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重生后太子妃的护夫日常 作者:风味酸奶   一句话简介:好巧,你也重生了   立意:做人应该知错就改 =============== 第1章 前尘 误信豺狼,自焚其身。   丰平十二年秋,皇城宫变。   此时京都恰逢夜雨。万里乌云如幕,遮天蔽日,皇城四处一片阴翳。飒飒冷风穿墙而过,吹散未逝的硝烟,空气中残存的血水与兵刃的铁锈之气,也很快被落下的雨滴打得支离破碎。   屋外夜雨渐急,雨滴落在红色琉璃瓦上,敲击声不绝似奏哀乐。   与殿外的兵荒马乱相比,承启殿内却是一片祥和。初秋的冷并不刺骨,承启殿内已早早烧起了地暖,方添的沉香还在丝丝缕缕的向上打着旋。   姿容秀美的新后,正跪坐在羊绒地毯上。她抬头看着窗外雨幕许久,后终于转眸看向与自己相伴三年的新帝季淮。   继位不久的新帝懒懒地靠在胡床上饮酒,他的姿态从容悠然,全无对现今处境的半点忧心,也无对早已背叛他的新后的半分憎恨。   他只是在饮酒。穿着件单薄的中衣,外面草草披着外袍,一腿支在胡床上,看着窗外,举起手中玉壶,对着壶嘴缓缓饮酒。   谢书看不见季淮的神情,她盯着他轻动的喉结,从他散漫的姿态中看出他的不慌不忙。   她看了半晌,终是轻唤了声:“陛下……”而后怎么也吐不出声来。   季淮闻声转过面,他桃花似的双眼本就似醉非醉,此刻眼尾潋滟,更添几分醉意。   “怎么了?阿书。”他弯起唇,眼眸也弯成月牙状,忽地多了几分温柔的少年气,一如初见那般。   谢书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道:“你醉了,陛下,莫要再喝了。”   季淮似是又弯了下唇,他转过眸,看向西窗,忽道:“阿书,朕败了。”   他的语气平静到温和。   谢书的心却似被笼上层云,她的指尖缓缓扎进手心,抬起眸红着眼再想说什么,就见季淮用食指抵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嘘,阿书,你听——”   谢书听见了脚步声。   木兰花的熏香袭来,季淮的脸在眼前放大。谢书下意识闭眼,而后只觉唇上一暖,接着一股水流涌入。   约摸受心境影响,她好似从中尝到了药的苦涩。   暖意离开,香气未散。   谢书睁眼,见季淮的指尖触上她的唇,轻柔的拭去她嘴角的酒渍,而后他笑起来,嗓音清润:“抱歉,阿书,第一次亲人,还不太熟练。”   谢书的睫毛微颤。   殿外脚步渐近,季淮忽地握住谢书肩膀,他将唇轻贴在她的耳廓上,似是嘱咐,又似呢喃:“阿书,记得选酒。”   言毕,他直起身子,对着目光仍在怔愣的谢书弯唇一笑后,提着玉壶回到西窗前。   寂静中,殿门被碰的一声撞开。   大风吹来,殿内轻纱漫卷。   谢书的额发被风吹动。她缓抬双眼,看向殿外的安王季召。   她恋慕七载,倾其所有苦苦追寻之人,此时正撑伞站在雨幕中,冷淡地看她一眼后,便越过她望向她身后,于西窗对酌的季淮。   季召看了季淮的背影片刻,忽勾了下唇,而后冷下脸,对着身后扬手沉声道:“带走!”   季淮终于动了,他转过身,看向谢书。对她微挑眉后,笑道:“我先走了。”   言毕,不等人来,他自顾自地向外走去。   迎着夜光,他的背影挺直而削长,谢书的眼眶又开始盈出雾气。   在季淮走到门口的那刻,他停下脚步。   他的嗓音一如既往的不疾不徐,透着温和。谢书听他唤:“阿书……”   他转过视线,声音很轻:“你可曾后悔?”   谢书与他对视着,她的双唇微张,没来得及发声,季淮已经转回身去。   他大步朝外走去,似并不想知道答案。   季淮刚走,殿外便传来将士的脚步声。   只听来人道:“报——!大将军意图谋反,现已就地伏诛!”   “嗯。”   谢书听见季召淡淡应答之声,她的脑子轰地一声炸开。   声音有一瞬间哽在喉哝里,谢书的脑子嗡嗡作响,只剩那句‘大将军意图谋反,现已就地伏诛’反复回荡。   大将军,那是她的父亲。一个舍不得让她受任何委屈,哪怕不会宠人却用尽心力娇宠了她二十年的父亲。   一股腥甜涌上喉间,谢书大睁着眼看向不知何时走到她面前的季召。   她用尽全身力气压抑着身体的颤动,指甲狠狠嵌进血肉,不断向下低落血水。   干净的羊绒毛毯被染脏了,她赤脚踏在上面,一双干净的玉足很快也被染上了血红。   “季召……”谢书的声音随指尖颤抖着,泪滴如珠滚落。   她缓缓闭上双眼,试图压抑自己的情绪,一字一句,宛如泣血:“我从未负你——”   “本王知道。”季召平静地看着谢书:“阿书,本王知道,你做得很好。”   他的手指欲要抚上谢书脸颊,却被她狠狠避开。   季召并未在意,继续道:“本王今日之就,阿书当记头功。本王不会亏待于你。”   “大将军虽是乱臣贼子,但本意知此事与阿书无关,本王不会牵连于你。若阿书愿意,本王会兑现往日承诺迎娶阿书。”   “迎娶?”谢书紧咬着牙关,语气莫名。   “是的。”季召淡淡道:“若你愿意,四妃之位,阿书可任选其一。”   明明心伤到极致,谢书却险些笑出声来,她满目讽刺:“若我愿意?季召,你杀了我父亲,竟还来问我,是否愿意做你后妃之一?”   她笑了几声,而后缓缓收了笑容。   “季召,是我错了。我不该认识你,也不该不相信爹爹的话,他说的对。你生性无情,为人冷漠,为权而生,难有人情。他多次让我莫要执着于你,所有人都在劝我放手、拉我回头,可我偏偏一意孤行。”   “我十三岁时遇见你,而后用情字为自己画了座长达七年的牢。我用四年时间追在你身后,希望有朝一日能与你修成正果。四年,你终于对我变了态度,我以为我守得云开,以为你被我感化,甚至想让爹爹去陛下那儿为我们求得圣旨。”   “可惜造化弄人,爹爹还未去求,圣旨已然来了。天子赐我嫁给太子。多么好的婚事,无上荣耀,我却还是只想着你。”   “可你呢?大概从未想过娶我,我那时竟会信你,不让我抗旨是为了我好。为了我好?怎么可能是为了我好,你这样的人,想的永远只有自己。”   “哪个男人会允许自己心爱的女子另嫁他人,可惜我被情爱遮挡双眼,竟将你的谎话信以为真。”   “我嫁给太子,为你做了三年的内应,到头来,等待我的是什么?”   “大将军叛乱?!就地处决!”谢书的情绪再也压制不住,眼泪汹涌而出:“你杀了我的父亲!还以这般让人口诛笔伐的罪名构陷于他!”   “构陷?”季召忽地开了口:“如何是本王构陷于他?大将军自己领兵入的皇城,与本王何干?”   谢书咬牙:“他为何要领兵入皇城?”   季召反问:“本王如何知晓?”   “你怎会不知?因为…就是你引他来的!”谢声音有些哽咽,思路却越来越清晰。   “我的父亲是这天底下最忠心的人,他永远忠于大梁,臣服于正统。在他心中有两个极其重要的人,一个是君主,就是现在的陛下、前太子季淮,而另一个就是我。”   “所以若我和陛下罹难,他绝不会坐视不理,你就是知道这点,所以借此引他前来。”   “他带兵本是来救驾的,却被你安上一个叛乱之名。”   “明明叛乱的是你!你却成了除奸的功臣。”   “季召,你真无耻!”说到最后,谢书的情绪近乎崩溃。   她缓缓坐到地上,伸出双臂环住自己,似想要以此来减轻痛苦,然而她的心被苦痛与绝望塞得严严实实,痛得她想要大哭出声来。   可惜不能,因为能安慰她的人都不在了。   而这一切皆缘于她。   误信豺狼,自焚其身。   她才是最该死的那一个。   季召没有反驳。   他抬头看向西窗外的雨幕,似长长叹了口气,声音不像方才平时那般冷:“阿书。你看,你其实想得挺通透,什么都知道,可偏偏要自己骗自己。”   “若有来世,莫要再这般傻了。”   “起来吧,选一个你喜欢的方式,终归你爱了本王,也帮了本王这些年,虽说最后变了心,但到底是有情分在的。”   谢书没有心力去纠缠他话中的那句‘变了心’是何意思。她抬起头,看着宫人呈上的托盘。   看着上面的匕首和毒酒,她的目光毫无波澜。   看了许久,她才木然地将毒酒拿起,放要递到嘴边时,一道清润温和的嗓音忽响在脑海中——   “记得选酒……”   “阿书,记得选酒……”   谢书的手指突然颤抖起来,接着她笑了起来,整个人似是陷入癫狂。   原来…那个吻,那口渡入嘴中带着药味的酒……   那竟是解药,那是季淮…为她留的一线生机!   可是为何?她这样的人,如何值得让他在最后之际也不忘护着……   谢书轻闭了下双眼,而后睁开,她终于收了笑,对着季召轻轻开口,问:“陛下呢?”   季召看了眼身边的亲信。   亲信会意,反问:“不是被大将军害死了吗?”   “我问你陛下呢?!”谢书语气加重。   “若无意外,应已伏诛。”季召终于回答。   “伏诛?你杀了他?你当初怎么答应我的,你竟杀了他?!”谢书咬牙,她咽掉溢出喉的腥甜,显些被这无尽的恨意和绝望湮没。   面无表情地季召终于笑了下,隐隐带着嘲意:“阿书,本王如何能放虎归山?他若不死,改日死的就是本王,你忍心让本王死吗?”   “哦,你现在应是恨不得本王去死吧。可惜了……”   见谢书闭着眼不说话,季召转了话题:“选好了吗?”   谢书睁开双眼,垂眸看向手中的酒杯,似没有了情绪:“选好了。”   她缓缓举起手中的酒,放到嘴边。   季召看着她。   砰的一声,酒杯被狠狠地掷到地上。   谢书抬手拿起托盘上的匕首,看向季召,满是憎恨:“我是不该活,但最该死的是你!”   季召似又叹了口气,张开嘴好似说了什么。   谢书听不见了,手中的匕首掉到羊绒地毯上。   她看着没入胸口的剑,再看了眼握着剑的那只手,最后看见握着它的主人那张冰冷无情的脸。   谢书好疼,疼得再也看不清人影。   痛到思绪模糊时,她的耳边传来爹爹响亮的笑声:“阿书,你想要什么?爹爹帮你。”   她要抓住什么似的伸出手。   阿书……想要爹爹回来…   爹爹的声音消失了。   她看到季淮站在天光下,背着光。   “阿书,记得选酒。”   “阿书,你可曾后悔?”   谢书的双眼缓缓阖上,一滴泪从眼角滚落。   她没法选酒了。   她真的…后悔了…… 第2章 大婚 “别怕,是孤,季淮。”……   一场杏花雨过后,青石路面还带着潮。   将军府内,自昨日接到圣旨后,姑娘谢书便有些不大对劲,晚间出去一趟,回来脸色已然不太好,又在院中吹来会儿冷风。   今早丫鬟见她久未起身,进去看后才知道是发了高热,便立马派人去请了府医,而后又让人去告知大将军谢道连。   谢道连收到消息时正在上早朝,当时听后便是心急如焚,下了朝连朝服都来不及脱,便赶到谢书这来。   丫鬟婆子已经忙碌好一会儿,府医开的药也已经煎好了,可姑娘谢书似是魇着了,不曾醒来,却一直在滚着泪,药也喂不进去。   府医和奴仆都有些束手无策。   谢道连赶到听风院时,谢书还没醒,额头烫着,一直哭个不停,很快便将枕巾都哭湿。   他心疼地将谢书扶靠在他身上,从丫鬟手上接过药,还是喂不进去。   谢书哭得已经开始颤抖,嘴里也开始说起胡话。   她的声音细弱,带着哭腔,谢道连需要附耳才能勉强听清。   “爹爹,别走……阿书要爹爹回来……”   “阿书后悔了…阿书…真的后悔了……”   谢道连听完愈发心疼,他连忙抱紧谢书,大手拍着她的背轻哄:“爹爹在呢,爹爹回来了,阿书不哭。不哭了,阿书。”   哄了许久,谢书的哭声才勉强止住。   等给谢书喂完药,谢道连站在原地重重叹口气。他忽然有些后悔,思考昨日对阿书说得话是不是太重了?若阿书真的不想嫁给太子……   实在不行,他就用他的军功去圣上那儿将婚事拒了。除了长子谢声,他与梦竹就这么个女儿。梦竹走得早,将女儿交到他手上,他不能让阿书受了委屈。   想明白后,谢道连坐到谢书榻边,看着女儿在睡梦中依旧蹙着的眉,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决定。   傍晚时分,斜阳已退。只点一盏烛灯的屋内,光线有些昏暗。   榻上的姑娘已退了热,眼角留着未拭的泪渍,面色也有几分苍白。   浓密的眼睫轻颤几下,谢书缓缓睁开双眸。她挣扎着从榻上坐起,感受到四肢几分无力,看着四周熟悉又陌生的陈设,漂亮的杏儿眼残留着些许茫然。   当她目光触及窗边软塌上合衣躺着的高大男子,不禁浑身一颤。   而后她像是受刺激一般,掀开锦被,赤足跌跌撞撞地奔到软塌边,一把扑到男人身上,哑声喊了句:“爹爹——”   谢道连被她惊醒,反应过来后连忙将女儿抱住:“怎么了,阿书?”   他看着她赤着的双足,眉头一皱,不自觉加大了声音:“怎不穿鞋就下来?”   谢道连将女儿抱回到榻上,为她盖好被子,低头见女儿正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   他不禁有些奇怪:“阿书怎么了?做了噩梦?”   闻言,谢书微怔,她收回目光垂眸,眼睫微颤几下,才轻声道:“嗯。阿书做了个可怕的梦。”   “梦见了什么?”   谢书却搅着手指不吭声了。   谢道连轻叹口气,没再问她,而是道:“阿书莫怕,若是不想嫁给太子,爹爹明日就去陛下那儿拒旨。”   谢书倏地抬眸,声音带着几分急促:“拒旨?”   “嗯。”谢道连点头,似是无奈:“阿爹没什么大心愿,也没想阿书以后做什么皇后。太子虽好,但若阿书不愿,便是陛下谕旨也不能迫了我的女儿。”   “不过,至于安王……”谢道连看了眼谢书的神色,欲言又止,终只是道:“阿书暂且看自己吧。”   谢书其实知道爹爹想说什么,因为那话谢道连已经说过许多次。   谢道连一直不喜安王品性,也就是因她才勉强给了对方几分好脸色,但却从未支持过她对安王的追慕。   想到安王季召……谢书的手指攥得死紧,直到被谢道连皱着眉将手扒开,她才如梦初醒般抬起头。   谢书不知如何解释,只能岔过话题,道:“爹爹,别抗旨。女儿愿意嫁给太子。”   谢道连诧异地看着她。   谢书无法,思索片刻,便软着声音同他解释:“抗旨是大罪,即便爹爹有军功在身,也不能保证陛下不会动怒。若让陛下因此事对爹爹心生嫌隙,实乃不值。”   “再言,太子君子端方,才智过人,是京都多少贵女心慕之人。女儿受天子眷顾,得此殊荣,岂敢不愿?”   谢道连张了张嘴,仍要问什么,谢书知其困惑,便继续道:   “爹爹,昨日之事,只因旨意来得突然。女儿毕竟心悦安王四年之久,便一时难以接受另嫁他人。但经一番思虑过后,现已清醒过来。”   “女儿虽慕安王,但苦追四年难得其果,此已说明我与安王并无缘分。女儿不愿多过强求,自今日起会试着放下。   “今后若嫁太子,自当全心侍奉。”   谢道连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他欣慰地抬手摸了摸谢书额发,笑容带着武将的爽朗:“阿书想明白就好。既然如此,爹爹明天就去谢旨。”   谢书抿着唇笑起来。   *   犹记上世谢书与季淮婚期定在五月,然今世不知何处出了差错,竟提前一月。   与前世若赴刑场一般的感觉不同,今世的谢书日日期盼那日,她想快些见到季淮。   可当真到了那日,将军府内张灯结彩,红绸花球,处处喜气。谢书穿上嫁衣,由着妆娘为她点面。   随着吉时越来越近,谢书的心也跳的越来越快。她的手下意识攥着袖口,直到被人扶起,戴上凤冠,披上霞帔,而后在众人惊艳赞叹声中才稍稍回过神来。   “好久没有见到像姑娘这般美的新娘子了。”   妆娘方说完这话,就听外面响起了鞭炮声,不禁笑道:“看来是咱们得新郎倌到了。”   谢书的心猛然又提到胸口,她的十指攥着帕子,由着人为她搭上红盖头。   正紧张无措时,忽听见父亲的声音:“阿书,别紧张。注意脚下,跟着爹爹走。”   听到谢道连的声音,谢书安心不少。她将手搭到父亲腕上,而后被他带着一步一步向外走去。   跨过台阶,谢书感觉自己起出了府门。府门外,鞭炮声震耳,四下可见攒动的人影,混杂着宾客的交谈声、孩童的嬉闹声,热闹非凡。   忽地谢书感觉父亲松开了自己的手,她顿时一慌,下意识抬手想要去寻父亲:“爹爹……”   木兰花的熏香袭来,她的手被一只大掌握住。谢书身体微僵。   她垂下眸子,看着自己的手完完全全包裹在那人掌中,那人的指骨分明,骨节修长,指尖如贝,如玉的色泽也带着如玉的触感,温暖地莫名地想让谢书落泪。   “别怕。是孤,季淮。”谢书听到季淮清润悦耳的声音响起,温和中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似是察觉到谢书的紧张,青年的声音放得更缓了些:“孤带着你走。”   言毕季淮拉着谢书朝轿中走去。到了轿门,季淮用手背护住谢书的头。等谢书坐好后,他才走到前方,轻轻一跃上了马。   喜呐的声音从将军府吹到东宫。   天家的结亲礼比普通人家要复杂得多,等到了东宫后,一段冗长而繁复的礼仪过后,谢书累得终于将紧张散去不少。   可当她被人扶进喜房,那股紧张感又升了起来。不过幸好,因季淮是太子,倒没人敢闹他们的洞房。   喜房的人很快散去,季淮没来得及同她说话也被人拉了出去。   大红的新房里红绸遍布,除去龙凤烛灯芯爆出的噼啪声,谢书能听见的便是自己紧张而急促的呼吸声。   头上的凤冠很沉,压得她脖子很痛,但不知为何谢书竟不敢动。   算上前世,这是她与季淮的第二次成亲,可谢书却如同初次一般紧张。   她两手紧紧攥着,保持着这个姿势,直到听见房门轻轻一响,才下意识更挺直了腰背。   青年的脚步声响在耳边,一片阴影罩来,谢书感觉他停在自己面前,她的呼吸都显些停滞。   青年立在她面前,却迟迟没有动作。谢书的手指又因紧张而开始搅动起来。   终于红盖头微动,被人挑开的那刻谢书瞬间屏住呼吸。   新房内气氛安静。   长身玉立的郎君穿着一身大红喜服,暖灯下容颜如玉。他的目光从上落到下,看着面前的女子紧抿唇口,半隐在袖口中的十指互搅,一副紧张又笨拙的模样。   与上辈子偷信件、递情报时不辩真假的蠢样一般无二。   蠢到有些可爱了。   想到此处,季淮桃花般的含情目中不禁染上笑意。   他弯腰看着自己新娶的小姑娘,对着她憋着气的小脸,不禁轻挑了下眉。   谢书紧张地看着面前俊美风流的青年,直到下巴被两指轻轻挑起,近对着青年那张在咫尺的面容,而后见他红唇轻启,带着笑音:“呼吸啊,太子妃。”   太子妃终于想起自己是会呼吸的。   谢书这才张开檀口,小口喘起气来。   等气息喘匀后,就见身姿颀长的青年立在桌案前,玉白的手指轻执玉壶把手,正缓缓向两个白瓷杯中倾倒佳酿。   那姿态随性而又优美,是前世看过多次的风景。   正恍惚着,手中被递来一樽清酒。谢书抬头,见季淮已经伸出手来。   两人交缠手臂,缓缓饮下合卺酒。   谢书饮完后,眸光向季淮瞟去,见他眼皮微掀,似要抬眸,吓得立刻收回视线。   季淮看着小姑娘慌乱的模样,不禁又是一笑。   他将两只杯盏放回桌面,回眸见谢书正在按着后颈,便道:“若是累了,就把凤冠摘下。”   看着谢书拘谨的模样,他又补充道:“孤的东宫,没有那般多规矩。”   “啊?”谢书动作一顿,接着反应过来,抿着唇笑得有几分娇憨:“好的,殿下。”   谢书起身去妆镜前卸掉发饰,余光见季淮抬脚向门口走去。她动作的手一顿,心口微跳,似想起什么忽地慌张起来。   前世的季淮,大婚之夜未曾宿在新房。 第3章 献身 谢书羞得闭上双眼。   谢书下意识站起身,自己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开了口:“殿下——”   季淮脚步顿住,转身目带询问。   “别走……”谢书小声挽留,说完垂下眼眸,长睫微颤几下。   未听见声音,她鼓起勇气再次抬眸,就见季淮目带笑意地看着她,而后他侧身抬头触上门把手……   谢书心中一紧,眸色瞬间暗下来。心想:算了吧……若他不愿……   “备水。”却听得季淮冲着门外吩咐道。转而又道:“孤只是打算沐浴!”   谢书漂亮的杏眸瞬间清亮,便有些不大好意思地垂下长睫,耳根微红。季淮目光从她身上滑过,未曾多言,只兀自入了净房。   谢书怔怔地望着那袭背影,为妻者,自然该服饰夫君沐浴,或与之共浴,然她到底心下彷徨,连带着几分无措,正犹豫见,只听得里间屏风后传来水声……她咬着唇口才停下手中动作,无声地看着铜镜中娇美的容颜。   红烛光影摇曳,灯芯噼啪作响,屏风后的水声不断拨人心弦。   寂静之中,谢书的的脑海缓缓出现前生旧事。   也是这般洞房花烛间,她独自坐在喜庆的新房里,对着寂静的屋子,眼神迷茫,神情沮丧。   季淮方走,走前还不忘安抚她,可那时的谢书无法控制升上来的悔意。   她不该推开他的……她只是一时无法接受,无法接受自己嫁得是太子,不适应现在的身份,不适应他的触碰。   她还未放下季召,所以嫁给一个不爱之人,无疑让谢书感到痛苦无措。甚至她要为了季召,去背叛自己现在的夫君。   大婚前,她答应过季召,于东宫做他内应,等事成他会娶谢书为妻。   那时的谢书天真且愚蠢,无法拒绝心上人的要求,所以只能日日忍受着良心的煎熬,做着自己不耻之事。   她为季召传递情报,本以为这是一件困难之事,谁知做起来那般简单。   因为季淮从不知防备自己的妻子,他给予了谢书全部的信任。他不阻拦谢书进他的书房,有时甚至当着她的面打开书信,所以谢书总能轻松获得情报……   她曾带着参汤去季淮书房,恰逢来送密函的亲信。   见她进来,亲信下意识止住话音,而后见季淮看谢书一眼后,示意亲信继续说,并笑道:“她是孤的夫人。”   言下之意,无需防备她。   闻言,谢书心中轻动,那次她明明得到了情报,却鬼使神差地保了密。   谢书沉浸在对前世的回忆里,忽然回神后,发现里间的水声不知何时停了。   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她收整好情绪回头望去。   只见季淮正从屏风后走出,穿着洁白的寝衣,宽松飘逸,微潮的墨发散在肩头,犹如上好锦缎,衬得肤色愈发如玉。   他侧着脸,自谢书的方向,可见他清晰分明的下颚线,向上山根挺巧,恰似远山。   似察觉到谢书的目光,青年转来眸光,被雾气沾染的桃花眸,潮意微醺,似晨间泛雾之湖,笼罩着墨石似的黑眸,有种隐藏的深邃。   被这样的目光盯着,谢书难耐地垂下眼睫,耳根悄悄红了。接着似想起什么,她忽抬眸走到季淮面前,迎着季淮询问的目光,鼓足勇气道:“殿下,臣妾来为您绞发。”   说着,谢书欲去拿帕子,谁知手臂忽被握住向后一拉,接着一抹阴影罩上头顶。   季淮清润的嗓音自上方传来:“不必。”他将谢书头顶的那枚珠钗取下,拉过她转身,笑道:“劳累一日,你先去沐浴。”   谢书红着脸点头,而后入了浴房。   宫人换好水后,谢书很快便沐浴完。   擦净了身体,她看着手边的两套寝衣。一套是洁白舒适的绸衣,可以完完全全地包裹住她的身体;而另一套是颜色艳丽的纱衣,布料少得可怜。   上一世怀着恐惧和忐忑,她自然选了保守的那套,但现在,谢书的杏眸中闪着光彩,她心底依旧忐忑,却不因恐惧,而因期待和羞窘。   片刻后,谢书终于闭眼选了左边的那件红色纱衣。   穿衣服时,谢书的手在抖,一直抖到穿完,她低头一看,瞬间脸也红了。   这也太……   谢书红着脸,一咬唇向前走去,可当要出屏风时,脚步又顿住了。   外面隐约可听见书页翻动的声音,谢书知道季淮有入寝前看书的习惯。   她安慰自己:殿下正在看书呢,也许不会注意到她。   想着谢书终于绕出屏风,走得目不斜视,谁知余光一瞥,恰好见到季淮定定落在她身上的目光。   那一刻,谢书的脸,烫如火烧。   烛光下的女孩,踩着双软底的芙蓉色绣花鞋,精致的脚踝上环着圈绣带,向上是光滑细白的小腿,一直到微粉的膝盖才见到裙边。   上身镶着细小水钻的绯色抹胸,堪堪罩住丰盈,颈口露出片白腻的肌肤和精致的锁骨,到肩头罩着件更为艳丽的薄衫。   红衫裙边点地,随着女孩的走动轻晃。   瑰丽的红与女孩雪色的白辉映,晃得人心尖微漾。   谢书羞得不敢与季淮对视,但走近时,视线无法避过他,便向下落在他的下巴上。   紧绷之间,她似见他的喉结轻轻上下滑动。   谢书微愣,下意识抬头,正撞进青年明亮而火热的视线。   谢书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即便不用照镜子,她也知道自己的脸必定红得吓人。她强迫着自己若无其事地向榻边走去,可每走一步,心中的羞意就多一分。   尤其季淮毫不收敛目光,甚至还见他轻合上书,而后抱着双臂靠坐床头,就这样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最后几步,谢书走得格外艰难。她完全不敢看季淮,快到榻边时,似听他轻笑一声。   手臂忽地被人轻扯一下,天旋地转后,谢书感觉自己陷进柔软的锦被之中。雪腕被两只大手制在头顶两侧,身上传来对方的重量,肌肤相贴之间,满是季淮身上的清香。   谢书羞得闭上双眼。   身下女孩轻闭着双眸,季淮打量的视线便愈发放肆起来。   他看着女孩娇艳欲滴的容颜,目光先是落在她轻颤着的浓密卷翘的长睫上,而后落在她小巧微红的鼻尖上,掠过粉白光滑的香腮,最终定在她花瓣般娇艳的水润红唇。   看着看着,季淮的眸色渐渐加深,他的喉结轻滚一下,似被引诱一般,他缓缓低下头轻贴上谢书红唇。   唇瓣相触那刻,他很明显地感觉女孩身体一震。   季淮没有离开,他在等……等她若前世那般将他推开。   可谢书未动,只睫毛颤得越来越厉害。   没等来拒绝,季淮微感意外。他离开谢书的唇,继续居高临下地打量身下之人。   似是发觉他离开,谢书睁开了双眼,一双杏眸水光潋滟,当对上季淮漆黑的双眸时,只见本就粉白的腮又红了几分。   看着女孩这般娇艳可爱的模样,季淮心中不自觉涌起怜意,可更多的是意外与疑惑。   她好像不似前世那般抗拒他。   他的目光落在她因动作而滑落到肩上的红衣,看着她雪般莹白的肌肤,这种感觉愈发明显。   为了印证心中的猜测,季淮试探地伸手触上谢书腰间衣带。他的目光一错不错落在她面上,只要发现她表情有一丝不对,他就停手。   然谢书依旧未有挣扎,除了再次闭上的双眼,她面上没有任何反抗之意。   猜测得到证实,季淮的手却停了下来。   虽然不知为何这世的谢书没有抗拒自己,但想起她前世对季召的用情至深……   季淮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替她拉起滑落到肩头的衣衫,又为她系好腰间的衣带,最后拉起锦被将她裹住。   感觉到季淮停下动作,女孩茫然地睁开双眼,下意识地唤了声:“殿下……”   “嗯。”季淮应着,对上她明显怔住的目光,他先是抬手抚了下她的发,而后见她依旧呆望自己,便笑着低哄道:“睡吧。”   瞥见盖上另一张锦被,躺在她身边已经闭上双眼的季淮,谢书缓缓将脸转向墙,茫然过后,一股失落涌上心头。   他为何……不要她?她做错什么了吗?   前世她因害怕推开他,可这世她心甘情愿,他为何会突然停下?谢书想不明白。   身边人动了动,接着谢书感觉自己的额头上被落下一个吻,季淮温热的呼吸传来,声音轻柔中带着安抚:“别多想,早些休息。”   谢书下意识应了声:“好。”   *   红烛的光依旧明亮,新房中已归于寂静。   喜榻上,两人分盖两张锦被,背对而躺,无一人真正入眠。   谢书大睁着双眼睛看着墙。经季淮那声温柔的安抚后,她已经从方才的失落中回过神,只是依旧睡不着。   她心想,今夜是她过于急切了,只因忆及上世对季淮的拒绝,便想要做些什么来弥补,却忘记他们今夜仅初次相见,在季淮眼中,她的心里甚至还装着他人,如何能接受。   无事,反正已经决定一直陪着他,来日方长,待时机成熟再做尝试。   此时,季淮与谢书难得有着同样的见解。   软玉在侧,鼻尖氤氲着女孩身上的柔软香甜的气息,脑中浮现谢书方才天真娇媚之态。   季淮轻闭上双眼,压抑着体内欲念,心中默道,来日方长—— 第4章 请安 季淮成功看见她的粉白的耳垂更红……   次日天明,明明什么也没做,两人却起得很晚。用完早饭,季淮带着谢书去了皇后宫中。   到时皇后正在与身边人说着话,闻声抬头看向他们。   皇后的相貌并不出众,稍显富态,但胜在肌肤白皙,气质端庄,只坐在那儿就有种贵气威严,让人心里莫名发慌。   好在谢书上世见过皇后多次,此时再见倒也不似新妇初见公婆那般紧张,   她落在季淮身后半步,两人到皇后面前躬身行礼。   “儿臣给母后请安。”   “臣妾给母后请安。”   一时没有回应,谢书悄悄抬眸,恰好撞见皇后面无表情打量她的目光。那目光收得很快,几乎瞬间皇后脸上挂上笑容,亲切道:“都起来吧。”   谢书与季淮起身。   宫人托着放着茶杯的漆盘过来,白瓷杯里泛着雾气,看得出茶水还很烫。   谢书微怔,忽得忆起上世敬茶时也是这般滚烫的茶水,烫得她险些握不住,好在忍着烫意没有落下,递给皇后时还提醒了一句:“茶水灼热,母后当心。”   那时皇后没有接,反而扭头斥责了宫人几句,接着一副心疼抱歉的模样看着她被烫红的手指:“宫里人做事马虎,害得阿书伤了手,这真是母后的不是。”   说着提高声音:“快些把烫伤膏拿来。”做足了和善之态。   可是若真和善也不会端来这么烫的茶水,哪里是宫人马虎这么简单,摆明了是在给谢书下马威。可惜前世的谢书蠢笨单纯,不仅没看出来,还感念皇后仁善,对她很是尊崇。   那时不知皇后不喜她,现在如何还不知道。前世后来才晓得季淮非皇后亲子,而是早些年皇后因无出而从后妃中过继而来。   皇后嫁给天子后,八年无出,若非她出身国公府,父亲位高权重,母亲又是丹阳长公主,家中背景强大,不然就这一条都足够她后位不保。   眼看着后妃生出一个个皇子,到了册封太子之时,皇后终于急了。权衡过后,她终是决定从后妃中过继子嗣。而方丧母,无甚背景,最好操控的季淮不失为最佳人选。   不过在将季淮过继后的第三年,皇后终于生了个皇子,高兴之余,人心的卑劣之处也展现出来。   自己没有孩子时,只能过继他人孩子为太子,现在有了亲子,对过继的儿子便生起厌心,觉得对方抢了自己儿子的太子位,如何能甘心?   季淮得天子庇护,居太子位多年,今又得大将军之女为妻。多了大将军之势,更添助力,对于一心想让季淮让位的皇后而言,怎会高兴,又怎能看谢书顺眼?   重活一世,谢书头脑清明很多,对于很多事看得比前世清楚。   皇后不喜季淮,连带着厌她,所以无论她如何温顺讨好都无用,所以何必顺她心意。   想明白后,看着托盘上的茶水,谢书抿着唇,缓缓伸手去碰杯壁,她本意是想触上便立马缩开,做出一副被烫到的姿态,谁知还未碰到,手便被人握住。   感受到指尖被人轻轻摩挲几下,谢书抬眸,便见季淮对着她的侧脸。   季淮看着宫人,脸上笑着,看不出什么生气的情绪,但说出的话却不是那么温和:“不知道泡茶该用什么温度吗?还是不会?需要孤派人教你吗?”   宫人闻言吓得一缩,抬眸飞快瞥了皇后一眼,见皇后正笑看着太子,眼里却没什么情绪。   她连忙回头,认错道:“是奴婢疏忽了,奴婢这就去重泡。”   宫人下去得很快,季淮牵着谢书走到皇后身边,自顾自地拉着谢书坐下,而后才若无其事得对着皇后笑道:“母后宫里的人做事有些马虎。”   皇后摇着头,似是无奈:“偌大的后宫杂事太多,整日忙碌着,倒把宫里人忘了。”   说着她看向谢书,转了话题笑问:“你是谢家的女儿,是叫谢书?”   谢书点头:“回母后,正是。”   “大将军近日可好?”   谢书柔声回道:“父亲一切安好。”   皇后点点头,而后似想起什么轻叹口气:“梦竹走得早,转眼你都这般大了……”   谢书微怔,迟疑问道:“母后识得我娘?”   “如何会不识得?”皇后看向她,隐有怅然:“梦竹生得美,也富有才情,当时京中多少儿郎倾慕你母亲,上门求亲的人快将门槛踏破了,可最后她看上的只有你父亲。”   “大将军当时还没到现在这样的职位,梦竹的父母看不上他,京中人也觉得你母亲选择你父亲早晚会后悔。可到最后,你的父亲渐渐功成名就,也不纳妾,依旧对你母亲一心一意,于是京中人又开始羡慕你母亲好命。”   “可惜后来…”皇后摇了下头,看着谢书:“虽说你还有个兄长,但你兄长远在边陲,到底顾不上京城。如今你嫁入东宫,你的父亲身边无人,难免孤独,若是可以还是劝他莫要那般执拗,早些找个伴才是。”   谢书微皱了下眉,但还是柔声回道:“臣妾也心疼父亲,只是他这一生早已认定了臣妾的母亲,怕是很难再娶。”   “大将军痴情,你母亲虽然命薄,但的确是会看人。”皇后说完,忽看了眼坐在那儿听两人谈话的季淮,话音又是一转:“说来你俩也是有缘,太子的生母走得也走。虽说本宫这些年一直将太子当亲生儿子看待,但在你们这些孩子心里,到底是会觉得生母更好些。”   说这话时,皇后还是笑着的,然话里的味道却越来越不对。   谢书没说话,季淮也没什么太大反应。他抬眸时眉眼都透着温和的笑意,声音清朗:“母后说得哪里话,母妃走得早,儿臣一直在母后身边长大。在儿臣心中,母后正如生母一般。”   “你呀——”皇后似是拿季淮无奈,一副对自家孩子的宠溺之态:“就知道拿话哄我开心。”   谢书看着眼前这幅“母慈子孝”之景,还来不及感慨,就听门外传来了脚步声以及少年的叫喊声:“五哥,五哥——”   一个穿着蓝袍的少年公子,拿着支杏花从殿外进来。   少年约莫十五六岁的模样,生得唇红齿白,俊脸上笑容灿烂阳光。   他进来后,径直走到季淮面前,笑道:“五哥,我就知道你今天要过来。”说着又看向谢书:“五嫂。”   “太子成亲,今日当然要过来。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怎么还是那般咋咋呼呼。”皇后皱着眉,不满地瞪了少年一眼,但还是拿手将他发上的细叶拂走:“又跑到哪去玩了,你看看你身上,哪还像是个皇子?”   谢书和季淮就这样看着皇后在看到少年那刻突然放松的神态,即便她在斥责少年,但更多得是对自家孩子的熟稔与慈爱,不像是对季淮,客气有礼,完全一副待客的模样。   到底不是亲生的,谢书心想。她看着站在一旁,姿态从容全不在乎的季淮,不自觉地有些心疼,下意识想要伸手拉住他,就见宫人端着新泡的茶进来。   谢书将茶杯拿起,这次的水温正合适。她抬手恭敬地递给皇后。   “母后请用茶?”   皇后忙着同十四皇子说话,闻言随手接过,轻抿一口便递给宫人,而后让宫人拿了个盛放金步摇的匣子,递给谢书身边的侍女,便又转头看向十四皇子。   “我来看看五嫂嘛,昨个人太多,我都没能看到新娘子。”十四皇子季管陶嬉笑着挠了下脑袋,而后转身走到谢书面前,对她行了个礼:“五嫂安好。”   即便不是很喜欢皇后,但对眼前这个活泼富有朝气的少年,谢书还是打心底喜欢。   “十四弟。”她弯起嘴角,笑容甜美干净,颊边的梨涡像是盛了蜜,看得季管陶愣了片刻,才想起什么似的将手中的花枝递给谢书:“这个给你,我特意为五嫂摘的。”   而后又补充一句:“五嫂真好看,笑起来跟仙女似的。五哥娶了你真是有福了。”   谢书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不知为何下意识看了眼身边的季淮。   恰巧季淮也在看她……的耳朵?   谢书微怔,忽见季淮靠近她,温热的呼吸抚过她的发鬓,带着笑音道:“他说得没错。”   什么没错?谢书反应一秒,接着——   季淮成功看见她的粉白的耳垂更红了。   “就你嘴甜。”皇后晲了季管陶一眼,接着摇头失笑:“行了,别贫了,你五嫂脸皮薄。”   脸皮薄的谢书选择沉默。   皇后还在和季管陶说着话,谢书感觉季淮还在看她,便有些害羞的垂着长睫。   哪知这种情绪没维持多久,殿外又传来了脚步声和说话声:“姑母,姑母——”   谢书抬起眸子,看向门外,不经意间想着:这宫里的人怎都喜欢不见其人先闻其声?   还有,今早真是热闹。 第5章 见仇 人多才热闹。   能叫皇后姑母且常出入未央宫的,谢书前世就认识那么一个。她寻声望去,果不其然见到前世熟人。   珠帘晃过,身着芙蓉色撒花软烟罗裙的姑娘,携着身后侍女款款而来。她身姿纤细,仪态亭亭,容颜几分娇俏,只是行走间微抬的下颚和晲来的目光,让她显得有些高傲。   户部侍郎家的幺女,皇后的亲侄女孟若珍,的确是有几分高傲的资本。可惜当下未央宫里的人,却没有哪个比她身份低。   “若珍来了。”见到侄女,皇后脸上露出笑容。   “姑母。”孟若珍又唤一声,白皙的脸上立刻挂上笑容,她自顾自地走到皇后身侧,而后正对着谢书和季淮。   她的目光从谢书身上掠过,仿佛她是一个不重要的人,接着定定落在季淮身上,笑容明媚了些,声音却忽地轻了下来,隐约透着几分羞涩:“淮表哥。”   季淮俊脸上常年挂着温和的笑,惯来让人看不出情绪,闻言也只是微点下头,以示回应。   可仅如此,孟若珍面上的笑若食蜜一般。   “怎么只记得你表哥?”皇后轻抬了下手指:“这是你表嫂。”   似是方看见谢书,孟若珍转眸看来,下巴微抬眼皮轻敛,看了谢书一瞬后,才终于笑道:“表嫂安好。”   孟若珍对她的不喜与轻视,谢书都看在眼里,然她对自己的态度自前世便是如此,今世也没指望会不一样。毕竟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孟若珍爱慕之人是谢书夫君,她若对谢书以礼相待,和颜悦色,那才是不正常。   谢书婉婉一笑,声音清柔:“若珍无须多礼。”   孟若珍怎会多礼?   她径直走到季淮身上,这次声音大了些:“淮表哥,你上次借给我的书,我已经看完了。你看什么时候得闲,我去东宫还你。”   借书?谢书手指蜷缩一下,她轻抿起唇,下意识抬眼看向季淮。   “什么书?”季淮却像是完全不记得的模样。   “啊?”孟若珍一呆,显然没料到季淮会没印象,不禁提醒道:“就是上个月,我和季管陶去东宫找你的时候。”   “你和季管陶谈事,怕我无聊让我随便找点书看。然后我问你没看完可不可以借走,你说可以。你不记得了吗?”   在孟若珍紧张的目光中,季淮终于缓缓点头:“有点印象。”   听他答复,孟若珍松了口气,露出笑来:“那表哥什么时候有空,我去还你。”   “不必了。”季淮拒绝地很干脆,他温和笑道:“无须来送,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你若喜欢就留着吧。”   孟若珍双眸骤亮,立刻灿笑起来:“多谢淮表哥。”   应完,她下意识地去看谢书的反应。   谢书一直注视着季淮,大眼轻抬,黑亮的杏眸若置星光,长睫卷翘,微微颤动间如蝴蝶振翅。白嫩的肌肤上,她的樱唇抿出淡淡的弧度,连带着她粉颊上的梨涡,让人觉得恬静而美好。   然当听到季淮的回答后,她脸上的笑意淡去,轻垂眼睫,眸底的星光也暗下。   而这时,似感知到谢书的情绪,季淮忽转眸看向她。看着谢书轻垂的杏眸,他一怔后,红唇弯起,眉眼笑意加深。   这笑与平时不同,与孟若珍见过的任何一次都不同。更亲近,更自然,没有那种打不破的疏离;眼神也不一样,仿佛看着心尖珍宝,流露出的尽是宠溺温柔。   表哥怎会这么看着谢书?孟若珍心里的喜悦淡去,她茫然而失落地想,明明听说表哥不喜欢谢氏女的。   谢书抬起眼皮,对上季淮漆黑的双眸,她抿起唇正要说什么,就见季淮上前一步。   他离谢书很近,垂眸注视她片刻,才轻叹一声同她耳语道:“孤让她看书,不是怕她无聊,是她太吵了,扰得孤和季管陶无法安静。至于那书,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想着借也就借了,本就要让宫人清掉的。”   温热的呼吸抚过耳畔,像是被一根尾羽拂过,从耳朵一直痒到心里。   他在同她解释,他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谢书的耳垂又开始染上朱砂般的红。   季淮看着,看着看着忍不住笑起来。   太子与妻子亲亲密密的不知在说什么,有人在边上看得眼底发红。孟若珍咬了咬唇,强堆出笑意打断道:“淮表哥……”   她顿了顿,又艰难吐出:“表嫂,想必你很少来宫里走动,趁着今日天气好,我们出去走走如何?”   谢书还未答话,皇后已经笑着开了口:“若珍说得对,你们几个孩子去殿外玩会儿。”说着又看向谢书和季淮:“你俩中午就留在未央宫用膳,正好待会儿陛下也要过来。现个时辰还早,你们都出去逛逛,到时间了本宫让如心去唤你们。”   “是。”几人应声后,便朝殿外走去。   出了未央宫,谢书走在季淮左侧,孟若珍将本想走在季淮右侧的季管陶挤开。季管陶瞪她一眼后,还是在她身边站好。   “淮表哥,我们去哪儿?”孟若珍转头看向季淮。   季淮未答,他侧眸对着谢书,笑问:“阿书以前来过宫里吗?”   “来过几次。”谢书答:“每年宫中举办宴会,臣妾都会随父亲来。”   “那现下有想去哪儿看看?”   前世在东宫待了三年,皇宫里该看的也都看过了,但此刻季淮问起,她本想说‘殿下去哪儿臣妾就去哪儿,’然在对上孟若珍愤愤的目光,却鬼使神差地改了口:“听说湖心亭的花儿开了,臣妾想去看看。”   “湖心亭啊,这个月份的花开得是还不错。”季管陶随口附和道,没看到他边上的孟若珍闻言瞪来的目光。   “行,那去湖心亭。”季淮点头。   孟若珍被忽视了个彻底,看着走到前方的三人,她生气地跺了跺脚后,还是跑上前跟上,并再次将走在季淮右侧的季管陶挤开。   季管陶已经懒得再瞪她了。   四人保持着并排的队形向湖心亭而去,一路上季淮与谢书轻言搭着话,季管陶偶尔附和几句,而孟若珍想与季淮说话,却怎么也插不上嘴。她不禁恼怒地看向谢书,心底更厌恶她几分。   交谈间,几人很快走到湖心亭,而远远地也有一个人从对面走来。   那人穿着玄色衣袍,发髻高束,身姿挺拔,走到近处露出一张冰冷端正的容颜。   谢书看着那人熟悉的脸,浑身的血液在一瞬间冻住。金辉照耀下,她的手指紧紧攥紧,胸口刀剑没入的痛感再次袭来,连带着耳边也出现幻觉。   “大将军意图谋反,现已就地伏诛!”   “陛下呢?”   “若无意外,应已处决。”   “若有来世,莫要再这般傻了。”   “阿书,记得选酒。”   “阿书,你可曾后悔?”   “阿书,阿书,阿书……你可曾后悔?”   “阿书?”最后一声带着疑问响在耳畔,真实地让人心颤。   谢书感觉到肩膀被人轻揽住,刀剑落下,血光之中画面忽地尽散。风吹过,她站在十七岁这年,在前世愧对的青年怀中,看着今世的仇人。   季召救谢书于一次危难;而后陷她于永生囹圄。最终将谢书带回这人世的,却是她初时背叛,后来亏欠之人。   自重生起的那一刻,谢书就已经做好拿一生去赎罪的决定,但同时与季召之仇亦是…不死不休!   谢书垂眸掩住眸中异色,她不着痕迹地松开攥紧的手指,放缓呼吸,让自己恢复到平静的状态。   季淮垂眸静看着怀中女子在见到季召时的变化,他的眼眸暗了片刻,终是什么也没说,只不着痕迹地将谢书完全揽在臂弯下。   季召走到几人面前后,率先打破沉寂的还是季管陶,他唤了声:“三哥。”   季召应声后,将目光落到季淮身上,连带着他怀中的谢书,他缓缓行了一礼,道:“参见太子殿下,参见娘娘。”   季淮一向以笑示人,难得此刻笑不可见,但还是维持着良好的仪态,温声回道:“安王不必多礼。”   谢书没有季淮那么好的自制力,她没敢抬头,也没敢应声,她怕自己掩饰不住眼底的愤恨,也怕自己开口便是诘问。   然她这幅低垂眉眼、面色苍白的隐忍模样,落在不知情的人眼中,就是对季召旧情难忘,难忍此景。   于是季淮的手指轻轻收紧,眸底的颜色又深了些。   “三哥从哪儿来?”季管陶问。   季召平静回答:“刚去了父皇那儿。”   “哦。”季管陶也就随口问问,并不关心他所去为何。   倒是孟若珍接着问道:“三表哥待会儿可有事?”   孟若珍被逼着安静许久,方才见到季召来后谢书的不对劲,便立刻想到京中传言大将军之女爱慕安王多年,为其洗手作羹汤,为其学曲习琴技,甚至为其学那下等人用来取悦人的舞艺。   生生将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娇娇官家小姐,逼成了个样样精通,到最后却嫁给了季淮,不知道谁便宜了谁。   当然,作为同样被娇宠着长大的孟若珍,是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谢书的做法,即便她爱慕季淮,但要让她为其去学那些玩意儿,她才不干。   