口的前一刻,想到了家里还有个妹妹要养,想起供职在沈长寄之下能领到的丰厚的报酬,卑微地将一切不切实际的想法都按了回去。   他默默承受了沈长寄所有的怒火,在临走前,怼了沈长寄一句:   “夫人如此,还不是大人你宠出来的?”   “自作孽,不可活。”   沈长寄:“……”   平瑢走后,他反复思索。   阿汝能这般待他,确实是他纵容出来的结果。   从前她生气了亦或是受了委屈,都喜欢憋在心里,在谢家那样的环境里,她压抑了太久,她不能也不可以表现出自己的喜怒哀乐。   嫁给他以后,她的情绪越来越外放了。   生气了会发火,不用顾忌后果,不用担忧自己是否说错做错。   这是好事。   况且她这次恼怒的缘由,还在于他自己受了伤隐瞒。她是因着担忧他,才生气的。她在乎他,所以气他隐瞒。   顿时眼前一亮,喃喃道:“夫妻本是一体,喜她所喜,忧她所忧,若欺之瞒之,才最是伤人。”   沈长寄悟了。   “她这是学会恃宠而骄了?”   沈长寄如此想着,竟从这小别扭中体会到了甜蜜。   他放松了精神,手托着腮,支在厚厚的一摞卷宗上,笑了出来。   “原来是在与我撒娇啊。”   “……”   听完玖儿的回禀,谢汝有些放心不下,她决定过来看看,正好走到门口时,就听到沈长寄独自在屋中,一个人念念有词,一边说还一边笑。   最后一句话,清清楚楚地从屋内传了出来,连带着还有男人得意的笑声。   离得近的玖儿还有两名护卫也听到了,他们一个个都看看天,看看地,艰难地憋着笑。   谢汝瞬间红了脸,一半是气得,一半是嫌屋里那个傻子丢人。   她使劲在门上拍了一下,屋里的笑声戛然而止。   一道小心翼翼的声音传了出来:   “阿汝?”   很显然,他猜到了。毕竟敢如此做的,整个沈府也找不出第二个人。   沈长寄的影子很快映在了门上,门被人从里头打开。   他讪笑,“夫人……我错了……”   不管何时,先道歉总是没错的。   谢汝冷笑了声,抱着肩膀,“原以为夫君该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妾身忧心大人苦闷,这才来看看。没想到大人自省倒是省出了乐子,如此便好,妾身心也安了。”   沈长寄抓准时机,用没受伤的那只手臂将人拉进了屋。   她回来看他,便是心系于他,心软了就有了破绽,就给了他可乘之机,此等良机千载难逢,沈长寄怎能错过。   拉人进了门,她并没有反抗。沈长寄心头一喜,反手将门合上。想要拽着人进去,可谢汝却不从了。   沈长寄也不勉强,手撑在门上,将人困在怀里。微低了头,讨饶道:   “阿汝别生气,为夫知道错了。”   谢汝别扭道:“大人何错之有?是我错了才是。”   男人的身躯挺拔宽厚,他将她压在门上,侵略感太强,可她又不敢用力推,只能将手虚搭在他没受伤的那侧胸口。   “我受伤了不该怕你心疼就瞒着你,比起这个,更叫人难过的是将你排除在外,对吗?”沈长寄抬手摸了摸她微红的眼眶,“回去哭过了?是我的错,打我骂我吧,就是别自己躲起来。”   谢汝心头一酸,抿了下唇,轻声道:“反省得还算不错。”   听她松口,沈长寄却并没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她那副要哭却忍着不哭的样子最是叫人揪心。   他受伤时没觉得有多疼,可看着她心疼自己的眼神,原本心里应当是满足的,一个女人钟情于一个男人,满心满眼都是他,他该自得的,可这事放在他身上,实在是比受了重伤还要叫人痛不欲生。   沈长寄微微俯身,安抚地吻了下她的额头,低声道:“没有下回了,我保证。”   “那你这回是怎么回事?”谢汝避开伤处,手捶了一下他的肩膀,“你不是很厉害吗,杀人不眨眼,几个人对你一个你都不怕,怎得今日就被人伤了?”   沈长寄受着她的捶打,无奈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   “出门的时候好好的,回来就这副样子,还避开我不见我,你的错大了。”   “是是是,任夫人处置,绝无怨言。”   “那你睡书房。”   沈长寄脸色一变,“那不行。”   “你刚刚还说行的?!”谢汝柳眉一竖,眼角的泪珠要掉不掉。   沈长寄心一软,“好好好,你说什么便是什么,我睡。”   “……算了,你睡卧房吧,我……我睡暖阁,不把你放在眼前看着实在是不放心。”   沈长寄皱眉,“为何一定要分开睡?”   “我怕睡着了碰到你的伤处,”谢汝的脸微红,“更怕你……你乱来……乱动……”   听他讲过,她每每睡着,便会不自觉地往他怀里拱,有时候到处乱蹭,蹭出了火气,他就分开她的腿,就那样闯了进去。   她迷迷糊糊被吵醒的时候,见他正卖力。她控诉他了几回,回回他都理直气壮地反过来说是她先撩拨的。   次数多了,谢汝便对自己的睡姿有了了解。   “分开睡对谁都好,若是睡着了我将你碰疼了,伤口严重了,心疼的不还是我啊……”她嘟囔道。   沈长寄笑了笑,“原是因为这个,你放心,那是我诓你的。”   谢汝目光微凝,“……诓我?”   沈长寄笑道:“你睡时很老实,不会影响到我,放心。”   所以今夜他们也没有必要分房睡。   谢汝恼羞成怒地盯着他看,越看这张好看的脸越是来气,她扯着男人的脸用力往外拉,咬牙切齿,“沈长寄,你完了!!”   “疼疼……夫人饶命……”   “……”   院里的护卫和玖儿极有眼色地散了,隔着老远,守护着院子的安宁。   跨院里,阿诺屈起手指放在嘴边,吹了个响亮的口哨。   在众兵卫灼灼的目光注视下,阿诺镇定自若地接住从外飞进来的一只联络信鸽。   沈长寄只限制了他们二人的自由,却并未断绝他们与外界的联络。该办的事还如常办,该发的命令还照常发。   阿诺从鸽子腿上取下一信笺,放在了桌上。   孟玹身着一袭白衣,不紧不慢、动作优雅地烹茶。待茶入口中,他才拾起信来看。   “楚姐姐那边一切顺利,先生,我们下一步要做什么?”   孟玹淡淡地笑了一声,“等。”   “等?”   “我将阿楚送到中原,送到宫里做了贵人,要她做的绝不是以卵击石,而是等一个能要人命的时机。”   “阿诺不懂。”   “阿诺,我与你讲过,这京城中,尽是食人不吐骨头的虎狼之辈。功高震主的功臣良将不在少数。”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萧顺明非要将他们赶尽杀绝,那我便只等着他被这群人反噬即可。”   孟玹敛了笑意,一双乌黑幽邃、藏有诸多秘密与仇恨的眸子望向虚空。   他慢慢勾了唇,“最虚弱的时候,被枕边人予以致命一击,听上去是不是很过瘾。”   只是……阿楚信中提到了一件事,叫他有些在意。 第69章 “你们俩有事瞒我。”……   成宣帝如今才四十, 便沉迷丹药,寻求长生不老之术。   他服用丹药已有五年之久,起先那几年, 每每服用了药过后,成宣帝都觉得精力充沛, 容光焕发, 做什么都很有干劲。   即便夜夜当新郎, 白日依然神采奕奕,处理起朝政来亦是得心应手。他尝到了甜头, 于是他愈发依赖贺离之炼的丹药。   几日前, 成宣帝食用的丹药又用完了,依照孟玹的叮嘱,待新的一批丹药更换之际, 楚贵人需要偷偷将药丸换成他们特质的药。   这种事只有最亲近的人能做,而楚贵人便是除了大太监总管成福外, 离成宣帝最近的人。   楚贵人几个月来颇受恩宠,就连曾经的沈贵妃也望尘莫及,带着慢性毒的丹药, 再连着媚术一起, 施加在成宣帝的身上, 只需待上个月余的功夫,人的里子就会被毒慢慢掏空。   这药妙就妙在,从脉象上, 绝对看不出端倪, 即便他身子不适,太医来瞧也只会说是虚劳过度,不碍事, 调理调理即可。   这是她们西域巫医的绝学秘技,因为要求修习者为至阴之体,是以从来都是只传女子不传男子,如今知晓这门蛊术的,这世上也没几个人。   楚贵人自信在宫中,除了她,无人能勘破这秘密。可惜这本该天衣无缝的计策中,出现了一个小意外。   楚贵人给孟玹的信中便提到了这样一件事。   那日成宣帝精力不济,楚贵人侍候他服用了最后一颗药丸。趁着成宣帝熟睡,殿内又无人,楚贵人悄无声息地掏出准备已久的丹药,替换了国师炼制的那一份。   她将原本的那一瓶药丸藏在袖中,准备带出去销毁,一转身,猝不及防地对上了一个男子沉静的眼眸。   贺离之一身白衣,立在大殿外,沉默地看着她。   楚贵人被吓了一跳,很快恢复了镇静。   “国师大人。”   贺离之只看了她一眼,便守礼地垂了目光,温文尔雅地揖手,“贵人安好。”   “大人来得不巧,陛下才歇下,您有何事?”   因着贺离之颇受成宣帝信任,楚贵人不得不耐着性子与他周旋。   贺离之慢慢走近,楚贵人握着药瓶的手往里缩了缩。   他问:“不知新炼制的那瓶药丸,陛下可服用了?”   楚贵人面带微笑,“并未,今日食用的是大人之前炼制的最后一颗。”   贺离之松了口气,“那便好。”   他目光旁移,看到了桌上的药瓶,伸手就要去取,楚贵人抬手拦了一下。   贺离之险些碰到楚贵人的衣袖,他的手很快收回,“抱歉。”   二人的距离有些近,他后退了一步,微弓了脊梁,低着头看着地面,解释道:“臣拿错了药瓶,还请贵人将那药还给臣。”   楚贵人脸色慢慢变得难看,手指冰凉,攥着药瓶的手收紧。   她不能阻拦,否则必会惹祸上身。若被人发现,她只需一口咬定对此事一无所知便可,无凭无据,陛下也不能拿她如何。   绝不可自乱阵脚,不打自招,坏了大计。   几息之间,楚贵人面色恢复如常,她侧了身,为贺离之让路。   贺离之越过她,将那早已被换了的药拿在手中,从瓶中取出一颗,放在鼻下闻了闻。   楚贵人一只手攥紧了药瓶,另一只手悄悄摸向藏在腰带中的毒药。   若事败露,她便先杀了这国师,再杀了那皇帝,最后畏罪自杀在榻前,也算报仇,只是会对不住先生的嘱托……   气氛渐渐变得焦灼。   贺离之轻嗅药丸,动作一顿,他盯着药丸看了一会,淡然地抬起眸子,瞥了一眼如临大敌、浑身戒备的楚贵人。   他轻笑了声,又将药丸放回了瓶子。   “真是糊涂了,竟是未曾拿错。”   楚贵人微怔,“什么……”   贺离之将药瓶放回原处,歉意地望向她,一揖到底。   “许是熬了几宿,脑子不清醒,”他拍了拍脑袋,笑道,“这药分明无错,是微臣记错了。”   “噢……”   “打扰贵人休息,臣告退。”   “哦,嗯……”   直到贺离之离开,楚贵人也没回过神。   而离开的贺离之,走出了思勤殿后,路过湖中亭时,从怀中掏出他带来的一瓶药,随手一掷,扔进了深不见底的湖中。   给孟玹的信中,楚贵人写道:“他秘而不宣,不知是一无所察,还是别有意图,此人深不可测,先生小心。”   阿诺将纸条焚毁,靠着柱子打哈欠,静坐在石凳上的孟玹沉默良久,若有所思。   ……   日子一晃,又到了这月初七。   成婚后的每月的初七,心疾发作之日,都是沈长寄最期盼的一天。这一日他可以“肆意妄为”,提任何不合理的、过分的要求他的夫人都会答应。   这些日子,沈长寄胸口的箭伤已然好得差不多了,但家有娇妻,他自是无心朝务,写了个折子,奏报自己伤势严重,恐要多休息些日子。   成宣帝自然是求之不得,近年来沈长寄愈发独断专行,朝中大臣也唯他命是从,实在不将他这个君王放在眼里。   这刀呢,好用是福,可太好用,便是福祸未知。利刃若是伤了用刀人,那这刀还是断了才好。   成宣帝近来倚靠沈长寄的死对头,厉勇侯。这位侯爷在成宣帝还是皇子时便出了不少力,如今年岁大了,愈发爱倚老卖老,他在朝中拥趸者也不少,尤其是那些见风使舵的小人见首辅失势,皆纷纷投靠了厉勇侯的阵营。   如今平南大将军的兵权交到了二皇子手里,朝中也被厉勇侯把控,没了沈长寄,朝局一样稳固,后宫也安宁,成宣帝好久没过过这般畅快的日子了。   沈长寄不在乎眼前的得失,他铺的局才刚刚开始。   孟玹对沈长寄受伤的事亦有所耳闻,毕竟每日谢汝来为他看诊时,身后都跟着个手长脚长的人形挂件。   孟玹几次目光扫过,见沈长寄颇不要脸地缠着谢汝,实在忍耐不住,“大人每日都这般无所事事?”   堂堂一国首辅闲暇至此,大轩要亡了?那他是不是可以书信给察诺萨,叫西戎的将士们打进来。   沈长寄懒洋洋地掀了眼皮,手里缠绕着谢汝垂在后背的青丝,“先生孤家寡人,自然不能理解。”   孟玹:“……”   他看着沈长寄这臭小子这副得意洋洋的嘴脸就来气。   “先生?”谢汝正在挑选银针,闻言回头看了沈长寄一眼。   沈长寄手指一顿,“孟公子这般年纪,这般才学,还是叫先生更为妥当。”   “这般年纪?我哪般年纪?”孟玹冷笑,“只大了你十岁而已。”   谢汝及时打断二人的吵嘴,“昨日那一副药,公子感觉如何?”   她一开口,沈长寄便闭了嘴。   “甚好,”孟玹道,“近来感觉一直积在胸前的郁气散了不少,也很少咳了。”   谢汝点点头,看来自己试了几次的药方是用对了。   每日例行的问诊结束,谢汝却没像往常一样离开,而是在沈长寄的身侧坐了下来。   “你……不走吗?”   谢汝摇摇头,手指尖突然一暖,侧头看去,身侧的男人将她的手指牵在了掌心。   她任由他把玩,空着的那只手肘撑在桌上,手托着腮,百无聊赖地说道:“你们聊你们的,不必理会我。”   在孟玹茫然的目光里,沈长寄漫不经心地揉着她的手指,一脸惬意,“她离不开我。”   也不知他在得意什么。   这话惹人遐思,颇有歧义,叫人听上去以为她很黏人,爱他爱到一刻都不想分开,可实则是今日是他心疾发作之日,她自然是要陪在身边。   谢汝瞪了他一眼,见他收敛,这才收回了视线,放空了大脑,独自发呆。   孟公子的病好办,但沈长寄的心疾可怎么办呢……   谢汝愁得头发都要掉光了。   那两个男人没沉默一会,便开始谈论起来近来朝中的局势。   孟玹淡笑道:“听说沈大人坐了冷板凳,也不知你大轩朝堂,有多少人等着看大人的笑话。”   “还要多谢您的助力,否则本官的计划也不会这般顺利。”沈长寄有几分真心实意地感谢道。   兵权之所以没有在成宣帝手里多攥一会,而是这么快就交到二皇子手中,全靠孟玹派人在西北边境制造纷扰。   成宣帝越老越糊涂,一心都扑在后宫的美人和丹药上,而厉勇侯与二皇子急于要功绩来证明自己,他们趁着沈长寄告假,抢了去西北平乱的差事。   此乃孟玹故意调虎离山,去的人便是上赶着送死,况且沈长寄不舍得离开家,自然不会对此有任何意见。   “大人客气了,只是大人如何得知,三日后他们所过之处会有天灾?”   沈长寄淡淡道:“自有天象告知。”   “哦?天象啊……”孟玹笑着点点头,“大人手下的能人异士不少。”   沈长寄总觉得他话里有话,看了他一眼,他笑着回视,目光坦荡,不藏分毫试探。   “只不过……在下倒是没想到,沈大人会为那些将士想好了退路。”孟玹感慨道。   他以为像沈长寄这样的人,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不会在意那些兵卫们的死活。   “那些都是柳将军的部下,这本就是个局,不该叫将军的人手折损,这是我答应了他的。”   沈长寄垂下眼眸,暗自想着,他这样做,应该可以算是个好人吧?   多积些福报,叫他能活得长久一些,能与阿汝长久地在一起。   他专注地沉思,未曾发现谢汝起了身,将靠着柱子发呆的阿诺叫到了一边。   倒是孟玹的目光一直追随,他看到谢汝指着院子一角,好像在问种的是什么花。   阿诺很高兴谢汝主动与她讲话,于是滔滔不绝讲起了那花的品种、来历、以及种植方法。   孟玹的目光渐渐变得柔和。   “哎,你是叫阿汝是不是?”阿诺蹲在谢汝的旁边,好奇地问道。   谢汝微挑眉,“是,你怎知我名字?”   阿汝,还叫的这般亲昵。   阿诺神秘兮兮地,小声道:“先生独自一人时就是这样叫的,他对着这花发呆的时候,想着你呢。”   谢汝:“……?”   她错愕道:“想着……我??”   阿诺天真地点点头,“是呀,他总念着你的名字。”   “……”   出大事了。   谢汝瞠目结舌。   这事她夫君知道吗??   不知是否是错觉,她突然觉得背后有一道专注的目光凝集在她身上。她咽了咽喉咙,缓缓转头。   正好对上了孟玹满含笑意的目光。   孟玹似是没想到她会回头看,微怔,片刻后笑着对她点点头。   谢汝惊悚地又转了回去。   “阿汝姐姐,你怎么了?”   身后传来了一人的脚步声,沈长寄走到身前,弯下腰,握着她的胳膊将人提了起来,神色担忧,“怎么?哪里不舒服?”   谢汝一言难尽地看了看他,又侧头看了看孟玹。   她见对方眼中同样浮出忧虑,甚至有意欲起身过来问候的意图,她连忙收回了视线。   