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重生后我被孽徒攻略了 作者:青丝着墨 ============== 第1章 灯下欢一 药   活色生仙   文/青丝着墨   红烛堆泪。笙箫已停。   赵宝瑟睁开了眼睛,拨开脸上的珠帘,伸手扶住沉重的头,从鎏金螺钿床前的踏板上费力爬了起来。   红纱华丽无声逶地,吉祥如意的图案和红烛美酒辉映,她一身华丽繁复的嫁衣。   ??   她不是以身殉道,突破飞升了吗?   还记得当日万千瞩目之下,她凭一己之力,生生顶下了万生雷劫和红莲业火,不仅拯救了万千苍生,还顺便成全了她的美貌小徒儿和仙门第一美人大好未来,那些非议她,嘀咕她,鄙视她的,曾经多恶劣,当日便该有多汗颜。   要不是那时罡风哑了她的喉咙,寸骨成齑,她除了潇洒一笑外,必定还要云淡风轻说出那句准备已久的炫酷台词。   “只愿苍生皆饱暖,不负吾身祭轩辕。”   工整、对仗!字数少!有气势!   慷慨陈词和装逼这回事,说少了别人不知道你是在说什么,多了便少了那一抹漫不经心的随意感。   分寸之间,甚为重要。   可惜,她殒身最后回眸一瞬间,长剑跌落尘埃,一切来得太快,什么都没看清,什么也没来得及说。   那……如今这情况——莫不是是历劫飞升之后,天道审阅她的牺牲和大德,特配仙侣来告慰她之前的伤情。   哈哈,跟修仙野史中传言一样啊,算老天爷有良心,一片好意,行吧,行是行,就是不知道这仙侣长得如何?别的不说,若是她美貌小徒儿好看她可是要抗议的。   这么一想,心中稍安,腹中愈发饥饿,她转头看向桌上各色点心和佳酿,拎起裙摆走过去,各捡了些几口吃下。   几口点心迅速下肚,身上的虚弱疲惫感消了少许。有点干,她又倒了杯茶,一饮而尽。   便在这时,一个双鬟小仙子急急推门而入,声音带着惊喜:“公主,公主,我刚刚看到道君往这边来了。”   公主?还是宫主?   什么仙职?   莫不是广寒宫宫主?哈哈,何德何能,这有点不好意思了,哈哈。   只是这道君是哪位道君?赵宝瑟正想着,那小仙子已上前来,瞧着比她还急:“公主还不快些准备吗,之前拜堂道君推诿不前,本以为他今晚宁死也不会过来,没想到……”待看到她喝的茶,小仙子顿时面色一青接着又是一白,“啊!这茶不是您专门给道君准备的吗?您怎么自己喝了?!”   赵宝瑟被她一惊一乍一叫,只觉那茶入腹后,浑身微热,她见多识广,顿觉心头不妙。   这茶有问题!   糟!难不成这位道君有不举还是什么症状,所以这是特意配给他的茶?   她定定神:“这茶怎么了?”   外面已隐隐传来环佩声。   双鬟小仙子连忙扶起她:“来不及了。但是公主万不能再喝酒了。这药要是再加上酒——要是您一会真的用强,道君只怕要彻底恼了您。”   赵宝瑟愈发觉得有些不对,伸手按住她急问:“用强?这不是配给我的吗?还何须用强?到底怎么回事……”   她问了半天,双鬟小仙子只蹙眉看那茶:“……糟了!奴婢就说这药刚刚试炼出来,必不安全,不能吃——公主您偏不听,您忘了吗?是玉拂道君啊,为了和道君成婚,您只差以死相逼尊上大人,还偷用了魔界至宝聚魂灯做嫁妆才换得道君点头,今日便是你们的大婚之夜。”说到偷字,她压低了声音。   赵宝瑟的嘴巴缓缓张开。   玉拂道君?   她某个名义上的美貌小徒儿?封回。   等等……   ……所以她现在是魔族公主?赵宝瑟伸手摸自己的脸,脸上是药力下的诡异火热。   这——   什么鬼和什么鬼?   不,不对,这不是飞升了,这大~爷的是她还魂了。   双鬟侍女见她面色不对,顿时紧张咽了口口水。   “公主,您好歹先念两清心咒,这药千禾大人说威力甚大,这茶您没喝多少吧。”小侍女一边说一边手忙脚乱替她整理裙装,心惊胆战道,“公主,一会您切切要忍住。这玉拂道君好不容易愿意过来,若真是成礼前恼了,奴婢们……谁也拦不住。”   没喝多少?   该死,刚刚吃点心时候噎得慌,已一口气全喝了。   眼下只觉气血翻涌,她只觉浑身愈热,情急之下,心道不如先捆住自己,想那玉拂道君如此人物,又是她逼婚,必然不会主动来靠近她。   赵宝瑟稳住心神:“可有绳子什么的?”   双鬟侍女咽了口口水,竭力劝谏道:“公主您说过的,您要用温柔收服道君的心,所以之前准备的捆仙绳锁妖链都叫奴婢拿走了。”   赵宝瑟强撑着站起来:“现在立刻马上送我出去。”   双鬟侍女:“您别心急啊,道君已经过来路上了。再说,您担心道君中途离开,在外面设了锁仙阵,这没到时间谁也开不了……”   赵宝瑟:……   就在这时,门扉吱呀一声,门开了。   赵宝瑟顾不得许多,一把伸手扯过旁边的盖头,胡乱盖上头。   双鬟侍女见了来人浑身一震,规规矩矩站在一旁,行了一礼。   “见过玉拂道君。”   “嗯。”极低一声回答,赵宝瑟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这声音,还真是封回。   天老爷,到底是什么情况?哪里出了差错?她……不是已经飞升了吗?而封回现在不是应该和他那个小道侣双宿双栖,怎么又会来娶什么魔族公主?   他一向不是最讨厌魔族,见了便恨不得杀之而后快吗?   还是……对了,聘礼!那魔界至宝聚魂灯,定是他那道侣出了什么意外,为了这聚魂灯才娶亲的。   赵宝瑟肃然起敬,这可真是豁出去了啊。   “出去。”玉封回说。   双鬟侍女行了一礼,赵宝瑟急忙伸手拉住她的手,低声央道:“你千万别走。”   双鬟侍女使劲挣开她的手,也极低声道:“公主,您千万要矜持。”   该死。   这药威力竟然如此之大?现在酸~软得连个小侍女的手都抓不住?   赵宝瑟背上额角冒汗。   这下房中只剩下两人,安静中,烛火哔剥,突然嗤的一声,正燃的热烈的红烛烛心断了一根,然后是淡淡的薄烟弥散。   带着似曾相识的味道。   这味道……   !!   赵宝瑟的手瞬间抓紧了嫁衣。   真,特么禽兽啊。   她就知道,能干出逼婚之事的人,肯定不是简单角色,啧,竟然将迷~情香藏在了红烛里。这夜深人静,红烛堆泪时,对方又喝了茶,还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随便摆布,逃不了魔爪。   这三重保险下来,看样子只要这封回进来,是根本就没打算让他站着出去啊。   赵宝瑟心生叹服之际,便看到一双墨黑长靴出现在前方红盖头下,那人站在不动,隔着红纱盖头似在看她,此情此景下,倒真生出了几分新婚燕尔怯怯缱绻之意。   淡淡的冷香。   熟悉的味道,空桑山冷莲混着佛桑花的味道。   封回这个人她太知道了,虽出身世家,自视甚高,性子如冰傲骨如梅,冷心冷情能断一只手便不会留个指头膊的角色,眼下被威逼成亲,还是他甚为厌恶的魔族,肯定正想着一剑结果她呢,不对,说不定外面已经全数杀干净了。   这么一想。   ……话说,外面真的过分安静了啊。   正不安之际,一个玉如意慢慢伸了过来,带着几分克制般缓缓落在红盖头边缘,不知是预备挑开红盖头还是要打爆她的头。   赵宝瑟唬得一把抓~住了玉如意:“道君不必,我自己来,自己来。”   她一把伸手麻利扯掉了盖头,珠帘外,三尺之间站着长身玉立的玉拂道君。   人鬼多年,他看起来感觉更好看了,少了几分少年气,多了几分成熟男子的气韵,当真是鸢肩公子二十余,齿编贝,唇激朱。   面沉如水,不见喜怒。   他的目光和她相接,怔噩间不知为何忽的唇角轻颤了一下。   这么勉强,还不如不笑。   当年空桑修习期间,她虽觍颜唤他一声小徒儿,但坦白来说,和这位道君并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交情,梁子还有几多。眼下如何解释?只怕越描越黑,算了,先糊弄走再说。   头上的珠帘碍事,她伸手拨开些许,这身体刚接手,用不太习惯。   “道君,之前的事,我今日仔细想了想,我想通了,都是我的错,都是我不好。”她抬头,面露愧疚悔恨之色,“我之前着实混账,实不该横刀夺爱,威逼道君,竟做出此等丧尽天良之事。我真是禽兽不如……如此,不如趁着生米还没煮成熟饭,大祸还未酿成,道君清白尚在,不如此事就此作罢,怎么样?”   玉拂道君里面依旧是素日月白襜褕,喜袍都未穿。之前小侍女也说要不是圣物聚魂灯先送了过去验明了真假,他定是不会过来的。   “公主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他看着她,垂下衣袖,袖口中有细细的粉落下,仔细看来,竟是那玉如意碎末。   “之前……实在是我鬼迷心窍,我一时糊涂,我禽兽不如,人神共愤,我不是人啊。”赵宝瑟更是乖觉赔笑,认错她向来拿手,极力道,“总之,好在还未正式拜堂,此事就此作罢,作罢。那个,来人,来人啊。”   玉拂道君深深看了她一眼。   赵宝瑟懂得起,立刻道:“自然,作为补偿,那些嫁妆啊聚魂灯什么的我也不会反悔的,统统都送与道君就是。”   她复尔露出一个更加友善的笑,偷看他一眼:“那么——如果没别的事,那道君便请回去休息吧。”   封回果真转身向外走去,赵宝瑟松了口气。他走了两步,却站在桌前停了下来。   合卺酒仍旧摆在桌上。   “公主不必试探。”他一撩衣摆坐下,端的一派清冷俊逸无双,冷傲自持,“魔族断神散无解,若我不想死,今晚自不会出此门。”   我~靠,这魔族公主还,还下了断神散?   一瞬间,赵宝瑟真想给自己也来一碗断神散。   封回垂眸取了茶杯,开始倒茶。   茶水清凉剔透。   那双手骨节分明,修长好看,啧,真好看啊。   赵宝瑟看得心口小腹发热,手心冒汗,她舔~了舔干燥的嘴唇。   等等,茶!茶!   赵宝瑟惊出一声汗,忙扯着裙摆两步全力挪过去,伸手夺过茶杯。   玉拂道君看了她一眼:“公主若是口渴,先用吧。”   赵宝瑟看着茶,咽了口口水。   茶?还喝茶?——这不是找死吗?   “若是公主不喝——”他伸出手。   虱子多了不嫌痒,一杯是喝,两杯也是喝,她喝总比封回喝好。   “真是渴死我了。”赵宝瑟豁出去了,直接仰头一口喝光了茶,脸上红霞更晕。   她如今这身体,反正是打不过封回,也占不到他便宜。   更何况。   这丢脸,也不是丢她赵宝瑟的脸。   如此一壶茶直接下肚。   赵宝瑟顿觉气血翻涌,只看着眼前的人,嗅到他的气息,都觉心跳如雷,热血沸腾,头上的珠帘发冠太重太热,要死,她粗鲁伸手去扯,却勾住头发,疼的她一龇牙,正胡扯中,一只冰凉的手伸了过来,淡淡按住她的头发。   “别动。”哟,那骨节分明的手正在替她摘下被头发缠绕的珠帘。   近在咫尺的声音、若有似无的呼吸。   如听仙乐耳暂明。   赵宝瑟觉得要窒息了。   他举止得体,双手动作之下,她仿佛被圈在怀中,鼻尖是那熟悉的冷香,赵宝瑟深吸了一口气,双手紧紧扣进掌心。   呜……倒也不必如此客气的。   做个人吧。   忍啊。   忍啊。   终于,温热的鼻血还是忍不住从鼻腔流了下来。   赵宝瑟伸手按住鼻子。   封回似也察觉到不对,他放下取下的发冠。   “你流血了。”他道,伸手,两滴血落在他掌心,他看了两眼,任由那血迹蔓延到手掌。   然后他取出不知哪里的手帕,打湿~了,替她拍上额头,复尔擦向鼻间。   真是见鬼了。   赵宝瑟意乱情迷想,这封回何时如此热心,难道在这魔族公主穷追猛打之下,已移情别恋?   但……当日他不是和那仙道第一美人才相互惺惺相惜么?   她正胡乱想着,忽嗅到手帕上一股说不出的酒香。   顿时整个人一激灵。   “这帕儿上哪里的水?”   玉拂道君抬眸,脸上露出一抹极淡的笑,他极少笑,这一笑,真如莲池中的青莲,让人眼前一亮。   他说:“哦,用酒易于散热,更能止血。”   桌上一瓢合卺酒已用了大半。   赵宝瑟:……天老爷。 第2章 灯下欢二 成全   赵宝瑟止住鼻血已是一炷香之后。   在这一炷香之内,她在身心俱受折磨的情况下,仍然凭着超强求生欲拖延时间得到了一些有用的信息。   比如现在已是十年后。   十年啊。   说短不短,说长不长,空桑山的佛桑花刚刚够新长一批新叶,埋下的梅月酒可以挖了,新的小女孩长成了大姑娘。   十年后的现在,新的魔尊统一了妖魔两道,道消魔长,却天下太平。   又比如她借尸还魂的这个魔族公主名叫幼青,听说深得魔尊宠爱。   而这位玉拂道君,封家四公子,是十天前追寻异象来到这里的,异象没查到,却正好撞上了幼青公主。   可,堂堂……仙门公子竟然会为区区魔族逼婚。   还随随便便这么……逼成了?   赵宝瑟听到这里,叹息间又勾起旧念,心头一口老血,仙门竟已堕落至此了么,一群扶不起的阿斗,当年她辛辛苦苦抗下的大劫,岂不是白瞎了。   封回是曾经叫过她一声师父的人,只是做到一半,她身份意外暴露,被剥夺了督学教习身份,是以师父的架子有些名不正言不顺。   赵宝瑟想到这里,不由又有些讪讪。   算了,都是陈年旧事。   只是这点旧事,在应劫的瞬间回顾往事还忍不住想了一想的。   所以……难道就是因为这暗戳戳的一丝装逼的私心,所以她才没能成功历劫飞升?   !!   不带这样的,天老爷。   赵宝瑟悲愤,人家可是货真价实为天下苍生死了这么一回的啊。   就算不能成神,也不能重生个这身份吧?魔族和仙道修行方式南辕北辙,而这身体资质平平,毫无灵气,若是按照正道方式修行怕是千年也比不上曾经一年,岂不是一辈子只能当个邪魔外道,和尸山血雨为伍。   她脑子里神游天外,一个念头跳到另一个念头,忍不住叹了口气。   “公主是有心事?”忽听玉拂道君问,这声音此刻在耳中听起来格外动人。   “没有,没有。”赵宝瑟舌尖咬破后,一说话便口中微甜。   当年空桑试学最后的魁首是这位玉拂道君封回,天之骄子,万众瞩目,按理说最后站在那阵眼位置顶下万生雷劫和红莲业火的人也应该是他。   但他先头受了伤……顶不住。   她赶了一步迎了他的劫,现在还魂这身体又直接劫了他的色,真是上辈子欠他的,也不知是缘,还是孽,或者真是八字不合的孽缘。   过往历练时“巧合”收刮的各类风月小画册在脑海中滚滚而过。   赵宝瑟口干舌燥,这鼻血感觉又要冒出来了。   这封回皮囊真真儿好。   要不……   不行!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对。对。   四处都是空空。   赵宝瑟深深吸了口气,艰难转身挪向床边走过去坐下。   太近了,离远点好些。   不料她刚刚在床边坐下,封回跟着瞬移,还直接坐在了她旁边。   赵宝瑟艰难揪~住了喜袍下的大~腿,使劲拧了一把问:“道、君这又是何意?”   “公主忘了?这断神散加了萱草修鱼,毒发之时,不能离开超过公主两尺。”他伸出手给她看,手心先天隐现的红莲印记上,是点点殷~红,离她越近,红点越小,离她稍远,红点便逐渐变大。   这断神散真是……丧心病狂。   这魔族公主真是……色无人性。   方才仪式之前,封回一直没过来,难以想象毒已发作到了什么程度。这断神散她是切实知道的,魔族秘毒,发作之时,犹如肝肠寸断,神魂如焚,根本无法忍受。   “这毒……是什么时候下的?”   封回看了她一眼,并不在意道:“定亲之时。”   十天之前?!这么久封回都未和这幼青公主见面,岂不是日日肝肠寸断,时时忍受这剧毒之痛,赵宝瑟打了个寒颤。十天,给她一炷香时间她就可以躺在地上喊娘~亲,现在她真的完全相信他是空桑山的大宗师的实力!   看来这梁子结的太大已成死结。   她擦了把汗亡羊补牢:“那魔……我不好,我禽兽,我简直就不是人,我现在……不,我明日便将解药给你。”   玉拂道君似并不着恼,也不着急:“好。”他抬眼看赵宝瑟,修养极好,甚至还关心问了一句:“公主很热?出了这么多汗。”   赵宝瑟看着他那琉璃似的眼眸和柔软的唇,别过头去,用尽全力抓过被子缓缓盖住自己:“……我有些风寒发热,出点汗就好了。”   玉拂道君问:“可还需要用些热茶吗?”   赵宝瑟哆嗦了一下:“不用。”   红烛不知什么时候又灭了一支。嗤。余味缭绕。   她已经毫不震撼这红烛熄灭后的香味刺激。   大~腿已经捏青了,或者紫了。   并不痛。   反而还有点麻酥~酥。   还想捏。   腿软。   该死,心火感觉更旺~盛了。   静心文清心咒念了千百遍,毫无作用。   安心,稳住,淡定,忍啊,只要自己不突然兽性大发,他也算个要脸的世家君子,不会出什么意外。   大~爷的,……   这都什么孽……   盖着被子好热。要死。什么时候天亮。疯了。想咬人。玉拂道君好香。想咬他。啊。谁来给她一刀算了。   一分一秒都是煎熬。   时间太慢了。   叫她想起昔日封回说的那八寒地狱。   八寒地狱分为八层,最上层受罪的人因严寒所逼,皮肉泡起,叫具疱地狱,这里时光也无限漫长,计算起来,就像是在两百藏升的大盆里装满芝麻,每隔一百年取出一粒芝麻,直到把所有的芝麻取尽了,这时间才到尽头。   她正艰难间,手上突然碰到一个东西,用手一摸,不由大喜,竟是个束缚专用的缠金链,看来是魔族公主预备用来关键时候捆住新郎的。   来得正是时候,她立刻毫不犹豫给自己双手死死缠上了。   缠金链接口自动合拢,看不出丝毫缝隙,手终于动不得分毫,她微微松了口气,浣花谷的最后颜面算是保住了。   这原身还真是……用心良苦啊。   准备了这么多,还怕搞不定眼前这个人?   到底现在这个玉拂道君多难搞?   正想着,忽然有人伸手按住了她头顶的被褥一角。   赵宝瑟哑着嗓子:“别扯,我已睡了。”   玉拂道君道:“公主还未脱鞋。”   赵宝瑟道:“我素不爱脱鞋。平日便是这么睡。脚臭,道君且忍忍,嫌弃,就走。”   被子依旧被强硬而缓慢拉开些许,封回道:“公主这样,会加重病情。”   十年不见,却不知他竟真是个如此热心的人?   赵宝瑟的头被迫从被子里露出来,清新的空气涌~入面庞,入鼻之处都是他身上的冷香,啊,这个男人,真是该死的香美。   怎么办,突然后悔捆住自己的手了。   “公主受伤了?”他目光落在她唇上,上面是深深浅浅的血痕。   “上火。”她哼,声音和目光软如水。   “流血了。”他说,伸出手来,按在她唇上。   相触的瞬间,她那原本光洁如雪的眼角,不知何时,突兀而缓慢生出了一颗小小的红色桃花痣。   赵宝瑟只觉玉拂道君指尖猝然用力,唇上骤然一痛,本已愈合的伤口再次被裂开。   但已经察觉不到痛了。   微凉的手指。   如同雪中的炭火,酷暑的寒冰。   他的好意对她简直是种……诱/惑和折磨。   赵宝瑟再也忍无可忍,张嘴直接一口狠狠咬在他手指上。   唇齿生香。   竟然舍不得再用力。   柔软的唇~舌和微凉的手指,赵宝瑟只剩下最后一缕理智。   “离我远点。封回,小心,小心我……办了你。”她舔~了舔唇,学着魔人龇牙做出凶的模样,唇色因为腥甜的血而愈发殷~红,微微喘~息警告他。   “要想安全回去,想要全身而退,就少动些好念头……我可不是吃素的。”   封回居高临下坐在那里,似乎听见了,又似乎没听见,他侧头看着自己的手。   上面残留是一排编贝的齿痕。带着温度的淡红。   在昏黄暧~昧的烛火下,他容颜清隽,一抹隐匿的暗沉和翻涌滑过眼底。   他忽然说,抱怨一般,声音又低又沉。   “你又咬我。”   又?   什么叫又?难不成这个魔族公主也如她赵宝瑟一般,真恼了就咬人。   他轻轻抿唇,喉结微动,如同压下了翻涌的情绪。   他的声音也隐隐多了两分喑哑:“如此,便成全公主吧。”   说罢,他便俯身下来,赵宝瑟大惊失色,我~靠,这么经不起威胁?这带……还主动降敌的。   她想要挣扎,奈何作茧自缚,她的手被自己用缠金链捆住了,她退无可退,眼睁睁看着他俯身下来,却并不是想象的肌肤相亲,她还没松口气,他冰凉光洁的额头触碰到了她的。   他的十指穿过她的发间。   赵宝瑟只觉瞬间灵海一震,毫无防备的她灵台瞬间被叩开。   我~靠。   真是要来就是来最猛的,这个玉拂道君……竟然对她,神交—— 第3章 灯下欢三 这药不能多用   恰如平地一声惊雷。   赵宝瑟整个人一瞬间几乎失去了意识。   一般来说,普通人的神识和肉/体彼此交融,神识最核心处称为灵台或丹府。   肉/体和灵魂合二为一融为一体时,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承载这神魂。   但神魂的作用远高于肉/体所在。   这就比如外物感触、呼吸冷热、万彩斑斓,都是由肉/体传导至神识,但若将某一个肉/体切下,单独的一根指头或一颗眼珠,它们就只是一块没有知觉的碎肉。   寻常普通情人的欢愉是追求肉/体和感官的愉悦。   而修道者的神交,则直接通过双方神魂交融让整个神识都烙印下属于对方的气息。   这种烙印一旦形成几乎不可逆。   虽然对于修为高的一方影响会小一些。但却会带来其他副作用。   所以一般只有道侣或者倾心相交之人才会如此。   这……玉拂道君为了一盏聚魂灯竟然牺牲到了如此地步……   不不,其实大可不必。   都说了给他了。   赵宝瑟微微张了张嘴,但柔软成水的身体但却只发出不成语调的嘤咛,眼前是颜色绚烂到极致的空白,眼角那一刻新生的泪痣越发红艳,玉拂道君指尖按上她眼角的痣。   恍惚的眼底一抹难以掩饰的暗沉和疯狂。   迟钝的痛让赵宝瑟手指微颤。   或许……封回要做的并不是要神交,而是更可怕的一件事。   于修道者来说,修为高的一方对足够低的一方带有先天碾压式优势,强行叩开丹府时,这种优势会加倍扩大,一分攻击就会变成十分。   这就要命了。   被攻击的人,要么神魂受创变成瘫子或者傻~子,要么直接搞死神魂俱灭。   赵宝瑟本来刚刚占据这具身体还不到四个时辰,神魂十分不稳定,连麻利行动都尚且困难,加之药力作用,身体更生不出半分抵抗之力,此时此刻,她除了尽量蜷缩神识自保别无二路。   封回的神识,冰冷彻骨,如同春日一场突如其来的夜寒。   赵宝瑟只觉整个神魂一瞬间如同进了寒泉,在那最隐秘的角落,她孱弱的神识神思,仿佛被一个强悍冰凉怀抱拥入怀里,盛夏白雪,裂土赤流,微不足道的挣扎瞬间湮没,神魂一瞬间颠倒。   糟糕,神魂好像……   然后,她便什么也记不清了。   等再次回复意识已是第二天中午。   整个身体依旧无力,神魂状态却意外感觉好了很多,她慢慢睁开了眼睛,感觉自己的神识比昨天清明稳定了,神识在灵台缓缓游走,里面还有残留的冰冷气息,让她不由又打了个寒颤,生出几分清凉之感。   四周一片寂静。   床头的兽炉里还有尚未烧尽的一炉香,香味清淡凝神,她低低嗅了一下,是南迦云门的定魂香。   所以……昨晚并不是梦,她一口口水咳嗽起来。   门外昨日的侍女双儿还等在门口,她还没咳嗽完,然后便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走了进来,试探性喊了一声。   “公主,您醒了?”这担忧的口吻一看便是心腹。   赵宝瑟勉强嗯了一声算作回答。   她强做镇定,被扶着坐到了梳妆台前,另两个侍女上前整理床铺,却看见上面的床褥之间整齐洁净,不由相互惊疑看了一眼,复尔垂眸迅速整理起来。   妆镜中,这是赵宝瑟第一次真正看到这个借身的身体。   入目第一眼,顿时微微一怔。   镜中的人和她原身容貌有六分相似,因昨晚的新娘妆未曾完全褪去,别有两分奢靡的艳~丽之感,脖颈和袖口露出的肌肤肤如凝脂,长发逶地,端的一副好容貌,只是皮肤格外白,白的有几分惨淡,几乎没有什么血色。   身上未除去的嫁衣繁琐且沉重,她有些喘不过气。   双儿机灵体贴,轻手轻脚为她宽衣,剥了嫁衣,去了中衣,然后替她去了头上的钗环、耳上明月珰。   “公主,汤浴准备好了。”   赵宝瑟没有洗澡被围观的习惯:“嗯,你先出去吧。”   双儿闻言微愣,却又想到什么,看着她结痂的唇和脸上的疲惫,会心一笑,道:“公主若是需要,奴婢就在门口。”   汤浴水温很合适,里面加了调理的灵草和花瓣。   赵宝瑟入了水,慢慢脱下里衣,微热的水触碰到身体一瞬带来难以言说的刺痛感,胸腹尤其,她低头看去,在乳下一寸的地方赫然是一朵半开的桃花刺青。   魔族素有刺青的习惯。   一般桃花是单层五瓣,但这桃花却是三层花瓣。   从外向内,每一层花瓣针黹刺绣般印刻上去,深入肌理,连着经络血脉。   在花瓣上还带着晦涩不清的铭文,随着身体上花瓣浸入水中,散发出湿漉漉的腥味。   说不出的怪异。   再向下,这具身体肚脐丹田处,中丹田一片瘀滞,下丹田隐隐透着淡淡诡异的红。   她仔细一看,发现是因为全身的气血都在缓慢涌~向这里才使得皮肤格外红~润。   赵宝瑟当年也是风里雨里花里草里都见识过的,这种情况在她的某一本顺来的魔族秘籍中看过。   这是魔族禁术“千瓣桃红”。通俗来说,复杂版的画皮法术,又被称作桃花术。   传闻是一位堕仙成魔的修士所创,施术者需以血在身上点出桃花铭文,焚祭所需幻化对象的身体部分,一根指头一颗头都可以,缭其散落的灵识,再以己身为祭,以身体精血饲养,便可渐渐变成幻化对象的模样,术成后,但七七八八是可以的,若是运气好,便是八~ 九分也是有过的。   这样的法术对魔族来说,实操性太差,他们的常规操作一般是直接捉了需要幻化者,剥了脸皮戴上就用,谁耐烦磨磨唧唧搞这些。   所以基本没什么人用。   赵宝瑟有点暗爽,又有点意外,没想到十年之后竟然还有人以她模板作为审美追求,而不是那位仙门第一美人苏微吟或者空桑号称并列第一的桑三小姐。有眼光。   但当年历劫后,她应该尸骨无存灰飞烟灭才是,这幼青,是烧的她身体的哪个部分呢。   此禁术,桃花吐蕊之时可成,看这原主身体模样,也差不多成了。   她又看了两眼,忽然发现,这上面的图,有两处似乎画的有点……不太对。   画错了,也画多了。   咒术符箓,一笔之差谬以千里,因为错和多了这几笔,招桃花就变成了招魂,还是招的凶死的魂。   她死得……也算凶吧。   她忽然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突然还魂在这个幼青公主身上了。   赵宝瑟定了定神,知道了自己出现原因后眼下第一要事,便是怎么能迅速离开这里。要知道,这变异的招魂术一般来说,都有个致命缺陷。   神魂不稳。   寻常孤魂野鬼,若是强行逆道上了活人身,会受到原主三火的侵蚀,道行浅的,不过几个时辰便自己散去。人死为鬼,鬼死为魙。聻死为希,希死为夷,夷死为微,微死无形。   而她不同,她是经过天劫的人。现在这个身体,又是魔体,先天不对付。   神魂不稳,又没有灵气滋养,若丹府坍塌,这神魂散了,那便是真的散了,灰飞烟灭。   最好的办法,是找到自己的原身,或者有个合适的肉~身,再不济找个灵气充沛的地方,好好将养。   赵宝瑟想到这里,心里主意初定,她起身拢了干净的里衣穿好,用力咳嗽了一声。   双儿听声识趣,立刻捧了华衣锦缎进来,服侍她穿上,又用微热的锦帕替她除去脸旁的水珠。   她目光在赵宝瑟眼角的桃花痣停了一秒:“咦,公主这里怎么生出了一颗痣。”   这是原来没有的么?   难道那神交竟然还能传染此事?赵宝瑟脸上微红。   双儿见状微微一抿唇,眉眼弯弯:“双儿恭喜公主得偿所愿。”   赵宝瑟装没听懂:“封回呢?”   双儿五分小心、三分诚恳、两分猥琐:“公主,您的身体,还是多休息一下为好。和道君,来日方长。”   还来日,只怕要再一次,就要了她的命。   这神交,如封渊禁果食髓知味,还好她意识孱弱神识停滞得早,影响应该会小点,将来如果换了肉~身,只要未触灵台,应该也不会被看出来……吧。   她定神,感应到残留在灵台的一缕清凉气息,纯粹温和,没有任何杀意。   为什么?   莫非是要验看了聘礼真假再动手?   之前她侧面问了双儿,知道当年封回那位绯闻对象仙道第一美人苏微吟,十年前便已谢客不出,死活不知。   这更印证了她前面的猜测。   她刚刚这么一想。   双儿就道:“昨晚上,玉拂道君连夜去看了聚魂灯,好像聚魂灯出了点问题。”她小心看了眼外面,“听说灯蕊开始断裂。玉拂道君……好像都气得吐血了。”   赵宝瑟心头暗惊,这聚魂灯是魔界至宝之一,有专门的魔族封制,寻常散落的魂魄,用上三日五日,以修为精血灵气驱动,便可以原封不动的聚拢,若是麻烦些,比如那种被打散的魂,只要还游离在天地间,所需更多一点点时间罢了。   眼下,这灯昨晚陪嫁,今早就碎了。靠,那玉拂道君的牺牲岂不是白白牺牲了。   靠,那等他回过神过来……   靠,差点忘了,这灯还是偷的,等那新魔尊回过神来……   赵宝瑟费力一把拨开双儿还在给她画眉的手:“行了,别搞这个了。我问你,现在有没有什么法子什么药什么人……什么都行,赶紧的,让我精神起来,我没力气。”手软脚软办不成事。   眉黛被她一撞,在眉上一动,画出长长一道。   双儿闻言脸一瞬间红了:“公主,大白天的,您还是再休息一下吧。这药不能多用……”她说着说着忽的面色一变。   赵宝瑟顺着她目光,整个人都下意识端坐了一分。   随着后背感应到的强烈视线,一个修长的身影出现在前面的妆镜中,宽大的袖摆和衣襟下面几处是红莲云纹灼灼如生,宽肩窄腰、修长脖颈,轮廓分明的下颚,挺拔的鼻梁缓缓出现次第出现在明镜中。   赵宝瑟精神轰一下起来了。 第4章 灯下欢四 灯碎   随着他微微弯腰,那双漆黑的眼睛从赵宝瑟近在咫尺的身后落在镜中她的脸上。   “公主昨晚休息得可好?”   赵宝瑟挺直了脊背,端正仿佛学院的新弟子,神色镇定,脚趾微紧,非常客气笑:“挺好,挺好。道君呢?”   封回不答话,只看着她。   那模样好像第一次见她似的,又像得了“怯远症”看不清一般。   房中安静下来,但这安静又带了几分躁动。   梳妆台,灵花做的胭脂,连鬓角未干的水,都好像在发出响动,这些响动甚至盖过了呼吸的声音。   赵宝瑟的笑慢慢僵持在脸上。   是了,他昨晚跑去修聚魂灯了,肯定一晚上没睡好,而且牺牲那么大,怎么休息得好。   瞧,这脸色现在多白。跟她一样,跟十二月的霜似的。   “要不,道君先用膳?”她换话题。   封回点头:“好。”   赵宝瑟忙转头看双儿,用眼神吩咐她。   赶紧的啊,弄出去啊,让他杵在这里干嘛。   双儿却误会了她的暗示,羞涩又一笑:“公主,奴婢这就出去传膳。”   赵宝瑟:“我不是……”   封回说:“去吧。”   双儿麻溜嘿嘿走了,他仍站在她身侧,忽伸出手来,按住她眉尾,花歪的眉黛颜色落在指尖:“花了。”   赵宝瑟心里简直惊讶到了极点,身体僵着没动,眼珠子跟着他的手动了一下。   ……这又是哪一出?   现在走温情路线想让她再去偷一盏聚魂灯?   没有了!   赵宝瑟并不擅长画眉,她以前的眉天生眉形色泽极好,远山含黛一般,不需要画,听了这话,只得敷衍拿起眉笔,装模作样胡乱涂上一涂。   昨晚没说自己身份,现在感觉更不好说了。这封回若知道她这副身体的芯子是她赵宝瑟,……嚯,她现在可打不过他。   还是先离开这里,回浣花谷找师娘师兄们要紧。   她心不在焉想着,忽听见玉拂道君说:“稍后便回去吧。”   赵宝瑟怔了下:“……回哪里?”   “你我成婚,自然是回南迦云门。”   南迦云门的封氏,便是玉拂道君的本家。十年前被她放过一把火,抢了南迦云门的四象明珠,印象深刻。   “不去。”赵宝瑟果断拒绝,见封回神色不豫,她忙又缓和了口气解释,“这个太急了……时间太紧了,不如请道君体谅下,不如容我两天,不,半天,我收拾收拾。”   她环顾四周,露出一个有些可惜又温顺可靠的笑:“这么多东西,总不能都这么扔下对不对?”   “你若喜欢,我安排人置办。”   赵宝瑟努力多争取些时间,笑得更加温柔:“这些我都喜欢。真的。新的就不要了,浪费多不好。再说这些扔了我舍不得,我用惯了。”见封回没说话,她忍不住伸手扯了扯他衣袖,“好不好?”   玉拂道君默了一下,伸手接过赵宝瑟指中的眉笔,提醒她:“歪了。”   话音刚落,他垂眸,微凉的指尖拂过眉锋,先前的痕迹消失,然后提笔,微软的笔锋重新落在她的眉梢。   他……竟然在给她画眉。   ……玉拂道君竟然……在给一个她画眉。   这画风委实过于诡异。   让她瞬间想起当年她曾为了安抚被欺负的小师妹,以督学老师之名糊弄众生,让他们自烧眉之事,那是她正大光明和玉拂道君打的第一架,一架定了输赢,让他唤了她一声师父。   旧事一起。赵宝瑟从受宠若惊一秒过度到毛骨悚然,麻溜就要跑。   “别动。”他唇~间吐出两个字。   “道,道君。”赵宝瑟咽了口口水,提醒他道,“其实,那聚魂灯,只有一盏。而且我也不会修。”   你如何殷勤也没用。   他恍若未闻,细细描摹落笔,如同雕刻一件珍贵的珍品,过了一会,他重新落下目光,看她。   “好了。”   赵宝瑟闻言转过头去,镜中的姑娘双眉若黛,形如弯月,意外的,画的非常好。   “挺熟练哈。”她称赞。   封回似乎没有听出她话里的小心思,他收回目光,放下眉笔,向赵宝瑟:“用膳吧。”   他向来耳识过人。   果然,话音刚落,外面的脚步声恰如其分响起,双儿领着一队侍女捧着早膳鱼贯而入,各色美食很快摆满了圆桌。   香气扑鼻。琳琅满目。   赵宝瑟看了封回一眼,他在等着她入座,感觉好像并不关心那已经损坏的聚魂灯。   有那么一瞬,赵宝瑟几乎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已经知道了她真正的身份,一直在逗她玩。   但很快否定了这个念头,封回才不是会开玩笑的人。   况且他们之前没有过神魂的相触,就算神交,他和她不熟,也不可能肯定是她。   所有……只剩下一个可能,他真的喜欢上了这魔族公主?   有人说过的,去掉所有的可能,剩下的这个可能,无论看起来多么不可能多么蠢,都是最后的答案。   天呐。   赵宝瑟被这个震撼的念头呛住了,一口粥咳得她面孔涨红。   双儿连忙上前替她顺气,严厉呵斥备菜的丫鬟:“怎么做事的,不是说了这金丝翡翠粥是为道君大人备的吗?公主从来不吃这些。”   她说罢,低下去忙活了片刻,菜肴被她细心调整完毕。   赵宝瑟这边餐桌的佳肴都是魔域的常规菜。   各类魔芋。   魔芋豆腐,魔芋青椒,红烧魔芋,麻辣魔芋,酸菜魔芋。   各类魔豆。   蒸煮煎炒炸。   赵宝瑟放下筷子。   ……全都是她不喜欢的,腥腥的,生生的。   双儿殷勤在一旁准备布菜。   “公主,这些都是您最喜欢的菜。这个酸菜是用魔厨用昆仑的白菜,公井池最深处的盐,用玉鼎精心炮制三十日,今日才出来,您试试,保管喜欢。”   赵宝瑟最吃不得酸。   幼时有一次挨饿时吃了太多的酸果野果,胃伤了,不止是吃,只看到。   嘴里一瞬间口水就开始翻涌。   双儿夹了酸菜魔芋,又开始给她夹炸魔豆。   这魔豆幼儿手掌大小的,不像个豆,更像个活物,上面五官俱全,因为不同的烹饪方式而略有不同,煮了就胖,炸的话,脸就会皱巴巴些,但是一夹开,里面便真如一个小娃娃般,顶部红红白白,中间红红的。   魔豆是魔域特产,客观说味道尚可,生在魔滕上,用魔兽的排~泄物养大,一年三次结果,偏偏却生得一副人子模样,听说摘下来的时候滕断裂,魔豆还会发出呜呜的断裂声。   双儿见她定在那里,以为她又疑心食物不够鲜,连忙用筷子夹开。   “公主请用吧,今天早晨刚刚送来的,按照您的惯例,三分熟。”   这么一夹开,果实淡红的汁便缓缓流在了碗里。   呕……   赵宝瑟眉毛和太阳穴一样突突跳,再也忍不了了。   啪的一声一拍桌子。   双儿唬了一跳。面色一变,下意识便跪下了。四下侍奉的侍女都齐齐跪了一地,齐齐道。   “公主恕罪!”   赵宝瑟手掌拍得生疼,晕,仍然没有将那碗恶心的魔豆拍倒在地,她吭哧嘟囔了一下,封回看了她一眼,神色平静耐心,如早有预料,等待她的下文。   赵宝瑟张了张嘴,非常顺利接了下去。   “还懂不懂规矩,道君都没吃,给我夹夹夹,夹什么夹。”   “这些是道君吃的东西吗?撤下去。”   “看什么看,知道什么叫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吗?”   “全部按南迦云门的食谱来。”弄点能吃的东西来。   被叫做“狗”的封回竟然笑了一下。   用膳后。   赵宝瑟便快马加鞭开始准备搬家事宜,一刻也不想多等。   她心里已有了一个金蝉脱壳的主意。   寝殿临窗外是一株蔽日引凤树,封回安坐于窗前,凝神闭目调息。   双儿左思右想,心中仍是不安,低声问:“公主可要先禀告魔尊,擅自离开城池可是大罪。”   赵宝瑟摆摆手:“儿大不由娘,我现在已经是迦南云门的新妇,魔尊会理解我的。你也不要说,如果泄露,唯你是问。”   说罢,她转头看了一眼封回,回过头。   忍不住又侧头偷偷看了一眼。   树叶筛细了阳光,只将雕梁和梧桐手掌的风、连同阴郁的影和热烈恰如其分铺陈于他在身上。   十年光阴,落在他身上,仿佛毫无影响。   轩举似霞标,合殿香飘。   不足言。   不愧是仙门世家公认首屈一指的风雅之士,碾压空桑八俊、白马九黎、蜀中四杰的存在。   但封回这个人吧,不能只看脸。   赵宝瑟又佯装随意看了一眼,收回目光,向双儿问道:“单子列好没有。”   双儿捧出物品清单,长长一卷。   赵宝瑟看了两眼。   “不够,不够。”   双儿啊了一声,有些为难道:“公主,都加上了,多的这些都是奴婢绞尽脑汁想的了。”   赵宝瑟气她心眼直:“我这是去见道君的亲眷族人,礼物是不是要备些,大的小的,人的灵兽的。这魔域我是待腻烦了,早就想去南迦云门看看了。”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以封回的耳力,肯定能听见。   果然,她说完,封回就睁开了眼睛。   她便立刻非常积极跑过去,在他前面坐了个小凳子,按照上面的目录一一说于他听,然后又说起过去之后想要如何如何,封回此人,最不喜聒噪,以前连身旁的仙侍都是哑巴,她故意说得又细又详,啰啰嗦嗦,翻来覆去,若是以前,他早已起身走了,但今日说了这么多,却仍然端坐倾听,不时还微微颔首。   不得了。十年不见,刮目相看,连脾气和耐心都见涨了。   赵宝瑟说得口干舌燥,端起旁边的茶要喝,又想起昨夜的茶,悻悻放下,将手里的品卷翻了翻。   “那,我们就按照这个准备起来吧。”   过了一会,整个宫殿的侍女侍卫能跑腿的都忙碌起来了。   双儿在殿内做总的分配。   整个府邸忙忙碌碌,进进出出,热闹极了。   赵宝瑟干脆去了大殿,让封回安心在此等着,她一会安排这个人送个汤,那个人送盅灵饮,再来个人送个时令水果什么送过来。   人不够,连双儿都跑了两三回。   回来便向赵宝瑟邀功:“道君挺在意公主您的,刚刚还问了我公主在干什么?”   “你怎么说的?”   “就用公主教我说的那样。换衣服啊,备了那么多衣服,准备换一件最适合的衣服去见道君的族人。”   她眨眨眼睛:“您猜道君什么反应?”   赵宝瑟又捡了一套衣服在身上比划,感觉袖子长了些,料子太招摇了些,不太适合外出,敷衍问:“哦,什么反应。”   双儿抿嘴笑:“道君说,公主不必多虑,他会安排,公主按照心意来即可。”   赵宝瑟放下那套利落的常服,转头看向双儿一身衣裳,越看越合适,她勾唇一笑:“说的不错。”   下一秒,双儿被她敲睡在怀里。   身量差不多。   背影也差不多。   衣服质量差很多。   她换下了双儿的衣服,留下所有的身份标记,连带手腕的魔铃,然后用乾坤袋中的易明纱敷面,脸上的容貌顿时绰约平淡起来。   一刻钟后,双儿代替她睡在殿后的床~上,赵宝瑟看了两眼,放下床边薄纱。   她大摇大摆从后门正大光明出了宫邸。   一切如此顺利。   哇喔。 第5章 灯下欢五 重逢不可怕,谁惨谁尴尬……   出了宫邸,赵宝瑟并不着急跑,而是先在最近的街道逛了逛,在隔壁的院落摸了一套寻常衣裙换上。   然后才上了一辆拉菜的车,晃悠悠的走,越是寻常,越是普通,越不会被注意,就算要找,那些人也不会想到她不但没走,还正大光明在城里溜达。   灯下黑是也。   和过去的印象不同,魔城并不是一派荒凉,只听三三两两的魔人谈笑着穿街过巷,偶尔竟还有一两个佩剑的修士缓带轻裘而过,间或有世家模样的年轻人身背羽箭长弓穿~插其中,或者乘肥马的世俗男子招摇过市。   看来这个魔城并不是一般的魔城,里面修士、普通人和魔人、小妖都有。   这里的定位也很明显,是个物资集散交易为主的榷场一类的存在。   很快,赵宝瑟在买钗环时了解到。   数年前,新任魔尊一统魔域,将各大魔城收归旗下,严格约束手下,并派出使者同各仙门议和,经过几次大战,凭实力得到了一席之地和和平协议,寻常时候井水不犯河水。   新任魔尊并不热衷战斗和扩充以及前任们那一统天下的宏伟目标,反而兴致勃勃做起了生意。   一年,两年。   又是一年两年。   果真如议和约定之言,魔域谨守规矩,井水不犯河水。   如此几年过去,仙门魔界渐渐竟也生出百年间难得的和平之相。   卖钗环的老板八卦完,卖力推销:“姑娘,不是我说,你这打扮不行,太素了,花间道肯定不会收你常驻的。你看我这胭脂,南边来的,擦了色好看得很,买二送一,哎,看你面善,给你算便宜点。”   赵宝瑟紧了紧脸上的易明纱:“不要。”   “真的,上回有个姑娘买了,一眼就被醉吟楼看中了,眼下都快红了呢。”老板一跺脚,“得,再便宜十文钱,收你八十文。”   赵宝瑟:“三十文。”   老板:“七十文,不能再便宜了,我都赔本卖呢。”   赵宝瑟:“三十五文。”   老板:“一口价,六十文,这是成本价了,再少我真不能卖了。”   赵宝瑟:“再添十文,四十五文,这个莲花小盒子送我。”   老板一咬牙:“哎,你这姑娘,真是……算了算了,今天第一个客人,算我赔本赚吆喝。”   赵宝瑟哈哈笑:“老板这么好,一定生意兴隆。”   她收了莲花小盒子和胭脂,低头嗅了嗅。这来自十年后人间的味道。   出了巷子,魔域街道路边光秃秃的树枝上,是用魔云蒸腾娇养的赤红树叶,树上有兀鹫还是什么鸟的窝,新的旧的都有。有的窝太高,就坐在暧~昧而莹亮的魔云上。   巷口有烤自养魔兽的小摊,位置不错,桌椅也干净。赵宝瑟探头看了看,或者可能是廉价的灵兽肉,木炭烧的滋滋作响,闻起来香喷喷,酒也不错。只此一家,是交了占位费的。   小摊位上喝酒吃肉的什么人都有。   倒不像个魔域境内的魔城,更像个世俗的城池。   是个听消息找路子磨时间的好地方。   赵宝瑟找了个靠墙的角落位置坐下,要了吃食。   片刻慢行和修整,倒是真饿了,她又用了两份餐,饶有兴味听这八卦,倒是知道了个今时今日的大概。   十年之间,空桑山依旧是仙门第一大派,只是如今世家和门派林立,原本一直矜贵自持的空桑山主脉不再一家独大,仙门三宗空缺后,最后一位补上的便是空桑山空桑试学的翘楚,如今的玉拂道君,迦南云门的封氏封四公子,封回。   赵宝瑟听到大宗师不由扬眉:十年不见,封回修为竟已提升至如此境地?   旁边桌上,几个黑脸胖瘦大胡子的议论回答了她的疑问。   “听说这位玉拂道君,修行是走了捷径的,佛道双修才有此实力。你们都知道吧,他是那什么佛莲裹挟,借莲而生的佛子,要不然为何手握红莲法印?我听我二姨的表叔家的三舅爷的朋友说,他生下来没多久就送去浮屠祠,断尘缘,三年才回一次家。要不是封家大公子双~腿残废,不堪担当家主之职,恐怕他就要直接出家了。”   “啧,难怪没什么人味。你们看过他屠魔没,十年前那场,入魔的人,一刀一个,伸手取魔珠时,那魔,也不知道还是不是人,有的还活着,真是……”   “这有什么,佛家也有怒目金刚。以前不比现在,乱魔无主,当年他们杀了多少修士,当屠之。这点我站玉拂道君。”   “我可有说过乱魔不能杀?我是说杀魔的方式,不必这么邪气,杠精。”   “你刚刚的意思,不就是这个意思?”   “别吵了,诶,老五,你那三舅爷的朋友有没有说,他为什么要受任空桑山的大宗师,他不是和那位驸马很不合吗?”说到这位驸马时,几人面上颇有深意笑了一下。   “不和?为什么不和?”   “我二姨的表叔家的三舅爷的朋友没说,但我知道一个,你们都还记得那个妖女吧。”说到这里那个大胡子压低了声音,赵宝瑟抛开了关于“驸马的疑问”,也竖起了耳朵,妖女?   哪个妖女?   十年之前,仙门美人如云,魔域的姑娘根本不够比的,美貌比不上,自然排不上什么名号。向来只有闻仙子名的。   “知道啊。我还见过呢。长得是挺漂亮,人看起来倒是挺好的,我当时被个小妖追,还是她救了我。她笑起来真是好看,只是没想到这样的人。”   “女人心,海底针。你要是知道,你也不至于现在连个老婆都没有,还要到这里找快乐。”   那胖大胡子笑话他。   “真是没想到,好好地一个仙门仙子,竟然堕仙成魔,为了破镜,堕落至此,最后身死神消。”   说罢,是一声叹息。   堕仙成魔?   赵宝瑟隐隐感觉到有点不对。   就听另一个略瘦的胡子男人嗤笑了一下:“这有什么想不到的。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得儿子打地洞。娼妓之女,骨子里都是一样下~贱。”   这话指向性太明。   赵宝瑟一瞬间只觉得血一下冲到了头顶。   她喝了一口酒,定了数秒,这才抬头看向邻桌四个大胡子,微笑问:“几位大哥,你们说的妖女谁啊?”   略瘦的胡子抬头上下打量了她一下,她因为易明纱敷面,并不能看出真正的面貌,只能看见一个容貌平淡的女子,又见她装扮言谈并不似魔城中的姑娘,温和亲切,只当是个好奇的路人姑娘,便收敛了两分轻浮回答她。   “还能是谁,就是那个空桑支脉,浣花谷的小山君赵宝瑟啊。”   见她有些呆滞,似乎没听懂。这十年前的人,不知道也不奇怪。   那瘦胡子还热心解释了一番。   “这小山君赵宝瑟,本是浣花谷主在外捡回的弟子,生得不错,品性却差,在进空桑试学时候,被自小订婚的未婚夫休弃,愈发放~荡不堪,勾引空桑山上下,听说求学时候很不安分,因为勾引世家公子被轰了回去,为了能留下来,还和人在净山莲池野合……”   赵宝瑟缓缓张大了嘴。   这个信息实在太过匪夷所思,一瞬间她涌上心头的不是愤怒,而是震撼,还有白天见鬼的懵逼。   老娘可是为了苍生死在九天雷劫和红莲业火中。   那瘦子很受用她的表情。不顾旁边的胖胡子撞他胳膊,继续做总结道。   “总之,这小山君赵宝瑟便是个荡~妇,听说后来为了夺取灵力,更是睡遍三宗百家,得了无数灵器法宝,然后天道轮回,身死……”   话说到这里,戛然而止。   赵宝瑟手里的酒杯里的酒滴答一声,落进了什么东西,她低下头,只见一滴诡异的红缓缓散开,绕着杯壁就像油一样起伏。   她转过头,那瘦胡子还在说话,却没有声音,嘴里只掉下个东西来。   一截舌头掉在桌上盘子里刚刚烤好的魔兽肉上。   喷涌的血呼啦一下,沾满了衣襟。   那桌上剩下的人全都霍然站起来,伸手按住腰间的刀剑。   却没有一人敢拔~出来,反而脸上显出几分惊惧来,惶惶然看着后面不知何时的来人。   几个月白轻衫的年轻男子,面色冷然倨傲,前面一人手上长剑铮的一声收入剑鞘。   在他们推开的身后,一个玄衣纁裳的男人正缓缓抬头,容貌俊逸,颇有几分傲慢和上~位者的居高临下,腰间的白玉双佩莹润如斯,上面一龙一凤,交相辉映。   “空桑的事情,什么时候也轮到几个蠢货来议论了。”   此言一出,那桌上剩下三个人脸上一瞬间血色齐齐褪去。   “是他?!”   这说话的玄衣男子正是之前他们议论的那位驸马。赵宝瑟指腹为婚的前未婚夫。空桑山桑家三小姐的夫婿,现在空桑刑堂长老。   霍然。   他们是直接撞在了刀口上。   四周用餐的人忽啦啦跑了大半,摊主苦着脸想去追散跑的人,一锭金子砸在他头上,他捂着头抓~住金子,又惊又怕又喜,连连道谢后缩到了摊位后面。   胖胡子低声下气惶恐赔罪:“是我等失言,胡言乱语,万请仙尊恕罪,饶过我们这一回,再不敢了。”   赵宝瑟的脸色并不比他们好多少。   她万万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碰见这个人。   又呆呆看了一眼他腰间的白玉双佩。   霍然似看到旁边竟然还傻坐着一个吓呆的女人,而这女人又呆呆看着他,微微蹙眉。   他旁边的随扈见状明了,上前一步,踢了一下赵宝瑟坐着的桌子腿。   整个桌子上的菜肴连同酒壶都晃了一下。   赵宝瑟回过神来,伸手按住桌子,非常无害温和笑了一下:“这就走。”   她临走顺手端起桌上的一盘牛肉。浪费了可惜了,一片没吃,反正那位都给过钱了。   走了两步,前面的风吹过来,碎发遮住眼睛,她手不得空,下意识侧头吹了吹微散了两缕刘海。   霍然正好看得真切。   赵宝瑟转进另一条巷子,前面错综复杂。   她走得很稳。旁边的墙里偶尔有嘤嘤的说话声,是女子的声音,这不奇怪,媵城本来就以寻花问柳闻名的。   手上的牛肉很香,引得路上坐着的两个老乞丐眼巴巴望过来,直咽口水。   赵宝瑟看过去,只觉这两个人看起来有些奇怪,干瘦的身体看起来格外的黑,但这黑并不是因为脏或者肤色,有点像倒霉时的印堂发黑,又不太一样,是一种由内而外的晦气。   换个说辞,就是魂色浅淡,打个比方,人就像一间屋子,神魂便是屋子里的烛火,倒霉时,烛火便会明灭不定,显得屋子总有个地方黑漆漆,而现在这两人,就像里面的烛火快要熄灭,连手指尖都透出几分难以言说的暗沉。   她定了定神,看得越发清楚。   这是霉出魂了?   据说借尸还魂的人因为神魂没有完全合体,便可以看到别人神魂的颜色。   一般霉出魂的人,大概也都活不了多久了。   可怜。   她瞧那两人着实饿得难受,将手上的盘子递了过去。   两个乞丐不敢动。   她屈膝将盘子放在地上,刚刚走出两步,便听到身后抢食牛肉的声音。   她向前走了两步,正要出巷,恍惚前面有一个仿佛熟悉身影经过,瞬间顿下脚步。   定神看了看,那前面并没有人。   就在这时,身后远处突然传来隐约而怪异的咳咳……呼呼的声音。   然后像是抢食太快呛着了。   赵宝瑟回过头,面色一变,那两人已齐齐倒在了地上,脖子上一道红痕,薄而韧的剑痕掠过,滚热的血喷涌而出,哪里是什么抢食,呼呼都是血涌~出的声音。   而在她身后缓缓响起一个冰冷的声音,正是方才的霍然。   “藏头露尾,你是谁。”   他怎么来了?赵宝瑟下意识退了一步。   那边话音刚落,霍然手指微动,一个术法迎面而来,赵宝瑟脸上的易明纱瞬间成了齑粉,她再抬头,露出了真容。   说实话,用这张类似前世的脸和眼前这个人相见,赵宝瑟还是觉得有几分尴尬。   毕竟,他们曾经也有过一纸名义上的婚约。   重逢不可怕,谁惨谁尴尬。   好歹她现在身份也是这个魔城的公主,地头蛇一枚,还刚刚逼婚了如此俊美的仙门大宗师。   他现在却娶了桑家那个娇纵的三小姐。他曾经最厌恶的一类人,现在变成自己的枕边人,还有比这更惨的吗。   赵宝瑟眼底的一丝同情闪过。   一瞬间,他目光中闪过一丝难以忍受的厌恶。   “果然,又是一个西贝货。”他冷声说,目光扫过她衣衫下一条红丝绦,面色憎恶之色更浓,“顶着这样一张脸,模仿得这样像,在这里做皮肉营生,果真是……”   赵宝瑟顺着他的目光看下去,只见她顺来的腰带下面的裙褶里裹着一条红丝绦,走了这么久,晃悠着钻了出来。   这是欢场女子的标识之一。   顺衣服的时候没注意这一茬,看着还挺朴素的,没想到也是个暗娼……   她伸手去拉那红丝绦,却发现自己的手指上也有种奇怪的暗沉之色。   不止是手指,连手背也是,她伸出另一只手。   诶,这颜色,跟刚刚那两个乞丐身上的神魂一样呢。   诶,又黑了一层。   一般霉出魂的人,大概也都活不了多久了。   她悚然一惊。   就感觉脖子一凉,接着胸口一烫。   烫是因为滚热的血沾满了衣襟,渗到了身上。   霍然那一句话最后两个冷酷的字吐了出来:“……恶心。”   咒术的千瓣桃红仿佛感觉宿主生命的消逝,用尽全力开始吞噬血液。   在最后一秒,她倒下瞬间,看见远远一双白靴出现在数十米外。   救命还来……不及了。   回魂的第二天。   被前未婚夫在现夫婿面前一刀切了。   赵宝瑟张了张嘴。   我~靠。 第6章 灯下欢六 花间道   神魂一瞬间抽离幼青公主的身体,烈阳之下,如同火焰灼~烧,她本能贴向了旁边遮阴的围墙,刚刚飘过去,整个灵体如被拉扯般直接透墙而去。   赵宝瑟一看,墙这边一个刚死的少女躺在地上,她顾不得许多,直接附身躲入少女的灵台之中。   一般来说,身体和神魂就像不同酒水和酒杯,只有刚刚好才能正常使用,贸然附身是很危险的。但她运气好,这个身体并没有排斥。   墙的另一边也没消停,先是长剑划开衣衫的声音。   然后是利刃进入血肉。   是霍然在找祭品。   千瓣桃红的禁术,以施术者心头血落印,祭品是幻化对象的肉身部分。若是施术者身亡,祭品就会从她施印的地方剔除出来。   赵宝瑟微微一愣,她感觉出来了。   幼青公主用的祭品是她原身身体的是一缕头发。   所以,这幼青公主是照着她的模样是在施咒……   那缕头发残留的灵识对赵宝瑟的神魂有种莫名吸引力。   就在她忍不住想要魂魄离体窥探一二,只听霍然的声音:“赵宝瑟,是你吗?”   赵宝瑟一下清醒过来,用尽全力定住神魂,就在她快撑不住的时候。   墙外有人来了。   霍然声调微扬:“道君这是什么意思。”封回外袍落下,盖在了幼青公主半~裸的身体上。   来的竟然是封回。   封回道:“她是个女子。”   霍然声音带了两分讥讽:“好久不见,道君真是愈发、慈、爱了。”   封回:“霍长老别来无恙,亦一如既往。”   赵宝瑟咽了口口水。   呵呵,名义上的现夫婿和前未婚夫在一起守着尸体唇枪舌剑的寒暄,自己在隔壁躺尸偷听,莫名有种怪怪的刺激感。   霍然不再掩饰自己的厌恶:“清理魔孽,道君可是心疼了,听闻道君出关后性情亲和,和魔族中人近了不少。”   话音未落,轰然一声碎裂碰撞声响起。   霍然手中赵宝瑟那缕作为祭品的长发已化为齑粉,里面的灵识也尽数散落在空气中。再也无法招魂。   霍然右手提剑,面沉如水,怒意昭然:“玉拂道君这是何意?”   封回毫无诚意收剑:“抱歉,失手了。”   霍然:“你!”   就在这时,几个之前跟从的修士匆匆寻了过来。其中一个声音略细的修士看了地上的尸体,又看了看相对而立的两位空桑山大佬。   他略低了声音,但并没有什么用,在场的都是修士,再低的声音也听得清清楚楚,他说:“三小姐快到了。”   和霍然有关系的三小姐,自然就是他娶的那位空桑三小姐。   赵宝瑟感觉自己又听到了一点了不得的东西。   那个曾经不可一世骄傲的男人竟然真的会惧怕那位桑三?   果然世间万物,一物降一物。   不过人都是爱面子的。   被人这么当面说出来。   霍然的脸色她看不到,但定然不好看,他语调中带了几分戾气厌意:“那又如何?”   话虽如此,他还是松开了握~住剑柄的手,冷声道:“玉拂道君既然重伤未愈,何不好好休息,千里迢迢来到魔域,若是被哪个魔族女子看上,强抢了去,空桑山和迦南云门的面子可都不好看。”   赵宝瑟心道:看来这位祖宗还不知道。不止强抢了,还逼婚了呢。不止逼婚,你还亲手将人新欢给干掉了呢。   不过,封回什么时候受了重伤?   奇怪,昨晚神触时一点都没感觉到。   大概是因为现在的修为实在太弱了。   在这时,她敏锐感觉到一缕熟悉的本源灵识的波动——那些长发中散落的灵识,全数彻底消失了,仿佛被人收归扶灵袋。   临走时,一个修士又问:“这个魔女是否需要剖了魔珠?”按照惯例,一般修士和魔族在殒身之后都会剥离魔珠灵丹,避免入葬后再被盗尸,后来这规矩渐渐成了潜规则,你不剖别人也要剖。   封回为幼青争取了最后一分体面,道:“不可。她是此城的镇城公主。”   “啊?”那修士似乎惊了一下,转头看霍然,似乎没有想到自家长老下手这么重,杀得这么大。   霍然道:“看我~干什么?一个傀儡魔女,死了便死了。若是那魔尊不满,让他来找我便是。”   他冷笑一声:“那畜生日日找这样一模一样的女人来恶心空桑山,便是杀了一个,也还有十个八个等着坐上这镇城之位,你何必替他操心。”   说罢,他再也不看旁人一眼,转身向另一边巷道走去。   身旁几个随扈忙向一旁的封回恭敬行礼,垂头快步跟了上去。   围墙外再度安静下来。   就在这时,忽听半空轰隆马车驶过的声音,如月过长虹,半空中一辆精致华贵的车架带着氤氲银白的云雾跨过长空,而前面展翼飞动的赫然是女床之山的鬼车鸟,这鬼车鸟原有十个头,但其中一个被天狗咬下,伤口无法愈合,终生淌血不止,只看九头如人面,鸟鸣如车辙轰隆。   车架所到之地,流光溢彩却又带着诡异的腥,一听此声,整个魔城所有的群魔和小妖全部附身于地,瑟瑟于地,直到车架飞过,才怯怯抬起头来。   说魔尊,魔尊就……真的到了。   玉拂道君同样抬起头看去。过了一会,他凭空消失在小巷。   与此同时,迟钝的侍从魔役们也满头是汗找来了,路上间或喧哗匆忙的府兵涌动。有人认出了巷口这具被长衫掩盖的尸体,小巷中很快热闹起来。   巷口外的惊慌和恐惧是他们的。   赵宝瑟轻轻抽了口气。   新附身这尸体的神识早已完全溃散,她的神魂已代替了少女神识原本的位置。   也继承了她身体所有的痛。   身上的鞭痕鞭鞭入骨,因为受伤带来的感染和高热,要了这个身体的所有生机。   腹中和胸腔不知何故,更是如同烈火焚烧一样刺痛,浑身却凉得要命。   如同一个失去知觉的瘫子。   这姑娘生前也不知道在这里扔了多久。不远处还有一具已冷透的尸体。这后院应该是弃置这样将死女子的地方。   身体恢复很慢,赵宝瑟努力了半天,只能微微控制着睁开一丝细细的眼睛。   这时,两个收尸体的瘦子来了,一边走一边说话。   “真是的,上回才说以后下手不要那么重,吓吓得了,又弄死了吧,多可惜。”   “不重一点,怎么杀鸡儆猴,现在这些女人是越来越不好管了。自己自愿要来,来了又想跑,一个想跑,两个想跑。跑了又要去捉,真不知道魔……”   另一个汉子咳嗽一声。   先前说话的瘦子大咧咧道:“怕什么,这里又没有别人。”却还是止住了话头。   “赶紧的吧,魔尊大人到了,先把这些清理出去。”   他们走过来,掀开手推车上面的席子,里面有新收的两三具尸体,早已僵硬。   两人走过来,先拎起前面点那具女尸,一二三扔了上去。   然后是赵宝瑟,一人抓手一人抓脚。   嘿,一二三。   又扔了上去。   赵宝瑟扔的位置有点尴尬,正好搁在一具女尸的肩膀上。   她倒是不害怕,死人没什么好怕的,甚至觉得有点可惜,这女尸长得非常眉清目秀。   两个瘦子收完尸体便开始推着车向外面走去。   赵宝瑟从一小块缝隙看出去,只能看到拉车那瘦子的肩。   而随着转弯的晃动,出了围墙,她看见了临街围墙古朴的雨檐上写了三个字。   花间道。   这是魔域的欢乐地、云雨坊,里面青楼林立百余家。   车子走得不快不慢,都是挑选的边角安静之地。   路边也有站着闲聊的人,常在此地,自然知道车上拉的是什么。   低低的议论和叹气声传过来。   “可怜啊。”   “可怜什么?人家都是向下一躺,黄金万两,轮得到你可怜。”   “至少咱们这里还算好的。要不幸死了还能挖个坑埋。你不知道无烬城,还正派呢,连死了的女人都不放过,还要送去炼尸。”   “能一样吗?咱们这要么都是明买的,要么姑娘也是自愿来挣大钱的,听说上月明月楼还有个姑娘被一个仙士看上带走了,麻雀枝头变凤凰,这是什么运气!那边都是些什么货色?坑的、骗的、拐的?能一样?”   “只是我觉得咱们这姑娘还需要再点新鲜的,同质化太严重。”   赵宝瑟:……这,逼良和为娼也能比出几分自豪?   临出城的时候,城门的石阶颠簸了一下,盖在身上的席子扯了一点下来,后面刺目的光中,骑着肥马的霍然神色冷峻走在后面,他们一行人在等待出城,但临时增加的守门魔修正上前盘问,他下面的修士上前交涉,他站在那里,脸上带着几分不耐几分傲慢几分睥睨,似乎在厌恶这周围的一切。   和曾经印象中几乎一模一样。   赵宝瑟正看着,忽觉得一道目光扫过来,她迅速闭上了眼睛。   闭眼的一瞬间,在人群前面,城门上两个石刻大字格外醒目。   媵城。   赵宝瑟眼睫顿时微微一颤。   媵城啊。 第7章 即业尘一 终有一日,都会好的……   赵宝瑟出生的小城叫媵城。   偏远且冷。   她的母亲原是重臣之女,抄家获罪后没入贱籍,那时候母亲已有了身孕,为了留下这个孩子,她在入贱籍的第一个恩客便选了操刀灭赵氏全族的将门新贵。   同族的官家女子由此格外憎恶她,孤立她,即使死了也要骂她两声,仿佛这样就能将身上的屈辱和痛少两分似的。   那新贵倒似乎有分人性。   春日侵晨,她出生的时候,那人也来看了,看着瑟瑟发抖的女人,瑟瑟发抖的婴儿,站了一会,对臻悦楼的鸨母说了声,留着吧。   留着?   鸨母是人精,拿不准这个留着意思,便照着这个字面的意思来办。   赵宝瑟生出来的时候只有小小一团,瑟瑟发抖,她母亲花名叫宝妆,便给她取名叫宝瑟。   边寨之地,苦寒且冷,人来人往的热闹,但到了冬日便是一片萧条的荒。   往南倒好,秋湍白石,鞭山入里。但她们所有人都是不允许向南走一步的。   鸨母留了个心眼,将小宝瑟的户籍上在了自家远房的亲戚那里,不入贱籍。只人留在花楼中。   小宝瑟天性聪颖,学东西极快,母亲教的,过目不忘,琴瑟字词,博闻强记。   母亲没教的,耳濡目染,也是触类旁通,她嘴巴乖巧,天生一张乖巧的笑脸,但那笑又和倚门的姑娘不同,简单干净,叫人看了心里便生出亲近和喜欢。   姑娘们都喜欢她,又因那双澄澈的眼睛,在某种程度生出怜悯和久违的自尊来,若是调笑接客的香~艳时刻,都有意将她打发出去的。   边城的街角巷口,有个胡子拉渣的老兵,断了一条腿,听说老家没有人在这里支摊,后收留了个没爹没娘的孩子搭伙过日子,专门卖花生酥糖。   宝瑟除了花楼,最常去的就是这里。   其实去了她也没有多少钱可以买。   宝妆渐渐年纪大了,又生过孩子,粗俗的兵士不欣赏那一套诗词才情,只看有没有挺拔的椒/乳和柔软的身姿,所能得到的钱更少,给她小宝瑟的就更少。   而那位新贵,在她出生后就再也没来过了。   宝瑟每次去了都只花一文钱,买一小块花生酥糖碎末的边角料,坐在旁边的小石墩上,一点一点抿着吃,等全部都抿完了,再迈着小~腿回去。   摊主有时候看她可怜,会偷偷给她留一两个小小的酥糖,用油纸包着,让她带回去吃。   六岁的时候,她长出了小姑娘的模样,眉目生得极好。   那新贵却从来没有再来过。   鸨母渐渐对她热情起来,有时候会给她几钱碎银子,叫她去跑腿,剩下的便给她。   有时候避开人笑眯眯看着她,摸~摸她的脸,问她喜不喜欢这里,想不想以后都住在这里。   这时候宝瑟便嗤嗤笑,歪着头说,娘~亲在哪里,宝瑟就在哪里。   鸨母又故意问:“我和你家里那个妈妈谁更好啊?”   宝瑟眉眼弯弯:“张妈妈好。张妈妈不止对我好,对我妈妈也好,是两倍的好。”   鸨母哈哈笑起来,回头看见看得过去的客人,便记得也匀一个给宝妆。   还记得有一天,她在路上被个大孩子砸了头,跑丢了鞋子,回来的稍微比往常早了一会。   一上楼,正好看见一个粗~鲁的男人搂着她母亲,她看了一下,转头向后面走,没想到那个男人也看到了她,便叫:“小姑娘,你过来。”   宝妆给她使眼色走。   那个男人目光看向她光着的一只脚,手在宝妆肩膀收紧,手指又粗糙又用力,又叫她:“过来。”   宝瑟慢慢向前走了两步。男人哈哈笑起来。   一惯温柔好脾性的宝妆忽的一个酒杯砸在她脚下:“滚,死丫头。就知道扫兴。”   那个男人反手给了宝妆一个巴掌,哗啦啦就闹了起来。   宝妆先被男人,然后是张妈妈下面的狗腿子各打了一顿,再扔进废弃的房间关了起来,不准给吃的。   宝瑟半夜从窗溜进去的时候,她靠坐在凳子旁,垂着头不知道想什么。   宝瑟将怀里挤扁的馒头和小点心掏出来:“娘~亲吃。”   她又伸手小心去拢母亲撕烂敞开的衣裳:“娘~亲。”   宝妆没有说话,只是沉默。   小宝瑟抬起小~嘴,替她吹了吹头上的伤:“吹吹就不痛了。”   宝妆抬起头,眼里的泪水只是打转却没有落下来。   “这么晚了还不睡觉,瑟瑟。”   娘~亲告诉过她的。   难受的时候好好地睡觉,好好的吃东西,不要生病,等一等,睡过去了,就不难受了。   那话怎么说的。   若在尘埃低谷。饱眠,饱食,康健,等待。终有一日,都会好的。   宝瑟伸手按住胸口:“我睡不着,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娘/亲,这里好痛。”   宝妆的眼泪一下~流了下来。   小宝瑟一下跟着哭了起来:“娘~亲,不要怕,不痛,现在一点不痛了。”她抽抽噎噎,“娘/亲不怕,等瑟瑟长大了,瑟瑟就像簌簌姐那样,挣很多很多钱,以后娘~亲就不用挨打了。”   她说了这话,只觉母亲一下僵住了,她眼泪汪汪抬头,明明那样黑暗,却看到母亲的眼睛那么亮,里面是痛苦、憎恶、愤怒、绝望各样的情绪交织,她还没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就感觉脸上啪的一声挨了一巴掌,耳朵嗡嗡的响,从小到大,她从来没有被母亲这样打过。   嗡嗡的声响之后,她一瞬是茫然的,忘了哭,转头呆呆去看母亲,然后才是火辣辣的痛。   宝妆扶着凳子站起来,半~裸的双~腿微微发抖,她双手按在桌子上,似乎用尽了全部力气才站起来。   “赵宝瑟,你可知道你是谁?”   “你□□父京都太宰,你祖父尚书令,你父亲乃御林将军,总领车骑行军之事,开府仪同三司之上,你叔叔位列三都尉,而你竟然想要做一个妓~女。”   “你真是,好,好啊,好得很啊。”   然后她昏了过去。   这件事后,小宝瑟不能出门了,被关在楼上。   而宝妆明显勤快主动了很多,不再挑剔任何客人。   三天之后一个夜晚,睡梦中的小宝瑟忽然被宝妆叫醒。   宝妆伸手摸了摸她的头,使劲亲了亲她,然后将一个带着泥土和木屑的玉佩塞到了她的怀里,又抱着她使劲亲了亲。   “去吧。”宝妆说,窗口一个蒙着面的干瘦男人等着在,这个男人看起来有点眼熟,好像是在哪里见过,也许是某一天来过的哪一个男人。   宝瑟使劲摇头,她虽然小,却忽然一下明白了什么。   宝妆又走过来,伸手捧住她的脸,她的手滚~烫,使劲亲了亲她:“好孩子,去吧。你不是不想娘~亲挨打了吗?去吧,去了以后见到大人们,乖乖听话,表现的好好的。娘~亲迟点就来找你。”   “我们现在乖乖的,就不会挨打了,我不去,我不想和娘~亲分开。”   “傻孩子,没有力量保护自己,就算比羊羔还温顺,也活不下去的。”宝妆忽的笑了一下,“这个臻悦楼是女人们的身体垒成的。但这,你看可有我的一席之地。我已经足够下~贱了,我这一生,已经如此了。孩子,你不一样。”   “娘~亲,你不,你不。”   “去吧,宝瑟。记住娘~亲给你说的话。”她伸手将宝瑟抱起来,跌跌撞撞走了两步。   “娘/亲,你要来找我。”小宝瑟咬着嘴巴不让自己哭出来。   “会的。”宝妆点头。   “娘~亲,你说了,迟点就来找我的。”   宝妆抿嘴微微笑了一下:“嗯。”   她又看了看那个男人,跪下端庄恭敬行了大礼:“有劳花大哥。”   那个男人默了一会,点了点头,看了宝妆一眼,然后将宝瑟捆在背上,顺着窗户爬了下去。   宝瑟使劲抬着头,睁大眼睛去看,背光的星光下,看不清母亲的脸,有湿湿的东西落在她脸上,她不想母亲担心,使劲想要张嘴笑一笑,有东西落下来,咸~咸的。   这是宝瑟最后一次见母亲。   他们天没亮就赶着出了城,沿着山路向北走,太阳出来的时候,男人一瘸一拐在旁边走着,摘了面巾,宝瑟立刻认了出来,是街口那个卖花生酥糖的老花。   老花沉默着给了她一块糖,她一下不害怕了。   老花是赵家的旧部,因在军中,加上早有残疾品级太低,并没有被牵连。   老花走了很远,将她安置在一个小小的荒废的道观里。   然后他就拿着另一个小盒子瘸着腿一瘸一拐走了。 第8章 即业尘二 阿瑟   小宝瑟以为他现在是去接母亲,乖乖巧巧在道观里面等。   东西省着省着还是吃光了,只剩下那一块酥糖,放松软了,糖散开了。没有吃的,饿的实在难受,便偷偷跑出去摘山边那青青的还没熟透的杏儿果儿。   真酸啊。   吃一口,整个脸都快挤成一团了。   再过一会,等嘴巴有了知觉,再吃一口。   几个小小的果子可以慢慢吃上一天。   酸的连头发丝都在颤抖。   不知道哪一天晚上,天色已经晚了,宝瑟饿的靠在墙角,走路都走不动了。   然后在恍惚中她听见了说话声。   是老花。   小宝瑟用尽全力睁开眼睛,咧开嘴,嘿嘿笑。   老花的声音很沙哑,就像砂石一样,正回答谁:“……没有别的话了。”   一个女人微扬而冷淡的声音:“当年她背出师门,削三花、去五气,碎灵丹成了凡胎,立下重誓不再踏入师门,如今想回头,不敢去求师父,用一根手指就叫我来帮忙,未免太容易。”   老花又说:“请仙子垂怜。稚子无辜。”   宝瑟看到那仙子一般的女人看向自己,神色倨傲冷情。她真美啊,穿着仿佛云一般做的衣服,柔软华丽薄纱无风自动,明明站在肮脏的泥地上,却如同站在昂贵精致的玉石珠宝上一般。   娘~亲说的,听大人们的话,要表现得好好地,她乖乖巧巧对女人笑了一笑。   美丽女人看着她,鼻尖哼了一声。却没有动,问老花:“这些话她教你说的吧。”   老花跪下,在地上磕了一个头。   颤巍巍的小宝瑟见状,立刻用尽全力也爬了起来,学着老花的样子,想要磕头,身体太虚弱,她脸磕在了地上。   女人看了看地上一大一小,忽然又问:“她怎么走的?”   老花顿了一下,声音更沙哑了:“很快,没有痛苦。”   荒山道观的西北处最高的山尖看过去,媵城燃起了熊熊烈火,整个臻悦楼在诡异的安静中化为灰烬。   赵宝瑟便跟着母亲的小师妹薄甚夷,来到了空桑山的支脉浣花谷。   空桑山是修仙界第一仙门,无论灵气灵石质量还是弟子数量都是当之无愧的魁首。据说空桑山主脉整座山都是一颗巨大的扶桑石,所以上面只能养活一种植物,佛桑花,这也是空桑山门的徽记。   浣花谷相距空桑山不远不近,开谷祖师曾是空桑山门的一位大宗师,只是修行不易,后来弟子质量不行,管教又松,渐渐没落,到了三友道君和山君薄甚夷这代,已是强弩之末。   但瘦死的骆驼还有三斤肉,辈分在那,浣花谷倒也算勉强撑住没倒下去。   赵宝瑟年龄小,生得也小。   扔在一群半大的孩子里面,看她都要格外埋头找一找。   起先她来到这样一个陌生的环境,总是紧紧记住娘~亲说的,听大人们的话,表现得好好地,乖乖的,渐渐就发现,并不需要好吗。   浣花谷谷主不在谷中,小山君薄甚夷天生冷淡,并不耐烦教导弟子,她记性也不好,凡事都是懒懒的毫无兴趣,收来的弟子大多随便扔几本书,偶尔得空指点两句而已,听得懂便罢,听不懂也罢。   不耐烦教,也不耐烦管。   学得会的便进内门,不会的就在外门或当杂役做起,爱学什么学什么。   赵宝瑟甚至有点怀疑师娘根本记不得她到底有多少弟子。   开始赵宝瑟还和其他弟子一样对浣花谷谷主留了一丝念想,这位谷主说不定可能是个稍微靠谱的师父,她找机会问过薄甚夷:“师娘,师父他老人家是在哪里呢?”   薄甚夷慢吞吞看她一眼:“他啊,死了。”   师娘后来越发懒,懒到直接指点也不想做了,先学带动后学,谁要学得快谁就去解惑,好在谷中藏书丰厚,看得懂的内门弟子都是随便看。   赵宝瑟于自学习惯和能力非常好。   如此两年,倒是赵宝瑟这个小师妹竟然后来居上,学得快,讲得好,而且每天都看得到人,竟成了名副其实首推代理小师父。   一群比她大的小的,天天追着她讨教。   浣花谷里,物竞天择的野蛮生长和相互扶持的深厚感情奇异融合,相得益彰。   空桑山这样的修仙门派都有历练的要求,连带各门各支脉,每隔一段时间,便要上缴魔珠若干换取对应的灵石灵材以便修行。   赵宝瑟也带着师弟师妹们下山去过几次,除了一次在云州失手,她折腾了半年才回来,其他都一切顺利,不仅圆满完成任务换了灵石回来,而且多有盈余,换了不少其他好东西。   浣花谷的伙食连带环境都改善了不少。   后来又捡回几个年纪更小的新弟子,赵宝瑟成了名副其实的小师姐。   大概觉得这个徒弟实在太省心。   所以在五年一次的空桑试学时,薄甚夷也不想动,索性也要赵宝瑟替她前去。   空桑试学源自数百年前的一场魔族大战,彼时修仙界元气大伤,为了能迅速恢复元气,空桑山时任掌门提出了空桑试学的建议。   ——各门派甄选年满十五至十八的弟子前来,数月后考核前三名都可以继续在空桑山修行,享用空桑山一切资源,根据学成实力,甚至能位居客卿长老乃至大宗师之位,同时,最重要的是还不用拜入空桑山门。   空桑仙门大派,无论藏书典籍亦或高阶修士都是佼佼者。   此等占尽便宜又可以光大门派的好事,各门各派自然趋之若鹜。   后因报名人数太多,统一甄选太费时间,为保证质量,便每个支脉或世家都根据定额或上缴魔珠数量自行分配名额。   试学还有一个额外要求,便是参与的门派或支脉都派专门的长辈督学负责某一课,方便学术交流,当然,更多是督管作用。   要知这仙门世家,绵延数代,翘楚多,草包也不少,多得是娇惯宠溺长大的子弟,空桑山门要顺利完成试学、了解各家实力,又不想因为管理引起不必要的龃龉,便特设了这代教督学之职。   今年因为赵宝瑟运气好,上缴的魔珠数量达到要求,浣花谷湛湛好有两个名额。   但纵然如此,赵宝瑟实在觉得不太好,她毕竟只是个入门不到十年的区区弟子,要去和那些长辈师叔伯一样践行督学教导之职,听说管得也宽。   “师娘,这不好吧。”   “如何不好?”   “我看其他门派的督学年纪辈分看起来都挺大的,我这——恐怕,压不住。”   薄甚夷抬眸:“我看起来年纪很大?”   那张尖尖的小~脸艳~丽精致,看上去也不过十八十九模样,华丽的长裙从美人榻上滚落下来,更添了两分灵动。   “……也不大。”   “你过来。阿瑟。”   赵宝瑟过去,薄甚夷手虚空一抓,从她的储物袋中抓出一根古朴精致的发簪,反向扭了扭发簪尾部,然后灌注灵力插入赵宝瑟发间。   发簪固定后,赵宝瑟容貌几乎肉~眼可见瞬间成熟了十多岁,看上去如同一个三十左右的成熟~女人。   “可以了。”薄甚夷道,“还有其他什么问题吗?”   “……倒也没有了。”   薄甚夷又道:“这试学大会,随便选两个新入门的去吧。应个卯便行了,不必追求名次。”   赵宝瑟擦汗:“这么随便……好像不好吧。对了师娘,之前华师兄好早前就说,他想去。”   华师兄是浣花谷的一个旧弟子,勤奋努力,除了她,也是目前实力最强的人之一。   “华师兄是谁?”薄甚夷想了一下,好像有了印象,“他不合适。而且我看他好像很不喜欢你啊,宝瑟,是你新拒绝的仰慕者吗?”   “……并不是。”   “哦。他看起来长得还算不错。那宝瑟是有了别的喜欢的人吗?”   “……并没有。”   “那宝瑟喜欢什么样子的?”   “师娘,突然想起厨房火还烧着,我先走了。”   赵宝瑟便赶鸭子上架顶着一张三十岁艳/丽的脸,带着两个小菜鸟去了空桑山门。 第9章 小狸奴一 捡   嘎吱嘎吱的颠簸打断了她的思路,早春微凉的风吹来,俨然已到了城外。   每一个城外都有一片荒地,丢弃也埋着无主的尸体,简称乱葬岗。   赵宝瑟身体此时虽还有几分僵硬,却能勉强动一动手指了。   地面凹凸不平,那两瘦子推得浑身是汗。   一人偷懒:“差不多得了,上回的坑我看还没满。”   “对了,你带石灰没有。”   “啊,忘了。”   “什么狗记性,又忘了?那这回你过去扔,臭死了。”   另一个瘦子看了看车上好几具尸体,又看了看远处的坑,直接将车一倒,赵宝瑟等从车上滚了下来。   压着胸腔,她噗的打了一个嗝。   正在卸车的瘦子悚然啊了一声,转头看另一人:“你听见什么声音了吗?”   “听见你说话了。”   又是一声嗝。   这回却不是赵宝瑟,而是她下面那具清丽的女尸,已睁开了眼睛,正眨了眨眼睛看着她。   和死人睡一起一回事,突然看见死人对你眨眼睛是另一回事。   赵宝瑟:“啊!”   两个瘦子:“啊啊啊!!诈尸了!”   丢下车头也不回跑了。   赵宝瑟虽然能发出声音,手脚却还是不灵活,她费力向后挣扎,试图拉开和那诈尸的女尸的距离,那女尸却凑了过来。   还伸手在她脸上捏了捏,脖子上按了按,微僵的肌肉开始柔软了。   “不错。”女尸脸上露出两分得意的笑,“我就说这药能行嘛。”   见赵宝瑟呆呆看着她,她得意的脸上又有了两分迟疑,伸手去掰赵宝瑟眼睛,想看她瞳孔,疑道:“怎么,瞎了,难道药加多了?”   赵宝瑟舌头还僵硬着,艰难道:“我看得见。”   那女子顿时松了口气,又高兴起来:“这药果真能行,哈哈,我真是个天才。”   女子自称叫黎清瑶,来自九黎,路上村落歇脚时候碰见个半瞎眼老婆婆坐在路边哭,一问才知道,她辛苦养大的孙女兰絮儿,被一心只想修道的混账儿子用三钱灵珠的价格卖了。   这不奇怪,当今之世,求道之人多得很,但是有资质的人却很少,大多都是碌碌而为,加上现在世家内荐成风,普通人连拜入山门的机会都没有。   而灵石灵植又是仙门特有之物,普通的散修要想得到,太难了,一钱重的灵珠贵过同价的黄金,而且还有价无市。   还三钱灵珠。   这就难怪兰絮儿混账父亲听到灵珠动歪心思了。   清瑶禁不住老婆婆的哭,便拍着胸脯进了魔城救人,但她修为有限,花间道里看管太严,人太多,打是打不过,好在略通医理,便偷偷混进去,用自制的假死药给了絮儿,她自己本来就擅长屏息停脉装死,正好一起,算准时间醒来再救她。   现赵宝瑟醒来,清瑶既然见圆满达到了目的,便利落翻身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潇洒挥手道别:“好了,小絮儿,你也不必谢我,那你再休息会自己回家吧。”   赵宝瑟费力:“……等等。”   好歹也帮她先从尸堆里面拖出来吧。   黎清瑶已经头也不回挥挥手走远了。   赵宝瑟:……好吧。   她又缓了好一会,才挪了挪不太灵活的手脚,刚刚费劲爬出来,就听见前面草木沙沙的声音,是一男一女的声音。   女的说:“不是说刚死的都扔乱葬岗了吗?怎么坑里一个没看到。”   男的说:“难道他们自己弄去卖了?”   女的哼了一声:“这一具新尸才十文钱,费劲扒拉一百具,才得一两银子,你以为人家跟你一样都是穷得吃土,愿意冒险干这脏事。”   “也是。”   女的陡然有点火起:“也是?老娘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才嫁给你这个窝囊废,干啥啥不行,吃饭第一名。赶紧的啊,找不到新的,你去挖啊。”   竟是两个来捡尸的。   接着便是费力刨坑的声音。   赵宝瑟现在行动不便,不敢冒险大动,只继续伏地,想等这两男女挖到了尸就快快走开。   结果刚刚挖了一会,忽然又听见车轮滚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又有两人来了。   也是来捡尸的。   同行相见,分外眼红,两拨人很快吵了起来,吵着吵着就打了起来。   还没打完,竟然又来了一拨。   赵宝瑟:……真是走哪哪热闹。   这一回,竟然是兰絮儿的混账老爹带头,还兴冲冲给那波人介绍:“就是这,就是这,这就是媵城的乱葬岗,我女儿卖了三钱灵珠呢,肯定是有什么特别,仙官你们一会挖到,我就要十两银子……五两也行……要不三两,三两。”   他这话连隔壁挖尸的女人都听不下去了。   “真够恶心的。连女儿都卖。”   兰絮儿爹:“关你屁事。”   他忽的闭嘴,似闻到了什么,狗一样哼哼唧唧嗅啊嗅的,然后走到赵宝瑟前面的草丛不动了。   赵宝瑟不动,凝神让神识尽快融入这具身体,快好了,再一点时间,就能完全控制这具身体。   兰絮儿爹哗啦一下拨开了草丛:“哇。”   他惊喜叫:“在这呢。好几个呢,一二三四五六。”   他蹲下来,看最前面的赵宝瑟:“啊,是我女儿啊,看吧,仙官老爷,我这女儿是不是最好,脸色也好,跟活的似的,仙官,您看,真的,就算拿去炼尸也肯定是上品的,我这个要价真的不贵。”   另一边第一波的捡尸壮女人见状嫉妒得狠狠拧了一把自己丈夫:“你眼睛都给狗吃了,这么多看不见?”   那瘦小的男人龇牙捂住胳膊不说话。   随着兰絮儿爹的声音,站在他身后的两个黑衣男人缓步走了过来,他们带着面具,衣着质地良好,赵宝瑟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味。   “不够。”一个男人说。   兰絮儿爹闻言转头看先头来的两拨人,愤愤不平:“之前这里尸体很多的,我们媵城一向是不许炼尸的,都是这些盗匪,天天来偷尸体,现在才会这么少。不要脸。”   那两拨人相互看了一眼,顿时明白了眼前人的身份,又听得刚刚兰絮儿爹卖女儿尸体随随便便也能得三两银子,心头不由大动。   寻常他们卖一具尸体到临城只得十文钱,好些的二十文,一千文才一两银子,要是卖给这两位,没有中间商赚差价,价格也太好看了。   那女人胆子大,咽了口口水,上前一步:“仙官想要多少,我们这里还有一些。”   第二波人为首的酒糟鼻也说:“我们也有。”   那黑衣男人说:“还是不够。”   赵宝瑟微微睁开一点缝,微微一愣,那几个靠近过来的偷尸贼包括兰絮儿爹脸上身上都是一团衰败的黑,就和之前在巷子里看到的那两个被杀前的乞丐一般。   她心头一紧,忙看自己的手,还好,还好,一切正常。   偷尸女忙道:“我们家里还有,地窖下存着,洒了石灰,没味道。”   黑衣男人伸手在腰间的袋子摸出一把金珠子,撒种一样向他们扔了过去。   “不用了。都要了。”   他的话听起来怪怪的,既不用了又怎么都要了。   女人和瘦子还有兰絮儿爹们眼里只有钱,哪有心思去多想,他们早蹲在地上急吼吼去扒拉地上的金珠子。   赵宝瑟微睁眼睛,只看另一个黑衣男人拔~出了腰间的剑。   长剑光过,地上顿时倒了四个人,手里还紧紧握着金珠子。   兰絮儿爹隔得稍微远点,见状不好就要跑,却被凌空的剑光刺穿了胸,血噗嗤噗嗤吐了一地,还没死透。   “你……你们——仙官,为什么啊。”   黑衣男子垂下剑,血渍顺着血槽滚落,剑身重回光洁。   另一人点了点头:“刚刚够,一百具。”   他走过去,一脚踩断了兰絮儿爹脖子:“三两金珠,加上你们的命。”   赵宝瑟默默抓紧了脚趾:……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那黑衣男子忽然神色微变,腰间铃铛一响:“走,有人来了。”   然后一挥手,赵宝瑟和其他尸体一起被裹进了乾坤袋。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赵宝瑟已臭得快要昏厥之前,晃动的乾坤袋停了下来。   这两人到了目的地。   然后只觉身形一滚,眼前一亮,已随众尸被直接扔在了地上,两个使者立刻告退出去。   她睁开一点缝隙看去,只见这是一处极大的暗室,四周点着火盆,房间中间放着一个巨大的铁笼,铁笼里面是个狗头人身模样的怪物,指甲极长,牙齿又像犬牙又像虎牙,足足一尺有余,中间还有血槽。   那怪物坐在中间,吭哧吭哧,像猫咕噜叫又像□□。   倒是不臭。   铁笼上贴满符箓,四周点着极好的线香,只留着窄窄的甬道。   暗室正中站着的一个黑色面具魔人,身量挺拔,他左手举起一面赤色招阴小旗子,在眉间一触,然后举于身前一尺有余,念念数词,猝然一挥。   倒在地上的尸体都如听到召唤,缓缓站了起来。   引尸旗。   四周的尸体都站了起来,赵宝瑟装不了死,也只得跟着慢慢站起来,挪了下位置,前面一个身材略胖些,正好站在她面前,挡得七七八八。   这是炼尸么?   如是魔族炼尸,一般的炼尸手要十天八天才能炼出一具听得指挥的傀儡尸。   她现在的恢复情况,便是再半天也能正常活动了。   加上现在身体不是魔身,三两天也能勉强聚一点灵力。   偷跑的机会还是有的。   她正兀自盘算着,只看前面的尸体开始缓缓向前走,一个一个,跟排队似的,向铁笼里面的怪物走去。   有的少个腿少个胳膊走得慢些,脖子悬吊吊的,耷~拉在肩膀上,却都向中间走去。   先到了的,继续向前走,从铁笼仅容一人缝隙里面走进去,里面的怪物瘫坐在地上,来了一人,便伸手捏住它的头,啃噬其脑。   靠。   赵宝瑟一个没忍住,哇的一声吐了。   房中悚然一静。   便看到举着旗子的那个面具男人看过来。冷森森的目光穿过面目,看得她心里发凉。   躲是躲不掉了。   赵宝瑟先看了眼自己的手,还好,没那将死的黑气,她挪着还不太灵活的脚走出来,见面便先行了个大礼:“见过大人。”   男人有点意外她的镇定,看她等待下文。   赵宝瑟自报身份给脸上贴金:“我是幼青公主贴身侍女。”   男人另一只手拇指和食指搓了搓,看她一眼:“叫什么?”   赵宝瑟取名是一等好手:“单儿。”   她乖巧一笑:“公主说这名字正好和双儿姐姐配一对。”   男人似乎信了点:“那你怎么会在这里?”   赵宝瑟便一副愤愤又不平的样子:“说起来,大人可要为我做主呀,是公主要准备搬到迦南云门去,今天打发我们出去采买东西,结果我在巷子碰到恶徒,被打昏了去,我也不知道怎么会糊里糊涂到这里……”   “迦南云门?”   赵宝瑟嗯了一声,乖觉不吭声。   男人又问了几个镇城公主宫殿里的情况,赵宝瑟刚好知道。   他便有些信了,似乎预备还是给幼青公主一个面子,正待挥手让她走,忽见外面行色匆匆进来两个黑色面具的下属,一人唤了一声门主,另一人看了她一眼,先来之人在男人前面说了几句话。   男人轻轻哦了一声,转过头来看向赵宝瑟。   赵宝瑟心头陡然生出不详的预感。 第10章 小狸奴二 感觉好像又听到一些什么了不……   “幼青公主死了。”那下属说。   赵宝瑟啊了一声,装出一副很惊讶的样子,正准备装得悲痛一些,就听见那个门主毫无人性地说:“既然如此……拖过去,弄死,刚刚好一百个,懒得再去找了。”   赵宝瑟的悲痛卡在脸上。   这魔族的人……也太现实了。   人走茶凉。   “不不不,我不能……不不,大人,你不能。”一时之间,她脑子里想不起别的有用的靠山,忽福至心灵,脑子灵光一闪,急中生智,“不行,大人!我不能弄死,我……幼青公主已经把奴婢许配给玉拂道君了。”   “哦?”那门主颇为意外转头看她。   赵宝瑟平复了一下呼吸和思路:“就是昨晚奴婢在一旁服侍,玉拂道君见奴婢长得乖巧,公主便说以后让奴婢给玉拂道君做妾。”她再打补丁,“道君当时没有反对的。”   此话一出,连那来的下属都忍不住看了几眼赵宝瑟。   赵宝瑟伸手摸了摸脸,脸上都是泥和污渍,她随便擦了擦,努力增加说服力:“你们不要看我现在这样,我洗洗还是很好看的,公主本来早上还说了,她昨晚累坏了,今晚就要我伺候道君休息。”   她略做出两分羞涩。   那门主这回倒是真的认真看了她一眼。   赵宝瑟稳住,一副随便你们、我就是个小喽啰、反正要是弄死我说不定得和迦南云门对上、肯定你们吃亏的破罐破摔表情。   仙魔两道纵使现在表面平静,井水不犯河水,甚至会相互在一个河道滚一滚,但从旧恨和立场来说,本质还是相互厌恶的。   但互看不顺眼和撕破脸是两回事。   魔族之人现实趋利,因为一具就十文钱的尸体,冒这个风险真不值得。   门主忽的笑了一声。   这笑声三分不屑两分冷意还有四分好整以暇。   “很好。”门主说,“刚刚司徒不是在抱怨没找到人吗?既如此,将她送去花楼,让她晚上接客。”   接客?!   赵宝瑟还没回神,酒杯一个魔役扔进一件房间,那人丢下一句老实点有你好果子吃后,门砰的关上了。   门口另有看守的魔役。   赵宝瑟坐起来,外面的守卫森严且简单粗暴,那魔役扛着的刀还在淌血。   到晚上还有一段时间,当务之急抓紧时间,如果能聚集一点灵力,再找机会出去。   可惜魔族重地灵气匮乏,赵宝瑟忙活了好一会,收效甚微,只让手脚更加利索一点。   又过了片刻,一个侍女带着两个魔奴抬着浴桶进来了。   这便是预备给她晚上接客做准备了。   赵宝瑟看了看那两魔奴,五大三粗的,又看了看侍女,带着面纱,倒是玲珑娇小,她比较了两人的身形,心里一动,道:“让他们出去,我不习惯别人看着我洗澡。”   侍女听了当下竟依了,转头看了两个魔奴一眼,微一行礼,他们便走了出去。   门关上,里面只剩下两人。   侍女弯腰正伸手试水温。   赵宝瑟双手捉起凳子,正准备走过去一凳子砸过去。   忽听侍女说:“我要是你,肯定不会这么做。”   赵宝瑟一愣,只看那侍女转过头来,赵宝瑟讪讪摸了摸凳子:“哈哈,我这是给小阿姐看座呢,看凳子硬不硬,小阿姐辛苦了,你坐,你坐。”   侍女摘掉了面纱,再扒拉掉脸上一层人~皮~面~具,嘻嘻一笑。   脸盲.赵宝瑟眯了眯眼睛:“这位小阿姐仿佛哪里见过啊?”   黎清瑶:“……”   原来乱葬岗一别后,黎清瑶刚离开就发现有人来,忙躲在了一旁,后来又偷偷跟着那俩黑衣人一起来到了这里,再弄昏了侍女,假装她的样子混了进来。   作为一个负责的人,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她是专门再来走一趟帮赵宝瑟的。   “放心吧,我答应过的事情,从不反悔,答应了你奶奶。定不会扔下你不管的。”   赵宝瑟希望陡起,伸手抓~住黎清瑶:“好大仙,你要不再弄昏个侍女,让我也易容易容混出去?”   黎清瑶咽了口口水:“这一个你知道我费了多大功夫才弄昏的吗?还是这里面实力最差的。况且要出去门禁得要玉玲,我只有一个。”   赵宝瑟奇:“你怎么知道她实力最差?”   黎清瑶献宝似的摸出一个巴掌大的小鼓:“这是我们家祖传的回音鼓,能测试对方实力大小。”她洋洋得意,“有了这个,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   果真是个实用的宝贝。   赵宝瑟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那你还有什么宝贝可以用的没有?”   黎清瑶自信满满推荐:“昨天你吃那药,我还剩下半瓶,你吃了吧,吃了这回我早点去捡尸。”   赵宝瑟想起被吃死的兰絮儿:“我觉得,可能还有更稳妥的办法。”   黎清瑶以为她担心假死后尸体处置,安慰道:“放心,没有怨气的尸体,便是死了练不出好的傀儡尸。你安安心心假死,尸体他们肯定用不上。”   赵宝瑟便将刚刚看到那狗头人身怪物说了一通,黎清瑶面色微微一变:“我就说嘛,怎么现在魔族这么厉害,寻常都打不过。没想到他们是养了这个狗东西,这野狗妖专门啃噬人脑百汇精元,如同大蚌养珠,养育出来的魔珠比寻常魔族结的魔珠还要精纯。看来,这吃药是不行了。”   赵宝瑟立刻点头:“吃药——肯定不行。”   她想了想:“你还有没有别的能用的什么药,无色无味,看不出来的。我不吃,可以给别人吃。”   黎清瑶打了个响指:“当然。”   她在加密乾坤袋里一阵乱翻,过了一会,摸出来一团圆圆的毛绒绒的东西,像是个虫子,然后用手挤了挤,挤不动,她两手都上去,像拧抹布一样用尽全力,终于挤出来一滴淡红色的液体。   那液体慢慢凝固,变成细细的膏脂,跟胭脂似的。   “这是我们家祖传的蛊王,吃下去一小点就能让人睡一天,睡着了,想下什么蛊就下什么蛊,可惜就是量太少太少了,不然哪里用我这么麻烦。”   外面有人敲门,一个魔奴在催:“好了没,客人快到了。”   这是花间道的通用的规矩。   只有人等客,没有客等人。   黎清瑶忙向外应了一声,赵宝瑟捧了水洗脸,利落胡乱洗了一通换上带来的衣服,然后用去水的火燎盏烤干了头发。   蛊王的膏脂药粉倒是好藏,赵宝瑟用指甲勾住,十个指头都藏了去,手心还剩一点,正打算还给黎清瑶。   黎清瑶按住赵宝瑟肩头,颇为老道:“别动,来个备案。”   她用手指将剩下一点点涂在了赵宝瑟唇上。   “以防万一。”她再提醒了一下。   赵宝瑟还是觉得不保险,想起过往看过的诸多风光画面,建议:“要不要在脖子上涂点保险点。”   “没了。”黎清瑶将自己的那张人~皮~面~具带好,然后给赵宝瑟简单描了描眉,“多不如精。放心好了。不是我吹牛,我的药保管好用,一点点,入口封喉。”   她画好,看向有些朦胧的铜镜。   “怎么突然感觉咱们这两张脸有点像呐。不对,是这里所有的脸都有点像呢,感觉怪怪的。”   的确有点像,镜中两人眉眼之间像颇有点那死去的幼青公主的味道。   “我听说是因为十年前有个老妖女,叫什么小山君的,魅惑妖~娆,迷倒无数青年才俊,现在这很多花间道的女子都照着她模样整呢,长得越像,前途越好,喏,现在魔君下面的几座魔城的镇城公主都很像她,特别是那位幼青公主,可是深得魔君信任呢。”   赵宝瑟忍不住纠正:“那位小山君死的时候还没满十九……也不算老吧。”   但这都不是重点了。   宝灵楼。前院侧厢。   魔奴和黎清瑶送她到这里,便不能进去了。按照约定,黎清瑶会先在外面接应。   宝灵楼布局有点特殊,中间是宽敞的大厅,围着大厅周围是一溜隔成庭院的两进房间。   雕梁画栋,赫赫扬扬,颇有些富丽堂皇的气派。   赵宝瑟被一个红衣魔奴带进了左边第一间房间。   她按了按墙,实的。房间没有窗,只有一扇门,要想从这里出去,只能走正门。   过了一小会,楼里御~剑下便来了客人。   从缝隙看出去,虽简易修饰过,但还是能看出是位仙门的修士。   以声色犬马的花间道,从来不缺这样的客人。   这位客人年纪不大,要求不少。   来了便开始说。   “要干净的。”   接待的红衣魔人赔笑说:“我们的姑娘都很干净,也很漂亮。”   那人有些不屑,又有些恶心,似乎颇为了解内情:“得了吧。你们的姑娘有些还要接待魔兽,才能生出那不伦不类的畜生来。”   魔人脸上笑容不变:“不知客人想要什么样的姑娘。”   那人道:“我要一个童女。”   魔人:“童女需要预定,今晚已经没有多的了。”   那人道:“那不就是吗?”他指向赵宝瑟站的地方。   那房间门扉上的试炼石上面是淡淡的白光,不同于其他房间门扉上的红光。   魔人为难:“那已经被其他客人预定了。”   修士道:“他出多少钱,我出双倍价钱。”   魔人更加为难:“公子,这不是钱的问题。”   修士冷笑:“不是钱的问题,那就是人的问题?我听说媵城十城,所有花间道的姑娘都生了同样的脸,既然是一样的脸,先到先得,得谁不是一样?”   魔人心道既然如此,你何必还叽叽歪歪,面上却不敢露出分毫,只苦笑:“公子,莫要为难小的了。”   修士不动,摊开手掌,上面缓缓虚空浮现莹白冰冷的雪,锋利冷冽,透着勃勃杀气。   这是标志性的雪刃。   魔人面色微微一变:“香洲有苏氏。”   赵宝瑟也有些意外。   香洲有苏氏是出名的仙门高洁人士,十年前还曾出了仙道第一美人。   来人抬眸,脸上矫饰的容颜缓缓褪去,露出一张姿容惊人的脸,他冷笑,却更添俊美:“我听说迦南云门的封回看上了媵城镇城公主幼青,幼青虽死,但我也好奇这魔域花间道的女人,到底是何等动人,竟然能让那瞎眼冷心的封回也打起了兴趣。”   原来不是个来找乐子的,是个来找茬的。   赵宝瑟仔细看去,那修士眉目隐隐有当年有苏氏的第一大美人苏微吟的影子,想来应是极为亲近的同族。   同理,很容易推出,他来为苏微吟出气的。   十年前,还在空桑试学的时候,有苏氏的第一大美人苏微吟曾非常委婉表达过对玉拂道君封回的好感。   能让孤傲仙门第一美人委婉表达的,那必定已在意到了极点。   香洲有苏氏以容貌冠绝修仙界,而迦南云门以财富闻名俗尘两界。   众人心中各有想法,却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良配。   却不知道,后面是发生了什么,让事情如今看起来如此匪夷。   但不管他们变成什么,她反正不想变成炮灰。   她又仔细检查了一下自己的指甲。   苏微丘又问:“出价的人是谁?”   魔人迟疑着。   他讥讽道:“怎么?难道比迦南云门还更有钱不成?也能买个大宗师位置回来?”   赵宝瑟噌得竖起耳朵:感觉好像又听到一些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魔人硬着头皮回答:“不瞒公子,是一位常客,每月都会来一次,至于身份,实在不便透露。”   “不是迦南云门的人,难不成是空桑的?   魔人没否认。只苦着脸。   等于是承认了。   赵宝瑟:……果然听到了了不得的东西。 第11章 小狸奴三 仿佛在哪里见过啊   啧啧。   没想到空桑山门竟然也……堕到如此地步了?这人听起来身份还不低,竟然每月都要来魔族的花间道寻欢作乐,还都要一个童女。   堂堂第一仙门,当年是如何的正义凛然。   她心下有些好奇,这人到底是谁。   那边,有苏氏的苏微丘扬手抛下一地灵石,直接越过了魔奴,大步向她房间所在走来。   赵宝瑟唬得向后退了两步。   那魔人侍从也跟着向后退了两步。   不过,他是忙着捡地上罕见的灵石。   赵宝瑟:至少好歹拦一下吧。   苏微丘到了门前,手指微动,门便开了。   事已至此,赵宝瑟反而镇定下来,门开,她站在正中间,微微低头敛眉,行了一礼。   烛烧宝馆外,余香叠浪来。   “抬起头来。”苏微丘说。   赵宝瑟抬起头,看清了眼前人。   看起来不过十六七的少年,箭袖白袍,袖口和领口是秘银压制的雪花纹路,腰悬冷剑,行走前霜风剑气,睥睨傲慢。   他仔仔细细看了两遍赵宝瑟的脸,似乎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目光中露出几分不屑:“不过如此。”   身后捡完了灵石的魔人听罢忙附和道:“就是呢公子。小的帮您重新选个?”   苏微丘目光落在她脖颈和微红的肌肤上,剑气随手指微微一动,赵宝瑟的衣襟顿时裂开寸许,雪白腻理下里面隐隐是鞭痕。   他目光微诧:“被打过?”   赵宝瑟同样也在打量他。   身形和她大差不差,垫垫脚差不多,身上灵石很多,若稍得灵力矫饰面容应该相似,性子急,看起来不是个有城府的。   好对付。挺合适。   一思及此,她立刻露出一个惶惑的笑,颤抖着上前一步:“公子要是怜悯奴,不如请进来说话。”她虚虚一掩衣襟,凄婉中带了一分羞意,愈发楚楚可怜,“……奴,不想让他们看。”   苏微丘迟疑了一下。   赵宝瑟可容不得他迟疑,她再上前一步关身后的门。   苏微丘站直:“关门做什么……你不怕?”   赵宝瑟柔柔笑:“怎么会?公子俊美无铸,能侍奉公子是奴的福气。”   