言归正传,无论谢书好或不好,只要她嫁给季淮,孟若珍就讨厌她,所以她见不得她好,尤其看她得季淮爱护,就想给她找点事情。   最重要的是凭什么,表哥那么好,她凭什么敢不喜欢表哥,反而喜欢那个阴沉的冰块。   听到孟若珍的问题,季召下意识摇了摇头。   “那好,一起吧,我们正要去看湖心亭的花。人多才热闹。”孟若珍面上的笑意愈发明显。   人多热闹?也听过传闻的季管陶,看着几人间奇异的配置,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多余。 第6章 尴尬 她就用一双圆而清澈的水眸盯着季……   四月伊始,湖心亭对面的紫荆花和樱花皆开得正艳,远远望去粉白一团,紫云一簇,很是赏心悦目。   然而五人来到湖心亭上,言称来看花,却一时谁也没将目光放在花上。   伶俐的宫人已经在石桌上摆好了糕点和茶水,暖阳落在凉亭的斗拱飞檐上,再斜落入亭中,最后落在人面上。   谢书的眼睛被暖阳微晃,她向侧挪了一步,不慎撞到季淮身上。   季淮似勾了下唇,将她扶住,随手把她拉到石凳上坐下,而后自己坐在她右侧。   孟若珍见季淮坐下,也自顾自地坐到季淮另一侧。石凳共有四个,此刻只余谢书旁边的那个空着。   季召与季管陶对视一眼,伸手示意:“十四弟请。”   “不不不……”季管陶连忙笑着拒绝:“三哥你坐就行,我就站这儿,看看花,晒晒太阳。”   说着他连忙倚靠在栏杆上,转过头去看向对面。余光见季召坐下,季管陶才悄悄松口气。他现下巴不得站着。   四人坐好后,谢书看着对面正随手拨着茶盖的孟若珍,她再扫了眼左右而坐的季召和季淮,也迟疑地感觉到气氛的不对。   想着她看了眼季淮,却见他正漫不经心地将目光落在季召身上,而季召似有察觉,抬起眸与他目光对上。   季召的冰块脸毫无变化,迎着季淮的目光只轻点了下头,接着谢书就见季淮缓缓勾唇一笑,只是那笑怎么看怎么不对。   而谢书对面,孟若珍已经放下拨弄茶盖的手指,不知盯了谢书多久。见谢书注意到她,她忽地笑容古怪。   孟若珍眸中带着几分恶意,笑盈盈地开口:“表嫂,我之前听闻你与三表哥是旧交,怎么现在见了面,如此生疏?莫非…”她顿了下,又看向季召:“传闻有误?”   倚靠在栏杆上,看似在赏花,其实一直关注着这边动静的季管陶险些一个趔趄。   他忍不住抚了下额,觉得孟若珍真是会来事。有些事知道就好,偏偏要放在明面上来。她这是还嫌气氛不够尴尬。   若是前世的谢书听闻此言,必定会觉得难堪和伤怀,而此刻的谢书却是神色未变。她的长睫轻轻抬起,杏眸清澈而明亮,声音响在凉亭中,轻柔里显出镇定。   “是的,传闻有误。本宫与安王……”明明问话的是孟若珍,谢书答话时看向的却是季淮。她缓缓吐出剩下的几个字,清晰且坚定:“无甚交情——”   季淮修长的指骨轻握着茶杯,孟若珍问话时,他的目光本落在杯中漂浮的茶叶上,直到听见谢书的声音,他才移来目光,待她言完,他方缓缓展颜一笑。   然他眼里情绪实在太淡,在场之人皆不明他真实想法。   谢书心知她追慕季召的那四年时,对其的付出与情意未曾遮掩,故京城中人皆知此事,也觉得她爱季召入骨,所以此刻否认言语如何坚定,听着都过于苍白。   季淮若不信……谢书长睫垂下,手指攥紧又松。   孟若珍注意到在谢书说完那话时,季召的冰山脸一瞬有了明显的变化。他下意思看了谢书一眼,似意外她的回答。   可惜谢书全部心神都在季淮身上,未曾注意。   这倒是有意思。孟若珍看向季召,继续笑道:“三表哥,真没有交情?难道是我搞错了?”   季召回答的平静且自然:“自是如此。”   “哦——”孟若珍拖长了尾音:“是吗?那看来是我搞错了。”   她扭头看向谢书,娇笑着解释:“表嫂莫怪,我这人记性一向不太好。”   “淮表哥,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应该是知道我的,总喜欢记错事情。”说着她又笑着从桌上拿起一块梨花糕,余光瞥见谢书的长睫又颤了几下,方才被忽视一路的愤懑与郁卒总算没了,于是她笑得更开心,将手中的糕点递给季淮,继续道:“淮表哥,给你,我记得你最喜欢吃这个了。”   谢书眼看着孟若珍对季淮一副亲昵的模样,仿佛就她和季淮关系好,其他的都是外人。谢书前世对季淮有太多亏欠,明明已经暗下决心,只要季淮欣悦,她万事皆可做,也万事能忍,然而此刻心中到底还是难受。   她垂眸攥着拳头,未听见季淮的回应,不知道他是不是接受了那块糕点。不过说起糕点……谢书轻咬了下唇,前世与季淮夫妻三年,竟不知他喜欢这个,若是知道,她会学来做与他吃,为何要吃孟若珍给的?   忍了片刻,谢书终是没有忍住。她悄悄抬眸,想要看季淮的反应,谁料又是那般巧,恰好见季淮正姿态从容地看着她。   此次谢书没有害羞,也没有回避,不知哪来的勇气,她就用一双圆而清澈的水眸盯着季淮,长睫轻闪几下,眉心微蹙,红润的樱唇不自觉微微嘟起,看着可怜又可爱。   若是她再将两手握拳放在胸前,那将会是一个标准的撒娇恳求姿态。谢书自己可能没察觉,然落在季淮眼中,看见的就是这个意思。   孟若珍还尴尬的举着手,季淮把人晾在那儿不说,还忽以手握拳放在嘴边,清咳一声,似在遮掩笑意。   看见他笑,谢书双眸一亮,还没来得及反应,见季淮已经放下手,扭头望向孟若珍。   只见他手指点了下桌案,似笑闹般道:“你记性确实不好,孤不喜甜,何曾说过爱吃什么糕点?”   孟若珍手瞬间僵住,接着若无其事地将糕点放回碟子里:“那可能……我又记错了。”   见季淮拒绝了孟若珍的投喂,谢书心里的难受一散而尽,她悄悄弯起唇,露出颊上两个小小的梨涡,显而易见地高兴起来。   孟若珍在季淮这碰了壁,终于没有心情再作妖。   将这一幕全程看在眼里的季召,眸色微微变化。他看着谢书脸上的笑容,心里觉得有些不对味。若论以往,他在之处,谢书的目光绝对不离,可今日她几乎没有看过自己,还一副同自己不熟的模样,态度转变的如此之快……   季召心感谢书有些异样,但并未想到谢书历经前世,情意已变。在他心里,她仍是一个恋他成痴,为他可付出一切的蠢货。一个随口的许诺就能让她嫁给季淮,明明不愿,却还是抹着眼泪,哽咽应承着会做好他的内应。   真的是…蠢得可怜,连自诩心狠手辣的季召都差点不忍心。   谢书追慕季召四年,其对情爱的痴情程度,让季召喟叹,故即便季召多疑,却从不疑心谢书对他之情。   因此谢书今日一系列反常之举,季召难寻理由,便只能猜测约莫是恼怒于他,或是因见到他而情难自抑,未免被季淮看出异样,便假装与他不熟。   不得不说,若是如此,倒还聪明了些。   这边气氛沉寂下来,季管陶听完全程,见依旧没人开口,他眨了眨眼睛,觉得自己是时候去救场了。于是他笑着转身,走到几人跟前,问了个自以为自然且能缓解气氛的话题:“五哥,五嫂,昨个新婚之夜过得可好?”   问完他还对季淮暧昧地挑了挑眉。   然而季淮未有任何笑意,反而眸带异色地看着他的脑子。   谢书觉得自家夫君定是在检查季管陶脑子是否有疾。   凉亭里,微风吹过。   孟若珍盯着季管陶,用眼神表示她并不想知道。   季召亦面无表情地看着季管陶。   谢书与季淮双双沉默,想起昨夜的献身失败与一夜难眠,忽然觉得季管陶有些多余。   被四双眼睛同时盯着,再迟钝的人也知道自己问了个蠢问题。季管陶反应过来后,沉默一瞬,便立刻转身往栏杆处走。   边走边道:“我再去看看花。” 第7章 归宁 “阿书酒量不好吗?”   季管陶一句话成功得罪四个人,并将气氛向尴尬再推一步,最后还是皇后派来唤他们用膳的宫人救了场。   季召言称待会儿有事,不便久留,客气地拒绝了几人的邀请,几人按礼挽留几句,却没有谁真的希望他留下。季召自是知道,婉拒后道辞离去。   谢书四人回到未央宫。   未央宫内,下了朝的皇帝穿着身便服,坐在交椅上喝着茶,不时同皇后搭几句话。   皇帝生得威严,眉浓眼黑,慧眼如炬,让人生畏。就连一向活泼胆大的季管陶在见到皇帝后,都不自觉地拘束起来。   “父皇。”   “姑父。”   几人先后向皇帝问了好,而后在皇后的示意下,依次坐下。   谢书见皇帝望来,不自觉地挺直腰背,接着就见皇帝对她笑了下。   皇帝笑时威严感散去不少,看着平和许多,他唤了声:“太子妃。”   谢书连忙应道:“臣妾在。”   “不必那么紧张。”皇帝缓缓笑道:“朕只是与你说说话。”   不紧张是不可能的。   皇帝十六登基,青年掌权,用了三年分化世家贵族势力,削弱亲王权力,后又管控中央,整改吏治,最终将整个大梁控在手中。即便现今贵族有复兴之势,却没有哪个能够一枝独秀。   就算是皇后的娘家,国公府人才济济,父亲袭爵,兄长为太尉,满门清贵,百年簪缨世家,可近几年受皇帝宠信的尚书令苏原,和靠军功上来的谢书之父、骠骑大将军谢道连,其权与地位皆在不断上升,渐有压制国公府之势。在背后操控这一切的不正是皇帝吗?   皇帝将帝王心术与制衡之策玩得炉火纯青,其城府与心机可见一般,便是他近几年比以往平和不少,可老虎沉睡依旧是虎,对其哪有不畏之理。   于是谢书的紧张并没有减轻多少,但她还是尽量放稳呼吸,平和道:“是。”   菜还未上来,宫人给几人添了茶水。   皇帝端起轻啜一口,放下道:“昨日鄯州传来捷报,你的兄长又替朕立了大功。”   “是吗?”皇后露出副欣喜的表情,她笑盈盈地看向谢书,道:“谢家不愧是将门之家,大将军与定远小将军皆是英雄豪杰。有这样的父亲和兄长,阿书好福气啊。”   谢书还没来得及高兴,听皇帝又道:“定远将军戍边七年,与你和父亲聚少离多,久未相见。如今鄯州平定,朕已下旨将他召回京城,不日将会归京,归来后……”   皇帝说话时,季淮的手指正漫不经心地转动着杯盏,听到此句,他才抬起黑眸,迎着皇帝的目光,轻点了下头。   皇帝淡淡收回目光,继续沉声道:“念其劳苦功高,朕会封他为宣平候,日后可自行留居京城。”   此言一出,在场人神色各异。   谢家两位将军,掌着大梁半数兵权。如今皇帝召谢家公子谢鉴回京,封其为侯,看似荣耀,却是明升暗降,敛其兵权。好在大半兵权还在大将军手中,损伤不大,然从此举到底可以看出,皇帝虽用谢家压制国公府,但也不是没有防备。   谢书也看出皇帝背后用意,但她的确与兄长多年未见,也感念兄长戍边辛苦,忧心他真在鄯州度过一生,而今皇帝此举,虽收了兄长兵权,却不能完全算作坏事。   比起皇帝用意,她其实更惊讶的是此事之起。要知前世直到她去世,兄长也没能回来。   “后日你同太子归宁,回去后可将此事告知大将军。长子归京,也算是了他一桩心事。”皇帝补充道。   谢书轻点头:“是。”   用完饭已是一个时辰过去。皇帝离去,谢书和季淮同皇后辞别,也回往东宫。   *   季淮因大婚得了几日休沐,第二日过后便是归宁。   归宁那日,东宫里的宫人早已将马车和归宁需携之礼备好,谢书收拾妥当,便直接随季淮上了马车。   四月天气已经转暖,阳光笼罩着马车,车厢内俱是暖意。   清晨起得早,谢书的意识还没清醒过来,置身温暖间,便忍不住有些昏昏欲睡,然又顾忌着季淮在身边,便一直强忍睡意,可眼皮总是忍不住耷拉下来。   季淮手肘撑在桌沿上,正垂眸翻阅着这几日落下的政务。无意间瞥过谢书,就看见她那副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却还强撑着不睡的可怜样。   好笑之余季淮有些无奈,不由道:“若困了就睡会儿,到时孤唤你。”   听见声音,谢书却是一个激灵。她连忙揉揉眼睛,道:“不…不困了。”   季淮拿信函的手微不可见地顿了下,然他神情如常,像是没有看见谢书的不自在。   沉默片刻,他随手打开矮桌里的暗格,从中拿出一个瓷盒,放到桌案上揭开,自然笑道:“让人备了些零嘴,你若饿了就吃点,也能提提神。”   谢书看着瓷盒中几个格子分装的蜜饯、坚果还有精致小巧的奶糕团子,她的心忽像是被什么戳中一般,又酸又软,还夹杂这细密难解的疼。   她也不知自己方才是怎么了,明明困却要说谎。不过一件小事,听他的困了睡会儿就好,怎就反应那么大?   季淮那般体贴,谢书不禁心生自责之感。最终她垂着眼,从瓷盒里捏起个蜜饯含进嘴中,直到嘴中甜意淡去,她才抬眼看向季淮。   “殿下,”谢书轻揉了下眼睛,似有些不好意思:“臣妾又有些困了……”   季淮微怔,而后勾唇笑起,声音温和:“那就睡吧。”   “殿下记得唤臣妾。”谢书盯着季淮认真道。   “好。”   马车缓缓行驶在青石路面上,车辙线向前延伸。   谢书靠在车壁上,轻闭上双眼,却再也睡不着。   在谢书闭眼那刻,季淮放下手中书信,他看着她的侧颜半晌,似若有若无轻叹一声。   *   到将军府后,季淮先下了马车,而后伸手将谢书扶下。   将军府人口简单,故府外并没有站多少人。谢书一眼便看到父亲谢道连,未走近,已不由露出笑容,隔着些距离娇声唤道:“爹爹。”   “哎,阿书。”见到谢书,谢道连冷硬的五官也似柔和不少。应完后,他大步走到季淮面前,躬身施了一礼:“臣恭迎太子殿下。”   说着又转向谢书道:“恭迎娘娘。”   谢书连忙用手扶起他,略微不满道:“什么娘娘啊,爹爹你不要这么叫我,也不必给我行礼。”   “阿书说得没错,大将军无须多礼。”季淮笑道。   谢道连有些无奈地看了谢书一眼,接着又对着季淮恭敬道:“殿下,礼不可废。”   然最后还是改了口:“阿书,殿下,请随我来。”   三人进了将军府。   下人已将饭菜备好。回到熟悉的家,身边坐着自己最重要的两个人,谢书心中着实欣悦。   于是看着下人给季淮和谢道连斟酒时,她没忍住道:“给我也来点儿。”   此言一出,正在交谈的两人同时将目光挪向她。   谢道连皱了下眉,还是将声音放轻道:“你跟着凑什么热闹,你又不是不知道自己的酒量,没喝就醉,难道你打算归宁之日就这么睡过去?”   谢书没来得及回话,便见季淮漂亮的桃花眸骤然添了兴味。   只听他对着谢道连笑问:“阿书酒量不好吗?”   谈及女儿,谢道连的话马上多了起来,神情虽无奈却也慈爱。他摇了摇头:“何止是不好,简直是差极。要说我和她娘酒量都还不错。我就不必说,千杯难醉。她娘虽是闺中小姐,但喝个三四杯也不成问题。至于她哥,酒量随我,很少会醉。”   “唯独她,明明不会喝,还老爱悄悄偷着尝,无须一杯,她只肖抿那么一小口,就已是微醺,再多抿一点儿,直接能醉过去。”   “这么差的吗?”季淮似是惊讶。   谢道连本就说得兴起,搭上季淮这么个配合的听众,更是停不下来。   “可不是吗?”   “殿下,我跟你说啊,你不知道这孩子醉酒后有多傻。说实话,我活了这么多年,在军营里同那群大老爷们喝酒,什么醉态没见过……”似想起什么,谢道连嘴角泛出笑来,半点儿都不像外人面前那个严肃的将军。   “哎哎哎,爹爹,你别……”一看爹爹脸上这笑,谢书就知道他想要说什么。本来谢道连在季淮面前揭她短,已让她很不好意思,如果再让他把那件糗事给抖出来。想到季淮会有的表情,谢书简直羞得想钻进地缝里。   然来不及,谢道连平时做事雷厉风行,说起话来也快人一步。   他没发觉谢书的无奈,兀自卖女儿卖得兴起:“却唯独没见过非说自己是棵树,大半夜在院子里拿着把小铁锹挖坑。等侍女发现时,她已站在半腿高的坑里,把自己给种上了。”   “更甚的是,侍女们把她‘拔’出来,她还一脸的不高兴,嘴里嘟囔着什么……”   谢道连思考一瞬道:“哦,对,是那句…你们为何要打扰我吸收月之精华?”   谢道连算是说尽兴了,可怜谢书快把脸埋进了碗里,尤其她好像听见季淮的笑声。   季淮虽然经常笑,但笑出声的情况却不多,且是这般放开的笑声。他的音色本就清朗干净,声线中透着贵公子的清新温润,笑开时直让人耳根酥麻。   然这笑声虽动听,但一想起他在笑什么,谢书就想再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第8章 娇嗔 谢书莫名觉得他不怎么高兴。……   “行了,害羞什么?殿下是你夫君,又不是外人。”谢道连轻拍了下谢书的脑袋:“快用饭。”   谢书这才慢吞吞地将脸抬起来,瞥了眼季淮,见他与父亲继续说着话,似只将那事做个玩笑听了。她这才又自在不少。   将军府人少,也没那么多规矩。几人用过饭后,谈了几句闲话,谢道连便突然升起下棋的兴致。   一听到下棋,谢书下意识往季淮身后缩了缩,笑道:“别找我,我可不干。”   谢道连微瞪下眼睛,似是不满谢书的拒绝:“为何不来,你可好久没同爹爹下棋了,莫不是输怕啦?”   谢书神情一言难尽。   季淮却显然误会了谢书的表情,以为她是真的输怕了,便不由轻抚着她的发髻,宽慰道:“阿书去下就是,孤在边上看着。”   这话是在告诉谢书他会帮她。   谢书眨着眼睛,心道她该怎样委婉地告诉自家夫君,她不下并非因为怕输,而是……   “行了,来吧。”侍女将棋盘摆好后,谢道连对谢书招手道。   谢书只好无奈地坐到矮桌前。   之后季淮算是终于知道谢书为何不愿和谢道连下棋了。谢书棋技虽算不得高超,但应付谢道连倒也绰绰有余。   可哪知威名在外的谢大将军竟是个臭棋篓子,下起棋来似个孩子。   皱着眉沉思良久,结果进了谢书布得陷阱,接着便是眉目一扬,拿起棋子就不认账,行得慢还超爱悔棋,同他下棋要格外有耐心才是。   不仅如此,若是输了便要再来一局,谢书脱不开身,第二局故意让他赢,结果让谢道连看出来。   谢大将军不干了,胡子一扯,瞪着眼睛道:“阿书,你看不起爹爹是吧,我需要你让吗?”   谢书闻言哑然,接着忍不住笑出声:“好好好,是我的错,爹爹莫怪,我保证不再让你。”   于是再来一局,谢大将军靠悔棋获胜,终于露出满意的笑容。   看着爹爹欣悦的模样,谢书也弯起嘴角,下刻便听道“不错,继续。”   此言一出,谢书笑容垮了。   季淮坐在一旁看着父女间的相处日常,看着谢书在谢道连面前的放松姿态,自然的笑,撒娇,自然地表露出一切、未在他面前呈现过的情绪。   他抿了一口清茶,雾气氤氲了他漆黑的眉眼,看不清眸中的神色。   片刻后,季淮走到谢书身边,抬手轻覆上她执棋的手,顺着她的肌肤,他的指尖滑到棋子上,就势取下,而后他对着谢书微怔的目光,弯唇笑道:“孤来。”   谢书呆愣愣地起身,回过神来季淮已同谢道连下了起来。   对着季淮,谢道连的棋品倒是恢复了些,可也就保持了一会儿,见季淮未曾阻止,便又开始悔棋悔得六亲不认。   季淮倒是好脾气,再加上棋技高超,总能不着痕迹地让他赢,偶尔自己也胜那么几局,便更让谢道连看不出来。   然谢道连并不是傻子,他爱下棋,对自己的棋技也是有些自知之明,赢个阿书倒有可能,但怎么可能胜过季淮。   要知东宫太子季淮,德才兼备,六艺俱精,才能大梁人皆知。其稳坐太子之位,除却皇帝支持,他令人信服的能力也是主要因素,且难得是本人谦和有礼,君子端方,待人接物俱显仁主风范。   想着谢道连对季淮愈发满意。   谢书不知父亲所想,她见季淮和谢道连相处地颇为愉快,眨了下眼睛后,便转身跑了出去。   季淮见谢书掠过的身影,神情微微疑惑。   谢道连执了颗棋子,放下后随口道:“别管她。她贪玩,闲不住。”   贪玩?闲不住?季淮微怔,这与他印象中的谢书有些不大一样,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她在他面前多是安静的。   然仔细想想,也不是没有见过她这一面。   前世东宫,两人虽为夫妻却关系疏离,一直都是相敬如宾,倒是不曾深入了解,故初时在季淮眼中的谢书,安静柔怯,不爱说话。   唯独一次,他从宫外归来,恰见谢书站在大树枝干上,伸长手去够那卡在缝隙间的燕形纸鸢。   看她实在辛苦,季淮掷出一颗石子,将其击落,而后女孩抬眸望来。   彼时天光正好,微风浮动,只见青枝绿叶间,女孩笑容灿烂明丽,犹如旭日东升,一瞬间点燃整个世界。   那一刻季淮才知,他温婉安静的太子妃是会爬树的,也会笑得若个没有心事的小女孩,眼睛里盛着温暖干净的光。   而那笑容和那时的场景,是他日后独自行走在漫长冰冷的帝王路时,遍寻不至的光。   “殿下?殿下?”谢道连见季淮执着棋子久久未动,不由出声提醒道。   季淮回过神来,平静扫了眼棋局,随手将子落下。   落下后安静一息,看着谢道连翘起的胡须,季淮才反应过来,他的子落得太快,一子定了输赢,完全忘记给谢大将军留退路。   此局只行了三十步,约摸半盏茶的时间,谢大将军输得着实有些惨烈。   谢道连算是明白,前几局季淮到底有多让着自己。他咳了一声,也不是输不起的人,终是笑赞:“殿下棋艺果然高妙。”   季淮难得沉默片刻,而后仍是弯唇,温声回道:“大将军谬赞。”   谢书端着托盘进来时,便见两人客套谦让的场景,她疑惑地眨了下眼睛,走近将托盘放到圆桌上,转身扫了眼没落多少子的棋盘,瞬间明悟。   下一刻没忍住笑出声:“别难过了,爹爹,输给殿下不丢人。”   “我又没说丢人。”谢道连反驳道,看了眼红漆托盘上的碟子,又问:“你做的什么?不是让你别进厨房,伤到了怎么办?”   “我又不是泥做的,那有那么容易受伤。”谢书将碟子放到矮桌上。   “我的女儿当然不是泥做的,可你是瓷做的。你忘了刚开始做时把手伤成什么样了,一想起这个我就想把安……”谢道连忽地顿住。   在谢书停住的手和季淮平静望来的目光,他意识到自己似说错了话,立刻转了话题:“这是什么?”   谢书顺势接口:“杏花糕。”想着看向季淮,补充道:“臣妾没怎么放糖,不甜的。”   季淮正随手拨弄着棋笥里的棋子,闻言点头,伸手从碟中拿起一个,缓缓递到口中,他慢条斯理地品尝完,对着谢书弯了弯唇:“好吃。”   谢书莫名觉得他不怎么高兴。   她不懂自己为何会这般觉得,抿了抿唇道:“殿下若喜欢,臣妾以后还给殿下做。”   季淮依旧笑着,却没有立刻答应。像是忘了谢道连的存在,他抬手拢起谢书的白嫩纤细的五指,如玉的肌肤与如雪的肌肤交叠在一切,和谐而富有美感。   季淮看着两人相触的手,嘴角的笑意平和,声音也轻缓温柔,若情人间的低语:“阿书的手生得这般好,莫要为孤沾上烟尘。”   谢书愣住,还未回答,季淮已经将她的手松开,转头看向谢道连,温和道:“大将军,再来一局?”   谢道连是个粗人,没看出谢书同季淮间气氛的不对,反倒对季淮对女儿的爱护而感到高兴,于是高兴笑道:“行,再来。”   谢书看着自己被放开的手,再看向姿态从容而散漫得同父亲下棋的季淮,脑子有些空白。   方才的季淮似与从前……不大一样,错觉吗?   *   傍晚时分,谢书带着季淮去了听风院。   听风院是谢书在将军府的闺房,今夜两人将留居于此。   行走间,天色愈暗。苍穹之上,银月落下清辉,整个院落都被笼罩在月色的静谧之中。   穿过弧形门,一眼便看到院中有棵大树。两人正要从树边经过时,似想到什么,季淮忽地停下脚步。   他侧身打量着,声音带着猜测:“这树……”   谢书下意识接口:“…臣妾种的,怎么?”   言毕对着季淮笑意盎然的桃花眸,才终于反应过来,他真正关注的点是什么。   她还以为他听完就忘了……   想起那次醉酒犯得傻事,谢书的脸红了又红,最终还是在季淮好奇的目光下,解释道:“那时候想着,坑挖也挖了,就那么填上也可惜…”   “所以你就种了棵树?”季淮又问:“代替你自己?”   听出他话里的调侃,谢书红着脸不知该说什么。   看她羞囧,季淮转了话题:“几岁?”   谢书反应一瞬,回答:“九岁。”   季淮点点头,正当谢书以为他要放过这个话题时,季淮又转眸开了口:“为何会觉得自己是棵树?”   谢书:“……”   她的嘴张了又张,仍不知该如何解释,偏偏一向体贴温和的季淮,此时像是看不出她的为难。   在季淮的笑目中,谢书人忍了片刻,终是没忍住轻瞪他一眼,声音柔和中带着不自觉的娇嗔:“那是九岁的事,且臣妾醉了,哪里还记得自己为何那样做。”   她有些不高兴地咬了下唇:“殿下你莫要再问臣妾了。”   谢书说完,转身小跑进屋中,独留季淮在月色下,对着她的背影,微微怔然。 第9章 古琴 “让孤抱抱。”   谢书跑进屋中,顺手带上门。她靠在门上,心跳有些加快。   她…方才是对殿下发脾气了吗?殿下会不会生气?谢书有些赧然地将发烫的脸埋进手心。   缓了一刻后,她走到圆桌前倒了杯茶水,方触上杯口,身后突然传来推门声。   谢书的手忽地顿住,她僵硬地转过身子,看向进来的季淮,心中有些忐忑。   季淮面上没有什么怒意,反而气息平和,见谢书盯着他,他弯起唇角,眉眼中俱是温柔的笑意,不像生气,倒是欣悦的模样。   谢书被他笑地心漏跳一拍,接着脑子一抽,下意识将茶杯递向他,问道:“殿下用茶吗?”   季淮的目光缓缓落在杯壁上,谢书眼见他微垂的桃花眸弧度加深,眼尾向上勾出撩人一笔,而后他抬起眸,似笑非笑地看着谢书。   谢书连将目光看去,只见瓷白杯沿上多出抹淡色口脂印。她的手忽地一抖,险些将茶水洒出。   “殿下,我……”谢书臊得连自称都忘记,欲将手向回缩,却被一只白皙修长的手阻拦。   季淮眸中笑意未减,他将瓷杯从谢书手中接过,然后就在谢书盈着羞意水光的杏眸下,姿态从容地将瓷杯送到嘴边。   他微仰着头,下颚线条清晰流畅,天生薄红的唇,就那般印在杯沿的口脂上,恰恰好。   白瓷杯壁微贴肌肤,肤色玉白,更胜瓷色,红唇艳绝,白赤交辉,显现之景莫名瑰艳。接着他缓缓将茶水饮下,吞咽时,喉结轻轻滑动。   有一刻,谢书觉得他的唇印着的不是杯壁,而是她,他饮下的不是茶水,也是她。谢书从来不知,竟有人喝水也能让人这般脸红心跳。她的背上忽地溢出薄汗,连带着身体微微发烫,一直烫到面上。   再看去,他已经放下茶杯,拿在手中缓缓转动把玩着,那姿态散漫却又克制,优雅带着矜贵,仿佛方才让人迷乱之景是谢书的错觉。   谢书凝视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   直到侍女进来,她才向后一步,开口时嗓音低柔带颤:“殿…殿下,臣妾先去沐浴。”   言毕不待季淮回答,便向净房落荒而逃。   而季淮看着女孩消失的身影,笑意盎然的桃花眸中一抹诡色划过。后他收了笑,转眸打量起谢书生活多年的闺房。   女孩的房间素雅整洁。内室置着床榻,被坠着流苏的淡樱色帐幔遮掩,雕花镂空窗桕侧方有一木制妆台,其上放着汝窑花囊,内里放的不是花,却是翠竹,衬得整个屋子雅致清新。   外室圆桌木椅,胡床软榻矮几俱全,隐有檀木清香淡淡。再向前,他撩起珠帘,见到一间小而干净的书房。   房内左侧是一墙的书,挨着右侧窗棂摆放着书桌,书桌上笔墨纸砚皆齐,还摆放着精致小巧的饰品和一个花瓶。   而书桌前方不远处架着古琴。季淮走到那架琴前,一眼便认出此琴便是名琴之一的“焦尾”。其名得于琴尾的焦痕,以梧桐作面,制作精良,音色独绝。   大将军果真如传闻所言,甚爱其女。   季淮想着,伸出长指一挑,只听一音泻出,确实音色极佳。   谢书从净房出来时,便听见这道响声。她迟疑地走到书房,撩开珠帘,正看见季淮。   季淮也寻声望来。   见谢书……站在门口,迎着她的目光,笑问:“会弹?”   谢书犹豫片刻,终是点头。   季淮:“何时学的?”   谢书看着他的眼睛,不想骗他,便诚实道:“三年前。”   季淮放在琴上的手指微顿,他转回目光落到琴上,声音很轻,似自语:“为季召学的吗?”   “啊?”谢书未听清。   季淮没有重复,他回过眸来,面带笑容,神色如常:“喜欢琴?”   谢书仍是点头。   季淮的桃花眸很深地弯了下,眼里也染上笑:“孤也喜欢。”   谢书被雾气晕染过的杏眸流出显而易见的诧异,而后她的手指轻蜷一下,下意识地微垂长睫。   她不知。与季淮夫妻三年,她不知他喜欢琴。   似忆及什么,她的长睫忽颤了下。她果真不知?还是知道……却未曾认真记在心上?   房内安静下来。   谢书盯着地毯上的花纹,眼前的场景不知不觉变为前世东宫的玉心亭。   假山、湖水,夜下长亭。   月光落在波光之上,映得湖面粼粼。   身穿红色长衫的青年,正向湖水而坐。他的面前放置着一架琴,长指放在琴上,却未拨动。   谢书嫁给太子已逾一年,却是她初次见季淮穿那般张扬的红色。他素来着月白,雪色乃至青蓝居多,给人种温润如玉、矜贵优雅之感,不成想艳丽张扬的红色竟也如此适合他。   尤其当他静坐月色中,一手放于琴上,一手握着酒壶,长发半束半散,姿态慵懒散漫,谢书虽感陌生,也觉惊艳。   谢书不禁想,若他再拨起琴来,是否真的似月下神祗,高不可攀,风流贵气。   可她运气不好,没能听到季淮弹琴,反倒被他发现。   彼时只见季淮忽将酒壶向她扔来,声音淡淡:“出来。”   谢书未被砸到,却也吓了一跳。她忐忑地从树后走出,见季淮回眸望她。   季淮素来爱笑,那刻谢书没看见笑容。他的桃花眸在月下颜色浅淡,薄唇不笑时,气息冷淡下来。   “殿下……”谢书缓缓走近,觉得他有些陌生却忍不住想要靠近。   好在季淮很快又露出笑来,他站起身,靠近谢书,声音温和一如往日:“是你啊。”   熟悉的季淮回来了,又有些不一样。谢书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发现他的眼尾薄红,许是有了醉意。   “嗯,臣妾出来走走。”顿一下,她寻找话头:“殿下何时归来的?”   季淮未答,他盯着谢书的方向,背着月光,眸色似深了些。   谢书感觉他在凝视自己,目光认真地像是要在她身上找到什么,不知道他寻到没有,但谢书被盯得有些不好意思。   他一直没说话,谢书猜测自己许是打扰了他,于是躬身辞别:“夜间风凉,殿下早些归来,臣妾告退。”   “阿书——”身后传来唤声以及脚步声。   谢书转身,落入一个怀抱。   季淮将下巴放在她的发上,他的手臂锢着她的腰,揽得很紧,似在压抑什么情绪。   这是他们成婚以来,初次相拥。谢书略微慌张,无措地轻唤:“殿下……”   “莫说话。”头顶的声音愈来愈淡,谢书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听他道:“让孤抱抱。”   谢书不动了。她由着他抱了许久,直到身体微僵,季淮才将她放开,神色如常,再无任何异样。   后来谢书才知那日是他被册封为太子之日,亦是他……生母祭日。   他的生母死于他的荣光之日,用自己将他送上太子之位。   思绪渐渐回笼,谢书抬起双眸,看向侧对着她的青年。   青年长身玉立,雪衣墨发,只站在那儿就让谢书心尖颤动,可她却错过了他四年,未曾了解他,也不曾对他好……   季淮不知谢书所想,他依旧笑看着谢书,道:“阿书,为孤奏一曲可好?”   谢书努力弯起唇:“好。”   她走得琴前坐下,手指放在琴上,拨动而起。   乐声流泻而出,满室清寂被揉碎开来。   穿着月白交领中衣,外拢白底绿萼梅披风的女孩,其青丝散尽落于肩头,衬得肌肤格外白嫩,而拨动琴弦的手指亦是纤细雪白,姿态更是优雅悦目。   季淮注视着谢书娇美的容颜,目中笑意未变,眸色却在乐声中暗了下来。   曲毕,谢书看向季淮。   季淮笑望她,温言赞道:“甚是悦耳。”   那种感觉又来了,他明明笑着,谢书却觉得他并不是很开心,和方才吃完糕点后他的赞叹一样。谢书莫名觉得中间隔了什么。   她轻声道:“殿下要试试吗?”   “你想听?”   谢书缓缓点头。   季淮却摇头笑道:“天色已晚,来日孤再奏于阿书听。”   谢书抿了下唇,忍住淡淡失落,仍道:“好。” 第10章 白玉 她被逼得后退几步,最后还是几乎……   次日天明,谢书与季淮向谢道连辞别。临行前,谢书同谢道连说了兄长之事。   谢道连没有经惊讶,像是早就知道,还让她无须放在心上。   回到东宫后,季淮的休沐结束,很快忙碌起来,相见的时间少了很多,大多在用膳和入睡前。   甚至有时到了入睡的点季淮仍未忙完,未免谢书等待,他会让人提前告知。   谢书知晓季淮身为太子,政务本就繁多,且因大婚耽搁几日,事务堆积,忙碌也是正常,然她不免心疼,却只能尽力管好东宫之事,生活上多加照料,尽力减轻他的负担。   几日过去,谢书一直待在东宫,只偶尔去皇后宫里请安陪同。   这日,谢书方出未央宫,走在石子路上,迎面撞见下朝的季召。   看见季召的那刻,很奇怪,谢书心中一瞬涌出的非是恨意,而是想着,朝会结束,季淮也快回来了。   这般想着,季召已经走近。   这是谢书重生后与季召的第一次单独会面。前世爱意与悸动早已烟消云散,此刻心中唯留化不开的恨意,恨意若团火焰燃烧她的心房,她仍须极力克制,才能忍住想要手刃仇敌的意念。   季召的面上依旧没有表情,冰冷的神情,冷硬的轮廓皆似他的心一般。他看着谢书,明明表情平淡,眸中无丝毫温度,却仍要放低声音,唤她:“阿书。”   前世就是这个称呼和其中伪装出的温度,蛊惑了谢书四年,使她若只飞蛾,扑向炙热火焰,最终自焚其身。   此刻再听,只觉何其可笑荒唐,恶心之极。谢书知道她还有事要办,还有仇要报,不可过早与季召撕破脸面,打草惊蛇。   然她实在恶心愤恨,忍耐片刻,也只能尽力柔和嗓音道:“本宫乃太子之妻,与你亲疏有别,你如此称呼实在不妥,恐引他人误会,坏了本宫与王爷的声誉。”   季召闻言沉默地打量谢书片刻,似难以理解谢书的冷淡和转变,但她的话说得也没错,于是季召还是改了口:“娘娘。”   谢书听着顺耳多了。她从对季召的恨意和厌恶中冷静下来,为免季召怀疑,她努力挤出一抹笑容,声音柔和,让自己看着还是爱慕他的模样:“王爷……近日可好?”   季召从谢书的神情感受到了熟悉,然迎着她清澈漂亮的杏眸,又觉得以以往不同。他猜测谢书许还对他心怀恼怒。   若是这般,恐影响了今后计划。于是季召权衡过后,忽地神情阴郁下来,多了几分颓唐。他轻皱眉,对着谢书道:“不太好,”   若是前世谢书必当心疼,可此刻谢书脸上的笑容终于自然真实不少。你不好,我觉得很好。   她忍着笑意,装出一副关心的模样:“怎么?”   季召定定凝视她,问:“娘娘过得好吗?”   谢书心想。她过得可太好了!然面上还得装。她皱着眉,露出黯然神伤的神情,看着他似要说什么,最终却只垂下了脑袋。   季召觉得自己明白了。   他低下头,用很黑的一双眼盯着谢书,声音也刻意放缓:“因为娘娘过得不好。”   因为娘娘过得不好,所以我也不好。娘娘忧愁我便忧愁。   这句话的意思很容易理解,他以为谢书会感动,哪知她忽地瞪大双眼,娇美的容颜有一瞬的变形。   季召皱了下眉,有些疑惑。   他不知谢书是被他恶心的。若谢书仍心慕他,此话倒有几分蛊惑性,然对于恨他入骨的谢书而言,此话委实催吐,一瞬间面部表情失了控。   她扯了扯嘴角,欲做出感动的神情,最终放弃挣扎,表情似哭似笑:“真是这样吗?”   虽说表情有些奇怪,好在最后还是达到了效果。谢书眼见季召眉头送开,并轻点头。   “娘娘,不论是以往承诺,还是而今之言,皆不曾有假。”他认真地凝视谢书:“你信我。”   “本宫信你。”谢书的表情恢复如常,只被袖口遮挡住的手指缓缓攥紧。   她垂下长睫,遮掩眸中神色。本宫自是信你…满口谎言!   她缓了片刻,笑着重复:“季召,本宫当然信你。”   季召暗暗松了口气。他从腰侧摸索一瞬,而后递给谢书一块白玉。   “此玉是前些日子买来欲献给娘娘,后因意外耽搁,如今迟来献上,望娘娘收下。”想着他补充道:“若难过时,可拿来看看。”   拿来泄愤吗?谢书又攥了下手指。她不想收季召任何东西,然也不能惹他怀疑。   忍耐片刻,她伸手从他手中接过,未看只随手将其拢入袖中。   季召似要再说什么,谢书却不想再听,她笑道:“时候不早了,王爷早些回去用膳。”   于是季召住了口,复杂地看她一眼后,道:“那……臣先告退。”   待他消失,谢书将白玉拿出,她面无表情地暼了眼后,便将目光投到面前的湖水前,思索该从哪儿丢。   她正欲扬手,身后忽传来轻唤声,嗓音温和而低,隐觉压抑:“阿书——”   谢书背部一僵,下意识将手缩回袖口,而后调整表情转身,柔声轻唤:“殿下。”   季淮抬脚向她走来。他方下朝,身上还穿着黑色朝服,袖口和领口都是金边,黑金混合,显露出贵气的庄重,淡化了他的温和气质,莫名凌厉严肃起来。   他来到谢书面前,眼睑微敛,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谢书被他盯得一慌,下意识问:“殿下何时来的?”   季淮浓睫轻轻一抬,黑眸里没有情绪,半晌才看着谢书渐渐抿紧的唇,弯唇温柔轻笑:“刚来,怎么了?”   谢书还未松口气,就见季淮缓缓向前,靠近她。她被逼得后退几步,最后还是几乎在他怀里。   离得极近,谢书抬头看不见他的脸,看不见他的神情,只能看见领口上一线肌肤和向上玉白的下巴。   头顶上他的呼吸清淡,声音温润中带着笑意:“阿书怎么在这儿?等孤?”   谢书张了张口,听他声音低了下来:“还是在等……别人?”他说这话时,薄唇几近贴在谢书耳廓。   温热气息穿过耳膜,最后两个字清晰入耳,谢书眼睛瞪大,心下一震。   攥紧的手不知何时被人握住,而后那手动作轻柔地将她的手指一根一根分开,接着手心一空,白玉被人取走。   木兰淡香稍远,季淮后退一步。他的手轻捏着白玉,缓缓举起后含笑打量着。   谢书将目光落在他比玉还白的手指上,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他并非才来,所以他是看见她与季召……谢书的喉咙忽有些干涩,不自觉做了个吞咽的动作。   “这玉……”季淮凝视谢书,顿了几下后,在她紧张的目光中继续笑道:“真好看。母后给的吗?”   谢书本可顺着他的话承认,却是抿紧唇摇了摇头。   “哦?”季淮弯着唇角,没有露出什么意外的神色。   看着谢书因紧张无措而泛起雾气的杏眸,季淮没有追问。他将白玉递回给谢书。   谢书没接,于是他轻拉起谢书的手,将白玉稳稳得放在她掌心,而后桃花眸弯出月牙的弧度,笑容很是温柔灿烂。   “阿书……”他的声音清润,桃花眸明亮似有星光:“莫要随便收外人之物。”   闻言,谢书掌心微疼,原是她将白玉攥得太紧。   “阿书是要留在宫中?若如此孤先回往。”   “殿下——”谢书唤住了季淮,像是终于鼓起勇气,她快步向前将白玉塞到季淮手中,仰起脸,眸色认真:“这玉臣妾本打算丢进湖里的,既然殿下看见了,那臣妾把它交给你,随殿下处置。”   季淮眸色一瞬深了些,然他面上依旧笑得温柔:“随孤处置?”   谢书重重点头。   “那好。”季淮将白玉握在掌心,看谢书:“回去?”   谢书再点头后,两人向东宫而去。   行走间,季淮落后谢书半步,他目视前方,桃花眸渐渐黑似深谭,嘴角的笑容却十分平静温和,而负在身后的那只手缓缓用力。   几息之后,天光之下,玉白.粉末若烟随风散在空气中,无影无踪。 第11章 书房 她睁着双大眼睛发懵地看着他,宛……   “殿下,属下在清灵湖上空发现只信鸽。”身着玄色束袖劲装的亲信,将信鸽双手呈到季淮面前。   季淮伸手接过,他从白鸽身上取下捆绑的小竹筒,而后从竹筒中抽出张纸条。   打开纸条后,季淮第一眼关注的不是内容,而后右下角一个极小的图案。看见这个图案,季淮的桃花眸微眯,片刻他看向亲信,问:“信鸽朝那个方向飞去?”   亲信微躬着身,犹豫一瞬,诚实道:“佳庆殿。”   佳庆殿,太子妃居处。   季淮未言,他看着那个类似于书的图案,手指轻轻动了动,而后将纸条放回竹筒,重新绑在白鸽腿上,递给亲信:“让它飞去,无须再管。”   亲信垂首接过:“是。”   *   距那日湖边之事已过去五日,归来后两人相处如常,似未有任何嫌隙。   对于季淮如何处置那块白玉,谢书并不关心,她在意的只有季淮。季淮归来后的平静与淡然,让谢书放下心来的同时,也隐隐感觉失落与不安。   迟钝如谢书,亦知正常男子见妻子与外男相会且私相授受,断不能如此平静,即便此事非谢书所愿,然事实在眼前,季淮的毫不过问与轻轻揭过,都让人觉得不对劲。   除非他不在意……完完全全地未曾放在心上,对她的事不愿多做过问。   思及此种答案,谢书的心涌上淡淡潮意,不禁对着窗棂轻叹口气。   这口气方叹完,就见一只白鸽轻轻落在窗棂上。   谢书微怔后,抬脚靠近,将那只白鸽捧起,并将它腿上的竹筒取下打开。   当看见那张纸条的内容时,谢书的唇缓缓绷紧,她的手指也渐用力,直到将纸条捏得很皱。   这是季召的来信。如前世一般,她进入东宫做他内应,而这是谢书收到的第一个任务。   上世谢书完成得很好,她轻松得到情报并顺利传给季召。   然此时谢书心觉讽刺。她神情平静地将手中信纸撕得粉碎,而后转身丢到了香炉中。   看着轻烟漫起,谢书的眼中映照着星火,泛着微光。她心想既然季召想要这个消息,她当然得让他……“如愿以偿”!   *   皇帝将科举之事交给季淮负责,季淮相较以往愈发忙碌。   是日,谢书照旧等季淮回来用膳,最后被告知季淮正与礼部尚书商讨科举之事,暂时脱不开身。   于是谢书先独自用完了饭,而后起身去了厨房。   近段时日季淮胃口不大好,谢书做了几个清爽开胃的小菜,外加一碟瓜果,最后将其装进食盒中,便提着它向书房走去。   她到书房门口后,制止了请安的宫人,并让他们不必通报。   本以为要等许久,哪知一刻钟后就见胡须泛白、身形微胖的礼部尚书从书房内走出。   接着里面就传出季淮温和中带着淡淡疲惫的声音:“阿书,进来。”   谢书抬步进了书房。   季淮的书房很大,三面墙都是书架,其间装满了书,而梨花木书桌的案上除了基本的书房用具外,便是各种信函折子,好在虽杂却不乱。   “来了怎不说一声?”说着季淮轻瞥了眼书房外的宫人。   谢书连忙轻声解释:“殿下莫怪,是臣妾不欲打扰殿下。”   季淮闻言弯起嘴角。他抬手揉了下山根,而后将目光落在她的匣子上,问道:“这是何物?”   谢书连忙将食盒打开,柔声道:“殿下,政务虽重要,但也得保重身体才是,日后还是尽量按时用膳,若实在不及,臣妾可以送来。”   季淮轻点头,未拒绝谢书的好意。   宫人将食碟摆放好,季淮在谢书期待的目光中拿起玉箸,他夹起其中一道送入口中,而后手指微顿,咀嚼完后他才指着几个食碟道:“你做的?”   听他问话,谢书忽想起他曾说过不希望自己为他沾染油烟,欣悦之外不禁忐忑,然仍是点了头:“是。”   而后在季淮的目光中,她继续补充道:“臣妾不及殿下大才,不能在大事上为殿下分忧,所擅长的莫过于厨艺和音律。殿下是臣妾夫君,臣妾自当尽己之力服侍好殿下。”   不知为何季淮闻言未有丝毫欣悦,他仅是弯了下唇,情绪却很淡。   谢书不禁蜷起手指,有些失落无措地垂下脑袋,语气也低沉下来,隐隐有种破罐子破摔之感:“殿下莫要觉得臣妾多事,在臣妾心中殿下重过一切。臣妾自私愚笨,不懂什么家国大事,心念唯殿下康健。”   “为殿下下厨,臣妾心甘情愿,不怕沾染油烟。若殿下以后仍不按时用膳,臣妾仍会如此行事。”   总而言之你若觉得我做错也没用,我下次还敢。   谢书没做错什么,季淮怎会责怪她?即便她有错处,季淮也不会对她有任何责罚之意。   听了谢书的这番话,季淮微感无奈,又觉得自家媳妇实在可爱,于是他没忍住笑出声来。   以为他不高兴的谢书,被他突然发笑整得满头雾水。   她睁着双大眼睛发懵地看着他,宛如一只呆傻的小动物,十分可人怜。   季淮的笑声更清朗了些,他放下手中玉著,向谢书招手道:“来。”   谢书疑惑地靠近他,还在发怔间就被他搂住腰,拉入怀中。   娇小的一团,软软地落进季淮怀里,他闻着谢书身上清甜的气息,将声音放得愈发温柔:“阿书用过膳了吗?”   被木兰香气浸染着,谢书丧失了思考的能力,只能傻傻接口:“用过了。”   “用过了啊——”季淮的桃花眸微弯:“那阿书就看着孤吃。”   “啊。”谢书呆呆点头:“好,你吃——”然后她就盯着季淮。   季淮不愧是天家出身,一举一动透着矜贵优雅,连用膳也不例外。   他用膳时姿态放松间礼仪完美,咀嚼无声,动作慢条斯理,让谢书觉得他食的不是清淡小菜,而是美食珍馐,所处之地也不是书房,而是宫廷宴场。   看着谢书又觉得饿了,于是她逼着自己转过视线。   转过来后漫无目的地四下扫了一眼后,便发呆似的将眸光落在桌案上。   初时真就是随便看看,哪知还真让她看到了东西。   一份卷轴半呈在桌案上,上书恰是季召所需的殿试学子的入选名单,然而因有一半是卷着的,所以只能看见一半,然从谢书这个方向,那一半可以清晰入眼,且还是最重要的那部分。   季淮怎将名单放得这般随意,要让有心人看去多不好。谢书下意识轻皱眉头,浑然不觉自己在季淮眼中就是那个有心人,也浑然不知这名单就是给她看的。   