不会吧,不会吧,不能吧……   沈长寄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阿汝?怎么了?别吓唬我。”   “夫君,你看孟公子。”她压低声音,凑到他耳边呢喃。   “嗯?”沈长寄回头看了一眼,又转了回来,“他怎么了?”   谢汝不可置信地瞪着他。   怎么了?   难道沈长寄没发现孟玹的目光有问题吗?!   她又问了一遍,“再你好好看看他,就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沈长寄微微蹙眉,又看了一眼孟玹,“他惹你了?”   “……”   谢汝的心里怪异感越来越浓。   她的目光在两个男人中间徘徊,沉思片刻,她做了个决定。她挣脱了沈长寄的怀抱,朝着孟玹走去。   她缓缓抬起了手,在孟玹的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然后转过头观察沈长寄的神色。   果不其然,见到男人不悦地微眯了眼眸。她视线下移看向沈长寄的手,他的手没有摸剑。   “……”   不对劲,不对劲。   吃醋是对的,但若是往常,她与别的男子碰触,他下意识会去摸剑的,虽然他努力地掩藏,可谢汝知道,她夫君是很想把她碰过的那些地方都挖下来。   谢汝拧起了眉,回忆着这段时间的种种。   片刻后,她抬眸,“沈长寄,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沈长寄脸色一僵。   谢汝沉了脸,又看了一眼孟玹,后者心虚地移开了对视。   “你们俩有事瞒我。”她笃定道。   两个男人:“……”   一个摸了摸脖子,四处乱看。一个若无其事地端起了空的茶杯,喝了一口。   谢汝冷淡地勾起了唇角,抱着肩。   “沈长寄,你给我过来。” 第70章 “愿效犬马之劳。”……   一炷香的时间以后, 三人围坐在石桌旁,小院被平瑢和平筝两兄妹把手,其余的护卫都撤到了几十步以外。   对面坐着小夫妻二人, 孟玹难得地有些不知所措。   他有太多的事要讲,可又不知从何处开口。   沈长寄先撇清了自己的事情, 他将自己知道的事情脱口而出, 生怕谢汝与他算账。   “这位孟公子, 孟茕,本名孟玹, 就是我曾与你说过的, 来自西戎王庭的玹先生。”   谢汝点点头,并不意外,她早猜到孟公子身份特殊。   “阿汝, 接下来我的话,可能会让你一时难以接受, 但我提前声明,此事我也是才知晓不久。”沈长寄战战兢兢,“是孟先生叫我瞒着你, 不是我故意的……”   谢汝皱眉, 看着孟玹, “与我有关?”   孟玹见她看了过来,不自在地“嗯”了声。   她道:“你们说吧。”   “阿汝,我……与你的生母有些渊源。”   孟玹一开口, 就将谢汝震在原地。   她张了张嘴, “你是……”   “他是你舅舅。”沈长寄道,“但我也只知道这些,旁的他未曾告诉我。”   “……舅, 舅舅?”谢汝喃喃道。   孟玹抿了抿唇,颔首,“算是。”   谢汝怔怔地看着孟玹,唇微微张着,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孟玹垂下了眼睛,不与她对视,自顾自地将从前过往一一道来。   “你母亲名叫陆元霜,出身御医世家,祖父是太医院院使,父亲也是御医。她自小熟读医书,聪慧过人,过目不忘。”孟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与你很像,很像。”   血脉的力量是伟大的,她们一样的聪明伶俐,一样的明媚善良,一样喜欢治病救人。   “陆……元霜……”   霜,那封信的落款。   原来她叫这个名字。   孟玹从怀中掏出一条丝帕,浅黄色的手帕,上头绣着盛开的白色梨花,角落里是个“吾”字。   就是这条帕子,让沈长寄发现了他们之间的关联。   孟玹将手帕摊在桌上,目光柔和,带着几分怀念。   “这两条帕子,是我看着她绣的,她的绣工不太好,练了许久许久,终于像模像样了。我问她,这是送给谁的。她红着脸,说我要是再问就滚出去。我知道是给谁的,给她远在边疆打仗的心上人。”   “我问她为何不送红豆,此物最相思。”   “她骂我俗气,毫无新意。她说这帕子是一对,一个‘吾’,一个‘汝’,她将汝留下,将吾送了出去。”   把“汝”留下,把“吾”送给你。   这是孟玹这辈子听到的最动人的情话。   “我笑她肉麻,说她姑娘家家不知羞臊。她嘲我无知,说我是乳臭未干的臭小子。她说那人远在苦寒之地,若是没有她的陪伴,必定十分难熬。”   她等啊等,终于把人盼了回来,可真正的噩梦也到来了。   “陆家刚正,本是中立,不愿用那双救人的手去害人,可在那个动荡的朝局之下,不偏不倚便是最大的罪过。”   “后来陆家被人背叛,遭人污蔑,被迫卷进了夺嫡之争中,因着子虚乌有的罪名,先帝下旨株连九族,屠了满门。”   谢汝的心上好似覆上了一层寒冬里的霜雪,她浑身发冷,冷到人不住地打颤。此时后背贴上一个温暖胸膛,是沈长寄将她抱住了。   “我当时在外游历,逃过了一劫。阿姐为人所救,用一死囚替代之,逃过一劫。她发现自己怀了孕,逃出了京城,往西去寻找当时在凉州的我。可还未找到我,便发现仇人竟一路找了过来,她的踪迹暴露,东躲西藏,生下你之后,只能匆匆将你托付给旁人。”   谢汝攥紧了拳,艰难开口:“那她,可还……活着?”   孟玹垂着头,沉默了良久,他放在腿上的手握紧又松开,咬紧的齿关让他的侧脸看上去愈发冷硬。   许久,他才轻声哽咽,“我亲手,埋了她。”   谢汝有一瞬间,大脑是一片空白的。   她原先并不执著于寻找亲人,因为不找,心里便一直能留着个念想,不管那人是生是死,是好人亦或是坏人,在她心里总能有个最好的样子。   可当一切真相划破妄想,刺向现实,她无法再自欺欺人。   明明她没有见过那个女人,明明是第一次听说她的名字。   明明只是寥寥数字将当年之事道来,她竟能体会到那个女子的无助与绝望。   “反正我也不能再管她了,是死是活,全凭造化……”   这是伶娘临死前,复述的那个女人说过的话。   不能再管……   明明就是想管却无生路可去了啊。   一只温热有力的大手轻而温柔地抚上谢汝的脸颊,她回过神,这才发觉自己已是泪流满面。   “不哭,不哭。”沈长寄轻柔的嗓音缠绕在耳侧,将她从无尽的深渊里拉了出来。   “我不知她生下了孩子,找到她时,她已只剩最后一口气了。天意弄人……”孟玹痛苦道。   “那我生父……他……”   他是谁?他去哪了?为何叫她娘独自一人面对这些?   孟玹弯了脊梁,弓着身,伏在桌上,头压得很低,他的声音平稳而沉静,可谢汝明明瞧见有一滴透明的液体落到了石桌上。   “死了,死在阿姐的前头。”   谢汝噤声,连抽泣都停了下来。缠在她腰间的手臂越收越紧,她不由自主地握住在置于她腹前的那只手。   “你的生父,乃是先帝的第七子,萧顺景,他亦是成宣帝的亲兄长。”   “他是先帝几个孩子中最有出息的一个,是个能征善战、有雄才大略的人,他很早就随着外祖在外征战,十五岁便立下战功赫赫,叫北狄人闻风丧胆。戍守北境的那些年中,北边的人都知道大轩朝有个风姿绰约的少年将军,却无人知晓,他其实也是最尊贵的皇子。”   “七殿下从来都不想当什么皇帝,他只想用一腔热血守卫家国。”孟玹的声音冷若山峰顶上终年不化的积雪,“可这样一个赤胆忠心的人,却被一母同胞的亲弟弟背叛,被诬陷通敌叛国,意欲起兵谋反。”   他突然剧烈地咳了起来,咳得眼睛通红,浑身发抖。   “当年阿姐和殿下都那么信任他,可他呢?他就是个畜生!”   七殿下蒙冤入狱,很快被判斩刑。   陆家一夜之间覆灭,沦为阶下囚,并在短短七日内,全府上下四十八个活人变成了四十八具尸体。   “这个帕子,阿姐送给了殿下。殿下被囚后,回到了阿姐的手中。阿姐死后,便到了我的手里。”   沈长寄从怀里把另一条手帕拿了出来。   孟玹又咳了一声,轻声道:“这一条是阿姐自己的,应是塞在了你的襁褓中,特意留给你的。”   “那是谁救了……母亲。”沈长寄问。   孟玹冷笑,“是萧顺明。”   谢汝瞪大了眼睛,沈长寄微微蹙眉,直觉这不是个好事。   孟玹看到他的反应,微勾了唇,“萧顺明喜欢阿姐,可阿姐却钟情殿下,他得不到阿姐的心,便要将阿姐的人据为己有。”   “他事先准备好替身,救下阿姐后,将阿姐囚于离陆家不远的一个小宅子里,本想当作养在此处的一个外室,可惜啊,被他的小情人给放走了。”   “说起萧顺明的这个小情人,与沈大人还有千丝万缕的关联。”孟玹眼底还带着红,冷冷地看着沈长寄。   沈长寄思忖片刻,“是沈玥璃?”   沈玥璃是沈贵妃的闺名。   “聪明。”孟玹嘲讽道,“大人姓沈真是便宜那对兄妹了。”   “沈家兄妹是孤儿,早年在路边乞讨为生,后染上时疫,被陆家所救。陆家人世代行医,医者仁心,最是好心肠,可惜啊,救了两头养不熟的白眼狼。”   沈长寄亦嘲讽地勾了嘴角,沈家人是什么德行,他最清楚。   “殿下和萧顺明的外祖母与阿姐的祖母乃是手帕交,因此跟在阿姐身边的沈玥璃亦从很早便认识了萧顺明,因爱生妒,因妒生恨。”   沈家兄妹与萧顺明联手,背叛陆家,陷害陆家,事成后,萧顺明除掉了实力强劲的七殿下,成功上位。而沈玥璃毁掉了陆元霜拥有的一切,又因不甘,私自放走了陆元霜,警告她永世不许回京,这样萧顺明便再也得不到她了。   因着自私与贪婪,生出了妄念和憎恶,人性的恶在他们的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她为我争得了一线生机,她自己却没能逃脱命运。”谢汝两眼含泪,哭得不能自已。   孟玹艰涩地开口讲述,这些句子他说得很艰难、很慢,每一字都被陆家上下四十八条人命浸泡了十八年,字字句句都带着血。   十多年了,他没有同旁人讲过这些往事,如今回忆起来,那些藏在记忆深处的片段仍是这般清晰,丝毫未曾褪色。   他缓缓出了一口气,咬牙切齿,“萧顺明,他背叛亲兄,囚我阿姐,他罪该万死!”   ……   夜深了。   床榻之上,在睡梦中的谢汝紧紧抓着沈长寄的手,睡得极不安稳。她眉头紧蹙着,时不时梦呓出声。   沈长寄附耳过去,只听她喃喃地喊着:“娘……”   带着哭腔的呼唤像是给他心上像是扎了把刀子,钻心地疼。   沈长寄侧躺在她身边,将人紧紧抱在怀里。   胸口的玉石吊坠从衣裳里掉了出来,谢汝一把抓在手心里,她用力攥着,眉间却渐渐舒展。   他就着她的动作,僵着身子不动,将吊坠从脖子上解了下来。   她握着吊坠,睡得渐熟。   沈长寄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又到了孟玹的院子里。他开门见山:“先生有话对我说。”   孟玹点点头,咳了声,“坐吧。”   沈长寄并未坐下,“先生白日那番话,未说完。”   “是啊,没说完。”孟玹拢了拢衣袍,抬头看向皎洁的月亮,“七殿下死在沈家兄妹和萧顺明的联手之下,那你可知,我阿姐是死于何人之手?”   白日他没有将此事说得很清楚,特意将结果混淆在一起,只用“仇人”来形容追到渑州杀害了陆元霜的人。   沈长寄心头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是……谁?”   “沈大人已经猜到了,不是吗?”   沈长寄心口被重重一击。   “沈长寄,若我说,这场仇怨里,有一份是属于沈家的,若我说,我要杀的人中,有沈家那兄妹二人,你待如何。”   孟玹直视着沈长寄,锐利的目光看透人的心底。   当时是萧顺明最先探听到陆元霜的下落,萧顺明派了人一路向西寻,沈玥璃也派了人暗中跟上。   最先找到陆元霜的是沈家人,萧顺明不舍得让陆元霜受伤,他想将人带回去。只有那个女人会下手,她恨她。   沈长寄垂眸敛目,脑海中闪过一些片段。   他看到他的生母浑身是血,拉着他的衣袍,咽了气,而他漠然地后退了一步,抽回了衣角。   他看到自己赤足走在雪地里,迎着风雪,一步步走回了家,把拦着他进门的小厮一刀捅死。   他看到自己十分平静地杀光了床榻上的毒蛇毒蝎,将毒物的尸体还给了始作俑者。   沈长寄淡漠地与之回视,负手而立在月光里。   “愿效犬马之劳。”   沈长寄回去之前,问了孟玹一个问题。   “先生唤阿汝的母亲为阿姐,可您为何姓孟?”   孟玹笑了笑,轻描淡写道:“因为她不是我的亲姐姐。”   沈长寄微微蹙眉,不是亲姐姐……   “我姓孟,当然是因为我死去的父亲姓孟。”孟玹抬头看到沈长寄的眼神,“不懂?”   “我与沈家那对兄妹,本是在一起乞讨为生,一起染上了时疫,一起被陆家救了回去。”   “我就该在当年,在一起去到陆家之前,亲手宰了那两个畜生,这样阿姐便不会有后面的事了,不会有了……”   沈长寄挺直了背脊,双手交叠与身前,恭恭敬敬地对着孟玹行了一礼。   “您与他们不同。”   同样的出身环境,同样的寄人篱下,却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   沈氏兄妹为了一己私欲,残忍陷害恩人。   而孟玹,却为了他曾经的家人,心甘情愿地奔波一生,即便顽疾缠身,即便行将就木,他至死都坚定不移地背负着报仇的使命。   孟玹不甚在意地挥了挥手,“回吧,别叫那丫头醒了看不到你,回吧。”   沈长寄又揖了一礼,转身离开了。   人走后,阿诺抱着厚重的大氅从屋中走了出来,给孟玹披在肩上。   “先生,夜已深,睡吧?”   孟玹仍看着那一轮弯弯明月,声音微弱,几不可察,“阿姐,你的孩子她找到了良人,你,安心吧。”   他也能安心了。 第71章 华老夫人。   第二天早上, 谢汝睁开眼,就看到沈长寄温柔的目光正注视着她。   那一刻,她的心无比坚定, 而她说的第一句话,便是:   “我要报仇。”   “好。”他说。   沈长寄早已做好准备, 只待她说一句, 要那些人的命, 就像是轻轻拨动了一个按钮,似机关开启一般, 一切都会按照计划, 如约进行。   她想要的那些结果,他都可以双手奉上。   虽然有些话孟玹并未当着谢汝的面讲明,但她了解自己的夫君。沈长寄一个心虚的眼神, 她就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你不必心存芥蒂,我将你与沈家分得很清楚。”   谢汝看着坐在对面, 殷勤喂饭的男人,摇头失笑道。   只需稍微深思,便知当年的事沈贵妃和沈国舅一定参与了许多。沈长寄虽说早就与自家结了仇, 也断绝了关系, 但说到底他也是沈国舅的儿子, 他心里必然是惶惶不安的。   “夫君,你既娶了我,那我们夫妻便是一体, 我视你如我自己, 我怎会和自己计较呢?”   即便她这样说,可沈长寄犹觉亏欠。   “若无他们,你……你会有个很幸福的家。”   谢汝故作苦恼, 手撑着腮,“也是呢,那怎么办呀?”   沈长寄呼吸停滞了一瞬,心高高提起,“怎么办?”   谢汝笑着摸了摸他的头,“那就惩罚你,还我一个家。”   沈长寄怔了片刻,看着爱人的笑靥,释然地笑了笑,“也好。”   二人正你侬我侬地用着早膳,下人通传,说是华家的二公子、魏夫人和魏将军登门拜访。   魏炼自从回京,沈长寄还未见过他,沈长寄思忖片刻,放下了筷子,“我去见见。”   谢汝拿着帕子擦了擦嘴,“我也去吧,魏夫人带着华二公子一同来,许是孟公……许是舅……舅舅的病……与他的病有关。”   她面上强装作无动于衷,眼神四处飘忽不定,可沈长寄还是看出了她的欢喜。   他不戳穿她的小心思,站起身,伸出手掌,“那便一起吧。”   前厅中,魏氏夫妇二人正端坐在位置上饮茶,华钰章坐在最末位,坐立不安。   “安分些,像个猴儿似的。”华氏抬头,斜了华钰章一眼。   华钰章是个坐不住的性子,那两双腿总是忍不住抖啊抖。   魏炼将军身材魁梧、长相刚正,说出的话都自带震耳欲聋的效果。   “章儿要不要与我去军中历练一番,磨一磨这浮躁的性子。”   华钰章的手按在大腿上,使劲向下压了压,狗腿地笑了笑,“姑父说笑了,说笑了。”   华氏优雅地翻了个白眼,“你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子,真想踹你一脚。”   “姑母,在外面呢,要温柔,要端庄。”   华氏:“……”   她冷笑了声,“是,不用我治你,母亲回来了,有她老人家,不需要我做恶人。”   华钰章:“……”   他瞬间什么表情都没了,手放在腿上,后背挺直,坐得端正。   