苏微丘微愣:“当真?”   赵宝瑟伸手关上门,羞羞笑:“当真。”   她看了欲言又止的苏微丘,侧身斟茶,拇指扣住茶杯边缘,将指尖的药粉在里面浸泡一秒,一边端过来一边迅速移开手指,含笑道:“公子请用茶。”   苏微丘看了看那端来的茶,眼底闪过一丝嫌弃:“不必。”   她再莞尔一笑。   “公子,奴虽没有服侍过人,但里面的姑姑都教了奴怎么服侍大人。如果公子不会,奴可以……”   “谁说我不会?”苏微丘面上微红,“找死?”   赵宝瑟立刻可怜巴巴道:“如果今天不能服侍好公子,奴真的就死了。公子不知,这里面的管事们……”她装模作样伸手点点拭泪,“要是知道我连一杯茶都不曾让公子喝过,只怕明日便要了我的命。”   苏微丘到底年纪小,闻言动容几分,口气仍冷,“与我何干?”   赵宝瑟面上愈发可怜:“奴死了不打紧。只是这花间道迎来送往,多嘴多舌的多,只怕日后不知传出什么话去呢?”   她戚戚抬头,睫毛上还有点点水意,眼角一颗殷~红的桃花痣分外生动。   门外忽传来魔奴小心翼翼的问话声:“小公子?您还在吗?”   “公子。”赵宝瑟伸手取来酒杯,另一手取酒壶,“都是上好的越娘酒,不醉人。”   她待要伸手。   苏微丘直接伸手接过了酒壶,自行斟了一杯,又嫌弃看了她的手一眼。   “指甲乃凝滞之物,不修影响浊气外泄,且、不干净。”原来原来不喝她的茶是因为嫌弃她指甲长了。   可这……药都在指甲里。   苏微丘浅酌一口,放下杯子,蹙眉点评:“难喝。”   外面的丝竹之声若隐若现,他道:“难听。”   说罢,他又看了一眼赵宝瑟,赵宝瑟心知他心里也在评价这里的姑娘:难看。   然后他兴趣缺缺站了起来。   门外那魔人又有些着急叫了声:“小公子。”   苏微丘有些不耐烦:“叫什么?”   那魔人似乎对旁边的谁说了一句什么,又小心道:“小公子,方才弄错了,里面那位姑娘并不是这里的姑娘,是幼青公主身旁的侍女,不接客的。”   苏微丘原本已决意走了,听了这话,顿住脚步,转头看赵宝瑟,原本的一分嫌恶陡然成了八分:“你就是那死妖女幼青的侍女。”   糟糕。   苏微丘本是来为苏微吟出气的,只可惜幼青死了,他便来看一看这媵城的女人到底比有苏氏的第一美人漂亮多少,本来正准备冷哼一声不屑离开。   结果这么被捅到了面前。   赵宝瑟解释:“……并不是,我就是在外间打扫的粗使婢女,平常都见不到公主。”   苏微丘微微眯了眯眼睛。   只听外面的魔奴没听到回音,似乎有些急了:“小公子,您在吗,小的刚刚找到一个绝好的姑娘,干净又漂亮,马上就给您安排上。”他低声下气又着急,“您有所不知,这里面这位姑娘,幼青公主已许配给玉拂道君了。”   赵宝瑟满头黑线:“……并没有。”   魔奴微微提高了声音:“小公子,那是玉拂道君新选的侍妾啊……今晚上就要伺候玉拂道君休息的……”   赵宝瑟脑壳痛,浑身僵硬:你可闭嘴吧。   果不其然,一听这话,只见两团怒火蹭的一下从苏微丘眼中冒起,他陡然伸手按住了剑柄。   赵宝瑟唬了一大跳:“公子息怒,那些都是乱说的。”   苏微丘拂袖挥手荡开她,杀气勃勃:“过来。”   赵宝瑟没动。   她又不是傻。   她定了一秒转身就跑,扮猪吃老虎的事情做得顺手极了,假装踉跄一个旋转,忽然站定,砰的一声撞进了追及而来的苏微丘怀里。   苏微丘猝不及防,只觉唇上一麻,赵宝瑟的手指和指甲竟然直接按上了他的唇。   啊呸。   他勃然大怒,杀意陡起,这回真的拔剑了,却觉得浑身一钝,从口舌处指尖上的酥~麻,竟然从肩复尔整个人发麻,体内五气瞬间溃散,不由自主跌倒在了地上。   赵宝瑟先警惕着明知故问惊叫了一声:“啊,小公子?”   苏微丘费力张嘴,似乎想要骂她。   赵宝瑟忍住笑,蹲下来,又拍拍他的脸:“小公子?”   苏微丘神色混沌。   赵宝瑟这才伸手两下三下摸出苏微丘的乾坤袋,都是好东西。   这财大气粗贵公子就是不一样。   她挑了一串灵石手链带在手腕,让灵气缓缓温润身体。   苏微丘强撑着最后一口气,怒视赵宝瑟,赵宝瑟看了看这张俊秀至极的脸,笑容可掬伸出手去,在他的暴怒中,将另一根手指指尖伸到他唇上方,捏开他的唇,抖了抖。   “哟,小公子唇挺软。”   苏微丘一瞬直接背过气去。   搜刮了一通,连同桌上的美食和那壶上好的越娘酒都装好了,然后赵宝瑟这才慢条斯理一边哭着叫“公子不要啊”“公子,您别急啊”,“啊,公子,你弄痛我了”一边开始麻溜扒苏微丘衣服。   如此动静,这外面的魔奴便是给他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真闯进来。   再等一会,她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完了。   她正美滋滋上下其手,就听见砰的一声,门被踢开了。   外面的人竟然冲了进来。   赵宝瑟的手僵在半空,缓缓回头。   进来的人一个是刚才那魔奴,另一个是方才那魔族门主的下属之一,一个黑色面具的魔使。   怎么?现在那门主脑子转过来了,终于想起来她之前说的话的重点?   知道自己惹不起迦南云门的大佬、空桑的大宗师了?   现在来补救了?   迟了!   迟了知道不。   她人都给小公子昏了!!她都要搞成功了!!   电光火石之间,赵宝瑟脑子里闪过一百个选择,刚决定在原地跟着昏过去和捂胸哭着遮脸冲出去选一个。   就看见那黑面魔役抬手就给了扶着门神色慌张震惊的魔奴一个颈刀。   后者软趴趴倒了下去。   然后他足尖轻轻一踢,魔奴滚了两滚,滚到了赵宝瑟面前。   身后的门也自动关上了。   抿嘴准备哭的赵宝瑟正好接住了他沉沉看下来的目光,她一下哭不出来了。   他的目光和她相接,不知为何竟勾了勾嘴角。好像笑了。   还不如不笑。   等等。   这目光,这场面……仿佛在哪里见过啊。 第12章 小狸奴四 狗腿子   “起来吧。”不等她多想,那魔使说。一个小狗腿个子不小,口气倒大,说出了大能般的沉着冷傲。   不过。   既然他来救她,连门都踢了,也就说明这人铁了心不怕得罪有苏氏。十年不见,迦南云门一如既往还是强过香洲有苏氏的威望。   他们都不怕,她怕什么。   她只怕自己现在不够可怜。   赵宝瑟衣摆下的手,使劲一拧大~腿,眼眶顿时红了。   又扯了扯袖子用指尖按了按眼尖,她抽抽噎噎:“多亏大人来得及时,要是大人再迟一点。只怕……”她止住话,扯过另一块布擦眼泪。   擦了一下,发现扯错了,拉成了那魔使的袖子,她讪讪放下,收收情绪,“今日多谢大人相救,也请大人和门主都请放心。回头要是道君问起,我定然不会说刚刚的误会的,便是说,也只会说大人们待我的好意。”   “是吗?”魔使看她一眼,看起来这话是说到心坎了。   赵宝瑟顺杆爬麻溜的很,说到这,又偷瞟他一眼,长吁短叹:“想那玉拂道君昨日成亲,今日丧偶,眼下不知如何难过。我看门主大人若是真有心交好,不如让奴婢先回去,略尽绵薄之力,看是否有能做的事情,兴许能安慰安慰什么的。”   魔使纠正她措辞:“未曾拜过天地,未曾交换命印,也未昭告天下,不算成亲。”   哟,看不出来,一个狗腿子如此在意魔族名声,还挺有大局观的。   行,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   现在就算说幼青是玉拂道君的儿子,她都会点头说果真是啊,长得当真是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赵宝瑟再表忠心:“公主突然故去,可惜咱们魔族和仙门的一桩好事,不如奴婢现在就回去,如果玉拂道君真带带奴去了迦南云门,奴一定努力促成两族感情相处更上一层楼。”   魔使似乎颇感兴趣,“你愿意去迦南云门?”   赵宝瑟:“当然愿意,迦南云门位置好,空气好,人也好。况且为了魔族,这是我应做的。当然,大人要是觉得只有我不够,还可以多配两个人。对了,我觉得今天服侍我梳妆那个小侍女就不错,人漂亮,又有气质,玉拂道君肯定喜欢,他就喜欢那种雅致高冷有气质的。”   魔使忽然不说话了。   说多了?   赵宝瑟顿住,心提了起来。   难道是听了她的话,觉得她从头到尾和雅致高冷有气质沾不上边,开始想换人了?   好在魔使也没再说什么。他一挥手,地上昏迷的两个大男人砰的一声落在了床~上。远远看去,肢体纠缠,薄纱垂下,倒颇有那么点香艳。   他转身向外走去,赵宝瑟立马亦步亦趋跟上。   离得近了,她敏锐觉出一丝异样。   这魔使的呼吸吐纳节奏不对,细细体察。   一会急,一会慢,一会又急又慢。   修行者来说,通常讲究三花聚顶,五气朝元。   三花落则人亡。   五气朝元是指内丹修行者精气生尅制化,寻常修行循呼吸并丹田呼吸吐纳缓缓运转,但若是受伤,则会影响丹田呼吸,导致吐纳节奏变化。   所以说……这人受伤了。   刚刚走了一半,就听见外面传来一声略尖的声音:“人呢。”一听这声调和口气,就知道是个麻烦的主。   果不其然。   赵宝瑟略抬头一看,便看见一个身穿绀青色软裘的白面男子站在门口,微昂着头左右看,一边发威:“一个一个都死哪里去了?”   他叫完看到了魔使和后面的赵宝瑟,立刻一指他俩。   “你俩,过来。”   那魔使不动,伸手扶了扶面具,赵宝瑟压低了声音:“大哥,咱们怎么办。”   “怎么,还叫不动你了?”白面男人鼻子哼了一声,“哪里的?便是你们门主雒巍峨见到本总管也不敢如此怠慢。把所有人叫出来。我要搜殿。”   一个下属有些迟疑:“总管大人,这……不太好吧。”   “怎么?难道我还怕他一个雒巍峨不成?”白脸总管转头看那魔使,“我看这俩人的嫌疑就不小,先从他俩开始!”   赵宝瑟见事不好悄悄向后,刚退了两步,便看见指甲开始发黑,是将死征兆,跑不得。她立刻站定靠近了魔使,指甲上的霉运瘢又消失了。   看来要活命,还得跟着这魔使才行。   赵宝瑟立刻再向狗腿子跨了一大步。   僵持之中,大厅上方忽传来一声车辙般的鸟叫声,鸟啸之后,殷红的血落了数滴,腥味冲淡了殿内的胭脂香,刹那五彩华光微动,下一秒,一辆华丽精致的车辇凭空出现在宽阔的大厅半空,九头鬼车昂首低啸。   伴随啸声,车辇中缓缓飘逸出五彩的琉璃光芒,如瀑布一般倾斜而下,瞬间蔓延至了整个府邸。   与此同时,赵宝瑟只觉身旁灵气忽然一涌,她转头,是那魔使掐了个诀将她的气息尽数屏蔽。   白脸总管剩下的话全卡在喉咙里,惊喜交加跪在了地上,眼里冒光,口中呐呐:“啊,是尊主!”   竟是魔尊到了。   殿内所有的清音铃尽数响起,于万魔跪拜中,半空车辇那翡翠珠帘的云纱后面传出一个好听的少年声音,低且空灵:“怎么回事?”   白脸总管膝行两步,接话:“尊主,属下有事向您禀告。”   赵宝瑟老老实实垂头半跪在地上。   白脸总管一开口开始告状,熟门熟路搬弄是非:“尊主,不知道雒门主是否禀告您,幼青公主……她没了,唉,公主走得好惨。”   魔尊:“没了?”   “今日在城中,幼青公主的尸体被发现在莲花巷中,一剑封喉。昨夜和她私下成婚的玉拂道君有重大嫌疑。”白脸总管侧头看了一眼赶来的雒门主,撇嘴道,“雒门主竟随便让几个魔役收尸了事,还是属下下令封闭了全部城门,只准进不准出,然后全城搜捕。尊主放心,若是伤了幼青公主的人,身上必定留有她的神识气息,逃不掉的。”   雒门主反驳:“嫌疑?幼青公主身上的剑伤并无南迦云门的气息。你要我凭着这个让我们的人去和那位大宗师拼命?况且现一缕缥缈的神识,大海捞针,不知道蓝总管打算要怎么搜查?是预备将整个媵城从头到尾找过来,将里面的所有的东西都翻出来吗?”   他最后一句话加重语气,意有所指。   白脸总管哼:“得了吧,你不就是嫉妒之前幼青公主得尊主欢心吗?眼下趁她死将她的人清洗一空,听说你还将她侍女也捉来此处接客?”   忽然被点名的赵宝瑟顿时一僵,她再挪过去,再靠近魔使一点,乖乖躲在法结中。   雒门主面色难看:“总管,说话可是要负责的。”   白脸总管微昂下巴:“尊主最知道的,我从不说谎。你若不心虚,为何我借御兽宗门一条狗来用用,如此推三阻四?我前来搜这影殿,也心虚不肯应允?”   雒门主神色微变,不答反向魔尊叫了一声:“尊主。”   白脸总管顿时有些着恼,这厮好不要脸,答不上来他的质问,便学着他向魔尊撒娇。   不要脸。   蓝总管便也委屈喊了一声:“尊主!”   魔尊:“好了。”   白脸总管有些愤愤到底忍住了,转头狠狠瞪了一眼雒门主。雒门主毫不示弱回看了他一眼,脸上的黑色面具更黑了。   对于这样的纠葛赵宝瑟见怪不怪。修行本就不易,同一个山门也是如此,总的大饼和灵气就那么多,你要是多一点,势必其他人会少点。   特别是在近百年灵气枯竭衰落后,灵石如此稀少珍贵,谁不想独占鳌头?   谁不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为了得到更精进的修为,早悟大道飞升,便是修真本门也会有数不清的明争暗斗,暗潮汹涌。   而魔族少了诸多的束缚,向来更加直接,搞自己人是一套又一套。   这两位已算是文明克制了。   赵宝瑟半跪得久了,腿有些发麻,腰和脖子有点痛。   好在手腕上的灵珠自发将温润的灵气透过肌理送入筋脉,她垂眸在体内追着那一小丝灵气,将它们从虎口掌心驱逐,沿着外关曲池一路缓缓向上,渐渐靠近百会灵台滋养神识。   她心里对这啰啰嗦嗦的总管骂了又骂,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和魔尊亲近,要这么多人跪着听他在那显摆拖延时间。   越急,这白脸总管越发啰嗦:“我看尊主对她们就是太纵容了,惯得这些人不知道天高地厚,幼青平时任性些也就罢了,身为镇城公主,却做出这样的事情,若是因为她的私欲,导致两派好不容易缓和的关系再变得糟糕,她死有余辜。”   雒门主在一旁翻了个白眼。   车辇中魔尊倦倦:“我困了。”   白脸总管立马来劲了,使唤雒巍峨:“你,去找个姑娘来。”   这姑娘自然不能是一般的姑娘。需要是童女。魔尊入眠都要少女助兴,这是魔族中几乎公开的秘密。但花楼姑娘多,童女却没有。   雒门主忍了白脸总管的狐假虎威,他转头环顾一圈,看见赵宝瑟之前的房间,上面的试炼石仍然是淡淡的白光,他顿时神色一松,便向旁边的人一努嘴。   几个魔使缓步走过来。   赵宝瑟心头一紧,呼吸猝然一紧,忍不住打了一个小小的嗝。   糟糕。   魔尊遗留在大殿的残留光晕陡然强光骤起。   鬼车低鸣一声,车辇翡翠前帘自行分开,蓝光平地而起。   那位传闻向来不喜见人的魔尊在众目之下缓步从车辇中走了出来……   被发现了! 第13章 小狸奴五 宠坏   长身玉立之间,一头齐脚踝的长发,乌黑如墨,光泽莹润,接着是一张苍白而绝美的脸,眼睫极长,眸色是深棕色,额上点了一枚赤金色的螺纹花印,一身月白交错紫袍,交领袖口是同样精致的螺纹暗纹。   魔尊原身是妖兽。   灵兽或妖幻化成~人仍然可以凭借心情保留一点原身的烙印。   而这位如今炙手可热的魔尊保留的便是它额角那枚独角烙印。   赵宝瑟看得真切,一时有些口干舌燥。   怎么是他?   那双曾经澄澈简单的眼眸转过头来,明明知道现在看不见她,赵宝瑟仍然浑身一麻。   今日真是过河碰上摆渡的--巧极了。   一个两个三个,前世的旧人你方唱罢我登场,真是有怨报怨。   这个魔尊,竟然是她……以前的灵兽,独角龙兽白疏。   地上那白脸总管和其他一应人看见魔尊现身,全数伏地。   寻常时候,魔尊便是偶尔临驾,除了他感兴趣的,也几乎不干涉俗务。   而现在,他不但出了车辇,而且还站到了地上,白脸总管只恨自己没有先脱下衣服将地好好擦一遍,竟然让魔尊踩在这样的污浊之地上。   魔尊赤足走上大厅,但地上的灰却从不曾落在他足尖。衣袂如云,墨发轻动。   明明是魔,却如同谪仙。   魔尊在赵宝瑟前面停下了。   隔着这么薄薄一层法结,赵宝瑟感受到了来自上~位者强烈的注视。   这种注视,在赵宝瑟第一次见魔尊时曾有过,那时候,他是荒废秘境最后一只矔疏。   那天,她费了大半力气救了它,这只还未幻化人形的矔疏是一匹皎洁的独角小白兽,看起来像龙,又像马,马鬃漆黑如墨,长长垂下来,一直到脚踝,像少女的长发。   美丽的让人心折。   她那时累得要死,困得要死,秘境里又联系不上其他人,还要拖着另一个昏死的封回。   天知道她是怎么走回去的。   等她独自一人将白疏和那厮拖回去,腿全肿了,足足睡了两天两夜才缓过神。   醒来的时候,白疏便小小的一只,猫儿大小,蜷缩着睡在她的裙角,看着她醒来,它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   她初以为不过是得了一只漂亮的灵兽。   后来才知道,这个灵兽是何等珍贵。   白疏本生带玉山,传说是星陨而生,是一种辟火神兽,便是三昧真火这样的灵宝对它也无作用。最重要的是,它的角可以辨别玉石宝物,特别是一些渡劫的灵玉,所以修道之人曾经都会偷偷跟在它们后面捡漏。   不止如此,它的角可解百毒。而更鲜为人知的是,这样的辟火神兽,它的角还可以帮助修士度过雷火劫。   亲身验证过两次,赵宝瑟如获至宝,私下宝贝得不得了。有什么喂什么,有什么给什么。   惯坏了。   宠坏了。   忘了树立良好的道德标准。   这小东西。   小气得很。记仇得很。   身前的魔尊已到了面前,完全不是原来懵懂而又孩子气的模样,一双棕色的眼眸因为距离近了,竟隐隐显出暗红。   如同当年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那时她手上是它滴血的角,它看着她,一动不动,由着她的刀落在它额头。   那双沉甸甸冷沉沉的眼睛,裹着几分阴霾和天真的残忍。   “主人,你真的要这样做吗?”   近了,便可以更清楚看到他的额头,并不是什么花印,而是割角时留下的烙印。   它原本的角,当年被赵宝瑟亲自摘了。   两人的血契也就此解开。   按照常理,它现在是无法感应到她的。   但赵宝瑟就是觉得……心慌。   魔尊忽伸手痛似的按住额头,然后松开了手。   就在这时,魔使抓/住赵宝瑟的手纵身一跃,砰的一声,原本所在的地方只剩下一个大坑。   魔尊垂下手,指尖还有残留的火光,他歪头看向前面站着的两人,目光落在交握的手上。   一切无所遁寻。   赵宝瑟慌忙拿手遮了半个脸故作惊慌,老老实实做个旁边的路人甲。   魔尊看了她一会,忽向她伸出手去,他的手极白,白得几乎没有血色,指甲透着莹白的光。那是一种只看便觉得透心的凉。   赵宝瑟下意识退了一步,躲在之前在这里唯一帮过她一点的那魔使身后。虽然可能也没用。   没想到这应是狗腿子的魔使突然很给力,直接上前一步,挡在她面前。   魔尊的手连同那幻影一并落空了。   灵气相击。轰然如金石之鸣,魔使脸上的人~皮~面~具全变成齑粉,飘落一地,脸上的真容也随之露了出来。   这哪里是什么狗腿子,什么魔使。   而是……封回。   赵宝瑟看清这魔使的真面目,缓缓张大了嘴,觉得有些窒息。   ……为什么这个狗腿子,会是封回?   ……为什么是封回?   ……封回?   这意外太意外。   她过了两秒才意识到更尴尬的问题……   所以,之前她说的话——   什么玉拂道君看上了她,要纳她为妾,什么喜欢她喜欢得很,要将她带回去迦南云门。   所以——   赵宝瑟一瞬间耳朵和脑子一起发热。   那边的白脸总管立刻来了劲:“你们是谁?怎么混进来的,雒门主,雒门主!”   雒门主面色同样难看,他伸手按住腰间的鞭子手柄,不理白脸总管,重新问:“阁下是谁?”   赵宝瑟左右看了一眼正在对望的魔尊和封回。   这……也算故人见面?   魔尊生得极好,然两人相对而立,却仍显出一分稚~嫩的下风来。   但魔尊显然没有叙旧的打算:“你,让开。”   白脸总管立刻道:“听见没,小白脸,尊主让你让开,干嘛呢,这个侍女是我们媵城的人,现在我们尊主看上她了,识相点,还能得个全尸。”他帮腔起来浑身都是劲儿。他家尊主平时说话不利索,关键时候就能显出他的重要性啊。   “尊主已看在往日情分上,不成追究你私娶幼青公主的事,怎么?娶一个不够,还要?还想再将十城公主都娶了不成?”   魔尊道:“交出她。可以。”   白脸总管咳嗽擦汗:“尊主,我不是那个意思。”   封回缓缓拔剑,衣袂如云:“我未和幼青公主成亲。”   白脸总管道:“那也不行。”他说不动封回,便向赵宝瑟命令,“死丫头,魔尊叫你,多大的福气,你傻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过来。”   赵宝瑟立刻向封回身后站了多一步。   过去?   她才不过去。   这边怎么都是魔族,动不动就喊打喊杀,连个明路都不需要过。   至少玉拂道君好歹也是正门。   更耸人听闻的是那野狗妖,说不定真的如苏微丘说的,是魔族女子接待魔兽后生下的。   不去。   很好,她躲到封回身旁后,封回没有动。   按照他的身份,以后再动肯定是拉下面子的事。   赵宝瑟再添火,她现在就是个弱小无助的小侍女,揪着一点封回的一点衣衫,可怜兮兮。   “道君,救救我。”她柔柔弱弱,楚楚可怜,“我不是魔族中人,我就是个普通的农家姑娘,被他们强行掳掠了来,我家里还有高堂老母,下面还有不满三岁的幼弟,道君,你救救我。”   白脸总管蹙眉斥问:“贱人,不识抬举,难不成是真想去接待魔兽了吗?还是……”   话音未落,前面一道金光,雒门主忽然长鞭出手,黑气金光相击之中救了乱说话的白脸总管一命。白脸总管唔了一声,伸手捂住嘴,手指的缝隙鲜血缓缓流出,雒门主连退数步,勉强站稳。   众人齐齐转头,封回指尖剑气未消,正面无表情看着蓝总管。   封回已表明了立场,魔尊也不废话,直接伸手抓向赵宝瑟,他修为精纯,随随便便一个动作,带着披荆斩棘的磅礴力量。   赵宝瑟啊了一声。   白的指甲和头上的角不同,带有剧毒,白疏小时候她曾经被抓过一次,喝了整整半个月解毒汤,手臂半个月都挥不动剑,每日出门都要找其他人搭伙。   现在他长这么大,要是这么一抓,她如今又没有足够的灵力护体,不死也要大半条命,只怕是要休整几个月也好不了了。   封回的身形一动,命剑骤起,带着她离开了原来的位置。   好极,这便是铁了心今日要维护她了。   封回此人,并不是个十分爱管闲事的人,但一旦管了的闲事,那必然是要管到底的。   赵宝瑟大喜之余心里隐隐有些担忧,刚才察知他受伤,忍不住小心轻声问:“道君大人的身体可还撑得住?”要是打起来恐怕占不了什么便宜,不如跑。   问完又觉自己又多话了,封回此人自视甚高,当面问对方行不行这么敏感的问题,只怕要恼。   没想到封回竟纡尊降贵回答了她:“无妨。”   魔尊轻笑了一声。   下一秒。   整个大厅轰然一声,灵力和宝器相击,赤金和银白辉芒相得益彰,如巨石投湖,连带赵宝瑟,所有人都只觉耳朵嗡的一声,整个神识仿佛受到了剧烈的撞击,修为稍低的,口鼻立刻涌~出了鲜血。   赵宝瑟在风暴中心,反而得了安全。   神仙打架,她作为凡人暂时闭上了眼睛。   魔尊的武器是灵力凝聚的水刃,锋利无比,寻常玉石都可以轻易切开,而玉拂道君的命剑伐尘取自封渊,亦是难得一见的宝物。   对阵的两人作为仙魔两派的翘楚,实乃十年难得盛事,在最初的惊慌后,整个媵城能走的能动的都瞬间走上了街道,呆呆看向行宫的位置。   电光火石之间,轰然的雷鸣和刀剑相击之声不绝于耳。   一时之间难分伯仲。   但两人又颇有默契的避开了风暴中心赵宝瑟。   交战的影殿已坍塌一半,床上的苏微丘和魔奴两人双双震了出去,交头叠脚睡在一起,但现在已没什么人有兴趣去看他们了。   更多人的目光都在看向玉拂道君身后的姑娘。   号外!仙门第一单身大能为了个妓子和魔尊大打出手了。   生意人们战战兢兢拉着门扉一边看刺激一边担心,明天的私下交易和潜规则还能不能继续,新进的货还没卖呢。 第14章 小狸奴六 “多谢……恩公。”……   但这势均力敌的僵持只是一时的,赵宝瑟心知拖延不得。   向来强龙难压地头蛇,且还是受伤的强龙。   而地头蛇现在根本就还没拿出应有的实力。   封回身上的灵力渐渐发生了变化,从原本的清冷渐渐变得灼~热,她侧头一看,只见封回掌间开始蔓延出淡淡的红光。   那是佛莲的光。   光蔓延出灼~热而炽烈的红。   这红让人感觉到强烈的不安和恐惧。   得来个帮手啊。   她心中焦急,举目四看,左边一眼看到远远的黎清瑶趁乱蹭蹭溜出去的背影。   ……   右边是一排四下零碎的屋舍残垣,忽看见屋舍桌上残留的酒壶。   赵宝瑟心头一动。   白疏有个不为人知的弱点。   酒。   他化身为人的契机是她给它喝了酒泉,那时候他太贪杯,她又娇惯,觉得这是个好东西,生生给喝醉了。   好处是得了机缘化身为人,后遗症是从此不能沾酒,沾酒那鼻子就会失灵。   但这不能说出来,说出来就有了防备。   她伸手按住探向腰间,还好,方才顺的越娘酒酒壶还在,但是酒怎么用出去是个问题。   赵宝瑟心头一动,一手摸出酒壶,仰头喝了一大口,然后预备抓紧时间封回再度冲上去交战的时候一口气趁机喷出去。   借力打力,肯定能行。   真是个小机灵吶。   人算不如天算。   一口喝下去,赵宝瑟便觉得唇角嘴角一麻,跟着头皮一麻。   该死,忘了唇上也被黎清瑶涂了备用的蛊虫脂。   ……   她心头一口老血,再想吐出来,已经来不及了,这具身体本就是凡体,手脚几乎同时发麻,根本无法站在封回的长剑上,倒头像一根葱一样栽了下去。   封回御~剑而下,但白疏挥爪,指尖托起白光,两人再度交战在一起。   还好下面不高,赵宝瑟砸在了柔软的帷幔上,顺着滚了下去。   在昏迷前片刻,忽听见一声沙哑的狗吠声。   场上诸人齐齐面色大变。   赵宝瑟睁开眼。   他们的帮手没找到,对方的帮手倒来了。   是那只野狗妖冲了出来,它龇牙咧嘴,冲在最前面,看到最前面一个人,也不知道是死是活,扳过人来,直接啃了一口,头啃了小半个,然后呸的吐了,重新换个人,血淋淋的啃了两口。   吾命休矣。   赵宝瑟艰难伸出手去,想要遮一遮自己的还算好看的头。   那野狗妖速度恁快,转瞬已到眼前。   来不及了。   还好有那蛊虫膏,被咬的话应该不痛……吧。   呜呜。   白光到来之前,赵宝瑟昏了过去。   ……   她是被太阳晒醒的。   浑身的骨头像裂了一次,头晕乎乎的,眼前一片白茫茫的虚影,耳朵嗡嗡的响。   不知道是药的后遗症,还是哪里受了伤。   意识回到身体的时候,野狗妖最后的嘴脸出现在面前,她下意识伸手去摸自己的头。   好痛。   她心头一凉,还是被啃了么?   啃的是哪里?前面还是后面?   她又伸手摸自己脸。   也痛。   难不成是脸?   要命了,没有脸怎么见人?   神魂刚刚稍微安顿下来,到哪里再去找个合适的皮囊。   她心头着急,撑着坐了起来,手掌也痛。   低头一看,才发现原来是小手指断了半根。   好险。   还好不是……   这是在哪里?她环顾四周,所在是一间破旧的木屋,屋子里透着发霉的味道,是个寻常的村舍,房间破破烂烂,唯一的装饰是柜子上一个霉绿斑斓的兽嘴香炉,上面插着一根线香,闻起来味道还不错。   四周很安静。   赵宝瑟坐起来,衣衫依旧是之前穿的,并不曾动过,她定了定神,下了床。   先弄清楚自己在哪里?谁救了自己?   正待要动,便听见门咯吱一声,开了,接着一个老婆婆走了进来,一看赵宝瑟醒了,老婆婆顿时老泪一流:“絮儿,絮儿,你可醒了。”   她跛着一条腿,仍全力飞快走了过来,伸手就拉住赵宝瑟那只好好的手,然后伸手捧住她的脸摸了摸,睁着半瞎的眼睛使劲看:“醒了就好,醒了就好,絮儿,醒了就好。”   赵宝瑟立刻明白过来,这老婆婆肯定是黎清瑶说的兰絮儿那个奶奶。   占了这具身体,她无法拒绝这样一个老婆婆,便将手在她冰凉的手心蹭了蹭:“让奶奶担心了。”   “傻孩子。”兰婆子又笑又哭。   “我怎么回来的?”赵宝瑟问。   一说到这,兰婆子伸手拉住她,“你能回来,多亏那位恩公。冒死带着你出来,天可怜见,正好落在后面的溪边,满身是血。恩公自己受了伤,还照拂着我们,应当好好谢谢。”   她颤巍巍带着赵宝瑟便向外面走,走到不远处另外一间柴房,柴房旁边一个忙碌而有些生疏的身影正在忙活。   做饭。   她一时只疑心自己是不是看岔了。   那人感觉到身后的动静,回过身来。   丰神俊朗的脸上一丝不苟,长袖换成了箭袖,一手是一条鱼,一手是一把刀。   这场面和那位冷傲的形象反差太明显。   赵宝瑟一瞬间开始怀疑,是不是这位道君才是被人夺舍了。   “絮儿,跪下。”兰婆子将她揽住,颤巍巍在她肩上按了一下,“来,给恩公磕头。”   赵宝瑟本来便刚刚醒来,手软脚软,这么一按,身不由己就要向下跪。   封回虚虚一托,她到底没有跪下去,变成了半蹲。   赵宝瑟:“多谢……恩公。”   “不必客气。”   兰婆子还在一旁絮絮叨叨表示着感激:“恩公说你今天会醒,果然就醒了。”   “恩公,多亏了你,要是絮儿没了,我老婆子怎么活啊。”   “以后,絮儿就跟在恩公身旁,做牛做马,为奴为婢,只求恩公不要嫌弃。”   赵宝瑟伸手扯了扯兰婆子的袖子。   兰婆子又殷殷道:“我家絮儿别的不会,就是很听话,做事也勤快。”   封回:“兰姑娘的确如此。”   可她赵宝瑟却不是。   兰婆子听罢更高兴。   赵宝瑟伸手按太阳穴,伤了的手指碰到脸,她轻呼了一声,兰婆子紧张转头看着她:“刚刚醒,吹不得风。恩公,我先带絮儿进去。”   封回点了点头。   “鱼快好了,马上就可以吃饭。”   一回到房间,赵宝瑟还没说话。   兰婆子压低了声音教育她:“恩公如此出众,你能做他身旁的丫鬟已是艰难,为何不愿意,难道你还想做恩公的妻子吗?”   赵宝瑟:“……并没有这样的想法。”   封回此人,她看不透他。前世的相处也不过短短数月而已,并且相处得……并不算愉快。   “没有就好。”兰婆子伸手托住赵宝瑟那只断了小指的手,不住的颤抖,她年纪大了,在湿冷的环境生活太久,早得了痹证,手指变形,颤抖的厉害,“奶奶年纪大了,照顾不了你多久,你生得好,嫁到寻常人家,这世道也怕护你不住,徒遭横祸,现在你又从那里逃出来,手又落下了残疾,这以后……絮儿,听奶奶一句话,这位恩公是值得托付的,且不说素昧平生,便肯这般救你,这是何等大恩,便是看一看他的气度,也是天上的人才。”   赵宝瑟含糊:“奶奶,我定能照顾好自己和你的。”   兰婆子知她没有听进去,伸手擦了擦眼泪:“奶奶没有别的念想,你~娘去的早,你爹是个不成器的,天天只想成仙和发财。我看他早晚死在这上头。絮儿,奶奶没两天活头了,最近胃口也差了,我只担心你,我不在了,这世道,没有依靠,你一个弱女子怎么活啊。”   赵宝瑟心头微酸,不忍再反驳,轻轻靠在兰婆子肩上:“奶奶。”   兰婆子伸手揽住她肩膀,微微颤抖。   午饭是鱼羹、蒸鱼、鱼饼、鱼滑、炸鱼和豆腐鱼。   一桌的鱼。   家里没有汤勺,只能用筷子,她右手小指受了伤,只能翘~起手指慢慢吃,兰婆子显然也很少吃到这样的东西,用了两碗,又加了一碗。   “味道如何?”封回问。   “好吃好吃。”她很捧场。   这鱼味道很好,混着淡淡的肉~香和菌类的鲜,的确非常好吃。   吃了一半,兰婆子便借口吃好了,独自~摸~摸索索出了门。   破旧的堂屋只剩下两人。   赵宝瑟吃完了鱼羹,伸手去夹豆腐鱼,但豆腐鱼太嫩滑,一夹豆腐便碎掉了,她翘着小指不好用力,正努力间,封回出了手,用另一双没用过的筷子稳稳夹了起来。   让大宗师为自己布菜,赵宝瑟呵呵一笑:“多谢。”   “指头还痛吗?”他问。   赵宝瑟歪头看了一下手指:“现在不痛了。没事没事,能出来已经不错,不过道君大人,我们是怎么出来的,我不记得了。”   “出来了就好好休息吧。”他一笔带过,并不打算多说。   封回不愿意说的东西,还没有人能问出来。   “奶奶说道君大人受伤了。”她左右看,封回除了脸色略白一点,其余好像看不出什么,看不出来的反而更麻烦,修行之人若是内丹受损最是难治。   “无妨。”他似乎迟疑了一下,“我打算稍后回迦南云门。”   赵宝瑟嗯了一声,这是情理中事。   封回又道:“你一起。”   赵宝瑟闻言一愣,抬起头来,他正看着她,并不是开玩笑。   “我?”   封回对她如此上心,难道真是因为之前她说的那些混账话,为着名声着想,生出负责的念头,真打算要带她回迦南云门?   她以前可不知他这么有责任心的人?   之前多少女修给他送过东西乃至当众暗示,不都是淡淡看一眼就走了。   难道之前伤的不是内丹,是脑子。   她的表情随着心思变来变去,生出鲜活的灵动来。   “不用了吧。”   封回又将一块蒸鱼夹到她碗里,赵宝瑟翘着受伤的手指去夹,一夹两夹全夹碎了,却一点没夹起来。   她啧了一声,准备换个手来。   封回伸出筷子,稳稳夹住,她正要夸奖他的示范,就看到他夹着那鱼肉稳稳送到了她唇边。   赵宝瑟瞬间感到了受宠若惊。   “不不,我自己来。”   “无妨。”   “道君大人,先头我奶奶的糊涂话,你不要放在心上。”话还是要说清楚,她微微一笑,露出洁白的贝齿,“道君之前相救,我是极为感激的,大恩不言谢,如有用得上我的,他日我一定”她想了想,将赴汤蹈火换了个词,“结草衔环,做牛做马。但是留在道君身旁,我是想也不敢去想的。”她是要去找师娘和师门的,留在他身边做什么。   她叹了口气:“我奶奶的情况道君大人也看到了,现在这样的身体,我如何能放心她一人在此。”   封回:“灵泉雪鱼肉质虽好,但也不能一蹴而就,方得细细调理。”   赵宝瑟神色一震,转头看桌上的鱼:“这是……灵泉雪鱼?”难怪这么好吃。   灵泉雪鱼是迦南云门的特产,生活在冰泉形成的地下湖泊里,鱼没有双目,也因此全靠身体其他感官察觉外界,它们吸收灵泉灵气,生长缓慢,是难得的灵物,一鱼价值百金。   见封回看她,她掩饰笑了下:“……这名字怪好听的。”   封回道:“所以兰婆婆可以一同前去,迦南云门灵药甚多,有助于她恢复。”   如此慷慨真诚,赵宝瑟心里已不是惊诧能形容了。   要不是知道这个兰絮儿只是一个普通的村姑,她简直都要怀疑,这姑娘是封回养在外面的女儿或者女人了。   她咽了口口水:“再说,再说。”   “其实道君大人不必客气,我奶奶有人照顾的。”她刚刚想说自己。   便在这时,听见外面有人叫她:“兰婆婆,絮儿,是你们回来了吗?”   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说什么来什么,赵宝瑟一愣,这又是谁? 第15章 小狸奴七 又不痛   好在兰婆婆叫了那人名字:“福清,你来了?”   “兰婆婆,上月我去沉林后山打猎,猎到了一只虎,今天刚刚卖了虎皮回来。”   然后便是絮絮叨叨的说话,说着说着那人又张头向里问:“絮儿妹妹在吗?”   兰婆子道:“絮儿正在吃饭呢。”又向后有些紧张张望了一下,“你自己来的,你母亲呢。”   福清便笑:“兰婆婆,我这次卖了个好价钱,给您和絮儿妹妹都带了礼物回来,那我去给她。”   兰婆子蹙眉拦了一下没拦住,便跟在后面追着叫道:“絮儿,你同村的福清大哥来了。”   赵宝瑟一听便知道这人和这兰絮儿关系不浅。   二听便知道兰婆婆不喜欢他。   她站起来,刚刚走到门口,便看见一个精壮憨厚的汉子站在前院,看见她,立刻露出一口白牙:“絮儿妹妹。”   赵宝瑟干巴巴:“福清大哥。”   福清痛快哎了一声,脸上笑意更甚,将手里的包袱递给赵宝瑟:“絮儿妹妹,你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后面深一脚浅一脚追过来的兰婆子对她微微摇头,赵宝瑟便道:“福清大哥,不用这么客气的。”   福清眉宇一蹙,上前一步,便要硬将手里的包袱塞给赵宝瑟:“絮儿妹妹,你跟我见外什么。”   塞东西的时候正好看见她手指上的伤,那福清顿时眉头一皱,直接伸出手去,想要捏住看个究竟。   这人好生粗~鲁。   赵宝瑟本能向后一退,不妨撞上身后走出的封回。   他伸手虚扶住赵宝瑟的肩膀,待她站稳后,松开了手,看向前面的福清。   福清骤然见到一个如此人物出现在面前,先是一愣,然后便有些不安和紧张,又有几分恼,他张了张嘴,问:“这是谁?”   兰婆子回答他:“这是絮儿的恩人。”顿了顿,“絮儿以后就是他的侍女。”   “什么?”福清面色一变,“什么侍女?”他上前一步更要捉赵宝瑟的手,“絮儿,怎么回事?你说!”   兰婆子上前拦,被他直接一撞,颤巍巍退了两步。   封回一挥手扶住了兰婆婆,福清湛湛向后退了几步,他站稳怒道:“小白脸,你不要仗着长得不错,就来拐骗良家姑娘,兰婆婆,你不要被他长相骗了,这人一看他就不是什么好人。”   兰婆婆劝道:“福清,你这又是何苦呢。你和絮儿本来就不可能。你~娘~亲也从没同意过,你总这样,传出去对絮儿影响多大。”   福清冷笑:“兰婆子,你说得好听,为絮儿名声着想?真是如此,那为何要一个陌生男子在家?呵,你不就是看不起我,觉得我穷吗?”   兰婆婆叹气:“福清。你都是定了亲的人,你这又是何苦?”   福清:“我根本就不喜欢那女人。我和母亲说好了,若是我有了银子,便可以退亲。如今我卖了虎皮,他能给你们的,我也可以,絮儿……你先过来,我细细说给你听。”   他将胸口拍得砰砰响,却不敢去看封回,只叫赵宝瑟。   赵宝瑟听到这里也明了七七八八。   看来这福清缠着絮儿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有戏的时候就是兰婆婆,没戏的时候就是兰婆子。   真是个变脸好手。   这便是借尸还魂的不便之处,总有些理不清的旧恩怨。   “我不会跟你走的。”她转头看封回,神色坚定,“我已答应了公子,会跟着他侍奉左右。福清大哥,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你还是回去找你的未婚妻和母亲吧。”   福清脸上羞恼愤愤一片:“是不是他们威胁你,是不是他们教你这么说的?絮儿,你向来温顺,你得有你自己的主意啊。”   赵宝瑟:“这就是我自己的主意啊。”   福清又小小上前一步:“我不信。”   赵宝瑟:“哦?那你怎么才信?”她实在懒得和这人浪费时间,“这样?”她伸手虚虚扯住封回袖子,又微微偏头,作势靠向封回肩膀。   封回此人,向来对女色敬而远之,人人都说这是因为他佛道双修的缘故。   赵宝瑟借力归借力,还是很有分寸的。   从福清角度,她已和封回亲密无比,但实际上,她根本就没真正碰到封回一点。   然而没想到他的手从袖口探出,牵住了她的手。   冰凉的手指和温热的指尖相触。   他点头配合:“的确如此。”   福清气得面如猪肝,却又无可奈何,没讨到任何便宜,临走愤愤抱走了送来的包袱,又恶狠狠瞪了他们一眼,才从地上爬起来,走到后院好几百米后,悻悻唾了一口。   福清一走,她立刻收回手:“刚刚多谢道君大人。”   “怎么谢?”   赵宝瑟啊了一声,还好反应快,脱口而出:“晚上我做饭。”   兰婆婆看了一眼他们,脸上露出一丝过来人宽慰的笑。   封回看了看赵宝瑟的手:“伤口还没好完,不能碰水。”   赵宝瑟微愣。   他回身走了两步,转头看赵宝瑟:“过来。”   赵宝瑟心中惊疑不定,换做以前,她这样的小角色和姿色,恐怕一年下来也记不得她的名字,难道真是十年禅定,梵音入心,如今生出了一堆慈悲心怀?若真是这样,她收回曾经骂他的话,他生孩子肯定会有屁~眼的。   进了堂屋,他先坐下,然后看了相邻的椅子示意她坐下。   赵宝瑟坐好,原来是为她看伤。   他低头看她伤口,上面用药结痂,但因身体基础不好,恢复不算快。   她这小指头的伤原是那天她护脸时,被剑光同那野狗妖的头一并砍伤的。   用一根小指头,换个野狗妖的命,赵宝瑟倒是觉得值得得很。   封回:“还笑?”   赵宝瑟耸耸肩:“又不痛。”   话音刚落,指尖捏着的力度一下加强,赵宝瑟轻呼一声:“倒也不必如此。痛了。”   封回松了清淤的力道:“下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不要强出头。”   赵宝瑟心头一动,这么说,他知道她之前是在帮他?   本来帮人没帮成,赵宝瑟心里是有些郁闷的,但现在这份没成功的好意却突然被人肯定,又了几分意外之喜。   “嗐,我少了一节指头,那妖怪少了个脑袋,算起来,我不吃亏。”   她低头看那伤口:“嗯,我看长得不错,应该快好了。”   封回正用细小的笔刷去掉上面失去药效的药粉,干净后重新上新的药粉,他的手向来极稳,不似一般男子专注时就会微微颤抖。   赵宝瑟低头凑过脸去吹那刷出来的药粉。一边看封回修长的手指,生得真好。   “既然现在是你的身体,当好好爱惜才是。”   什么意思?什么叫既然?现在是?   赵宝瑟一口气差点呛住,猛然抬头看向封回,他没看她,仍然不疾不徐清理着药粉,并没异常,她剩下的半口气又慢慢吐了出去。   想多了。   是了,现在这身体就是她的身体,自然是要好好爱惜。   果然心里有鬼的人,总容易杯弓蛇影。   她嗯嗯了两声,低头去看那伤口,他开始上药了。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他交~合的领口微松,她暗暗赞了一声,怎么弄的啊,真白啊,这家伙。   她看了一会,移开目光,看他的脸,睫毛浓密,好看,鼻梁挺拔,好看,额角光洁……,额角……赵宝瑟忽然想起了那晚上属于神魂的亲密,顿时耳~垂有些发热。   在当年的空桑试学课堂上,一位长老曾专题讲过这个。   神交适用于道侣,甚至能带来终身的印刻。通常对于修为高的人会影响小一些,但并不是没有影响,凡事有利有弊,双修既是有助于双方,便在某种隐晦的程度偏向于弱者,修为高的人会无法控制地对这样的行为抗拒和尝试更多,如食髓知味,直到双方的修为几乎接近,这种现象被称之为共道。   这也是合欢宗这样的魔道宗派曾经孜孜不倦想要诱~惑高阶修士的真正原因。   还好她现在灵台紧闭,壳子也换了,他既没有她神魂的碎片,也感应不到她的信息。赵宝瑟暗暗庆幸,还好他不知道她就是那晚的人,不然……   她咽了口口水。   忽然觉得有些待不下去了。   “好了。”他突然说。   赵宝瑟收回手,断指包扎的很好,白布干净,像一个小小的雪绒糕戳在手掌上。   赵宝瑟看了一会,看到封回也盯着她的手指一直看。   她弯了一下,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异样。   “真好了。不痛。”   小指尖是少了一截,她抬眉看了一眼手指,也没什么。   少就少吧。   能用就成。   封回还在若有所思看她那根手指。   “好了。”赵宝瑟只当他是有些愧疚,便握拳不给他看了,“对于身体有小小残疾的人,道君大人,如果真的同情我,晚上,我们还是吃鱼补补吧。”   灵泉雪鱼啊,吃一条少一条的啊。   封回点头:“吃鱼。”   赵宝瑟开心笑,用健全的指尖拍了拍手。   现在的封回怎么这么好说话。   要是十年前的封回是这个样子,好歹师生一场,她至于最后走都不和他说一声吗。   只是,她忽然想到一个小小的问题。   封回这么厉害,既然能干掉野狗妖,那剩下的半截小指头,捡回来说不定还能用也不一定。   但这个念头只是在心里这么一过,也就算了。   封回能带她出来,她已感激不尽,哪里还能再冒险去去找半个小指头。   不过,那小指头最好是被野狗妖吃了,要是被白疏捡到了,可能更麻烦一点。   一想到白疏,赵宝瑟就有些头痛。   看来,这里也不是常待之地,封回说的要带她回迦南云门并不现实,她又不可能顶着这个身子过一辈子,她可不想去做什么婢女,她要回她的浣花谷,找漂亮师娘和师弟师妹们共商大计。   兰婆婆孤身一人,得要一起带去。   这么一想,下午的时候,趁着晒太阳,赵宝瑟便偷偷问兰婆婆可想去夜竹州看一看,又吹嘘了一番那里山清水秀,气候尤其怡人,很适合老年人修养。   兰婆婆还是犹豫,她便说这夜竹州是迦南云门的临州,要是以后出嫁想要将兰婆婆安置在此,方便照料。   人老了,不想离开故土,但更不想离开亲人,兰婆婆便应了。   祖孙二人将棉被都拖出来,一起躺着晒太阳,赵宝瑟本年少失怙无恃,对长辈的眷恋更甚,靠着兰婆婆,两厢得益其乐融融,不一会便睡着了。   不知何时,微热的阳光从脸上散开,赵宝瑟微微睁开眼睛,身上搭了一件薄衫,她拥着衣裳懒懒歪了歪头,又要眯过去,却发现前面还有人。   封回背着阳光看她,说新鲜的菌菇没有了,他预备出去捡一点。 第16章 小狸奴八 桃花鱼   封回前脚走,后脚兰婆婆就出来了,一出来就递给她一个竹篮子。   “去呀。”   “不想去。”赵宝瑟打了个哈欠。   “你不是最喜欢去捡春了吗?这可是最后一茬了,过了夏,里面生的菌菇就不够嫩了。”   山野荒村,最好的时节便是这春末,下了一场雨,山上的菌类忽啦啦拔地而起。   赵宝瑟最喜欢雨后的味道,青草绿叶新崭崭,如同新生的日头。   浣花谷也曾有这样的后山,因为地脉残留的灵气,菌菇生得更好,若是摘了,新鲜的用来炒着,或者过一次水,洒上一点山下卤肉老板秘制的料,鲜得咋舌,多的也可以晒干,等要用了,用水泡一泡,可以吃上整整半年。   赵宝瑟虽晒着懒懒犯困,听着一会,便有些心动。   兰婆婆见她性情比之前开朗可爱,并未受到被她混账父亲所卖的影响,更觉是因为有了封回在的缘故,欣慰之余,更要她多多珍惜,这位公子是个值得托付的良人。   赵宝瑟心里哼哼唧唧,你要知道以前他的样子,大概也不会说这样的话了。   然后兰婆婆又说那福清着实过份,只是看中了她长得好,常常来纠缠,而他那母亲又难缠,才不管是谁招惹谁,成日在村子里骂兰絮儿勾三搭四。   让她再见到务必绕道走。   这个倒是看出来了。   翻来覆去又绕到了封回身上,赵宝瑟彻底不困了,有点头痛,她伸了个懒腰,便说要去后山帮封回捡鲜菌,好生表现。   兰婆婆非常欣慰,又伸手给她重新用手梳理了一下头发,这才摸/摸她的脸让她去了。   后山上山的路草木森森,并不远,从屋后的篱笆出去,走过一条回旋的小道,便是一片间缓的山谷,谷壁陡峭,坡谷相接。   谷中生了许多各种各样粗细的树,下面有零星残留的菌菇。   还是下完雨的清晨来捡最是好。   她最知道什么样的菌类长在什么样的树后面。   树林中很安静,偶尔鸟鸣,或者蹭蹭的野兔子跑过,紫丁香粉褶,斜盖菇,紫色珊瑚菌,鹅膏菌,毒蝇伞各式各样,各种花色,生机勃勃。赵宝瑟挎着的小篮子很快装了半篮子可爱的小蘑菇,白的黄的,差不多够了,她又摘些用得着的草药和花。   止血草,生肌花,寥寥落落倒也发现了一两棵能用的。   她捡了抖落干净放好,阳光透过树林的缝隙晒进来,落在人身上。   走了这么一段,也不知道封回到什么地方去捡了,这人挑剔她是领教过的,非得最好的才行。   她磨了会时间,看看差不多,便挎着篮子慢悠悠晃下山去,忽瞧见前面林荫浓密小谷坡上边生了一株品相漂亮的赤雀花,花朵如风铃,渐次排列,半开半合,正是入药的好时候。   一只野鹿在小坡上面蹦跶然后跳了过去。   这赤雀草味甘性平,最是补气血。在药店价格不菲。   封回从媵城回来后,亏了气血,面色一直不好,这赤雀花加上苏家小公子那里顺来的灵石,混合使用对他多多少少还是有点用的。   走近一看,说是小山坡,其实是个巨大石头,上面生满了青苔和地衣,她手脚并用爬上去,顺利摘得了这株赤雀花。   正待下去,赵宝瑟又看见前面最高处接近还有一株稍微小点的,品相稍差一点,颜色赤到了极致,透出缕缕黑青来,和后面的岩壁颜色相近,是以刚刚都没注意到。   高是有点高,但来都来了。   赵宝瑟低头看了下弄的脏兮兮的衣裳,紧了紧/小篮子,咬牙再向上。   越高处越小心,凝神屏息终于爬到了赤雀花处,她伸手够,这花根系扎得极深,用了吃奶的力才扯动了一点。   再一用力,谁知忽啦啦一声,那根系带出的缝隙中,扯出一团碎裂的岩壁,紧接着,整个岩壁一瞬间垮塌,赵宝瑟身不由己吭哧一个狗啃食直接摔了出去。   裹着碎屑和泥尘,额头撞了个包,半个肩膀也麻了,几根枝丫戳的小肚子生疼,手啪嗒一声溅起一声水花。   好在泥够软,静默了两秒,赵宝瑟艰难抬起头,头上的篮子落到了头上,一筐菌菇散了一地。   这儿还好有个山泉形成的小湖,否则真要摔得一脸花。   “呼。好痛。”她收回手,看了看手中摔烂一半的赤雀花,松了口气,还剩一半,不算吃亏。   忽听见长剑入鞘的声音,赵宝瑟转过头去,身后封回一身雪白长袍,发尖还有残留的泉水滴落,长睫如洗,面色苍白,正瞬也不瞬看着她。   赵宝瑟咽了口口水,他顺手拉了拉衣领。   赵宝瑟抓紧时间爬了起来,将头上散落的两个小菌子一并拨下来,向外走:“道君大人,你继续,继续,我就来随便捡点菌菇。”走了两步,将篮子捡起来,顺手捡了几个大的菌菇进去:“这个挺好吃的。”又想起刚刚找到的赤雀草,此花沐浴时用也可,便随意将手上的花递过去。   手里不知道哪里的皮掉了,火辣辣痛。她换了个手。   “道君大人,我摘到一朵花,你看这花对你有没有用,我奶奶说这花是好药。”   封回没有接,只看着她手上的新鲜的伤,声音听着有点冷:“你过来就是为了这个?”   他话中的不悦让赵宝瑟陡生不适,她自然知道这赤雀草现在只剩一半,破破烂烂,品相在世家的灵药里面也绝非上好的品阶,灵力寥寥,但这现在不是没有嘛,叫花子嫌饭生。   果真是没有经受过贫穷毒打的挑剔鬼。   她霍的收回花来:“不要算了。”   拿回去晒干还能换点钱呢。   封回握/住了她的手腕:“不值得。”   什么不值得。   赵宝瑟看着握/住她手腕的手,她内心一瞬的错愕多过意外。   他如听见她的心声,又道:“为了这样一朵花,受伤不值得。”   所以……这是在关心她?   高高在上性冷如冰的道君关心一个小小的荒野村姑。   赵宝瑟心中更加惊异,封回已动手,指尖微动,赤雀花的花瓣尽数散落掌心,复尔变成缭绕的灵气,最后缓缓凝聚成一个小小的红丸。   他掌心托到她面前,温声道:“你吃吧。”   赵宝瑟心头惊骇。   他素白的手心,那断神散加了萱草修鱼的毒印出的红点没了,只有一颗殷/红的灵丸。   咦,毒清了?   他的眼眸看起来黑白分明,并没有夺舍会有的三条浅浅黑线。   她在催促中低头捻起那颗红丸,温热的指尖触及到他的,他掌心微微蜷曲,如同被火烫了一下。   赵宝瑟抿唇看了一下,顶住灵药的诱惑,然后将红丸送到他面前:“道君大人吃吧,我吃这个没用。”   吃了这个,身体的灵气涌动……只怕稍不注意就会被发现里面换了个芯子。   赵宝瑟几乎喂到他唇边:“道君大人,你看你这唇多白,身体也好冷,急需好好补一下了。”   红丸几乎触到了他的唇。   她眨眨眼。   得逞。   他吃过的总不能再给别人吃。   林外传来奇怪的说不出的臭味。   这是走尸的味道。   赵宝瑟面色微变,在这里怎么会出现这样的东西?走尸如同缚地灵,一般只会在自己死去的地方活动,吞噬一切活物作为尸体的养料。   此地湖清水灵,甚至还有对环境要求极高的赤雀花,怎么会有这样的污秽之物。   “道君?”她转头。   封回回手将她环住,下一秒避水诀连同障眼法同时绕住了两人,止住了赵宝瑟未脱口而出的尖叫。   一切在电光火石之间完成,刚刚落到水中,便听林中传来嗬嗬的低吼,走尸污浊的臭味几乎可以透过头顶的水层。   只有一具走尸,行动不算敏捷,但若是被发现了,只怕会引来一群。   她的手背的伤口,起落之间再度裂开,封回低头,直接以唇封缄了她的伤。   赵宝瑟一瞬间明白封回的用意。   走尸对人的血味尤其敏锐。   但是冰冷的唇落在手背上,委实考验她的承受能力。   在外面的异味渐渐淡了,赵宝瑟轻轻动了动手,封回抬眸看她。   习惯了他俯视的目光,如此仰视,愈发显得他眼眸清凉,眉锋轻狂。   在结/界里可以讲话的。   赵宝瑟道:“我自己可以来。”   她再动了动手,将自己的手拿回来,生怕他不信,麻利自己动嘴盖住。   幽幽的湖水和湖底的青石缭绕身体四周,近在咫尺,几只小小的桃花鱼绕在旁边,拇指般大小安静的浮游着,晶莹透明。   赵宝瑟不会游泳,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小鱼,却觉得有几分似曾相识的熟悉,心中对水的不安稍减,好奇看向隔着薄薄的结/界同样看向他们的小鱼儿,忍不住伸出另外一根小指头碰了碰结界外,柔柔的软软的,像戳到了云上面。   等了小片刻,外面已重新有了鸟鸣。   赵宝瑟这才压低声音问:“那走尸走了吧?”心中暗幸兰婆婆家预先布了驱魔阵,应该安全。   问了两次没听见回答,她有些奇怪转过头去,这才看见封回还在看着她的手。   那只被他亲过的手,刚刚她又重新亲了一回。   这么一算的话……赵宝瑟忽然感觉喉咙有点干,脸也有点热。   封回长睫微微一动。   其实严格算下来,这也不是第一次亲封回了。   只是上一次,是十年前以长辈师父的身份。   诡异的气氛中……赵宝瑟只觉背上凉凉的,有点湿湿的,开始以为是自己出的冷汗,结果才发现是周围的结/界微微晃动,让水触到了身上。   结界和施术者本身的状态有极大的关系。   “道君大人。”她上前一步,“我怎么觉得结/界有点?”   不对两个字还没说出口,整个结/界猝然一动,她被身后涌动的水一推,扑过去撞进了封回怀里。   赵宝瑟大惊,猛然推开了封回,站定下意识摸了摸胸口。   这是一个明显抗拒的动作。   封回站定静默片刻,过了一会,他一挥手,结界拓印出一条凌空的道路蔓延向湖边。   赵宝瑟没动,第一时间先从怀里摸出那另一颗完整的赤雀花看了几眼,松了口气:“还好,这株没碎。”   她暗道这里是不能呆了,竟然有走尸,躲过第一回 ,那第二回第三回呢,若是哪次碰上月事来了,那岂不是跑都没得跑。   这株赤雀花全须全尾,能多卖不少钱。   封回看向她小心摸出花查看,愣了一下。转瞬即逝,复尔松了眉宇。   “花没碎。”   他说罢,上前一步来,并肩于她身旁:“走吧。”狭窄的甬道中,两旁都是清幽的溪湖水,衣袂行至之间甚至和她指尖相触,但他并没有避讳,一度让她怀疑封回这个原身肯定是有什么关系。   察觉她的目光,封回转头看了她一眼,虽然没笑,但赵宝瑟觉他现在心情看起来似乎……挺不错。   封回极少有心情看起来不错的时候,所以格外明显。   曾经仙道第一美人将花铃放在他桌前,也没见他笑一下。   这个人吧。不懂。从十年前空桑试学开始,她就说过,封回这个人是和别人不一样的。 第17章 般若生一 不必同他人一般见识   赵宝瑟第一次见封回是带着两个新入门的小弟子进空桑的时候。   那一日,来的不算早,人已经挺多了。第一印象何其重要,各个打扮的富贵逼人,   俗话说,见面三分情。   比起空桑仙门主脉和支脉,其他外门弟子来的更是早,并都备足了门面,若有灵兽的,连灵兽身上都细细装扮,若是御~剑而来的,那剑柄必然也用心点缀过,生怕自己落了下乘。   他们排在很靠后。   小师弟陆小昂低声抱怨:“师姐,说了早点走,早点走,你非说晚点镇上的成衣店有折扣,现在你看。”   赵宝瑟:“看了人又不会变少。”   陆小昂嘟嘴:“师姐,你偏心。你明明说好也给我做一身新衣裳,为什么只给小师妹。”   小师妹沈蕊年纪小一岁,秀气温顺,刚刚入门,还没说话就脸先红了,闻言呐呐:“师姐,我可以不用做的,我有衣服。”   陆小昂哼:“刚刚你不说。”   沈蕊脸更红了,头也低下去:“师兄……对不起。”   赵宝瑟敲他头:“刚刚小师妹在门外怎么说?你都说了是叫小师妹,你要是最小的,我也给你做。嗐,你衣服还上月做的,况且我不也没做吗?”   陆小昂嘟囔:“你长得好看,当然穿什么也没什么区别。”   赵宝瑟忍不住笑:“知道自己长得丑,就多花点时间读书修行,听过没有,腹有诗书气自华。”   陆小昂成功被转移了注意力:“师姐,听说这里学习很难啊。”   赵宝瑟清清嗓子幸灾乐祸:“是啊。”   陆小昂苦着脸:“师姐……”   赵宝瑟再敲他的头:“记住,不是师姐,叫师叔。”   她伸手摸了摸头上引月簪,如今的她,在引月簪的逆时作用下,是三十左右的女子模样,眉目眼里,顾盼生辉,当长辈的感觉……挺好。   陆小昂果然乖巧:“师叔……”   赵宝瑟沉稳应了一声:“嗯。”   陆小昂面色紧张:“师叔。”   赵宝瑟又应了一声。   陆小昂又叫,这回还轻轻撞了撞她胳膊。   赵宝瑟:“陆小昂你是不是想挨打?”   陆小昂苦着脸向后使眼色。   赵宝瑟顺着他的眼色回过头去,顿时一愣,三个面无表情的年轻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她们后面,看样子正在她们后面排队。   无声无息,也不知道听到了多少。   领头一人容貌出众,见她回头,淡淡扫了她一眼,如仙人扫视凡尘,继而目中空空看向前面。   看样子像什么都听到了,又像什么都没听到。   赵宝瑟清清嗓子,矜持着做出长辈模样微微颔首,正要准备相互认识一下套个话什么的。   “你好。”   就听见前面传来热情的迎接声,是空桑的负责接待的内门弟子。   “这是封公子吗?”   领头的人点了点头,领着身后两个同样随从面无表情越过他们走了过去。   前面等待的人全都齐齐转过头来,众人各异的目光中,封回便这么目无下尘缓步走过,一身淡紫色直缀长袍,袍内露出流云镶边,黑发全数用上等羊脂白玉镶金簪固定,明明人间富贵公子装扮,却似行走的高岭之花。   “是迦南云门来人了。”   “真是够夸张,连仆从都要带两个,就像别家带不起似的。”   “别说了,怎么封家这次只来了封四一个弟子。”   “听说封家出了点事,封大公子因为意外双~腿残废,这封四公子是刚从浮屠祠接回来的。”   “嘘,别说了……看过来了。”   一旁等着带路接待的小童子和边缘的杂役们面上都露出难以压制的高兴神情。   小师弟陆小昂凑过去和前面的弟子去聊天:“他们高兴什么啊?”   那人收回几分羡慕不甘神色,酸道:“钱多呗。”   这也没什么,迦南云门虽是空桑旁支,但并未立门于灵山仙谷,而在富庶人间。因互贸之地,供奉颇多、声望亦盛,向来堆金积玉,生活奢靡,出手大方。   换句话说,赏钱特别多。   对于那些负责接待的资质和地位一般家又有负累的童子或者杂役来说,吸引力还是挺大的。   过了一会,陆小昂喜滋滋跑回来:“师叔,师叔,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   “不用担心了,那个封四他的仆从都是哑巴,多半他也是。哈,就算刚听见了也不用担心。”   他刚刚说完,就见已走到了前面的封回身形微顿,赵宝瑟敲了敲陆小昂的头:“闭嘴吧你。”   空桑试学是在前山落霞峰。   前殿为问学教场,后殿是各家住所,分派住地的弟子完美按照各家实力和财力排序,浣花谷落到了最末一个小院几间屋子。   屋外就是山涧溪流,看起来好看,晚上睡觉便吵了。   陆小昂:“师叔,你看我说要打点一下,你偏不听。”   赵宝瑟:“我看这里挺好的。”   陆小昂拆穿她:“师姐你就是抠。”   赵宝瑟:“我这是节约。不当家不知道柴米油盐贵。你又不争气,学不会辟谷,不然可以省下多少钱?”   陆小昂:“……师姐,我只比小师妹早三天入门。”后面一句话没敢说出口,你也就比我大一岁。   赵宝瑟敲头:“叫师叔。”   沈蕊小小声道:“师叔,我会努力的。”   赵宝瑟心疼摸/摸沈蕊的头:“小师妹,别担心,师叔有钱,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你是小师妹,就应该用来疼的。”   浣花谷不缺钱,薄清贞不管财也不爱管事,各式宝贝扔在珍宝阁里面蒙灰落尘,但师娘没开口,也没人会去拿了典卖用。   只是赵宝瑟小时候用的钱都是母亲辛苦挣来的,习惯了不铺张。   她说罢转头教育陆小昂:“没有实力,就算金身的佛也要被刮掉一层皮。修行嘛,不要将太多时间花在这些华而不实的外表上。又不是来选美。”   陆小昂苦着脸:“好了,知道啦。”复尔稍稍正形,“知道了。”   结果第一天下课,邻屋旁听了一会的赵宝瑟一等散课就拉着自家两个小师弟师妹准备下山。   “什么眼神,这些肤浅的人!气死我了。”她骂骂咧咧。   “竟然说我们浣花谷穷山僻壤,我随便珍宝阁拿一件出来吓死他们。”   “陆小昂你平时不是话挺多吗?他抢你位置时候怎么不还手?”   “蕊儿,看什么呢?呆了?”   陆小昂苦着脸:“不是师叔你说不要在意华而不实的外表吗?而且他那衣服好贵的样子,我怕赔不起。”   沈蕊脸刷一下红了,目光从相邻的院落外转过来,小声宽慰:“没关系的,师叔,是我们本来基础就不好,我们好好学习,过两天他们就不说了。”   赵宝瑟气死了:“走,先去置办行头。三分人才七分打扮,我还不信了。”   陆小昂咬唇:“学堂规定,开课后弟子不可私自下山。”   赵宝瑟一甩裙袍:“我又不是弟子。你们等着,好好温书,陆小昂你的抄书自己写啊,不许叫小师妹帮你。”   陆小昂小声嘀咕:“师娘说了,不用成绩太好的。”   赵宝瑟敲他头:“闭嘴吧你,倒数第一名。明天主脉的桑家的人也要入学,你哪怕拿个倒数第二也行啊。”   陆小昂捂着头,小心看了赵宝瑟一眼:“那倒数第二名不是小师妹嘛。”   赵宝瑟捂住胸口:“我真是……”   陆小昂伸手要替赵宝瑟拍背:“师叔,你别生气,你小点声,你看隔壁就隔着一层花墙,一会又该听见了。”   他压低声音转头看了一眼旁边,隔壁院住的正是那位迦南云门的封四公子,提醒:“就算人家都是哑巴,也小心为上,对吧。”   “这么远,听不见。”   赵宝瑟一甩袖子走了。   说干就干,赵宝瑟出门很顺利,空桑山和临近的集镇御/剑不过一炷香时间,回来便带了一大包吃的用的,欢呼的陆小昂恨不得抱着她亲一口。   “你就是我亲师叔。”   赵宝瑟嫌弃得一把撇开他。   吃了一会,她想起件事:“你那吃的莲子糕剩点……叫你闭嘴,别吃了——松手,我给隔壁院子送一点。”   “师姐,才出谷几天,你都变/粗/鲁了。”陆小昂悻悻。   赵宝瑟:“滚,我才没有。”   她从陆小昂爪子里抢了一半,用了个新油纸包好,然后亲自带着陆小昂送去。   一来打好关系,而来探探虚实。   结果没想到连门都没进去,门口两个哑巴仙侍站着看门,不说话也不传话。   赵宝瑟端正,轻咳一声,陆小昂上前自我介绍完,那两个仙侍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然后又转了回去。   好大的架子。   来都来了。赵宝瑟忍着气,看了陆小昂一眼,他立刻明白,大声向院内自报家门,连说了两次,结果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   赵宝瑟凝神感应,屋里确实只有结/界,没有灵气,她转身预备走,只看前面忽凌空一簇剑光,接着封回御/剑落到了地上,看样子刚刚从外面回来。   门口多站了两个人,没有杀气。跟多站了两个石头没有什么区别。   他沉默收剑,目中无人向前走。   陆小昂见状忙上前一步,边走边说,将自己前来拜访示好的来意说了一遍,封回转头垂眸看了他一眼,余光扫过赵宝瑟,面无表情继续前行。   陆小昂忙跟着追了上去,却被门口的仙侍挡住。   他气咻咻折身回来,却看赵宝瑟在那笑。   “师叔,你还笑!你看他态度!!”   “看到了。”赵宝瑟手上的油纸包拆开,她一边拈了一块一边往回走。   “看到了?哎,师叔,你别跟那些人一样,只顾看小白脸啊?”   赵宝瑟哈哈敲了他一下:“你刚刚报名字的时候,他看了你一眼,又转过头走了,他根本不知道你是谁。”   陆小昂不懂。   赵宝瑟敲他头:“这就说明他之前根本没注意到我们。哈哈,那还担心什么。走。”   陆小昂迟疑一秒:“啊……那这点心,来都来了,要不要……留下一点?”   赵宝瑟心情愉悦:“留什么留?喂狗也不给这小呆子,来,啊——”她将点心塞进陆小昂嘴里。   陆小昂:……   屋内。   夜明珠熠熠生辉。   净手,洁案。   一只鸳鸯眼雪白狮猫灵兽迈步缓行于地上,歪头看封回,喵了一声。   “听见了。”封回说。   狮猫腰圆腿粗,从地上一跃跳到了书案边,又喵了一声。   封回落笔,注入灵力的墨汁,悬空在特质的金纸上,他神色安静到近乎漠然:“不必同他人一般见识。”   隔壁的院落隐隐传来年轻空灵的说话声,轻笑声,还有谁娇嗔训人的声音,和外面的山溪声虫鸣声混在一起,有种奇异的和谐。   狮猫开始优雅又慢条斯理舔毛,他知道。   第一遍经书抄完之前,主人不会说第一句话。 第18章 般若生二 隔壁的姑娘   空桑试学前一个月都是各类基础课程,术法、御~剑、符咒。   这样的基础课程在最寻常的门派都会教习,所以课程进度很快,这边苦了陆小昂和沈蕊。   他们本来入门时间极短,基础并不牢靠。   三宗百家,本来就是各派弟子相识相交之地,即使靠着金装,陆小昂和沈蕊融入了集体,但资历实力才是更重要的敲门砖,加之授业长老的态度,小圈子们更是有形无形将他们排在外面。陆小昂本来心大,而沈蕊敏感内向,最近已是连话都不太会说了。   赵宝瑟不得不提前结束了闲适的休憩,提前承担起了补习的重任。   陆小昂反应快但注意力非常不集中,沈蕊注意力很集中但反应实在慢。   赵宝瑟很快觉得,她其实不用头上这根引月簪左右容貌,教完这个月她完全对得起现在张师叔脸。   “说了凝神凝神,讲了三次了,陆小昂你神呢?没有神你引什么气,口气吗?”   “师叔,那墙上有只猫,好漂亮。”   赵宝瑟胸痛:“陆小昂。”   陆小昂忙闭目,很快指尖的灵气缓缓晕出淡淡的光,以灵气为引,地上的木剑渐渐晃动。   赵宝瑟略缓了口气,转头看沈蕊,她非常认真努力,秀气的小~脸憋得通红,赵宝瑟走过去,沈蕊更紧张了,连耳朵尖都红了起来。   “别紧张。”赵宝瑟放缓了声音,“集中注意力,凝结神识,自灵台出……”   过了一会,沈蕊睁开了眼睛,有点惶惶然问:“师叔?”   赵宝瑟:“怎么了,是灵气卡住了?”   沈蕊咬了咬嘴唇:“……什么是神识凝结……”   赵宝瑟突然感觉胸口更痛了。   站在两个院落中间那只雪白的猫一只黄眼,一只蓝眼,呲了一声,两只眼睛里面都是忍不住的笑意。   陆小昂哇了一声:“师叔,哈,那猫会笑。”   赵宝瑟感觉要炸了,手里的茶杯扔了出去:“陆小昂!”   狮猫看了一会,忽转头,蹭的一下从墙上跳了下去,敏捷如同一团风吹过的雪,它从院中一步一步走过,优雅高贵,然后跳上窗棂,里面的封回仍然是它出去的姿势,还在一丝不苟抄着佛经。   狮猫跳了下去,正好看着他最后一个字落笔,忙见缝插针喵了几声,将刚刚外面的情景说来。   “喜欢看,便看吧。”   他收起一卷,又开始重新打开一卷崭新的封印卷轴。   缭缭香气自兽炉中起,落在他眉眼之间,一派的沉寂,如入定老僧。   落了结~界的房间,隔绝了外面一切声音,安静的仿佛能听见一人一猫缓慢的心跳声。   狮猫不敢打扰,将自己裹成个雪白的球,睡了一觉,然后又起身缓慢走了出去,跳上墙头。   赵宝瑟精神好得很,晚饭也不想吃。   “今晚学不会,不许睡觉。”   最后没睡成的倒是她。   上半夜陆小昂好歹马马虎虎会了。   下半夜到了日出时分沈蕊才终于理解了凝神引气,因他们都未结丹,只能从灵台中引出灵气加以运用,倒是勉强能让地上的木剑动一动。   眼看天都要亮了,她呼了口气,让沈蕊回去先睡,自己趁着山门未开,从后山侧面的溪涧中下了一趟山去集镇买吃的。   这小镇名字好听,叫/春风镇。   因是靠近空桑仙山外第一镇,慕名而来朝山的香客,云集交错的商贾,加上偶有打蘸休息的修士,旌幡高悬,人来人往,很是热闹,吃食更是丰富。   倒是意外叫她发现了在镇尾那家的花生酥糖,酥~酥的,带着莲叶的清香特别好吃,有点当初老花做的感觉。店家的莲子酒也是一绝,每日限量供应,来得早才有。   赵宝瑟买了一堆,收入乾坤袋。   临走店家又热情额外送了两茎莲花,早夏的第一茬莲,花瓣外面还带着春末的青。   她怕花给乾坤袋里吃的压坏了,便用手捧了在怀里。   回来的时间正早,她御~剑预备下来的时候,刚到卯时,而隔壁已经有人影动了。   这么早。   赵宝瑟放缓了速度,探过头去,只见封回站在窗前,初生的日光从她身后落在他脸上,却没有映出明润的色彩,愈发显出格外的白。   看都看到了,她打了声招呼:“早。”   封回目光在她手上的青莲上顿了两秒,垂下了眼睫。   匆匆飞过的赵宝瑟:长辈打招呼,也不知还礼,不懂事。果然是跟陆小昂说的一样,这封回是从小在浮屠祠长大,听梵音听断了六根啊。   这么一想到陆小昂,赵宝瑟顿时又心头火起。   她没收脚,直接从窗户御~剑撞进了陆小昂房间,他正睡得四仰八叉呼呼。   砰的一声。   陆小昂猛然惊醒,轰得坐起来:“什么时辰了?我又迟到了!?完了完了。”   他转头一看旁边的微型日晷,伸手抱住被子惨叫:“师姐,才卯时……”   “卯时人家隔壁封回都起来练功了。”赵宝瑟恨铁不成钢,“人家比你努力还比你优秀长得还比你好看肉还比你多,你还好意思睡,赶紧起来。”   陆小昂苦着脸:“师娘说了,我们不用在意名次……”   赵宝瑟用剑拍他的床:“师娘肯定没说,要是这回试学最后一名的门派或支脉,明年就要取消试学资格,连每月换灵石的魔珠也要增加一倍。”   陆小昂:“……师娘没说。师叔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赵宝瑟:“我也是昨天才知道的。”   陆小昂生无可恋:“……师姐,现在换人还来得及吗?”   赵宝瑟:“你说呢。”   陆小昂艰难起了床,一抹脸就准备去敲沈蕊的门:“我去叫小师妹。”   “小师妹早上才睡,你让她多睡会。”   “师姐,你偏心。”   赵宝瑟嗯了一声:“对啊。”   陆小昂:“……”   说多睡也不过多睡了半个时辰,沈蕊便自己起来了,待两人收拾了去学堂,院落再次安静下来。   颇有种送儿郎去学堂的老母亲放松心情的赵宝瑟便在小院找了个舒服的树荫,将长剑召出,躺在灵气郁结的剑榻上,摸出她早上买的莲子酒并一碟新鲜点心果品,慢条斯理开始吃。   这便是住所偏僻门派微小的好处。   除非是下个月开始各个门派的督学轮派教学,几乎不会有人想起她来。   自在,安逸,不必应酬,不必出去做事,而且每日的灵石都按例分配,攒起来也不少了。   难怪修士弟子都想进大门派,这背靠大树好乘凉啊。   她喝完一坛,又用了半坛,微醺着睡了过去。   赵宝瑟有些认床,换了地方睡眠很浅,特别白天,每次熬夜,必喝一点酒助眠方能睡着。   花墙另一边,狮猫正站在封回案几上,回头嗅了嗅,眼睛澄得发亮,它伸个懒腰,伸出一个小爪子捏了捏,然后仰头喵了一声。   “不行,一日只能出去一次。”封回拒绝。   狮猫将雪白的爪子按在他袖子上,仰起蓝金的双眸,小小声喵了一声。   “看也不行。”   狮猫又被拒绝,整个猫泄气,一瞬间懒趴在桌上,将封回的案几占了大半,然后打了个滚耍赖撒气,但案几上除了纸笔,还有没有干涸的砚台。   它滚过去,一只脚不小心按在了砚台上,黑漆漆半只脚。   呆了一秒,它缓缓坐好,抬起那黑漆漆的爪子,伸得笔直,开始慢条斯理一口一口清理。   舔一口,看一眼封回。   舔一口,看一眼。   一滴墨落在雪白的纸上。封回眼角跳了跳。   又落了一滴。   “出去。”封回。   狮猫如蒙大赫,刷的一下站起来,跳过窗,麻溜上了花墙找到每日的老位置,果然看到了睡着的赵宝瑟头旁的半坛酒,她长发垂下,睡得香甜,狮猫嗅了嗅香甜的酒香,舔~了舔嘴巴,使劲向前一跃。   砰的一声,撞上剑气的光,它炸毛一秒,像个绒球一样落到了地上。   再试了两次,依然没有成功,反而掉了两绺毛。   狮猫气坏,干脆伸爪去抓她垂下来的长发。长发飘在半空,它一个纵身,还真抓到了,麻溜顺着晃晃悠悠的头发就开始往上爬,爬了两下,赵宝瑟从昏沉的睡梦中痛醒了,她捂头昏昏沉沉翻了个身,意识还有一半在睡梦中,随手撞到了旁边的酒坛,半坛酒滚下剑去,砰的一声准确套在了狮猫的头上。   狮猫喵呜惨叫一声,利爪抓断了缠着的头发,头上套着一个酒坛转身就跑,砰的一声再撞上了墙,然后一个腾跃,跳过了墙。   赵宝瑟困得根本不想费力气睁开眼睛,听得狮猫走了,“死猫。”她翻个身,继续睡,困。   狮猫顶着酒坛又磕上一个台阶,才被一只手捏着脖子拎起来。   封回看着手上全是酒香的狮猫,全身大半的毛都湿~了,头上还顶着一个刚刚好的酒坛,他指尖微动,酒坛裂开了。   狮猫瞬间得到了自由,眼里的瞳孔大到了极处,背上的毛也炸了一般,呸的一声将嘴里的头发吐出来,连利爪扯断头发吐出来的,还有一支形状古朴的发簪。   他伸手捡了发簪,将发簪在猫身上擦了擦,发簪的尾部是螺纹弯月图案,灵力充沛,是个罕见的宝物。   狮猫嘴里得了空,开始喵喵喵喵控诉隔壁赵宝瑟对自己的所作所为。   封回看它一眼:“阿不。”   狮猫声音小了一半。   “这个发簪?”他问。   狮猫眼睛又圆了,喵喵抗议。   “她不是用发簪扎你。”封回道。   狮猫叫得更厉害了,喵喵喵如同乱拨的琴弦。   封回微微蹙眉:“要是禁言也管不住你的嘴,明天便回临州吧。”   狮猫一瞬间老实。   来了空桑的十五天。   封回第一次走出庭院。   他走到隔壁院落门口,早上陆小昂忙着上课跑得快,门没关,风吹得半开。   赵宝瑟正睡在她的念妆剑上。从封回踏进大门第一步她就睁开了眼睛,这人的灵气存在感太强,她躺着转过头来,倒立的视线中站着一身流云镶边长袍的封回,旁边站着那只湿漉漉的偷酒猫。   果然,小白脸养小白猫。   赵宝瑟看了两秒,想起自己刚刚做了什么……用酒坛砸了猫。   这是来算账了?   还真能。   她坐起来,跳下长剑,长剑随主人心意收回腰间,一边走,一边掩口懒懒打了个哈欠,长发在腰间身前随风轻动,朝气和阳光落在她眉梢眼角。   “封公子大驾光临——”她低头看那只湿漉漉的猫,那猫瞪着夜明珠似的大眼睛看着她,跟不认识似的。   小贼猫真能装。   可惜身上的酒香呐,骗不了人。   她微微垂眸,闻了闻狮猫身上的酒香,明知故问看封回:“——不知有何贵干。”   封回道:“姑娘刚刚……”   赵宝瑟矜持着以长辈的不满责备看了他一眼:“什么姑娘?”   叫她一个三十多的师叔叫小姑娘,真不知这迦南云门怎么教弟子的,感觉比师娘还不靠谱。   “你,可有东西不见了?”封回看着她问,他目光扫过她的眉目,若有所思。   原来是来上门教育小灵兽偷东西的。   那狮猫此时呆呆站在旁边,尾巴跟小狗似的垂在脚下,小怂猫一个。赵宝瑟看它一眼,模样实在痴憨可爱,卖了它一个乖:“没有,就是刚刚不小心给师侄你的小猫喂吃的,把酒坛打翻了。”   她看了一眼那狮猫,笑问:“要师叔帮你洗洗吗?”   封回默了一秒:“不必了。”   就在这时,忽听外面传来异动,轻铃清脆,是空桑的人来了。   赵宝瑟错步上前,拉开门扉一瞬,身后的封回也跟着过来,狮猫一晃跟着撞了上来,她头猝不及防碰到门环。封回已经走了出去。   抢什么抢。   知不知道什么叫礼仪长幼。   赵宝瑟伸手揉了揉头,头上的因月簪有些歪,她微惊,不动声色伸手扶正。   来的正是掌门的长子桑长清。   赵宝瑟之前曾见过他两次,当下端正了仪态,神色严肃矜持,端庄少语,生怕被看出端倪,好在桑长清只问了赵宝瑟怎么没来。   赵宝瑟道推说她近日闭关勘验新境界。   桑长清略有些遗憾,便紧接着说了来意。   原是一个月的考定之期将至,过了基业考察,第二个月开始,便会由各门各派的大拿长老们在百余种类中自行选择类目,每次授课为期三天。   而若是基业考察未及格的话,便要打道回府。   桑长清没有说出来的是,打道回府后,在空桑山门的灵石兑换等级中也会相应下调,届时要原来两倍魔珠才能换同等的灵石。   赵宝瑟叹气,只说感谢提醒,只是奈何自己这两个师侄不争气,定会好好努力教导。   她寒暄完了才见封回还在旁边,神色有些复杂奇怪的看着她。   看什么。   谁家没个不争气的弟子似的。   赵宝瑟只是痛苦自己现在有两个,深呼吸一口,走了。 第19章 般若生三 威胁   陆小昂便是在这时候开始讨厌封回的。   晚上睡觉时候,隔壁院落还有光,赵宝瑟便不要他睡。   早上起来的时候,隔壁有猫叫,赵宝瑟便要将他拖起床。   白日散学闲暇没有不说,几乎连看个话本的时间都没有了。   他呜呜抱怨:“睡得比狗晚,起得比猫早。”   赵宝瑟扯他枕头:“狗晚上都不睡觉的。”   过了数日,陆小昂完全掌握了御~剑,赵宝瑟抓他便要花点时间了,好几次将他打落在隔壁院子,然后去拖回来。   “严师出高徒,慈母多败儿。”赵宝瑟自己黑眼圈都熬出来了,“你以为我想管你。”还不是为了以后浣花谷的不要那么辛苦。   “师姐,阿姐,不,你是我亲娘,你饶了我吧。我现在已经不是倒数第一名了。”   赵宝瑟:“我没有你这么笨的儿子。”   陆小昂哭哭啼啼:“我也没有你这么狠心的娘~亲。”   雪白狮猫坐在花墙上看得津津有味,上面的花坐出了一个圆,跟鸟窝似的。   等赵宝瑟拎着陆小昂回了房间,它便跳下来,趁机麻溜喝上两大口莲子酒。   然后叼一口点心,心满意足跳上去继续看。   到了时间,它就跳下花墙回屋,然后站在封回的案几上,在堆积如山的经卷前,见缝插针喵喵说上今日的见闻。   起初是记仇赵宝瑟之前的酒坛砸头,添油加醋夹带私活说那赵宝瑟的可恶,后来被莲子酒和点心吃的软了嘴,开始不知不觉说起隔壁几人的好处来,甚至连那不爱说话天天脸红的沈蕊也被它夸了几回。   封回开始还要看它两眼,后面便渐渐随它说了去了。   山门寂寞。身在灵山,如在浮屠。   仙侍都是哑奴,封回又是那样冷淡的性子,两相对比。   狮猫觉得这日子真是好极了。   隔壁的人感觉也好极了。   再后来甚至羡慕在赵宝瑟魔爪下被折磨的陆小昂,气他身在福中不知福。后来只要陆小昂抱头躲起来,它就跳下来,给赵宝瑟指路。   作为奖励,赵宝瑟专门给它准备了喝酒的小碗,偷偷下山时也会给它带一点美食。   作为回报,浮屠祠第一灵兽阿不狮猫先生,破例允许这个满身酒气的凡人姑娘偶尔可以揉揉它的脸。   每次被撸了回去,它就坐在案几上发呆。   每每此时,空气中缭绕着淡淡的有别于檀香的味道,像花香,又像酒香,阿不舍不掉舔掉这味道,便暗戳戳将爪子在封回旁边的坐垫上磨了又磨。   封回直接伸手拎起它的脖子,扬手扔了出去,阿不在半空滚了一圈优雅落地,转头看封回那双修长的手,这同样都是手,怎么摸起来差别这么大呢。   后来它发现,差别不止是手,别的地方差距也挺大的。   有一天,它偷喝多了酒,趴在石桌上睡着了,赵宝瑟将它抱了回去,狮猫在赵宝瑟怀里做了个前所未有的美梦。   回来以后,念念不忘,到了半夜,它看封回入睡,蹭的一下跳到了榻上,然后一点点挤挤挨挨靠到了封回臂弯。   刚刚爬上胳膊去,还没卷上尾巴睡觉,就看见封回还睁着眼睛。   阿不喵呜一声吓得跳开了去。   片刻,它挤挤挨挨又靠过来,毛绒绒的尾巴扫到小短腿上,又扫开,喵了一声,灵兽和主人之间能互通语言和感受。   ——那小娘子睡不着就喝酒。好像还挺有用的。   封回回答:“浮屠祠不饮酒。”   阿不喵了一声。   ——五戒十善。条条规矩这么多,和出家有什么区别。   它愤愤不平,又喵了一声。   ——封家太过份。   封回看自己的手掌,掌心一朵若隐若现的红莲,颜色浅淡,如梦如幻。   狮猫跟着看过去,见状很高兴,喵了一声。   ——红莲看起来,比之前的戾气好像少了一点呢。   ——主人,我看你最近佛经抄的字比之前稳多了。看来这抄经对您克制自己的心绪,还真的有用。   封回讥讽般勾了勾嘴角,闭上眼睛,四周漆黑冷寂。   阿不缩回头,趁机收了爪子,满腔期待将猫头靠在封回的胸口。   它靠过去,翻了个脸,还是不对,疑惑喵了一声。   封回:“?”   阿不又喵,百思不得其解。   ——我今天靠着那小娘子这里,好舒服啊,软软的柔柔的,主人你怎么没有?   封回:“……出去。”   转眼最后的基业考察已到。经过赵宝瑟无日无夜的督促,最后险险以平均团队总分倒数第三的资格,留下了。   陆小昂热泪盈眶,一口气跑回了院落,在门口就开始嚷,沈蕊也激动的捏着衣裙红了黑眼圈和眼睛。   赵宝瑟也高兴,却还要摆着师叔的架子:“得了倒数第三也这么高兴,你们对自己要求太不严格了。”   陆小昂龇牙:“那要看师叔要求什么了,要求吃的话,我可以严格到废寝忘食。”   热闹的声音一出来,阿不就从窗户麻溜钻了出来。   喵喵喵喵叫。   赵宝瑟伸手抱起它,它咧嘴一脸享受靠在赵宝瑟怀里。   陆小昂笑着笑着看阿不。   “我怎么突然觉得这猫笑得有点……猥琐。”   阿不劈头凌空给了他一爪。   既然是有了喜事,自然便要庆祝,赵宝瑟取出早已备好的美食美酒摆了一桌,桌子大,显得人少了点,阿不跳上空椅子,喵喵叫,各种暗示。   赵宝瑟微醺着看它,揉它的头:“倒是知道好事紧着你主人。”   她转头看正大吃特吃的陆小昂,陆小昂立刻转过脸:“我不去。我上次去过了。该小师妹去。”   沈蕊喝了一小口酒,脸红红像抹了胭脂,正低头夹菜,听了这话,她咬了咬唇,放下筷子,小声道:“师叔,那,那我……”   沈蕊去了好一会也没回来。   赵宝瑟又喝了两口酒,今儿的酒是比莲子酒更烈一些的青酒,加了初夏的山梅,甜辣爽口。   赵宝瑟又喝了一口,放下酒杯,起身去寻沈蕊。   谁知出去,便看见沈蕊站在门口。   “不来?”她早有此料,。   沈蕊咬了咬唇:“……我,我还没去。”她怕赵宝瑟说她,鼓起勇气走了两步,“师叔,那我……现在就去。”她这个小师妹向来内向到了极点,性子温顺自卑,怕和生人说话,别人就是骂到头上欺负到了身上,她也只会自己掉眼泪,当真是性子软到了极点。   赵宝瑟看她这样,伸手揽住她肩:“师姐同你一起去。”   “师叔……会不会给你添麻烦。”   “师姐啊,不怕麻烦。”   话音刚落,她便揽着沈蕊一个纵跃,直接落到了封回的院子里。   落下瞬间,她伸手打下一道隔音的禁制,避免封回前院的仙侍听见来打扰。   明纱窗前,封回的房间有夜明珠淡淡的光。   赵宝瑟向沈蕊使了个眼色。   沈蕊走了两步,赵宝瑟便在后面跟着走了两步。   沈蕊走到了门口,那门自己便开了。   门内的夜明珠光芒和门外的月光交织在一起,赵宝瑟站在那光芒汇总之间,带着微醺的酒意和双颊,微笑看了一眼端坐于屋内长案的封回,然后转头鼓励看沈蕊,静静等她开口。   沈蕊整个头几乎都快垂到了胸口上,声音很小,顿了一下,还是慌慌张张说出来了,声音又快又急:“封公子,我们置办了酒席……庆祝基业考察通过,不知道……知道您,愿不愿意去赴宴……”   封回听她把话说完,回答:“不去。”   沈蕊结结巴巴点头:“哦,好,好的。”然后转头看赵宝瑟,不知道下一步。   赵宝瑟不以为意微笑,伸手拉住沈蕊,向封回点了点头,转身就走。   一边走,一边教育沈蕊:“你看,客套是不是很简单。没有那么难的。”   沈蕊紧张的手心冒汗:“可是他说不去。”   赵宝瑟微微压低了声音:“本来就没准备他的东西,不去正好。你看,被拒绝了,你也没有少一块肉是不是,小蕊,你今天做的很好,你没问题的。”   “真的吗?师叔。”沈蕊突然多了两分信心。   “真的。”赵宝瑟伸手勾住她肩。   月光下,她们翻过墙后,院落那扇打开的门关上了。院落里的禁制随之解除,再度安静下来。   但隔音不隔音并没有什么区别。仙侍都是哑巴。   而笑声和低低的说话声,都在隔壁,恍惚是夏日夜虫提前的柔软唧鸣。   封回垂眸,提笔落字。   基业考察后,紧锣密鼓的便是第二阶段的百川授业。   由各门各派的长老或督学百余种类中自行选择类目,每次授课为期三天。   赵宝瑟抽签抽中了第三名,排在第三个,也就是第九天。   本来准备教什么她还没想好,也不知道其他长老教授程度的深浅,便在第一天简单矫饰后掐了个障眼法,扮作一个新弟子前去观摩观摩,这样既可以免得用力过猛,又避免火候不够。   和基业基础授课不同,这百川授业一开课,来的人赫然多了小半。   全是各门派之前没有参加基础授业的精英弟子天之骄子。   赵宝瑟来得时候人正多,她衣着普通,容貌普通,泯然众人,谁也不会多看她一眼,自然,也没人愿意分享自己的座位。   学堂上明明双人共用的长桌,但前面那些先来的弟子都坐在外面一侧,留着里面的空位,谁也不让动。   只有等来了在三宗百家中有些名气的,才会有人不动声色挪开位置,坐到里面去。   熬过新人期,这可是拓展圈子结交新贵的好机会……弟子们势力得格外明目张胆。   赵宝瑟边走边找位置,好一会,终于在角落边看到了陆小昂和沈蕊,他们俩一张长案,她凌空微微点了点头,示意他们别说话,向他们更后方走过去。   这里方位好,在后角落里,既可以低调摸鱼不被发现,又可以观察全场。   赵宝瑟费力挤过去,前面的位置全被占了,恍惚在最后倒是还剩一个位置。   那长案外面还坐着一个人。   赵宝瑟挤了过去,抢先定位:“劳驾。”   说完,她看清里面的人,顿时愣了一下,没想到这最角落里面坐的竟是封回。   迦南云门在临州几乎如日中天,这样被三宗竞相拉拢的对象,竟然不在第一排的好位置,而坐在这里,还一个人。   赵宝瑟下意识看了一眼这长案,长案还是一样的长案,材质和别人的都一样。   是可以坐的。   她定定神,又客气有礼道:“劳驾,让一让。”   便在这时,听得后面有弟子低声叫道:“桑氏来人了。”   年轻的公子们到堆了,必有一个绕不开的话题,百家年轻美丽的女郎。   一小公子道:“我听说桑家三小姐极美。”   七嘴八舌的议论立刻开始。   “比有苏氏苏氏苏微吟如何?”   “你们见过?!”   “嗐,我去年在香洲远远见过一次苏微吟,带着薄纱,踏水取莲,当真是仙姿国色。”   “都带着面纱你还能看到?”   还有人补充道:“对了,我听说浣花谷的那位也不错。”   议论中,忽听人慢声在问:“这次她没来?”   那说话的人被打断眉心微蹙,正待发作,回头看清问话人,顿时面色一变,笑容洋溢:“桑二公子。”   问话的人正是掌门的二公子桑仲泳。   他身穿越白素锦佛桑花压边长袍,年约十八,腰悬长剑,容貌俊逸。   空桑山的掌门历来都是出自主峰桑氏,本届掌门丹霞真君素有旧望,道侣仙去后醉心求道,闭关已有数年,在外的俗务大都都是交给长子桑长清亲为,其他长老协助。   桑仲泳刚刚问完,便从他后面转进来一个异常妍丽娇俏的少女,神色娇娇:“二哥,怎么什么香的臭的你都要闻一闻才罢休?”   桑仲泳笑:“三妹也来了?”   桑雪儿嫌弃看了一眼前面的长案:“二哥都来,我怎么就来不得了。”   “来得,自然来得。是被大哥叫来的吧。”桑仲泳笑。   桑雪儿嘟着嘴坐下,流沙长裙铺了一地。   桑家主人都来了,自然少不了周围一堆恭维声和搭讪声。   喧嚣中,忽听入口一片空灵的铃音忽的响起,堂中说话声和议论声突然戛然而止,众人纷纷回头,仿佛瞬间愣了一下,而刚刚那些还虚席以待的占位的年轻弟子都不由自主齐齐向里面挪了一个位置,空出外面的位置。   还没有坐下的人,也麻利齐齐入座。   站在最后等待封回让位的赵宝瑟顿时成了全场唯一一个站立的人。   还好现在没有人注意她。   所有人都在看着入口,香洲有苏氏苏微吟带着面纱和四位同门缓缓踏入学堂。   衣袂飘飘,风姿卓雅,袖口和领口是秘银压制的雪花纹路,因为带了面纱,更添了几分朦胧的魅力,当真如仙子临世。   场上之人莫不注视。只是心境各不相同。桑雪儿轻哼了一声。   赵宝瑟抓紧时机低声问还在看书的封回:“让不让?怎么,你也想和那苏微吟一起坐?”   “你再不让我就帮你喊她过来。”   她站直了。   僵持了一秒,封回抿唇缓缓让开了后面的一丝位置。   早这样就对了。   赵宝瑟从后面挪过去,位置后面的过道不宽,她为了保持平衡,一边走,一边在封回肩膀用一根手指按了一下。   “抱歉,抱歉。”   她终于挤过去坐下,刚松了口气,忽然不对,这才看见场上刚刚所有看着苏微吟的人都在看着自己,因为苏微吟站在那里,正一瞬不瞬看着封回和自己。 第20章 般若生四 仰慕   赵宝瑟脸皮厚, 不但当没看见,还打开了面前记笔记的卷轴。   第一天授课的是神即丘的长老白离。   神即丘号称出自建木的九丘之一,以驯养灵兽闻名仙门, 然现也开始没落。   这人赵宝瑟不太喜欢, 讲课照本宣科,本领不知, 脾气不小。对门派不显的支脉和世家尤其不客气。   拥有一只和自己心意相通的灵兽是每一个结丹后的修士的目标。   每一个修士一般可拥有一只灵兽, 可以自己购买,也可以自行捕获。   这下便到了炫耀时间,白离夸奖了几个贵门弟子的灵兽珍奇,又取出自己的。   他的是一只赤色仙鹤。   寻常仙鹤只有头顶鲜红,其余都是白色, 但他这一只通体赤红, 只三级飞羽漆黑如墨,出来时如同暗夜的一团火, 是极为珍奇的赤鹤。   便有弟子羡慕询问如何老师如何得到这样的灵兽。   白离微微一笑:“白鹤这样的鸟族都有一个共性。”   一个弟子抢答:“初印。”   白离赞许点头:“刚刚出生的雏鸟, 看到第一个活动的动物,就会自动跟在其后,而一旦对这个活物有了初印, 就不会再对其他活物有反应了。这种印刻和依恋之情不可逆转, 也是收获禽类灵兽的绝佳时机。”   赵宝瑟闻言微微蹙眉。刚刚出生的禽鸟必定是由母鸟相伴,更逞论这种珍贵的根本无法人工孵化的赤鹤。要得到这样的灵兽, 那便意味着必然需要在雏鸟刚刚预备出壳的时候杀死成鸟。   她搓了搓手指,垂眸看桌上的白纸,只觉讥讽。这等杀母夺子之事,只因是用作禽兽,说得如此理所应当。   下面的弟子听得津津有味。   忽听那桑二公子问白离:“长老说的这初印, 倒是让我想起听过的话。”他面上一本正经讨教,言词却轻浮荒唐,“听说这道侣双修初次的神交,也有此效用?是吗?”   白离面上一闪而过不悦,但问话的人是桑氏二公子,他也不得不回答。   “……这的确如此。修道者的初次灵修,通过双方神魂交融让整个神识都形成初印,如雏鸟出壳看到的第一个活物。但灵修神交不可轻试,对双方影响甚大。”   一好奇的弟子问:“什么影响?这灵修不是有助于修行吗?”   白离瞪了那弟子一眼:“有助于修行?你等可知为何魔族合欢宗等会用尽手段欺哄我正道弟子灵修?罢了,今日便算作是警告告知你等。双修一事,对修为低的修士影响更大,无论心境还是神识,都会受到修为高的一方的烙印,依恋之情终身不可逆转,心志不坚者甚至会受到对方的控制。”   那白衣弟子听了便笑:“若是如此,岂不正好可以度魔转入正道?”   白离蹙眉:“说话的可是蜀山弟子?”不等白衣弟子回答,他冷笑一声,“幼稚。若是如此简单,还需斩妖除魔?灵修对修为高的修士带来的影响更大。尔等可知,既称为双修,那自然是一同修行。修行高的一方一旦神交印刻,在双方修为未曾达到同样程度之前,实难杜绝与对方相好的渴望。只要对方一缕灵息,一句话,一个动作,都是……无法抗拒的。”   他声调肃然:“若非相知相守的道侣,仅仅只为了提高修为,这等非常手段,相生相克,非死即残。尔等切记。若遇魔族蛊惑,杀之,求生路。”   赵宝瑟低声哼:“啧,经验好丰富的样子,一看就是个负心汉。”   封回仍旧在抄他的经,眉宇平和。   话题很快又回到灵兽的驯养上。   这回首先发问的是蜀山派的那白衣弟子,赵宝瑟记得他了,蜀山派掌门的独子,谢天。   蜀山多猛虎。   最近刚刚捡了只瘦弱的幼崽。其大约是为母兽弃养的,谢天想将其收为灵宠。   白离摇头:“不当。虎生三子,必有一彪。彪是三胎中最瘦弱的,但生性凶残,雌虎因此将其丢弃。”   谢天又问:“彪之凶残,是为求存,如果我们将其收留,关切管教,成其非凡之能,束以仁爱之心,可行吗。”   白离道:“我驯养灵兽三十余年,只知兽便是兽,若只教化可行,那何须鞭契驯养?”他很不满谢天的一再多嘴,“若蜀山觉得驯兽很有心得,大可下次百川授业单讲?”   赵宝瑟垂眸,这白离长老的能力和拜高踩低的脾性可见一斑。蜀山不过是近年折损了几位实力强悍的长老,便也轮得到神即丘一个长老来冷嘲了。   还有半天才下课,她闲极无聊,反正坐在最后,桌案前堆着笔墨书卷,闲着也是闲着,在桌上白纸胡乱画了一会,她搁了笔,便将指尖的灵力缓缓凝聚,变成一个小指头大小透明的小球,一点一点凝聚成莹润的灵珠滚下指尖,在桌上软软的,无声无息滚来滚去。   这是她近来新琢磨出来的小玩意儿,用来将养灵植效果特别好。   新种下的灵植,铺上这么一层透明的灵力珠子,长得又快又好。   桌子边缘堆了一排,刚刚明明满的,怎么少了两颗,她又凝出一颗。   忽看见一只雪白的爪子从旁边伸出来,一把按住了一颗滚动的灵珠。   赵宝瑟眯了迷眼睛。   那爪子在她眼皮子地下抓着灵珠迅速收了回去。   然后长案下极低的吧唧一声。   过了一会,又从边缘缓缓伸出一只雪白的爪子。   按住了灵珠,拖了回去。   赵宝瑟扬眉,伸手将那一排灵珠向旁边推了一颗。   那猫爪子又伸出来,抓了一颗,麻溜拖下去。   如此几回。   最后只剩下最后一颗。   那猫这回伸了爪子上来,左右扒拉一下,什么也没摸~到,爪子伸得更长了,赵宝瑟勾起嘴角,将那最后一颗灵珠推了过去,阿不一把抓到了,正待收回去,赵宝瑟一把按住了猫爪。   “喵呜”一声,砰的一声,猝不及防小贼猫没稳住,一头撞上了长案。   赵宝瑟:……这呆猫。   所有人都转了过来。   赵宝瑟瞬间端坐如斯,目不斜视,如同刚刚收到众人看过来的目光,她立刻转过头去,惊讶看着封回,众人的目光被她一带,也齐齐看向了巍然端坐的封回。   静默中,那一直龟缩在长案下的狮猫忽然慢慢露出头来,一个灵敏的跳跃,白胖的身体落在了案几上。   原本微蹙眉的白离见了狮猫神色微微一变,上前一步。   他声音压着几分惊讶:“敢问封四公子,这是哑佛猫?”   封回礼回道:“白长老所言正是。”   神即丘的弟子对灵兽熟稔,闻言不由低低议论。   “传说哑佛猫是佛前灵猫,金童耳,仙人背,猫脸奇大,长尾短爪。驯服木讷,轻易不开口说话,灵兽驯养而成,说话之时,便是主人大限将至之时,此灵兽一生只认一主,心绪相通,甚至在必要时还可以作为替身替主人挡灾。”   “真乃神兽。”   说到金童耳,阿不便立起了耳朵。   说起仙人背,它便伸了个懒腰。   说起猫脸奇大,它狠狠瞪了说话人一眼。   赵宝瑟瞧它样子心里好笑,面上不动声色。   好极,很好,注意力都被转走了,那势力的白离定然不会追究封回私带灵兽什么的,这事就算结了。   阿不如同知道她心想,立刻转头向她抗议叫了一声,赵宝瑟当没听懂。   白离听了狮猫叫声,神色更是微微激动,又上前几步,仔细看那阿不,阿不也配合昂着头让他看个够。   “果真叫声清越,扣人心弦,余音袅袅。”   赵宝瑟心里对这吹捧叹为观止:明明就是普通的猫叫声,不过是尖了点好吧。   白离走得近了,正好看见赵宝瑟嘴角的笑意:“怎么,我说的不对?你这画的什么?”   他面色一变。   赵宝瑟低头一看,正是她刚刚在纸上胡乱画的灵兽图,要死不死,还画了一个白离的影子,当然,画的不怎么好看。   “你是何门弟子?怎么从没见过你?”白离面上已有怒意。   赵宝瑟自然不能说自己的真正身份,但一时之间,也不知能从哪个门派杜撰个身份,陆小昂和沈蕊都担忧看着她。   而先前看见她和封回坐一起的女修各个都竖起了耳朵。   但凡今天只要她说出一个名字门派,明天就能将她查个底朝天。   连一旁的封回也转头目光冷淡看她。   赵宝瑟伸手掩唇,把脸一垂,眼睫一颤,小声害怕说:“……我,我……”   “你什么?”   “我是仰慕封公子,才偷偷……”她说到这里,止住声音不敢再说,众人皆是了然表情,估计是哪家门派的仙侍或者什么身份低微的小弟子,才会这样混进来。   封氏源出仙门第一山空桑山,比起封家的剑,更出名的封家的人,封家男子先天妙有姿容。先祖本是前朝列侯,因缘入道,拜入空桑山门,后自南迦云门自立,在三宗百家之中素有佳名,得到女弟子的仰慕实在平常。   白离眉心紧蹙:“荒唐!!学堂净地,其实你谈情仰慕之地!出去!”   赵宝瑟如获至宝伸袖子一遮脸,呜了一声,“羞愧难当”向外跑去。   白离在后面厌弃痛斥道:“明天不许再来。”   哈哈,不来正好。   赵宝瑟已经捂着脸跑没影子了。   学堂里再度安静下来。   阿不重新坐在赵宝瑟刚刚的位置上,爪子上还有最后一颗灵珠,它舔~了舔。   白离看了它一眼,忍受了它的行为。   封回也看了它一眼,虽未说话,但询问的意思很明显。   ——为何刚刚跳出来?   阿不将剩下灵珠按进嘴里,舔~了舔,又有些舍不得般吐出来,轻轻喵了一声。   ——哦,我是看主人不想揭穿她,我才出来的。   封回神色一瞬间微怔,复尔神色如常,课堂上是低低的议论八卦声和白离的冷哼不屑声,他垂下眼眸,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 第21章 般若生五 求之不得和求而不得   陆小昂一回来碰上刚刚从外御~剑而归的赵宝瑟, 忙赶了上去:“师叔,师叔,你没事吧。”   “什么事?没事。”   赵宝瑟换了一身衣裳, 手里一手拎着一只用荷叶包好的烤鸭, 一手是刚刚做好的一匣子点心,烤鸭味重, 仔细要熏了乾坤袋里面的果蔬。   小院门虚开着, 外面的风滚滚而来,徐徐而去。   她在院里的树下挂了一串玉铃,清音缭绕。   陆小昂转到她另一边,提醒:“今天课堂那么说会不会有问题。”   来得正好,赵宝瑟将手里的烤鸭放在他手里, 毫不在意道:“不会, 他又不知道我是谁。”   陆小昂着急的是封回:“师叔,人家又不是傻——而且, 那傻猫还在呢。”   他刚一说, 便听见后面隐隐有雪白的狮猫喵了一声。   赵宝瑟闻了闻新出的花生酥,毫不在意道:“就算知道。捉奸那双,捉贼拿赃, 过了我可不认。”   说罢, 她回头,果然看见封回肩上带着阿不走来, 阿不绒毛雪白,长尾垂胸,倒像是个漂亮的猫围脖,她面不红心不跳微微一笑:“早啊,封公子, 今天这么早就下学了。”   封回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走向相邻的屋舍。   倒是那阿不立刻喵了一声,似在回答。   