不知是什么心理作祟,谢书潜意识不想多看,于是她很快将目光移开,落在别处。   这一看……很巧,她又看到了东西。   那是一封信函,笔墨很新,谢书猜测是季淮今日才写,但这封信函放得位置有些偏,谢书看得不是很清晰。   只能依稀辨认出几个字迹,似是‘她’,‘那人’还有‘不知道’?   ‘她’指的是谁?那人不知道什么?谢书看得莫名其妙,正当她要稍微凑近点细看时,忽听安静用膳的季淮开口:“阿书的字写得好吗?”   季淮一出声,谢书的注意力立刻转移,她不再关注那封奇怪的书函,专心回答季淮的问题:“不太好。”   “那有空孤教你。”季淮笑着道,眸光却不着痕迹地看向那封书函,而后一道气流从他指尖泻出,书函瞬间翻了面。   暗地里做完,季淮面上笑容如常,继续问:“如何?”   谢书不太想学。她的字写得不好并非是她愚钝,只是她不喜欢,对于琴技舞艺,甚至是下厨她都能学得很好,唯独这个写字让她觉得痛苦,没法耐心去学。   然迎着季淮的目光,谢书无法道出拒绝,最终她狠心咬了咬牙,道:“臣妾觉得很好。”   听出她的语气不太对,季淮的注意力回到她身上,思虑一瞬,像是明白什么,然还是勾唇笑道:“如此甚妙,正好明日稍空些,孤可以教你。”   谢书“欣悦”到鼓起腮帮子,她眼皮抽了抽,最终有气无力地应承。   季淮用完膳,谢书心知他还有事要忙,便懂事地提着食盒离开。   而季淮看着谢书消失的身影,俊容上的笑容很快消失。   他面无表情地扫了眼卷轴,思虑着谢书方才的反应,而后又将目光转至那封被他吹翻的信函,眸色渐渐暗淡。   终于他叹了口气,将卷轴随手丢开,接着把那封信函拾起,动作缓慢地将其叠好,转身放进书架中的一个暗格里。   做完这一切,他转眸看向门外,久久未动。 第12章 兄长 军队领头,红鬃烈马之上端坐个年……   次日季淮用完午膳后,倒真有了空闲时间。   谢书被唤去书房时,面上是笑着的,心中却在流泪。天可见,她真的一点儿都不想练字。   约莫是上苍听见她的呼声,当笔墨纸砚被摆放好后,忽有宫人来报:“殿下,刘大人求见。”   季淮还没反应,谢书已经腾地一下从凳子上弹起。气氛安静一瞬,她转眸便见季淮似笑非笑的神情。   谢书后知后觉地脸颊微粉,然杏眸仍是期待地看着季淮。   刘大人来得真的太是时候了。   季淮从她发亮的双眼读出这个意思,他不禁无奈摇头,而后笑开:“既然如此,阿书先回去,孤改日再教你。”   接着转头:“让他进来。”   谢书连忙点头,出去看见刘大人,不自觉对他弯起眼睛,柔声道:“大人快进去吧。”   刘大人微顿,行完礼向书房走去,心中想着太子妃似颇为友善。   之后季淮未有什么空闲时间,即便有,似也忘了此事,未再提起。谢书巴不得他忘了,哪还会去提醒。   *   夏日来临,气温渐升高,东宫荷花池内的花盛开大半,叶绿花粉,清新怡人,风吹过时满池盛景,让人赏心悦目。   谢书觉得殿中太闷,便来到凉亭纳凉。   宫人为她端来清茶,她面朝池内荷花,迎着微风,正觉静谧舒适时,她的贴身侍女环儿,提着裙摆向她小跑而来。   环儿脸上洋溢着喜气,到了谢书面前迫不及待地开口:“娘娘,好消息,定远小将军归京了。”   定远小将军,谢家大公子谢声,谢书一母同胞的兄长,十七岁戍守鄯州,而今已经七年。七年之内,谢书仅三年前见过他一面。   那一面还是因两人的外祖父逝世,谢声被允许回京吊唁,然来去匆匆,谢书未曾与兄长好好相处,便又是几年分隔。   今世得上天眷顾,将与兄长重聚,犹记前世兄长苦守关州,未有归期,最终她与父亲皆死于季召之手,不知兄长得到消息该是何等心疼。   不管如何,好在谢声今世终是归京,谢书不禁满心欢喜。   她连忙站起身,声音隐含激动,问:“兄长现下在哪儿?本宫要去见他。”   环儿连忙劝阻道:“娘娘先莫急,小将军才方进城门,约莫有些时候到皇宫。现在朝会还未结束,小将军应还要先去金銮殿见过陛下才是。”   谢书冷静了点,她对环儿道:“你派人先去守着,兄长出来记得告诉本宫。”   “是。”环儿躬身退去。   方才平复下来的燥意似又涌上心头,微风难解,谢书看着城门的方向,轻攥手指焦灼等待。   *   大梁街道,百姓立在两侧,目不转睛的看着缓行而过、气势凛然的军队。   军队领头,红鬃烈马之上端坐个年轻的红袍将军。将军生得剑眉星目,唇红齿白,笑起来时俊朗风流,意气风发,隐有几分潇洒的江湖之气。   不像是威武严肃、凶神恶煞的将军,倒似个风流落拓的玉面侠客。   如此俊朗的将军,着实让人们意外,引得不少闺中女儿红着脸偷瞧,也有官宦人家对着他若有所思。   这定远小将军,父亲身为骠骑大将军,妹妹贵为东宫太子妃,而自己亦人中龙风,还生得俊郎无比,加之此番成就,定能有所功绩。若能将女儿嫁与他,该是何等荣光之事。   谢声不知众人所想。七年时光,他难得再回京城,此刻只想早些见过陛下,便去与家人重聚。   想着连速度都不由快了些。   皇帝欲封他为侯之事,谢声已得风声。对此他未有任何失落与不满,初时离京也是想靠自己有所成就,如今局势虽与所求甚远,但已是再好不过。   毕竟皇帝忌惮谢家兵权,与其让他削弱父亲,倒不如削弱自己,如此不至于让谢家元气大伤。   一路思量着,谢声很快到达宫门口,而后下马快步赶往金銮殿。   金銮殿的朝会仍未结束,内侍尖利的声音通报:“定远小将军求见——”   皇帝抬手:“进。”   殿下季淮掀起眼皮,打量着谢书的兄长。看他昂首阔步,从容地来到殿前,而后躬身跪拜,嗓音清亮:“臣谢声参见陛下——”   皇帝道了免礼,而后让人拿来赐封的圣旨。封谢声为临安侯。   朝臣们消息灵通,也心知皇帝用意,故皆未有惊色。   谢声更是平静,跪拜领旨谢过天恩。   该办的事也都办了,这场较往日漫长的朝会终于结束。   季淮走出殿门后刻意停住脚步,果然见谢声跟上来,并拱手道:“臣谢过太子殿下。”   谢声知道自己能够回京并且封侯,季淮在其中起着很大作用。因此他是真心感谢季淮相助之恩,至于为何相助,谢声只当他是因为妹妹。   然能为妹妹做到这个地步,太子倒是个仁和宽厚之人,只盼日后他称帝,也能善待妹妹才是。   “兄长要去看看阿书吗?孤猜她此刻应在等你前去。”季淮笑道。   谢声点头:“正有此意。”   于是,两人抬脚向东宫而去。   *   此时东宫迎来个不速之客。   谢书本在等待殿前朝会结束,忽听人通禀说户部侍郎之女求见。   孟若珍来了?谢书微蹙了眉头,还没等吩咐,孟若珍就已将东宫当自己家似的进来了。   “你怎么独自坐在此处?淮表哥呢?”孟若珍四下瞅了瞅,未见到季淮的身影,不禁失望道:“他不在这儿吗?去哪儿了?”   对着这个不懂礼数,随心妄为,一上来就问“季淮在哪儿”的孟若珍,谢书无奈地叹了口气道:“还未下朝。”   “今天早朝怎么这么久?”孟若珍嘟囔一声,随手从桌上的碟子中拿了块水果,放进嘴里含糊不清地开口:“听说你兄长归京了?”   谢书暼她一眼,漫不经心地点点头。   “呦。”孟若珍将瓜果咽下,自顾自地做到石凳上,而后撑着下巴,一脸兴味地看着谢书:“你哥也是个将军,是不是跟你父亲似的长得凶神恶煞,脸板起来跟石头一样硬?”   凶神恶煞?石头?谢声一过来就听到有人在说父亲和他的坏话,不禁挑了下眉。 第13章 醋意 他的眸光在一瞬像是点亮万千星河……   谢书看见谢声和季淮的那刻,双眸骤亮,连带着因孟若珍所起的烦闷散去,她对孟若珍弯起眼睛,指着前方道:“诺,你说的人在那儿呢,你看看是否凶神恶煞。”   孟若珍下意识回头看去,就见天光之下站着温润如玉的表哥以及一位俊朗的红袍将军。   将军生得面如冠玉,眉宇间尽是风姿英气。他环臂而立,身形高挑颀长,一身风流落拓之气,即便站在人称芝兰玉树的季淮身侧,也未曾输其半分。   当见谢书和孟若珍望来时,谢声不自觉露出笑容,眉眼轻佻,尽显张扬疏狂。   孟若珍心猛跳一下,她下意识将手放在心口,满脑子都是‘我的乖乖呀,这哪里是凶神恶煞的硬“石头”,这分明就是京城女儿的如玉郎君啊。’   谢书的命可真好,所嫁夫君清贵俊美不说,竟连兄长也是如此出众。   谢书不知孟若珍所想。她在见到谢声的那刻,心下欣喜激动,眉眼瞬间弯起,清眸中却不受控制地盈出雾气。   “兄长。”她笑着跑过去,扑进他的怀里。   见谢书奔来,谢声稳稳地将她接到怀中,而后抬手摸了下她的发。   兄长的怀抱温暖而宽厚,那双搂着她的结实臂膀,曾护了谢书十年。谢书无法享受母亲的疼爱,上天便赐予她世间最好的父亲与兄长。   明明两个都是神经大条、不拘礼节的粗人,却仍然愿意付出一切,笨拙地呵护与疼爱谢书。   成长之中父亲虽然宠爱她,奈何军务在身,日日忙碌难得空暇,故陪谢书更多护她周全的还是兄长。   只可惜后来兄长被皇帝远诏去了鄯州,自此便是七年长别……   此时再见,稚嫩少年已成英气青年,年幼的妹妹也已亭亭玉立,姿容出众,嫁做他妇。   然不论时光过去多久,世事如何变化,身体里流淌的血液与刻在骨子里的亲情,都能使他们在此刻毫无嫌隙地相拥,并道一句:“兄长,欢迎归来。”   虽说是兄妹,然到底男女有别,谢书言毕,适时与谢声拉开距离。   对着妹妹,谢声身上的江湖气散去不少,他若幼时一般拍拍谢书脑袋,笑道:“阿书长大了,比以前漂亮了不少。”   面对亲人谢书整个人都放松下来,瘪了下嘴道:“怎么?兄长觉得我以前不漂亮?”   谢声闻言哈哈笑出声:“好好好,是兄长的错,我应说阿书比之前更漂亮才是。”   “这不是一样嘛。”   兄妹俩重逢说着话,季淮也不打扰,站在一旁静静看着。   而孟若珍注意到静立的季淮,直觉这是个与季淮接近的好机会,便拍了拍手,站起身走过去。   “淮表哥。”   孟若珍唤的声音不大,谢书未听见,习武多年的谢声却听得一清二楚。   他朝那个方向看去。   谢书沉浸在与兄长重逢的喜悦中,见谢声望去,她下意识扭头,便看见孟若珍不知何时来到季淮身边,娇俏的脸上满是笑容,粉唇一张一合,不知在与季淮聊些什么。   而季淮竟也未避开,清俊面容上笑意温和,天生含情的桃花眸望着孟若珍,听她说完,还轻点了点头。   郎俊女俏,看去很是养眼。   谢声像是看出什么,回眸问谢书:“阿书,这姑娘是不是……”心悦殿下?   没等他问完,谢书已经抬脚过去。   谢声眼尖地看见自家妹妹攥起的小拳头。怔了一瞬想到,完了妹妹不高兴了。阿书自小这般,不高兴或生气就会将拳头攥得紧紧的。   他连忙跟着过去,本以为妹妹必定要发脾气,哪知她很平静地看着季淮,脸上还带着笑,像是什么都没发生,柔声唤:“殿下……”   谢声疑惑地看了眼谢书依旧攥紧的拳头,而后沉默想着:妹妹变了。   懂得了掩饰情绪,粉饰太平。   而孟若珍这边,方和季淮搭几句话,难得的是一向对她礼貌疏离的季淮竟然有了回应。   哪怕他仅是轻点了几下头,但这显然是鼓励她继续说下去的意思。   察觉到进展,孟若珍惊喜万分,瞬间有了动力,她正待再挑起话头时,便见季淮的眸光瞥向一个方向。   孟若珍也看去,只见谢书正笑着朝这边走来。   她又转头看向季淮,发现他的眸光在一瞬像是点亮万千星河,宛如枯树逢春,沉寂散去,灯火璀璨间暖意横生。   与他此时的眸光一比,方才的几点回应瞬间变得敷衍,全无意义。   孟若珍的好心情立刻消失殆尽,尤其随着谢书走近,季淮将本就步近的距离拉得更远,好似她身上有瘟疫,她不禁连脸色都黑了下来。   谢书强忍着心中忽起的难受,她扬起白嫩的小脸,努力笑起想让自己看着自然大度,然开口的话却是:“殿下和表妹在聊什么?”   很寻常的问话,听着并没什么问题,然在场的几人皆微顿。   季淮盯着谢书。谢书眼见他的眸中溢出难明的笑意。   还未等他开口,方受打击的孟若珍忽在刹那间恢复生气。她的眉眼盈盈,若含情波,娇俏的面容上染上些许羞意,娇声开口道:“我和淮表哥……”   “哎哎——”谢声直觉她的话不是几人想听的,及时打断后,并随口找了个话题岔开:“你怎么叫殿下…”他喉头梗了梗,才艰难吐出这个稍许肉麻的称呼:“淮表哥?”   孟若珍被问得莫名其妙:“皇后是我姑母,淮表哥是故母的儿子,我这样叫他哪里不对?”   “直接叫表哥不行吗?”既然都说到这儿了,谢声便直言道:“淮是殿下的名,一般都是亲近之人或长辈才会这般称呼,请问你属于哪个?”   眼前的姑娘明知谢书于此,却仍然明目张胆地接近季淮,其图谋之心显而易见。   谢声自小便护着谢书,对她的爱护已经成了种习惯,虽不知妹妹为何要忍耐情绪,然他不愿让她受委屈。   闻言孟若珍当即炸了:“当然是亲近之人,他可是我表哥。”   “表兄妹就一定是亲近之人吗?你问问殿下,他有多少个表妹,若个个都是亲近之人,那还得了?”谢声扬了下眉,继续道:“再说要论亲近,阿书身为殿下之妻,难道不比你和殿下亲近?”   说着他转头放轻声音问谢书:“你有唤过殿下的名?”   谢书下意识望向季淮,见季淮正好也看着她,她连忙收回目光,缓缓摇了摇头。   “看吧。”谢声继续道:“阿书都没这般唤过。”   “我和她怎么能一样?!”孟若珍被谢声的话气到,瞪着眼睛,情绪激动起来:“表哥以后是要称帝的,他会有很多妃嫔,她又算得了什么?!”   气氛一静。 第14章 信笺 “阿书见到兄长,就忘了孤吗?”……   感受到忽然凝滞的气氛,孟若珍心内咯噔一下,她从愤怒中冷静下来,而后看着谢书缓缓抿紧的唇,和谢声沉下来的脸色,以及季淮消失的笑容,立刻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   “我……我不是……”孟若珍没道过歉,话梗在喉间怎么也吐不出。   还是最后谢声救了场:“殿下称帝,阿书就是皇后,国母如何能与常人混为一谈。”   “是是是。”孟若珍连连点头。   看着孟若珍懊恼的神色,谢声也不想再为难她,便递去话头:“‘元溪表哥’唤起来不够干脆,哪有直接唤‘表哥’来得简洁?”   季淮的神情恢复如常,顺着谢声的话对孟若珍道:“称呼罢了,何必执拗?”   事到如此,孟若珍咬了下唇,终是顺坡下驴,道:“表哥说得对。”   言毕,三人都看向谢书。   而身在视线中心的谢书,神色平静,见他们望来,甚至还弯唇笑得柔软:“你们谈完了?”   她平静地似未曾将方才孟若珍之言放在心上,这次连谢声都看不出她的异样,所以无人知她的心其实已经压上块巨石,一时挪不开便只能装作不存在。   谢书的平静,孟若珍和谢声从中看出的是她的若无其事,于是他们放下心来,而季淮看见的却是她的满不在乎,故季淮淡了笑容。   然正如看不出谢书的情绪一样,其他人也看不出季淮的情绪。   他看着依旧笑得温柔,移步靠近谢书,轻轻执起她的手,一下一下地摩挲着她的指尖,而后弯起眉眼,低声道:“阿书看到兄长,就忘了孤吗?”   谢书立刻望向他,忆及他方才和孟若珍的交流,像是反应过来什么一般:“殿下你……”   是故意的?   季淮忽地触上她的唇,制止了她。对于谢书的问话,他未答是或不是,只是漫不经心地用指腹勾弄着她的唇线,半晌才弯唇缓声道:“以后莫要忘了。”   谢书瞬间忘记因孟若珍所言,而压在心里的沉重。感受到季淮指尖的温度和他话中的情绪,她的杏眸很快盈起羞涩的水光,香腮泛粉,小幅度地点了下脑袋。   季淮淡了的笑容这才恢复了些。   而站在不远处的孟若珍,奇怪地看了眼神情怪异的谢声,疑惑道:“你怎么了?”   谢声抬手揉了揉额头,一副苦恼的模样。他不该偷听的,以后还怎么面对殿下。   竟连他的醋都吃,还没想到在外温和稳重的太子殿下,在妹妹面前原是这般模样。不过……他现在是真不担心谢书会受委屈了。   *   几日后,季淮在书房处理政务时,亲信再次提着只白鸽进来。   “殿下——”   季淮随意暼了眼,将目光落回到卷轴上,道:“不是说不必再管吗?”   亲信一时无声,季淮抬眸,竟见一向没有表情的亲信面上看到了几分囧意。   他放下手中卷轴,问:“怎么?”   亲信终于回答:“这是自娘娘殿中飞出……”他顿了下,打量着季淮的神色,继续道:“其实不是属下射下……”   “嗯?”季淮微挑起唇角。   亲信垂下头,声音难得透出几分尴尬:“它是自己飞着飞着掉落,然后正好砸在属下头上。”   季淮忍住笑意,将手伸出:“看来是上天注定,你与这信鸽有缘。”   亲信神情木木地。的确好大一个缘分,人在湖边站,鸽从天上来。趁季淮没注意,他伸手揉了下脑袋。   季淮捧起这只白鸽,看着它比上次圆润许多的身体,眸中笑意更浓。   阿书……真是……   几日便养胖了如此之多,怪不得飞不动。   他无奈又好笑地轻摇头,随手将信鸽腿上的竹筒取下。   竹筒被打开,露出里面的信笺。季淮用手指将它摊平,其上内容尽显眼前。   接着他的神情变了。   上书仍是那日书房内,谢书所见卷轴上的部分名姓,然……   他那日所呈本就是修改后的假名单,而面前这些比那封卷轴又有调整。完完全全的一纸假情报。   季淮将信笺放下,面上不动神色,仍是平静自然,然心中波涛骤起。   他在想阿书是记错了名单顺序,还是……有意为之?   名单上的名姓太多,记错是极有可能,可若不是呢?   有意为之……想到这个可能,季淮的桃花眸眸色浓到似要晕开。   *   八月仲秋节至,依照传统,此日不上早朝,所有官员例行休沐。   是日,季淮总算愿意把手中政事暂且放放,将一整天都留给谢书。然东宫日常也就那么几件事,整日如此毕竟有些无趣。   犹记以前在将军府时,谢书几乎每个节日都要溜出去玩,十岁之前有谢声陪着护着,十岁之后便由家中府卫跟随。   然自从前世嫁入东宫,所有节日都变得乏味起来。   宫中规矩繁多,偏偏每个节日都要庆贺,整得声势浩大,却又诸多限制,年年如此,日日如是,便对过节没了期待。   说起来算上前世,谢书已经几年没有出宫过节了,甚至鲜少出宫,即便出去也是一大群人跟着,做什么都不自在。   这般下去,她都快忘记宫外是何模样。想着谢书轻叹口气。   “阿书,怎么了?”听到叹气声,季淮终于将目光从书页上移开。   看着说要将一整日留给她,却在她边上看了一个时辰书的季淮……   然他到底是陪在她身边,她该知足才是,于是谢书笑道:“无事。”   季淮没信,他注意到谢书正卷弄衣角的细指,反应片刻后明白什么,不禁轻笑:“无聊了?”   谢书手指一顿,没想到季淮能猜中,不由惊讶地望向他。   看她反应,季淮就知自己说对。他将书本随手放到矮几上,道:“今夜有赏月宴。”   赏月宴啊……谢书点点头:“那应该挺热闹。”   她虽这般接着话,其实并没有什么兴致。毕竟这种宴会她每年都要参加,没嫁人前跟着父亲,嫁人后跟着季淮,早就没了新意。   季淮知道她不感兴趣,所以他继续道:“届时孤带你出宫,每逢此节,京都城内都会比较热闹。”   谢书猛然抬头,眸中瞬间有了神采,她惊喜道:“真的吗?”接着似迟疑:“可赏月宴……”   “无碍。”季淮又将书拿起,语调有些散漫:“孤会提前派人告知父皇与母后。”   他的眸光缓缓移来,唇角弯起,微微上扬的眼尾弧度撩人:“就说孤陪新婚的夫人出宫散心,想必…他们能够理解。” 第15章 出宫 该来的与不该来的全齐了。……   入夜,月朗星稀,满月清辉莹莹如玉。   季淮同谢书走在宫道上,身边只带了个亲信。   皇宫内光华万点,琉璃彩灯四处可见,于夜色中照亮了整个皇城。   他们顺着灯光,将要走出宫门时,身后忽地传来季管陶惊喜地呼喊声:“五哥,五嫂——”   两人同时转身,便见季管陶和孟若珍小跑而来,面上都带着惊喜之色。   季管陶跑到两人面前,笑问:“三哥,你们也出宫吗?”   这个“也”就用得很微妙。谢书点完头后,同季淮对视一眼,皆生出不好的预感。   果然,孟若珍接口道:“太好了,听说皇城今夜很热闹,我和季管陶央求了姑母,正准备出去看看。既然你们也出宫,不如同往?”   没给谢书和季淮拒绝地机会,季管陶和孟若珍已经快步向宫门口走去,边走边笑唤:“五哥,五嫂,快走啊。今夜好像有花灯可看,再晚就赶不上了。”   两人行变成四人行,本欲与对方独处的谢书与季淮皆暗自叹了口气。   他们此刻不知,这才仅是个开端。   四人行走在皇城的万家灯火中,周边人影憧憧,声音不绝。勾栏瓦肆,店铺林立,以及闹市中摊铺小贩的招呼声,孩童嬉闹奔跑的身影,另有儿郎儿女甜情蜜意,一眼望去满是热闹喧嚣的人间烟火气。   此般气氛情境,实在久违,恍惚跨越数年,穿行于时光洪流,回头发觉竟重回旧梦。   无悲欢分离,遗憾恩仇,一切皆是开端。   谢书弯起唇角,侧身望去,季淮的面容映照着万家灯火,玉白俊秀,眉目清晰。   前方孟若珍与季管陶像是两个长不大的孩子,穿行在人海中,停留在每一个摊铺面前,说笑嬉闹,宛如常人家的小儿女。   在这闹市之中,谢书的心却格外宁静。她抬脚走到季管陶与孟若珍身边,垂眸看着摊铺上的饰品,她随手拿起一个,正待打量,余光忽瞥见个熟悉的身影。   谢书立刻回头,果真见到侧方不远处的摊铺前站着谢声。   兄长?谢书抬脚过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问:“兄长,你怎在这儿?”   谢声回头,见到谢书,也微露诧异,接着道:“父亲让我出来办点事儿,我顺便带点儿桂花酒回去。”   而后他看向谢书身后的季淮,扬眉笑言:“你呢?和殿下一起出来玩?”   谢书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看了眼季淮,接着转过头略微不好意思地轻点头。   “行吧。你们好好玩,我就先回去了。”谢声言毕欲走,谢书连忙伸手拿出他,笑道:“兄长别急着回府,既然已经出来,又有幸遇见,不如随我们一起逛逛?”   谢声神色微微迟疑。   谢书如幼时轻晃了下他的手臂,放软声音道:“兄长,你许久没陪我出来逛过了。”   此话威力太大,谢声瞬间不再犹豫,他点头:“行,兄长就陪阿书逛逛”。   言毕,他下意识看了眼季淮的神色。谢书也若想起什么似的,连忙将目光移向季淮。   迎着兄妹俩的打量,季淮笑意如常,无半分不对。   然知道季淮隐藏情绪的能力有多厉害,以防万一,谢书立刻转身走向季淮。   在对谢声撒过娇后,她对自己无意识的束缚,在此刻无意识地暂且脱落。   故她不自觉对季淮弯着眼睛,粉颊上的梨涡很是可爱,连声音也比平时软上几分:“殿下,让兄长和我们一起可好?”   谢书难得露出的娇意,让季淮不禁失笑,他知道谢书为何这般问。让她别忘,她还就真记得这般牢。然他不至于连这点儿肚量都没有,不过她的在意确实让他高兴。   季淮也弯起眉眼,话语却带着调笑:“你兄长的腿长在他自己身上,怎的还需要孤同意?”   闻言谢书瞬间笑开。   于是四人行又变成五人行。   几人沿着街道向前。谢书与季淮并行正轻言说着话。孟若珍玩够了,终于想起什么,提起脚就要向这方来。   站在孟若珍边上的谢声余光瞥到她的动作,眼疾手快地提溜住她的衣领,将她拉了回来。   孟若珍回头瞪他一眼,不快道:“你抓我干嘛?放手。”   一看她这架势,就知道她要过去捣乱。谢声眉目一抬,手指仍捏着她的后领没松,懒洋洋地笑道:“放你过去缠着殿下?”   孟若珍一噎,仍强硬道:“关你屁事!”   “如何不关我事?”谢声终于松开手指,环臂姿态随意:“阿书是我妹妹,我怎会让你过去打扰她和殿下?”   “再说……”他忽地倾身向前,仍是懒洋样的语气:“人家小夫妻俩甜情蜜意,你跑过去捣什么乱?”   “狗屁的甜情蜜意?!”孟若珍听这话不太舒坦:“表哥又不是你妹一个人的,我怎么就不能过去?而且殿下才不喜欢谢书,谢书喜欢的也不是表哥,哪来的甜情蜜意?”   谢声在鄯州待了七年,错过了谢书追慕季召的那四年,故他不知此事,只当孟若珍是心有不甘,不愿承认,并未将其言放在心上。   反倒望着她的眼睛笑道:“明是这般漂亮的姑娘,怎的爱说脏话?”   孟若珍下意识回:“关你……”后面两个字突然梗在喉咙里,她只能愤愤瞪他一眼,然迎着他漆黑深邃的目光,莫名心下错跳一拍。   定是被他气着了,孟若珍连忙转过头,看着不远处的季淮与谢书,不知为何没了过去的心思。   “哎——”季管陶似发现什么,指着前方道:“那边有座茶楼,我们上二楼,应是个赏月和观城内盛景的好去处。”   几人互看一眼,而后点头,向楼中而去,并在店家的带领下上了二楼。   茶楼装饰很是风雅,二楼以鲛纱作帘,以屏风为幕,自成一方天地。   店家引着他们到一处屏风后,方坐下不久,忽听左侧隐约传来一女子婉转的声音:“王爷,你当真未对太子妃动心过半分?”   措不及防被提及,谢书抬头就迎上四人齐刷刷望来的视线。   她握着茶杯的手一抖,无奈轻叹,今夜的皇城着实有些小,而后一扫众人面,再落到左侧的屏风后。   该来的与不该来的全齐了。 第16章 凝滞 五嫂,你保重。   “阿书……”谢声是在场中唯一的不知情之人,故他比其他人更加不明此刻状况。   他迟疑问:“她说的太子妃……是你吗?”   “不是她是谁?大梁还有第二个太子妃?”孟若珍很快回过神来,不禁嗤笑道。   确认答案,谢声看向谢书,用眸光询问:怎么回事?   谢书尴尬地笑了笑,转眸看向季淮。   就见季淮侧对着她,浓黑长睫垂下,看不见眸中神色,只他手中的茶杯转啊转啊,转得谢书心里发慌。   就这样心惊肉跳了半晌,隔壁终于传来隐隐约约的说话声,约莫他们也发现这地方说话不隔音,故声音放轻很多,并不能听得真切。   发现听不见,谢书绷紧的神经终于松下来。她暗自舒了口气,抬眸却发现除了季管陶和孟若珍神色如常外,其余两人的神色一个比一个奇怪。   尤其是谢声,神色越绷越紧。   谢书忘了,她的夫君与兄长皆是习过武的人,耳朵比常人好使数倍,若凝神去听,有什么听不见。   眼见着气氛愈发凝固,季管陶率先打破僵持的气氛:“只喝茶有什么趣?”   他道:“咱们点些吃的吧,我听闻这茶楼里的香酥藕饼不错,好像还有枣泥酥,七巧点心,茯苓夹饼等等,你看你们想吃些什么?”   “听着都还不错……”孟若珍顺着他道:“不如每样都来点儿,反正咱们人多。”   “行。”季管陶瞅着其余三人的面色,抬起手唤店小二过来。   几人坐的位置恰好靠窗,自此仰头可见满月清辉,低头可见人影攒动,清风明月伴凡尘,饮清茶食糕点,时而交谈几句,好不惬意。   就这般又过许久,惬意到好似所有人都忘记隔壁还有个季召。   故当季召同他身边的姑娘,从屏风后走出后,与喝茶的几位目目相对时……   气氛诡异地再次凝滞。   尤其是谢书,余光瞥到季淮手指顿住,她险些被茶水呛到,感觉满茶楼都是风雨将来的气息。   此次没有谁在那般不开眼的想将季召留下,即便孟若珍也没有半分想要搞事的念头。   “三哥,好巧。”季管陶努力让气氛不那么古怪:“你要走了吗?慢走啊,有空再一起喝茶。”   所有人皆知季召若留在这儿,只会让气氛更加尴尬,而季召也不是看不懂眼色的人。   偏生此次,他的眸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谢书身上几秒,默一瞬后,平静道:“现在便可,本王正好无事。”   ……   ……   你无事…我们有事……你没看到五哥的笑越来越温和了么?   眼睁睁地看着季召领着他身边的姑娘坐下,季管陶觉得这局势他也没法挽救,只能同情地看了眼谢书,心想:五嫂,你保重。   谢书接收到季管陶目中的信息,手又是一颤。   茶水被她洒落些在桌面上,季淮的眸光看来,他缓缓轻笑,而后触上谢书发凉的指尖,从她手上抽出茶杯放下,笑得从容而温和,几近到动人心魄的地步。   他道:“莫要烫着手。”   谢书傻了一般点头。 第17章 交锋 快看五哥啊,你看得他笑得好……   坐在季召身边的姑娘看完这一幕,忽出声笑言:“太子殿下与娘娘,果真如传言一般恩爱。”   “你是?”谢书回过神来,没理会她的假客套。她看着这个出现在季召身边的女子,总觉得她格外眼熟。   “臣女乃尚书令苏原之女。”她的笑容中透出自信:“娘娘唤臣女妙音即可。”   苏妙音?谢书闻言怔住,终于知晓她为何眼熟。竟是前世见过,那个险些嫁给季召之人。   原来季召与苏妙音这般早就已相识,可笑她还真以为季召最后没娶苏妙音是因为自己。   不过先是她,后是尚书令之女苏妙音,两人家世相当,父亲皆位高权重,有势可图,季召倒是打得好算计。   谢书心觉讽刺与厌恨,愈发觉得上世自己瞎了眼,看上这样一个无耻之徒。想着,手指不自觉地攥紧。   她这幅紧绷的神色,落在众人眼中,难免又惹人误会。   苏妙音客套的笑容淡下来,更加坚定谢书对季召余情未了的想法。   不止苏妙音这般想,在场的人都有这个念头,而季淮的笑容真的已经越来越让几人心惊了。   季管陶频频看向谢书,向她传递眼色。   五嫂,快回神,看五哥。   快看五哥啊,你看得他笑得好可怕。季管陶苦着张脸。上一次让五哥这么笑的人,坟头草已经五丈高了。   谢书在想事情,没注意到季管陶的眼色。   季管陶无奈,只得亲自出马。他用一双干净的筷子夹起块香酥藕饼,欲要放到季淮碟中:“五哥,来,这个藕饼味道不错。”   听到藕饼,谢书像被人解了咒,瞬间回过神来,自然地伸手阻拦了季管陶的动作:“别,殿下对藕过敏,他食不得。”   “哦?这样啊……”季管陶连忙将手收回,反正目的达到,他笑着:“五嫂对五哥真细心,这点小事儿都能记着。”   他本意是要缓和两人间的气氛,哪知谢书忽地呆住。   季淮对藕过敏是谢书前世无意得知,然今世东宫还未曾出现过这类食材,也无人提及此事。   她僵硬地扭过头,果然见季淮对着她笑意难明:“阿书怎知孤对藕过敏?”   谢书嗫嚅着双唇,许久才找回声音努力镇定道:“听厨娘说过。臣妾曾想食藕,然用膳时从未出现过,故才去问了厨娘,她告诉臣妾,因为殿下幼时食藕出现异状,因此东宫再没买过。”   季淮笑容不变,未言信或不信,只微点头以示知晓。   “吃不得藕饼,还有其它的。”季管陶见状哈哈笑着,继续朝谢书使眼色。   谢书这次心领神会,反应很快地夹了块茯苓夹饼在季淮面前的碗碟中,并放轻声音道:“殿下试试这个。”   季淮没落谢书的面子,他从容抬手,试吃一口,而后面向谢书笑道:“未有阿书做的好吃。”   言毕他漫不经心地对上季召黑沉的目光,嘴角笑意更温和了几分。   爱慕你又如何,她嫁的是我,为你学的厨艺又如何,所食之人亦是我。   季召的面色渐冷,眸色更沉几分。   看到季召的神色变化,季淮轻勾着嘴角,他缓缓收回目光,有些散漫地靠在椅背上,眸光移到苍穹的满月之上。   清辉落入他漂亮的眼睛里,像凝了一池寂静的湖水。   平和,沉寂,且孤独。 第18章 触怒 不知道现在给这些大佬求饶认错,……   谢书不知季淮与季召的暗地交锋。她见季淮看着窗外风景,便没再打扰他。强迫自己忽略季召那张恶心的脸,她垂首专心吃着糕点。   凝滞的气氛缓缓流动起来,在场之人已经转了话题。   孟若珍瞅了眼安静吃东西的谢书,以及随意看着窗外的季淮,最终将目光落在季召和苏妙音身上。   她支颐笑问:“苏二小姐怎与安王在一起?这月圆之夜,孤男寡女的……”微顿后,笑容几分暧昧:“莫非……”   不知为何,季召下意识看眼谢书。   谢书听到孟若珍的声音时,就知道孟若珍又开始了。然只要不把她牵扯进去,随孟若珍怎么搞事,谢书不关心。   故她连头的没抬,与望向窗外的季淮一般,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季召看不出谢书的情绪,收回目光,沉声道:“表妹慎言。本王与苏二姑娘只是恰巧相遇,多说了几句,无任何私情。”   “有就有呗,作甚遮遮掩掩。”孟若珍不以为意:“你们男未婚女未嫁,即便有私情又如何?若被人知道娶了苏二姑娘就是。”   “人苏二姑娘貌美贤良,又是苏原之女……”孟若珍扬起唇:“难道不正是三表哥你想要的?”   此话说的……   谢书又险些被糕点呛着。她突然有点喜欢孟若珍这嘴了,什么都敢说。   季召可不就想抱上苏原这棵大树吗?   季召默了片刻,正待开口,右侧屏风后传来帘幕晃动之声。   接着一道男声响起:“你别不信,我刚说的可是真的。我妹妹迟早会嫁给太子。谢书算什么,追了季召那么多年,指不定和他到什么地步了,太子能喜欢她才怪。”   “你看哪个男人能允许自己的妻子心有他人,太子现在不废了她,还不是看在将军府和皇上的面子上。”   “等哪天太子称了帝,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把她废了,怎么可能会让个不干净的女人做皇后,那不是贻笑大方嘛。”说着大笑起来。   “孟兄说得在理,那你可别再惹你妹生气了,小心她以后不管你。”另一个较粗的男声笑着附和道。   “她敢!就算嫁给太子又如何,没有皇后和爹护着,她算得了什么。”   “是是是,孟兄说得对。”粗哑男声继续附和。   那边开怀大笑,这边一片压抑的安静,像是即将喷射的岩浆,顷刻就能把那边两人燃烧殆尽。   谢声懒洋洋地状态消失,脸色沉到吓人。季召和苏妙音的脸色也不太好,季管陶算是几人中最正常的一个,然也收了笑容。   而孟若珍咬紧牙,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气怒模样:“孟修这个废物!”   至于谢书,她脸色苍白,紧紧攥起拳头,粉嫩的指尖珠现出血色,而后一只白皙修长的大手制止了她的动作。   她抬眸,见到季淮侧对着她的脸。   季淮的手还温柔地放在她的手上,掰开她指尖时动作温和,带着几分安抚的意味,但他没看她。   他目视前方,此时还是淡笑着的,看不出什么异样。只谢书注意到他桃花眸中,幽光浮动。   他一手安抚着谢书,温柔到让人心颤,另一只手却如掠影般将亲信的剑抽出。   而后看也未看,眼也未眨地随手掷出。   “艹!”那边传来一道惊叫声:“这剑哪来的?!差点伤到老子!”   “哎,孟兄,孟兄。”   “别拦着我!敢暗算老子,老子看他们是不想活了!!   显然他们应是发现了屏风上的洞。   屏风右侧后门帘啪嗒一响,接着带着怒气的脚步声响起,边走边骂:“我倒要看看是谁胆子这么大,连老子都敢动,看老子不让他把那把剑给吞……”   他狠厉一撩门帘,正见着姿态各异的七人。   他的小妹瞪着他,美眸里似在喷火。   临安侯手中拿着一块碎瓷片,挑眉看着他。   安王与苏家的姑娘皆是面无表情,盯着他。   在季淮的安抚下,谢书已经恢复平静。季淮握住她的那只手,像是给足了她勇气。她若季淮往日一般勾唇,梨涡若隐若现,却半点儿没有平日的可爱。   孟修想要跪了。   在场的只有季淮没看他,但光是他沉默安静的侧影,就已让孟修心惊肉跳。   孟修自诩身份地位尊贵,这也是事实。然他运气不好,今天遇到的这些人,没一个是他能惹得起的。   偏偏……他迟钝地思索方才的话,想着自己到底惹了多少人。最后绝望的发现,他把每一个都得罪了。   惹不起的都叫他给惹了,而最惹不起的那个连眼神都还没投来一个。   越这般越让他心慌。   方才的滔天怒火在掀开门帘的那刻就被戳得粉碎,他此刻只有一个想法。   不知道现在给这些大佬求饶认错,来不来得及?   “殿……殿下……”季淮不说话,孟修咽着口水,试探着唤道。   “你说……”季淮不紧不慢地抬起眼皮,勾着嘴角,缓缓吐出那几个字:“让孤吞剑?”   咚的一声!孟修跪下了。   他双膝软到无力,声音也颤颤巍巍:“殿…殿…殿下,你听…错了。我怎么敢……让您……”   孟若珍看到他这怂样就来气。祸从口出都不知道,一点儿脑子都没有,什么话都敢说,竟还敢扯上她。   果然七夫人自己蠢不说,生的儿子也是又蠢又毒,简直丢尽了孟府的脸面。   她强忍着怒气上前,踢了孟修一脚后,转身道:“表哥和表嫂莫气,我这兄长脑子有疾,言语无状,并非真心。”   孟修连连点头。此刻莫说他脑中有疾,就算说他脑中有秽物,他都认。   他现在就指着孟若珍能救他性命。   哪知孟若珍话音一转:“然说了不该说的,这是事实,人总要为自己的言行负责,还烦请表哥和表嫂留他一条性命就是。”   真就只救他性命,那就是残了也行?孟修吓得一哆嗦。   言毕孟若珍转身瞪他一眼,骂了声:“废物!”   而后就坐过去不再管。   季淮这才转眸看向谢书,温和道:“阿书想怎么罚他?”   谢书的手被季淮握的微微发热,但她没有要抽出来的意思。   她垂眸思考片刻,而后抬眸将杏眼弯起,声音轻而柔软:“他不是想让殿下吞剑嘛,那就让他试试滋味。”   言毕谢书看向孟修,轻声笑:“既然不会说话那就不必说了。”   “好。”季淮笑着,一副纵容的模样:“就按阿书说得做。”   吞…吞剑?吞完他还有活路吗?孟修被吓得软倒在地上,他捂着嘴,满脸惊惧。   “封一?”季淮看了眼亲信。   封一会意,点头后打步走到孟修身边,拎鸡仔似的将他提起,而后强硬地扳开他的手,并捏着双颊迫使他张开嘴。   孟修挣扎着,然封一力量太大,他完全挣脱不开。   剑尖锋芒一闪,眼见着就要到他嘴边。   孟修惊恐地瞪大双眼,两只腿死命挣扎着。   冰冷的剑尖触到嘴上,他仿佛感受到了痛意,下意识地大叫一声。   那叫声凄厉而恐惧,似承受了剧痛。   然而禁锢他的力量忽地消失,他好像并未感受到疼痛。   孟修喘着粗气睁开双眼,看到了谢书笑盈盈的脸。   “如何?刺激吗?”她问。   孟修还没从惊吓重回过神来,但从众人的神色中,知道自己逃过一劫。   他此刻什么想法都没了。只是下意识点头,而后上前抓住谢书的裙角,求饶道:“娘娘,我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乱说话,娘娘是世上最善心的人,求娘娘饶我一命。”   谢书退后一步,避开他的触碰。   她面上的笑淡下来,只静静看着孟修道:“孟修,你听好了。本宫年少无知时,的确追慕过安王,这是事实,在场人皆知,本宫不否认。”   “但那已是过去之事。本宫嫁给殿下时清清白白,此后对殿下也必定是一心一意。”   说着她的声音提了些,清脆响亮:“殿下是否会废本宫,本宫暂且不知,然你若外满口胡言,搬弄是非,本宫定会废了你!”   “是是是,娘娘说的是。”孟修连连点头,经此一事,他哪还敢多舌半分。   谢书这才点头转身。   谢书很少强硬,也甚少在众人面前表现得如此凌厉。众人皆以为她是不想让季淮误会,所言也是因孟修触怒到她,损毁了她的名誉。   但孟修触怒的不是她,是她的底线。季淮就是谢书的底线。   别人的看法她不在意,只要殿下信她就好。然此刻她身为太子妃,夫妻一体,一损俱损,她不允许牵扯到殿下。 第19章 习字 谢书的杏眸忽盈出羞意的水光。   ……   仲秋节没有宵禁,故虽时间渐晚,城街上行人依旧往来不绝。   茶楼中——   闹剧来了一波又一波,所有能遇见的巧合,都让他们在今晚撞上了。喝茶看戏本是件愉悦之事,然牵扯到自己,做了那个被看的人,就不太妙。   此茶楼隔音实在差,众人已经惧怕隔壁再传出些什么,让气氛凝滞,那真是太使人吃不消了。   但此刻没人提出要走,就只能不尴不尬地坐着,直到广阔的上空忽然飘起无数天灯,承载着生灵之愿的万千灯火,如星辰点缀着天幕,映照得苍穹如昼,恍如梦境。   谢书呢喃一声:“燃灯了。”接着看向季淮,笑道:“殿下,我们下去看看吧。”   季淮点头:“随你。”   两人前脚走,后脚其余人也跟着出来。   众人出了茶楼,城街上,百姓都在仰头看着灯海,几人也跟着看着。   “我们也来放一个吧。”孟若珍的语气有些兴奋,言毕她已经跑到摊铺前去挑拣了。   “阿书,想试试吗?”季淮转眸笑问。   谢书大眼微眨,轻轻点头。   “好,跟孤来。”季淮牵起谢书的手,带她走到摊铺前:“挑一个自己喜欢的。”   谢书从中挑选了一盏精致漂亮的天灯,而后转身弯眸看向季淮:“殿下,这个。”   季淮点了下头后,封一连忙付了银子。   摊贩在侧,看向面前恩爱般配的小夫妻,不禁笑着提醒:“郎君,夫人,这正向是可以题字的,你们有什么愿望写上便是,菩萨看见定会帮你们实现。”   “阿书有什么愿望?”季淮问。   谢书未答,却是问:“殿下呢?殿下有何愿望?”   季淮笑了笑,而后抬头看向天灯,许久,他才若自语般道:“孤的愿望……”   此生恐再难实现…   那被迫向前的十几年,至终无涯的黑暗,帝王至尊至贵,却是他此生不得斜下的枷锁。   季淮目视天灯,眸中沉寂无光,直到听见谢书的轻唤声,才在一瞬若银河倾斜,眸中星光骤起。   “殿下?”   谢书犹豫轻唤着,见季淮望来,她顿了下,终是放弃再问,而是弯眸笑道:“殿下,我们燃灯吧。不必将愿望写在纸上,放在心上即可。心诚则灵,上苍会听到的。”   “好。”季淮抬手摸了下谢书的额发,而后从她手中接过灯。   天灯缓缓升起,逐渐融入万点金辉,在它即将消失的那刻,谢书终于抬起手,放在胸前,缓缓闭眼。   她有三愿——   一愿夫君,兄长,父亲长安无忧。   二愿殿下顺利登上帝位。   三愿杀季召,报得血仇。   在谢书闭上双眸的那刻,望着天灯的季淮忽回眸望来。他看着谢书卷翘的长睫,精致的桃花眸中缓缓溢出一抹柔色。   前一愿已注定难成,那现有一愿,他愿……   往后漫长的帝王路上,灯火长明——   *   长夜已深,街上行人终于散去不少。   几人也感觉到乏累,便纷纷告辞散去。   谢声离去,季召同苏妙音先行,离去那刻,季召忽地回眸,看了谢书一眼。   谢书垂下眸光,她攥着手中冰冷的瓷瓶,眸色冰冷。   季召的第二个任务……   *   谢书对着面前的笔墨纸砚,一脸大写的生无可恋。   上次季淮教她习字,因故被打断,临走时他言改日再教,谢书以为那是玩笑话……哪知仲秋节方过,她就被叫来书房。   季淮在书架前寻书,回头见谢书大眼低垂,双唇微嘟,一副不大情愿的模样。他的眸光动了动,而后转身笑道:“阿书以为,孤之前说教你是玩笑话?”   他怎么知道?谢书诧异抬眸,然口中却道:“没。殿下一言九鼎,怎会食言。”   季淮薄唇微勾,没追究她的口不对心,只道:“你先试写几笔,孤判断下水平。”   谢书缓缓点头,而后迟疑地执笔在干净的宣纸上落下墨迹。她一笔一画写得很慢,谢书发誓自己很少如此用心地写过字,她试图以此让自己的水平高一些。   终于她放下狼毫,对着宣纸上的两个大字,耳根悄悄红了。   好像还是不行……她轻抿了下唇。   木兰淡香袭来,青年站在了谢书身后。谢书的神经在一瞬间绷紧。   鼻尖满是青年身上的香气,谢书余光瞥见一片绣着银线的洁白衣角,如云烟一般。   淡雅,精致,且高贵。   撞入眼帘的那一刻也落进心里。这片云落入心中,化作软而洁白的羽毛,一下一下地拨动着心尖,留下颤动与痒意。   谢书的赧然淡去,却被另一种情绪所取代,然还未等那种情绪发酵,季淮终于开口了。   他的嗓音带着笑意,轻而撩人:“阿书啊……你的脸是靠你的字换来的吗?”   这话说得微绕,谢书反应一瞬,才明白过来。他在夸她长得好看,也是在变相说她字丑。   字丑,谢书是知道的。她垂下双眸,赧然再次悄悄爬进心底。   身后的木兰香忽更浓了,原是他弯下腰,离谢书更近。   谢书能感受到耳后淡淡的呼吸,好似贴着肌肤,她的耳根更热,谢书不知它红了没有。   “阿书写的孤的名字?”季淮的声音响起。   谢书轻应一声,注意力却落在他撑在桌案上的两只手上。   “阿书字练得少了,落笔软而无力,墨迹不连贯,看着便不大美观。”他温声评价着。   这般姿势,他几近将她揽进怀中,却仍目不斜视地盯着谢书的字,心无旁鹭地对其评价着。   与他的公事公办相比,谢书的胡思乱想,心旌摇曳便显得不合时宜。她微觉羞愧地咬了下唇,而后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到习字上。   “臣妾晓得了,请殿下教教臣妾吧。”谢书抬眸,认真地看着季淮道:“臣妾也想写出像殿下那般好的字。”   她的认真让季淮轻怔。他垂眸看着女孩干净清澈、不含半分杂质的杏眸,放在桌上的手指微勾一下。   而后他笑起,声音比初时更低更温柔几分:“好啊,孤教你。”   谢书感觉到后背靠上一片温热的胸膛,青年靠她更近,他一手撑在桌案上,一手握住谢书的手。   她的手被季淮带着在宣纸上游移。他的手很稳,带着谢书的手也稳了起来。他的掌心温凉如玉,却让谢书的手心渗出薄汗,而他讲解的声音动听悦耳,吐息清淡,若三月风轻拂耳畔,而被那抚过的肌肤,一寸寸升温发烫。   谢书的杏眸忽盈出羞意的水光。   她羞愧极了。   殿下教得那般认真,她却一直在胡思乱想。 