谢汝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和睦又温馨的场景。   魏炼见沈长寄来,忙站起身抱拳行礼,两个男人往外走,去了书房谈事。   华二一见谢汝,解脱似的站了起来。   人模人样地揖手,“夫人安好。”   谢汝注意到华氏恨铁不成钢的眼神,忍笑道:“二公子好。”   “哎,病人呢,最近怎么样?”华钰章那张嘴完全不给人说话的余地,“我给师父送了信,他老人家给了些建议,但还是要再看看那位公子的情况,夫人您带我去瞧瞧吧,我师父说您的药方没问题。对了夫人,您这么厉害,真的无师从吗?考不考虑拜我师父为师?我可以让你做师姐……”   “你话能不能少点。”华氏忍无可忍,拎着裙子,一脚揣在华二的腿窝。   噗通——   华二公子又来了个跪拜大礼。   谢汝:“……”   一回生,二回熟,谢汝稳住表情。   “那走吧。”她说。   她正欲转身,却见华氏没有动。   “魏夫人也随着一起吧。”   华氏微怔,“这不合适吧……”   她知道那位病人的姓名与身份连华钰章都不清楚,她不是她侄子那个傻子,稍稍思量便知,那人可不是在首辅的府上做客这般简单。有些事,不知道未必是件坏事。   谢汝淡笑着,“无碍的,夫人一起吧,将客人晾在此处才更不想话。”   华氏也笑了,“那便叨扰了。”   一行人来到了孟玹的院子。   孟玹正裹着厚重的外袍,坐在院中晒太阳,他见这么多人一起来,有一瞬间的怔忡,他询问的目光扫向谢汝,可这小丫头却窘迫地避开了视线,拿着药箱进了屋子。   孟玹轻笑了一声,自言自语道:“是不知如何面对我吗……”   突然间多了个舅舅,有些不自在也是应该的。   他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也朝着屋子里走。   “姑母,你看什么呢?”华二见华氏没跟上,停下脚步,手舞足蹈地,在她眼前晃了晃。   孟玹脚步一停,转身看他们。   男子俊朗的脸直面华氏,她微怔。   华钰章看了看华氏,又看了看孟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拱了拱手。   孟玹平静地看了一眼华氏,又看向华钰章,面色如常,冲对方颔首,然后转身进了屋子。   华氏回过神,走到石桌前坐下,“你们去吧,我在这等。”   “哦……也好。”   病人的病情乃是隐私,无关人等围观委实不太好,但……   华钰章凑了上去,小声道:“姑母,你刚刚看那位公子都看呆了。”   “……”   “你是不是看他长得太好看了,所以一时忘了神?”   华氏点头,感慨道:“确实惊为天人……”   “嗨呀我就说嘛,那位公子我头次见的时候也惊着了,一个男子,怎能长得这般好看,啧啧,他若是女子就好了,我不嫌他比我年长,真的。”   “你去不去?”华氏说着,将裙子往上提了提,眼睛往他腿上瞄。   华钰章被她看得腿一软,“去,去,姑母您坐,坐着啊……”   一溜烟跑没了影。   华氏收了神色,手撑着腮,目光落在虚空处,不知在想什么。   ……   几人从孟玹处离开时,沈长寄与魏炼也谈完了事情。   华氏说:“过些日子就是家母六十大寿,届时请沈大人与沈夫人同去。”   她将请柬递了过去。   谢汝接下请柬,看向沈长寄,后者微微颔首,“好。”   那三人离开后,谢汝对着请柬看了又看。   “夫君,华老夫人你听过吗?她是什么人啊?”   先前听莲月说过华家的事情,谢汝一直对神秘的华家很好奇。   “不甚了解。”沈长寄说,“华家远离朝堂,为人低调,没和他们打过交道。不过夫人若是问些简单的,我也不是答不上来。”   “还卖关子,快说!”   沈长寄正襟危坐与书案后,手执一卷书册,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谢汝,“可有奖励?”   他表情很正经,谢汝险些想歪了。   谢汝清了清嗓子,学着他坐得笔直,端着架子,“那今晚我亲自下厨,坐一桌你爱吃的,如何?”   沈长寄轻声笑了笑,喉结慢慢滚了滚,“夫人怕是不知我爱吃什么,我自己来便可。”   谢汝:“……”   他是不是在耍流氓,是吧,是吧??   沈长寄点到为止,不再乱撩。   “华老爷子与夫人一共三个儿女。大爷继承家业,经营玉器,大爷常年在外,家中靠着夫人刘氏与大公子。”   “二爷家只剩下了华二公子华钰章一人,二爷夫妇听说是早年出海时遭遇意外故去了,二公子心灰意冷,不愿接触家里的事,于是改学了医。”   “华氏,华家的三女,年纪最小,天赋最高,虽已嫁人,但华家的产业仍有她一份,华家的玉器行便是她在经营。”   谢汝若有所思,“夫君,魏将军是否有意投诚与你?”   “是。”沈长寄道,“还要多谢阿汝救了他的夫人,不然我还要费些功夫。”   “也就是说,与你交好华氏出了不少力,可华家不是向来不与朝中的人有牵扯吗?只因为我救了她?”   这理由有些牵强了。   沈长寄突然想起一事,“你可知华钰章为何别的不学,偏偏选了医?”   “为何?”   “老夫人年轻的时候是医女,听说救过不少人,也是因此,逢年过节总有不少达官显贵上门拜访,只是华家向来独善其身,不掺和朝堂事,因此大多数人都是被拒之门外。”   谢汝放下了请柬,匆忙穿上鞋,从榻上跳了下来。   “我去找孟公子。”   沈长寄绕了出来,将人捞进怀里,“去找他作甚?”   “夫君你想,老夫人若是医女,那她说不准会认识我母亲。”谢汝伸手撑了下男人的胸膛,“快放开我。”   “孟公子已经将来龙去脉都告诉你了,半句都没有提到华家,不说完全无关,想来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沈长寄把人打横抱起,又抱回了榻上,他压着她的腿,“你此番贸然前去,能问出什么?”   “我……”她停了挣扎。   “你想过没有,孟公子他是不愿总是回忆起当年之事的。”   谢汝安静了下来。   沈长寄将人抱进怀里,轻声道:“我知你急切想知道当年,想知道母亲是怎样的人,可这事急不来,等仇报了,等他的心结解了,再去问,岂不更好?”   “嗯,夫君说的是……”   她的声音渐小,慢慢融在了落下来的吻里。   ……   与此同时,华府。   华钰章收到了师父的信。   他送出去的信上写了不少夸谢汝的话,最末还问是否需要他代师收徒。   他的师父回信只两个字:   滚蛋。   华钰章:“……”   哒、哒……   身后传来拐杖落地的声音。   华钰章回头,“祖母。”   老夫人面容慈祥,她头上的白发不多,瞧着不像是六十的人,倒像是不足五十。   “苦着一张脸,是你师父又骂你了?”   “可不是,他老人家叫我滚蛋。”   “怎么,还想给自己找个师姐?”   华老夫人也听说了这小子遇上了个医术很好的姑娘。   “是啊,沈夫人她真的很厉害。”华钰章垂头丧气。   “听小陌说,你原先还嫌人家是女子?”   “我没有!您别听岳掌柜瞎说,我不是那个意思!”他挠挠头,“唉,我怎会瞧不女子,祖母您就是女子……”   “不管如何,将瑜儿救了的人,便是我们华家的恩人,你若真想替你师父留住这一颗好苗子,到时候寿宴上好好表现吧,别再冒冒失失的。”   “哦……知道了。” 第72章 进宫。   沈长寄又在家休养了几天, 直到伤不得不好的时候,才不情不愿地早起去上朝。   他睁开眼,将谢汝勾在他腰间的手轻轻挪开, 他才一动,谢汝便嘤咛了一声。   沈长寄顿了顿, 手在她胳膊上轻轻拍了拍, 哄她继续睡。   谢汝困得迷迷糊糊, 强撑着睁开了眼,“你要走了?”   “嗯, 你再睡会。”   “那你一定要小心些……”她扒着男人的胳膊, 借他的力坐了起来,盘着腿,闭着眼, 哼哼唧唧地叮嘱,“柳将军还没出狱, 你要小心,小心……”   沈长寄见她困得直打晃,哭笑不得, “好, 好。”   得了他的承诺, 谢汝迷迷糊糊地感觉自己被人揽住,又放回了床上。   她隐隐约约察觉到有人走了,打开门时, 好像听到了外头寒风呼啸的声音。   也不知夫君他衣服穿够了没有……   抱着这样的念头, 她昏昏沉沉地又睡了过去。   沈长寄“复职”的第一日,才刚进了城门,那些平日颇爱溜须拍马、曲意逢迎的官员讨嫌地凑了上来。   “首辅大人伤势如何了?瞧大人面色红润, 身子好得差不多了吧。”   “沈大人今儿穿得太薄了些,我夫人与四锦坊的掌柜是挚友,回头让人做几身厚实的衣裳送到府上可好?”   “沈大人早上好啊!”   “……”   沈长寄冷着一张脸,愣是没将这群人吓跑。他上朝不允许佩剑,此刻腰间空荡荡的,伸手一摸摸了个空,他耳边叽叽喳喳的声音聒噪得人心烦意乱。   好在谢思究及时赶了过来,把人都轰走了。   “沈大人也有今日,哈哈哈。”谢思究幸灾乐祸道。   沈长寄当了好几日的甩手掌柜,底下人送上来的折子一个都没看,他不知是发生了什么变故,叫这些人一个个都转了性似得不怕死地往他身边凑。   谢思究一见他的表情就知他又沉迷温柔乡里,将工作都抛掷脑后了,解释道:“二皇子领兵在外,走到大霞山时遇到了暴雨,泥土被雨水冲刷,从山上落下,泥石流砸向山谷,他人被巨石压住,腿算是废了。”   “嗯。”   这事他知道。   沈长寄斜了谢思究一眼,一脸“你说点我不知道的”。   谢思究被噎了一下,“你那死对头厉勇侯被二皇子顺手一拉,厉勇侯做了个垫背的,直接被砸死了。”   沈长寄:“……”   这确实是挺突然的。   死对头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死了,这场较量提前结束,沈长寄突然觉得有些无趣。   “所以啊,也不怪那些人今儿眼巴巴地凑上来,他们也别无选择了。”   原先的分庭抗礼,到现在沈长寄一人独大,局势仿佛又回到了沈长寄未被成宣帝忌惮以前,回到了他刚坐上首辅之位,最炙手可热、权势滔天的那几年里。   成宣帝就算不愿接受这个局面,也不得不接受,他的手下再无人能与沈长寄抗衡。   说话间,二人进了大殿,各自走到位置上站好,不少人都暗中瞄着沈长寄的身影,各怀鬼胎。   整个早朝,成宣帝的脸色都十分难看。可他不得不维持表面的和气,问候了沈长寄的伤势,又对他的回归表示了欣喜。   至于他心底到底有几分开心,那便是沈长寄管不着的了。   散朝后,成宣帝将沈长寄一人留了下来。   御书房里,君臣相对。   成宣帝连寒暄和遮掩都懒得,开门见山道:“沈卿成婚以来,还未曾将夫人带进宫过吧。”   沈长寄垂着眼睛,沉声道:“是。”   “这样吧,过几日将你夫人带进宫,去见见你姑母,看看沈卿视若珍宝的美人长什么样。”他说这话时,语气带了几分男人间才懂的调侃意味。   沈长寄顿了下,拱手答“是”。   他出了御书房,站在廊下,冷眼看着匆匆来去的宫女和太监,心情就如今日这天气一般。   成宣帝自以为握住了他唯一的软肋,从前能用赐婚的圣旨逼迫他收拾柳家,如今又用阿汝来警告他,要听话。   狂风怒号,冷风刮在人脸上,像刀子一样划得生疼。   他周身笼着一层散不开的寒意,眉眼间一片冰冷。吱呀一声响,成福从御书房内走出,沈长寄眼底的戾气一闪而过。   成福微弯着腰,笑得一团和气,“今儿天气不好,大人穿得薄,早些回去吧。”   沈长寄微微颔首。   他过转身,又听成福低声宽慰道:   “陛下的心思深,若真想对夫人不利,大可一道圣旨将人请进宫里,不会多此一举。”   沈长寄回头看了他一眼,没作声,抬步离去。   他们不懂,成宣帝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将目光放在阿汝身上。他最讨厌被人威胁,更何况还是用阿汝威胁他。   沈长寄出了宫,谢思究在他的轿子旁已等了许久。   “沈大人,劳烦捎我一程?”   沈长寄冷漠道:“你的马呢?”   “被我赶回去了,怎么样沈大人,您看今儿风这般大,您忍心我走回呈讯司衙门吗?”   沈长寄沉默了一会,“上车。”   马车朝着衙门走,两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挤在小轿里,谢思究一双长腿无处安置,显得委屈极了。   沈长寄没管他,上了车后便闭目养神。   谢思究没忍住,说:“大人,您家不穷啊,怎么一辆宽敞的马车都没有?”   “留给阿汝了,我一人用不着。”   怕她醒来带着人出去买东西,因此特意将大的马车都留在家里,这样就算外出,护卫和婢女都能贴身保护她,他也能放心。   谢思究:“……”   “有事便说,无事滚下去。”   谢思究“哦”了声,终于想起来正事。   “现在明面上沈柳两家不合,愫灵不方便上门,我来替她送信。”   “说。”   “明妃娘娘前日出了事,孩子差点没了。愫灵连夜进了宫陪她,没来得及与谢姑娘说一声。对了,她的信,劳烦大人转交,再与谢姑娘说一声对不起,她不是故意的。”   沈长寄微微蹙眉,“差点没了?”   “确实是个意外,”谢思究叹了口气,“娘娘自己在御花园赏花时不小心滑倒了,当时就见了红。她身边就跟了一个宫女,还是楚贵人听到呼救,救了她,不然等御医赶到,那孩子肯定保不住。”   “说起来挺叫人意外的,楚贵人竟然会医,更没想到她还能救明妃一命。”   原来这后宫之中,也不尽是为了争宠斗得死去活来的人。   谢思究唏嘘道:“不过陛下也是够绝情的,因着柳家的事,明妃娘娘出了这么大的事他都没去看看,娘娘伤心欲绝,愫灵日夜陪着她才叫她堪堪从绝望里走了出来。”   最是无情帝王家啊……   谢思究说完了该说的,被着急回家的沈长寄无情地赶下了车。   狂风之中,谢思究靠两条腿,走回了呈讯司,他骂了一路,喝了一肚子凉风,成功地得了风寒。   ……   两日后,是沈长寄休沐的日子,今日也是他们进宫去见沈贵妃的日子。   谢汝盛装打扮好,站在镜子前,怔忡地望着镜中的自己。   “今日进宫,只是个开始。”谢汝笑了笑,“莫要这般严肃。夫君,你放松些,或许事情很快就能了结了。”   谢汝见沈长寄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心里的紧张驱散了不少。   沈长寄的眉头仍皱着,丝毫没有舒展,“我会寸步不离陪着你,放心。”   谢汝“嗯”了声,安慰他,“我放心,倒是你。”   “我怎么?”   “你平时遇上任何危难,都能泰然处之,今日怎的这般不放心?”   沈长寄将她抱进怀里,“我若是一人,自然什么都不怕,可你是我的软肋。”   “夫君,我并没有你想的那样脆弱,我还要报仇。”她说得铿锵有力,眼里熠熠生光。   沈长寄微怔。   “不必担忧,我自有应对之法。”她开玩笑道,“还是说夫君觉得我会拖后腿?”   沈长寄道:“怎么可能。”   “那便是了。好啦,快走吧,莫要误了时辰。”   天气凉,沈长寄昨日回来便有些头疼,谢汝端起一碗汤药,递给他,“喝了。”   又从袖中掏出一药瓶,从里头倒出了一颗黑色的丸药,递了过去,“把这个也吃了。”   沈长寄问也不问,都吞了下去。   “也不问问,不怕是毒药啊?”   “是毒药我也会吃下。”   谢汝抿了笑意,抬手为他正了正衣襟,“走吧。”   ……   夫妻二人进了宫,由沈贵妃身边的嬷嬷引着,沿着细长的宫巷,穿过一道道宫门,终于来到了沈贵妃的毓翎宫。   这不是沈贵妃和谢汝的第一次见面,但却是沈贵妃第一次真正注意到谢汝,从前并不知道她叫什么,只听六公主偶尔提起谢家时,会听到她抱怨谢家有个庶出女儿唯唯诺诺的,很讨厌。至于怎么个讨厌法,沈贵妃没问过,小孩子之间的事,能讲出什么花样来。   原本被寄予厚望的二皇子重伤,厉勇侯殒命,沈长寄便又有了复起的势头。   三皇子受冷落已久,沈贵妃有意修复和沈长寄的关系,成宣帝想要将他的软肋捏在掌心,因此有了今日的见面。   沈贵妃身着繁复华丽的宫裙,被宫人搀扶着进来,她走到上首位坐下。   谢汝走到大殿中央,低眉顺眼地福了福身。   “免礼,坐吧。”沈贵妃笑意盈盈,手里把玩着一串佛珠。   谢汝微勾了唇角,慢慢抬头看她。   “谢娘娘。”   她目光不闪不避,毫无怯意,一双似盛满星星般的眼眸中,坦然、澄澈,带了点洞察人心的犀利,叫人不由得生出一种,她似乎在与你内心深处的黑暗对话的错觉。   那一刻沈贵妃仿佛看到了十多年前,在那个漆黑狭小的屋中,被折磨得狼狈不堪的女子仍挺直背脊,带着一身傲骨,凌厉的目光像一把钢刀,直刺入她的心里。   “你问心无愧吗,沈玥璃。”   沈贵妃有一瞬间的慌乱。   哗啦——   她手中的佛珠串断了。 