赵宝瑟满脸含笑,热情又道:“今天下山忙了一天,回来顺便买了些烤鸭,味道不错,封公子可愿赏脸?”   封回顿了一下,果然回绝道:“不必客气。”说罢信步而去。   赵宝瑟正中下怀,勾起嘴角,转身拍了陆小昂的背:“愣着干什么,还不回去准备吃的,然后早早练功。嗐,不是师叔说你,你但凡有人家封公子一半天资,也不用师叔如此这般费力费神了,哎,这孩子都是别家的好啊。”最后一句微微提高了音量,故意说给封回听。   封回已经进了门,阿不却不肯跟着进屋,它一双异瞳滴溜溜看着隔壁,咽了口口水,喵了一声。   ——主人,我去看看他们还在说你什么坏话?   封回道:“此女狡且憨,不会。”   阿不挣扎,喵。   ——“主人,她哪里憨?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听听她之前说的什么话,要不是主人耳识过人,早被这小骗子糊弄了,唔,我还是去看看,放心些。”   它麻溜跳下封回肩膀来,一个纵跃跳到了花墙上。封回孤身立在院落中看着阿不激动的小短腿落了地,便听见那边一个女子吃吃的笑声和树枝的铃音交错,那声音叫:“在那傻站着干什么,下来,猫儿。”尾音娇嗔又长。   像风一样吹过来,拂面。   晚上有好吃的,两人心情都好。   陆小昂又说,今日要不是封回多说了一句,只怕那白离长老不肯罢休,非要揪出她。   赵宝瑟听了,便扯了一块鸭腿,单独赏给阿不:“来,替你主人接赏。”又看沈蕊仍旧未归。   一直等到掌灯时分,陆小昂将要出门去寻,沈蕊才回来,她素日虽也用功,但从不会单独留下这么久。   赵宝瑟问了才知原委,原来今日课后她被一众女修留了下来,说是要说些女孩子的体己话,最后却是在说那些无聊的世家公子在选仙门第一美人之事。   如今桑三小姐和苏微吟各有千秋,桑雪儿有地主的优势,苏微吟有有苏氏的光环加成,两人天然成派,私下争执也颇为激烈,这本是她们之间的无聊消遣和插曲,却不知是哪个多嘴的今日提了浣花谷的赵宝瑟也可一比。   所以,沈蕊今日被一众女修留下,便是想要问一问她关于赵宝瑟的诸多情况,若是有画像为凭更好。   赵宝瑟一听问:“你怎么说的?”   沈蕊被人围了这么久,脸还是红红的:“我,我只说小师姐你素日不在意这些,也没有画像。”   赵宝瑟点点头:“很好。”   陆小昂不服撇嘴:“要是小师姐穿上一样的衣服,不,就算不用穿,也比她们差不了,我明日就去……”   赵宝瑟敲他头:“衣服能保命吗?脸能当饭吃吗?今天的功课做了没有?灵兽的笔记记完整了吗?你看看人家封回,年纪不比你大多少,人家的灵兽是什么?你的呢,你养个鹅还飞不起来。”   突然被夸奖的阿不立马抬起满嘴油的脸,非常受用喵了一声。   陆小昂:“……怎么什么都是封回好啊。你以后让他当你徒弟好了。”   赵宝瑟:“我求之不得。”   陆小昂龇牙挡脸:“你求而不得。”   对赵宝瑟而言。   有做这些无聊评选的时间,不如多吃几块点心,喝几口酒。   本以为这事过了,却没想到麻烦还在后面。   第二天回来,陆小昂也不过无聊说了几句课间的少年们之间的争执,他兴趣缺缺,因为赵宝瑟对那白猫的夸奖,他现在正想着法子和蜀山的谢天套近乎,想要看能不能换一只彪啊虎的什么回来。   猫和老虎,那必须老虎更厉害。   三天的御兽课很快结束,陆小昂再没提仙门第一美人这事,沈蕊也都是正常下学没什么异样。   转眼便是新课。排在第二位授课的是若双城的赫连月长老。   若双城城如其名,城中盛产双生子,如论是娶妻嫁妇,所生子嗣十之八~九都是双生儿。城中主事的赫连氏是出名的仙药世家,擅治百伤。   赫连月长老的授课便是以修士基本的百伤入门处理为主。   授课第一天,陆小昂回来晚了些,他回来便进了屋,赵宝瑟正挑选两天后浣花谷授课的卷轴,没留意,又过了一会,沈蕊也回来了。   她才觉得不对。   小师妹向来乖巧,平时回来第一件事放下东西便来帮她做事,今日却一回来叫了她一声就扎进了房间。   赵宝瑟将手里一卷驭鬼术和堪舆术扔开,走过去一按门扉,门还关上了,里面是沈蕊闷闷的声音:“师叔,我有点累,想先睡一会。”   她定了定神,去陆小昂屋里,陆小昂正在拿布擦剑呢,见到赵宝瑟眼睛便有些红。   赵宝瑟问:“怎么回事?”   陆小昂一剑拍在桌子上。   还是仙门第一美人玩笑话的后续,这桑雪儿和苏微吟私下不对付,不用她们多说,那日之后闲极无聊的狗腿子们自己就开始拉帮结派了。   还特意弄了一个百花榜单,遍邀同窗投票。   本来只是无聊之时的玩笑话,真开始一笔一画的投票厚,便渐渐变了味,有了分庭抗礼战队的意思。   问题就出在这投票上。   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有人喜桑三小姐的俏~丽明艳,自然也有人喜欢苏微吟的清丽脱俗。   昨日双方拉票时,不知道谁说百花谷沈蕊之前说“赵宝瑟素日不在意这些虚名,懒得一般见识,根本不屑于这些俗名”之类的话,将小小的浣花谷推到了风口浪尖上,那被挂上“在意虚名”的桑雪儿登时便恼了。   于空桑山,一个小小的浣花谷不过是个没落的支脉,竟也配?   当即便扯了那百花榜来看,里面沈蕊正好投的是苏微吟。   如此冷哼一声,吓得沈蕊面色苍白呐呐半天不知道怎么解释。   她投苏微吟,是因为陆小昂投了桑雪儿,本来他们商量着想两人一人一票,浣花谷正好谁也不得罪。   桑雪儿当时没有发作,他们也就没有回来多说。谁知道今天赫连月长老的授课事情才开始。   修士基本的百伤害分为咒术、兵刃、火炽、蛊毒等七类。   一上课,桑雪儿便想学火炽伤的救治。   然后又说最好能有现场的实操和案例。   还没说完,她旁边的火狐忽然一口火喷了出来,当场轰然一声,便有了一个真的案例。   沈蕊猝不及防被生生喷了一脸。   面皮灼~烧滚红,长眉全毁。   赫连月长老瞠目结舌。   而桑雪儿抱歉而天真模样,歪头向长老和沈蕊:“抱歉啊,我这灵兽刚买的,不太听话。沈师妹不会怪我吧,你看你也发生意外了,不如正好让赫连长老为你看看,也给大家开开眼界看看赫连家的雪肤回生绝技。”   陆小昂欲要站起来,被桑二旁边一个同伴按住了肩膀,动弹不得,争执之下,被“误伤”了腿。   后来沈蕊脸是救回来了,肤色也恢复如前,但一双妙眉和眼睫却没了。   她这样面浅的人,被当着所有人的面,如此屈辱做了一回焦点,坐在最中间,像一具玩偶,只要想学的人,都可以近距离学着用灵力涂在伤口上。   桑雪儿甚至还说,这伤口太少了,不太够用。   赵宝瑟听罢,抓起桌山的剑,陆小昂面色一变:“师姐,就知道你要生气,小师妹不要我告诉你,就是不想你冲动——”他又恨又气又无奈,却又要按住情绪劝赵宝瑟,只能拿沈蕊说的话来劝赵宝瑟,“人在屋檐下,我们又没有靠山,闹起来只怕更难看……”   赵宝瑟听罢闭目,又睁开,扬手将手里的剑扔回他怀里。   陆小昂抱住剑,气血一涌,到底不甘:“不如我晚上偷偷去把那火狐宰了。”   赵宝瑟看了他一眼:“一个畜生,它懂什么。和它计较有什么用。”   她说罢看了看沈蕊房间,道:“看着你小师妹,我等下回来。”走了两步,她想起什么,问,“课上便没有人说过什么?”   “那蜀山谢天倒是帮我们说了几句话,但人微言轻。”他素知赵宝瑟别的都懒懒散散,但却是第一护短之人。对他们这些小师妹小师弟都如亲生阿姐一般,定会很生气,所以今日的事已简化了许多,并没有说那些人的其他过分嘴脸,比如她们还边看边讨论沈蕊的伤口。   赵宝瑟忽然又直接问:“那封回呢。”   陆小昂愣了一下,不妨赵宝瑟突然问起封回,他今日混乱并没有注意封回的情况,便摇了摇头:“没有听见他说话。”   赵宝瑟有些生气:“平日我好歹喂了他那呆猫那么多,关键时候如此明哲保身,难怪今日那猫也不敢来,哼。”   赵宝瑟说罢转身就要出去,刚刚走出房间,便看见沈蕊红着眼睛着急追出来,眉毛果然光秃秃,眼睛红得有些肿了,看起来憔悴又狼狈。   “师姐,你别生气,我没事的。”   “今日~你没事,明天后天呢。浣花谷是弱,却也没有弱到要弟子把脸甩在地上等人踩的地步。”   沈蕊着急道:“那万一以后他们针对我们……”   赵宝瑟有些恼:“没有以后,现在他们已经在针对了。小师妹,你还不明白吗?这世上的善意不是让出来的。没有力量保护自己,就算比羊羔还温顺,也活不下去的。你今日忍了,明日若烧了你头发呢?后日要烧了你师姐我头发呢?”   沈蕊张了张嘴,不知道回什么,揪着袖子微微颤抖。   赵宝瑟不忍再说她,叹口气:“以后你会明白的。”   沈蕊眼睛红红,又追出一步:“师姐,你不要冲动,我……我真的没关系的。”   陆小昂看小师妹模样,血滋滋往头上冒,提剑跛着脚跟上来:“师姐,我跟你去,大不了拼了。”   赵宝瑟:“我看起来是个冲动的人吗?”她将手里的药瓶扔给陆小昂,“师娘叫我照顾好你们,不是叫你们跟我去拼命。你,回去上药,看好小师妹。我去去就回。”   然后一甩袖子,房内禁制瞬起,她人已瞬移消失在房中。 第22章 般若生六 将心   赵宝瑟直到半夜才回来, 一身露气,回来也不多说,闭门收拾完倒头就睡。   第二天陆小昂等起来, 她早已坐在桌旁, 换了一身稍正式的衣裳,眉眼也用过脂粉, 如此装扮后, 整个人愈发明艳动人,让人移不开目光。即使还是三十的模样,但因这装扮和明亮的眼睛,反而多了几分将熟未熟的华容婀娜。   陆小昂收拾完出来,她也站起来。   “师姐?”陆小昂走路仍一瘸一拐, “你昨日见得什么人。”   赵宝瑟:“赫连月。”   她勾起嘴角:“同她‘商议’了一下, 这两日的课调了我先上。”   “走吧。”她说,“小师妹今天先休息, 我已替她准假了。”   出了庭院, 陆小昂仍心头打鼓:“师姐,你准备做什么?”   赵宝瑟仍和平日一样:“还能做什么,上课啊。”只是这回走过隔壁庭院的时候, 没有多看一眼花墙, 随便上面还有没有猫。   到了落霞峰前殿,陆小昂先进去。   赵宝瑟在学堂门口站定, 里面的弟子齐齐抬头看来。   几个离得近的立刻靠近了陆小昂,低声憧憬问:“天,小师弟,这是你们哪位师叔?”   陆小昂冷着脸不说话。   “是啊,说话啊, 她会教我们?教什么?”   “啊,我希望是教我们灵修一课。”   陆小昂骂:“不如教你们死修。”   “你什么态度?昨日的事又不是我们提出来的,你不去找桑三小姐问问道理,冲我们嚷什么。”   “对啊,冲我们发什么火,欺软怕硬。”   “切。”   更有人目光看向不远处的苏微吟和桑雪儿。原本出尘明艳的她们,如今在前面之人面前,忽像满树红果中的青果,扑面的少女青涩气息,显出单薄的味道来。   桑雪儿面色不虞,隐有一丝不安:“今日不是赫连月授课吗?这人来做什么?”   她旁边一个跟班女修一脸谄媚,见状立刻温声奉承:“桑三小姐二十年后,定然比这浣花谷老女人好看。”   桑雪儿冷道:“你的意思现在我还不如这个三十岁的老女人?”   女修紧张解释:“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桑雪儿厌恶看她一眼,丝毫不给面子:“滚。”   都是一人一座,能滚到哪里去,那女修面皮涨红,又羞又急,只到处看,却没有一个人肯向她招手。   她急得快要哭出来。   这时还是不远处的苏微吟向旁边的同门点了点头,有苏氏一个女修便向那女修招了招手,后者忙不迭去了。   桑雪儿冷哼:“装模作样。”   赵宝瑟看完了这一场戏,便开始自己的戏。   她先说赫连月因身体抱恙,所以特意和学院司学沟通报备,将自己的课挪前上。   不少人立刻想起昨日的火炽疗伤之事,又见今日沈蕊没来,不由有些心理打鼓,拿不准这位浣花谷的长老是个什么态度。但见她神色亲和,言语也颇为友善,不由渐渐放下心来。   或许浣花谷没落已久,和蜀山一样早忘了当日威风,想来也学会了夹着尾巴做人。只是这位长老名号耳生,更引得几位弟子好奇询问。   赵宝瑟又按照之前上报空桑的身份,说自己是薄甚夷的师姐,因山君夫人身体抱恙,暂代掌事长老一职。   原来只是个暂代掌事,身份更是不值一提。难怪这么识趣。   其他弟子们再问什么,她便微笑着答什么。   过了一会,场上戒备心十之去了五六。   便在这时,赵宝瑟微微一笑,轻轻击了击掌,示意大家安静下来。   然后说起昨日之事,先说自己这位小师侄向来学习排名不高,修习进度缓慢,昨天的创新的学习实践方法回去竟然便学会了这疗伤之法,实在很好。   她且说且点头,言行中竟大为赞赏,然后话锋不动声色一转,又点了桑雪儿的名。   “桑三小姐,小师侄昨晚回来一再叮嘱老身,三小姐都是一片好意,也是为了求业学习,请三小姐务必不要多想,也不要放在心上。”   言词颇为讨好,在场的其他弟子面上露出轻蔑的嘲弄之色,这浣花谷一个小的这么怂,来了个老的也是这么怂,自己的弟子受了欺辱,不但不出气,竟然还担心欺辱人的会不开心。这不就是打脸了左边然后又伸右脸给别人吗?   桑雪儿惯常骄纵,但对方到底是今日名义上的先生,若是真的计较,免不了几句责问。她本来还有一丝忐忑,闻言脸上顿时露出倨傲的笑意:“修行向来是课业为重,只要对学习好的,一点小小的牺牲不算什么。让那……叫什么来着,沈蕊是吧,她快些来上课吧,三两日眉毛就长出来了,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赵宝瑟连连点头:“桑三小姐不亏是空桑山的后起之秀,有此觉悟。”   桑雪儿很受用,倒是旁边的桑二补充了一句:“这也是昨日赫连上师应允的意思,都是为了修行,弟子们也不好违逆。”   赵宝瑟立刻点头:“桑二公子说得,更加有理。”   桑雪儿看了自家二哥一眼,轻蔑之色溢于言表。   赵宝瑟环视全场,微微一笑:“既然如此,那咱们立刻马上开始今天的授课吧。”   下面有弟子问:“先生要教授的可是浣花谷的催花术?”   浣花谷百花灵植颇多,是以关于灵物的种植处理非常出名,催花术便是用灵气快速催生灵植的术法。算作辅助系,但结印诀窍甚多,是需要细学的门类。   另外一个女修声音不大不小,是苏微吟旁边那个刚刚招安过去的女修,她因为赵宝瑟对桑雪儿的讨好格外不齿似的,也见人下菜碟趁机踩压道:“种花种草?浣花谷这些术法也值得花时间吗?”   赵宝瑟道:“那诸位以为逆生法如何?”   此言一出,场上顿时一怔。   这逆生法是传闻中的高阶版的治疗术,能力强悍者能肉白骨而生血肉,寻常的断指受伤都能迅速治疗,是几乎失传的术法,也是曾自立浣花谷的那位空桑大宗师的成名绝技。   但浣花谷没落后,此法便渐渐失传,只存于传闻中了。   她又道:“不过,修习这术法,也需要一点小牺牲,从己身起,先有舍,才能生,得要诸位先舍掉身上什么地方,嗯,手指头怎么样?小手指就成,反正结印用不着。”她慈眉善目先看向桑雪儿,“就如桑三小姐所言,修行向来是课业为重,只要对学习好的,一点小小的牺牲不算什么。”   场上一片哗然。   赵宝瑟面上笑意敛去,声音陡然严肃:“安静。课堂之上如此喧哗,成何体统。”   桑雪儿一下站起来:“你公报私仇!”   赵宝瑟一挥手,威压之下,桑雪儿直接坐下,动弹不得。   桑雪儿怒极待要发作,却看赵宝瑟早已敛了笑意,面色如霜,正居高临下看着她,哪有刚刚如沐春风的模样,凛凛寒意带着兵戈之气。   那张脸本生得明艳,今日用了薄妆,肃然之间,更有几分难以逼视的明艳威严,她咽了口口水,竟然在对方的注视下,生出一丝从未有过的畏惧情绪。   赵宝瑟:“桑三小姐,这便是你同上师说话的态度?刚刚有人说了,上师应允的,只要是为了修行,弟子不能违逆。对吧,桑二公子。”   她翻转手心,上面一面留云镜祭出,缓缓从前面走向最后,行走间裙摆无风自动,灵气环绕,镜中明明白白正正好记录了方才的情景。   她一步一步走到了最后,场上之人呆呆看着她,那双眼眸明若星子。   “这世上,有人住高楼,有人无所居,有人明耀于世,有人低入尘埃。仙道贵生,生来平等,修行就是修自身根本的过程,若己不舍,谈何修行,我浣花谷的小弟子,可以为了一个区区治疗术修行,以女子之脸作教,还舍弃了‘不甚重要’的长眉,‘反正两三天也就长出来了’,难道在场之人还不如尔等眼里排名的倒数第一吗?”   “桑三小姐,你说是吗?!”   这便是赤~裸裸的阳谋。   于情于理,于他们带头的桑家两位起头,话都是他们说的,礼也是他们认的,所有一切都是放在明面上的。   场上的人年轻弟子无不面色难看,却没有一个人能找出话、能有勇气来反驳。   陆小昂眼里显出痛快的神色。   赵宝瑟目光扫过全场,脸上再度露出同样的笑意,但在众人眼里早已换了意味。   便在这时,忽听一个清丽的声音问:“若是上师的话,自然要听。但传闻逆生法乃是失传秘术,早无人窥其究竟。但若尊者并没有能力教授我们,那自然就要再掂量掂量。”这便是质疑赵宝瑟的能力了。   说话的是苏微吟的同桌兼同族,代表的便是有苏氏的意思。   香洲有苏氏向来爱惜容貌,一肤一发皆视若珍宝,自然不肯自愿冒着损毁身体的可能去修行。   棍子不落到自己身上不知道痛。   于她们,就算是因为她们的龃龉,沈蕊才成了炮灰,她们也不会觉得有一丝一毫在意,除非这灰现在落到了他们身上,烫痛了。   赵宝瑟早就等着,也不多言,一翻手,佩剑赫然出现在掌心:“那便试试。”   空桑试学本来就是交流修习。   过往也不是没有发生过挑战上师的先例。   若是赢了,挑战者一战成名,上师退出教学。   若是输了,失败者赔礼道歉,上师也不好和一个弟子计较。   几次之后,空桑发现反而可以使各门派在选派督学长老时充分考量不随便敷衍塞责,所以并没有明文禁止,但也并不鼓励。   那有苏氏的女修话叫得厉害,不过两招便落败,狼狈摔在地上。   赵宝瑟背剑而立,目光看向桑雪儿:“还有谁。”   桑雪儿银牙咬碎,待要站起,被她旁边人按住。   一个空桑交好的年轻弟子跳了出来,这弟子不用剑,而用了驭鬼术,上手便是十足功力,赵宝瑟长剑凝力,挥剑斩念,鬼役连同符箓尽数成灰。   她眼里神色愈冷:“还有吗?”   然而再来的两人都是几个回合便落了下乘。   陆小昂本来还捏了一把汗,见状也微微错愕,他只知道师姐深得师娘喜欢,也是浣花谷的代理小师父,实力应该不弱,但根本没想到她实力竟然强悍到如此地步。   便在这时,有苏氏的苏微吟突然站了起来,她仍旧带着面纱,绰绰约约之后隐隐可见倾国容貌。   赵宝瑟悬在半空,微昂下颚:“哦,苏大美人也要来试试吗?”   苏微吟看的是入口处,赵宝瑟转头一看,正是封回缓步而来,他虽迟到,却没有迟到的觉悟,只向半空的赵宝瑟点了点头,便自顾走向自己的座位,仿佛眼前发生的一切都和他没有关系。   苏微吟目光看着封回,她的声音清冷好听,薄纱轻动:“我们并不是长师的对手,不敢冒犯。而大家如此轮流而动,更是对长师的不尊,不如,我们共举一人,一战定结果,若是胜了,只请长师怜悯弟子们资质愚钝,重新换一门课业,若是落败,我等再无二话。”   她刚说完。后面一个女修立刻接话:“在下觉得封四公子可推一试。”   此话一出,其他人顿时眼前一亮。 第23章 般若生七 何至于此   是了, 怎么忘了封回。   这位迦南云门的第一修士,身份尊贵,举足轻重, 传闻手握佛莲而生, 自小入浮屠祠,聆梵音长大, 并没有常人情感, 是天生的修士,修为更是强悍,无人能知其深浅,如果这里谁有可能逆转乾坤,那此人非他莫属。   众弟子纷纷附和:“正是。”   连桑二也微微点头, 手上一把折扇, 合拢在掌心敲了敲。   桑雪儿撇了撇嘴,到底忍住了唱苏微吟的反调的冲动。   赵宝瑟看过去, 封回刚刚落座, 长袍逶迤,他面色今日似愈发的白,唇色浅淡, 纵然来迟了, 听见了苏微吟的话,仍然是那一副冷若冰霜诸事无关的冷寂模样, 连看她一眼也不曾。   赵宝瑟见他模样心中不知为何,忽的邪火猛然一涌。   昨日之事,其他人也就罢了,这封回可是住在他们隔壁的人,日日~她为他喂猫的人, 还邀请过他参宴的人,见面也是她先打招呼的人。   她本来以为他们算是朋友,至少也是友邻。   想来想去,越想越气。   不就是来一场吗?   说干就干。   “极好。”   长剑当空,剑气横扫,封回前面那她曾经坐过的另一半长案瞬间整整齐齐一分为二,剑花转动,几个回合后,封回被迫离开了座位,凌空而立,逼近了赵宝瑟,两根手指夹住了她的长剑,剑气和他指尖的丰沛灵力相撞,炫目震动。   场上充满了各怀心思的惊呼。   “很好。”赵宝瑟挑眉道,是个角色。   这是两人第一次离得这样近,近到几乎可以看见他的长睫微颤,闻到身上的佛香。   他黑黝黝的眸子仿佛古井,近在咫尺看她的眼睛,微蹙眉道:“住手。”   赵宝瑟讥讽:“现在知道喊住手了?昨日怎么不知道?”   他眼底闪过一丝转瞬而逝的不解,但他紧接着说的话让赵宝瑟根本没心思去想那一丝疑惑情绪由来:“你不是我对手。”   嚯。   “是吗?不试试怎么知道。”   赵宝瑟命剑陡收,双手指尖灵力四溢,迅速结印,淡红交错莹白的灵力在她指尖如同跳跃的火舌,迅速生出磅礴的灵力,火舌轰然而生。   下面有人惊呼:“啊,是控火术。”还是极品灵力焚烧的控火术,可以直接烧穿普通结界。   封回飞身向后,但火舌仍舔~到了他的衣袖,他迅速妙花结印置于梵穴上,而后落于前额,金光顿起,挡住了扑面而来的热浪。   下一刻,赵宝瑟手指翻转,口中轻吟,狂风顿起,紧随其后焚风术几乎前后左右落在封回周身。   此人手握佛莲,性应属木,火或风克木。   而此两项,正好都是她强项。   封回双手中指交叠,无名指和食指相触,食指分开,以金刚身—手印置于心,为独股杵印,衣袂翻飞,身体巍然不动。   赵宝瑟催动灵力,封回再度移动结印,落在喉头,代表三股杵印,周身狂风如刀割,衣袂翻飞,赵宝瑟长发纷飞,微微眯了眼睛,她勾起嘴角,在可控的范围,将焚风术再度催到极致,封回的手印缓缓举到了头顶,是万佛五股杵印。   ……竟然生生顶~住了。   而场下之人,早已在散乱的狂风中退避三舍,学堂下面典籍翻飞,案几混乱。   年轻弟子们纷纷震惊抬头看向半空为灵力包~裹混战的二人。   陆小昂袖中的双手紧握,紧张看着半空,这个封回的实力看起来也很强。   蜀山谢天拍了拍他肩膀,和他并肩站在一起,安慰般:“我觉得你师叔会赢。”   陆小昂点头,但心里仍然没底:“但,这封回看起来很强啊。”   谢天笑:“但他没有战意。”   控火、焚风之术后,封回毫发无伤。   赵宝瑟看了他一眼,手掌忽的拍下,一颗槐树种子落地,下一秒,被控术火灼~烧过的脆裂地砖全数化为齑粉,种子迅速生根发芽,根系扎入坚硬的石板,而被焚风术清理的一大块空地成了槐树生长的地方,只见树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生长,枝叶快速抽包,发芽。   这便是浣花谷的催花术,也叫速生术。   “……这位裴庄长老,竟然一人精通风火土三行之术?”   “……早知道,昨日真不应该——”   修行之人,五行各有强弱,于专业的术法而言,寻常人便是有一术精通便已是了不得。   槐木瞬间已长到了封回和赵宝瑟半空之地,两人都齐齐落在槐木上。   封回看赵宝瑟道:“你的灵力快消耗殆尽了。”   赵宝瑟呼吸仍平稳,面色微白,她微微一笑,手上开始再度结印:“彼此彼此。你现在认输还来得及。”   “住手。”他再次说,垂眸看向地上的巨木,似陈述一个事实,又似提醒,“你不是我对手。”   他顿了顿:“我对此间事并无兴趣。”   现在想要摘出去,已经由不得了。   “那你叫我一声师父。我们到此为止。”赵宝瑟道。   封回:“我没有师父。”   他入浮屠祠入祠十二载,无师无友。   赵宝瑟微微一笑,随着她的动作,嘴角涌~出淡淡的血:“你马上有了。”   她手上的灵力催生到极致,巨木已落成,快速生长的巨枝,甚至将两人的脚包~裹丈量生出脚印。至此,地上的人几乎再也看不清他们。   封回面沉如水,不见喜怒,他看着她,似乎不明白为什么已强弩之末的她为何非要如此执意,又还有什么实力可以如此执意。   但她眼里的执着和光,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一缕异样情绪。   他听她说:“你输了,就叫我一声师父。”   封回回答:“你赢不了。”   槐树的生长已缓下来,这本属鬼木的速生树贪婪无比,正在疯狂吞噬她的灵力。在此激斗情境下,耗费庞大灵力只是催生如此巨木,似乎除了展示她超乎寻常的术法天赋,并无他用。   赵宝瑟也知道灵台的灵力已捉襟见肘,但她不能输。   今日~她输不起。   也耗不起。   一局定输赢。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从昨晚开始,她想好了一切,唯独没想过输。   她勾起嘴角:“那就这么说定了。”   言毕左手结印,右手拈花,垂眸之间,自涌~泉而起,淡淡的光直透泥垣宫,自九窍出,过丹田入六府。   清丽淡淡的吟哦声如同神语低起。   “天地玄宗,万气本根,三花五气,大映吾身,燃!……   洞慧交彻,五气腾腾,以吾奉身,唯同此音,起!”   封回苍白的脸被眼前的微光映照,猝然显出几缕不可思议的震惊,赵宝瑟从来没在他脸上看过这么鲜明的情绪。呵,显然是被她的实力震撼。她脸上带了几丝得意的笑:“怎么样?封回,我的小徒儿。”   封回道:“焚灵燃神。”   赵宝瑟浑身重回灵力充沛的时候,肤色红~润,眼眸明亮:“算你识货。”   焚灵燃神乃是禁忌秘术,施术者消耗十年寿命为代价,可以短时间迅速恢复全部灵力。   上月是她在藏书阁的楼上看到的,没想到今日还真用上了。   她的手飞快结印。   封回终于主动出手,剑气如霜,几乎瞬间向赵宝瑟而来,看样子预备打断她的术法。   赵宝瑟扯出一个笑。   来得好。   下一秒,左手降雨术结印已成,周围猝然大雨落下,封回的长剑在雨幕中光明如昔,而赵宝瑟一个瞬移,分水术下,瞬移到了侧面,几乎与此同时,封回站到了她原来站的位置。   就等的这个时候!   她另一只手一直捏着的引法诀抛出。   那一直藏在方才站立位置脚底的珍藏引雷玦卷轴轰然一声。   晴白的天际,九天玄雷为鬼木所引,轰然落下。   风雨,巨木,天雷。这才是她真正的目的。   完美的法阵。   封回面色微变,耀目雷光中,他灵力灌注命剑,猛然长剑刺入脚下槐木,竟生生将要自下撕开一道口子,眼看就要出去。   想跑!?   赵宝瑟咬牙将脸一抹,纵身而上,豁出去以身为牢,直接一把抱住了他。   雨水之下,两人衣衫半湿,她的呼吸近在身后,他自六岁进浮屠祠,梵音香烛为伴,连话也甚少与人说。   修的是清音道,走的是孤绝路。   除了母亲,何曾与人如此亲近,忽被一个女子如此抱住,温软的身体和阿不浑然不同,而那曾被阿不带来的那缕淡淡有别于檀香的味道,像花香,又像酒香,就像它磨在禅垫上一样从半湿的衣衫透过背脊传到胸口,惊心动魄。   封回声音顿时一冷,一字一句:“放开。”   赵宝瑟拒绝,灵力顺着掌心蔓延,快速结网缭绕:“不放。”   “你的灵力支撑不了。”   赵宝瑟:“吾徒大可试试。”   他不再多言,伸手扣住她的手腕对峙中缓缓拉开,她的手腕湿漉漉的,却热得惊人,那快速蒸腾的灵力全是她焚灵燃神换来的,但引雷聚雨本就是非常之道,灵力消耗更是惊人,这湛湛构成的术法并不能发挥最大的威力。   赵宝瑟咬牙,低低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薄薄的衣衫顺着胸腔的余音起伏微微震动。   平静、坚定而又义无反顾。   “天地玄宗,万气本根,三花五气,大映吾身,燃!……”   封回掌心的红莲结印本已亮起,眼眸也渐映出红莲之影,掌心光蔓延出灼~热而炽烈的红,闻言一愣,终究只是闪了闪,红莲再度被他生生强压了下去,他松开了扣住赵宝瑟手腕的手。   他说,声音也带着一丝难明的情绪:“何至于此。”   用二十年寿命换他一记天雷。何至于此。   罢了。   在这迟疑一瞬间。赵宝瑟赌赢了。   天雷轰然而落。 第24章 般若生八 害羞   金光乍起, 长剑破晓般的声音从前方而来,钟磬齐鸣。   原本在巨木下看的心惊动魄的弟子们见状全都面色惊慌抬起头去,眼前的比试早已超过了他们认知的范围。   天雷牵引空桑结界, 数道长剑自结界带着庞大灵力汇聚, 生生挡住了那道雷击。   被称为空桑佩剑的刑堂长老们自万峰山头齐齐回眸,面色微震看着眼前一切。   时隔三十年, 空桑山再度出现了可以与结界共振的新秀。   鹤鸣声起, 佛桑花开。   前殿。   槐木上的灵力光晕如薄雾散开,风停雨歇,巨木之上二人各立其位。   封回先落了下来。   桑雪儿按捺不住,急问:“如何?封四公子,你赢了?”   赵宝瑟紧跟着纵身跳了下来。   她入门十余年, 几乎很少到这样惨烈的程度, 眼下虽面色如常,但内里五脏六腑皆如滚油泼洒, 几乎用尽全力才稳住身形。   落地的瞬间, 正好听见了封回的回答。   “未胜。”   说罢,他便径直离去。   若非空桑结界作用,那道天雷定然是会落在他们身上的。以这个角度来说, 赵宝瑟的确赢了。   “小徒儿, 今天辛苦了,回去好好休息, 晚上师父单独给你补课。”她向封回背影道,复尔微微一笑看向那群兀自还在震惊状态的弟子,重回入门时的亲和模样,趁热打铁,落井下石, “既然开场已经过了,那我们就立刻马上开始今天的学习吧。”   “逆生法从自己修起,诸位可以先考虑一下,剁掉什么比较方便,手指,胳膊,脚,头发,耳朵,眼睛什么的都可以,放心,学好了就可以一模一样长出来。”话外意便是要是学不好,可能就长不出一模一样的。   下面一片寂静。   余威之下,无人敢出声反驳。   过了一会,谢天弱弱举手:“别的可以吗?比如……眉毛?”   赵宝瑟:“可以。”   接下来的选择无一例外,比起手指还有其他器官,所有人稳妥起见,都“选择”去掉自己的眉毛。   毕竟,如桑雪儿之前说的,眉毛剃了,三两天就长出来了。   若用两三天的眉毛换逆生法的修习,也算值得。   陆小昂剃得满脸痛快。   桑雪儿几次欲要发作,被桑二摇头按住。   有苏氏的女修本就带着面纱,踌躇之下,见苏微吟动手了,也跟着做了。   待所有人完成,赵宝瑟手指敲打着长案,正好下学的更漏落尽,最深处的玉珠发出清脆的落盘声。时间刚刚好。   赵宝瑟转头,看那一颗颗更漏玉珠渐渐平稳,轻轻一合手站起来:“时间过得好快啊,下课时间到。好了,今天就到这里,明日继续。”   一众光眉弟子:……不是,这。   桑雪儿刷的站起来,面色愤怒,因为没有眉毛,显得眼睛格外圆。   赵宝瑟看她:“桑三小姐还有事?还是想要重温一下昨日的雪肌术,区区不才,也会一点。”   桑雪儿:“……你!是故意的!”   赵宝瑟无辜脸:“我不是故意的。这计时的更漏又不是我的。”   “你!你!你这样羞辱我们?我要找我大哥,我要找刑堂长老!好好评说一番!”   赵宝瑟更加惊讶:“啊,原来为了修行损眉是羞辱啊?所以,昨日我的小师侄原来是被羞辱了一回么?”桑雪儿内伤,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手指气得哆嗦。   其余众人面上皆是复杂难言的神色。   赵宝瑟缓缓道。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她面露谆谆之色,将那语重心长做到极致。   “仙门三宗百家,各有陈规。空桑恩仓掌门曾说,修士修身,而后养性。欲求仙道,先修人道。此既是家训,也是门规。浣花谷出空桑,将其视为谷训,先祖曾言,何谓人道?‘孺子入井怵惕恻隐之心’,怜贫惜弱之情,扶正除恶之义便是人道。凡胎求仙道,而但凡脱胎成仙得道者,无不是德以配位。如果只凭实力高低,欺凌弱小,妄求仙道,和魔族有何区别。我裴某才疏学浅,没有别的本事,讲规矩,认理,和讲理的人讲理,和不讲理的人用他听得懂的方式讲理。”   言毕,她指尖灵力挥洒,淡淡的带着暖意的薄光自那参天鬼木上缓缓散落,而后轰然碎裂成光,如梦幻如电,落在诸人身上。   温暖的灵力包裹着每一个人。   弟子们原本空荡荡的眉毛全数长了出来。   声中,赵宝瑟已走出大殿,下面的弟子都齐齐看向她,神色颇为动容。   一直都是这样的。   弱者的善意通常被视为理所应当,而强者的棍棒下的胡萝卜却总是格外打动人心。   修行世界更是如此。   赵宝瑟在一片注目中赶在鼻血流出来之前走出了大殿。   浑身都疼,陆小昂还在现场观望情况。   赵宝瑟,她看了看自己仍然颤抖的手指,焚灵燃神术法的副作用超过预期御~剑返回只怕说不定会半路落下,她选择了偏僻的小道慢慢走回去。   这小道十分僻静,山泉流淌,石卵冰凉,寻常根本不会有人,但距离她住的那荒僻院落最近。   她缓缓踱着步,脱了鞋,赤足踏上空桑石,让若有似无的灵力熨帖肌肤。   快到庭院的转角时,忽听见说话声。   这里怎么会有人。   赵宝瑟并不想偷听的,她想回避,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名字。   “封回真的这么说?”   赵宝瑟一下竖起了耳朵。   “他昨日说只要大公子是下代家主,他就一定会成为空桑试学的魁首。”   声音略老的讥讽道:“还真是难为他想着那个废物,一个双脚残废又没有修仙资质的人,如何做下代家主?长房这一脉,如果没有能力撑起封家,就应该尽快退位让贤。”   赵宝瑟早有耳闻,迦南云门的嫡系这一辈只有两个男丁,嫡长子封临机敏博识,无修行资质,却将封家打理得井井有条,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双~腿残疾了?   又听年轻的微微叹气:“叔父,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这封回都回来了。”   年老的鄙夷道:“一个野种,便是回来……”   年轻的低声忙喊了一句叔父。   年老的不再说,只冷哼:“昨日~他的封印复查情况如何?”   年轻人回答:“一切正常。”   “他最好能一直正常。”   年轻人又问:“叔父,我看刚刚动静好像是封回,是否要再等等看看他的情况?”   “竟然他架子这么大,一面也不肯多见,我何必多此一举。封家不是只有他封临这一支。”   年轻人低声又喊一句:“叔父。”   暴躁的封家老者不耐烦道:“放心,我不会轻举妄动的。我看封元司真是找对人了,你年纪这么小,怎么如此啰嗦。”   年轻人无奈笑了一声,又说了几句。   他们走了一会,赵宝瑟才动了一下,正好看见御剑离开的人影。   都是一样的紫色直缀长袍,袍内露出流云镶边,从装束上看,是封家的人。   但言语中的冷漠和嫌恶,还有那刺耳的野种两个字,实在很难和她印象中的封回联系在一起。   所以……封回其实不是封家的孩子?而且他来这里就是为了得到魁首,这样才能护住他哥哥继续成为封家家主?所以其他世家都少年成群,而他只有孤身一人。   赵宝瑟对亲缘向来敏锐,心下便立刻生了几分感同身受的感触。   她不由想起之前比试最后雷鸣将至的时候,她预备再次冒险启用焚灵燃神,他那昏暗难明情绪下的一句话:“何至于此。”   她又不是傻,如何不知道那一刻封回对她的手下留情。   本来对她而言,多活二十年少活二十年都是无妨的,这条命本来就是捡来的,这浣花谷无忧的十年本就是老天爷的偏爱了,多一天都是赚。   但这样的好意,她的确受了。   他其实是个好人。   赵宝瑟既预设了立场,便开始想也许昨日~他未曾出口制止,也是因为他本身身份尴尬,而他一惯不爱与人交往,大约也是因为这个身份缘故。   她自己那内向敏感温驯的小师妹,也是一个弃婴,同是天涯沦落人,心中便生了止不住生了怜悯。   她立刻打定主意,以后一定要对这个小徒儿好一些,若是有吃的也要真心实意请他来吃一吃。   回到庭院,沈蕊早等在门口,手上还有几分包装精美的礼物,一看到赵宝瑟,她立刻眼睛一红,刚刚忽来了几位御剑而来的女修,特意对昨日的事情向她道了歉,还专门奉上礼物请她不要往心里去,她早已知道今日的事情。   赵宝瑟最怕人哭,忙伸手勾住她肩:“等我吃完东西再哭行不行,我要饿死了你得哭更久。”   沈蕊一下抿嘴笑了。   点心吃食都是现准备的还有昨日山下买的,她将面前几盏吃了,挑了两盏好吃的放在旁边。   “师姐不用留,我给小师哥已留了一份。”   “不是给他的。”赵宝瑟坏坏一笑,“我今儿收了一个新徒弟,这个清淡,是专门给你师侄留的。”   沈蕊微睁眼睛,赵宝瑟忙着补充体力,一两句说不清楚:“一会你就知道了。”   正吃着,隐隐听见隔壁似有开门声。   沈蕊转头道:“不知是不是又是那两位封公子的族人,今日来了两次,没能进去,站在外面骂人,方才才走了。”   赵宝瑟站起来,顺手端起桌上一盘点心,走出房间,透过花墙之间的镂空看过去,回来的果然是封回。   她脸上立刻涌上慈爱亲切的笑意,向花墙两步走去,一脚踩上旁边的石凳。   隔着花墙露出一颗头。   然后一只手搭上墙,接着是那装着点心的瓷盏。   “小回。”她挂在花墙上亲切叫了一声。   封回起步的脚印顿了一下,转头看她,表情有点微妙。   赵宝瑟笑出一脸慈祥,标准长辈开场白:“小回,今日这点心好吃,来一块?”   话音未落,那原本跳下窗去迎接封回的白猫立刻转头看过来,喵喵两声,便预备跳上花墙。   跳到一半,一只修长白皙的手,将白猫抱了下去。   毫无血色的手和白色的猫毛几乎混为一体,骨节分明。   封回收回猫,比以往还要面无表情看她一眼,转身就要走。   赵宝瑟提醒道:“哎,你今天答应了的。你输了便要叫我一声师父。”   “你未赢。”他点出关键。   “怎么?想耍赖?今天我抱着你的时候,你可挣脱?要不是那结界挡着,你早就被雷劈了,怎么不是我赢。”   说到抱的时候,他怀里的白猫刷的抬起胖脸。   封回将猫脸按下去,动作之间,露出袖袍残留的控火术的痕迹,衣袖破了一个小洞,这种常服造价不菲,上面都有仙门的符力加持,一旦损毁须得尽快修补,还来得及。   赵宝瑟看着那洞,热情补救:“你衣服破了,衣服脱下来,师父替你补补。”   “不必了。”   “别客气,以后都是自家人。”   “……并不是。”他逞不赢口舌之快,快步向房间里走去。狮猫艰难从他怀里挤出一个变形的头,扒上肩头喵了一声。   猫儿答也是答。   赵宝瑟想起来的正事:“小徒儿,点心,为师特意给你留的。”   砰的一声,剑气飞溅,赵宝瑟手里的盘子裂成了四瓣,点心落了她一手。   与此同时,门一瞬关上了。阿不在房间喵了一声。   好吧,习惯新称呼也是需要时间的。   她转头看站在院子旁呆若木鸡的小师妹。   “嗐,你这小师侄还有点害羞。” 第25章 般若生九 药   她转头看看手里仅剩的一块点心, 送到嘴巴咬了一口,夸沈蕊的手艺。   “好吃。”   不过到底下午费了神,亏空太厉害, 只站了这么一会, 赵宝瑟便觉腰酸背痛。   被晚风一吹,头竟也开始痛。   这术法的后遗症真跟生了孩子坐月似的, 浑身痛, 又没劲。   回到屋里,她先喝点汤,再吃点果子,渐觉越吃越困,赵宝瑟吃着吃着还拿着筷子就趴在桌上睡了。她睡觉向来眠浅又挑地方, 如此都能睡着, 已是累到了极点,沈蕊看了没人心叫她, 连忙轻手轻脚拿了外衫替她盖上, 又将桌上的菜用盘子盖了。   赵宝瑟在迷糊疲惫的浑噩睡梦中做了一个梦,梦中是幼时的她走在媵城的长街上,巷道中的大孩子追在她后面嘻嘻笑着叫:“小淸倌~”, 小孩子跟着呜呜的嚷着, 一个大点的孩子扔了一块泥巴过来,砸在她头上, 软软的,她伸手扒拉扒拉,却怎么也扒拉不下来。   赵宝瑟一下醒了。   头上还真有东西,她定神一看,是那胖狮猫, 软趴趴的尾巴正好垂在她头上,正垫着脚用前爪去够最中间一盘放在灵火上的蒸肉。   吃得满嘴是油,喵呜喵呜。   赵宝瑟瞬间醒了,那肉她还一口没吃呢,直接一巴掌将它糊过脸了去。   狮猫哀怨转过头,赵宝瑟看它那样,漂亮地动人,又揉着眼睛把它拎过来。   “好吧,好吧,你是我小徒儿的猫,七算八算也算是我的猫了,分你一半。”   狮猫喵了一声,尾巴一甩,小短腿立马按住盘子边缘,直接就着半个盘子吭哧吭哧吃起来。   “看你这么能吃,我徒儿那么瘦,不知道我这小徒儿平时喜欢吃什么啊?”她问。   狮猫摇了摇尾巴。   “没有喜欢吃的东西?”   她有点惊异,又想起封回长在浮屠祠的传言:“也是,看他样子就不是喜欢口腹之欲的人,脸那么白,肯定是从不吃什么荤腥的缘故——听说从小吃素的人,长大也不喜欢吃肉。”这么一想,忽的想起一个妙处来。   她喜滋滋点头:“这样也好,下回和他一起吃东西,正好不会抢。”   狮猫尾巴甩来甩去,巴不得她多说两句,反正它一盘肉快吃完了。   窗外有隐隐约约叽叽咕咕说话的声音。   是沈蕊和陆小昂。   她拎着又偷偷伸爪的白猫出去,陆小昂下意识就退了一步。   一见他的脸色,赵宝瑟便知道没好事。   果然,他期期艾艾道:“师叔,那个,我有一件事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坏事么?坏事的话,睡醒了明天再讲,我困死了。”   陆小昂转头看了看隔壁。   赵宝瑟心里一动:“他吗?他能有什么事啊。”难道那两个迦南云门的人的对话陆小昂也听见了?刚刚莫不是他正和沈蕊说这事?这个大嘴巴。   陆小昂小心看了她一眼,咽了口口水,道:“那个……方才散课的时候谢天跟我说,昨天封回根本就没来上课。”   “哦,是没来上课啊,没来……没来?”   赵宝瑟刚松了一口气,闻言猛地转头,手上的猫啪叽掉到地上。陆小昂有些不好意思:“我……我那个平时也不注意他,我是真不知道。谢天说是他家里来人了,昨天……就没在。”   赵宝瑟舔~了舔嘴唇,陆小昂遮头:“师叔,我错了,我昨天真不知道,我才说我没听见他说话,师叔——”   赵宝瑟:“……你是我师叔。”   她转头看向隔壁,难怪今日对她如此明显的冷淡疏离,看见她就扭头,连面上功夫也不多做就走了。上回带着沈蕊越墙去,他好歹还开了门,等她们说完话才拒绝送客的。   所以……   人家之前根本就不是“见死不救”“看热闹”。   人家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人家这一场比试是被她硬怼上的。打的满脸花,衣服也烧烂了。   人家是无妄之灾,在生气呢。   哎,这可怜倒霉的徒儿啊。   她心里百转千回,愧疚之余又生出一丝洞察先机般的欣慰。   她没看走眼,这小徒儿就是个面冷心热的人,值得一交。   陆小昂见她神色由惊转呆,又呆而笑,忙擦汗提醒:“他们还说封回这个人性格很怪,十分记仇,让我们注意一点,我刚刚回来的时候听见隔壁好像在磨刀?”   白猫在一旁幸灾乐祸喵了一声,麻利点猫头。   赵宝瑟回过神,咽了口口水:“慌什么,封回又不是用刀。”“况且正常切磋,我又没有下死手。”   “师姐,可你都引天雷了……”   “闭嘴,我又不是单炸他一个,况且我抱着他,那雷下来我也得劈啊。”   话是这么说,赵宝瑟一回屋,便立马将拎着的阿不放在桌子上。   感觉必须要做点什么,今晚才能平安且心安地睡得下去。   “来,猫儿,给你个任务,你,去偷偷把你主人那外袍弄过来,我给他补补。你要去了我明日还叫沈蕊给你做蒸肉……后日也做……,别摇尾巴了,行,这么的,你想吃多少做多少天。给你蒸个猪都成。”   “我买的酒也分你一半。”   阿不蓝眼睛冒光,金眼睛发绿,但还是迟疑着。   “猫儿,你信我啊,我今天虽然动手了,但我不是那不讲道理的人,今日烧的衣裳,过了时间就补不好了。”   “嗐,我这也不是心虚,咳,他是我徒儿,我自然是要好好待他……好吧,也是我道歉,我真心地。”   白猫满意一甩尾巴,去了。   一去去了好久,她等来等去得都又睡着了,直到一猫爪踩在她脸上,赵宝瑟猝然醒来,月光下,白猫身上的毛凌乱不堪,看它身后,什么也没带。   “衣服呢。”   阿不喵了一声,爪子按在她手背,没收爪,按出一道血印来。   它伸出舌头,添了那血珠。   它喵的声音,变成了人话,赵宝瑟一下听懂了。   “主人情况不好。跟我来。”   赵宝瑟立刻坐起来,白猫跳上窗户,脚抖了一下,它回头看赵宝瑟,神色全是焦急。   赵宝瑟忙从旁边跟着白猫越过花墙,院落中安静极了,白猫走在前面,到了门口三尺之地,它停了下来,回头催赵宝瑟。   院落中淡淡的怪异的味道若有似无,像血的腥味,又像是檀香的清冷,混合诡异的花香,赵宝瑟缓了缓,伸手推门,只一下,便开了,扑面的寒气让她浑身一颤。   入目之间,封回倒在几案上,一动不动,须发皆白。   仿佛死了一般。   赵宝瑟大惊:“我下手这么重?”她快行几步上前,这才发现那白色并不是封回的头发,而是发上凝出来的寒霜,而这霜寒之气正以封回为原点,缓缓蔓延,案几上的灵砚全数冻结,连金纸也变得硬邦邦。   ……冰凉的灵力正源源不断从他手心身体涌出。   狮猫焦急不安,四处跳跃,但每每靠近一点,便须发都倒竖起来。它受不住这寒。   “快看看主人吧。”   “他这样会死的。”   赵宝瑟定了定神,侧蹲在封回旁边,略看一眼,知道了情况,便迅速将一手按在封回眉心,另一手覆住他掌心,封回外涌的灵力缠绕她温暖的指尖,然后经过她灵力的洗涤,再次从另一只手经他眉心回到他的身体。   封回灵力的溃散速度缓了那么一点点,但她原本温热的身体却开始迅速变得冰凉。   该死。   扛不住。   这身体的寒气太重太深,仿佛永无止境,而她今日刚刚用了焚灵燃神禁法,五内皆空,根本撑不了太久。   “不行,是什么封印出了问题,老天爷,这到底封的什么东西——必须再多几个寻结丹期以上的长老前来。”   狮猫跳到桌上,喵了一声:“不行……主人的身体情况绝不能让第二个人知道。”   “会死的。”赵宝瑟蹙眉。   狮猫严肃而坚定摇了摇头:“主人,不会同意的。”   赵宝瑟想起今日听到的对话,难道这封印和封回的真实身份有关。   如果他的“私生”身份曝光,那一切后果都会变得无法控制,甚至对他守护的兄长也会造成不能预计的影响。所以才会宁死也不愿暴露身份,对很对人来说,总有比性命更重要的东西。赵宝瑟深有体会。   她定定神,脑海中搜索,忽的想起一个古方。   “或许用寒食汤可以一试。”   这寒食汤不是吃的,是药浴的一种,专治灵力溃散和灵丹碎裂这种情况,采用十二种药材,每隔半个小时,投放一种进去,将整个身体的溃散的灵力束于寒食汤中,复尔再从腠理到肌肤,复尔肠胃五俯,终于骨髓。   但寒食汤对灵药的投放时间要求很高。   每一种药材的备用方式不同。   她的乾坤袋虽七七八八的东西多,封回这里的东西也不少,但凑来凑去是少了一样东西。活血益气的火灵芝。   这是最后一味药,须得用小火加灵石,慢慢熬上两个时辰,将一碗水只熬至酒杯那么大一杯。   只等最后寒食汤效用收尾时候,喂上一口,将病人郁结五内的寒气驱散。   如此时间,赵宝瑟看了看天色,对白猫道:“我去去就来。”   白猫一边紧张用猫爪子在冰水里搅和,冻得瑟瑟发抖,回头看赵宝瑟的模样,不安又无助,赵宝瑟伸手摸了摸它:“放心,山下既有散修,药铺也做生意,药肯定是有的。”她松开手,将封回的乾坤袋和荷包里的灵石全数倒到自己袋子里。   “等我一会。”   白猫看她模样,忍不住担心喵了一声:“你脸色不太好。”   “嗐,是晚上没吃饱。”赵宝瑟摆摆手,“走了。” 第26章 般若生十 春山镇   前夜, 春山镇。   一切都很顺利,药铺里正好有她要的东西最后一支。   按照她的吩咐,封了窗户避开早到的暑气, 火灵芝小火熬上了, 灵石做火料,烧的清新香甜。   忙了好一会, 一闲下来, 赵宝瑟便站不稳了。   实在太饿了。又格外的冷,也不知道这封回到底修的是什么路子,方才那几缕灵气冻得她如今手指都还在微微颤抖。   仿佛身体被掏空。   又如同肺腑都在灼烧。肌肤却在结冰。   她捏捏手指尖。   也不知是这焚灵燃神烧的是五脏庙,还是方才引渡灵力的后遗症。   得吃点什么。   药铺旁边隔了两个店铺正好有酒馆,赵宝瑟将那小瓶的火林芝药汁收好。   现在时间很充裕, 她迅速寻了个靠窗的角落位置, 要了两壶烫酒,切了三斤卤牛肉, 一斤打包, 两斤用烤干的胡椒末混着盐巴沾着,一口一口吃,她平常吃不得多少辣, 但这牛肉就得这样吃才过瘾。   吃了小半斤, 便觉得嘴唇不是自己的嘴唇,烧呼呼的感觉, 眼泪也汪汪起来。   好歹指尖恢复了些温度。却还是冷。   正好烫的酒好了。几口口喝下去,胃里顿时暖和了许多。她酒量刚刚好两壶,从不多饮。今天喝得急了些,便有些上脸,这么一壶酒下去, 脸红红的,嘴唇也红红的,像抹了胭脂。   而她本就生得艳~丽,如此即使在角落,仍不由引来周围人有意无意的窥探。   正喝着,忽见前面的桌子一暗,坐了一个人下来。   那人伸手一收折扇,侧头向她微微一笑:“敢问姑娘,这里可有人。”   是一陌生英俊男人,看装扮是个富家公子。   不等赵宝瑟说话。   那人又道:“在下看姑娘独自一人饮酒,可是有烦心事?”   他言笑轻浮:“不如说出来让在下为姑娘开解开解?”   什么姑娘,她如今面上年纪,多几岁做他姑姑都可以。   她瞧着他那和桑二一般无二的笑脸和折扇便烦,只冷声道:“这位置有人。”   那人闻言抬眸问:“哦?何人?在下方才一直在一旁并不曾看到有人来?”   原来已经看了她一会了。   登徒子?   赵宝瑟立刻失去了耐心,斜睨他一眼:“滚蛋。”她伸手放下酒杯,酒水从杯子里滚了几滴出来。   “姑娘这可是喝多了……”   他说着竟伸出手来,想要替她擦掉手背上的酒珠,赵宝瑟迅速收回手,那人握了个空。   赵宝瑟抬头看他,伸手按住了腰间的剑。   焚灵燃神乃是禁术,不是野地的草,割了一茬又随随便便马上可以再长一茬。   今日没力气再打架。   她终究忍了下去,松开手站起来,沉了脸,随手摸出一块碎银子,咚的扔在桌子上,折身便走。   没想到她这边出门,那人竟然也跟了上来。   跟的不远不近,若即若离。   赵宝瑟起先没想理他,只在热闹的镇上走着,一会买了几卷线轴,一会买一块挂在剑鞘上的玉坠,绕过几处拥挤的街道,试图甩开他。如此走了小半个时辰,外面的人越来越少,她体内的灵力恢复仍不到平日十分之一,而那人竟还在不远处不紧不慢的吊着,赵宝瑟便有点心里打鼓了。   御~剑回空桑中间是一段挺长的荒山区的。   她转头预备去找个镇上最大的客栈先假装投宿,这里有前来修行的散修,一般人从不会也没胆子在这里找事。   谁知等转过一个街角,假装买东西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那方才吊着的人不见了。   似是失去了耐心。   她微微松口气,但仍不敢掉以轻心,折身走到莲花镇靠河的长街,街上有几间之前她去过的成衣铺子,进了铺子,她漫不经心随手翻看着新做好的成衣,又取了两件去试,外面仍无动静。又过片刻,她独自一人悄悄从侧门走了出来。   后门这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路边悬挂的灯笼发出昏黄的光。   看来那人真的走了。她松了口气。   刚刚走了两步,只觉脚下踩到了什么,低头一看,是一朵黑色的花被踩碎了,花的异香扑鼻而来。她迅速退后一步。   那香却像火舌一样,舔~着人追。   香气钻入鼻尖,赵宝瑟只觉头一瞬昏沉,手脚也开始发软。在这时,听见一声轻笑。   她心道不好,扶着巷子的墙快速向前。   那身后的声音缓缓近了。   正是刚刚那男子。隔得近了,随着他笑声,赵宝瑟闻见那人身上属于魔族特有的湿冷味。又是个混进春山镇的魔族。   她伸手想召自己的命剑,却发现身体的灵力几乎全数凝滞。   那魔人又笑了一声,猫捉老鼠般:“咦,这位姑娘走得好快啊。方才人多,深憾不能和姑娘详谈,现在可好,没有人打扰我们了。”   赵宝瑟道:“谈什么?”   魔人桀桀笑:“姑娘想谈什么在下便听什么。”   赵宝瑟:“春山镇上有最好的鳞姬楼。都是上好的姑娘,腰身软,脾气也好。”   “鳞姬楼只收灵石,我没有。”   赵宝瑟道:“我身上的灵石送给公子。你让我走。”   魔人笑得更开心:“我不让姑娘走,姑娘身上的灵石一会也会送给我。而且,我不喜欢那鳞姬楼的女子,不论远近美丑,只看有钱就亲近当做亲郎君,没半分自己的脾气。”   看来是早盯上她了。   赵宝瑟忽的噗嗤一笑:“什么姑娘,我再长几岁你都可以叫我一声姑姑。瞧你这样也是眉清目秀,不如我将我侄女介绍给你可好?”   那魔人听了愈发笑得诡异,接着一伸手,将脸上不知哪里扒来的人皮面具一扯,露出一张年约三十的英俊邪气的脸来:“巧了,我也不喜欢那没长开的小孩子,就喜欢年纪大的。懂人事,又有情调。”   他说罢,伸手去托赵宝瑟的下巴:“就像姑娘这样的。”   赵宝瑟没动,反而微微一笑,晕红的脸在昏暗的灯下美丽得惊心动魄:“瞧着阿哥生得好,说话也好听。”   手伸过来瞬间,赵宝瑟的纤手也伸了过去,温柔盖在那魔人手上。   魔人大喜,眉眼刚刚展颜,就见赵宝瑟用力一握,手心的一道救急定身结界符和留香追踪符同时刹那一闪,魔人猝不及防被困在小小结界中。   但这只能困住短短一会。   魔人丝毫不恼,眼里兴味更浓:“姑娘身上留有我雍穗花的香,此花助酒兴,也留情索。姑娘大可先行,在下稍后便来。”   赵宝瑟擦了擦唇角的血,用尽全力跌跌撞撞走到了巷子边缘,黄昏到了尽头,天色将暗,朦胧的灯笼在街道上半明半暗。   前面几个岔路,她定了定神,用尽全力踢下脚上沾了雍穗花花香的鞋子,接着脱了外衫,然后将身上多余的东西尽数一倒,灵石、灵药,灵植四处飘散滚了一地,确认身上没有任何味道了,这才循着夜色向侧前面而去。   夜色沉沉。   她跌跌撞撞走着。   仿佛又回到了儿时那个晚上,她饿了不知道多久,浑身虚脱,那时候老花带着师娘从天而降。   这种感觉很奇怪,仿佛奔忙挣脱了十年有余,却在恍惚中发现一切都在起点,所有恐惧都带着似曾相识的感觉。   四周的安静近乎死寂,所有细枝末节的动静都变得庞大热闹。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口水的吞咽声。   而刚刚捏碎启动符箓的最后一点灵力消耗殆尽后,她现在和一个寻常的普通女子没有什么区别,而那原本两壶酒的酒量,现在也足够要命了,空虚的灵力和混沌的酒力作用下,她眼前几乎是一片白芒的光点。   就在此时,她手心的定身结界符咒余韵全数消失,符箓的效力已被驱散。   那魔人已出来了。   还是逃不掉了吗。真是……不走运啊。   好在捏碎了留香追踪符。   留香追踪符是浣花谷每个弟子的必备一道贴身符,一般在最后危急关头使用,既是用来求救,也是用来锁定凶手。   每一次亮起,每一个浣花谷弟子会根据距离的远近陆续收到示警。   陆小昂沈蕊们是指望不上了,师娘知道后定会出手收拾这个魔人为她报仇的。   只是……还是有点不甘心——   脚几乎失去了知觉,只能凭借本能向前挪动,好像过去了很久,又好像只是短短一瞬。混沌中她似听见了前面极轻而快的脚步声,赵宝瑟伸手想握剑柄,却发现手指已冰冷僵硬的厉害,那封回身上反噬的灵力正像贪婪的兽一样吞噬她身上所有的热度。   但是那脚步声并没有转过来,而是顿了顿,接着转了个方向,赵宝瑟靠在墙上,听见了近在咫尺魔人意外而又欢快的笑声:“呵,是——”   话音戛然而止,然后是血肉剖开的声音,魔珠取出的腥冷味让她屏住了呼吸。   是救兵来了么。   她心里一松,几乎再也支撑不住,靠着墙,缓缓坐下。   刚刚坐下,面前的月光和灯光被挡了大半,她仰起脸,冰凉的气息缓缓逼近,赵宝瑟看见了那个模糊的脸。   她微微一怔,有些意外,又是高兴。脑子里一瞬间转过无数念头,最后变成一片空白,酒意和花香一般微涌,她半醉之间,竭力拿出师父的温和和欣慰向来人打招呼:“我道是谁,原来是我小徒儿来了。”   她说罢想起正事,他的寒食汤还没泡完,如此岂不是功亏一篑:“你怎么来了?”“你身体能行吗?”   封回站在那,袖子上滴着血,神色晦暗难辨看着她,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虽是暮春,地上仍然很凉,仅穿着薄袜走了这么一段,赵宝瑟只觉自己脚都快结冰僵硬了,她伸手向这个毫无怜香惜玉意识的小徒儿道:“我脚软,拉我一把。”   他的目光顺着她的话落在她只穿了薄袜的脚上,微微蹙眉,也不知道是嫌弃……还是嫌弃。   好吧,赵宝瑟也不指望这么一个六根清净四大皆空不懂怜香惜玉的徒儿了,她艰难扶着墙自己站了起来,伸手拉了拉衣襟,她的外衫方才扔掉了,实在冷得慌,得去捡回来,她转头看另一边巷口:“对了,你刚刚过来有没有看到地上的衣服什么的……”   封回没说话。   算了,自己去。赵宝瑟扶着墙缓缓走了两步。   肩上突然一暖,是封回的外衫搭在了她肩头。   外衫很长,还带着他薄薄的体温和那魔人的腥冷的血味。   她惊讶回过头去,他的脸在昏暗的背光处,什么也看不清。 第27章 般若生十一 “真够冷啊。”   远远处有隐隐的人声, 是敲更的更夫走过,一慢两快,“咚!——咚, 咚!”三声。已是三更。   封回一挥手, 整条巷子所有零落挂着的灯笼全熄灭了。   四下一片黑暗。   而这黑暗却叫人安心。   更夫走过前面的巷口,迟疑着向里面看了一眼, 似觉得里面有什么, 但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原则,没有进来从另一边绕走了。   赵宝瑟顿时松了口气,虽然如今她容貌身份和真实的不一样,但这般狼狈,也实在不想多一个人参观。   封回在她前面先行一步, 他虽缓了脚步, 但赵宝瑟现在的状态跟上他仍很有点吃力。   她也没脸皮没胆子叫他来背她。   “嗐,这好好的路, 怎么全是石头, 哎哟。”她在后面抱怨,想让他再慢几步,“小徒儿, 你刚刚可看到我的鞋。”   说着她忽的咦了一声, 发现这哪是石头,都是刚刚胡乱扔的一些灵石, 散落开来,便立刻扶墙蹲下来捡。   捡了几个,一抬头,封回不见了,她心头一紧, 忙站起来,却看到他从旁边转过来,手上拎着她那双有些旧的素锦履。   原来是给她取鞋去了。   “多谢了。”她伸手接过来,冰冷的指尖触到他的手,将接过的鞋履随手扔在地上,伸脚慢慢去穿,动作之间,为了保持平衡,一手便极自然按住了封回的胳膊借力,等两只鞋穿好,她这才松开手,身子晃了晃,站稳。   心下也跟着一松,方才顺便查看了一下他的状态。   还好还好,他的灵力溃散的状态已到了某种诡异的临界平衡,现在没有外涌了。   “你怎么来了?”她昏沉的脑子还没有断线,问了就想到了,“……是留香追踪符,是陆小昂还是阿蕊对不对?呵,还算他有脑子——没有去找那帮麻烦精。”   要是被空桑的那帮人知道,不知道会多出多少事端。   她也记得他的身体状态,又暗暗有些恼陆小昂的随便:“他怎么让你一个人来了。”   “我看我们还是尽快离开这里才是。”她看了看四周道,这魔人就跟偷油婆虫一样,每当你发现一只,通常意味着无数只还在暗处。   方才这只看起来身份还不算低,若是再来几个,只怕是麻烦。   封回点了点头,伸手召出佩剑。   赵宝瑟手软脚软,抓紧时间强撑着挤到他前面。   封回微微一怔。   “走吧。”她站稳了才道。   前面风大,虽冷点,但还有人看着。   但是站后面,万一什么时候掉下去也不知道——她又不能抱着他,他也不见得会那么细心会盯着她。   好在封回没说什么,嗯了一声,长剑顿时升空。   长发衣袂翻飞,她伸手拨开脸上的长发,别开头,不让风灌进口鼻。低估了前面的位置这风。   诺大的春山镇便在脚下越来越远,下面一片漆黑,只有零星的灯光如同星子。   “真够冷啊。”她哆嗦了一下,裹紧了身上的外袍,她阿嚏一声,又将脸转过后面一点。   早知道应该先再去烫一壶酒的。   孤星伴月。   这个春天特别长,规规矩矩,拖拖拉拉。明明是初夏的季节,仍是暮春的凉和从从容容的湿。   到了一定的高度,山风吹过来,像软软裹着辛夷杜鹃香的刀子,扑面而来。   长发割得四处乱飞。   赵宝瑟的脸原本是侧着的,渐渐,人也侧着了,风还是从当风口的那只耳朵眼灌进来,她伸手捂住耳朵,手指僵硬得几乎伸不直,便又暗戳戳向后面转了一点,这回风全留在了身后,她的头便在封回的胸前了。   比起冷,脸皮和胆子实在不算什么。   离得近了,便能闻见他中衣下面淡淡的药香味。   想是来得急,还没来得及换衣服。   她伸出手指,偷偷捏了捏他外面的衣襟,还是微湿的。   这么冷的风。他的伤大概也没好。是被强行请来的。不用说了,沈蕊肯定给人跪下了,陆小昂肯定也差不多了。   这……今天梁子还没结呢。赵宝瑟立刻感到了异常的不好意思。   每到这种和欠人情的人一起待着的奇怪时候,总是必须要说点什么才好。   说点什么呢。   她睫毛轻~颤。   封回垂眸,只见那纤细白~皙的手指小心翼翼捏住了他的衣襟,又小心松开了去。   似乎想要借助他稳住身体,又怕他说什么。   她迟疑着,局促着,长发在身后如初夏新开的合欢花垂下,又轻轻飘起来,丝丝缕缕若有似无触上他指尖。   封回微微缓了一点速度。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点什么。   等她开口,说的却是:“这魔族愈发猖狂了。上一次被清理,竟然又混进来。”   这样的话头起得奇怪而突兀,和曾经想要和他说话的很多人一样,但却并不一样觉得讨厌。   他嗯了一声。   他的回答似鼓励了她。   她立刻又找了别的话题:“抱歉啊,之前拿了你的灵石,被那人追的时候都扔了。”   他想起循香而来的时候,转过街角的一幕,那个魔人正从地上捡起她的外袍,想要探到鼻尖嗅一嗅。   他手起剑落,长剑切断那只手的同时,剑气在魔人身体炸裂,成了一堆再也捡不起任何东西来的碎块。   “无妨。”他说。灵石对他并不重要。   余光中,她伸手局促揉了揉“紧张到颤抖”的手指,又说:“真是可惜,我本来是给你买了一块玉坠,和你的伐尘挺配的,蓝的底金的石花,像你那猫儿的眼睛……我想着,今日的事情,我还是着急了点,幸好那雷也没真劈下来——”   她说话的习惯和其他人不太一样,猫不叫猫,叫猫儿,帕子不叫帕子,叫帕儿,说的时候微微勾起尾音,听起来又脆又软。   他嗯了一声。   大约是他的回答太冷淡,她好似有些泄气一般,又掩饰般伸手紧了又紧肩上的外袍,不再说话了。   他于是顿了顿,补充了两个字:“谢谢。”   “对了,我准备了一点药,回去看看可能你用得上。”她说,又想了下,“也可能你用不上了。”   “我没事了。”他说。   她听了这回答,久久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她的额头靠在他胸口,从那胸腔下面那颗柔软的头娇~软的嘴唇里传出她疲惫至极的声音:“小徒儿,我能靠一会么?就一会。”   他这回还没有说话,她已经没有动静了,而身体微微一软向一旁倒去,他几乎下意识的,伸手从后面搂住了她将要滑落的身体。   如同真的被淡淡的雷电击中,手肘和指尖都是奇异的麻。   他看她。   那样一个鲜活的人,现在安静孱弱如同一片雪花。   而这样孱弱的她,为了他冒险下山只为了寻那一味他根本用不上的药。   甚至一再坚持着,最后一刻知道了他没有事后才放心昏睡了去。   他感觉到她的身上,原本属于他的残留灵力,那是她用自己的灵力过渡他涌出的冰冷灵力时留下的,那些灵力正循着他的靠近缓缓自动回到了他的身体里,但在最后一刻,他几乎鬼使神差一般,截断最后一丝残留的灵力,在上面留下了一丝隐匿的神息。   前面隐隐有御~剑而至的风声。   陆小昂正开足马力却还是慢如老马的前行,他提前看到了回来封回,顿时松了一大口气。   “我师叔呢。”他趋近,问完就看到了封回怀里人事不省的人。   陆小昂顿时面色一变,颤声:“我师叔……?”   封回低头看了一眼臂弯里的女子一眼,几乎微不可见的将她向自己身前带了一点:“她睡着了。”   陆小昂背上的寒毛立刻又倒了下去,大大松了口气:“……睡着就好,睡着就好。   “封四公子之恩,我浣花谷没齿难忘,我陆小昂没齿难忘。”   行进间,陆小昂御~剑飞在封回身前,想竭力为后面小师姐挡一点风。   他腿肚子还有点抖。然后,他伸手将另一个报平安的符箓掐碎,免得其他陆续收到消息的同门心惊。   没事就好。   天知道他睡到半夜被沈蕊惶恐扑醒后,看到留香追踪符亮起的惊悚。他鞋子都没穿,第一时间便跳出去,离得近的只有封回,他翻墙便跳了进去,还好封回正在沐浴,并没有睡觉,他竭力平静表达了来意,沈蕊还没等他说完就跪了下去。   好在封回听了什么也没说,非常仗义,从浴桶直接起来披衣穿鞋便去了。   只是他灵力有限,在空桑的结~界下更是大打折扣,等他从低谷缓行飞出两个山峰,封回早就没有身影了。   还好老天保佑,一切顺利。   他回头看了一眼赵宝瑟,她裹在宽大的外袍里,那迦南云门的紫在夜色中浓烈到极致,越发显出那张脸的面无血色。   陆小昂心里暗暗发誓,经过这件事,封回这个人他交定了,以后封回的事情就是他的事情。   第二件事,以后一定不能让师叔这么偷着下山买酒了。   前面便是空桑了。   封回向陆小昂点头,两人都缓缓下降。   在清冷的月光下,主峰庞大的空桑石仿佛有淡淡的宝石一般的光。   来了这么久,封回却是第一次才真正注意到这个地方。   当真如说的一般,极美。   漫山的佛桑花蜿蜒至清泉,潺溪带着天际鸦青色的蓝,而那看不见尽头的恍若悬空的白玉古阶上,正有夜鸟飞过的身影。   可惜怀里的人已彻底昏睡了过去。   什么也没看到。 第28章 般若生十二 吻   对于赵宝瑟来说, 这一夜遇见的魔人既死了,她又平安,封回也恢复, 那便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插曲。   比起这个, 更糟糕的是到了第二天该上课的时候,她的灵力还没有恢复。   新的教学是个问题, 她拖拖拉拉到了学堂在外看了看, 弟子们已上了好一会自习,好在老老实实,没有一个人抱怨。   等她进了学堂,众弟子齐齐起身,连桑雪儿也不情不愿站了起来, 众弟子齐齐行礼。   各个乖巧亲和。   这世上额外的善意, 无不来自你的强大。   至于学什么也根本不用她操心,桑雪儿早为她打算好了。   “听闻浣花谷琴音一绝, 长师可愿教习弟子们一曲。”   赵宝瑟正中下怀。   她的母亲擅琴, 自小耳濡目染,浣花谷曲谱藏书不少,无论《承云》还是《六莹》, 《大护》亦或《晨露》都是手抄的孤本, 琴上她多多少少能糊弄一下。   糊弄一曲,教个两天, 也差不多了。   桑雪儿见她应允,顿时笑了笑。   赵宝瑟心下微动,过了片刻,待桑雪儿身旁的人请来古琴,她这才知道桑雪儿笑什么。   她看了一眼那古琴, 立刻下意识抬眸看了一眼最后位置的封回。   这是封家的古琴,上面还印着一个小小的卍字印。   赵宝瑟之前在一本琴鉴中看过。   封家先祖本是前朝列侯,因缘入道,拜入空桑山门,后自南迦云门自立。   而那位得道的侯爷,悟道的机缘便是这古琴。   传闻这古琴七弦,分别来自封侯爷的故友、至亲、挚爱、宠姬,死敌、世仇和灵兽。   断七情绝六欲入道。   封侯仙去后,古琴便自动封禁,后留在空桑。一般人包括赵宝瑟不知道的是,除非是封家的人或是实力能压住古琴的人才能拨动琴弦,否则便会被琴弦的封制反噬,最严重的一次反噬是将一个已结丹的修士直接击溃气海。   桑雪儿笑:“长师,请。”   赵宝瑟早就凑了上去,琴弦看上去依旧坚韧,但怎么看也不像人筋的样子,隔得近了,也没有什么怪异的味道,反而有种沉木的醇香。   和书上有点不一样。   “你们想学什么?”   桑雪儿今日坐在第一排,她笑得格外灿烂:“长师教什么我们就学什么。但凭安排。”   赵宝瑟看了她一眼,今日这桑三小姐听话得怪异,是因为桑二不在?她不动声色指尖缓缓按上古琴,略一探查,上面没有异样。   桑雪儿勾起嘴角,又转头看另一侧的苏微吟,苏微吟依旧是淡淡的模样,桑雪儿铁了心要将她也拉下水,不让她只在一旁看热闹:“苏大小姐琴音一绝,可有推荐。”   苏微吟仍在看着那琴,目光微动,就在桑雪儿以为她不会回答,她却回答了:“不知上师觉得《芒幽》如何?”   赵宝瑟都忍不住要点头,这曲子选的难度和曲风都非常合适,也不是琴修的日常修习曲目,对有一点基础的大部分人来说,恰到好处。   而且这《芒幽》是讲女子对男子隐晦恋慕,对这些年纪正合适的弟子们,那是学习兴头更不一般了。   桑雪儿好整以暇看着赵宝瑟。   看着她净手,看着她焚香,看着她入位,然后手按上琴弦。   桑雪儿脸上的笑意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惹得她旁处的女修不解,学个琴也值得高兴成这样?   然而下一秒,桑雪儿脸上的笑僵在唇角。   静音起调,旷远悠扬,赵宝瑟手指微动,半透明的指甲抚动琴弦,渐入曲意,泛音寥落。   竟然……毫无反应。   桑雪儿面色一瞬难看到极点。   不可能。   她缓缓握拳,这不可能,怎么可能弹得动,这古琴的封制便是她大哥也只能勉强几调,根本无法成曲。   这女人实力再强悍,浣花谷那样小地方出来的,也绝不可能比得过她大哥。   她又惊又怒,一曲完毕,弟子们都是纷纷讨教,赵宝瑟说了什么,桑雪儿根本没听进去,她脑子突突的转着,这个女人不对,肯定不对。   是哪里不对?   赵宝瑟一曲完,作了完美示范,然后便让各弟子自行尝试。   她的眉毛形如弯月,唇角微扬,看起来便是自带两分笑意,既然定了这两日的修习,不会再有那断手断脚的逆生法之类的挑战,年轻的弟子们便渐渐缓下心来,开始是一两个人小心翼翼问赵宝瑟甲肉拨弦分寸,得了指点后,渐渐又有其他人问。   等她巡场从前面走到后面时,至少五六个人都是同样的问题,赵宝瑟正好站在封回旁边,她也懒得再去一个一个指正了,干脆直接在封回旁边坐下。   他的琴好。   “你往那边挪一点。”她甩开袖子,端坐,露出皓白的手腕,微动了动手指。   其他几个弟子噤声,小心看了一眼封回。   这两位昨日才干了一架。这位长师竟然现在就来老虎嘴边拔毛。胆小的想起昨日的阵仗悄悄后退了一步。   没想到封回没有拂袖也没有翻脸,而是迟疑了一下,还是缓缓向一旁动了些许。   众弟子看向赵宝瑟的目光再度肃然起敬。   赵宝瑟认真讲:“看这里,我就只说这次了。左手是按弦不是去按手印,取音准确灵活,取音下方弹弦后立刻上移,在应取音位处的音——那个谁,你看我手,看我脸干嘛,我脸上有琴弦吗?”   几个弟子喳喳讨论了几句,去了。   闹哄哄的课堂,又有几个弟子转头张望,赵宝瑟遮脸假装没看到,今日都教会了,明日怎么糊弄。   她坐在这里闲着也是闲着。   昨日断了的案几换了新的,闻着怪好闻的。   “你怎么不弹?”她问,从刚刚到现在就没看过封回动手。   封回道:“我不会弹琴。”   赵宝瑟有些意外歪头。   封侯爷以琴入道,且琴是六艺,是封家必修课之一。   她立刻想到那日在后山听见的关于封回的事情,如果他真是不能见光的身份,那不会……也是在情理之中。   赵宝瑟便道:“这个简单,我来教你。”   封回道:“我非琴修,用处不大。”   赵宝瑟如何肯放弃,她还暗戳戳想教完琴,将这个小徒儿的身份坐实呢。   她立刻单手示范了一小段:“怎么会用处不大。这《芒幽》弹好了,以后遇上恋慕的人,在月夜来一曲,很应景的。”   封回没说话。   赵宝瑟又道:“这《芒幽》虽然不难,但会弹的人可不多。”她晃了晃纤细的爪子,“今天之前总共不超过这个数吧,过了这村没这店。真的不学?”   封回问:“你是如何学得?”   赵宝瑟:“嗐,我运气好,有人教我。”   封回目光微动,没头没脑问了一句:“月夜?”问完了,似觉得突兀失言,闭上了嘴。   赵宝瑟立刻反应过来:“不是不是。是我娘教我的。”   她说完微微耸了耸肩:“她本来不喜欢我学琴的,偏我记性好,小时候听了一次,就记得了。嗐,这人就是这样,越是讨厌什么,越容易喜欢什么,也不知道我娘知道我记得这么清楚,会不会气得给我托梦。”   封回转头看她,轻声道:“你弹得很好。”   赵宝瑟高兴笑:“那我教你,你更不能拒绝了。”   她忽的想到一个问题,忍不住笑:“都说越讨厌什么,越容易喜欢什么。你说那个桑雪儿那么讨厌我,会不会有天突然喜欢我?”   封回:“……”   教习从基本的指法开始,示范,纠正,一点一点,有遇到问题的,她有看不过去,便很自然的伸手点了他一根手指关节:“这里微曲,但不能弯过头。”   封回手指微僵,手顿了下。   前面有人在一声声跟叫魂似的叫赵宝瑟:“长师,长师,看看我这里。”   苏微吟身后一个男修看见她抬头,立刻大力向她挥手。   赵宝瑟躲不过去,又跟封回说了两句,待要起身,身后有人拍了拍她肩膀,陆小昂不知道在说什么,另一边又有一个弟子的琴弦被人~弹断了在那理论,赵宝瑟嘲的一个头两个大,她昏头昏脑转过头去,却不防封回正抬头,这一下,她的唇湛湛擦过他的脸。   “师叔,你干嘛亲封回?”陆小昂收回拍她肩膀的手,呆呆问。   此话一出,四周原本闹哄哄的说话声和弹琴声都一瞬间忽然点了禁止符一般顿住了。   哪里有什么热闹放松,所有人的目光其实从她落座开始就没有真正离开过。   封回好像昨天的雷电今天才劈到了身上,他向来白~皙到几分苍白的脸似乎有了薄薄的血色。   赵宝瑟立马站定。她纵然有一张三十多岁的脸,却没有三十多米的脸皮,淡淡的红几乎不受控制涌上耳~垂。   陆小昂咽了口口水,极低声道:“师叔,你脸红了。”   赵宝瑟:“闭嘴。”   陆小昂声音更低:“更红了。”   赵宝瑟:“滚。”   课堂上所有人都还在看着他们,赵宝瑟的脚趾感觉要在空桑山现场抠出一个莲花湖来。   必须得要说点什么。   要符合身份。   要化解尴尬。   赵宝瑟清清嗓子咳嗽一声,装作才看到众人目光一般:“看我~干什么?”   她以长辈的姿态伸手拍拍封回的肩:“封四公子是我徒儿,这小小误会就当是长辈关心晚辈,我都这把年纪了,什么没见过,我要是当年早点答应成亲,现在孩子都比你们大了。”   一个小弟子好奇问:“啊,长师已经有未婚夫婿了吗?”   赵宝瑟想起那个母亲给她的带着泥土和木屑的玉佩,叹口气:“算是吧。”不过显然是不成了。   话题成功转移了过去,学堂上慢慢再度活跃起来,过了一会,等她重新走到前面,回过身来,封回已经没有在座位上了。   第一排的桑雪儿也不在了。   第二排的苏微吟纤指微动,琴音辽阔缠~绵,她看了一眼那飘飘谪仙般的第一美人。   琴音有情。不得说。   第三排的谢天还是一如既往到处笑嘻嘻的和旁边的人说话,赵宝瑟一排排看过去,明明教室里只空了两个位置,却感觉空了许多。   唇还是麻麻的,像是那天吃的沾着辣椒的牛肉。   她端起茶水掩饰性喝了一口,再看过去,后面是沈蕊满头大汗练习的样子。   她忽的无端端有些后悔。   怂,怎么就怂了呢。   明明是一正大光明的师父,天雷亲测过的,亲一口自己徒弟怎么了。这个脸,这个年纪,多说十几岁说不定都能奶奶了,当就应该恶向胆边生,直接大大方方亲一口。   吧唧。   她眼眸微弯,不得不说。   那脸……真香。 第29章 般若生十三 赵宝瑟的身份   赵宝瑟后来本来是想找封回说句什么的, 看他样子便知道脸皮薄,怕受不住。   但又觉得若是说了岂不是越描越黑,还是先冷冷, 让他冷静冷静再说。   第二天上午封回学堂没来, 倒是来了些个不速之客。   当时已是下午接近散学,赵宝瑟忍着困意, 准备再糊弄半个时辰等更漏落尽便起身, 这三日的教学任务便糊弄完了。   就在这时候,桑雪儿走了进来,她腰缠金鞭,手腕也带了护甲,俏~丽之余多了几分洒脱, 走进学堂便先向赵宝瑟看了一眼, 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再向最后封回空着的位置看了一眼, 然后走到自己的位置前站定。   赵宝瑟隐隐有些不妙的感觉。   紧接着便是两日不见的桑二风尘仆仆走了进来, 他走进来,一展手上的折扇,也看着赵宝瑟好整以暇笑了笑。   赵宝瑟微微挑眉。   紧接着便是从门口又鱼贯走入三人, 左右的是桑二素日的仙侍, 而中间的人身量高大,形容狼狈, 虚弱不堪,面目浑浊,身上还穿着囚衣。   一走进来,便被松开手扔在了地上。   赵宝瑟眯了迷眼睛,看那地上的人, 总觉得几分似曾相识。   桑雪儿笑:“怎么,长师连老情人都认不出来了?”   赵宝瑟面色微变,难以置信看向地上那个几乎无法动弹的人,站了起来。   桑二看向妹妹。   桑雪儿微昂起头,讥讽嘲弄看向周围的人:“诸位可知,你们面前的这位“长师”是谁?”   “什么山君夫人的同门师姐,什么裴妆?赵宝瑟——你胆子可真够大,竟能糊弄到扶桑来了。”   赵宝瑟听到这里,便知道事情已被查得七七八八了,但是到哪种程度,她还没准。   她并不着急,只是微微一笑:“难为桑三小姐,真是费心了。”语毕,目光向后座的沈蕊扫过,略抬了抬眉,沈蕊立刻伸手按住欲起来的陆小昂,然后向他低声说了一句什么,陆小昂便悄悄从后面去了。   桑雪儿:“我有什么难为的,难为的是赵宝瑟你吧,为了能混进来,真是好手段呐,要不是我得到消息,真还要被你骗过去了。不过我想你这么能骗人,兴许都是你~娘教得好?”   赵宝瑟面上寒霜一起:“你什么意思?”   桑雪儿痛快极了,就等着赵宝瑟的反应,钝刀子割肉,她才不想给赵宝瑟一个痛快。   如同猫逗老鼠。   “我什么意思宝瑟姑娘不懂吗?”   她低头噗嗤一笑,看向桑二:“对了,二哥,你救出来的这个废物还能说话吗?”   桑二将折扇压近胸口,俯身看了一眼:“伤的太重,又穿了琵琶骨,怕是有点难。”   桑雪儿有些可惜点点头。   “赵宝瑟,你的未婚夫伤得挺厉害,要不是我二哥将他从敌营救了回来,恐怕你以后都要守寡了——啧啧,忘了,你也不存在什么守寡不守寡,欢场女子,能有什么贞洁观念,这么说起来,你到是应该去合~欢宗,而不是浣花谷啊。”   这几句话内涵太丰富,场上弟子大多面面相觑,瞪大了眼睛。   沈蕊见状站了起来,悄悄从后门走去。   桑雪儿旁边的一个女修看见了,立刻道:“哟,看到没,连你的同门都知道羞耻,提前走了呢。”   赵宝瑟听到这里,不但不生气,反而坐了下来,取出昨晚熬了快两个时辰的火灵芝汁~液,慢条斯理倒入茶水中,然后端起来喝了一口。   桑雪儿见她竟如此淡定,声调情绪都忍不住开始上升:“呵,果真是个厚脸皮。你们大家可知道,这位浣花谷来的赵宝瑟,喏,就是冒充长师的这一位,是什么来头,说出来吓死你们。这位赵宝瑟小姐祖上曾世俗显赫,官宦世家,但卷入立嗣风~波,举家遭难,男子为奴,女子没为官妓,她母亲便在这时候怀了她。”   赵宝瑟闻言又喝了一口茶。面无表情。   仿佛听着一个旁人的故事。事无不可对人言。   由着桑雪儿登场唱戏。   “那又如何?”赵宝瑟缓缓道,“我听闻三宗百家收受弟子并没有什么身份限制。毕竟身份决定不了天赋。”   场下也有不少出身寒微的弟子,闻言心里都偏向赵宝瑟,仙门之内,实力是最终决定因素。但当众拿人身份出身让人难堪,便是过了。   桑雪儿说话声音清脆,一急了便有几分尖利:“如何?这才是关键吧。”   她面上毫不掩饰鄙夷之色:“我倒说你动得封侯爷的敛意琴?诸位可能不知,这敛意琴自封侯爷仙去后自动封禁,除非封家的人是实力能压住古琴的人才能拨动琴弦,否则便会被琴弦的封制反噬,便是我大哥也只能勉强几调,根本无法成曲。一个小小的浣花谷,每月不过是定量的灵石供应,就算所有的灵石都用作你一个人修行,又如何能比得过我大哥?”   桑二闻言微微咳嗽一声,他到底比妹妹老成,立刻觉出这话的不妥。   这话倒是事实,空桑山是灵脉之源,按照三宗最初的约定,所有门派无论是否依附空桑山门的都可以用魔珠换取对应的灵石助于修行。   但到了后面,魔珠兑换灵石的比例和分配便渐渐掌握在空桑山手中。   这样的约定俗成早就有诸多不满,被桑三这样说出来,加上趾高气扬的理所应当,更加变味。   果然,场上弟子闻言有的互看一眼,沉默不语。   赵宝瑟右手依次揉了揉左手的手指尖,抬眸看桑雪儿:“你想说什么。”   桑雪儿接着说:“怎么?心虚了?怕我揭露你身世?说起你母亲?”   “我的身世没什么可隐瞒的。”赵宝瑟道,“我母亲于我是最好的母亲,她生我,护我,养我,无论她是修士还是俗民,对我,她只是我母亲。”   “呵,你到是说得好听。”   桑雪儿脸上露出厌恶的表情:“你母亲人尽可夫,定是那时候怀了封家哪个男子的孩子,让你这贱奴身上侥幸有了封家的血脉吧,所以你才能弹动敛意琴好欺世盗名,你有什么资格教授我们?!”   她的猜测听起来逻辑没有什么问题。   所有人都一瞬间怔了怔,大家都想到之前封回对赵宝瑟的些许微妙和亲厚……所以,是因为这个缘故吗?   但这话,说得实在难听。   赵宝瑟手上的杯盏一瞬碎裂,她站了起来,面色如霜,眼底一片冰寒。   她虽不知道为什么她能弹动敛意琴,但她无比清楚自己的身份和父亲是谁,也知道母亲忍辱负重的原因和艰难。   一直沉默不语的苏微吟也忍不住蹙眉,转头向桑雪儿道:“桑三小姐,适可而止。”   桑雪儿听了苏微吟的话,冷笑:“现在知道来装好人了。之前你不也不喜欢她吗?当然,不喜欢她的人不止你一个,对了,知道这地上的是谁吗?这可是这位赵宝瑟小姐指腹为婚的未婚夫,西北云州一字并肩王的世子,霍然。我二哥这回去找他还知道一个有趣的传言。你们想不想听。”   赵宝瑟根本没去听她后面说什么,她一脚踏上案几,几乎瞬间转到桑雪儿身旁,一手按住她腰间的鞭柄,扬手就拔了出来。   扒到一半,被反应过来桑雪儿伸手握~住,两人双~脚一踢双双震开,手腕齐齐用力,顿成势均力敌之态。   “怎么?不想我说?我偏要说。听闻你那妓~女母亲临死前给了你一个玉佩,是你指腹为婚的凭证,要你以后前去认亲。你自以为拜入浣花谷身份得以洗白,便趁着去云州猎魔时进了霍王府,却被人赶了出来。我说得可对?”   她就是要一点一点剥开赵宝瑟的脸面。看着这张脸就让她作呕。看着她那从从容容不知恭敬的样子就让她生气。   赵宝瑟睇她一眼:“无聊。”事情自然不是这样,但不用跟这些人解释。   桑雪儿见她语塞,心情痛快极了:“一个卖笑追欢的妓~女之子,不知廉耻也就罢了,竟还不知道斤两。那便由不得别人容不得她了,松不松开?贱人!”   她向左右一点头,两个女修立刻拔剑而上。   赵宝瑟一手拉着长鞭,另一手分身应付,她身体本就未曾恢复,便是火灵芝的效用也只是短暂而已,两个回合便落了下风,桑雪儿试探有效,见状立刻趁机发难,混战之中,赵宝瑟头上的引月簪连同几缕长发尽数被割断散开,发簪的束缚消失,几乎转眼之间,她原本的容貌便露了出来。   桑二手里的扇子轻轻晃了晃,微微扬眉。   桑雪儿见她形容面目似比自己还小几分,想着这两日竟然被当晚辈呵斥的情景,更是恼火。手上的力道顿时重了数分,两人缠斗在一起,她瞅准机会看出赵宝瑟一个空隙,舍鞭用剑,却没想到,脚上忽的踉跄了一下。   地上那原本浑噩状态的霍然,不知什么时候恢复了些许意识,他正用满是血迹和伤痕的手抱着了桑雪儿一只脚。   桑雪儿顿时一恼,厌恶恶心之色昭然:“找死。”她长剑走势一变,由刺转为向下劈斩,一剑下去,霍然的手或者半个肩膀便是没了。   赵宝瑟面色微变,但召剑已来不及,她几乎下意识,伸手便要去捉剑。   血肉手掌落下去,只怕立刻就要断为两截。   桑雪儿面色大喜。   就在此时,忽听凌空铮然一声,一道命剑破空而至,生生挡住了桑雪儿的剑,将那佩剑撞得几乎脱手而出。   封回沉默挥手,召回命剑。   桑雪儿猝不及防,虎口发麻,手腕到肩膀全数隐隐作痛,她退了几步站定,面色难看:“封回,你什么意思。”   桑二上前一步:“封四公子。”   赵宝瑟转过头,封回后面,气喘吁吁的沈蕊正扶着门。封回目光扫过地上狼狈的霍然。   赵宝瑟没来由松了口气。   她伸手行礼道谢,身上仍然是长师的衣衫,娇俏明丽的容貌配合这身衣衫,因着那微微苍白的唇色,反而有种令人卸甲的娇柔之美。   封回道:“桑三小姐,适可而止。”   桑三仍然不服,她冷笑一声:“怎么,封四公子想徇私?便是这位赵宝瑟真是封家的血脉,如今定亲霍家,也和封四公子无关。”   她伸手一扬。   一封精致而又陈旧的凤贴飞出。   那凤贴扉页是一双~飞凤。   是男方的。   “久仰名门,愿结秦晋”之后,落款“眷姻弟霍雷云暨子霍然弥月顿首”   一个襁褓之中便定下的婚贴,原本是应该交由女方的,却不知如何到了桑雪儿手上。   封回伸手一扬,婚贴尽成碎片。   他道:“也和桑三小姐无关。”   桑雪儿气急道:“一个私生子,也值得封四公子如此费心?”   赵宝瑟听了这话,下意识看了封回一眼。   她知道那三个字的分量和代表的难堪,虽常言“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但偏见从来就有,而且是极有力的武器,她已听了很多年,仍然会对这三个字有触动,更不要说封回。   她上前一步,能打就绝不多说。封回在,她若是被打得满地,他定然不会袖手旁观。   就在此时,剑鸣声起,是被称为空桑佩剑的刑堂长老们来了。   赵宝瑟举起手松开,扔了手上的长鞭,其他几个动手的女修也扔了手上的剑,桑雪儿悻悻一会,扔了手上的剑。   桑雪儿面色微变,不知是谁叫来了这帮老家伙,既然长老们介入,这私仇是继续不下去了。但私仇之外还有门规。   赵宝瑟从来不怕的就是门规。   空桑试学没有哪条明文规定,督学必须要长老担任,至于报上来的名字是裴庄,大不了就说这个是她的小字。至于个人身份,和督学教学毫无关系,只要不是魔族。   赵宝瑟用手背擦了唇角的血。看对面的桑雪儿,三个人帮忙的情况下,桑雪儿也没占到什么便宜,头发散了一个发髻,衣裳破了两个洞,肩上两道口子。   她没说狠话,但也没留手。   被刑堂长老带走前,她看了一眼封回:“谢了。”   地上的霍然因为二度重伤,已然动不得,她转头看了一眼那蜀山的谢天:“嘿,谢天,你们西地的世家,可交给你了。”   她说完,便扯扯袖子,理了理衣衫,从从容容向着几位长老去了。   场上的弟子看着她,她好像看了谁,又好像谁也没有看。   她总是这样,看起来好像都在乎,又偏偏好像什么都不在乎。有种让人看不透的慵懒的自我放逐的豪横。 第30章 般若生十四 三位来客   按照空桑山门规, 违反门规的弟子都要先封了气海,无法使用灵力,然后再议定惩罚结果。   赵宝瑟对这个规定非常满意。   她本来也没有多少灵力可用。现在桑雪儿也没得用。   至少她和桑雪儿两人单独跪在刑堂等待结果的时候, 都只能动手不能动剑。   然后在第一天罚跪戒堂时, 赵宝瑟和桑三没忍住,直接真身上阵, 赵宝瑟咬了桑三一口, 桑三同时掐紫了赵宝瑟的肩,两人近身厮打时打翻了两盏百年长明灯,被分开罚跪。   桑三一走。   赵宝瑟顿时耳朵清净了许多。   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但有的人,就是天生到不对付, 就是彼此看不顺眼。   桑三换了个地方, 赵宝瑟便在戒堂慢慢挪了个视觉开阔的地方。她选了个风口,空气好, 风也大。   远远望出去。   曾目睹众仙陨落的空桑古山苍茫一片, 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   山涧溪流交错纵横,缭绕山谷。   而她现在的位置,不过是在半山而已, 她不由再仰头, 却不知那主峰上又是何等壮丽。   要去主峰,只有桑氏族人或长老大宗师以上才有资格。   也不一定, 说不定等受审的时候她也有机会。   她伸手,让山风吹凉燥热的掌心。   手腕生疼,她嘶了一声,这个桑雪儿看起来单薄,劲儿还挺大的。   照例没有晚餐。   赵宝瑟转头看了看戒堂供奉的北斗星君。   南斗注生, 北斗注死。   凡人投胎转世皆是从南而向北。北斗持人命籍,有所求,都是向北斗。   她左右一看,求命是求,求食也是求,从星君前面的供盘取了几个糕点,三两口下肚,还是饿。   又跪了一会,她揉了揉腿,换了个姿势盘腿坐好。   戒堂漏风,白日还不怎么样,到了晚间,混合山上的冷,便开始侵骨生寒。   有点酒就好了。   她这么想着,三只长~腿大蜘蛛从前面的风口哗啦啦掉着一根长丝落下去。   蜘蛛挂丝,有客来。还是三个。   赵宝瑟挑了挑眉。   第一个来的是小师妹,从戒堂后面爬上来的,带了一乾坤袋的吃的。气喘吁吁,半天没缓过气,来了就说。   “小师兄已回去请师娘了。”   她左右看了看透风的戒堂,似乎有点懊悔没有带个披肩被褥什么的来。   赵宝瑟道:“师娘不会来的。”她一边麻溜吃东西,“每年初夏,师娘都要用莲花露敷面,一日不可断,走不了。”   “……可是师姐你叫我让师兄去搬救兵。”   “嗐,陆小昂那性子,脑子不够四肢来凑,把他支走是免得他添乱。本也不指望他的。”   沈蕊啊了一声,小声问:“那现在怎么办?”   赵宝瑟又喝了一口酒,五内感觉暖和了许多,精神也好了几分:“他们不会怎么样的,我这又算不得违规。好啦,别担心,做做样子而已——而且不是传言了嘛,我是封家的私生子,这些个规矩啊什么的,看在封家面子上也会斟酌斟酌——大事化小。”   沈蕊闻言,神色怪怪欲言又止。   赵宝瑟笑:“怎么可能?当然不是,我有爹有娘的。”   沈蕊迟疑:“都说那敛意琴,不是封家的人~弹不了。”   赵宝瑟之前跪了那么一会,早想到缘由,多半是因为昨晚救了封回,过渡了他的灵力的缘故。而既然封回的灵力能有效,他也必然不是什么私生子。   但这事自是不好说的,她便哈哈:“不是说实力强悍可以压制的也可以吗?你师姐又不是三脚猫,还是能拉拉虎皮的。”   “回去好好呆着,明日别来了。这路难走。不过,你非要来的话,记得多带点酒。”   门外有轻轻的铃铛声。有人来了。   赵宝瑟向沈蕊使了个眼色,她立刻连忙从原路缓缓爬下去。   趁着来人还没进来,赵宝瑟又喝了一口热酒,然后塞了口果子压住酒味,这才一撩衣摆重新跪了下去。   地砖真硬。   戒堂后面的门禁微微一闪,这回来的人倒是让她有点意外。   “桑二公子?”   桑二走进来,门随同门禁自动关了,满屋烛火微动。   他生得不错,在烛光摇曳之中,锦衣华服颇有几分翩翩公子模样。   “裴长师。哦,不,应该叫小师妹。”他走到了赵宝瑟侧前,停下,“真让人意外。早闻浣花谷的宝瑟师妹容貌出众,今日一见,果然所传非虚。”   赵宝瑟道:“过奖过奖。桑二公子过来,不是专门来夸我的吧?”   他的目光扫过她的脸:“今日的事情可大可小,不知道小师妹是想可大,还是可小?”   赵宝瑟好奇:“怎么个大?又怎么个小?”   桑二蹲下来,目光毫无顾忌扫过她苍白的脸:“从小处来说,浣花谷本是空桑山门支脉,同气连枝,况且我门规并无明文规定督学必须是长老以上的尊者,所以从小来说,这不过就是内部给新弟子的一个锻炼机会的说辞问题而已。”   赵宝瑟轻笑:“哦,那我觉得这小挺好。”   桑二闻言,手便和目光一样伸了过去,赵宝瑟没躲,手藏在袖中,反而笑了一下。   “桑二公子,这是做什么?”   桑二脸上笑意昭然:“小师妹久经人事,不会不懂吧?”   “不懂呢。”   “别开玩笑了。你~娘可是媵城数一数二的红牌,你在花楼长到六岁,现在装什么?我可听说,你母亲接客时,你有时候也在场?不过,这些事我都未曾和其他人说过。我也听媵城的人说,你母亲死的那天,屋子里除了她,和还有好几个男人。”他笑,“不说话了?想不到吧,我知道你远比你想象的更多。我知道你觉得自己可能和封家有点关系,觉得那个封回可能会回护你一二,别妄想了,封家向来自命清高,如今落到明面,一个娼妓之女,那位封四公子恐怕之后连话也不会多和你说一句。”   赵宝瑟唇失去了血色。   他心里暗喜,知道说中了她的软肋,再度伸出手,轻浮张狂,软硬兼施明目张胆的威胁:“眼下小师妹气海全封,不如趁此机会你重新找个依靠?”   赵宝瑟闻言,眸光微闪,看了他片刻,当真似有些心动又有些迟疑:“可我怎么不知道桑二公子是不是在骗我——我和桑三小姐龃龉那么多,她早已恨透了我,怎么可能让我做她嫂嫂?”   桑二被呛了一下,这个女人还真是敢想。   但看她已然心动的样子,那明眸模样又让他咽了咽口水,被顺着她的话带偏了:“此事,自然是听我的,她做不得数。”   赵宝瑟闻言微微激动,伸手拉了一下桑二的手,又自惭形秽般收了回去:“但我这样的出身,早知是配不上桑二公子的,我师娘知我如今处境,定然也不肯来看我,今日之前,我真的不知该怎么办了……二公子怜我,真的可以救我出去吗?”   桑二笑:“自然。只是不知道事后小师妹要如何谢我。”   赵宝瑟脸上更加娇~羞:“尽我所有,惟君所求。”说到最后一个字,几乎蚊呐一般。   桑二欣喜若狂,万没想到如此顺利,他立刻伸手就要搂她。   赵宝瑟伸手按住他的手,转头看了四周:“那就先等桑二公子的消息了。”   桑二到底不傻:“我如何知道小师妹的真心,不是哄哄我?”   赵宝瑟伸手在身上摸了摸,摸出了那个还没换回去的封回那个精致的乾坤袋,又在乾坤袋里面掏了又掏,好半天终于掏出一颗淡红的命石。   修行之人皆有本命石,一般来说,本命印石收归山门,供奉于灵运塔,若是命石黯淡失去光芒,那便意味着此人命数已断,而除此之外,还有另一种,则是非常私~密的私印命石。   这种命石有伴生和后天随印两种。   后天将养的私印命石携带修行者的修行灵力气息,成为灵力的一部分,是非常特殊的存在,一般来说,一个女子,会将自己的私印命石交付另一个人,那几乎是私定终身般的定情之物存在。   桑二拿到了命石,下意识咽了口口水,转头看赵宝瑟,赵宝瑟一脸期待看着他。   都说趁人之危最容易得手,他根本没想到会这么容易。容易得让他有点失去耐心,想要就此干脆先动手……就在这时——   山崖上的野鸟哗啦啦像被人打了一巴掌,赵宝瑟转过头去,外面什么也没有。   戒堂的烛火一瞬间明灭,仿佛巨大的风在涌动。   北斗星君的面目模糊而又森冷。   桑二微惊了下,脑子回了点神,也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他既得了赵宝瑟的允诺,便先去了。   四周再度空荡荡。   桑二走了一会,赵宝瑟缓缓站起来,走到窗口,孤高的悬崖下,什么都没有。   她伸手按住石壁,从这里落下去,没有修为的普通人便是一滩模糊的血肉。   向下看去,什么也没有。   她在窗台上坐下来,靠在窗台后的石壁上,一脚放在窗台支棱着,一脚垂下,让风吹动被热血喷涌的头,松开手去看,手心被指尖的指甲的压出了淡淡的血痕。   今日这些嘲笑,这样的觊觎不过是当年母亲所受的十之一二不到。   被叫做娼妓之女便难受了吗?被语言羞辱便觉得忍不了了么?   这些曾经更深更重发生在另一个人身上。   曾经用尽全力不去想的,以不懂事的名义封存的,都在今日被揭开。   她不敢去想,那曾经天之娇女的女修,那曾被师娘说是最有天赋的小师妹,那手无缚鸡之力的母亲,是同样一个人,她身陷烟花之地时,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生下她,是怀着什么心情养育她。   “若在尘埃低谷。饱眠,饱食,康健,等待。终有一日,都会好的。”   她又用了一口酒。烈酒灌喉。   和每一个曾经失去母亲的幼子一样,孩子对母亲的思念会贯穿整个来生。而不可说的痛也从未痊愈。   赵宝瑟仰头又喝了一大口酒。   酒意和困意袭来,困厄之间仿佛重新回到幼年那个夜晚。   那个晚上,她顺着窗户落下,使劲抬着头,睁大眼睛去看,背光的星光下,看不清母亲的脸,有湿湿的东西落在她脸上,她不想母亲担心,使劲想要张嘴笑一笑,有东西落下来,咸~咸的。   那是她最后一次见母亲。   她在半梦半醒中恍惚听到一支曲子。   似乎是芒幽。   如同回到幼年的梦中,母亲用粗糙的古琴弹奏那样的仙乐,而不知阳春的粗俗兵士们嘻嘻哈哈,在欢场上拉扯残旧俗气的衣衫,有一个人伸手揽住她母亲,那触感恍惚揽到她肩上,她在半梦中流下眼泪来,对那面目模糊不清的人说:“怎么,你也想摸一下吗?”   那梦中的人似乎愣了一下,松开了手。   她闭上眼睛,眼泪顺着眼角流到了耳朵里。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她睡在了窗台旁的,身上盖着北斗星君的道袍。   这第二天下午,赵宝瑟便以“身体原因”先被放了出来,被要求就地在她的住地圈禁,等处理结果再说。赵宝瑟揉着乌青的眼睛回来,沈蕊准备了吃食,又问赵宝瑟:“小师姐昨天可看到封四公子。”   赵宝瑟摇头:“我昨天关着呢,哪里看他?梦里么?”   沈蕊道:“我昨日回来路上,远远看见封四公子往戒堂去了,我还以为……”她止住话没说。 第31章 般若生十五 人去   赵宝瑟想起昨日山崖上的野鸟哗啦啦惊飞声, 心中微动。转念想起自己和桑二的一席话,只觉烦乱,咽了口口水:“嗐, 叫他一声小徒儿, 他又不是我真的小徒儿。……可能有别的事情吧。”   她回来路上路过净山莲池,顺手摘了几朵含苞的青莲, 闻起来淡淡的香, 交给沈蕊找了个瓶插上。   洛松庭。别院。   白猫坐在燃尽的香炉上,伸出前爪扯了扯腿,打了个哈欠,转头看封回。   “主人,她回来了。要不要现在我直接去要回主人的私印命石, 若真是等受训时候搜出来, 只怕会节外生枝。”   封回没动,余光扫过握笔的指尖, 上面空荡荡, 昨夜残留的泪意早已消失,如同一场幻梦,但那感觉, 却仿佛烙在指尖, 却是再也抹不去了。   “主人昨晚去可也是为这事?”白猫喵了一声。   封回道:“不是。”   白猫不解:“那是为什么?”它好奇,“是想看看她情况?她那个性, 我早就说了,不用担心,担心的应该是别人才是。诶,主人以前不是挺讨厌她么?为什么还要带着封家的名帖去插手此事,专程去刑堂交涉让他们先将她放回来。”它说罢看到了封回的表情, 立马翻了个身,甩了甩毛茸茸的长尾巴。   “知道知道,恩义两讫。主人从不欠人人情……但主人又不跟她说,我这就不太明白了——”   白猫说着说着忽的抬起头,竖着耳朵转向旁处。   是赵宝瑟在说话。   于耳识过人的封回来说,近在咫尺的花墙另一边仿佛就在耳边,一切无比清晰。   她的声音依然明动鲜活,此刻正在和沈蕊云淡风轻说那戒堂的无聊,说她的一夜好梦,说她吉人自有天相。   白猫一脸“看吧,我就知道,完全不用多操心,你都是瞎用心”的模样。   那声音和昨夜的柔软碎裂模样相去甚远。   他却不能忘记,当他交涉回来,想要顺路去看一眼,看到张狂的桑二伸手拉她,她面上的惊怒和无助。   他出手震飞了夜鸟,惊走了桑二。却仍不放心,等在夜色中,桑二的气息早已消失,他还没走。   当他将醉酒的她从悬窗抱下来的时候,她仰起头,如在梦中,满天星光落在她眼眸中,她看着他,鲜明,像一颗易碎的泡沫。   他将北斗星君的黄袍盖在她身上,她温软的呼吸和眼泪留在他掌心。   掌心红莲隐隐作痛。   庭院门外传来叩门声,是蜀山的谢天来了。   他来的目的很简单,是那位世子略好了些,想要见她一面。   赵宝瑟立马摆手:“不见不见。就说我不在。不,就说我在受罚,出不去。”   白猫兴致勃勃:“哇,肯定是她心虚。越漂亮的母猫越骗猫厉害,同理女人。这个小宝瑟生得这么好,肯定不知道欠下了多少风流债。”   那谢天也未多说,放下手里的东西便走了。   谢天没走多久,隔壁又来了人。   这回是桑二身边的人,来人拎着点心和食物,一来就说是奉了桑二公子的话前来探望赵宝瑟的。   只听那赵宝瑟言笑晏晏周旋其间,似乎颇为亲和。   “对讨厌的人还能笑得这么开心,那不是跟对主人一样的态度么。”白猫喵了一声,为封回抱不平,“都是一样的态度,就等于没有态度。”   白猫听着听着不满之余,想起提醒的重点:“主人可要小心,我听山下的和尚说,这种小姑娘最会哄人了。主人可不能被她随便骗了。”   封回抬手,香炉中的沉香卒然燃起。   白猫蹭得跳起来:“当然,主人这么聪明,肯定不会的,我也不会的。”   “你最近的话多了。”   白猫伸爪按住嘴,重新坐出优雅的姿势。   隔壁再度安静下来,到了晚上,听见隔壁的唤猫声,白猫咽了口口水,转头看封回:“主人,好吵是不是,我去去看什么情况,去去就回。”   白猫去了没多一会便回来,嘴上除了多一支鸡腿,还多了一封便笺。   它一尾巴将便笺放下,一边喵呜啃一边叫:“小宝瑟叫我给你的。”   “好像说今晚三更净山莲池见,你的私印命石到时候就给你。”   白猫心情甚好:“你说为什么偏偏要选三更,还是净山莲池——主人,我就说嘛,她对你还是不一样的。其实说起来,小宝瑟真的挺不错啊,她的这个小师妹手艺更不错,喵呜。喵呜。”   净山莲池在空桑主峰前,传闻里面曾豢养过金龙,龙去池空,但威严仍在,寻常一般弟子都不会在此停留。   时值初夏,满池藕花或收或放。   是个僻静而又雅致的地方。   同样的,桑二也收到了赵宝瑟的回复:今日能出来,多亏师兄美言,夜半三更,净山莲池,不见不散。   他看完便笺,传信符便自动化成了灰。   桑二大喜过望,浑然未察后面的桑雪儿也看个清清楚楚。   待桑二前去换衣服,桑三冷笑:“我就知道这个女人就是个贱人,现在果真露出了尾巴——既然她要露出来尾巴,那今日我便要所有人都看看她这恶心的真面目。”她唤过身边侍从,如此这般,说了几句。   不到一会,几个说得上话的世家和刑堂长老都接到了密函。   当晚,睡得正香的赵宝瑟被一声惨叫惊醒。   紧接着,半个空桑山都惊醒了。   赵宝瑟坐起来揉了揉眼睛,陆小昂从外面跑进来:“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谁?”   “桑仲泳那厮,我的娘,简直辣眼睛,他还没走到莲亭就开始脱衣服,被封四公子打断了手。”   又过了一会,沈蕊也兴冲冲跑进来。   “牙也掉了两颗。莲池外面简直乱成一锅粥。”   “桑二说是有人约他前去的。可是拿出来的信物却是封四公子的私印命石。”   赵宝瑟问:“小封回怎么说?”   沈蕊脸一红,学话道:“封四公子说自己不好男风,请桑大师兄好生管教弟子。桑大师兄刚刚来就听见这事,气得面色铁青,命人即刻将桑仲泳关进地牢,没有许可,不得治疗。”   赵宝瑟哈哈大笑,笑了好一会收住声。   她笑够了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走吧。”   陆小昂此去自然请不了师娘,但却请来了师娘的信,信中为督学一事道歉,也说至此也无颜面继续留下,然后陆小昂亲自去得了回复和下山的令牌。   本来说明日走的,但赵宝瑟实在不想再来浪费时间看一次桑三打上门来吵闹的嘴脸。   她把~玩了手上的两茎莲花:“莲池已被他们糟~蹋了,可惜啊,这最漂亮的两茎且给我小徒儿当做个纪念吧。”   等封回回到洛松庭,隔壁已一片寂静,只门前青瓷花瓶冰润,里面插着两支含苞的青莲而已。   赵宝瑟早已无影无踪,走得干干净净。 第32章 各色渐一 “对不起。”   昔日旧事, 仿佛转瞬烟尘,回想之时,渐迷人眼。   赵宝瑟走在封回身后一步。树林里面安静如同死寂, 连虫鸣都忽的隐去了。   十年光阴过去, 封回容颜没有太大变化,但气势已非昔日, 只是回忆中最后封回和桑二见面的情景着实让她浮想联翩, 她也忍不住笑了笑。   封回看她形容轻松,问:“笑什么?”   赵宝瑟:“就是觉得道君大人亲和。”十年没见,他的脾气倒是好像真的亲和了许多。   封回垂眸看了她一眼提醒:“小心。”   赵宝瑟低头,前面是一堆散落的石子,这溪边的卵石又滑又光, 长满青苔, 她看了看路,小心探出一只脚, 果真是滑, 又收了回来。便转头看封回。   “我这手。痛,想借道君的力一用。”她怕再弄出~血,一会再来个走尸什么的, 封回在, 倒不是怕打不过,那玩意儿主要太恶心。   她本意是给个胳膊支撑就可以了, 没想到手刚伸出去,封回便直接很自然接住了她的手,他的手微微冰凉,两只同样冰冷的手握在一起,便奇怪的热了起来。   赵宝瑟一瞬有点尴尬, 但这起头又是她提出的,封回向来于男女之事上简单单纯,哪里会想那么多,如此再多说便显得她有些矫情。   不就是挨个手吗?   她如此这般脑子里过了一下,便尽力忽略那手的存在,只认认真真看脚下路,听树林里的动静,尽量走快些。   谁知越是想快反而越觉得路走不完。   封回在旁边问:“手还疼吗?”   赵宝瑟只觉有点脸热,忙回道:“不疼不疼。”   封回道:“慢点。”他的手指在她手背上微微用力。   如何慢得。   赵宝瑟只觉那交握的两手隐隐发麻,就像手心里面握了一把炒熟的豆子似的,眼看前面快到地界,她立刻松开了手,想要快走两步跨过去,就在这时,却不妨脚下一滑,真的临场摔了下去。   赵宝瑟心道不好,摔下同时本能伸手一抓,便抓~住了近在咫尺的封回的衣襟,哗啦一声,衣襟扯开稍许,赵宝瑟大惊,慌忙松开手,脚却蹬到了封回的脚,他的重心不稳,竟也跟着一摔。   好在岸边的初夏的草地甚为柔软茂盛,落下的时候,她的头枕在他的手掌上,而他另一只手搭在她的腰间,她只觉一片天旋地转,头顶是碧色的树和漏过林间的微薄的光,那光仿佛跟着也在旋转。   她受伤的手还在本能举着,另一只手抓着他的肩。   一阵一阵懵。   她呆呆看着封回,封回一手收起,在她脸旁撑起来一点,盯着看了她一会。   他的眸色深而沉,仿佛里面是无尽的漩涡……赵宝瑟一瞬间想要说点什么,却看见他俯身缓缓低下头。   就在这时,忽听林外再度传出嗬嗬的低吼声,那声音急而近,似乎是方才走尸的声音,几乎瞬间,封回带着她一个旋转离开了原地,赵宝瑟再度站定的时候,便看见几支长箭湛湛射~入刚刚他们躺过的地方,箭尾还在颤抖。   下一秒,又是一根长翎破空而出,封回单手接住长箭,挥手一挥,树林外响起一声闷~哼声。   一个身穿猎装的男子狼狈捂住肩膀跌跌撞撞露出身来。   正是福清。   他眼看自己肩膀中了箭,面色惨白,一咬牙伸手竟将箭头生生拔了出来,   赵宝瑟斥问:“你这是何意?”   福清想说话,嘴角却涌~出黑色的血,他几乎撑不住身体全力靠向身后的树。   而他的身体慢慢散发出走尸一样的恶臭味道。   封回上前一步将赵宝瑟挡在身后:“箭头有尸毒。”   福清喉管里发出嗬嗬的声音,但这声音并不是刚刚的那只走尸的,他还残留着意识,封回扬手灵力封住了他的身体气海主脉,阻止了尸毒的快速蔓延,他缓了口气,像一具泥偶般倒在树下。   封回问:“你做了什么?”   福清张嘴:“小白脸……你也跑不掉的。”   封回伸手松开他一道主脉,集聚的尸毒顺着他腰间蔓延,一条大~腿瞬间失去知觉。   “说。”   福清面露恐惧,封回再解开第二条主脉,他另一只脚也没有了知觉,若是再解开第三条主脉,福家便断子绝孙了。   原来他之前负气离开,正好碰到外面有人在收尸体,价格实在诱人,他便动了心,这兰絮儿向来性格温顺,现在连她爹都不在了,若是没有这个老婆子和碍事的小白脸,那以后不是都由着他来。   便是真的他娘~亲不同意娶兰絮儿,让她做个妾也是没问题的。   当然后面这些话,他没敢说。   封回问:“这些箭头的毒哪里来的?”   福清迟疑了一下回答:“是那些人给的——说这样死的尸体价格更高。”   魔化的尸体能一定概率生出魔珠,自然价格更高。   但在活人身上试炼,将其生生魔化,更容易生出怨气极大的走尸和凶尸。   赵宝瑟看着福清,忽的面色一变,猛然抬头:“不好。”转身就向老屋子那边跑。   一般来说,死后化成的走尸如同缚地灵,一般只会在自己死去的地方活动,吞噬一切活物作为尸体的养料。   但如果刚刚来的那个不是走尸,而是……   她有点不敢想。   树林外那走尸的味道还残留几分,越往外面,味道越浓,再走到之前经过的路旁,便先看到了一只脚,那脚衰朽腐败,带着浓浓的尸臭,而腿上的布料,正是兰婆婆的,再往前,又看到了一只手,赵宝瑟面色越来越白,一直跑到了最前面,果然见到了兰婆婆,她的半个身体已经没有了,但嘴里还在石头上随着风静止的片刻发出嗬嗬的声音,而她周围,还有一具同村村民打扮的走尸正在啃噬她的胳膊。   赵宝瑟脑门热血一涌,回手便从封回腰间抽~出长剑,扬手一剑劈了过去,虽无灵力,但灵剑余威仍在,那走尸立刻零碎倒在了地上。   兰婆婆竟还有一点意识。   她眼睛死死看着赵宝瑟,扫过了赵宝瑟的脸,她的胳膊和完整不缺的身体,似微微松了口气,然后头便歪了下去。   赵宝瑟想起之前还在一起晒太阳,心里十分难受,她喊了一声:“婆婆。”话音刚落,便看见兰婆婆竟又睁开了眼睛,只是这一回瞳孔是完全的灰白,封回扬手,新化的凶尸顿时灵台碎裂,这回彻底倒了下去。   带着微温和恶臭的血落在石台上。   赵宝瑟还有点发愣。   封回伸手拉赵宝瑟的手,她站起来,腿微微发颤,但还是绷直了腿。   封回道:“对不起。”   赵宝瑟知道怪不得他,兰婆婆因为这特制的尸毒,死了以后就迅速尸变了,若是封回不出手,下一步咬的就是她。   想来兰婆婆是在活着的时候被刺伤的,她定然是发现了福清的打算,这才拖着尸变的身体一路进来,但这林中并不只是她一个,而她身上流着血又还有活人的气息,便引来了其他彻底凶尸的捕猎。   但心里仍旧忍不住的难受,她眼睛里面涌了些许泪花,却又不想哭出来,让封回感到不必要的为难。   她便使劲攥着手。   封回看了她一眼,他看起来不太像会安慰人的样子,过了一会他才说:“你想哭就哭吧。”   赵宝瑟摇了摇头,问:“那福清呢。”   封回道:“我解开了他下~身的主脉。”   尸毒循着畅通的主脉涌~入下~身,看着下~身逐渐腐败,而人却是清醒的。不需要多久,他之前祸害的人尸变后便会循着血的味道找上门来。   赵宝瑟闻言,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树林。   封回道:“他的弓箭和刀还在。一切诸果,皆从因起,一切诸报,皆从业起。”   如果他够勇气,也可以提前自己结果自己。   掩埋了兰婆婆,屋舍仿佛瞬间又颓败了几分。   赵宝瑟看着这个短暂得而复失的屋舍,将身上的那颗赤雀草插入坟茔,殷~红翠色,摇曳生姿。   自来尸毒都无法让活人成魔,更逞论酿魔取珠。赵宝瑟面色肃然。   福清应尸的村子就在不远处,等她和封回到了,却发现这里已十室九空,只留下几只无主的家禽胡乱叫着。   村子里竟然一个人也没有。   然后到了另一个相邻的村子也是如此。   村中一片死寂。   赵宝瑟想起那媵城的野狗妖,难免将两者联系在一起。   封回却摇了摇头。   到了晚间,在村外一个小镇找到住所,这里还勉强有些人气,两人换了一身男装,寻了一处临街的酒肆,在最深的角落落座。 第33章 各色渐二 旧客   封回解释方才的判断, 点出其中的关键:“此事应该不是魔族的手笔。野狗妖吞噬人脑和怨气,将其酿成魔晶,魔晶是魔族修行的必需品。但这和活人入魔取魔珠不同, 这类入魔之人身上结出的魔珠, 是可以用来换灵石的。”   赵宝瑟闻言只觉背上生寒。   十年前,空桑山这样的修仙门派都有历练的要求, 连带各门各支脉, 每隔一段时间,便要上缴魔珠若干换取对应的灵石灵材以便修行。   而这些上缴的魔珠随着时间或者其他情况变化会有所调整。   现在竟已到了如此地步?   封回道:“这十年间灵气再度衰减。灵石的多少直接关系到门派的存亡。已有不少门派因修行资源匮乏而没落。”   赵宝瑟蹙眉:“此举和那吞尸的魔族何异?有这能耐,何不多猎魔?”   封回顿了顿,看了宝瑟一眼:“数年前,魔尊白疏统领魔域, 收归魔城, 魔族……如今也不是谁都可以任意猎杀了。”   赵宝瑟顿时了然,魔族杀不了, 但修行却不能停止。所以那些实力不够却又不甘心没落的散修甚至小门派, 便将主意打到了普通人身上。   强者怒,抽刀向更强者拼杀,怯者怒, 抽刀向更弱者掠夺。   “这世道竟变成了这样子。果真如此, 狗始终是狗,人却不一定是人。”赵宝瑟道, “我倒是真好奇,空桑那些渣收这些魔珠都不查验么?”   说罢,她想起眼前之人便是空桑挂名的大宗师,忙道:“当然,我不是说公子渣。”   封回道:“我未在空桑, 这个不太清楚。”他道:“四年前我出关时,空桑三宗空缺,后来便挂了名。”   赵宝瑟微微挑眉,这等云淡风轻,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空桑三宗是个街上的菜、铺里的饼,随便买了就可以挂名。等等,四年前出关?这封回到底是闭关了多久?如今又到了什么境界?   她忽的特别想用一用那黎清瑶家的回音鼓,测一测这封回如今的实力。   酒肆坐了片刻,并没有听到什么有用的信息。赵宝瑟倒是饿了。   她伸手斟酒,封回看了一眼她包~裹的手指。   “受伤不宜用酒。”   “酒可去毒。”赵宝瑟道,“来都来了,来了酒肆不喝酒,显得怪怪的。”   一杯酒倒满,她立刻又倒另一杯。   封回一向不饮酒。   他不喝,她正好可以多喝一杯。   却没想到,她倒满封回便接了过去,然后伸手按住了她的酒壶,里面只得半杯。   赵宝瑟微诧:“你要喝?”   封回看她一眼:“不能喝?”   赵宝瑟收回诧异表情,满脸是笑:“能,当然能,正好担心今晚没人一起喝呢。”   封回道:“你不能喝多了。”   赵宝瑟心道我当年酒量,放眼整个浣花谷就没碰见一个能打的,面上却只能忍住,看了眼自己那可怜的小指头:“这受伤就是不太方便。行吧。就这么多。”一边说一边抓紧机会见缝插针又麻溜多倒了一小点。   酒肆的酒粗劣,喝起来辣喉咙,又有种粗糙的爽利。   赵宝瑟喝了一口,便有些嫌弃,又有些回味,便一小口一小口抿。   然后便看见封回在吃那薄薄的切牛肉,赵宝瑟更愣了一下。   恍惚记得他因生于浮屠祠,饮食并不碰荤腥,见他伸筷子将薄薄的卤牛肉在炒熟碾末的茱萸粉和花椒粉上轻裹了下,赵宝瑟更加意外。   封回竟然同她一样,喜欢这口,还吃辣。   果然……人都是善变的。   赵宝瑟忽想,既然酒戒和荤腥都破了,那色戒……这一想,抬头正好看见封回正看着她,她只觉手心猛然一热,下意识又喝了一口。   酒喝了几口,今日夜色已晚,索性便在这酒肆后的客栈住下。   两人起身,赵宝瑟走了一步,看见封回杯中还剩了一半的酒,实在浪费,见封回走在前面,她顺手端过来转个圈又喝了一大口。   却不料封回正好回头,赵宝瑟一口酒憋在嘴里,顿了两秒,吐出来是不好看,到底还是慢慢咽了下去。   封回看她,忽道:“馋。”   要是馋鬼,那是骂人。   要是馋嘴,那是客观描述。   但只有一个馋字,这便显得怪怪的了。   赵宝瑟一口酒呛住,然后便看见封回伸出手,似乎还打算替她拍背,这比呛着吓人多了,她立刻摆手推拒,退了一步,封回便收回了手。   运气尚好,客栈空房倒多,赵宝瑟选了两间相邻的好房间。   折腾了一天,临睡前洗手时才发现那断指竟然又有点出~血了。   赵宝瑟举起手吹了吹,这常人的身体实在太脆弱了,她实在想念自己那具恢复能力卓越的躯壳。   少了个小指头,仔细看来,怪怪的,将来拿剑也会受影响。   她叹了口气,这指头怕是被那野狗子咬掉的,这种伤,寻常的逆生法恐怕无效。真是个死狗。   叹息间忽听见门口敲门声,开了门是封回。   他带了些酒菜过来,赵宝瑟万没想到他真的如此热情准备再来一顿,她都松了发髻,正迟疑间,便听他说:“我要出去一趟,最迟不过一个时辰回来。”   赵宝瑟立刻有了精神:“是发现线索了吗?”   封回摇头:“另有他事。”   他既然不说,她也不好多问,只点点头。   他将手里东西放下,临走又转头看了赵宝瑟一眼:“吃的都在这里。等我回来。”   这话从他嘴里出来,感觉无端有几分说不出的情绪,赵宝瑟转移话题,低声问:“那你的身体可好?”他之前带着她离开,那时是有内伤的。这两日呼吸吐纳节奏似乎正常了,但更细微处,她现在的感官,察觉不出来。   她说完这句,只觉前后语境之间更像回应的关心。便立刻道:“知道了。”   封回听见回答,便点了点头,转身之际,又看她一眼,赵宝瑟立刻笑:“放心,我哪里都不去。”   赵宝瑟本来是打算这么做的。   她慢条斯理先吃了封回带来的酒食,酒很清淡,更像果水,有淡淡的酒香,不像之前的糙酒。吃的东西正正好,吃完最后一口,便也饱了。然后她便洗漱收拾,小心不让伤口碰水。   然后就在这时,她听见了楼梯的上楼声,随着上楼声的逼近,她嗅到了一股淡淡的却无比熟悉的臭味。   尸臭味。   浣花谷和灵药灵植为伴,对各种气味格外敏感。只要闻一次,便再难忘记。   赵宝瑟轻手轻脚捂住手指,走到门缝见,果然看见来了一行五六人,衣着打扮虽普通,但形色眉宇之间颇有几分凌厉,这行人中间是一个面色疲惫的中年人,一进来,那中年人便被几人扶进了一旁的房间,距离她不过两个房间。   跟在后面的店小二和掌柜,手里拿着厚厚的银两退出来关上了门,一人捂住鼻子,一人按着胸口,一副要吐不吐的情景。   赵宝瑟下意识觉得不妙,她左右一看,将门口旁一个大花瓶捉在手里。   那房间里面隐隐是沉闷压抑的低吼声。   极低,又沉。   隔着门缝看过去,隐隐有灵力输入的白光,赵宝瑟咽了口口水,一个中了尸毒的修士,灵力的输入不但不能压制,反而可能会催生尸毒的毒发速度。   果然,不过一刻,门砰的一声撞开,赵宝瑟下意识后退一步,门缝微微开了。   就看见一个黑沉沉臭烘烘的东西从二楼摔了下来,砸在大堂一张桌子上,将上面的杯碗酒盏砸了个稀巴烂。周围的酒客悚然站起,整个大堂一瞬间全是臭烘烘的味道。   紧接着从二楼跳下几个年轻的弟子,为首两人生得十分相似,乍一眼看去仿佛是一个模样。   赵宝瑟一看他们的剑穗,立刻明白了,这是若双城的人。   若双城以医术和双生子出名,浣花谷以医药出名。   当年空桑试学,小师妹学火炽术经历还记忆犹新。   赵宝瑟看地上的那人,身形隐隐还是方才进去的中年人的模样,但整个容貌都已大变,他身上尸臭冲天,偏偏还残留着一丝神志,整个人痛苦不堪。   “师叔!”   那两个年轻人明明跳下来,一人按剑,一人迟疑,眼睁睁看着地上的人挣扎,却又困于其他可能,不敢再动。   便在这时,一把长剑凌空而起,一剑封喉。   那双生子皆面色大变,见状齐齐拔剑怒目而视。   那人见状奇道:“这三尸毒无药可治。除非魔尊的血。你们能得魔尊的血么?既不能,又何苦让他最后一刻身受这万蚁食肉之痛。”他让开一点,“这内丹再不剖就要没了。”   那双生子对看一眼,一人撩~开衣摆跪下,咬牙磕了一头,然后取出匕首。   内丹剖开时还有隐隐的光,但落到手上已成了赤红色。   赵宝瑟一直看着那男子,总觉得在哪里见过,那人似察觉到她的目光,转过头来,对她微微一笑,她未说话,关上了门。   过了一会,店小二便送来了两份精致的吃食。   “隔壁的公子请您的。”   赵宝瑟还没看清楚,门又推开了,店小二又送来美酒若干。   “隔壁的公子请您的。”   如此三番。   第三次,店小二再想推门进来,发现门推不动了。   他一脸懵然,原封不动回去禀告,隔壁那锦衣公子似乎早有料到,只对他说:“温一壶酒,一会有客来。”   ~*   赵宝瑟看着桌上的东西发了好一会呆,忽然脑门一震,想起了方才那人是谁。   那……不就是当年那个交际广泛喜好八卦闲聊什么人都喜欢攀攀交情的蜀山掌门独子谢天么。   她顿时心头一跳,谢天和小师弟的关系向来还算不错,和她也算有几次历练的情分,况且这人一向爱好交游,嘴巴又不够严,若是要问谁打探消息,想要知道点什么的,问问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的事情,找他是最好不过了。   她食指在桌上敲了敲,拿定主意,重新梳洗,穿上之前的男装,起身推门而去。 第34章 各色渐三 “不用怕。”   谢天见了她, 一脸亲近,闲说几句,赵宝瑟才知, 这谢天只以为她是封家的人, 他从封回一进门就认出了封回,但奈何封回对他似乎并无印象, 后来才送去的东西示好, 可惜都没人应声。   谢天依旧是一副热情模样。   赵宝瑟当年历劫前也抢过蜀山的昊天镜,自不会解释自己身份,只以封家族中弟子身份和他交谈。   她愿意哄人的时候嘴巴便很乖巧,加之美酒作伴,很快谢天便和她称兄道弟起来。   这一来二去, 问话也问得不动声色, 却也知道的七七八八。   这谢天也是跟着三尸毒来的。   本来,之前便偶尔有散修采用类似养魔方式偷偷获取魔珠换得对应的灵石修行, 但这种方式一来不好控制, 不能用普通人,需得寻同样的有一定修为的散修才行,容易出岔子, 二来获取的魔珠质量不行, 很多时候还换不了。   但最近,不知是从哪里传出用魔尸炼出的三尸毒, 这种毒效果甚好,而且主要用于普通人,不必担心针对散修可能引起什么麻烦。   用了待尸体腐化能结出效果不错的魔珠。重量尺寸虽小,但能积少成多,而且毫无风险。   是以渐渐的, 这三尸毒在黑市和鬼市流传越来越广。   死的人也越来越多。   终于惊动了附近的修仙世家,各个世家都有自己的一小块守护的地盘,不断接到村民的上报后,于情于理都要派出人来。   今夜这一行人便是若双城的长老携旗下弟子查看,却没想到,这长老反而身遭不测。   赵宝瑟奇怪:“谢兄不是远在西南,为何也会在此。”   谢天叹息:“蜀山以东山脉中十二村寨一夜之间全数空绝。我便带着弟子一路东行,却没想到路上所见,实在可怖,哎哎。”   赵宝瑟不动声色道:“蜀山自东,过了万水河,便是空桑。空桑也坐视不管么?”   谢天左右看了一眼,低声道:“兰弟有所不知,空桑已不是当日的空桑。十年间,勘破上清境的弟子屈指可数。十年前九天雷劫伤了空桑山主脉,桑家各大长老费尽心机才能湛湛稳住灵山不崩塌。又几年前仙魔大战,更是折进去好几位大能,空桑如今呐,山上各自为营,谁愿意费心管这事。”   “十年前九天万生雷劫不是被化解了么?”她问。最后一刻,她以身为祭,明明是顶下了万生雷劫和红莲业火,在她落下的时候,那无尽的天地裂口明明合上了。   那时玄地皆阖,怎么还会这样,除非有人生生撕裂了她献祭的结界封口。   不可能,那时候,能抢的法宝都到了她手上,还有谁有这样的能力?   谢天嗐了一声:“这我就不知道了。但这之后,空桑没有像以往一样重新恢复,反而连主脉都要护不住了,佛桑花也全数枯萎。”他摇头,“你要是现在去看看那主脉,真是……”他叹了口气,摇头一番,斟酌了一个词,“可怜。”   赵宝瑟又问:“听闻那浣花谷不是和空桑山门素有渊源,他们门派对灵植种植素有心得,怎么也没有办法么?”   谢天举杯和她碰了一下,他喝了一口,赵宝瑟也喝了一口,他摇头:“十年前浣花谷的人就上了空桑山,到如今是一个都没有下来,怕是难啊。”   赵宝瑟捏着酒杯的手微微一紧。   “浣花谷都去了空桑山?”   谢天又道:“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不过你要是想知道,等会问问那位可能更清楚。”   正说着,小二推门进来,他额头都是汗:“公子,有位公子好像是找您的。”   他刚刚说完,就从身后传来一声冷哼:“谢公子真是好大的架子。”   谢天忙站起来,起身相迎:“霍兄这真是天大的误会,我可是恨不得到你那里去好好和你聚一番,只是一想到你那夫人还在……”他收声。   霍然面色难看走了进来,他身后一个人也没带。   赵宝瑟一瞬间站了起来。   感觉脖子还有点隐隐作痛。   “……谢兄既然有客,小弟先告辞了。”她咽了口口水。   谢天一手拉住她:“着急什么,酒还没喝完呢。”他转头向霍然介绍,“这是封家的封兰。”   霍然根本正眼也没给她一个,只看了一眼桌上的酒盏,问谢天:“叫我来就是这个?”   谢天也不多说,将自己的佩剑抽出放在桌上,一股淡淡的尸臭味,还有上面残留的黑血。   赵宝瑟立刻下意识皱了皱鼻子,向后退了一步,撞了椅子。   “刚刚若双城长老身上用的。”谢天道,“也是三尸毒。我这一路带人追过来,现今就剩下我一人,但这背后的人却是越来越近了,今天请霍兄来,也是为这件事……”   他自顾说着,没留意霍然没看他,反而转头看向了赵宝瑟,赵宝瑟立马双手端杯子喝酒遮脸,一口一口。   “你叫什么?”他忽然问。   赵宝瑟清清嗓子,避开他目光:“封兰。”   霍然目光扫过她的脸,眼眸危险的眯起:“我可不知封家什么时候多了一个封兰。”   谢天忙道:“这位兰公子是和封回一起来的,方才我亲眼所见。不是外人。”   霍然讥讽:“你到是和谁都是自己人。”   他神色愈冷:“封回也在?”   谢天叹气:“我请了几次,请不动。想来是休息了。”   霍然看着赵宝瑟,赵宝瑟一杯酒喝完了,只装模作样端着杯子抿。   便在这时,只听一声骄声:“请谁请不动?”   话音刚落,门便一脚被踹开了。   赵宝瑟一见来人,只道一声精彩,下意识便去看霍然,他脸上漠然中带了几分忍耐,俊美的脸上眼角微抽:“你来干什么?”   桑三神色一样的冷傲:“怎么?我来不得?难不成你这里又藏了什么?”   霍然站起来:“无聊。”   桑三冷笑:“无聊你一声不吭跑到这里?怎么?还不死心?是又听到聚魂灯异动,来看看你那心头好?”   霍然神色锐利且冷:“桑雪儿,你这是做什么。”   谢天满脸尴尬:“嫂嫂。”   桑三:“谁是你嫂嫂?你不是和那妖女交好吗?怎么?不学浣花谷的志气,现在来学弃暗投明?又准备来献宝?告诉你,霍然好骗我可不是傻子,今年该交的魔珠一颗都不能少。”   赵宝瑟听见浣花谷几个字,蓦然抬头。   她忽的看见旁边的赵宝瑟,顿时眼眸冷光一闪:“这是谁?你又哪里来的小妖精?长得有……”   霍然几分窝火,蹙眉:“桑雪儿,你够了,不要胡闹,不要怪我不给你面子。”   赵宝瑟知道他便是那样锐利且孤傲的性子,能这么和桑雪儿说几句话,已是极其的克制了。   “我倒是希望你能不给我面子。”桑三毫不领情伸手一挥,长鞭在手:“看你回去如何同我爹爹和你爹爹交代。让开,待我打花这张脸。”   说罢,她真的一鞭子直接挥了过来,十年不见,她的实力进展倒是不少。   赵宝瑟向后一闪,却发现根本没法躲过去,旁边的霍然伸手拔剑,但长鞭攻势太快,他也根本没有回护赵宝瑟的本意,只准备荡开那鞭子,鞭稍的余威仍旧落了下来,便在这时,一道金色剑芒飞出,砰的一声,桑雪儿的长鞭断成了两截。   封回缓缓走了进来。   赵宝瑟见来了救兵,立刻转头向封回而去,方才交手间,她的头发散开,一看便是女子。   桑雪儿面色一变:“果然是个妖精?封回?你怎么在这?”她见赵宝瑟跑了,有几分不甘心,又上前一步。   赵宝瑟越过了霍然,一溜烟跑到了身后,伸手捉住他袖子,可怜兮兮又气愤告状:“公子,她打我。”   然后又向桑雪儿:“我们公子可比你那位夫君好多了。你不要乱说话,我便是喜欢,也不会喜欢你喜欢的这样的。”   桑雪儿听了这话,醋意稍缓,却仍不肯落下风:“你公子?我可记得大宗师从不近女色,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什么不近女色,难道妹子就不算女的,事实胜于雄辩。赵宝瑟一向委屈可怜做的顺手,将那手伸给封回看:“看,公子,她把我的手都给打肿了。”   桑雪儿气得要死:“我鞭子根本都没碰到你。封回,你这什么意思?这是我的灵鞭,你竟敢?”   封回不知是从哪里回来,一身的寒夜冷意,他抬头看桑雪儿,如同看一具尸体,眼底有隐隐的血丝,桑雪儿下意识闭了嘴,却又不甘心,只转头向霍然:“霍然,你是死了吗?你妻子被人这么欺负!”   赵宝瑟存心气她:“啊,公子,她好凶啊,她还想叫帮手。”她转头看桑雪儿,微微一勾唇角,“啊,她好像想打死我呢。”   谢天瞠目看着赵宝瑟,被她的身份以及和封回的关系震得说不出话。   而霍然,则一言不发静静看着赵宝瑟,眉头越皱越紧,似乎想从她身上看出什么来。   封回没有动,甚至破天荒容忍了她的矫情和告状:“不用怕。”   赵宝瑟便示威般看了桑雪儿一眼,打定主意气死她:“有封回哥哥在,我不怕。”   “装模作样。”桑雪儿啊了一声,忍无可忍,伸手就动剑。   她何时受过这样的气,如今便是封回在,他也不过是个名头上的大宗师,她也顾不得了,她就不信,他真能为了一个无名无姓的女人,伸手和她桑家三小姐动手翻脸。   但没想到,下一刻,她就知道了。   封回不但动手翻脸了,而且根本没有留下余地,他的剑芒一起,伐尘势如破竹,桑雪儿一招都未接住,长剑跌落,她湛湛退了两步,撞在身后墙上,唇角立刻涌出了血。   剑锋一转,再度回到封回手中。   他转身向赵宝瑟,看也不看其他人,看她道:“我们走。” 第35章 各色渐四 “瑟瑟。”   桑雪儿不甘:“想走, 没那么容易。”   封回微微抬头,居高临下看过去,他的身上有种肃杀的冷。   赵宝瑟见他模样知他是真动了怒, 转头挑眉笑道:“怎么, 还想留我们下来吃饭?今天可吃不下了。”她故意脚一软,伸手扶住封回的一只胳膊:“封回哥哥, 我酒喝多了脚有点软。我们快些回去吧。”气人归气人, 如果现在真的打起来,不死个把人只怕不好收场。   桑雪儿见状气得胸口生痛。   这十余年,除了一个赵宝瑟,她第二次遇到一个这么讨厌的女人:“你真是跟那个妖女一样可恨。”她伸手取出信号烟火,一把就要拉开火线。   “谁也别想走。”   却没想到霍然伸手握~住了手腕:“让他们走。”   赵宝瑟有些惊讶, 没想到霍然还能有讲理的一天, 她看着霍然,霍然也看着她, 漆黑的眼眸深邃如潭。   出了房间, 赵宝瑟便站定,松开了挽着封回的手,微不可见冲里面皱鼻哼了一声。   十年不见, 除了年纪大了点, 这个桑雪儿脾气性情没有一点长进。   封回看她。   她呼了一口气,转头笑眯眯看封回, 有几分小得意:“刚刚谢谢公子陪我演戏啊。”   封回问:“你很讨厌她?”   赵宝瑟想到桑雪儿那咬牙的样子,多了两分恶趣味:“还好吧。”   封回顿了一秒,忽然问:“因为他?”   他说话有时候简洁到过于简单。   但赵宝瑟听了这话一愣,立刻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霍然。她立刻摆手:“啊, 怎么可能?虽然他长得吧,的确是很不错,但我和他,不适合,真不适合。而且人家都娶妻了。”   封回听了又问:“什么不合适?”   赵宝瑟勾起几分往事,不想多谈,只道:“人家是高高在上的世家公子,我不过是个乡野姑娘,自然,哪里都不合适。”   霍然本人的话说得比这个难听多了。   她第一次见霍然是在云州猎魔,那时候她初出茅庐,和几个师兄弟一起西行。低估了那魔人的狡猾程度,她被暗算受了重伤,被刚刚从战场下来的霍然捡到。   那时候他是锋芒毕露的小霍将军,西南霍王府的世子,身带长刀,胯下烈马。   以为她只是一个战败的俘虏,一时兴起将狼狈的她从乱兵中带走了。   他好胜好战性情高傲,自持身份霸道又暴躁,待她时好时坏,有时候心情不好就对她发脾气,有时候又忽然从外面带几样姑娘常用的东西回来,黑着脸扔给她,好像带这几样东西让他丢了多大的脸似的。   赵宝瑟安心养病,看他也是她救命恩人,只当是他有病,懒得和他计较。   后来,他无意中看到了她娘~亲留给她的那块玉佩。   他便开始变得更加奇奇怪怪起来。   在不知道她身份之前,他预备收她做一个侍妾,在知道她身份之后,也预备收她做一个侍妾。   他有天喝酒回来,甚至大言不惭允诺她说等她伤好了,他说与父亲听,将她收房,他会单独给她造一座宅子,必不会让她受委屈,也不会让人看不起她身份。   用他的话来说,只要结果在一起,过程无足挂齿。   赵宝瑟那时候腿痛,只能看着他作来作去,等了几个月,等到伤好得七七八八。   等到他去打一场无聊的帐,求一个漂亮的军功时,她轻轻巧巧起身,收拾完,喝完了他留下的药膳汤,将那玉佩连同折算银子,想了想又加了一封留书放在了桌子上。   两清。   霍然这样的人,心里想的是成王败寇,求得是门当户对,和她,本不是一路的。   她一边走一边侧头和封回说话,一边脑子里闪过往事片段,一不留神没注意脚下的楼梯,一脚踩滑,一个趔趄。   今日真是喝酒喝多了。赵宝瑟还没来得及叫,就被封回伸手一揽,落到了怀中,他一手揽住她的肩稳住了她的身形,赵宝瑟松了口气,待要站稳,他却微微弯腰,另一手干脆直接伸手勾住了她的膝盖,然后抱起了她。   赵宝瑟震惊抬起头,他脸上没有多的表情,也转头看着她,仿佛这是一件极为自然的事。   就这么一路将她抱回了房间。   他将她一直抱到床边,放下来。   “多谢道君。”她尽量平静说。   然后他蹲下来,伸手很自然给她脱鞋子。   赵宝瑟真的被吓到了:“封公子!”   她忙伸手去抢:“我自己来。”   他却伸手扣住了她的手腕,继续自己的动作:“以后不要一个人去喝酒。”   赵宝瑟动弹不得,又惊又紧张,她下意识暗暗嗅了嗅,入鼻之处都是他身上的冷香,剩下只有自己的酒味,他没喝酒的。   鞋子到底还是被他脱了,他侧身坐在一旁,又将她手拉过来,看上面的伤。   上面并没有什么伤。   赵宝瑟道:“刚刚都是气那姑娘的。我这也不是一个人,我这主要是想去了解了解情况。我看那谢天诚心相邀。对了,我倒是今天真的听到了一些有用的消息。”   封回却没有什么兴趣,随口问:“什么消息。”   “就是那三尸毒,连空桑周围的不远处的蜀东也有,谢天说蜀山以东山脉中十二村寨一夜之间全数空绝,他带着弟子一路追寻,路上不断遭到伏击,现在只剩他一人。如果是散修根本没有这样的实力,如果是魔族,他们根本不避讳,所以很可能这件事是叫得上名号的仙门做的,甚至这事情空桑不可能不知情,所以要查这件事……”   他伸手握~住她一只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检查,确认上面没有伤。   手指尖温热,而寒意从他掌心的涌~出,冰火之间,仿佛一条被煎熬的鱼儿。   赵宝瑟剩下的话卡在喉咙,她试探着想要抽回手。   封回只道:“不要动。”他仍然慢慢看完了她的手。   然后他摊开手掌,从那只苍白的手心缓缓浮现一样东西,赵宝瑟微微一愣,那好像是她被野狗子啃掉的半截手指,本来以为……没有了。   她一瞬抬头看向封回,他的指尖忽的汹涌~出淡淡的灵力,但那灵力如有实质,仿佛一双妙手,将那断裂的手指和赵宝瑟的手掌接口处缓缓融合在一起。   一股微凉的灵力在她掌心缭绕,烛火一般炫目,仿佛眼前人身上的冷香。   手指断裂处是微微的痒,仿佛一个钩子。   仿佛知道她要说什么,他说:“举手之劳。”   她一时心情有些复杂。所以之前封回离开是去媵城取回她的断指,一根普通的指头,去取回来却是要冒极大的风险。   于情于理,他们之间的交情来说,这份举手之劳重了。   但封回这么做,她也断没有脸皮厚到是因为封回一见钟情看上了她这样一个普通的姑娘。   她装傻想要打破这种奇怪的氛围,笑出小小的梨涡,这张脸就这个梨涡和她的原身最像了:“如此真是多谢道君大人,小女无以为报,大人要是饿了,我现在去煮碗面。”   封回看着她,没有说话,目光沉沉不见情绪。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封回的脾性比十年前看起来温和亲近多了,但是她却觉得十年前的封回感觉更容易让人亲近。   他如此看她的模样总让她心里一阵发慌。   好像在看她,又好像透着她在看另一个人。   灵力的光晕渐渐淡去,赵宝瑟的手变得完好无缺,她伸手动了动五根手指,小指头刚刚接上,虽然不如原来灵活,但也算非常整齐了。   她正看着自己的手欣慰,就看见一只手从她手掌的上面贴着覆盖下来,冰凉的掌心连同莲花烙印贴上她的,手指扣进她的手掌。十指紧握。   赵宝瑟的笑刹那僵在脸上,她呆呆抬起头。   封回神色晦暗难辨看着她。   他喊她的名字。   “瑟瑟。”   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赵宝瑟已经十年没听过了,她一瞬间愣在那里。 第36章 妄取欲一 “你想要的,都可以。”……   过了一会, 她伸手拉回自己的手。   “……你认错人了。”   他看着她,脸上带了一丝淡淡的笑。   但这笑此时在微暗的烛火中看起来,反而有一丝无法言喻的冷。   赵宝瑟装不下去:“……你怎么认出来的?”   她问完便想起来, 有些懊恼:“我们和白疏见面时?倒是忘了, 和他血契虽然解了,但近了他还是能察觉我。”   封回目光沉沉, 看不出深浅。   她顿了几秒, 周遭气氛说不出的怪异,而他那一声“瑟瑟”仿佛一只猫尾巴,挠在脸上,毛绒绒的热。   她便抬头道:“既然你都知道了……”说到一半她便截断了这句,她当日小徒儿小徒儿的叫, 这会儿却一句也叫不出来, 只道:“打扰了封四公子很久,这些时候承蒙照顾。”她笑了笑, “你看我现在刚刚回来, 脑子也昏昏的,又有很多别的事情。既然如此,今天就当面和公子道别吧。”   封回看了她一会, 忽温声道:“你想走, 我自然不会拦你,但你身体尚未复原, 如今又灵力全无,便是想去做什么也不太方便。”   他极少一口气说这么长的话,赵宝瑟听了没说话,她知道封回说的是实话。   但以她和封回的交情,似乎还谈不上让他亲自护送千里去浣花谷, 说不定要和谢天一起同行还可行些。   封回想到什么,又微微蹙眉,有些忧虑道:“你得罪了桑雪儿,如今这青木镇上,若是出去,她定会找你麻烦。”   赵宝瑟倒是忘了这一茬,心里暗暗点头,谢天那是个不顶用的,便是走也要和封回一起离开才行。   微微停顿片刻,封回又道:“不如……你暂时和我先回迦南云门,一来云门的灵药和灵石丰厚,可助你身体复原,重塑气海整肃灵脉二来,如你方才所说,这三尸毒幕后凶手背景颇深,非一人之力能除,我已飞书传回云门,此事需要即刻和族中长老详谈。”   赵宝瑟有些心动,又有些迟疑。在足够的灵石和灵药加持下,封回帮助她将这具普通的凡身重塑灵脉气海不是难事,一旦能重新修行,诸事都要方便许多。   迦南云门的灵鱼是她心头好,当年偷偷摸~摸不知道偷捕了多少,如今去自然可以明目张胆吃,但她实在不敢去迦南云门,当年拿走四象明珠那笔账就够她喝一壶了。   看出她的迟疑,封回又道:“如果你觉得不方便,可以暂住在我的误云湖的别庄,先不必见封家人。”   误云湖她知道,是迦南的一处灵泉,泉水云气缭绕,如白云覆地,故名误云湖。泉水温度四季不变,湖东遍种藕花,这个时节该开了一半,雾里看花,莹白照红,最是漂亮。   赵宝瑟道:“浣花谷也有一处灵泉,不过里面老是生蛤蟆。”她有些想念,“不知道师娘他们怎么了。”   封回道:“我出关后尚未去过浣花谷,不过这次办完事倒是可以去一次。”   赵宝瑟闻言正中下怀,面色微喜:“那真是正好。”她点点头,“那我们就尽快动身吧。”   封回看了她一眼:“好。”   说动身,她本也没有什么东西需要收拾,当下封回便留下银子,两人连夜离开了。   经过小镇长街的尽头,她无意中低头一看,下面一个挑着担子的小贩,上面还有半担子花生酥糖,她咽了口口水。   封回便落了下来,他一口气买了一堆。   赵宝瑟看小贩喜滋滋包糖,道:“怎么买这么多,下回再来买就是了。”   封回道:“并不重。”   赵宝瑟看那一大堆长肉的糖道:“你高兴就好。”   御剑飞行,过了一会。   “冷吗?”   “不冷,阿嚏。”   他伸手用斗篷裹住了她。   温柔。小心翼翼。无可抵抗。   赵宝瑟一瞬浑身僵直,站在剑上不敢乱动。   混沌的脑子乱了半天,最后蹦出一个念头。   ……所以,难道是因为封回知道上辈子是她做了他替死鬼?   最近如此亲和……是在报恩?   是……吧……?   赵宝瑟闭了闭眼,有些话还是要提前说清楚。   “封回,其实你不用这么内疚的,也不用有什么负担。”她说,“真的。我本是修行者,抵抗天劫也是我的宿命。我最后去做的事情,不过是每个有能力的修行者都会去做的。”   “是吗?”他的声音近在咫尺。   赵宝瑟缩了缩脖子,后颈上一层薄薄的鸡皮疙瘩:“当然,我不是说我能力比你强,只是我运气不好,刚刚好那个时候那个节点在那,那空桑的结~界,也偏偏和我共鸣,所以我最后才去顶上了阵眼。嗐,都是天意。”   “天意吗?”封回轻声说,他的呼吸和冷香一样缭绕在她身边。   自然也不完全是天意。在赵宝瑟知道大劫将临时,苏微吟曾见了她一面,那个清冷谪仙般的人物在她面前跪下,奉上有苏氏的至宝火狐裘,求她成全。   说她和封回将定的婚约,说封回还年轻,说他修行出了问题,根本无法撑过大劫,若是勉强,不但他会没命,雷劫降下,众生皆毁,无论空桑山还是浣花谷,无一能幸免。   而她如有各家法宝加持,还有一半生机活着撑过万生雷劫。   可惜赵宝瑟一向赌运不好。她没活下来。   神魂俱碎的感觉实在不想再回忆,只要一想,就会背上生出恶寒,她打了个冷颤。   封回的手在她肩头微微收紧。   “嗐,其实那天早上我本来还打算去一趟遮云楼喝酒的,上月便预订了。”她有些可惜又有些慌张笑了一下,“结果时间提前了一点,那劫云就跟着我走,反正早晚都是这样,我当时就想,那就是今天吧。还可以省几两银子。现在想想,真是人死了,钱还没花,你说我上辈子省来省去,藏的那么多钱也不知道便宜了浣花谷哪个家伙。”   她一心慌就多话,总想说点什么:“而且你知道吗?更气人的是,我上回还听到魔族有人说我是个妖女,也不知道正道这边负责舆论的宣发是干什么吃的?就随便任凭这些流言到处跑?岂不是寒凉了仁义之士的心呐……我觉得肯定是桑雪儿动了手脚,除了她没有人有这么无聊了。”   “还好,我现在不是又活过来了吗?你要是真有心,不如多送我点灵石,助我早日重回实力。”   “你想要的,都可以。”   从这里御~剑回到迦南云门比赵宝瑟想的快了许多,两个时辰后,封回缓缓降落在一栋竹林小院中,果真不愧是迦南云门的地盘,赵宝瑟一落地便感觉到这里淡淡而微凉的灵力。   竹林吹过风,她闭目闻了一下,让风吹吹脸上的微热。   “这里的味道真好闻。”   封回只微笑看她。   虽是晚上,赵宝瑟倒也不困,她站在院落中左右张望了一下,没看到意料中的白猫:“阿不呢,又到了贴膘期吗?”   哑佛猫是佛前灵猫,每年都会有一段时间需要回到浮屠祠,饮香火,受梵音。   “它不在。”   他说:“你以后先住在这里。” 第37章 妄取欲二 “你的确错了。”   从心里来说, 赵宝瑟很喜欢误云湖这个地方。   十年不见,这里比曾经还要更漂亮。   没有人声,只有鸟鸣, 早上起来淡淡的薄雾便从屋舍前面的接天红莲上缓缓飘起来, 伸出手,那雾气就缓缓萦绕在指尖, 微凉而又带着淡淡的香。   当真是人间仙境。   当日~她为了盗四象明珠, 提前以猎魔为借口前来迦南踩点。这仙门大派,都有自己的地界范围,这里面出了问题,除非本门求援,一般是不需要外界支援的。   赵宝瑟从一进迦南云门的地界就被盯上了。   那时候她已在仙门小有名气, 脑子好脾气也不错, 又没有其他大能常有的大架子,而且好言好语问了还愿意指点旁人, 很是得小弟子们喜欢。   她住在客栈第一晚, 被一个相识的散修认出,就开始有人请吃饭,约拜访, 递帖子, 送见面礼。   赵宝瑟云门的门还没摸~到,在客栈被羁绊了十来日, 人倒是胖了一圈。   门口排队等待的人渐渐越来越多。   赵宝瑟头痛,便打算先走了下回再来,她正预备喝最后一碗酒,抬头就看见二楼外街上一个玄色暗花月华锦袍的身影缓步而行,赵宝瑟一眼便认出来那是封回。   她在楼上喊了一声, 街上那么吵,旁边又有人要和她说话,她本来以为他听不见的。但一声,街上的人从长街尽头回过头来。   她既邀请了封回,其他零落的散修或者小弟子们见状便齐齐先悄悄溜了。   赵宝瑟终于得了一时清净。   而且极好的是,封回这时候已开始辟谷,所有的美味都是她的。   她本来有很多机会可以从封回这里套出什么话来的,但她这个人,骨子里有股劲,但凡有点背弃这件事都张不开那口,所以坐了好一会,她都是闲话家常,什么也没问。   封回本来就话少,他那几日大约刚刚回过浮屠祠,身上还残留着檀香烛火气,赵宝瑟一边喝酒一边找话说,真怕他下一秒就要拿出木鱼开始敲。   一顿午膳吃了不到一个时辰,她就急匆匆吃完了。   封回问她是来干什么的。   赵宝瑟便笑:“来看看迦南云门的美景。浣花谷住腻了。偏喜欢这种荒芜之地的小江南感觉。有风,有水,有美酒,嗐,可惜没有藕花,想那春山镇下那莲池多漂亮啊。”   封回便说:“是有的。”   赵宝瑟不信问:“有?”   封回便带她来了误云湖。   第一眼看见这误云湖,赵宝瑟便呆了一秒。在误云湖住了两天,第二天下午封回突然有事离开,她看时机正好,便情真意切留书一封离开了。   很费了点功夫拿到了四象明珠。   那之后,有很多次赵宝瑟都想过这湖,但整个迦南云门地界上都挂了她的悬赏。   她没胆。也不好意思。   *   赵宝瑟不知不觉在这里住了好些天。   封回有时候在,有时候不在。   但每天早上,她伸着懒腰醒来时就会发现外面的桌上都备至好了早餐。   换着花样。   封回的这份体贴的好意让她有点不安,但美食实在诱人,赵宝瑟迟疑了两秒,还是全数吃得干干净净。   屋舍前的几口碧色古石大缸里面养满了灵泉雪鱼。   一条条又肥又美。   左边的屋子里面全是各种各样的灵石灵药,还有一些极为罕见的灵植。   赵宝瑟看得眼睛发绿,她这几日,日日吃了早饭就钻到屋子里,从一排排书架取下书,坐着看,躺着看,睡着看,顺便将灵石放在心口温养着,渐渐几日,体内还真被她聚了几缕淡淡的灵力。   若是此时能再得封回相助,说不定真能梳通一两条灵脉。   但封回最近一回来时间便明显有点不够用,偶尔来也是形色匆匆,那三尸毒比想象还要麻烦,取出的魔珠表面看起来一模一样,甚至用测灵台也测不出所以然,但在净化过程中却会保留毒性。   喂养出来的灵植和灵兽身体也带了毒性,且是缓慢积累的,有两门散修突然发了狂,须臾之间腐化死去,此事终于惊动百家。   赵宝瑟听了封回的话不觉摇头。   此事只怕空桑山要有麻烦。   空桑山能收各派和散修的魔珠,兑换相应的灵石和修行的灵植灵食,除了空桑是一座巨大的灵山外,还因为它有一种别的地方没有的东西,佛桑花。   主脉那棵巨大的佛桑花根系牢牢扎在主峰上,一花一世界。   这颗巨大的佛桑花枝叶和花供给了灵兽的食物,也是其他灵植培育的土壤。   所以需要源源不断的魔珠能量供养作为转化。   现在魔珠出了问题,遭罪的恐怕不是一家两家。   她心头一紧,忙伸手掏出怀里还在温养的那颗灵石。   封回道:“这里的灵石和空桑没有关系。”   赵宝瑟道:“那这样岂不是百家人人自危。”   封回淡淡道:“空桑专门和各家宗族掌门知会,佛桑花有自净功能,所以会自动将有问题的魔珠能量毒性汇聚,这批出问题的灵石是因神桑侍者疏忽,误加了佛桑花的枯叶培育出来的,其余的灵石灵兽都已全数核查,并无问题,而且分送各门的灵石和散修的也不是同一层批。”   这话只差没把百家特供和散修都是随便给点渣渣敷衍摆在台面上。   但信任这东西,本来就很脆弱,一旦有了裂缝,缝合便难了。   不过既有了百家的诘责和考量,空桑山就是为了证明自己清白,也定会找出幕后凶手,三尸毒这事自然不会糊里糊涂翻篇。   也算他们积德了。   赵宝瑟问:“现在负责时魔珠兑换这项工作的是?”   封回道:“四年前,空桑陨落几位长老,现在是桑二。”   赵宝瑟:“还真是他能做出来的事。”   她啧了一声:“这桑二我早就看出来了,三伏天的馊豆腐——坏透了。嗐,突然想起,当年你是不是打了他一顿。哈哈,听说手打断了,牙齿也掉了。敢在净山莲池当你的面脱衣服的人,只怕他是第一个。”   她哈哈笑起来,眉眼弯弯,弯月一般,和浓密蝶翼相映,说不出的灵动。   封回收回目光问:“刚刚在看什么书。”   赵宝瑟想起正事,若是封回相助,说不定真能梳通一两条灵脉。   便将指尖的一点灵力展示给他看,于一个毫无资质的普通人来说,几天之内能凝聚出灵力,几乎是不可能的。但赵宝瑟知道调理的方式,也有耐心,故而能做到。   她谦虚笑:“这身体比我想象的还好一点。”   他淡淡说:“你总是比我想象的,更加出人意料。”   赵宝瑟道:“哈哈,过奖了。”   屋舍开着窗,初夏穿堂的风缭绕而过,她的衣襟微乱,封回便伸手替她拉方才摸灵石扯乱的衣裳,赵宝瑟立刻道:“我自己来。”   封回看她整了衣裳,又顺手替她将压在纱衣里的一小缕头发拨~弄出来,他的指尖微凉而热,有种奇异的触感。   赵宝瑟一瞬间面热。   她忽略这一缕异样,做大事者不拘小节,继续刚刚的问题:“怎么样?我这个灵脉还能通吗?”   封回伸手握~住她的手,他现在做这些事熟门熟路。   赵宝瑟心想这人果然年纪大了,无论外表如何,就会渐渐的变得油腻脸皮厚,当年他可是女孩子碰了一下就冷脸的人。不对,碰不碰都冷脸。   赵宝瑟集中注意力看自己的指尖,便看见封回莹白的指尖涌溢一股丰沛的灵力,缓缓自她的指尖涌~入身体,那一股微凉仿佛盛夏一缕风,她忍不住微微阖目,感受那丰沛的灵力在这具身体里缓缓推进,灵力所到之地,顺着她之前在身体聚合的支点,一点一点缓慢推进。   这种感觉如此酣畅舒适,她脚尖微动。   更多的灵力顺着畅通的灵脉涌~入,终于一条灵脉几乎全数通了,她在前面导路的那一点微薄灵力已到了灵台边缘。   只差一点,一点。   就在这一瞬。   赵宝瑟忽的想起一件麻烦的事情。   她之前的神魂和眼前之人曾有过亲密的接触,如今这么近,恐怕封闭的灵台神思也会探知……   当日空桑试学白离曾说过,灵修对修为高的修士带来的影响更大。既称为双修,那自然是一同修行。修行高的一方一旦神交印刻,在双方修为未曾达到同样程度之前,实难杜绝与对方相好的渴望。只要对方一缕灵息,一句话,一个动作,都是……无法抗拒的。   她猛然睁开了眼睛。   封回就在她面前,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一拳,她甚至能感觉彼此的呼吸几乎咫尺之间。   他微微低头,漆黑的眼眸看着她。深不见底。   赵宝瑟的手指还在他掌心,她咽了口口水,伸手缓缓抽自己的手指。   “我觉得今天差不多了。”她说,“我看那书说只要一条灵脉畅通,剩下的都可以慢慢浸~润疏通。”   “对了,忙了这么久,渴不渴,我去倒点荷叶茶。”   她忙转身,心里暗暗自我安慰,好在悬崖勒马,而且她都换了两个外壳,那封回如何知道魔族公主的事情。不,万一察觉什么,要是问起来,她便抵赖到当日曾帮过他,灵台残留了些许熟悉气息的缘故。   反正,抵死不认账。   但封回伸手按住了她的肩。   赵宝瑟推辞:“忽然想起那荷叶茶被我挪到卧房了,我去看看。”   那白~皙微凉的手,在她肩头微微紧了紧,似是克制,又似试探。   就在赵宝瑟快要撑不住的时候,他的手松开了。   “荷叶茶凉。”他说,“上一回你来,贪喝多了,胃痛了很久,非要浣花谷的暖胃玉石汤才能好。”   赵宝瑟心情有些复杂,她哪里是胃痛,她不过是看封回要走,趁机想让他再去绕个弯,让她有足够的时间能在不碰面的情况下拿走四象明珠。   封回道:“我那日去处理完事情,便折道去了浣花谷。浣花谷说并没有什么暖胃玉石汤,我又去了几处地方,终于找到了那拙蓝玉石,但回来路上灵草又不小心沾了血。你这人向来于吃的挑剔,我只能再去一次,一来二去回来耽误了时间。”   赵宝瑟回头看着他。   他目光温柔。   “等我回来。发现屋子里空荡荡,我以为你又去了湖边,湖边也没有。找了好久。”   他说:“然后……在桌上发现了你的信。”   赵宝瑟咽了口口水。   封回的手拨开她肩头散开的长发。   “你说你有事先走了。”   赵宝瑟不知道该说什么:“当日事情紧急,我……”   封回道:“我知道。没多久,封家人就来了,两个族老拎着带血的长剑来问我,是不是和你一伙的?”他长睫掩住眸光。   赵宝瑟心里一时无比抱歉内疚:“抱歉,我错了,我那时候真的不应该来这住,否则也不会连累你。”没有什么比被亲人拿剑指着更难受了。   封回眼眸微动,他低头看她:“你的确错了。”   赵宝瑟叹口气。   却听他缓缓说:“你那时候不走,就好了。” 第38章 妄取欲三 征兆~   赵宝瑟不知道该说什么:“当日事情紧急, 我……”   风从竹林吹过,沙沙作响。虫鸟皆沉寂。   听了这话,赵宝瑟心情颇有些复杂。   过去种种, 虽情有可原, 但到底还是她先引的因,早知当日在街上二楼就不该喊他那一声, 或者要是他没听见, 又或者她没有留那两日。   她后来辗转听闻,封回曾被封家秘密禁闭过一段时间,如此想来,大约也是因为四象明珠失窃,和她脱不了关系的缘故。   联想到他在封家的微妙身份, 日子大约不好过。   但到底一切都是昨日之事, 她现在也做不了什么去改变。   她有些懊恼内疚叹了口气:“抱歉。”说罢,她又转念想弥补一二, 缓和一下气氛, “那次的确是我不对在先,该说。反正这一回过来,我肯定不会这么偷偷摸~摸走了, 也绝对不会去拿你家的宝贝了。真的, 你信我。这样,为表歉意, 我明天亲自下厨给你做好吃的。先说,别和我抢啊,让你尝尝我的手艺。”   没有什么是一顿吃的解决不了的。   如果有,那就再加一壶酒。   封回深深看着她,过了一会, 他慢慢笑了笑,伸手轻轻摸了一下她的头,轻声说:“无妨,都过去了。以后是再也不会了。”   赵宝瑟松了口气。又觉得这话哪里怪怪的。   但头顶那只手转移了她的注意力。   她歪了歪头,避开他的手,蹙眉提醒:“别跟摸小狗似的啊,我虽然现在看起来比你小,但我本质上……”本质上原来也比他小,她卡壳,张了张嘴清清嗓子,换了个词,“比你成熟多了。”   封回闻言垂下眼眸轻笑了一下。   赵宝瑟想,这人多吃了十年肉,果真比原来变了,有人味,也变得温柔多了。   转眼就到第二日日上三竿。   赵宝瑟伸个懒腰起来,随便洗了洗,晃到厨房,除了在炉火上煨着的早膳,还有一大堆各色各样的好多见都没见过的新鲜食材,几乎堆了半个桌台。她看了看,都是极好的灵植、洗净备好的灵兽精肉。   原本只打算炒两个小菜弄壶小酒的赵宝瑟:……   这灵植灵兽的烹饪要求极高,一般都要专程学习,稍不注意,不同属性的食材就会变质,不但对修行灵力无用,甚至有的吃了有害无益。   她左右看了看,这么多……   怕不是对她的厨艺有什么误解。   吃过早膳就开始忙活,尝试着弄砸了两个菜的赵宝瑟果断放弃了曾梦寐以求的高大上食材,决定还是接地气点,弄点自己会做的,毕竟心意到了就够了。   备了两个菜,她忽然想到一个好东西。   这误云湖别的不多,藕花多,藕也多。   她踢掉鞋子,顾不得扯掉银索襻膊,走过花丛顺手折了一根花枝挽住头发,便向庭院外湖边走去。鸟鸣声随着她走出渐次沉寂。   误云湖的水好,夏季的藕虽不及秋日肥~美,一样甜而脆。不过比这个更美味的,还有一样东西。   那便是莲藕的小时候,藕簪。   这藕簪最早四月就熟了,最适合的采摘的时间便是夏季雨后。   顺着水上的一点绿摸下去,得选哪种白中透点浅金色的,方是上品。   只可惜这误云湖不是小洼塘,太大,好在近处的种花的这片水都不深,在湖边上摘了两根勉勉强强脆嫩的,再好的便要到湖中间一点。   误云湖上雾气蔼蔼,一眼看不到头。   她身上衣裳湿~了七七八八,封回这时候也不会在,反正没旁人,懒得去拿一身换洗的来。湖边藕花处还有一艘小船,她脱缰上船,顺手扯了一片漂亮的莲叶。   果然往里面去,藕簪便越来越多。任君挑来任君选。   这藕簪的尖尖很像簪子,越像的越好。   赵宝瑟原本只是打算在近处找找看看的,但总有下一根看起来更漂亮,摘一个变一个地,渐渐便越走越远,终于进了藕花深处。   藕花也是极好的。薄薄的雾气中,娇红柔软,含羞带怯,空气中仿佛也带着薄薄的香。   她摘了几朵扔在船头,莲蓬还没长起来,这花瓣嫩的地方吃起来回甜。   躺在船头,温柔的阳光透过雾气落下,带着微香的风卷动藕花,莲叶何田田。   当真是个好地方。   她眯着眼睛晒太阳。   往里面走,水边深了,藕簪需得钻到水下才能采摘到。   她忙活了一会,一身一手的泥水,头发也弄脏了些,便在弯腰船边鞠水洗手,洗着洗着忽看到另一旁隐隐一颗小小的藕簪头,金黄光泽漂亮,尖而饱满。   是个上好的佳品。   她回头看那小舟身旁莲叶上的一堆藕簪,七七八八倒是差不多了。干脆最后再来一根,收工。   这么想着,她便再洗了洗手,跳下水,水比岸边深点,刚刚到胸口,这藕簪长得还挺长的。   她无声无息走过去,刚刚伸手,便见那金黄色的藕簪头不见了,她微微一愣,伸手在水里一摸,划拉几下,摸~到一根软软的藕簪一样的东西,坏了?   她正想着,便感觉那软软的东西顺着虎口一下滑到了手腕。   赵宝瑟悚然抬手,一条三尺有余筷子粗细的金黄色尖头小水蛇赫然被扯了出来。   她慌忙一甩手,那水蛇似怕掉下去,竟越缠越紧。   这误云湖的水是温热的,据说湖水的泉眼是一口温泉,温热的水里,连虫都不生,天知道什么时候生了一条蛇出来,竟还这么长。   赵宝瑟浑身发麻背上发冷,啊了一声胡乱抓~住胳膊上的东西开始扯,那小金蛇似也吓到了,它吓到了就直接在赵宝瑟抓过来的虎口咬了一口。   一口下去,胳膊麻了一半,赵宝瑟伸手抓蛇的手抓了个空,几乎须臾,肩膀也开始发麻,她顾不得缠在另一只手上的蛇,慌乱向小舟方向走,刚刚走了两步,同一侧的脚已不听使唤,哆嗦了一下,赵宝瑟一瞬摔进了湖水。   跌进去的一瞬间,她下意识屏住了呼吸。记住溺水的关键点,不乱~蹬乱挣扎,等踩到底就站起来。   身体裹在温热的水中,四周一片死寂,却没有如愿向湖水上浮起,而是缓缓倾斜下沉。   该死。   她胳膊上那条小金蛇早已松开了她,游在一边,她伸出另一只手,想要拨开这蛇。   但手连抬都抬不起来了。   糟糕,另一只手也开始发麻了。   明明没有呼吸的。但水还是缓缓涌~入了口鼻,连口鼻也开始发麻,竟然无法控制呼吸。   她睁开眼睛,透明到极致的水底,前面是阳光照进水里的波纹,而更下面却是一片看不见尽头的黑,漆黑,如墨的漆黑。   视线开始渐渐模糊。   她终于也沉到了那片漆黑的边缘,就在这一瞬间,腰~肢被人揽住,下一刻,她重新被捞了起来,忽啦啦一身一地的水,风吹在她身上,阳光照在她脸上,暖暖的。   她感觉自己被放到了垫着藕花的小舟上。   模糊中,看到了。是封回,她心里先下意识一松,手也垂到了旁边。   他皱着眉头,半跪在小舟上,先压了压她的胸腹,呛进去的水很快吐了出来。   但她还不能完全睁开眼睛。   封回又按。   他的劲真大,她感觉自己的肺也要被压出来了。   但她明明意识清楚,但身体却动弹不得,连呼吸都缓慢冗长,这该死的蛇毒。   她听见封回喊她的名字,就像隔着山谷,还有隐隐的回音。   她想说话,叫他不用救了,这蛇毒没有生命危险,只是让她暂时浑身失去知觉,但身体不听使唤。   肋骨都要断了。   但凡她有原来一层的灵力,也不至于栽到一条小水蛇手里。   他又压了压她胸腔,里面已经没有水了,微凉而汹涌的灵力开始汹涌涌~入她身体五脏六腑关键府地。   感觉身体的酥~麻感好像好些了。   几乎与此同时他低下头,带着一身冷意逼近,将微凉的空气兑入她口中。   又是一口。   赵宝瑟:……突然感觉酥~麻感又加重了。   一个没忍住,她咳了起来。   封回松了口气,将她扶起来。让她可以靠在自己肩膀。   “怎么回事?你要去哪里?”他的衣服也湿透了,水滴还顺着他的发梢缓缓滴落,一张原本就白的脸此刻更白,便显得眼睛格外黑。   赵宝瑟又歇了一会才能说话,就是这说话也有点结结巴巴,口齿还有些不伶俐,先回答第一个问题:“遇、遇到蛇了。”   “蛇?”封回比她更意外。   她休息了这么一会,已能自己坐起来,见他不信,便虚弱给他看手上的伤:“我以为那是藕簪,……还好毒性不强。”   封回拉过她的手来看,上面还有两颗浅浅的牙印,比针尖大不了多少。   但任凭封回投入灵力,那条小小的金头蛇却没没影没踪了。   算它跑得快。   “你怎么回来了?”她庆幸问。   封回移开目光:“刚刚好办完事回来。”   赵宝瑟长长出了口气:“还好我命不该绝。现在可还死不得。”没有找到合适的身体,神魂出体,不过须臾便会化为死魂。   她抬头看封回:“你又救了我一命。我今晚一定要给你加餐。”   说罢,她找小舟上的藕簪,这才发现方才混乱间,那荷叶上的藕簪洒了一船,断的七七八八,连她之前精心选的五茎莲花也全被压扁了。   她捡了半天,藕簪断了,莲花花瓣散了一船。   赵宝瑟不死心:“好可惜,这都是我刚刚一根一根采的。根根都好得不得了。这根烂了,这根你脚踩了——”   “所以,你刚刚是出来采这个了吗?”他轻轻问。   赵宝瑟:“不然呢。”她给他看她袖子上的泥,“全脏了,没法吃了。你不知道,我刚刚吃了一根,多鲜美。”   封回看着她的袖子,然后从袖子缓缓上移,阳光落在她半干半湿的头发和衣襟上,攀膊开了,广袖半垂,乌发微散,何种禁忌而无法移开目光的美,而她方才躺在小舟上,头上还有藕花压碎后残留的花瓣。   红的花,黑的发。红的唇,黑的眉。他眸色渐渐幽深。   赵宝瑟刚刚给他看了自己袖子就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一件多不合时宜的事情,她立刻用袖子顺势盖住自己膝盖,转移话题道:“脆是脆,甜是甜。反正我也只吃了一根。不说了,免得你馋。别看我啊,你要想吃,你下去摘几根。我不去了,我怕毒蛇。”   封回看着她,单手撑在船舷缓缓逼近,赵宝瑟开始还能假装看不到,渐渐就没法假装,她手抓紧了衣衫,脊背绷紧:“你靠这么近干什么?”   封回没有回答她,他几乎离她只有不到一尺的距离,然后伸手,替她擦掉了唇旁和脸上的浮萍。   他的眼睛里面的情绪毫无掩饰,那是赵宝瑟即使是个傻~子也能看懂的东西。   她好像知道了什么。   但她却不想相信,她咽了口口水,急急道:“我自己来。”   他果真收回了手,下一刻,赵宝瑟微松的心还没放下去,他已直接低头,吻住了她的唇。   赵宝瑟一瞬睁大了眼睛。   仿佛脑子里,突然有一个东西,哔剥一声,裂了。   她一瞬间脑海一片空白,想要伸手推开他,他却伸手扣住了她后脑勺,而另一手扣住了她的手腕,那一双冰凉的手温柔而又小心,他明明是那样清冷无欲的人,但他的吻却这样炽~热,让她几乎颤~栗窒息。如此矛盾的存在着。   过了好一会。封回才松开她。   赵宝瑟手还呆呆保持着刚刚被扣在胸前的姿态看着她。唇~瓣如莲。   封回道:“如果你不想今天都回不去的话,最好不要这样看我。”   赵宝瑟立刻转过头。   小舟荡漾出温柔的波纹,这些波纹被藕花阻挡,变成不成形的纹路。   她坐着船,船走得很慢。   谁也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她转头看了封回一眼,他正好也在看着她,赵宝瑟心头一颤,别过了头。   封回问她话:“一会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赵宝瑟:“我不饿。”   封回道:“你最喜欢的灵泉雪鱼清蒸怎么样?用藕花做底,加一点点新鲜的灵菇。”   赵宝瑟咽了口口水。   他又想起什么,伸手从身上取下一样东西,伸出右手,手心向上。   那微红的灵石在他掌心发着微微的光。   这是封回的命石。   赵宝瑟看了眼那命石,又看了一眼封回。   他说:“带着它,以后遇到蛇不用怕。”   修行之人皆有本命石,一般来说,本命印石收归山门,供奉于灵运塔,若是命石黯淡失去光芒,那便意味着此人命数已断,而除此之外,还有后天将养的私印命石携带修行者的修行灵力气息,成为灵力的一部分,是私定终身般的定情之物存在。   赵宝瑟心和脑子一样乱。不敢要。   她别过头:“那个,……我以后都不想下水了。”   封回听了这话,也并不生气。   他说:“也好。你本来水性就不好。”   他好像刚刚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和她正常说话,甚至还重新给她摘了几茎莲花,放在船头。又摘了一片巨大的荷叶,几乎没注意他怎么做的,一会荷叶上就整整齐齐摆放着藕簪。   他低头看那藕簪,又抬头看了一眼赵宝瑟,意有所指又似乎就事论事:“的确很甜。但是不脆。”   赵宝瑟心里更乱。   她这个人有个习惯,一旦遇到不想面对的情绪和事情,脑子就跟突然洗过似的,眼睛、耳朵和嘴巴可以同时做别的事情,开始关注周围一切无关紧要的事情。   比如这庭院外面的花不太好看,怎么姹紫嫣红中一团白的,不吉利。   比如这误云湖的水还是挺暖和的,但是怎么靠近岸边的反而要比靠近中间的要暖和些,明明泉眼是在湖的中间。   比如这后院竹林的鸟是不是傻,又不是公鸡,每天非得日出落日时叫三声。   就好像一旦关注这些东西,那些乱糟糟的心情或事情就会变得跟周围一样无足轻重。 第39章 妄取欲四 为什么要亲她?   船到了。   她抱着花先跳下船, 走了两步,又想起自己衣裳还湿着,这样走在前面岂不是被看了个半光, 便又顿下脚步。   她的等待让他微微一笑。   封回蹲下系舟, 他一手托着荷叶,一手便将小舟系在了小码头上。   他竟然可以一只手单手系舟绳?动作还如此利落, 手指这样好看, 赵宝瑟看得讪讪,只觉自己十个指头白长了。   他说:“下回不要单独下湖,下回再去,我陪你。”   赵宝瑟一听他说话便有些脸庞热乎乎不自在,嗯了一声:“那个, 走吧。”   刚刚走回庭院, 赵宝瑟便闻到一股淡淡的说不出的味道,是厨房那边传来, 她一瞬来了精神。   “糟, 是不是我什么东西忘记拿下来了。”   封回道:“是刚刚有东西打翻了。我去收拾,你先回去洗澡。”   赵宝瑟应了一声,回到房间, 从汤泉引出来的水暖暖的, 她三两把扯了衣服开始洗,非常迅速和麻利一边看着门口方向一边洗完了史上最快的一个澡。   换完了一身新衣裳, 又烘干了头发。   然后就听见门口的敲门声。   “瑟瑟,好了吗?”   喊得真……自然。   赵宝瑟咽了口口水,装模作样梳头发:“我还在梳头发呢。”   “饿了吧。菜都好了。”他说,“今天中午简单点,晚上我给你做好吃的。”   赵宝瑟想果真无论什么样的男人都喜欢在女人面前夸张, 厨房那么那么多食材得做多少好吃的,这还叫还简单点……要不要弄座山来算了。   等她又拖拉磨蹭了一会出去,没想到封回还等在门口。   午膳换了个地方,摆在庭院的花树下的石桌上。   但也真的简单。就一个菜。   藕簪刮了外皮,炒的,拌的,生的,还有一小盅汤。   全是各式各样的藕簪。   让赵宝瑟瞬间想到当日媵城那各式各样的魔豆。   她虽然觉得藕簪很不错,很好吃。但也不必如此。   不过,不幸中的一点安慰,封回还有一点莲子酒。   赵宝瑟不敢喝多了,也生怕封回突然说什么,吃饭犹如风卷残云,用了平日三分之一时间便吃完了。   封回有些意外:“你要是喜欢,明日……”   赵宝瑟:“不要了,明日换个菜吧。这藕簪秋天还得长藕呢。到时候吃什么……”   她这随口一句话背后的时间和期待让封回神色变得更加平和,他面容温柔:“好。”   她看见他笑就觉得心里更乱:“我有些困,先回去午睡了。先走了啊。”   话还没说完,人就跑了。   封回看着她离开的慌乱,笑着摇了摇头。他伸手慢慢收拾桌上杯盏,桌上还有一杯她喝了一口嫌烫留下的荷叶茶,他端起来闻了闻,   荷叶丝蕊清香动人。   然后便就着那唇印落下的地方,再度喝了一口。   不能着急。   不能吓坏她。   即使……是如此压抑的渴望。   应该更耐心的。   等待,只要有一分自愿留下的可能,他想,可以再等她一次的。   花树上的花瓣随风落在肩头,他手指一动,所有的花瓣化为齑粉。   长睫盖住他眼底所有的情绪。   赵宝瑟本来没想睡的,她听着外面偶尔传来封回走路的声音,抱着被子,方才的事情便在脑海里滚来滚去,比那长街的花生酥还勾人。   她翻了个身。   为什么他要亲她?   是喜欢她?从前怎么没看出来。十年前可真没看出来一分半分,猎魔时还抢她东西打她灵兽,后来两人就见了不到三面,最后一面还是她坑了他家的四象明珠。现在十年后一复活,突然就喜欢上了?是喜欢上她这啥了,这具身体,长得嘛,行,也算不错,但绝对不算绝世美人,还没有他好看,天赋,更是烂的要死,用了那么多灵石加上他帮助才勉强通了大半根灵脉,十足拖油瓶。   可能性有,但这说服力……也太差了。   那不喜欢,又为什么要亲她?   是动了色心?今日这孤男寡女又湿身的,但凡一个正常的男人,可能都会有点想法,不说别的,就是她方才看到他领口微松,那湿漉漉的样子还咽了口口水呢。但这封回就不是一个正常的男人。当年在胭脂楼他可是唯一一个没有流鼻血的。这从小听木鱼声长大的怎么可能如此没有定力?   不可能,这个也不可能。   报复?   难道,他知道了当年在秘境将他和那仙门第一美人困在无涯洞,趁机去驯服了白疏的人是她?还是知道了第二回 猎魔时将那母夜叉喜欢他,在他面前跳裸舞的事情说出去的是她?啊,明明赫连烟答应说绝不会跟旁人说的。   不……不会的。   不会的。就是报复也不可能突然等十年现在来报复呢。而且这亲这一口是报复的话,不知道多少人排着队等着被报复。   赵宝瑟伸手拉起来被子盖住头。   ……   想来想去想不出所以然,反而想得自己脸热头昏,想到最后不知道什么睡了过去。醒过来已是下午,日头都快西斜了。   赵宝瑟掀开被子,先屏息听了一会,走出来,外面安安静静,封回果然不在。   她摸~摸肚子,有点饿了。   她也还记得明明说了今日要让封回尝尝她的手艺的。   正好厨房那么多食材,随便弄一样就行。   但等进了厨房却发现里面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见鬼了,早上明明那么多东西。   赵宝瑟不甘心,到处东翻翻西翻翻,真被她翻到一块小小的灵菇。   但这灵菇已枯萎发黑了。   奇怪。   这灵植因本身含有灵气,采摘后只要放在有灵力和阳光的地方,不乱动都不会枯萎。   这外面日头还没落下,这误云湖又都是丰沛的灵力,怎么会枯萎。   她又看旁边,这一不留神,就从旁边的砧板下发现一小块瓷碗碎片。   碎片很小。   她捡起来看了看。   这是平日吃饭用的碗,这碗是无烬城旁的一个小镇出产。无烬城因为环境特殊,不能用铁器,所有用的兵器用具都是这个小镇烧制的特殊陶瓷。   这种陶瓷坚硬而且韧性极好,寻常跌落根本不会摔碎。   除非是有人故意弄碎的。   这里的人,除了她就是封回。   她没做过。   但封回好好的,干嘛去弄碎碗。   赵宝瑟转头看柜子里的一叠碗,少了很多。   有什么很细微的东西在脑子里一闪而过。   赵宝瑟在厨房站了一会,从上到下缓缓扫过,目光停留在地上,地上清扫的很干净,但上面有淡淡的色渍。   灵植灵兽和一般食材不一样,香的时候格外香,但臭的时候也格外臭。只蹲下来,闻了一下,这味道,赵宝瑟便肯定了。   当年她习惯节约,又喜欢吃,有一次运气好在哀牢山碰到一只体肥膘壮的灵鹿。   她舍不得一次烤完,剩下便摸了盐,准备像其他腊肉一样存着,到了冬天再用来炒笋子。   结果那灵兽的肉因为抹了盐,又放在通风背阴的地方隔绝了阳光。   不过两天,就臭的跟那死了人似的。   当时,她又溜下山去出去了,陆小昂闻到味道,以为她出了事,吓得喊了半个浣花谷来。   那房间臭了好多天。   这事后来一度成为赵宝瑟的黑历史,每次她克扣了陆小昂,陆小昂便要跑得远远的,将这事嚷嚷出来,后来不知道怎么传到了外面去,开始还是说她节约,后来渐渐变成了赵宝瑟梦寐以求高阶食材灵兽肉,又买不起,只好捡臭的回去。也不知道这些人脑子里想的什么,也都能信。   这个黑历史唯一的收获便是,大约因为一个仙门未来的山君如此太凄凉,后来便有好心人每隔一段时间会送上几只珍奇灵兽。   吃不完的便扔到后山养着,养着养着倒意外解决了浣花谷的肉食问题。   因为那味道太刻骨铭心,即使只是淡淡的,也很容易被勾起。   她忽然想起今日回来时,在庭院闻到的若有若无的味道。   是了。   所以,这些灵植灵兽的食材不是被吃了,也不是不见了,而是坏掉了。   如果要坏掉。   那要么是保存不当有人动了它们,比如直接扔在了看不见阳光的地上,要么是它们没有足够的灵力。   无论哪一个,都在说明一个情况。   这里有点不对。   就在这时,忽听到身后有人说话:“瑟瑟?”   赵宝瑟微微一愣,回身看见封回站在后面。   他面上带着几分疑惑几分温柔:“瑟瑟,你在这里干什么?”   赵宝瑟下意识笑了一下,比起脑子,多年以来形成的下意识的某种本能反应更快:“我饿了,找点吃的。”   封回便道:“那我马上做饭。”   赵宝瑟看他一样一样从乾坤袋里面取东西,她凑过来看,里面的食材都非常新鲜。   “感觉好好吃。”她伸手拿起一颗灵瓜。这灵瓜既可以生吃,又可以做菜。   封回看她凑过来的样子:“不能吃生的。会肚子痛。”   赵宝瑟:“我就吃一个。我饿了。”她可怜巴巴看着他。   封回拿她没办法:“只能吃一个小的。”   赵宝瑟笑出两个梨涡,伸手便从桌上一手捉了一个,拿着就走。   封回温柔看着她,摇了摇头低下头做事,他今日穿了一身玄色的衣衫,西下的夕阳从窗口照进来落在他身上,一半在光影中,一半在黑暗。   他的手纤细修长,那只手捉住一条挣扎的灵泉雪鱼,缓缓收紧,雪鱼停止了挣扎。   然后他用刀去掉鱼鳞,剖开鱼身,切掉鱼头和鱼尾。   开始片鱼身最好的鱼腹部的几片肉。   整整齐齐放在碟子里。   庭院外面偶尔有赵宝瑟啃灵瓜的吭哧声,一会是翻动书的声音。   安静。静谧。   他做好饭出去的时候,赵宝瑟已靠在石桌旁睡着了。   夕阳最后一点光照在她身上。   将她的脸笼上了一层微黄的金色光芒,弯曲浓密的睫毛仿佛余晖湖面泛起的微澜。   即使安静的沉睡,也生动如一副勃勃欣然的画卷。   他伸手取下她手里的书。   她醒了过来,手上的灵瓜都吃没了。   她揉了揉眼睛,声音还带着几分慵懒的倦意:“最近总是下午困。”   封回看着她,温声道:“吃了再睡。” 第40章 妄取欲五 哄骗   东西一如既往的好吃。   但赵宝瑟吃了灵瓜, 却有点吃不下。她略吃了些,便开始打着哈欠:“好困,容我再睡会。”   两人又闲说了几句, 封回说那三尸毒据说找到了幕后黑手, 正是那之前在小镇折了命的长老所在的若双城,赵宝瑟有些意外, 这若双城医药传家, 过往虽有过那么一些恃才傲物见死不救的传言,但要和这恶毒的三尸毒联系在一起,还是让人有些惊讶。   “竟是他们?”   “若双城和空桑的关系一向浅淡,赫连家族修行更多依靠灵草灵药,效力有限, 又在之前和魔族争斗中折了好几位大能, 现任城主压力很大。”   赵宝瑟叹了口气。   封回又道:“现在各大门派都在派人去了空桑,预备商议这补偿事宜。”   赵宝瑟忽的想起当年试学的老熟人:“赫连月可还在?”   封回摇摇头:“她四年前去了, 听闻留下一堆双生子, 养在城主身下。”   赵宝瑟道:“她是个好人。”当日空桑试学,桑雪儿的火狐烧坏了小师妹的脸,负责授课的便是赫连月, 她当夜去找赫连月“商量”换课, 也算不打不相识。后来受罚时候,赫连月还曾辗转托人送来了一份灵芝丸。   封回和她说了一会话, 看了一眼滴漏,这才起身:“食后二刻方能休憩,容易伤胃发福。”   赵宝瑟得意:“我现在瘦,不怕胖。”   她俏~丽温软的笑容让他眼眸也跟着温软起来。   平日封回总是在她睡着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离开,今日因为封家封临离开所以要提前些。   赵宝瑟打了个哈欠, 又想起什么:“你回来时候能不能带点莲子酒啊,我明天晚上喝,最近老是半夜醒,感觉这长夜长得很。”   封回嗯了一声。   简单收拾后,她便睡到了被窝里。   被子是最柔软的蚕丝被面,里面不知填充的什么鸟的容貌,轻,软,暖而又光滑。   左边是今日新采的莲,她放在青瓷盆里,绿的红的,赏心悦目,上床前撞洒了水,粼粼的光映照在桌面上,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她睡觉喜欢蒙着头。   但今天,蒙着头却睡不着,正想着等那半颗新鲜的灵瓜的结果,只能听着更漏。   滴答、滴答。她的眼睛却越睁越大。   不对。   撞洒的水滴落缓慢,但更漏的水却更慢,几乎是前者的两倍。   这不是更漏应有的速度。   如果按照这个更漏计时,这里的一天应是正常的一天半甚至两天。   如果是这样,那半夜因为饥饿醒来和雷打不动的困倦似乎也能解释一二了。   她推开被子坐起来,举着烛火检查更漏,格叉和关舌都是好的,漏箭更是精巧无比,可不是什么随随便便的地摊货。   唯一可以解释的,这个更漏被人小心做了手脚。   她看着更漏,仿佛扯住了一团麻的线头。   平日不曾注意的细节,一旦留意起来,什么都变得敏锐起来。   今日~她落进湖,透明到极致的水底,前面是阳光照进水里的波纹,而更下面却是一片看不见尽头的黑,漆黑,如墨的漆黑。   那可不是淤泥的颜色。   更像是……某种结~界氤氲的气息。   她赤足走到窗前,屋子外面一片死寂,连个虫鸣蝉鸣都没有,更不要说寻常池塘到了夏日那叫得让人头痛的蛙声一片了。   窗外的月光落进来,她伸出手指,推开窗,从窗口跳了出去。   窗外就是庭院,温度一如既往的不冷不热,不凉不燥,连赤足走在地上的草坪也是恰到好处的柔软。   一切都是这样的妥帖,舒适。   赵宝瑟一直走到树下,然后踩上石凳,伸手勾住一根枝丫,利落跳上了粗大的树枝,顺着树枝换了个位置,夜幕刚刚降临,白净硕大的月亮挂在半空,她伸手去摸先头放在树枝上的那个灵瓜。   手摸~到的同时,瞬间按进柔软的果肉里,灵瓜的果肉落了下来,四周是浓烈的植物腐坏特有混合酒香的腐败味。   果然……坏了啊。   即使照着阳光,即使这误云湖灵气充沛,这灵植还是坏了。而在正常的环境中,它的保质期至少是三个时辰。   这里的环境不正常。   赵宝瑟坐了一会,跳下树,找了个地方将灵瓜埋了。   如果是结~界的话……她定了定神,伸手按在埋着灵瓜的地方,将所有微薄的灵力全部汇聚在指尖,另一只手掐了一个诀。   “散。”   随着灵力的涌动,缓缓从埋着灵瓜的地方飘出一颗萤火虫一样的光,那光微薄脆弱,缓缓升空飘起。   赵宝瑟半跪在地上,将身上所有的灵力尽数汇聚于指尖,持续不断输入到腐坏的灵瓜上。   ——这是灵植的特性,天生善于忍耐,即使即将消亡,只要有一点灵力支持,也会将自己的灵核送到土地灵力最丰盛的地方。   这是结~界,这里的一切都是精心调制过的。   所以,只要有灵力,这个灵瓜想要将灵核送去的地方必然是结~界边缘意外的地方,这样就可以窥探结~界的大小、规模。   但她现在只有一根灵脉畅通,所以即使竭尽全力,也根本无法支撑太久,那灵核飘散道误云湖上不远处,就散掉了。   赵宝瑟头上浸出薄汗,坐下来。   果然是结~界,而且远超她现在能力的探知范围。   她开始一点一点想,从最开始和封回的相遇开始,具体到每一个记得细节,一直到她如何被推动着来了这里,再到这里以后他虽日日都帮她疏离灵脉,但进展缓慢,而且几次她说出去逛逛,他都以外面情况未明,现在事情繁忙对她说之后。   而既然繁忙又为何能每日都来用膳,还换着花样的送早餐。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果真说的没错啊,一切的久别重逢,都是早有预谋。   但封回……为什么要将她引到这里来关起来?   一个念头突然从脑海里跳出来,赵宝瑟心跳漏了一拍。   她能重生,难道别的人不会?这回魂分了很多种,有一种便是采生,也叫鸠占鹊巢,在原主或者的时候用神魂强行吞噬对方,这样新的宿主既有自己的记忆,也有原主的记忆。   那这封回……还是封回吗?   想起种种和封回相处的怪异细节,和他看她的奇奇怪怪的眼神,还真是有可能,赵宝瑟被这个念头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是谁?!   谁这么大胆,竟敢打着封回的幌子来亲她。   神即丘的帐鹤资?那人一向猥琐,当年追求不成竟想借酒装疯抱她。   不像,帐鹤资哪有这样的耐心。   若双城的赫连云?算了,那脑子——不可能。   还有谁?   算了,谁以后再说,当务之急,还是先找到离开的办法,只要离开安全了,什么都好说。   而现在来说,要离开,最重要的便是足够的灵力。   别的不说,有了灵力至少能找到结~界的阵眼或者边缘,找到任何一个,她都有信心找到解开办法。   赵宝瑟顾不得休息,洗了个手进了书房,先找了根蜡烛点上,再摆上几颗硕大的夜明珠。   她开始一个格子一个格子翻看。   之前这里很有些灵石灵草灵药。   但除了她现在怀里还在温养着这颗小石头,别的灵石太高阶,她现在的能力根本都用不了。   翻找了好一会,也没有找到什么有用的,反而找到几本超级有意思的话本,她顺手装进怀里,一面继续翻。   这一翻,一本书吧唧掉在地上。   上面正好画着一个私印命石。   赵宝瑟顿时心头一动。   怎么忘了这茬。   私印命石携带修行者的修行灵力气息,也是灵力的一部分。同宗同源的灵力,更加有助于神不知鬼不觉找到打开结~界。   赵宝瑟一下精神了。   第二天赵宝瑟起得格外早,起来时封回已经在了。   早膳依旧丰盛。   赵宝瑟净手,先给封回盛了一碗,他吃什么,她就吃什么,不多吃不少吃。   吃完了,她立刻主动收拾洗碗,然后又泡了茶。   封回神色温柔看着她,但这温柔在今日看来,不但不觉得亲切,反而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寒意。   赵宝瑟七绕八绕说了一会,这才将昨日的私印命石那本书拿来,说自己最近在研究,也想做一颗自己的私印命石。   她说罢为了增加可信度,又将自己温养的小灵石取出来。   “没别的意思,就是学习学习。”   命石很重要,也很私~密,赵宝瑟又连忙补充:“我就看一会,这里也没别人,呐,你要不放心,我就在这里看也行。”   早晨的阳光落在封回身上,他背着光,看着她,就在她以为他要拒绝的时候,他轻轻笑了一下,将手里的命石放在她手上。   那命石带带着他微暖的体温和淡淡的说不出的香。   他的手指在她手心停留了须臾,赵宝瑟感觉到那微凉的指尖,她掌心轻~颤,忍住了没有动。   “你若喜欢,就留下吧。”他说。   赵宝瑟又惊又喜又不安:“啊……可以吗?”   他的手指缓缓收了回来。   然后回答了她:“可以。但是,我要你的。”   他的命石在她掌心驯服温柔,如同感觉到她的气息,从她那条畅通的灵脉缓缓涌~入微凉的灵力。   赵宝瑟被这灵力冲昏了头脑,根本没心思去仔细考虑这句话背后的意义。   “行,养好了就给你。”   用过早膳,封回便走了。   赵宝瑟拿着那命石,在房间里折腾了半天,竟然叫她歪打正着疏通了第二根灵脉。   如此,八脉通了其二,便能用些很小的不需要多少灵力的术法了。   很好很好。   她折了一只纸鹤,将灵力灌注在它的双翼,然后以血为引,掐诀而送,那纸鹤便真的晃晃悠悠飞了出去。   沿着之前灵瓜的灵核的方向一路前行。越走越远。   虽然飞的不快,但飞的稳就行。   按照惯例,封回要黄昏才来,他今日还要去买酒,算上时间,一来一回时间应该尚且盈余。   纸鹤越过了小半个误云湖,消失在雾霭中,但赵宝瑟能感觉到它的存在,突然它静止了。   难道这就是阵眼?赵宝瑟心头大喜,正待凝神感知。   便感觉浑身一麻。   那纸鹤连同上面的微薄灵力全数化成了齑粉。   她顿时心头一紧。   睁开眼睛一瞬间,面前站着一个人。   封回静静看着她。   赵宝瑟咽了口口水。   他慢慢将手里的酒壶放在桌上。   赵宝瑟眼睛盯着那酒壶,笑:“晚饭尚且还早,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封回伸出手,手心上的齑粉中散落一滴淡淡的红,那是赵宝瑟的引路血。   她本来可以抵赖的,可以说自己就是瞎玩玩的。   但那双眼睛看着她,如同看不见底的海底,森冷而又漆黑,里面的情绪毫无掩饰,里面的情感昭然若揭,那是他第一次,毫无掩饰在她面前展露自己几乎赤~裸~裸的欲望。   仅仅只是片刻,那双眼睛重新恢复了温和和让人惊诧的平静。   但已经足够了。   她这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有些可能性再低,说服力再差……也是可能的。   “封回?”她有些难以置信又心情复杂,喃喃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封回:“你知道的,我给过你机会。”   过了一会,赵宝瑟还是没想通,她看着脚上出现的灵力锁环,还有手腕的灵镯,问:“你怎么知道昨天我在故意支开你?”   封回依旧神色温柔,仿佛两人也和过去一样,他说:“你要喝酒,从来不会等到第二天晚上。”   赵宝瑟伸出了手,竖起大拇指。 第41章 妄取欲六 哄   其实接下来的日子和前几天没有什么区别, 除了手腕上多了灵镯,脚上多了灵环,其他一切如旧。   还有一个变化, 房中的更漏换了个准的, 调整回原来的时间,赵宝瑟的起居也变得正常了, 再也不会半夜醒来, 或者下午就开始发困。   封回仍旧日日备好早餐,准时得就像结~界里饲养的报时鸟。   赵宝瑟很快就接受了这个事实。   托当年陆小昂之前常常抱怨说他坏话的福,她竟然觉得封回就算会变这样也好像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甚至偶尔看着他那沉沉目光还有两分新鲜。   桑二曾经大言不惭说过一句话,一个男人要是不好色、不好酒、不好权甚至也不追求修行, 那他一定有什么更可怕的爱好。   从某个角度, 好像有点道理。   但是把她关在这里,图什么。   怕她跑?她之前可是打算和他一起跑的呢。   赵宝瑟摸~摸下巴, 伸手倒酒, 倒了三杯之后,酒壶就空了,她喝完了, 推门出来沿着庭院走一走, 几日吃得多走得少,腰身都丰盈了些。   误云湖的藕花开了许多, 雾霭中有种婀娜的美,这藕花颇有灵性,因是温水养的品种,摘下来放在瓷盆中,不过半日水温凉了就会枯萎。   但封回仍然日日摘了放在她床头。   赵宝瑟由着他去。   功课也没闲着, 命石他没有要回去,她自然也不会给,每日一点一点推进,遇到卡壳便问封回。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他还能怎么处置她?   要睡要杀,她也阻止不了,既然阻止不了,就要尽快在其中找到最利的生存方式。   何以解忧,唯有修行。   第三根灵脉畅通之后,赵宝瑟开始能隐隐感知结~界的存在了,那命石的灵力和她灵台的某种信息共振。   这之后,她每日几次散步,每次散步都悄悄摸~摸往外多走一步,脚上的灵环没有灵力变化,封回也自然不会知道。   鲸吞蚕食,慢慢探究这庭院意外的世界。   这一日,终于走到了庭院外的莲花渡,系舟的木杙上空空如也,小舟不见了。   赵宝瑟在岸边看了一会,水很清,几乎能看见下面安静的淤泥,没有涟漪,没有动静,恍如一团死水。   她顺手摘了岸边一朵半开的藕花,花瓣洁白,只在顶端是淡淡的红,这样的藕花又叫佛座须。   她摘了一瓣,嗅了嗅,扔进水里,又摘了一瓣,嗅了嗅,扔进去,一朵花最后只剩下金色的花蕊,她这才收手,转身向回走。   走到庭院外,便看见封回在院落中。   赵宝瑟顺手扔了花,走过去低头看他手里托着的盒子。   “咦,又带什么好吃的了吗?”   封回闻言抬眸微微一笑。   他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串无比华丽的众华璎珞。   赵宝瑟看了看璎珞,站直了,晃了晃手腕的灵镯,严肃道:“你如果再要在我脖子上加链子拴着,我就真的要翻脸了。”   封回这回真的笑了一下:“你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他托起那华丽的璎珞给她看。   “当日~你看若双城里拉女蛮国的画像,高髻金冠,璎珞满身,说那璎珞很好看。”   说过吗?赵宝瑟有些不记得了。   好看的东西太多了,她每每看见什么都要感慨一下,但感慨完也就完了,并没有真正往心里去。富贵浮华,如此而已。   封回又说:“空桑会谈后,他们将这个送来了迦南云门。”   赵宝瑟微微抬眉:“嚯,若双城承认了三尸毒的事情?这就是给各大仙门商议后要求的补偿?将压箱底的宝贝都拿出来,看来这回若双城赔得真够惨的。”   这众华璎珞出于浮屠,是由金银、琉璃、砗磲、玛瑙、珍珠、玫瑰七宝众宝所成,寓意“无量光明”,送来有一位自小在浮屠祠长大、如今又是空桑大宗师的迦南云门,的确很应景。   但赵宝瑟也记得,这众华璎珞几乎是若双城至宝一般的存在,传说第一位若双城城主夫人便是来自女蛮国,这是当日~她身上所戴,世代相传。   她伸手抚上那璎珞,宝石冰凉:“他们就这么给了?”   封回道:“若双城城主并不承认,战亡后副城主主持大局,答应了各大仙门的赔偿。”他顿了一下,“你在这里好好养伤,不要去想外面的事情。这些事情都和你无关。”   赵宝瑟阖上盖子,微微扬眉,抬头是弯弯的含笑眉眼:“好嘛,我~操心一点和我有关的,今晚吃什么。”   每日晚膳封回会让她可以喝上三两杯,今日加做了一份乳鸽汤,赵宝瑟又吃多了。   “今天这么多菜,看来这回迦南云门得到的补偿不少啊。”   封回布菜的手指微滞,然后将菜放在了她碗里:“大哥什么都没要。”   若真是若双城做了此事,那于情于理不可能什么都不要,若双城富甲一方又不是给不起。以她对封临的粗浅了解,他聪敏识时务,又会做人,但也不失为有两分风骨,若是他不肯要补偿,要么这事根本不一定是若双城做的,要么若双城已给不出什么东西了。   ——若双城主不承认,战亡后副城主主持大局。短短一句话加上此话,已足够说明问题。   三宗是浮屠、道宗、九黎,三宗修行门派不下百家,若是按照各家的要求叠加,那可真不是个小数目。   但若双城却将最贵重的传家至宝送给了什么也不要的从来独善其身的迦南云门。   这就真是有点意思了。   赵宝瑟顺手夹了那口菜,满足品尝了一下,似乎只是随口问了这么个问题并不关心答案,只道一声“这样啊”然后继续下一口。   “好吃。”她新月般的眉毛满是小猫般的满足,看起来无辜而又天真。   吃着吃着她又似想起什么,停筷问:“对了,上回你说的,等你事情办完,就和我一起回一趟浣花谷。你看现在三尸毒这事情也‘落定’了,什么时候带我回去啊。”   封回道:“待你身体好些。这边的事情处理完。会去的。”   赵宝瑟点点头,神色自然,喝完了汤,又举碗道:“还想喝。”   封回起身为她盛汤,赵宝瑟垂下眼眸飞快将一小根没有煮熟的香菇丝收进袖里。   喝完了汤,她主动帮着收拾,手腕中灵镯有些不灵巧,她便笑眯眯问:“这个能不能给我解开啊?”   封回面上温柔,将净口的水放在她手上:“不能。”   “你看你也不能一直这样,我现在就通了三根灵脉,什么也做不了。我也不会跑,你总不能一直这样缚着我吧。”她可怜兮兮,举手给他看,“做什么都不方便。真的,我不骗你。”   封回笑了笑:“你总是这么说。”   他的眼眸渐渐幽暗:“上次也是。”   赵宝瑟耍赖:“上回是上回。上回我不是错了嘛,你给我一个将功折罪知错就改的机会吧。”   封回不为所动。   赵宝瑟站定,哗啦拿砧板的刀,阴森森威胁:“你信不信我死给你看。”   封回想了想:“我会给你找个更好的身体。”   赵宝瑟摸了摸自己刚通的三根灵脉,放下刀。   晚膳后,她在树下躺椅看了一会书,封回便送来了新泡好的茶,这茶闻起来非常香,入口清香回味。   赵宝瑟喝了一口,解解酒馋。   其实摸着良心来说,封回真的将她照顾得很好。   无论饮食起居还是言行举止,从来没有让她感觉到不适,她又是个心软的人,美食、美酒,有趣的话本子,还有他每次为她疏通灵脉帮助他温软灵石都不遗余力,有时候甚至会产生幻觉,其实一切都没有什么变化,之前每当她生出这样的念头,就会立刻扯扯手上的灵镯让自己脑子清醒一点。   现在灵镯也有点不太管用了,她改为摸了摸自己的小肚子:“又胖了。”   封回看了她一眼:“并不。”   赵宝瑟:“肉在我身上,我知道。”   封回微笑道:“也很好看。”   赵宝瑟叹气:“可惜没人看。”   封回眼眸微动。   赵宝瑟:“我需要多动一动。”她忽的兴起一般,“要不我们去哪个镇上逛逛吧,你和我一起,你要不放心,你把这灵镯一只带你手上。”   封回看着她手上的灵镯,似乎在认真考虑她的建议,过了一会,他点头道:“过几日吧。”   看来动之以情还挺有效果的。赵宝瑟心头一动,封回将她强留在这里图什么呀,当然还是图人啊,这不怕她不喜欢他跑了啊。   行,现在就给他一个定心秤砣。赵宝瑟摸了摸手里的话本,仔细回忆了一下里面的对话和故事,刚刚看的这个部分正好是一个非常深情的告白。   于是,她垂下眼睫,又喝了一口茶,酝酿了一下感情。   “封回,可能你不知道,其实,我一直挺喜欢你的。”她说。   封回身形微微一顿。   赵宝瑟咬了咬唇,继续回忆话本里面的对白:“从我第一眼见到你,我就喜欢上你了。你就像一匹骏马,飞奔从我心尖踏过,那一眼之后,我就知道就是你了。”   封回喉结微微一动。   “我本来以为你也是这样,所以我一直等待着,等着你出现,等着你回来,等着你叫我名字,就好像,我所有的存在和时间都是为了等待你。”个别词句记不太清了,但是差不多也就这样。   封回:“……瑟瑟。”   看样子好像真的有效果!赵宝瑟按住激动的内心,侧过目光看那缕缕茶上的热气,愈发温柔无比道:“既然我们都在一起了,更应当如此信任,你愿意吗?”   封回的呼吸仿佛很轻,他看着她的手,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目光微动。   赵宝瑟稳住情绪,满是信任和期待,静静看着他。   就在他几乎要动的时候,一阵风吹过,赵宝瑟阿嚏打了个喷嚏。   原本捂在她胸口的话本猝然掉在了地上。   封回下意识去帮她捡起话本。   赵宝瑟心肝一颤,咽了口口水。   封回将话本递过去的一瞬间,赵宝瑟连忙伸手去拿,他却仍看到了话本上的内容。   一瞬间他的面色变得非常难看,他看书很快,几乎一目十行就看完了上面的字。   这个话本是去年最热的话本。   而他看的这一页上面是和赵宝瑟刚刚说的,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对话。   直接。热烈。   从“……可能你不知道,其实,我一直挺喜欢你的。”这句对白开始,到那句“我本来以为你也是这样,所以我一直等待着,等着你出现,等着你回来……”这句结束。   几乎一模一样。   他定了定神。看向翻页最后一段对话,那是赵宝瑟现在还没看到的地方。   ——“你这样会毁了我的修行和前程,你这个妖女,到底要我付出多大的代价?”   ——“一颗三钱的灵石,让你今晚享受到神一样的快乐。”   所以,这……还是一个合欢宗的骗子妖女花言巧语诱惑修士□□的故事?   封回眼角抽了抽。   赵宝瑟扯不过封回,便小心松开了话本子,见他神色着实不善,便坐正了看了他一眼:“你要是想看,你看,你看,我不和你抢。我那里还有几本。”   封回很慢很慢呼吸了一下:“赵宝瑟。”   “哎,哎,我在。”赵宝瑟应,“哎,你说这天怎么说黑就黑了,突然有点困了。”   她站起来,边走边说:“那个明天回来带点素菜就行了,不要麻烦去采买灵兽肉了,我最近这胖了,衣服都紧了。”   封回伸手按住她肩膀。   赵宝瑟道:“对了,听说吃鱼不胖,还是不要素菜,明天吃鱼吧。吃鱼就不用买了,就前面缸里抓就行。”   封回的手指缓缓收紧。   赵宝瑟忙道:“你要是不想抓,我来抓就行。我做也行。”   身后的人近在咫尺,连身上的熏香都能闻见,她本以为恼她巧语哄骗他,是生气的,愤怒的,至少要撕了本子或者怎么样,但是到最后,他只是松开了手。   