第20章 秋猎 这样的温柔,似温水萦身,步步升……   余光看见女孩羞窘地似欲哭出来的模样,季淮终于忍笑拉开些距离。   然侧眸又见到女孩泛粉的耳珠,便不禁想让它泛出红来。于是他伸出手,没用力道地轻敲了下谢书的额头,温声笑道:“专心些。”   而后如愿看见那耳珠似滴血,粉颊增红意。季淮的笑意再难遮掩,好在谢书羞于抬眸,未能看见。   季淮知道不能再逗,再逗弄下去,谢书非缩到书桌下去不可。   他收了逗弄的心情,与谢书保持合适的距离,开始认真教她习字。   谢书被那句“专心些”说得满脸通红,幸好季淮没有追问缘由,而之后,不知是否因她端正了心态,总之那种让人脸红心跳的气氛淡去不少,她也终于开始投入习字中。   半个时辰之后,季淮把大致的方法讲完,领着谢书练习了几遍后,便放开她,让她独自练习,而他转身开始处理起今日的政务。   斜阳落入,书房内一片静好。   *   历年来的十一月中旬,都是大梁秋猎之日。   彼时众文武大臣,天家贵胄会携一位亲眷,同皇帝去皇家猎场狩猎。猎场在西山,路途不算远,却也要半日时间才能到达,而猎期为时三日。   往年秋猎,季淮无家眷可携,今年有了谢书,她自是要跟着前去。   临行那日,谢书为季淮更衣。   常日除去朝服就是便服长袍的季淮,换上了骑射胡服,银冠束发,露出修长的颈,向下身姿颀长挺拔,向上玉面俊美。温润的气质淡去三分,被干净利落的英气取代。   还是那个殿下,却又与常日不同。然不管是那种装扮的季淮,谢书都喜欢。殿下生得如此好看,怎么打扮都好看。   而这样好看的殿下,现在是她的夫君。想着谢书露出一个小小的笑容。   季淮扣紧窄袖上最后一颗玉扣,转眸就见女孩呆望着他傻笑。他先是微顿,而后不由带着笑意开口:“阿书?不去更衣,看孤作甚?”   谢书当即回过神来,下意识应:“臣…臣妾…”她忽加快语速:“这就去。”言毕转身小跑进内室。   虽说谢书不参与狩猎,但既是出行,为了方便,她也换了身较常日轻便的衣裳。   而后她坐在妆镜前,拒绝了宫人的侍候,缓缓从袖中掏出个白瓷瓶。   瓷瓶巴掌大小,便于藏匿。此乃仲秋之日,季召趁旁人不注意,悄悄塞进谢书掌心,同药瓶一起的还有张字条,上书:秋猎之日,融其于太子之裳。   谢书缓缓握紧手中瓷瓶。前世的季召也曾让她这般做,彼时她爱慕季召,本也是依言行事,可那时……   “阿书当真不与孤同往?”季淮垂眸看着正为他更衣的谢书,笑问。   “嗯。”谢书未抬头,她两手环过季淮的窄腰,为他束好腰封,声音很低:“臣妾近日身体不适,若去了,恐扰了殿下兴致。”   谢书说此言时,声音算得上平静自然,然谢书自己知,她的手在抖,抖得险些握不住腰封。   瓷瓶拢在袖中,谢书低垂的杏眸中一片暗沉,她不敢抬头,她怕季淮看见自己心虚与恐慌,还有隐藏在心底的负罪感。   殿下是个君子,成亲半年,他待谢书始终温和有礼,未轻待伤害过她半分,可她却要……   谢书不知瓷瓶中的粉末有何功效,但她直觉这并非善物。即便谢书心悦季召,愿为其倾其所有,却也不得不承认,她所念之人,比不得殿下仁厚。   瓶口已开,谢书知道她只需微微倾倒,这无色无味的细□□末便将如尘埃一般落在季淮衣裳之上。   他不会发现,因为谁能察觉到尘埃的存在?   谢书的面色渐渐发白,她终于缓缓……   “阿书,”季淮的声音忽地响起,清润温和,隐含暖阳的温度:“听闻你们女孩,都喜欢可爱的动物,此次秋猎,孤为你寻回一只可好?”   他微侧双眸,对站在他身后的谢书笑问:“阿书是喜欢兔儿还是狐狸?”   季淮若再偏头,就能看见谢书僵住的身形和杏眸中的涩意,可他没有。   于是谢书垂下眸,长睫颤得厉害,声音也哑了几分:“皆可。”   打开的瓷瓶停在半空,瓶内的粉末再也没能撒下。   她无法去伤害这样一个人,哪怕她爱季召,爱到愿意为他付出生命,却始终伸不出那只伤害季淮的手。   上次信件是,这次仍是。她对季召的爱,终是止步于殿下不设防的温柔。   这样的温柔,似温水萦身,步步升温,无人可挡。   *   回忆着前世之事,谢书将瓷瓶攥得很紧,直到房外传来季淮的轻唤声:“阿书可好?该动身了。”   谢书下意识将瓷瓶纳入袖中,抬起脸扬声向外应道:“来了,殿下。”而后连忙抬脚向外走去。   女眷乘车,男郎骑马。谢书与皇后同乘一辆马车,而季淮在谢书登上马车后,便到车队前方,也翻身跃上马。   皇后正对车帘而坐,谢书坐于皇后左侧,垂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车内气氛一时有些安静。   皇后忽地开口:“阿书的兄长归来也有些时日了,可曾议过亲?”   谢书抬起眼眸,未及回答,听皇后又道:“临安侯戍边七年,一直未曾娶妻。如今功成名就,归了京都,可不知得有多少女儿家想做阿书嫂嫂。”   谢声回来后,来议亲的人确实不少,然谢声没有那般意思,还因嫌聒噪,将人全都赶了出去。   想着,听出皇后语气中的调笑,故谢书也用笑闹般的语气道:“此事急不得,终身大事须得慎重,兄长约摸也是想找个合心意的,毕竟好事多磨,倒也不怕等。”   “是不怕等,”皇后似无奈地摇了下头:“就怕等不来。哪能事事都合着心意,岂不乱了套?要本宫说,最重要的是找个家世相当、品貌上乘的女子,与你兄长般配,至于感情可以婚后慢慢培养。”   “临安侯年纪也不小了,比太子还长一岁,你看太子都已成亲,且与你不也是在婚后慢慢培养出感情的?”   皇后怎这般关心兄长婚事?谢书微觉奇怪,然到底与她观念不同,不愿多做辩驳,只先应:“母后说得是。” 第21章 念头 谢书不知,当她盯着季召的那刻,……   和皇后说完后,谢书侧身抬手轻撩起帘幕,接着她的目光下下意识地开始搜寻那道熟悉的身影,然前方皇帝的车辇遮挡住视线,加之距离较远,并不能看见。   “阿书是在寻太子吗?”侧边皇后又道。   无法看见,谢书便收回视线,转眸看向皇后,听她继续笑言:“按照惯例,太子的马匹应行于众马之前,故太子此时行在车队最前方,与我们的距离怕是远了些。”   谢书点头,笑回:“原是这样,谢过母后。”   皇后笑了下,看着十分慈爱:“看来阿书与太子果真恩爱,不过分离片刻,便想了?”   谢书轻抿唇瓣,似是不好意思地垂下头,露出一片洁白纤细的后颈。   她看似是在听皇后说话,其实手指一直在摩挲袖中瓷瓶,眸色一片晦暗。   *   半日后,车队在日落前到达西山。   在马车上颠簸半日,谢书本是一身疲惫,然当她下了马车,疲惫在瞬间散去。   今日天气清朗,向上蓝天辽阔,向下天际接连着一眼望不尽的苍翠,西山大多是常青树,故这苍翠其实一片密林,林中草叶微黄,依稀可见奇异的花,就在那花草之中,隐约有小小的身影一跃而过。   可以辨认,那是只野兔。   广博辽阔,郁郁苍苍的西山,其间承载孕育着万千生灵。谢书在前世来过一次,然那次无心欣赏,此次静下心来,倒真觉察到西山的美来。   身后军士随从们在搭着帐篷,还有的在筹备明日事宜。女眷们在下了马车后,连忙去了自家男郎身边。   谢书也搜寻着殿下的身影,而后终于在人群中见到被众星拱月的季淮。   几个皇子和几个大臣之子,都站在季淮身边,不知在同他说些什么,而季淮眉眼染笑地听着。   殿下这般温和有礼,又待人宽厚,他的好人缘谢书在前世就已有体会,此时倒也不觉稀奇,还有种莫名生起的与有荣焉。   殿下这般好,怎会有人不喜他?   谢书笑着收回目光,想着等人散了再过去。她四下看了看,最后朝前方走去。   侍女环儿连忙跟在她身后。   西山虽孕育生灵万千,然到底是皇家猎场,由专人管辖,考虑到狩猎时的安全,故其间没有什么威胁性大的动物,多是些野兔,狐狸,鹿……   且猎场四周常年有人驻守,所以谢书并不但心会遇到危险。   此时金辉仍盛,然林中的光线阴暗,然并不影响看见动物穿行跳跃的身影,谢书甚至看见有只松鼠从她头顶的树枝上跳过。   渐渐地,不知走了多久,她竟穿过了树林,见到一片湖。   湖很大,一眼不见边际,这是由西山上的的冽冽泉水汇成,于此凝成孕育西山生灵的温床。   万物自此始。   谢书眼尖地瞥见很远之外有只梅花鹿,似正低头饮着湖水。湖水两岸水草微有衰败之象,但这并不影响谢书感觉到此处的生机。   她抬脚走到湖边上,一眼望去,湖水清澈,微风拂过泛起粼粼波光。谢书蹲下身子,手指触到水面,觉得有些凉。而后她眨了下眼睛,伸出双手掬起一捧湖水,垂首正要尝尝味时,忽听一道微微惊奇的声音:“五嫂?”   谢书手一抖?水撒了。   她偏过头看去,只见阳光之下,以那苍翠密林作背景,其前立着许多身姿修长,穿着劲装的俊美青年。   青年之首,所立之人恰是她的夫君,太子季淮。   季淮立在众人前,与谢书对视一眼后,视线缓缓扫过她的周身,而后弯起唇,眸中笑意明显。   谢书连忙看向自己还伸出的手,再想起此刻不雅的蹲姿。她默然一刻,而后懊恼地咬了下唇,很快地起身。   哪知蹲得太久,又起得过快,小腿一麻,眼见要倒在地上,谢书就感觉到她的腰被人扶住。   抬眸就见自己已经在季淮怀中,他还对着她扬了下唇。   她微怔,余光看见季淮身后的一众儿郎正在互相挤眉弄眼,一副想看又不敢看的模样。   此种情形下,她连忙赧然地从季淮怀中退出,并躬身道:“多谢殿下。”   季淮随手将她扶起,问道:“你怎独自在此?”而后补充:“不去寻孤?”   谢书回答:“臣妾寻了,但适才殿下身边人太多,臣妾不便打扰,便想着未曾来过西山,出于好奇,过来走走。”   “西山广达千里,可观之景甚多。阿书若真想看……”季淮顿了下,忽转身招来随从低语几句。   不久后,随从牵来一匹马。   季淮笑问:“阿书会骑吗?”   谢书摇头。   “没事。”季淮翻身上了马,而后向谢书伸手,道:“来。”   谢书小小地弯了下唇,忙将手递给他。   身后儿郎们默默看着两人远走的身影,季管陶眨了眨眼睛,扭头对身边人道:“五哥是不是忘了什么?”   那人沉默片刻,答:“他忘了我们。”   不是说要带他们观察地形么?怎么见到太子妃后,他们这群大活人就仿佛自动隐形了似的。   是谁说太子和太子妃貌合神离的?   *   西山果真广大,直到天黑,也仅仅是逛了一小片地方。   秋日夜渐凉,怕谢书受寒,天方黑,季淮就带着谢书回到扎营处。   营地军队正在四处巡守。季淮纵马缓缓接近营地,认出季淮,军兵行了个礼,未敢阻拦。   谢书真的没骑过马,起初窝在季淮怀里不敢动弹时,还听到了季淮的笑声,好在之后慢慢习惯,到现在已经完全适应。   她放松地靠在季淮怀中,即将到达帐篷时,忽见到不远处季召的身影。   季召正在同身边人说话,似有所感,转头望来,恰与谢书目光对上。   他与谢书对视片刻,便将目光挪向季淮,同季淮点头示意。   谢书却仍盯着他。   见到季召,谢书就想起那个瓷瓶,以及她今日在马车上那个隐约萌生的念头。   而此刻,那个念头逐渐成型,愈发清晰。   谢书不知,当她盯着季召的那刻,身后季淮,也在看着她。   看她眸色变换,飘渺不定,却在最后…变得坚定! 第22章 瓷瓶 季淮?!谢书心头剧跳,她腾地一……   次日狩猎开始前,谢书同女眷们坐在看台上。   看台前排中心坐着皇帝和皇后,而谢书坐在皇后的侧边。   距狩猎开始,还有半个时辰,男郎立在猎场一侧,随从们在检查马匹和狩猎所需的用品。   看台上视线极好,可清晰见到猎场内的一切。谢书盯了季淮许久,而后将目光落在季召身上。   季召立在马匹前许久,而后终于转身出了猎场。   谢书手指一动,她下意识跟着起身。   皇后抬眸看来。   谢书轻声言:“母后,臣妾想去如厕。”   “去吧。”皇后收回视线,随口嘱咐:“早些回来。”   “哎。”谢书小步离开看台,而后绕到后方。   她转着眸子扫过四周,想要找到季召的身影。   “去哪儿了呢?”一时未寻到,谢书微微焦急,她恐离开太久,惹人生疑。她加快脚步朝前走去,不知不觉竟回到营地里,谢书正欲转身去其它地方看看,却恰见季召手持一把弯弓自帐中走出。   见到谢书,季召的脚步顿了下,神情隐有异色。他下意识四下扫过,确定众人皆在猎场内,无人看见这方,这才抬脚朝谢书的方向走来。   “阿……”想起谢书之前的话,季召生生改了口:“娘娘怎在这儿?”   谢书拿出应付皇后的借口,自然道:“本宫出来如厕。”   季召的神情微滞,而后点头。他打量了眼谢书的神态,见她杏眸弯弯,含笑看着自己,犹豫一刻,不禁压低声音问道:“娘娘可有按我说的去做?”   言毕,他盯着谢书的神态变化。   然谢书神色如常,她点了点头,而后继续弯着眉眼,用疑惑的语气问道:“王爷,那药粉是何物?怎地那般神奇,本宫方撒在太子衣物上,便融于其间。”   “那东西……”她忽收了笑,眉头轻蹙:“会伤到太子吗?他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吧?若太子有事,陛下肯定会查到本宫头上来的。”   “不会。”季召应得很平静,他看向谢书:“娘娘信我吗?”   谢书点头。   “那好。我向娘娘保证,不会有人发现的,娘娘安心便是。”   “为何?”谢书不解。   季召摸着弯弓,声音淡淡中透出自信:“那东西不是什么毒药,至于是什么,有何功效……”他终于将唇勾出点儿弧度:“待狩猎开始,娘娘就知道了。”   待狩猎开始吗?谢书脸上还是笑着的,她若松了口气道:“那就好。”   她垂下眼睫,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袖中瓷瓶,在心里重复默念:那就好。   她的手指一拨,瓶口被打开了,而后谢书抬起眼皮,笑看着季召手中的弓,道:“你这弓真漂亮,本宫能看看吗?”   季召沉默地盯了她片刻。谢书瓷白的小脸上一副天真之态,清澈的眸中隐含期待。   没看出什么异样,季召将弓递给她。   谢书开心地接过,她的手指抚过弯弓上的雕刻花纹,而后继续赞道:“做工也不错,可惜本宫不会射箭。”   “娘娘若想学,待以后有机会我来教你。”季召伸手,示意谢书还给他。   用得着你来教?谢书心里讽刺,面上仍是笑盈盈:“好。”   她将弓递回给他。   “狩猎将始,娘娘请回看台,我就先去猎场了。”季召接过弯弓,转身欲走,却被一只素白的小手紧紧拉住袖子。   转眸见谢书已经收了笑,娇美的脸上神色绷得有些紧,她似是在紧张,说话的声音小了许多:“季召……你之前说事成后娶我……”   她定定看着他:“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你不会骗我的对不对?”   季召回眸望她片刻,看出她眸中的忐忑,这些日子积攒在心头怀疑淡去不少。   还是那个好骗的蠢货。他放下心来,点头应承:“当然是真的,我怎舍得骗你?”   谢书似羞涩般垂首,她松开抓住他袖口的手指:“本宫信你,你走吧。”   季召多看她几眼,而后转身离开。   脚步声渐渐远去,谢书缓缓抬眸,她面无表情地走到水池前,将手指根根洗净,她洗得很认真,未免药粉有一丝残留。   而后她将瓷瓶扔进池中,看着它沉入池底,再难寻见。   *   谢书回看台后不久,狩猎开始。青年们骑马携弓箭进入密林。   看台上虽视角极佳,然林内树木遮挡,只能勉强看见掠过的身影。谢书开始还能将目光定在季淮身上,时间久了,人影太多,马匹穿行,难知谁是谁,她便收回目光。   女眷们也都没再看,而是小声说着话。   皇后也偏过头来,笑道:“阿书觉得此次狩猎谁能胜出?”   谢书摇头。   “你家殿下可是箭术了得,往年大多都是他得的魁首,要说能和他争一争的,大概也就是你的兄长。”皇后又想起什么,补充道:“还有安王,箭术也很是了得。”   谢书轻点头,还没回话,就听见林中传来一道奇怪的声音,那声音初时模糊,而后变得清晰而响亮,隐隐透着被触犯的怒意,像是……熊的叫吼声?   此念头方出,林中便传来有人惊叫起来:“这是什么?!怎么会有黑熊?!”   安静的密林中瞬间乱了起来,片刻后部分男郎们骑马从里面奔出。   忽地,谢书听见季管陶的惊慌之声:“五哥,三哥,快让开!!”   季淮?!谢书心头剧跳,她腾地一声站起来,脸色瞬间煞白。林中发生了什么?殿下怎么了?   皇帝也神情微变,他抬起手示意禁军:“进去看看。”   *   林中,一头七尺高的黑熊正呲着牙,它盯着季淮与季召的方向,嘴角不断向下淌着涎水。   这只突然出现的黑熊,吓得其他青年惊慌而散,唯独季召与季淮神情不变。   一个面无表情,神情平静,一个神闲气定,面带笑意。两人都像是早就知道这只黑熊会出现。   忽地,一道尖锐的哨音响起。终于等到这道声音的季召,正欲转身奔离时,一阵失重感传来。   马蹄似被什么东西绊倒,将季召从马上摔了下去。头昏眼花之间,他方稳住身形,就闻到一股腥臭味。   一抬眸,黑熊竟离他极近!   七尺高的黑熊与成人般高,它的毛发很脏,大张着的嘴,传来阵阵恶臭,季召甚至能看见那尖锐的牙齿上带着血丝的肉沫。   心神大震,一阵寒意从心底传到四肢,骇地他头皮发麻。季召飞快扭头,就见季淮高立于马上,姿态从容,笑意温和一如常日,与季召的神魂俱惊不同,他甚至慢悠悠地伸手从腰侧取出一支箭,但并没有急着将其搭在弓上。   电光石火之间,季召像是明白了什么。他连忙翻身起来,黑熊已经逼到眼前,发出声声刺耳的嘶吼。   它大张着嘴向他袭来,季召连忙抬起手,将弯弓卡在它齿间。不知为何,黑熊却更疯了。   它像是被刺激到一般,伸出锋利的爪子向季召的脸上抓去。季召反应极快地偏过头。   接着一阵剧痛传来,季召痛叫一声。原是黑熊的爪尖抓过他的脖子,带出丝丝血肉。   季召痛的脸色发白,手中的力道瞬间卸去一半。死亡逼近,他仿佛闻到尸体的腐臭,再也忍不住大叫出声:“季淮,你还不……”   “殿下,安王?!”   林外传来禁军的叫喊声和脚步声,只肖季淮射下那箭,再等禁军赶来,季召就得救了。   而这箭,季淮不射也得射。   季淮也知道,禁军赶来,他自是不能完好无损地在边上什么都不做地看着季召死,然而……   他轻弯唇,终于搭箭拉弓。   禁军赶到了,他们见到黑熊正咬向安王的手臂,风驰电掣之间,太子极快地松了弓弦。   箭如陨星射出,黑熊惨痛地嘶鸣起来。   在众人眼中,季淮射杀黑熊、营救季召的反应极其迅速,然无人知晓,在松弦那刻,季淮曾停顿一息,直到听见季召痛极的惨叫声,箭才离弦。 第23章 断臂 谢书却还在哭,纤细的身体轻轻……   秋猎因这么场变故,被迫中止。   季召昏迷不醒地被送回帐中,随行太医连忙赶去救治。   得到消息后,皇帝也立刻去往帐中。   到时季仍昏迷着躺在榻上,双眼紧闭,容颜苍白,脖子上血淋淋的爪印已上了药,虽止住了血,那痕迹很是骇人。然脖子上的伤口再深,但也就看着可怕了些,修养一段时日倒也无事。   主要是……皇帝看着季召空荡荡的左袖口,拧着眉无奈叹息。   可怜命保虽住,却断了只胳膊。   听到皇帝的叹息,季淮上前拱手垂首,面上笑意散了,声音温润中隐带自责:“抱歉父皇,儿臣没能……”   皇帝抬手打断了季淮:“与你无关,莫要自责。”   好好的一个儿子,变成这般模样,要说不心疼难过,自是不可能的。皇帝的心情不好,然也知道这事无论如何也怪不得季淮头上去,更莫说还是因他反应迅速,季召才不至于丢了性命。   可即便季淮反应再快,季召还是被黑熊咬住胳膊,疼地生生晕了过去,而那胳膊最后也没能保住。   不过,要说猎场里怎会有熊出现皇帝的眉拧得更紧了,他看了眼昏迷不醒的季召,沉声道:“查一查吧,看这熊是怎么进来的。”   “是。”季淮拱手应声,而后转身走了出去。   帐外众人见季淮出来,连忙上前询问当时林中情形和季召现今状况。   当听到那只黑熊攻击季召的情况时,谢书脸色渐渐发白,拢在袖中的手指也不断颤抖起来。   联系瓷瓶中的药和今日季召之言,谢书隐隐猜出季召的计划。她的心中不禁一阵后怕,季召竟想谋害殿下性命。   她此刻无比庆幸,上世的自己最后心软了,否则……谢书不敢想。她现在恨不得把帐中躺着的那人碎尸万段,她不后悔今日所为,只恨季召怎么没死在黑熊口中。   上苍为何还要留他一条性命。谢书太恨了,恨上世的自己,更恨季召。她将手指攥得死紧,嘴唇也被咬得发疼,隐隐尝到血味。   “阿书?”   周边的人散开了,季淮来到谢书身边,看着她苍白的小脸,问道:“怎么了?”   谢书抬起头,她定定地看着他,而后一把抓住他的手,眼底似有雾气。   季淮一眼注意到她唇上的伤口,笑意淡下去,不自觉轻蹙眉,声音却还是温和地:“嘴怎伤着了。”他抬手动作轻柔地抚着谢书的唇,带着怜惜。   谢书眼泪瞬间就出来,她一把扑到季淮怀里,紧紧搂着他的腰,宛如落水之人遇见枯木,只凭本能将他死死勒住。   季淮措不及防,被她扑得微退一步。他有些愕然地将谢书揽住,而后很快胸口衣襟传来湿意,怀中女孩的哭声接近哽咽。   他下意识抱紧谢书,脑中已经反应过来,不禁放轻声音安抚道:“阿书,别怕,孤没事。”   谢书却还在哭,纤细的身体轻轻颤抖起来。   季淮既心疼又无奈,前世和今世谢书从未哭得这般厉害过,故他没有哄人的经验,然其实……也不需要经验,看到谢书哭,季淮就的手就已经有了动作。   他轻拍着谢书的脊背,像哄孩子般哄了许久,口中一直温柔说着:“阿书乖,不哭了。”   渐渐地谢书终于止住哭声,她清醒过来,低着头有些不好意思地从季淮怀中钻出,因哭过嗓音带着沙哑黏腻的鼻音:“对不起,殿下,臣妾失态了。”   她微顿后,才终于垂眸,颤声道:“臣妾害怕……”   季淮以为她是后怕他方才遇险,没说什么,只抬手揉了揉谢书的额发,重新将她拥入怀中,算是安抚。   夜间季召终于醒来,随从连忙去告知了皇帝。   皇帝带着人进来时,就见季召双目无神地盯着帐顶,直到听到脚步声,反应一瞬后似要挣扎着从榻上坐起来。   皇帝立刻制止了他:“别动。”   季召停下,声音微弱而沙哑地唤了声:“父皇……”而后他就那般睁着眼,双目竟落下泪来。   看他这般模样,皇帝知道他失去左臂,定是痛苦,也没说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地教训来,反而安慰道:“男儿志在四方,古来多少英雄好汉历经坎坷磨难,不过失了条手臂,能算得了什么?无论如何你是朕的儿子,是朕亲封的安王,又有谁敢因此怠慢了你?”   季召另一只手放在被中,用力攥了攥。他抬起头,像是恢复了镇定:“父皇说得是,儿臣是父皇之子,如何能被这小小磨砺击倒。只是……事发突然,儿臣心中……”他垂下头,似强忍悲痛:“且儿臣怕……”   “怕什么?”皇帝轻叹口气,声音难得放轻:“你的地位不会因断了条胳膊就发生改变,以前该是怎样就是怎样。”   他继续道:“且放宽心。此地不宜修养,明日朕带你回皇宫,而后可遍访天下名医,总会有办法修复你的手臂。”   “多谢父皇。”季召感激道。   见季召情绪还算平静,并未因此太过消沉,皇帝再嘱咐了几句,便转身离开。   而当皇帝走后,季召艰难侧眸看着空落落的左袖口,他终于变了脸色,狠狠地咬着牙关,苍白的面上全是狠厉阴鸷,宛如从地狱里爬出的恶鬼。   “季,淮!”说完,似想起什么,他的右手背鼓起青筋,蹦出另外一个名字:“谢书——” 第24章 演戏 她走到季召的帐门口,深吸一口气……   白日受了惊吓,谢书精神不济,入夜睡得极早。   半夜忽地惊醒,睁眼见帐内昏暗,仅有烛灯的星火微微闪烁。她侧眸望去,季淮闭目安然熟睡,呼吸均匀。   谢书轻轻侧过身,阖上双眸,酝酿片刻却睡意全无。约莫已睡足,她复睁开双眼,盯着帐顶,脑中思绪翻涌。   她在想白日之事,想前世,想今生,想与季淮的相处,最终想到她白日洒在季召身上的粉末,以及他断了的那只胳膊。   谢书不自觉轻抿起唇。她心知季召多疑,今日之祸只需稍稍一想,他便能发现不对之处,也必定会怀疑到自己身上。   然谢书知道季召只是怀疑,没有证据证明她的参与,他即便怀疑也难以确定。   但季召素来心狠手辣,前世她未曾有害他之心,最终都得了个家破人亡,莫说今世让他断了左臂……   谢书身后站着将军府和季淮,倒也不必怕他,然她暂时不想给他们添麻烦。   她握了下手指,心底有了思量。   如今和他撕破脸还为时尚早,既然他只是怀疑,那就继续混淆他的感知,让他更加摇摆不定,等先安抚住这条毒蛇,而后伺机而动,一举攥住他的七寸,要他再难翻身!   下定决心,谢书转眸再看向季淮,见他长睫轻垂,未有苏醒迹象。她动作很轻地自榻上坐起,而后小心翼翼地从榻尾下来,披上外裳后向帐外走去。   撩开帐帘的那刻,谢书又看了眼季淮,确认他仍旧未醒,这才放心离开。   孰不知,在她放下帐帘之后,榻上本该沉睡的青年,缓缓睁开双眼,漆黑的眸色一片清明。   *   今夜的星月被云层遮挡,天色格外黑。   谢书沿着记忆的方向缓缓走去,她步伐很轻,然夜色太静,依旧有鞋底踩在草地上的窸窣之声,于是谢书下意识连呼吸都放轻了。   她走到季召的帐门口,深吸一口气,而后调整面部表情,让自己看着神情悲伤一些,便抬脚进去。   季召帐内的光线稍稍明亮,谢书一眼便将榻上的人看清。   那人盖着锦被,无法看到手,然看着他颈上的伤痕和惨白的面色,以及他在睡梦中都狠狠皱着的眉,最后谢书注视着他额上的细汗。   断了一臂,他定是疼极了,只是不知……谢书定定看着,背着灯光她的眸色灰暗,似有一片荒原。   前世被斩首的父亲,被诛杀的殿下,还有被他亲手将剑尖刺入胸口的她。不知与他们相比,谁更疼?   想着谢书轻弯起唇,颊上梨涡似含着蜜,眼底却凝着霜。她缓缓蹲下身子,直勾勾地盯着季召,手指使力一恰大腿,眼中便盈起雾来。   她唤着:“季召。”而后又唤:“阿召……”   季召在疼意中醒来,听见女孩带着哭腔的唤声,他有些艰难地睁开双眼,便见女孩蹲在自己榻边,泪盈于睫,眼角微红,漂亮的杏眸全是雾蒙蒙的水汽,她看着似是难过到了极点。   恍惚是在做梦,季召的思绪不大清明。   女孩还在唤:“阿召,你疼不疼啊?一定很疼地对不对?”她说着,似神手想要碰他,然最后又怕碰疼了他,缩回手,漂亮的大眼睛无措地看着季召,而后终于颗颗泪珠从白嫩的腮边滑落,哭得梨花带雨。   约莫是疼得厉害,季召的脑子更不清明,他恍惚觉得女孩这幅模样眼熟,似在何处见过。   而后他终于忆起来,在她未嫁入东宫前,季召见过数次,还有那声‘阿召’,以往四年一直萦绕耳畔。   她总是希望自己与他人不同,所以不愿唤他安王,想在称呼上与他人区分。季召不喜听,但为了稳住她,最终由她唤了,然不知何时起,她不再唤阿召,唤起了‘王爷’。   季召又想了想,想起来了。在那夜,皇帝下赐婚圣旨给将军府,而后女孩来寻他。   她哭着来的,哭时的模样与此刻一般,无声而惹人怜爱,然季召冷心冷情,当时所感只觉烦躁,却还得忍着不耐哄她。   他让她莫要抗旨,让她嫁给太子,还让她做自己内应,最后他对她说:“阿书,事成之后,本王定不负你。”   女孩听后瞪大双眼,以往清澈明亮的双眼,映着那刻的月色,只剩破碎的光。光影中滚珠滑落,她无声流着泪,哭得哽咽,却仍然努力弯唇笑回:“我知道了,王爷。”   自那以后,她再未唤过季召阿召。再见面,不知是否是为了避嫌,她的眸光也再未落到季召身上,眼里的光也再未为他亮起。   每次季召见她,都觉得她既熟悉又陌生,他的心底隐隐有股说不上的异样,直到此刻,再次见到她这幅模样,那股异样才终于散去。   这才对,还是那个蠢姑娘。   他扯了扯嘴角,想要说什么,谢书又开了口:“你怎么会受伤呢?”   说着她似又要哭了:“林中为何会有熊,而且当时那么多人,怎么就只攻击你,上天为何如此不公……”   谢书忽难以忍受般将脑袋放到膝上。其实是她哭不出来了,大腿也掐得好疼,只能借此挡住面色,努力保持哭腔道:“怎就让你受这般苦楚?呜呜呜呜呜……”   季召本因疼痛精神不济,又半夜被吵醒,听她一通哭,神经更加衰弱,一时未发现有何不对。   他其实已对谢书产生怀疑,然此时实在没精力思考,听完这一番话,怀疑莫名消散些不说,还下意识顺着她道:“我知道你心疼我,但事已至此,哭有何用?”   微顿后,他轻闭双眼,声音微弱地补充:“只要你莫有二心,继续在东宫助我,即便上苍让我失去左臂,也不能磨损我的半分意志。”   谢书闻言,埋在膝间的眼角轻抽一下,她没有什么表情地想着。不怪此人前世险成大事,身体残缺不见消沉,竟还想着成事。生命力忒过顽强。   然她抬起头时,还是软着声音道:“好。只要阿召你好好的,我什么都愿意做。”   季召疲惫地点头:“夜已深,回去吧,莫要季淮发现。”   “好。”谢书弯了下唇,她起身时心想,的确得快些回去,不能让殿下知道她半夜出来看季召。   她不想让季淮误会。   然谢书不知——夜风中,季淮静静立在帐外,许久。 第25章 猜测 “对不起,殿下,阿书错了…阿书……   季淮睡眠浅,早在谢书翻身时,他便有了感知,之后谢书起身离开,复又看了他两次,他都有感觉到。   谢书出帐不久,他后随之而至,眼见着她进了季召大帐。他静立帐外,亲耳听见谢书的一番哭诉,听她关心季召,唤季召阿召,为季召抱不公。   听着听着,他的眸色渐与这夜色一般黑。   “好。只要阿召你好好的,我什么都愿意做。”女孩的声音又甜又软,似藏着暖阳的花蜜,然入季淮耳,只余寒冰刺骨冷意。   那冷意传到四肢百骸,连带他眸中也凝起冰霜。听着他看向远方夜色,忽勾唇一笑,笑容褪去常日温和,妖异中暗含肃杀之气,   终于,帐中传来脚步声,季淮缓缓收了笑,旋身隐到暗处。   帐帘被撩开,女孩侧身自帐中走出,她抬起头。   借着帐中灯火,可见那张娇美的容颜全无泪迹,眸中也无半分哀色,相反她神色平静,眸色中隐有季淮从未见过的寒凉与恨意。   女孩抬脚离开,身影渐渐远去。   青年注视着那道挺直纤细的背影,夜风袭来,刹那间心头巨浪滔天——   *   谢书回到帐中时,心绪已经平静,她动作很轻地撩开帐帘,抬眸瞥了一眼,见榻上青年仍在安睡,不禁心下一松。   她轻手轻脚地走到榻边,脱去外衣,而后继续小心翼翼地绕过季淮,向榻里边爬去。   爬到一半,季淮忽侧了下头,谢书心头一跳,下意识停住动作,屏住呼吸,而后僵硬侧首看去。   青年睡颜安静,谢书方松口气,继续轻手轻脚地朝里爬去,哪知才爬一步,一只手很随意地打来,正好拂过谢书双手。   她没稳住,隔着锦被,身体直直地砸在季淮肚腹之上。   身下一片柔软,明明隔着衣衫和锦被,谢书却仍好似能感受到青年身上的温度。   完了,谢书心想。她僵硬地趴在季淮身上,一动不动。直到有只温热的手,沿着她的脸颊轻轻抚过,而被抚过的肌肤寸寸发烫。   她在黑暗中无措地大睁着双眼,加速跳动的心,恍惚要蹦出嗓子眼。   而后终于,季淮开口:“阿书?”   他似是方醒,嗓音比清醒时低沉喑哑些,穿过夜色传入谢书耳中,让人莫名耳热。   她没敢抬头,下意识将脸颊向下,却恰好压进他没挪开的手心中。感知到脸颊上的温凉,谢书微怔,她本欲挪开,然挪到一半忽而停下,就那般僵在他手心里。   这套动作下来,不禁让季淮觉得手心里有只正在撒娇的猫儿。   乖巧,温顺,惹人怜爱。   他不禁低低笑开,声音清明许多,道:“撒什么娇?莫不是做了什么错事?”   谢书听出他话中的调笑之意,然心底还是一紧,她连忙摇头,声音有些闷:“没。”   季淮又笑了,他将手从她脸下抽出,随手移到谢书后颈轻捻一下,轻柔的动作像是在给猫儿顺毛。   “阿书去哪儿了?”   谢书缩了下后颈,声音小小地答:“臣妾去如厕了。抱歉,吵醒了殿下。”   季淮未言,许久才带着笑音道:“保持这个姿势不累?”   当然累,谢书的脖子很酸,然方才太紧张,实在不敢动。她撑着爬起来,爬到内侧躺下时,身体依旧僵硬。   “还有几个时辰才天亮,阿书接着睡会儿,明早回京,马车上不便休息。”季淮抬手轻揉过谢书的头顶,夜色中的声音愈发温和。   谢书连忙点头,而后将半张脸缩到锦被中,困意上涌,什么都来不及想,便很快进入梦乡。   季淮听着谢书均匀的呼吸声,极轻地笑了声,而后他收起笑,开始回想近日的异状。   白日里的那只黑熊,也曾在前世出现。不过,与今日不同的是,那日黑熊奔出了密林,且射杀它之人乃是季召。   而今日他与季召皆在场,黑熊甫一出现,季淮的手就搭上了弓,然他很快发现不对,黑熊奔去的却是季召的方向,于是季淮暂时停下动作。   当时季淮不明为何会有此变,然方才谢书从季召帐中出来的那个眼神,让他有了猜测。   一个早已产生,却久未确定的猜测。   他想起白日谢书的离席,当时未多想,此刻便有了思量。她与季召的离去几近一前一后,归来的时间也相差无几,季淮很难不想到他俩在那时碰了面,而谢书在那时是否做了什么事?   在这之前,仲秋之日,季管陶让他食藕饼时,谢书忽然产生的激烈反应。谢书言她是从厨娘那儿得知他对藕过敏,然后来季淮让人去问过厨娘,其答曰未曾向太子妃提过。   若未有人向她提过,那谢书如何是得知?不过前世的谢书倒是知晓此事…   当时季淮已有了怀疑,而那怀疑起初来自于那封假情报,而后在白日之事,以及谢书那个带着恨意的眼神中确定…   谢书怎会恨季召?除非……   季淮的神色一变再变,他不愿肯定心中那个猜测。背负那样深沉的记忆太过痛苦,他宁愿身边女孩不知恨意,未历血仇,单纯地活在自己的天地中。   她蠢一点,傻一点,没关系,季淮可以护着她,而不是……   身边忽地传来啜泣声,季淮望去,见女孩白嫩的小脸上,不知何时落满了泪水。她蹙着秀眉,口中不断嘤咛着。   季淮附耳过去,听她哭着道:“爹爹,你回来,呜呜呜爹爹…你回来…”   她一直重复着这句话,而后终于变成:“对不起,殿下,阿书错了…阿书错了……”   季淮心中一抽。 第26章 拒绝 他握紧她的手,一步步将她从黑暗……   他立刻忘记方才的分析,也顾不上确定此事的内心震动,他只是下意识地轻拍着谢书脊背,一字一句温柔道:“我在,阿书没错,莫哭。”   谢书没听见,她沉浸在睡梦中,被恐惧拉进深海,恍惚将要窒息。   她看到了宫门口的父亲,穿着铠甲的高大男人,他的面容坚毅冷硬,眸中却暗含急切。他带着身后的勇士,本欲来救他心爱的女儿和这天下的圣主。   可是他没能进到宫门,宫墙上的□□手排排而立。   季召迎风而站,声音冰冷:“大将军携兵入宫,意欲谋反,杀——”   满地的鲜血中,堆积的尸体上,她看见父亲发红的双眼……   父亲死了,死在万千箭雨之下,死在遍野尸体之上。他死时,布满厚茧的粗粝大手上满是鲜血,那双手指着宫门口,目光也对着宫门口。   他看着女儿所在的方向,指着那个再也无法到达的方向,难以瞑目。   而后他的尸身被季召斩下,并随手将那颗未瞑目的头递给手下,淡淡道:“叛贼已诛,其首悬于城墙三日,以示众人。”   谢书的心被人狠狠撕扯着,她哭得难以自抑,黑暗将人吞噬,眼前所见全是痛苦绝望,让人一瞬肝肠寸断。   她满心只有一个想法:爹爹,回来,你回来——   尸横遍野,满眼疮痍,却在一刻被碾成粉末。粉末四散开来,黑暗中谢书见到一座水牢。   水牢里有位青年,他垂着头,长发半披于肩。青年的身上满是伤口,但神情平静。   而后一个玄衣人进来,他手中拿着剑,谢书听那人道:“对不住了,陛下。”   剑尖闪着锋芒,谢书目眦欲裂,她想大叫,却发不出声,只能压抑着哭音,在心中一句句呐喊——对不起,殿下,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你。   我该死!泪水模糊了双眼,谢书满心绝望。   万念俱灰之际,忽有暖阳照来,她被裹挟在金辉之中,周身是木兰花的花海。   而在那木兰花丛中,谢书见到了她的殿下。他笑得那般温柔,那般好看。   他对她伸出手,对她道:“我在,阿书没错,莫哭。”   不,她错了,她永远愧对殿下!谢书这般想着,却仍跌跌撞撞地奔向那人,将手放到他的手心。   他握紧她的手,一步步将她从黑暗中带出。   他们牵着手,一同走到天光下——   *   清晨,林间鸟儿啼叫声不绝,谢书被吵醒,她神情恍惚地坐在榻上,感觉自己好似做了个很长的梦。   然她不记得那梦是什么,只心底还残留着压抑的疼痛,使得她难受地喘息一声。   而后额上忽像是被羽毛抚过,谢书抬头,就见季淮立在榻前,正温柔地看着自己。他的手指轻拨过谢书额发,漂亮的桃花眸似含着细碎的光。他轻声笑道:“阿书,天亮了,该回家了。”   谢书傻傻点头,连忙起身收拾完毕,不久便随众人上了马车。   车队驶离西山。   *   回京后,皇帝立刻派太医去了安王府。安王被黑熊袭击,断了左臂的消息也很快传遍京都。对此,人人唏嘘,道天意弄人,安王怕是再难成气候。   季召归来后一直在府内修养,谢书已愈半月未见此人,然她并不觉像众人那般,觉得季召再难成气候,她想起那日季召于帐中之言,心中隐隐感觉此事未完。   时值深秋,随着雨水的增多,天气也愈发凉了起来。   谢书去未央宫请过安后,方回到东宫,天上便落下雨来,转眼将路面滴湿。   她立在廊檐下,微风拂过,丝丝冷意浸骨,不禁瑟缩一下。侍女环儿见到,连忙进殿拿了件云丝披风为她披上。   谢书由环儿动作中,眸光注视着雨幕,而后落在院门口,轻声问:“殿下还没回来吗?”   环儿回道:“是,太子殿下还未下朝。”   “他有带伞吗?”   “未带。”环儿犹豫片刻,继续道:“娘娘不必担心,封一不会让太子殿下淋着的。”   谢书知晓季淮自是不会淋着雨,然她沉默一息,仍是笑道:“本也无事,备好伞,我们去看看。”   “是。”环儿为她将锦带系好,而后转身进去。   等她们踩着雨水,缓缓走到金銮殿时,朝会已经结束。谢书四下打量,未看见季淮,猜测他是否已经离去。   环儿问了内侍后,向谢书道:“娘娘,奴婢问过了,李公公说太子殿下下朝后,随陛下去了乾宁殿。我们要过去吗?”   谢书点头,而后环儿给她撑着伞,主仆二人朝乾宁殿而去。   乾宁殿内——   季淮将让人查到的消息,简单告诉皇帝。   皇帝听后,略微沉吟:“所以说那只黑熊未曾被驯养过,许是无意闯入西山?”   “是。”季淮点头:“看那黑熊肚腹,应是几日没有进食,约莫是饿极,又被人惊扰,才做出伤人之事。”   皇帝缓缓点头,随后轻叹一声:“看来是天意让你三哥遇此祸事,你得空多去慰问一番,叫他宽心才是。”   “儿臣知道。”季淮应声后:“若无事,儿臣先行告退。”   “嗯,下去吧。”   “是。”言毕,季淮转身出去。   他走到殿外,方觉竟已落了雨,本欲吩咐封一去拿伞,就见孟若珍持伞从殿外而来。   “表哥。”孟若珍走近后,笑道:“我就猜到你没带伞,给。”说着她将手中的伞,递给季淮。   季淮没接,他此刻没笑,神情较常日冷淡:“表妹的好意,孤心领了,然以后不必劳烦。”   他看着雨幕,白玉般的侧颜精致无比,却隐带几分深秋冷意。沉默一刻,他直言道:“表妹无需将心思花费在孤身上,无论孤往后是否会立妃,皆与表妹无关。”   季淮一向温其如玉,待人接物处处宽厚有礼,孟若珍还从未见到他这般冷淡的神情,不禁微怔,一颗心也像是暴露在雨中,被淋得潮湿冰冷。   “表……”她正欲再言,就见本气息冷淡的季淮,瞬间变得柔和起来。他的唇角轻勾,眸中溢出丝丝暖意。   而后孟若珍听他又道,声音却较之前温润许多:“再有,以后莫去阿书面前多言,她不喜你。”   孟若珍转眸,见到了烟雨间,缓缓行来的谢书。 第27章 撑伞 季淮看着面前踮着脚尖的女孩,抬……   谢书远远看见廊檐下季淮的身影,她还不来及高兴,就见到了季淮身边的孟若珍,以及她手中的伞。   她的脚步微顿,紧接着环儿的疑惑声响起:“孟姑娘怎在这儿?”而后也见到她手中多出的伞,不禁对着谢书小声抱怨:“孟姑娘真是的,明明您才是太子妃,她怎么老缠着殿下。”   谢书未言,她轻抿着唇,一语不发地继续向前走去。   走到廊檐下后,谢书抬眸看向季淮,启唇想说什么,最终瞥了眼孟若珍,而后从环儿手中接过伞,沉默地递给季淮。   季淮打量着她的神色,从她手中将伞接过,缓缓勾唇道:“路面湿滑,怎的亲自来送?”   谢书垂着双眸,轻声道:“闲来无事,出来走走。”   “所以……”季淮忽地弯腰,附身凑到谢书面前,弯起眉眼道:“阿书其实是想出来走走,送伞只是顺便的了?”   谢书瞬间抬眸,正欲解释,就撞见季淮放大的俊脸,以及眸中明晃晃的笑意。她反应过来季淮是在逗她,将解释咽回去,不知因何种心思,反而顺势“嗯”了一声。   这次换季淮顿住,而后他的笑意更明显,抬手揉了下谢书的脑袋,后随手将伞递给身后的封一。   “回东宫去吧。”季淮道,说着向前一步。   封一连忙跟上,欲为其撑伞,却被季淮拦住。   他转眸,背对身后雨幕,容颜清逸动人,笑道:“阿书,孤没伞了。”   谢书先是微怔,而后对着他的笑容,很快反应过来。她不自觉弯起唇,从环儿手中将伞拿过,而后小跑到季淮跟前,将伞高举过他的头顶。   季淮看着面前踮着脚尖的女孩,抬手将她的肩膀按下,再随手将伞接过。   雨幕中,俊逸的青年与娇小的女孩,同撑一把荷色的油纸伞。他们并肩走在青石路上,红墙绿瓦之下,他们的背影融入烟雨中,落在他人眼中,有着墨画儿般的意境。   *   孟若珍若被遗忘般立在廊檐下,她看着那宛如神仙眷侣般的两人,不禁将手中油纸伞的伞柄攥紧,心中忽地空了一块。   阵阵冷风吹进心里,灌入那空了的地方。她的眼睛渐酸涩,想起自己同季淮的初见。   在他被册封为太子那日,她的娘亲指着殿台上白玉般精致的男孩,对她道:“若珍。他以后就是你姑母的孩子,是你最亲的表哥。”   孟若珍从未见过这般好看的男孩儿,宛如天上的仙童,笑起时眉眼弯弯,能温柔到人心底。   此后她的目光再没离开那男孩儿,看他从白玉仙童长成俊美青年,最终娶了他人。   其实当她初见谢书那刻,看见季淮望向谢书的眼神,心中隐约知道自己没有机会了,只是她不甘心,不甘心就这般放弃,直到此刻,季淮的直言拒绝终于打碎她最后一丝幻想。   眼眶越来越热,泪珠滚滚而落。孟若珍看着落下的雨滴,一阵冷风吹过,愈发觉得悲从中来。   正当她哭得难以自抑时,面前忽多出一方雪白手帕。   孟若珍红着眼睛抬头,就见谢声站在她身边,目视着前方,然手却伸在自己面前。   她抬手抹了把泪水,没接,带着哭音道:“你干嘛?表哥为了你妹妹拒绝我,你妹妹赢了。我以后不会再缠着她夫君了,作为她哥哥,你是不是很高兴?”   谢声叹了口气,将手帕又靠近了些,转眸道:“擦擦吧。”   孟若珍终于接过,而后将脸埋在帕子里,大哭起来:“呜呜呜我喜欢了他那么久,他说拒绝就拒绝我,一点儿情面都不留。”   “若留情面,你能死心?”谢声轻挑了下眉。   “我……”孟若珍哭声一哽,接着哭得更厉害了:“呜呜呜呜呜呜……”   谢声被她吵得头疼,向殿里看了眼,提醒道:“要不你换个地方哭?小心陛下听见。”   孟若珍的哭声瞬间收住,她泪眼朦胧地向后看了眼,接着把手中多余的伞递给谢声:“走——”   谢声怔了下,还是接过,同她走进雨幕中。   离开了乾宁殿,孟若珍的哭声放肆起来。迎着一路上宫人打量的目光,谢声几度想要离去,然终还是无奈地走在她身边,听她哭诉。   “呜呜呜我哪里不好,为什么喜欢谢书不喜欢我?”   闻言谢声忍不住插嘴道:“你确定要问我这个问题?”   终于想起身边之人是谢书的兄长,于是孟若珍更想哭了。呜呜呜谢书真幸福,表哥对她好,父亲兄长也宠她,哪里像她,兄长一个比一个混账。   她换了哭词:“呜呜呜我那么喜欢他……”   “你真的喜欢他吗?”谢声看着前方,随口道。   孟若珍疑惑转眸:“呜…你什么意思?”   “你喜欢殿下什么?”谢声侧目。   孟若珍被问住,思索片刻才答:“表哥他……长得好看,对人温柔…他…”   “他对你温柔过吗?你确定那是温柔不是客气?”谢声摇头道:“你觉得他对你和对阿书时,是一样吗?”   完全不一样。孟若珍心道。   看孟若珍这模样,谢生就知道自己的猜测是对的。他继续道:“你说你喜欢殿下,可问你喜欢他什么,你能说的只有相貌。你觉得你真的喜欢殿下,还是仅仅因为对方生得好,又是一起长大,误以为自己喜欢他,并且因得不到而产生了执念。”   “你…你胡说!”孟若珍下意识否认。   谢声没在意,接着点拨道:“看殿下与阿书在一起,看他们恩爱,你心里难过吗?你有痛苦吗?”   孟若珍方想说有,而后顿住,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当时好像并没有很难过。   “看吧,你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般喜欢殿下?”谢声笑了笑,抬起脚大步向前走去。