第73章 “我都知道,她要做的,……   沈玥璃已经有好多年没有梦到陆元霜了, 时间太久,久到她差点忘了那个人。   那女人模糊的面容转瞬即逝,稀稀落落的珠子掉到地上的声音直至消失, 身边的嬷嬷才低声唤她。   沈贵妃恍然回神,她怔然地望着滚了一地的珠子, 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开口。   谢汝抿了下唇, 慢慢走上前, 弯下腰,将珠子一颗一颗捡了起来。宫人见状连忙上去帮忙, 找了个托盘, 将珠子都放了上去。   谢汝将手中的佛珠放上去后,淡笑着看着沈贵妃。   沈贵妃脸上的笑一丝都不剩,她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声音有些疲惫,“昨夜小公主闹了半宿, 未曾睡好,本宫有些乏了。”   原本还打算与沈长寄拉近关系,可眼下实在没什么心情。   她勉强笑了笑, 却是再也不敢对上谢汝的那双明亮的眼睛。   “臣与夫人先告退了。”   沈长寄从椅子上起身, 对沈贵妃行了一礼, 也不等她说话,就要去拉谢汝的手。   谢汝却看也没看他,手缩回了袖子里。   她行了礼, 与沈长寄并肩往外走。   出了殿门, 一阵狂风吹过。   谢汝微微偏头,感受着凉风掠过脸颊带来的畅快感,长长地舒了口气, 心里骤然轻松了不少。   手心里出了些汗,她掏出洁白的手帕,擦了擦掌心,又将帕子叠好,塞回了袖子里。   沈长寄遣走了要将他们送出去的宫人,背着手,目光平静地看着她。   “夫君,我们走吧,回家了。”谢汝慢慢扬起了一抹笑,主动朝沈长寄伸出了手。   “嗯。”他说。   沈长寄握了上去,牵着她,离开了毓翎宫。   成宣帝得空赶来时,殿内只剩下沈贵妃和嬷嬷在,其余的人都被遣了出去。   成宣帝面色不悦,“不是叫你留他们用午膳吗?你怎么私自将人放走了?!”   这个沈贵妃竟然打乱了他全部的计划!   沈贵妃的精神很差,她正伏在桌上,认真地将那串断了的佛珠一颗一颗串回去。   她的眼珠几乎快要瞪了出来,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那珠子瞧,手微微发抖,她自己却一无所察。   她想起了不愉快的回忆,此时见了成宣帝亦没什么好脸色。   “我那侄儿是何性子陛下不清楚?留不住。”   “这点小事都办不到,废物!”成宣帝看着她一心一意地串佛珠,一副不把他的命令放在眼里的样子,愈发愤怒。   他冷声道:“贵妃,别以为朕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沈长寄目中无人已久,朕也该教教他何为收敛心性,何为奉侍君主,过些日子,再寻个由头将他夫人宣进宫中,把人困住,朕倒要看看沈长寄还能得意几时!”   成宣帝拂袖离去。   过了会,嬷嬷小心翼翼地回禀,“陛下回了思勤殿,宣了楚贵人。”   沈贵妃沉着脸,手上拿着夹子,将佛珠一串一串地串好。   直到天黑,宫中一片寂静无声,宫女们皆战战兢兢,屏气凝神,小心地伺候,生怕触了霉头。   ……   沈家小夫妻俩回到家时,正好是用午膳的时辰。平筝跟着二位主子往里走,一进门就闻到了香喷喷的饭菜香。   玖儿端了饭菜上来,莲月端来了水盆,给二位主子净手。   平筝看着桌上丰盛的菜肴,“哇”了一声。   有谢汝喜欢吃的粉蒸骨头,也有沈长寄喜欢吃的黄金鸡。   平筝摩拳擦掌,“准备了不少哇,你们怎么知道我们这个时辰回来啊?”   她咽了咽口水。   这里头也有她和她哥喜欢的菜啊。   每一次主子用膳,她们几个不需要在旁边伺候,主子用膳的时候她们也可以下去吃饭,现在瞧着这些色香味俱佳的美味,简直是在挑战她的意志力。   谢汝瞧她一脸馋相,觉得好笑,大发慈悲地挥了挥手,“你们都去吧,这里我们自己来。”   “嗷!夫人您真好!”三个姑娘都两眼冒着光,对她千恩万谢,一个比一个跑得快。   谢汝摇头失笑,她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接过沈长寄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见他专注地看着自己,冲他笑了笑。   沈长寄温声道:“心情很好?”   “是呀。”谢汝哼着歌坐下,将几个卤鸡腿夹到沈长寄的碗里,“夫君你多吃点。”   沈长寄深深看了她一眼,见她是真的非常开心,也弯了唇角。   “高兴就好。”   他没有问为何提前叫人准备这些,亦没有再提宫里的事。   晚膳是谢汝亲自在厨房盯着做的,又做了大家都喜欢吃的糕点,还给大家明日都放了半日假,想出府便出府,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一众婢女皆受宠若惊,抱着自己喜欢的吃食很快散了,生怕主子又突然变卦。   沈长寄坐在书案后,埋头公务之余,纵容着她发号施令。他轻笑了声,无奈地摇了摇头。   晚膳后,沈长寄牵着谢汝,在院中赏月。   他们对面而坐在院中的石桌前,桌上摆着棋盘。   沈长寄手执白子,嘴边噙着笑,“夫人今日好雅兴,竟愿意与我对弈。”   即便谢汝早就教导过沈长寄,每逢对弈都要牢记数条法则,但沈长寄每每下到兴头上,都顾不得哄人开心。他杀伐果断惯了,十有八九都是将谢汝杀得片甲不留,次数多了,谢汝便再也不同他下棋。   他们已经戒了这项业余活动许久,今日她主动提出下棋,可见心情是真的很好。   谢汝刚输了两局,也不恼怒,笑眯眯地清了棋盘,重新开始。沈长寄瞧她乐在其中的样子,摇头失笑。   又三局过后,已经很晚了。   “还不睡?”   谢汝瞪着一双明亮的眼睛,她摇摇头,“夫君,不如你教我练剑吧!”   沈长寄:“……”   他迟疑地看了一眼月亮,“此刻?戌时?”   谢汝兴奋地点点头。   “……你今日有些亢奋过头。”   沈长寄探手过去,摸了摸她的额头,担忧道:“莫不是生病了……”   谢汝偏头躲开,紧紧握着他的手,“夫君,我现在精力充沛,不想睡,走啊,我们去练剑!”   她用力去拉他,可她的力量怎能敌得过沈长寄呢。   男人只需稍稍往回一拉,她便失了平衡,扑向了他。   她坐在他的腿上,手还紧紧扣着沈长寄的手。   “走啊,大好夜色,怎能枯坐在此,虚度光阴!”   沈长寄感受她掌心的炙热,气息微沉,沉吟片刻,十分赞同道:“一刻千金,确实。”   他的眼神,他暧昧的语气,叫谢汝品味出一丝丝的不对劲,她敏锐地嗅到了些危险气息。   “你……”她才刚说了一个字,腰间便是一紧。   沈长寄一手勾着她的腿弯,一手托着她的后背,将人轻轻松松打横抱起,大步朝屋里走。   “夫人提醒的是,这大好夜色怎能辜负,既然一身力无处使,我自是要为夫人解忧的。漫漫长夜,定叫夫人满意。”   谢汝:“……”   她抱着他的脖子也笑了起来。   夜色淡薄,房中爱意浓稠。   眼前之景似天地摇晃,世间之景皆颠覆。身如惊涛骇浪涌过,一波波惊骇与快意逡巡,叫人如水上的浮萍,身不由己。   她声若蚊蝇,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别咬。”他说。   他总要将她咬在齿间的手拽下来,因为此举非但不能将嘤咛之声遏止在喉咙里,反而更能激起他的“斗志”。   每有一声娇啼,他的气息便更乱一分。他将人如藕节一样折起,一半浸在水里,一半扛至肩上。   “纵婴婴之声,每闻气促;举摇摇之足,时觉香风。”①   一滴汗从沈长寄的额头上流下,他沙哑着嗓子,轻声笑了出来。   谢汝的脸瞬间红了彻底,耳根像是被火撩着一样,烫得她一瞬间找回了些飘忽的神智。   她断断续续地说道:“淫、词,艳呜……艳曲!你闭嘴!”   “怎么,夫人不喜欢这句?”沈长寄笑道,“那我换一句。”   “女伏枕而支腰……”他说,“知道后面是什么吗?”   她原先不知道,可此刻她知道了。   沈长寄有力的手臂将她捞起,将人翻了去,身体力行地告诉她后面的句子。   直到后半夜,谢汝一身无处释放的精力终于挥霍完毕。   沈长寄帮两人清理了一番,给她换了干净的衣服,把被子给她盖好。   他蹬上足靴,穿上了外袍,去了书房。他一夜未睡,静坐在书案后头,望着虚空,不知在想什么,直到烛火燃尽,天色将亮,他才从房中走了出来。   他手负在身后,站在院子里的枯树下,望着树枝,好像在等什么人。   将至卯时,到了该去上朝的时刻,沈长寄仍站在院中,一动不动,任由清晨的冷风吹过。   平日这个时候他已经换好了朝服,准备出门了,可他今日丝毫没有打算去上朝。   院子的拱门处突然传来一道年轻且清凉的男子的声音。   “大人好兴致,大早上的在这里吹风。”   听说话的声音与语气,便知是那位惯常爱冷嘲热讽的国师大人。   “你来了。”沈长寄目视着远方,淡声道。   贺离之“啧”了声,“白日收到您的信,叫我卯时来府上,怎么,大人是要抢我的行,改行做大仙了?连今日的早朝取消了这种事都事先知晓?”   沈长寄没有理会他的调侃,笃定道:“宫里出事了。”   “当然,若是不出事,我此刻可出不来。”   “说说,出什么事了。”他抬起手,折断了一支枯树枝。   贺离之奇怪道:“大人的信上既然笃定了今夜会出事,还叫我来此处,那么这一切难道不是大人你安排的?”   沈长寄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好,我说。”贺离之后退了一步,清了清嗓子,“沈贵妃得了疯病,似乎是中了毒。”   他言简意赅道。   “似乎?”   贺离之意味不明地看他一眼,“是啊,太医诊不出缘由,不知是不是大人您的指令,但我诊不出缘故,可是您吩咐的。”   沈长寄垂下眼,敛了眸中复杂的情绪。   最终只轻轻“嗯”了一声。   贺离之这才察觉到不对劲,皱眉,“不是您?那是谁做的?”   贺离之今日下午收到沈长寄的一封密信,叫他关注些沈贵妃那边,入了夜,沈贵妃那里果然出了事。   沈长寄叫他帮忙遮掩,若是发现可疑之处,务必要来告诉他,不能留下任何的把柄和疑虑。   贺离之什么都不清楚,他只能从局外人的角度去看这件事,他忙活了一夜,给沈贵妃编了一个还算合理的发病原因,然后马不停蹄地就来了沈府。   此事若不是沈长寄做的,也一定是他认识的人出手的,他向来不会帮别人做收拾烂摊子这种事,他没那么好心。   贺离之虽不知沈家的家事,但他清楚能叫沈长寄做到这般地步的,天下唯有一人。   “是谢姑娘?!”他震惊到无以复加,“这……这是为何啊?!”   沈长寄沉默了半晌,从袖中拿出一药瓶,正是早上进宫前阿汝给他吃过的。   “这是解药,对吧。”   贺离之闻了闻,半晌,点点头。   一时间,无人说话。   “大人,谢姑娘她……她是瞒着您……”   “我都知道的。”沈长寄打断道。   他将那药瓶重新拿在手中,目光落在上头,低声道:   “我都知道,她要做的,怎能瞒过我呢。”   就算她不说,他也能知道。能处理好一切,叫她无后顾之忧。   他会护她无虞,她想做的事,他纵容她去做。她要靠自己,他亦纵容,他有能力为她保驾护航。   她想叫他不知道,那么他便不知道。   只要她能开心,他就是当个眼盲耳聋之人又如何。   只要她开心便好。 第74章 “阿汝,我都懂的。”……   贺离之被沈长寄的一番话震得神志恍惚。   好不容易反应过来, 贺离之晃了晃脑袋,恭恭敬敬地对着沈长寄揖手,“大人情深, 在下佩服。”   “……”   沈长寄问:“昨夜发生了何事。”   贺离之道:“收了大人的信,我便一直在等贵妃那边的消息, 直到亥时……”   亥时, 沈贵妃的毓翎宫, 寝殿中突然传出一声尖叫。原本已漆黑一片的寝殿内,血腥味渐渐蔓延开来。   沈贵妃拿着一把匕首, 披头散发, 衣衫凌乱地从殿内跑了出来,而贴身侍候的两个值夜宫女全都死在了榻前。   那把匕首还是陛下赏赐给了三皇子,三皇子又送给了自己的母妃。   当时沈贵妃拿着那把制作精美的匕首跟明妃兰妃炫耀了许久, 这回却是用着这御赐之物闯了大祸。   变故来得太突然,且又是寂静无人的深夜, 所有人都毫无防备。   沈贵妃抓伤了好几个宫女,撞翻了好几个太监,整个宫里的宫女太监好不容易才抓住四处疯跑的沈贵妃。   小宫女太监下意识就要请示沈贵妃的贴身嬷嬷如何做, 这位嬷嬷是自年轻时便跟在沈贵妃身边伺候的, 可从事发, 到沈贵妃被人控制住,嬷嬷都不知所踪。   宫里没了作主的人,众人正一筹莫展, 又是一声尖叫, 那声音是从侧殿传出来的。   有人去查看情况,正是沈贵妃的贴身嬷嬷,那嬷嬷与沈贵妃同样的疯魔状, 张牙舞爪,竟是将小公主的奶娘给杀死了,而小公主被奶娘誓死护在身下,逃过一劫。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众人一不留神,叫沈贵妃挣脱了束缚,她也不知哪儿来的那么大劲儿,像脱缰的野马一样从毓翎宫里冲了出去。   沈贵妃顺手从宫殿里抄起一个古董花瓶,抓着就往外跑。   她赤红着双眼,目标明确地朝皇帝的寝殿而去。   皇帝的住处周围守卫森严,可今夜陛下遣散了不少玄麟卫暗卫的人,剩下的都是禁军的人。或许是白日没能将首辅一军,成宣帝心里不痛快,不愿意在眼皮子底下看到和沈长寄有关的人,他竟是将看守的人生生锐减了一多半。   沈贵妃冲过来时,禁军皆一时呆楞,未曾来得及反应。   毕竟谁也没见过这阵仗,大半夜的,贵妃娘娘衣衫不整,香肩半露,披头散发地在外头跑。   禁军们不知眼睛该往哪儿放,一错神的功夫,沈贵妃就推开了宫殿的门,闯了进去。   皇帝的寝宫内,混杂着女子的尖叫声,和男子的痛斥咒骂声。   沈贵妃疯疯癫癫的,陛下龙颜大怒,倾整个太医院之力都没能查到缘由,无奈之下,召来了国师。   “陛下那消息瞒得紧,后半夜我被传召过去,发现楚贵人的头被沈贵妃砸了,楚贵人是为陛下挡下了致命的一击。”贺离之说到此时,语气颇为可惜。   “楚贵人的伤不重,好好休养即可,至于贵妃娘娘,”贺离之淡然笑了笑,“若无解药,贵妃的疯病好不了了。我说她邪气入体,毓翎宫有不明邪物作祟,陛下听后便差了钦天监的人去看,果然找到了巫蛊之物。”   贵妃这些年做了不少腌臜之事,不可能问心无愧,贺离之知道只要往这方面引,就必定能搜出东西来,只不过贺离之万万没想到,那巫蛊之物竟是冲着成宣帝去的。   “这巫蛊之物显然是不管用的,不然这些年也不必靠着我的丹药。”贺离之十分可惜地摇了摇头。   “你的丹药,莫要留下纰漏。”沈长寄嘱咐道。   “大人放心,我一向稳妥。”贺离之挑眉道,“药量臣把握得极好,万不可能叫他一下就死了。”   贺离之的眼神突然冷了下去,“慢慢淘空身子,叫他看着自己的精力一日不如一日,愈发沉迷寻仙问药,看着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地变得僵硬、不听使唤,看着自己渐渐行动不能,口不能言,目不能视,直至不能思考,变成徒有空壳的傀儡。”   沈长寄对此没有发表任何看法。   贺离之下一瞬又恢复了那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怎么,从前大人不是总叫我慢些报仇,待下一位储君有足够能力坐稳皇位时再出手?最近怎么愈发纵容在下?我这条贼船大人打算上了吗?”   “嗯。”   贺离之:“……”   他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掏了掏耳朵,“您再说一次。”   “我们现在有同样的目标。”沈长寄平静地说道。   “……”   沈长寄并未说缘由,贺离之自知问不出,便自己默默消化这一好消息。他见沈长寄频频看着天,观察天色推测时辰,知道首辅大人应该是想回房陪伴佳人了,于是有眼色地告辞了。   临走前,他想起来一事,“对了,楚贵人……”   他顿了顿,微微蹙眉,“算了。”   她最近受伤,应该再掀不起风浪。   他本想说楚贵人十分可疑,那日的药丸他闻了闻,闻出了那是西域巫医的伎俩,这门蛊术的传承极为苛刻,他的师承恰好与那一支有些渊源,故而知道一些。   这门蛊术和那药丸都是慢性致死,与他的计划互不冲突,因此他才没有刻意为难楚贵人,而是选择装聋作哑。   此事还没有个定论,待他查明一些再与沈长寄说吧。   贺离之没甚要交代的了,于是拱手告退。   “等等。”   贺离之回头。   “沈玥璃有一串佛珠,断过的,去查查。”   