然后极轻喊了一句她的名字。   “瑟瑟。”   那两个字很轻。很沉。   但因为周围格外安静,仿佛就在她耳边。   明明只是两个字,甚至没有任何举动,赵宝瑟却觉心尖微微一颤。 第42章 妄取欲七 “你知道的,我没有。”……   当天晚上赵宝瑟就做了一个梦。   梦中她正在若双城里和封回一起站在一副《菩萨蛮》的画像前。   画像上的女蛮像危髻金冠, 静默不语,自画像中静静看着她,眼里如有千言万语。   她瞧着那画像好看, 转头向封回说。   从女蛮像眼里缓缓一滴一滴落下泪来, 那泪珠儿,一颗一颗变成珍珠、宝石, 璎珞上的奇宝, 滚在她脚下,将她的脚也掩埋了。一如当日,她在学堂上闲着无聊用指尖凝聚出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灵珠。   赵宝瑟一下醒了。   这股异样的情绪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早上。   被两个意料之外的发现覆盖了。   一个便是收在更漏下的那丝香菇丝仍然是香菇丝,没有一点灵植缺乏阳光和灵气会有的腐坏。   这就是普普通通的新鲜香菇丝,并不是以灵珠滋润长大的灵植。   这样的东西再美味, 也只能长肉, 对灵脉灵力修行毫无作用。   她本来还以为是因为最近开始疏通第四根灵脉,进度放缓了, 却没想到这里面还有文章。   赵宝瑟看了一会, 将那根香菇丝洗了洗直接吃了。   然后吃罢早膳,收拾完,按照惯例沿着之前的散步路径走一走。   走到了庭院外的莲花渡, 水还是一样的清。   清晨的风仍然温和, 岸边没有声音,四周一片寂静。   赵宝瑟顺手摘了一朵藕花, 放在鼻间轻轻嗅了嗅,出神看向水面。   将前前后后的事情过了一次,还是有地方不对。   是哪里疏忽了呢。   她的手揉着一片花瓣,风吹过指尖发丝。   动机不对。   仅仅只是喜欢就囚禁她,动机不对。若是她现在爱上了别人要嫁给什么旁人, 他这样做还能理解。   但显然不是。   换个思路。   留在这里和留在封回身边还是不一样的。   囚禁是为了不让她离开这里,不是不让她离开他。毕竟现在他只是早晚来一次。   为什么不让她离开这里。   那可能是她离开这里会让产生让他不想承受的代价。   什么代价……还能有什么代价?   赵宝瑟将自己觉得比较重要的东西和封回比较重要的东西都排了一次。   忽然手指一顿。   他唯一回避过的话,便是说去浣花谷的时候。   那日~她说“浣花谷也有一处灵泉,不过里面老是生蛤~蟆。不知道师娘他们怎么了。”   他回答说“我出关后尚未去过浣花谷,不过这次办完事倒是可以去一次。”   她心跳一瞬加快。   一思及此,那些曾经只是过过耳朵的只言片语便串了起来。   小镇上谢天说“十年前浣花谷的人就上了空桑山,到如今是一个都没有下来,怕是难啊。”   而桑三骂他“是不是也想学浣花谷的志气?”   那时候听这话根本没有进脑子,一来浣花谷本来有志气,而来浣花谷怎么也是空桑分出来的支脉,面子上总要顾的,不至于让它像其他门派混不下去,最多和以前一样大家修行的资源少点。师娘还少点心。   但是怎么忘了,她当日舍身祭阵后复活听到的是那样的一个妖~女的风评。   赵宝瑟定了定神,却发现指尖还在微微颤抖。   大约是师门出事了。覆灭了?消失了?人不在了?   无论如何,生活过十年的地方,相处十年的人,她是要去看一看的。   她环顾四周,一切的安逸和闲适都消失了,连同那曾经让她体~味道几分异样的情愫,那些曾经动摇过她修行心情的温柔还有几乎无法抗拒的美食一起。   窥探到真~相后,一切都开始变得让人无法忍受。   封回将她留在这里,像他照顾那只白胖的猫一样,养在安全的金丝笼。她知道他是这样的性子。可他不知道。   她不是猫。   几乎同时有了决定。她要走。而且不能等太久。   赵宝瑟将手里揉碎的藕花扔进了湖里。   就在这一刻,她有了第二个发现。   昨日扔在水里的花瓣大部分还在,但是少了两瓣。   这说明,误云湖并不是像她以为或者看到的那样,是完全的死水。   赵宝瑟眼眸微亮。水能动,那她也能跟着动。只要再通一根灵脉,以她之前的涉猎,便可以用秘术化形。   ——到时候就化成一片花瓣,飘出去。   不过,现在封回对她有了警惕。甚至连灵植灵食也悄悄调换了,怎么样才能迅速得到庞大的灵力,疏通第四根关键的的灵脉呢。   只有一个最冒险也是最直接的办法,得要豁出去。她从来都是能豁出去的,此刻也咬了咬唇。   临走的时候,赵宝瑟顺手又摘了一朵花,带着花回到了院落中。   这一日的晚膳是赵宝瑟做的,封回来的时候,已经只剩最后的鱼汤没有起锅了。   鱼汤里面加了萝卜片,醇香。   她今日看起来不知道喝了多少酒,连说话都带着酒意,正在喝一碗鱼汤,见封回来,便给封回端了一碗来。   他辟谷已久,很偶尔也会吃一点东西。   “喝吧。”她笑得一片真诚,“这个呀,为昨天道歉的。”   封回看了她一眼,正待拒绝,赵宝瑟非要他试试,他推不过也就试了。   “好喝吗?”她坐在他旁边,问他。   “嗯,不错。”他神色微讶。   赵宝瑟抿嘴带着醉意笑起来道:“你要喜欢,我天天给你做。”   封回垂眸又喝了一口。   赵宝瑟又殷勤为他布菜:“子渊,你试试这鱼肉。”   子渊是封回的字。   却只有极为亲近的人会叫。   他眉眼间一时闪过几缕难以觉察的情绪。   “甚是鲜美。”封回评价。   赵宝瑟得意笑起来:“我就说好吃吧。”   她身上酒气扑人,歪头:“我今天炖了整整半天呢。喏,前面缸里所有的鱼都在这了。你要捉些胖的来。”   封回目光掠过她不经意间扯住他袖子的手指:“好。”   赵宝瑟端起鱼汤,碰了碰他的碗:“干。”   封回道:“你喝多了。”   赵宝瑟摆摆手,大言不惭:“我的酒量……怎么可能喝多。”   “你喝了多少?”   赵宝瑟嘿嘿一笑:“你偷偷藏在后厨柜子后面的那些,我……都喝了。”   封回神色微变:“你全喝了。”   赵宝瑟嗯了一声:“好喝。”   她忽然想起什么:“嘿嘿,别生气,我还给你剩了一小壶。”说罢,她摇摇晃晃站起来。   走了两步,脚上的灵环让她无法动太快,她有些恼,抬脚去甩,却一不留神踩到另一只脚,直接向前扑去。封回神色一变,刚动,她已电光火石之间扶住了厨房前面的大锅。   生生稳住了身形。   “看吧,我就说我没喝多。”她说,话说一半,她咦了一声,“怎么好烫?”然后直接松开了手,去看自己的手掌。   整个人也顺势直接倒了下去,封回顺手揽住了她,她还捉着自己的手。   那扶住的石锅正是刚刚的鱼汤的锅,滚~烫灼~热,她的手心和指肚都烫红了。   封回伸手拉过她手掌看。   她也来看:“有点痛。”   “以后不要喝这么多酒了。”他说。   赵宝瑟有些委屈道:“昨天你那么生气走了,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他微微一愣,过了一会才回答:“不会的。”   赵宝瑟抬头,正好看上他的脸,他的面色白~皙,唇色浅淡,看起来如此清冷,却又如此坚定,仿佛不可撼动的坚冰。   他轻轻吹了吹她的手掌,用灵力冰润缓解她掌心的滚~烫。   她顺势伸出手指点上了他的唇。   “你的唇真好看。”   封回整个人顿住那里,她用手指描摹着他的唇~瓣,那微凉的触觉似乎让她有些欣喜:“你的嘴唇是凉的呢。”   他伸手扣住她的手腕,几乎近乎狼狈别过头。   他将她抱回了房间,夜明珠覆住光芒房间黯淡下来一瞬间,赵宝瑟睁开了眼睛,她伸手摸了摸自己已没有疼痛感觉的手掌。   手腕上,他手掌握~住过的温度仿佛还在,炙热,滚~烫。   他去做醒酒汤。   赵宝瑟并不需要,她只喝了几口,更多的是将酒撒在了衣襟上而已。   她需要的是别的东西。   那是在完全清醒的状态下她无法得到的东西。   封回端着醒酒汤进来的时候,赵宝瑟已经睡着了,他将醒酒汤放在床头,伸手替她掖了掖被子,将她放在被褥外面的一只手放进去,在进入被窝的一瞬间,他的手被扣住了。   赵宝瑟睁开了眼睛。   “是我。”她忽然说。   封回没有明白。   但她周身都是从灵台毫无掩饰缓缓蔓延出的神魂,这些神魂在她身后形成一个庞大的虚空般的幻影,那是她原本的模样,明丽惊艳而又慵懒。   幻影伸出手,面向封回,是无法抗拒的邀约。   “在媵城,和你的那个人,是我。”   封回手炙热如铁。   他的声音喑哑。   “我知。”   他的眼眸压抑着几乎汹涌的情绪,而他的灵力如同汹涌的洪水,几乎顷刻便要倾泻。   他说:“你喝多了。”   赵宝瑟微微笑了一下。   她一笑,她的幻影也跟着绽放出一个几乎同样惊心动魄的笑意。   “你知道的,我没有。”   她早知道的,这些都骗不过他。   她也知道,有些话是可以的。   比如此时此刻的此情此景的这句。   ——“昨天的话,我并不是骗你玩的。”   封回身体轻~颤了一下,他的手被赵宝瑟扣住了灵脉,交织的灵力,在一瞬间将同样的幻影折叠,那曾经深深藏在灵府里面的烙印下的属于对方的气息,曾所有的被小心翼翼隐匿的,随着灵修洞~开的灵府,全数汹涌而出。   毕竟修为太弱。   赵宝瑟不知道什么时候,失去了意识。   这个精心策划的插曲结果是赵宝瑟脚上碍事的脚环去掉了。   借着灵修的庞大助力,她疏通了这具身体第四根灵脉。   同时因为要去捕获最新鲜的灵泉雪鱼,封回会有两天不会过来。   这对赵宝瑟来说已经足够了。 第43章 妄取欲八 “封回,去你大~爷的。”……   赵宝瑟脚上的灵环和手上的灵镯是封回去掉的。   所以, 他到底还是——又信了她一回。   赵宝瑟自榻上屈膝,伸手摸了摸光洁的脚踝,一瞬间后, 她松开手, 然后落足站了起来。   莲花渡旁边,昨日扔的藕花又少了几瓣, 这回看了位置, 同样都是在靠右最外面的地方,若是定下心仔细去看,便可以看见极其微弱的水流涌动。   和预想的一样。说干就干,反正还有两天时间,失败了大不了从头再来。   只是化形并不是个简单的术法, 长时间保持化形的姿势或者保持化形的完成度, 都需要非常多的灵力。   纵然赵宝瑟知道法门和灵咒,如今这身体也通了一半的灵脉, 无法两者兼顾。   那便只能在化形时间和契合度上选择最有用的。   一炷香后, 变成一朵西瓜大小的藕花的赵宝瑟颤巍巍飘到了水上。   不错,这水温甚是舒服,她将自己想成一片懒洋洋的浮萍, 静心漂了一会, 果然便感觉到细微的一股暗流。   很好,顺着这水流慢慢飘, 一晚上肯定能飘出去。   八百里误云湖,她也不信封回真的能全部牢牢罩得密不透风,除非加个巅峰时期的她助阵。况且真能这样,他也不必让她戴上灵环和灵镯监控她了。   所以,肯定哪里有漏洞。   开始赵宝瑟还飘着时不时瞅两眼, 到了后来,水温太舒适,她便一阵一阵打盹。   不知漂了多久,醒来时到了不知道哪里一丛藕花荡前,水面淡淡的光华中,一片一片葳蕤的藕花丛静默着。此时夜幕刚刚降临,她身体又变小,周围都是水和雾霭层层叠叠的阴影,也不知道是东是西。   无妨,继续飘。   反正水暖和,正想着,忽觉得水温在迅速下降,方才的舒适瞬间变成了彻骨的冷,赵宝瑟冻一个激灵,瞬间收拢神识,这一瞬,周围水域忽然星星点点冒出了淡淡的光,而光芒所在之地,一片一片凝结的冰片。   一个轻而磁的声音在结着冰霜的水面响起。   “瑟瑟。”   如同平地一声惊雷。   赵宝瑟整朵花都颤了一下:!封回?他怎么突然回来了?   话音刚落,封回从雾霭里走来,身上带着薄薄的暮色,神色冰凉。   现在装花还来得及吗?   四周藕花或含苞待放,或开得艳~丽,她混在其中,加上雾霭层层,一眼看去,应该不能被发现。   无比庆幸今日为了去掉气息,他送她的私印命石没有带上。   赵宝瑟水下的花蒂恢复成两只小小的手,无声掐诀,直接将所有的灵力用在了契合度上,身体缓慢缩小。   须臾,仅仅从肉~眼看来,现在的她只是水底一茎将开未开的花~苞。   封回缓缓走近她所在的一片花域,足尖走过的地方,浮起薄薄的坚冰。   他的目光缓缓环顾四周。   她听见他喊她的名字:“瑟瑟。”   声音温和,语气平静,若不是看到他神色冷如寒霜,几乎让人只是出来喊她回去吃饭。   有一刻,他走到了赵宝瑟的旁边,她用尽了全力才忍住滑入水底躲起来的冲动。   这……水太冷了。   自封回身上几乎不受控制的寒气倾泻而出,连他的呼吸甚至都带了冬日才有的白气。   “出来吧,我看见你了。”他说。   赵宝瑟心尖一颤。扛着没动。   怎么可能这么快在这么一片花丛中找到完全静止状态的她。谁知是不是诈她。   在没见到棺材和南墙之前,修仙界的女人,从不轻易认输。   赵宝瑟默默再潜入水底一点,只留下最上面一片花尖呼吸。   他说话的时候唇角带了一丝淡淡的笑,但这笑看起来没有喜悦,反而有种冷酷,他的声音在水下听起来朦胧而沙哑。   “你从来不肯听话。”   “从今天开始,这样的机会,不会再有了。”   下一秒,封回足尖一顿,自他足尖为原点,整片水域一瞬间全生出了坚韧的寒冰。   水温寒冷彻骨,水面上所有盛放的藕花随着寒冰凝结,冻结的花瓣落在水面,一瞬间凋零。   赵宝瑟头顶的水全成了冰。   她一向不擅凫水,冰层起来瞬间所有空气隔绝,赵宝瑟变成小手的花蒂便伸了出来,努力想划走,然而她的个子太小了,冰层仍然不断的加厚,冻住了她的花瓣,她的幻形已是强弩之末,但因冰冻无法用上更多力气,该死,现在这个状态,不花不人,连叫也叫不出来……身体渐渐无力。   “唔……”她垂死挣扎了一下。   窒息的瞬间,一只手徒手破开冰面,从冰凉的水中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一股强悍几乎不容拒绝的力量将她从水中拉了出来。   像拉出一条脱水无力的鱼。   然后扔在了刺骨的冰面。   赵宝瑟浑身湿透,赤足跌坐在冰面上,她在强烈的咳嗽和寒冷的颤抖中抬起头,封回那一双眼睛幽暗深邃,正居高临下看着她。顺着他的目光,她下意识扯了扯自己衣衫。他的眸色更冷。   暮色最后一点光落在他身上,也照在浑身湿透只穿着薄衫的赵宝瑟身上。   封回没有说话,他冰霜般的手指按住斗篷的系带。这系带是冰雪蚕丝所织就,坚韧无比,用来捆人勒人杀人那是相当实用。   她背上起了细细的鸡皮疙瘩。   封回没有说话,但她眼里的猜测却让他微微垂眸,他将手里的斗篷扔到了她身上。   再看也不看她一眼,转身就走。   她裹着斗篷慢慢站起来,湖水顺着湿透的长发落下。   只见整片水域结成了冰,藕花晶莹,周围全是刺骨生寒的冷,而她还赤着足。   而封回没有看她第二眼。   不知道为什么,赵宝瑟忽的想起了之前,她仅仅是被微烫的锅烫了一下,他都是如此那般在意,但现在,她光着脚浑身颤抖站在这里,他却看也不看她一眼。   内心有一瞬微涩。但这微涩很快被她压了下去。   事已至此,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赵宝瑟反而奇异的平静了,就像考核的最后一天一页书都还没有温习,饭打翻在地的一瞬间被人踩了一脚,有种破罐破摔般的豪情。   不看就不看。   她裹着斗篷自己走。   每一处她走过的地方,坚韧的冰面立刻溃散,再次变成了湖水。   她的身后退无可退,毫无退路。   脚底冷得几乎失去了知觉。   前面的人走得其实并不快,不过一丈距离,她心里有个声音,只要她喊一声,也许他就会停下来。   但向来能屈能伸的她,今天却不知道为什么,无法张开口。   明明不是她的错,明明是他囚了她,明明她才是应该生气的人,但是看着前面的人,那落寞的背影,她心里却生出一个荒唐的感觉,好像自己对不起他一般。   她别过头去。一定是最近关得太久脑子被关出毛病了。   前面的封回越走越慢,有两次他甚至要短暂停一下才继续向前。   “封回,现在让我走,我会很谢谢你,我们还是朋友。”   封回没有说话。大约他也不需要她的感谢。   “你能关我一辈子么?”她说。   封回沉默了一阵,继续向前走。   “封回,别让我讨厌你。”赵宝瑟脸上的笑意敛去了。   “随你。”   “封回。为什么不敢让我出去?”她问,“你在怕什么?还是你有什么不能让我知道的事?”她知道问了也没有用,封回不想说的话和她不肯吃的东西一样,只要他自己不愿意,那就永远不会说。   然封回听了这话,终于转过身来,月白锦袍愈发显得他面色苍白到极致,他唇角还有一抹尚未擦净的红,大约是刚刚这大手笔牵动了旧伤,而那双眼眸里,半是阴戾半是幽暗。   他受了重伤。她早知道的,从在媵城相见,霍然说的那时她就知道,看来他的伤一直没有好,刚刚的大手笔牵引旧伤。方才他走在面前,大约也有不想她察觉他受伤的缘故在。如果拼死一试,并不是没有机会……赵宝瑟不动声色伸手按住腰上隐匿的软剑。   “想出去,很简单。”他目光看向赵宝瑟手里的软剑,忽的极轻笑了笑,“胜了我。”   赵宝瑟的手紧了紧剑柄,还是松开了:“你知道我不是你的对手。”   她一张小~脸素净苍白,在雪白斗篷的包~裹下更显出几分柔弱,但她眼底却是坚定的,她向前走了一步,扔在地上剑便沉到了身后消解的湖水里。   “身怀利器,杀心自起。这剑,我不要了。”   “但封回,我不会一直不是你的对手。”她这话的意思显然认清现实,预备留下发奋努力了。   封回的神色闪过一丝微讶,他用拇指擦去嘴角新涌~出的血迹,但另一缕血又自嘴角涌~出,而他看起来如此虚弱,几乎连站立都是在强撑。   赵宝瑟面色微变,还是几步上前,伸手预备扶起他。   但手到了臂弯的一瞬,她另一只蓄满灵力的手按向他的灵脉。   灵力相击,刺目的光一瞬亮起,封回一动不动,他脸上没有任何意外,嗓音虚弱:“果然啊。”   赵宝瑟道:“抱歉。但这是我最后的机会。”她不去看他的脸,只道:“让我走。”   封回闻言却突然笑了笑:“我的确受了伤,但就是我这样的程度,你也——”   他的手扣住她的手腕,那凝聚了所有残余灵力的攻击便被轻易化解了。   冰凉的灵力顺着她的手腕涌~入疏通的灵脉,寒气从灵脉中升起,千辛万苦畅通的灵脉正在被缓慢击碎。赵宝瑟面色大变:“封回!”   封回说完了剩下的半句话:“——太弱了。”   赵宝瑟颤声:“刚刚是我不好。不要,不要。”   灵脉只是被封禁,还有解开的可能,但若是被击碎,那终此一生,将再也无法修行,成为一个完全的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   但不管她如何认错,封回的动作再也没有停下来。   最后一根灵脉碎裂的同时,赵宝瑟终于气哭了。   “封回,我讨厌你。”   “好。”   封回弯腰抱起她,缓缓走向前方,赵宝瑟心里又气又恼又悔又怒,任她如何骂他,他或者不应,或者轻轻嗯一声。   仿佛现在欺负人的是她,而那沉默顺从的是他。   而他到了房间,将她放在榻上,还好意思问她喝姜茶时候要不要放一点糖。   她抽泣着回复道:“封回,去你大~爷的。” 第44章 活色相一 对啊,我就是他的女人。……   赵宝瑟开始绝食了。   封回送了新的吃食来, 一样一样摆满桌子。   无论什么好吃的,都只是看一眼,不吃。   若是有肉的, 看两眼。   “不必劝我, 反正我是个废人了。多一口少一口都是一样的。”   封回送了好看的话本,她便用那只被封回从湖里拉出来时捏了青紫的手一页一页看。   “我是个废人了, 少看一会不如多看多页。”   封回的命石被她用首饰匣子装了送回去。   他不接。   赵宝瑟便有气无力道:“反正我也是废人了, 我温养不了灵石,没资格和你换。拿走。”   封回送来的锦缎华服她一件也不穿,全部任由它们挂在木施上蒙尘。   但凡他面色稍冷一点想要严肃,她便抽抽噎噎委委屈屈道:“我便知道,你就是欺负我是个废人了, 你看不顺眼就打死我吧。”   封回看了她好一会, 只能叹气:“瑟瑟。”   赵宝瑟一拉被子,翻了个身。   “别叫我名。”   “小山君。”   她回:“死了。”   封回站在榻边, 顿了顿:“怎么样你才能……“   赵宝瑟翻身坐起来:“你明明知道的, 还要问。要么恢复我灵脉让我自己出去,要么让我出去我自己去恢复灵脉。”   封回微微垂眸,漆黑的眸子里面是沉默的拒绝。   赵宝瑟再一躺盖住头。   封回站在床头, 开始一声一声叮嘱她桌上的吃食哪些是温热的, 哪些是可以她喜欢的甜食,他的声音非常好听, 就像玉磬相击,只听那声音,便足可以想象这是何等一张面容。   对着这样的叮嘱,就算心里生着气,但是耳朵还是一字一句听了进去。   但说这些干什么。   吃是不可能吃的。   他最后才说:“灵泉湖的决口和网还没收, 我需去收网,明日回来。”原来如此。   赵宝瑟闻言睁大了眼睛。   灵泉雪鱼是迦南云门的禁地灵泉湖所在,湖口是宝瓶形,湖水冰冷刺骨,寻常人只要下湖不过片刻便会寒毒侵体,这雪鱼生长缓慢,行动灵活,从来很难抓,加之雪鱼天生自带治愈效果,被称为迦南云门最珍贵的圣品,寻常能得一条已是难得。   但,现在封回竟然用决口和布网的形式。而且还中途跑回来。   看来之前这里的青缸里面装满了鱼,也是这样来得罢。   不被他作为门主的大哥打死看来是真的亲兄弟。   封回这回说走是真的走了。   半个时辰后。   桌上的火台炖出咕嘟咕嘟的声音,香气缭绕,一阵一阵往鼻尖里面钻。   赵宝瑟哼了一声,终于翻身坐起来,穿鞋鞋子,裹了披肩,摇摇晃晃晃到桌子旁,隔近了看,看来看去便坐下了,取了筷子开始吃,开始是打算吃一两边边角角的地方,到时候稍稍摆盘也看不出吃过的样子。   但一口下去,事情就开始不受控制了。   等她清醒过来,桌子上已空了一半。   不对啊,她这才吃了几盘。   赵宝瑟眯了眯眼睛,在盘子顿了顿筷子头,眼疾手快,一筷子下去,从金丝面旁边夹住了一个活生生的东西。   拎起来一看,正是那之前在误云湖摘莲簪时咬人的小金蛇,一段时间不见,感觉胖了一点,蛇嘴里还叼着一根面,看起来显得更长了。   感觉自己被筷子夹住,小金蛇立刻疯狂扭动起来,有点恶心,赵宝瑟皱眉:“再动,就把你煮了。”   小金蛇立马僵直。   赵宝瑟:“听得懂?”   小金蛇芝麻大小的小眼睛转过来,尾巴卷了卷,假装不懂。   赵宝瑟看着它小小的脸看了一会,蛇头上面有一颗很小的红印,她嘴角缓缓扬起:“是灵兽啊。还是结契了的。”   她左右一看,拎着小金蛇走到梳妆台前,将发簪刺破手指,滴了一滴血在它脸上,吧嗒一声,小金蛇咳咳起来。   “好了,现在你来跟我说说,你怎么进来的?”   小金蛇不动。   赵宝瑟帮它换了个舒适的位置,将它夹到汤锅上面。   小金蛇:“……嘶。”   小金蛇其实在这里已来回了几次,它自称是金丝蛇,因为觉得这里的水温舒服,又清静,藕簪生的好,藕花长得漂亮,这才从外面游进来几次。但昨日在湖里休息时突然水温骤变,它顶不住游上来,上面又结了冰,一时惊慌,在封回破冰时躲进了赵宝瑟的怀里,后来便躲在角落,一动不敢动。   今日是实在饿得受不了了,这才出来,刚刚吃了几口,就被发现了。   “几口?一半的菜,我才吃了四盘,剩下的哪个不是你吃的。”   这种蛇赵宝瑟听过,来自南地的一种蛇,天生喜暖,能力不强,但体制特殊,天生具备麻痹其他活物的能力,用来捉各类危险的毒虫最合适不过了,因此是九黎的练蛊必备伴生灵宠,而它还有一个颇为鸡肋的能力,那便是穿越结~界的能力,越强的结~界越不能困住它,甚至能将这样的能力延续到自己结契的主人身上。   赵宝瑟想起九黎俩字,立刻想起一个人,心头一动。   “你认识黎清瑶?”   小金蛇的竖瞳更细了。   “不用怕,我们是朋友。”   小金蛇舒了口气。   “嘿,想不想吃剩下那一半?”她问小金蛇,“你想办法把你那主人弄进来,把我带出去。这些剩下的都是你的啦。”   她这一刻必须要纠正,世上从无鸡肋的能力这回事。   看现在小金蛇的能力不就有用了吗?等黎清瑶进来,说清缘由,先解契,小金蛇和她定契,将她带出去,然后小金蛇进来,再和黎清瑶恢复契约,将她带出来。   完美。   赵宝瑟想来想去,真大叹一句,天助我也。   小金蛇果然不负她所望,不过一炷香时间,便出去将黎清瑶带了进来。   黎清瑶看起来颇有点狼狈,看见赵宝瑟,立马先抱了抱,然后转身一屁~股坐在桌前,一边吃,一边说自己这狼狈的缘故。   “嗐,别提了。我那药本来是有效的。说了不能喝酒不能喝酒,那人头天下午喝了酒又不说,结果一吃就吐血,吐了好多,幸好我跑得快,你看这肩给我打的。”   小金蛇整条蛇趴在桌上,吭哧吭哧像只土拨鼠,抓紧时间抢吃剩下的。   主仆二人风卷残云,桌上很快空空如也。   趁着这个间隙,赵宝瑟飞快说了自己的打算,但隐去了封回和她之间的情况,说来话长,她便言简意赅道,自己被一个男人强行困在这个麻烦的结~界,想出去。   黎清瑶一口答应下来。   “我知道,被逼迫嫁给不喜欢的人,你放心,我肯定要带你出去。”   她身上衣服又破又烂,转头看见屋子里的新衣服,微微点头:“这个禽兽看起来混的不错啊,这衣服居然随便挂,这衣服我就见过我娘箱子里有一件,雪蚕丝,穿上冬冷夏热,有价无市。”   赵宝瑟倒是有点意外,封回拿衣服回来,并未说过什么,却不知道这衣服如此名贵。   黎清瑶又看了看:“等会,你出去时,我在这洗个澡,能不能借我穿一下过过瘾,禽兽的衣服不穿白不穿。”   “随你喜欢。”   说来便开始行动。之前为了解开和白疏之间的灵契,赵宝瑟查阅了很多古籍,这小金蛇和黎清瑶之间并不是血契,就是普通的主仆契约,倒是好办,但她们解开,赵宝瑟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和小金蛇绑定。   几番尝试失败后,黎清瑶反应过来:“难道你上辈子还有别的灵契。”   灵契不同于普通的血契和主仆契约,是以神魂为契约相结,只要一方不愿意解开,即使强行解除,也不能完全剥离契约痕迹。   赵宝瑟微微一愣。   黎清瑶拿出一副见多识广的模样:“别担心,这种事总是有的。正好我这里有个新药,我研制了好久才出来的。”   她在身上掏了掏,从丹瓶里倒出一颗绿色的药丸。   “这个药可以通过重塑身体,洗净所有契约痕迹,就像是重历轮回,所有一切都可以重来,我从我爹的宝贝秘术里面找的,将他几个宝贝都加进去才炼了这么一颗。今天相见就是有缘,就给你用吧。”   小金蛇:“嘶。”   黎清瑶:“闭嘴,我做药向来严格把关。这个药更是用了我爹的好些宝贝。肯定没问题。”   赵宝瑟还记得当日那吃药吃死的兰絮儿,还有刚刚那吐血的故事,咽了口口水。   见赵宝瑟呆呆,黎清瑶拍胸脯:“嗐,你相信我啊,这药肯定能成,我炼药这么久,经验丰富的很。”   “你不是要赶时间吗?”黎清瑶自信满满道,“先试试,我做药你还不放心吗,要不成我这里还有回魂丹,我爹给我保命的,就两颗,我给你一颗,够义气了吧。等不成了,咱再想别的方法。”   赵宝瑟心一横,接过一口吃了下去。   药丸入口即化,又酸又甜又冷又热,如同身体突然掉进了温水,她整个人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感知。   过了一会,在“老天爷”“该死”“啊,一定是哪里弄错了”“别别别——”的叫声中,一声嘹亮的啼哭在房中响起。   黎清瑶目瞪口呆看着地上变成了一团雪白小小婴孩的赵宝瑟。   小金蛇从桌上掉了下来,整个蛇都不好了。   而与此同时,从门外传来叩门声。   三声。   彬彬有礼。   黎清瑶看了看地上的孩子,又看了看门,颤声:“谁啊。”   门外传来温文有礼的回答:“兰姑娘,我是封临,封回的大哥。”   门本来她进来也没关,敲一下,就开了。   封临坐在轮椅上,脸上准备已久的笑容一瞬凝滞。   他目瞪口呆看着房间里乱糟糟的盘子,蓬头垢面头发乱糟糟的女人,还有地上一团雪白蠕动的婴孩。   过了好一会,才有些艰难问了一句。   “姑娘就是封回说的那个……”他在最后一刻,将姑娘二字换了,“女人?”   黎清瑶想起赵宝瑟说的话,看来这人和她说的那个男人颇有关系,必定不能被看出来才行,否则他们三个都有麻烦。   她便挺直了胸脯:“对啊,我就是他的女人。” 第45章 活色相二 成了。   封临手按住扶手。   过了一会, 他开始问第二个问题:“那这个孩子……”   黎清瑶立刻道:“这个,这个是我跟我前夫的。不是你那弟弟的,别想带走。”   封临闻言又倒抽了一口凉气, 他眼角抽了抽, 看了看地上结结实实裹在宽大衣衫里面的孩子,又看了看黎清瑶。   “你有前夫?!”   黎清瑶:“对……对啊。”后面的话就顺多了, “不然你以为为什么我会被关在这里?”   他神色复杂:“孩子出生多久了?”   黎清瑶:“……刚刚生的。”   “刚刚?”他神色一瞬间恍然又更加纠结复杂, “难怪……子渊要在这时候冒着巨寒下湖,这灵泉雪鱼于身体最为补宜。只是,他这样决口布网,实在太过鲁莽。”   黎清瑶有些意外:“巨寒?”哪里寒,这这么热的天, 加上刚刚吃的汤, 她都出汗了。   封临道:“封家的禁地,和外处不同, 看来你已经忘了。这外界越热, 湖水越冷,外界寒冬,湖水反而微温。此间, 正是寒凉刺骨之时, 便是他,也不能多待。”   他一瞬有些迟疑又有些严肃:“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黎清瑶这些日子给人看病的经历让她江湖经验丰富了不少, 她含糊道:“不太记得了。”   封临闻言顿时微微叹了口气。   “果然,还是不记得了么?”   “还记得十一年前,你来迦南云门,那时候族中几位长辈都说你是觊觎封家四象明珠而来,封回拦下了戒堂的人, 由我作保独自去寻你。后来四象明珠失窃,两位本和他有嫌隙的长老拎着剑去质问他。他只以为是他们伤了你,若不是我及时赶到,只怕将要酿成无可挽回的大祸。这事后,子渊说,四象明珠是他送你的聘礼,愿一力承担所有责任。”他微微叹了口气,没有说后面,但但凡有常识的都知道,丢失族中至宝,面临的恐怕不是简单的紧闭这样的处罚。   黎清瑶听得唏嘘,但转念一想现在哪是和他扯这些的时候,她左右看了看说正事:“虽然你家看起来挺有钱,但婚姻大事,强扭的瓜不甜。看大哥你不是个不讲道理的,不如你做主让我走了吧。”   封临看着她,那张脸在风尘仆仆中仍然可以看出几分清丽,但那双眼睛却透着两分呆气,丝毫没有曾经那个姑娘那般的狡黠和懒散。看来,眼前的人经历了十年后的神魂重生后,已经和原来并不是一个人了。   但他那个弟弟封回却显然不是这么认为的。   他闭了闭眸,忽的轻轻叹了口气:“别的事情或许尚可,但你们之间的事还需你们自己去解。封回从小和别的孩子不太一样,他说话晚,性子也沉,又生在那样的地方,有些事可能并不是像你表面看到的那样。兰姑娘,就如我有一个不情之请,可否多给他一些时间。”   他看着地上打翻的鱼骨头,又道:“就像这灵泉雪鱼,你当日在误云湖说了一句好吃。他便每隔几天亲自下湖去捉一条,慢慢就养了几缸。那时他内伤未愈,便是禁闭期间,唯一的要求也是定期前去灵泉湖。他曾说,这鱼几天的味道就会不太一样,这样养着,你想吃的时候,每次都是吃的最新鲜的。”   “前些日子他回来了,却没去,我本略松口气,但没想到,是你来了。昨日~他连湖口都掘了。抱歉,我不是责怪你的意思,我知道现在是补养身体的时候。”   “今日前来,本是想看看兰姑娘,并无他意。”   黎清瑶听前因听得眼睛微红,没想到这还有这么一桩事,看来是这人用情太深疯魔了认错人,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襁褓里的赵宝瑟。   刚刚回头,正好桌子上一块菜掉下来,砸在衣衫里,裹在衣衫里的小婴儿立刻哇啦哇啦哭起来。   黎清瑶听见婴儿哭便头痛:“大哥,你等下,我先抱个孩子。”   她哪里抱得来孩子,只用衣服一层一层裹着,像个粽子一样密不透风裹起来   封临看她如此狼狈形容,又是这样照顾孩子,只觉得自己头又开始痛了:“这样会捂着她的。”   果然,襁褓里的小婴儿更大声哇啦哇啦闷闷哭起来。   黎清瑶手忙脚乱拉开一点衣襟,终于得了一点缝隙。   襁褓里的孩子只露出一张粉粉~嫩嫩的下巴,嘴唇哭得通红,看起来颇为玉雪可爱,但全身软得吓人,黎清瑶手抖:“这脖子是不是断了,怎么这么软?”   封临在外面道:“新生的婴孩都是如此。”   黎清瑶闻言松了口气。   她还从未见过这么小的孩子,一时有些好奇,便轻轻拉开了一点点,终于将小宝宝整张脸都露了出来,那双滴溜溜的眼睛看着她,小宝宝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只流下一点口水。   黎清瑶有些嫌弃换了个姿势,一不留神,盖住赵宝瑟头顶的衣衫滑落些许,露出她圆溜溜的头,无力耷~拉在黎清瑶臂弯。   便在这时,外面的风轻轻吹过,暖风拂过瞬间,黎清瑶微微一愣,这小宝宝好像突然重了一点。   她常年炼丹制药,对分量是尤其敏锐。   她再细看,阳光和风落下来的时候,便肉~眼可见那婴孩淡淡的眉毛长黑了几根,头顶的头发也黑了一些。   ……这孩子,见风就长?   黎清瑶一口气又提了上来。   慌忙先将包着赵宝瑟的衣衫全拉了上来。   外面的封临还在,黎清瑶没裹孩子经验,一裹就裹紧了,小宝瑟又哭了起来。   黎清瑶顾不得,连忙转身先去了内室:“我回去看看,别进来啊,孩子饿了,我要喂奶。”   将赵宝瑟抱回内室,果然,透过隔壁的窗,只要吹风,便会有细微的生长。   她得意得抓头低声笑:“哈哈,我就说我爹那个万年玄晶有效果,不枉我费力偷出来,这个药看来真的能成。我可真他娘是个天才。”   她笑了一会忽的顿住又想起一茬:“如果万年玄晶有效果,那个宝贝岂不是也有效果?那……哎,不管了。”   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现在这药有效果,能重塑人身后迅速长大,也有个很棘手的问题,不可能在封回回来前长大,黎清瑶高兴之后又开始头痛,就在这时,小金蛇嘶了一声,黎清瑶一听,顿时眼睛一亮,这是个好主意。   小金蛇又嘶嘶两声,跟她如此这般说了一通。   “哈哈,好主意,就知道带你出来没白~带。”   她先将脖子上一串贴身小璎珞取下,挂在赵宝瑟的脖子上,然后立马裹着赵宝瑟跑了出来,封临果然还没走。   “大哥,大哥。”她麻溜跑过去。   封临努力忽视了她蓬乱的头发和不整的衣衫:“兰姑娘,有何事?”   黎清瑶道:“我知道,你不会带我出去,但你总能帮我把孩子带出去吧。”她咳嗽一声,“孩子,这孩子毕竟无辜的。”   封临万没有想到她会提出这个要求,微微一愣。   “我不走的。放心。”   见他不信似的,黎清瑶凝神听了灵兽的密语,又道:“我刚刚想了想,其实你刚刚说的很有道理,我觉得你弟弟对我还是很好的,但这个孩子,毕竟不是他的孩子,留在这里,不助于我们感情培养。”   封临伸手摸了摸额头:“兰姑娘,我刚刚说那些,其实并不是要你立刻怎么样,其实你和子渊,也应该多点时间,相互了解,也许你们并不适……”   “知道知道,知道了。”黎清瑶将孩子塞到了封临手上,抹了把根本没有的泪,快刀斩乱麻,“时间紧张,劳大哥带出去,送到青木镇镇口第一个无名药房,就说是小姐的孩子。他们看了孩子身上的信物会收留她的。去吧,大哥,迟了,我就不忍心了。这孩子,不能现在留在这,对谁都不好!”   她一口气交代完似松了口气,看着封临又殷殷嘱托:“大哥,别忘了,这可是我前夫家唯一的血脉,就拜托了。我这孩子不足月,身子差,不能见风,见风就要大病,请大哥务必慢点。”   说罢,不等他拒绝,便立刻快速转身回房关上了门,她在门缝偷偷看出去,封临似乎颇为为难,但是他看了怀里的襁褓还一会,还是叹了一口气,按动轮椅上的符阵,一瞬间消失在庭院中。   成了。 第46章 活色相三 谁的孩子?   封临带着这个孩子, 心情颇为复杂,好在这孩子非常乖巧,直到他出阵, 哭也未哭一声。   两个心腹等在外面, 见封临出来,都急忙迎上来。   一心腹道:“门主, 一切可好?”   封临神色复杂, 过了一会,只叹息道:“都是前生的冤孽。”   另一心腹道:“二公子的事情,门主可对她说?若是她知道当年二公子为了救她做的事情——”   封临扬手制止了心腹的建议,道:“前尘种种,她早是一概不记得了, 我试说了一二, 她毫无所动。若是我越俎代庖说穿,岂不是挟恩图报, 让她为难, 感情之事最难勉强。况且当年的事情……子渊的心结,说到底,还得他自己解。”   他想了一想:“不过, 今日亲见了这位昔日小山君, 我倒是觉得,兴许过些时日, 子渊的心结,也就解了。”   襁褓中的婴儿咿唔一声,封回低头看了一眼,想起这事,便将怀里的婴儿交给心腹一, 叮嘱道:“墨明,将这个孩子送到青木镇镇口第一个无名药房,若是问起,就说是他们小姐的孩子。他们看了孩子身上的信物会收留她的。切记,这孩子体弱,不能见风。”   墨明从未抱过孩子,僵硬着接过来柔软的一团:“是。”   封临又看了一眼那孩子,包~裹的严严实实,再度叹了一口气,对另一心腹道:“墨白,去回复长老,灵泉湖的事,是我让子渊做的,待若双城事毕,日后自会给他们一个交代。”   墨白领命:“是。”   结~界之外,夏意已浓,封临按着轮椅扶手,看向远处的草长莺飞,任由炽~热的阳光落在俊朗的眉宇间,不过转瞬之间,他眉宇间的一缕忧虑隐去,面上再度带了波澜不惊的亲和之色。   赵宝瑟已经醒来很久了,从醒来的一刻她就发现了事情的怪异,只能看到最近的东西,隔得稍微远一点便是灰白的朦胧,一说话便是哇哇的咿呀声,她唬了一跳,在一场被菜骨头砸哭后确认了自己现在的状态,在黎清瑶粗~鲁的包~裹中,听着她说自己身份,赵宝瑟哭得更厉害了。   不过没想到,这黎清瑶看着不太靠谱,关键时候脑子还是可以,竟然就这样忽悠着将她真的送了出来。   现在抱着她的这个墨明显然是个新手,将她死死扣在胸口上,像一碗梅菜扣肉,赵宝瑟不能动,只能忍着不哭。   她现在还光着呢,万一要是这墨明以为她哭了尿了拉了,掀开一看……啊,日后还有何面目行走仙门。   说起这个,赵宝瑟更加庆幸,现在封回不在。   那画面太美,宁死也不想想象。   好在这青木镇并不算太远,半个时辰后,墨明落地,赵宝瑟肚中早已空空如也,饿的难受,但一直忍着,只等交接给靠谱的人再说。   无名药房青木镇镇口的角落,说是药房,更像个小医馆,是一栋三进院子,最外抓药,后堂看病,最后是休息之地。   药房上面招牌就写了两个字药房。   墨明刚刚要上前,门口的婆子便上前拦住:“公子留步,这是女医馆。男客免进。”   赵宝瑟心里顿时松了口气,张嘴便咿呀了一声。   墨明将封临交给他的话学了一遍,那婆子闻言面色顿时一变,立刻下了一层台阶,只请他暂等,立刻使了身旁的小使女进去,不消片刻,从里面走出一个年约四十的妇人,看样子应该是这里的管事。   她掀开襁褓的布料,向里面看了一眼,只看那婴儿生得粉雕玉琢,分外可爱,眼睫纤长,眉宇弯弯,眼角是一颗淡淡的红痣,而她的脖子上,赫然便是黎清瑶从不离身的璎珞圈。   管事妇人面色一瞬惨白,墨明见她形容心里已有了定数,待她抱起孩子,他只回道:“你家小姐只说,现在不能前来相见,若是时间合适,她定会来看这个孩子,还务必请好好照看。”   他走了几步,再转头回过去,不知是不是错觉,那微微的暖风下,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襁褓中那孩子似乎感觉长大了些许。   “金秀嬷嬷。”先头那婆子叫道。   金秀嬷嬷看了她一眼,伸手盖住赵宝瑟的头,抱着孩子转身回去,向那婆子点了点头。   那婆子立刻闭了门,让几个小幺娘好生回了后面等着看病的人,又在门口扎了一个草标,这意味着医馆有事,暂不回客。   后院里,金秀嬷嬷和几个年纪大些的婆子围着赵宝瑟,皱着眉头,给她新换了一身新衣服,看着她坐着,用肉肉的小手端着,一口气喝了两碗新鲜的羊奶,还伸手要。   她的脚下是一个半透明的青瓷盒,里面裹着一层不知名的树皮编的内胆,最下面睡着两条胖胖的虫,一动不动。   “这孩子看起来得六个月了。”婆子一蹙眉说。   “这……真是是小姐的吗?”有人怀疑。   “这璎珞出不了错,是小姐的璎珞。这长相,乍一看,眼睛和小姐有些像。”   “别乱说,长得好看的姑娘谁不是生得差不多。”   金秀嬷嬷看了那胖虫和小宝瑟好一会:“卯先生没有反应。不是外姓人。”   这卯先生是九黎专用于验亲的蛊虫,能分辨出同族人身上的气息,几乎从不出错。   其他几个婆子神色更加复杂。   婆子一道:“难怪小姐要逃婚,原来是因为这个缘故,算起来的话,只怕是在定亲之前便有了……”   金秀嬷嬷蹙眉:“银秀!”   “此事谁也不可多说,若是被空桑山知道,就算那位桑二公子不说什么,是看在九黎颜面上,丹王也必不会护住小姐。”   赵宝瑟闻言一口被羊奶呛住。   银秀在她背上拍了拍,她顺过了气,咧嘴一笑。   银秀伸手摸她的头。   “金秀嬷嬷,你是从小看小姐长大的,我们都听你的,你说怎么办?”   金秀嬷嬷抄手走了两个来回:“为今之计,只能先尽快将这个孩子处理掉。”   话音刚落,只听门口一声既冷又沉的声音:“谁的孩子处理掉?”   屋内几个嬷嬷瞬间面色大变,金秀浑身一震,转头看向门口,一个中年男子面色冷峻站在门口,虽穿着当地人的衣衫,但腰上的一把五尺细刀已经昭示了他的身份。   “丹王。”   银秀立刻将一条花绣裙裹在她身上。   正在努力喝新奶的赵宝瑟也转过头去。   她曾也听过这位九黎丹王的名字,九黎作为三宗中最神秘的一支,九黎的修行在某种程度更倾向于修术,向来和浮屠与道宗井水不犯河水,除了偶尔会派人参加三宗的会谈,在三宗的大宗师席位上留下一两个虚席保留发言权,其他时间从来不参与修仙界的事物。   而这位新任的九黎丹王显然和他的前任们观点不太一致,甚至连十年前的空桑试学他也曾有意向派人参加。   丹王进来,环顾一圈,先问:“阿幼朵呢。”他在问黎清瑶。   金秀嬷嬷行礼回答:“小姐不曾来青木镇。”   丹王道:“都是你们惯坏了她,让她愈发骄纵任性,如今连婚姻之事也敢如此随意。”   几位嬷嬷立刻跪地。   “是我等不好。请丹王责罚。”   “若是责罚你们有用,我何须亲自来一趟。”   丹王说着,目光被坐在木桌上的小宝瑟吸引,他歪头看了小宝瑟一眼,粉雕玉琢的婴儿在他的注视下不但没有像别的孩子那样哇哇哭起来,反而咧嘴乖巧一笑。   他也笑了笑。   “这是谁的孩子?”丹王问。   几个嬷嬷跪在地上,金秀嬷嬷抬头回答:“是老仆在门口捡的。”   丹王低头看她一眼:“为了一个捡来的孩子,便关门谢客?”   银秀等几个手微微颤抖,金秀面色如常:“老仆只看这孩子生得极好,不像是个寻常的孩子,就想先将她抱回看看。”   丹王又回头看小宝瑟,小宝瑟嘴唇上一层薄薄的牛奶,一张笑脸,裙袄裹着到她的脖子,看起来像个陶瓷娃娃,可爱极了。   她身旁堆了好几个碗,半罐子羊奶都快见底了。   “这看见我没有哭的孩子,她是第二个。”   金秀没敢接话,第一个便是丹王最小的女儿,黎清瑶。   一滴奶顺着小宝瑟的下巴溜进了脖子。   丹王忽的像是发现了什么,伸手去拉小宝瑟裹着的裙衫,银秀等见状一颗心瞬间到了嗓子眼,差点便要叫出声来。   方才一直说话,并没有将小宝瑟脖子上那串黎清瑶的璎珞摘下来。   若是此刻被发现,只怕不止小婴儿,连她们性命也不保。   但此刻丹王动手,其他谁人敢说话,金秀额头渗出冷汗,仍然保持回话的姿势。   那围裙裹得匆忙,很快便被丹王扯下些许,他粗糙的手指按住小宝瑟细嫩的脖子,试探着捏了捏,缓缓收力,小宝瑟立刻伸出了舌头,然后咯咯笑起来,奶香奶香,肉唧唧的模样,那双澄澈的眼睛看着丹王,黑黑的瞳孔里面全是简单的笑意。   丹王的手指终究顿住,收回来的瞬间,还是在那细嫩的脖子上留下了两根淡淡的指印。   金秀等顿时松了口气,又有点意外,赵宝瑟脖子上的璎珞不见了。   也幸好不见了。   希望能过了这一关。   丹王的目光看向赵宝瑟前面的那个罐子,罐子里两只卯先生因为丹王的到来,早吓得叠成了一只虫。   “不争气的东西。”丹王骂那蛊虫,两只卯先生缩得更小了。   丹王伸出一根手指,那两只瑟缩成蚂蚁大小的蛊虫被碾成了灰。   他看赵宝瑟:“新月要到了,按照习俗,要给蛊王喂生血,这次,用她吧。”   到底还是没有瞒过去。   金秀嬷嬷颤声道:“丹王。”   丹王转过目光,没看金秀嬷嬷:“让她多活两日,向暗哨传话。若是阿幼朵还懂事,会回来看她最后一面的。”   一旁的小宝瑟看起来天真无辜,懵懂无知,听着自己的宣判毫无反应,只伸手又稳稳端起了一碗腥而鲜美的羊奶,准确送进嘴巴里,咕嘟咕嘟喝了起来。   小肚子鼓鼓像是一只小骆驼。   金秀在地上磕了一个头。   丹王看她:“自己去领罚。”   几个嬷嬷出去了,丹王看了一眼赵宝瑟,转身走了出去,门口传来他的吩咐声:“再给她一罐奶。”   喝得几乎快要撑过去的赵宝瑟这才扯了扯自己的衣衫,颤巍巍站了起来。   很好,过了这么一会,脚也有了点力气。   短短不到一天,从只能哼唧到能扶着罐子站起来了,只是还是饿得很,饿的发慌。   看来这身体的成长和吃的东西关系更大。   必须要多吃多占,迅速麻溜的长一长。   这通风通气只是一个方面。   就像是植物种子发芽一样,有了阳光和空气,能发芽,但要茁壮成长,必须要有足够的营养才行。   罐子里的奶喝完了,她舔~了舔嘴唇,桌上没有别的东西,只有那青瓷罐子里的灰烬,还是个肉渣,赵宝瑟看了一眼,打消了这个可怕的念头。   等奶奶。   身体好像轻快了不少,方才被丹王那么一吓,脸上如何笑,背上早出了一层冷汗。   小孩子的手柔软无比,赵宝瑟将手背到背上的一层冷汗上一摸,摸出一层油腻腻的东西,倒像是这羊奶的羊奶皮子。   啧,她这么想着,便觉得自己身上有种淡淡的不可名状的微腥而又鲜美的味道。   羊奶的味道。   赵宝瑟:……这黎大制药的天才,你到底弄了个什么东西出来。 第47章 活色相四 一思及此,心脏仿佛也开始微……   她动了动, 脚勾到刚刚扯下来的璎珞,便将璎珞捡起来,左右看了看, 最后将璎珞放在了桌子下面。   本来以为现在已经够臭了, 很快赵宝瑟发现这才是开始。   随着身体羊奶的消化,身上的膻腥味越来越重, 赵宝瑟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剥了皮的小~乳羔。   第二罐奶送来的时候, 小使女捂着脖子,立刻低头四处找粑粑。   待发现味道是来自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宝瑟时,她脸上露出了非常纠结非常复杂的表情。   赵宝瑟不哭,只可怜兮兮看着她。   那眼睛太水汪汪,让人无法拒绝。   过了一会, 那小使女还是又进来, 她偷偷端了一盆干净的水、拿了一套新的衣服进来。   不过拿进来的时候,她发现这衣服好像小了一点, 又出去拿另一套。   赵宝瑟趁机一口气埋头在那盆里使劲喝了好些口, 半盆水下肚,身上的味道好像淡了些许。   喝了这么多水吃了这么多奶,竟也没有想宽衣便溺的感觉。   小使女进来, 看见盆里的水少了, 赵宝瑟闻着好像没有原来那么臭了,身上也湿湿的, 便以为是她自己玩水清理了些许,不由伸手摸~摸她的头。   这一摸,便觉得她浑身烫烫的,也不知道是不是生病发了烧。   “真是个小可怜,我也有个你这么大的妹妹……”小使女没敢多说, 低头匆忙迅速帮她洗了个澡。   等赵宝瑟洗干净,换了新的衣服,乖乖巧巧坐在那里,她头上的绒发现在已有成~人手指那么长,发量又多,看起来颇像一只可爱的白脸猫。   小使女麻溜收拾完,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她咽了咽口水看小使女怀里露出来的半块饼。   “不行,这个太硬了。”小使女注意到她的眼神,话还没说完,饼已经被赵宝瑟抓在手里,而且啃了一口。   小家伙已经有了两颗小小的牙齿,像兔子一样,吭哧一口下去,脆脆的碎了,然后愉快地眯起漂亮的眼睛,弯弯像月牙。   时间对赵宝瑟来说,开始变得很快,就和饥饿的到来一样快。   她一度怀疑自己会不会被撑死或者胖死,即使刚刚喝完了所有的羊奶,吃完每一块能吃的碎饼,仍然还是饿,就好像吃了个寂寞。   而随着她的进食,却也惊喜发现自己的变化,她这具稚~嫩的身体几乎以风吹般的速度还是成长了,她走路不再摇晃,而更让人惊喜的是,重塑后的身体,那些原本击碎的灵脉,似乎也得到了新的生长。   但一旦停止进食,生长的速度就会立刻缓下来。   赵宝瑟的新任务变成了如何得到更多更多的吃的。而就在她为了如何能得到更多更多的吃的、绞尽脑汁和小使女撒娇的时候,封回终于从灵泉湖出来了。   门口等着他的两个贴~身哑奴,他们沉默而温顺,一人捧着雪绒斗篷,一人捧着一个乾坤袋,袋子旁放着十口精美华贵的天青瓷色鱼缸。   而远远是几个封家支脉的弟子,探头探脑,敢怒不敢言。   “竟然敢带那么多鱼缸来,他们是准备将所有的鱼都捞走吗?”   封回站在装满冰水的鱼缸前,将手里的天蚕丝取出,冰凉的天蚕丝上,是一条一条串好的鱼,一只一只,个子模样都差不多。   哑奴麻利而温柔将鱼放进鱼缸。   喁喁私语愤愤不平:“竟然用……天蚕丝串鱼,暴殄天物。”   “难怪他修为这么高,天天这么吃,就是个废物也吃起来了啊。主家就是欺负……”   “别说了,看过来了。你专心数着他们捉了多少,门主说了下一批按照比例分给各家。可别数错了。”   封回没有时间理会这些数年如一日聒噪的人,真不知道大哥是如何忍耐和这样的人日日沟通交流还能心情愉悦的。   他们于他,是毫无必要的存在。   封回出生在封家,但从未得到过封家的认可。封氏主脉一支如同诅咒,从来难得幸福的婚姻。他的父亲和母亲曾经是公认的例外。   封回的母亲是个游商的女儿,从小在红尘打滚,狡黠而又强悍性烈,他的父亲却是世家养大寄予厚望的偏偏公子。封父力排众议以削指明誓的决绝让双亲答应了这门亲事,做了一生第一次的叛逆之举,他说此生要么只是她,要么谁也不要。   然而,在封临出生后第二年,两人开始因为封临的修行资质平庸和养育问题频繁争吵。   最后几乎到了决裂的地步。   封母自请离家入修行。   一个月后,她突然回家,说因为有了封回。   封回便是在这样的环境中下出生,因为封母受惊提前早产,比预计的产期提前了半个月。   怀孕的时机和生产的月份带了了很多议论。   封家长辈在,没有人敢明说什么,但流言蜚语早就在支脉和亲朋间悄悄传播。封母什么也没说,生下封回后,她便在封家后院安安静静住了下来,一应饮食悉心照料,三岁便亲自启蒙,教他一字一句,悉心温暖。   封回资质很快显露出来,四岁便能在指尖凝出灵珠,老天爷似乎将所有封临没有的资质都给了他。   母亲不出去,父亲也从来不来,他们两个仿佛被遗忘一般,除了隔两日便会来溜进来的封临和送衣裳食物的侍从,整个封家已经忘了他们。   封回五岁生日那日,也是封家老太爷的生日。封母第一次换上了华丽的衣衫,她本就生得极为艳~丽,妆点之下,更是姿容倾城。封回也换了漂亮而喜气的红色锦袍,捧着哥哥送给他的小玉佩。   他们走出去的时候,原本喜气洋洋的寿宴忽然静默了一秒。   老太爷最喜爱的小女儿问嫂子:“你来干什么?”   封母微笑:“子渊灵丹已成,今日来给爷爷拜寿。”   她说罢,就看了看封回。   封回点点头,伸出他小小的手,一团淡淡的红气和纯粹的白缓缓凝聚,灵力最后幻化成一个如有实质的寿桃一般的东西。   封父面色大变,一瞬间站了起来,他一挥手,封回尚未完全显露的寿桃被拍散。   “你来做什么?”   封回奶声奶气回答:“我们来给爷爷祝寿的。爹,我会做寿桃。我从书上学到的。”   “闭嘴。”   封母神色呆了呆,看封父。   封父伸手扣住了封回的手腕,挡住了身后的人窥探的视线,他那双眼睛又惊又怒又惧,唯独没有一丝一毫的爱。   他拎着封回,仿佛看见什么不想看的东西一样,一边还拎着就往外面走:“你来干什么?!”   封母:“我们来给父亲贺寿。难道……不配么?”   封父还拎着封回,他两只手被父亲抓着拎起来,又痛又红,但他忍着,一声也不吭,因为他看见母亲眼睛里已开始慢慢蓄泪。   所有人都看着他们。   有的支脉的人已经轻轻哼了一声,眼里都是幸灾乐祸。   他听见父亲对母亲说:“阿绫,你先回去。”   身后不知道哪个女人说了一句:“真是什么种也敢带来献宝。”   封母只看着封父:“原来,连你也不信么?”   封回仰头,见父亲别过头说:“阿绫,你先回去。”   母亲忽的勾了勾嘴角:“封藏,你真忘了,那日晚上,你是如何说的,你说你知道我和你不同,我不懂修行,我资质平庸,但你还是喜欢我,你忘了你喝了酒,是怎么抱着我说,你这辈子就没痛快过,只有遇到我,才知道什么是一个男人的样子?那晚上我们是怎么过的,现在我们有了孩子,一个你想要的的、能继承你们封家所有资质的孩子……”   “闭嘴!”   场上是诡异的静和低低的笑声。   小封回被拎着足足半刻钟,手都快断了,更无法转过头去,后来,他看见母亲挺直了被一步一步向后面走去,他的父亲也终于松了手,他落到地上一瞬间,顾不得揉自己的手,连忙追了上去。   他跑下台阶的时候,身后的大厅又开始缓缓觥筹交错,一派热闹,反复刚刚的争吵只是这场喧闹中一个不足轻重的插曲。   他跑得很快,但还是没有追上母亲。   到了后院,他隐隐看见灯光,顿时松了一口气,他松下袖子遮住手腕的伤,走了进去。   母亲正漂漂亮亮坐在凳子上。   她的背后是一副漂亮的画像。那是父亲~亲自画的,画上是母亲未婚的模样,怀里抱着两茎青莲,神色微懒而又鲜活。   他小心从地上的碎片缝隙走进去,屋子里已经没有下脚的地方了。   桌子也掀了,只剩下两张凳子,一张母亲坐着,一张给他留着。   “好孩子,过来。”   母亲手上举着蜡烛,为他照着路,看来是怕他匆匆跑进来受伤。   蜡油滚了她一手。她似乎毫无知觉。   她伸手摸了摸~他的脸:“真乖。我们小回是最棒的。”   她回头看那画:“本来想烧的,突然想起,这是你父亲留给我的最后一样东西了,娘~亲送给你。”   封回张了张嘴。   母亲却微笑起来,她伸手向外面招了招手:“你也过来。”   封临跑得满头是汗,扶着门进来了。   封母温柔给他擦了擦汗:“你身体一向不好,不能跑这么快。”   她看了看两个孩子:“阿临,你是哥哥,要照顾弟弟,小回,你是弟弟,你要保护哥哥。”   她把两个孩子的手放在一起。   封回眼泪一下就出来了。   这一天,还是来了。从他很早之前就一直隐隐恐惧的一天。   外面砰的一声起头,鞭炮和烟火一起开始了。   封母剩下的话全部消失在热闹中。   她站起来,听尽了这喧嚣。   “真吵啊。”   封回转头看,母亲已经走出了房间,那盏蜡烛被放在门口,噗嗤一声被风吹灭了。   他想叫一声娘~亲,但是他知道无论如何叫娘~亲也不会回来了。   相隔不远的宴席上传来的是丝竹和庆贺声。   封回从未有一刻这样厌烦热闹,眼泪最后一次从他脸上滚下来,他带着哭音:“真吵。”   也无数刻无比的后悔,也许那时候他应该留下母亲。   但现在,他可以留下另一个对他来说无比重要的人。一思及此,心脏仿佛也开始微热。   他带着十缸鲜活的鱼回到了误云湖。   路过湖面时,他忽然想,也许也应该找点能适应温水的鱼养着,瑟瑟总是说这里像一滩死水。   他清冷的目光投向湖面,回想起那日~他将她从湖里拉出来的模样,即使那时如此生气,几乎某一瞬间几乎控制不住想要做一点什么让她长长记性,但是她那委委屈屈的样子和失神的目光,便无端让他想到某一刻,她也是那样看着他。   他微微动了动嘴角。   再过几日,等他得到最后一枚密匙,确认了浣花谷薄夫人的信息,再看下一步计划。   当他落在庭院结~界中,看见门扉微开时,一种淡淡的奇异的情绪在他心间流转,他露出一个真切的笑意。   这代表着里面的人即使面上生气,到底还是不会真的生他的气的。   他这么想着,微微加快了脚步,走上前去,伸手推开了门。 第48章 活色相五 “你就是那个男人?!”……   庭院并不华丽, 但若细细看去,别有一种细致低调的清贵精致,连门上那不起眼的门扉上的木格内侧也贴了薄薄的漆金。   脚步踏进门内第一步, 他便开始想象里面的人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也许生着气, 微哼着,别过头, 但是一双眼睛却是看着他的。   也许看也不看他一眼, 翻过身再睡。   但不能让她再睡了,身体吃不消。   他先低头看了自己的衣襟,并没有被冰冷的湖水打湿,衣服上的霜寒之气也已去掉,若是靠近当是无碍的。   总之, 在今天回来之前, 兄长和他谈话之前,他便暗暗决定, 若是赵宝瑟仍然执意要出去, 他不介意一点一点告诉她一些浣花谷情况,稳住她,甚至让她一起在外面跟进, 其实仔细想起来, 她虽然事事都看起来随性而且漫不经心,但并不是一个盲目冲动的人, 说起来,倒是他重遇她之后,因为心里某种膨~胀的情绪压过了这些思考。   赵宝瑟不在外面。大概还在内间里气呼呼躺着。   他一边想着,一边走过屏风,眉眼情不自禁柔和出微暖的弧度。   是啊, 她的确不是那样没有主意的人,看起来温暖可人,什么都似乎不在乎,实际狡黠而又坚定,所以,他那样对她,她生气是应该的。就像一只鲜美的桃。   柔软的皮肉包~裹着坚硬的桃核。   他想起自己被她骗过去的那么多次,但他始终知道有一件事,她是骗不了他的。语言可以拒绝的东西,嘴唇没有。   几乎一思及此,心脏和指尖都开始微热起来。   那些曾经的晦暗心情都因为近在咫尺的某个人,而变得暧~昧旖旎和柔软起来。   他也还记得刚刚和赵宝瑟见面的情景,她抱着两茎莲花御~剑归来,晨起的霞光落在她身后,她的脸极白,带着几分慵懒而又澄澈的笑向他敷衍着打招呼:“早。”   他看见她的一瞬间想起了旧宅中墙上那副画,但眼前的面容却是截然不同的白和勃勃生机。   他垂下眼睫,再抬眸,她已经飞走了。   过了一会,就听见隔壁庭院中响起她御~剑撞进了陆小昂房间的声音。   一瞬,整个世界好像生动起来。   很多她的声音,但是,并不吵。   母亲的画像一直被他放在旧宅,在她离开时那个一模一样的位置。   但从此直到他在浮屠祠修行,从未向任何人提起过母亲,而其他人也默契如此。所有讥讽的、暗带深意的眼神被他像蛛丝一样抹去。甚至在某一刻,连他自己也隐隐飘过怀疑的念头。   可那个姑娘不同。   被人当众揭穿她母亲的出身,她也不过是抬着头说。   ——“我的身世没什么可隐瞒的。”   ——“我母亲于我是最好的母亲,她生我,护我,养我,无论她是修士还是俗民,对我,她只是我母亲。”   明明灵力枯竭旧伤未愈,明明对面是空桑最骄纵势高的三小姐,她还是毫不迟疑拔~出了她的念妆剑。   她是不同的。和他不同的。但在某一刻,却是同样的。   他永远记得,她被刑堂长老带走前的样子,明明伤的不轻,嘴角还流着血,头发也乱了,那双眼睛明亮得惊人,轻松愉快好像赢了了不起的大胜仗,对他说:“谢了。”   他是替她说了一句话,挡了一剑。   但她还抽空去帮着地上半死的霍然找了个靠谱的帮手。   ——“嘿,谢天,你们西地的世家,可交给你了。”   那个男人除了快死和作死,可什么都没做。   他那时第一次对一个毫无还手之力的蝼蚁生出嗔念来。   看那被他碎掉的陈旧而碍眼的婚贴碎屑落在地上,他一脚踩上去。   一想到她可能曾经会嫁给另一个人,封回眼底闪过一丝暗沉。   他微微压下这样的心情,在半掩的门口先停了下来。   “瑟瑟。”   门内没有人应。   “我进来了。”他的声音不由自主柔和了两分。   然后静默等了片刻。   他才缓步走了进去。   里间的东西有些凌~乱,一眼看去,木桁上的衣服不见了,他嘴角微微一扬,移开目光,继续向前走。   怀揣着某个可能会让赵宝瑟振作起来的消息,连带这他自己的心都忍不住因此加快了跳动。   几乎几步之间,他已经能想象出来赵宝瑟一下跳起来,然后站定,咳嗽一声,睁着那双眼睛故作镇定问他话的样子。   就像一个刚刚骗人成功的小骗子。   没关系,无论是小骗子还是坏脾气,无论是小算盘还是不合时宜的浪费,甚至她呜呜的哭声和烧糊的菜,都让他越来越喜欢这个人。   封回的脚步突然停下来了。   他已经走到了房间的最深处。   最前面只有空荡荡的床榻。   但是前面什么都没有。   午后的阳光落在窗棂上,他的身影几乎淹没在光中,格外隐约。   他再次喊了一声:“瑟瑟。”   没有回答他,整个庭院,整个结~界都安静的如同一座空坟。   ~*   一刻钟后。   迦南云门洗墨池,封临正在庭院作一幅画,一直安静站在他后面的墨明墨白忽然伸手按剑,复尔松开。   树荫下的知了声停了一刻。   封临的笔落下,盛夏的午后,他正在画一幅冬月白梅。   枝干扶疏虬劲,灰蓝色的半空,点着三两夺梅花。   他落了笔,点了鹅黄花蕊,才转头看身后突然出现的封回。   “怎么想着过来了?”   封回看那画,伸手在砚台加了些水,重新磨了磨墨,只道:“兄长的梅是越画越少了。”   封临侧头看了他一眼,问道:“怎么心情这样坏?发生了什么事?”   封回的脸上表情一眼依然看不出有什么变化,但这回连墨明和墨白都感觉出来了,这个人的确心情极差。   封临看了他一眼,猜到了他的来意,叹了口气:“我今日去了误云小筑。你的事,我本不该插手。但那位兰姑娘既新生了孩子,你是个男人,照顾起来两个人到底不够细心。墨阿嬷是很细心也稳妥的,你若是同意,她可以去帮你照顾兰姑娘一段时间。那个孩子,我先带走了,什么都可以,但你知道的,你不能破杀戒。”   封回俊美的脸上一闪而过疑惑:“兄长说的什么孩子?”   封临便将事情来由说了一次,看着封回越来越冷的脸,提醒道:“子渊,她已不是你等的那个人。不宜陷得太深。”   封回听了,记下了那个地址,过了一会,他才放下墨道:“知道了,兄长,那我先走了。”   ~*   一刻钟后。   落在青木镇上的封回,径直走向了无名医馆。   药房门口结着一个淡金色的草结,他走过瞬间一脚踩过,一只小小的蛊虫从草结钻出,被冰冷的灵力冻结成霜。   医馆大门紧闭,他走到正门看了一眼,   无名药房青木镇镇口的角落,说是药房,更像个小医馆,是一栋三进院子,最外抓药,后堂看病,最后是休息之地。   里面有人正在发脾气,一个痛心疾首而又愤怒得如同被人当众撕了衣服的男人厉声问道。   “说,是谁?那个男人是谁?”   没有回答,只听见隐隐的啜泣声。   “是谁?那个孩子是谁的?”封回闻言微微眯了眯眼。   啪的一声,是水杯摔在地上的声音。   “说!”   一个姑娘啜泣:“阿父。”   “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   “阿父,你听我解释啊!”   “你先说,那个孩子是谁的!?”   一个颤巍巍的声音插嘴,是银秀:“暗哨查明了,那送孩子来的,是封家家主封临的心腹之一。”   “封家?”丹王冷笑,手指咯吱咯吱想,“封家!好得很呐,我便说,你好好的,如何到了迦南云门,好好的,不肯听话。”   “阿幼朵,我当真是惯坏了你,让你做出此等桑风败俗的事来。”   那姑娘看起来又哭又有些怕,她看了一眼旁边的嬷嬷,却没有得到援助,只能试着向愤怒烧掉理智的父亲解释。   “阿父,那不是我的孩子。”   “不是你的孩子?现在知道说不是你的孩子了?那个男人但凡有半分担当,也不会对你做出这样的事。更不会由着你一个人这么跑出来。怎么,还想带着孩子走?走到哪里去?……咳咳。”男人气得咳起来,怒火中烧叫道,“不必等两日后,现在,立刻,马上,将那孩子带来,即刻祭奉蛊虫!!”   姑娘道:“不行!阿父,那不是我的孩子,不行!不行!”   丹王闻言气得连脑门都红了,一把推开女儿:“我倒是要看看,现在谁敢拦我!”   话音刚落,砰的一声,门一脚被踢开了。   两个守卫的随从从后面爬起来。   俊美的男人走进来,微微昂头,目光是冷酷到极致的怒意,看着几乎同样身高的丹王,薄薄的嘴唇缓缓吐出两个字:“谁敢?”   丹王先是打量了一眼眼前的男人,只有封家嫡系能穿的紫色流云袍。如果他没有猜错,眼前这个男人便是封家四公子封回。   无论气场还是气质,无论长相还是资质,显然和空桑那位不是一个级别的,说起来,迦南云门若是从门阀来说,富可敌国,而且拥有除了空桑山之外唯一可自带灵力的雪鱼,在某种可能上来说,这个人在修仙界也不失为一个退而求其次的可能。况且还能在此时此刻,如此不顾一切上门来,至少说明对他女儿还是在意的。   暴躁老父亲脑门的红退了两分,按捺几分问。   “你就是那个男人?!” 第49章 活色相六 果然,女人都是喜欢看脸的……   一袭紫衣的男人面色苍白却绝不羸弱, 那双冰冷的眼眸因为他浅淡的唇色更显出几分冷酷,他只问:“孩子在哪?”   封回的指尖淡淡的灵力倾泻,然进了这里, 仍然没有赵宝瑟丝毫感应。   丹王眯了眯眼睛, 余光看了一眼因为“激动”而浑身颤抖准备扶桌站起来的不争气的女儿,本来略略平息的怒意陡然又起。   “孩子?你就知道孩子!你可看见她?!”   封回闻言, 顺着他的话看了一眼黎清瑶:“不认识。”   “哈!”暴躁老父亲这回头发都要立起来了。   黎清瑶麻着胆子小声补充:“真的不认识。我和他没关系。他和我……我怎么跟你说你才懂呢, 阿父,我就是……我能不能先出去一下——”   丹王怒极而笑:“好极。不认识,那便让我的九斩刀认识认识你。”   他话音未落,一刀已劈斩而去,挟风裹浪, 刀气带了七成威压, 劈头盖脸扑面而去。   “当真觉得我九黎无人?”   “当真觉得我女儿好欺?”   “当真觉得自己牛逼?”   封回瞬息拔剑相迎,刀剑灵力相击, 砰的一声, 门窗碎裂落下。   九斩刀下,他衣袂翻飞,然位置分毫未动。   丹王轻呵一声:“还行。”他抛开九斩刀, 又换了左手从另一边拔~出一把更长更厚的刀。场上数人见状顿时面色微微一变。   九黎的习俗, 男孩出生后,所有的亲眷和族里的巫祝都会送上一块铁, 用神草包~裹藏于高山。   每年孩子生日那日取出来锻造,一直持续道孩子成年成亲的当年。   这把刀才算作成,在未来的日子,这个男人将要用这把刀保护他的家人,刀出必见血。   丹王年轻时因为外貌原因成亲晚, 于是这把刀又比其他人多锻造了几年,故而更大些。   场上的人顿时都为封回捏了把冷汗,在这个时候丹王拔~出了这把刀,看来今天是铁定要给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封回一点颜色看看了。   金秀嬷嬷和银秀嬷嬷忍不住转头看黎清瑶。   她正顺着墙根缓缓向外走。   封回的目光被她的外衫吸引,看见了那似曾相识的华服,那是他为赵宝瑟送去的其中之一。   他的目光一冷:“是你?”误云小筑里面那个冒充瑟瑟的人。   黎清瑶身形一僵。   “说吧,还有什么遗言。”丹王握刀的手臂虬结粗大,手仿佛和刀柄连为一体,听见封回如此对女儿说话,只道是他现在又肯认了,如此又看了对面的人一眼,到底还是难得的出众,就是这样的实力和品貌,配他的阿幼朵也是可以的,他又按捺道,“还是,有什么——别的话要说的。”   “让开。”封回道。   丹王:“!”还抖起来了!   “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不知道我这刀是精铁打的。”   “让开,谁也别拦着我。”   一炷香后,散落一地的碎片中,两人都悬停在半空,赤红和冷白的灵光交错,丹王气喘吁吁,心有不甘却又心情复杂。   封回的灵力属性正好是九黎的克星。   九黎从蛊虫到灵力都偏于火性,性喜温热,但眼前此人,周身都阴冷的寒气,他布下的蛊虫还没开始动作就冻僵了。   丹王便只能靠他那一百七十斤的百斩刀和勇猛的攻势阻断封回的防卫和前进。   炫酷的效果引得小镇的人都跑出来远远的津津有味的看。   而丹王明显感觉体力开始渐渐不支。   还有几个大姑娘小媳妇在偷偷给封回加油。   果然,女人都是喜欢看脸的。无论老的,还是小的。   就真的,很让人火大。   此时的赵宝瑟正在快被打的七零八落的医馆的小厨房,准确来说,是只剩了半个房顶的小厨房。   她正坐在灶间,抱着一小块馒头吭哧吭哧吃,刚刚吃的起劲,便被身后飞来的一个菜筐砸在头上,等她缓缓爬起来,脸上衣服上全是黑灰。   ~   今日赵宝瑟到了下午的时候,在羊奶和饼的滋养下,已长成了小号的周岁孩童大小,但没有继续进食,便缓缓停止了生长,她摸了摸又扁下去的肚子,肚子又开始叫起来了。   窗外很安静。   之前,既气又恼的丹王因家丑不可外扬和想要这个孽种受受罪等诸多因素,除了那个送吃的小使女,其余人一概不许靠近,更不要是派人照料她。   倒是给了赵宝瑟很大的空间。   在窗脚下听了一会,她便开始拖凳子,踮着脚开了门,然后悄悄走了出来。   日头正好,晒在身上暖洋洋的,她感觉自己的头发开始吭哧吭哧的长。   晒太阳是长头发的。   肚子越来越饿,饿的胃里一阵一阵火烧似的,好像里面有东西正在一层一层吃她的肉喝她的血,她有点撑不住,便循着香味小心翼翼迈着小步子往厨房的方向摸去。   很幸运的是,厨房一个人也没有。   所有人都被叫到了前院,和跪在地上的黎清瑶一起接受丹王的审问。   隐隐一会哭一会吵一会砸桌一会摔凳,一时半会也不会结束的样子。   于是小宝瑟便蹒跚的溜到灶间,先费力拖了一筐馒头下来。   口说无凭,等她多吃些,麻溜长大些,那丹王自然也不会真以为她是他孙女,这事也不是事。   一个两个,很快吃了小半框,又觉得渴,便将一锅不知什么汤喝了,那几乎要命的灼~烧般的胃终于缓和了一二。然后在小衣服塞了好些,只还剩下两个,便准备一起吃了。   ~   没想到这最后一口馒头还没吃完,就被飞来的菜筐砸在了地上,她伸出短短的小胖手揉了揉头,回过头去,这一看,差点吓得魂飞魄散。   半开的小厨房外的半空,封回正在上面和黎清瑶的阿父打得难解难分。   怎么……来的?   赵宝瑟第一反应就是找个地方躲起来。   但是吃的太多了,现在脚长得太胖,还软,走不动。   怎么办怎么办?   现在自己出去?还是等着被拎出去?   就在这时,她看见了黎清瑶,她正顺着前面院子的墙角缓缓往外跑,动作麻溜而娴熟。   赵宝瑟张嘴,嘴里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   她还是太小了,这吃的这么多东西,光长牙不长舌头。   赵宝瑟迈着小短腿,吃力从废墟中爬了出来,这小厨房外面就是小巷,那黎清瑶一看就是老手,身子已经在前面的巷口了。   赵宝瑟小胳膊小~腿跑不快,一个吭哧摔在地上。   就在这时,一双手扶住了她小小的肩膀。   她转过毛茸茸的头,看见一张和她现在手差不多脏的脸,是个老乞丐。   这样的老乞丐,在医馆周边很常见,他们要么有病,要么图医馆的人善心,都是些年龄大些的,打不过别的地方的乞丐,才在这里混居过日子。   赵宝瑟不会说话,便对那老乞丐感激笑了笑。   然后准备继续走,但是老乞丐按住了她的肩膀。   她微微一愣,便在这时,老乞丐一把抱起了她,几乎同时,地上便塌了一道裂缝,是丹王没有收住的灵力。赵宝瑟略一松气,这老乞丐是在救她。   那两人已到了她旁处不过数丈的位置。   不过,封回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她。   好吧,反正最坏的情况也不会更坏了,其实,也不算坏,如果封回真的像是封临说的那样,他既肯为了她去灵泉湖捉鱼,她若是拉下面子求他,他至少也不会无动于衷,说到这里,她怎么就忘了哀兵之计。   她这么想着,便好好盯着眼前的两人,开始找时机,先头还想“要是他再过来一点看到我我就出去”,结果封回挥剑悬于半空,又想“要是丹王再退半步也行”,哪知丹王左右护法齐齐上阵。   随便了,不等了。   赵宝瑟想,反正现在她在封回身后处。她张了张嘴,正要哭上一哭,引起他注意,却感觉脖子被人像捏小狗小猫一样捏住了,这一下连一点点声音也发不出了。   赵宝瑟痛得一个激灵,艰难转过头,身后的老乞丐正面无表情看向她。 第50章 活色相七 偷恩   赵宝瑟就这么在青天白日被正大光明带走了。   街上的人目光都停在半空, 无人看他一眼。   而医馆的随扈和其他人,更无人去看一个两岁的孩子,在他们印象中, 不久前送进来的不过是个月余的婴孩而已。   老乞丐呆的破庙角落里还有人, 不止一个,到了以后她被放在地上, 便看见下面还有几个年纪颇小幼童, 最大的也不过和她一般两岁左右。   这些小孩子像一堆小鸡仔一样圈养在破庙里,各个同她现在一样,嘤嘤嘤张嘴,却哭不出来,也不会说话。   赵宝瑟腿软跌坐在地上, 老乞丐看她, 她也看着老乞丐,然后像个孩子一样慢慢扁嘴。   那老乞丐伸手擦了擦她的脸, 她忍着没动, 等他看清了她的脸,便给了她一块有点看不出颜色的糖。   她伸手抓过来,手抓到了老乞丐的手。温热。不是魔的温度。   将糖给了她, 老乞丐又开始颤巍巍去把怀里收集的吃食分给其他小孩子, 年纪太小的,还不能自己吃东西的, 他就耐心蹲下来,一个一个喂。   赵宝瑟悄悄打量四周,这是个废弃的北斗星君庙,北斗持人命籍,有所求, 都是向北斗星君。但这里荒废的厉害,地上又脏又乱,铺着杂乱的枯草,味道怪异而又刺鼻,有些地方还有脏兮兮的不明物体,看来这些人在这里住了不少时候。   小孩子们身上不同地方拴着脏兮兮的红布条。   有的是脚,有的是胳膊,有的耳朵涂了红。   看起来奇奇怪怪,透着几分诡异。   她正睁着滴溜溜的大眼睛四处看,那老乞丐已经又走过来了,这回他手上多两条布条和一把小竹签,看着赵宝瑟看着他,他移下目光,在手里拿了布条,蹲下来先给赵宝瑟戴上遮住眼睛,然后这才捉着她的小手,说:“选吧。”   选什么?赵宝瑟一愣,感觉手被捉住,然后她手在一堆竹签里碰到了一根小竹签。   那老乞丐便抽~出了那根小竹签,然后再一手取下赵宝瑟眼睛上的布条。   他看了看那小竹签。   “看来妙应真人为小仙子选好了。”   赵宝瑟也凑过去看那竹签,竹签上是个手字。   老乞丐便将另一条一条红布系在她的手腕上。   赵宝瑟看看红布结,不是寻常的手法,而是修行医者常用的手法,又听他说了妙应真人(药王)的法号,心里隐隐有了计较,这个人并不是寻常人,应该是个医者出身的。   但医者来说,莫说修仙界,便是寻常世间,也是身份尊崇的存在,怎么会沦落到此。   除非遇到了什么大变故。   顺着这么一想,一个仙门世家便浮现心头。刚刚修仙界正好发生了一件大事,被称为以人养珠的三尸毒幕后黑手的若双城溃败,城主战亡,副城主主持大局答应了各仙门的赔偿。她几乎不用去看也能想象那帮落井下石人的嘴脸,只恨不得瓜分殆尽,恐怕现在若双城连门生也难以回护,更不要说这样上了年纪的老人,看这老乞丐身上几乎毫无灵力波动,恐怕是若双城外门的寻常的医者。   既出了若双城,又不能应付其他仙门,这才不知如何落成了乞丐模样。   赵宝瑟心里来回如此一想,再看向老乞丐的眼神便多了几缕同情。   若双城悬壶济世,虽近尘世,自有一股冷冷的遗世独立,城中除了出名的双生子,便是医术。   在过往,他们的弟子都会定期前往各地游医历练,所以一向名声尚可。   如今却落得如此地步,不免让人唏嘘。   但是如今这老乞丐聚集了这么多小孩子在这里干什么?看身后孩子的衣着,各式各样,并不都是像她一样脏兮兮的,跟捡回来的似的。   用来卖?不太像。   还是……   赵宝瑟小时候的臻悦楼里的姑娘,怕她被人几块糖骗走,曾经专门给她讲过关于乞丐们的故事。   在乞丐里有一种最老最没用的乞丐,打架打不过别的乞丐,年纪大了,身子不好,为了活下来,他们便想出了“好主意”,被称为割折偷恩。这便是,从济幼庄里偷从烟花巷子里面捡甚至拐骗来幼儿,将这些幼儿的手或腿折断,或者弄瞎眼睛,然后当做自己的孩子带着行乞。   因幼儿太小,并不知道自己身世,慢慢长大后只还当这老乞丐是自己亲人,大多也会为其养老送终。   这么想,也不太像,用来养老也不用这么多孩子。   她搞不清老乞丐的目的,也不着急,只捧着糖安安静静坐在地上看庙和门的位置距离,那老乞丐看她不闹,便走到了门口的门槛坐下。   外面的天还没黑。   老乞丐坐在门槛上,佝偻着背,花白蓬乱的头发垂在鬓边,赵宝瑟看过去,只觉得这人看起来如此无助,过了一会,破庙里的五六个孩子都吃的差不多了,吃过糖后好几个孩子又安静睡下了。   老乞丐才从怀里掏东西。赵宝瑟眼睛一下亮了,她根本没吃饱。   她伸长脖子看了一会,看见老乞丐掏出半个啃过的硬馒头。   那馒头又黑又干,也不知道什么做的。   他咬了一口,似乎咬不动,便起身佝偻着去破庙旁边的香炉里面用破碗舀了一点沉积的雨水,喝了半口,又吃了一口馒头,硬咽了下去。   那粗糙的粮食顺着他干瘦的脖子上的喉结动了好几下,才艰难咽了下去。   赵宝瑟咽了口口水,默默坐回去。   饿是真饿。也不至于到这样饥不择食的地步。   她耐着性子坐着,并不心慌,按照这里的节奏和老乞丐这里孩子的情况,他应该还要出去的,她现在要做的就是等待,伺机而动。   手心的糖黏糊糊的。她没吃。   骗孩子的大人最喜欢用的就是糖。现在看这些孩子情况,的确有点可能。   半个馒头老乞丐吃了足足半个时辰。   他吃完以后天色也差不多半黑了。   四周安静极了,只有孩子们的呼吸声,小镇仿佛被隔在另一个地方。赵宝瑟   然后老乞丐终于站了起来,赵宝瑟没动,看着他站起来,本来以为他要走出去,没想到他只是去废弃的神像后取了两根红蜡烛。   然后在一个打火石上敲了敲。   蜡烛点起来了,一左一右放着。   一闪一闪的红光。   像一双鬼眼。   淡淡的幽风掠过。赵宝瑟心头一惊,不对。   她转头看那城隍庙的泥胎塑像,那神像原本威严的国字脸如今变成了尖尖的瓜子脸,偏偏面孔上面还是原来细眉细眼的凤目长眉,便有些奇异的滑稽。   而塑像的胳膊手坑坑洼洼。   一个柔而阴恻恻的声音从那神像口中传出:“都带来了?”   老乞丐应了一声。   那神像吃吃笑了一声,转头看这一地小孩子,似乎颇为满意。   “你要的东西。”那魔物说。   在神像前面两根红蜡烛前面出现了一张红绸子。在绸子上面是六颗莹润光滑的海珠。其中一颗特别大。   老乞丐将红绸子全部收了起来,将里面的六颗海珠塞进胸口的衣襟,又使劲按了按。   “这是最后一批了。”老乞丐说,“我的钱够了。明天开始我就走了。”   魔物吃吃笑。   “真搞不懂你们赫连家的人。曾经悬壶济世,一口一声众生平等,生来可贵,当年便是我这样的魔物也愿意伸出援手,现在怎么就如此心狠了,我没记错,这是第三批了,就为了几颗你们曾经觉得最庸俗的——财宝。你就不想知道我要这些孩子是干什么?”   赵宝瑟背僵直靠在了墙上。从那魔物开口说第一句话开始,她就听出来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十余年前,赵宝瑟猎魔到云州,那时候她初出茅庐已小有名气,实力不错,心细胆大,干净利落。   便是在云州的一处村寨遇上了这魔物,整个村子遇到了魔物袭击,只剩下几个老弱病残,她的师兄弟们去追魔物踪迹,她留下清理村落的残余情况。   幸存的村民被她安置在祠堂里,其中一个只有四五岁的小女孩格外醒目,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只是流眼泪。   她问这小女孩话,小女孩只喃喃哭;“哥哥没有了。”   赵宝瑟心软,年轻时心更软,便将那孩子揽在怀里低声哄。   谁知这孩子根本就不是真正的孩子,而是一个狡猾的魔。   这个半妖半魔的魔物生下来时是个兽形,被当地村民收养,后来渐渐长大后因为凶性被驱赶。所有的魔或者妖即使幻形成功后,仍然带着异类的气息,永远不可能融入普通人的世界。   于是祂花了很长的时间,一点一点拼凑替换,这个孩子一只胳膊,那个孩子一条腿,一天一天,一月一月慢慢的换,只选最好的,最后将自己换成了一个漂亮的人类女孩子的身体。   赵宝瑟当时到村寨时,这发狂的魔物正好屠了半个村,将原来收养她的村民全数杀掉,却又跪在那里哭。   而赵宝瑟的师兄弟们去追赶根本没有的魔族时,赵宝瑟正搂着这个小恶魔哄。   而剩下的几个老弱病残都缩在角落里,只惊恐看着她们,一个也不敢说话。   赵宝瑟温柔拍着那小魔物的背,听她一声一声奶声奶气的抽噎,她的背后躺着一具血肉模糊的老者尸体,那老者已动不得了,却一直张着嘴,一张一合,一张一合。   赵宝瑟看着他,从那张翕的嘴唇隐隐看出了两个字,她跟着读了出来。   “快走——”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赵宝瑟被暗算受了重伤,她用护身的雷符击退了小恶魔,五脏灵府却被重创,拼着最后一口气,撑到了将小魔物击伤赶走,自己也昏在了村落外的草丛,然后便被扫荡的溃散的乱兵裹挟走了。   那时候,她几乎人事不省,只剩半口气,但那张脸还是很漂亮。   即使在溃逃中,也有要色不要命的,两个大头兵将她拖走,预备不要浪费,趁着她死前、也趁着自己死前快活快活。   然后便是纵马追穷寇的小霍将军将她从乱兵中带走了。   这都是后话。   赵宝瑟却没想到,这个魔物当年被她在天灵穴上定入了碎灵针竟然还活着。   更没有想到,这魔物能活着,是被当年的若双城的医师救了。   知道了魔物的身份,要知道她要做什么就清楚不过了。   这魔物是想效仿当年,再次重塑自己的身体。   所以,赵宝瑟转头看着旁边的孩子,那些胳膊上腿上的红布条的,自己的手腕上的红布条的,也是要给这魔物准备的。   她心里一阵恶寒,向后墙靠了靠。   那魔物还在说话,她在这里等了多少年,从来没有人能聊天,寂寞而又孤独。   “嘿,你的钱真的够了吗?”魔物吃吃笑,“钱这个东西,真是个好东西,得到很容易,花掉更容易。”   老乞丐说:“不需要。”   “等你需要的时候,还可以再来找我。刚刚的这个大珠,是额外送你的。就当谢你和你夫人赫连月当年的救命之恩。”   老乞丐沉默了一下:“若是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我不会救你。”   “哈哈。不要这么说。赫连先生,若没有我,你怎么会这么快筹到这么多钱。钱呐。”   魔物像是想起什么有意思的往事:“我也喜欢钱,生下来就喜欢钱,我被人收养过。虽然那时候我不是人形,很多东西不懂,但我知道你们人呐,贪心。”   “当年为了一笔聘礼,他们就要将我卖掉换钱。想要娶那个丑女人。我那从小将我当宝贝一样养着的阿哥,一边说着舍不得一边给我套绳子。呵,那女人有什么好,等我长大,比她好看十倍百倍。”   “哎,我逃回到族里的时候,运气真好,一颗新鲜的人心能得半颗魔石,我每天能攒几个,足足攒了十来年才攒够了幻形的魔石,可是我幻形成功,回去看我的阿哥,他呀,却老得不成样子,哪里还有当年模样。他看着我,眼睛发直,说话都结巴,他身上的味道也让我恶心。不过他的儿子我倒是很喜欢,可是我的样子他不喜欢。”那瓜子脸的神像忽的眨了眨一只眼睛,竟模仿出几分调皮般,“他眼睛被一个老道士滴过犀牛泪,能看到我化形的原型。所以,呆了半年后,我只好离开再想点办法,换成一个他喜欢的小女孩的样子。”   “只是,没想到,等我去的时候,又过了十年,他又长大了,还已经要成亲了。他根本认不出我来。我吃了那么多苦头。所以,人真是冷血又健忘的东西。不给他们一点颜色,他们永远记不得你叫什么名字,你受了多少罪。”   祂说了这么许多话,再低头去看那红烛。   “今天红烛怎么这么慢。”她叫老乞丐,“赫连先生,你也老了很多呐。你们人类,就是修仙的人,也老得这样快么?那对女人来说,真是一场灾难。”   老乞丐静默不语,他低头只看那红烛,红烛氤氲出淡淡的香火气。   魔物忽的咦了一声:“今天怎么有个小东西没有睡。是预备给我一个惊喜么。”   老乞丐顿时一愣,霍然转过头,赵宝瑟一双黑沉沉的眼睛正看着他,眼角生出的一颗淡淡的红痣。   魔物看着赵宝瑟好一会,狭长的眼睛忽的一弯,嘿嘿笑了一声。   “赫连先生,我要给你加钱。”   矫形的神像连嘴角也勾起来了。但因为脸蛋不能动,便显出格外的怪异来。 第51章 活色相八 一更   “真是意外, 竟然叫我看到了叩轮痣。”那魔物说。   “何物?”老乞丐没听清,眉头微蹙,只觉得这孩子有些奇怪, 寻常的孩子见到此情景早就吓哭, 而这个孩子只是呆呆看着眼前的情景。   “瞧见她眼角的那颗红痣了吗?”魔物吃吃又笑道,“此痣向阳而起, 触阴而生。这叩轮痣啊, 定下的可都是好东西……”   “叩轮痣?我听说这痣是——”老乞丐神色一动,面色震动看向赵宝瑟。   “不错,这痣啊,是无情道之人的第一滴泪留下的印记。除非情消道消,否则无论多少次轮回再生, 这痣也绝不会消亡。嘻嘻, 这么可爱的小姑娘,生得真不错, 让小阿姐看看, 如此,将你眼睛也留下,等找你那个痴心的人儿来了, 小阿姐一定替你好好疼疼他。”魔物心情愉快歪了歪头, “有了这样一位道友相护,想来以后我以后的日子也能好过多了。”   两颗莹润剔透的夜明珠出现在桌案上。   “赫连先生, 这是额外的报酬。”   红烛燃了一半,但里面的引魂香已足够魔物动了,魔物嘶了一声,先伸了伸手,完好的左边胳膊幻象便从泥胎里面伸出来, 纤细白~皙完美无瑕,接着是右手。   泥胎随着魔物的动作咯咯吱吱作响,上面掉下窸窸窣窣的碎土来,紧接着竟然半个身子都露了出来,看起来不过四五岁,却是浑身都有说不出娇娆之态,那魔物向着赵宝瑟系这红布的手伸过来。   明明是有手的,为什么还要。赵宝瑟再向后退。   “可是没有你的好看啊。”魔物如看穿了她的想法,笑回道,它伸出的右手上面果真有个小小的疤,像是被牙咬的,“上次有个小娃娃不听话,咬得我疼,我没办法,只好一颗一颗拔了她的牙,小东西,你不会不乖吧。”   赵宝瑟退不可退,转身就向老乞丐身后跑,她跑得快,魔物动作更快,几乎转眼,魔物延长的手按住了她的肩膀,赵宝瑟却叫不出来,只捉住他一点朽坏的衣角,张大了嘴向那老乞丐无声嘤嘤:“阿叔,阿叔,救救我。”   老乞丐身子一僵,那衣角顺势就扯烂了,赵宝瑟同时也被那魔物拉到了泥像前。   她一双小脚踢蹬着,一只红烛混乱中被踢倒了。   那扣住她肩膀的力道便立刻轻了几分。   赵宝瑟心头一动,立刻用力想要去踢另一根引魂烛。   魔物登时恼了,精致的五官生出阵阵戾气,她弯曲的嘴角张大,低头就向赵宝瑟手臂啃来,就在这时,一根长棍突然出现挡在了赵宝瑟头顶,几乎与此同时,赵宝瑟的手被一只粗糙的手抓~住,生生扯了过去。   “赫连察,你这是什么意思?”魔物吐掉嘴里的木渣滓,歪头看,“莫不是到了现在突然心软了。”   “换个人吧。”赫连察沙哑道,“这个孩子,是被标记过的。”   “我知道呀。”魔物道,“我生的会比她更美,找她的人看到我也不会失望的。”   “不是美不美的问题。”赫连察摇头,他目光复杂看着赵宝瑟,几番欲言又止,还是放弃了跟魔物解释这标记意味着什么,只道,“别的可以,她不行。”   魔物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可我我就想要她。这样,我再给你十颗上等的夜明珠。”   她说罢再度伸出手来抓人,但老乞丐抱着赵宝瑟向后一退,那魔物徒然抓了个空,只在她手臂上留下几道指甲印,却因灭了一根烛火伸过来的手停在半空。   赵宝瑟这才注意到,原来这魔物并非是寄生在此,而是被镇在此北斗星君神像下。不知如何现在从泥像中得了点喘~息,现在只有靠着这引魂烛的香火气,它才能在特定的范围以内活动,香烛气越浓,范围越大,但之前因这魔物心急,没有等到蜡烛燃烧殆尽,所以能去的范围也大大缩小了。   既然不能多动,也难怪它要靠着诱~惑赫连察才能得到想要的东西。   “二十颗。”那魔物又说。   赫连察摇头。   “五十颗。”那魔物再加。   赫连察再退后一步,表明态度。   “敬酒不吃吃罚酒。”魔物登时失去了耐心,“我想要的东西,可从来没有得不到过。”它话音未落,便开始从泥像里面挣扎挣脱,那泥像的灰土噗嗤噗嗤往下,仿佛有什么东西正用力破蛹一般涌~出。   “你肉~身尚未长成便强行破蛹而出,你疯了。”   “嘻嘻,坏了再做就是。”魔物浑身鲜嫩的红,又是痛又是痛快般抽气,先是一只手,然后又是一只,接着扯着泥像的衣襟,赫连察面色一变,转身就向外去,但魔物已脱离了半个身子,赵宝瑟心头更震,早迈着两个小短腿蹭蹭向前冲。   刚跑到门口边觉面前一冷,一道白光掠过,庙前面瞬间落下数人来。   窄袖长袍,衣袂飘飘,看起衣衫装扮,均是修行之人。   有救了。   只见那为首之人长剑拔~出,不过瞬息荒庙中一片狼藉,那魔物虽性狠,终究束缚太深且未成气候,几番围剿之后便落了下风几乎毫无还手之力。而那赫连察同是面色大变想要外出,却被为首之人拦住。   “赫连先生,真是让我们……好找啊。”那人手上拿着一个小小的铁钩敲在手心,随着他的动作,那平平无奇的小铁钩一会红一会黑。   那人笑:“若双城的债,还真是难要。”   赫连察浑身一颤,下意识按住了胸口的位置。   “我要见霍长老。”   即使是修仙界,也有一些灰色地带,催债,悬赏,任务发布令,以灵石为报酬,赏金行~事。   谁在仙门任务栏发布这样的悬赏,有能者揭之。一旦揭下,无论什么方式,都要完成任务,否则便要赔付相应的补偿。好比这追债,若是追债者不能完成,便要自行补足。   这样的人还有个通用的名字叫做役信君。   “这事早和空桑无关了。”那为首的役信君道,“空桑不过是断了若双城的赔偿公案。你们呐,好好的医修不做,偏要害人,现在可好,欠的人多了还不上,今日在下的善主是无烬城。摊派下来,除掉扣除的,不知道赫连先生这一笔预备什么什么时候给,要是迟了,赎人可就晚了。”   赫连察闻言面色一白:“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那人侧脸看赫连察,缓缓一笑,“男人都懂的意思。”   赵宝瑟闻言心头一跳,无烬城是什么地方,那是魔界和人界交汇的地方,是连魔族的媵城花间道也瞧不上的地方。那里盘踞着号称臣服三宗的散修,做得都是亦正亦邪的勾当,走的是不清不楚的鬼修路,以风月闻名,是个连死了的女人都不放过,还要送去炼尸的地方。她将自己小小的身体更小心向后面退了一点,靠在同样昏暗的墙上。   “今日是到期的第一天。过了酉时,这还债的价格可就又不一样了。”役信君又道。   “……无耻。”赫连花白蓬乱的头发一抖,那张枯槁般的脸上全是愤怒和绝望。   “赫连先生,你不会以为我们都是闲着无事来做善事的吧。兄弟们出行、奔波,找先生可都是要时间的,这要一点辛苦费也不足为过。况且,今日我等还为先生解决了这么一个大麻烦。”那人回头看了一眼魔物。   赫连察喉结滚了几下,伸手到怀中去掏,缓缓掏出一个红绸布,他将红布打开,然后预备将里面的海珠用作交换。   但没想到,打开以后,里面却是一片空白,只几根雪白的小指头,一看就是小孩子的。   赫连察手一抖,红绸布里面的小骨头跟着动了动。   “这——”他嘴唇抖了抖。   “这是什么?”役信君垂眸,“你不会就想用这个给我吧。”他转头一看庙内的情景,立刻懂了,“那魔狐给你的?呵,赫连先生,没想到你失了修为,如今竟连脑子也没了。你不会真以为一只被镇压的魔狐能有什么好东西吧,还是你以为联合它这这小小的把戏能骗过我们?”   那人伸手一挥,赫连察手上红布抖落,掉在了地上,玲珑的小白骨到处滚。   赫连察浑身一颤,双脚发软,无力跪在了地上,他颤抖着手去捡地上的小骨头,但那幼儿的手指本就是被魔狐反刍吐出的,如今魔狐死了,失去了妖力加持,轻轻一捏,也就碎了。他跪下来一点一点去捡,浑身颤抖,几乎一瞬又老了几十岁。   “假的……都是假的!”他喃喃,仿佛有人正在用铁锤打着他的头,脑子嗡嗡作响,“都是……骗我的。”只有那些被吃被害的孩子是真的。   “说吧,赫连察,上回你要我们给你时间,你连灵珠都亲剖了当利息,这回,你还有什么?”   役信君一边说着一脚踏上来,踩在他手背上,发出碎裂声。   赫连察却似乎浑然未觉,根本不知道痛苦,只是伸手去够另一颗小骨头。   役信君一脚将他踢开,赫连察滚了两滚,躺在地上,手里仍握着红绸布,浑浊的眼睛看着屋顶,眼里痛悔绝望渐成一片死寂。   手下的人蹙眉问为首的役信君:“现在该怎么办?这人灵力没了,灵珠也没了,本以为真有好东西,现在看来也是被骗了,就是完全的废人一个。”   那役信君顺手用手上的钩子在赫连察琵琶骨勾了勾,左右看了一眼,目光扫过还在沉睡的婴孩们。   “这人不中用,眼光还不错。”他向手下的手一抬下巴,“傀儡尸和婴灵那边不是还少东西吧,这些也够用了。”   赵宝瑟此时已顺着墙退到了门口的长柱旁,她个子小,又是赤足,加之光线很难,一时之间,庙里的人竟没注意到她,那为首的役信君似觉察到什么,正待转头。   地上的赫连察忽然说话了。   “你们明明知道三尸毒不是若双城做的事。”   其余几人理也不理他。   都忙着将还在沉睡的孩子装进乾坤袋。   “你们明明知道若双城是无辜的。你们也明明知道这些孩子都是活的,被哄骗偷来的,是无辜的。”   “你们只是想要若双城的财富。这就是所谓的修行之人啊,这就是所谓的无欲无求啊,无耻。”   役信君笑了一笑:“这些我可都不知道,这是空桑断的案。若双城要是不服,可以去问他们。”他忽然想起什么,“哦,忘了,城主战死了,若双城现在在赔偿书上盖了印。城中一应珠宝灵物都用作赔偿。若是还不够,按人均摊。赫连先生德高望重,赫连月仙子又是城主的近亲,过去得的恩惠多,自然欠的债也多些。有的仙门世家愿意赦免,这是他们的事。但在下管的只是无烬城这一笔,赫连先生今日没有别的东西,这些孩子我便先带走了,这就当利息,会为先生记上一笔。”   他低头轻笑一声:“不必谢我。”   赫连察也惨然跟着笑了一下。   役信君倒是有点意外:“你笑什么?”   话音刚落,便闻见一股说不出的焦臭味道,庙中火光一起,几人一看,竟然是赫连察的脚烧了起来。   火光一起。   那本来已是奄奄一息几乎魂飞魄散的魔物又有了动静。   “真香。”吃吃的笑声响起。   庙中诸人面色跟着一变,齐齐拔~出了剑。   “疯子……竟然以神魂为祭。”   一人拔剑去斩赫连察的腿,但一股邪气扑面而来,他挥剑再挡,爪剑相击的碰撞声戛然而响。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赵宝瑟转身就跑。   身后的魔物有所感,邪气陡生,一时之间荒庙中打成一团。   赵宝瑟到了破庙的门口,这才发现个子太小而门栓太高,竟然……够不着。   她使劲蹦了蹦,毫无效果。   而她的逃跑也提醒了里面的役信君们,他们是来收钱的又不是来拼命的,一个两个能动的都拼命向外跑。   但那破庙却仿佛一个巨大的蛛网,凡是被粘住困在里面的竟然都无法顺利跑出,过了小半柱香时间,从里面只出来一个人。   便是那为首的役信君,他头发散了一般,半个身体都是血,却仍撑着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将身上的乾坤袋扔进破庙里,每扔进一个,里面就会稍稍安静,他撑着几步走到门口,正好看见了前面还在努力开门的赵宝瑟,他转头又看了看那破庙,便拖着脚一步一步向赵宝瑟走来。   赵宝瑟更加努力想要打开庙门,但一切都是徒劳,整个前庭就只有这么大,赵宝瑟已几乎没有可以躲避的地方。   那役信君越走越近,他走到了近处,看到了赵宝瑟,几乎没有多想,就举起来手里的剑,准备将她切了再说。   就在这时,一柄缳首直刃长刀从斜侧方飞出,快速迅捷,一刀封喉。   猝不及防的役信君难以置信转过头去,便看见一个白净秀气而又狼狈的小姑娘从旁边的墙上翻了下来。   “……终于准了一次。”她激动的热泪盈眶,“我就知道,我这刀不是白练的。”   役信君扑面倒下。   赵宝瑟小胳膊小~腿软了一回,靠在门上,看见黎清瑶满脸警惕小心又有些兴奋的踏步走了过来。   “怎么长这么大了?多亏了我这贴~身药虫宝,哈,我就说我可以,要不是我的小宝贝闻得到我的药味道,怎么找得到这里。嗐,刚刚我在外面看着安静得很,还以为走错了,幸好爬上来看了看。”她看赵宝瑟,伸手揉了揉她脏脏肉肉的小~脸蛋,“果然是你,长得真不错。没事吧。”   赵宝瑟肉肉的手拨开她的手。   张了张嘴,却还是说不出话,还是只能发出婴儿般的嘤嘤声。   “嘿,瞧着还不会说话,跟我学,叫阿姐。别怕,过两天就长好了。唔,看着我这个药下回要加一份牛舌草,智兰花也得配上……”   黎清瑶说着说着嗅了嗅鼻子:“什么味道?谁在烤肉?糊了。”   庙堂里面的火光早熄了。   但却窸窸窣窣,似乎有什么东西正从里面爬出来。   赵宝瑟一见,顾不得麻溜再跳起来去够那门栓。   黎清瑶见她想跑的样子不由呵了一声,气势十足提刀转头挡在前面,待到她看到第一个爬出来的东西,那半人半魔的赫连察和诡异的红腿红手,立马转身就跑。   跑了两步,方想起旁边面的赵宝瑟,这回终于记得将她再拎起来,谁知刚刚跳上墙头,只觉后面阴风顿起,黎清瑶妈呀一声,手一抖,拎着的赵宝瑟丢下墙来。   赵宝瑟原本心已到嗓子眼,这下彻底差点直接掉出了肚皮。   “啊——”她叫了一声,意料之外却没有摔在地上,而是摔到了一个略显硬朗的胸膛里。   好险好险。   赵宝瑟心有余悸抬头。   立刻看进一双冷冷的带着几分戾气的眼睛,那眼睛正一脸嫌弃看着她,似乎下一秒就预备将她摔在地上。   她顿时脑门一大。   是……霍然。   而几乎与此同时,在外半空传来了丹王一边擦血一边冷笑的声音。   “怎么?打不过还叫来了帮手。”   “又是一个小白脸。”   “呵,不要以为你们道宗生得小白脸样就可以始乱终弃为所欲为。”   “今天你要是不给我个交代,别想离开。”   下面心腹齐齐面露不忍之色。如此嘴硬的时候您好歹擦擦嘴角的血吧……   封回面色冷峻,手中长剑如霜,目光扫过有些狼狈的丹王,然后落在了霍然身上。 第52章 活色相九 “这不是你的。是我捡到的。……   封回面色冷峻, 手中长剑如霜,目光扫过有些狼狈的丹王,然后落在了霍然身上。   然后目光落在了他怀里的小女孩身上。   那小女孩穿得极为普通, 浑身脏兮兮的, 脸上全是灰尘,似乎被刚刚的事情吓坏了, 不说话也不叫, 只僵硬抓着霍然的一块衣襟。   他目光望过去的时候,那小女孩正好恹恹垂着眸子。   从封临形容来看,对不上。   从邻近的气息和灵力感应来看,似乎也……不对。   但这个孩子现在在霍然身旁,他便不想有一丝一毫不确认。   他微微上前走了一步, 微微颔首。   “霍长老。”   霍然并不掩饰自己的不悦情绪:“真是哪里都能碰见玉拂道君。”   封回不以为意, 他再看了一眼他怀里的孩子:“这是霍长老救下的孩子?”   霍然闻言抬眸。   他的身后跟着几个随从,一人低声说了句什么, 霍然脸上的神色便有些意味不明了。   他笑了声:“听闻道君正在找自个走失的孩子?”   封回道:“不是。”   霍然又笑:“这并不是什么不好说的事。修行者随着修为变化, 子嗣之事荒凋也是寻常。况且,便是诞下子嗣,里面有资质者也不过十之四五。道君如此心急迫, 看来这孩子资质应该很好。如此, 真是恭喜了。”   他说罢低头看自己怀里的小孩:“但这孩子,不过是个寻常的幼儿。道君若是想要, 给你便是。”   赵宝瑟闻言心头一紧,无论如何,在这个情景下被认出被带走都不是个好时机。   但黎清瑶那秘药,既能重塑她的身体,甚至让霍然对她没有丝毫觉察, 封回也应是如此。   想到这里,她心里稍定,就当做是个吓呆的小孩子。   但霍然说是这么说,却没有真的将她扔出去,只伸手捏住了赵宝瑟纤细的脖子,将她脏兮兮的脸扳了过来。   “道君可看清楚了。”   赵宝瑟一瞬猝不及防对上了封回的眼睛。   她目光同时放空,只余痴痴~呆呆的懵懂,仿佛没有焦距吓呆一般。如此不过一秒,她便像突然回神似的,迅速转头将脸藏进了霍然的胸口,按住了他的衣襟,小孩子的手很软脚也很软,但她的手握成了拳,隔在他衣襟和她身体之间,便有些小棱角,几乎电光火石之间,某个隐隐若有的画面自霍然脑海一闪而过。   霍然忽然低头看了她一眼。   赵宝瑟的小手原本还握拳抓着他一小块衣襟,现在却松开了。   而她的小脚正挨着的那一小块龙凤玉佩,其中的凤佩正微微发热。   霍然眼眸一瞬微动,神色异样,他放弃了原本将赵宝瑟扔过去让封回看个清楚的念头,而是将她抛给了身后的一个随扈。   他看向封回,对他说。   “这不是你的。是我捡到的。”   被冷落在一旁的丹王面色难看。   “你们聊够了没有!?”   他只见过几个时辰之前的婴孩模样赵宝瑟,自然认不出现在这个已是幼儿的浓发赵宝瑟。   “不要随便找个丑孩子来转移注意力。”   “你就说,今日的事你如何交代?”   封回道:“那不是我的孩子。”他看了一眼霍然,止住了下半句。   丹王呵了一声:“不是你的孩子?你的意思是我女儿不检点了?好你个封回,始乱终弃不说,还倒打一耙?!”   封回最后一次解释:“前辈,我并不认识你的女儿。我只是来找人。”   丹王怒火再度燃烧起来:“现在知道我是你前辈了,打人的时候怎么不知道呢?刚刚是谁要死要活要见孩子?现在孩子没见到,开始不认账了。我早就说,你们这些小白脸,都是脸皮生的好,各个不要脸,没一个好东西。”   霍然闻言神色复杂又有两分感慨般看了一眼封回。   正待要说话浇浇油。   忽听前面破庙中一声惨叫。紧接着响起一个女婴的哭泣声。   众人面色齐齐一变。   几乎与此同时,封回和丹王面色大变,同时向前,霍然亦提剑而去,几道白光掠过,庙墙倒塌,破庙里面挣扎不过的赫连察被钉在了原地。   在这一刻众人才能看见,他的双~腿和下~半~身全都燃烧殆尽,仅剩的一只手也动不了了,插在他肩膀上的数道剑气让他残破的身体虚弱到了极致。   而他的身后,那神像泥身只剩下下~半~身。   一个还在微动的乾坤袋开了一半口子,被他紧紧护在身后,一只雪白的婴儿的手从里面伸出。   丹王面色一变,第一步便是上前,走到近处又生生顿住——封回在他之前接过了乾坤袋。   封回伸手小心握~住了那只雪白的手,微顿的表情松口气的同时,闪过一丝失望。   乾坤袋里的孩子早醒了,现在因为邪物的压迫消失,顺着他的手爬了出来,张嘴哇哇哭着。   封回从来没有抱过孩子,先是僵硬抓着他的胳膊,孩子头便歪下去,哭的更大声,丹王看不下去:“你哄哄啊。”封回生疏换了个姿势,好歹将孩子抱了起来,但只是片刻,他便烫手似的转身交给了跟进来的丹王身旁的随扈嬷嬷。   丹王低声哔哔:“一看就不是个好爹。”   破庙里还有残留的血腥味和看不出原样的零碎,还有两个已一动不动的特质乾坤袋,里面的东西都活不成了,在破庙角落还有两个小小的黑影,都变成了猫儿大小的干尸。   “是魔狐。”封回下了结论,“庙里镇压了魔狐,也隔绝了外界的气息,成了天然的结~界,非常人不能进。”   他低头看地上毫无灵力修为的赫连察:“你是谁,为什么能进来。”   赫连察还能说话,他转头艰难看封回,痛楚让他的脸微微变形,但他尽量忍着,将自己形同枯槁的脸展示给他看。   “道君。”   “道君还记得我吗?当年……在若双城,我同阿月带道君和小山君去看过女蛮像。”霍然听到某个名字,一瞬面色难看看了一眼地上的人。   封回仔细看了那脸,有了点印象:“是你。”这个人是赫连月的丈夫,脸几乎完全变了,但眼睛还像。   赫连察没想到他还真的记得自己,立刻笑了一下。   看到他给自己输入一缕灵力,他只是虚弱摇头:“不必费心了,道君。”   “我也是个恶人,恶有恶报。事到如今,却有件事想觍颜求道君。”   封回看着他,蹲下~身来。   “若双城的事情,想必道君也听说了。”赫连察说,他的身体随便出~血止住,但身体已衰败到极致,“我和阿月有一双儿女,名唤玉、锦,被扣押在无烬城,还欠明珠十斛方才可以赎回。”若双城的赫连一族,姓氏均是赫连。   他颤巍巍用另一只已露出白骨的手从怀里掏东西,掏了半天掏出一个赤红的妖珠。   “我被那魔狐骗了,但我也骗了它,它上身的时候我拿到了这个。”他嘴角的血涌出更多了,但他顾不得擦,而是将那妖珠在身上擦了擦,想要将上面的污秽去掉递过去。   封回伸手取过了妖珠。   一颗成年天然的妖珠价格不菲,比魔珠更甚。   “放心。”封回道。   赫连察闻言微微松了口气,他又笑:“小山君没有看错人,当年小山君便同阿月说,道君外冷内热,自有侠义古风,小山君去后,阿月亦难受了很久,后来,她便常常自己去查一些东西……只可惜,咳咳。”   封回看了他一眼,赫连察已是油尽灯枯,仍撑着想说完最后的话:“道君,我还有一事,想来道君会想听。”   他声音渐渐低下去,但在场的人都是修士,凝神之下,自然听得清清楚楚。   “方才从这里出去的那孩子,虽然她用了秘药改易了身体,但她的右边眼角,有一颗叩轮痣。恐是……谁要找的人。”   封回面色一变,瞬间站了起来。   而霍然动作更快,几乎瞬间就出现在坍塌的围墙边。   但围墙边,只剩下刚刚抱孩子的那个随扈昏迷着,哪里还有那浑身脏兮兮的小女孩的影子。   封回定定站了一会。   看着霍然一脚提醒了地上的随扈:“人呢。”   那随扈滚了一圈,一脸茫然醒来,他是被偷袭的,什么也不知道。   安静的荒庙中,结界仍残留着,而荒庙之外,凝神听去,只有渐渐响起此起彼伏的夏日虫鸣声。   ~*   夜色已深了。赵宝瑟坐在黎清瑶前面,一边吃东西,一边由着矮脚马缓行。这马是九黎和北地马的特产,吃苦耐劳又平稳,而且脚上马蹄生了厚厚的肉茧,走路无声。   “去哪里?”吃了两颗黎清瑶的十全大补丸,赵宝瑟现在营养跟上了,她终于可以说话了。   “你刚刚也看到我阿父了。”黎清瑶心有余悸说。   “看到了。大叔是个好大叔,就是有点凶。”   “我现在是真不能回去。我阿父那个人,除非你把他打得不能动,不然他是什么话也听不进去的。现在可好,迦南云门也不能呆了。本来还说就这里的暗哨是自己人。”黎清瑶长长叹气,“以前他就想着将我嫁给空桑山那个最丑的桑仲泳,现在好了,肯定又想着怎么把我嫁给这个封回。”   赵宝瑟闻言吃东西的手一顿。   封回么。   黎清瑶自顾道:“嫁是不可能嫁的。你看到了。这个封回比我阿父还凶,我可不想再嫁个爹。”   “其实,他也不是这样。”赵宝瑟下意识想要说点什么。这几日,很多东西在她心里涌动,但是都被她强行压在某个地方,好像暂时不去想,那些东西在心口的位置和感觉就会轻一点。   黎清瑶对封回毫无兴趣,只想着去哪里,她想着想着,向来不怎么靠谱的脑子突然灵光乍现,一个念头冒出来:“都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嘿,要不,我们去空桑山门如何?”   她越想越觉得这是个超级好主意。   “哈,他们肯定想不到我会去那里!对,就去那里,听说那里正在招新。我们去报名怎么样。”   赵宝瑟心里亦有此想法。   黎清瑶喜滋滋美了美,忽然觉得坐在前面的赵宝瑟好像又大了一点,然后肉~眼可见的速度又大了一点:“怎么突然长得这样快?”   她低头一看赵宝瑟吃的东西,顿时脑子一大:“啊,拿错了,吃错了,这是易灵丹。别吃了,快吐了。”   “吃了会怎么样?!”赵宝瑟品着香甜的药丸,心里陡然升起不详的预感。   “……也不会怎么样。”黎清瑶咽了口口水,“只要吃得少的话。”   赵宝瑟将那一串糖葫芦似的药丸棍子给她看,上面现在只剩一根光秃秃棍子和小半颗药丸:“这个,算不算吃得少?”   黎清瑶:“……算吧。” 第53章 试罗香一 试药的副作用。   很快, 赵宝瑟就知道这易灵丹吃多了会怎么样。   原本她是吃什么,身体就会慢慢带着食物的气息。   这个虽然在吃肉喝奶时候不那么让人好受,但是要是吃的是香花清茶, 闻起来就相当舒服了。   本来她是打算吃点香料什么的, 一劳永逸。   但现在显然不成了。   这易灵丹是黎清瑶配的新药,本来是为了加强化形使用的。   修行者吃了后, 在术法加持下, 可以非常有效延长化形的时间。   但若是毫无灵力的普通人,吃什么多什么。   比如刚刚赵宝瑟还吃了几块兔肉干,现在头顶就多了两个毛茸茸小小的兔耳朵。   乍一看起来,还怪可爱的。   “你知道,我法力不太行。一般化形术就能坚持十个数。好在炼丹上我还算天赋卓越, 所以只能实力不够, 丹~药来凑。”黎清瑶安慰她,“别担心, 这药效力一颗一天, 过了就消了。你要不喜欢,我这里还有药,我看看, 应该能去掉。”   赵宝瑟顿时举手:“别。我还是等十天吧。”   黎清瑶:“行。你要喜欢它留着也行。我正好研究研究。”   赵宝瑟:“……也不是。”   黎清瑶已经兴致勃勃在兜里掏别的东西:“对了, 要不要试试鹿角?这鹿血丸我新作的,吃了活血, 对你长身体很有好处的。”   赵宝瑟:“……突然不饿了。”   黎清瑶哦了一声,安静了两秒,又想起:“啊,那要不要试试这个,我上回辛苦摘的雪藕新炼的, 这个很香的,好吃得很,可以解易灵丸药效的,也很助于疏通经脉,要是咱们之后去空桑山拜师,总不能一点资质都没有。正好,你之前吃了我的洗髓九转丹。现在配上这个正好。”   她热情推荐。   赵宝瑟有些迟疑看了看她:“你这雪藕药什么时候做的?”   “放心,这丹~药三年前就做出来了,试试?”黎清瑶怂恿,信心满满。   那丹~药倒出来,果真是清香扑鼻,有藕花的清香,看着又有几分积雪的素净。一副很有食欲的卖相。   赵宝瑟咽了口口水。   黎清瑶看她不动,便自己先吃了一颗给她看:“真的,我这丹~药肯定没问题的。你看。”   赵宝瑟闻了闻,反正这兔耳朵也要在身上待十天,再多一朵花也不怕,她便取了一颗,先吃了一小口。   黎清瑶满怀期待看着她:“好吃吧。”   的确挺好吃。   赵宝瑟忍不住一连吃了三四颗。   黎清瑶看她吃,喜滋滋:“好吃的话给我一点反馈,够不够甜,要不要去点糖,或者干度再调整一下。不是我吹,我炼丹,不止是追求效果,连口味和外形都要是一等一的。黎氏出品,必属精品。你可是第一个有这口福的人哦。”   “啊,怎么回事,你的兔耳朵怎么又大了?”黎清瑶神色严肃,“不对,看来这丹还少点什么。”   赵宝瑟满头黑线:……所以,虽然这药三年前做出来了,但她是第一个试药的人。   见她神色有异,黎清瑶立刻掏出她的贴~身小本子,一边紧锣密鼓问一边飞快的记录情况。   “怎么?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心紧不紧?手脚有没有麻痹?要是手麻的话我这里有手麻丸,脚麻的话有脚麻丸。”   “这些都是很宝贵的感受,我必须立刻现在记录下来,下次炼丹的时候很有用的。现在知道了吧,我炼丹可不是开玩笑,都是有根据的。”   “你别这样交代遗言似的看着我。放心,你吃了我的药,我肯定会对你负责的。你要是一会真的不行,我这里还有救心丸。不过不对啊,你吃了那洗髓九转丹,应该百毒不侵才是。”   赵宝瑟:……   鉴于她目前百毒不清的宝贵状态,赵宝瑟很快有了光荣的新身份,黎清瑶最最心爱的金牌试药人。   黎清瑶的丹~药材料都是上等的,味道也大多不差,但混合在一起效果……就真的太差强人意了。   虽然这些药对她的身体生长起到了极大作用,但也带来了一些副作用,比如耳中老有隐隐约约的奇奇怪怪的声音,但仔细去听,这声音似乎又不见了。黎清瑶也从没遇见过这种情况,又配了两副药给赵宝瑟,赵宝瑟吃完便脸肿了。   等快到空桑山下的春风镇,赵宝瑟已习惯带着面纱行路了。   好在此刻的春风镇,正好临近一年一度的盛夏开山节。   每逢立夏后的第十天,便是春风镇送春开山的日子。   这之前之后十余天,四周的农户行商都会齐齐聚春风镇,悬挂旌幡,点亮盛夏星灯。小摊贩们沿着长街和河道用苇席搭棚子,用华布香花装饰,逶迤成市。也有散修和低阶修士或者不明身份的修行者混迹其中,售卖一些自己的灵药灵草,偶尔甚至还有灵石售卖。   这是修行者和普通百姓都和睦平等相处的一日。   也是春山镇的传统,每年一直要等到夏后的第一场雷雨后结束。   所以又被成为迎雷节。   而今年格外不同,因为今天的开山节正好遇上了空桑的纳新日,整个春风镇更加热闹。   赵宝瑟早在一天前就长到了十五六岁的少女身量,和黎清瑶一起相伴而行,两个婀娜少女,即使在拥挤的人群中,也颇为引人注目,但因为黎清瑶腰上的佩刀,寻常人一看便知道是两个年轻的修行者,没有人会唐突要去搭话或做些什么。   黎清瑶在九黎待得太久,很少见到这样热闹的景象,两人一路走一路看。如此耽误了一些时间。   等到了空桑山门下面,前面的人已经很多了。   空桑山门如今的招新和十年前相比规模还大些。   按照规定,要进去第一关便是文试。   黎清瑶头痛:“我最不擅长,昨天的小抄还没背完。”又听见旁边的几个年轻人议论,这考题为了防止作弊,一张试卷一份答案,都是从题库里面抽题,张张卷子都不同。   黎清瑶头更痛:“算了,这样想抄你的也抄不了了。要不,我去后面看看,能不能用我的宝贝丹~药换两个名额,先进去再说。”   赵宝瑟道:“……我觉得要真想进去,你的宝贝丹~药还是留着吧。”   她道:“我有一个好主意。”   黎清瑶附耳过去,听了一番,轻笑出生,伸出一个大拇指。赵宝瑟亦微微弯眸。   主意很简单。却实用。   这空桑考试应试者这么多,阅卷者肯定不止一人,而试卷又出得各不相同。   那直接答题的时候,只在空白答题纸上写上自己知道的东西就可以了。   只要凑过及格分,便可以过了前面的初筛。   过了初筛,之后~进去,便是看各自的天赋,便是寻常人没什么天赋,也能有做外门或者杂役的资格。   赵宝瑟的目的并不是要一举夺魁一鸣惊人,她要的是先留在空桑山就行了。   十年前浣花谷上了空桑山。   便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只要留下,消息和蛛丝马迹总是有的。   两人正说着话,忽觉旁边有几人探头探脑看她们。   赵宝瑟看了黎清瑶一眼,黎清瑶也看了她一眼。   两人交换了个眼色,向前走了两步。   没想到那几人仍看着她们,相互推让一番,竟走出一人来,那人衣着不凡,生得也颇为俊秀,到了面前,微微躬身行礼,然后向黎清瑶道:“见过仙子。不知仙子从何而来。”   见状赵宝瑟立刻明了。这是个来示好的。   要知这空桑纳新来的人虽然多,但是要靠自己来报名的,大多都是没什么背景的,最多也就是俗世的富贵之家,所以里面的女子大多资质平平,而黎清瑶虽然衣着简单,但她姿容出众,在一众人中俨然鹤立鸡群,是以从一入场,便引起了场上之人的注意。   黎清瑶显然没理解对方的好意:“关你什么事?”   那年轻的公子被声音的拒绝弄的面色微红:“是……是在下唐突了。”   见他立刻识趣走开,黎清瑶压低声音道:“一会我们写快些,不知道刚才那人听见我们说话没有,要是被他抢占了先机,只怕不妙。”   赵宝瑟见状忍不住笑:“清瑶,我觉得你和你爹,有时候还挺像的。”   黎清瑶摆手:“哪里,他生得不好看。都说我像我娘。”   两人等待中,又有几人陆陆续续前来搭讪。   黎清瑶还在背手里的小抄,时时被打断,顿时不甚其烦,渐渐毛躁。   “这些人搞什么?”她看了看安安静静等在旁边的赵宝瑟,都是差不多的打扮,都是同样的位置,但一直没人去向她问话,她看看对方和场上其他女子,又看了看自己,好像少了一样东西,“难道这是道宗的规矩,带了面纱的就不能去说话。”   但现在这时候,到哪里找个面纱来。她左看右看,将主意打到了赵宝瑟头上。   伸手先去掀她的面纱看了看:“你脸好了呀。”然后她高兴建议道,“那你都会背了,要不你将面纱借我用用,让我安心背一下。”   那旁边一个年轻公子本已走到两人旁边,面纱浮动前,他便正好看见前面人面纱下一闪而过的容貌。   顿时呆怔在了原地。   而几乎与此同时,空桑的晨钟响起。   众人皆抬头,御剑而归的修士们刹那而过。 第54章 试罗香二 “不会有更漂亮的了。”……   白云出岫, 鹤鸣声动。   佛桑花朦胧在缭绕青烟中。   时隔十年,再看到此番情景,赵宝瑟那并不感性的心也微微一动。   她抬头望去, 那一群修士已不见踪影, 而直到她和李清瑶等走进前去,那年轻公子还站在原地, 走在最后一个同伴伸手拍了他肩膀。   “怎么呆了?走啊。”   那年轻公子方才如梦如醒一般, 啊了一声回过神来。   瞧着他这样模样,那同伴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道:“是觉得方才那仙子生得太漂亮?”他摇摇头,“那你是没见过那位有苏氏的苏微吟。走吧,这空桑山里面的女修多如过江之卿,更漂亮的更好的都有。”这位同伴还以为年轻公子是说的黎清瑶。   那年轻公子一直看着赵宝瑟的身影消失, 这才有些失魂落魄一般垂下双眸。   过了片刻。他回答了同伴的话。   声音很轻, 同伴没听清,又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年轻公子重复道:“不会有更漂亮的了。”   测试很快完成, 这些题对赵宝瑟并没有什么难处, 对黎清瑶也是小菜一碟,她正好刚背了前面的,趁热打铁, 一口气将自己瞎写的题目和答案都一股脑写到了白纸上。   更没想到, 公布答案的时候黎清瑶竟然是第一名。   她瞠目半晌,用来自学渣的恐惧看了一眼赵宝瑟。   赵宝瑟用目光鼓励她, 既来之则安之。   最终的结果,赵宝瑟因为湛湛及格且资质一般,被安排去了外门,而且是外门最辛苦也是最不易和内门弟子有关系的灵厨处。   而黎清瑶则以今日测试第一的身份,进了空桑山门青丹峰, 成了一名炼药师内门弟子。   黎清瑶蹙眉为赵宝瑟抱不平:“比你成绩还差的都去了青丘峰,为什么你只能去外门。那分管各弟子去处的大姐一看你摘下面纱就皱眉,我看她就是觉得你长得太好看,嫉妒你才这样安排。”   赵宝瑟示意她不要再说。   其实这个安排她并不在意,反而是个很好地机会。   她现在的身体吃了黎清瑶的洗髓九转丹,如同一具新生的身体,现在正朝着她原本的容貌和体质生长。   如果原来兰絮儿的容貌肖似她原身两三分,魔族镇城公主幼青相似是五六分,那现在这张脸便已有了七八分。   加上其他各色补丹,她隐隐察觉到自己的身体和灵脉的变化都在发生缓慢的变化,并在缓缓和灵台发生比融合更深的链接。   对修行者来说,肉~身可以替换,元神却是唯一的,也是最重要的。肉~身一旦陨灭,达到一定修行的大能只要机遇何时也是可以通过夺舍重生的。要不是夺舍是三宗最明文规定的红线。一旦发现,立刻铲除,不知道多少人会真的动这样的歪心思。   赵宝瑟现在这样情况,和她如今在外流传的并不友好的名声,一旦显露她真实的能力,实在很容易被人误会她是夺舍回来。   这样就麻烦了。   所以赵宝瑟宁愿留在灵厨处做一名老老实实的打杂的外门弟子。   一来灵厨处是在空桑山后山,位置不错,而且灵厨处要求严格,都是要带着面巾操作以免污秽食物的,让她可以明目张胆隐匿自己,二来,灵厨处汇聚了空桑山门七峰的饮食需求,人员交汇,很适合打探些什么,三来,如有外出送膳食她可以去到平常弟子根本没办法接触到地方。   但这些她都没有同黎清瑶讲,包括来空桑山的真正目的,黎清瑶涉世未深,若是知道反而容易患得患失。她只说,自己就是个普通的山村姑娘,能到空桑山灵厨处已是几世的福气。况且她也就对厨房的事情感兴趣,这样的安排再好不过。   黎清瑶听她如此想到自己对炼丹的执着,深以为然。   临分别前,她从之前的被搭讪经验总结,一再又叮嘱赵宝瑟,要是有人和她搭话一定不要轻易理会,否则一句话说了就得十句话才能结束。   她看赵宝瑟的脸,再度自豪感慨:“真没想到我这个洗髓九转丹效果如此之好,你看看你现在的脸,哇喔,简直跟重新长过似的,要不是我爹那的宝贝不够用了,我真想再炼几颗,给我爹吃三颗,这样以后他就不会老拿男人丑就是能力强来教育我了。对了,絮儿,刚刚好几个人来问我你的名字呢。”   黎清瑶拿出姐姐的样子叮嘱:“我都跟他们说了,你年纪小,现在不考虑婚姻各种事。你自己也要争气,就算去了灵厨处,也不能随便被那些话多的哄骗了。”她给赵宝瑟吃定心丸:“我有三个哥哥还有一个弟弟,脾气都可好,生得也像我娘,以后让你们认识。再不行,我进了青丹峰,那里要是有合适的我帮你介绍。我跟你说,找个炼丹的最好了,你想吃什么,都能炼,不会的我还可以教他……”   她还在叽叽咕咕,那边的领路行者已不耐烦道:“那个弟子可是青丹峰的?还不速速归队。”   黎清瑶忙又给了赵宝瑟两个灵石,这才恋恋不舍走了。   黎清瑶一走,赵宝瑟也很快被灵厨处的掌事者带走了。   灵厨处在空桑山中地位不高,但人数着实不少。   一般来说,都是选择资质不行但心志坚定或者体力很好的前来,里面时地位最高的是灵兽养育和灵植种植,其次便是灵食挑选的选材之人,最后才是灵厨的各类灵食制作。   留在灵厨处掌勺的各位膳夫大多都没有修行资质,近水楼台先得月,吃的多,又不能完全消化灵食,各个生得膘肥体键。   这些膳夫因为烹饪的食物不同各有称呼。   比如烹兽的人叫兽人,烹鳖的人叫鳖人,烹鸡的人叫鸡人。   赵宝瑟和一个细眼睛叫绿腰的小姑娘一起给一个鸡人打杂。   虽然都带着面巾,但只看赵宝瑟那双眼睛便已能想象她的容貌,这个鸡人看了赵宝瑟第一眼就对她态度和善,给她分配的任务也是相对轻松的烧水,而绿腰被安排去去毛。   绿腰老大不愿意,又不敢多说,只得去了。   她拔毛觉得水烫,浇了水磨磨唧唧。好在空桑山喜欢吃鸡的人不多。他们的工作并不繁忙。   都是小喽啰,你自己不忙,就会有人来给你找事。   这不,绿腰和赵宝瑟刚刚回到房间,还没喝口水,就有人敲门,是隔壁小隔断的酒人忙不过来,要他们帮忙去送酒。   今日各峰都有新入门弟子,拜了祖师之后便是大师兄或者大师姐例行的接待。   空桑山的规矩,入门三杯酒。但三杯酒来说,对年轻的弟子们如何够,于是便有各峰的年长弟子用腰牌来灵厨支取新酒。   各个峰都在不同的位置,这些灵厨处的弟子修为低微甚至没有,只能靠腿,一来二去,人便不够了。   绿腰原也是小富之家的女儿,来空桑修行两年,也不过是为了回去好嫁个好人家。本来今天忍着恶心拔鸡毛已累死了,如此更不想动。但外面那来人她们两个新人也拒绝不了。   赵宝瑟认得这人,便问道:“请问修师兄是送去哪里?”   那师兄看了一眼赵宝瑟又看了一眼绿腰,道:“一壶是送去青丹峰,一壶是月来峰。”他向赵宝瑟笑:“小絮师妹,不如你去青丹峰。”赵宝瑟知道,月来峰靠近空桑山的主峰,是最接近腹地的一座峰。峰主正是那位桑三小姐的师父。有其师便有其徒,私下里不过一下午就听见了好几人抱怨月来峰的人难说话。   而青丹峰如今则在靠近灵厨处,走路也更方便,且黎清瑶也在那里。   这位修师兄的建议是用了心的。   绿腰立刻伸手接了那壶酒:“修师兄,我去青丹峰吧。我不认识月来峰的路。”   说罢,她便抢着走了。   赵宝瑟紧了紧面纱,走上前接过酒盘:“那我去月来峰。”   修师兄欲言又止,似乎想说什么,又顿住,最后只叮嘱道:“小絮师妹,你去了月来峰,将酒壶交给最外面的山门弟子就可,不必进去。”   赵宝瑟点头。   去月来峰的路上正好便要经过当年他们试学的一条小道,赵宝瑟穿着最普通的杂役衣衫,带着面巾,梳着双丫髻,几缕细细的头发垂下来。和当年身带长剑,意气张扬走在这里,几乎是完全两个人。   路没有什么变化。   只是走到前面岔路口时,正好好死不死看见桑二那厮正在前面,赵宝瑟可不想这时候碰上这瘟神,她看了看路,转到从另一条小道走过去。   从这里会稍稍绕路,但胜在僻静。   结果刚刚走了没多久就嗅到前面有酒香。还有隐隐的说话声。   她现在的鼻子特别灵敏,一缕气息都能分辨出里面的不同味道。   这酒香并不是喝的酒,是空桑用来祭祀用的酒,这种祭祀用的酒味道更浓烈。   赵宝瑟心道,不知道谁将祭奠祖师爷的酒偷出来了。真是不知死活。   她向来没有去打断别人好事的习惯,便站在旁边等着。   一听说话声,还是女声。   赵宝瑟心里微微诧异,便向前再走了几步,想要去看是哪个小师姐如此爽快。   那祭奠之人的声音便听清了。   “求庇佑我能心想事成,若能顺利得到他的……心意,我愿再奉上烈酒三樽,火灵石十颗……。”   呵,原来是个求姻缘的,赵宝瑟抿嘴等在那。还火灵石十颗,那可是专门用来祭奠大能们才会用的。   不过话说,这空桑山何时有了这么一尊姻缘神?   她微微探身去看。   前面是棵很细弱的佛桑花,不过这花塚看起来鼓鼓囊囊的,不像个花塚,倒是像个坟上开了花。   此刻一个白衣佛桑花压边的年轻女弟子正虔诚跪在前面。   看样子长得还不错。   就在这时,她又磕了个头,说出了最后的的祈祷。   “求小山君成全。”   赵宝瑟顿时一愣。   这世上被称为小山君的人,只有她而已。   还是……   就在这时,从那女弟子后面匆匆来了一人,一看女弟子跪在地上,立刻将她拉了起来:“你疯了!怎么真的跑到这里来拜祭。”   “……师姐,大家都说这很灵的。”那女弟子又羞又窘,又怕惊扰了拜祭的人。   “灵什么啊,你这要是被三小姐知道,小心被拔了舌头。”她左右一看,“快走吧。”   那女弟子道:“三小姐既然如此不喜……为何还由着这衣冠冢。”   她师姐道:“这是当年山君为那妖~女亲自埋下的。她还在,谁能动?”   赵宝瑟闻言心头一动。还在。师娘还在。   等那两个弟子走了,她才出来,然后到了衣冠冢处查看,这衣冠冢看起来修的颇为随便,且一看便是年久失修,墓碑也早毁了,坟上面不止生了佛桑花,还有其他杂草,和周围的野草都混在一起,且此处弃用已久,荒凉衰败,不是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赵宝瑟心里又微微一沉。但看来师娘他们的情况并不会太好。   她仔细记下了位置,这才继续向月来峰走去。   如此一来一去,便多耽误了些许时间,到了峰口的山门,那弟子早已不耐烦,见面便说她。赵宝瑟只低着头由着她们说。   说了几句,从里面出来一个女弟子伸手接酒盘:“别吵了,今晚姑爷回来了,他不喜欢吵。”   姑爷,这空桑山能被称之为姑爷的只有桑三的那位霍然。   赵宝瑟想起之前入门时,御~剑回来的修士,想来其中便有那位。   她下意识便想起那当日对面而立的另一个人。心口的位置微微一滞,他呢。   这个念头起伏之间,迅速被压了下去。   就听对面的女弟子不耐烦道:“还愣在这里干什么?听见姑爷回来了,一个个心思就起来了,怎么,是日子又好过了?”   赵宝瑟立刻一礼,拿着酒盘就要走。   就在这时,便看见后面走来一个年轻的修士,正是霍然的心腹之一,他抬头在一众女弟子面前扫了一眼,然后目光落到了赵宝瑟身上,冷淡道:“你就是灵厨处来送酒的?”   赵宝瑟应了一声。   那人又道:“怎么之前没见过,抬起头来。”   赵宝瑟只得抬头,压下目光,不去看他。   那人似乎顿了一下,但是转眼之间,便立刻不悦道:“怎么是个新人,以后送来来月峰,都让些沉稳的弟子来。”   赵宝瑟连连应下。   等她走了,那修士才接过酒盘:“有劳几位姐姐了,我去送吧。”   修士走了一会,几个女弟子才说起话:“姑爷身旁就这个清讫好说话。人也沉稳。”   另外人笑:“师姐是想说长得也最好吧。”几声极短的笑后,月来峰前门归于平静。   清讫端着酒盘走进房间,书案前霍然坐在那里,前面是一张试卷。   一个人容貌如何变化,性情如何掩饰,但除了元神,还有一样是很容易被认出的,那便是字。   今日回来,按照惯例,纳新处将考生卷子送来封存,他无意中扫到了这一张。   那上面的字迹,和当年留给他的那张纸条上,字迹……几乎一样。   他将酒盘放下,对霍然道:“公子,方才去灵厨处,那人正好来月来峰送酒。便在山门前见到了。”   “哦,如何?”霍然的声音听起来还算平静。   清讫斟酌了一下用词。   “年龄不对。但眼睛……肖像。”   霍然站了起来,手一动,桌上的那张考卷全数化为灰烬。他面上是种种复杂而又阴冷的情绪,伸手按在桌案上,似乎在克制着什么。清讫跟着霍然很久了,他脾气向来不好,冷言冷语便是桑雪儿的兄长,如今空桑明面上的那位掌门大公子也能出言顶撞,仿佛谁都欠了什么。从来没有见过他竟然能这样克制。   他只隐隐听说过霍然之前和那位未婚妻并不愉快的决裂,若是因此,那位以夺舍或者什么手段回来,他要做什么报复都是情理之中的。   但这一刻,他却忍下了。   正在这时,桑雪儿推门而入。   霍然转头看了她一眼,难得没有发脾气,只蹙眉:“你来干什么?”   桑雪儿道:“这是我自己的家,我不该进来?霍云衢,不要以为现在青州霍氏不一样,你就开始翻脸。怎么,是我这里的东西你都不想碰?想喝酒还要专门找灵厨处的杂酒来?”   霍然不想和她吵:“到底何事?”   桑雪儿道:“大哥说三宗师不日将会回空桑,邀你前去主峰议事。”这样的议事寻常派个人来告知就醒了,专程前来告诉不过是个借口。   她神色有一丝不自然。   霍然并未察觉,闻言脸上忽然露出了一丝鲜明而又复杂的笑,他咬了咬后槽牙,垂下眼眸:“所以,封回是要回来了吗?”   桑雪儿奇道:“你不是一向讨厌他,怎么今天听了反而有些高兴。”   霍然意外看了她一眼:“是吗?”   他的态度难得这样,桑雪儿竟然有些不习惯,声音也不由软了两分:“你放心。这三宗师虽叫得好听,不过是挂名,若是魔族进犯,他们也是顶在前面的炮灰。他来,不会影响你什么。”   霍然冷笑嘲弄道:“我会担心他?”   桑雪儿见他眼底的冷和忌恨顿时火气又起:“你就那么在意他?!”在意的并不是他,而是他们之间曾共同出现过的一个人。她后半句没说出来。   但一场谈话已足够不欢而散了。   桑雪儿出了门,随行的侍女担心看了她一眼,她瞪了对方一眼:“看什么看。”   走了几步,又回头去看,霍然的房门紧闭,一样没有追出来。   “当年,真的就该在二哥带他来的那一天,杀了他。”她咬牙切齿却又双目黯然,“也不必今日现在……”   “就算我们当初成亲是为了……”她止住话,蹙眉看前面两个边走边低声笑着说话的年轻仙婢,那两个仙婢看样子不过十五六岁,青春活泼,笑起来眼睛弯弯,隐隐让她想起某个极为厌恶的人。   “这是谁挑来的人?”她问。   一个侍女回答:“今日纳新,是闫先生那边送过来的。”   “一点规矩都没有。退回去。”她说。   那侍女立刻应了要去。   桑雪儿又扬起手,侍女以为她改变主意,却听她说:“先送去惩戒处学了规矩再退回去。”   等桑雪儿走了出去,房间重新安静下来。霍然带着几分跃跃欲试的沉默,过了一会,他手指在桌上敲了敲,这才道:“去青州问我兄长借冥灯。”   冥灯以尸油为燃料,专照夺舍之人,是最切实有用的东西。   清讫应下,立刻转身离开。   ~*   赵宝瑟送了酒回去,没有立刻返回,而是先原路返回到了那衣冠冢处。她仔细看了一会,这坟茔已小到快平了,将手放在坟上,细细的灵力探出,里面果然隐隐有熟悉的气息淡淡呼应,确实是她曾经用的东西。她立刻想起了魔族公主幼青用的千叶桃花咒术,那用作咒术焚烧的东西,是不是就来自这里?但是会是谁送出去的呢?   赵宝瑟又看了看衣冠冢。   隔空的探触想要知道里面还有什么,以她现在的修为还不够。   必须要迅速提升修为。这几日在来的路上,赵宝瑟一直在缓缓调理着自己的灵脉和身体,现在的灵脉畅通,只是因为缺少必须的灵石,所以修行稍稍停滞。   但现在不一样了,黎清瑶现在在青丹峰。   青丹峰最不差的灵宝药材,而她又在灵厨处,各类灵石这些膳夫和普通人不能消化,但是她可以啊。   故而不过两日,加上从黎清瑶那里得来的东西,赵宝瑟暗自调息后便觉得整个人都开始隐隐变化。   先是出汗,一动就出汗,这汗不是和普通修行之人那样洗髓时出的一身污浊之气,而是身体里原本的那些天灵地宝散溢的灵药灵草,闻一闻便让人神清气爽。   于是,在热烘烘臭烘烘的厨房。   赵宝瑟变成了一个香饽饽,原本献殷勤的师兄弟们被师姐师妹替代挤开了去。   “小絮师妹,和我一起吧。”   “小絮师妹,我帮你烧火。”   “你这香包怎么配的啊?”   “我头昏,小絮师妹,过来让我抱抱。”   赵宝瑟性子好,又不计较,若是有人要帮忙,自然也是很热心的,如此她和周围的关系越来越好,不论男女都喜欢她,很快,赵宝瑟便不动声色得到了不少有用的消息,知道了蛛丝马迹的很多痕迹,有一些东西也开始渐渐在心里成形。 第55章 试罗香三 “倒也不必咬得这样狠。”……   绿腰的嫉妒在灵厨处找不到共鸣, 反而得了几个白眼,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对不认识赵宝瑟的人卖弄几下嘴皮,但别的地方的人都不认识赵宝瑟, 说了也引不起共鸣, 绿腰心中更是暗恨。   赵宝瑟却并没有时间去在意这个几乎没有交集的人的感受,她除了见缝插针的修行, 滋润灵脉, 还要兢兢业业忙完自己的事情,又主动帮助其他师姐师妹,忙的喝水时间都没有。   比起从师兄师弟们身上找消息,感性的姑娘们更值得下功夫。   不多时,赵宝瑟便拼凑出了当年的大概信息。   当年, 她提前前来空桑后, 不久,师娘薄清贞便带着浣花谷的精锐前来。但因为种种原因, 她们并没有成功进入主峰。   所以她以身殉道之时, 她的师娘同门们一直都在的。   赵宝瑟的心有些莫名的微涩,同时微微庆幸,若是那时候她没有顶下万生雷劫和红莲业火, 排在她后面的被摧毁的便是那无数手足同门。   只是后来不知为何, 浣花谷众人并没有下山,也没有出现在空桑山门任何地方。   对外只说是在做空桑山灵植的培育。但这空桑山的灵植菜园, 她也偷偷去过,除了味道比其他灵植种植地方臭一点,并没有什么不同。   种植手法粗暴简单,一看就不是浣花谷的手笔。   况且对外这种说法,她现在对外的名声还是个妖~女呢。   赵宝瑟隐隐觉得这里面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   而现在唯一有线索留下的便只有传说是薄清贞留下的衣冠冢。这小山君衣冠冢的传言也是今年才悄悄流传出来的, 是谁说的并不知道,但在这些低阶仙子中似乎颇为灵验。不过所有人也知道那位空桑三小姐十分厌恶小山君,所以若是有这样奇巧心思的,都是悄悄进行的。   赵宝瑟仔细想了一想,还是决定先去衣冠冢看看,也许在里面还能留下什么有用的线索。   说干就干。   一个人自然是不行的。   她选了个晚上,拉上了黎清瑶。   黎清瑶去了青丹峰,如鱼入水,一时忙得不得了,这么多丹~药材料可以试验,简直放开了胆子骚操作,各类花色各种选中任意碰撞试验。   原本她是以散修第一名文试成绩进去的,青丹峰长老颇为看中,又听她说自己已可以单独炼丹,曾经有不少效果极好的成品,都暗暗觉得自己捡到了一个宝贝。   但是自从她一天炸了四个丹炉,炼出的丹~药又吃坏了两个试药的丹童肚子,便从忙碌中被解放了,在已被暂时发配到最初级的丹~药准备和丹房打扫上面去了。轻易不让她再碰丹~药制作。   黎清瑶还忍不住想要尝试,丹房长老几番试探,探出她于理论和修行实在了解得……乏善可陈,便以为她是从哪里走后门进来被泄~了题目才如此。因此不敢动她,也不想用她,便常常打发她出去做一些采买的活。   实在被她磨不过,便让她选个最老的小丹炉慢慢玩。   赵宝瑟去叫她的时候,她正忙着做一种前所未有的丹~药。   “听过通灵丹没有?”黎清瑶扬了扬下巴,“我这回做的药可是绝无仅有,昨日下山在开山节上碰见一个游僧,买了一串犀牛角做的佛珠。喏,还有这个、这个药,都是好东西呐,又强身健体,若是成功,这个丹~药可以直接和灵兽灵植通灵,能听见它们的话……”   她眨眨眼睛:“做好小絮你帮我试试?”   听赵宝瑟说了来意,黎清瑶更道:“去可以,那你可答应帮我试试了。”   两人约了当日晚上,赵宝瑟在茶水中下了药,绿腰睡得死沉死沉,她便偷偷下了床,换了衣裳。到了后山,黎清瑶早带着家伙什等着了。   赵宝瑟刚刚走过去,就看见她正在拍手上的泥。   赵宝瑟:……   她原本只想黎清瑶来帮她放哨,她亲自动手挖。下午去找黎清瑶的时候,也只说要挖东西,是听别人说的可能的宝贝。   黎清瑶道:“时间紧,我看你老也不来,先帮你挖了。”她有些得意,“我用金盘一看,这地方就这里埋着好东西,所以就先动手了。你看,没挖错吧。”   坟茔上那颗空桑花树已倒了,下面的坟茔挖了个大洞,露出里面的漆胎木箱。   “还愣着干什么。帮我一把。”黎清瑶压低声音,一面使劲拖那木箱,“赶紧的,我还半个时辰那炉丹~药就要好了。”   赵宝瑟:“……你就不怕这箱子上有结印或毒?”   黎清瑶忙松开:“忘了。来,小絮,你先来摸~摸。反正你百毒不侵。”   箱子眼看又落下去,赵宝瑟道:“还是拉上来吧。”   她快步过去,这衣冠冢用的是一个两尺左右漆胎木箱放的,虽然过了十年,但去掉泥土后,上面的漆胎仍旧鲜明如初。   赵宝瑟将手放在漆胎木箱上,探入一丝薄薄的灵力,便在这时,木盒突然微微一颤,紧接着一瞬间,那停滞在木箱中的结印瞬间冒出,然后木箱轻易打开了。   赵宝瑟蹙眉看去,漆胎木箱中空空如也,里面只放着一样东西。   是一个锦盒。   那锦盒雕金嵌玉,看起来华贵无比,在暗夜中,也能看出几分流光溢彩。   锦盒用了结印封闭。一看就不是凡物。   赵宝瑟伸手放上去,薄薄的灵力探进去,隐隐里面有东西在和她呼应着。   她能感觉,这是师娘的手笔。   每个人的灵力就和一个人身上的味道一样,各不相同,若是非常相熟的人,仅凭借灵识就能认出不同的门派,浣花谷的人灵力大多偏于木系,稳而沉。只有赵宝瑟特殊,她五行均可修行,微偏于火,所以可以在某些情况隐匿自己的身份。   但她现在的灵力太薄弱,而这封印又太强悍,索然能有所感,根本不能引起更大的回应。   赵宝瑟又试了一次,还是失败。   黎清瑶伸头过来:“这上面的结印绳缠了九圈,你现在只是最低的凤初境,动不了。”   她心里还挂着自己的丹~药:“不如拿回去,慢慢研究。”   赵宝瑟点头,然后两人还是先将坟茔恢复成原来的模样。   两人忙完,一切顺利的不可思议。   赵宝瑟又检查了一次,这才蹑手蹑脚同黎清瑶出来,这锦盒放在她身旁显然不太合适,身旁又有那个绿腰多嘴手欠的,她便准备先去黎清瑶在的青丹峰处再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   通往青丹峰的路为了方便丹~药药材进出,修的又宽又直,此时夜色朦胧,她们走在路旁,并没有人来往。   “还能要什么办法?”黎清瑶道,“你若是现在在琴心境这样的筑基期,我就给你推荐我之前研制的大力飞升丸,可以直接将人的修行在一个时辰提升到金丹期。应该就可以打开了。”她一边说,“不过我看你的资质要想突破,恐怕至少要十年。毕竟你现在能有这样的基础,还是多亏我那药。”   她说着说着,忽然卡壳了,似乎感觉到什么,蹙眉。   “嗐,刚刚恐怕做事用力过猛,我手有点麻。”   赵宝瑟闻言立刻转头一看。   黎清瑶半个下巴肿了,嘴唇唇色深得吓人。   赵宝瑟一愣:“你中毒了。”这木箱果然有……毒,但不是浣花谷的毒。   黎清瑶:“真的吗?我怎么没什么感觉呢。”刚这么说着,她道:“不行,我怎么屁~股也麻了。腿也麻了。”   就在这时,前面的路上响起脚步和说话声。   赵宝瑟立刻想要带着黎清瑶离开,但她现在脚也麻了,根本走不了。而她现在的样子被看到:……   她左右一看,在前面的人转弯过来之前,急中生智,忙将自己面色的布巾摘下来,带在了黎清瑶脸上,然后和黎清瑶一起退到路边上,假意在说话。   转角处的脚步声缓缓近了。   人还不少。赵宝瑟不敢多看,暗暗祈祷他们最好转到另一条道,却没想到他们径直向着这里走来,她只好和黎清瑶低头。黎清瑶现在连眼睛也肿了。   等到前面的人走近,赵宝瑟顿时咽了口口水。   来的正是霍然和空桑的大公子桑长清,身后远远跟着两个随扈,随扈后面又跟着几个门中年长些的弟子,大约是会谈的作陪。   她和黎清瑶站在路的最边上,原本前面的霍然和桑长清已经走过,而她俩低着头,便如同一个普通的弟子一般。   偏偏这世上最不差的就是狗腿子。   那后面走过一个狗腿子就低声呵斥赵宝瑟和黎清瑶。   “山门的规矩何时如此随便,峰主和长老经过,竟不知行礼。”   赵宝瑟忙将屈下的身再向下一点。   那狗腿子只看着还站的笔直的黎清瑶。   “不是说你,说她。”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前面的霍然和桑长清并没有走远,赵宝瑟忙转了个头,背向身后人,将黎清瑶带着面巾的脸给他看,压低声音道:“尊者,抱歉,我的师妹病了,这正要送她下山去看看。”   那狗腿子被黎清瑶两个肿成缝隙的眼睛下了一跳。   “现在怎么下山?”狗腿子皱眉,转头去看赵宝瑟,原本凶恶的口气立刻不由自主柔了好些,本来的指责也变成了提醒,道,“现在山门都关了。”   赵宝瑟低声道:“谢尊者提醒。”   她伸手去扶黎清瑶:“我现在先送我师妹回去。”   夜风微动,那狗腿子低低嗅了嗅,只觉浑身清爽,他点了点头,转头看又走出一段路的前面人群,低声向赵宝瑟道:“师妹是新来的?若是不嫌弃,我那有些可以用的丹~药,兴许有用。”   就在这时,前面有人叫他,他回过头,只见霍然和桑长清均便驻足,正看着他,狗腿子背上冒出薄薄的汗,忙过去了。   赵宝瑟趁机立刻扶好已不能说话的黎清瑶快步向前,但黎清瑶太重,她走了几步,便累得出了薄薄的汗,而随着她出汗,淡淡的夜风中,也有淡淡的如花香木香一样的气息缓缓飘动。   桑长清问霍然:“云衢认识方才的弟子?”   霍然摇头:“不曾见过。”   桑长清微微一笑:“我瞧着你的样子,像是认识一样。”   霍然看了一眼刚刚的那狗腿子,淡淡道:“我看那位才应该认识吧。”   他们正说着话,便听前面传来一声娇俏的女声:“认识谁啊?”已经转过拐角的赵宝瑟庆幸提了口气,立刻加快了脚步,这声音,太熟悉了。   没有人回答,那女声又喊了一声:“大哥。”   桑长清看了霍然一眼,笑道:“自然是认识我的妹妹。”   桑雪儿的声音若近若远:“什么味道,这么好闻?大哥,你又配了新的香囊。”   桑长清道:“什么味道也不如妹妹做的香囊好。”   桑雪儿哼:“大哥就会取笑我,这味道真的好香啊,闻起来让人心情都快活起来,你这香囊给我一个好不好,。”   霍然冷淡道:“没别的事,我先走了。”   他走了一会,桑雪儿向桑长清道:“大哥,你看他。”   桑长清道:“云衢便是这样的性子。你又不是第一日才知道。”他欲言又止,收住了后面的话。   桑雪儿声音透着不甘:“就是知道他并不是这样的性子。早在当年去青州,我就知道。”   后面的话赵宝瑟没听见了,这肩上的黎清瑶死沉死沉,吭哧着终于从后门进了青丹峰脚下。   好在她也通些医术,先封了黎清瑶几道灵脉。且九黎的人体质和其他道宗修行者不同,从小~便接触各种毒虫,对毒还有一定耐受能力,所以一时还撑得住。   但还需要解毒才行。   而对这样的毒,最快的办法,就是放血加灵力催毒。一日两次。   第一次会非常痛。   黎清瑶十个指尖都被戳了一针,放血痛的时候,赵宝瑟看她难受便道:“你若是痛,便咬我手吧。”   过了一会,她眼泪汪汪:“倒也不必咬得这样狠。” 第56章 试罗香四 “我就想要这个。”   早上的第一次毒简单清理后, 黎清瑶的肿还没消,状态并不适合继续留下,赵宝瑟便取了她腰牌去向值守的弟子告假。得知黎清瑶今天不来炼丹, 那两个弟子互看一眼, 都微微松口气:“阿狸师妹若是不舒服,也不用着急炼丹, 这——多休息几日也是无妨的。”曲狸是黎清瑶过来的化名, 赵宝瑟和她同姓,取了曲小絮。   另一人道:“慢慢休息,不着急。”   赵宝瑟又试探道:“只是有些配药还要下山去采买,不知道……”   其中一人看她,笑容满面:“自然是应该的, 小絮师妹那边若是需要帮忙的, 尽管说。”熟识的人都道赵宝瑟是黎清瑶的妹妹,对她也格外客气些。   等她走出一会, 两个弟子还在低低嗅空气中残留的香气。   “这位小絮师妹身上的香料真好闻。有点雪灵芝的薄香。”   “我闻着还有千尺木的青叶香。”   “人也生得真是……”   另一人笑了笑:“但我们这样的, 还是别想了。那天你可听阿狸师妹拒绝三师兄时说了,她这妹妹年纪小,现在还不想这些婚配之事呢。”   先头说话那人忽道:“不过, 我总觉得这位妹妹的眼睛似在哪里见过。”   “哪里?梦里?”   “梦你~爷头。”   如此说定, 赵宝瑟当下便回去简单收拾,时间不晚, 她将被褥整理好,然后重新匀面化妆,匀了脂粉,将眼角那颗叩轮痣细细遮住。   等准备换一件长袖一点的衣服时,赵宝瑟忽然发现自己的中衣好像少了一件, 她左右翻找了一圈也没看见,只能仓促找了一件窄袖的穿上,先去找黎清瑶。   经过一晚上的修整,黎清瑶的状态好了些许,好歹能自己走了,带着出山的门牌一切倒是顺利。   春山镇热闹如常,空桑山门下依附的道观主持做完了斋醮,现在在第一场雷雨到来之前,整个春山镇都是社火和庙会的热闹。间或夹杂一些民间杂技,更多的还是各式各样的货物交易。   烟柳画桥,十里荷花。云树绕堤,红尘万丈。   如此鲜活的世界。   黎清瑶精神立刻好了五六分。   “我看那个灵草品相不错。”   “这有个卖孤本的。”   “哇哦,这竟是蜀山的桃木,你看这纹路,是十年前生的,用来验丹最好了。”   她的肿眼睛和脸太明显,赵宝瑟先买了两个狸猫面具给自己和黎清瑶戴上,这才艰难顺着人群向前,想要找一个稍微安静的地方。   人太多,拥挤的人群如同海浪,她还要抓着四处张望的黎清瑶,背上也出了薄薄的汗,又因为这淡淡的却持久的香引来了人群的频频回头。   还好带着面具。   赵宝瑟心道这个香味真是一个天大的麻烦,无论做什么都麻烦,得快要赶紧想办法去掉。   在前面的长桥上,有相约的年轻佳人高高提着吉祥带预备挂到小镇东边的巨木林上。   还有兜售的小姑娘捧着花,年纪大些的老人扛着面人。   “不买啦不买。”她一个个摆手拒绝。   但却在路过一个摊子时候顿住了。   那摊子就在长桥转弯的地方,摊位上都是些头花,佩饰,金银铜手钏一类的东西。   她看到的是一块玉坠。   在摊面上描金溢彩花红柳绿的饰品里面因为过于素净,并不显眼。   那玉坠蓝的底金的石花,像极了十年前她曾经给封回买的那一块玉坠。还记得当时她在镇上因为狼狈躲避那魔人,可惜后来那玉坠也不知道掉到哪里去。后来封回来时她还说“我本来是给你买了一块玉坠,和你的伐尘挺配的”,本来是准备作为缓和彼此关系的小礼物,却并没有送出手。这回突然看见几乎一模一样的,赵宝瑟不由微微一顿,她站定,黎清瑶撞在她肩上,看她伸手拈起那块玉坠。   “品相不怎么好啊。”黎清瑶说。   赵宝瑟说:“模样好,像个猫儿的眼睛。”   她纤长的手指白~皙莹润,那玉见不得是上品,但落在她指尖,便格外好看。   黎清瑶对这并无兴趣,偏着脑袋看隔壁卖瓷瓶的摊位,想要选几个好看的瓶子配上她精心炮制的丹~药。   摊主跟嗓子不舒服似的,咳咳咳嗽两声,赵宝瑟回神,以为自己看太久对方提醒,便问:“这个玉坠多少钱。”   她声音清丽,几乎从声音形态便能想象这面具下的模样。   摊主年纪不大,微微红了脸,道:“这玉坠的络子坏了,本也要处理的。姑娘要是喜欢,可以看看别的,我这里的禁步也是独一无二的。”   赵宝瑟又仔细看玉坠,越看越满意,道:“我就想要这个。”   摊主忽问:“姑娘是用来自用还是送人?”   赵宝瑟看他一眼,还是回答了他:“送人。”   她以为他是说那络子的事,又道:“无妨。我会打络子,到时候用金线配着羊脂玉的白珠子,一颗一颗的络上,也是好看的。”   摊主闻言,忽的声音高了一度:“啊,原来姑娘这是预备送给萧郎的。”这萧郎常常代指女子的心上人。   赵宝瑟微微蹙眉,这摊主恁得话多,她只克制脾气平了声音,公事公办问:“多少钱。”   那摊主不说话,目光一直在瞟她后面,赵宝瑟顺着他目光转过去,身后都是熙熙攘攘来往的人群,并无异样,她再转过来,摊主这才道:“姑娘莫恼。刚刚姑娘身后跟了一个也带着面具的男子,我看他跟着姑娘从前面过来,又不像相熟的,也不知是何企图。所以才冒昧多说了一句。我那么一说,那人似乎觉得自讨没趣,这才走了。”   摊主倒是热心实在:“这玉坠本来就损了,姑娘便看着给几个钱吧。”   若是平日,赵宝瑟必定要讲讲价,但今日~她却熄了这心思,只给了一个绝对合适的价钱。   两人又走了一小段路,赵宝瑟拉着黎清瑶转过一条巷子。   人好歹少了许多,黎清瑶喘气赞道:“看不出来,你还挺会找路的。”   赵宝瑟笑:“我鼻子好。”   这条巷子当年也曾走过,走到最前面绕过两条弯就会到河边,曾经河边的成衣铺现在改了,多了几间茶楼。   河旁的夯土路也铺上了青石板,十年时间,变化太多了。   人少的话,若是身后跟了尾巴,也更能看出来。   如此走了半盏茶时间,并没有异样。   河旁的小道上,有几个乡民正在卖山果,赵宝瑟看到的却是前面一个小摊子,那个摊主正吧刚刚拔丝的糖条揉起来,从一头抻拉条头,用力拉出,这是酥糖制作的最后一步,做好的糖条截好用油纸一包,就可以一包一包的卖。   赵宝瑟一口一口咽口水。   她最爱的便是这个,但自从离开媵城后,后来再也没吃过比老花做的更好吃的酥糖了。   她刚刚到浣花谷没多久,就请师姐去媵城找过老花,老花在那里呆了三年,她将自己攒的各种各样的东西都请师姐带过去。   老花统统收下,然后就会请师姐带回一大包新鲜做好的花生酥糖。   甜得她牙坏了,还好后来换牙了。   但三年后,她出孝期的时候,老花也不见了。带着他捡来的那个孩子一起走了。   有人说他们去投军了,有人说回老家了,但后来赵宝瑟下山历练,也再也没见过。   赵宝瑟又看了一眼那小摊子,冒着淡淡的香气。还是忍了下去。   如今这时候,她现在这张脸已经容易让熟人联系,更不想再让曾经的爱好将自己的身份暴露在任何可能之下。这一次到空桑山,她的饮食习惯也刻意调整的和曾经的小山君大相迥异。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那新做出的花生酥很香,价格也很便宜,糖的味道在空气中涌动。赵宝瑟忍不住用余光看了一眼,移开目光,然后和黎清瑶一起径直上了最前面的茶楼。   茶楼热闹,说书先生才是焦点,一茶一坐,而且有单独雅间。况且这里的茶粗陋,寻常的修行者并不能看上,所以大多都是寻常普通人。   不比酒馆,容易遇上喝酒多了发疯的人。   也不像其他热闹的地方,人多眼杂。   是最合适的地方。   两人上了茶楼二楼,果然有雅间。   那小二看着她们格外殷勤。   雅间的位置也很好,外面临街,里面正好可以看到说书先生的位置,但从外面看过来,朦朦胧胧却是什么也看不真切。   小二道:“两位姑娘运气好,刚刚好这雅间的客人退了,这才空了,否则如今这时候哪里还有空位。”   黎清瑶早就在买买中折腾了得没力气了,立马找了舒服的藤椅躺下,又喝了半碗茶,这才长长舒了口气。   “你那宝贝看出是什么没有?”   赵宝瑟左右看了看,立刻闭门,摇头道:“我修为不够,还打不开。”   “哼,我非要看看是什么个宝贝值得下这样大力气的毒,看给我脸肿的。屁~股也肿了,你看我这手。”她伸出十个指头给赵宝瑟看,“小絮儿,你看我这样帮你,往后试药的时候你可不许再叫苦。”   赵宝瑟将更漏从乾坤袋中取出,调整好时间,等待下一次给黎清瑶祛毒的时间。看她恢复情况,今晚之后会好上大半。   楼下的说书先生中气十足,是开山节专门请来的,醒木拍的砰一声,茶馆静了稍许,他开始继续讲书,他的故事又短又新鲜,也不知道从哪里听来。   故事说得颇有几分意思。   先一个讲的是一个青楼姑娘一心求道,什么人都不接待,若是遇上修行者甚至免费。但烟花之地,这样的人很少。被一个半路出家的修士看上带走了,但修士修行日久,情~欲淡薄,只一心想要渡女子向道。男女之事也是数日一次。这女子本听说修士身体素质强悍,其他方面也是大不相同,如此几次大失所望,遂生了别的心思,看上了上山砍柴的樵夫。   那樵夫年轻威猛,体力极好,这女子尝过鱼~水之欢,便常常外出,每每回来,身上总是带着露水草屑。   那修士并不知情,反而觉得轻松,问女子。女子就说,山涧晨露有助于修行。修士见她如此真生了修行心思,很是高兴。   又过了几日,那修士闭关出来,见女子不见四处寻找,后来却在山涧找到,那女子赤~条露身,正在一溪流湖水沐浴,修士一时兴起,也要下水。   女子大惊,面色惨白战战兢兢道:“我已决心向道,断不肯再行风月之事。”   修士央求:“只要这次。”   女子坚辞不肯。   那修士见水下冒着气泡,只道:“你嘴上说不肯,身体却是很诚实的。”   当即脱衣下水,谁知却一脚踩出个人来。   他问:“你是何人。”   那人五大三粗战战兢兢:“我是来修行的。”   修士再走,又踩到个人,那人同样五大三粗:“我也是来修行的。”   两人站起来,修士见了两人形容顿时神色一变,转头看那女子:“原来你当日找我,真的是为了修行。”   故事讲完,下面的茶客皆哈哈大笑。黎清瑶听得糊里糊涂,转头看赵宝瑟,见她听得津津有味,道:“这什么和什么,怎么找他就真的是为了修行。”   赵宝瑟诡秘一笑:“小孩子不懂。”   黎清瑶哼:“你比我还小。未必你懂?”   赵宝瑟咳嗽一声:“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豪言说完,她忽然想到曾经某个画面,顿时面色微微一红。   黎清瑶奇道:“说你懂。你怎么脸这么红。”   赵宝瑟道:“……开始讲新故事了。”   说书先生又开始说第二个故事。   这个故事便普通多了。说的是一个名唤巧娘的女子,因生得美貌,原本嫁作人~妻,被一富户看上,趁着她外出偷抢了来,养在外宅,恣意宠爱。开始这巧娘抗拒不从,但这富户生得威猛英俊,又对她极好,渐渐巧娘也就从了。某日,巧娘听见外面有自己丈夫的声音,原来是丈夫辗转找到了这里,她那时在房里,只要一应声,就可以离开。但因为和富户的相处,让她喜欢上了这个富户。不但没有应声,还偷偷躲进去床底。   她的丈夫一无所获,从此再也没有来过。巧娘继续过着原来的生活,富裕安逸只是没有自由,富户对她唯一的要求就是要她不要看宅子里面最后一个房间。 这富户夜夜贪欢,常常在她昏昏沉沉之际求爱。巧娘常常睡梦中被迷糊醒来,却又睁不开眼睛。   这巧娘开始听话不乱走,但后来渐生好奇,便偷偷去看了。   却不想这房间里却是一个巨大的暗框,后面是茶座一样的观赏台,日常宅院的云雨都被人看了个干净。巧娘大骇,更想自己昔日晚上到底是谁,想要离开,却被富户捉住,捆在房中,从此禁锢。   这富户有两个打手,巧娘跑不掉,便开始勾引其中一个,想要借住他离开。结果没想到这个打手却是个坏心思的,明面上答应了巧娘,占尽便宜后将她卖到了妓~馆。巧娘从此流落妓~馆,没两年便死了。   这个故事一说,茶客们都开始唏嘘。不过大部分都在说这巧娘不该去看那宅子,不然既得风流又得安生。说到底还是不安分。也有一部分人说,女人就喜欢被强迫被选择,然后拿自己某段风流韵事举例。   黎清瑶听得微微蹙眉。   “这巧娘真蠢,她丈夫来了也不应声,还真以为那富户喜欢她。”   赵宝瑟道:“也怨不得她。猝然被抓,然后被一个人这样费心思养着,难保不会动心。那富户表面看起来的确喜欢她。”   黎清瑶道:“这倒是。”她自然想起了那日带着赵宝瑟离开时候看到的场景,迟疑了一下,“其实小絮儿,我一直觉得上次留下你的那个人看起来也挺喜欢你的。”   赵宝瑟回答道:“我还是要走的。”   黎清瑶懂:“就是,要是有哪个男人打着这样喜欢我的名义这么对我,我也要跑,我都是大人了,关起来算什么?我又不是他女儿。当然,我觉得就算我是他女儿也不行。”   赵宝瑟被她的话逗笑了。   黎清瑶道:“难怪我阿娘老说男人都这么自大。无论老的还是小的。真的喜欢一个人,关心一个人,不是应该先关注她喜欢什么吗?用她喜欢的方式喜欢她,她自然也会喜欢他啊。”   她转头给赵宝瑟打气:“小絮儿,等我好了,我给你配置两颗固灵丹。若有人这样对你,便让他知道你的剑是什么打的。”   她很够义气补充道:“当然,还有我饥渴难耐的大刀。”   赵宝瑟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准备一下扎针了。”   黎清瑶呜呜一声,蔫了下去。   一番艰难的折腾,地上落了几颗凝固成珠的黑血。赵宝瑟擦了擦头上的汗,略定定神,用软布包了。   黎清瑶有气无力躺在原地,那模样就像被几十匹马踩过一样。   “我好饿。”   正说着,门口有人敲门。   赵宝瑟收好东西。是小二来送东西。   来的正是时候。   小二笑得像一朵花:“今日茶馆免费点心。”   他的托盘放着时令水果,还有新鲜出炉的花生酥和其他炒货。   赵宝瑟道谢接过来。   门关上了。   小二满脸的笑变成如释重负。   他走过拐角,一颗金豆子落在盘子上。小二一把抓~住,仰头对那个看起来风尘仆仆却依旧挺拔的男人道谢:“多谢客官。”   眼前的男人带着一个酬神面具,心事重重的样子,穿得是极为低调的玄色长衫,发髻只用一根发簪绾住,两缕长发顺着修长的面容垂下来。但是只是站在那里,便让他生出难以遏制的臣服感。   但这个人显然没有什么恶意。不但留下一笔让掌柜瞠目的钱,让他给每个茶座都送上了免费茶点。而且还要每次那位姑娘来都如此。   小二想起刚刚那雅间里面的两位姑娘,也不知道他说的是哪一位。   是那位苗条婀娜一些的,还是屁~股大一些的。   他不敢问。   反正这些钱就是她们俩轮流来都够了。   一直到这人转身走了。里面的姑娘也休息够了起身出来。   小二捏着金珠子喜滋滋松了她们回去复命。   掌柜和他才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那两位姑娘都带着面具,这下走了,该怎么认人。   ~*   封回从赵宝瑟进入春山镇那一刻就发现她了。   他在人群中缓缓逼近她,他有一万种方式带走她,让她从此再也生不出逃跑的念头,他可以洗掉她的记忆,让她再也不能陷入到任何危险之中,他还可以把她旁边这个碍事的丫头一片一片切好挂在房梁上。那些在震怒中曾有过的念头一个一个重新浮现出来。   走得如此轻松,就是这么迫不及待的想要摆脱他吗?   晦暗的光在他眼底一寸一寸涌动。他看见她在一个摊位停下来,那个摊主笑吟吟和她说话,她的声音依旧那么轻快温柔,所以,即使离开他,她依旧丝毫不受影响。俊美的男人面具下的神色更加阴沉。   他走过去,那个摊主一眼一眼看他。   而赵宝瑟已然丝毫不能感受他的存在。即使他的呼吸和心跳都在加快,即使他近在咫尺。   他抿了抿唇,缓缓伸过手去。   听见那摊主咳咳咳嗽了两声。然后是她问:“这个玉坠多少钱。”   他的手忽然顿住了。   那个玉坠他知道。   蓝的底金的石花。十年前她曾经给他买过一块,在逃跑时候落在了某个角落,现在正在他的乾坤袋中。她没有亲自将这礼物送出,他也不能自行佩戴上。   那摊主给她说玉坠的络子坏了。她只说:“我就想要这个。”微微含笑的声音,带着几分不自觉的温柔。   那摊主问她是用来自用还是送人。   她回答说送人。   封回听到这里已垂下了手。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她浓密的黑发,鼻尖是她淡淡的香,似花香又像木香,每一刻都不相同,然并不腻,只觉如同香料燃烧在空气中那一缕缕烟云,缭绕心尖。   她耐心说她预备如何配着这玉坠。   那摊主又问她是不是送给心上人的。   他下意识就屏住了呼吸。   但她没有回答。   但对他来说,那在心里似乎死了的东西,又好像缓缓活了过来。   后来到了茶楼。他神使鬼差的为她买了最好的雅间,在动手之前,他对自己说,听听她还要说什么。   然后便听到了那两个香~艳的故事。   从另外一个角度去听俗世的市侩闲谈,是另一种完全的可能。   他站在隔壁,看下面的茶客们哈哈大笑,看茶客议论纷纷,兴致勃勃。   听见隔壁的她说。   ——“我还是要走的。”   他听见那个想切片的丫头说。   ——“……用她喜欢的方式喜欢她,她自然也会喜欢他啊。”   封回所有的坏心情到此为止。   鼻尖是淡淡的香。   那心里缓缓活过来的东西仿佛又冒出头一些。封回回望空桑山。   现在他的身份明目张胆回去空桑,只会让之前的暗哨和调查变得更加艰难,但也许换个方式进去,对他,对她都好。   他垂下眼睫。这一次。他还想换个方式再试一次。 第57章 斩猫师一 “真乖。”   虽然已午后将近黄昏, 赵宝瑟和虚弱的黎清瑶出门的时候外面的人一如既往的多,挨山塞海,攘袖如云, 满街都是烟火和香气。   来都来了。   现在办完正事, 倒是可以稍微略微修整一下,补充补充体力。   春山镇的河道新修整过, 十来米宽的河道里飘着带棚的小船。这样的小船, 忙时用来采摘藕根,闲时也会在集会时上来做做生意补贴家用。岸上人太多,赵宝瑟远远看了下价格,提议包一条小船,走水路顺流而下, 将买的各种小吃摆上, 边吃边看,也可以少走点路。   黎清瑶正中下怀。   两人刚刚走到岸边, 便看见一只浑身漆黑的猫, 坐在前面的一小截围墙上。   那猫黑的浑身乌黑发亮,只脚上四个爪子雪白,跟穿了四只雪白的小靴子似的, 长得甚是好看。黑猫正坐在墙头, 目光冷淡看着人群,看见赵宝瑟看过去, 便向淡淡她喵了一声。   黎清瑶道:“咦,那漂亮猫叫你呢。”   黑猫果然又叫了一声,还向她走了一步。   黎清瑶看这猫生得实在好,体型流畅,形容高傲却又聪敏的样子, 有些心动:“小絮儿,你们灵厨处不是还有漏网的老鼠吗?要不要带回去——”   赵宝瑟看过去,那猫浑身纤尘不染,干净的扎眼,一看就是别人的猫。她对不是自己的东西向来分得清,又着急前面的看中的那条小舟快排到了,只顾着拉黎清瑶:“这么干净的猫,肯定有主的,一会招惹了麻烦。”   两人急急去了泊舟处,还是晚了一步,那看好的那条小舟被租用了。   到她们前面的这个有些破破烂烂。   黎清瑶不会水,转头看赵宝瑟:“小絮儿,我要掉下去你能不能捞起来。”   赵宝瑟看了看她体格:“不如,我们再等等。”   两人又退后几步,向前走一段路,还有新靠岸的小舟。   这时,只见前面的木桩上又站了一只猫。   这猫一身花白,熊猫似的,身上的枯草和落叶混杂,毛发也是凌~乱的,一看便是在外野生的猫,一个小孩子手里抓着长草去逗它,那猫淡定一爪子拍下去,带着粗茎的长草立刻断了。小孩子哇哇哭起来,花猫也不动,冷冷看着那孩子,跟看个傻~子似的。   黎清瑶哇喔一声:“这猫好漂亮。”   她转头看赵宝瑟:“这个脏,这个肯定是没主的。小絮儿,要不带这个回去吧。你看,它看你呢。好漂亮的眼睛啊。”   似乎听见她的夸奖,那猫喵了一声。   赵宝瑟看了一眼那猫,猫也静静看着她,不知为何,总有两分相熟的感觉。这猫也生得好,浑身的长毛柔软蓬松,就是脾气野了些。能养这么一只灵宠也不错。若是平日,她肯定就应了,带回去慢慢管教,但现在不行,她在空桑又不是出来休养的。   她压住心动,道:“算了。这种野猫是有野性的。是不能被驯养的。这么漂亮的猫,哪里不能过好日子,这样却跑出来,说明它肯定是不喜欢被人驯养的。”   黎清瑶闻言也觉得有道理,依依不舍点了点头。   她侧头低低在赵宝瑟身上闻了闻:“怎么今天这么惹猫喜欢,我闻着你身上有点凉薄荷的味道。”   赵宝瑟想起自己的一身香气:“能不能帮我去了这一身味道。”   “你还想去了?你不知道多好闻。”黎清瑶凑得更近闻了闻,赵宝瑟正好要转头看船,一转头就亲到了她耳朵,黎清瑶哈哈一笑,“感觉我自己也香了,这是不是就叫一亲芳泽。好好闻,我再闻闻。”   她笑着笑着就觉得一道冷冷的光,转头看去,那只白猫正坐在另一块石头上,一动不动看着她。   黎清瑶顿时觉得后背一凉,再看过去,那石头上的猫已经跳走了。   两人这回顺利上了小舟,果然还是小舟好,摇摇晃晃,软~绵绵平静无波的河水顺流而下,间或有满船装着时令水果的小舟滑过,赵宝瑟买了两串葡萄,和黎清瑶一人一串。黎清瑶吃了几颗补气丹,形容又恢复了许多,精神也上来了。两人喝上一点点甜汤,由着风吹,的确畅快。   黎清瑶道:“差点酒。”   赵宝瑟道:“待空桑事了,明年我们相约也来此地,痛痛快快喝上一坛如何。”   黎清瑶道:“还差点人。”她的意思是人少了。   赵宝瑟看着前面在云端若隐若现的空桑,若有所思道:“明年就不差了。”   两人正说着,胡听见一声极其孱弱的猫叫。   那船家低头一看,啧了一声:“哪里来的野猫。”他伸手捞出来,却是一只刚刚出生没多久的小奶猫,看着眼睛半睁半开,瘦巴巴的就人的手掌大。看来是出生没多久就被遗弃了。   船家捕鱼采藕,辛劳糊口,于这些弱小并没有什么感触,随手就要扔到河里去。   赵宝瑟制止了他,将这小奶猫留下了。   小可怜巴巴的,她伸手接过来,将小奶猫捧到了自己手心,这是一只极其寻常的狸花猫,她伸手摸~摸它的头,整个幼猫都蜷缩了一下,然后用它小小的脸来蹭她的指头,艰难嘶哑了一声,无措而恐惧,却又想要用尽全力去争取一点希望。   黎清瑶仔细看了看:“刚刚出生没多久,怕是养不活。”   赵宝瑟用一块手帕将猫包了:“试试吧。”   那船家笑:“姑娘真是好心肠,这野生的猫多得很,生了一窝又一窝,难道还能每个都救不成,你这有什么用啊。”   赵宝瑟也笑了笑,面具下的嘴角是淡淡的弧:“起码对它有用。”   船家微怔,笑了一下。   黎清瑶心里还是想的刚刚的漂亮猫。但却再没见过。   谁也没有注意的隔壁小船上,船篷遮挡了里面的一切。   一个容貌俊朗的男人坐在轮椅上,前面的小桌上坐着一只面色难看的猫。   那雪白的猫坐在小桌上,端庄优雅,正冷冷看着隔壁那艘简陋的小舟,准确说,是看着那只丑丑的小小的狸花猫。   “何必如此生气?”封临道,他以参加开山节道场的名义前来。   白猫嘴里发出人声,正是封回的声音,若是只听这声音,便能想出一张冷情自持的脸,话带了几分刻意压下的情绪:“我未曾生气。”   如果那只该死的小野猫是在他出现之前被赵宝瑟收留,他还可以当做没看见,是时间时机不对错过了。但明明刚刚拒绝了他两次,现在她还当着他的面呢,怎么能去找别的猫?……还捧在手心。   他冷冷眯起了眼睛,圆圆的瞳孔变成了兽类的竖瞳。   封临见他,微微一笑:“子渊不必心急。”   封回道:“我没有。”如何不心急,现在她已经有了别的猫,更不会再养一只,他难道未必要变成一条狗?   封临道:“你若是早点同我说,也许还有周转余地。不过,现在也不算晚。”他叹口气,“你要做的事,我何曾拦过你。只是子渊,你可真的想清楚了,你虽有哑佛猫为灵兽助你化形,但是长时间化形并不会好受。”   白猫转头看封临,目光坚定。   封临微微叹气,拍拍自己的腿,白猫看了看,犹豫了一下,还是从桌上跳了下去,灵巧落到了他的膝盖上。   封临伸手摸了摸白猫的头。   白猫的毛瞬间炸了一下。   封临笑:“猫不是这样的。”   “这回变作阿不的样子吧。”   他伸手拿了桌上削水果的小刀,在手心化了一下,鲜红的血落在白猫的腿上。   “好了。”   他将药粉倒在手心,迅速止血。   “你的血会引起结~界的反应,用我的。”   封回立刻明白了,这是苦肉计。   但能成吗?   接收到封回的疑问,封临想了想,提出个更好的主意:“若是要更保险,还有一个办法。”他说,“看到那只奶猫了吗?小山君是个心软的,小奶猫需要猫妈妈照拂,如果你变成一只母猫的话。”   封回:“……兄长!”   赵宝瑟两人下了小船,刚刚走了几步,便在码头旁边看见一只受了伤的白猫,这只白猫一双澄澈的琉璃眼,后腿受伤了,两个小孩子正拿着小石头扔它,它走不动,也不躲,石头砸在它身上,砰砰跟砸布娃娃似的。   赵宝瑟蹙眉呵退那两个调皮的孩子。   看着那白猫,心头一动,生得和阿不如此之像,却又不完全一样。阿不是懒懒的,这猫是冷冷的。   她蹲下来,唤了一声,那白猫顿了顿,缓缓走了过来。   黎清瑶道:“怪了,又来一只,今日是捅了猫窝不成?”她看了看赵宝瑟手里的,更喜欢这只,“它的眼睛真漂亮,啊呀,它的腿受伤了。”   雪白的微微凌~乱的毛发,一双鸳鸯眼,腰身修长,落魄而又优雅。即使落魄,也维持着猫的尊严。   黎清瑶走过两步,直接伸手在它头上摸了摸,一边转头对赵宝瑟说:“小絮儿,你看它多乖,不如我们将它也带回去吧。”   封回收回出鞘的爪子,忍受了她的无礼。   封回被赵宝瑟抱起来一瞬间,就安静了下来,垂下尾巴。   上去半山的路,黎清瑶请了个滑竿,抬着她晃悠悠走在旁边,她看赵宝瑟左手一只右手一只猫,好心道:“将那只胖的给我抱吧。”   白猫立刻转过去头,猫爪紧紧抓着她衣襟。   赵宝瑟看它,没来由心里一软:“它受了伤,不好挪动。你抱这个小的。”   白猫很乖巧,安安静静将头搁在她手臂上,既不动,也不哼唧。   一切顺利,只是进山门的时候,盘问的弟子面有难色,只说不适合外带普通的兽类回山,担心会不小心影响山门的其他灵兽的血统。   赵宝瑟有些好笑:“这小奶猫才刚刚生出来,怎么污染。”   她又给他们看那受伤的白猫:“这猫腿伤成了这样。”   彼时她和黎清瑶都取了面具,所以那两个弟子也显得格外客气些。   一人道:“它是腿受伤了,又不影响它生孩子。”   赵宝瑟道:“空桑向来讲求仁爱恩慈,现在这猫总不能扔在外面,由着它自生自灭。山门也没有这样规定,两位师兄不如行个方便,你们若是担心,我便时时带着便是。”   她更紧一点抱紧了白猫,猫身贴近柔软的胸口。   白猫手脚僵硬,头也直直的支棱着。   那两弟子还是有些迟疑。   黎清瑶建议:“你们要是真的不放心,那阉了总好了吧。”   白猫霍然转头。   好在这时候,从外面御~剑而归一个俊朗的修士,那两个山门弟子一看来人顿时恭敬,道:“见过清讫师兄。”   正是刚刚从青州回来的清讫。   他看了看赵宝瑟,两句话问明来由,便道:“并不碍事,灵厨处本来固有鼠患,此猫去了正好。寻常的灵猫也不喜鼠肉。”   “是,清讫师兄。”那两人立刻道。   谢过清讫两人走了好一会,黎清瑶才嘟囔道:“看来漂亮还是不如有实力来的方便。”   赵宝瑟早有所感:“一个是靠别人的心情给面子,一个是凭自己的心情要面子,自然不一样。”   黎清瑶闻言微微一愣:“小絮儿,我感觉自从你吃了我的洗髓九转丹,现在连说话都不一样了。”   白猫伸了伸爪。   回到房中,赵宝瑟这告假一日,自然攒了一些活,但现在最需要先安置的,便是这一大一小。   好在绿腰不在,省了很多聒噪事。   小奶猫已经蔫的不行了,大白猫还精神好得很,看着她忙来忙去,拿盆打水,那样子跟监工似的,一双眼睛一刻不离开。   赵宝瑟先去厨房找了一些新鲜的羊奶,喂给小奶猫,它一点一点吃了。然后用温热的布简单擦了擦。   这猫现在身体太虚弱,并不适合洗澡。   赵宝瑟看了看大白猫,先将它抱起来,拆开临时的绷带,仔细去检查它腿上的伤,这一看,并不严重,只像是裂开的旧伤,上面的出~血很多看着唬人罢了。她上了一点药,用干净手帕包了。   她在衣箱翻了一会,里面的衣服感觉少了些,半天翻出了一件柔软的旧里衣,用来铺在一个垫着干草的小盆里,就是一个舒服的小窝,先将小奶猫放进去,然后是大白猫。   大白猫一瞬间脸上出现了人一般嫌弃的表情。   赵宝瑟摸~摸它的头:“乖乖的,先住着,明儿有空我给你们重新做个舒服的窝。”   那里衣是贴~身穿着的,带着淡淡的却更纯粹的花香和木香,白猫本来抗拒的神色,在触碰到哪柔软的香后,顿了顿变成了姑且忍耐一般的安静。   赵宝瑟又看了看还是有些脏的小奶猫,定期清理对小猫很重要。平时这样的小奶猫都是猫妈妈负责舔毛的。   现在没有猫妈妈,只有个便宜猫爹爹。   她轻轻伸手刮了刮白猫的脸。   “喵。”极温柔一声喵,仿佛从喉咙深处里发出的。   “真乖。”她笑。   猫尾巴甩了甩。   “饿不饿?”她将剩下的奶推过去,白猫伸出爪子按住边缘。   赵宝瑟觉得这猫实在通人性,什么话句句都听得懂,要不是进山的困灵锁没有反应,她都觉得这应该是一只有神识的灵宠了。   长得也像阿不一样可爱,她越看越喜欢,便满怀期待试探问道:“猫儿,你会舔毛吗?”   白猫看了她一会,还是抬起前爪,非常敷衍而随便添了一下。   “好棒。”   赵宝瑟大喜,将它往小奶猫身旁推了推,更加期待道:“要不,你帮它舔舔。” 第58章 斩猫师二 横刀夺爱   赵宝瑟很快发现白猫对这小奶猫非常不喜欢, 连一个多的眼神都不惜的给它,而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更是非常自然一跃就跳到床头,坚决不肯和小奶猫一起睡。   嗐, 这小奶猫虽然长得丑了点, 瘦了点,但毕竟是这空桑山唯一一只普通的母猫。   赵宝瑟斜身撑在床头, 谆谆教育大白猫:“不能以貌取猫。这小花猫虽然现在丑, 但是女大十八变,以后长大了就漂亮了。你看你年纪这么大,现在就这一只母猫,现在不好好培养着感情,是想要打一辈子光棍吗?”   白猫原本准备落下床头, 猝然撞上赵宝瑟, 脚踩空了一下。   赵宝瑟一手托住它的脚,再教育。   “你看现在房间就这么一个小窝, 它那么小, 山里又冷,若是冻死了,可就真没了。”   她刚刚洗漱收拾完, 只穿着贴~身的里衣, 衣衫微松,云鬓微散。   白猫一个踉跄落在地上。   赵宝瑟就势蹲在地上, 她只穿着靸鞋,还有些湿漉漉,露出是个圆圆的小巧的脚指头,上面的十个小指甲像小贝壳似的。微松的长发在身前随意编了两个辫子,晃在耳边, 越发显得那耳~垂微红而小巧。   白猫转过了头。   还不想听?赵宝瑟伸手将它的脸掰过来,叫它看着她的眼睛。   “说你一句你就生气啦。哈,这表情可真像那个……”她顿住了话尾,伸手戳了戳猫的鼻子,软软的呼吸近在咫尺,她眯了眯眼睛,欺哄它,“要是不听话的话,那我可不敢继续养你了。”   白猫的猫爪子在她鞋子上一张一合,似乎在考量。   赵宝瑟趁热打铁伸手将它拎起来,然后放回了小木盆里。小奶猫已经睡了,白猫刚刚放下,小奶猫就滚了过来。赵宝瑟满意摸了摸猫头,猫头火热。   她转身一瞬间,封回伸出猫腿,直接预备将那奶猫踹下去,但这时,小狸猫却翻了个身,翻到了它怀里。封回僵住,这柔柔的小小的一团。就像那日在破庙抱过那一样柔软的一团,明明脆弱到极致,却丝毫没有自保能力。   封回的脚收了回去。   这一晚上,虽然赵宝瑟看起来和平常一样,除了拎回来两只猫回来,但耳朵却是竖着的。很好,并没有任何关于那衣冠冢的传言和信息,她微微松了口气。倒是绿腰,晚上赵宝瑟照例调息一番,都快睡着了,绿腰才回来,今日回来不但没有跟以往一样抱怨事情多,反而意外有些好心情。   看了赵宝瑟一眼,她嘴里哼着小曲儿拿着盆去洗脸。   就算看到多了两只猫,她也只是说了一句:“你的猫可看好,别来偷我的东西吃。”   赵宝瑟累极,嗯了一声继续运转灵力滋养灵脉,翻身睡了。等绿腰回来洗了脸,回到房间,房间中已有了淡淡的清香木味道,若是前两日,她必定嚷着香的头疼,今日却生怕不够香,悄悄伸手关窗。   夏日本来就热,虽山间凉爽,但关了窗,睡到半夜的赵宝瑟还是睡出了一身薄汗,她迷糊中蹬掉了被子。   房间里面仿佛一时被裹住的花房敞开,所有的花一瞬开了,绿腰使劲吸了吸鼻子,然后偷偷下了地,捡起赵宝瑟地上的被子,正要抱回去。   地上的白猫静静中喵了一声。   赵宝瑟迷糊中翻了个身:“嗯?”   绿腰心虚又恋恋不舍将薄被放在她床~上:“你被子掉了。”   赵宝瑟起初并没有在意绿腰,对于不在意的人,她向来是不太愿意费时间的。况且,这几日,她既要忙着灵厨处的事情——因为烧火烧的好,她现在已从烧火的差事调整为煲汤了,其实就是看火的。   这灵兽和灵植的炮制,有些很讲究火候,大了不行,小了不行,颇费心力。   闲下来,一有时间,她还要去黎清瑶那边,虽然黎清瑶的毒大头去了,但现在余毒未清,每隔一日,她还要找着借口和机会同黎清瑶下山去清理余毒。   剩下的一点时间,还要想着那两只收养的猫,猫儿虽乖巧,却也要花时间收拾的。   而贯穿所有的零碎时间,赵宝瑟都在做一件事,修行,集聚灵力冲击第二重境界,琴心境,只有筑基才有可能尝试黎清瑶的那瞬间提升修为的丹~药,在线索搜索陷入僵局的时候,她迫切需要知道当年师娘给她留下的是什么。   所以,在这样忙碌而早出晚归的日子,忙成狗的赵宝瑟忽然听见自己的流言还是颇为意外的。   流言是一个她相熟的小师妹说给她听的。   流言也不长,就是说她不安分。   不安分的证据第一是她日日往青丹峰跑,谁不知道青丹峰的峰主是负责灵石兑换的桑二,又是掌门的爱子,是空桑山门排的上号的人物,而且桑二这两日正好就要回来了。她跑得这么勤快,明显是多了心思的。   她要去勾引桑二,真是见了鬼。   赵宝瑟张了张嘴,又闭上,问小师姐:“那第二个证据呢?”   小师姐左右一看,向她低声道:“前日来月峰那位姑爷身旁的心腹叫清讫师兄的,过来寻酒都没见到你,说上回你送的酒味道不错,又要了一份回去。有人看到你上次和他在山门说话,还是他帮你允了带猫进来。”   小师姐总结:“你不知道,这些天那些话也不知道哪里出来的,说得可真是有鼻子有眼,说小师妹你啊交游广阔,广撒网大捕鱼——要不是看小师妹你每天都这么尽心做事,踏踏实实的,不知道的人还真以为你要攀什么枝头呢。”   赵宝瑟正要解释,小师姐已很懂得起的伸手:“我知道,我知道,不过小絮师妹,就算人正不怕影子斜,你现在婚事没有定下来。真的很容易招惹麻烦。”她伸手偷偷摸出一根漂亮的发簪,“你看,这是上回来给我送信的,那个缥缈峰的远房表哥特意托我转给你的,就是那个高高的,眼睛大大的啊,还记得吗,你还跟他说我在哪里呢,缥缈峰虽然只是空桑一个支脉,但是今年发展也挺好的,而且那边环境单纯,我也预备要过去,怎么样,考虑考虑?”   赵宝瑟:“……真是有劳师姐费心了。”   但这私下的流言并没有因为赵宝瑟谨言慎行而收敛,反而有点愈演愈烈的趋势。   甚至第二次赵宝瑟听到的版本已经变成了在桑二身上闻到了她身上的味道,说的有鼻子有眼,好像真的亲自闻到一样。   接着她再去青丹峰,就算说了是蒙面去找黎清瑶,偶尔碰见的弟子闻到她身上的味道,表情还是一瞬间变得暧~昧起来。   开始有人跟赵宝瑟示好,请她以后发达了务必不要忘了自己。   赵宝瑟感觉自己越来越像一只夏夜里的萤火虫。她再出门大热天也穿两三件衣服,本以为至少可以简单遮遮身上的香,但很快她发现,因为这样,出汗以后整个人反而更香了。   就在赵宝瑟想着怎么才能去掉这麻烦的香味或者谣言时。   灵厨处发生了一件让众人都颇为意外的事情。   绿腰被青丹峰点名要走了。   她从一个靠着微薄关系进来镀金的外门弟子,摇身一变变成了青丹峰的内门弟子,听说连家里人都有被安排进了负责魔珠兑换的某个小分部肥缺中。灵厨处的人无不惊奇意外,那绿腰说长相也不过是秀丽,说身姿更是普通,而且性情也不温柔,更没有修行天赋。   本来人人都以为这样的好机会香饽饽是赵宝瑟的,毕竟之前都已那样的传言了,赵宝瑟跑青丹峰那么勤快,结果却被人横刀夺爱截胡的干干净净,于是所有人都特别特别同情看着心事重重的赵宝瑟。   赵宝瑟若是做事。   必定会有一个师兄或者师弟过来,叹口气用浪子回头的眼神看她:“师妹,你回去休息下吧,我帮你。有人不识货,那是他们不懂。”接着便是暗示识货人远在天边,近在身旁。   赵宝瑟若是早上起来迟了,也会有师姐师妹替她打掩护:“小师妹,知道你昨晚睡不着。但那位虽然生得不错,但一向风流,那绿腰就是去了,能得几时好,你若是把身体熬坏了,岂不可惜。”接着就开始推销识货人。   赵宝瑟: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变成这样,但是如果这样能有大把时间修行,那就随便你们怎么说吧。   但是多了这么多时间修行,她却发现一个很麻烦的问题,那就是始终无法突破筑基期。   即使是身体积累了大量的灵力,即使灵脉均已生成,但却始终存在无法畅通的淤堵。   而每当修行的时候,白猫便非常贴心的陪着她,担当一部分放哨的角色,那只小奶猫在他照顾下,服服帖帖,也渐渐有了生气,每日就一摇一摆的走着,在更外面盯梢。   白猫非常乖,但性格冷傲,寻常人是碰也碰不到一根猫毛,晚出早归,衣食自理,也不吃赵宝瑟弄回来的猫食。灵厨处的人曾想要借它去捉老鼠,它只懒懒坐在屋顶晒太阳,任由下面摆着鱼干肉干,看也不看一眼。   赵宝瑟存着一点心思,始终没给它取名。   只唤它:“猫儿。”   那只小奶猫也是一样,奇怪的是,每一次根据口气的不同,它们都能准确反应是叫谁。   现在赵宝瑟终于闲下来,她是可以专心破修行的谜团了,但是从旁人的角度来看,赵宝瑟是因为得不偿失被抢了机会伤心过度难受到快疯了。   有时候在院子里。   猫坐在她腿上,她看着手心,只失望蹙眉。   “怎么就不行?”   送饭的人摇头叹息,远远放下东西,回头就跟别的人说。   又有时候半夜有人经过,看见她房间还点着蜡烛。   赵宝瑟则一遍遍问:“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   白猫喵叫了一声。   听到的人不由叹气,好好的一个漂亮的姑娘,空桑这么多青年才俊,怎么就被那名声不好品行不佳的桑二迷了心窍。   灵厨处的人齐齐达成了默契,都暂时不给赵宝瑟安排事情,让她过两天好好缓过来就好了。   终于有一天,本来来通知赵宝瑟去送东西的小师姐在门口听见赵宝瑟说话。   “这些天你看了那么久,听我说了那么多,有什么想法没有?到底我哪里做的不对?”   顿了一下,又是赵宝瑟有些失望的声音:“哎,说了你也不懂,要是你不是一只猫就好了。”   来传话的小师姐默默站住,咽了口口水,所以,休息了这么多天,小师妹的病情不但没有缓解,而且更加严重了啊。 第59章 斩猫师三 一把伞,三个人,一只猫。……   在这天晚上, 忙到浑然忘我的赵宝瑟发现了有点不对劲。   她的东西被人动过。她虽然很多时候对生活琐事记忆力不好,但是一个人的习惯是不会随便改变的。   被子折叠的方向不对,她放置枕头的正反面不对。   从第一道蛛丝马迹开始, 赵宝瑟发现越来越多的情况。   不止是衣箱里面的衣裳。   明明和大家一起晒在外面的衣裳, 但是去收的时候只有她的总会一件半件又不见了。若是山风大,那吹走的也是最外面的才是。   贫穷的赵宝瑟看着衣箱里越来越少的衣裳, 陷入了沉默。   平日她和白猫出去, 屋子里只有小狸花在,小奶猫瞌睡多,一天大半天都在睡觉,不顶用。   第二天早上,天气阴沉沉, 看着要下雨的样子, 她照旧晾了衣裳后,回来隔了半个时辰拎着棍子回去, 正好一眼看见绿腰一个人鬼鬼祟祟站在衣架下。   赵宝瑟看了好一会, 看着她在那左看右看,然后偷偷将赵宝瑟刚洗的一件中衣摘了下来。   “干嘛呢。”赵宝瑟道。   绿腰猝不及防吓了一跳,很快又跳整了神色:“……叫什么?差点吓我一跳。我看你这衣服要掉了, 帮你整整。”   “是吗?”赵宝瑟扛着白猫踱步缓缓走过去, 围着绿腰走了半圈,凑过去嗅了嗅:“帮我捡衣服?我怎么觉得你这身上的衣服闻起来……仿佛有点熟悉啊。”   绿腰伸手扣紧衣领, 微微结巴:“什么熟悉……你胡说什么?”   “我胡说?要不要现在验验?”赵宝瑟转头看肩头的白猫,白猫冷冷看着绿腰。   那目光下,绿腰立刻怂了,一咬牙实话说了:“小絮师妹,你别生气啊……我就是过来看看, 我觉得你身上这香味很好闻,每晚都要闻一闻才睡得着。”她变脸快得很,脸上已堆了笑,“就是咱俩一起住久了,我习惯了。没在一起,我晚上……睡不着。”   赵宝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绿腰看她,愈发亲热笑道:“小絮师妹,你看我们同住一场,也算是姐妹,你要不……把这衣服给我,我回头给你送一些新的回来。”   赵宝瑟瞠目。   她也想过可能是哪个不要脸的登徒子,却没想到竟然是……绿腰。   赵宝瑟陡然想起之前关于她不安分的种种传言以及这个传言背后意味着什么,顿时掉了一地鸡皮疙瘩。   ……所以,之前传言的桑二身上的香味,……是这么来的?   不是别的时候,现在就很想锤扁眼前这个女人。   她转头用很近乎忍耐的目光看了一眼绿腰,握紧棍子:“衣服放下。”   闷沉沉的天阴了下来。   绿腰一跺脚,抱着那衣裳直接跑了。   赵宝瑟满头黑线,满身恶寒:“你这个……,我的衣服!”   白猫从她肩头跳下来,敏捷追了上去。   那绿腰跑得再快,到底也没有白猫跑得快,眼看就要追上,她转头向侧面的小道跑去,小道外是一片碧色藕花的池塘,赵宝瑟追着跑出去的时候,她正恶向胆边生,伸手一抓白猫想将它扔进水里,却扑了个空,自己咚的一声落下了水。   白猫敏捷稳住了身形,落到旁边的石台上,看着下面狼狈扑腾的绿腰,然后叼着那件衣裳迈着猫步走来。   赵宝瑟伸手接过白色的长衣,那绿腰也爬了上岸,一身狼狈,衣服头顶都弄上了脏脏的淤泥,衣衫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玲珑的身姿,她看着赵宝瑟,欲言又止,不甘又贪婪,赵宝瑟看着她便觉得有些恶心。两个路过的男弟子远远向走过来,绿腰见状面孔涨红,伸手遮住胸口,向左右一看,哪里还有可以藏身的地方。无论一个姑娘私下是一回事,但大白天如此又是另一回事,风言风语和目光也足够她一段时间不能抬头了。   她颤抖而又祈求向赵宝瑟压低了声音:“小絮师妹……”。   赵宝瑟不动,看道:“早知今日何必跑呢。”   话是这么说,在两个男弟子走过来之前,她还是弯腰将猫叼过来的衣衫抛过去甩进绿腰怀里,绿腰忙不迭接住,神色意外又复杂:“谢谢。”   赵宝瑟道:“最后一次。”   绿腰咬唇低头裹着衣裳走了。   就在这时,天上沉沉的云压得更低。   一滴两滴,雨水落了下来。   下一刻,一声闷雷,盛夏的第一声惊雷来了。   春风镇今年的开山节结束了。   赵宝瑟被兜头淋了个正着,心道白给绿腰那件衣服了。她转身向后面的屋舍跑过去,刚刚跑到屋檐顿时脚步一缓。   那下面站着两个人。   一个是霍然的心腹之一,之前在前山门为她解围过的清讫,另一个便是霍然。   也不知道两人在那站了多久,看了多久。   赵宝瑟咽了口口水,收住脚步,正准备转弯直接跑回灵厨处算了。   却不妨清讫突然开口叫她:“小絮师妹。”   赵宝瑟只得硬着头皮走到了屋檐下,规规矩矩叫了一声长老、师兄。她故意选了站在清讫身旁,滴滴答答的水从她发梢和脸颊落下,外衫也湿了大半,她侧身拧了拧袖子上的水。   清讫问:“小絮师妹最近很忙。”   赵宝瑟:“还好,多谢清讫师兄关心。”   清讫余光扫过霍然,道:“上回小絮师妹送来的酒味道很好,上两次路过灵厨处都没见到小絮师妹,听说最近小絮师妹最近身体欠佳,可好些了。”   赵宝瑟客套:“那酒都是大师傅做的,我就是个跑腿的。清讫师兄要是喜欢,回头再给师兄送一些。”   清讫道:“多谢。”   屋檐下的雨帘滴滴答答,外面的景物都变得朦胧起来,这样一场阵雨并不会长。   霍然伸手摸了摸拇指的金玉扳指。   清讫又漫不经心一般好奇道:“小絮师妹这猫真是漂亮。前日听说青丹峰桑峰主回来带了几只漂亮的灵兽,可是这只?”   赵宝瑟哪里听不出他的话外之音,这肯定也是听了什么传言,来试探她背后的背景了,若是换个别的人,赵宝瑟肯定要解释说不是,但这旁边是霍然,而她现在的这个长相,从霍然对她的憎恶程度来说,被误会总比不被误会好。   想到这里,她伸手拉了拉面上几乎湿透有些贴在脸上的薄纱,模棱两可道:“清讫师兄好眼光啊。”这句话她并没有做任何回答,但是不同心思的人却可以从里面听出完全不同的答案。   此话一出。   屋檐下一时安静了片刻,只有磅礴的雨声。   霍然目光陡冷,转头看了她一眼。   少女苍白细腻的肌肤几乎和面上的薄纱若隐若现,唇上的一点淡淡的血色透出薄纱来,而因为淋雨微微垂下的鬓发一缕贴着她纤细的脖颈,顺着呼吸微动。随着她的呼吸,是那种淡淡的复杂而又纯粹的香,像是最新鲜出炉的丹,又像清晨刚生的花苞,淡淡,却愈久弥新。   本只是一眼,但他却被蛊惑般目光缓缓下移,往下是微微湿了愈发服帖的领口。   再下,他对上了一双面无表情淡蓝瞳孔的猫眼。   白猫不知何时从赵宝瑟肩上滑落到了她怀里,蓬松纯白如同一团云,挡住了她大半上身。   清讫同样注意到了自家公子的异样,他笑了笑岔开话题:“小絮师妹,你身上带的是什么香包,闻起来很是特别。”   赵宝瑟转头看那略略小了些的雨幕,真是宁愿淋雨也不想继续这样的尬聊:“我不用香包。咦,我看雨好像小了一点,那个我还有事。”   她预备向雨里而去。   霍然向清讫看了一眼,清讫立刻将手上不知哪里拿出的伞送上去:“小絮师妹,雨大,用这个吧。”   那伞做工华丽精致,伞柄镶着玉,伞骨的链接似乎还是用金线做的,赵宝瑟道:“这伞太贵重了。”   清讫便道:“再贵重的伞,也是避雨用的。”   只有一把伞,三个人,一只猫。   赵宝瑟有些迟疑看了其余两人。她又不可能抱着他们。   霍然已率先走了一步出去,他出去的瞬间,掐了个避水诀,那些薄薄的水汽和雨滴便瞬间被结界隔离,在他身上周边散发出朦胧的水汽,却没有一丝落在他身上。   清讫向她客气道别。   赵宝瑟撑起伞,一手抱着猫,预备等一下再走。   走在前面的霍然忽然脚步一顿,头也不回道:“伞记得还。”   屋檐的雨水砰砰打在伞面上。   这个场景似乎在哪里见过。   赵宝瑟没有真回去,而是直接绕路去了青丹峰。黎清瑶最近专心在研究可以固本培元祛除她身上味道的丹药,上上回那丹药臭臭的没过火芯,上回炸了膛,说是改造好了,这两天可以用。   这一回,赵宝瑟想,她就当自己是个死马,这回不管是不多难吃的药,会吃出什么问题来,都要先把这一身碍事的香味先去了。   到了青丹峰的偏丹房,在最狭小的旧屋子果然看到了黎清瑶。   这两日她醉心研究,根本没顾得上最后的余毒清理,身上的肿虽然消了,眼睛却还有点肿,赵宝瑟敲了三次门,她才围着围裙一边擦手一边过来。   能把炼丹做成下厨一般,也就她了。   一看赵宝瑟过来,黎清瑶立刻神秘将她拉进来,关上门便道:“这回可真要成了。”   她一边说一边帮赵宝瑟脱掉微湿的外套,然后是中衣,白猫跳去了旁边的小偏房。   黎清瑶压低声音:“前两日我们峰的这位回来了。”她伸出一个拇指代表桑二,“带回来入库的宝贝里有横公鱼的鱼鳞。嘿,我偷偷拿了一片。”   赵宝瑟微惊:“你竟敢偷——”   黎清瑶正色纠正道:“这做研究的事情怎么能说是偷呢?况且你知道这横公鱼,白天是鱼,晚上跳到岸上,脱掉外壳,变成人的样子游荡。他们这鱼鳞不也是偷的人家的衣服吗?况且,我拿一片是为了正事。和他们不一样。”   赵宝瑟担心的是后果:“若是被人知道,那到时候我们可麻烦。”   一个我们自然而然表明赵宝瑟态度是这事将两人绑在一起的,黎清瑶笑:“放心,那桑二近日新得了一个侍妾,喜欢得很,对,还是你原来的同屋呢。哪里有时间来管这个。而且,这横公鱼的鱼鳞也不是随便人能用的。里面有一片是逆鳞,吃了可是要人命的,他们做不来。”   赵宝瑟心里隐隐又有些不安,再确认:“那你可分得清?”   黎清瑶摸出一张不知哪里撕下的纸给她看:“自然,看着图。”又安慰道,“你放心,你现在百毒不侵,就算有毒也没事的。”   赵宝瑟一边将衣服放在另外一个闲置的丹炉上面烤,烤的满屋生香。   黎清瑶道:“这味这么好闻,去掉真可惜了。”   赵宝瑟:“给你。”   黎清瑶:“不要,办事不方便。”   赵宝瑟笑看了她一眼。   黎清瑶忽的凑上来:“小絮儿,你老实跟我说,你来空桑山是不是有别的目的?”   她问完又抿嘴:“当然你不想说也没关系。反正我肯定帮你的。”   赵宝瑟抬头,目光澄澈:“是的。”   她正想斟酌一下怎么来说。   黎清瑶伸手按住她唇:“懂。先别说了,肯定是个说来话长复杂的事,你看现在马上丹药要出炉了,搞不过来,等下我们拿着丹药,你去告假,我们去镇上找个安静地方慢慢说。”   “也不是丹药有问题。我这毕竟第一次出丹,这丹又滋补,怕万一突然破境什么的,要是在这被发现,少不得麻烦。你必须放心,我炼丹这么多年了,只要出炉的丹药基本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来都来了,你拿两瓶大力飞升丸。还有这个我新研究的清心丸,这个是明目丸,这个是益睡丸……”她塞了一堆,美滋滋想,“都拿着,一会去镇上,今天开山节闭会,肯定到处大甩卖,人最多,我们一会去卖一些,还能补贴补贴。”   赵宝瑟抱了这么药瓶,就不好拿伞了。   黎清瑶知道了那伞来由:“行,一会我找个人帮你还伞,你可别专门跑了。这些什么心腹什么的,都不靠谱,我跟你说,还是我那几个哥哥,都不错,真的。”   她生怕赵宝瑟反悔似的,立刻拿了那伞,出门正好外面一个外门弟子经过,黎清瑶叫住她:“小师妹,有件事要劳你跑一趟。”   一刻钟后,来月峰上,霍然正在冷眼看着下面弟子修行,桑三带人拎着一盅汤过来,她今日难得平心静气,见面说是二哥从外面带回来的珍贵药膳,特意送来的。   霍然道:“你我之间不必来这套。”   桑雪儿闻言俏丽的脸顿时一变,旁边的侍女轻轻咳嗽一声,她又耐住性子道:“上次去媵城是我冲动了些,你也恼了这么长时间。掌门即将出关,你也不想掌门和你父亲看着我们这样吧。”   霍然勾起嘴角,英俊的脸上因那份讥讽显出一种玩世不恭般的懒散来,他低头靠前,压低了声音,低沉而又冷。   “装这么久,你不累吗?”   桑雪儿再也忍不住,扬手就将汤打翻:“霍云衢,你真是不识抬举!”   她拂袖而去。   怒气冲冲的桑雪儿刚走倒前门,迎面便来了一个衣着简单的外门女弟子,怀里正好抱着一把精致的伞。   桑雪儿的侍女慢下一步,扫过女弟子衣带的颜色,上前一步追上了放缓脚步的桑雪儿,低声回道:“是青丹峰的。”   桑雪儿蹙眉,鼻尖微动:“这味道,我也闻过。”她似乎想起什么,面色越发难看,“你亲自去查查青丹峰。”   而百里之外的春风镇。羌管弄晴,菱歌泛夜。暴雨后狼狈而畅快的凉扑面而来。   正是最后的好时候。 第60章 斩猫师四 关于霍然   乘醉听萧鼓, 吟赏烟霞。   赵宝瑟和黎清瑶到街上的时候,刚刚好暴雨歇下,收紧的商铺门扉和摊贩又重新摆好位置, 黎清瑶一眼就看中一个好位置。   那个新空出的摊位, 左边是卖假书和修行基本法门的,右边卖各类小法器的, 原来中间那个卖草药的被暴雨淋跑了, 现在正好缺一个卖丹~药的。   人来人往的好口岸。   她立马先去占了位置。   两边买货物本来正准备合伙占了中间位置,看到这么一个秀气的妹子过来,立刻将占了的位置空出来。   黎清瑶将东边借一个木架,西边借一个花布,先把位置占好。   正好这铺子对面就一个小客栈。   这开山节尾声, 客栈不似前几日那样拥挤, 她们去正好还有一间新退出来的天字房。   关上门,黎清瑶立刻将药丸取出来, 药丸一股淡淡的香, 这香和寻常的花木香不一样,像是新烧的薄纸的香,又像是晒久了的被子的香味。   赵宝瑟看了一会, 感觉比之前的丹~药要靠谱一些。   黎清瑶已经拿出小本子, 满脸期待看着她。   “这丹~药一次一颗,三个时辰一颗。美容养颜, 活气益血,这次为了增加良好的体验感,我还在里面加了助眠的,你吃了就安心睡上一会,然后到时间醒来再吃, 放心吧。”她自信满满。   赵宝瑟用清水送服了一颗。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倒是也不觉得困。   两人等了一会,赵宝瑟一点也不困,见黎清瑶心里想着自己的那摊位,便提议下去边卖东西边等。   黄昏的时候是一天人流量最多的时候,离开的人都想买点什么,做小生意的人也要在这天处理完所有的货物。   