他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很是爽朗:“所以你有何不平?连自己喜不喜欢别人都分不出,就知道在那儿哭,你说你傻不傻。”   孟若珍愣住,泪珠挂在腮上,她望着谢声远去的高瘦背影,好久才小声反驳:“你才傻…”   而后她收了哭声,呆呆目视前方,觉得心中的空洞好似被什么给补上了。   *   回到东宫后,季淮将油纸伞收起递给宫人时,谢书才发现他的衣衫湿了半边。她低头看了眼自己未被雨水淋到的衣裙,懊恼地轻蹙眉。   “殿下,你快去换……”谢书话还没说完,忽被季淮拉住手臂。   他直直望着谢书道:“阿书方才不高兴?”   谢书微怔,而后有些躲闪地垂下双眸:“没有。”她抬起脸,轻言堵住了季淮的发问:“天凉,殿下快去更衣,莫要受寒。”   季淮缓缓收手,定看她一眼,终是没再说什么,进了内室。   谢书看着季淮进去的身影,长睫颤了颤。   她如何会不高兴?她此生是来赎罪的。只要殿下好好的,只要他高兴……   她抬起双眸,神色如常地进了内室。 第28章 花妆 季召,无耻!   “殿下,臣妾为您更衣。”谢书弯唇走到季淮身边,而后动作轻柔地为他合上衣襟,再系上腰带。   季淮未阻止,只轻垂眼睑,任她动作着。   谢书似没有注意到季淮打量的视线,她神情平静,笑意温婉,末了还仰面对季淮软声言:“好了,殿下。”   看不出异样,季淮收回视线,扬唇并颔首。   *   时值隆冬,京都下了两场雪。初雪来得早去得快,而这第二场雪历时稍久。   历经初雪,皇宫梅林的红梅开得愈发好,袅袅婷婷地绽在枝头,花色鲜艳,暗里飘香,和着白雪,望之很是悦目。   冬日宫里妃嫔们鲜少出来走动,宫外女眷们出门也少了许多,皇城里的花儿都好似被一场雪封住,除了寒梅孤芳独绽,其余都好似变得蔫蔫答答。   趁着雪来,梅林花开正艳,皇后决定召开一场赏梅宴,将后宫妃嫔和贵族女眷召集起来,热闹热闹这冬日寂冷之气。   谢书收到消息时,正在替季淮温茶。   彼时季淮迎着她的目光,笑道:“去吧,你整个冬日都没怎么出去,借此机会出去交几个朋友也好。”   说来谢书确实与女眷往来甚少,故无论前世还是今生,身边都没有什么能说得上话的好友。   如果硬要说,而今孟若珍算是一个。   不知近来孟姑娘吃错了什么药,以往对谢书那般不待见,如今却不管不顾地缠上来,赶都赶不走。   犹记半月前,孟若珍忽来东宫,几乎所有人都以为她又是来纠缠太子,莫说谢书,可能连季淮都这般觉得。   谢书可是看见她一向温和的夫君,当时轻蹙了眉。   然而令人意外地是,孟若珍只是扫了季淮一眼,便抬着下巴从他面前走过,边走边道:“表哥别误会,我不是来找你的。”   说着她来到谢书面前,自顾自亲热地挽起谢书的手臂,笑道:“我是来找阿书的。”   谢书满脸懵怔地被她揽着,抬头应声季淮询问的视线:你何时与她这般熟了?   她茫然地摇摇头,也想有人能告知她这个答案。   起初谢书以为孟若珍又有了什么捉弄人的鬼点子,然孟若珍来得勤快,且每次都一副同她很亲近的模样,也不再纠缠季淮,久之谢书对她的戒备降低,倒真生出几分亲近。   然而谢书到底知道人的情感,不会是突如其来,孟若珍此番不会没有目的。不过她一时猜不出孟若珍的想法,便作罢。只要孟若珍没有害她之心,化敌为友她自是愿意。   谢书正想着,抬眸见传信的宫人,正等她回答。于是她点头道:“好。告诉母后,我晓得了,届时自会过去。”   “诺。”宫人应声退下。   *   嫁入东宫后,除去婚嫁之日,谢书几乎没怎么穿过华服。然此次皇后举办宴会,虽说她的常服大多精美珍贵,一般都是软烟罗、云雾绡或南海鲛丝等布料外加苏绣制成,但再珍贵,其样式到底不适合赴宴。   故赏梅宴之日,谢书难得换上华服。   季淮上朝去了,离宴会开始还有些功夫,谢书就由着宫人替她装扮。想着今日是赏梅宴,环儿便替谢书化了个梅花妆,末了还在她眉心点了朵红梅花钿。   化完后,谢书有一瞬的恍惚,只见镜中女子桃腮杏眼,眸光清澈明亮,眼尾略施薄红,透着几分娇意,向上花钿徐徐如生,点缀地本就秀丽娇美的容颜,更加生动明艳,而向下水润樱唇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抿起,暴露出主人心中的不自在。   “是不是太庄重了些……”谢书微敛眉,镜中美人也随她黛眉轻蹙,她复又舒展开来。   “哪有?”环儿笑道:“是娘娘你本就生得好,而常日甚少让奴婢为你点妆,故一时看不习惯罢了。”   “今日赏梅宴,来得都是些花儿般的姑娘,娘娘您是生得好看,又是太子妃,可不能被她们给比下去。”   谢书倒不在意是否会被别人比下去,不过环儿说得有道理,自己是东宫之主,代表的是殿下和东宫的脸面,且环儿费了这番功夫,才为她装点好,没必要再去折腾。   想着谢书从凳子上站起。   绯色华服加身,纤腰素裹,裙带翩跹。好看是真,不抗冻亦是真。环儿连忙拿来织锦狐毛斗篷,为谢书披上,最后出门前不忘拿上手炉。   一番折腾之后,谢书终于领着身后的几个小宫女,出了东宫。   穿着小鹿皮靴踩在石子路上,偶尔踩到枯枝发出清脆声响。谢书弯着唇,看得出心情不错。   她们穿过石子路,经过一片湖。冬日的湖面结了冰,远远看着光滑素冷,愈发平寂。   在绕过湖心亭之前,低矮灌木丛后传来几道说话声。   一路上撞见的宫人不少,谢书也没留意,正欲继续向前,哪知宫人的谈话声竟这般突然地撞入耳内。   “我是说真的。我今日听出宫采买的全喜说的,宫外可都传遍了,安王断的这只手还真和太子有关。”   另一个宫人显然不太信:“怎会?太子温和仁厚,作甚要去谋害安王。”   “我开始也想不明白。”那人解释道:“但听人一说,再转念一想,就清楚了。”   他继续道:“你看啊,太子妃未嫁给殿下之前,是不是追慕安王四年。而如今太子妃嫁给殿下,宫里人都看得出殿下对太子妃有多好,想必定是将太子妃放进心里,而太子妃呢?喜欢安王四年,哪能说放下就放下。作为男人,还是殿下这般尊贵之人,如何允许自己的妻子心有他人。”   “而殿下舍不得太子妃,就只能从安王那儿下手。听说那只黑熊就是殿下放的,没将安王咬死,只断其左臂,就是为了给安王一个教训。不然你说,当时明明殿下和安王都在那儿,为何黑熊只攻击安王,而殿下毫发无损。”   “哎……”另一个人连忙应声,不禁赞同道:“这么听,好像还真是。只是殿下那般仁慈和善,怎就……”   “英雄难过美人关嘛。”那人笑道。   谢书听完,手指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她哪能猜不出这话是谁传的,就因为猜到,才愈发恨怒。   季召,无耻! 第29章 梅林 “你们错了,殿下他不喜欢我,又……   谢书身边的宫女显然也听到那话,不禁都将头垂下。唯独环儿自幼在谢书身边伺候,自是听不得他人说自家主子的坏话。   “谁允许你们妄议主子的!”环儿走过去,双目一瞪:“不想活了是吧?!”   两个宫人吓得一哆嗦,抬眸看见谢书的脸,扑腾一声跪了下去。   “娘娘,该怎么处置他们?”环儿问道。   谢书心里微乱,她抿唇摆手道:“交到慎刑司吧。”而后抬起脚,没有理会两个宫人的求饶,带着身后宫女向梅林而去。   梅林里,白雪映红梅,冬日美景容纳于眼底。而珠环翠绕,俏丽多姿的妃嫔女眷将梅林点缀得,宛如春日花团锦簇的后花园。一眼望去,眼花缭乱,不禁让人感叹京都女子的美丽贵气。   皇后坐在亭台之中,亭台上四周放了火盆,给寒冷冬日增添了几分暖意。皇后坐在主位,右侧空出一个位置,谢书便坐了过去。   因方才之事,她赴宴赏梅的心情已烟消云散。只是静静坐在凳子上,捧着手炉,神情淡淡地看着满林的白雪红梅。   谢书看着红梅,不知有不少人都在打量着她。   亭台上的静坐的女子实在好看,雅静的模样好似一幅仕女图。朱唇皓齿,明眸善睐,薄红的眼角与额心的花钿,将白皙的脸衬得秀美娇俏,明艳动人。而她身上的斗篷,其色若红梅,帽子上的一圈雪白的狐狸毛,显得那张小脸愈发小了,看着很是惹人怜爱。   坐在满林的红梅面面前,容色不输红梅半分。   众人打量着,心中不由道:怪不得……   谢书对着红梅发呆,然周围咕咕哝哝的声音却怎么也无法忽视。起初她们谈论时,还留有顾忌,并不能叫谢书听清,而后不知是谈得兴起还是如何,声音渐大了起来。   一道女声道:“生成这般模样,怨不得太子与安王成仇。”   另一人附和:“谁说不是呢,不过安王还真是可怜,明明什么都没做,先是被她纠缠四年,后又因她被太子忌恨,无端失了左臂。”   “太子也是,本是多么仁和的储君,却因美色昏了头,竟做出手足相残之事。”   女子点头:“所以说红颜祸水,美色误人,不知陛下知晓自己赐婚的女子,却让他的儿子德行亏损,心里作何感想。”   “感想?能有什么感想。不过太子此番作为,确实有失储君风度。若未来大梁君主如此残忍狠毒,耽于美色。此次能因美色对兄弟生出忌恨,可见太子妃在他心中地位多重。不知是否以后太子妃说什么他都会听?若真如此,那还得了。”   那边声音不断,谢书越听脸色越白,若非脂粉遮挡,她的面色一定不好。   季召玩得好一出颠倒黑白,釜底抽薪。流言误人,不需根据。人们容易被流言误导,即便是假的,传的人多了,信的人也就多了。   俗话说,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流言可畏,受害人若非有明确证据,很难翻身。要说最好的办法就是不理会,等流言过去,或用其它流言转移众人视线。   毕竟人们精力有限,忘性也大,没有谁会久久揪住一个流言不放。   谢书心知此刻她不能冲动,当做没有听到才是最好,而后自可回宫与殿下商议应对之策。然她实在难忍,她曾言殿下是她的底线。   众人辱她、诽她、谤她,轻视她,她皆能置之不理,一笑而过,然而论及季淮,谢书忍不了。于她心中,殿下仁和尊贵,乃是天下最过良善之人。他是君子,德行有如满月无亏,谢书不允许任何人以莫须有的罪名玷污于他。   她紧紧攥着手指,忽在众人的议论声中,偏头望向发声之向。   “有什么话,可以当着本宫的面细说,背后诋毁乃鼠辈行径。”说这话时,她神色冰冷,容颜俏丽却隐带寒霜,愈发像绽在雪日的寒梅。   起初女眷们被她的气势惊住,然仅片刻,有人看了眼皇后,见她笑意如常,似是不觉气氛之紧张。   女眷们都是人精,看出皇后没有维护太子妃的意思,也隐约知晓皇后对太子的不喜。故她们很快放松下来,言语间也不再忌惮。   “太子妃说得哪里话,我们如何就背后诋毁了?”满头金钗的贵妇人,语调几分阴阳怪气:“既然做得,怎就叫人说不得了?”   一个穿着鹅黄色衣裙的姑娘,看着谢书的视线很不友好:“若非你,殿下怎会如此?殿下因你心生忌恨,才做了糊涂事,染上污名。”   很明显这黄衣姑娘是季淮的倾慕者,谢书没理她。   她看向贵妇人,正欲开口,忽又有道女声响起:“因一个女子,就能做出伤害手足之事,我看这才是太子的真性情。阴狠残忍,狭隘冷漠,以往的的君子之风,约莫都是装出来的……”   理智轰然崩塌,怒意在她的心房燃烧。谢书的杏眸被怒气的火照得明亮,她倏地望向那人,声音不复温软,裹着冷意:“你闭嘴!”   那女子被惊住,下意识消了声。   没人再开口,谢书站在亭台之中,周边人神色各异。冷风袭来,却吹不散她心中怒火,反倒让其愈烧愈烈。然这怒意一时发泄不出,被磅礴大雪狠狠压着,冷热交织,谢书紧咬牙关,一瞬竟有了想落泪的冲动。   但她不能。此刻梅林中,人人想看她笑话,还想看季淮笑话。她如何能如了她们的愿。   她们信流言,她们污蔑她的殿下。   谢书的脸色愈来愈白,她拢在袖中的手不断发着颤。她的殿下那般好,他那般好……她们怎能信口雌黄,以污名玷她…似朗月般清雅高贵的殿下……   她不允许,没有人可以说殿下不好!谢书心中难受,她看着红梅,看着亭台外、不知何时开始纷落的大雪。   心如蚁噬,她紧咬双唇。努力回想流言的落脚点,而后终于忆起……众人皆言,殿下因她对安王心生忌恨……   是的,她!美色误人?原来她才是旁人攻击殿下的刀剑,是整个流言的切入口。   谢书忽又想笑。于是她扬起唇,脑中只剩下一个想法。   若殿下不喜欢她……是不是别人就没办法伤害他了。她想起前世,几乎殿下所有的祸事都是因她而起。她甚至害得他丢了皇位,失去性命……   若不是她,若没有她……谢书眸色渐空洞,她笑着转头,弯唇道:“你们错了,殿下他不喜欢我,又怎会因我而忌恨安王呢?”   莫说其余人,连皇后都隐皱眉头,显然觉得她在说胡话:“太子妃在说什么?”   “你们不信吗?”谢书笑着,额心的花钿映在她白雪般的肌肤上,红得似要滴落下来。   “他不喜欢我啊,我们还未……”谢书话音顷刻顿住,因她余光看见梅林中,出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人立在风雪中,面色平静,唤她:“阿书——” 第30章 怒意 “圆房?”   青年静立在梅林中, 红梅于后,雪花纷落之下,他撑着把青色的油纸伞, 伞下如玉的容颜, 神色平静。   长腿踏过白雪,迈上台阶, 他缓缓走到亭台之上, 桃花眸静对着谢书。   谢书将目光落在他肩上的一片梅花瓣上,她的手指动了动,想要替他拂去,却在伸出的那刻僵硬地停下。   季淮静看她片刻,而后转眸望向众人。他勾起唇, 浮现出那温和而熟悉的笑容:“在聊什么?”   女眷们终于回过神来, 方才对谢书时的嘲讽与放肆,在季淮面前敛了个干净。个个轻垂头, 一副温婉之态。   鹅黄色衣裙的姑娘怔怔看着季淮, 而后率先回答:“我们随便聊聊。”   其余妃嫔女眷像是终于回过神来,连忙躬身行礼道:“参见太子殿下。”   季淮颔首,然后看向谢书。他终于对她弯唇:“玩得开心吗?”   谢书一错不错地盯着他, 没吭声。   “怎不说话?”季淮看着她微红的双目, 笑得眉眼愈发温柔:“那就是不开心。”   “为何不开心?孤来猜猜……”季淮轻笑着装眸,看向神情躲闪的女眷们, 缓缓道:“她们说了什么让你不高兴的话。”   他又看回谢书:“是这样吗?”   谢书长睫轻颤,施了薄红的眼尾愈发红了。   得不到答案,季淮也不着急,他望着女眷们,继续道:“你们谈什么了?说来给孤听听。”   女眷们垂着头, 没人敢将方才对谢书说的话,重复出来。   亭台中气氛僵持,皇后淡笑着打圆场:“没说些什么,就随便聊了几句。须是天太冷,阿书情绪不高。”   谢书抿了抿唇,她看向梅林,好似没听见皇后的话。   众人见她未反驳,不自觉轻舒口气。   “天太冷吗?”季淮没再向谢书求证,他笑了笑:“既然如此,孤就先带她回去了。她身子弱,受不得冻。”   言毕,也没管皇后同不同意,他走到谢书面前,垂眸笑道:“走了,阿书。”说着他抬手,动作温柔地替谢书戴上斗篷的帽子。   等他动作完,谢书垂眸跟在他身后。   下了台阶,走到雪中,青年爱惜地将女孩拢在伞下。   贵妇人看着,不由低声和身边人道:“还说什么不喜欢,这分明是疼到骨子里去了。果然是红颜祸水。”   说完贵妇人随意抬眸,恰见俊美的青年回头看了她一眼,那一眼,冷淡而寒凉。   贵妇人心中一凛。   *   风雪中,谢书沉默地走在季淮身侧。   她隐约感觉到季淮情绪的不对,他一反适才在梅林的温柔,自始至终目视前方,未与谢书言过一字。   甚至他的步子比以往要迈得大些,谢书跟得略微吃力,却不敢开口。她不知季淮何时来的梅林,又是否听见她与女眷们的谈话。   谢书有些跟不上了,落后半步,半边身子移出伞外。   似是觉察到,季淮身形微顿,开口时声音比常日冷淡许多:“跟上。”然他却将步伐放慢许多。   气氛僵持到回了东宫。   东宫殿内,香薰玉暖,与殿外寒冷是两种境地。   季淮将伞递给宫人,顺势脱去大氅,露出里面玄黑色的金边朝服。谢书看着他,莫名觉得每当他穿上这身衣服时,温润的气质都被削减许多,凭添几分凌厉和冷淡来。   谢书上前,伸手欲接他的大氅,   季淮却避过她,将大氅递给宫人,而后才垂眸同她道:“孤去更衣,无须伺候。”   言毕季淮走向内室。   谢书无措地站在原地,手指颤得厉害。   半盏茶的功夫过去了,季淮依旧没出来。谢书平复好情绪,抬脚向里走去。   进去后,她抬眸见到随意靠在胡床上的季淮。他换掉了朝服,穿了身月白色的常服,显得容颜愈发清逸俊美,也隐约多了股冷淡,看起来没有常日那般平易温和,让人感觉有些高不可攀。   谢书进来的动作没有刻意收敛,季淮应该听见声音,却只看着窗外。   谢书从没见过他这幅模样,也从让他这般冷淡对待过。她的心像是被针扎一下,隐隐觉察出刺疼和酸涩来。   她缓慢地走到季淮身前,盯着他精致玉白的侧颜,动了动唇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最终只无措地唤了声:“殿下……”   季淮终于偏过头,他静盯着谢书许久,直到看见她杏眸里的雾气,才终于又勾起唇,语气温柔地似什么都没发生:“怎么,阿书?”   谢书还没开口,他忽继续笑道:“好了,乖。孤在这儿坐坐,你出去玩会儿,可好?”   殿下现在不想和她待在一个房间里,尽管他的神态和语气都很温和,但谢书仍从他的话中得出这个结论。   她努力扬起唇,想要应“好”,却如何也说不出口,挤出的笑也像是哭一样。   而后谢书听殿下似是无奈地叹了口气,接着一只手搭上她的腰,措不及防间她被推倒在胡床上,紧接着一道身影压了下来。   她怔怔抬眸,撞进季淮漆黑的挑花眼中。他依旧笑着,却又叹了声气:“让你走怎就不听?待会儿你要后悔的。”   见谢书茫然地看着自己,季淮补充道:“嗯,现在想走还来得及。”   谢书抿唇不语。   季淮便又笑了。他笑得比方才厉害,肩膀轻颤,胸腔隐隐振动,笑得俯倒在谢书的颈窝间,低低的笑音拨动着谢书的心弦。   她感觉季淮此刻的状态不太对,最好的决定应是先远离,然谢书做不到,她一靠近季淮,听见他的笑声,脑中仅剩的那个想法就是留在他身边。   她贪恋他的气息,贪恋到她自己都有些吃惊的地步。   季淮笑够了,他终于抬起头,漂亮的桃花眼被他笑出泪意,眼尾染出和谢书相似的薄红。   这样的殿下太陌生了。不,也不是完全陌生,她应是在前世见过的。谢书还没想清楚,季淮便弯着眼睛笑问:“阿书说…孤不喜欢你?”   他听到了,谢书呆呆地想。   “阿书也听到那个流言了?”季淮单手撑在她身旁,一语猜出她的心思:“阿书不想孤被误会?”   谢书没来得及说话。   他又道:“阿书真聪明。”谢书觉得他在说反话。   “若方才孤未去,阿书的后半句话是什么?”   谢书说不出口。   “我们还没有……”季淮望着她的眼睛,而后将鼻尖贴在谢书的鼻尖上,缓缓笑问:“我们还没有什么?”   谢书将双唇抿得愈发紧。   季淮却像是看出她躲闪的心思,自己猜出答案:“圆房?”   “你想说孤不喜欢你,说我们还没有圆房,替孤攻破流言,然后呢?”   “流言就能这般轻易散了?在阿书心里,孤的名誉就这般重要?”   谢书依旧一言不发,然她的杏眸里明确传出一个信息,在执拗地说着:重要。   重要?季淮气得又笑了。他离开谢书的脸,与她拉开了些距离:“所以在你心里孤的名誉胜过你自己,为此什么都能说。”   “你不知那些迂腐的民众,知此事后怪的不是孤,而是你吗?你觉得那些人会怎么说你,会用怎样的话和语气来谈论你?这些你是不是都不在意。”   “届时孤的名誉恢复了,那你的呢?”   “殿下……”谢书盯着季淮,声音很轻:“臣妾不在意。”   季淮笑着,却并让人感觉不出欣悦来。他凝视谢书片刻,见她杏眸若水,暗含坚定。盯着她娇美的容颜,他抬手轻抚过她额心的花钿,而后向下抚上她泛红的眼角。   他勾起唇,缓缓道:“阿书生得真好。”   谢书神情微怔,不明他怎将话题转到这来。   季淮轻点着她的眼尾,语气漫不经心:“如此娇艳动人的美人,放在孤的身边,孤却不碰,外人会不会觉得…孤不行呢?”   谢书瞪大双眼。   季淮看着她圆溜溜的眼睛:“阿书说我们未圆房,想必你也是将此记在心底的。既然如此…”他俯下.身,薄唇缓缓贴在谢书白皙的颈上,一路向下游移。   蜻蜓点水般的触感落在颈上,谢书被薄唇贴过的肌肤痒而热。她下意识屏住呼吸,脑子渐渐发晕。   他的呼吸拂过谢书耳畔,温柔而细致的吻,轻轻落在耳廓上。   谢书的耳朵很快烧起来,小巧白嫩的耳垂变成蔻丹色,眸中也泛出湿漉漉的水汽,似一只楚楚可怜的小动物,被吓呆后,只能无措等待着猎人的采撷。   房间的气温渐渐升高,谢书的脸泛红,心也越跳越快。她紧握着双拳,心慌而羞涩地等待之后的事情。   然而季淮却停下动作,他的薄唇犹贴在谢书的肌肤上,最后在她精致的锁骨上,落下最后一吻。他撑起身子,桃花眸雾气朦胧,犹如泛着雾气的水面,谁也不知水下隐藏着怎样的波涛。   季淮的嗓音比起初低哑些:“阿书不躲?是不是孤做什么都行。”   谢书犹觉晕然,听到季淮问话,下意识点头。   “阿书什么都愿意为孤做?”季淮再问。   谢书怔愣着点头。   季淮眸中的雾气散开了。谢书看到他眸中的笑,然那笑不及眼底,隐含怒气,他却仍道:“很好——”   他伸手将谢书攥紧的拳头掰开,而后将她放开,下了胡床,径直走到圆桌前,饮了一大杯茶水。   那茶水已倒出许久,早就没了温度,冬日里饮下,从嘴中冷到胃里,一路不知熄灭多少火焰。   谢书撑着坐起,看着季淮饮下茶水。他饮得有些急,茶水从杯沿渗出,滑过他精致白皙的下巴,最终隐没在领口里。   而后他撑在桌案上,急促呼吸几声。   谢书不知所措地看着他,能感觉到他又生气了,怒意很甚,然她不知缘由。   正当她不知如何是好时,季淮的呼吸已经平稳下来。他从桌案前转身,面向谢书时已神色如常,怒意荡然无存,似方才失态皆是幻梦。   他的神情恢复温和,走到谢书面前替她拢好衣襟,并拨了拨她微乱的发髻,而后温凉的手指轻蹭几下她泛红的脸颊,最终弯唇笑道:“阿书以后莫要那样做了。流言止于智者,为此忧心不值。”   谢书缓缓眨了下眼,小声道:“臣妾晓得了,可是……”   “嘘——”季淮的手指按住她的双唇,笑道:“区区流言,何以扰孤?流言如何敌得过事实。智者信事实,愚者听流言,孤所要是智者之信,愚者怎想,与孤何干?”   “所以,莫再多忧,也莫要多为。”他将手指拿开:“可好?”   谢书凝视他,终于轻声说了:“好。”   “时辰还早,阿书若困了,就歇会儿,用膳时让宫人唤你。”说着,季淮转身向外走。   谢书下意识将他拉住,声音有几分慌张:“殿下,你去哪儿?”   季淮侧身,笑着解释:“孤还有些政事未处理,等下午回来陪你用膳。”他拍了拍谢书的手,示意她松开。   谢书将手放下,垂眸缓缓点头。   再抬眸时,季淮的身影已经消失。   离开谢书视线的季淮,在走到门外后收了笑。他抬起手背,捂着额头,良久才一声叹息,笑道:“还真是气昏了头。”   言毕,他放下手,进到书房。   而房内谢书呆坐在胡床上。她抬手触上锁骨,摩挲着那块肌肤,恍惚那儿依旧湿润,有温热的呼吸拂过。   *   年关至,恰逢皇帝寿辰。   寿宴之前,从西域来了位使者,言称此行目的是来为皇帝贺寿。   接风宴上,众人见到一位充满异域风情的公主,于是皆明其前来,可不止贺寿那般简单。   公主蒙着面纱,露出双深邃漂亮的大眼睛,隐约看见面纱下高挺的鼻梁。她的身姿纤细高挑,胸前山峦起伏,腰纤可堪盈盈一握,走动间裙裾似一朵绽开的金莲。即便看不见脸,却也能断言她定是个美人。   众人打量着公主,谢书盯着公主怀里的猫儿。   那猫生得极漂亮,白毛蓬松,雪球般软软一团窝在公主怀中,露出一张小猫脸。水灵灵的蓝色大眼似颗宝石,咕噜转时看着四周的好奇模样,可爱的人心都要化去。   谢书觉得这猫儿比美人还好看,不禁多看了几眼。   季淮注意到她的目光,侧目望去。起初以为她在看公主,后注意到她轻搓的小手,便将目光转向那只猫儿。   看了猫儿片刻,季淮收回目光。   *   赏梅宴后,季淮待谢书如常,两人看着倒没有什么嫌隙。季淮依旧每日陪谢书用膳,偶尔休沐也会带她出去逛逛。   然自接风宴后,季淮陪着谢书的时间比以往要少,经常用膳时都见不着人。虽说他每次都会提前让人告知谢书,要谢书不必等。然谢书还是会多等一会儿,直到确定他真的不会回来,才开始用膳。   一日,正在用膳时,孟若珍从殿外进来。   见到她,随口道:“怎就你一个人?表哥呢?”   谢书将碗筷放下,接过宫人递来的手帕,轻拭过嘴后道:“殿下忙于政事,脱不开身。”   “忙于政事?”孟若珍嗤笑一声:“我看他是忙着陪美人吧。”   谢书眉心微蹙,望着她。   “你不会不知道吧?”孟若珍有些惊奇,她坐下后,继续道:“就西域来的那个公主,前不久接风宴上你见过的。你猜她是来干嘛的?”   谢书等她后文。   “显而易见呀……”孟若珍声音微提:“带个美人来使,这明显是想和大梁和亲。”   “接风宴后,皇帝就让你家殿下陪着那公主,说是招待来客,带她领略京都人土风情,但我看,就是想让你家殿下和公主培养感情。”   “培养感情干嘛?你还看不出来么?”   谢书手指一颤。她垂下双眸:“殿下未曾与我提及。”   “许是怕你不悦。”孟若珍继续道:“我看表哥还是挺喜欢你的,只是男子大多三妻四妾,表哥他又是太子。与你成亲近一年,东宫里也没添个新人,想来也是顾忌于你。”   “但此次不同,若皇帝真要将那公主赐许给表哥,表哥也不好拒绝。毕竟是皇帝的意思。”   皇帝的意思?谢书攥了下手指,说来她和殿下的婚约也是皇帝的意思。让娶她,殿下没拒绝,那这次他会拒绝吗?   谢书不敢想。   “不过,阿书你也不必担心。”见谢书面色不好,孟若珍宽慰道:“表哥他那么喜欢你,就算娶了公主,也不会让你受委屈的。且你是太子妃,再怎样公主也越不到你头上去。”   谢书未言,垂眸不知在想什么。   “好啦,别想了。”孟若珍转言道:“我们出宫逛逛。”   说着,将谢书从凳子上拉起。   谢书被拉着走到外面,抬眼时杏眸如水,低落的情绪敛了个干净。   *   “公主,清尹阁是京都最有名的舞乐坊。”季淮微侧眸,温声道:“此处乐人舞艺皆精,可助你最快感受到京都的舞艺之风。”   “若有疑问,询问便是。”季淮抬手,做出‘请’的手势。   “多谢。”依旧蒙着面纱的西域公主,抬脚进去。   季淮示意封一跟上,并道:“若有何事,不能解决的再告知孤。”   “是。”封一应声,连忙上前伴于西域公主之后。   季淮随便找了个座位坐下,而后让捧着信件文书的随从上前,将其放在方桌上。   而后他就在乐声交织的清尹阁中,静心处理起政务。   许久后,看台上亮起琉璃灯,琴乐声起,与京都曲艺不同,其乐声带着明显的异域特色。   季淮抬眸瞥了一眼,见西域公主换了舞裙,而后脚尖轻旋,轻盈动作起来。   美人美,舞姿亦美,然季淮无观舞的兴致。他淡然收回视线,将目光移回政务上。   西域公主的舞蹈约莫是真的惊艳动人。季淮随意抬眸间,发现不少乐人闻声而来,凝神看着台上。   他听见一个乐人小声赞叹道:“这西域公主果真厉害,随便一个舞蹈都超出我们许多。”   “这算什么。”另一个乐人反驳道:“你是没见到更厉害的,那才真叫惊艳动人。”   “谁呀?”   “知道谢氏女吗?”   “太子妃?”   “没错。”   得到答案,前一个乐人不禁倒吸口气。   见同伴惊讶之态,那乐人笑着解释:“那时她还只是将军府嫡女,曾来我们清尹阁,学过一段时日。兴许有的人天生就适合跳舞,她的肢体柔软,学得也快,到最后连教她的乐人师父,都言若非她是娇门贵女,许能在清尹阁独占一方天地。”   “如此厉害?可惜不能一见。”   “那可不,人家现在是太子妃,以后是要当国母的。未来国母如何能跳舞,毕竟这都是我们下等人,供贵族取乐的。即便要跳……”乐人笑了声:“那恐也只允太子一人观之。”   乐人们笑起来。   季淮停住下笔的手,眸色微动,而后他终于抬头看向台上,眼前浮现的却是另一人的身影。   *   一路上,谢书闲逛的兴致不高,然也未表现出明显的失落。   孟若珍带着她四处逛,胭脂水粉,珠钗衣裙,零嘴小吃各店铺地搜罗。   最终她们随行的侍从手中提满了东西,孟若珍却犹觉不够,还是谢书将她拉住,无奈道:“别再买了。”而后示意她看身后侍从:“他们快拿不下了。”   “我何时买了这般多?”孟若珍一脸惊讶,终于歇了再买的心思。   她将手中的蜜饯递给谢书,谢书就着她的手,尝了一个,而后弯唇道:“尚可。”   两人边吃边向前走去,在经过清尹阁时,谢书停下脚步。她侧目看了牌匾半晌,还是抬脚进去。   “哎?”孟若珍连忙跟上,问道:“你来这儿干嘛?”   话音方落,谢书忽停下脚步,孟若珍险些撞到她:“你怎停下?”她顺着谢书所视方向望去,只见台上西域公主,穿着身橘红色的舞衣,她衣带飘扬,舞姿优美,很是悦目。   然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台下有位青年,青年气质清逸高贵,姿态散漫靠于椅背。   他盯着台上公主,看得认真。   孟若珍瞬间一脸见了鬼的神情,她缓缓瞥向谢书,注意到她紧绷的神色后,满脑子都在回荡:完了,完了…… 第31章 巧遇 “你干嘛管我?”她轻声道。……   然而孟若珍预想的惊天动地, 并没发生。谢书面色紧绷,却并没有冲进去质问,反而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孟若珍快速跟上, 一脸紧张地瞅她面色:“阿书, 你没事吧?”   “你先别难过,也许事情不是你看的那样, 也许……”   “你之前不是说皇帝让殿下招待西域公主, 是为了给他俩培养感情吗?”谢书转眸,轻声问。   孟若珍安慰的话,卡在喉间。   她找回声音,继续道:“不是。虽然我是这样说过,但感情哪是这般容易就能培养出?你和表哥那般恩爱, 哪能随便就被那什么公主插足?”   “说不定, 表哥只是看那公主跳舞跳的好看。”   “对了,跳舞!”孟若珍双手一拍, 看她:“你不是也会跳舞么?不知道和那公主比较谁更好些。”   “不过也没事, 我相信只要你跳,表哥必定爱看,哪还有西域公主什么事?”   孟若珍言毕, 手指摸着下巴, 作出思索之态:“但好像只会跳舞还不够,还得知道如何讨人欢心。”   “哎?你懂怎样讨表哥欢心么?”她偏头问。   谢书摇头。   “我跟你说啊……”孟若珍伸出手指, 而后卡住。   谢书暂时忘记心中的难受,她盯着孟若珍,等待半晌,而后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会?”   “我当然——”孟若珍将手指收回,戳了下脑门, 声音弱了下来:“不会……”   谢书缓缓眨了下双眼,只听孟若珍又道:“虽然我不会,但我知道有谁会。这样……”   孟若珍望着谢书:“你今儿入夜来孟府寻我,到时候我带你去个地方。”   谢书想了想,点头。   *   黄昏时,季淮依旧没回来用膳,谢书没再等他。用完后,进了内室更衣,而后决定去寻孟若珍。   她方换完衣裙出来,恰见季淮自宫外归来,身后跟着一群侍从。   “阿书要出去?”季淮笑问。   谢书避过他的视线,“嗯”了一声,就绕过他向外走去。   季淮察觉出她的反常,下意识伸手拉住她的胳膊,问道:“怎的了?阿书。”   “我没事。”谢书看着地面,还是轻声解释了一句:“我去孟府找若珍,她说……”   怕季淮追问,她转了说辞:“带我去看看南街珠宝铺里新进的首饰。”   “是吗?”季淮松了手,没有怀疑,温声笑道:“你去吧,看上什么买了便是。”   “嗯。”谢书欲走,又被唤住。   “对了。”季淮似想起什么,道:“待会儿孤也要出去,可能会回来得稍晚些,阿书若回得早,无需等孤,早些歇息。”   谢书:“嗯。”她向前行了半步,终是转身唤道:“殿下!”   “怎么?”季淮回头。   谢书心中涩意难忍,她想问:你是要去寻公主吗?你真的要娶她吗?   然对上他如湖水般,温柔到能容纳她一切情绪的眸光,她只是弯唇笑道:“尽量早归,臣妾等你。”   季淮却没应,他眉心微敛,盯了谢书半晌,而后像是猜到什么,终于展颜道:“孤与几位大人商量些事,一结束孤就回来。”   谢书微怔,回神季淮已进了内室。心中涩意淡去不少,她终于转身出去。   *   到了孟府,孟若珍将谢书拉到她的房间,而后递给谢书一套衣服,道:“快,换上。”   谢书疑惑地接过:“怎还要更衣?”她将叠着的衣衫打开,入目一套男装,不禁默然。   见她不动,孟若珍奇怪道:“干嘛不动?换上啊,那地方穿男装进去比较方便。”   穿男装才能方便进去的地方……谢书不敢想……   最后敌不过好奇,她还是将衣服换上。   而后两个娇俏的小公子出现在大街上,径直进了落云楼。   落云楼,达官显贵的娱乐场所,其间既有美人又有俏儿郎,个个才艺加身,技艺非凡。既谈得诗书曲艺,又极通人情风月,十分擅长“看碟下菜”,所以即便他们都是卖艺不卖身的清倌,却依旧有许多贵人愿往。   因其环境的惬意舒适,较寻常秦楼楚馆氛围轻松环境干净,故许多商贾富户,或高门大族,常于此处商谈要事。   谢书未曾来过此处,故进去后略微拘束。   与她相反,孟若珍倒熟门熟路的像个常客,径直寻到落云楼的主人,吩咐几句,而后她带着谢书进到一间房内。   房内宽阔干净,装潢典雅,除却桌椅必要的陈设外,正前方靠墙处设有一方木台。   片刻后,自门进来几位姑娘公子。姑娘们生得如花似玉,公子们也是五官端正,气质清雅。   “想问什么尽管问。”孟若珍手一抬:“等你学会之后,什么公主都不是你的对手。表哥也再逃不出你的手掌心。”   谢书唇角轻抽,一时无言。   倒是粉衣姑娘看出新书的为难,笑容亲和,问:“姑娘想知道什么,放心问便是,我们若知必将尽心解答,亦不会将姑娘所问告知他人,还请姑娘安心。”   “你们坐过来吧,我知道她要问什么。”孟若珍等了片刻,忍不住开口道。   待几人聊完,孟若珍兴高采烈地拉着谢书从房里出来。   “阿书,我觉得刚那个穿绿色衣裙的姑娘说得很有道理,你就应该稍微主动一点儿,不过也要把握好度…”   谢书应了一声,若有所思地想着方才听到的话。   两人走在楼阁间,前方的房内的门忽地打开。从里边走出几位中年男子……   谢书眉心一跳,看着那几人,心中莫名生出种不详之感。   接着她便见几位中年男子让出路来,一道熟悉的身影从房内走出。   那身影修长,高瘦,气质清贵。侧颜俊美,正轻垂眸,淡勾唇,同几位官员说着什么,而后似有所感,他转过眸来——   谢书吓得一激灵,身子比脑子反应得还快,一旋身躲到孟若珍的身后。   而后……想起自己今日同季淮言,她去寻孟若珍。季淮看见孟若珍,哪能猜不到自己也在这儿。   这还不如不躲,一遮掩反倒此地无银三百两。谢书懊恼地轻闭双目。   身前孟若珍侧眸看向谢书,疑惑道:“阿书你躲什么?不就是见到表哥……”   她顿住,像是猜到什么,惊讶开口:“你不会没和表哥说吧?”   谢书:“……”她不仅没说,她还撒了谎。   “你真没说?”孟若珍嘟囔着:“完了完了,表哥要知道我带你来这种地方……不过我俩穿着男装,他不一定能认出来。”   谢书无言地站在她身后。心想我们只是换了男装,又不是换了脸,除非殿下眼盲,否则不可能认不出来。   “啊,他看过来了!”孟若珍惊慌道:“我们快走。”说着她转身扯着谢书袖子,就要带她原地返回。   “阿书?”身后传来道温润的嗓音,谢书感觉自己的后领被人提出。   她僵硬地后退几步。   孟若珍一个转身发现身边的不见了,再抬眸就见她到了季淮手中。   季淮长身玉立在谢书身后,他一只手轻提着谢书后领,先是垂眸盯着谢书发顶,而后抬眸看了眼孟若珍,对她弯唇一笑。   孟若珍讪讪地摸了下脸,没敢过去。   谢书大气不敢喘,觉察到拎她衣领的那只手,缓缓移到她后颈上,摩挲几下后,身后人轻笑道:“不是说去南街看首饰了,怎出现在这儿?”   “臣妾……”谢书思索说辞:“好奇…来看看。”   “好奇什么?”身后人弯下腰,贴着她的耳朵笑问。   看谢书过于无措,孟若珍还是决定去为她解围。   “表哥,我俩就随便进来看看……”   她话音未完,身后传来方才一个公子的唤声:“姑娘——”   紫衣公子掠过孟若珍,径直走到谢书面前。   此时季淮已经放开谢书,故紫衣公子没有看出两人间的奇怪气氛。   “幸好你还没走。”紫衣公子笑着将手中东西递出:“你手珠落在房里了。”   后颈一凉。   谢书闭目。   孟若珍嘴角抽搐:这来得太是时候,表嫂,我也没法救你了。   紫衣公子将珠串递出,谢书却一直未接,最后还是她身后的郎君将珠串接过,而后对他道:“多谢。”   明明这郎君笑得温柔好看,紫衣公子却莫名心里发颤,然他在风月场呆了多年,转念一想,有些悟了,于是秉承莫染是非的原则,他连忙转身告退,并在心中暗道:对不住了,姑娘。   都退了,徒留谢书站在原地,听季淮笑问:“随便看看?”   谢书沉默半晌,才憋出声来:“嗯——“声音低下去:“随便看看。”   而后她攥紧手指,转身看向季淮,反客为主,问:“殿下怎在这儿?”   季淮微怔,而后看了眼身后,解释道:“我们来谈事,不是同阿书说了?”   他同她说了实话,谢书却撒了谎,说来是她理亏,然不知为何她却心里委屈,总觉得像堵了一口气。   严格说来,那口气自白日见他专注地看公主跳舞时,便堵着了。   她理智上告诉自己要对季淮好,弥补上世对他的亏欠,所以若他真想娶公主,谢书不打算阻止。   然情感上,她很难受,难受到此刻听到他并非诘问的问话,都想哭泣。   “你干嘛管我?”她轻声道。   季淮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而后听她又道:“我明明什么都没做。”   她垂着头,说话的声音很小,似受了委屈的孩子,想要控诉却又害怕责骂。   季淮觉察到不对,轻声问:“你怎么了?”   而后他伸手捏住谢书的下巴,强迫她将头抬起,便看到她泪痕满面。 第32章 挣扎 “公主舞姿,及你几分?”……   女孩的鼻尖红红的, 杏眸中满是潮气,睫毛上和腮上都挂着泪珠,看着既可怜又委屈。   季淮微怔, 而后他收了笑容, 抬手轻拂去谢书腮上的泪珠。潮意似从指尖传到心里,他放轻声音道:“孤没有要责怪你的意思, 阿书莫哭。”   不安慰还好, 一安慰谢书的眼泪流得更厉害。   季淮的手指还留在她脸侧,泪水顺势滑到他指尖,他拭去,却越拭越多。   淡然神色散去,他微敛眉, 难得神情微慌。   季淮不觉得仅因那么几句话, 就让谢书哭成这样。他猜想她定是在其它地方,受了什么委屈。   于是他耐着性子, 温柔问道:“有人欺负你了?”   谢书下意识摇头。   大概觉得在谢书这儿问不出什么答案, 季淮抬头看向孟若珍,用目光询问:发生了何事?   孟若珍也有些怔然。谢书方才还好好的,不过和季淮说了两句话, 就哭了?   哎?不对。孟若珍瞬间想起白日之事, 立刻反应过来,她张嘴就要开口……   “臣妾没事。”谢书像是背后生了眼睛, 恰好拦住孟若珍之言。   她睁着双雾蒙蒙的眼睛,看着季淮,声音细哑:“臣妾没有被人欺负,只是有些不太舒服。”   谢书情绪来得快,理智恢复得也快。既然打定主意, 接受殿下做出的一切决定,就没必要再施加为难给他。   于是她垂下双眸,不欲再谈,道:“殿下,我们回去吧。”   季淮看着她的背影,终是抬脚跟上去。   回到东宫,谢书沐浴后直接睡下。   而后枕边微动,室内的烛光熄灭,光线暗下。   黑暗中,谢书大睁着双眼,她背对着季淮,却能感觉到背后的视线。   她知道,他在看着自己。他一定不解今夜她突然而来的情绪。   谢书其实很想实话。她想说她不喜欢季淮陪着公主,不想让他看公主跳舞,还有,不想让他娶公主。   可是不能,因为说这些没有意义,只会让他为难。   将近一年,谢书不会感觉不到季淮对她好,她知道殿下对她是有情意的。然因如此,她更不能任性。   恰如孟若珍所言,当今男子大多三妻四妾,更何况是身为太子的季淮。之前孟若珍曾言——季淮是要称帝的,他的后宫会有许多嫔妃,谢书又算得了什么?   谢书从不觉得自己算得了什么,也从没想过阻止季淮什么。她说过,若季淮想要,她都能允。   季淮不可能只有她一个,即便现在可以,待他以后登基,就算是为了政治稳定,也得广纳美人。   所以早晚之事,何必阻止。长痛不如短痛,倒不如早早习惯,不然殿下这般温柔,这般好,若再迟些,她怕会更加难受。   所以今日的情绪不能再有。这般想着,谢书却攥紧拳头。   而后,身后忽传来一声叹息,隔着锦被,一双手落在她的腰间,紧接着背后青年温热的胸膛贴来。   她瞬间僵住,身后人将下巴放在她的发顶,清润的嗓音自上方传来。   他道:“阿书若不想说,便不说。只莫让自己受了委屈便好。”   方定的信念、重回的理智在顷刻崩塌。烈焰袭来,炽烈的情感如火山喷发,铺天盖地,瞬间压倒理智。   谢书的身体轻微颤抖起来。她紧紧咬着唇,忽然想要不顾一切地吐露自己所有想法,她想要忘记前世对他的伤害,装作不知道,自私地将他独占。   要他别娶公主,以后也别纳美人,登基后莫要三宫六院。要他完完全全地属于自己,只有自己。   谢书自私地想。他没有前世记忆,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不知她嫁给他是为给季召做内应,他不知她为季召传了多次情报,他不知她愚蠢地同季召做了交易,进而害他丢失皇位,害他命丧黄泉……   他不知……   指尖攥紧血肉,窗外一道鹰声长鸣。   清脆,且刺耳。   谢书的身体停住颤抖,那些自私的念头,被深深绝望的愧疚压进谷底,碾成灰烬。   她麻木地闭上双眼。理智回笼,将即将喷涌的情绪禁锢。   她听见自己道:“好——”   *   丰平十年,农历二月初四,除夕方过,皇帝寿辰便至。   此日,整个京都都在为皇帝贺寿,皇宫内尤其热闹。春节时的灯笼未曾取下,处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辰茗殿内金碧辉煌,雕梁画栋,中央有舞女浓妆艳抹,素手翻飞,丝绸薄带随动作轻盈舞动,舞动时有琴师奏乐,乐队鸣笛,丝竹靡靡之乐萦绕着整个殿堂,热闹奢靡。   一众宾客坐于红木方形桌前。琼浆佳酿盛于三角琉璃杯中,蔬食瓜果、珍馐美馔置于玉器之内,另有鲜花放于细颈白瓷瓶中,嗅之清香怡人,观之赏心悦目。   谢书同季淮坐于宾客上席。她低眉垂目,容颜秀美,姿态安然,小口吃着金鼎玉器中的食物。   直到乐声忽消,殿内安静下来,她才放下玉箸,有些疑惑地抬起头。   只见明亮大殿中央的荷花台上,立着几个貌美的舞女。   这些舞女穿着青色薄纱衣,露出纤细白嫩的腰肢,以及柔软修长的手臂。她们环列成个圆形,每一个人都曲着膝,脚尖轻点在地上,做出起舞的手势。   乐声骤起,开头曲调激情澎湃,不禁让人想起火红的沙漠。在这乐声中,围成弧形的舞女们,互相牵着的手向上一扬,像是要掷出什么。   她们掷出的是一个婀娜多姿的美人。   那美人身穿芙蓉色舞衣,雪白的腰肢被流苏遮挡,若隐若现,她的手腕上带着金环,脚踝上系着小巧精致的金铃铛,随她的伸手抬足,发出的清脆声响,恰与乐声相和。   跳舞的美人,正是西域公主无疑。然之前她都有以面纱覆面,今日却将整张脸露出。   难以形容那张脸,若非要说,便只能用惊艳来形容。   惊艳到何种程度?到大殿无声,方交谈的人纷纷闭口,甚至连见惯美色的皇帝,也放下玉箸,直直将她盯住。   舞美人更美。谢书忽然明白,季淮那日为何那般专注得视线难移。若是她,美人美如斯,怎肯割舍?   谢书沉默地夹起食物,放入口中。她缓缓咀嚼,未尝出任何味道。   而后她看向殿中片刻,终鼓起勇气将目光转向季淮。   只见季淮靠着椅背,姿态随意,视线散漫地盯着殿中的西域公主。   似在赏她舞姿,似在观她面容……谢书收回目光,不欲再看。   既已做出决定任他去,便应不再管,任由心中涩意蔓延。只是未等她被绝望与痛意吞噬,就感觉手指被人勾住。   谢书微怔。她的手放在桌案上,不知何时一只修长白皙的大手,放到她手边上,并顺势一勾,将她的尾指勾入他的指缝间。   谢书抬眸看他。季淮仍旧看着殿中,好似无知无觉。只是那只大手愈发得寸进尺,肆无忌惮。   他缓缓移动,覆在谢书的手背上,将她的整个手握进手心,而后像是揉面一般,摩挲把玩着。   什么苦痛,涩意,难受通通消失。谢书目视台下,全身上下所有感官像是都凝在那只、被季淮把玩着的手上。   