沈长寄目光望向虚空,视线飘渺,不知落点,他的嗓音很轻很低沉,声音很小,好似在自言自语,又似情人间的轻喃。   清晨寂静,除了鸟鸣声,便再无其他。   贺离之领了命,离开了沈府。   沈长寄又僵站了一会儿,待天色大亮,府上的下人纷纷起身开始劳作,他才迈步回了卧房。   进了屋,他站在门口,散了散寒气,才上了床,将人揽在怀里,沉沉睡去。   日上三竿,相拥的两人才一起醒来。   谢汝最先睁开了眼睛,浑身酸痛。入目是男人健硕的胸膛,他心口处有一道淡淡的疤痕,温润文雅的美色中平添了些狂野的诱惑。   她的脑子有些懵,缓了缓神,耳边突然响起男人低沉的笑声。   “真能睡啊。”他感慨。   她睡眼惺忪,“几时了?”   “该用午膳了。”   “你怎么在床上……”谢汝错愕道,她没想到一觉睡了这么久。   放在平时,沈长寄下朝后会将她叫醒,他会陪着她用了早膳,然后窝在书房里各自办各自的正事。   “今日休息,我陪你多睡了会。”   这哪里是多睡了一会啊……   谢汝在心里嘀咕道。   不过……今日休息?   今日不是休沐日啊。   “出了何事?”   她睁开了眼睛,手撑着身子,趴在床上,支着身子看他。   男人的目光逐渐幽深,灼热的视线从她的脸上渐渐往下挪。   他滚了滚喉结,“不重要。”   谢汝心头涌上一股危机感,她捞起被子一裹,把自己裹成了蚕宝宝。   腰间的酸痛勾起昨夜一些暧昧绯色的回忆。   “夫君博学,叫人刮目相看。”谢汝抱怨道,“博览群书,实在看不出来你竟是这般……这般……下流!”   “夫人错了,此乃风流,而非下流。”沈长寄厚着脸皮,“夫人若是好奇,我可以辛苦一二,将那全文背诵与你听。”   “……不必了。”   两个人插科打诨,沈长寄将话题不知不觉地引向了别处。   打了会嘴仗,又险些将佳人惹恼。   因为婢女都放了假,沈长寄亲力亲为,伺候着谢汝穿衣梳洗。   厨娘仍坚守在岗位上,为小夫妻俩做了饭,谢汝吃得开心,沈长寄十分慷慨地赏了厨娘三倍的月银。   谢汝斜了他一眼,“你又没钱,穷大方什么?”   沈长寄:“……”   “夫人有钱,我替你赏的。”   他对谢汝使眼色,叫她在外人面前给自己留点面子。   谢汝没忍住笑了声,见厨娘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点点头。厨娘欢天喜地地退下,房门关上,谢汝对着面前的佳肴却突然没了胃口。   她的笑容慢慢消失,神色踌躇。   “嗯?怎么?”沈长寄侧头看她。   谢汝犹豫地张了张嘴,抠了抠手指,“夫君,那个……有个事我得向你坦白。”   沈长寄的手指顿了顿,片刻后放下了筷子。   “不必说了。”   “啊?”   “我都知道,不必说了。”他笑了笑,“继续吃吧。”   谢汝哑然,望着他怔然出神。   沈长寄失笑,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什么呆。”   “你……知道?”   也是,他那么聪明,又敏锐,她所做不过是小伎俩,在沈长寄的面前,什么心机都好似无所遁形。   她羞愧地低下头,一时间有点不敢面对他。   她支吾道:“我没想瞒你,只是怕你觉得我不好。”   觉得她有心机,觉得她坏,觉得她不纯良。   如果在进宫前她就将要做的事告知,万一他反对呢?她想亲手报仇,她怕沈长寄喜欢的是纯良无害的她,而不是心里藏着肮脏的算计的她。   只要他露出一丝一毫厌恶的表情,她都会很难过,难过到她怀疑自己还能否下定决心去做那件事。   所以她选择了隐瞒,她逃避了,选择先斩后奏。   沈长寄温柔道:“阿汝,你只怕不知我的心里有多阴暗。”   别人看她一眼,他就想将那人眼睛抠下来。   别人提到她,哪怕是夸赞,他也会觉得烦躁。   那日成宣帝提起她时,他当场便生出了弑君的念头。   “你知道吗,你这双手,只能我碰。你这双眼睛,只能看我。你这张嘴,只能对我说话。”   他的眼睛是前所未有的黑,黑黢黢的,不见一丝光亮,他将全部偏执病态的心思都讲了出来。   谢汝有些吓到了。   “如此,你还喜欢吗?”   谢汝愣了一下,然后缓缓点头,“我都知道,喜欢的。”   “那就是了。”沈长寄淡笑着,“我都知道,喜欢的。”   谢汝眼眶一热。   “你将药粉抹在手上,通过佛珠,用到了沈玥璃的身上,可对?”   谢汝抿着唇,点头。   “你提前吃了解药,也喂我吃了一颗。”   “嗯。”   “出殿时我想牵你的手,你太紧张,忘了我吃过解药,所以下意识拒绝了我的碰触。直到出了殿,擦了手,才愿意牵起我的手。”   他伸出了手,垂眸看了一眼手掌,轻笑了声。   谢汝的眼神躲闪着,说不出话来。   “当年陆家不愿用那双救人的手害人,不愿意做不忠不义之事,不愿意助纣为虐,因此才有了后面的灾祸。你选择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为母亲报仇,为陆家报仇。”   “佛法上说,‘因果循环,皆有定数,万事有轮回’,事情过了十八年,不是不报,时辰未到。现在时辰到了……”   “这是在慈明寺待了七年的你,会坚持选择这个方法报仇的原因。”他将她的动机一点一点剖析干净,将她看得十分透彻。   “阿汝,我都懂的。”他轻声说道。   他的声音平静,“你是我的妻,我如何能看不懂你的心思?那岂非枉为人夫?”   谢汝的眼泪一下涌了出来。   她呜咽了一声,扑身上前,手臂缠上男人的脖子。   “呜,夫君,我爱你。”   她感动道:“夫君,你原谅我,下回我做什么都告诉你,不担心你会讨厌我了,我保证。”   “好,下回你再瞒我,我便还用昨夜的法子惩罚你,”温情转瞬即逝,沈长寄抓住一切机会为自己谋好处,咬着她的耳朵,暧昧说道:“那篇文章还很长。”   谢汝的眼泪被生生逼了回去:“……” 第75章 寿宴拜访。   自从厉勇侯殒命、二皇子被巨石砸坏了脚, 继续前往西戎平乱的任务就落在了五皇子萧祁亭的身上。西戎本就与沈长寄在一条船上,此次出征自然也只会有一个结果,唯一的赢家也只有五皇子殿下。   若说成宣帝先前还有精力去分沈长寄的势力, 但现在是不能了。   沈贵妃无缘无故得发疯,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成宣帝想下旨叫沈长寄夫妇进宫侍疾, 可他每每一要开口下旨, 楚贵人就在那哭哭啼啼地说头疼。   色字当头, 成宣帝怎么忍心见美人难过,于是抛下了所有的朝务, 专心地留在楚贵人的寝宫里, 日夜不离。   沈贵妃被捆起来,关进了冷宫。一起发病的嬷嬷被杖刑打了个半死,她大小便失禁, 完全丧失了自理能力。   可这主仆二人疯疯癫癫的,谁又愿意近身伺候她们呢?   又过了几日, 楚贵人的伤好了许多,可成宣帝的头疾却犯了,浑身无力, 四肢酸软, 时常有看不清眼前物的时候, 耳边还总有人低声呢喃的声音。   “陛下照顾贵人过度劳累,应断绝一切劳心之事,安心静养。”   贺离之一身飘逸的白衣, 俊朗清隽, 长身玉立于龙榻前,颇有些衣冠楚楚的江湖骗子模样。   他先前找出了沈贵妃的病因,还治好了楚贵人, 清了宫里的邪祟,颇得成宣帝信任,他的话成宣帝是听的。   加上楚贵人一听陛下龙体有损,急得泫然若泣,成宣帝被这温柔小意的耳边风日夜吹来吹去,逐渐沉沦在享乐里。   沈长寄将宫里的情况传达给谢汝时,谢汝只是淡淡点头。沈长寄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半晌,问道:“夫人可还有后招?”   谢汝摇头,“杀人这种事我行,还是交给你和舅舅吧。”   她不是强大到无所不能的,但她相信沈长寄可以。   她已经将沈贵妃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至于成宣帝,那不是她能近得了身的,她尽了自己能做的最大的努力。   “如果我都做了,还要夫君你干什么?”她理直气壮道。   沈长寄唇畔的笑意越来越浓,“此言有理。”   “夫君,看守冷宫的,是什么人?”   “夫人想如何?”   “莫要看得太紧了,”谢汝浅笑着,“或许她还会给我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   “那药到底是何作用?”沈长寄十分好奇。   “会叫人记忆错乱,动摇人的心智,会勾起用药人最深的执念,同时伴随着强烈的破坏欲,如果对一个人的恨意很强,那么体现便是毫无理智地想去杀了他。”   沈长寄若有所思,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她半晌,转身离开了房间。   沈长寄出去办公事的时候,谢汝坐在暖阁的榻上看书。   看了一会,莲月拿了几套新裁制好的冬衣来。   “夫人瞧瞧,咱穿哪件?”   谢汝从书册中抬眼,见是好几身从没穿过的新衣裳,她看莲月隆重的架势有些疑惑。   “去作甚?”   “夫人您忘啦,明日便是去华府给老夫人贺寿的日子啊。”   谢汝微怔,拍了拍头,“还真是……”   差点忘了。   然后便是一阵兵荒马乱,选衣服,挑首饰,挑贺礼……   转眼就到了第二日。   华家与沈府只隔一条街,沈长寄和谢汝出了门,沿着小巷朝华府走。才刚走到拐角,便看华府门前门庭若市,吵吵嚷嚷的。   谢汝头戴着帷帽,透过薄纱往外看,见有不少奢华的马车停在华府大门外头。   “夫君,这老夫人恐怕是个极厉害的人呢。”她头微微侧向沈长寄,压低了声音说道。   不少人都是带着许多贺礼上门的,都拥堵在门口,也没让进去。   “嗯,”沈长寄握紧她的手,“走吧,我们走侧门。”   倒不是怕人见到华家和他们有关系,只是……   沈长寄偏过头,看向自己身侧打扮娇俏、身段窈窕的女子,抿紧了唇,握着她的手缓缓收紧。   她太好看,太招眼,怎能给人看呢。   沈长寄不动声色地用大半身子挡住远处偶尔投注过来的目光,牵着人,折向另一个方向,来到侧门前,敲门。   一个长相和气的嬷嬷开了门,说了不少吉祥话,将沈氏夫妇迎了进去。   来到了会客的前厅,里头已经有不少人聚在一起说说笑笑了。   沈长寄进来时,厅中寂静了一瞬,谢汝明显感觉到原先轻松的氛围变得紧绷。   她轻咳了一声,将笑意忍住。   “哎,夫君你把人吓着了。”她小声说道。   华氏一眼便看着了谢汝,她今日穿了一身湖绿色的袄裙,看上去愈发清新淡雅,在人群中十分显眼。   华氏笑着迎了上去,“沈大人,沈夫人。”   她亲自将小夫妻二人引到一旁落座,熟络地与之攀谈。   有不明就里的人好奇:“那是首辅大人?”   “是啊是啊,真是奇了,没想到表姑母能请来这般人物。”   “能叫姑奶奶应允来她老人家的宴席,只怕是外界对首辅大人的传言都做不得真啊。”   “是了,是了,传言不可尽信……”   “据说首辅夫人慧智兰心,亦是十分有才之人,二哥逢人便夸,说沈夫人有大能,在医术造诣上远超他。”   众人又是一声低呼,频频往沈氏夫妇的方向打量。   能来此参加寿宴的皆是品行家学都无可挑剔之辈,他们就算议论,也不带任何贬义,他们眼中都只看得到对方的优点与长处,不会对旁人过于苛刻,指手画脚。   那些打量的目光并不讨厌,相反的带着善意,可沈长寄仍被看得全身不舒服。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微蜷,忍着把那些看阿汝的人的眼珠扣下来的欲/望。   华氏察觉到沈长寄的不悦,心里暗自好笑,她侧了侧身子,站在谢汝的面前,将那群愣头青的目光都挡在身后。   沈长寄赞赏地看了华氏一眼,这才满意地端起茶杯喝茶。   “夫人,大人,请稍坐片刻,待母亲起身,我迎二位去内院。”   谢汝一惊,“内院?”   他们是头次上门,且与华家说不上亲厚,非亲非故,为何会被如此厚待。   华氏笑着点头,“夫人先前救了妾身一命,母亲说要好好谢谢您。”   “都说救命之恩如再生父母,妾身虚长夫人些岁数,管夫人叫娘是不太合适,但我华家说到底欠夫人一条命,夫人乃是贵客,自该受最尊贵的礼遇。”华氏俏皮地半开玩笑似的说了此番话,眼神真诚。   谢汝却觉得受之有愧。   “为医者,怎能见死不救?夫人莫要太客气。”谢汝推脱道,“更何况夫人那日助我入宫,叫我见到了我夫君。”   她转头看了看沈长寄,庆幸道:“我得以求救成功,还要托了夫人的福。”   华氏摇头,怎么都不肯认同。   什么能与一条命相比?   没一会功夫,老夫人身边的丫鬟来传话,说老夫人起了,叫人进去。   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下,谢汝和沈长寄跟着华氏进了内院。   谢汝瞧见其中一个小姑娘满是期待的目光,失笑道:“他们不能进去吗?”   华氏看了一眼那群小辈,笑道:“他们不能,亲缘隔得较远,年轻人还吵闹,母亲喜欢清净,自然不会见他们。”   她见谢汝沉思,笑着解释道:“我母亲年轻时惠及不少人,有的是承了母亲的救命之恩,有的是受了我父亲的惠,那些人每年都要来送贺礼,但他们是进不来的,能进来的也不一样能见到父亲母亲。”   走在廊下,过门槛时,沈长寄下意识扶了一下谢汝的手臂,见她走得稳当,才又松开,淡声道:“华家倒是神秘得很。”   华氏笑着打趣:“可不,二位马上就能见到比皇帝还神秘还不好见的人了。”   她说话坦率至极,颇得谢汝的好感。   过了垂花门,沿着抄手游廊,来到了正房的院中。   院子里丫鬟小厮忙成一片,他们正在院里搭建一个简易的帐篷。   “待会在这里招待宾客,”华氏解释道,“二位随我来。”   门口站着两个丫鬟,见华氏来,合力将门帘挑起。华氏走在前头,沈长寄扶着谢汝,进了正房。   华老夫人坐在太师椅上,背挺得笔直。她如今六十,却头发黑亮,不见鹤发。慈眉善目,精神矍铄。那一双眼睛又黑又亮,好像有光。   “娘,客来了。”   华老夫人柔和的目光打量着谢汝,又看了看沈长寄。   她拄着木杖站起身,慢慢走到谢汝的面前。   她盯着谢汝的脸看了好久好久,才道:“将你的手伸出来。”   谢汝不明所以,把手伸了出去。   华老夫人满是褶皱的手托着谢汝的手,她盯着手相看了看。然后走到了沈长寄面前,对他说:   “你的手,伸出来。”   沈长寄照做。   老夫人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突然一把抓住了沈长寄的手腕。   谢汝微怔,“老夫人……”   华老夫人没言语,那只手用力地扣着沈长寄的手腕,力气之大,好似有把钳子一样扼住,她指尖搭在脉上,微阖了眼睛。   一屋子的人大气都不敢出,华氏更是面色逐渐凝重,担忧地看着。   过了会,老夫人松开了沈长寄的手腕,突然笑了起来。   说了一句:“善。”   她不理会众人的一头雾水,转身挥了挥手,朝内室走去。   “乏了,乏了。”   丫鬟跟上,搀着人往里走,外间一下空了不少。   华氏皱着眉,自言自语:“怎么回事……”   谢汝问:“老夫人这是?”   华氏神色复杂地看着沈长寄,直言道:“大人可是身患顽疾?或是……不治之症?”   “是!”谢汝眼前一亮,“老夫人看出来了?她有办法?”   华氏不确定地摇了摇头,“我也不懂母亲是何意,但她说‘善’,应是无虞的,否则方才她的神情不会这样轻松。”   谢汝松了口气。   谢汝和华氏一边聊着,一边往外走,沈长寄跟在后面,慢慢皱起了眉,方才华老夫人直视他的眼睛时,叫他本能地不舒服,那是好像能看穿一切的眼神。   整个寿宴直到结束,他们都没有再见到华老夫人。   华氏把人送出了府,回了主院。   她轻手轻脚地回了屋,以为老太太在休息,可一打门帘,正好瞧见老太太神色慌张地把什么东西往身后藏。   华氏:“……”   她哭笑不得,走了过去,“娘,又偷藏云片糕了?”   老太太尴尬地笑了笑,手从身后拿了出来。   华氏将糕点盒没收,交给丫鬟。   “你不能趁着爹去找舅舅喝酒的功夫你就偷吃,你不能吃糖的忘了?”   华老夫人讪讪地,“那孩子送的,我就尝尝。”   “沈夫人送来这个也不是给你的啊,她是听说大嫂喜欢甜食才带来的,您倒好,大嫂在外头招待宾客,您在屋里偷她的零嘴吃。”   “……我没有。”老太太嘟囔。   “您在这样,小心我与爹告状。”   “你这死丫头,就知道告状,知道了知道了,我不吃就是了……”华老夫人苦着脸,“在外要听那糟老头子的,在家还要被你这个出嫁了的姑娘管,我就是欠你们父女的。”   华氏淡笑不语。   