黎清瑶和赵宝瑟出了客栈,她在小摊位后摆了一个小椅子,让赵宝瑟坐着等,然后开始布置自己的摊位,她的所有同类丹~药放在一个精致的大盘子里,再根据买的多少送不同的瓷瓶,买的越多送的瓷瓶越好看。   如此卖了好一会,竟然一瓶也没卖出去,来的人要么是嫌贵,要么是怀疑不是正品不够贵。   黎清瑶兴致勃勃的自信被这些挑剔来挑剔去的顾客浇了个透:“真是不识货,我这都是好东西。竟然还还价,还十二文钱两瓶?这价格连个瓶子都买不到,还有那些三文钱的,怎么不去抢啊。”   赵宝瑟笑:“世人皆如此。”她站起来,“咱们换个方式来。”   赵宝瑟将一个盘子所有相同的丹~药按照不同包装和瓷瓶的质量放成三堆。   一堆包装最简陋的大甩卖,定价十文钱一颗,一百文一瓶。   中间的瓷瓶略好,看起来精致些,便是五百文一瓶。   最右边的是上好的天青瓷,一两银子一瓶。   黎清瑶有些拿不准:“卖这么贵,能卖掉吗?”   “试试吧。”赵宝瑟重新坐回位置上,过了这么一会终于感觉有点困了,并没有别的不适的感觉,只是微微的热。   这一试,效果简直好极了。   十文钱一颗的,因为看起来品质挺不错,价格也便宜,很快吸引了人来,然后来了以后看来看去,卖得最好的便是那中间五百文一瓶的,其次就是一两瓶子一瓶。   黎清瑶收钱收的手软。   她又惊讶又奇怪:“怎么会这样?明明我之前那么实惠。”   赵宝瑟将头靠在椅背上,头上的锥帽遮住了她的脸,只有软软的说话声带着困意从下面传来:“对陌生人来说,你的实惠只会让他们心生警惕,毕竟,人人都是习惯以己度人的。”   她越发困:“阿狸,你继续,我先回去睡一睡。”   黎清瑶便央两边的摊主帮她看着,她先将赵宝瑟送了回去。   赵宝瑟已困到了极致,刚刚躺在床~上便昏睡了过去,黎清瑶用手摸了摸她额头,体温微热,还算正常。这药两颗才算一剂,第一颗的作用便是固本调息,安神定身。   她守了一会,就听见外面有人敲门。   咚咚咚三声。   黎清瑶打开,是店小二,小二脸上还带着惊色:“姑娘,姑娘,那边的药摊可是你的?”   黎清瑶:“是啊。你想要什么,我给你打折。”   店小二:“您快去看看吧,那边有个人吃了您的药站不住摔得骨折了。”   黎清瑶:“不可能!我的药要么不出事,要么都是大事,怎么会发生晕倒这样的小问题。”   店小二:“姑娘您快去看看吧!”   黎清瑶正待出门,转头看后面的赵宝瑟,她走回去,从灵宠乾坤袋中掏出一条极小的小青蛇:“去。”小青蛇爬上了赵宝瑟额头,盘坐在她头上。   黎清瑶这才回身关门。   她走到店铺对面的街道,果然那里躺着一个年轻人,正抱着腿面色惨白满头是汗的呻~吟。   旁边扶着他的人一看黎清瑶来了,立刻满脸凶狠道:“你这个卖假药的,赔我兄弟的腿。”   ~*   黎清瑶离开的瞬间,那个店小二看她离开,这才回头走到相邻的另一间房前敲了敲:“公子,那位姑娘出去了。”   门开了一道缝隙,从里面扔出一锭银子,店小二低头捡了,忙不迭跑了,结果刚刚跑了没多远,那走得楼梯一瞬坍塌,小二落下去,正好砸在下面的地板上,头上开了个口子,眼看就不行了。   客栈里整层楼都安静下来,接着便是惊嚷声。   而方才的门缓缓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个身穿石青织锦长袍的男子,正是霍然。   他身旁一个人也没带。   霍然推开相邻的房间门。   房中仍有淡淡的香,但这香相较于之前在雨后屋檐时已淡了不少。   他走进去,门在身后自动关上。   房间里先前点了灯,灯罩都是朦胧的黄。   床~上的帷幕垂下来一半,他知道里面躺着的是谁。客栈的水里放了安神散,足够她睡上好一会。   霍然从袖中取出一物,放在桌上后,那陶灯逐渐变大,上面的底是一个圆圆的灯盘,灯盘里面是钟山神烛九阴,龙头上是灯柱,柱上以龙角曲枝承托灯盏,除此之外,并无任何其他雕饰,古朴而拙。   陶灯下面是一个倒扣的瑶池状的灯座。   灯里没有灯油,也没有灯芯。   霍然以指尖剑气在手心滑过一道,殷~红的血滴入灯盏,然后整个陶灯逐渐变得圆滑光洁白~皙起来。   以精血为油,以血肉为芯,照往生者,明当世人。   这就是霍家的冥灯。   现在,他还需要一缕里面的人的头发做饵。   ~*   霍然第一次见赵宝瑟时,以为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漂亮的小女奴,她那时候狼狈而虚弱,要不是他因为那双眼睛心一软将她带回去,她可能会死得屈辱而难堪。   他将她带回去时,也并没有多想。   只是没想到她清洗干净竟然那般好看。同营的同伴们笑他捡了个宝。   那时候西南霍王府正得势,他身旁献殷勤许芳心的都是世家贵女,何曾轮到和一个女俘相提并论,他铁青脸骂了开玩笑的人几句,将她撩在后院,随便找了个大夫看看等好了就送走。   她倒是安心,该吃吃该喝喝,让她养伤,她就真的养伤,他若回来,其他婢女都伸长脖子找着万般机会冒着被母亲责骂的风险往他前面凑,他就没见过她来一次。   伤没好,没来,伤快好了,也没来。   他开始只以为这是宅子里姑娘们的伎俩,欲迎还拒什么的,后来发现,根本就不是这么一回事。   等到后来,他找了个借口将她和几个婢女转到自己院子相邻的院子里,隔得近了,她仍然不咸不淡。   他是谁,西南霍王府的世子,他想要一个女人,哪里需要去玩这样的心眼。   他直接将她划到了房里。他年纪不小了,身旁放一个女人并不过分。他这么说服自己,但是他做不出逼~迫人的事。   为了让她自己主动点,他甚至装作漫不经心带回来几样姑娘常用的东西,便是个呆~子也知道他什么意思了,她却不懂,隔了几日,他便在其他姑娘哪里看到了送她的东西。   霍然气得找了个由头大发脾气,将屋子里的水壶也扔了,她竟然一点不害怕,等他骂完人,淡淡看了他一眼,好像他才是呆~子,她不跟呆~子一般见识似的。然后一会便清扫了。   她蹲在地上,慢条斯理去捡地上的瓷片。   霍然伸手抓她手腕:“瑟瑟,你是真的不懂还是装不懂?”   她还真不懂,一根手指一根手指掰开他的手:“懂什么?懂什么我也不能做你的侍妾啊。”   她什么都知道。   霍然面色有些难看,又有些恼:“你以为你自己什么身份?”   她回答他:“我感谢公子救命之恩。这些天,厨房的水,柴房的柴,东厢房的门和西厢房的瓦都是我做好的,除了女工和厨房,能做的我都做了。要是公子还是觉得我吃白食,我走便是。”   他脸色更难看:“谁要你走了。”   然后他无意中看到了她更衣时换下来的玉佩。那个玉佩他知道,是霍家的龙凤配的一半,向来霍然的儿女定亲所用。她竟然是那曾经指腹为婚的未婚妻,但现在整个赵家早就倾覆了。她带着这个来,难道是来投奔霍家的?但她罪臣之女的身份,便是想要做一个侍妾也难了。他这才知道,为什么她只说自己叫阿瑟。   如此再想她之前的态度,他便更加明白了。   他想了很多办法说服父亲,最后说动父亲松口,若是他得了那一仗的军功,父亲便同意让她改了身份收房,让她单独住在外面,换上新的身份,待未来正妻过门,再由母亲出面说服正妻将她纳进来。   那一仗打得很苦,对方用了些偏门手段,他带的人几乎全军覆灭,等他浑身是血回来的时候,她已经走了。   留给他的一封书,说今日救命之恩他日必报。这玉佩和折算的银子,是他应得的。   第二次见面,她果然兑现了承诺。   他在混战中力竭晕过去,被一个修士带到了空桑山,以最狼狈最不堪的状态见到了她。   桑三嗤笑她的母亲是个妓~女,说她专门去了霍王府认亲。   他才知是这样的。   桑三拔剑的时候,他用最后的力气抱住了桑三的脚。   他听见那个女人叱他:“找死。”,剑锋冷冽,他知道自己大概要死了。   却没想到赵宝瑟下意识就伸手去捉剑。   他想要说话,却说不出来。   是封回阻开了这一剑。   从那个男人出现一刻,他看向自己的第一刻,他便知道这个男人对瑟瑟怀着什么样的心思。   桑三抛出凤贴时,封回立刻毁了婚贴,说:“也和桑三小姐无关。”   他只恨自己太弱小,才会在战场节节败退,只恨自己不够强大,才任由自己的女人由另一个男人保护。但他还有机会,他毕竟是先出现的那一个。   后来在蜀山掌门谢天送他下山时,他在春风镇休息同时等待霍家来人,便是在这个客栈意外等到了赵宝瑟,她显然没想到他还在这里,一时遇见便也寒暄了两句。   他那时候状态实在太差。在军中挥斥方遒的将军,在一个修士面前如同蝼蚁,而西北的军队因为敌国修士的悄悄介入,变得愈发困难。   她便温声安慰他。   他存着某种心思带着请瑟瑟随他回去,教习他修行,便是作他师父也是可以的。   她只笑,说自己如今只是个小弟子,并没有资格收徒弟。   他又问,他可有机会也拜入修仙门下。   她便说,瞧着他也是有些天资的,若是试试未尝不可。   他便小心问,何时有机会再见到她。   瑟瑟回答,等你学好,能达到筑基境界,自然是有机会在仙门见面的。   后来他先拜入蜀山,做了挂名的弟子,然后辗转在蓬莱拜入一位修士门下,在大量灵石的加持下,很快便突破了第一层境界,开始冲击第二层境界。在他的带动下,父亲终于松口,霍家秘密在军中挑选有资质的弟子,送入修仙门派学习,渐渐霍家军声名鹊起。他突破筑基的那一天,几乎高兴的要疯掉。他第一时间便是去找她。   但她早就忘记了曾经的约定。他并没有在仙门见到她。他最后听见她的消息,便是她历劫失败魂飞魄散的消息,传闻她利用美色和空隙连哄带骗得了各大世家的法器,却毁在最后一刻。   他匆匆赶到了空桑,却根本进不去。   他看见了封回御~剑而来,墨发披散,目无下尘。   而他那一刻才知道,她当年骗过的人不止是他一个。   而愿意为她死的,也不止他一个。   他生了心魔。   ~*   霍然垂下眼睫。   他缓缓走到床前,轻轻一勾手指,床帷缓缓拉开,一条小青蛇盘踞在她头顶,见到陌生人嘶嘶威胁着吐着蛇信,霍然将一滴血弹出,小青蛇顿时僵立。   霍然坐下来,伸出手,勾住她一缕头发,他的指尖顺着她光洁的脸滑过,那脸温热,呼吸平稳,他的眼眸愈深,眼底是压抑的情绪和欲色。   封回留在她眼角的那一滴血泪变成了叩轮痣,从他第一眼见到那个婴孩和紧随其后出现的封回,便知道了,他等了这么久的人终于出现了。无论她是因为谁出现,现在只能因为他一个人留下。   眼前的姑娘眼角并没有那鲜红的叩轮痣,但随着他手指擦拭的动作,一颗红痣露了出来。   果然是的。   他的手指顿住,向下,按住她柔软的唇,缓缓俯身,却在最后一刻顿住,他嘴角挂起一丝淡淡的势在必得的笑。   霍然伸出手,掌心向上,那桌上的冥灯飞到他掌心。   霍然将一缕头发放置在灯油中,他指尖冒出一团明火,嗤的一声,那头发烧了起来。   几乎与此同时,冥灯灯柱中的摄魂铃叮当作响。   冥灯还有一个几乎不为人知的作用,它除了能照出夺舍之人的神魂,等注重的摄魂铃还能将神魂摄出。若是这时有新的躯壳,便能完成神魂的转移。   而他,现在正好有一具完美的身体等待着。   霍然神色带了一丝期待,但很快,他就发现了不对,这摄魂铃对眼前的人没有作用。   她的神魂几乎没有一丝一毫的抽离,这种情况,一般来说,只能说眼前之人的神魂是生魂,并不是夺舍。   而如果不是夺舍,一个年幼的婴孩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面变成一个大人。   霍然嘴角淡淡的笑渐渐消失,他的神色越来越暴戾,最后渐渐,他目光中闪过一丝难以忍受的厌恶。   “所以,又是一个西贝货么?”   “这回竟然混到了空桑来了?”   冥灯里面的青丝几乎要烧完了,霍然伸手将那青丝拉出来,蓝色的火焰随之出来,他预备将那火焰一并撒在眼前人身上,烧的干干净净。   就在这时,一声喵叫。   霍然还没回神,一只雪白的猫扑了过来,准确利落踩熄了冥灯之火。   但因为白猫的动作过大,整个冥灯里面的灯油也尽数全都撒在了赵宝瑟身上,几乎同时,消失在她身体,而灯油触体的同时,她的身体陡然变得滚~烫,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沸腾。   白猫转过身,看着霍然,目光冷冷。 第61章 斩猫师五 很多很多的喜欢。   霍然看那猫, 面上同样的冷。   “小畜生。跟到这里来了。”他侧头看了眼床~上灼~热不堪的赵宝瑟,“想先死,我成全你。”   他的手上多了一把匕首。   “待我剥了你的皮, 做一只布偶。也许她回来了, 会喜欢。”   而此时的赵宝瑟早就醒来了。   严格来说,赵宝瑟根本就没真正睡着。她只是动不了。   从霍然一开始说话的时候, 她就听见了, 只是听得不是那么清楚。   从睡下神魂修整一刻,这具身体的五脏六腑就仿佛正在被一把小锤子敲打,她甚至能听见嗡嗡的回声,灵台的灵气裹挟着神魂在身体到处流串,这一切, 像极了当年她突破从腾云境的金丹期破镜到晖阳境的元婴期的感受。   但她现在明明就只是在第一重最低的炼气期, 怎么可能突然这么大的突破,直接越级破镜。   但之前她吃了那么多的补气丹和厨房的灵气食材, 也有可能积累的灵力达到一定境界, 然后加上横公鱼的鳞片炼成的丹~药,歪打正着?   赵宝瑟凝神静息,便在这时感觉到那霍然在她身旁坐下, 他的指尖滑过她的脸, 她一瞬间神魂静默,但用了半天努力, 想要睁开眼睛,却发现丝毫动弹不了,仿佛暂时失去了对这具身体的控制。   不能慌。   但霍然的手指已伸到了她的唇上。   就算是临时的身体,也是她的身体。赵宝瑟用尽全部的力气,但在外面的人看来, 也只是呼吸微微快了一点点。   然后她便嗅到了淡淡的灼~烧的味道,有什么东西正在透过这薄薄的身体想要抓~住她正四处游走的神魂。   也正好是因为她的神魂并没有安心停留在身体的灵台。   那术法毫无作用。   赵宝瑟正微微松了口气,就听见他厌恶的声音。   “所以,又是一个西贝货么?”   第一次被割喉的记忆历历在目,赵宝瑟才不想再试一次,她循着灵力流淌的方向逆流而上想要回到灵台。在破镜时如此而为是大忌,但现在已顾不得了。   在她即将被灯焰灼~烧的一瞬,那只白猫来了,它的脚准确踩熄了冥灯之火,但所有的灯油也被撞翻了,几乎全数撒在赵宝瑟身上,如同瞬间掉进了油锅里。   赵宝瑟连神魂都感到了炽~热,而在这具沉默的身体里,在开阔的灵府中,她看到了蓬勃的炽~热的不见尽头的红色光焰火。   有什么东西正在从里面长出来。   她感觉自己就像是一滴将要被烤干的露珠,却动不得分毫。   霍然的声音隐隐传来。   “小畜生,跑得倒是快。”   白猫的动作敏捷,霍然一时竟不能捉住它。   白猫跳到了赵宝瑟面前,然后不动了,薄薄的寒气从它的身体缓缓蔓延,赵宝瑟感觉到了一种难以描述的凉意。   霍然冷眼看来以为白猫去无可去,缓步而来:“很好,准备一起死。”   就在这时,门砰的一声被人一脚踹开了。   黎清瑶一脸紧张先进来,接着后面的便是面带浅笑的迦南云门的门主封临。   “霍长老,别来无恙。”   霍然站定,看向封临:“封门主怎么在这里。”   封临的目光扫过床~上的赵宝瑟和前面的白猫,不动声色而又温润:“我来看看朋友。霍长老呢?”   霍然被这话一堵,面色难看,他手上的短刃未收。这个封临并不是修行之人,且双~腿残废,而眼前另外两个,一个是个实力不济的炼丹师,一个是毫无还手之力的西贝货,他若是愿意,他们今日可以和那个店小二一样死于一场意外。   但眼前的封临毕竟是个门主,便是门派中并不服众,但也不可能坐视他就此无声无息死在空桑山的山脚下,而且现在的空桑并不适合引起太多外来人的注意。想到这里,霍然还是压住了杀意,短刃入鞘。   他冷冷道:“不过是看到有个悬赏的魔人路过,追击至此罢了。”   封临闻言点了点头:“开山节即将收场,不少人浑水摸鱼,有劳霍长老辛苦。”   霍然转头,只看那猫仍站在床头,他心里隐隐生出几分感觉,方才要不是外面的人进来,这白猫似乎想要做些什么。   封临又道:“霍长老,几名封家修士在楼下等候,若有需要协助的地方,请尽管开口。”   霍然这回彻底收了念头,道:“不需要。”转身而过。   这边黎清瑶正在摸赵宝瑟的额头:“怎么这么烫?不对啊,这个配方不会有这样的症状才是。”   方才她在街上被那断腿的人缠斗时,正好是封临路过为她解了围,他一眼便看出那人的腿并不是摔脱臼,而是被折断,几番打发了两个讹诈的人。黎清瑶自然也认出了他,正准备捂着脸想要溜,被他叫住了。   好在他似乎没有认出她,也没有问她那些什么孩子的事情,是不是封回的女人的事情。   黎清瑶心里七上八下站住,没想到他竟时问她这丹~药的事情。   他虽然不是个修士,但对药理却极为精通,而且很有眼光,一看她的丹~药就说药材都是好药材。   黎清瑶还从没被人如此肯定过,心下高兴极了,一时脑热,当下便要自告奋勇来替他看看他这残废的双~腿。   这样好看一张脸的人,偏偏却是一双废腿,实在可惜。   然后便随他来到了这客栈,却没想到正好撞见霍然在这里。   要不是回来的早,谁知道这霍然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那个桑二便是,每月都要去魔族的花间道寻欢作乐,还都要一个童女;桑三也不是个好东西,这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霍然定然也是如此。   果不其然,她这一看,她好好的小絮儿就不好了。   这面色发红,浑身发烫。   她一心只看着赵宝瑟,哪里还管得到旁边的白猫,将那白猫一挤,挤到了床的里面,然后给赵宝瑟把脉,还好还好,除了脉象跳动较快,其他一切正常,然后探神入脉,她体内的灵力翻涌灼~热。   封临看了一眼白猫,问黎清瑶:“小医仙,如何?”   黎清瑶很喜欢这个称呼,这人长得好,心底好,说话也好听。她摸了好一会,凝重的面色渐渐有些怪异。   一人一猫都看着她。   黎清瑶肃然:“这霍然不会是给咱们小絮儿下了合欢散吧?”   赵宝瑟一口水直接呛出来了。   为了稳妥起见,当天晚上,赵宝瑟没有回空桑山。她虽然醒过来了,但整个身体的状况都很不好,浑身滚~烫,高热不断,若是泡在冰冷的浴桶里,那水很快也就沸腾了。   又是盛夏。   黎清瑶便偷偷建议她去河边,在河水里泡一泡也许就凉快了。   “这样烧下去不是办法,我听说有的小孩子一直发热,等热退了就变成了了傻~子。哎,你别穿这么了,脱了,脱了,都是女孩子,害臊什么?”   赵宝瑟面热,就算是女孩子也不好意思,她找借口:“还有猫儿呢?”   黎清瑶:“这儿猫回头我就给阉了。你就当是个太监如何。脱了,赶紧的,你看你这头发都冒烟了。”   就在这时,赵宝瑟想起了今日白猫身上的寒气,她将白猫抱过来,果然,猫身上有淡淡的凉意,那凉意从猫爪蔓延,仿佛盛夏的一缕风。   赵宝瑟谢绝了黎清瑶的一切滋补祛毒排浊丹~药,抱着白猫不撒手。   幸好有了白猫这救命药,赵宝瑟在第二天下午,终不至于自燃而亡,而是顺利退了热,连同热一起褪去的,还有她身上那淡淡的香。   而与此同时,赵宝瑟明显感觉身体发生了诡异的变化。   早上的时候,眼睛特别好用,她能看见街尾那新开的包子铺上面的芝麻粒上面有个洞。   中午的时候,鼻子特别好用,能闻到街头卖花的小姑娘的花哪些是今天的,哪些是昨天的。   到了晚上的时候,耳朵特别好用,隔壁隔壁街的风月馆里那小娇~娘说了什么清清楚楚。   因为眼睛特别好用,一般早上赵宝瑟都不愿意看人,谁的头发一个月没洗,谁昨天吃了饭没刷牙,谁的脸磕磕巴巴,一目了然,感觉除了她的白猫,谁在面前都变得……邋里邋遢;而到了中午的时候,虽然能闻到花香,但也能闻到五谷轮回所的味道,而且后者常常更甚前者,导致她根本没法用膳,至于晚上,那就更没法睡觉了,虫鸣声,水流声,说话声,磨牙声,声声入耳。而她的身体也变得格外的敏感,就像是新出壳的鸡蛋,只是在门上撞了下,便痛得几乎站不起来。   在山下拖着呆了两天,赵宝瑟黑眼圈就大了一圈,人也瘦了一圈。手指红了三根,终于顶不住了,她去找和封临探讨得火热的黎清瑶:“今天总该回去了。”   黎清瑶:“你的状况太不好了,再休息两天。我正好给封公子扎针试试。”   赵宝瑟低头看那腿上一根根长针,咽了口口水。   虽然最后好歹准备走了,黎清瑶仍然依依不舍:“封公子这脚我再试试兴许就好了。”   “他腿都扎肿了。”   “不妨事,我准备了消肿的膏药。难得遇到这么投缘又肯相信我的病人,我必须得对病人负责。你不知道腿没有知觉不能走路多可怜。”   “……还好他现在没有知觉。”   黎清瑶想起赵宝瑟之前说的:“要是把你的感觉分一半给他就好了。”她这么想着,忽然灵机一动,“不如我把你之前吃过的药都给他吃一次,兴许就能重新有感觉了?”   赵宝瑟:“……还是再想想吧。”她这么说着,一手习惯性伸手去抱猫准备走,忽然听见了一声很轻很轻的声音,如同烧红的铁落进冰凉的水,那一声滋滋声。   她微微一愣,低头看手里的白猫。   白猫也正看着她。   赵宝瑟松开了手,虽然那感觉转瞬即逝,但是她的确感触到了白猫的情绪。那种在内心和神魂深处的情绪。   那一种情绪,简单,直接,深刻,而又干净。   喜欢。很喜欢。很多很多的喜欢。   赵宝瑟微微一愣。在她的认知里面,情绪是一种虚如缥缈的东西,虽然看得到,虽然也能借由声音听得见,但是是无法触及的。   就像是一缕愉悦,一丝悲伤,转瞬即逝而不可捉摸的。   但是她方才那一刻,却无比清晰感觉自己触及到了白猫的情感。   察觉到赵宝瑟有些奇怪的表情,黎清瑶一边拿东西一边问:“怎么了?”   赵宝瑟再看白猫,白猫跳在了桌上,外面的天空雾沉沉的,仿佛又有一场暴雨来临。   或许是这两日没睡好,感觉出现了偏差。   她转头看外面:“走吧,感觉要下暴雨了。”   黎清瑶将封临送的各类瓶子装好,抬头看天:“这雷云,怎么看起来怪怪的呢?”她抓了一把伞,追上前面的赵宝瑟。 第62章 斩猫师六 历劫   赵宝瑟走在长街上。   四周嘈杂而又拥挤, 仿佛站在集合了各种味道的大坑里,旁边有一万只鸭子头上和蚊子在身旁嗡嗡嗡,整个人……感觉头都要裂了。   紧追上来的黎清瑶抱着伞走到她旁边。   又是极低的一声嗤声。   她触到了黎清瑶对她的情绪。   友好, 信任。   一个行人走得匆匆, 撞上了赵宝瑟的肩,行人皱着眉转头。   赵宝瑟触见了行人心里的一丝厌恶。   她微微一愣, 试探着伸手去触碰走过的一个陌生人。   那人疑惑转头看她。   陌生人的内心情绪是不喜不憎。   一种莫名而隐晦的猜测在心里涌~出。如同回应她的猜测, 那天的黑云愈发低,几乎盘旋倾覆翻滚着,小镇上还有没走完的修士,见状惊奇抬头,一个修士有些见识, 低声叫道:“是劫云?劫云!”他的同伴闻言嗤笑, “怎么可能是劫云?整个修行界,这百年之间有几人破镜历劫?现在的空桑山——有谁有这个资格?”   先头说话的人便道:“十年前, 空桑山的万生雷劫, 那妖~女也有各家~宝贝和灵物加持,可惜没有撑过去。”   “你竟然同情她?要不是她,如今的修行会如此艰难?当年那些随她入劫云的灵物, 可是一样都没有再现世。”   另有一人低声道:“谁知道是真的没有现世, 还是……”还是被空桑山找借口留下了。   几人默契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这猜测虽不能明目张胆说出来, 但怀疑的人不少。   只有赵宝瑟知道,那些宝贝是真的没了,在红莲业火的灼~烧下,化为神石,布在了空桑结~界的阵眼上, 挡住了天怒,而她的肉~身,则堕为齑粉,散落在地缝的业火之中。   凡人修行本就是逆天而行,在腾云境的金丹期之前,天道尚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若是更上一层,达到晖阳境的元婴,甚至乾元境的化神,便会引来劫云。   赵宝瑟上一世虽天资卓越,到底资源有限,最终也不过是金丹后期,并没有真正达到元婴期,更不要说化神了,所以一开始并没有反应过来。   现在,再看着前面越来越黑的雷云,她的心猛然跳动起来,一个让人心动的可能出现了。   所以,从醒来一开始,她身上发生的那些奇奇怪怪的变化,并不是奇奇怪怪的病,而是她要破镜了,这是一个金丹期之上的大能所应有的能力!   五识敏锐,才能五境通达,否则何以勘破万物?   赵宝瑟一思及此,整个脑子只觉霍然开朗。   难怪啊。   难怪修行者都要住在灵山洞府渺无人烟之处,难怪修行者到最后都要辟谷,难怪修行者最后都要飞升,这还住在地上能受得了吗?   她不过是湛湛破镜到化神前兆,就已经被各种人间百味和喧闹世界搞得要失眠力竭而亡了。   不飞升到天上找个安静的地方,怎么活的下去?   如此想来,仙人所说的读心术,大概就是通过五识的综合,在身识(触碰)之下读出此人情绪?   只是她现在能力和经验还未够,不然应该凭空就能读出更多的东西。   这些细枝末节都已经不重要了。   赵宝瑟现在再抬头看着那天上的黑云,都觉得那黑云生得漂亮可爱。   劫云啊。   这是多少大能梦寐以求一辈子都看不到的劫云。   如今就在她面前。   还这么大一朵。   赵宝瑟定了定神,转头向黎清瑶道:“阿狸,我忘了付客栈的钱,劳你先去看一看,我去买点吃的,等下回来找你。”   黎清瑶正中下怀:“行,我正好去看看封公子要不要扎最后一次针。”她将伞扔过去,“你快去快回,我看又要下雨了。”   赵宝瑟点了点头,迅速离开。而在她走后不久,那天上的雷云也跟着翻滚前行,渐渐错开了小镇。   六月的天,本就是娃娃的脸,说变就变。况且开山节后,正是雷雨多发时节,所以雷云的翻滚迅速消失并没有引起太大的注意,春风镇很快又恢复了原来的热闹。   黎清瑶也是如此,比起这场将要下来的雨,更让她紧张的客栈大厅坐着的人。   一个中年男子面色冷峻坐在空荡荡的大厅正门中间,岔开着腿对着门口,他身后照例站着六个随从。黎清瑶回来跑得快,一时刹不住,想要转身已经来不及了。   那人唇上的胡子抖了抖:“阿幼朵,过来。”   黎清瑶停下脚,艰难转过头,挤出一个温柔的笑,缓缓走了过去:“阿父。”   “还知道我是你阿父。”丹王换了一身时兴的月白长袍,越发显得脸黑,他冷笑,“我还以为你有了孩子忘了爹。”   黎清瑶举手发誓:“阿父,我再说一次,那个孩子真不是我的。我就是帮朋友一个忙。”   “不是你的?”丹王闻言一愣,脑子里瞬间已脑补了一整个回章的故事,面色渐渐凝重,有些痛心,“阿幼朵,我虽教导你们兄妹要宽容,对伴侣也要体贴,但孩子……还是要自己的啊。你这一个黄花大闺女,一来就当人后娘怎么行?你~娘也不会同意的。”   “……阿父。”   丹王越想越悲惨:“我看那个封家的也不是个好东西,一点不知道尊重长辈,我好歹也是你阿父,不看你面子上也看你帮他带孩子面子上,对我下手那么重,咳。”他咳嗽一声,“长得好看也不能当饭吃啊。听阿父的话,就找个阿父这样,踏踏实实的,实在不行找个你能打得过的,不行吗?”   黎清瑶闻言便想起之前丹王属意的那桩婚事,愤愤道:“那阿父给我选的那就踏踏实实吗?一个月去一次花间道,还次次要童女,这还不说,他身旁现在就带着两个侍妾。”   丹王语重心长,微微压低了声音,拍了拍女儿的手背:“他不够踏实……排在前十的世家里面,适龄的公子里面,只有他你打得过啊。况且他现在如何我们不必管,但成亲后,你给他一剂专情蛊不就好了吗?”自然,丹王没说的是,现在的桑二毕竟是掌管整个空桑灵石脉络的关键人物,对九黎的助力极大。   黎清瑶不情愿:“可我又不喜欢他。”   丹王蹙眉:“喜欢又不能当饭吃,你除了炼丹你喜欢什么?你要不嫁给你那丹炉?这桑家人我见过一个,很是不错,他弟弟也不会差太多。再说,你姑姑当年还不喜欢你姑父呢。你不是小孩子了,做事不能这么任性。”   黎清瑶小声回嘴:“就是不是小孩子了,更不能被你们当小孩子一样安排。”   丹王:“你说什么?怎么,还想着你那封家的?那混账那么凶残,你阿父我现在胸口还在痛,你到时候受了委屈,全家谁能去给你出气?打也打死了。”   黎清瑶脱口而出:“……封家又不是他一个人。”说完这句,她猛然闭嘴,才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一时耳朵一热。   就在这时,从二楼的楼梯上,响起沉稳的脚步声,墨白双手扶着轮椅的扶手,带着轮椅上的人一步一步走下来,到了最下面,轮椅落到地上。   墨白推着自家公子转过来。   丹王看着对面和自己一模一样的月白长袍还有明显比自己白了不少的脸,眉头微蹙,然后目光缓缓下移,看向对方盖着薄毯的双~腿,有些惊讶,下意识转头看了一眼自家小女儿一眼想问这是谁,却看见自己小女儿正飞快移开目光。   那上面温润如玉的年轻人含笑向丹王打了个招呼:“晚辈封临见过黎老前辈。”   丹王微微一愣,立刻对上了名号。这就是那传说中并无修行资质双~腿残废的迦南云门的门主?长得真是太刺眼了。   但一想到他的平凡资质和断腿,那张因为浅笑而愈发温润的脸仿佛也顺眼不少呢。   封临是来特来谢黎清瑶的。   丹王自谦:“客气什么,你让她给你看病,没治死就是运气。你不知道,她之前在寨子里,走到哪,哪里的人都要跑。”   黎清瑶尴尬撞了撞自家父亲。   一席谈话下来,丹王对整个迦南云门的印象大为改观。   “当日空桑大公子云游经过九黎,与他交谈一番,本来觉得已是个极不错的年轻人,今天和封门主一谈,才知真是人上有人啊。”他一边让女儿续茶,留意到封临非常自然的叩桌谢礼,对自家女儿也极为客气,印象更加加分,又听了封临解释那天孩子是个误会的事情,更是心情瞬间畅快了。   谈话结束,黎清瑶准备的一万个想要继续留下来的理由都没有用上。因为封临临时请求说自己的双~腿残疾,多年药石无医,但最近黎清瑶针灸后,似乎有所好转,想要恳请能让她留下,自己也会留在春山镇,再治疗一段时间,他这么一说,事情就妥了。   丹王慈祥笑:“你不怕就好。”   直到丹王离开,黎清瑶还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封临微笑:“没想到阿狸姑娘是如此身份,之前真是冒昧了。”   黎清瑶摆手:“此还请封门主保密。”   封临又感叹道:“阿狸姑娘的父亲真是一位亲和的长辈。”   黎清瑶这回开始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第一次听到有人把这个形容放在我阿父身上。”   等他们治疗完毕,一直到天黑赵宝瑟还没回来,她忍不住出去找了一圈,一无所获。   一直到了后半夜的时候,街上一个人也没有了,这时候回空桑也赶不上今晚了。月亮渐渐东移,坚持坐在台阶上等待的黎清瑶终于看到了前面的黑暗中有什么移动,借着朦胧的月光,一个身形酷似赵宝瑟的人走过来,黎清瑶站起来,伸手按住刀柄。   等到那人越走越近,她吓了一大跳,只见此人浑身漆黑,头发全焦了,只剩下黑眼仁旁边的白,身上的衣服都成了一缕一缕,但偏偏还强悍贴在身上一丝未掉。她一说话,露出一口白牙:“阿狸。”   正是赵宝瑟。   而赵宝瑟怀里还艰难抱了一个黑乎乎的猫。   黎清瑶吓了一大跳。   “你们去干嘛了?”   赵宝瑟一说话,嗓子冒烟:“有水没有。”   喝了一水囊的水,她才略略好点。   “被雷劈了。”   黎清瑶:“……好好的怎么被雷劈了。”   赵宝瑟:“本来找到一个好地方可以躲避的,结果没想到你给我那伞,伞顶有个铁片。”   她回想了那情景:“砰——那感觉啊……”   黎清瑶:“……”   赵宝瑟咽下了最后一口水:“酸爽。” 第63章 斩猫师七 锦盒里面   黎清瑶和赵宝瑟回到空桑的时候第一时间没有能进去大门。   虽然泡了澡, 仔细洗了又洗,但赵宝瑟的肤色还是黑了非常多,加上现在微卷而蓬松的头发, 守门的两个弟子对着她的通行令牌和告假单反复看了半盏茶, 还是没让她进去。   又开始问她灵厨处的情况,赵宝瑟对答如流, 还是不行, 非要灵厨处的管事来接,拖时间一般。   黎清瑶有些躁动道:“都跟你们说了,她就是和我出去的李晓絮,她是我妹妹,难道我还能认错自己妹妹不成?”   “小师妹, 不是我们不信你。可……这差别也太大了。”按照规定, 每一个出去的人都有登记,除了通行证件、时间还有画像。   “什么差别, 多了两个眼睛么?师兄, ——不是说了吗?这两天太阳大,在山下晒黑了。”   赵宝瑟站在原地安安静静等灵厨处的人来。   空桑山本是一座灵山,但这里的气息一点也不让人舒服, 几乎是在骨子里本能的一种感觉。赵宝瑟猜测大概是因十年前她曾殒身于此的缘故, 也大约同样的缘故,她现在的灵台和神识感觉到了难以言说的束缚,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紧紧压制着她,而又在某种几乎于本能的感觉中,有什么东西正在召唤她。   大概太累了。赵宝瑟想。   昨晚在对雷劫的对抗中,耗用了所有积累的灵力,赵宝瑟也无法确认自己现在到底到了哪一步, 只知现在的身体极度虚弱,感觉被掏空。   就像一个巨大的水瓮,现在里面只有一杯水。   心有余而力不足。   不过唯一的好处便是耳识眼识得了暂时的安宁。   与此同时的山门后的佛桑花丛后,长身玉立站着的桑雪儿看完了整场,不屑哼了一声,转头看身旁的心腹侍女:“这就是绿腰说的那个姿容出众神似那女人的丫头?她觉得我和她一样蠢?”   自从当日闻到那淡淡的让人印象深刻的香味后,她便想起当日在来月峰山下闻到过同样的味道。而那日暴雨后,霍然沉默回来,在他身上也隐隐有这样的味道。   她费了一点时间,找到了这个因香获宠的绿腰。   这个女人大约看勾引霍然不成,现已转而投入了她二哥的怀里。   桑雪儿照样该干嘛干嘛。这样的女人一年到头在他二哥身旁来来回回没有上百也有几十,她直接将人带走回头大不了道个歉。绿腰到了审到最后,这绿腰便说这香味也不是自己的,是另一个自带香气的叫李晓絮的姑娘的。   又说那李晓絮生的极好,虽然日常都蒙面简出,但很是漂亮,而且心气高,总是往师兄长老们身上扑。   结果得了消息过来,看到山门前那黑炭似的赵宝瑟……去暗暗查看的侍女,身上也不曾闻到绿腰说的任何味道。   桑雪儿冷笑,这个绿腰,真以为她跟她那色令智昏的二哥一样好骗?   她讥讽中透着几分松快的嘲弄道:“就这?除了同是女人,还有哪里神似?”   正说着,从身后传来一声轻浮的笑:“看什么呢?”   桑雪儿回头,正是她那难得出现的二哥,一段时间不见,更加富贵逼人模样,手上的折扇上面一颗一颗米粒大的镶珠拼成的远山图,折扇合拢,风流雅致。   “二哥怎么有时间这么早出来?”   桑二站在那,目光扫过前面还在说话的黎清瑶:“听说新来了个小师妹,路过正好看看。”   桑雪儿看了一眼桑二身后跟着的两个低眉顺目清丽动人的蒙面侍女脖颈上的红痕,语带双关:“二哥一大早可真是好精神。”   桑二也不恼,随意用折扇敲了旁边一个侍女的脸:“阿蕊,我妹妹觉得那里面有个姑娘像你那位小师姐,你觉得呢?”   沈蕊垂眸,温顺乖巧,听了这话,她抬头飞快看了一眼,又垂下眼睛,怯生生问:“公子说的是那位长发的姑娘吗?”   桑雪儿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闻言讥诮笑了笑:“你这个侍妾真是十年都不换样,试学的时候这样,进空桑的时候这样,现在出来这么多年了,说话还跟个小结巴似的。”   沈蕊头更低了一点。   桑二跟着哈哈笑起来转开话题:“有眼光。阿蕊,你也觉得她好看是不是?不过,这位可不是你那位不上道的小师姐,但是,以后可能是你的女主人。”   桑雪儿闻言微微挑眉:“她就是之前大哥说的,九黎丹王的小女儿?”   桑二目光灼灼点头:“昨日丹王亲自来了一趟春风镇见他的女儿。今日~她仍回山,看来这事也八~九不离十了。”   桑雪儿疑:“她也肯?”   桑二故作微恼:“妹妹说的这是什么话?你二哥虽有些风流韵事,但自古哪个男人不是如此?又不是都如你那夫君一般。”   他自信满满:“她生在九黎那等偏远之地,待来了此间方知我仙门男儿的风采。既然她千里迢迢专门来这里,还偷偷拜入青丹峰下,我自然不能辜负她一番美意。今日之事还要妹妹给二哥守秘,切不能让她知道了我已知道她身份。”   桑雪儿也不傻。知道二哥既然不想她说出去,偏偏还要在她面前说这一句,那定是见她来此知道她脾气,不想她为难了山门外的那两个姑娘。   她伸手让一个侍女:“去,让前面的弟子放行吧。”   已没有什么热闹可看。她向桑二告辞,转身向自己居住的无极峰而去。她走了一会,桑二也缓步向青丹峰而去。清晨的山风,薄雾缭绕,带着夏日沁人心脾的凉。   沈蕊走在桑二身后,桑二却如同看得见她一般,随意自然问:“阿蕊,你刚刚是想说什么?”   沈蕊的声音仍然怯怯的,带着几分水乡般的软糯:“公子,昨日绿腰被无极峰的人叫去,现在也没有回来。”无极峰能叫人去的,除了他那让人头疼的妹妹还有谁,桑二并不想去搅和这事。   他毫不在意:“哦,你还担心她?她那日可还先给了你一巴掌的。没回来就没回来吧,她那身上的味道本来挺好闻的,但现在只剩汗酸味,也是倒胃口。这绿腰,身姿不如你,模样不如你,声音……更不如你。倒是贪心过你,缠了我几日,只想要让她一个族兄去南边兑换处,呵。”   他一边说着,一边被某个字眼勾起了什么,停下脚步,行道上便伸手将沈蕊揉进怀里,掀开她的面纱,埋头在她脖颈见啃了一口:“几日没找你,又想你了。真软。”   沈蕊不动。   他嘟囔的声音传来:“怪了,这么多年,就是偏偏丢不开你。你是不是给我下了什么药,不如你也给我那妹妹一点,让她好歹一尝女人的快乐。”   “公子知道的,我没有……”她的声音怯怯,而耳~垂泛起了淡淡的红。   就是这样的红,让桑二顿住了目光,他轻~咬了一口。   “无论做多少次,你都像第一次一样。让我好生念想。”   沈蕊垂下眼睫,身体微颤。   另一个侍女退后一步,看着桑二将沈蕊带进了旁边的石山。   片刻,暧~昧的声音隐隐传来。   而回到灵厨处后,黎清瑶对外只说她在山下买药时候买到了假药,吃了有些后遗症,所以才如此,过几日就好。   众人齐齐声讨那假药贩子,黎清瑶趁机推销了一番自己的活血消毒丹。   然后用这丹~药作为人情又给赵宝瑟换了两天假。   加上赵宝瑟原来的感情基础在,管事的鸡人和厨内杂物的师兄都痛快准了。   赵宝瑟省略了一堆解释倒是松了口气,回到房间,闭门。   她定了定神,先将怀里的焦毛的猫放下,这才走到了妆台前,先用烛油涂抹在手指上,待冷却后便是天然的防护层。   现在的她并不能确认自己对毒物的抵抗能力,一切谨慎为上。   微热的烛油落在指尖上,上面传来刺痛的灼~烧感。自从雷劫后,这具身体格外敏感。   一点点的不适,一点点的伤痛,都仿佛数倍扩大。   赵宝瑟吹了吹指尖,忽略上面的感觉。真是小姐命没到,小姐身子先来了。   契印、驱动,一个暗格打开。   赵宝瑟小心翼翼从暗格中取出了那个从衣冠冢中取出的锦盒,她凝神默了一秒,几乎没有费力气,在灵力倾注一瞬间。   锦盒打开了。   看清里面东西的一瞬间,赵宝瑟一瞬间瞳孔一缩,愣在那里。   作为衣冠冢,还是师娘亲自放的。她想过里面会是任何东西,可能是当年她用过的引月簪,可能是她当年在秘境得到的号称可以魅惑众生的珍贵遥草,或者是她最最心爱的那一堆价值连城的宝石,却唯独没想到会是这样的东西。   锦盒里面是并列放在一起的手指,是食指。   一根放的年月更久一些,已萎缩成干干的骨节一般的模样,第二根却明显要生动一些。还有第三根,第四根。   赵宝瑟脑子里一瞬间想起当年在山神庙前,孩童的她跪在地上第一次见到她的师娘。   那时候她的师娘曾冷淡说她的母亲。   ——“当年她背出师门,削三花、去五气,碎灵丹成了凡胎,立下重誓不再踏入师门,如今想回头,不敢去求师父,用一根手指就叫我来帮忙,未免太容易。”   赵宝瑟一瞬间只觉脑子热血一涌,嗡的一声。   她伸手摸自己鼻子,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从鼻尖流了下来,她下意识摸了一下,手上一片殷红。 第64章 斩猫师八 肖想   窗外喵的一声, 是那只捡回的小奶猫似乎听到有动静,从窗口爬了回来,它在这里一段时间长胖长大了许多, 整个猫圆润可爱, 见到赵宝瑟,便喵喵从窗口跳下来, 竖着尾巴绕在她身旁蹭来蹭去, 一边仰头喵喵喵得叫个不停。   仿佛在责怪她去哪里了,为什么现在才回来。   赵宝瑟轻声说:“抱歉,我来晚了。”   毛发焦焦的白猫过来,将头放在赵宝瑟的掌心,松开时多了一张帕子。   赵宝瑟转头看了一眼白猫, 它也正看着她, 那双眼睛看起来如此温柔。   她伸手用帕子擦了擦手上的血,清理干净, 再阖上锦盒, 重新放回原来的位置。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冲出去,随便抓~住一个桑家人, 掐着他们的脖子逼出当年的情况。   来的这么久, 赵宝瑟在灵厨处虽然地位低微,但也是各处去走动跑腿的, 在可见的范围内,她没有见过或者听过一个浣花谷昔日同门的信息。   想要知道什么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或者现在正在发生什么,光靠在灵泉处的这一点信息量已经不够了。   赵宝瑟垂眸。警冥想,无旁骛。凝神, 静气,少杂念,聚三花。   五内仍然空空,但现在的能力已经能做比原来多得多的事情了。   比如控灵。   她定了定神,环顾左右,窗外一只白蝶飞过。   她才刚刚看了一眼,那白猫就跳上了窗台,片刻后,它又跳了回来,将嘴里叼着的两只白蝶放在地上。   白蝶翅膀没有受伤,只是吓傻了,一动不动。   “好猫儿。”她伸手摸了摸白猫的头。这白猫乖巧灵敏的简直如同灵物。   白猫沉默坐到一旁。   赵宝瑟伸手触上白蝶,结印定神,须臾之间将一缕淡淡的神识放在上面,伸手一挥,白蝶飞走了。   需要时凝神再去感触那一缕神识,便能透过白蝶的眼睛去看到它看到的世界。   只是这控灵术的凝神启用极为费神,要想知道更多的东西,那就需要更多的灵力。   赵宝瑟擦了擦脸,换了外衣先去了灵厨处。   “小絮怎么不多休息会。”一人问她。   赵宝瑟看锅:“有点饿了。”   灵厨处都是筛选过的没有什么修行资质的普通人,平时的吃食都是单独在镇上或者山民那里采买的。因为一般的灵材若是普通人吃了消化不了,起不了温补的作用,只会充气似的越来越胖。   而要想将里面的灵材灵食带出去,山门外的测灵索会自动预警。   所以一般来说,膳房对工作的弟子都不会特别防备,毕竟偷没偷吃,看看体型就知道了。   听了赵宝瑟这样说,那人便左右一看,指了指后面的一排火炉:“最右边有鸡汤,是你鸡人大叔给你炖的,吃点补补。”   赵宝瑟谢过。   这后面的火炉上全部都炖着东西,有的用杂质较多的灵石做燃料,有的是炭火,里面的东西,只要一闻,便知道哪些是好东西。   正好现在没人,赵宝瑟拿了个大盆,一个锅里舀了一勺,凑够一盆,端到旁边慢慢喝。   随着温暖的滋补食物入喉,赵宝瑟终于找到了久违的一点感觉。   只是食补,是不够的。   现在黎清瑶好歹那里的资源多,她喝完汤,又装了一盅然后带上面纱向青丹峰而去。   黎清瑶现在已不在原来那个偏僻的炼丹房,赵宝瑟开始以为她因为延期归来被惩罚了,问了一个路过的弟子才知,如今她可是抖起来了,因为炼制的一瓶丹~药得了上面的赏识,现在已搬到最好的前殿去了,不仅如此,还单独配置了一个炼丹房。   赵宝瑟去的时候,黎清瑶正在整饬她的宝贝们。   ——临走时丹王将她的宝贝袋子还给了她,现在她的装备药材齐备,心情好极了。   “小絮儿,你来得正好,看这个,这个,这个,都是我以前研究出来的丹~药,这个适合你,美肤的,这个也行,生发的。哈,没想到我也有靠自己手艺吃饭的一天。不过是应付给了他们一瓶卖剩下的丹~药,便引得他们这样稀奇。你说要是我把这些个给他们看,那岂不是善长老的炼丹房也要给我用?”   她喜滋滋给赵宝瑟看这气派豪华的丹房。   “怎么样,气派吧,这些灵草灵材灵石随便我用。只要我每月述职一次即可。”   赵宝瑟留了个心眼:“你回来可说过你父亲来找过你?”突然而来的馅饼和突如其来的殷勤一样,常常不见得是好事。   黎清瑶:“没有。我阿父叫我不要说。还把我的小金蛇也一起带走了,免得泄露身份。”   赵宝瑟点了点头,心中只觉只怕空桑的人早已知道了。   对空桑的人来说,黎清瑶是九黎的贵客,自然要以礼相待。但对她来说,如果空桑的人细细查下去,定能查到她和封回的蛛丝马迹,那时候在想做什么就更困难了。她一思及此心里愈发不安,现在这个身份恐怕也用不了多久,在那之前,必须尽快达到足够的实力。   想到此:“阿狸,你这可有破镜时固镜用的须弥草?”须弥草是修行者稳固境界必备之物。   黎清瑶有些惊异:“你这个也知道?”她左右一看,从一个大箱子里面翻出一袋,这些珍贵的灵草在空桑山却如野草一般,黎清瑶拿出的这捆一看便是存了一两年的旧草,药效更好,价格不菲。   她心知肚明笑:“又有哪个峰头的弟子想开小灶了吧?对了,这须弥草烈,得按照破镜的层级使用,如果是凤初境或琴心境,浸泡时不能超过半个时辰,若是加在羹汤里,只需这么长一段就行,用多了容易产生幻觉。这回你真不用分我钱,自己留着吧。”   黎清瑶一看就挺久没睡觉了,说着话的时候打着哈欠眼睛红红,赵宝瑟问她,她信心满满介绍:“我最近正在研究一种可以重塑气海的丹~药,活血肉骨,刚刚拟了三十六种方子。你看上什么自己拿,我先去看看丹炉。”   重塑气海那是对仙根尽毁的废人亦或者是毫无资质的普通人,但活血肉骨这样的丹~药指向就更明显了。   是为……封临。   赵宝瑟看着前面忙碌的黎清瑶,忍不住道:“炼丹不是一夕之间,况且他又是痼疾,阿狸,还是先注意身体才好。”   黎清瑶在某个丹炉后面敷衍挥挥手:“知道了。”   直到赵宝瑟带着东西出去,她才回过神来赵宝瑟说的话:“什么痼疾……啊,我哪里说是给他炼的——”脸颊却悄无声息爬上一抹红。   这须弥草最好是用有灵气的泉水浸泡为好。   这样的山泉,在空桑山不少。   但赵宝瑟知道一个更好的而且隐蔽的。   就在青丹峰的后山,有一处瀑布形成的寒潭,但很少有人知道,这瀑布后面还有一个小小的里泉。   赵宝瑟老老实实带着东西不动声色回了灵厨处,还守着做完了下午的事情,一直到了黄昏过后,才收拾回去。   她住的这个房间绿腰搬走以后一直没有人住进来,倒也算清净。   一直等到周围大多数都响起了缓慢的呼吸或者呼噜声,赵宝瑟才出了门。   那一直没动的白猫悄无声息跟在她后面。   赵宝瑟看它样子,伸手捞起它,左右也是个灵泉,让它浸泡一下,有益无害。   青丹峰还是灯火辉煌,除了主峰和山门的禁制,其他山峰并没有特殊的禁制。   赵宝瑟顺着小路来到了瀑布前。   瀑布轰隆作响,她定定神,拿了两块布塞住耳朵,这才从瀑布旁边的小径缓缓移过去。   水帘洞天,纵然是夏日,也透着沁人心脾的凉。   又是漆黑一片,赵宝瑟不敢用火,只能拿出一个小小的夜明珠照明,白猫从她肩头跳下来,转身坐到了另一块石头上,看着外面,像是放哨。   赵宝瑟觉得这猫真是体贴极了。   “真是个好猫儿。”   她取出乾坤袋里面的须弥草,先扔了几颗进去,然后伸手进去,水温很冷。   须弥草入水即化,而使用者通过身识感知是否适合。   ——这说明她的境界现在远超现在须弥草的份量。   赵宝瑟又丢了几颗。   如此反复几次。   水还是凉的。   赵宝瑟蹙眉,难道这须弥草过期了。   她探头去扒拉去看,结果一不小心,没拎稳,整袋掉了下去。   赵宝瑟伸手抓了空。   该死。   过了片刻,她伸手试探着触了触水温。   咦,水温刚刚好,温热。   难道现在她的境界……已深不可测到了如此地步,赵宝瑟大喜,也顾不得许多,脱掉鞋子直接踩下水去。   水刚刚到肩头,水温正合适。   赵宝瑟微微阖目。   整个神识都缓缓沉下来。   一切都非常顺利,直到泡的几乎睡着的赵宝瑟突然被一声猫叫惊醒,醒来的时候猫爪子正好按在她脸前。   她艰难睁开眼睛,这才惊觉自己似乎泡太久了。   头昏沉沉的,手上都是皱巴巴的皮,口干舌燥,除此之外便是泡久了热水的眩晕感。   她使劲摇了摇头。   很好,耳朵里面那些往常近处的嘈杂声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极为的安静。   这些天,完全没有一个囫囵觉的赵宝瑟深深吸了口气,感受这世界的久违的宁静。   她闭了闭眼睛又睁开。   很好,眼前一片清明,即使是夜晚,也能看的清清楚楚。   看来,这次破镜至少晖阳境的元婴期是稳了。现在的她,寻常的弟子已不是她的对手。   只要能到元婴期,即使不能探魂,也能入梦。   她知道一个偏门的术法,可以短暂织梦。   浣花谷的事,在空桑山最清楚不过的就是当年的主事人。   桑家人是,参与的人是,但桑家人从小都有正魂镜,摄魂入梦对他们作用不大。   而其他熟悉的人里面,还有一个人还有可能。   霍然。   赵宝瑟拿定了主意,正准备从里泉出来,却不防脚下一滑,她闪了闪身体,那只等待的白猫伸爪一来,被她一带直接一起扯下了水。   入水的一瞬间。   那猫喵呜一声。   但赵宝瑟听到的却是:“小心。”   赵宝瑟一愣,转头看猫,猫漂在水上,一身的毛发已重新变成了雪白。猫看着她,那双眼睛却不是竖瞳,而是圆圆的,那眼神和神态,让赵宝瑟感到了一丝难以言说的熟悉感。   这须弥草怕不是加多了,真的泡出幻觉来了,怎么看到个白猫都会觉得像封回了……   当晚困倦回去的赵宝瑟做了一个梦,睡到半梦半醒之间。她醒来,听见那白猫在枕头旁睡觉,长长的像个人似的,胸口还盖了一块小帕子。   猫张了张嘴,从它嘴里念出两个字。   “瑟瑟。”   她一瞬间惊醒。坐起来。   那猫果然就在她枕头旁,也是长长的像个人似的,胸口还盖了一块小帕子。   赵宝瑟眯着眼睛看那猫,曾经没觉得,现在嗅觉敏锐之后,只觉得这猫闻起来身上的味道也有淡淡的檀香。和封回身上的味道也有几分像。   她低头哼哼嗅了好几口。   便看见那猫突然睁开了眼睛。   四目相对。   赵宝瑟竟然感觉到了一丝尴尬,她伸手拉了拉猫身上的帕子。   那猫目光落在她的脖颈之间。   赵宝瑟下意识一看,领口微松,露出里面一抹淡雅的里衣。   她下意识伸手扯了扯一下衣服,又觉得有些好笑。   今天真是泡的幻觉加头昏了。   一只猫。   她想什么呢?   不是她疯了。   她再看那猫的眼神。那就不是一只规规矩矩的猫的眼神。   怎么就忘了,春夏之际,是猫儿发~情的时候。   赵宝瑟又想起这猫之前常常昼伏夜出,有时候回来毛发还有些凌~乱,也不知去了哪里,有几次还隐隐听说有哪里的灵兽半夜被惊扰了。   这真是一只有想法有追求有狗胆的猫。   人家根本就没想过等那只小奶猫长大。   但她是它主人。居然敢……   看来她真的不太适合饲养灵兽,一个怪怪的,第二个还是怪怪的,下回就算养也要养个同性的,就那只小奶猫好了。   赵宝瑟困得不行,想到这里,还是打起精神,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说,但今晚先教教它什么是规矩什么是体统。   “我是你主人,也是你恩人,你这样是不对的。”   白猫看她,似乎等她说什么。   “人猫有别。你喜欢什么样的猫,或者狗或者什么,我明日可以给你找。但人猫有别!别拿那么下~流的眼神看我。不然,我阉了你。知道吗?!嗯?!”   她说罢,伸手过去想要扒拉它下去,那白猫以一种被严重侮辱的神态僵住了,赵宝瑟还没动,它灵敏避开了她的手,迈着猫步从她脸上走了过去,一二三四。   赵宝瑟啊了一声,嘴里踩了半个猫脚:“你!”   落到地上的白猫已不见了。大约知道赵宝瑟枕头旁放了棍子,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第65章 九微火一 天资   白猫再也没有回来。   不知道是知道错了怕她打它, 还是拉不下脸来又打不过她。   赵宝瑟将那棍子折断了扔在外面,睡觉还会将窗口空一道缝隙,然后在窗台上洒下细细的香灰。   然而两天过去, 猫脚印没看到, 也没有任何动静。   白猫就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神秘消失了, 赵宝瑟有心想要找找四处唤唤它, 这时候才发现自己连名字都没有给白猫取,叫了猫儿,只有屋子里那只小奶猫回应。   她想起自己的第一只结契灵兽,曾经比这白猫更可爱更听话,除了她的话谁的话也不听, 无论他是否化为人形, 他就像是她的弟弟一般,最后却生出那样的情丝。   也罢, 赵宝瑟摇摇头, 将这件事暂时撩在一边。   她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但是织梦这样的术法,除了要对方身上的一样常用或者刚刚用过的东西,并且在空桑这样的环境中, 对距离的要求是较为严格的。   赵宝瑟现在没有接近霍然而不被察觉的机会。   白天继续兢兢业业的工作, 得了鸡人大师傅很多赞赏,一到晚上就开始全身心的调息修行。   从黎清瑶那再找了些须弥草, 连续泡了两晚里泉,赵宝瑟明显感觉身体里面的气息愈发顺畅。   寻常的术法基本都不在话下,即使没有命剑,但是一般的木剑甚至替剑的木棍都能随心驾驭。   熟手一个人看五个炉子便是极限,她一个人看十个还有时间仔细感触里面灵植灵食灵气翻涌的程度, 然后总能准确找到灵气最充足的一罐汤。   而随着身体的暂时性好转,她原本焦糊的头发又开始缓缓生出柔顺的长发来,皮肤也开始一天一天转白。其实要想恢复原来的模样发,现在的赵宝瑟只需要一个逆生法就行。   但现在不到时候,而且外形对她是最好的保护色,她甚至还延缓了外貌的变化。   从第三天开始。   赵宝瑟按照设想开始一点一点将自己的变化和可能自己身体灵脉有了变化,反馈给她觉得信得过的鸡人师傅和两个热心的管事师兄师姐。   “我觉得兴许是之前吃的那丹~药的缘故。”她手指尖凝聚了一团小小的火,那火虽然极小,但是却像一颗小小的明珠,在她指尖灼灼燃烧。   赵宝瑟给他们看了一眼,便收回手指来。   其他人虽然惊讶却并不觉得奇怪,这修行之事最难预料,机缘一到挡也挡不住,师兄还专门来打听赵宝瑟是在哪里买的药。   赵宝瑟便说记得那摊位的位置,明年开山节便早早去看,到时候多买一些孝敬几位。   “这件事不敢瞒着几位,可是我也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   因为她现在有了修行的资质,再留在灵厨处就不太适合了——按照规定,灵厨处为了保证食材安全和数量,避免被偷用,是从来不留用有资质的杂役弟子的。   赵宝瑟仍旧带着面巾,但那双眼睛无辜而又充满信任,看了便叫人无端端心里一软。   她不说,所有人都知道,现在她唯一的可能便是进到空桑七峰任意一个峰头做个外门弟子或者杂役弟子。   这件事,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   要是简单,就像是绿腰那样,有人专门点了,甚至能去做个挂名的修行弟子,家里人也能得到一些实实在在的好处。   说难的是,各峰情况不一样,但只有在纳新时候才会进人。内门弟子一般都是拜入各峰有资格收徒的长老尊者座下;次一些的先从外门弟子做起,由各峰大师兄或大师姐管理,每半年选择其中优秀的一二进入内门;再次的,便是这各峰的杂役弟子,资质地位,专门做些洒扫等粗活,每月固定几日大课堂教习,每年一次选择两人成为外门弟子。   赵宝瑟错过了纳新的机会,现在想进去,就是最普通的杂役弟子,也并不容易。   那热心的师姐叹气:“若是小絮儿你还是之前那样的品貌,试一试也许还有机会。”说罢,有些可惜看了她一眼。   赵宝瑟道:“修行本就是机缘。若是之前去,也不见得是好事。”   那热心的师兄点头道:“小絮说得很好。其实也不是没有机会。纳新之后第一个月还有一次补选外门弟子的机会。各峰有淘汰的,便有报名的机会。”   师姐道:“你的姐姐便在青丹峰,你不如问问她?……只是青丹峰那位现在回来了……”她蹙眉没说下去。   绿腰的失踪并没有引起谁过多的注意,除了开始有人讨论两句,很快,这件事也就湮没了,但并不意味着大家不记得。   这时她那个一直没吭声的鸡人大师傅这时候就说:“我和主峰空空有个远房亲戚,倒是可以问问他。”   赵宝瑟虽在意料之中仍然心中大喜,立刻谢过大师傅。   主峰距离掌管刑法的来月峰距离很近,进退皆可,而且她感觉如果空桑真的有什么秘密,那必定是在寻常人无法进入的主峰。   其实这样的补选并不麻烦,都是常规性的操作,只是能有机会报名的人不多,因为获知的机会有一般两个,一是熟人推荐,比如赵宝瑟这种,二是纳新时候补的小氏族或者小散修。   常理来说,候选人定了以后,就各个峰头总管用人的弟子或者外门中比较资深的弟子前来按照流程主持即可。   但一般也不会公布各峰具体的要人名额。而是根据报名的人的资质测验后分到各个峰头,由主持的弟子核定再报长老后决定留用人员。   有时候某个峰头会多一两人,这种情况下意味着回去有人会有人被替换;有时候看不上一个弟子也不会要的情况也是有的。   报名之前,赵宝瑟又从自己之前攒的零碎中找了一两个好东西送给鸡人大师傅作为打点和酬谢。   一切都非常顺利,拿到报名的铭牌时。赵宝瑟忍不住摸了摸那装着锦盒的梳妆台。   空桑古山一共七座峰,峰谷之间沟壑绵延,溪流交错纵横,缭绕山谷,而其中的主峰在最北处。   她曾经在月来峰顶的刑堂罚跪时对望看过主峰。   月来峰将顶的位置也只能看到主峰的半山腰。   主峰本身便是一个巨大的结界,越往上威力越大。半山腰之上是空桑最大一颗佛桑花,缭绕在云雾之间。是掌门或者大宗师以上酬神才能去的地方。   那时候她就想,什么时候能去看看。   十年前雷劫时候她在无数神器的加持下,也只能走到半山腰,雷劫便压了下来,可惜没能走上最高处。   赵宝瑟跟随其余众弟子前来了主峰半山腰的广场前,这是寻常弟子能到达主峰的唯一一次机会。   空空主峰半山腰之上有一片异常开阔的平地。平地上依山而建的宫阙殿堂华丽雄伟,绛纱、交龙雕刻辉映,南北向对,南边的殿宇里面住着历任掌门和获得特许的桑家人。   而在最前面的宽阔广场上,放着一个巨大的玉石,传说是从天而降的神物,这玉石浑然天成,形如金乌,颜色莹白如雪,若是伸手触碰,便能根据人的五行资质不同生出不同的颜色,叩击则发出清越的声音,因此又叫做金乌磬或试色台。   比如木属性的青或者绿色,水属性的黑色或者蓝色。   相应的颜色越深,便越说明此人的资质越好。   这也是月余前纳新时候的常规流程。   那一次赵宝瑟将手放上去,试色台毫无反应,她被判定为毫无修行资质。   赵宝瑟曾经研究过类似的试色台,大约的原理便是石台具有极强的吸附力,能接收人灵脉的灵气,并将吸收的灵气收为己用,这显色的过程便是石台吸收的过程。   所以这一次,她虽然排在倒数几个,但早早就提前做好了准备,凝神将身体里面的灵气以水属性游走全身。   ——主峰上有那么大一颗佛桑花,按照赵宝瑟之前的观察,里面的弟子大多都是水属性,且多为冬季生人,少数为木属性。   因着今日要来,赵宝瑟还是略略收拾了一下,只要她想,毛躁的头发立刻不那么毛躁了,皮肤也可以不那么黑了。   虽然现在看起来比一般女弟子肤色黑,但反而因为她的五官多了几分俏丽。   旁边一个装扮精致的女子看了一眼衣着朴素身上毫无配饰看起来就没什么背景的赵宝瑟,不由哼了一声:“怎么现在‘补风’什么人都能来了?”   赵宝瑟看了这阴阳怪气的女子一眼,并不认识,不过看衣着应该是外面来的。   那女子生得也算俏~丽,只是言行之中颇为倨傲,眉心隐隐一点红,这是神识中火属性的人特有的标志。   赵宝瑟假装没听见,左右这人不可能中选主峰,不必浪费时间关注。   那女子见赵宝瑟不理会,只以为她胆怯,哼了一声。   这一次补选的人不算多也绝不算少,前面都是密密麻麻的人头。   赵宝瑟在后面站了好一会,只觉得站得双~腿酸~软。主峰和别处感觉又不同,香灯宝珠,香云缭绕,但无论是第几次,赵宝瑟都几乎本能的不太喜欢这里的气息。   她现在这具身体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当日速生的缘故,特别容易疲累,也特别敏感,寻常的酸痛也生生要多上几分。   赵宝瑟看了看前面还长长的队伍。   今日来主峰主持的弟子不认识,不知道年龄,面相是个小年轻,做事一板一眼,就格外慢。   她站了这许久,实在腿痛。   便悄悄掐了个御风诀,如同腾云一般托着脚下,让自己的双~腿悄悄收起来休息一会。   当然,从外面看起来,因为她今日穿的几乎及地的长裙,是什么也看不出来的,反而因为她淡然的神态和妍丽引来了周围几人若有似无的关注。   如此果然舒服了许多。   赵宝瑟又悄悄试着盘了盘腿,也行,如此换了几个姿势,倒是松快。   前面的试色台上,凡是去的或多或少都有一些资质,每一个测试过的人,记录的弟子都会在铭牌后面打一个标记。   赵宝瑟如今眼力好,最好的一个弟子是乙等,最差的己等,这便是六等的末流,基本没什么戏了。   她一边看前面的情况,一边不动声色调整自己的状态,将自己的灵力收一点,不要一下来得太猛,引起人注意。   好在再怎么慢,也终于轮到了赵宝瑟前面那个红衣女子,她也是一个乙等。   得到确认后,她勾了勾嘴角看了赵宝瑟一眼,等到一旁去想看赵宝瑟的结果。   赵宝瑟这时候便悄悄放下长裙中的脚,缓步走上去。   她不动声色将手放了上去,一个丙等便足够了。   试色台上似乎微滞了一下,如期发出淡淡的白光,然后白光消散,众人看去,那试色台竟然没有任何颜色变化。   不会吧?   赵宝瑟心头一愣,瞬间将收窒的水性灵力倾泻而出。   试色台仍然没有变化。   那红衣女子见状不屑哼了一声,露出一个果然的表情。   不对啊。   赵宝瑟这回再无收敛,顷刻之间换了一种属性的灵力。   试色台仍然没有变化。   记录的弟子看了赵宝瑟铭牌一眼,一边准备记录一边宣告结果:“李晓絮——”   赵宝瑟:“……这试色台不会坏了吧?”   记录的弟子:“下一个。”   赵宝瑟顿了顿,道:“我再试一次。”   说罢,她再度伸手,那试色台如期亮出淡淡的白光,然后白光消散,试色台仍然没有任何颜色变化。   赵宝瑟毛起胆子将残留的灵气轰然注入,然后就听见试色台内部那淡淡的微弱的碎裂声。   ……   赵宝瑟立刻抬起手,这时那旁边等待的红衣女子见状讥讽道:“有些人不要觉得自己长得好看,就什么都行,天资是骗不了人的。没资质就是没资质,试一百次也没有。有资质的人,试一万次也是有。这就是命。”   一边说,一边红衣女子将手按到了试色台上,略微得意道:“不信,你看。”   她话音刚落,就只见那试色台淡淡的白光后微微的红,片刻,那红色沿着她手心的位置开始裂出丝丝的裂缝,那裂缝越来越大,然后轰隆一声整个试色台变成了几块。   场上一片寂静。   赵宝瑟伸手捂住嘴看她:“哇,你把试色台弄烂了。” 第66章 九微火二 他的呼吸就在她脖颈上。……   那红衣女子脸色刷的雪白:“……你, 你乱说。”   赵宝瑟无奈:“真烂了啊。”   红衣女子方才所有的倨傲全数不见,转头向其他两个仍旧震惊的主持弟子:“……仙士,仙士, 我没有啊, 我不是!”   站在赵宝瑟旁边观看的另一个得了乙等手的弟子便立刻道:“难道它还是自己坏了不成。”   红衣女子呆了一秒看赵宝瑟:“肯定是她!”   她结巴了一下:“肯定,先前、先前她试了, 试了以后就坏了, 肯定是因为她!”   众目睽睽之下,几乎天然的,原本是空桑的应选者自动便站到了赵宝瑟这边。   不知道谁道:“可笑,这位小师妹先前去,试色台明明没有反应, 怎么可能是她?”   “就是, 狡辩!”   那红衣女子孤立无援,憋了一下道:“怎么没有, 她放上去以后是白色, 白色也是色!”   其他人闻言都嗤笑起来。   试色台无论是谁注入灵力时,都是淡淡的白光,然后白光散掉, 此时玉台吸收时才是受试者本身灵力属性的颜色。   赵宝瑟闻言却是心头一动。   或许并不是毫无反应。   五行属性不同颜色, 但是很少有人知道,所有的诸色混合到最后, 留下的就是白色。   于修行界的通用规则来说。   几乎默认的选拔弟子都是单一属性最为可贵,双属性为次之,专一修行有助于在此领域大成,将此属性提升至极致,可以更快得大成。   若是多属性, 五行相克,会耗费大量的精力和灵石去修行,最终很可能全面发展导致全面平庸甚至相克成魔,所以一般双属性就是极限。   但赵宝瑟却并不这样认为。   若是一个修行者的只修炼单一属性,或许前期成长很快,但五行既相生相克,若是碰到相克的属性,在战斗中岂不是毫无还手之力。   所以她过去一直并不回避自己在各个属性中的修行。   虽然比起她的勤奋显得进步稍微慢了一些,但却是最扎实的。否则若是专门修行某一属性,在她空桑试学至少便能窥见晖阳境的元婴境界甚至化神期,而不是仍然是个金丹期。   而现在这具以洗髓九转丹重新锻造过的身体在重新通了灵脉后,显然也继承了她元神带来的属性。   所以,这也是一具五行属性齐备的身体。   场上的人仍然对那强词夺理的红衣女子指责,主持的弟子连呵斥了两声,下面才隐隐停下来。   就在这时,那红衣女子又道:“怎么?你们看她漂亮就想偏袒于她,欺负我?我也不是好欺负的。”她站定了,一字一句报出自己身份,“我是常州延柳氏举荐的。”   常州延柳氏是桑家的姻亲,也是桑二桑三母族。百余年前,延柳氏曾和香洲有苏氏并称仙门门面担当,但延柳氏略微逊色,更以女仙出众,男子品貌平庸居多,延柳氏主家的女仙一家有女百家求。后延柳氏主家却不知为何,数代都是男丁,竟未生出一个女婴,渐渐泯然百家。   直到数十年前延柳氏时隔六十年再度出生了一个女儿,此女子姿容绝顶,后嫁给时任空桑掌门桑末。   延柳氏在桑家的庇护下,再度有了一些生机。   近十年来,在桑家特别是执权的桑氏兄弟的有意无意帮衬下,更是在常州一家独大。听说主家这一脉几位新夫人年内陆续都有了身孕,传说都是女婴,一时间,眼延柳氏的门庭再度火热起来。   红衣女子这么一说,那本来预备让人将她直接拖下去处理的主持弟子便迟疑了一秒。   而场下的弟子也有不少是寒门的散修或者其他小世家的,闻言却并不买账,特别是已知自己本次无望的,更是趁机煽风点火,场上顿时吵嚷起来:“便是延柳氏举荐又如何?难道延柳氏能替你将这试色台修好?”   另一人冷笑:“堂堂空桑,还要看一个女人脸色做事?”   红衣女子:“我不是这个意思!”   有几人追问道:“那你是什么意思?”   红衣女子平日报出这个名号,基本就是无往不利,却没想到在这里并不买账,她面色再度紧张,心里发慌,心里一慌,分寸就乱,她转头看还在那试色台旁若有所思的赵宝瑟,伸手就去推她:“这都怪你!”   赵宝瑟就没打算躲,由着她推过来。   却不想身后那原本站着的乙等资质的弟子看个真切,伸手扶住了她的肩膀。   触及他的一瞬间,赵宝瑟感觉到了一缕善意,便受了这一份好意。   那红衣女子见状,顿时冷笑:“好啊,你们看到了,这人如此回护于她,分明就是他们商量好的,我若不能去,他就是唯一的乙等,还不是想去哪里去哪里?”   赵宝瑟看着那试色台好奇咦了一声:“奇怪,这试色台看起来有点不对呢?”   碎裂的试色台四分五裂,但那红衣女子方才用手按过的地方却仍然是淡淡的红。   正常的灵气是不能这样持久的,就像是人的呼吸,散了就散了。但若是灵器或者灵石的又不一样。   执事弟子走上前,扣住红衣女子手腕,很快,一块精致的灵石落了下来。   “作弊?”那执事弟子面色一变。   红衣女子单知道若是她得了乙等,那所有的地方都可以选,也知道用了手腕和身体换来的这个灵石能助她再进一步,却没想到会失败会被当众拆穿。   她之前的自信和得意全数消失,使劲一挣,退后一步,面色如纸。   “这什么破‘补风’?我不参加了。”她一边说一边后退。   执事弟子宣告处理:“胆敢当众作弊者,按照空桑门规处置,沉……”   话音未落,那红衣女子已转身就跑,却没想到还没跑两步却顿住了。   准确来说,是上半身顿住了,下~半~身还多跑了几步。   然后直接变成两截,倒在了地上。   鲜血喷涌了一地。   场上之人大部分何曾见过如此可怖场面,惊呼之声也没有,几个女子更是面色惨白几欲呕吐。   而那前面几名执事子弟和主持弟子都神色肃然,向来人行礼。   “见过霍长老。”   霍然示意动手的下属清理现场,面色难看道:“一点小事也要刑堂弟子亲自动手?”   那主持弟子移开了目光:“劳霍长老费心,是弟子失责。”   空桑刑堂被称为空桑佩剑,在过去主要以规束门内弟子言行为主,但自数年前霍然接管之后,渐渐变了味道,长剑出鞘必见血。他性情暴戾,且近年来越发暴虐,动辄得咎,但无论如何,这位都是空桑三小姐的夫君,空桑掌门唯一的女婿,主峰从未苛责,其他人也不敢明着说些什么。   霍然冷笑:“你失责可不是这一点。”他微抬手指,一个随从上前,长剑在血肉之中迅速刨除一颗刚刚成形的魔珠。   这下轮到在场之人惊讶了:“……竟然魔人。”   “魔人已休战数年,为何现在突然又派人潜入空桑?”   “仙魔不两立,何曾有过真正的和平。听说现在群魔又开始蠢~蠢~欲~动,特别是边境之地。”   霍然目光扫过那几个说话的人,那几人立刻闭了嘴不敢再吭声,他目光再看过来,赵宝瑟早已假意害怕,将头不动声色微微转向身后那弟子面前,看不见她的正脸,只以为是一吓呆的女弟子。   霍然的目光落在那四分五裂的试色台上。   而与此同时,空桑半空鹤鸣声起,半空是微微的异彩。   他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来。   “回来的真是时候啊。”   而随着他的话音。   白玉长阶上多了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   随着那人缓缓转过身来,广场上陆续出现了得到消息的各峰主力弟子,这些人有男有女,但都形色匆匆,来了之后没有一人去看那地上已快收尾的红衣女子,只面色惊疑看着台阶上的人。   “大宗师!竟是大宗师!”   不知道是谁叫了一声。   “方才我等在碧落峰忽觉结~界共振,还以为是何等缘故?原是大宗师回位。”一个中年修士首先道,“恕我等有失远迎。”   另一人带了几分试探和小心道:“大宗师久未回山,突然回位,可是有何指示?”   也有人快步离开,前去找能真正处置此事的人来。   台阶上那人并未回答,看向赵宝瑟的位置。   而场上之人顺着他的目光也立刻看见了四分五裂的试色台。   众人本来凝重的面孔都变得更加难看了。   赵宝瑟原本只是微微转过来的头现在几乎都快要靠在那乙等弟子胸口了。   ……封回,竟然回来了。   好在这时候,空桑那位风度姿仪无双的桑大公子桑长清从后面的南殿信步走了出来。   剩下的事情就变得简单了。   试色台的事情被迅速揭了过去,在场的弟子也因今天的意外额外获得了特许都可以留在各峰。   至于留在哪里,综合个人的意向和资质由各峰选拔。   桑长清会做人,先问过封回意见可。   三宗各有一位大宗师。   道宗以空桑为首,大宗师的住所在主峰右边的含藏峰,和刑堂所在的来月峰遥遥相对。   但和其他二宗一样,各个大宗师都不够命长,大多牺牲在仙魔大战或修仙界的劫难中,所以含藏峰很多时候都是空置的。   大约也因如此,大宗师的地位格外高,在空桑,贴~身服侍的人一般都是亲从各峰的精锐和资质出众的弟子中选取,轮换执行,若是得了大宗师青眼也有极少数曾被收入麾下的。   桑长清此问,既是问封回意见,也是给其他各峰一个机会。   封回道:“可。”   但场上的很多弟子却误会了桑长清的问题,以为这是向自己抛出的橄榄枝。那乙等弟子神色格外激动,又见封回看着这里,他心跳极快,他现在是场上所有弟子资质最高的,唯一一个乙等,若是谁有机会能得到这份荣誉……   他立刻举了手,快行两步,出列躬身行礼:“弟子愿意追寻大宗师。”   其他弟子也齐齐举了手附和。   只剩下赵宝瑟,她低着头,尽量低调,众目睽睽之下,丝毫的灵力波动都会引起上面人的注意。左右两个弟子用奇怪的眼神看无动于衷的她,她也只硬着头皮小小举了手。   封回的目光看过来,到底也只是在她身上扫了一眼,没有停下,然后说完了剩下的话:“过几日再说吧。”   赵宝瑟松了口气。   或许封回并没有看见她。虽然她也知道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她顺利进到了心心念念想要去的主峰,不止是她,方才封回扫过的这一坨人,都被编入了主峰的杂役编制。   所以拿到腰牌可以回去整理自己贴~身物品的时候,赵宝瑟果断先选择了留在主峰。   主峰果然没白来。   借着领用物品的间隙,她便听到了第一个消息,声音是隔了几重宫阙传来的,但凝神仍能听得真切。   是桑长清在感谢霍然方才的果断出手:“我这个弟弟你也知道,向来都是有些糊涂的,他总把延柳氏那边当做母族,有时候对他们过于放纵。那女子的确是一个旁支叔伯送来的,谁知道她如此大胆,竟然用灵石假冒提高自己灵力。”   霍然冷冷道:“她一个外人如何知道这样的方法。”   桑大微微一顿,又叹了一口气。   霍然道:“延柳氏行事贪婪不折手断,我已收到好些风言风语,暂时被我压下来。你若不想某一天给你捅个大窟窿,最好让桑二管一管。”   那边说话声忽然停了。   赵宝瑟立刻收神,瞬间静默身体,一挥衣袖侧身无声无息进了就近一件房。   几乎与此同时,就听见动静在她所在的房间外面。   “你多虑了。主峰禁制重重,便是这前殿,也非常人能进,怎么可能有人能窥探。”是桑长清的声音,只是这须臾之间,他们已到了门口。   霍然道:“封回不是常人。”   他难以忍受般:“他身上那装模作样的味道,隔再远,我也能闻到。”   桑长清有些无奈:“你们都是空桑的肱骨,你便不能稍稍……对他客气一点。”   霍然:“他这样的人,也配称之为肱骨,那你这根骨头还是拿去喂狗吧。一个临到困境将女人顶上去替罪的懦夫。”   桑长清迟疑了一下,缓缓道:“你当年并不在场,其实,有些事情并不是看到的那样。或许大宗师也有他的苦衷。”   霍然失去了继续聊天的兴趣:“你不也没有亲自在场,说这些粉饰太平的话不恶心吗?别提那人,我先回去了。顺便告诉桑二,下回这种擦屁~股的事情不要找我,我们只是合作关系,他不要真以为是我亲舅子。”   屋外没有了动静。   大约人已经走了。   原来霍然和封回不睦还有这么一段缘故。算了,现在不是清理旧账的时候。   赵宝瑟轻轻吸了一口气。   装模作样的味道么?她想起霍然的形容,想起封回那身上的冷香,混合着某种仙木和香料的味道,煞是好闻,还有点像她之后吃了黎清瑶丹~药后身上的香味。   这么一闻,便忽然觉得这熟悉味道似乎很近。   糟,不是香味去掉了吗?怎么又有了。   赵宝瑟正低头嗅自己肩膀时,身体猛然一僵。   身后有人。   不止是有人,那人还和她很近。他的呼吸就在她脖颈上。   赵宝瑟感觉自己像猫一样,浑身的寒毛一瞬间都炸开了。 第67章 九微火三 空桑的秘密一   当是时, 细密呼吸声,心脏跳跃声,她脑门的嗡嗡声, 那人上前一步的脚步声, 一时齐发,赵宝瑟万念毕备, 却缄默如铁。   她手指缓缓按住心口的灵墟。   没有出声, 也假意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在下一秒,赵宝瑟手肘后击,身后空空如也,她行云流水而后一个凌空,从来人身前直接凌空到了他身后, 她的动作很快, 他的动作也不慢,如此三个回合, 赵宝瑟没有占到什么便宜。   两人在房中你来我走, 都只是手脚的功夫,齐齐默契的禁止了灵力的使用。   赵宝瑟站定,抬头看向三步之外前面的人。   白衣隐匿在光影中, 却并不觉得突兀。   纵然已知道是谁, 但真正看到来人模样,她还是顿了一下。   “怎么, 这回又找到了好笼子?却要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她撸了撸袖子,摆出一副鹿死谁手的架势,就在他微微退后的一秒,赵宝瑟嘴角一勾,整个人向反向身后的门而去。   虽然都一样不想被人看见, 但封回应该是更不想被看见的一个,她从这里出去了,他难道还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来抓她不成?   主意是好主意。   但是没成功。   身后的门没能成功打开,被他牢牢按住了门扉。这向内开的门就是碍事。   “我不是来带你走的。”他用密音道,唇上被她的指甲化了一道伤,“我也不想伤害你。”   赵宝瑟听着这话,看着自己脱臼又复位的胳膊和淤青的手腕陷入了沉默。   而他说什么根本不重要了,比起他的话,更大的冲击是从他刚刚松开的手掌和身体上传递出来的情绪。   那样绵密而柔软的情绪。没有一丝一毫敌意,有的,全是……不可能!   “你什么时候认出我的?”她向后一步,背靠上了门扉,却没有安下心,他的存在本身就让她无法安心,她只是随便问了这么一句。   他似乎微微笑了一下。   她抬头的时候他唇角的笑意正缓缓淡去。   她立刻反应过来自己问了一个傻问题。他是何等人物,连如今的她方才都没能觉察他的存在,他看穿她的矫饰也并不是什么难事。而能看穿她现在的状态的话。   “没想到你如今的修为竟然在乾元境化神之上。”她忍不住有些暗戳戳嫉妒,这多了十年修行就是不一样。   又有些奇怪,他这样的境界,当初第一次在媵城见面为何会带伤,放眼整个修仙界,又是谁能伤到他。   “瑟瑟。”   因为双方都是默契的密音,那话音响起来时几乎如同在耳边低语,距离格外近。   她此刻背靠门扉,他站在她面前,微明的光将他莹白面孔每一缕细小的细节都昭映出来,她几乎无法控制心跳缓缓加快。   ……太近了。   她伸手按住他胸~口想要推动他,但甫一动手,便猛然一愣,她难以置信抬头。   如果第一次的时候她还可以忽略当做是出错了。   但这一次,却是无比清楚。   她甚至能感觉到他的心跳猝然似困境的兽。   而那靠近心脏的位置,深沉的情绪如同一片泛滥的赤洪,在盛夏的雨季汹涌奔流被禁锢于狭窄的溪涧;如地底的岩流被束于脆弱的地底,这些无比压抑的渴望几乎如同怨念一般执拗,扑面而来,摧毁她所有的逃避。   赵宝瑟如同被火烫了一下,收回了手。   封回看起来仍然和平日一样,他似并不知道她感知到了什么,看她异样问:“怎么了?”   赵宝瑟心中慌乱,她隐隐是知道封回对她是喜欢的,这样的喜欢于她并不少见,她的师门,她在游历中,甚至在某个城镇的故交,或多或少都有人表达过对她的爱慕。但拒绝或者交谈之后,很正常的该做道友做道友,该分道分道,事了拂衣去,再见时都是身旁另有佳人。   便是最开始封回那样暗示她的时候,她也只是觉得,这不过是当年年少时候的好印象,她曾经也因为封回的实力和天资对他印象深刻。   他那样的人,就跟封临曾经说封回那样“封回从小和别的孩子不太一样,他说话晚,性子也沉,又生在那样的地方”,是因为从小缺少合理引导,表达的方式不太一样罢了。   而从来没想到,他对她的感情会到如此地步。   ——她脑子一下慌了。   “嗯?”没有收到她的回答,他疑惑问了一句。   她看自己的手,手指尖还在微微颤抖,她的嗓子发干,声音哑了一下,完全不知道自己开口了:“我,我手痛。”话音刚落,她回过神来伸手按唇,这回轻嘶了一声,是真的痛了。   他极自然伸手拉住她的手腕查看。赵宝瑟咽了口口水。   修长的手指按在她淤青的手腕上,青白分明。   沉默之中,气氛迅速诡异起来。   赵宝瑟耳朵从耳~垂开始红了起来。   “你的身体情况不太好。那丹~药速生易折,看着如常人,实际内里很虚。气虚容易发热。”   赵宝瑟:“……我已经在补了。最近吃了很多。对了,那个突然想起,我在灵厨处留的那过上好的灵汤好像快好了。我得去看看,不然快干了。”   “仅仅这样不够。”   赵宝瑟:??什么不够,还不够?她最近都吃胖了些,难道还真要一口气吃个胖子。   她道:“这是最快的办法了。”   “还有更快的。”   话音刚落,封回低头触及她额头,双手握~住她的手,几乎一瞬间,赵宝瑟感觉磅礴的灵力随着他的气息几乎自动瞬间倾覆在她身上,这是来自灵修过的伴侣之间的一种本能反应,在达到一定境界后,神识相通,灵力共享。   气息交织之间,赵宝瑟在惶惶之中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柔情,那是一种完全几乎不设防的信任和暖意,明明他的身体是微凉的,她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滚~烫。   而他的气息沿着四肢百骸到达每一个指节。   来不起了。   她口干舌燥推开他:“我现在好了,真的不痛了。”手腕的淤青全数消失,再度恢复了白~皙。她现在耳朵全红了。   他看她,说:“你心跳好快。”   赵宝瑟表面:“……刚刚不是那个治疗嘛,这身体没适应,等下就不跳了。”   赵宝瑟内心:嗷嗷嗷嗷嗷。   封回目光越深:“可我还有些痛。”   他的唇方才被她的指甲划破了。   赵宝瑟忙道:“我有药。”手忙脚乱却想起自己今日出来补风候选,哪里会带什么药。   “不必。”他目光落下,和她长睫下的余光相接,复尔缓缓移开,似乎早就在等这一刻,然后低下头。   很轻的吻。   带着无尽压抑和克制,一如之前他的情绪,轻轻的落在她的唇上。   然后很快离开。   “现在好了。”他说。   他的唇上的伤果然不见了。   赵宝瑟空白的头还没彻底昏头:“……刚刚治疗手时,明明不是这样的。”   他唇角勾起一丝淡淡的笑。   他伸手拉起她的手,在她手腕吻了一下:“也可以这样的。”   然后,他从她手腕上抬头,仰视她,那双黑沉沉的双眸映照在长睫下,有种惊心动魄的俊美,他的淡淡的笑,说:“不必害怕。”   赵宝瑟毫无说服力反驳:“我哪里……害怕。”   “瑟瑟,我很高兴听见你同我一样。”   赵宝瑟:“?”什么一样。   “我早该将一切告诉你,方知你心意,如你知我心意一般。”   赵宝瑟:……这话仿佛哪里不对。   他已经欺身,从手腕处仰头起身,如一尾出~水的鱼一般吻住了她。   一只手从她肩拂过她肩上的灰,再缓缓移到了她的后颈,赵宝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身后是门扉和他微凉的手,退无可退。   ……不知过了多久,她在几乎窒息中忽听见外面快有人走动的声音,是两个新处理了交接搬进来的弟子,他们一边走一边低声激动的议论着。   赵宝瑟猛然回神,下意识就想推开封回,但前面的人如同惩罚她的分心,更加猛烈侵占起来。   直到外面的动静消失,一直等到外面的脚步声远去了,他这才微微松开了她。   赵宝瑟唇~瓣起了更深的红,如上了一层胭脂。   他身上一抹淡淡的神识也随之落在了她身上。   “这缕神识里面有我之前查到的东西。”他说,“浣花谷的人还在空桑,但我们派如空桑的人断了讯息。这里比你想得更加复杂。这缕神识可以在你遇见危险时候提醒我。”   他伸出指尖,轻轻揉过她胭脂色的唇。一抹淡淡的怜惜之意。   赵宝瑟别过头问:“这是为你刚刚无礼的抱歉吗?”   封回道:“不是。”   封回低头在她唇上很快啄了一下:“刚刚不是无礼。”   他纠正她的措辞:“是两~情~相~悦。”   赵宝瑟:“……不要脸。”   他闻言轻笑了一声。   赵宝瑟不理他,凝神去感知那一缕神识。   “空桑山不是个好地方。”她在最后的感触中听见他说,“如果可以,我真希望你永远不要出现在这里。”   赵宝瑟没有回答,她静心感知那缕神识。   那是一个极低的视觉。   屋檐,古窗。阴森森的空气,月光下越发冷。在古窗的缝隙中里面有人在缓慢走动,脚步蹒跚,从青灯的视觉中可以看出是一个苍老的女人。   “这是谁?”她问。   封回的声音在神识中听起来清润了几分。   “是桑末的妻子。”   “桑末的妻子?”赵宝瑟惊疑,修行之人本身就可以延缓衰老,而且桑末的妻子传闻来自延柳氏,那更不应该如此。   “知道为什么延柳氏资质平庸却曾可以位列百家吗?因为他们有其他家没有的优势。延柳氏的主家一脉的女子是天生的炉~鼎,无需灵修印刻,便可以迅速帮助道侣提升修行,而她们生下的后代也是资质出众,是百家才俊求娶的上好选择。”   “数十年前,本已没落的延柳氏再度生下了唯一的女婴,后嫁于桑末。只是可惜,这个女婴并不是延柳氏主家的真正的血脉,所以桑末的三个孩子没有强大的修行资质。而这个女人,因姿容卓绝得了桑末的喜欢留下性命,但她没有修行资质,年老色衰之后便渐渐失宠,对外传说是病逝,实则被囚禁于主峰之下地下一层。”   “那桑氏兄妹?”   “她日常的照料是桑大管理,桑二可能知情,桑三应该还不知道。”   视觉切换。   是简陋的屋舍,说是屋舍,更像是一个分割后巨大的仓促,湿漉漉的墙壁。   她看见无数人的脚,好在这些脚是行动的。   这些人沉默而又忙碌。   手里都是各种各样的箱子,袋子,在每一个衡器上称重,按照不同的规格分散道不同的甬道。密密麻麻的甬道就像是一个巨大的蜂巢。   封回道:“这是空桑主峰的地下第二层,也是他们的地下魔珠仓库,从所有魔珠兑换处收来的东西都会在这里称重、清理、分类,拆装后送到不同的地方。”   赵宝瑟问:“什么地方。”她很快换了个问法,“怎么分类?”   封回知道她想问什么:“今日那在广场的红衣女子这样的因药入魔的魔珠因时间和资质来说是最低等,这种魔珠一般用来培育集中焚烧提炼魔元;略好一等的,便用来喂养灵兽,灵兽和魔兽不同,少量的魔珠它们能通过自身净化;再好的,便是可以用来炼丹的,一般会送至青丹峰用来炼丹使用;最好的都没有送出来,送到了再下一层。”   随着他的话,视觉再度切换,这回视觉很低很低,几乎是贴着地面在匍匐行走一般。   她看见了很多的灵草灵药。这些灵草灵药生得生机勃勃。   这一片蔓延的灵圃几乎一眼看不见尽头,随着那缕神识走了好一会,也没有看见任何活动的东西。   但赵宝瑟的心跳却是越来越快,这片灵圃里面有很多的灵草是她曾经在浣花谷的灵圃里面见过的。   但是这些灵药灵植都是需要阳光滋润的,在这样的地下三层这样深的地方,如何能有阳光滋润?这个疑问一闪而过,她更关心这里有没有她要找的人。   也许师娘他们当年在雷劫后没有下山,是被强迫留在这里种植灵草灵药。   她这么想着,心里更加急迫想要再看看更多的有用的东西。   “我就是在这里被发现的。我们的人在第二层已是极限。而第二层的人也会定期轮换。所以现在能有的消息只有这么多。”   随着封回的话,一声极地的破风声,赵宝瑟顺着那视觉在地上打了个滚。   她循着这滚动的视觉也找到了第一个问题的答案。   在这层地下穴~洞的顶部,每隔一段距离,便吊着一个巨大的被融合的魔珠,这些魔珠赤红的身体发出淡淡的白光,温柔而又可怖。   “原本魔珠是为了鼓励除魔,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空桑山的找到了更好的用法。从那以后,他们就开始有条不紊开始收兽魔珠,并以灵石兑换。魔珠越多,他们能得到的资源也就越多。”   赵宝瑟长吸了一口气道:“空桑收集魔珠至少是百年前的事情了。”   片刻后,又是第二声破风声,是惊动了什么机关,不断有东西向视觉的方向涌来。   赵宝瑟跟着这缕神识腾挪奔跑,她渐渐搞懂了这是个什么状态。   这样的视觉。   是一只小动物的视觉。准确来说,是一只灵巧的小东西视觉。   她只知道将神识放在粉蝶上放出去,但粉蝶很多地方去不了,当时怎么没想到找一只听话的灵宠来做呢。   视觉翻滚中,她恍惚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那人影瘦小极了,更像是个少年,手里还拿着一个小小的水瓢。   随着这小东西的暴露,那少年似乎吓到了,手里的水瓢啪的一声掉在了灵植上。   剩下的吸引力都被那少年引去了。   小东西趁机跑了。   赵宝瑟也忍不住松了口气。   那缕神识剩下的没有什么有用的东西了。   现在再想到桑大公子那张温文尔雅而又风度翩翩的脸,赵宝瑟没来由的有些恶心。   亏得她以前对他印象还不错,日常见面也是亲切可人唤她一句小师妹。   “没想到桑长清……”   封回道:“人心难料。未知全貌,保持戒心即刻。”   封回的信息很有用,赵宝瑟几乎片刻之间和之前从谢天还有其他地方得到的只言片语联系在了一起。   揭开了桑家的秘密,或许所有的东西都迎刃而解。   而桑家的秘密,大概就在这魔石上。   她想问封回借猫:“我最近厨艺进步了很多,阿不要是想吃什么,我可以给它做。”   封回顿了一下:“阿不尚在浮屠祠。”   “不在啊。”赵宝瑟有些可惜。   封回提醒:“主峰的禁制不同于其他地方,能到三层已是现在的极限,再向下,条件之一便是非活着的桑家人不能进。”   赵宝瑟对困难早有预料。   但在第三层看到的那些灵植却让她心里微微松了口气,那些种植,非浣花谷的人不能完成。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微松的神经下,她突然想起一个问题。   不是阿不,那那个视觉会是谁?   几乎电光火石之间,赵宝瑟想起了那只色~眯~眯的下~流猫。   同样的雪白猫,同样的神态,晚出早归,前脚猫刚走,后脚封回就回来了。   一个念头突然冒出来。   她抬头看封回。   他不置可否看了她一眼。分明就是沉默的默认。   赵宝瑟:……   “真的是你?”她问。   想起多少次它睡在她床头,卧~在她胸~口,踩过她的脸。   有一种老房子坍塌的感觉。   她没有看错,那晚那猫的眼神……   封回表情有些微妙,他顿了一下才回答:“……阿不可以和我共享兽形而不被触灵阵发觉,这是进空桑最方便的方式。”   赵宝瑟又想起,那只白猫除了毛长可什么也没有穿,岂不是时时露,虽然她好像没看到。   封回解释:“长毛是我的外袍所化。”   变成毛的长袍还是长袍吗?赵宝瑟几乎难以控制的想起,她多少次在膝盖或者怀里撸它的时候,它理论是一~丝~不~挂的。   甚至她当时摸~到了多少不该摸的地方。这么一想,岂不是等于摸……   撸猫的时候不记得有没有摸猫尾巴什么附近……   封回终于忍不住道:“瑟瑟,我先走了。”   啊?   赵宝瑟再回过头,身后空空如也,空荡荡的房间看起来没有任何的痕迹。   哪里再有封回的身影。突然走这么快。   肯定是心虚。   她咽了口口水,难道她真的摸到了什么…… 第68章 九微火四 堕   晚上的洗尘宴是为封回准备的。   设宴在主峰的青鸾殿。   这样的宴会通常是轮不到赵宝瑟这样的新入门还不懂规矩的杂役弟子来做事的。   她和几个新来的弟子一道见了主事师姐, 然后便先各自熟悉自己的工作,然后便是自行学习修整。   从下午到晚上时间还长,赵宝瑟甚至还有时间回去了一趟灵厨处, 收拾了东西, 顺便将那没人照料的乖巧小奶猫交给了同院的小师妹照料,这小奶猫自从形单影只, 愈发亲人, 这一会不见赵宝瑟,就亲热的不行,喵喵喵叫个不停。   赵宝瑟摸了摸它,忽想起另一只“猫”,不由面色微热挪开了撸猫的手, 临走在它脖子上挂了一根自己编的小颈环。   灵厨处因为晚宴的事忙极了, 她不动声色到了灵厨处,热心帮忙看守之前负责的汤料。按照惯例, 在盛宴开始之时, 每一位赴宴的宾客都会先得到一盅精致的餐前灵汤。赵宝瑟将趁着左右无人注意,将每一个用灵泉清洗后的小盅下面做了个小小的异色记号。   按照空桑规定,不同级别的长老宾客使用的餐具级别不同的。用完灵汤后就会安排撤盘、上新的餐食。   而一般长老级别以上大都已辟谷, 轻易不会再动口腹之欲。   但例行的灵汤和酒却是避不了的。   前者标志宴席开场, 后者代表宴席进度。   用酒的杯盏一般会用到最后,而且各个峰头都有专门的酿酒处, 主峰更难插手,所以看来看去,在例汤上下功夫是最安全而且最不易被察觉的。   如果撤盘时她拿出霍然或者这些有资历的人刚刚用过的调羹,就可以作为入梦的媒介。   她做完了这些,便耐心等待结果, 前面一切都很顺利。   今夜没有月亮,漫天的星,她在青鸾殿对面的大殿屋顶看着青鸾殿里情景,最高的主位是那位几乎不露面的空桑掌门桑末的,平行的位置放着同样精美的用具,这是给大宗师的。   余下左右便是各个峰主、长老,得脸的核心弟子。   桑长清早早来了,满脸都是温文和雅的笑意,赵宝瑟看了他一眼,立刻移开了目光,不想看他那张伪善的脸。   赵宝瑟想,就算他和封临都是百家中~出名的雅士,但彼此却有区别,桑长清的温文尔雅和善意总是带了几分与生俱来的高高在上,如垂怜恩赏。而封临大抵是因为自己的特殊原因,他的善意有时候尽管带着几分计算,却仍让人更能心生亲近。总的来说,封临和这人并列二雅,也应该在列在他之前的。   主峰的管事师兄早安排了得力的弟子将从灵厨处移送过来的饮食分类布置,只等里面开宴的信号就鱼贯而入。   主峰的弟子从气度上便和其他峰的弟子不同,几乎无一例外都是沉默寡言的稳重类型。   赵宝瑟所在的房顶前面正好有一枝硕大的佛桑花枝,透过枝叶扶疏,她的视觉能清晰看到殿内每一张案几。   她将宴席上所有人的位置都在心里过了一次。忍不住又抬头看了封回的位置,他还没来,她迅速移开了目光。   在几乎无法回避的觉察了自己心意之后,赵宝瑟反而有点不知道如何去面对封回。   在感情上,她的经验实在乏善可陈。从小时候被师娘带走开始,她总是努力回报每一份关心和友善,别人一分,她便三分。仿佛这样,心里那种隐隐的不安才会好些,觉得自己是于心无愧接受别人的好的。   但一旦那种关心和好超过了她能回报的范围,她便下意识的想要逃避掉。   她不知道为什么封回会执着于她。   也许他是一时兴起,她这个念头又涌上来。但很快,她的理智回答她,封回并不是一个即兴的人。   也许是因为她这张脸。她记得很多人都因为这张脸对她表达过好意。她伸手捏自己的脸,如果现在没有这张脸呢。   陆陆续续已有先来的峰主和长老们寒暄着入席。   赵宝瑟看见桑长清的目光第三次有意无意扫过大门。封回还没有来。   “你在这里做什么?”   突然冒出来的声音下了赵宝瑟一跳,不用回头,她听出来了,是封回在身后。   “你在这里干什么?”   封回在她身旁坐下,随她一起隐匿在星光和花树的阴影下。   “看你等我的样子。”   赵宝瑟本能反驳:“我哪里等你。我等你干什么。”她下意识就想走,又想着正事,只生生又顿住。   封回看她,他唇角勾起一丝笑:“嗯,你没等我,是他在等我。”他目光跟着她一起看过去,从这个位置看过去,正对着的便是他的位置,桑长清正好也看着那座位若有所思。   赵宝瑟知封回不去,那里是开不了宴的,若是时间长了,灵汤过了最佳食用时间,可能就会撤换备用的。   她催他:“人家等你等得心慌,你还不去。”   封回:“独去,无趣。”   赵宝瑟:“那么多人,还不够多。”   封回:“你陪我去。”   赵宝瑟:“不去。”   封回:“那我也不去。”   赵宝瑟气他突然这样,着急:“你怎么能这样,人家专门给你设的宴,灵厨处忙了好久,里面的汤还是我熬的,你不去不是都浪费了吗?”   封回伸手揉了揉她头发,笑:“你果然是在里面动了手脚。说吧,这回你预备怎么做?我都配合。”   赵宝瑟有些僵硬移开头,她实在还没有适应他这些自然到熟练的亲昵。   但现在的封回,和她也是同一条船上的,她便把自己的主意说了。   谁知道封回立刻道:“入他的梦,美死他。不行。”   赵宝瑟敛容,叫他全名:“封回。”   封回看她,立刻:“好了。就一次。你一会想吃什么?”   这便是同意去了。   但说实话,自从知道了那些灵兽是吃魔珠之后,她看见这些肉总有些心里不适。   赵宝瑟什么也不想吃。   她胡乱道:“除了肉,随便什么就行。”   然而,没想到,直到开宴霍然也没有来。   桑长清略感抱歉向封回解释:“霍长老因突然有急事,今夜无法前来,还请大宗师见谅。”   封回微微垂眸点头:“无妨。”   他轻轻挥手,面前的百兽汤落在了桑长清面前:“今夜佳宴重开,听闻这百兽汤是空桑灵厨的绝技,不如送一份前去,也当是本尊的心意,如何?”   桑长清无法拒绝封回在众目睽睽下的示好,他转头吩咐自己的心腹:“你亲自送去给霍长老。”   这杯盏是封回的,送过去自然还要还回来。   赵宝瑟遥遥和封回看了一眼,竖起拇指表示赞同。   在这里等不到要的东西,留下来也没有什么必要,她转身轻轻落下大殿。   大宗师的住所在主峰右边的含藏峰,前去含藏峰的必经之路等着就行。   廊腰缦回。但刚刚拐过转角,赵宝瑟听见了隐隐的动静,她凝神听了一耳朵,顿时面上一红,不知是谁在不远处荒唐。   那声音极低,但在此刻的赵宝瑟耳朵,极低的声音也异常清楚。   是桑二的声音。   还有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轻声漫语,仿佛一阵微风卷过花丛的,卷动花香氤氲,间或夹着别的声音,叫人听得面热。赵宝瑟正待走开,忽听见那女人软着嗓子说:“求二公子……”声音太小没听清。   桑二笑:“哪次你都如此。”   女人道:“这里毕竟是神台阁,我……怕。”   桑二:“怕什么,我那位父亲第一次就是在这里成其好事。听说在这里感觉会格外不一样。今夜他们都不在,我一直想在这里试试,我要这些命石都围着我,看着我——是如何……”   接着又是靡~靡的风~月之音。   赵宝瑟却是心里一顿。   各个山门都有自己的神台,里面会放着山门筑基以上弟子的命石。