他的两指捏了捏她手背上的肉,似在拉面团,他的指尖将她的手指像后勾了勾,似在感受面团筋不筋道……   而后他沿着谢书的中指,慢悠悠地描绘了一圈又一圈。   谢书感觉自己手麻了,脑子也麻了。她都块忘了自己在哪儿,遑论其他。   正懵然着,季淮忽侧身前来,脸与谢书挨得极近,却没看她。   “阿书说……”他终于侧过面来,黑眸若缀星光,细碎温柔:“这公主的舞姿,同你相比如何?及得了你几分?”   “哎?”谢书没反应过来。   季淮眸色不变,正专注地盯着她,好看的黑眸里全是她的身影。   昨日,封一来向季淮请罪,言他有件事忘记向季淮禀报。   季淮起初未在意,直到听封一道:“当在清尹阁那日,属下曾见到了娘娘。”   季淮坐直,问:“何时?”   “就在西域公主登台练舞之上,娘娘同孟姑娘曾出现在请尹阁内,片刻后离去。”   脑海中隐有亮光一闪,季淮的眸色渐深。他想起那夜谢书的泪水,恍惚间意会到什么。   直到此刻,在这儿辰茗殿之内,他的阿书在见到公主那刻,以及看到自己凝视公主时,眸中不自觉浮现的失落之色,让季淮终于确定了她的想法。   于是他问她:“公主舞姿,及你几分?”   谢书不言,像是没回过神来。季淮复又笑道:“孤曾在清尹楼听见,阿书之舞艺,世间卓绝,见之难忘。孤当时见公主舞姿时,便在想若阿书跳起舞来,该是何种模样?”   说着,季淮唇角弧度加大,俊美容颜愈发容色夺目,他问道:“不知孤可有荣幸一观?”   谢书的确在清尹阁习过舞,但她没想到季淮会知晓此事。说起舞蹈,谢书已许久未跳,她不知道自己的水平与公主相比如何。   然看季淮的意思,对她评价颇高,似怀有极大的期待。 第33章 偏爱 “现在孤能知道,在落云楼那日,……   谢书正想回话时, 忽明白季淮真正想表达的意思。他问公主舞艺比得了她几分,言下之意他相信谢书的舞技定是胜过公主,即便他未曾亲眼见过。   明目张胆的偏爱与信任, 总是让人觉得窝心。以及他说在看公主时, 想起的却是自己……   谢书瞬间挺直腰背,她反应过来, 季淮在向她解释, 那是否说明他已知晓自己曾去过清尹阁,也许也知道……她闭了闭目。被人将心思猜透,除却不自在外更多的是羞窘。   季淮在问完话后,就将身子靠了回来,然仍是握住谢书的手, 感觉到手心中的小手, 其指尖轻蜷一下。他眸中溢出笑意,猜到她明白过来。   谢书的确知道自己误会了季淮, 并从中再挖出一层意思——他不喜欢公主, 对公主无意,应也未打算娶公主。   想清楚这点,谢书心中的枷锁忽地消失。她暗自想着, 若季淮喜欢公主, 她不会阻拦,然他不喜欢, 她是不是就能争一争呢?   那日落云楼的姑娘说过,适时的主动,会带来意想不到的效果。她无须时时守礼,要懂得利用自己的优势,让人因她心动, 为她心软。   她的优势…谢书想了想,觉得只要除了面容,约莫就只有这些才艺了。   于是,谢书弯起唇,她被握住的手指,轻点了下季淮的手心,在他的视线转来时,她笑容灿烂,声音温软:“殿下,除了父亲与兄长,臣妾愿意跳给他看的,便只有殿下您了。”   “没有谁比您更有这个荣幸……”她顿了顿,轻摇了下头:“不,这是臣妾的荣幸。”   在季淮温柔漆黑的目光下,她最后补充:“臣妾愿意。只是请给臣妾一些时间,臣妾想为殿下跳一支最好的舞。”   季淮眼中有淡淡的讶异,但更多的还是笑意,他捏了捏谢书的指骨,而后放开,勾唇道:“好,孤等着——”   谢书再腼腆一笑,而后转过头看向殿中起舞的公主,心情与初时大不相同。   然这好心情未持续多久,因她在转眸时,竟见到许久未见的季召。   季召身穿玄色衣袍,静坐在席间。他的面容冷峻,气质本就阴冷,此时比以往更冷硬几分,眉宇间都是散不开的郁气。   似有所感,他抬眸,与谢书目光对上。   谢书没有收回视线。她想起不久前他散出的那个谣言,缓缓将目光落到他空荡荡的左袖口上。   季召似是察觉到,谢书眼尖地看到他放在桌案上攥紧的手指,以及愈发阴沉的神色。   若是没有那个流言,谢书也许还会继续装下去,装作喜欢他,装作顺从,避免打草惊蛇。   然流言过后,季召的无耻实在让她恶心。某天夜里,她想起前世发生的一切,再忆及今生与季召的虚与委蛇,忽然不知,再继续与他做戏有何意义?   前世是她蠢,轻信于人,将一手好牌打烂,然今世再蠢,也不会蠢过前世。   谢书觉得自己一开始就错了,因前世之事,她潜意识里对季召心生阴影,觉得他是季淮称帝之路,是自己人生路上的劲敌。   以为他很强大,故恨意间夹杂惧怕,然秋猎之时,那般容易让他废了只胳膊,不管是否有运气之故,都足以说明季召没有她想象那么厉害。   莫说季召现在已经对她有所怀疑,即便没有,惊了这“蛇”又如何,她怎需怕他?   她的父亲是赫赫有名的骠骑大将军,外祖父曾是太子的太傅,而她嫁的夫君恰是当朝太子,并且她重生而来,所知必然多于前世。   思绪在一瞬间豁然开朗。谢书不想再与季召做戏了,她不想再委屈自己,去理会那般无耻恶心之人。   于是她笑盯着季召袖口,余光瞥见他右手背暴起的青筋,笑容愈发灿烂。   终于她盯够了,转眸公主也已下了场。谢书继续吃着桌案上的食物,许是因为心情转好,一不留神就吃多了。   她轻揉了下腹部,估摸着宴会还有会儿才结束,便侧身对着季淮轻声道:“殿下,臣妾想出去消消食。”   季淮瞥了眼她微鼓的小肚子,了然笑道:“吃撑了?”   谢书略微不好意思地点头。   季淮盯着她,眉眼带笑,也没说行不行,而后抬手揉了下她的肚子。   在谢书羞且惊的目光中,他神态自若,道:“去吧,出去后像这般自己揉一揉。”   谢书连连点头,在他将手拿开后,红着耳根从后殿出去。   来到殿外,冷风将面上的热度吹散。谢书立在廊檐下,下意识轻揉腹部,而后她走下台阶,身后却突然传来脚步声。   “阿书——”那声音很沉,隐隐有点冷。   谢书怔住,转身看到向她靠近的季召。她神色不变,随口道:“王爷怎出来了?”   “找你。”季召立在她面前,目光很沉。   方在大殿上,只是隐觉得他的气质比往常阴郁,此刻才真正感受到。   “怎不叫我阿召了?”他上前一步,逼得谢书向后退去:“上次你不是还很心疼地唤我阿召?”   既然决定不再与他做戏,谢书的声音也冷下来:“宫廷之内,你我身份有别,请王爷自重。”   “呵——”季召冷冷嗤笑一声:“身份有别?你之前缠着我的时候,还有上次半夜来看我时,怎不觉得身份有别?”   “我看你是……”说着,季召的面上有了怒意,他微眯起眼,转了话语:“你这是背叛我了?”   他又逼近一步:“喜欢上季淮了?所以同他谋害我?”他指着空荡的袖口道:“我这般可有娘娘的功劳?”   谋害他?谢书被他的无耻给气笑了。她拉开与季召的距离,道:“与殿下和本宫何干?王爷难道不是自食恶果?”   显然没料到她会回答得这般直接,季召愣在原地,没再上前,过了片刻才阴沉道:“娘娘终于不装了。”   不装了!谢书越看他,越觉得恶心。而且听这话,她已经败露,也就更没有再装的必要。   于是谢书看着他的目光中,情绪毫不掩饰。   被她眸中如此巨大的厌恶和憎恨惊住,莫名地,季召心里有一抽,似有什么早已无形消失,再难寻回。   他忽略心底涌上的古怪情绪,狠狠拧紧眉头,沉声问:“谢书,本王自问未曾伤害你。你何至于憎恶本王至此?”   说完大步向前,眼底一片猩红:“你主动纠缠本王四年,我明明答应成事后会娶你,你为何要背叛我?”   他抬手紧紧攥住左袖口,而后飞快地握住谢书手腕,强迫她触上自己的断臂:“因为季淮吗?他许了你什么条件?”   季召按住谢书挣扎的手,一字一句道:“害我变成这样,你不愧疚吗?”   谢书的气得浑身都在颤抖,可他力气太大,完全挣脱不开。于是她放弃挣扎,望进他的眼睛:“本宫只恨你还活着。”   季召力道下意识减轻,而后将她的腕骨攥得更紧,眼底也愈发猩红可怖。他狠狠咬牙道:“谢书,你很好——”   谢书的手腕被攥得生疼,她轻皱了眉,道:“放手。”   “放手。”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谢书转眸看去,看见了季淮。   季召转眸,手上的力道松下。谢书顺势挣脱,跑到季淮身边,侧眸小心打量他的神色。   季淮神情看不出什么异样,他走到季召面前,勾唇的弧度很淡:“安王伤势恢复得可好?”   随即他瞥了眼季召的左袖口,自答:“应该还不错,可惜……”可惜什么,他顿住,话有余音。   季召听出来,神色愈发阴沉得吓人。   季淮若不觉,看眼季召的右手,继续对他温和笑道:“莫难过,一只手虽说不太方便,但到底比没有要好。”   他再从季召左袖口扫到右手,最后直接转身,朝谢书走回,带着笑意的声音散在空气中:“好好保护你另一只手,莫再断了。”   季召看不见季淮的神情,谢书却将自家殿下的表情看得清清楚楚,他虽勾着唇,眸色却是冷的,直到走到她面前,神色才回暖。   “殿……”她顿住。   季淮垂眸拉过她的手腕,而后手指轻抚过她微红的肌肤。   谢书不自觉一缩。   季淮抬眸,温声问:“疼?”   谢书摇头:“不疼。”就是被摸得有点痒。   “嗯。”季淮点头,声音愈发温和:“待会儿回东宫擦点药。”   待会儿可能就好了,谢书心道,却是弯唇颔首。   “宴会还未结束,再进去呆会儿。”季淮说着,避过她微红的手腕,拉她进了内殿。   夜色中,季召站在原地,看着两人消失的身影,眸中满是阴霾。   *   宴会结束后,谢书与季淮从辰茗殿出来,迎面换回常服的西域公主,领着身边侍女,向这边来。   她径直来到季淮面前,而后躬身行了个大梁的礼节,开口声音如玉珠落银盘:“多谢殿下这些时日的帮助。”   谢书站在季淮身边,心里在开始冒酸泡泡。   季淮若有若无地看了谢书一眼,而后转眸对公主笑道:“娘娘不必客气。”   娘娘?谢书抓住重点,疑惑偏头。   没有替她解释,她继续满头雾水地看那两人客气地说着话。而后终于说完,公主将目光挪向她,并对她弯唇一笑。   谢书下意识回她一笑。   两人莫名其妙地相视笑完,公主侧身看向身后侍女。   侍女上前,谢书这才见到她怀里蓝眼睛的猫儿,比那日那只要小些,像是那只的缩小版。   公主解释道:“这是兰拉的孩子。”   兰拉,那只蓝眼睛的大白猫。   谢书还是困惑,却又隐约意识到什么,接着便听公主道:“此次献舞成功,多亏殿下带我去了解京都舞风,再次谢过殿下。作为回报,请收下这只猫儿。”   公主看向谢书,继续道:“之前殿下对我说,他的夫人很喜欢我那猫儿,只是兰拉伴我多年……若太子妃不嫌弃,请收下它的孩子。”   侍女将猫儿递出。   谢书接过那软乎乎的一团,垂眸看见它圆溜溜的眼睛,再听它软软地“喵”了声,她整个人都有些晕乎乎地。   好可爱啊,这小猫。   公主走后,谢书开口:“殿下……”   “喜欢吗?”季淮打断道,而后走到她面前,手指轻点了下她怀中猫儿的脑袋,再笑言:“公主想在寿宴为父皇献舞,所以孤带她去了清尹阁,看来她练得很成功。”   “所以公主……不,”季淮改口:“该唤她丽妃娘娘,方才你不在,父皇亲封的,现在从名义上她也算我们的母妃。”   大概是想到这位母妃与自己年纪相仿,他轻笑了下,当再看向谢书时,那笑容便带了些调侃意味:“现在孤能知道,在落云楼那日,阿书因何落泪吗?”   谢书的脸刷一下红了。 第34章 日常 沐……沐浴!   她哪能不知自己吃错了醋, 在季淮布满笑意的眸光下,她红着脸低下头,不自觉后退一步。   季淮抬步上前, 将距离越来越近, 而后笑着垂眸,缓缓溢出一声问音:“怎么?”   谢书避无可避, 接着忽默默将怀中猫儿举到面前, 遮挡住季淮的视线。   忽腾空的猫儿,先是茫然地眨了下蓝眼睛,而后努力扭过脖子,想去看主人,只瞅到乌黑的头顶, 猫儿作罢, 转回满脸,对着季淮软软地叫了一声。   似是在替害羞的主人告饶。   季淮看着将脸躲到白猫背后的谢书, 他看不见她的神情, 只能看到她轻提着白猫的细白手指。   听着猫儿一声叫,细细软软,和它新主人的说话声微似, 季淮不禁笑出声。   他不再逗她, 动作轻柔地将猫儿从她手中接过,而后顺势将她的一只手裹进掌心。   一手抱猫, 一手牵谢书,把两只都领回了家。   到东宫后,季淮把猫交给宫人,方才还在装死的谢书,瞬间恢复生气。她小跑着过来, 把猫从宫人怀里接过,而后用一双大眼睛,眼巴巴地盯着季淮。   “殿下,它今晚可不可以和我们一起睡。”   她说完,怀里的猫儿若成精似的,也将大眼睛看来。   一大一小,两双水灵灵的圆眼,眨巴着注视季淮。   季淮却是摇头,他温声道:“若不注意,我们会压到它的。孤让人给它备了窝,你可以去看看。”   谢书倒也没有很失望,她点头跟着季淮过去。   猫窝布置得干净暖和,谢书满意地将它放进去,小猫也满意地在里面伸了个懒腰。她又怜爱地摸着小猫的脑袋,蹲在那儿看了许久。   季淮终于无奈道:“明天再看,夜已深,你和它都该睡了。”说着他抬手将谢书从地上拉起。   谢书因蹲得太久,膝盖麻了一下,然也不至于摔倒,却仍被季淮随手捞进怀中。   垂眸与谢书对视片刻,季淮的眸光闪过丝笑意,而后他动作自然地将她拦腰抱起。   谢书连忙抬手搂住季淮脖子,杏眸略微惊慌而茫然地看着他。   季淮神情如常,将她稳稳抱进浴房后放下。   “沐浴吧。”他笑道,而后将手指靠近衣襟。   沐……沐浴!谢书惊慌盯着他的动作。   青年身姿修长,气质清贵,白皙手指搭在月白色的衣襟上,而后慢慢将衣衫向下拉。做这动作时,他一双潋滟的桃花眸,淡淡看着前方,明明平常的动作却被他做得勾人心弦。   谢书脑子轰的一下炸开。他……他在干嘛?   季淮随意将视线扫来,目及谢书呆怔的神情,他的手指顿了一下,而后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眉眼忽地弯起。   他将褪去的外衫轻搭在屏风上,再抬脚逼近谢书,弯腰把脸与她贴近,几乎是呼吸交缠。   季淮望进谢书双眸,看着她眸中自己的倒影,勾唇笑道:“阿书…”微顿后,他重复:“…沐浴吧。”   谢书瞪大双眼,内心天人交战。真是她想的那样?殿下要与她………   季淮注视她变换的面色片刻,最后将目光凝在她红红的耳朵上,扬起唇愉悦道:“你快沐浴吧,孤出去了。”   哎?谢书抬头,只来得及看到季淮的背影,却能隐约听见从前方传来的清润笑声。   谢书瞬间反应过来。沉默半晌,她默默将脸埋进手心。   *   沐浴过后,谢书上床歇息。再过会儿,季淮也沐浴完,他正欲让人熄灯时,谢书腾地一下从榻上坐起。   她穿着寝衣从被中出来,道:“臣妾想去看看小猫睡了没。”   季淮快步走到榻边,拦住她的动作,并将她塞回被子中,而后对着她瞪圆的大眼,无奈笑道:“你穿得少,别出来,孤去看了告诉你。”   片刻后季淮回来,看着谢书露在被子外那双黑白分明的杏眸,回答:“它睡了,你也快睡。”   谢书的脑袋在被子中轻蹭了蹭,而后终于听话地闭上眼。   季淮也上了榻,在他即将入睡时,身边的姑娘又坐起来,嘴中嘟囔着:“它会不会冷,我还是去看看吧。”   季淮的睡意消散,随手将她拉下躺好,低声道:“不会冷,莫要担心。”   谢书再次乖乖躺好。   再过半晌,季淮感觉身边之人又动了。   “方才好像没有给它吃东西,水也忘了倒。”说着,谢书就要起来。   季淮轻抬起手,无奈道:“刚吩咐宫人给它放了食物和水。”   “啊…”谢书点头,软软应声:“好…好的。”   倦意上涌,季淮迷糊间再次听到榻边的动静。他没睁眼,只下意识地翻身抬手,一气呵成地将谢书禁锢住。   谢书懵了片刻,张口欲言,一只手便放在她的嘴上,制止了她的话语。   她怔然片刻,侧眸去看季淮的脸。   青年轻阖着眸,浓密卷翘的长睫遮住那双温柔漂亮的桃花眸,其余五官俊俏,玉白肌肤上的红唇轻启,流泻出淡淡沙哑,较往日更加低而温和的声音:“阿书别闹,快睡。”   他无奈却又亲昵的语气,听得谢书的心砰砰直跳。   她僵着身子,一动不动,再没有去看猫儿的想法,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他压在自己腰上的手臂,以及他仍放在她嘴上的手。   他的手指触在脸颊上略微温凉,手心的肌肤气息却温暖而干净,轻贴在谢书唇上。   谢书启唇欲言,微嘟的唇便像是亲吻一般落在季淮掌心。   她怔住,侧眸见季淮也睁开双眼。   他的眸色几分朦胧和懒意,因为倦意整个人都显得慵懒起来,而后他缓缓弯唇,应是回过神来,但仍未将手挪开,片刻后才将掌心移向她的脸颊,感受着她面上的温度。   谢书的眼睫颤了颤,后退着将脸缩到被中,避开他的手,而后闷声闷气地小声道:“臣妾困了,我们快休息。”   说完就将整个人藏到锦被中,埋得连个脑袋都看不到。   季淮看着把自己裹成蚕茧的谢书,勾唇笑了声,保持着搂住她的姿势,闭上双眸。   *   次日午膳过后,谢书抱着猫儿坐在殿外晒太阳。   头上罩下一片阴影,抬眸与季淮四目相对。   季淮随手碰了下她的脑袋,接着走到凳前坐下。   “殿下,你忙完啦。”谢书问道。   “嗯。”季淮端起宫女新上的茶,轻辍一口后道:“这几日事少些。”   “那太好了。”谢书弯眸点头道:“这样你就有更多的时间休息。”   季淮将茶杯放下,淡笑一声,不置可否。   “对了,殿下。”谢书指着怀中的猫道:“这猫儿还没有名字,我们来为它起个名吧。”   “你想唤它什么?”季淮问。   谢书神色犹豫:“臣妾想了很多,但感觉都不是很好。”   “说来听听。”   “太多了,不便说,臣妾直接呈给殿下看。”   “嗯?”季淮目露疑惑,便见谢书从身上摸出一张宣纸,而后她将其摊平,放在石桌上。   只见其上密密麻麻的写了一堆,少说也有五六十个。   季淮:“……”他看向谢书。   谢书眨了眨眼睛,等他意见:“殿下以为如何”   季淮未来得及发表意见,身后忽传来唤声:“五哥,五嫂。”   谢书扭头,见季管陶笑容满面地走来,道:“你们在作甚?”走近后,他低头瞥了眼纸上的名字。   从简单到通俗,从诗意到普通,该有的名字风格,其上都有。季管陶看着谢书怀里的猫,反应过来:“给猫起名?”   “这猫哪来的,眼睛怎么是蓝色的,不过还挺可爱。”说着他抬手轻拍了下小猫的脑袋。   谢书没答,而是问:“你觉得这些名字怎么样?”   “还行。”季管陶随口答:“不过,不就给猫起个名嘛,五嫂你用得着那么认真嘛。”   说着他微顿,而后看了眼季淮,再对谢书嬉笑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为你和五哥的孩儿取名呢。”   谢书身形顿住。   季淮抬眸望去。   季管陶浑然无觉,哈哈笑几声,后道:“不过说来你俩成亲快一年了……”他目露疑惑:“五嫂的肚子怎么还没消息?”   谢书的揉了揉怀里的猫脸,装作什么都没听见。   季淮笑了,声音温和:“今日的课业做完了?”   “还…还没。”季管陶搓了下脸,感觉自己好像又问了不该问的。他瞥着五哥的笑颜,决定还是先退。   “那我回去做啦。五哥,五嫂再见!”话音方落,他便转身跑远了。   季管陶说话不懂看时机,跑路倒是第一。   她和殿下连房都没圆,从哪儿来的消息?不过说起圆房,谢书心中忐忑,殿下为何不碰她?   “奶酥。”季淮忽地发声。   谢书停下思虑,望去。   他笑道:“这名字可以。孤看你把它写在第一个,应也是喜欢的。”   “嗯……”谢书点头:“嗯嗯,好,就叫奶酥,听着就好吃。”   季淮笑弯了眼。   谢书低下头,反思自己。她在说些什么? 第35章 凉庭 我只是想陪陪我家殿下。   “阿书, 站到那棵树下去。”   谢书觉得奇怪,但还是依言起身。而后季淮让人拿来笔墨纸砚放到石桌上。   谢书瞬间猜出他的意图。他这是想…为她作画?   季淮却未急着动作,他走到谢书面前, 笑问:“阿书会上树吗?”   谢书:“!”   “算了。”季淮轻摇下头, 否决了自己的想法,并道:“你可随意些, 只肖孤能看见你便是。”   见谢书点了头, 季淮才转身走回石桌前,而后又唤人给谢书拿来椅凳和零嘴。   于是谢书就舒舒服服地坐等被画了。   然画到一半时,季淮放下笔,抬眸静盯谢书半晌。   谢书虽不善丹青,但也知画师作画是要一直盯着人看的, 然而他仅初时看了她几眼, 其余时候未曾抬头,倒在此刻一盯就是许久。   盯得她有些不大自在时, 季淮才像是终于发现问题, 开口道:“阿书,笑一笑。”   谢书下意识咧嘴笑开。不知别人怎么想,但她莫名感觉自己的表情可能有点傻。   好在季淮没有露出任何异样, 反而弯起唇, 似是终于找到感觉。   谢书放下心来,继续咧嘴笑着。心想傻就傻吧, 殿下满意就好。   许久之后,季淮终于画毕。他放下手中笔,招手示意谢书过来。   谢书连忙小跑着过去,垂眸见到专案上的那副画。   是她,但又不太一样。   画上的她穿着水蓝色的宫缎素雪绢裙, 站在大树上,繁茂翠绿的枝叶间,细碎的阳光在她周身打出一圈光晕,她向前伸出手指。   画面定格,绿叶光辉间,她垂眸看着一个方向,笑容明媚而灿烂。   谢书移向画中的她目光所及之处,却只看到一片空地。她的心里闪过一丝异样,总觉得那个地方好像应该立着什么人。   想着她将目光挪到画上,跳过那片空地,她在树下看见一袭纸鸢。   心里的异样感更强。这一幕好像似曾相识。   谢书转眸看向季淮,她张了张口,欲问:你为何这样画?   然对上季淮漆黑深沉的眸光时,千言万语顷刻消失。   “如何?”季淮向她询问:“喜欢吗?”   不等谢书回答,他将视线移到画卷上,面上缓缓浮现一抹笑容,这笑容像是终于见到一直想见的,有种从心底流露出的满足与温柔,也隐有淡淡怀念与怅然。   “孤在梦里见过。”他看向前方:“那时候你就站在这棵大树上,对着孤笑得很开心,可惜当孤想再细看时,却发现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你。”   言毕他收回目光,轻摇了下头。   他只说了几句,谢书却像是听了很多。她的心轻抽一下,隐有念头从脑海划过,升起的情绪让人莫名低落。   而后另一个想法浮现在脑中。她想,若前世殿下未死,而她却走了,余生有谁陪他度过,他会不会孤独难过?   这想法来得快去得快,情绪却仍残留在心底,促使她走到季淮身边,柔声道:“殿下,梦都是反的。”   她伸出双臂,犹豫一刻,仍顺从心意,从背后环住他的脖子,轻声道:“你只肖抬眸,臣妾一直都在。”   季淮未言,许久才抬手,用指腹蹭了蹭她的脸颊。   *   春日过去,夏日愈发炽盛,天气热得让人打不起精神。   莫说宫外百姓如何,宫墙之中,殿宇之内冰块不断,然仅聊胜于无。   夜间,室内冰块很快化去,谢书穿着薄绸寝衣,方沐浴不久,却再次渗出细汗,衣服贴在肌肤上,很是不舒服。   反观季淮,双手交叉放在腹部,睡颜平静,面上清爽干净,与谢书的燥热难耐完全不同。   殿下不出汗的吗?谢书垂眸看向他因袖口滑落,而裸露在外的白皙结实的手臂。怀着疑惑好奇,她悄悄伸手碰上他的肌肤。   而后……便再也不想把爪子挪开。   唔——殿下真的不出汗,肌肤干爽温凉,触上如块玉似的。   看季淮没醒,渐渐地,谢书得寸进尺将两只手都放上去,而后睡意朦胧,思绪不清时,她遵循本能,几乎是将半个身子贴上去。   季淮半夜是被热醒的,醒来后发现不只是热,整个手臂都被压麻了。他垂眸看见抱着自己胳膊、并把自己胳膊当枕头的谢书,无声地笑出来。   接着他用另一只手,轻抚了谢书的额头,果然摸到一手薄汗。季淮小心地把谢书的脑袋移开,而后起身让宫人在房内多加了些冰块。   直到房内气温降下不少,他又将手臂放回到谢书怀里。   *   次日天明,季淮下朝回来,径直走到谢书面前笑道:“父皇方让人各宫收拾东西,待下午太阳下山,我们一同前往凉庭避暑。”   “真的?”谢书当即展露笑颜:“太好了。今年的夏日比往常还要炽热,臣妾还正想要怎么过呢。”   “哎,殿下你为何如此看臣妾?”见季淮无奈地看着自己,她不禁疑惑道。   “孤在想,孤的胳膊…终于解脱了。”季淮笑着抬手道。   谢书哑然,想起今日晨间醒来,发现自己半爬在他胸前,并两手环着他手臂的情景,再抬眸与他四目相对时,那种血气上涌的感觉,实在难忘。   她低下头,不接这话茬,转身嘟囔道:“去凉庭,该带些什么好呢?”说着,人已经走远。   季淮无奈一笑,心里却是欣悦。在他面前,她终于不再那般拘束守礼,露出些本性来。   即便这本性还只是冰山一角,但季淮相信,总有一日,他能让她在面对自己时,言行随意,无须拘束。他希望她做真正的自己,不要被任何事困住,尤其不要被束缚在前世的阴影里。   说起前世,季淮轻叹口气,明白她还未放下。然无碍,余生还长,他会慢慢带她出来。   黄昏后,车队启程去往凉庭。   到达凉庭时夜色已深,然下了马车,明显感觉这里气温比京都凉爽舒适不少。且此处依山傍水,自然风光无限。   然一番劳累奔波,众人无心欣赏,便各自洗漱休憩。   次日天明,谢书起得早,然季淮起得更早。用完早膳后,季淮提议带谢书在凉庭附近走走。   远远看见孟若珍手中拿着食物,同季管陶自山下而来。   显然他们也看见了谢书和季淮,朝着两人招手。   待他们走近后,谢书看着他们的手笑问:“你俩去哪儿了?”   “市集。”孟若珍扬起手中的纸包:“诺,荷叶烧鸡,就属清州的味道最佳。”   谢书点头。   “对了,你兄长呢?”孟若珍忽然问道。   兄长?谢书神情略微疑惑:“兄长也来了吗?”   “哎?”孟若珍:“他不会没来吧。”她将手中的纸包放下,语气隐有些失望:“我刚在路上遇到了苏妙仪,想着既然苏家都来了,陛下没道理只允我家和苏家来,却独独漏了你家啊。我还以为你兄长会来呢。”   谢书有些时日没回将军府,并不知道父亲与兄长有没有来凉庭,然她看着孟若珍对此事的在意,敏锐地察觉出不对劲。   还未等她问出疑惑,身后便出来一道爽朗的男声:“阿书,殿下。”   说曹操曹操到,孟若珍的双眼瞬间亮了。   谢书看见,心中有了猜测。   她转身,笑望谢声:“兄长。”   谢声上前对季淮行了一礼,而后转眸看向谢书,随口问:“昨晚休息得可好?”   谢书应声:“尚可。”   谢声这才将目光转向其他人,奇道:“这么多人,你们在散步?”   不等回答,他注意到孟若珍手中的纸包,没忍住挑了挑眉:“看样子你还下了躺山,起得还挺早。”他凑近,疑惑:“这买的什么?”   自他出现,孟若珍的视线就没从他身上离开过,措不及防地被搭话,她连忙举起手中纸包,回:“荷叶烧鸡。味道很不错,吃过一次就再也忘不掉,所以今天一早就下山买了。”   “一个人去的?”谢声问。   “不是啊。”孟若珍朝季管陶的放下努了努嘴:“他跟我去的。”   季管陶正拨弄着腰间玉穗,闻言随口回道:“是啊,天还没亮就被她喊起来。荷叶烧鸡……鸡都没她起得早。”   孟若珍瞪了他一眼:“我不是怕去晚就没了嘛。”   “那你不能让宫人去,非得自己去跑,还偏要拉上我。”   “我乐意不行,起早些有什么不好,全当锻炼了,你身体那么弱。你看我表哥,再看……”她微顿,瞥了眼正满脸兴味看着戏的谢声,飞快收回目光,继续道:“再说我买了又不是一个人吃,还不是要给你们尝尝。”   “对了,你应该还没吃过清州的烧□□?”孟若珍转眸,问谢声。   谢声还没来得及回答,她自顾自地接着道:“你待会儿尝尝,要喜欢,改明儿我再让人去买。”   “行啊。”谢声笑回:“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孟若珍看着他的笑容,下意识低下头。   谢书看完全程,注意到孟若珍的反应,缓缓点头,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午后,阳光已经升起,然此处气温依旧凉爽宜人。   几人商量着,索性去到亭台上看风景。   亭台上视线极好,视线所及之处,皆是风景。几人聊天的聊天,喝茶的喝茶,而谢书让人拿来棋盘。   她本意是怕季淮无趣,想与他下棋解闷,哪知其余几人都不是很懂眼色。   “阿书,你干嘛想不开,要和你家殿下对弈。”孟若珍走到她身边,伸手捻起一个棋子:“你要真想下,我陪你吧。”   “是啊,五哥在棋技上面,鲜有敌手。”季管陶也靠近道:“五嫂要想下,我也可以奉陪。”   “阿书想下棋?”本在喝茶的谢声,端着茶杯过来:“我也会一点儿,小时候不都是我陪你下的嘛,找他们作甚。”   谢书:“……”我只是想陪陪我家殿下。 第36章 捉鱼 这儿他都会,他有什么是不会的?……   季淮眉眼带笑, 姿态闲适地立在一旁看着这方,转眸对上谢书满是无奈的大眼睛,他顿了顿后, 笑道:“阿书先同他们下便是。”   好吧。谢书将视线收回来, 最后和他们一人对弈了一局。   “要不,兄长你和若珍来一局?我看你俩实力相当。”同谢声对弈完, 谢书站起身, 示意孟若珍过来。   孟若珍却怔在原地,而后才伸出指着自己,一脸欲言又止。   谢书直接按着她坐下,对她弯唇后,便转身向季淮的方向走去。   季淮静坐在美人靠上, 见到谢书, 随手牵过她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 并笑问:“下完了?”   谢书点点头, 将手从季淮手中抽出并自然地握住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   季淮笑看着她:“无聊?后山有条溪,要不要去看看。”   “啊?”谢书抬头, 听他语气悠然地继续道:“就我们两人去。”   她反应过来, 双眸一亮,连忙点头:“要。”   季淮反握回她的手, 轻勾起唇,道:“那走吧。”   两人离开亭台,身后传来季管陶疑惑地问声:“五哥你们去哪儿?”   季淮回答:“随便走走。”   “哦。”季管陶坐下,目光却一直盯着他们离去的方向。   出了亭台,两人来到后山。映入眼帘的是一条潺潺流动的溪, 溪面还算宽广,清澈的水面映照着蓝天上漂浮的白云,以及高悬之日并不炙热的光。   谢书向前一步,鼻尖嗅到花儿的淡香,夹杂着清爽怡人的草木清香。她不自觉弯着眉眼,余光瞥见流动着的溪水中,飞快掠过的身影,谢书惊讶出声:“殿下,那儿好像有鱼?”   季淮淡然笑道:“嗯,这是花鲈,肉质鲜嫩,刺少且味道极好。这条溪中还有许多这种鱼。”   谢书连忙走到溪边,垂目看去,清澈的水面下,果真又见到摆动的鱼尾。   看着,她蹲下身子,伸出手拨了下水面。   季淮靠近她,启唇正待说什么,身后忽传来季管陶的唤声:“五哥,五嫂——”   谢书和季淮转眸看去,就见季管陶,谢声和孟若珍三人并排而来。季管陶兴奋地唤完之后,还一副得意的模样,对其余两人道:“看,我猜得没错吧,他俩就是来后山了。”   谢书与季淮对视一眼,皆看见对方眸中的无言。   “你俩走怎不叫我们?”孟若珍上前,站到谢书身边。   “你不是在与我兄长下棋”谢书回。   “下完了啊。”孟若珍瞥了谢声一眼后,很快收回目光,转眸便看见溪中游动的鱼:“这么多花鲈,还真赶上时候了。”   “要不咱们捉几条上来尝尝。”季管陶提议道。   “我看行。”孟若珍拉着谢书退后一步:“我们姑娘家的,自然是负责吃,你看你们三儿谁愿意下水?”   本是提议者的季管陶默默闭上嘴,并不着痕迹地退后一步。   孟若珍抬手就将他推出去:“你躲什么,不是你提议的嘛。”   “我又没捉过鱼。”季管陶踉跄一步后,嘟囔道。   “那他们也没……哎,等等…”孟若珍转眸看向谢声:“你……”   “我捉过。”谢声接口道:“以前行军,粮食不够,若有河,便会带着将士下河捉鱼。”   “所以,我来捉吧,你们姑娘们等着吃便是。”言毕,谢声挽起衣袖和裤腿,朝溪中走去。   孟若珍呆愣着盯着谢声结实小臂上,裸露的古铜色肌肤,她的心跳忽地有些失控。   谢书正满脸期待地看着兄长,耳边传来季淮温润的声音:“孤来帮你。”   她偏头,见季淮不知何时已将裤腿挽好,此时正姿态从容地整理着袖口。与谢声因常年行军打仗而被晒黑的古铜色肌肤不同,季淮的肤色很白,泛着如玉的色泽,在阳光的照耀下,尤其晃眼。   “表哥好白啊,感觉比我都白。”孟若珍也注意到,忍不住感叹。   谢书轻叹口气,莫名生出种想要将在场之人双眸捂住的想法。念头一闪而过,她很快便疑惑思考着:殿下会捉鱼?   这儿他都会,他有什么是不会的?   然事实证明,季淮没有谢书想象的那般厉害。眼见着他从容优雅地踏进水中,垂眸盯着水面片刻,而后眼疾手快地伸手……抓了个空……   正想鼓掌的谢书默默收回了手。   季淮回眸看了谢书一眼,天光下,几颗晶莹的水滴落在他白玉般俊美的面容上,他的神情没有半分沮丧或不自在,反而弯唇对谢书笑起,而后他转过眸,盯了谢声半晌。   谢声不愧是对捉鱼有经验的人,飞快伸手,再伸出双手就已经握着一条正抖着尾巴的鱼。   一连几次,收获颇丰。   谢书和孟若珍忍不住对他竖起大拇指,而后只听季管陶一声惊呼:“五哥捉到了。”   谢书转眸看去,便见季淮攥着一条大花鲈。她还没来得及惊喜,便见他手中的花鲈挣扎着甩尾巴,拍了季淮一脸水珠。   向来从容矜贵的殿下,约莫是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难得轻拧着眉心,显出几分无措来。   谢书看不得他这幅模样,看见便觉心里又酸又软。她不禁出声道:“兄长,你快帮帮殿下。”   谢声连忙过去将鱼接过,放到岸边新拿的鱼篓里。   季淮像是松了口气,转眸见谢书盯着自己,微顿后,他笑着向岸边走去。   待他走近,谢书拿出手帕,轻拭过他面上的水珠。她动作温柔地将季淮的脸擦净后,才劝慰道:“殿下,快上来吧。你是千金之躯,捉鱼这事不太适合你。”   说完,她低头握住季淮的手,细心地把他的手指也一根一根擦净。   季淮由着她动作,却没立刻应声,直到她停下,才用被擦净的手指轻捏了捏她的脸颊,并温声笑道:“阿书看不起孤?”   谢书怎会看不起他?她现在对季淮的崇拜与喜爱几乎是盲目的了,在她心里,没有谁比季淮更好,季淮也没有一处是不好的。   只是在她的印象里,季淮恰似穹宇上的白云,让人尊敬仰望,不落俗尘。他若想要什么,自会有无数人为他取来,哪需他亲自动手?   最主要的是,谢书见不得他露出无措的神情。季淮身份尊贵,哪会捉什么鱼?   便是道她自私护短,但她就是不舍让季淮做这些事。   然季淮没看出她的心思,捏着她的脸,许是觉得手感不错,忍不住又揉了揉,而后终于恋恋不舍地放下手,笑道:“孤再去给阿书抓一条来。”   说完转身向溪水中间而去。   “哎?”谢书无奈地放下手,只好走到溪边,在谢声来岸边放鱼的时候,小声道:“兄长,你先教教殿下,他好像不太会。”   “这就舍不得了,那般喜欢你家殿下?”谢声看出妹妹的心思,没忍住调笑道。   谢书嗔他一眼。   “好好好,我教就是。”谢声笑道,而后朝季淮的方向过去。   等谢声教完,季淮捉鱼的手法娴熟不少,很快,便与谢声的动作不相上下,半点看不出是个新手。   殿下果然厉害,什么都一学就会。谢书暗自为季淮自豪。   “看着好像不难。”见季淮学得那般容易,季管陶的心蠢蠢欲动,而后也被孟若珍撺掇着下了水。   只是让谢声给他讲了方法,他做起来却手乱脚乱,闹出不少笑话,惹得谢书几人笑个不停。好在他心大,摸鱼摸不上,便在水里玩闹起来。   时间渐渐过去,水中人或捉鱼或玩闹,岸边的姑娘们盯着自己的心上人,一时也忘了时辰。   等宫里的老内侍跑来,看着尊贵的几位主子都站在水里,衣衫散乱,形容随意,险些没吓得厥过去。   他苦着张脸,用尖细的声音道:“我的主子们,你们要想吃鱼,吩咐宫人便是,怎么还亲自动手?这要让陛下知道,奴才可是要受罚的。”   “没人罚你。”季淮走到岸边,将手中的鱼放进鱼篓,轻甩了甩手中的水珠。   接过谢书递来的手帕,他慢条斯理地擦着手指,随口问:“何事?”   内侍连忙回道:“奴才来请各位主子回去用膳。”   “该用膳啦?这么快,我感觉才过了一会儿。”季管陶把脑袋探出,惊讶过后提议:“我们今天抓了这么多鱼,待会儿烤鱼吃如何?”   “奴才让人去做。”内侍回答。   “不必,我们自己来,你只需替我们做些准备。”谢声从身后出现,看向众人:“我在这方面的手艺尚可,若你们不嫌弃……”   “当然不嫌弃。”孟若珍下意识接口,察觉到谢声的目光,她避过他的视线,掩饰着笑道:“快做,正好搭配我的烧鸡,再让人拿些酒来。”   她做出吞咽的动作:“我都快等不及了。”   “行。”谢声点头,再看向季淮。   季淮颔首,而后对内侍道:“除却秋露白外,再拿两壶度数低,味清甜的果子酒。”他看向谢书:“给她们喝。”   “是。”内侍应声,行礼后退下。 第37章 醉酒 季淮:“?”   “味道如何?”谢声将烤好的鱼递给几人, 笑问。   “好吃!呜…嘶——”孟若珍捂住嘴。   “烫到了?”谢书拿了壶果子酒给她,叮嘱道:“慢点吃,没人和你抢。”   孟若珍接过, 对着壶口饮了一大口, 而后红着嘴,竖起大拇指:“舒服——”   “对了, 这酒还挺好喝的, 很甜。”她转过身子:“阿书,你尝尝。”   谢书笑着摆摆手,而后看向其余三人。   那三人分坐在树桩上,手中拿着酒壶,互相说笑着。   此时天色已暗, 苍穹间高悬之圆月, 已将清辉落下,映照得水面波光荡漾, 流光闪烁, 似盈了无数细碎的温柔。   而明明平时仪态优雅的三位公子,都好似被月色洗去雕饰,姿态一个赛一个随性。莫言他们, 谢书感觉此刻的自己, 也比以往自在不少,心情亦是轻松愉悦。   “只吃多没意思, 我们来找点乐子如何?”季管陶提议道。   “什么乐子?”谢书看向他。   “这个……”他作出思索的神情。   “我知道。”孟若珍忽兴奋出声:“你们等我一下。”   言毕,她将手中的事物放下,起身去不远处弯腰搜寻何物,而后她拿了一根树枝回来。   “我们来转树枝。”她将树枝示向众人。   “转树枝?”季管陶一脸莫名:“什么意思?”   “别急啊。听我给你们介绍玩法。”孟若珍将树枝拿在手中转了转:“我手中的这根树枝头有两根分叉,通过旋转, 树枝尾所对之人可问树枝头所对之人一个问题,若被问的那人答不上来,需自罚一杯。”   “懂了吗?”   众人点头。   “行,那开始。谁来转?”她问道。   “我来。”谢书从孟若珍手中接过树枝,而后放在地上一旋,只见树枝转了几圈,最后直直指向谢声和季管陶。   树枝头对着季管陶,树枝尾指着谢声。   谢声笑盯着季管陶,盯得季管陶心里发毛,以为他要出什么难题,结果他只问道:“你最不喜欢的食物?”   季管陶瞬间松了口气,干脆回答:“凉瓜,太苦了,我不爱吃。”   “我也不喜欢,哎?不对,你的问题怎这么简单?”孟若珍从谢书手中接过树枝:“再来,待会儿问些有意思的。”   第二轮,树枝头指向谢书,树枝尾指向季淮。   “哇哦——”季管陶挤眉弄眼地叫一声。   “你怪叫什么?”孟若珍白了他一眼,转过眸却又满脸期待地催促季淮:“表哥,快问。”   谢书也盯着季淮,等他提问。   季淮与谢书对视一眼,缓缓弯唇道:“你最想达成的心愿?”   听见问题,孟若珍无趣地撇嘴:“你们怎么只问些没意思的问题,白白浪费了机会。”   “那我看你待会儿能问出什么好问题。”季管陶没忍住回了她一句。   “肯定……”孟若珍正欲同季管陶说话,便挺谢书道:“无。”   季淮凝视她。   谢书也回视他,清澈明亮的杏眸中倒映着月色中他的身影。她轻笑着道:“已经实现了。”   季淮微怔,而后像是明白什么,神情逐渐温柔起来。   “你俩在打啥哑谜?我们怎么听不懂。”季管陶挠着头问:“五嫂你的愿望是什么?何时实现的?”   谢书轻偏了头,语气难得活泼起来:“这又是另一个问题了,我可以不答的。”   “好吧。”季管陶也就随口问问,转眸道:“我们继续吧,这次让我来转。”   说着他伸出手。   第三轮,树枝头对着谢声,树枝尾对着孟若珍。   看到结果,孟若珍很明显地愣了一下,谢声倒是神情平静,反而扬眉示意道:“孟姑娘有什么好问题,问便是。”   孟若珍反应过来,盯着谢声:“是你让我问的啊,若答不上来可不能怪我。”   “自是不会。”谢生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见状孟若珍清了清嗓子,面上带笑,用调笑的口吻问:“你有没有喜欢过哪家姑娘?”   问这话时她神色如常,然谢书注意到她放在身后攥紧的手指。   谢书不禁在心里叹口气,而后将目光移向谢声。   说来谢声在京城时,并没有发现他对哪家姑娘另眼相待过,但他在鄯州待了七年。   这七年发生何事,他所遇何人,是否对哪家姑娘有过情意,谢书还真不清楚,然他归京后无数媒人上门说亲,却都被他全部拒绝,不知是不是已有心上人?若真有……   谢书暼了眼孟若珍,不禁替她担心起来。   谢声没有立刻回答。似是忆及什么,他的眸色一瞬有些飘渺。   孟若珍的心渐渐下沉,许久后她才见他神色如常地笑道:“有过。”   简单的两个字入耳,却宛如万剑锥心,孟若珍险些没维持住自己的笑容。   她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响起:“我就说嘛,不过就是不知是哪家姑娘能让咱们临安侯上心。”   除了谢书,所有人都没有发现孟若珍的异样。季管陶还在笑着起哄:“谁啊?我猜那姑娘不是京都的吧。”   谢声倒没有避讳,而是直言道:“不是,是鄯州的。”   “哇哦——”   孟若珍垂头后退一步,再抬头眼眶红了,然夜色中那抹红不容易被发现,只能看见她带着笑容的轮廓,一切都与往常无异。   谢书忧心地暗地看她。   孟若珍未发现谢书的目光,倒是季淮察觉到。他抬手握上谢书的指尖,温声问:“怎么了?”   谢书连忙将目光收回,笑着摇头:“没事。”心里却想着,不管是为了谢声还是孟若珍,都得找机会同兄长问问那姑娘的事。   若他与那姑娘是两情相悦,谢书愿意支持他,只可怜……   然感情上的事,终是强迫不来。   *   “哈哈哈……终于轮到我问了。”季管陶盯着树枝大笑几声,看向谢书:“五嫂,我不客气了。”   说完他又看向孟若珍:“听好了,我问的问题定不无趣。”   孟若珍的情绪不见异常,只是没再看向谢声,她笑答:“行啊,我听着呢。”   “五嫂,你和……”季管陶看着季淮灿笑一下,又望回谢书:“五哥最近的一次亲吻是在什么时候?”   “对了!是那种亲吻……”他上下嘴唇一碰,发出“啵”地一声。做完后他笑眯眯地盯着谢书和季淮。   季淮倒是面不改色。女儿家脸皮薄,谢书忍不住微低下头。   她思索着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然也不必思索。   除却大婚之日,季淮曾亲过她的唇,之后便再也没有了。想到此处,谢书情绪忽地低落下来。   成亲一年,未圆房不说,连亲吻也是寥寥无几。殿下是不是不喜触碰她?可若说不喜,他平时又待她那般温柔……   “哎,五嫂?”见她久久不答,季管陶忍不住催促道。   若说是大婚之日……不可,谢书暗自摇头。   她抬眸,双唇微动,后勾出一个浅淡的笑容。   众人以为她要回答,却见她侧身拿起酒壶,快速而干脆地对到嘴边饮了一口。   饮毕,她用手背碰上唇,轻咳了几声。   季淮定睛看她,见状不禁将手伸出,似想要替她顺气。   然被谢书微侧身避过,她放下手,腮上透着粉,杏眸中盈着明亮的水光,对众人笑道:“好喝,果然很甜。”   “五嫂……你…”   “季管陶。”季淮出声,示意他闭嘴。   季管陶当即用手将嘴捂上,看着季淮靠近谢书,抬手摸上她的脸颊,而后微蹙了眉,转目又扫了自己一眼。   他心中咯噔一下,怀疑自己是不是又问了不该问的?可这有什么?季管陶不解。   季淮没有为季管陶解释。在摸完谢书的脸颊后,他将她扶起来,侧眸对几人温和笑道:“阿书醉了,孤先带她回去。”   “好。”谢声首先应答,他是知道妹妹酒量的,在见她饮完那一大口,就预感她应是要醉。   “阿书醉酒后会闹腾些,劳烦殿下照顾了。”在他们离开前,谢声没忍住嘱咐。   “无需担心。”季淮转身,而后牵着谢书的手,消失在众人眼前。   *   谢声言谢书醉酒后会比较闹腾,之前归宁时,季淮也从大将军那儿了解到谢书的醉态。   不过亲眼见到谢书醉酒,这还是第一次。   在回居处的路上,谢书乖乖被季淮牵着向前走。若非她双眸水润迷蒙,香腮泛粉,眼尾染霞,只凭她这幅乖态,季淮是无法看出她醉了。   