正说着,华家大嫂从外头一撩帘子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她匆匆打了个招呼,走到桌前给自己倒了杯茶,一饮而尽,动作很是豪迈。   “母亲,客人都走了。”她说。   “哦,好,你辛苦了。”   “哟,母亲这是怎么了,一脸不高兴的?”华家大嫂瞧着这老太太一副受气包的样子,觉得可爱。   老夫人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与大儿媳妇撒娇,“还不是你这妹妹,一天都不叫我舒心,我心里头不痛快呢。”   大嫂一眼就看到了桌上的食盒,笑道:“我当多大的事呢,没事母亲,咱想吃便吃。”   老太太眼前一亮。   “只不过咱们原先约定过的,每月都有固定的份数,今儿可才初三,您可不能多吃,不然接下来的日子可就苦喽。”   “啊……”   老太太失望极了。   “不过呢,今儿您寿辰,可以额外吃一片,就一片,多了可不给。”   老太太原本以为一口都吃不到了,现在一听还有的吃,顿时喜出望外。   华氏笑着,“还是大嫂有办法。”   “老小孩老小孩,你得哄着点。”大嫂爽朗一笑,“对了,妹妹,我来是想问问你,那位沈夫人你可相熟?”   华氏这下也想起来找老太太是为了什么,“险些忘了……对,认识的,我来与娘说她的,怎么,大嫂提她是为何?”   “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觉得她有点眼熟。”华大嫂道,“嗨,也可能是我想多了,整日打交道的人太多,八成是有长得像的我没记住,过了个熟脸。”   华氏点点头,没将大嫂的话放在心上,她转头问老太太,“娘,您今日那一出是何意啊?您……认得他们?”   华老夫人手一顿,把刚拿起来的云片糕放了回去,敛了笑意,神色逐渐认真,她拄着木杖,走到了窗边,目光幽深,不知其想。   好半天才叹了口气。   “这二人身上有奇缘啊,大善,大善啊……”   她从自己的脖子上解下了一个白玉吊坠。   华氏瞳孔骤缩。   “这!这这……”   华老夫人微眯了眸,“怎么,你认得这石头?”   华氏点头,“方才沈夫人拿了一条一样的给我看,问我是否知道那玉石的出处。”   “那你可认得?”   “不认得,那玉是极好的,做工像是出自咱家,但我清楚,咱家没有过那一样东西,而且那石头灰突突的,毫无光泽,不可能是咱家的。”   华老夫人“嗯”了声,把自己的这块递了过去,“那你瞧一瞧这个。”   华氏接过,仔细观瞧。   玉是同种,极其稀有,天下只怕也没几块。大小一样,形状也相似,但老夫人这一块晶亮剔透,莹润光滑,与谢汝带来的那一块完全不同。   “母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大嫂也凑了过来,她管着家里的玉器生意,也懂得不少,“母亲,这奇玉是您这些年在外游历所得吗?”   “是。”   华氏与大嫂面面相觑。   怪道她们都没见过,老太太在外游历六载,前些日子才回来,   “我原先还奇怪,那孩子为何如此古怪,原来是如此,原来如此……”   无人能听得懂老夫人在说什么。   “老夫人,府外有位姓沈的大人求见。”   有丫鬟来禀报。   “……沈?”   华氏与大嫂皆能瞧见对方眼中的疑惑。   华氏问:“只有一人吗?他身旁没有跟着女子?”   “没有。”   华老夫人却轻声笑了起来。   “去而复返,看来他心里亦有诸多不解。”   “请他到前厅去吧。” 第76章 “夫人是与陆家有何亲缘……   一炷香时辰以后, 华家老夫人被华氏搀着,缓慢走进了厅中。   沈长寄从座位上起身,微微弯腰, 拱手行礼。   “年轻人,坐吧。”   “老夫人, 晚辈此来, 只问一件事。”   老夫人拄着杖, 缓步经过沈长寄,她的手轻扶座椅把手, 慢慢坐下。   她心中早有猜测, 无非就是心疾之症。   “请讲。”   沈长寄微微抬头,说出的话出人意料。   “不知老夫人可知道陆家。”   “……”   屋内顿时一片鸦雀无声。   老夫人沉默了会,抬手一挥。屋中所有下人都退了出去, 华氏正犹豫要不要离开,老夫人开口留下了她。   老夫人的脸色有些难看, 华氏担忧地走到母亲的近前,她犹豫地问道:“哪个陆家……”   沈长寄直言道:“太医院院使陆家。”   他目光如炬,紧盯着老夫人的表情, 不错过一丝一毫的线索。   方才华氏的皱眉和老夫人的恍惚, 已经叫沈长寄的心中有了数。   华氏看着自己的母亲, 她眉头皱得更紧,“抱歉,沈大人, 我母亲身子不好, 此事改日再说吧。”   沈长寄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自是不会多留,他拱了拱手, 正欲离开。   “等等……”老夫人颤巍巍地抬起了手,“你与……你与陆家,有何关系?”   沈长寄转回了身,说道:“这与老夫人又有何干系?”   华氏一听便恼了,她柳眉皱起,语气有些不客气,“大人请回吧。”   她说罢便再也不看沈长寄,弯下腰,手在老太太的背后顺气,“母亲,不想了,咱们不想了。”   沈长寄抿了下唇,“沈某此来并非要追根究底,让二位回忆起不好的事,很抱歉,告辞。”   他来此本就不是要从华家人嘴里听到什么真相,华家人认识陆元霜与否,都不能对现在的任何事有任何的改变。   他只是见阿汝回去以后魂不守舍,他的心属实难安,因此才不抱希望地多跑了这一趟。   若能窥探什么蛛丝马迹便甚好,若不能,便算了。   哪怕华家人不愿讲,孟玹不愿讲,任何人都不愿讲,他也能想办法拼凑出真相,叫阿汝放心。   好在此行并非一无所获,老夫人的反应已然足够表明,华陆两家是友非敌。   沈长寄再次转身往外走,老夫人突然挣开了女儿的手,急切地走了过来。   “陆家与你有何渊源我不管,若你是为了陆家来的,为了当年的冤来的,我……老婆子我……”老夫人捶了捶胸口,悲戚道,“我替陆家那几十个没法再开口的冤魂谢谢你了。”   老夫人拄着拐杖,对着沈长寄深深鞠了一躬。   “谢谢了,拜托了……”   “大人位高权重,不似我等平民百姓,定能沉冤昭雪的,对吗?”   “母亲!”华氏红着眼眶追了上来,她揽着老夫人的身子,要拉她起来。   “您还提当年的事作甚啊……”华氏的眼泪落了下来,她看着沈长寄道,“非是我华家愿意不与人来往,而是为了自保啊,不然便会落得与陆家一样的下场……”   她拦不了母亲,只能对着沈长寄诉情。   “首辅大人,陆爷爷德高望重,陆伯伯更是清廉刚正的人,霜姐姐……”华氏闭了闭眼,深吸了口气,再睁开时褪去了温婉和优雅,满是憎恶,“当年我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不论是陆家,还是我夫君,亦或是镇守边关的将士,他们都为大轩朝抛头颅洒热血,可换来的是什么?”   她的语气铿锵有力,字字句句都在对当朝表达不满。   她惨笑道:“都是牺牲品,牺牲品罢了,我一弱女子,什么都阻止不了,只能尽力维护我的家安宁。沈大人,恕妾身失礼之罪,您若想拉着我夫君造反,可以,您若拉着华家一起帮您报仇,也可以,但你要保证我们不会败。”   夫君与她无数次抱怨过当政者昏庸,无数次为枉死的不得善终的良将惋惜,她非是不识大体之人,但亦忧心至亲之人被牵连致死。   “二位不必如此,”沈长寄错开身,避开了老夫人这一礼,直言道,“我会为陆家报仇,但不是要拉着你们。华家一向独善其身,今后还请一如既往。”   他后退了两步,再一次拱手,转身离去。   身后是老夫人踉跄追上的脚步声,以及她慌乱的恳切的呼唤声:   “你不问为何你会有那顽疾吗?我告诉你!我都告诉你啊孩子!”   沈长寄充耳不闻,目不斜视地往外走。   因何而生,因何而病,他一点也不在乎,他此来只为了阿汝的心事。   “母亲!你怎么了母亲!!”   老夫人晕厥倒地,华府乱成一团。   **   五皇子萧祁亭带领的大军凯旋,此一战叫原先毫不起眼的五皇子进入到了朝臣的视野里,原先支持二皇子的人有一部分投靠了他。   而支持三皇子的人中,有不少还坚定不移地支持着他。沈贵妃虽入了冷宫,可三皇子却并无错事,只要等风头过去,他不是没有复起的可能。   可就在局势凝滞的节骨眼上,成宣帝病倒了,他不得不挑出一位皇子监国。这个担子理所当然地落在了刚立下功劳的五皇子身上。   沈长寄作为首辅,自要手把手地教导五皇子代理朝政,整日忙得脚不沾地。大权重归于手中的第一件事,便是将柳将军放了出来。   沈长寄称,边关不可一日无将,他派了柳将军带着军队,奔赴西戎镇守。   成宣帝不得不答应,西戎的局势紧张,必须有人留在那里。比起兵权旁落在大将手中,他更不愿看到自己的儿子握着那权利。   柳将军无罪释放,朝中武将无不对沈长寄感恩戴德。也多亏了成宣帝脑子不中用、老糊涂了,他这一通折腾,倒是为沈长寄做了嫁衣,他有苦难言,一个没想开,急火攻心,病更重了。   腊月初七的一早,沈长寄轻手轻脚地从榻上起身,才刚掀开被子,腰间便有一条白皙柔软的手臂缠了上来。   谢汝微微抬起上身,脸贴上了他的胸膛。   “初七了……”她闭着眼睛嘟囔。   “嗯,玉坠我带着了,放心。”   “不能休息吗?”她半眯着眼,脸蹭了蹭。   “眼下时机紧要,不可松懈。”   “那你难受吗?”   沈长寄笑道:“有汝陪伴,自是日日赛神仙,痛苦早已不知所踪。”   谢汝睁开眼,嗔他一眼,“油腔滑调。”   她把自己的头挪走,躺回了枕头,不耐地挥挥手,“走吧走吧。”   沈长寄走了。   天气冷了,屋子里暖炉烧得很足,可这剩下一个人的屋子怎么躺都觉得凉。   谢汝缩在被窝里,被子也得严严实实的,手脚仍冰凉,她闭着眼睛躺了会,终于认命地悠悠叹了口气。   “真是娇气……”她自嘲道。   怎么躺都不暖和,索性起身。   用过了早膳,莲月来回禀说,华氏来了。谢汝十分意外,赶紧请人进来。   自从上回寿宴过后,已过了好些日子,天气一天天变冷,她极少出门,见到华氏的机会少之又少。   今儿一见,华氏似乎清减了不少。   “夫人。”   “魏夫人。”   二人互相见礼。   谢汝命人给华氏倒了杯热茶,看着华氏略显憔悴的脸,担忧问道:“夫人近来有何难事?”   华氏叹了口气,“母亲病了好些日子,精神不太好,正好我夫君忙着军营的事,我便一直在华家陪着母亲。”   “老夫人怎么了?”谢汝惊道。   华氏为难地看了她一眼,“看来夫人什么都不知道……”   谢汝皱起眉,沉吟片刻,“是沈长寄做什么了?”   “那日寿宴后,沈大人独自折返,问了我们一些旧事。”   “什么?”   “大人问,陆家……”华氏一边慢慢说道,一边认真观察谢汝的表情。   她看到谢汝神情怔忡,心里的猜测便落了实,她的目光仔细描摹谢汝的眉眼轮廓,不太像,但……   她试探道:“夫人是与陆家有何亲缘吗?”   以沈大人那个冷漠的性子,能叫他上心的事,只怕是唯有眼前这个人了。   谢汝只怔愣了一瞬,便点点头。   华氏:“那……”   她有些期待地看着谢汝。   谢汝却闭口不言了。   华氏笑了笑,“那我先说吧。”   她思前想后好几日,到底要不要回答首辅那日的质问。这是母亲一生的心结,她与大嫂合计了下,最后还是决定由她出面,到沈家说个清楚。   “这事有点久远了,从哪讲起呢……”她脸上露出回忆的表情,笑着说,“说简单些吧,我母亲年轻时是医女,她原本是西域巫医一脉的传人,十八岁时入了中原,嫁给我父亲,又开始学习中原的医学。”   “她人到中年时,仍苦于没有一个天资出众的弟子传承,这个时候遇上了陆院使家的小孙女,那个女孩真是又聪明又漂亮,我母亲一下就动心了。”   “陆家是御医世家,为朝廷办事,但我父亲向来不喜欢朝廷中人,因此母亲想收徒遇到不少阻碍。后来父亲松口了,母亲的师兄余师伯听说她在京城遇到个极好的苗子,也打算从南楚回到京城,和母亲争抢一个徒弟。”   “我那时年纪尚小,也就十岁左右吧,记得的事不多,就记得陆家有个特别特别漂亮的姐姐,她一笑啊,就连那阳光都要逊色几分呢。”   “我到现在都记得,有一次我在院子里用刀磨玉,一坐就是半日之久,霜姐姐从我身边过去好几次我都没发现,后来她自己憋不住了,蹲在我旁边问我,‘你这么坐着闷不闷啊?整天磨这么个破石头,多无聊。’”   “可我喜欢啊,我说不闷,坐上一天都有趣。霜姐姐撇撇嘴,拍了拍裙摆上的土走了。后来她每次来华家,看到我在磨玉,都会陪上我一会,”华氏笑着,眼里泛着亮晶晶的泪光,“后来我才想明白,她就是觉得我无聊,所以才执意要陪我。”   她无奈地摇头,“可我真的一点都不无聊,也难为她那样活泼的性子能耐得住坐在那,不过也只能坐上半个时辰而已,她啊,闲不住,跟华钰章一个样。”   谢汝沉默地听着,抓着裙子的手越收越紧。   “霜姐姐考虑拜师的事考虑了许久,她有一日特别苦恼,摸着我的头自言自语,她说,她不想在京城,她想去边关,那里需要大夫,她想给保家卫国的将士们治病,不想在京城这种太平的地方混日子。”   “我不懂为什么她想去边关那样苦寒之地,但我说,如果姐姐你喜欢,那就去,做喜欢的事比什么都重要。”   “我闯祸了,”华氏笑道,“霜姐姐听完这话就去拒绝了我母亲,任母亲如何挽留,她都坚持不愿,母亲只能暂时松口,随她了。其实母亲是在等余师伯往回赶,余师伯磨人的功夫是一等一的,哪怕不能收徒,将人留在京城也是好的,只要人在,还怕没有说服她的那一天吗?”   华氏说到此处,情绪突然低落,她沉默了好一会。   “后来呢?”谢汝忍不住催促问道。   “……后来啊,后来,皇子夺嫡,陆家被满门抄斩。”华氏说,“余师伯赶到京城时,陆家的头七都过了。”   “只怕霜姐姐那时已经过了奈何桥了吧……”   谢汝的眼圈慢慢红了。   她深深呼吸,缓缓吐气,气息都在颤抖。   华氏注意到她的异样,问道:“你……与陆家……”   谢汝摇摇头。   华氏笑了笑,也没放在心上。   她继续说:“大嫂那日与我讲,她瞧你眼熟,可我瞧着,你的样貌不像霜姐姐,不像陆家的人。不像也好,太像的话,怎能过这么久的安稳日子呢。”   当年喜欢陆元霜的人很多,那样一个又出色、性格又好的美人,谁都喜欢。   “她在姑娘堆里也极有人缘,可是当年陆家出事,没一个人愿意为陆家站出来的,我家也不例外。”   不是没人想为陆家说话,可大势所趋,开口只有死路一条,并不能有任何的改变。   谢汝想,或许就是这样,广宁侯才会义无反顾地收留下那个危险的婴儿,尽可能地叫那个婴儿的存在感降到最低,不叫任何人注意。让陆元霜这三个字深深地埋进他记忆深处,这是他为曾经暗恋过的那个女子所能做的全部了吧。   谢汝送别华氏离开沈府时,华氏停在府邸的门口。   “当年霜姐姐身边有个与她形影不离跟班弟弟,他曾经摔坏过我的玉,”她望着孟玹的院子方向,轻声说道,“一个男孩子,比我还大几岁呢,犯了错后在我面前哭哭啼啼的,可呆了。”   “夫人帮我带个话吧,有机会的话,来我家玉行再买一块,就当赔我的了。”   “这个,是母亲为霜姐姐做的玉牌。”华氏拿出一枚玉牌,与当初她为报谢汝的恩给出的那一块一模一样,只是角落里刻着的是“霜”字。   “华家一共有四块玉牌,不是三块。第四块就在这了,当年没来得及送出去,现在给你吧。”   谢汝微怔,伸手接过。   “哦,对了,”华氏走了几步,又转回身,“关于沈大人的病,我母亲有话要说,夫人得空了就带着人来我家吧。”   谢汝眼前一亮。   当晚,她缠着沈长寄又背了几句诗词文章,沈长寄美得快要找不北了,他满足地搂着人准备入睡时,才发现这是他夫人给个甜枣再打一巴掌。   谢汝揪着他的耳朵开始算账。   “你把华老夫人气病了。”   吃饱喝足的男人十分好说话,“我错了。”   “你为何不听老夫人把话说完?!”   “那不重要。”他如实道。   “不重要吗??”谢汝瞪他。   男子汉能屈能伸,“重要,重要,改日我登门致歉,叫老夫人把话说完。”   “就明日!”   “成,明日。”   谢汝心满意足地沉沉睡去,沈长寄却忧心地失了眠。   他不想知道真相,他一直在逃避。   他总觉得那真相会叫她难过,到时候,他又该怎么办啊…… 第77章 把那颗心挖出来。   沈长寄最终没能和谢汝一起去华家。   寅时未至, 天还未亮,宫里便传来了急报,沈长寄匆匆换上了官服, 进宫去了。   等他匆忙赶至成宣帝的寝殿前,发现今夜宫内值守森严, 禁军头领和谢思究各领了一路人马, 在宫中巡视。   沈长寄平静地进了寝殿。   成宣帝正双目紧闭, 不知死活地躺在榻上。   