季淮握着手中的小手,一路顺畅地将她带回家。说她会闹腾?他不禁怀疑谢声的话是否为真?   想着他已将谢书牵到了内室,并让她在美人榻上坐下。   谢书也乖乖照做。坐下后,还扬起绯红的小脸,对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季淮看着她颊上的梨涡,心中怜爱她这幅娇憨的乖态,忍不住温柔地回以一笑。   而后他打算将手松开,却发现这手……松不开了。   季淮诧异垂眸,见谢书两只柔嫩的小手将他的手紧紧锢住,而她面上的笑依旧是灿烂而娇俏的,却又比方才多了丝调皮?   而后他感觉那两只小手顺着他的胳膊,一路摸到他的腰,最后将他紧紧缠住。   她将脸贴在他的肚腹上轻蹭了蹭,末了似满足地嘟囔着:“唔——我的大树。”   季淮:“?” 第38章 亲吻 “最近一次亲你是此刻。你若想,……   “阿书?”季淮试图将她推开:“别闹, 孤去让人给你热碗醒酒汤。”   谢书没动,反而将他缠得愈发紧。   怕弄疼她,季淮没敢用力, 便只能由她抱着。过了片刻, 忽出声道:“阿书现在是什么?”   谢书抬起眼,眸光湿漉漉地看着他, 似是未听懂。   季淮顿一刻, 笑道:“孤是大树?你是什么?花或是草?”   谢书听懂了,她摇摇头,咧嘴笑道:“你猜错了,我是鱼儿。”   “嗯?”不明她的脑回路,季淮露出疑惑的神色。   “哦, 对了, 我是鱼。鱼离开水是会死的,水呢?”谢书将季淮放开, 转着眸子四处搜索:“怎么没有水?”   她寻了片刻, 未看见水,不禁有些慌了。她拉住季淮的袖口,声音隐隐带着哭腔:“水在哪里?”   季淮将她的手握住, 试图安抚她:“阿书别急……”   谢书却不乐意听, 她将手从季淮手心挣脱出来,起身在房里转了几圈, 最后朝着净房走去。   净房内放置着一个很大的木桶,谢书惊喜地凑近,发现其中空空如也,面上的喜色散去,头上若有耳朵约莫也耷拉下来。   “没有。”她望向身后跟来的季淮, 思虑片刻,抬脚走到他身边,轻晃了晃他的手臂,指着木桶软声道:“我要水。”   季淮转身吩咐人上水。   待宫人将浴桶灌满后,谢书当即将季淮的手松开,兴奋地跑到浴桶边,用手指撩着浴桶里的水。   “哎?怎么是热的?”谢书嘟囔着:“会烫着我的。”她悄悄去看季淮,发现他正盯着自己,不禁连忙转过眸,心想:算了,忍一忍吧。   她抬手靠近衣襟,正准备褪去外衫时,手忽被人按住,抬眸见季淮神色复杂地看着自己:“阿书想沐浴?”   沐浴?谢书思考片刻,点了点头。   “孤让人进来帮你,你现在不太方便。”言毕季淮转身,这次却换他被谢书拉住。   谢书似不解地眨了眨眼,问他:“为何要别人帮,你不可以吗?”   季淮呼吸微滞。他盯着她水润的眸子,放轻声音解释:“男女有别,孤让环儿来……”   谢书觉得他笨,打断道:“可我是鱼,你是树啊。”   季淮一时无言。   似想到什么,谢书目露委屈,道:“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季淮满头雾水地听她又道:“所以不愿碰我。”   他温声道:“怎会这般想?”   “你就是不喜欢我。”谢书没理他,兀自下了结论:“你不碰我,不愿意亲我,也不想让我给你生小鱼。”   说完莫名的委屈袭上心头,谢书的眼眶瞬间红了,抬眸再次控诉他:“你不喜欢我。”   季淮脑子从未这般懵过,且不知搭错了哪根筋,回了句:“鱼和树能生小鱼?”   谢书顿住,竟也思考起来,而后得出结论:“那就生小树。”   听了她的回答,季淮哭笑不得。他抬手扶额,觉得自己约莫也是醉了,竟和小醉鬼计较起来。   “好好好,你想生小鱼还是小树都行,但在这之前我们先沐完浴,然后休息。”季淮低声哄道。   “好。”谢书点头,而后抬起手。   季淮正准备出去唤人,见到她的动作,顿一刻后还是决定转身。谁知方行一步,便听见身后小而低落的声音:“你果然不喜欢我。”   他的心一下就软了,脚步怎么也迈不出,遂放弃,顺从心意转回身,走到她身边。   听到脚步声,谢书眼神亮起,她抬起红红的眼睛,张开手,顷刻笑开。   季淮无奈地替她褪去外衫,然到中衣时,手指僵硬得厉害,一时没了动作。   偏谢书还一副单纯无辜的模样,问他:“你怎不动了?”   季淮收回手,努力平静道:“只剩一件,阿书自己动手可好?”   “不好。”谢书拒绝得干脆。见季淮依旧没有动作,她打量着他的神色。   他的神色如常,眉眼很温柔,然浓黑的长睫垂下,遮掩住漂亮的桃花眸。自谢书的方向,还是能看见他半垂的黑眸,其间若有片动荡的湖。   她偏了偏头,正欲瘪嘴作委屈状时,领口就被两根修长白皙的手指提住。   他的长指一挑,谢书领口的扣带便散开来,露出精致的锁骨和领口大片雪白的肌肤,以及若隐若现的鹅黄色小衣。   谢书此时感受不到羞意,故仍笑容灿烂地看着季淮,示意他继续。   季淮却没看她。他垂着眼,手收回放在身侧,微微蜷起。   “你太慢了。”谢书叹口气,还是决定自食其力。她抬起手指,一撩,衣服自肩头滑落到地上,奶白的肌肤暴露在空气中。   季淮余光暼见,除却她身上小衣的鹅黄色之外,便是一片晃眼的白。他连忙将视线移开。   而后转过身,声音哑了许多:“孤先出去。”   谢书拉住他的胳膊,微歪头:“你出去了,谁帮我?”   “孤让环儿进来。”   “说了不要。”谢书不满地瘪嘴。她见季淮侧着脸,抬手将他的脸扳过来:“你为何不看……”   她顿住,被季淮漆黑眼眸中压抑的情绪惊着。他的眼底微红,唇角抿成一条直线。似有火热如岩浆的情绪被寒冷的冰川封住,退去平时湖水般的平静,整个人便显得克制而危险起来。   察觉到威胁,谢书本能地将手松开,而后她的手腕被一只大掌紧紧扣住。   谢书吓了一跳,抬眸见季淮靠近,他深深看她一眼,然后撒手,声音低沉许多:“孤出去了,有事唤人。”   这次,谢书没再阻拦。   *   出去后,季淮平复了许久。   他舒口气,在以为今夜谢书的闹腾算是告一段落时,净房内又传出女孩的哭声,接着便是哒哒的脚步声。   谢书从净房内走出,她套上了中衣,没穿鞋,白皙的玉足未干,踏在地毯上,一步一个脚印。   她径直走到季淮面前,腮上挂着泪珠,眸中是比方才更甚的委屈。   季淮此刻恢复正常,谢书也像是忘记方才再净房中发生的事,思绪不知又发散到了何处,只见她瞪着季淮,委屈控诉:“你不喜欢我!”   怎又回到这句?季淮顿一瞬,耐着性子问:“阿书到底为何这般觉得?”   谢书想了想,终于给出解释:“刚才十四的那个问题,你猜我为何不答?”   季淮摇头。   “我没法答。我总不能告诉大家,你最近一次亲我竟是在大婚之日。”她愤愤地握着拳头,加重语气强调:“大婚之日!”   季淮先是一怔,而后没忍住笑了。他看着谢书,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接着点头自语:“原来如此……”   “什么?”谢书未听清。   季淮没重复,看着满脸写着不开心的女孩,他抬手将她捞过,而后掐着她的下巴,低头,吻下去——   *   双唇相贴,女孩口间还有果子酒的甜香味,这不禁让季淮想起前世宫变那日,他以唇相渡的那口酒。   然那时的味道是苦的,此刻却是甜的、软的、青涩的。像是葡萄果肉,入口微酸却余味清甜。   窗外夜已暗,室内灯火明。灯火朦胧间,青年扣着怀中女孩的腰肢。   女孩也安静下来,伸手环住青年的颈脖。   月色静悄悄。许久之后,季淮缓缓离开谢书的双唇,声音喑哑地笑道:“最近一次亲你是此刻。你若愿,可随时更之。”   哎?谢书眨着眼睛,理解过后,迟钝地点头。   *   次日天明,季淮不在室内,谢书醒来后,呆坐在榻上,将脸埋在掌心许久。   她醉后不会断片,故昨晚发生的一切,她皆记得清清楚楚。   忆及自己是如何发疯,如何逼着季淮微自己宽衣,如何……   谢书不禁抚了下唇,将脸狠狠埋在被子上。   她错了,她不该喝酒的。   门帘轻响,谢书抬眸,就见季淮自外进来。   她连忙躺下,拉过被子挡住脸。   谢书感觉被角被人掀开,光线照入,她的睫毛忍不住颤了颤,而后她便听到一声轻笑,以及季淮清润的嗓音:“醒了?”   挣扎一瞬,谢书缓缓睁眼。入眼是季淮的腰上的玉穗,向上便是他居高临下望来的视线,和似笑非笑的神情。   心里一阵尴尬,谢书默默侧过脸。   一只手捏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偏过来。   避无可避,谢书眸光闪烁地盯着半蹲下身的季淮。   他笑看着谢书,温声道:“害羞什么?昨夜那般岂不很好?”   酒壮怂人胆,酒醒了,谢书半点胆子也无。她红着脸,无话可说,甚至怀疑他在调侃自己。   看出她的想法,季淮勾唇:“孤说得是真话。此刻是真,昨夜所说……”他的手指点了下谢书的唇,缓缓道:“也是真。”   昨夜所说?   “最近一次亲你是此刻。你若想,可随时更之。”   谢书倏然瞪大双目。   “想起了?”季淮将脸贴近她,在谢书惊怔的目光下,在她唇上轻印了个吻。   而后他起身,面色如常地道:“时候不早了,阿书快起吧。”   谢书侧眸盯着他离去的身影,终于抬手捂唇,羞窘地低嚎一声。   *   醉酒后发生的事虽让谢书尴尬,然除却那日,季淮倒也未再提过。故随时间流逝,谢书逐渐平复下来,再提也就好多了。   在凉庭待了一月,京都的暑热退去,众人便都返回京都。   于京都又是一个多月过去,某日谢书看着东宫中微泛黄的树叶,恍惚又是秋日来到。   季淮生母的祭日也快到了。   前世每年这日,季淮的情绪都会比往常低落。故到那日时,谢书格外留意季淮的情绪。   从晨起到入夜,他都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   直到天全黑,谢书在湖亭见到他的身影。   谢书靠近时,他没有任何反应,反而他动作自然地将她圈到怀中,并环住她的腰。   然他未看她,而是目视前方,开口时声音温和平静:“阿书听说过孤的生母吗?”   谢书摇头。   “没听过也正常,她的身份太过低微。”季淮淡笑。   谢书凝视他,目露忧色。   “为何这般看孤?”季淮注意到她的目光,反应一瞬后,不由好笑道:“莫非你以为孤在难过?” 第39章 愧疚 “你能否告诉孤,你到底愧对孤什……   谢书未言, 只抬手环住他的脖子,与他对视。   “当然没有。”季淮望着她清澈的杏眸,好笑道:“已过了那般久, 怎至于难过至今?”   而后不知想到什么, 忽笑道:“想出去走走吗?”   谢书以为他要散心,便点头。   今夜月色很淡, 星辰比往日明亮, 像是银河倾倒,流泻出的光点缀满整个夜空。   除却守夜的宫人,大多已经就寝,于是一路静悄悄,气氛清幽寂静, 使得人的心情也比白日平和宁静。   在这祥和的夜色中, 谢书迟疑开口:“殿下的生母…是个怎样的人?”   季淮目视前方,闻言也没转过头, 只道:“她啊……”似在思考, 而后再开口时,声音轻上许多:“自卑怯懦,软弱可欺, 明是出身污泥, 却总怀着一丝不该有的天真。”   “殿下……”   季淮应了声,后平静叙述:“她是江南出身的瘦马, 因生了一副好相貌和有副好嗓子,被下江南的父皇看上,带入宫中,破格封了女御。然除却初时得父皇几日恩宠,后在美人如云的皇宫, 恩宠渐消。”   说着他停下脚步,轻点下颚,示意前方:“到了。”   谢书疑惑抬眸,见到一座宫殿,听他继续道:“她生前住在此处。”   “要看看吗?”虽是问句,季淮却依旧抬脚进去。   秀淑宫,匾额上明晃晃地镶着这几个大字。殿中三座房屋,现下主宫住得罗妃,而季淮的生母原住在偏殿,后住着于美人,一年前于美人病故,又换了其他新人。   宫殿屹立不倒,住得人却是来了又去。   窗内烛火已灭,暗室归于寂静,于漆黑的夜色融为一体,恍惚感受不到人气。   直到季淮再次开口,清润的嗓音让夜色柔和起来:“慢慢地,她被父皇遗忘。”   “一个出身差,位分低,又不得皇帝宠爱的妃子,连宫人都怠慢轻视她,更莫说其他比她位分高的妃嫔,然她从不反抗,只因她觉得别人说得没错,她那般低微的出身,连宫里的宫人都比不过,能得皇帝几日宠幸,免于流离之苦,已是她此生之幸。”   “她卑微而懦弱的活在众人的轻视欺辱下,直到生下来我,又被父皇记起,将她的位份向上提了一级,然位份提得再高又如何……”季淮轻笑一声:“她的心提不起来,骨头永远弯着。一旦父皇再次将她忘却,一切便都回到原点。”   “她依旧卑微地过活,连带我与她一起被所有人轻视。我们吃得不如宫人,冬日最寒冷时,没有取暖的炭火,只能在冰冷的房内裹着被子发抖,还是膳房的王公公看不下去,替我们讨来最低劣的炭。”   季淮向前走一步,谢书盯着他的背影,见他目视木门,声音温和到似是在谈论他人之事:“炭火熏人,我被熏得直咳嗽,终敌不过寒冷,只能一边咳嗽着一边靠近仅有的暖意。”   “殿下……”谢书看不见他的神情,听他语气愈平静,便愈心疼。   “孤没事。”季淮转过身,面容带笑,确实不像是有事的模样。   他面对谢书,继续道:“虽说她一生卑微怯懦,然我知道这不能怨她。她的性格由她生长的环境造就,我无法要求一个长于淤泥中的人,能够自信磊落,毕竟能够摆脱由黑暗带来的阴影之人,仅是少数。”   “且她也有果决勇敢的一面……”季淮的目光渐深而悠远:“她将这一面……留给了我。”   季淮没再看谢书,看向夜色:“十几年前,皇后无出,需自后宫妃嫔中择子过继。皇后的儿子有机会成为太子,人人都觉得这是一个机会,可最后皇后选了我。”   “那段时日,母亲面上很开心,然盯着我看的时候比以往更多了。初时,我以为她是在不舍,后来才知,她早已做好离开人世的准备。”   季淮顿了顿,察觉到自己的手被谢书握住,他回握过去,平静地接着道:“那日,我被父皇封为太子,我站在金銮殿中,手里拿着册封的圣旨,想着她终于熬出头了,有我在,再不敢有人轻视怠慢她。”   “我会让她挺起脊背,不用再活得那般窝囊。但当我回到这里……”季淮侧身,举起手指向殿门的方向:“我打开门,见到她的身体悬在梁上,呼吸全无。”   “所有都在疑惑,觉得她傻,好不容易熬出头,却想不开要自尽。我也想不明白,直到看到她给我留的遗书。”   “太子的生母是个瘦马,她觉得对我而言这是个污点,所以她亲自将这个污点解决。而后我的前途一片光明,人生路上干干净净,她也觉得解脱。”   “于她来说,活着是种痛苦,卑躬屈膝一世,她用命改了儿子的命运。她希望她的儿子不要活得那般卑微窝囊,可以不必看人眼色。可是她未曾问过……”   季淮的语气终于有了起伏:“她的儿子愿不愿意用她的命,去换个前程?”   “殿下……”   谢书今夜唤了他三声殿下,每唤一声,心都揪着,她想要说些什么,可出口只余这二字敬称,最终她只能握紧季淮的手,徒劳地想要传递某种情绪。   “阿书——”季淮语气恢复平静,他漂亮的桃花眸,若夜色一般黑,声音带着夜色的柔:“孤同你说这些,不是想让你同情孤。孤是想告诉你,孤的人生已无退路,她用命为孤铺的路,孤无论如何也得走下去。然孤希望……”   他笑起来:“这条路你能陪孤一起走……”   季淮认真而温柔地凝视谢书,未将后半句道出,只在心中言:莫再半路退下。   谢书的心中一片柔软。怎需季淮来言,自她醒来的那刻,就已做好同他相守一生的决心。   她郑重点头:“殿下,臣妾会一直陪着你。”   *   那夜季淮同谢书通了心意后,两人的感情更甚往昔,好得谢书几近忘却一切,忘了自己和季淮的身份,忘记无法躲过的现实。   直到去未央宫,谢书陪皇后用早膳时,皇后玩笑般问了句:“一年多了,阿书腹中怎么还没消息?本宫还等着抱皇孙呢。”   谢书心中咯噔一下,含糊着应付过去,而后不知又怎么谈及东宫冷清,她的心中便生出不安,预感自己一直避忌的事情,快躲不过去了。   次日,季淮去前朝上早朝,谢书留在东宫,殿外忽传来喧闹声。   她起身出去,便看见庭院中几个粉白黛黑,身段袅袅的美人。   “娘娘。”皇帝身边的内侍,对谢书行礼后,笑道:“东宫冷清,这些是陛下让奴才给太子殿下送来的美人,皆是品行端庄的良家女子,劳烦娘娘安置了。”   看着那几个女子的面容,谢书的手指颤抖起来。她终于想起,前世时与今世相似的时间中,皇帝也曾为季淮送来美人。   而那时她替季淮收了,季淮归来后,闻言沉默看她许久,最终未言什么,此后那几位女子便留在东宫,随着季淮登基,一起封了位份。   “娘娘?”   谢书回过神来。   “你看她们……”内侍看着谢书的面色。   谢书脸色微白,但还算镇定。她应答的声音从嗓子眼儿挤出:“嗯——”   内侍当即躬身笑道:“既然如此,这几个女子交由娘娘安置,奴才去同陛下复命。”   “奴才告退。”   待内侍走后,谢书将目光移向那几个垂首的女子。其实早知这一天回来,上世只是隐觉失落,此生竟感疼痛锥心。   她深吸一口气,将攥紧的手指送开,一句一句地劝诫自己。   殿下此生不可唯你一人,莫要自私。   只要殿下好好地,其他都不重要。   “将她们安置到后院。”谢书将一切情绪压制后,竭力平静道。   言毕,她抬起头,面向天空闭眼。   *   季淮归来时,谢书正在用膳。   听见动静,她神色如常地看向他,软声笑道:“殿下回来了。”   季淮身上犹然穿着朝服,显然是听到消息后,匆忙赶来,连衣服都未来得及换。   他立在那儿,静盯着谢书,眸色深沉而复杂。   他没出声,谢书也没再开口。两人对视着,谢书的神情,平静温婉到看不出丝毫异样。相反季淮的情绪,比以往外露得多。   许久后,他才轻呼出口气后,温声道:“父皇今日派人来了?”   “嗯。”谢书笑应:“送来几个美人,约莫是觉得殿下的东宫太过冷清。”   “冷清?”季淮很轻地自语一声,而后抬头,他走近,神情温柔起来:“阿书也这般觉得?”   谢书盯着他俊秀的眉眼,长睫不着痕迹地颤了下。她垂下目光,柔声笑道:“殿下是太子,东宫怎可只有臣妾一人?”   “为何不可?”季淮平静笑问:“不是答应此生要一直陪着孤吗?”   “殿下……”谢书抬眸:“即便你要臣妾离开吗,臣妾也不会走,臣妾的话永远作数,臣妾会一直陪着你。”   季淮的心情没有好转,他点头,像是明白什么:“原来如此。”而后笑容扩大,近乎到灼人眼的地步,声音轻,其裹挟的情绪却沉重到让人心颤:“孤以为你都明白了,孤以为你和前世不一样。”   前世?恍惚以为自己听错,谢书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眸。   “原来是孤错了。”季淮轻仰头,隐隐自嘲:“误将你的愧疚当做喜欢。”   “前世你不喜欢孤,替孤收美人,将孤向外推。今世孤以为你对孤是有感情的,原来是孤想多了,你只是愧疚于孤。”   “可是,阿书……”季淮望向她,低声问:“你能否告诉孤,你到底愧对孤什么?”   谢书呆呆地看着他,脑子一片混乱,下意思道:“是我害死了你,我害得你丢了皇位。”   季淮怔住,而后点头:“好,原来是这样。”   他抬脚走到谢书面前,垂眸盯着她:“那孤现在告诉你。”   “阿书,孤未曾被你害死,也没有丢了皇位。”   季淮轻叹口气,压抑着气息,努力温声道:“你可…再不必愧对于孤——”   谢书瞳孔骤缩,平静的神情瞬间破碎。她被他简单的话语,惊到一句话都说不出,只能见他接着弯唇,对自己笑道:“没有了愧疚,那些承诺应该也不用再作数了吧。”   不,不是!谢书心头剧痛,猛然摇头。   季淮用指腹擦过她的眼尾,笑容愈发温柔:“阿书想离开孤吗?可惜不能了。你答应要陪孤一起走下去的,你没有反悔的机会,即便你不愿……”   “你不愿……”他的声音梗住,而后继续道:“抱歉,阿书。”   季淮清润的嗓音渐微哑,声线隐隐颤抖:“你这一生只能在孤身边,孤一个人活着……”   “怕了——”   轰然一声,悲伤铺天盖地袭来,谢书终于泪如雨下。 第40章 季淮 然寻光不至,终是独自走到尽头。……   她泪眼朦胧地看着季淮转身出去, 恍惚觉得一向淡然优雅的殿下,那修长挺直的背影,此时竟如此孤寂。   耳边回荡着季淮方才说的每一句话, 每一句都那么温和平静, 却像把刀扎在她的心上,将血肉划得鲜血淋漓。   她再笨, 也明白过来, 季淮与她一样是重生而来,许比她回来的更早。   猛然接受到这个消息,谢书浑浑噩噩地直到晚上。入夜,仍未见到季淮的身影,谢书知道他此刻应不想见到自己。   谢书神思混乱, 也不知该如何去面对他。她怕自己见到他, 心疼,自责和泪意便再也收不住。   她需要时间思考和冷静。   这夜季淮宿在了偏殿, 谢书睁着双眸躺在榻上。她的眼睛因哭太久, 而酸涩难忍,精神亦疲倦不堪。   很快,她昏沉地睡过去。   睡梦中, 她回到了前世的宫变之日。   她看见被带走的季淮, 带着身后一大批下属,回到了承启殿。   季召被制住, 神情满是失意和不甘。然当他看着季淮,见他裤腿湿透,身上披着大氅,俊秀的面容比以往要苍白。   那个永远从容矜贵,镇定温和的青年, 在看到地上满是鲜血的女子时,像是一个迷茫而胆怯的孩子。   他甚至不敢靠近,站在那儿,身形微微颤抖,好像比以往要瘦削许多。而漂亮的桃花眸眼底通红,其中的星光一寸寸熄灭,直至全黑。   谢书见他终于转眸,眼底红透,隐约布着血色,他抬脚走到地上的自己身边,弯腰将自己扶起。   做这个动作时,他的手好似没什么力气,一直在颤抖。   谢书盯着他苍白手背上的青筋,扫过他微红的眼尾,见他将自己揽入怀中,而后弯下脊背,将额头放在自己头顶。   他轻轻喘息着,胸腔隐约震动。谢书看不见他的神情,只能听见他喉间破碎的呻.吟。   而后他抬起头,谢书看见他唇边的血渍,一滴一滴落到地毯上,同她的血混在一起。   他抬起指尖,抚上唇角,似是不明自己怎么会吐出血来。   下属紧张地唤他,他也像是没听见。而后镇定地将女子的身体抱起,茫茫然地带她走到房内室。   他将她放在榻上,阻了人进来,为她换上干净的寝衣。   轻纱幔帐间,女子像是睡着了。   他弯了弯唇,眼睛还是红的,却没有泪,唇边血迹未干,落在苍白的肌肤上,莫名凄艳。   然后他转身走了出去,到季召面前,随手拿过下属的剑,干净利落地插进季召的胸口。   *   叛军被诛,季淮继续做着他的皇帝。他让人将季召的头颅割下,悬在城门上。   新后在宫变中香消玉殒,新帝为她举行了葬礼,将她葬到皇陵。整个天都都在哀悼,可大臣们已经蠢蠢欲动。   他们让新帝再立后,新帝闻言笑了,什么也没说,只让人将那些提议的人推到宫门口,各自鞭笞二十。   再也没人敢提此事。   朝会结束,新帝回到承启殿。   他进到书房,拿起笔开始作画。   他勾勒出一个女子的轮廓,画她细弯的眉,画她明亮的杏眼,画她粉润的樱唇,最后点了点她的梨涡。   他画她立在树上,伸手去够纸鸢。明媚的光辉下,她笑得比蜜还甜。   如此暖而耀眼,几乎到灼人眼的地步。灼得新帝双眼生疼,只能闭上。   待墨迹干涸,他拿起画,打开暗室。   谢书跟着他进去。看见他将画挂在墙上。   她见到了许多的自己,各种姿态,各种模样的自己。然最多的,重复出现的还是她站在树枝上,伸手够纸鸢的场景。   谢书又看他许久。   他的面容依旧俊美温柔,是一个温和仁善的君王,除却不愿立后,不纳妃嫔,几近完美。   没有人不喜欢这样的新帝。   渐渐地,新帝已经不再新。他一年一年地忙于政事,亲政爱民,将所有心力都投到治理大梁上。   只偶尔会到他的书房里,温一壶茶,作上一幅画,然后再将它挂在暗室里。   暗室里已经挂不下了,跟随他许久的内侍,问他要不要建座暗室。   他看着画上的女子,良久,轻摇了头。   谢书一直跟着他。看他从温和的年轻新帝,变成内敛的儒雅君主。他的气质依旧如水,却是深沉的潭水,像是能包容一切。任何东西投进去,都是平静无波。   他已过四十,不再年轻,却依然俊美。岁月未曾损他一分一毫,风霜也没办法,只能将他打磨得愈发如玉。   时光在他身上沉淀,好似不曾离去。   可谢书知道,他终是不再年轻。   晨间,他看着铜镜里的容颜,抬手抚上鬓间的几根白发。谢书见他露出笑容,温润动人,一如往昔。   他没立后,后宫也无人。大梁一直没有储君。   大臣们终是急了,他们不再顾忌他之前的告诫,接连上奏。   这次,他未说什么。   而后次日,他领来一个孩子。   那是个约莫七八岁的男孩,出自旁支。   他轻弯腰,在让人宣读圣旨前,笑问男孩:“孩子,朕再问你一次,你愿意为储君,担这重任吗?”   男孩答:“愿意。”   很好,他愿意。君主弯眸想着。   春去秋来,这般又是几年。期间,他一直亲手教导男孩,男孩逐渐长成少年,各方面皆很出众,对他亦是真心敬重。   某日,他让人唤来少年。   少年来时,他坐在未央宫中,这是已故皇后的寝宫。   他靠坐在美人榻上,眼尾多了几条细纹,然他转眸望来时,桃花眸波光流转,容颜俊美,只肤色透出几分病态的苍白。   他病了。少年知道。自元淑皇后死后,他的身体便不太好,此后又是一日复一日的辛劳,至今已是油尽干枯。   且他病得不知是身体,还有心。   他的心已随元淑皇后的尸体,一同葬进皇陵。活着仅凭一口气掉着,而现在那刻气终快散尽。   他同少年交代了许多,到最后声音越来越轻。   说完,他让少年出去,让所有人都出去,而后他挣扎着起身,他走到窗前,看着后院的那棵树。   那棵树,高大粗壮,枝叶茂盛,四季常青,与东宫中的那棵极像。   清风吹过,树叶晃动,其间仿佛站了个姑娘。   姑娘穿着水蓝色的裙子,垂眸对着他笑。   季淮也跟着笑了。他伸出手,想要抱她下来,而后手指碰到窗棂,恍惚想起她走了已有二十余年。   人能活多少个二十年,想来活一个便已足够,之后的每一天都在寻光。   然寻光不至,终是独自走到尽头。   *   谢书看着他阖上双目,而后少年进来,对着他磕了几个头。   少年将他与她合葬在皇陵,陪伴的还有那几千幅画,画上的全是一个姑娘,没有哪一幅有过他自己。   待葬好后,众人离开。   微风里,皇陵静立。阳光落下,他终于同他的光长守在一起。   *   谢书是哭醒的,醒时心口余痛难消。她从榻上坐起,未看到季淮的身影,便跌撞着跑到门外。   季淮去上朝了。   谢书穿着寝衣漫无目的地走在长廊中。   深秋凉,且今日无阳,她的肌肤被冻的发紫,嘴唇苍白,却好似无知无觉。最后宫人看见,想要扶她回房,却被她阻拦。   无奈,宫人只好拿来披风为她披上。   谢书由着她动作,待宫人披好后。她抬眸,见自己不知何时到了季淮的书房。   她推门进去,无人阻拦。   进去后,书房内很安静,隐能闻到墨香。   她的目光落在书架上,脑中浮现出梦里的某副场景。跟着直觉,她走到书架前,抬手打开了一个抽屉,而后入眼厚厚一摞信函。   谢书将这些信函拿出,按照顺序打开最上面的那封,只见上书——   【丰平九年,一月初七   病故,返回三年前,醒于东宫。】   原他是那时重生的么?谢书打开第二封,此封依仅只言片语。   【丰平九年,一月初八   于将军府,见阿书。】   第三封。   【丰平九年,三月初一   难熬,提前婚期。】   第四封……   第五封……   一直到大婚后,信上的字迹终于多了起来。   【丰平九年,四月十五   阿书不会对我撒娇,她对我温柔顺从,像是戴了一层面具。我知她是那人内应。   她不爱我,且想麻痹我,但无碍,我会装作不知。】   谢书手指顿了下,她颤着手指打开下一封。   【丰平九年,四月十九   她为那人学厨,为那人学琴,为那人学舞……而后她嫁予我——   她做得每一道菜,弹得每一首曲子,跳得每一支舞,以及牵她手时指尖的薄茧,都在提醒我,她多么热烈地爱着另一个人。   她爱的不是我,这些事想做之人也不是我。但无碍,我会装作不知。】   第八封。   【丰平九年,五月初七   阿书和那人见了面,我见到那人予她一物。   见我出现,她很惊慌,我本想装作不知,然实在生气,隐感嫉妒和难过。故,我未忍住,我笑着说:“阿书,莫要随便收外人之物。”   应是怕我发现,她很慌乱地同我解释。   她还在遮掩,但我没有拆穿,我不知道我的笑容还在不在,我只能努力克制自己,佯装无事。   只肖她在我身边,我能见到她,便好。】   谢书想起此事。那时以为他真的不在意,还暗自生了闷气,哪知……她攥紧手指,心口生疼。   第九封。   【丰平九年,五月十二   阿书果又像前世那般,来为那人偷情报。我又给了她假消息,约莫我的心肠是有些黑的。   她如前世那般背叛我,也许最终会想要抛弃我。但没关系,我不会给她这个机会。我会护着她,护到她做了我的皇后,随我一同死去。】   ……   第十七封。   【丰平九年,十一月十五   阿书竟也是重生而来。我心疼她背负前世深重记忆,却又卑劣地欣喜她再不会爱那人。然我知,她不爱那人,亦不会爱我。   知她重生,再想起她对我的事事顺从,我便知她对我是怀有愧疚的。   带着愧疚活实在累,我本该心疼她,替她解除枷锁,然我到底还是卑劣,想着这愧疚没了,她对我便什么也不剩了。   于是,我一句未言,任由这愧疚蔓延。】   ……   第二十封。   【丰平十年,一月初九   梅林。鲜少这般生气,气到险些做出不该做之事。   我亲吻她时,她未曾挣扎,见她乖顺可怜的模样,我一度想这般顺水推舟,看她在我身下颤抖。   可到底不忍心。知她对我只是愧疚,她不会挣扎,我又怎忍心迫她?   我该如何让她知,于我心上,无人及她。】   第二十一封。   【丰平十年,二月初一   她哭了。暂不知缘由,只希望她以后莫要再哭。   心疼。】   第二十二封。   【丰平十年,二月初三   我知道她为何哭了。她是否有些喜欢我?】   第二十三封。   【丰平十年,二月初四   不知是我的错觉,阿书似是在吃醋。   我未忍住逗弄了她。   她害羞时,很可爱。】   第二十四封。   【丰平十年,二月初五   阿书很喜欢那只猫,似是胜过喜欢我。   我能比那只猫更让她喜欢吗?有些后悔送猫给她了。】   明是很好笑的话,谢书却只觉得心疼。她忍不住捂住眼睛。   殿下他该是多不自信,才会觉得自己连一只猫都比不过。   谢书又看了几封,而后第二十七封。   【丰平十年,七月二十八   阿书醉酒了,比以往让我难以招架,然……喜欢。】   第三十封。   【丰平十年,十月十七   给阿书说了些往事,她看着比我还难过,然我本意是想让她答应——   陪着我,至死。】   ……   最后一封,第三十二封。   【丰平十年,十一月初九   阿书再次将我推开,未有犹色。原我终是误会……   她未曾爱我。】   显然这封是昨夜所写,谢书将所有的信函装好,放回暗格。她强忍住满心澎湃复杂的情绪,将暗格锁好。   不知触发到什么机关,只听轰隆一声,书架向两侧分开,眼前出现一道长长的密道。   隐有所感,谢书深吸口气,抬脚进去。穿过密道,最终她来到一座密室。   密室中,四面墙上挂着几十副画。画中女子容颜娇俏,有今世的她——   她大婚时的模样,穿着凤冠霞帔,姿容艳丽;她坐在将军府的闺房,素手调琴;她站在膳房中,动作娴熟地布菜……她抱着奶酥在院中晒太阳;还有她将头放在臂弯中,睡颜恬静……   亦有前世的她,笑地,哭地,害羞地,怯懦地……然显然都是季淮今世所画。   包括几月前画的那副,皆在其间。   密室内,她的画像布满一整面墙。与虚假的梦境不同,此刻亲眼所见的震撼,让她呆立许久,无数汹涌的情绪积攒起,冲击着胸口,震荡难平。 第41章 我在 “淮淮,你信我。”   密室外传来缓而稳的脚步声, 而后那脚步声隔着些距离,断在她身后。   谢书听见,然她不曾回头。她盯着满墙的画像, 任由泪水簌簌而落。   身后传来一声叹息, 而后谢书听见一道温和且无奈的声音,响在寂静的暗室中, 无端让人心口发疼。   “抱歉, 让阿书发现了。”谢书感觉他靠近一步,声音低上几分:“吓到阿……”   他忽然失语,而后略微僵硬地看向,忽转身扑到自己怀中的谢书。   谢书将他搂得很紧。她感觉自己的心是空的,只有当抱着他时, 才有一种满足感。   季淮僵住的身体, 渐放松下来。他轻抬手,顿一息后, 终是落到她背上, 贴着轻拍了拍,道:“莫怕。”   谢书方止住的泪水再次涌出,她将额头抵在季淮的肩上, 咬紧牙关才不至于露出哭音。   然季淮显然误会她落泪的缘由, 不自觉停下动作,而后才很轻地开口, 若怕惊动什么。   “别怕,以后……不会了……”   “为何不会?”谢书又气又心疼,气他到了此刻,仍搞不懂她的感情,也心疼他明是那般尊贵的天子骄子, 却为了她委屈克制自己。   他是多傻,多不自信,才会觉得自己对他的感情皆是愧疚,觉得她不爱他,甚至于此时还想着对她道歉,怕把她吓着。   为何以为会吓着她?是因为他的爱意太过沉重么?可是……可是……谢书死命忍耐,也未忍住哭音。   她喜欢啊,只要是他,怎么样,做什么,她都喜欢。   谢书太心疼了,心疼到想把能有的一切都给他,只要他能够自信些,欣悦些,莫要把她的情感全都看作愧疚。   她对他即便是有愧疚,但哪有爱来得深沉炙热?   然而季淮显然不懂,他为何就看不出呢?   对啊!他为何会察觉不出。谢书不禁反思自己。   除却前世因果,思及今世她的言行。谢书瞳孔放大,隐约明白些什么……   若非以往的隐忍克制全是……错的?   她暗自皱眉。一心为他好,想要弥补他,不惜委屈自己,可是却未曾真正知晓,他想要的是什么,以致于让他心中如此不安。   上次西域公主的那件事,她没忍住流露出真实情绪,表现了些醋意,然季淮的反应还挺欣悦?反之此次,皇帝送来美人,她努力压抑自己,假装大度与不在乎,却让他失态至此,甚至说出她从未爱他之言。   难道她应做的就是表现出真实的自己,真实的情感。莫要再隐藏一分一毫,从而让他清晰感受到,她对他到底有多喜欢。   越想越有道理,谢书忽地恍然大悟。   她趴在季淮怀中,察觉出他身体再次僵硬起来,估摸方才那句问话又让他理解岔了。   “孤……”他欲言又止。   谢书等待片刻,将脸抬起,抬手按在他肩上,措不及防地踮脚亲在他下巴上。   唇上的肌肤光滑,谢书未离去,对他的心疼像是冲去一切羞涩,她就着这个姿势与他对视。   很明显地看见季淮眸中的错愕,他的身体愈发僵硬,一动不动。   于是谢书缓缓将唇向下落在他颈上,最后停在他的凸起的喉结上,感觉到他的喉结轻滚了滚,仿佛是在回应她的主动。   谢书的声音自唇缝溢出,轻柔地若怕惊动什么:“淮淮,我喜欢的。”   季淮垂下眸,浓睫颤了颤,不知是因那个称呼,还是她的‘喜欢’。   许是,皆有。   见他没有回应,不知他相信没有。然季淮误解她的感情这般久,一直都处于患得患失的不安状态,想要几句话让他相信并安心,很难。   故谢书毫不失望,她已经打定主意,要让季淮心定,不就是将自己完全展示给他看?即便要做个娇蛮善妒的太子妃,也不是不行!   想着谢书弯眸,转身走到画前。   暗室里,本尊凝视着满墙自己的画像。这本是一件诡异的事情,然谢书明亮的双眼与灿烂的笑容,让黑暗显出温情。   “画得真好。”她的手指抚过画上女孩的脸,随画中人一同笑起,然后侧眸抬起手,示意季淮过来。   季淮打量着她的神情,直到确认她未有嫌恶和害怕,他才抬脚上前,却依旧同她隔了几步距离。   “可惜……”谢书故意顿了下,见季淮黑眸一错不错地看着自己,似隐约有些紧张。   谢书心中抽疼。原来他真的这般脆弱不安,她一直觉得他温柔强大,直到此刻才知他将情绪藏得多深。温柔只是表象,若非那个梦和读了那些信,她许此生都难发现。   谢书忍住鼻尖的酸意,对他放轻声音道:“画中没有你。若你将自己画上便好了,这般……”   她转眸,眼神柔和:“它们才算完整。”   季淮的眸光微动,却依旧沉默。   谢书注意到他的这种状态,再看着眼前与梦中相似的暗室,猜测他此刻将前世和今世弄混,情绪一时留在前世,难以脱身。   季淮静盯她许久,眸色很黑也很空洞。   谢书心疼至极,却没有惊扰他,任由他将自己盯着,好似在辨别她是真的存在。   最后,他终于移开视线,朝画上瞥了一眼,再看向谢书时,眸光温柔许多。   他伸出手,想要触碰她的脸,而后停在半空,轻唤了声:“阿书……”   谢书眼眶立刻红了,她两手握住季淮伸出的手,向自己的脸上贴去,让他真正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我在。”她努力扬唇,让自己显得高兴:“我一直在。”   季淮手微顿,而后眸色愈发柔和,他的手指点了点谢书的脸颊。   指腹下的肌肤柔软细嫩,不再是摩挲多年的画纸触感。他终于回过神来,眼下是在东宫,不是在承启殿,他也不是那个孤独的皇帝,而是有人陪伴的太子。   她还活着,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季淮想着,弯起唇,抬手将她揽入怀中。   他揽得很紧,宛如找到失而复得的珍宝。   谢书被勒得略微难受,却没有阻止,反而抬手搭在他的背部,顺着轻抚,似要抚平他一切惶恐不安。   *   最后,谢书拉着季淮从暗室出来。走过长而黑的隧道,若穿越时光,从前世走到今生。   书架缓缓并上,将隐藏在暗无天日中的沉沉爱意封存,似也将那个脆弱不安,孤寂多年,心头早已千疮百孔的君王留在黑暗里。   他转眸时,又是眼前温润如玉的太子。   “阿书怎发现的?”说话时,两人还牵着手,他顺势摩挲着谢书的指尖。   刚在暗室中鼓起的勇气,在光亮下一瞬间散去许多。谢书酝酿片刻,抬眸笑道:“淮淮,你不想我发现吗?”   听着这个称呼,季淮又顿一下,而后笑着叹口气:“孤是怕吓着阿书。”   谢书下意识答:“怎会吓着我?只要是殿下,我就不怕。”   季淮闻言弯起唇,却没有明显的愉悦。   谢书微怔,瞬间反应过来,他又将那话当成她因愧疚、而产生的容忍了。   愧疚……与喜欢的区别?展现自己的情绪?谢书思索一瞬,有了抉择。   她忽抬手甩开季淮,露出不高兴的情绪,娇嗔道:“我就是不怕,你不信算了。”   说着她嘟唇大步走出去。   她的脾气来得让季淮始料不及,他先是怔住,而后哭笑不得地抬脚跟上。   出了书房,季淮很快追上谢书,走在她身边,见她依旧一副不高兴的模样,不禁无奈解释道:“阿书莫恼,孤没有不信。”   谢书扭头“哼”一声。   季淮欲再说什么,谢书却已将注意力移到某处。她看着迎面走来的几位美人,此刻心中没有昨日那般难受,倒有了其它想法。   季淮也看见那几位美人,记忆回笼,笑意渐消,情绪渐低沉下来。   谢书暗道不好,她连忙先发制人偏头道:“她们怎还在这儿?”   走近正欲请安的几位美人,闻言后:“??”娘娘你失忆了,不是你把我们留下的么?   季淮黑漆漆的眸光,静对向她。   说演就演,谢书在季淮质疑的眼神下,硬着头皮演到底。她眼尾向下一拉,瘪嘴露出委屈的神色:“淮淮,你竟没把她们送走?所以你真的要收她们吗?”   季淮默然不语。   谢书再接再厉,她垂下头,放低声音:“我以为你会把她们送走的,我以为……”她梗住,神情失落起来:“原来你是真的要收美人。”   “也是……”谢书若自语道:“你是太子,自然不能只有我一个,是我痴心妄想了。妄想独占你……”   明是在作戏,谢书却莫名把自己说出了委屈。   季淮终于开口,语气略微不确定:“你以为孤会将她们送走,所以才替孤收?”   谢书点头,思考后解释:“毕竟是父皇赐下,我不便拒绝,但我以为……”她耷拉下眼角。   “既是如此,昨日孤问你,为何对孤那般说?”提起昨日之事,季淮神色淡下来,他上前一步,反问:“东宫冷清?”   谢书被噎住,她眨着眼睛,试图把这事给圆过去,最后还是决定说出真实想法:“我那时心里难受。”   她看着季淮轻声道:“说得都是气话,我从未觉得东宫冷清,不是真心想让你收美人。”   说着谢书上前,拉住季淮袖口,小声道:“淮淮,你信我。”   季淮笑了笑,未言。   谢书已经忘记自己还在作戏,真心实意地紧张起来,而后见季淮垂下眼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再紧张片刻后,忽然回过神来。哦,不对,她明明是在作戏来着。   想着谢书松开手,看向几位美人:“你没将她们送走,就是想把她们留下。”她抬眸看向季淮,眸光湿漉漉中透着可怜:“淮淮,你不要我了吗?”   她低下头,似喃喃:“你不喜欢我了。” 第42章 发糖 “殿下真棒,臣妾爱你。”……   季淮仅一个恍神, 就不知她的思路又发散到了何处。然看着她可怜失落的模样,也忘了多想,连开口解释道:“不是, 阿书莫要误会。”   谢书抬眸, 瞥了众美人一眼,而后看着他, 唇微嘟, 眸光水润润。   季淮心觉何处不对,然在她这幅神情下,便什么也想不起来,本能地顺着她道:“好,是孤不对, 未能及时将她们送离。”   谢书继续盯着他。   季淮思虑一瞬, 上前笑道:“只要你,不要美人。”而后微弯腰, 凑近谢书, 眸色明亮温柔:“只喜欢阿书。”   谢书唇角不自觉开始上扬,戏也作不下去了,只傻傻笑着点头。   几位美人被迫看完太子与其夫人的柔情蜜意, 听到季淮说不要她们时, 她们互相对视一眼,而后齐齐跪了下来。   这声势稍有些大, 谢书想不注意都难。她投去目光,见中间的一位柳叶眉的姑娘,对着他们行了个大礼,再起身时,神色几分可怜:“殿下, 娘娘,莫要赶我们走。陛下派我们来伺候殿下和娘娘,若被送回去,我们会没命的。”   谢书微怔,听她看向自己继续道:“我们不敢肖想殿下,只求能有一处容身之处。”   “我们定会尽心竭力地服侍殿下和娘娘。”另一位女子也出声恳求道。   谢书弯了弯手指,一时无言,下意识将视线投向季淮。   恰巧季淮正看着她,似也在等她答复。   殿下……这是让她处理?谢书转回眸光,清了清嗓子:“本宫不缺人服侍。”她看向季淮,笑问:“殿下缺吗?”   季淮的眸中笑意一闪而过,他看向几位美人,收了笑容:“无须担心,孤会同父皇说明缘由,不会让他要你们性命。”   几位美人沉默一瞬,终是俯身道:“多谢殿下。”   待她们离去后,季淮走向谢书,垂眸定定盯着她。   谢书被他盯得不太自在,不禁问道:“殿下为何这般看我?”   “阿书方才……”他唇微勾:“似与往日不同。”   谢书:“那殿下喜欢么?”   “不叫淮淮了?”季淮反问。   问题被踢过去又踢回来,谢书与他对视片刻,忽迈步上前,踮脚与他面对着面:“淮淮,你喜欢吗?”   她眉眼弯弯。季淮同她相视,竟觉得像是回到她醉酒那日,有些难以招架。   谢书见季淮依旧盯着自己不言。她估摸着两人间的距离,觉得时机正好,于是脸向前,吧唧一下印上季淮的薄唇。   空气隐约凝滞。谢书没闭眼,季淮也静睁着黑眸。   两人保持这个姿势对望,直到谢书发现季淮眸色越来越暗,她猛地一下起身,后退。隔着距离,抬眸笑望他:“淮淮,我们亲.吻的最新时间更改了。”   季淮的眸色依旧很深。闻言,他勾起唇,缓缓向前。   谢书一步一步后退,直到她被逼得背靠在树干上,明明耳珠已经红透,却仍挺直脊背,笑看季淮,眸中不见丝毫羞意。   季淮伸手将她圈进怀中,垂眸在她红透的耳根上扫了一眼,对着仍在强装镇定的谢书勾唇,道:“那就再更改一次。”   音落,他双唇落下。不再是双唇相贴、浅尝辄止,而是一步步地攻城掠地,温柔地轻咬舔.舐,直到将女孩吻得喘不过气,他才将唇离开,与她额头相贴,四目而视,自己却是气息均匀,甚至笑问:“还要再改吗?”   谢书在喘着气,闻言连连摇头。   季淮眸中暗光一闪而过,笑容愈发夺目,声音轻柔:“好啊——”   他低下头,唇再次落下。   谢书瞪大双眸,想要发声。唔唔殿下…你言行不一!   *   几个美人被送离东宫,谢书不知季淮是如何同皇帝言语,然此后一段时日中皇帝与皇后都未再提此事,谢书便觉得事情已告一段落。   直到年关再至,皇后声称趁着年前让宫里热闹热闹,而后招来无数妙龄女子,齐聚怡佳庭。   谢书就坐在皇后身边,看着冬日满庭的“春色”,隐隐明白了皇后的意图。   不久后,姑娘的目光向一个地方看去,谢书抬眸便看见从庭外走来的几位俊美青年,有几位面生些,不知是哪家的公子或皇帝的哪位皇子。然剩下几位,却是一个比一个熟悉。   季管陶,季召,还有季淮,甚至是她的兄长谢声。   这下皇后的意图真是再清楚不过了,再过片刻,皇帝也到了怡佳庭,谢书去了季淮身边,皇后同皇帝说着话。   