寝殿中燃着香味浓郁的香料,混杂着苦涩的汤药味, 还有些微弱的血腥味, 乱七八糟的味道混在一起,叫人闻了头昏脑胀、恶心想吐。   屋里跪了一地的御医和宫人,楚贵人也跪在下首, 榻前坐着的是兰妃娘娘。   “娘娘。”   沈长寄恭顺地行礼。   兰妃发髻凌乱,显然也是匆忙从榻上起身的。她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 抬了下手,“大人来了,本宫便放心了。”   她踉跄起身, 嬷嬷赶紧扶上。   她疲惫道:“本宫乏了, 有事叫国师讲与你听吧。”   她又对着跪在地上楚贵人柔声说道:“回去收拾下吧, 今夜不用陪着了,没事了。”   “是。”   楚贵人轻声答道。   所有人都颔首低眉,不敢乱看, 只有沈长寄往楚贵人身上看了一眼, 才发现楚贵人身上沾了不少血迹。   兰妃离开后,一屋子的太医你一言我一语地将成宣帝的情况说了一遍。   “陛下本就龙体孱弱,此番惊吓过后, 病情加重,只怕是……”   “是啊,唉,怎的就出了这般事呢……”   “你们尽力就是。”沈长寄淡声道。   御医们战战兢兢,“是,是,臣等必定尽心竭力。”   “只是……陛下已有灯枯之势……”   沈长寄挥手打断,“成福在此侍候,御医留人轮守,其余都退到殿外吧。”   他的视线在楚贵人带血的衣裙和手上打转,若有所思。   视线突然被人遮挡,是贺离之不着痕迹地挡在了楚贵人的面前,神情肃穆。   沈长寄微微挑眉,“国师跟我来吧。”   二人一前一后往外走。   沈长寄出了门,停在廊下,目光久久放在远去的楚贵人的背影上。   “沈大人,这边请。”   贺离之道。   再一次被打断,沈长寄颇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   走至一宽阔僻静之所,贺离之才将今夜发生的事一一道来:   “今夜一共发生了三件事。”   “其一,沈玥璃突然从冷宫里闯了出来,她一路疯跑,刺伤了宫女数人,还将前来看望六公主的广宁侯府谢大姑娘给伤了。”   沈长寄有些意外,“谢窈?”   许久没提到这个名字,有些陌生。   “是,谢大姑娘的双眼被沈玥璃刺瞎了,太医说复明无望。”贺离之道,“大人若想让她好,微臣可想想办法,并非全无可能。”   “不必了。”沈长寄说。   贺离之淡淡笑了下,又道:“其二,沈玥璃伤了人后,直奔陛下的寝宫而来,也不知是什么稀奇的疯病,她跑的太快,竟是让玄麟卫一时间都难以追上。她闯进了陛下寝宫,意欲行刺。”   他顿了顿,低声道:“被侍疾的楚贵人一剑斩喉,当场毙命。”   沈长寄微眯了眸,“当场毙命……”   沈贵妃竟是死了。   “楚贵人的剑何来?”   “是陛下挂在床头的那一把。”   沈长寄沉声道:“不曾想楚贵人一女子,能手执那般厚重的剑,一剑将人致死,真是深藏不漏。”   贺离之今夜看上去格外正经,神情自始至终严肃冷漠,全无平日装腔作势的世外高人模样。   “第三件事是什么。”   贺离之转身看了一眼寝宫,扯了下嘴角,却说起了旁的事。   “沈大人,对不住,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他说,“大人可知陛下的病是为何?”   沈长寄沉吟片刻,“是楚贵人?”   贺离之自嘲地笑了笑,“是,她第一次下毒时正巧被我瞧见,我替她遮掩,还将闲杂人等都支走,这才没叫她暴露。我警告过她莫要轻举妄动,但她显然没听,还险些坏了我们的计划,是我大意了。”   “今夜也是?”   “嗯。第三件事,便是她今晚第二次趁着无人给成宣帝下药,她想叫他一觉不醒,可前朝之事未定,若是叫那皇帝老儿就这么死了,那怎么行?正巧沈玥璃闯了进来,她别无选择,只能将人杀死。”   贺离之突然笑了起来,低声道:“这狗皇帝的命真抢手,我想要,您想要,贵人也想要。不若我将他弄死,尸体分成三块,咱们一人一块如何?”   沈长寄也笑了声,“那只怕不够分。”   “大人,你可知楚贵人她是受谁意进宫的?”   沈长寄没说话。   是谁派来的都再不重要了。   “早做准备吧。”他撂下这一句话,便扬长而去。   贺离之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他是在说国丧与换帝的事。   “天要变了……”   蛰伏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   谢汝醒来时,沈长寄还未回来。   平筝替人传话,“我哥天没亮就跟大人进宫了,他说不用担心,处理完事就会回来的。”   谢汝的眼皮一直突突狂跳,她实在都无法做到心平气和。   心难平静,背着药箱去给孟玹看诊。   孟玹一早就得了宫里的好消息,见谢汝心不在焉,也没有多说,只等沈长寄亲口回来将这些事讲给她听。   他笑着宽慰,“他今日怕是要晚归。”   谢汝敷衍地点点头。   探望完孟玹,谢汝抱着药箱回了主院,她坐在主院的石桌上,翘首以盼了大半日,午时前后下起了雪。   “阿嚏……”   她裹了裹虎皮披风,身子瑟缩了下,怔怔地望着从天空飘落的雪花。   “咱们快回屋吧,要是冻病了大人要生气的。”   谢汝吸了吸鼻子,“嗯,那他要是回来了第一时间告诉我。”   平筝无奈道:“好好好。”   “心里不踏实,总觉得出事了。”   她裹着毯子,人缩在榻上。   平筝将炉火烧得更旺,小声嘟囔:“大人不叫别人出事就不错了……”   谢汝意识昏沉,慢慢陷入沉睡。   等她再有意识,发现自己被一个熟悉的怀抱揽着。   “什么时辰了……”   “快到酉时了。”沈长寄放下了书册,手指触了触她的脸蛋,“饿吗?”   “唔……还好,你回来的挺早。”   沈长寄低声道:“想着你,就快点回来了。”   谢汝清醒了些,连忙问了宫里出了什么事,沈长寄如实告知了她,她听到沈玥璃死了的消息后,沉默了好久。   “怎么?不开心吗?”沈长寄双手将她提抱起,放在腿上。   “其实我并未想要将她置于死地。”她说。   “嗯。”   “倒不是我心慈手软,只是若叫她活着,那毒药会一直纠缠、折磨着她,这一死反倒叫她解脱了。”   后半生都饱受虫蚁噬心、吞噬理智的痛苦,变得人不人、鬼不鬼,这是谢汝原本便想好的结果。   楚贵人的那一刀斩断的是沈玥璃的痛苦,叫这样一个背信弃义的人就这么轻轻松松地死了,谢汝的心里实有些意难平。   “夫君,你说母亲被最信赖的朋友背叛的时候,她在想什么呢?”   沈长寄想了想,“若是我,想的一定是你。”   若此生有那么一个生死关头,他想的一定是还没能和爱人长相厮守,想着既然重活了一次,为何又没能走到终点。   “我不敢想,夫君。”   她轻声说道。   沈长寄温柔地抚平她的眉间,“可需要我将沈玥璃的尸骨带出来,叫你泄愤?”   “算了,算了……”   或许是上天注定的吧,注定叫她心里存一分遗憾。鞭尸这样的事,她做不出来。   “成宣帝的命,你可要亲手了结?”   沈长寄叫贺离之按捺不动,先回来问一问谢汝的意愿,毕竟成宣帝咽气这样的好事若是她想亲眼看着,他也可以安排。   谢汝却摇了摇头,“你去问问舅舅吧,他或许会很愿意。”   她神色萎靡,埋在男人的怀里,“就这样吧,累了。”   沈贵妃死了,她非但没有松一口气、大仇得报的快感,反而是更加的空虚。   这些日子,仇恨在与孟玹相认的那一瞬间被填满内心,她活得很累。她想回归和沈长寄携手一生的平淡生活,这才是她重生的目的啊。   她对于自己的身世多少都有些不真实的感觉,实在难以像孟玹那样感同身受。   眼下,她也算是亲手杀了沈贵妃,陆元霜的仇她报了。陆家毁于皇权之争,她实是无能为力,她清楚自己的能力,剩下的事只能依靠她的爱人。   谢汝又困了,半梦半醒间,有人把她抱回了床上。   “夫君……夫君……”   沈长寄低声应着。   他抱着她,一起睡着了。   后半夜,雪越下越大。   沈长寄忽然就醒了。   他靠在床头,局促地呼吸,心口剧烈地痛着,身上的寝衣被冷汗浸透。   他好久不做梦了,再一次梦到了前世。   他又梦到了前一世她死去的场景。   怎么回事,为何又梦到那样叫人绝望的画面,他们现在的生活明明很幸福,毫无预兆地,为何又将人忆起往昔。   有细碎的片段从脑海中闪过,他敏锐地捕捉那些画面,那是前世,他得知她嫁人的消息后,冲到沈国舅的书房中质问他的场景。   心口再一次绞痛,疼得人很想将胸膛穿破。   “将那心挖出来”,他满脑子都是那一个念头,好像它离了身体,痛苦就不复存在了。   他的脑海里充斥着这样一个疯狂的念头,他从床下摸出一把匕首,拔开刀鞘,寒意森森的刀刃泛着冷光。   “夫君……”   谢汝梦中无意识的呢喃突然唤醒了他。   他有一瞬间的迷茫,怔然回神,才发现刀尖已经抵上了心口,划破了衣服,很快就要刺破皮囊,直扎心底。   “夫君……”   咣当——   沈长寄扔了刀,将妻子揽进怀里,他的心跳很快,抱得很紧,再一次闭上了眼睛。 第78章 大结局上 “沈大人,恕老身直言,你并……   沈贵妃死得不体面, 但顾及她是三皇子的生母,还是准以全尸下葬,弑君的罪名虽不牵连三皇子, 但他已无任何争储的可能。   成宣帝的病一日比一日重,他已经不能自己进食进水, 难得清醒的时候也是干瞪着眼, 喉咙里艰难地挤出一声嘶哑的叫喊。   他的近身大总管太监成福被沈长寄软禁, 兰妃与五皇子忙着见朝臣,明妃早已被伤透了心, 被柳愫灵陪着, 待在明熙宫安心养胎。至此为止,他身边亲近的人只剩楚贵人。   “啊,啊……”   这一日清晨, 成宣帝睁开眼,看到自己床榻边站着个太监打扮的人, 身形背影很陌生,不认识。   那人正背对着他,和楚贵人说话。   整间寝殿很安静, 只有他们三个人。   “啊……”   他嘶哑着嗓子, 不住嘶吼。   远处说话的两人同时看了过来。   成宣帝努力想要看清楚眼前的景象, 可他的眼睛也愈发不好用了。他看到那个太监朝自己走近,楚贵人站在原地,他看不清她的表情。   他想抬手招楚贵人过来, 想问她, 此人是谁,莫不是要害他?!   可楚贵人却突然背过了身子,看着门口的方向。   那“太监”朝他越走越近, 恐惧感摄住他的全身。   “啊!啊啊!!”   成宣帝如一条离了水的鱼,身下的龙榻是砧板,他躺在板上,动弹不得,只能任人宰割。   似是察觉到有危险靠近,成宣帝扭动着他微胖的身躯,眼睛不住地往楚贵人的方向看,奋力求救。   “太监”走到近前,他抬起头,冲成宣帝笑了笑。   他从袖中拿出一包药粉,掏出一条洁净的帕子,把药粉倒在上头,然后帕子盖到了成宣帝的眼睛上。   成宣帝拼命摇摆着头,想要将帕子甩掉。   “啊!啊——!!”   那“太监”低声叹了口气,“看清楚些再上路,难道不好吗?”   他的声音不细不尖,微微的低沉,带着温润的笑意,显然并不是真的太监。   药粉起效,糊在成宣帝混沌的眼珠上的那一层薄雾散了,他终于能看清楚眼前的人脸。   是一张俊美的男子的脸。   十多年过去了,这张脸早就褪去了青涩,变了模样,但那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以及右眼正下方的一颗褐色的泪痣,叫成宣帝瞬间认出了来人。   “你,你……啊……”   “我是孟玹啊,八殿下,你忘了吗?”孟玹微微附身,慢慢贴近成宣帝的脸,笑得如鬼魅,“忘了吗?我是陆元霜身边的小跟班啊。”   “你还记得陆元霜吗?”   “就是那个被你背叛,失去挚爱,家破人亡,最后客死异乡的陆元霜啊。”   孟玹弯着唇,眼里却是一片冷漠。   “是你亲兄长最爱的那个陆元霜啊。”   “啊……啊!”成宣帝鼻子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手吃力地抬起,想要去抓孟玹的脸。   孟玹笑着将手伸向成宣帝的脖子,他慢慢扼了上去,缓缓收紧五指。   成宣帝呼吸困难,他的脸变得通红,手指用力抓住被褥,两条腿也突然有力了一样往外瞪。   “先生,不可……”楚贵人突然紧张地制止。   “我知道,掐死会留下痕迹的。”孟玹笑着松了手,站直了身体,居高临下,看成宣帝如看一只蝼蚁。   “萧顺明,你记住了,我来替陆家那几十口人命找你报仇了。”孟玹说,“当年,是陆家人替你背了黑锅,你才坐上了皇位。如今,也是陆家人毁了你的皇位,亲手了结了你的性命,你记住了。”   他拿出一个黑色的瓷瓶,将里头的药丸给成宣帝强灌了下去。   不出一盏茶的功夫,成宣帝咽气了。   孟玹亲眼看着他咽了气,摸了他颈部的脉搏,直到那处不再跳动,才拿出一条帕子,仔细地擦了手指,连指缝都没错过。   ……   成宣十七年腊月初十,大雪漫天飞舞。   天地间一片缟素,鹅毛大雪飘向身后,孟玹垂着眸,嘴边带着满足的笑意。他逆着人流往外走,雪片落在他肩头,久久不见融化。   踏着响鞭的声音,穿过宫巷,迈过宫门。   孟玹站在宫门口,回头看向雪花乱舞的天空。   “快过年了啊……”   跨过除夕,越过新年,一切都将是全新的开始。   先帝死后的第三天,新帝替父下了罪己诏,当年七皇子和陆家的冤案被平反、昭告天下。   真相大白于天下,清白还于人间,知晓此事或是牵扯其中的故人中,有人欢喜有人惧。   孟玹来到了国舅府。   苍凉的府门外,里三层外三层都是玄麟卫的兵丁。   昔日的国舅府何等风光,可沈贵妃身死,成宣帝病逝,国舅府门可罗雀,若非首辅大人开恩,给这国舅府添了不少人气,还有谁愿意来这呢。   孟玹上门与沈国舅叙了旧,再出来时,沈国舅不知是急火攻心还是气坏了身子,竟是当场昏死过去,不省人事。   孟玹摇头叹了声,他看着小包裹里裹着的十数瓶毒药,又摇摇头,“可惜啊,可惜。”   阿汝给他准备了这么多,结果到刚款待国舅到第三瓶,人就撑不住了。   这些药不会致死,阿汝特意交代过,别叫人死了,她的话他有好好听,可谁能想到这姓沈的这般不中用。   罢了,回去叫阿汝给他开些药治病吧,等身子好些了再上门拜访,左右他都有一生的时间去和沈国舅清算这前半辈子的烂账。   ……   新帝登基,沈长寄一连忙了好些日子,转眼就要到除夕。   今年的除夕会格外热闹,首辅大人说先贵妃和先帝先后病逝,眼下正是要大办喜事冲一冲晦气的。   因着要大宴朝臣,除夕前的几日,沈长寄朝日初上便离府,披星戴月地归家,谢汝并无多少时间能见到他。   腊月二十八,沈长寄一如既往早早地出门了。谢汝醒时,身侧的床榻已经没了温度。   她裹着被子靠在床头,陷入沉思。   她总觉得,沈长寄好像在刻意躲着她,她能察觉到半夜的时候她被抱得很紧很紧,有的时候被他手臂勒得喘不过气,她醒时,男人睡得并不安稳,他好像总是很痛苦,即便抱着她,也不能安定。   一连观察了数日,她愈发肯定,沈长寄就是在躲着她。   为何躲她?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思来想去。   “平筝,你哥在府上吗?”   “……”   **   一早出门的沈长寄,这一日没有进宫,他孤身一人,去了华府。   华府的会客厅内,下人们都被遣散,就连华氏都被赶了出去。   华老夫人坐在上首位,沈长寄则是坐在客位上,镇定自若地饮着茶。   老夫人手里拿着那块沈长寄提供的玉石吊坠,她那双看遍世间的波澜不惊的眼中,慢慢浮现出一丝不可思议。   “若老身所料不错,沈大人这一块,与老身这一块,乃是同一个。”   她将两块玉石举高,透过光观瞧,一个晶莹剔透、光滑饱满,一个却暗淡无光、饱含杂质。   沈长寄点了点头,似乎并不意外,淡声道:“沈某曾听人说,巫医一族有一禁术,只要用自己最重要的东西与之交换,便可换得已死之人一次重生的机会,可逆天改命,倒转时光。”   华老夫人微微睁大了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老夫人来自西域,乃是巫医的后人,不知可会用这一术?”   沈长寄放下了茶杯,如炬的目光看了过去。   华老夫人叹道:“老身的确会……”   “这一块玉石乃是异世之物,它戴在你身上的时候我便感觉到了。你的脉象也十分符合古籍上记载的那样,确是那术能造成的脉象。”   沈长寄的眸光微沉,手慢慢抚上了心口的位置。   华老夫人自病后身子就有些虚弱,入深冬后便一直未大好,她拄着木杖,颤颤巍巍地从上首位走下,走到沈长寄的面前。   “沈大人,请问你的顽疾是什么?”   “心疾,每月初七会病发。”   老夫人叹了口气,“逆天改命,是这世道所不容的,凡有强行改天命者,必会遭其反噬,这代价是常人无法承受的。用最重要的东西来换,那就一定要被天道认可,这禁术方能成功。这一术,靠得不是巫医,而是要献祭者与天道达成共识。”   “老身不知那一世是如何为大人施展此术的,大人想必也并无那段记忆。老身只能凭你这顽疾来猜测,问题或许出现在你这一颗心上。”   “这玉石,最初可是在你的身上?”   “在我夫人身上。”   老夫人点点头,“那便是了,这玉石乃是介器,会留在受术人的身上。”   “它原本是这个样子的。”   她把自己游历时获得的这一块剔透的玉石拿给沈长寄看。   又道:“至灵至纯之物,不仅要承载你所献祭之物,还要将你全部的怨与恨都吸纳走,还有你新一世的气运,亦会被一同剥夺,所以这石才会失了光泽,变成这般污秽不堪的模样。”   所以沈长寄向来没什么欲求,没什么过分强烈的情绪,所以他即便幼年身处那样的环境,他也生不出恨来,原来他不是没有恨,而是都剥夺走了,学也学不会。   在遇见谢汝之前,他怕自己迷失方向,只对权利有执念,一直往上爬,便才有活着的真实感。而遇见谢汝之后,世界都变得不一样了。   “沈大人,恕老身直言,你并不能算是一个完整的人。”   常人有三魂七魄,七魄又常对应七情。七情,这是沈长寄没有的东西。   “对了,这玉石要随身携带,它上头有本该属于你的东西,若是离了它太久,人会变成一个没有感情的工具,变成行尸走肉,变成一具空壳。”   从华府出来时,沈长寄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阿汝没有遭受过痛苦,都是他来承受,甚好。   雪停了,带着阿汝去堆雪人吧。 第79章 大结局下 正文完。   谢汝早些时候问了平氏兄妹这些日子她夫君都在做什么, 没问出什么异常之处,便不再执着于此。   沈长寄回府后,拉着她堆了一下午的雪人, 她玩得忘乎所以,便忘了与他说除夕日去华家的事。   玩了半日, 用了晚膳, 她又应付着精力充沛的男人近两个时辰, 实在是没有体力再与他谈心,在沈长寄为她洗身子的功夫, 就睡着了。   沈长寄抱着人回到榻上, 也很快睡着了。   很快,他陷入了梦魇中——   风刮在脸上,剌得人生疼。“他”骑在马上, 狂奔在京畿的小路上,脑海里闪过些只字片语。   “父亲!您不是说好替我去求亲吗?!”   “这手帕是那女子赠你的?”   “还给我!”   “私相授受!做出这等败坏门庭之事!”   他被关了几来, 今日是她出嫁的日子。他好不容易才在姨娘的帮助下逃了出来。姨娘为了助他逃出来,被人发现,打死了。   他抹掉眼角的泪, 握紧缰绳, 奋力狂奔, 直到喉咙被风吹得干涩嘶哑,终于追上了那顶喜轿。   “阿汝,阿汝……”   “阿汝!!不!!”   他眼睁睁地看到箭刺破轿帘, 射入了喜轿内。他狼狈地从马上滚下去, 踉跄地闯进箭雨中,攻击停了一瞬。   他浑身颤抖着,接住了那个浑身是血从轿子里栽倒出来的女子。   她紧抓着他的袖口, 轻声喃喃,“我们怎会这般苦呢。”   他呜咽了一声,茫然地望向四周,却猝不及防地对上了一双熟悉的眼睛。   “父亲……”他不可置信,“怎么是你……”   沈国舅冷漠地看着相拥的两人,手微抬,顿时,万箭齐发。   “对不起,阿汝,我对不起你。”   “他”将她护在怀里,替她承受来自四面八方的伤害。   可心口致命的那两箭射的很准,他无能为力,只能看着她的呼吸越来越弱。   “等等我啊,阿汝,莫要弃我而去。”   “我们一起,别丢下我。”   他哭着说。   他感受不到自己身上的痛楚,他满心满眼都是怀里的人。   可怀里的人渐渐没了心跳,他却似乎仍能听到周围的声音。   最大的悲哀莫过于此,他死在了她的后头,眼睁睁地看着她的生命在自己的怀中消失。   一阵脚步声过后,沈国舅停在这对相拥的男女身旁。   耳边是沈国舅冷漠的声音。   “莫要怨我,贵妃不许此女活,而你,想陪她那就一起吧。”   “说来还多亏了你,若不是那帕子从你袖中掉落,我还不知道在这世上竟然还有陆家人活着。”   “那帕子可是陆元霜亲手做的,没想到你会承认是她送给你的,真是令人惊喜。”   “看这年岁,可别是陆元霜的女儿吧,哈哈哈……”   “既是乱臣贼子之后,那更容她不得,我这么做也是为了朝廷,为了陛下。”   沈国舅似乎找到了倾诉的对象,他对着两具“尸体”说了半天的话。好半晌,无人答话,实在是无趣,他突然兴致寥寥。   “国舅,可要将尸体带回去?”   “算啦,留在这深山老林处,喂了那恶犬豺狼吧。回吧,回吧……”   沈长寄能感受到自己后背的血在流,他越来越冷,怀里的人也越来越凉。   为什么啊,究竟是为什么?   他什么都不知道,唯一清楚的,好像是他将危险送到她面前的。   要是没有那帕子,会不会她就能安全地嫁离京城了?   不嫁给她也好,他很坏,坏到害得她死了。   沈长寄心如死灰。   后来,好像有人路过,救了奄奄一息、靠着一丝执念苟活的他。   “我愿与天做交易,我愿献祭最重要的东西,我的灵魂供您驱使,我的一切也全都给您,只求您能救活她,拜托了。”   他拖着将死的身躯,苟延残喘,一个又一个的头磕在地上。   “以灵魂献祭,你会失去感知情绪的能力,且每月的这一日都会饱受痛苦,生不如死。”老者问,“你可还愿意?”   “我愿意,只是……我能否保留对她一人的情感?只要她的。”   “好。”   他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满足地笑了。   “以心头血为引,将你之执念与诉求倾注于这块玉石中,可能会很疼,你……忍一忍。”那老者慈悲地说道。   他毫不犹豫地接过玉做的匕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那玉刀狠狠刺进心口,生生地将血肉剖开。   玉做的匕首不如剑刃锋利,他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他不知道何处是弱点,何处最好下手,不知如何能减轻痛苦。   他废了好大的力气,用的蛮力,生生将心口豁开,让心头的血顺着玉刀,流到那块小小的玉石上。   老者看得直皱眉,可他却一直笑着。   疯疯癫癫地念叨着:“有救了,有救了……”   心头血滴到那块石头上,竟然渗了进去。玉石的光泽越来越暗,慢慢变得灰突突的。   他心口插着那把刀,血就要流尽,他取下发簪,将绑着头发的红绳拽开,用最后一点力气,在那块玉石上戳了个孔,然后把红绳穿了进去。   他满是鲜血的手颤抖着,将那条玉石吊坠系到了她的脖子上。   一个冰凉的吻落在她额头,天边泛了金光。   “他”没了知觉,没了记忆,没了七魄,失去了灵魂,失去了爱人的能力,不再知道何为仁义忠孝,何为喜怒哀乐。   他不再穿那身白衣,换上了更深的颜色,变成了这一世的首辅。   他不再爱舞文弄墨,不再谈琴棋书画。而是拎起刀剑,冲上了战场。带上官帽,一头扎进勾心斗角的官场里,步步青云。   梦的终点是成宣十七年的六月,他站在京畿的小客栈外,望着她的马车,沉默了良久。   “住下吧。”   他听到自己这样说。   ……   沈长寄从梦中惊醒。   他很平静地醒来,感受着胸腔内澎湃汹涌的情绪。   他垂眸看了一眼怀中睡得很熟的女子,唇慢慢贴上她的脸颊。   热的,呼吸是热的,脸颊也是热的。   真好啊……   他滚了滚喉结,将苦涩都咽了下去。   靠在床头,眼睫垂着,长长的睫毛遮住了他眸底的悲凉与绝望。   哦,原来是他的错,都是他的错啊。   他曾天真地以为沈国舅会听他所言,为他去谢家提亲。   是他疏忽了,将阿汝送他的手帕遗落,叫沈国舅看到,认出了她的身份。   是他害了她啊。   谢家将她匆匆嫁人,是不是也是知道了,她爱上了沈家人,而沈家人却与她有血仇。   谢家在保护她,而他却亲手将她的生命断送了。   沈长寄沉默地将外袍穿好,出了门。   在他才踏出房门的那一刻,本该沉睡着的谢汝慢慢睁开了眼睛。   ……   半个时辰后,平瑢来回禀说,沈大人去了国舅府。   自从新帝即位,国舅府的女眷回老家的回老家,与过往的恩怨无甚牵连的沈家人也都准了他们分府别住,国舅府只剩下了沈国舅一人。   谢汝沉默了片刻,叫上平筝和平瑢,一起前往国舅府。   等她赶到时,国舅府的大门大敞着,空气里有血的味道。   她停在门口的石狮子旁,没再进去。   平筝扒着门框,看到沈长寄蹲在院子里,将沈国舅的尸首切成了一块一块的。   她震惊地捂住嘴。   谢汝背靠着石狮子,仰头看着天空。   不知过了多久,沈府的上空燃起了一把大火。   谢汝跺了跺冷得失去了知觉的脚,裹了下披风,走上台阶,跨进了府门。   直到此时此刻,沈长寄才有所察觉。   他转身,朝她投来目光。   四目相对,谢汝的心剧烈地狂跳。   那双眼里没有感情,没有温度,只有冰冷,让人本能地畏惧,却又不敢错开对视。   这是她的夫君,他……怎么了?   乌云遮了住月亮,深夜的雾气迷茫,整个世界似乎只剩下了浓重的血腥味与烧焦的烟味。   在一个火光冲天的院子里,在铺了满地碎尸与血污的院中,一个拎着剑的男人,长身玉立在这天地间。   夜色与血色交织,她缓步朝他走去。   沈长寄呆楞地站在原地,脆弱的表情是前所未有,她的心像是被刺穿了一样疼。   他反应了一下,才猛地回神,惊慌失措地将带血的剑背到身后,他茫然地望了眼四周,身子晃了晃,想要遮住那满地的尸骨,可铺得到处都是,根本遮不住。   他垂着头,抿着唇,煎熬得不知所措。   谢汝目不斜视地走到他面前,微微仰头,温柔地笑了下。   然后钻进了他的怀里,主动地圈上他的腰,抱得很紧。   她委屈地说了一声:   “夫君,我冷。”   男人几乎是瞬间有了动作,他利落地脱掉了自己身上的披风,不由分说地裹在了她的身上。   “那你就该冷了。”   她没有拒绝,却是抱他更紧。   “我不冷”三个字在他嘴边转了转,最终变成了:   “那……怎么办?”   她嫣然一笑,“我们快点回家就好啦。”   男人的喉咙发涩,“……好。”   他将人打横抱起,义无反顾地向前走。   背后是通天的火光,前方是他们回家的路。   ……   回到了家,已经快到卯时。   沈长寄将她身上的两件披风都脱下,扔到地上。   “你……先去睡吧。”   他后退了两步,离她远了些。   谢汝眼疾手快地扯住他衣角,同时逼近两步,“那你呢?”   “我……去沐浴,换身衣服。”   他步步后退。   “然后陪我睡觉吗?”   她继续紧逼。   沈长寄被逼退到门口,他背靠着门板。   “然后去上朝。”他说,“我很脏,你离我远些。”   “唔……不行哦,不许去。”   沈长寄微怔。   她伸手抚上他的脸颊,将溅到脸上的两滴血抹掉,身子靠了上去,紧贴着他紧实的胸膛,像是不知道他身上沾了血。   她软着声音,撒娇道:“今日不要去上朝了,好不好。”   一边说着,两只手指夹住他的袖口,摇啊摇。   沈长寄:“……”   他僵着身子,不敢动,任由她在心口的地方蹭啊蹭。   “好不好嘛?”   “……好。”   “一起去沐浴,好不好啊?”   “好。”   “待会陪我睡觉,我好困。”   “好。”   她说什么,他都只有一个“好”字。   清洗完毕,换了干净的衣服,沈长寄敞着衣裳坐在榻边。潮湿的长发散在肩头,他无暇顾及,眼睛黏在谢汝的身上,看着她忙里忙外,拿着一条脸帕走了过来。   “我帮你擦头发,擦干再睡。”   沈长寄定定看了她半晌,幽深的眸子里盛满了叫人难以招架的专注。   头上一沉,她将帕子盖了上去,动作轻柔,嗓音温和。   “擦干才可以,莫要乱动。”   “嗯。”   屋子里只剩下了簌簌摩擦的声音,无人开口说话。   沈长寄默默地想着,她都看到了吧,她怎么想他的?   会不会觉得他是个疯子……   不敢问,不敢提,怕一说了就会得到叫人难以承受的答案。   有时候自欺欺人真的可以叫人活得更轻松幸福。   擦干了头发,平筝端上来两碗汤药。   “喝掉它,驱寒的。”   他们一人一碗,沈长寄只扫了一眼药碗便果断地一饮而尽,眉头都没皱一下。   谢汝的五官都挤在了一起,苦得险些掉泪。   汤药咽下,沈长寄往她嘴里塞了一颗蜜饯,手指上沾了药汁。   她抬眸嗔了他一眼,拿出帕子给他擦干净,小声抱怨:“大半夜的跑出去,也不知道是不是要冻死我。”   沈长寄一听就慌了,手摆了摆,急忙想解释,谢汝却背过身,“哼”了一声,不再理他。   她摆好两个枕头,先一步进了被窝。   男人顿了下,动作缓慢地在她身旁躺下,见她没不让自己躺下,才放心地盖上了被子。   他直挺挺地平躺着,闭上了眼睛,脑子里仍是乱乱的,前世的画面一股脑地涌进大脑,疯了一样地朝他灌输那些已经被遗忘的记忆。   突然,肩膀被撞了一下,随后腰间一紧,怀里多了个温热的娇人。   她从鼻腔里挤出了声音,“我冷。”   他立刻收紧了手臂,将人牢牢裹在了怀里。   ……   不知过了多久,头顶的呼吸趋于平缓,谢汝慢慢睁开了眼睛。   她轻手轻脚地从男人怀里爬了出来,换好了衣服。   她走出房门时,阳光正好。   平筝陪着她往华府走,有些不放心地回头看了一眼卧房,“夫人,大人不会醒吗?”   “不会。”   那碗驱寒的汤药中加了些叫他安眠的药物,就让他好好地睡到日落吧,睡一个没有噩梦的觉。   临近傍晚,谢汝从华府出来,回到了家,沈长寄果然还没有醒。   她脱了鞋袜,又钻进了被窝,靠在他的颈窝里,支着头,就这么看着男人的睡颜,眼睛眨得很慢,怎么看都看不够。   她脑子里又过了一遍华老夫人说的话,对于昨夜发生的事有了大概的猜测。   她死后的事情她无从知晓,但能叫他如此痛苦的,一定与他自己有关。   沈长寄悠悠转醒时,对上她含笑的水眸,也无奈地笑了下。   “都问清楚了?”他说。   谢汝微讶,“你都知道?”   “嗯。”   喝药时便知道药里有东西,他还是喝了。   困意猛烈地袭来时他便在那一瞬间了然了全部。   “疼吗?”她突然问。   沈长寄沉默地看了她一眼。   谢汝垂眸,挑开了他的前襟,手指按上心口那一处伤疤。   “肯定很疼,心头血啊……”   她的气息乱了,声音有些抖。   “阿汝,你都知道了,那你还……要我吗?昨夜你都看到了,我不正常,我连自己的父亲都杀,你……还要我吗?”   “可你是因为我才变成这样的。”   她带着哭腔说道。   世人都说他冷情,说他没心,她一想到这些,心口就撕裂了一般地疼。   “你是因为我才死的,这是我应得的。”   谢汝哭着一口咬上他的唇。   她用力咬,咬出了血,他却纵容着,手抚着她的后背,一下一下拍着安抚她。   “什么应得的?你混蛋!”   “我是混蛋。”   “呜呜,不对,你是我夫君。”   “好,我是你夫君。”   “我要你,我这辈子要你,下辈子还要你。”   沈长寄拍着她的手顿住,停在空中,好久都没落下。   他眼眶微热,轻轻哽咽着叹了口气,“好。”   手落下,没再抬起,贴在她的后背上,贪恋着衣衫下面的温暖。   “阿汝,我不知能活多久,总觉着像我这般逆天而为之人,没几天好日子过。死,我不怕,我怕没有下一世,怕的是不能再一次重来。”   “我本是灵魂残破不全之人,于我而言,生死不足一提,可阿汝,没有你,我还是我吗?”   他的灵魂和心都系在她的身上,他不是他,唯有他们相遇,才能拼凑一个完整的自己。   谢汝擦擦眼泪,将昨夜又系到她脖子上的挂坠摘下,给他带了回去。   凶巴巴地:“沈长寄,你再还给我,我就回娘家!”   想到她没有娘家,又改口道:“我回柳家住去!你看着办!”   沈长寄立马攥紧吊坠,把红绳系的牢牢的。   她满意地靠了回去,唇贴上他心口的伤疤,怜惜地磨着那一寸伤痕。   “对了,夫君,你何时喜欢上我的?我说这一世。”   “嗯……大概是在慈明寺,第一次见到你,像是失了魂。”   谢汝错愕抬头,“那么早?我怎不知?我以为在客栈那是我们头次见。”   “五月底,你在慈明寺的后山里迷过路。”   “迷路……”   她的确迷过路,一天一夜困在山里找不到回寺的路。她回去的时候,恰好柳愫灵和明氏去上香,柳愫灵告诉她,当时她不省人事,是被一匹马驮回来的。   “那马……是你的?”   “嗯。”   谢汝笑了。   缘分总能叫他们相遇,不管他记不记得她,不管他是温润的白衣公子还是手执冷剑的权臣,他们总会对彼此一见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