她将在场贵家女,简单同皇帝介绍了一番。待她言毕,皇帝看向她问道:“既然如此先替管陶选一位正妃,你可有哪家中意的姑娘?”   皇后朝庭中扫过一圈,而后笑回:“臣妾觉得苏家的姑娘不错,容貌端正,品行温婉。”   皇帝:“苏原之女?”   “正是。”   皇帝未言,只气息微沉地打量着她。   皇后有所感,却神色依旧,自若地继续道:“还有柳家女儿,伶俐可爱,很是不错。”   皇帝终于收回打量的目光,点头道:“那就她吧,届时朕替他们拟旨。至于苏原的女儿……”他语气微顿,目光向下,最终停在季召身上。   他看着季召空空的左臂,隐叹息一声,后道:“就许给召儿吧。朕见他们平日往来较多,约莫也有些情意。”   皇后拢在袖中的手指,不自觉攥起。苏原身为尚书令,与他结亲,身后算是多了一大助力,然皇帝将苏妙仪许给季召,这好好的一颗棋……就这般废了。   想着皇后面色不显,仍是笑道:“陛下说得是。”   她方说完,就见孟若珍向这边来。   看着孟若珍,皇后扫过不远处季淮身边的谢声,脑中亮光一闪,之前已有的念头再次浮现。   于是当孟若珍走近时,皇后忽转头同皇帝道:“陛下觉得若珍同谢声如何?”   皇帝听出皇后的意思,便也抬眼看向两人,而后道:“这事皇后做主便是。”   孟若珍靠近便听到皇后同皇帝的对话,她心中一跳,下意识扫向谢声。   而谢声正看着这边,一时与她四目相对。忆及在凉庭发生之事,一股涩意涌上心头,她强迫自己收回视线,对着皇后撒娇笑道:“姑母,我还小,想再多陪您和我阿爹几年。”   “你都及笄了还小?”皇后似是无奈:“你看这庭中多少女儿想嫁给临安侯,姑母和陛下为你做主,你竟还不想要?”   谢声约莫也听到这边的动静,抬脚走来,便听孟若珍笑道:“我同临安侯不合适。姑母您知道我脾气的,半点受不得委屈,而那临安侯之前是个武将,武将一般心粗,恐我到时候同他打起来。”   “姑母……”见皇后不言,孟若珍轻晃了下她的手臂。   皇后愈发无奈,然对这个侄女也算是真心疼爱,本欲松口时,见谢声过来,便随口问了句:“侯爷如何觉得?也以为若珍同你不合适。”   谢声自是不能这般答。他看向孟若珍,孟若珍却转过眼眸,于是他收回视线,躬身道:“孟姑娘说得对,微臣随性多年,恐委屈了孟姑娘。”   一问两人没一个愿意,皇后再想也只得作罢,她摇头道:“算了,既都不愿,本宫也不做那恶事。别好心将你们凑在一起,届时还得你们怨恨。”   “姑母说得哪里话,孟珍怎会怨恨姑母?”孟若珍笑道:“不过,还是多谢姑母了。”   等解决完其他三人的婚事,皇帝终于想起季淮。   他招手让季淮过来,问他:“眼下可有中意的?你的东宫总不能真只有太子妃一个。上次朕给你赐美人,你言这般有伤太子妃和谢家脸面,恐让谢道连同皇家生了嫌隙。可即便为了顾及谢道连,一年不娶早已足够,朕的儿子娶个妃子,哪还总有顾及一个臣子脸面的道理?”   季淮微有些无奈:“父皇,儿臣也不是全为了顾及大将军。儿臣喜静,父皇后宫那般多妃嫔,应也知道,女子多的地方是非多。儿臣只是想趁还能选择时多清净几年,不然日后想得清静都难。”   见皇帝脸色开始松动,季淮继续道:“等到了时候,儿臣自会纳妃,父皇无须担心。”   皇帝思虑一瞬,便叹口气,由他去了。   待宴会临近尾声,皇帝让人将今日决策提及,被赐婚的几人皆愣了一瞬,而后才想起谢恩。   然他们虽谢着恩,垂下面时,却是神情各异,尤其是季召和苏妙仪,两人对视一眼,季召同她点头,苏妙仪对着他露出一个笑容,垂眸时晦暗一闪而过。   在回东宫的路上,谢书问及今日之事。她看到皇帝将季淮叫去,便知道定是说了什么,本担心了好一会儿,最后却无事发生,不禁有些好奇。   “父皇让孤纳妃。”季淮走在谢书前方半步,若随口道,然说完,却将余光落在谢书身上,等她反应。   若是以往谢书定是在心中黯然神伤,面上却还要故作大度,然此刻她闻言便是脸色一垮,拉得老长,就差将‘我不高兴’这几个大字刻在脑门上了。   见状,季淮不禁闷笑起来,心情莫名愉悦。他继续注意着谢书的神色,慢悠悠地补充道:“孤未应。”   肉眼可见,谢书的脸色变好。舒展开眉,弯起唇,露出贝齿,脸上的‘不’字被去掉,变成了‘我高兴。’   她笑着跑到季淮面前,踮起脚尖就在他脸上嘬了一口。   是真的嘬了一口,季淮抬手擦了擦脸颊上的口水,见她眼睛弯成月牙,笑道:“殿下真棒,臣妾爱你。”   自称了那般久的‘我’,此刻倒又成了‘臣妾。’季淮不知她口中的爱是否为真,然心底却已不由自主地觉得欣悦。   于是他抬头看向天光,再看着天光下的女孩,暗自想着,今日天气真好。   *   这段时日,谢书终于找到与季淮的相处之法,也从一次次的相处中,试探下,逐渐明白季淮真正想要什么。   他想要的是她真正的喜欢,不掺杂质,不带愧疚,不通过委屈自己来迎合他的、对等的爱意。   掌握到方法,谢书心情放松许多,人也活泼起来,与以往相比大不一样,与她相处之人皆能感受到她的变化。   其间感受最深之人,当然要数季淮。   例如,书房内,季淮正在看书时,谢书提着食盒哒哒地从门外跑来。   人未近,声先入:“淮淮,我给你做了好吃的。”   进来后她将食盒打开,而后乖乖坐在一旁的椅凳上,捧着脸盯着他吃完。等季淮用完,她让人将食盒收走,再季淮注视的目光下,一屁股坐到他怀中,搂着他的脖子,软声道:“你今天政务多不多啊。”   季淮垂眸,笑回:“尚可。”   “那你来给我画画吧。”说着谢书起身,站到他对面,咧开嘴笑容灿烂。   季淮凝视着她的笑颜,眸色渐渐温柔,他招手道:“阿书,过来。”   谢书收起笑,依言走来,疑惑:“不画了吗?”   “不画了。”季淮重新将她揽入怀中,抬手捏了捏她的脸,眉眼温柔若春风:“已经不需要了。”   谢书没问为何不再需要,她只是点头,将脸埋进他的颈窝,小声重复:“对,不需要了。”   夜晚入睡前,谢书主动窝进季淮怀中,问他:“你还在写书信吗?”   季淮怔了一瞬,抬手揉了揉她的发,只道:“睡吧。”   谢书轻瘪了下嘴,继而双手双脚地把他缠得更紧,哼一声后道:“不说就不说。”她转着眼睛。反正她知道地方,改日悄悄去看。   季淮被她八爪鱼一般紧搂着,某个部位渐有些难受。他无奈地闭上眼,试图后退一步,而后被某个不知危险的人,强势地搂得更紧。   正当季淮努力平息,即将进入梦境时,谢书忽又开口道:“淮淮,过几日我送你个礼物。”   “嗯。”季淮应声,而后抬手捂住她欲继续说话的小嘴。   谢书眨巴眨巴眼睛,终于不动也不语了。 第43章 圆房 是真的   次日, 季淮想起昨夜谢书说的什么礼物,便好奇地随口问了句。   谢书噙着笑,一副神神秘秘的模样, 也不说, 只道届时就知道了。   季淮便不再问,等时日久了, 加之又开始忙碌起来, 渐将此事淡忘,只奇怪谢书往宫外跑得比以往勤上许多。   直到一日,谢书叫季淮明日早些归来,言称有惊喜给他。   季淮应了,结果次日还是因正事耽搁许久, 让人同谢书说了抱歉, 等回东宫时天色已然全黑。   季淮怀着愧疚进了殿,想着该如何要阿书莫要生气, 然进殿后却没在殿中见到谢书的身影。   往常这个时日, 谢书已经沐浴完毕,躺在榻上看着话本子或同宫人说着闲话。今夜没见到人,季淮着实有些奇怪。   而后一个宫人上来同她躬身道:“殿下, 娘娘让奴婢告诉您, 若您回来,可去飞烟殿寻她。”   季淮听完, 转身去了飞烟殿。   到后只见其间光线明亮,他进去后便见谢书以手支首,无聊地坐在圈椅上,神色放空。   季淮清咳一声。   谢书转眸看来,眸色瞬间晶亮:“殿下, 你回来了!”   季淮走近,摸摸她的脸,温声道:“抱歉,让阿书久等。”   谢书将脸在他手心蹭了蹭,而后满不在乎地摇头:“也没有等很久。”   言毕似想起什么,她站起身将季淮按在圈椅上坐下,指着桌上满桌的吃食道:“这些都是我按照你的口味做的,你尝尝。”   季淮点头,并温柔笑言:“辛苦阿书。”   谢书弯唇笑开:“那殿下你先吃着,我还有惊喜给你,等我片刻。”   在季淮点头后,她转身离去。片刻后出来的不是她,而是抱来一架琴的宫人,而那琴恰是谢书的焦尾。   宫人将琴架好后离去,再过片刻,谢书方袅袅而来。   季淮正从桌上拿起茶杯,见谢书进来,他的动作不觉一顿。   满室荧光下,身穿雪白宫锻长裙的女孩,双手交叠自然放在身前。她朝着季淮这方走来,行走间花瓣般层层叠加的裙摆,以及腰间轻盈的缎带随之舞动。   向上她的紧束的领口上缀了颗淡金色的珠子,在灯光下隐隐闪出一线暗光,而那暗光划过她莹白如玉的下巴,最终落在明亮清澈的眸光中。   她终于走到季淮的身边,而后从他身边经过,去到那架古琴前。   季淮盯着她的背影。她的长发未束,只用一朵珠花点缀,黑亮长直若缎子般散到腰际,而后随她弯腰垂下,扫过纤细的腰线。   她坐在古琴前,待一切准备就绪后,她将手指搭在琴弦上,抬眸看了季淮一眼,弯起唇,琴音起。   悦耳的曲调自她指尖流泻,季淮作为内门人,能辨出她的水平是不错的,然他的心思却无法完全落在琴音上,而是更多的落在她身上。   他看着她秀美的面容,扫过她紧束的领口,最后停在她纤细若削葱根般的指尖上。   她的手指白皙,指甲如贝,隐约透出淡粉色。季淮的目光看着那指尖在琴弦上拨弄,划出无数优美的线条。   那手指不像是拨在琴上,倒似是抚在他心上。   直到一曲终了,谢书放下双手,季淮还保持手托茶杯的动作。   当谢书走到他面前时,他才回神,缓缓笑道:“甚好。”   谢书亦回了一笑,而后将他拉起,到亲前坐下。在季淮询问的目光下,她道:“我愿为殿下献舞一曲,殿下为我伴奏可否?”   季淮微怔后,笑问:“奏何曲?”   谢书的笑容明亮起来,她道:“皆可。殿下奏什么,我跳什么。”   季淮讶异一瞬,目露期待:“好。”而后待谢书站到中间,他抬手,舒缓悠扬的乐声奏出。   谢书未立即动作,而是缓缓闭上双眸。待找到感觉,她终于动了。   只见她一个旋身,带得裙摆飞扬,如瞬间绽开得花朵,开在茵茵碧草之上。   她足尖移动,随琴音变换自如,每一个动作的变换都恰好的踏在韵律上,或弯腰,或拂手,或扬袖,或旋转若风,分毫不错的与琴音相契合。   乐声悠然缓慢,她的动作亦悠然缓慢,自然地做出每一个动作,弯腰抬手,每个动作都柔软到不可思议,甚至透出自在优雅,轻盈随性到似在苍茫辽阔的草地上,以蓝天为幕,清风作伴,翩翩舞动。   而更奇异地是,看起来这般自在优美的舞姿,却恰与季淮的曲调相契合。恍惚让人以为他俩早已配合过多次。   然两人皆知,从未。甚至此乃季淮初次看谢书舞蹈。   他的眸中不禁流出惊喜和兴味,心下莫名激动,拨着琴弦的手指忽地加速一掠。原本悠扬舒缓的琴音瞬间迅速起来,恰似流淌的溪水变为叮咚的泉水,   他注视着谢书的动作及反应。   琴声节奏加快,谢书并未慌张,她的舞姿依旧优美,然后十分自然的随着快速跳动的韵律加快了。   从清扬温婉变得明丽欢快,飞速旋转,飞速悦动,女子舞姿自在随心,如瀑的青丝随风拂动,层层交叠的裙摆飞扬绽开。看得人眼花缭乱,却又热血沸腾。   忽然叮的一声,琴音顿下,谢书一个跃步弯腰,玉腕前引,葱白玉指微勾,正对着季淮的方向停下。   她长睫轻抬,季淮恰一错不错地凝视着她。   四目相对,空气中何物相触,撞得劈啪作响,引得气氛升温……   季淮眼眸漆黑,喉头微动。   谢书注意到。她收回手指,踩着莲步向季淮移去。   走到季淮身边,她盯着季淮的眸,抬手揽住他的颈脖。   在他的注视下,她柔声地一字一句道:“殿下,要了阿书——”   哗的一声,若大水倾倒,湮没神智。   谢书看他眸色变得深黑,继续一字一句:“让阿书真真正正,完完全全地属于你。”   季淮的眸色越来越黑,一汪深谭也有了暗涌。   谢书望进那汪深谭,毫无畏惧,认真坦言:“此后我只为你弹琴,为你下厨,为你舞蹈。”   最后,她庄重道:“阿书爱你,很爱很爱,比殿下想象的…更爱。”   咔嚓——绷紧的那根神经终于断去,季淮不禁闭上眼,喉结上下滑动,而后他睁眼,抬手将女孩打横抱起。让她整个人靠在自己身上,就这般抱着她,走到了内室。   内室中,不知何时已布置成喜房的模样。红纱薄带,大红锦被,以及正高燃的红烛。恍惚时光回溯,他们回到昨日。   不知是前世还是今世,或许都是,两人初见之日,命运交汇之时。未能在那日圆满,便在此刻弥补。   季淮将谢书放到榻上。   雪白的衣裙同大红锦被形成对比。季淮伸出手,他碰向谢书领口,顿住,低声问:“怕么?”   谢书眼角绯红,却是坚定摇头。   “好。”季淮声音哑了些,他伸出手,一颗一颗解开衣衫的扣子。   衣衫被褪去,女孩一身莹白的肌肤与艳红的对比愈发强烈。   季淮的眸色愈发深黑,眸底压抑着暗红。他缓缓低头,轻吻在女孩肌肤上……   许久后,女孩颤了颤,眼角渐渐绯红,晶莹的水汽从眼角溢出,漂亮的杏眸朦胧带雾,楚楚可怜,而后她一声呜咽……   微蹙眉,似有痛色。   青年修长的指尖触上女孩的眼角,拭去她滚落的泪珠,哑着嗓音安抚:“莫怕。”   然虽这般说着,动作却渐重了起来……   窗外月色很静,今日夜色漫长——   *   次日,谢书醒来时,天光早已大亮,季淮也已去上朝。   她的身体已经被清理干净,只是难受感依旧强烈,就连坐起时也忍不住,也忍不住蹙起眉。   好不容易靠坐在榻上,门外便传来脚步声。抬头见是方从朝堂回来的季淮。   “阿书可有不适?”   不适自是有的。忆及昨晚她明已那般央求,他却只是低声安抚,动作并没有放轻多少,与平时温柔的殿下完全不同。想着谢书不禁幽怨地嗔他一眼。   见到她的目光,季淮先是微怔,而后噙着笑,走到她身边坐下,温声问:“还难受?”   谢书哼一声,不理他。   季淮笑一声,抬手从袖中掏出一个白瓷瓶:“那上点药?”   谢书:“!”她瞪大双眼。   像是看出她的想法,季淮解释道:“怕你不适,孤让人去太医院讨的,没人敢说什么。”   谢书脸颊微烫,瞪着眼不知该说些什么。   于是,季淮举起药瓶,继续道:“是阿书自己来,还是……”他的双眸溢出笑意:“孤来?”   “不!我自己来就好。”谢书终于开口,抬手就要去夺药瓶。   季淮却是手一避,将她拦住,以认真的语气温言道:“阿书许不便,还是让孤来帮你为好。”   说着他将药瓶打开,抬手作出撩谢书衣摆的动作。   “不用了!”谢书被骇住,身子向后一弹,而后一声痛呼,疼得小脸皱成一团。   季淮当即收了笑,敛眉忧声脱口而出:“可有事?孤看看。”   谢书差点又跳起来,连忙忍痛着摇头:“我没事。”   季淮后悔逗她了,他将药瓶放下:“那阿书自己来,孤先出去。”   谢书连连点头,在季淮离开后,她看了眼药瓶,低头将脸埋进被中,羞恼地想着:这都是什么事呀—— 第44章 江州 “莫不是以为你的殿下,还能来救……   过了年关, 天气渐渐又热起来,雨也比往年下得多,有时一连就是半月, 空气潮湿得让人难受。   承启殿内, 皇帝重拍了桌子,声音压抑着怒火:“朕让你们处理江州灾情, 安抚好江州百姓, 你们倒好,一月过去,什么成效都没有,还让江州流民跑到金安四州!你们到底是怎么给朕办事的!!”   殿中哗啦啦地跪了一片,个个畏畏缩缩:“陛下恕罪。”   “恕罪?”皇帝气得抬脚将最前方的官员踹倒在地, 沉怒道:“朕再给你们半月时间, 若仍是不见成效,你们就待在江州别回来了!”   “是——”官员们连连点头。   “滚!”   待官员们离开, 皇后才从殿外进来, 让宫人倒了杯茶水,递向皇帝,道:“陛下消消气, 莫要气坏身子。”   皇后不说还好, 一说皇帝就感觉到喉间有股痒意,约莫是真被气着了, 皇帝近日身心皆不大爽利。他压抑着咳了几声,皇后连忙抬手为他顺气,扶他坐下,再将茶杯递去。   皇帝摆摆手,声音依旧余怒未消:“那群没用的东西, 朕让人拨了多少善款下去,半点作用也没起到。”   “江州偏远,又没有得力的人前去,难免有人觉得天高皇帝远,中饱私囊,阳奉阴违。”皇后分析道。   她所言皇帝自是知晓,闻言也只是叹口气。   “若陛下不怪,臣妾倒有个提议……”皇后打量着皇帝的脸色:“臣妾知后宫不得干政,然臣妾不忍陛下烦心……”   皇帝没有什么情绪,打断她:“无碍,讲。”   皇后像是定心的模样,她松口气柔声道:“善款从京都拨下,到达江州约莫剩不下多少,倒不如让人直接带着物资到江州赈灾,且这人须有绝对威信,能够代表陛下,如此那些人必定不敢再动什么心思。”   皇帝听完,若有所思,而后他看向皇后,眸色深了些:“皇后觉得谁去合适?”   皇后却是摇头:“臣妾不知。”   皇帝没再问,等她离去,沉默许久,他让人唤来季淮。   听闻季淮被召去承启殿,已经回到未央宫的皇后,悠然地饮了口茶。   *   从承启殿离开时,季淮嘴角的笑容很淡,他思虑着皇帝方才的吩咐,眸色缓缓加深。   到东宫后,季淮将自己要去江州的消息告诉谢书。   谢书闻言不禁怔住,片刻后回神问道:“殿下何时启程?”   “准备物资需要些时日,约莫是三日后。”季淮淡笑道。   “那要去多久?”谢书问。   季淮思虑一瞬,答:“应是得等那边灾情缓和才行,少则半月,多则两三月。”   谢书离开不淡定了,她拧着眉忧心道:“会不会遇到何事?”   “只是赈灾而已,莫担心。”季淮自是不能将心中猜测告知谢书,只宽慰道。   谢书却并没有放下心,莫名觉得内心不安。   待三日后,季淮准备启程时,谢书拉住他的衣袖,小声道:“我想和殿下一起去。”   季淮微怔,没等拒绝,谢书一个弯腰便钻进了马车。他随之进去,盯着她,试图劝慰道:“阿书,路途遥远,且孤去了江州没时间照看你……”   “我不会添乱。”谢书打断他:“我是想去照看殿下。赈灾辛苦,殿下在东宫因政务便能忘记用膳,若去了江州,没人照看,殿下恐怕更不会关心自己了。”   季淮张口。   谢书一屁股挤到他身边坐下,两手握住他的胳膊,仰头可怜兮兮地看他:“殿下要去江州那般久,一想到几个月没法见到殿下,我就难受。我一难受,就睡下着觉,吃不下饭,再想着若是殿下在江州遇到了美貌的姑娘,我……”   季淮听她越说越不像话,无奈抬手堵住她的唇,盯着她清澈的杏眸,妥协道:“去可以,但要听孤的,待在府中不得乱跑。”   “自然。”见他松口,谢书连忙乖乖点头。   等到了江州,刺史恭敬地将季淮等人迎进府中,谢书在刺史府内住下,季淮休息一夜,次日便忙碌起来。   果真如谢书所言,季淮一忙起来,便完全顾不上自己,回来的晚不说,晨间总见不到人,谢书想着自己答应他的话,也不敢乱跑,只每日变着法子做出膳食,让人给他送去。   “一定要盯着殿下用完才回来,若他不按时用,定要让他先用饭,如果他问起,只说是本宫说的。”谢书将食盒递给奴仆,笑着吩咐道。   然今日奴仆去了两个时辰,也不见归来,谢书待在府中,心下忧虑不安接连涌来。又过半个时辰,依旧不见人归来,谢书坐不住了,一时顾不上季淮的嘱咐,换了衣服,戴上帷幕,起身正要出去。   然方走出房门,送饭的奴仆便从门外跑来。谢书正待松口气,瞥见他空空的双手,心中一跳:“你……”   “殿下,殿下他……”奴仆面色惊慌,不知因何吓得惨白。   谢书心情莫名沉下,皱眉焦急地等他后文。   奴仆要继续说什么,而后忽大张着口,嘴边溢出鲜血来,他不敢置信地向下看着胸口。   谢书随他目光看去,便见他从背后插着一支箭,箭头穿破胸口,他大睁着眼倒下。   她倒吸一口气,未及尖叫出声,只觉颈脖一疼,便闭目没了意识。   *   另一边街头,两队人马汇成一队,向赈灾的官兵袭去。打斗中,太子被贼人击中,护卫已经消亡大半,等待赈灾的百姓纷纷逃窜,尖叫声不止,场面很是混乱。   领头的布衣人见季淮被击中,面色不由一喜。他抬手让无数人马围去,浑身鲜血的太子被堵在中间,用尽全身力气抵挡,而后他撑着剑柄,单膝跪地,如墨的黑发垂在脸侧,忽地吐出一大口血来。   布衣人眼见太子倒在地上,他抬脚上前,弯腰用指尖触上他的鼻尖。   呼吸全无。   布衣人眸光大亮,为保稳妥,他回手握住剑柄,正欲再补一剑时,身后传来疾驰的马蹄声。   一阵狂风袭来,布衣人被掀倒在地。等他再抬眸时,倒在地上的太子已经被那人提上了马。   烈马飞驰而去,转眼不见踪迹。   身边人欲追,布衣人抬手拦住:“不必。上报京都,道太子死于流民□□。”   “是。”   *   太子于江州身亡的消息,被很快地传到京都。一时,朝野震动,皇帝捂着胸口,话未言一句,鲜血便已从口中溢出。   京都顷刻乱了起来。   而江州本该身亡的季淮同谢声,带着一众亲信聚在一处,商讨之后的计划。话言一半,有亲信负伤自外而来。   他捂着手臂上的伤口,脸色惨白:“殿下,有人打伤了属下等人,将……”他顿一刻,艰难地道出后半句:“将娘娘带走了。”   “什么?!”谢声闻言腾地一下从凳子上站起。   季淮没有谢声反应那般大,他神色平静地目视亲信,问:“详细道来。”无人知,他垂下的手背,青筋顿起。   *   谢书醒来时,屋内昏暗一片。她茫然地看向陌生的四周,而后意识回笼,想起奴仆的死和他那句未说完的话……   殿下!谢书惊慌而起,而后歪倒在榻上。她动了动手脚,发现皆被束缚住,身上也没有什么力气。   不及多想,木门吱呀一声,沉沉的脚步声传来,一步一步朝她靠近。   谢书的心跳加快,她挣扎着动了动手脚,却发现无济于事。而后那脚步声停下,来人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冷声唤她:“阿书。”   季召的声音,谢书顿住,意外又不意外。她抬眸看向季召,眸色平静。   季召看见她的神色,心下像是被什么扎了一下。他攥着拳头,冷笑一声:“这么镇定,莫不是……”他停下话语,未从她面色看出哀色,忽地了然,便接着道:“莫不是以为你的殿下,还能来救你?”   谢书试图解绳子的手顿住,她的神色微变,抿唇问道:“你什么意思?”   见她终于不再是那般冷漠的神情,季召心情缓和下来,平静道:“太子死于流民□□,阿书难道不知?”   谢书侧着的身子忽向后倒去,她仰面倒在榻上,神色迷茫像是没有听懂季召的话。   于是季召再重复一遍。   谢书没吭声,依旧仰面望着天花板,而后一瞬间眼泪接连无声地从眼眶滑落。   季召用指腹抚上她的脸,将她的泪珠擦去。   谢书垂下双眸,一动不动,接着突然抬眸与季召视线对上。她的眸光黑沉,几近被恨意和绝望湮没。   她张了张口,声音很小,却是咬着牙关发出,一字一句,字字泣血:“你该死!”   “我真后悔,没在见到你的第一面杀了你!”   季召听见,神色恍惚片刻,似是想到他们见到的第一面,由他亲手设计的第一面,可他还没回忆完,右手臂便是一疼。   垂眸见谢书狠狠咬着他的右臂,嘴角沾着他的血,在雪白的肌肤上,既脆弱又艳丽。   反应过来,季召挥着手臂将她甩开。   本就没有力气的谢书被轻易摔倒在榻上,散落的长发垂到脸侧,落在雪白的肌肤上,掩盖住她的神色。   只有她的声音,清晰且空洞:“你想得没错,你的断臂与我有关。我将你给我的药,用在了你身上……”   她没能说完,只因她的下巴忽被人暴烈的掐住,下颚骨几近被人捏碎,生疼。   谢书却若不觉,她只是抬眸平静地与季召对视,看他双目猩红,紧咬着牙关厉声问道:“就这般恨我?你就这般恨我?我到底对你做了什么?”   “就因为没能娶你,让你嫁给了季淮?”季召神色一定,他宛若自语:“是,没错,就是这个。就因为让你嫁给了季淮,是我的错,当初就不该让你嫁给他。季淮——”   他又沉了声音,看向谢书:“不过没关系,反正现在他已经死了,一切都还不晚。”   说着他冷冷勾唇:“以前那般想嫁我,现在……”   季召眸色冰冷,缓缓勾起一个古怪的笑,染血的右手向她伸来。   谢书神色骤变。 第45章 正文完 已得,一生所爱,至死不离。……   季召的手触上她的领口, 满意地看着谢书惊慌失措的模样。   到了此刻,他的情绪反倒平静下来,手指缓慢地将她衣衫的纽扣一颗一颗解开, 每解一颗, 看一眼她面色的变化,似能从中得到什么乐趣。   谢书手脚被缚, 身体无力, 在他的触碰下,竟生出一种比死还难受的感觉。   注意到季召似蛇一般黏腻阴暗的目光,谢书缓缓偏头,长发自然垂落,扫过她雪白的肌肤, 遮挡住她的脸颊。   她在想, 好恶心啊……殿下怎么还不来?而后,她的眸色凝滞, 又想着殿下没法来了……   谢书的眸色灰败下来, 宛如失去生命的花儿,等待着凋谢。   她感受到那只冰冷的手解开了自己的腰带,她的衣襟被人拉开。谢书忽难受地轻咽一声, 接着她狠狠地咬住双唇, 阻止了哭音。   季召的手微顿,他的声音依旧冰冷, 隐约带着嘲弄:“这就哭了?”   谢书没有出声。   季召掐着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扳过来,只见她的唇角溢出血迹。   他面色微变,而后强制她张开双唇,发现只是咬破了舌尖。季召放下心来,随手拿了个帕子堵住她的嘴, 再看向她时,神情比方才阴郁许多。   “就这般厌我?”   谢书看着他。   季召看出她眸色中的恨意滔天与深深厌恶,他沉默一瞬,忽冷笑起来:“好——”   言毕他低下头。   谢书感觉到耳侧的湿濡,她像是被蛇咬了一口,刹那间寒毛倒竖,加之口中的帕子,她忍不住想要干呕。   胃里翻腾着,谢书难受到眼尾通红,意识渐渐不清,她轻闭上眼,又开始想,殿下为何还不来?   他为何不来?他为何不来?!   他为何……   “阿书——”   约莫真是神智不清了,谢书恍惚觉得……听见季淮之声。   然身上的重量忽地消失,一声巨响,似是何物被重重摔倒在地。她感觉自己的肌肤又被人触碰,然不同与方才的冰冷,这手是温热的。   谢书未睁眼,却已先淌下泪来。她的衣衫被人温柔的系好,那人解开她手脚的束缚,为她披上外衫,而后将她紧紧抱在怀中,声音沙哑道:“阿书,我是季淮,不怕。”   不怕?谢书睁开眼,眸光涣散地看着前方。   她被拥着,前方是被绑住的季召。   季召注意到她的目光,将视线落在她的脸上,阴恻恻地扯了下嘴角。   谢书脑中绷紧的弦忽然断了。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使她挣出季淮的怀抱,赤足到季召面前。她以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速度,抽出侍卫身上的剑,毫不犹豫地,狠狠……刺进季召胸口。   “你该死——”隔着剑,谢书紧盯着他,一字一句道。   季召嘴角的笑僵住,他难以置信地垂眸看向胸口,再看向眸中满是恨意的谢书。脑中翁的一声,季召忽觉耳鸣。他恍惚此景相识,心中生出莫名的宿命感,竟以为他似在何时,也这般对过旁人。   是谁?他盯着谢书秀气的眉眼,脑中一片空白,直到眼皮渐渐沉重,他顺从着闭上双目,心道:   记不起了……   在季召闭目的那刻,谢书依旧紧握剑柄。她盯着季召的脸,手不断颤抖,带泪的面上却露出笑容。   他该死!前世的阴影和心中的仇恨,似都在此刻随剑而出,陡然生出解脱之感,谢书释然一笑,而后她似脱力般向后倒下。   倒下后落在个温暖结实的怀抱,谢书什么也没说。她将脸埋在季淮胸口,双肩颤动起来。   她哭得声音很大,似是要把所有压抑的情绪发泄出来。   季淮感受到胸口的湿润,沉默地将她抱紧。   许久之后,谢书才听季淮道:“没事了,阿书,我们回家。”   *   季淮将谢书带到江州东城的一座府宅中,还没等大夫来,谢书便已沉沉睡去。   等大夫为谢书处理完伤口,季淮才坐到榻边,眸色晦暗地,静盯谢书睡颜。   良久,他才伸手抚上她的下颚上的淤青,再忆及破门而入那刻所见到的场景。他见到他心爱的姑娘衣衫半露的被人压在身下,她被用手帕堵住唇,帕上染着鲜血,小脸上满是绝望与泪意……   季淮不禁闭目,掩住眸中痛意。   半晌后他压制了自己的情绪,睁眼,低头在谢书额上温柔地落下一吻,而后他转身出去。   门外谢声满脸忧色,见季淮出来,他忙上前问道:“如何?”   季淮:“无大碍,已经睡下了。”   谢声点头松开气,接着情绪上来,不禁狠狠骂了季召一声,后略微担忧地道:“怎么说那畜生也是皇帝的亲儿子,阿书杀了他,会不会……”   季淮打断他:“不会。”他补充:“除了我们,不会再有人知道季召死于阿书之手。至于怎么死的……”   他眸色渐深:“孤自有办法。”   “那就好。”谢声放下心来。   *   然季淮的想法到底没用上。在谢书醒来未多久,京都传来皇帝病危的消息。此消息一出,众人都明白,老皇帝气数已尽,基本上已是回天乏力。   此时京都,皇帝病危,太子已逝,召王不知影踪,剩下的皆成不得气候,一时竟没人能和皇后及十四皇子抗衡。故权力名义上落在十四皇子手上,实则落在皇后手中。   大臣们即便如何不愿,却也明白,皇后而今占尽优势,且背后立着位高权重的国公府,皇储不再,皇帝病得匆忙,未留下只言片语,若皇后要想让十四皇子为储君,也无人能有异议。   眼看大局已定,众臣几近已经认命,哪知某日,本已亡故之人,竟携着无数军兵,浩浩荡荡地回到京都。   那日天色放晴,接到消息的皇后顾不得上掩饰情绪,脸色骤变。   明明一副受尽打击的不甘模样,却仍要挤出笑容,来到城下迎接太子归京。   季淮见到她时,未如众人以为那般的同皇后翻脸,反倒笑容温和,道:“母后,儿臣回来了。”   皇后闻言如鲠在喉,却仍要笑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然当到了未央宫,皇后的神色变了,盯着季淮一言不发。   季淮依旧笑着,道:“母后似很意外我能回来,怎么?以为儿臣死在江州了?”   皇后依旧未言,许久才出声:“季召呢?他败了?”   “不是他败了。”季淮好笑地轻摇了头:“是娘娘败了。”   “娘娘……”季淮不再唤她母后,温声重复:“你败了——”   一言出,皇后不禁后退一步,她闭上双眼,缓缓吐气,似认命道:“你欲如何处置本宫?”   季淮轻弯唇:“如何能说处置,儿臣只是想请母后出京都,至道庙为大梁和父皇祈福。”   他笑看皇后,加了一句:“若无旨意,此生不得归京。”   皇后闻言沉默。   季淮看她神情,忽道:“季管陶……”   “你莫要伤他!”皇后情绪立刻激烈起来,而后在季淮的漆黑的笑目中,她攥紧手指,终是妥协:“本宫应你。只是此事与管陶无关,他平日将你当一母同胞的兄长看待,未曾伤你分毫,你莫要为难他。”   季淮的笑容淡了些,他的眸色复杂起来,片刻后才点头:“好。”   见他答应,皇后放下心来。“若无其它事,请回吧。”她转过身子,面向西窗。   季淮未动,他看着皇后的身影,忽问:“娘娘后悔吗?”   皇后没回头:“悔什么?”   “诱导她自尽,用尽心思将我从她手中夺来,将我推上太子位,而后又用尽心思欲置我于死地,想将我从这个位子上拉下来……”季淮看着皇后僵住的背影,轻叹一声:“可惜,请神容易送神难。”   季淮顿后:“娘娘保重。”言毕转身。   皇后凝视西窗,僵立着久久未动。良久,她放松下来,神情复杂。   蓉嫔,你虽不聪明,到底是生了个厉害儿子。本宫……她叹口气:输了——   *   离开未央宫后,季淮转身去到皇帝的承启殿。   承启殿内,满满都是药味。季淮走到内室,没在榻上见到皇帝。他神色平静,没有异色,只抬步又去了书房。而后果真在书房中见到本该病重的老皇帝。   皇帝确实面带病容,容色也苍老许多,但远没到病危的程度,反而还有精力练字。   听到脚步声,皇帝未抬眸,淡定道:“处理好了?”   “是。”季淮靠近皇帝。   皇帝继续着手中的动作:“嗯。而后按朕同你所说,借此机会将国公府的势力一同削去。至于如何做……”皇帝抬眸看他。   季淮点头:“儿臣明白。”而后他顿了顿,道:“安王……”   皇帝抬手做了个停的手势:“不必同朕说。”   “几日之后,朕便下旨将大梁交到你手中,许多事情你自己决断便是。”   “父皇……”季淮目露诧异。   皇帝又垂下眼:“朕已经老了,身体早已不比往日,这担子担了这么些年,也是时候放下。你既已走上这条路,便不要犹豫,也不要回头。若以后累了,找个可靠的子嗣,再将这皇位传下去。”   说完,皇帝便又提笔开始写字。   季淮沉默片刻,终是应声:“儿臣遵命。”   而后他转身,终于朝着东宫的方向行去。   *   季淮回到东宫,谢书正坐在胡床上。见他回来,她起身去迎:“殿下,如何?”   季淮未答,而是抬手轻掐住她的下巴,而后伸出手指按在她的下唇上,微用力让她启唇。   谢书配合地张口,在他看检查完后道:“我没事,已经不疼,快好了。”   季淮点头,将她捞进怀中,就着这个姿势,他把所有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国公府和皇后的野心,皇帝一直都知道。直到那日皇后向他提议时,暴露了些马脚,让皇帝有了想法。   他派季淮去到江州,季淮假死,他假装病重,将计就计地让皇后和国公府的野心暴露在众人眼前,借此将其一并铲除。   计划基本顺利,除却谢书这个异数……不过,幸好在来江州之前,已是季召王妃的苏妙仪,忽找上季淮同他做了个交易。她将自己所得知的信息,皆告知了季淮,只要求事成后不得牵连她与家人。也是因为苏妙仪提供的消息,季淮才能以最快速度寻到谢书。   “她为何要这般做?她不是安王妃么,背叛季召对她有什么好处?”谢书想不通。   季淮解释:“因为自季召断臂后,她就没再想过嫁给季召,后被季召设计与其有染,不得不顺从旨意做了季召王妃。然而……”   季淮与她将距离拉开,盯着她轻叹一声:“许季召自己都不知,他的心中于你有意。他不知,苏妙仪却看在眼里,也能感受到季召对她的冷淡。一个断了胳膊没有前途,还心有他人的男子,苏妙仪如何甘心同他这般过一生?”   谢书没想到会是这样,她无话可说,只能点头表示知晓。   最后季淮将皇帝要提前传位的事情告诉谢书,这是他也未料到之事,故他此刻心情犹然复杂。   听完此事,谢书默然地再次将季淮抱住,半晌才道:“殿下,不怕。阿书永远陪着你,你守着那个位置,阿书守着你。”   季淮闻言,淡笑着将下巴放在谢书头顶,心想:   不愿做之事,有人陪着做,似也没有那般难以忍受。   累了回头看看身边守着他的小姑娘,只要身边光长亮,前行之路便可一直走下去。   *   丰平十一年十二月,武佳帝退位,太子登基,封发妻为后,改年号为宣承,大赦天下,举国同庆。   彼年,新帝登基与封后大典同时进行,声势浩大,观礼者无数。   众人看着凤凰台上俊美的君主与端庄美貌的新后,恍觉旧的一年即将过去,新年又要开始。   *   成为皇后已经一年,谢书渐渐习惯自己的新身份,也学会如何担好自己的责任,为季淮减轻负担。   这年,两人的关系并未因身份的转变而有所改变,季淮如前世一般拒绝立妃,后宫仅谢书一人。   初时许多大臣犹有异议,然百般劝说不行,他们也暂时认命,转将目光落到新后的肚子上。   一月未有消息,两月未有消息,三月,四月,五月……季淮不肯立妃,一直等不到消息的大臣们,急得眉毛胡子都要白了。   好在第七个月,谢书终于……想着,她神情温柔地摸着自己的肚子。   季淮在里边书房处理政务。谢书抬眸向里看了一眼,而后让人不要打扰,她抬脚出去。   走着走着,谢书又走回了东宫。她看着眼前熟悉的一草一木,犹豫一瞬,去了季淮以前的书房。   东宫一直有人打扫,故书房内干净整洁,装潢摆设与以往别无二致。   时光似在此处停滞,谢书神色微微恍惚,不知不觉来到书架前,寻着记忆将那方暗格打开。   内里,那厚厚的一沓书信犹在,谢书取出最上面的一封,她本意是想重温遍其中的内容。   然打开后却怔在当场,只因这封笔墨犹新,没有日期,唯有一句:   【已得,一生所爱,至死不离。】   “阿书……”温柔而熟悉的声音。   谢书回头——   ——正文完—— 第46章 番外 孟若珍和谢声(一)   宴会还在继续, 在绝了皇后的念头后,孟若珍与谢声对视一眼,抬脚离去。   身后传来脚步声, 孟若珍知道是谁, 但并未回头,知道听见谢声的唤声:“孟姑娘——”   她这才回眸, 便见谢声走近, 握拳对她施了一礼,并道:“多谢!”   孟若珍一时没吭声,因为她的心中其实很不欣悦。她喜欢谢声,自然想嫁予良人,然谢声与她无意……她是知道的。   想起凉庭的那段时日, 胸闷的感觉再次袭来。   犹记得那日, 谢书因醉酒同季淮先行离去。他俩一走,孟若珍几人也没了继续的兴致, 便同行回往。   途中, 季管陶先到住处,于是只余孟若珍与谢声结伴而行。   月色下,气氛安静到尴尬。孟若珍方得知谢声有心爱的女子, 于是心中便像是塞了厚厚的棉花, 堵得难受,偏生她还得装着不让谢声看出, 一路上忍得十分难受,然到最后仍止不住一颗想将那事问清楚的心,便佯装若无其事地笑道:“哎,谢声,你刚说在鄯州有位心仪的女子是怎么回事?还有她咋没随你来京都?”   谢声怔一瞬, 而后也没有避讳,直言答道:“她是鄯州商户之女,自小没离开过鄯州,而我无法一直留在鄯州……”   他微顿后,继续道:“约摸她的父母怕她随我来京都,便在我离鄯州前替她许了人家。”   “啊?”孟若珍没想到是这样,一时忘记伤心,反而讶异道:“她是怎么想的?她不愿同你来么?那结亲……她应是喜欢你的,没有推拒吗?”   谢声叹口气,语气透着无奈:“她在鄯州长大,京都太远,她不愿离家而来。至于亲事……”谢声又叹了口气:“我也问过她,然她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违抗之理'?我即便心疼,却也无法替她做主。她自愿嫁,我能做的,也就只有尊重她的选择,看她嫁作他人妇。”   说着,谢声情绪隐低落下来。   孟若珍察觉出,心中却不合时宜地升出暗喜。谢声虽心有他人,然他心悦之人此生与他再无可能。   而她,却还有机会。   想着孟若珍喜不自禁地一拍他的肩膀道:“别难过,这只能说明你与那姑娘的缘分不够深。有话说得好,天涯何处无芳草,你现在回到京都,想要什么样的没有。”   谢声闻言笑了:“怎么?你难不成想与我说亲?”   与他说亲?孟若珍心中咯噔一下。   “你还想给我介绍姑娘?”谢声慢吞吞地继续道。   知道自己将意思理解岔了,孟若珍的心瞬间平静下来,顺势翻了个白眼:“我可没有姑娘给你介绍。”要介绍也是将自己介绍给你,就是不知道你要不要。   谢声闻言挑了挑眉,倒也没有说什么。   等到住处后,谢声同孟若珍告别,欲离去时,孟若珍忽将他拉住,弯唇问:“今夜的烧鸡,你觉得味道如何?”   谢声如实回答:“不错。”   孟若珍听写笑容灿烂起来:“那明日咱们再去镇上看看,多买几只给大家都尝尝。”   谢声看着她,似在思考,未言。   孟若珍的勇气,在他黑眸的注视下莫名泄去不少,声音弱了些:“主要是季管陶那厮不太靠谱,你若不愿,我再……”   “我又没说不愿,你急什么?”谢声笑着摇头:“行啦,早些歇息,我一般起得早,明个来寻你。”   “哎,好!”孟若珍双骤亮,连连点头。   谢声看着她顷刻灿烂的笑容,神情微顿,而后点头离去。   在转身的那刻,他若不自觉用手指点了点虚空,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孟若珍拒婚时同皇后言,谢声身为武将,自是心粗,然事实相反,他的心不仅不粗,反倒比大多数人细的多,所以才能那般轻易地孟若珍的意图完全看穿。   孟若珍不知自己是如何暴露的,她有努力克制自己,然某日当她再次对谢声发出邀约时,谢声直截了当的拒绝让她顿在当场。   他平静笑道:“多谢孟姑娘厚爱。”   简单的一句话,其间的意味两人都懂。孟若珍没想到他能看出,不由愣住,而后看着他,一闭眼,怀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态道:“谢声,既然你已经猜出来,那我就不同你装,我直说了,不知何时起,我便心悦于你。”   谢声神色如常,他点点头:“我知道,但孟姑娘,你会不会又将自己的情感搞错,你对我的喜爱兴许只因一时错觉。”   错觉?他竟是这般想。孟若珍心中一刺,听他又道:“孟姑娘是个率真的好姑娘,我很欣赏孟姑娘的性格,然我目前并无这方面的心思,也觉得同孟姑娘做朋友会更适合些。”   对着孟若朕呆愣的神色,谢声笑着点头:“抱歉,孟姑娘请自便。”   言毕他转身消失在厅堂内,而孟若珍依旧呆立在厅堂内,被打击得半晌没回过神来。   等她回过神,一时也没有勇气再去寻谢声,便游魂似的朝居处走去。待次日恢复过来,又有了精力去寻谢声。   然每次去,谢声都不在,次次落空,便知他是故意对自己避而不见。孟若珍心伤又多一层,然她到底是个不甘放弃之人,耐着性子继续去蹲谢声。   哪知还真让她给蹲到。当见到她时,谢声的神情似有无奈:“孟姑娘,我以为我已同你说清楚……”   “可你不是我啊?”孟若珍道:“你如何知我对你的喜欢是因错觉?”   谢声反应一瞬,想起那日同她说的话。   孟若珍继续道:“我可以确定,我对你的喜欢不是错觉,我是真的喜欢你。”   谢声不禁摇头失笑:“既然孟姑娘觉得是,那就是。然我的想法不变,本不愿多说一次,怕孟姑娘听了心里难受,但孟姑娘如此执着,未免让你更加难过,我觉得有必要同孟姑娘说清楚。”   “首先,再次多谢孟姑娘厚爱,只是我受之有愧。”   谢声音色爽朗,神情坦荡:“我同孟姑娘不合适,也对孟姑娘无意,若孟姑娘想得原因,我也可以告知于你。”   “虽说她已嫁为他妇,我却仍难将她忘却,也未想忘却过她,即便有朝一日将她忘记,恐也难与孟姑娘有果,望孟姑娘理解,莫再多做纠缠。”   孟若珍一时失言,她的神情灰暗下来,即便再有韧劲,在他一次又一次的拒绝下,也不禁难过起来。   她捂着胸口,沉默半晌,终是抬眸:“好,我明白了。”   一向活泼乐观的孟若珍忽地沉寂下来,让人有些不大习惯。   谢声看着她的神情,眉心很轻微地皱了下,反思自己是不是说的太过了,然不这样说,以她这样执着的性子,怎会放手?   与其让她在自己身上浪费时间,直接说清楚才是最好的办法。想着谢声平静下来。   孟若珍不知道谢声的想法,她只是单纯觉得难过,心想自己怎么这般倒霉,喜欢的男子一个个都心怀他人,一副全世界的人死绝,都不会喜欢她的模样,难道她就这般不招人待见吗?   孟若珍越想越难过,抬眸见谢声冷漠的神色,她抬手摸了一把眼睛,突然不想再自取其辱,于是一言不发地转身。   谢声目视她离去,直到她消失在拐角处,他忽地听见女孩放开的哭声。   他听她边哭边道:“呜呜呜呜呜,我怎么这么惨。”   “呜呜呜谢声那个眼瞎的石头,呜呜呜他又臭又硬,呜呜呜呜呜哇——”   谢声:“……”   他是否装作没听见?罢了,谢声默默转身,就当没听见吧。   孟若珍不知那日的哭声被谢声听了去,她的记忆只停在他最后的拒绝,此刻再看他拱手道谢的模样,难受之余又莫名好笑。   于是她装作不在意似地摆摆手:“没什么,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既然我说明白了那就是明白了,绝对不会纠缠你,更不会让姑母为我们赐婚,你放心吧。”   谢声抬眸看着她。   孟若珍迎着他的眸光,奇怪道:“干嘛这般看我?”   而后她似恍然大悟:“你不会还怕我对你余情未了?”她啧了声:“虽说你很好,我之前也是真的喜欢你,但你不也说了和我没可能,如何说我也是个贵家姑娘,样貌、家世哪里不好?用得着在你身上吊死么?”   见谢声露出笑来,孟若珍的心中的难受满得快要溢出来,然她面上仍是若无其事的洒脱模样,仍谁看都觉得她已经放下了。   “如此甚好。”谢声点头,笑道:“孟姑娘这般出色,定能寻到真正的良人。”   心念的良人要她去找别的良人,孟若珍心里有个小人咬着手帕在哭泣。她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满口应答:“嗯嗯嗯嗯……”除了这个字,别的什么也说不出。   谢声打量了她几眼,而后也笑着点了点头:“那……既然如此,我就先告辞了。”   “嗯,好。”说完,看着谢声离去的身影,孟若珍扭头,拿出手帕开始抹泪。   于是走了没多远的谢声,凭着过人的听力,再次听见呜呜的哭声。   不知为何,这次他下意识顿住,抬手按住胸口,莫名有些不对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