这些命石通常预示着弟子的状态,并能根据不同的修行境界发出不同强度的光来,命石中的命灯熄灭,则此人神魂俱灭。   封回曾说他曾去过浣花谷,那里面空空如也,除了荒芜疯长的灵植和萧索的楼阁屋舍,什么也没有。   因为未见到浣花谷弟子的命石,所以也无从得知他们真正的状态。   而空桑的神台阁是在主峰,在桑氏特殊的封印之力下,寻常时候是根本没机会打开,甚至根本不知道在哪里的。   赵宝瑟顾不得长针眼。立刻循着若有似乎的声音悄悄靠近。   神台阁看起来并不高。   正门紧闭,但旁处的侧门却是虚掩的。   赵宝瑟略一思索,翻地变成了一只巴掌大的白猫,然后从虚掩的侧门走了进去。   地面很烫。   赵宝瑟踮起脚尖。   整个神台阁最中间是一个巨大的烛台,烛台里面是沉沉的灯油,而循着圆形的烛台,从灯油里面伸展出无数细细密密的只有头发粗细的灯芯。   这些灯芯垂在烛台下,每一根灯芯都有一簇极小的火在燃烧,有的火会明亮些,有的黯淡一些。   而四周的墙壁上,全是密密麻麻的灵石。   墙壁之下,按照八卦布局,下面各有一张巨大的长案,上面堆叠的应该便是命石的资料信息。   空气中有种诡异而又似曾相识的香。   赵宝瑟悄悄顺着墙角,避开前面的暧~昧之声,墙壁上几乎看不见头的命石,如同星光,有的已经完全黯淡了,有的明亮如初。   只是凭借肉~眼是看不见她想要的东西的。   赵宝瑟在最近的书案下伏地,然后悄悄散出一丝元神,这丝几乎不带灵力的元神在半空飘逸,很快,便得到了相应,不远处正有命石在遥相辉映。她连忙飘了过去。她第一眼看见了自己的,孤零零摆在一排上。   命石是如此的的黯淡,如同蒙尘的明珠。   奇怪,她现在明明一切尚可,命石怎么如此黯淡。   在这一颗下面,她看到了一排,有淡淡的熟悉的感觉,这一排命石被随意放置着,甚至比她现在的还要黯淡。但无一例外,都还亮着。   赵宝瑟松了口气。   都还在,都还在。都还活着。   在下面一排,还是同样黯淡的命石,但是里面有一颗却是正常的,发出和煦的微光。   她微微靠近,用透明的手伸过去,感觉到了,这是小师妹沈蕊的命石,但这命石如此冰冷。   就在这一瞬间,那边的女人忽然闷~哼了一声。   她闻声还没转过头去,就听见门口的叩门声。   霍然面色难看站在门口。   “你们在干什么?”   桑二转过头:“你来干什么?”   他方才正裹着一个女人在墙角的长案上翻滚,长案上的竹简古本被胡乱扔了一地。   那女人趴在长案上,桑二揪着她的头发。   在敲门声响起的同时,他身前的女人用衣袍迅速裹住了自己的头和身体,再看不清面容,只有长发从衣摆缝隙垂下少许。   赵宝瑟却在看见女人身形的一瞬间,愣在了那里,这个女子的身形……实在太像她的小师妹了。 第69章 九薇火五 入梦   怎么……可能?!   而就在她愣神一瞬间, 霍然蹙眉抬手一道剑气而过,赵宝瑟神魂一震,瞬间回体, 然后在回位瞬间她掐诀换形, 变成了一方颜色素净的手绢,混在了案几上滑落的同色承尘下。   神台阁本身是个巨大的空间, 回音缭绕, 这也是桑二选择这里妙用的原因。但此刻因为霍然出手剑气声鸣,雪白的壁垒震动,受到扰动的命石有的与之共鸣。   “你这是做什么?!”   桑二到底还是理亏,迅速看了一眼外面,他纵然厌恶霍然心有不满, 但无论实力还是时机, 他也并不能直接和霍然冲突,只压住了嗓子, “你又发什么疯?”   他一边说, 一边从那女人身上扯过她方才拉过用来遮身的衣袍,一边急急的穿,毫不理会女人的狼狈。   女人雪白的肌肤和微红的脸露出来, 身上还有欢好后的痕迹, 她垂着头长发垂落,但还是露出了半张精致的脸。   那脸庞精雕细琢, 轮廓动人深刻,虽有一两分相似,但却绝不是小师妹沈蕊那张秀气而绵~软的脸。   霍然转过头,目光冷然走了过去,在那方命石墙壁下面没有东西。他目光上移, 上面什么也没有,浣花谷一众人的命石除了沈蕊的那颗,一如既往的黯淡的光,没有一点变化。   那边桑二催促女人:“还愣着干什么?”   女人声音低又软:“……我的衣服。”   ——她的衣裳方才被扯坏了。   外面隐隐似乎有动静,桑二左右看了一眼,伸手去扯那案几上压得皱巴巴的承尘。   霍然蹙眉,弯腰伸手去捡案几上滑落一半的承尘。   遮盖在身上的承尘被揭开,手绢状的赵宝瑟瑟巍然不动。以她现在的修为,霍然应该不能发现她。   那方承尘被他一扔,落到了女人的身上,她裹紧了低声道谢。   霍然顿了一秒忽向桑二淡淡说了一句:“既喜欢她,对她好些吧。”   桑二已穿戴整齐,又恢复平日的人模人样,他伸手将女人拉起来揽入怀中。   “我对她哪里不好。倒是你,月月来此,可想过我妹妹的感受?我至少尚未婚配,被人谈论也不过是段世风流佳话,云衢兄可不同。”他目光带了一丝冷峻和嘲弄,“至少你现在明面上可还是我的妹~夫。”   说罢,他顺手将女人身上那霍然扔过来的承尘揭开,扬手扔了过去。   “我的女人,还轮不到别的男人来照顾。”   霍然面色难看。那古朴素净的承尘在他面前半尺全数化为碎锦。   一片碎片落在案几旁一方手绢上,素色手绢带着淡淡的天青色,霍然目光随之落下,略一迟疑,神使鬼差一般弯腰将案几上的手绢捡起来。   手绢很软,和寻常的布料也看不出什么区别,质地不错却太过素净,并不像桑氏会用的东西,难道是……她悄悄回来时落下的东西?   霍然猛然抬头,那颗命石的光仍然淡淡,但还亮着。   她的神魂还在。   还是刚刚那一抹感觉到的异样就是她?!   霍然猛然攥紧了手绢,四处张望。   变成手绢的赵宝瑟:!!   桑二这回口舌之争难得占了上风说得霍然哑口无言,了了方才未尽兴的一口恶气,他轻笑一声,和霍然错身而过,满不在乎走了。   刚刚走到门口,他带笑的脸一下僵了:“大哥。”   桑长清面色凝重,目光沉冷,也不知在那站了多久。   整个神台阁的空气仿佛突然冷了两分。   桑二见大哥面色不虞,抓紧时间向桑长清道:“大哥,方才霍长老来看神台阁,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空气中有淡淡的暧~昧的香。   这香味来自桑二身上,更多的还来自他身旁的女人身上。   初时不觉,但一旦外面的风吹进来,就像火遇上了油脂,猛烈猝然浓郁起来。   这是桑二引以为傲的欢好香。闻到这香就知道他方才在里面干了什么好事。   桑大看着他,桑二立刻别过了头。   这两兄弟站在一起,眉眼颇有有几分相似,仪态气质却又大不相同。桑长清压着性子却不容置喙道:“去刑堂领罚。”   桑二闻言面色一炽,仿佛血一下涌上了脑袋,他扬了扬眉,又张了张嘴,却到底没有再说什么,只不甘哼了一声便甩袖走了。   而他身后的女人却似被惊吓到了,惶惶然看了看桑大。似乎不知道自己该走还是该留。   桑大看了她一眼。   “你就是延柳家送来的那个女人?”   女人没有回答。   离得近了,便可以看见女人那张美丽的脸白得让人目眩,她温顺而又乖巧,如上好的偶人,精雕细琢,但却毫无生气。   听了桑大的话里的某个姓氏,她立刻弯唇笑了一下,那唇上殷~红的膏脂微微晕开,越发显出几分我见犹怜的动人。   但那双眼睛里,却是毫无笑意的一潭死水,这便让那笑透出一抹淡淡的悲意。   桑大道:“去吧。”   女人还是没动。   直到桑二在不远处勾了勾手指,女人这才乖巧取下~身上搭着的承尘,交叠放在地上,转身走了。   她的长发纤长,长身玉立,破碎的长裙在夜风中缓缓飘动,赤~裸的双足走在冰凉的玉石地面,漠然而又沉默。   “这就是延柳家调~教出来的女人。”桑大向走出门来心事重重的霍然道,“如论什么样的女人,只要你想,他们就能做到。”他的声音带着几分无法自制的无奈,“有时候,明明有些事你并不希望这么做,但是却不得不这么做。就像有的人……”   霍然:“你是说你不希望看到你弟弟在这里睡.她,但是不得不看到你弟弟在这里睡?”   桑长清忍不住摇头叹气:“云衢,你真是……”   “我对你们这些的事情不感兴趣。霍家给你们想要的,然后每月拿到我们霍家应得的东西,十年之期后,你我两家一别两宽,互不相欠。”霍然心烦,“那个封回现在走了没?我不想看见他。”   桑长清:“既如此,为何不在月来峰待着。”   霍然更加心烦:“你妹妹来了。”   桑长清这些年已劝过无数次,终于放弃:“当年她易装随我前去云州,那一年是她最开心的时候,霍伯母亲和宽厚,她是真的喜欢云州,喜欢云州的一切,喜欢云州的人。她不止是一次说过曾经对你的歉疚。但桑家身上的担子太重了,要背负的何其之多。”他目光看向缓缓闭合的神台阁,新的禁制启动,中心烛台的微光被窗棂割裂,投在他脸上,“我只有这么一个妹妹。其实这么多年她心里也不好受。就当是看在你我曾相交一场的份上,且忍忍她吧。”   霍然面无表情听着,过了一会,他说:“两个商贾一起谈感情,不觉得太可笑了吗?”   说罢,他转身走了。   赵宝瑟被他还捏在手里,虽然是手绢形态五识都钝感了,但他的力气太大,她还是感觉到了强烈的不适。   此刻霍然并不知晓赵宝瑟就是那方手绢,对一方手绢自然是没有什么情绪的,所以赵宝瑟自然也无从感知他对她最直观的情绪。   但纵然如此,她仍然在这个人身上感受到了强烈的愤懑、不甘、痛恨、厌恶亦或者某种难以言说的情绪。   这些负面的东西在他心里挤压着翻滚着,却又踌躇反复着。   赵宝瑟忽的改了主意,反正早晚都是要入梦,何必再去曲线等那什么汤匙或者别的,说不定还不能成,现在就是个好机会,这个霍然身上的东西肯定比她想象的更多更深。   她平息了灵息,决定等一等。就这么找个机会直接立刻就从他身上入手。   就在这时,从前面的回廊缓步走过来一个人。   霍然看到那个人,下意识顿了一下。   是封回。   但他很快回复了故有的傲慢,继续向前。   两人错身一瞬间,他淡淡扫了封回一眼,封回没有看他。   封回长靴绕过他,不疾不徐走了过去,仿佛根本没有看到他。但霍然突然站直了。这里是东边,封回的含藏峰在西边,他若是回去,不是这条路。 第70章 九薇火六 “错的不是你。”   封回余光掠过霍然箭袖下握着的手绢, 然后收回了目光,他侧头看向旁边的夜空,空荡荡的山崖下面, 是看不见的深渊和云海。   星光漫天。   霍然感觉到封回再次继续向前走, 但走了两步,他又停了下来。霍然这回几乎下意识伸手按剑, 但已来不及, 那原本在一箭之地的人赫然便在身后,霍然心头微震,封回已一手钳住了他的手腕,他面色微变:“你竟敢?!”   话音未落,封回另一手轻轻一扬, 霍然还未回神, 只觉扑面而来的风香甜且腻,然后便在顷刻间失去了知觉。   他倒在地上一瞬间。   封回看也不看他, 俯身去捡他手里的手绢。   赵宝瑟一个翻滚, 收了化形术。   她顾不得看封回,先去看霍然。   “你给他用了什么?”   封回淡淡:“上一次在媵城花楼你指缝中留下的蛊王粉。”那还是之前黎清瑶从她家那条偷出来的蛊王虫肚子里挤出来的迷脂。那一次,她误用后在兰家村大概睡了一天一夜。   赵宝瑟倒是有些意外:“你竟还留着。”   封回看她一眼:“第一次看到药别人把自己弄昏的, 觉得有趣。”   赵宝瑟哼了一声:“下回给你试试。”   “现在怎么办?”她看霍然, “你突然这样把他弄昏,醒来他岂不是要发疯。”   封回毫不在意:“如此丢脸之事, 他不会说的。而且也不会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   赵宝瑟微微张大了嘴,恍然回神:“嗐,就是!早知道这么简单,我还用什么幻形术,你不知道这术多费灵气, 我这刚刚破镜,得多少补药才能缓过来。这下人又昏了,白瞎了。”   封回微微抿唇:“所以,你刚刚当真是预备跟他一同去,然后找机会入梦么?”他蹙眉,“你可知入梦需要护法,幻形极伤神,若是有外人突然闯入,若是出了意外,可如何收场?”   赵宝瑟点头:“我之前确实心急了,没想到这一茬。”   封回轻声道:“何时能为你自己多想一点。”   赵宝瑟道:“下回一定。”她转身抓紧时间伸手去拖霍然。   也不知道这霍然能撑多久才醒,一炷香时间也就够了。   “弄都弄昏了。别看了,来搭把手拖一拖,总不能要我在这里给他试入梦之术吧。”真要她一个人拖走也没问题,重倒是不算重,就是突然很想使唤一下封回。   封回走过来。单手拎起霍然:“拖去哪里?”   赵宝瑟想了一想,问:“要不,你那里?”   封回看她:“所以,你是要我带着你的前未婚夫到我的寝殿,然后为你护法,让你和他一起入梦?”   他面色落在黑暗中,瞧不清神色,很平静很平静问她,但赵宝瑟总觉得他下一秒就要开始炸毛。   赵宝瑟立刻建议:“那,要不我来护法,你来入梦,你想怎么问就怎么问。”   封回冷道:“我便是在梦中问他什么,他也只会用剑来回答。”   她再建议道:“你若不想带他去你那里,不如我带去灵厨处,反正现在还没退房。”   封回上前了一步,星辉下的脸不动声色却晦暗难辨。   赵宝瑟便长长叹了口气,无辜又无助道:“哎,我好难啊,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子渊大哥,你要我怎么样啊。”   她还从未用这样的语气对他说话,明明是依旧存着气他的昭然若揭的小心思,他却怔了怔,不由柔软了目光,看了她一眼:“你就气我吧。”   赵宝瑟皱了皱鼻子,悄悄勾了勾嘴角,跟上了他离开的脚步。   含藏峰很清静甚至冷旷。   孤零零的殿宇在高高的山顶。   封回只布置了一间房作为他的住所,布置了专门的禁制。   房间位置很好,窗口向东,早上的第一缕阳光必定是从窗角落下,然后缓缓上移,从软塌的床尾缓缓到床头。   赵宝瑟坐下试了试床的硬度,是她最喜欢的软度。   “我还以为你们浮屠祠出来的人都喜欢睡硬床呢。”她有些意外。   赵宝瑟其人,不熟悉时候很客气,但一旦认定为自己人,总是很不客气。她随便在房间倒了一杯茶,味道很好,居然加了她曾心心念念的花露。   封回目光道:“时间有限,只是简单收拾了一下。”   赵宝瑟哪里有心思听他说房间,敷衍夸奖:“不简单,挺好挺好。”   她两下踢掉鞋子,躺下,枕头也不是常用的瓷枕,是她曾用的那种丝绸枕面,光滑极了,里面不知道装了什么,睡下去闻着便香香的。   这封回看着不怎么贪图富贵,倒还挺会享受的。   赵宝瑟乖巧躺好,长发拨到旁边,伸手拍拍旁边的位置,示意封回自己准备好了:“把他放上来吧。”   入梦是搜神的温和版本。   搜神术是被严格控制的禁术。也是乾元境甚至无相境的高阶修行者才能使用的,通常用作刑讯。每个人的灵府都天生闭合,除非遇到心意相通的道侣或者灵契之人,轻易不会打开。而搜神术便是从外强行叩开灵台去找寻里面有用的信息。   这就像是将一颗鸡卵强行叩开,有可能能在里面的蛋清和蛋黄散开前找到自己想要的,也有可能因为整个鸡卵的损坏一无所获。   而被搜神的人因为灵台和神魂的损坏,轻则记忆缺失,严重的甚至可能三魂六魄受损,成为痴傻。   此法太伤天和,且并不一定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故而被禁用。   后来魔族一位大能在一场旧梦中悟出了一个更有用的办法。那便是通过织梦控制受讯人的梦境,让他们自主吐露真~相,这织梦便是入梦术的雏形。   真正的入梦术的发扬光大还是在道宗。简单来说,一般是用对方用过的东西,在一定距离内,施法入梦,然后通过编织似曾相识的梦境,引导对方的神识自动吐露更多相关的东西。   以简单的媒介将自己的神识投射~到对方的梦中,这对施术者的修为和织梦精细程度要求极高,一旦对方在梦中察觉到可能被控制,就像是梦行症的人突然被惊醒,除了对方受影响,施术者的神识也可能受影响。   一般来说,除非必要者,一般也不会用这个办法。   但今日封回却是给她创造了极好的机会,蛊王虫可以麻痹人的五觉,让人昏睡。现在人又在她旁边,距离这么近,真是天时地利。还不是她想怎么样织梦就怎么样织梦。   片刻后。   躺在榻上的赵宝瑟侧头用余光看了看趴着睡在榻下的霍然,又看了看静立一旁护法的封回,收回了那句“可能牵着手靠近点什么效果更好”。   行吧。   在她的绝对实力面前,趴着就趴着吧,就算看不清霍然的脸,如今这织梦还不是就是小葱一碟。配菜而已!   她闭上眼睛,手中掐诀,缓缓将灵力聚在指尖,到底无法集中注意力,又睁开眼睛:“你这样看着我,实在影响我发挥。万一一会在他梦里念出你的幻影,可恼火。”   封回退后一步,背身而立。   赵宝瑟这才将指尖从丹田缓缓顺着身体向上,一路到达眉间,轻轻一按,眉间和她右手握~住的霍然腰间那枚龙凤玉佩一瞬都发出淡淡的光。   一缕淡淡的神识倏忽进入了霍然的脑海。   赵宝瑟看到了一片看不见尽头的藕花,一个长身玉立的身影站在花丛边缘。间或有农人挑着担经过。   她的这缕神识的状态可以在霍然的梦境里面任意变换。   赵宝瑟摇身变成了一个卖灵泉鸡的老婆婆,长相和师娘薄清贞八~九分相似。   “卖鸡,卖鸡,灵泉养的鸡。一天一个蛋。”   霍然仍然背立没动。   赵宝瑟又向他喊道:“一文钱一只,好吃不贵。”   霍然听见了,转过身来:“这么便宜?”   赵宝瑟抬头,用师娘那种冷淡淡的神情道:“小本买卖,自然便宜。买不买。”   霍然哼了一声,眯着眼睛看她:“卖这么便宜。肯定是假的。”他眼里带着戾气,伸手就要去拔剑,“我最讨厌别人骗我。”   赵宝瑟不慌不忙伸手给他看一个蛋:“真的假的,试试不就知道了吗?”   她伸出的手掌里面少了一根食指,在那纤长白~皙的手掌上格外醒目而又突兀。   霍然看着那手指,顿时微微一怔,他抬起头,看到了赵宝瑟那张形似的脸。   “是你?”他说。   随着他的问话,面前的薄清贞模样的女子也看着他,那张尖尖的小~脸艳~丽精致,不过十八十九模样,但一双眸子却沉沉而又静谧,仿佛里面藏着无数事,轻软的薄纱从她手上滑落。   “认识我?”赵宝瑟按捺住情绪说。   霍然没动。   赵宝瑟又问:“你在哪里认识我?”   眼前忽然换了一个场景,这不再是梦境而是霍然的回忆。那是他最后一次见薄清贞的情景。   在回忆中,霍然穿着一身黑衣,看起来也更年轻些。   他的对面站着一个女人,那个女人站在一间漆黑的房间里,整个人都如同一张白纸,在她的身后还站着一群人,那些是浣花谷的弟子,他们身上都被除了剑,素服墨发站在那里,如同一具具苍白的人偶。   “我不认识你。”薄清贞说,“你也不是桑家的人。那你是他们的、狗?”   陆小昂也在身后的弟子中,他立刻上前低声说明了霍然和赵宝瑟关系。   “所以,你是为阿瑟来的?”薄清贞这回倒是正色看了他一眼,“她走了两年,你是第二个来找她的人。”   赵宝瑟便在这漆黑的房间里,以一棵树的状态听完了他们的对话,她才知道当年天劫时她还曾不知道的事。   两年前,天劫将至,百家所有的精锐都尽数等待于空桑山。   浣花谷的弟子也在山脚。   赵宝瑟提前悄然上山,一人之力将百宝炼化修补了雷劫带来的空桑结~界空洞,稳定了行将毁灭的空桑山后灵身尽毁。   薄清贞是最后一个知道这件事的,她在赵宝瑟几乎应劫之时便带着浣花谷在的弟子一路如入无人之境赶到了空桑主峰。   但等待她的却是以空桑掌门为首的集体指责,他们指责她教徒无方,说赵宝瑟一意孤行为了夺宝以身犯险,几乎毁了整个空桑的根基。   这个根基指的是空桑的主峰灵脉那一棵和整个空桑联在一起的佛桑巨木。   在桑末的沉默下,所有在场的人都要求浣花谷为赵宝瑟的过错赎罪。   而赎罪的方式便是留在空桑山修复培育那棵受损的佛桑主花。   只有在佛桑花重开之日,浣花谷的弟子才能下山。   双拳难敌四手,薄清贞受了伤,无力护住自己的弟子,在几个弟子接连反抗殒命的情况下,她不得不答应了这个要求,被迫按照浣花谷的惯例立下重誓。   他们从此便留在这昏暗的不知岁月的黑暗房间中,如同奴工一般种植灵植修复那棵佛桑主花。   霍然临走前,薄清贞从身上取出一个锦盒交给他。   她如今很瘦,腰~肢更是风一吹就要倒下去一般。   她说这里面有赵宝瑟娘~亲的遗物,也是赵宝瑟留在这个世上唯一存在的东西的,看在他对赵宝瑟的一丝牵挂下,请他在为赵宝瑟立一个衣冠冢。便是谢了他的一丝真心。   那一抹回忆里,霍然没有注意到,赵宝瑟却看到了。   在场的所有浣花谷弟子手上全部都没有食指。   明明没有躯壳,赵宝瑟却觉得自己的脑子热血一涌。   浣花谷以食指立誓。当年她的母亲背出师门,想要向师妹求助,便是切下了自己的食指,而现在薄清贞此举,也是一种无声的求助。   而她留在锦盒上的禁制,也是为了避免无谓的牺牲,只有达到一定修为的浣花谷弟子才能解开,这大概是师娘能留下的唯一一缕希望和最后的关爱。   这便是霍然和薄清贞之间的记忆。   之后的片段是霍然悄悄在空桑山立下了那衣冠冢,他没有按照师娘的请求将衣冠冢留在浣花谷而是留在了空桑山。   霍然后来也并不是完全不管,他在空桑和其他百家去过,旁敲侧击去寻找两年前赵宝瑟殒身的只言片语,但是当日在场的几位大能连同各家掌门没有一个人为她的牺牲说话,所有人保持一致,说她是咎由自取。   直到后来,霍然才从桑三那里得知,当年赵宝瑟殒身时,还有一个人来了,那就是封回。   而当日那个在阵位置应劫的也应该是封回。只是因为赵宝瑟被“哄骗”才蠢不可及去抢了这个位置牺牲了自己。   而封回后来也来了,但被迦南云门和浮屠祠赶来的长老带了回去,然后再也没有出来。   霍然完全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   那时候最多的便是一个人骂赵宝瑟:“愚蠢。你不是挺会骗人吗?怎么这回被人骗了?”   有时候也喝了酒,却不醉,又骂她:“蠢女人,你明明说了等我可以修行便可以来找你的。骗子。”   还有的时候就是桑三专门跑过来骂她:“她瞎了眼自然不知道云衢哥哥的好。连累整个师门为她赎罪。”   赵宝瑟心里的郁郁被这一段段的骂刺激得变成了火一窜一窜。   她再也看不下去,扬手啪的一声给了那个正在梦中某个天街旁喝酒的霍然一巴掌,然后直接切断了神识。   清醒过来好一会,她还不能动,却是心里复杂委屈痛悔纠结难言。   封回不知何时坐在了床头,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赵宝瑟还闭着眼睛,过了一会,她睁开眼睛,眼睛有些红。   竟是这样。   所有的牺牲和努力成了一场不能言说的罪。   “我做错了吗?”   封回看着她,伸手摸她的脸:“错的不是你。”   “你看到了?”   “看到了一些。”封回道,“你的神识并不排斥我。”   “我想我知道怎么回事了。”他忽然说。   空桑为什么那么多魔珠都可以尽数消化掉,为什么空桑拥有用不完的别的地方没有的灵石,灵气充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主峰空空的那棵佛桑巨木。才是空桑真正的灵脉。”   “所有的魔珠通过这棵巨木的吸收转化为能量和灵气。就和那些低阶的灵兽可以转化一部分一样。所以空桑无论如何也要护住它。”   赵宝瑟一瞬明了:“所以佛桑的落叶和枯枝用来种植灵植、喂养灵兽,才能养出那么多充满灵气的东西。”   “浣花谷以种植灵植为本,在这方面造诣深厚,雷劫之后,他们要的是留下整个浣花谷,你不过是措辞罢了。” 第71章 九薇火七 一半是冰,一半是火。   更多的东西慢慢涌~出来。   赵宝瑟的眼睛越来越亮:“但魔族毕竟是有限的, 所能得到的魔珠也是有限的。而魔族也不会站在那里等着修仙界的人来杀。在上一次仙魔大战后,修仙界已失去了碾压的优势。他们要更多的魔珠,只能想别的办法。”   封回将她轻轻扶起来, 喂给她一口茶水。   她胡乱咽下去:“所以才会有那么多的盗尸者……不, 尸体不能用来炼魔,最多只能成为没有意识的低阶走尸。人死如灯灭, 百脉皆断, 生不出魔珠。”   “那么,那些尸体不是用来炼魔的。”那些原本散落在脑海各处模糊的线索和影子都开始汇合,突突的在脑海里翻滚,她完全没注意自己此刻正靠在封回怀里,“他们是用来炼三尸毒!三尸毒……那些收尸体的人, 说是送往无烬城……”   赵宝瑟猛然强撑坐起来:“无烬城不就是桑狗外戚延柳氏的地盘吗?果然啊, 果然。”   她一连说了两个果然,呛得咳嗽起来, 封回伸手给她顺气:“如今这些都是猜测。”   赵宝瑟冷笑:“便是猜测也是八~九不离十。”她眼眸微微一眯, 澄澄冷意倾泻,“之前栽赃给了若双城,当真是一箭双雕的好手段, 既能吃下若双城, 又能让修仙界所有人闭嘴。纵使这世人都知若双城和空桑关系不睦,也毫无顾忌。此举便是铁了心已不要脸了。”   封回手上其他未经完全证实的消息也无不指向赵宝瑟的猜测。   他赞许看了赵宝瑟一眼, 补充一条自己的推测:“若双城的人跑的跑,散的散,还记得之前在青木镇遇见的赫连察吗?他用采生割折的方式助那魔物,只为了得到足够的明珠去赎他在无烬城的一双孩子。”   他将当日后来的事情缓缓说给赵宝瑟听。那日在荒庙的赫连察苦苦支撑,自知时日无多, 只求封回怜悯替他去寻那一双名唤玉、锦的儿女,这对孩子被被扣押在无烬城,还欠明珠十斛方才可以赎回。而那曾经一生悬壶济世的医修在那一刻,身上剩下的只不过一颗从魔狐身上取出的赤红的妖珠。   赫连察说赵宝瑟故去后,她曾自己去查一些东西。   赵宝瑟心微微一紧。   从空桑试学相识,赫连月和她谈不上多亲昵,却是一个坦荡的君子,君子之交淡如水,便为了这一份交情,当年赵宝瑟殒身,赫连月若是知道什么也绝不会坐视不理。   她明白了封回没说完的话。   “所以,有可能赫连月查到了什么,若双城和浣花谷的修行之途异曲同工,都擅长灵植灵药的饲养,只是他们更偏重药性的研究和医修,浣花谷更偏向于灵植本身。若是从灵植和灵石的来源入手,可能察觉了什么。”   赵宝瑟继续道:“若双城城主向来明哲保身,就算真知道了什么也不会说。但纵然他什么也不做,对心里有鬼的人来说,也是芒刺在背,寝食难安。”   封回点头:“后来离开青木镇,我曾亲自去了一趟无烬城,但是里面的赫连一族早已消失。整个无烬城都是延柳氏的爪牙。我找了两个高阶管事问话,都毫无知情。他们只知道所有的赫连氏被收押后,消去名号,只给一个编号,然后不久就被带走,隐隐有线索是带来空桑山附近。只是无烬城为了价值不菲的赎金和掩人耳目,仍然对外发布赎人信息,赫连察等才会以为被扣押的赫连妇幼还在无烬城。”   他神色微微肃然:“若是要灭口,那斩草除根才是稳妥的办法。但是他们没有。所以空桑对若双城出手,可能并不全是因为三尸毒背锅的事情。”   仿佛一层一层的油纸剥开,渐渐露出里面绰绰约约的东西。   赵宝瑟也呆了一下,问:“不为三尸毒,那是为了什么?”   问出这句话,她几乎一瞬间想到某个可能。   转头看封回。   两人都想到了一个可能。   ——若是浣花谷的人撑不住,若双城的医修药修就是修复佛桑巨木最好的替身。   她心猛得收紧,面色愈发苍白。   封回低头在她唇上亲了一下,飞速离开,安抚道:“神台阁的命石还亮着。”这代表浣花谷的人还在。至少现在还活着。   “如果真是这样,那那一双孩子和赫连氏族人也还在。”   那原本趴在地上的霍然在浑噩中轻嘤了一声。   差点忘了这厮。   赵宝瑟面色有些复杂,因为方才梦中霍然那几乎昭然若揭的情愫,她对霍然几乎本能更加敬而远之。   赵宝瑟看了一眼封回,他微微点头:“我去去就回,你睡一会。”   说罢,他拎着霍然消失在窗口。   赵宝瑟哪里睡得下,她接过茶一饮而尽,茶杯上是空桑的佛桑花徽印,赵宝瑟微微用力碎成了几瓣,恨恨,“你们不是喜欢种花吗?我来。我让你们看看我种的佛桑花花儿是多么红。”   她松开手,凝神调息,将体内紊乱的气息渐渐归位。   四肢酸痛,再掐诀的时候手指因为疼痛几乎动弹不得,这具身体因为速生的缘故还是太弱了。   而且这张脸现在越发有靠近她当年模样的趋势,现在的肤色和状态只能暂时隐匿一二。   得要速战速决。   封回回来,第一件事便仔仔细细先净手。   见赵宝瑟看他,他解释。   “入梦术一般不能和其人接触,方才你入梦时动怒给了他一巴掌,恐会留下神魂印迹,所以我帮你补了一下。”   看着那大手,赵宝瑟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小~脸。   “怎么?”   “方才耗用太多,头昏。”   “我帮你。”封回伸手揽住她,汹涌的灵力便浪潮般涌来,继续补充她方才得亏空。   赵宝瑟忍不住发酸:“如今你修为竟然比我高这么多。”   封回:“你天资聪颖,以后会比我厉害。”   赵宝瑟小声:“还以后……现在就想。”   她这么小声,他仍然听见了,然后轻轻嗯了一声。   嗯什么嗯。   赵宝瑟还没搞清楚这声嗯意味着什么,他低头,碰到了她的,就觉得整个人忽然一震。   整个人仿佛突然被十重天雷击中,整个身体完全陷入了难以言说的情绪和颤抖中。   如果说第一次经历时因为她完全是个菜鸡根本就没反应过来就躺灭了,那这一次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   在进入元婴后期之后修行之人便能看到对方灵台的形态,赵宝瑟第一次形象看到另一个人的灵台模样,其实称之为灵体更准确。   封回的灵体是一片虚空之中的浮屠形象,头上金冠,臂钏璎珞。   那一刻,赵宝瑟恍然知道了什么叫眼波流转,什么叫宝相庄严。   而当他俯身,赵宝瑟仿佛被一片光击中。   嗡的一声,好像脑子里有什么断掉了。   又像是被人从一片星海中缓缓带出。   她能清楚感觉自己的身体因为极度的感知失去了意识,就像在一场难以言说的梦魇中,她失去了自己身体的控制权,这时候便是有人切了她的手指或身体,也不会有任何痛苦。   封回的气息冰凉,但这冰凉在沾染到她的气息后,又如同炽~热的铁沉入冰水,冰水沸腾。   一半是冰,一半是火。   身体是不是好了一点赵宝瑟完全不知道,因为最后她已经感觉到不到身体的存在,连手指都软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的天色完全明了。   灵力的确恢复了大半,但后遗症影响还是明显的。   赵宝瑟面色晕红,浑身颤栗:“我还是下山去慢慢调理吧。太费神了,欲速则不达……”   封回垂眸看她:“你我何必分彼此。”   这一个眼波,谁顶得住啊。   赵宝瑟好不容易缓过来,坚持不就:“来日方才,修行走不得捷径,我还是先稳固稳固自己基本盘。待我回去想想夜探的计划。”   ~*   天色未明之前。   霍然在沉睡中醒来,他浑身疲累,如同经历了一场冗长的打斗,又像是做了一场记不清模样的梦。   他撑着坐起来的时候仍然在昨晚的走廊,昨晚的事情映入脑海,霍然一瞬间起身站了起来,因为保持同一个姿势太久,站起来有些踉跄。   他伸手扶住了围栏。   围栏外是晨光的薄雾,他站了一会,看着那晨光慢慢上移,渐渐从云海中,一轮赤红的旭日夺目而出。   衣衫整齐,灵息和身体都没有异样。   用如此下作手段药昏了他就是为了让他在这里睡上一晚?   霍然伸手捏了捏衣角,上面虽有薄薄的露气,但并未被露水浸~湿,他并不是一整晚待在这里,而是被人半途送来的。   这个封回到底想要做什么?   便在这时,忽然前面一人匆匆而来,正是他的心腹之一清讫。   “公子。”他虽来得匆忙,见面仍先行了一礼。   “什么事?”   清讫抬头,却先怔了一下,然后立刻移开了目光。   霍然:“怎么了?”   清讫有些疑惑又有些小心问:“您的脸?”   “我的脸。”霍然伸手抚上脸,手碰上的一瞬间,微痛,仿佛被人打过。霍然面色一瞬难看,这个不要脸的封回果真不是简单看他不顺眼迷倒了他,竟然如此幼稚,也不知还趁机在他身上不知做了什么,他伸手按住衣襟,恨恨,“昨晚喝多了不小心摔了一跤。”   “可是——”清讫微怔,那分明就是一个绰绰约约的巴掌印。   霍然如霜的目光扫过去:“所来何事?”   清讫立刻道:“公子,之前留下的衣冠冢被人动过了。”   霍然闻言顿时面色一变,伸手推开清讫,径直下山去了。   衣冠冢还是原来的位置,但是上面的土被动过,他蹲下伸手按上去,里面的东西已空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动过的。   霍然定了定神,他搓了搓手指上的土,抬头,一双眼睛亮的惊人:“去查查最近青丹峰、灵植园、医毕处三地方的人员信息和凤起、白术、清砂、黑曜贝蕊这几样药品的支出记录。所有的名单全都筛出来。”   锦盒上的毒是他下的,看着吓人,但是并不能要了性命,而这几种药品都是解毒的必需品。   他前脚要用这些药,后脚便有人偷偷将消息告诉了无极峰的那位。   桑三听完了,却是不解。   就在这时,她得到了第二个消息。   昨晚霍然去了主峰一夜未归,而在主峰当日正好新进了一批杂役弟子,里面好些个生得不错的。   桑三一条一条听完,便冷笑一声,站起来向门口走去,走了几步想起什么,回头叫心腹侍女带上一罐新茶。   “好久没去看大哥,将这新来的茶送去他尝一尝。” 第72章 九薇火八 最像了。却不是。   桑三到主峰的时候, 赵宝瑟已回到了主峰。   杂役弟子的住所在最外延的的侧后院子,一个院子四个房间,同一个房间一般住着两到三个人, 赵宝瑟这一间里面住了三个女弟子。   踩在这片地上, 一想起这下面一层层的地方,心情便一针一针。   好在同住的弟子今日才正式搬进来, 所以并没有什么人注意她。   赵宝瑟来的时候只剩下最里面和靠窗的位置。她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 房间都是现成的,但是床铺还需要整理。   赵宝瑟起身出去打水,回来擦拭床头自己的小柜子时,突然发现那木柜里面多了一样东西,她伸手拿出来, 顿时一愣。   左右看去, 另一个女弟子在忙着收拾自己的床铺,还有一个在旁边的院子里和管事弟子说话。   赵宝瑟低头再看。   这是昨晚她用来装灵汤的小盅, 下面做了记号, 但现在下面的记号被抹掉了。   里面的汤也没有了,只有一只蝴蝶。   蝴蝶和她曾经放飞的灵蝶长得很像,唯一不同的是, 这蝴蝶很香。   这种香似曾相识, 仿佛在哪里闻过。   赵宝瑟伸手按在蝴蝶上,那只僵持的蝴蝶忽的动了动翅膀, 然后飞了起来。   与此同时,同住的另一个女弟子也在自己床头发现了同样的东西。   “这是什么?好香啊。”她拎起那蝴蝶,蝴蝶蔫嗒嗒的,毫无反应。   赵宝瑟继续不动声色收拾东西。   蝴蝶飞了出去,外面说话的女弟子回来了, 赵宝瑟才佯装无意问:“刚刚是谁啊?”   女弟子向外看了一眼:“哦,那是杂役间的管事师兄,姓花还是华,刚刚说今天中午在外堂用膳。”说罢,她压低了声音,“那师兄脸不知生了什么,叫人看着便有些不舒服,他也好像很不喜欢别人看他脸。”   主峰平时不开火,但是这一批新来的杂役弟子没有辟谷,所以午膳还是单独由灵厨处准备好了送来。   用膳是安排在分工之后~进行。   因为赵宝瑟之前在灵厨处待过,所以专门将她安排在了温酒处。   主峰不开火,但是美酒新茶这类的琼浆玉露还是少不了的。   都有专门的弟子负责,这工作相对轻松。   还有专门的浣衣处,负责内门弟子和部分外门弟子的衣衫清洗。   另有一部分是负责殿内器物清扫整理的,这是最累的。   总之这杂役弟子便是所有的脏活累活侍奉人的活,都做。   分到主峰的几个女弟子中也有之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小姐,面上不说什么,嘴巴却微微撅着。   等到用膳的时候,开始还矜持着,一会就你一言我一言说自己,无外乎便是如此不是办法,自己家里或者谁又有什么关系,自己只是在这里短暂的呆一下,以后都是要走的。   说着说着便开始相互问对方的背景。   能来到这里的或多或少都是有点关系的,那个分到复杂大殿洒扫的女弟子便看赵宝瑟:“喂,你还没说你呢?你怎么来的?”   赵宝瑟看她一眼:“灵厨处来的。”   那女弟子便笑了一声:“灵厨处啊。听说都是没有资质的人才会去那里。你从那里来?……对了,我想起来了,你不就是‘补风’时那试色台没反应那个丫头嘛。”   她立刻摆出一副语重心长的态度:“小姑娘,你刚来不知道,这主峰都是看实力进来的。你没有天赋,在温酒处待着,万一识别不了灵材,那可就危险了。”   赵宝瑟:“所以,小师姐有什么好建议。”   女弟子按住激动的心情:“不如你我交换。你看打扫大殿,又不用费心,而且责任也小。”   赵宝瑟微微点头:“听起来好像挺好。”   另一个女弟子立刻道:“小师妹不要听她的,打扫大殿若是不小心碰坏了东西,那可麻烦。我和你换,你来浣衣处,简单方便,这里浣衣都是去灵泉,水也是温的,不伤手。”   赵宝瑟也点点头:“这位小师姐建议也不错啊。”   第三个女弟子挤过来:“小师妹,我们换,我这个更简单,我就负责做灵兽的吃食,都是现成的,还可以看你平日看不到的东西。”   赵宝瑟:“听起来好有意思。”   第一个女弟子不依了:“让开,我先说的。”   第二个:“小师妹说我的建议好啊。”   第三个:“你们不要欺负小师妹,让小师妹来长见识。”   屋子里一时闹哄哄,赵宝瑟一边看一边默默吃饭。   就在这时,听得外面一声咳嗽,然后又是一声。   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管事师兄站在门口,正冷眼看着她们。   房间里一瞬间安静下来。管事师兄这才说刚得了消息,今日新入门的弟子要去前面领赏,说是无极峰那边新来了一批新料,让她们现在即刻去杂役房偏殿领取。   赵宝瑟走在最后面,便在这时,管事师兄叫住了她。   “你等等,先去去送个东西。”   说罢,他将手里的一个木匣子递给她。   接过来的东西很轻。   “送去哪里?”   “青丹峰。”   管事师兄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是桑二公子的侍女昨日在主峰落了一点东西。你送过去吧。”   方才那么多人,也有从青丹峰那边分来的,却不让她们去做而是找她,赵宝瑟留了一个心眼,伸手锦盒时手指触到了那管事师兄。   那人对她的情绪毫无恶意,反而带着几分关切。   她便点头应了。   从这里去青丹峰若是御~剑不过是须臾,但走路却是没有一个时辰回不来的。   她知道一条近路,那是之前偷偷溜下山时发现的,因风大路险,旁处又是溪涧,青石台滑不溜丢,向来少人来,赵宝瑟便捡了这条路,缓缓走来。   结果走过一处青石,却发现上面的青苔有动过的痕迹,却不是踩,是被人稍稍刮了一层。   她微微一愣,待不动声色走过几处,也是如此。   沿着山路走过去,绕过两处歇脚的凉亭,赵宝瑟无意扫过去,却看见凉亭下面的地上洒了一处青苔痕迹,她不动声色走过去,便在这时只看前面匆匆而来几个刑堂的弟子,正神色肃穆而来。   有人转头看赵宝瑟,看了她一眼,赵宝瑟只站定垂眸行了一礼。   一人问她:“你从何处来?可看见一个十五六的少年,穿一身青衣。”   赵宝瑟忙答:“是昨日二公子的女伴在主峰落下了东西,今日特意送过去。”   那人又问:“此路甚难,为何走这里?”   赵宝瑟:“因赶着时间,才着急走着一条路。”她吟吟笑,“主峰那边桑三小姐还在派礼物呢,我还想赶紧赶回去。”   前面的刑堂弟子便喊道:“和一个杂役啰嗦什么。快!”   一行人走了,赵宝瑟这才转头看那凉亭外面一处草丛:“你还不快些出来。”草丛没动,她又道:“他们快些就要回来了,你等在这里被抓吗?”   她说了这话,果见前面齐腿深的地方动了动,一个青衣少年满脸惊色站了起来。   “你怎么看得到我?”   赵宝瑟见他生得非常秀气,很是颜色秀丽,一张脸雪白,也不知是饿的还是吓的,问:“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   那少年看赵宝瑟,一个肤色黝~黑却眉目亲和的姑娘,他想起救他命的人话,立刻便跪了下来:“求仙子救命。”   他在地上磕了一个头:“我是从地宫逃出来的。”   赵宝瑟迟疑了一下,伸手扶他:“你是从什么地宫逃出来的?”   那少年的情绪全是惊恐不安和不信任,他见赵宝瑟只是问话,看起来又这样的年轻,并不像是能在这里帮忙的样子,忽的向后退了一步,转身迅速就跑了。   他推的这一下,按在了赵宝瑟的手上的锦盒上,锦盒一动,翕开缝隙,从里面露出微微的香气。   赵宝瑟近在咫尺闻到这个味道,再一眼看到里面的东西,更是一愣,哪里还去管那少年的动静。   她索性将锦盒直接全部打开。   一股似檀麝又似翠木和花香的味道扑面而来。   盒子里是一段非常漂亮的妖粉色花叶,花叶同形不同色。   这个东西她认识。   她仔细又看了一眼,没认错。   这是遥草。   是当年在秘境时她除了小灵兽白的另一个收获。   遥草传说是帝女之尸所化的,生于姑瑶山,长在长生境,谁要是吃了这种草,就可以得到任何男子的爱慕。若是做成香,更是让人难忘。   赵宝瑟当年统共就带出来两棵,一颗被她用来实验种在百草园中,本来想着一生二二生四生出一大~片拯救浣花谷的一众单身男女,结果种下去还好,一浇水就坏了,变成臭烘烘一团,等她费尽麻烦又烘干,早就变成一堆羊屎一样的东西。   赵宝瑟大失所望,还剩下的一棵,被她随便给了小师妹沈蕊。   这个东西怎么会在这里?!   那个管事师兄可知道这里面是什么?赵宝瑟只恨不得立刻回去问个清楚。   但心知不能。   她定了定神,依旧按照原来的行程将这东西送去了青丹峰,青丹峰的外门弟子见她装扮,只因是主峰的还算客气,说了几句,便叫过一个走过的内门女弟子,让她带赵宝瑟去找那昨日和二公子去主峰的侍女。   赵宝瑟对昨晚神台阁那侍女还有印象,那身姿是很像的,但那容貌却绝不是沈蕊的模样。   她到底还存着心,闲谈中先请了女弟子一声姐姐,将一块香膏送给她:“吵着姐姐做事了,这香膏是之前在山下得的,用来洗手最是香。”   那女弟子本来不想理会,听得赵宝瑟嘴巴甜,也不介意说两句。   等赵宝瑟问她昨日是谁去了主峰,那女弟子便略带了嘲弄道:“还能是谁,还不是延柳家那位。到底是人家亲戚送来的,自然要得宠些。”   赵宝瑟装出不懂的样子:“延柳家的小姐吗?”   那女弟子又笑:“什么小姐?就是个……”她没说完,就闭了嘴,看着前面一个人,低声道:“白日不说鬼,说鬼鬼就到。”   抬头却是换了一副笑吟吟的脸:“蕊小师妹,这是去哪里?正好有人来送你东西呢。”   赵宝瑟听了这一声称呼,一双眼睛立刻紧紧看着那姑娘,只看她杏目桃腮,嘴唇却是生得极薄,小小的樱桃口儿,两道眉也是烟道一般,眉心一颗米粒大的红点,整个人跟水似的,举手投足极为妩媚,见赵宝瑟形态,她只略点了点头。   那女弟子却因为赵宝瑟痴看延柳蕊,忽的就不喜欢赵宝瑟了。   她此刻却殷勤得很,劈手抢着将锦盒松了过去,趁机卖好:“这是蕊小师妹昨日落下的。今儿特意送过来。你且看看,短不短?”   那姑娘微微颔首,然后打开了那锦盒,只看了一眼。便阖上了。   那女弟子见赵宝瑟还不走,倒是奇怪:“你还有事。”   赵宝瑟总觉得这姑娘有些亲切,正踌躇间,却听那姑娘想起什么道:“昨日从主峰回来的急,倒是有个东西忘了还回去,这位小师妹你且跟我来。”   说罢,她转身去了。   那女弟子等她们两个走远,这才低低唾了一口:“可不是回来得急,连衣裳也没有一件齐整的,也不知道荡给谁看,成日霸占着峰主。”   赵宝瑟听得清楚,心里实在厌恶这人,转过走廊的时候,手指微微一弹,那下台阶的女弟子一脚踩了个空,摔了个大跤。   前面的姑娘走得不快不慢。此刻却更慢了。   赵宝瑟走在她身后,看着那身姿仪态,越发的像自己那小师妹。   赵宝瑟便道:“小师姐在青丹峰,可喜欢种花?我那有些花种子,春天种起来夏天就可以开。”   那姑娘脚步放缓了却没说话。   赵宝瑟又问:“小师姐的名字这蕊,是三心加草的蕊,还是蕊黄的蕊。”   那姑娘身子忽然微微一顿,复尔继续向前。   赵宝瑟的心随着她的一顿也跟着顿了一下,却看见她转过头来,微微向她行了一礼,打断了她的试探:“小师妹且在这里等等。”   然后她上前几步推门进去了。   有什么滋滋响了一声,然后是淡淡的说不出怪味,一瞬间就被什么东西盖住了。   过了一会,延柳蕊重新将锦盒拿了出来。   赵宝瑟连忙伸手去接,她故意伸手覆住了延柳蕊的手。   延柳蕊的手狠暖,但是意外的,她没有感受到任何情绪,没有喜,没有不喜,就像一具木偶。   她将锦盒送给了赵宝瑟,然后伸手拨了拨脸旁边的碎发,将那些碎发缓缓的慢慢的一点一点拨~弄到了耳朵后面去。   她的动作实在慢。   赵宝瑟不得不注意到这一点。   等到她注意的时候,就发现了一个地方。   延柳蕊的耳朵。   耳~垂背后有一颗米粒大的红痣。   这是沈蕊特有的一个小小标记。   一个人可以被换了容貌,被换了仪态,但是还有一些小细节却是无法改变的。   赵宝瑟一瞬间手一抖,沈蕊立刻伸手扶住了她。   “小师妹,小心些。”她说,“仔细摔了被人看见挨骂。”   前面这时有人来找她,那女弟子催促:“蕊小师妹你怎么还在这里,公子找你好久了。”   赵宝瑟凛凛的目光看过去。   沈蕊微微一顿挡住了她,笑了笑:“那小师妹,我便先去了。”   那女弟子不屑道:“一个杂役弟子,你还同她啰嗦什么。”   沈蕊移开目光,很轻笑了一下:“这是我小师妹啊。”   赵宝瑟捧着锦盒走了一小半路,便在一处山崖旁打开了锦盒。   锦盒里是一根竹片,大概是从神台阁什么地方取下来的,上面什么也没有。   她摊开手心,手心空荡荡,但沈蕊方才在她手心点了三下。   整个空桑山,有竹的地方只有一个,净山莲池后面的紫竹林。   今晚三更。   她怀着某种难以言说的心情回到了主峰,什么也没说便准备要去找那管事师兄。   既然能给她那样东西,必然是知情人。   谁知道刚刚走到山门,正好遇见了一个她最不想看见的人。   桑三。   她此时也不好避开,只能侧身站在旁边去。   本来那桑三已经要走过了。   偏偏这时候,那刑堂的两个弟子落下,正好看见赵宝瑟。   原来他们寻了一段,一无所获。   就在这时,忽然领头的弟子想起:“既然那女弟子如此着急,赶着近路,为何又要在凉亭休息?”   几人顿觉有异,回去一看,果然见前面的草丛似有人动过。   当下便追了来。   赵宝瑟避无可避,只得见礼解释道:“弟子实在有些疲累,故站了一下。”   那刑堂弟子目光如炬,却不肯信:“是真是假,跟我回刑堂一问便知。”   他看赵宝瑟不过是个杂役弟子,便点了旁边的弟子预备知会主峰的管杂役的管事弟子。   那桑三在一旁忽道:“不是说所有的女弟子都去领东西了吗?这个这么面生,我方才怎么没见到。”她瞧着便停下来,转过来,闲着也是闲着,便是眼前女弟子肤色黝~黑算不得惊艳,也预备仔细看一看赵宝瑟。   便在这时,却看见霍然来了,一看到霍然,桑三的注意力下意识就转了一下,霍然起先没看她。   她便问:“你来做什么?”   若是平日~她这样的问话霍然或者不理或者要说一句与你何干。   但今日,他却看了她一眼,还回答了她:“大哥刚刚说,封回有意想要按惯例办一次仙门大会,你之前做过,可要去看看。”   桑三听了他话,微微一愣,接着便是一笑,仿佛听了什么不能被人知道的好事,她垂下头,极力压着笑意:“这有什么好看的,不过都是些老玩意儿罢了。”   霍然竟然又回了她一句:“封回这一次想重开秘境。”   秘境不止是危险,更有机遇。但秘境开启极为复杂,而且要求极高。   桑三不知道怎么接话才能顺畅的继续下去,张了张嘴:“真的?”   霍然嗯了一声,向前走了,桑三走了两步,霍然才看了一眼向他行礼的刑堂弟子:“在副掌门这里发什么疯?”   刑堂堂主空置已久,里面原来的老堂主的肱骨和霍然培养的新锐激流暗涌。   那为首的弟子便是老一派的人,接到霍然凌厉的目光,顿时一顿,本想要汇报刚刚的事情,但难得和霍然说话的桑三已一口气打断了他,替霍然树威:“你们堂主都发话了,还不快滚。”   霍然听了这话,倒是看了桑三一眼。   那为首弟子有些不服气,但还是咬咬牙退了。   霍然走过赵宝瑟的时候,她还站在那里,却没有垂头,他的目光扫过她,又移开了去。   今日中午之前霍然便拿到了那份取药的名单,名单上有青丹峰的的李小狸。   这个李晓狸真实的身份是九黎丹王的爱~女黎清瑶,这他是知道的。但还有个和李晓狸关系亲厚的李晓絮,这个女子身上蛛丝马迹的痕迹,让他一度几乎怀疑她就是他要找的人。但在春风镇的客栈上他用冥灯试过,她并不是夺舍或者异魂之人。   那时候他起了杀心。   但若是九黎有什么别的秘法为她掩饰身份呢。   不然为何会有一个如此神似之人。   即使她如今容貌肤色大变,但那偶尔流露出来的神气却是很像的,特别是昨日~他的人解决了那个红衣女子,她那淡淡的一瞥。   最开始几年,他曾用了很多渠道去寻找赵宝瑟,神台阁的命石没有熄灭,她神息尚在。他知道她并没有消失。只是藏在了某个地方。   因为高额的赏金和回报,开始几年他也见过很多类似形似的人,她们或者娇俏或者可爱或者温柔或者艳~丽,但无一例外,都是骗子。   都是精心设计甚至培育的骗子。   最像的一个是延柳氏找到的,还是桑三亲自去接回来的,那些年,她亦为了他前后奔走,温软委屈沉默。为了接回那个女人,她孤身一人前去了云州,在战斗中受了重伤,却还是将那个女人送了过来。她送过来的最后一句话是:“云衢哥哥,这个最像了。”   然后便昏了过去。   那个长相神似的女人千娇百媚跪在前面,而满身是血一心为他的桑三睡在地上。   那一句“最像了”击中了他。   最像了。却不是。   他走过去看那个女人,那个女人看起来温顺极了,抬起来的脸足有六七分相似,她那样静静看着他,却在他靠近一瞬间暴起,拔剑刺来。变故之中,被他左右的人一剑刺中。   果然,是最像的一个。   那之后,霍然再也没有用赏金去找过赵宝瑟。   后来,因为两家的需要和家族利益,他也没有推拒和桑三这一场婚事。   桑三开心极了。   却没想到,在新婚当天,他才无意中知道,当日那个女人是桑三从云州一个古镇带回来的。很早之前她就知道霍然在找什么,但一直在等,等他已经找得心灰意冷,她这才出现去带走那个女人。不仅如此,临走的时候,桑三出手杀了那个女人的新婚夫婿,杀了她的父母杀了她的族人,只留下一个幼弟作为砝码逼~迫她。   她不但杀人,而且将那个女人灌了酒放在椅子上,让她眼睁睁看着自己一个一个杀。   新婚当晚,她收到那个幼弟逃跑的消息,低声交代心腹侍女斩草除,务必不要霍然知道。   提前离场的霍然字字句句听完了一切。他当即扔了手上的固元汤转身走了。   剥开面具和温情款款的面纱后,两人关系越来越差,无论桑三做什么,他都不为所动。和空桑所有的关联,只剩下利益。   但是现在,死去多年的东西好像有什么又活过来了。   霍然走得很慢,转过台阶的时候,他转头看那个叫絮儿的姑娘,她已经不见了。 第73章 七香道一 赎   赵宝瑟回了房间, 方才的一出插曲,那一抹焦躁的心情反而静了两分下来。   她在房间东西看了一处,将之前柜子里那个小瓷蛊收起来拢在袖子里, 径直向着用膳的长厅去了。   到了那里, 推开门,里面果真暗沉沉的, 一个人也没有。   赵宝瑟便把那小瓷盅往桌子上一放。   砰的一声。   从里间的房间果真转出来一个人。   正是那管事师兄。   赵宝瑟也不说话, 只拿眼睛看他。   那管事先看了桌上的小瓷盅,又看了赵宝瑟的形容,倒是先向着她点了点头,然后走上来问她:“东西送到了。”   然后又问了一句:“人也见到了么?”   赵宝瑟五个手指按住桌面,看他问:“你预备我见的是哪一个人?”   那管事师兄听了这话倒是笑了笑:“那看来是见到了。”   他从长桌上的茶具中取出两个杯子, 伸手倒了两杯茶, 自己端起一杯,像端酒似的在另一杯碰了碰:“怎么, 师妹竟是不认得我了?”   说罢, 他端起冷茶一饮而尽。   然后又坐下来自倒了一杯。   赵宝瑟听了这话,这才坐下来,仔细看眼前的人, 但看来看去, 究竟还是看不出来。   管事师兄便笑:“当年的空桑试学,你本要推荐我去, 师娘新选了两个新弟子,临走你还特意来和我说了一声。”   他这么一说,赵宝瑟惊得一瞬站起来:“华师兄?!”   华霆笑了笑,惨白的脸上那白斑也跟着动了个位置。   “你怎么会在这?你怎么认出我的?你……又如何成了现在这样子?师娘他们可好?”她一口气问出许多问题,实在是太多疑问了。   华霆又喝了一杯冷茶, 去看那杯底的残茶:“当年在浣花谷,你便是最聪慧的,你进门开始,人人都说你五行杂驳,不是修行的天资,但你偏偏样样都可以,连师娘都说你将来是浣花谷的希望。我再怎么勤奋努力,也及不上你资质十之一二,我那时心里颇不服气,修行岂能取巧,况且人的精力有限,总归专注一行我未来是要超过你的,却没想到后来根本没有这个机会。”   赵宝瑟伸手捏住茶杯瓷身,那水早冷了,这话听起来仿佛是带着几分不满,但他口气里说起来反而有一种难言的亲切,她心里不由微微一涩,喊了一句:“华师兄。”   华霆笑了一下:“同门数年,我们竟没有说过什么话。我这人嘴笨,不太会说话。”他手指摩挲着杯子,复尔放下,“但你回来,我很高兴。”   赵宝瑟想着如此这样也没有聊到正题,便直道:“这之中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师兄说给我知道吧。”   华霆便说了一段他这边的事情。   原来当年师娘带门人上主峰之前,又另要他带着两个弟子先回浣花谷一趟,守着谷里的命灯,若是有异也不必再来空桑,直接前往东海寻找避世的宗门师叔,将此间情形告知。   他领命带着两个师弟回去,结果到了浣花谷遭到伏击,在两个师弟舍身相护的情况下,他逃了出来,路上为了避免暴露行踪,他便烫毁了自己的脸。   辗转近半年终于到达东海碧涌岛,然岛上一片荒寂,蛇虫遍地,哪里还有半分修行之地模样。他无奈只能再度返回,此时的修行界一片风平浪静,再无浣花谷半点消息。   他只能蛰伏,后机缘巧合下救了蜀山掌门独子谢天,在他的引荐下,他自毁修为,隐姓埋名到了空桑山,从一个普普通通的外门弟子开始做起,花了七年时间重塑气海灵脉,重启修行,然后便遇见了沈蕊,在沈蕊不动声色的帮助下到了主峰,那时候沈蕊便说,总有一天赵宝瑟会来的,如今果真是来了。   “至于小师妹的事情,便让她同你说吧。”华霆道。   夜色转已浓厚。   约定的地点赵宝瑟到的早,入寝时间一到,她直接迷昏了同屋的女弟子,然后便出了门。   一更时分赵宝瑟已先到了。   来的早了,这后山的竹林风吹万竿斜,绰绰约约颇有些阴气森森。   赵宝瑟站在一棵佛桑花旁,看着来路。   月光留下淡淡的影子。   时间好像很久又好像很短。   本想同封回一起,但赵宝瑟还是放弃了。如今小师妹的状况若是一个陌生男子在场,恐有些话不方便说。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   忽听得前面沙沙声。   月光下走出来一个婀娜纤长的身影。原本在月色下,是看不清一个人的模样的,但这个女子的肌肤,如白雪冷霜,又因夜行,穿了一身暗色衣裳,更加显得黑白分明。   她那张脸完全是陌生的,微微一笑,就显出陌生的艳~丽来。   整个面目只有那耳朵是熟悉的。   沈蕊走到了面前,笑吟吟直接喊了一声:“小师姐。”   她这样坦然,赵宝瑟倒是心头一跳,怔了两秒。   沈蕊又走上前来,伸手捏住她的手,那双细白的手又温又冰,这感觉就好像这本是一具没有生命的东西,被暖意软化了的似的。赵宝瑟压下这奇怪的触觉。   “小师姐,你真的回来了。”沈蕊笑起来,唇红齿白,没有一点口脂,但那唇偏艳如桃李。   离得近了,她身上又是那淡淡的香,宁静,持久,让人情不自禁亲近。   “你可好?”赵宝瑟问,本有千言万语,但见到这带着陌生的面庞,却让人不知从何说起。   沈蕊那黑漆的眼珠子在赵宝瑟脸上看了看,然后微微勾唇:“也好,也不好。”   “不过,现在小师姐你真的回来了,就好了。”   “当日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何你现在会在桑二身旁,师娘他们又在哪里?”   沈蕊垂眸复而抬起,额间花钿艳~丽无双,脸色越发白。   “当日么。”   当日薄清贞立下重誓被迫留下后,沈蕊也是其中一员。   佛桑花的培育耗费心力灵力,不到一月时间,浣花谷的人便已支撑不住,在漆黑无光的地下一根一根经脉修复受损的根系。   只有修复完成,佛桑巨木重回生机,佛桑花重开之日,浣花谷弟子才能下山。   修复灵植本是浣花谷最拿手的能力,但现在越是修复众人越是绝望。   几乎占据了整座山的根系,就如同一座巨大的浮岛,根本无从修复。是根本人力无法达到的地步。   而在这个修复过程中,所有人也发现了空桑的秘密。   主峰巨大的佛桑花才是空桑灵力真正的来源。   从发现这个秘密开始,众人就知道自己再无活着出去的可能。但心里还隐隐有侥幸的念头,毕竟还有人在外,也许还能报信救他们出去。   直到有一天,桑二带着人前来,扔下了两颗干枯的头颅,那正是当日前往浣花谷报信的弟子的,一切再无指望。   那天,薄清贞说,我们不能这样不明不白死去,切下了自己立誓的食指,放在一个贴~身的锦盒里,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弟子。   这个锦盒后来被霍然带走,由他在浣花谷立一个衣冠冢。   赵宝瑟想起当日入梦的画面,渐渐的对上了,但沈蕊握她的手是完好无缺。   沈蕊很快回答了她的疑问。   “我那日趁着桑二前来的机会,跟了出去,他还记得我,同我说了几句话留下了机会。后来我出去后,为了避嫌,去了无烬城一段时间,他们给了我一副新模样,让我方便留在他身边。”   她说的言简意赅,赵宝瑟却知这背后意味着什么。   “还好小师姐你当日留个我的那遥草,不然我真是没有把握。”她笑,“这些年,你的命灯没有熄,命石没有灭。但无论招魂还是凝念,都没有结果。可我知道,你会回来的,你果真还在的。”   赵宝瑟想起重生第一日,那幼青咒术千叶桃红所用的东西。   “那幼青用的东西是你所为?”   沈蕊抿嘴一笑:“那是小师姐留下的发梳上的落发,我和华霆师兄相认后,便由他着手剩下的事情。由来如此,若是灵身已毁,要想重生,非得一副合适的身体和聚魂引神灯不可。但要一副极好的肉~身实在难得,外貌不论,五行灵胎契合便已为难至极。若是活胎,还得要本人自愿。桑二每月都要去一次花间道,我和华师兄正好看到了有这样的机会,便同华霆师兄侥幸一试,但只有幼青成功了。只是没想到后来出了点意外,玉拂道君提前出关,又正好遇上了这幼青后以聚魂灯为媒逼婚求娶。”   事已至此,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白疏原是她灵兽,后破出为魔尊,手持聚魂灯,以魔域为牢,搜摸形似她的人想要一个躯壳,而魔域诸城误会白疏的喜好,据此为引,大量寻找形似赵宝瑟的人,才会导致在花间道如此多的形似之人。   而幼青同样的,为了得到白疏的欢心,愈发贪慕赵宝瑟的容貌,因此才在设计下用了千叶桃红禁术,又因获宠跋扈,遇上了追着赵宝瑟残余灵息来到媵城的封回,遂逼婚未成而身先死。   她说到这里,仿佛有些喘不过气似的,脸色愈发白,红唇愈发艳,而额间的花钿几乎要滴出~血来。   赵宝瑟见她情况,伸手扶住她,她的手冰凉:“小师妹你怎么了?”   她垂着头,捂住胸口低下腰去,过了好一会,才勉强动了动。   “我没事。只是些老~毛病。” 第74章 七香道二 换身   沈蕊吸了口气, 缓缓站起来:“无烬城留下来的老~毛病。这蛊毒离不开母蛊,若离桑二近些还好点,稍微远点身体就有点难熬。”   “蛊?!”这也难怪, 否则这些人如何能安心让她出来。   沈蕊摆摆手:“我无妨。但小师姐, 若是想要去见师娘他们,还需一样东西。”   赵宝瑟心口微微一抽。   “桑家的血脉。”沈蕊继续道, “从开宗起, 桑家便将自己的命运和整座空桑山绑在一起,空桑就是桑氏,桑氏就是空桑。无论他们能力,他们都是这座山的主人,他们的意志代表了空桑的意志。在地下越深, 禁制越严苛, 行进越困难,只有得到空桑主人的许可方可入内。若强行突进会引起结~界的反制, 惊动其他人, 到时候,就是想救人也不得了。是以此事只能暗中进行。”   赵宝瑟想起桑二,咬了咬后槽牙:“现在抓人应该不难。”   沈蕊摇头:“入禁地必须要引路人完全安全而且保持清醒。越到禁地下面, 在禁制下对桑氏以外的人灵力限制越大, 对他们反而助益,彼时他们的血肉和结~界几乎相融, 若是这时候引路人生出他想,哪怕只是仅仅示警的念头,我们也危险了。”   她道:“若双城的人被抓后,为了救人,也试过这个法子, 他们逼着桑三带路,但最后一个人都没出来。后来陆续又有过两次,但无一例外都失败了。桑二一次笑说,来得这么一点,还不够塞牙缝。我便问他,不担心么,那时他在兴头上,便说了一嘴。”   赵宝瑟心情更沉,突然无缘无故构陷若双城,只怕是这禁地出了什么问题,这才急需要人手去顶包接手。   “如此,也就是说必须这个身体的主人是自愿前去的,而且是在绝对安全的状态下。”赵宝瑟蹙眉,“这便难了。桑氏嫡系人人皆有定魂镜,强行夺舍或者控制只会损毁躯体。就算勉强到了下层结~界中,他们的能力也可以轻易挣脱桎梏。”   沈蕊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我一直在想办法,后来我想,要是有一个空桑血脉的孩子,婴孩的心意总是和母亲相通的。”   赵宝瑟闻言面色一变:“不行。”   沈蕊道:“时间等不得。”   赵宝瑟:“我不同意!这样便是能救他们出来,同门知你是用如此牺牲,行如此方式,教他们如何自处?”   “如果现在只有这个办法呢?师姐,你可愿意?”她看着赵宝瑟,定定问她,“为了师门,为了这些曾为你牺牲的人,你可愿意?”   赵宝瑟再次怔住,她这才意识到沈蕊的计划包括的不止是自己,还有她。   沈蕊追问道:“师姐可愿意?”   赵宝瑟问她另一个问题:“如真如此,那这个孩子之后呢?”   沈蕊看着她,过了一会轻轻一哂:“之后?不过一个孽种罢了。”   夜风吹过,山林沉寂,赵宝瑟静默。   沈蕊等了一会,轻叹一声:“差点忘了,小师姐如今有了玉拂道君在旁。他看来着实对小师姐上心,两~情~相~悦,小师姐自然是不愿意做这样的牺牲。”   见赵宝瑟仍然站着。   沈蕊低头抿嘴,轻轻笑了起来,头上的步摇金钗晶粹颤微作响。   “果然啊。这世上,向来如此,被辜负的多,懂感恩的少。可怜浣花谷一派至此陨灭,如今也是无人想管的孤魂。”   “小师妹不必激我。”赵宝瑟抬头道,“舍我残躯,纵使肝脑涂地,能换回一切,没什么不可以。但为救一个无辜的人而就去牺牲另一个无辜的人,不管是你,还是我,我不同意。”   “不知小师姐说的这个无辜的人,指的是玉拂道君还是孩子?无论是谁,这世上哪有什么无辜之人。人啖蔬肉,鸟食虫豸,皆为杀孽。况且,父债子偿,天经地义。”沈蕊用锦帕掩口,缓缓咳嗽一声:“无论如何,小师姐。你也看见了,桑氏早有完全的准备,如今能用的只有这个法子。而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如今小师姐回来,剩下的看小师姐罢。时间不早,我也该回去了,这虫子咬的我心尖难受。”   说罢,她伸出纤纤玉手,按了按心口,转身走了,纤细而又陌生的身体渐渐融入摇曳的竹林之中。   夜风微凉。赵宝瑟下意识伸手摸自己的手指尖,冰凉刺骨。她很快跟上了沈蕊的脚步,去了青丹峰的方向,不过她是去找黎清瑶的。   到了丹房,时候里面似乎有人,赵宝瑟隐匿在暗处,过了一会儿看见霍然从里面走出来。   他怎么会在这里?   赵宝瑟等他走的足够远,才偷偷摸了进去,黎清瑶趴在小案几上琢磨着她的一味新药,赵宝瑟推了推她,她才揉着鼻梁扶着头坐起来:“你怎么来了?”   赵宝瑟先问她霍然所来何事,她只说是霍然最近说山上不太平,前来询问一下各方的情况,又因为她身份特殊,所以霍然才亲自来,细细问了她最近的一些情况,说到这里她疑惑道:“说来奇怪,他最后还特意问你和我是什么关系,我们又是怎么认识的?他怎么知道你是兰家村的人不是我从百黎带来的。不过还好,看在我面子上,他也没怎么追究你身份的问题。只是可能知道我们来时身份作了假,有点不高兴,面色不咋好。”   赵宝瑟点了点头。看来霍然是被骗多了,拿不准她到底是什么情况,或者心里还存着一丝侥幸,特意亲来查看她真正的身份。   但这一回,她这个身体的身份确确实实没有任何问题,所有从兰家村幸存的人都可以作证她就是如假包换的“兰絮儿”,只是那脸长得像赵宝瑟而已。她细细一想,她身上的实力之前在试灵石也没有暴露,霍然的冥灯也验证她并非是夺舍之人(笑话,她的身体已然重塑,怎么还可能查出分毫异样)。如今再加上黎清瑶的佐证,万无一失,霍然也应该消停一会了。   赵宝瑟心里想着小师妹的事,便细细问了蛊虫方面的问题,黎清瑶说祛蛊最好的时间便是每月的月圆之夜,若是祛蛊还要当面查看为佳。赵宝瑟当下便没有多说,只说这月的十五晚上来找她,要她将时间和房间都空出来。   黎清瑶一口答应,夜色晚了,她只觉困倦,伸了个懒腰,腰上的回音鼓掉下,赵宝瑟便顺手捡起来还给她。顺手拍了拍:“这个小鼓真可爱。”   黎清瑶看那鼓无声无息,不由有些奇怪,这鼓只有在拍鼓人实力远超回音鼓窥探范围的情况下才会静默,但赵宝瑟的实力怎么可能会强过她?难道是上回摔了一下鼓摔坏了?   她歪头伸手拍了拍,清音作响,并没有坏。   “什么情况,你现在实力突破了?怎么没反应。”   没有人应答,黎清瑶抬头看赵宝瑟已走了,悄无声息,她一边摸着鼓,一边暗道:“这真是养了猫后,走路也变成了猫,一点声音也没有。”   赵宝瑟御~剑行到半山腰,悄无声息落了地,就势沿着边缘山路缓缓走回去。前路的分界线泾渭分明,她看了一会,顿住折身去了含藏峰。   如今因为封回入住,含藏峰最外面的大殿重新整饬了一番。   四处壁上悬了许多画像,皆是已仙逝的历代的大宗师。正面墙上正中间孤零零一幅,正是封回的。   画像下面是紫金楠木的长案,皆是素色深重描着金龙彩线的桌帷,上面整齐罗列着各色礼器和祭品。   她垂眸看来看去,心理万念交叠,最外面浅浮莲鹤铜樽里隐隐发出祭酒的醇香,赵宝瑟闻了闻,端起来,喝了一口,身后传来一个好听的声音:“这酒放得久,无味了。”   赵宝瑟回头,便看见封回站在身后,正看着她。   赵宝瑟看着他笑:“你那里可有好酒?想喝。”   酒自然是有的,喝了不过两三杯,她的脸上便晕出了红色,连带薄薄的耳廓也红了。   “少用些。过几日便是十五,桑长清邀了各大掌门前来赴宴,少不了你的酒。”   宝瑟做出可惜的脸:“我就是一个不入流的小仙奴,恐怕只有在偏厅角落外的走廊支一桌。”   “那到时候你坐我身旁,如何。”封回道。   赵宝瑟心里微微一动,抬头看他,他正静静看着她。   在那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澄澈如星,似乎在等着她说什么。   “怎么不喝?”她盯着杯子问,兀自自斟自饮,却被他抢了杯子过去。   指尖温凉。里面的灵力虽然强悍,但是却带着丝丝缕缕的断层感。她看着他的手指发呆,过了一会,还是站了起来。   “走了。”她摇摇晃晃站定,面若桃霞却还神智清楚,看着他看向自己的眼睛,她微微一笑,姿容动人。转身走了几步,察觉封回跟着站起来,她没有回头,摆了摆手拒绝了他的护送。   “别送了,你的旧伤尚在愈合,少吹风。”   一直走出山门,身后仍然能察觉封回注视相送的目光。   她顿了一会,还是继续走了下去。   酒能壮胆,热酒暖身,但即使两人已神魂交融过,但抱着那样的目的,看着他,她仍然不想走出那一步,为了能提高修为,而选择去利用他。   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她摇摇晃晃走下了台阶,山涧是佛桑花淡淡的香味,一阵阵涌~入鼻尖。这香味仿佛带着腥味,让她胃里一阵一阵不适。   她顺手扯下一朵,看了看,揉成碎末,随手一撒。   那花顺着风和山谷的方向滚落到一起。   赵宝瑟看着那方向若有所思,她一边走一边再扯了一朵,仍然是同样的方向。如此徐徐走了一会,山风吹散了酒意,她的目光渐渐灼灼起来。   主峰山门长长的山道前,阴影处站着一个人,似乎在那里一会了,一动不动,和背后的阴影融为一体,寻常人不注意根本看不出来。她一眼看去,竟是霍然。   她有些意外,微微收住了脚步,他看见她顿住,仍然没有动,似乎在等着谁。   前行只有一条路,赵宝瑟走过去:“见过霍堂主。”   鼻尖涌来淡淡的味道,她的五识已开,再微弱的夜光下,也能看见他袖口里的手上有东西,那是一只孱弱的灵猫,身上还有泥土的气息,不知道是从哪里捡来的,安静待在他手中,倒不像是只猫儿,像个玩偶,赵宝瑟有些奇怪看了一眼,行了一礼,自顾向前走去。   她走了一会,便察觉身后的霍然动了,赵宝瑟脊背下意识挺直,只觉身后的人沉默地跟在后面,和她一起向前缓缓走去。   青山无一尘,青天无一云。天上惟一月,山中惟二人。此时闻松声,此时闻涧声,此时闻虫声。   身后跟了这么一个意味不明的人,赵宝瑟只做不知,行走如常。但一颗颗小小的灵珠在袖中的指尖缓缓滚动,晶莹剔透,却又散发出凌厉的光芒。   如果霍然真的突然发疯,她也不介意现在就让他好好清醒清醒。   不知道走了几层台阶,身后一片死寂。她停住转过身去,身后的人不见了。只剩一片夜色。   那只灵猫被留在不远的台阶上,见到她回头,茫然而虚弱的喵喵叫了两声。   在清明的月色中,灵猫身上的毛发是流转的光,白雪初照一般,是和那狮猫阿不的颜色和模样。可怜见的。可爱得很。   赵宝瑟看了一会,蹲下来,伸出一根指头,那小猫靠过来,将脸在她指尖怯生生的蹭了蹭,然后嘶哑着叫了一声。   猫身上没有任何问题。脖子上还挂着两条小鱼干。   赵宝瑟摊开手,那小灵猫便循着暖意迅速挤到了她的掌心,将脸埋在她手心,湿~软的呼吸细细密密。   她站在高处,风吹动她的裙裾长发,夜色中纤长的身子仿佛初生的新竹。   一只刚刚离开母猫的幼崽,在这里大约活不过去。她将奶猫带了回去,华霆正在慢慢整理两样精致的器皿,等着她,见着他,赵宝瑟便将猫儿给了他。   “师兄还没睡?”   “你喝酒了?”华霆问。   赵宝瑟点点头,用手点了点猫头:“这奶猫是路上捡的,劳师兄替它找个去处吧。”   华霆手里收着猫,眼睛还在看着她:“见了小师妹,你现在有何打算?”   赵宝瑟揉了揉额头:“容我好好想一想。”   “想?”华霆欲言又止,面露急迫之色,但转念想到主峰山下禁地的确把守森严而且结~界强悍,而且现在他们连真正的入口都尚不知道,并不是说闯就随便闯的,他生生忍住,最后还是道,“师妹向来便是有主意的。若有需要我做什么,只管告诉我。”   赵宝瑟点了点头,转头看向窗外,夜色中的佛桑花开了满山。   快刀斩乱麻。   赵宝瑟想的很直接。   佛桑花开满山涧,而主峰最大的那棵高高在上,谁也不知道它的根系延展到哪里。   斩草除根,杀人诛心。   只有找到它真正命脉,才能找到命门。   就算不能动,也有机会打草,看能不能引出蛇来。   第二天开始,赵宝瑟便自请去了最累最脏的园艺处,主要便是负责主峰大殿各类灵植照料。她一面做事一面不动声色顺着那灵植的根系将淡淡的灵力灌注下去,同样是浣花谷的同脉灵力,滋润了佛桑花多年,既不会被排斥也不会被察觉。   出生在浣花谷,照料这些灵植驾轻就熟,她做得很好,加上又是新去的,里面的旧弟子免不了将自己的事情都扔给她。赵宝瑟从不推拒,乖巧听话,样样做得妥妥帖帖。   第四天,她已接手了几乎轮换了所有的地方。   第六天,赵宝瑟确认,所有土壤里面的根系最后都缓缓汇总到一个地方。   午休时,她端着一碗甜汤一边喝,一边顺便问旁边的女弟子:“小师姐可知那后殿之后是哪里?”   “那是副掌门的住地。你问这个干什么?”   那是桑长清住的地方。也是寻常人根本进不去的地方。   赵宝瑟又喝了一口汤:“看着很气派威严,难怪修的这么好。”   “你远远看看就行了,副掌门不喜欢旁人靠近。”   “知道了。”赵宝瑟拎着小花锄,“我~干活去了。”   那女弟子看她这几日没日没夜,倒有些心软:“不如你休息休息吧,不着急这一会,你看你的脸色都难看了。”   这具身体是强行拔节长出来的,虽然鲜嫩年轻,但底子到底还是弱了点,在她破镜之后神识和躯体之间隐隐有一种过载的压迫感。   所以几日输出灵力后便隐隐有种用力过猛的虚脱感。   但如今不是去管这个的时候。赵宝瑟谢过好意,拎着花锄,她转过前殿,一棵花一棵花慢慢处理。地脉是隐匿的呼吸,伸手按在地上,若有似无的灵力,都在向着这最山脉中雄伟的建筑缓慢靠近。   她转过廊柱,继续干活,越走越近,却没想到前殿的高阶旁还有一个人,又是霍然,他的目光若有似无扫过来,桑长清走在他旁边,两人正说着一天后的群宴之事。   这些日子因为封回提议的群宴之事,加上传言要将赫连氏的余孽全数押解前来受审,整个空桑山都忙开了,连带霍然也来了主峰好几趟,受邀的各派掌门和修士无不是当今的翘楚之士。   霍然的目光移过来后,桑长清也跟着看了她一眼。赵宝瑟只当没看见,垂眸继续做自己的事情,她熟练将花泥翻开,洒下肥沃的灵石和碎叶,再用灵锄合上,然后顺着经脉的位置浇花,让每一滴泉水都落到融合的沃土里。恰到好处。   处理完这一棵金贵的拜月兰,再拎着花锄继续走向稍远处的下一棵。   到了下午,管事的便收到消息,说是来月峰那边有几株灵植枯了需要人过去看看。   这听起来是个好差事。管事的刚看了下属一圈,立刻几人跃跃欲试,只赵宝瑟低头只当不知,由着几个师姐师兄去了,谁知几人到了后半夜却一事无成回来,各个垂头丧气,听说不但没养好花还挨了骂,管事的便又来问这几日表现很好的赵宝瑟。   赵宝瑟摇头拒绝:“我只会种花,实在不会看花病。”   本以为这事就过了,没想到到了后半夜,赵宝瑟独行回寝的路上,忽无声无息来了两个侍女,软硬非要请赵宝瑟过去。   言辞十分恳切,赵宝瑟看了看她们腰间的香囊,那熟悉而又冷淡的味道。电光火石之间,一个念头突然冒出来。她定了定神,应了下来,然后缓缓擦干了手,然后便去了。   山路盘旋,随着来人前行,却不是去来月峰的位置,赵宝瑟心中早有预料,只当做不知。那两侍女不说话,她也不问,过了好一会,到了一处宽阔的平台,只见满地的流云白玉地砖,因为人迹罕至,如同一层薄薄的白灰,一直蔓延到昔日鎏金裹纱的大柱前,薄薄的雾气间,有什么东西在跑,雪白柔软,小巧敏捷。   仿佛当日霍然在山间落下的那一只小奶猫。再一看,雾气中一片什么也没有。   一个侍女在前面带路,赵宝瑟定了定神,信步跟上。   略显荒寂的大殿旁边是一排相接的厢房,最边上是一小小的偏殿,门半开着,一眼看去里面堆放了很多东西,只留下最中间和前面一小块空地。   在侍女的示意下,赵宝瑟走了进去。   她的目光从最里面一根流云仰莲的锡杖扫过,落在最前面的一张长桌上,长桌上面摆了三盆花。   “这三盆花快谢了,花若好了,就放你走。”最前的侍女说罢迅速退了下去。   身后的门与此同时一下关了。   赵宝瑟好整以暇,从她嗅到那两个侍女腰间的香囊味道就知道今天请她过来的人是谁。   这一处荒弃的废殿。门扉上是暗涌的灵力和寻常人看不见的结~界。   寻常不会有人来。也必然是精心选择的安静之地。够做邀请她来的人想做的事。   现在就等着来人出现。   三盆都是一样的拜月兰,在月色和夜色中微微翕开花瓣。无论是花色、花期、茎秆一眼看起来都没有什么问题。   但若细细留心便能看见,花茎中的灵气是断的,她伸手捏住一根,轻轻一拉,轻易扯出下面的茎秆。   花不是种的,是插~进去的,这样的花,自然开不久。   赵宝瑟取出一根花,手指微动,灵力交错指尖,一颗小小的灵珠瞬间裹住了花茎的底部。然后再将花茎插了进去。   这样花至少还能开上月余。   赵宝瑟在偏殿饶了一圈,渐渐有了点印象,这里仿佛十多年前来过一般。但里面的东西又有些陌生。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最里面那根锡杖上面,那禅杖尊体由复莲八瓣组成,杖首的四个大环象征苦、集、灭、道四谛,珠纹为界,精细无双,一看便知不是凡物。   但这样的神器却被这样随随便便仍在这里,着实让人有些奇怪,赵宝瑟缓缓走过去。一路绕过略显杂乱的器皿,近了,才看清楚,这神器哪里是被人随便仍在这里,而是这神器的下端深深嵌入下面的地砖,根本动不得。那坚硬无比的玉石如同柔软的豆腐,被生生戳了一个不见底的孔洞,在孔洞周围,没有一点碎裂的模样。   如火铁入油。非常人能为。   她略一沉吟,伸手按住禅杖,初触微寒,但握~住之后却隐隐觉得微热,然后那温度越发灼~热,渐渐竟有些灼手。   与此同时,因为灵力的波动,整个结~界都开始微微震动。   外面传出一声冷哼:“此地乃是雷阵旧地,余威深重,凭你三脚猫的功夫,也想出来?”是桑三的声音。   她接着左右吩咐:“看好她。要是出来打断她的腿。”   又冷笑:“我倒是要看看会有谁来救你?”   赵宝瑟闻言,不由慢慢笑:“原来是桑三小姐。不过,谁会来你心里没点数吗?”   桑三:“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桑三小姐你现在想的意思。”   “贱人,不要脸!”   赵宝瑟:“脸还是要的,毕竟我这张脸现在挺好看的,而且挺有用的。”   桑三脑门嗡嗡一热,倏然按剑:“那今天我就要废了你这张脸。”   赵宝瑟:“桑三小姐恐怕要失望了,刚刚你不是说了,这里谁也进不来吗?”   桑三冷笑:“你也不看看我是谁。”   她伸手按住胸口的璎珞,喃喃之间,结~界上流淌的灵力微微一顿,在这瞬间,她一脚踹开了门,提剑走了进来。   门在身后迅速关上。   桑三的剑在月光中泛着冷意:“小贱人,我今天便要一剑一剑割了你的脸,看没有这张脸,你还怎么去勾引人。”   她目光一扫,见赵宝瑟站在最里面,冷哼了一声:“现在知道害怕?迟了。”   “你若是自己过来,我可以给你一个痛快。”   赵宝瑟目光扫过她脖颈上的护身璎珞,道:“……要是霍堂主知道了不会放过你的。”   桑三:“呵,你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你以为你生了这张脸,就真是那个妖~女?来主峰看过你几次,就真的看上你?要你去种花医花就是喜欢上?蠢货,不过是可怜你蠢罢了。他早就去兰家村和媵城打探过你的身份,也问过和你一起的那个黎清瑶,验明了正身,既又不是夺舍,也非还魂。你这样的骗子我见得多了,说到底就是个乡野村妇,不过是听着一些乡野艳史知道了皮毛,就想来鱼目混珠。”   赵宝瑟听了她将昔日的自己比作珍珠,不由轻轻一哂。   “到了现在还笑得出来?等会儿让你哭都哭不出来。”桑三提剑缓缓逼近。   赵宝瑟叹气道:“桑三小姐,真为你可怜,我这么一个村妇你都要如此费神,还要煞费苦心将我骗过来。不就想知道你夫君会不会来看一眼,想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对我有意思,真是可悲啊。”   “找死!”   长剑出鞘,一道剑光飞过,前面的器皿物件碎裂一地,赵宝瑟佯装轻呼了一声,然后又站定,抬头“劝告”:“桑三小姐,何必生气,你想想,你今日杀了我,你夫君除了更厌恶你还有什么作用?我不过是个乡野村妇,像我这样的,在媵城何其多,难道……你都要杀了吗?只要霍堂主心里存着希望,这样的事情就禁断不了。今日~他看我种花就想要我去种花,明日看另一姑娘纺布说不定就想要一件衣裳,又或者后日,他在花间道某张床~上,看到了一个更合适的人……”   桑三怒极:“闭嘴!小贱人!我割了你舌头。”   前面的长桌挡住去路,她直接一脚踢过去,上面的拜月兰连同长桌全数滚落,噼里啪啦碎了一地,最旁边的一盆,摔碎的花盆下面,赫然出现一团污浊惨淡的白。   竟然是那只霍然留下的小白猫,僵直成了一团雪白的阴影。   赵宝瑟目光一滞。   桑三紧紧盯着她的脸,见状阴森森道:“呵,我听说饲养花木,血肉是最好的养分。现在还有两个盆空着,小贱人,我瞧你的手不错,正好一个放一个盆。”   赵宝瑟看她,那张明丽的脸在阴影中全是戾气,还差点火候。她轻轻叹息,火上浇油:“你说你这是何必了,你杀了我,毁了我,除了让霍堂主心疼还有什么用呢。是啊,就算我是个幻象,就算只有一张脸,但这也是霍堂主想看的幻象,霍堂主想看的脸。毕竟——你的脸又不是我这张脸,真的犯了错,也不能换脸换个身体让他心软怜悯一二。”   桑三的呼吸渐渐粗重。   赵宝瑟笑得越发无辜:“况且这么简单的道理,桑三小姐不会不懂吧。我养花的时候,先生就曾经教过我们,要想花木死透,就得从根上下手。而这根可不在我脸上,是在霍堂主心里。我这样的脸,何其之多,桑三小姐除得完吗?所以,我劝桑三小姐,还是好好的放了我,明日就是群宴会,要是被发现,恐怕……”   桑三看着她,翻滚的怒意在眼里汹涌,但是脚步却没有前行,渐渐,那怒意沉下去,变成看不见的黑。她的嘴角勾起一丝笑:“你倒是提醒我了。”   赵宝瑟继续拱火:“既如此,桑三小姐现在放了我还来得及。若是出去问起我也会告诉霍堂主三小姐并未为难我。”   “好,好,好啊。”桑三连说了三个好,手上的剑捏紧,复而入鞘,然后一个瞬移,沿着被剑气清理的路直接到了赵宝瑟面前,一手卡住她的脖颈,另一只手按住自己脖颈上的护身璎珞,用力一捏,那璎珞最外面的玉层碎裂,露出里面血红的血玉。   赵宝瑟心头一定,与此同时收了四溢的灵力和神识,将全部神魂收缩,潜藏进入真实的灵台聚合成团,几乎同时,一股强悍而又蓬勃的灵力从外强行而入,直逼最外的灵台。   赵宝瑟留下几片散落的神识佯装神魂不堪碾压碎裂,其余的都顺应这股力量沉默着重新到了一个新的地方。   这是桑三的身体。   终于。骗到手了。   桑三的声音高高地从前面那具兰絮儿的身体中传来:“小贱人,等着吧。现在我就要用这张脸,让他知道,什么叫‘斩草除根’。”她转头看地上自己“昏迷”的身体:“现在留着你一缕残魂,先替我守住我的身体,等我回来,再好好送你超度。”   鲜活的肉~体如果完全没有神魂,很快就会变成一具真正尸体,所以桑雪儿不能现在就毁了她全部的神魂,完全让她的神魂魂飞魄散。   桑雪儿一挥手,将自己的那具原身轻轻托起然后放在了最后的角落里,再将两层薄纱扔了上去,遮挡的严严实实。   她左右看了看自己现在新的身体,勾了勾嘴角,向门口走去,靠近门扉,门外的结~界发出强烈的震动,桑三捏住手上的璎珞,微微勾起手指,口中喃喃,那门缝露出一丝破绽,她凝神呼吸,然后瞬间在强力中缓缓开了一道缝隙,倏忽之间,桑三已在门外。   门口还等着两个侍女,见她出来,顿时面色一变。桑雪儿冷冷看她们一眼,那戾气满满的神色如此熟悉,一个侍女迟疑了一秒,另一个也察觉到什么。   “是我。”她示意了手上的护身璎珞,两个侍女立刻退下一步,“守在这里,里面的身体要是出了任何问题,我要你们的命。”   “……是。”一个侍女想说话,另一个撞了撞她的胳膊。   桑三吩咐安置妥当,便顶着这具新的身体向前走去,因为群宴在即,下山路上偶也碰到几个年轻弟子,出众的姿容难免引来关注,她并不理会对方的招呼,只昂着头向前走去,留下一堆议论。“没想到,这空桑的仙侍都如此清丽。”“也如此倨傲。”“你们看到她的眼神没有?”“嘘,别说了,看过来了。”   桑三冷笑一声作为回答。她一路轻车熟路向主峰而去。   这一边,在桑三的气息完全消失后,又过了一会,睡在薄纱中的赵宝瑟睁开了眼睛,她坐起来,脸上的薄纱滚落,露出一张生机勃勃的脸。即使是同一张脸,因为不同的神色和性情,也显出不一样的动人来。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明日就是群演,现在也是空桑山最忙碌的时候,赵宝瑟向来不是个拖泥带水的性子。   门上的结~界和灵力在她掌中轻易被剖开,她咳嗽一声,面无表情推开门,门外的两个侍女顿时面色一变,下意识叫道:“小姐。”然后有些慌乱看向方才桑三离开的方向。   另一人还在迟疑。   “两个蠢货!你们被骗了!”赵宝瑟冷着脸,学桑三的口吻惟妙惟肖,叱道,“那是赫连家派来的奸细,她迷昏了我,现在已往密道救人去了。”   两个心腹面色一白,但仍有些迟疑,一人道:“小姐,你刚刚不是换了……”赵宝瑟佯怒,扬手一袖将她挥开,“怎么,连谁是本小姐都分不出来吗?难道我会蠢到用桑氏的摄魂术和那个小贱人瞎闹?”小贱人三字学得深得桑雪儿精髓,又听她说出桑氏的摄魂术,另一心腹立刻信了,想到刚刚自己两人竟然弄混了主人,顿时面色惨白倒头就拜。   “那小姐,现在我们……”   “带路,我要去手撕了她。”   两人在前,赵宝瑟在后,她微皱着眉,一副心情欠佳的模样,守卫的暗桩明哨无不自行退让,这位桑三小姐素有名声,谁也不愿意在她面前碰钉子。   不动声色靠近了结~界前的入口,这平平无奇的入口链接的是深不见底的黑暗,一道道阴森的石阶不知延伸到哪里去,仿佛看不见尽头,而特有的泥土和说不清的腥气飘荡在空气中,这味道着实说不上好闻。   而在她们的头顶,是隐隐的击磬声。这是主峰最上面的桑长清所居的清安殿。   赵宝瑟吩咐那两个心腹:“守在这里,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许过来也不许人靠近。”   一人道:“天明后便是群宴开始,小姐若是不去,恐怕堂主和副掌门会……”   赵宝瑟冷冷看她一眼,借机一挥手,两人立刻都被禁言,再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能僵直站立,她叱道:“啰嗦。”   四周都安静下来,黑漆漆的入口仿佛兽口,看不见的禁制如同汹涌的河水,又像蓬勃的火焰,隐隐约约有什么东西在等待,赵宝瑟的心跳渐渐加快,她深深吸了口气,向前走了一步,脚踏上了结~界的边缘。在这个地方,长达数丈的灵力结~界交织,不需要任何守卫,除了桑氏的嫡系,没有任何其他人能进去。   结~界包~裹着她,身体所有的血液仿佛一下涌到了头顶和四肢百骸,指尖通红,面若朝霞,但是那些醇厚的灵力也只是如蛛丝一样飘过来又移开了,如同海水分流从中间空出了窄窄的一条甬道。   赵宝瑟定了定神,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嘴角缓缓露出笑意,她收紧了神识和灵力,安静沉默,在黎明到来前的最后一刻,径直走了进去。   走过去的一瞬间,身后的结~界灵力全数汇合,外面所有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而与此同时的桑三,正顶着赵宝瑟的脸走向了桑长清所在的主峰。 第75章 七香道三 割脸   而与此同时的桑三, 正顶着赵宝瑟的身体和脸走向桑长清所在的主峰。   桑三走得不快不慢,这条路走过很多次,从来没有一次这样心平气和, 她甚至时间足够摘了一朵新鲜的佛桑花别在发髻上。   这个地方她也来了很多次, 但是从来没有以这样的身份来过。她轻车熟路悄无声息从后路进了大殿。   时间还很早,一向早起做早课的长兄果然不在。   很好。   她便安安心心坐在那长榻上等。一边等, 一边宽解她的衣裳, 一件一件,露出雪白的脖颈,纤细的腰~肢,薄薄的贴~身白衣和若有若无的曲线相映,然后她站起来, 寝殿没有铜镜, 她随手拔~出一把长剑,对着冷铁看自己的身体, 然后缓缓上移, 就在这一瞬,她突然愣了一下,她似看出了什么, 伸手按上眼尾, 那上面涂抹的脂粉落下,留下一颗鲜红的痣。   这一颗鲜红而又鲜明的水珠型的痣, 生生印在眼尾,只要看过的人都不会忘记。   这是叩轮痣。   一颗因为轮回和血泪印出来的痣。   不灭不消,除非情义两讫。   现在因为身体里神魂的交换,那颗痣正在以肉~眼看不见的速度缓缓消失。   桑三看着剑身映照出来的那颗痣,本来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缓缓露出了笑意。   那笑意越来越大, 越来越大。渐渐变得有些狰狞。   当年赵宝瑟历劫的时候她虽然不在场,但也知道后来发生过什么,而这颗痣的出现,她一下站了起来。她伸手按住脸,因为用力过大,脸上的肌肤被掐出了红痕。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封回回突然回来了。什么大宗师的身份,什么迦南云门的荣光,都是狗屁。”   她自言自语,她拎着剑,几乎想要立刻就回去旧殿,将那留在自己原身身上的神魂全数毁得灰飞烟灭。   但是她走到门口,听见了当空御~剑的风声,听见了鹤鸣叫声,她停住了。   一个更加疯狂的决定在她脑海成形。   “赵宝瑟,我便要所有人都看看,你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桑三复而将长剑旋转,在自己的脖颈间轻轻一贴,再伸手入鞘。   长剑入鞘瞬间,她的心衣上的软带断了一半,她垂眸,现在的模样就算是花间月的女人在素日也不会如此张狂的装扮。   仍然觉得不够,她伸出手,一点一点慢慢掐自己的脖颈,掐自己的肩膀。酸~软的痛后,一点一点的红露出来。   这是一具实在年轻而鲜嫩的身体,任何痕迹落下,都显出难以言说的风情和楚楚动人。   她做完了这些,就安心等在大殿里面。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了童子的声音,是桑长清回来了,她用手摸自己那张陌生的脸,松了头发,裹上意见衣裳,收起脸上因为幻想痛快的笑,换上惊慌的神色。   童子将门开的一瞬间,她跌坐在长榻下,然后柔弱无骨而又忙乱爬起来。   门外桑长清愣住,他似还记得她,只问:“你?”他身后是两个同样目瞪口呆的仙侍,呆呆看着一地的狼藉。   桑三立刻遮住了脸向外面跑去。错身的瞬间,桑长清回过神来,现在她这样出去是多糟糕而且麻烦的一件事。   ——群宴的各方大拿掌门正陆陆续续前往正前方的大殿。   但他的手只来得及抓~住桑三的肩膀,她如同早已预料他的招式,完美避开了他,几乎与此同时跌了下去,布料的撕裂声中她惊呼了一声,然后就眼睁睁从长长的云梯上滚了下去。   长长的云阶到了最下面。   停下的时候,她身上的衣衫和狼狈一起展露在所有的来客前。   桑三在预料的慌乱中抬起了头,将那张精致艳~丽的脸露在所有人面前。   意料的目光和惊讶声中,更多的人看过来。   来人的最前面,是蹙眉的霍然。他正负责带着无烬城的长老们前去大殿。   桑三慌忙低下了头。从上看下去,雪白的脖颈上是一览无遗暧~昧的红痕,而她不整的衣衫更加重了其上的狼狈。   桑长清旁的两个仙侍在他的授意下,匆匆奔下来,拿着衣裳裹在桑三身上。其中一人想要将她拉起来,她垂眸摇着头用手向后退。楚楚可怜的模样和胆怯张望过所有人,落在了霍然身上。   如同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她向霍然说:“救我。”   霍然无动于衷。   桑三说:“是我。”她的贝齿咬~住了唇,一个仙侍动手,被她一口咬~住了手腕,小小的虎牙露出,那仙侍吃痛恼怒,加上这个身份不明的女人在众目睽睽之下的形容,他们对看一眼,一人伸手预备砍向桑三的脖颈。   而这一回,桑三没有躲,反而扬起了头。那是和赵宝瑟薄怒时几乎一模一样的形容。而她的眼角,是鲜红鲜明的叩轮痣,那特有的水滴状的痣。   “你不认得我了吗?”她问。   霍然死死看着她,一瞬间面色难看到极点。   那仙侍还未上前,被一人隔开。   霍然伸手拉起了桑三的手。然后用斗篷覆盖她的身体,抱着她头也不回直接离开,留下一群面面相觑的宾客。   一直回到了来月峰,他径直走向密室,外面的门扉次第关闭。   霍然松开手,桑三落在地上。   “你是谁?”他低头问。   “我以为你知道的。”桑三回答。   霍然:“你是谁。”这一回不是疑问句,而是一个明确中带着不明确的陈述句。他那张总是密布冷戾的脸现在交错着各种情绪,让他的眼睛看起来又黑又亮。   桑三将衣裳拉好,脸上露出几分凄婉几分茫然的神色。她虽然从不屑于那些低贱女人的手段,但并不表示她不懂。这样的神色很容易打动人,而且会让男人愿意往他们愿意的方向去想。   “我用冥灯试过。”霍然说。   桑三说:“我早就死了,并不是夺舍,是九黎的秘术让我复魂而生。”   “你为什么会在那里?”   桑三便垂下了头:“我的师门,我的同门,都在空桑的手里,我只是想找办法,能救他们?”   “为了他们?”   她突然仰起头:“你会帮我吗?我……”   霍然站在那里,半身隐匿在阳光中,明亮的光下,他的眼底是沉沉的阴霾,他转头看她,她仍然在不安而又凄婉动人的笑着,那张熟悉的脸,曾无数次出现在他梦境中,曾经如此的难忘。   但在这一刻,却让他脸上露出了厌恶的神色。   他的神色让桑三感到了从未有过的痛快。   “不信吗?”她扯动身上本来就不多的布料,“还是说我现在回来了,这张脸没有原来美,你就不再喜欢了?云衢公子。”   云衢是霍然的字。   霍然仍看着她。   那张脸楚楚可怜,那微微松开乱掉的头发就像是他第一次见赵宝瑟,那眼神依旧带着几分倨傲。   桑三继续说:“我知道你成亲了,没关系,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做你的女人做你的妾。”她说完这句,就看见霍然的眼睛彻底冷了。那阴沉而又傲慢的脸上布满无法隐藏的厌恶神情,桑三贪婪而又仔细看着他的脸,不漏掉任何一个细节。   “我曾经问过赵宝瑟。”   “她那时不肯。”   “那时候,我不需要。”桑三立刻回答。   “她本应是我的妻子。三书六聘入我府邸,我会是她的第一个男人,她为我生下一个天资卓越的孩子,继承整个霍氏的未来。我忍让她,顾念她并不曾接受良好的教育。我让她入了府邸,给她机会学习作为一个高贵女人应该学习的一切。我甚至并不曾嫌恶她的出身。为了得到父亲的支持,我甚至跪在祠堂,接受家法的处理。”   然后等到他去打一场无聊的帐,求一个漂亮的军功作为纳妾的砝码时,赵宝瑟却轻轻巧巧起身,收拾完,将那玉佩连同折算银子放在了桌子上,头也不回的走了。   说罢桑三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他声音带着让人齿寒的怨恨。   “我母亲说我是被迷了心窍。”   “如果你帮我,我做什么都可以。”霍然听见那个女人说。   她的身体柔弱无辜,她的神色楚楚可怜,但那张魂牵梦萦的脸,和花间道任何一个顶着相同面目的脸的女人有什么区别。   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厌恶。   他问:“你能做什么?”   而就在这时,地上的女人缓缓站了起来。   “云衢,我都还记得。”她在慢慢的笑。   霍然沉默不语。   他听见女人说:“我应该早点来找你的,是九黎的秘药召唤了我。我一醒过来就来到了空桑山,我看见你身居高位,所有的弟子都对你毕恭毕敬。我想着我们的旧情,我想你可能会帮我的。可是你已经有了妻子,我害怕,我怕你早已经忘了我。”   霍然:“旧情?”   桑三走上前一步,她模仿着赵宝瑟的声调,那个让她无比厌恶的女人,但她一颦一笑一言一行她却娴熟无比:“是啊,要不是你肯救我,我都不知道……我知道你有了妻子,所以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还待我如以前。而我现在这张脸,要恢复到以前的模样还需要时间,我不知道你能不能认出我来。我不知道桑长清会对我……”她的声音弱下去,渐渐无声饮泣。   空气中沉默着。   桑三走到了霍然的面前,伸手去拉他的袖子:“那,你会帮我的,对吗。”   她的手白~皙如藕断,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过寸尺。   霍然看着那只手,那只雪白的手上面还留着淡淡的香灰,那是压香时候留下的。香的味道是桑长清寝殿里面的。   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她像犯错的孩子一样收回了手。   “事情并不是你看到的那样。”她像一个拙劣的撒谎者。   随着她的话,她另一只手,却伸了出去,轻轻抚上了他的衣襟。   霍然一动不动,看着近在咫尺的女人,抚着他的衣襟,和更里面的衣衫。   女人的手缓缓移动,无论是什么人来看,都觉得她快要胜利了。   霍然听见她用一种廉价的口气说:“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你想要的,都在会你手里。如果我给了你,那我想要的呢?”她这话说得很慢,因为刻意压低的声线,变得沉闷而又哑。   就像花间道女人低声问客人要一份赏金那样。   话还没说完,他已扣住了她的手腕,但那只手还是碰到了他的胸口的肌肤。   他的心跳平静,甚至比平常还要慢。   他的手很冷,和手腕下的女人的手一样冷。   “如果你是来恶心我的,你已经成功了。”他的手用力,那只手腕一瞬间断了,温暖的热血瞬间染红了手。   手腕是专心的痛,但是桑三的眼眸深处却是疯狂的笑。   “你忘了吗?我是你的瑟瑟啊。”她说。   她的脸近在咫尺,那晕开的胭脂如同一张皱巴巴的纸。   桑三勾起嘴角:“你看看我的脸。难道认不得我了吗?”   “我的虎牙,我的耳朵,我的眼睛,你难道都不认得了吗?”她问,她看见霍然的手上多了一把刀,她反而笑了,“你要杀了我吗?你送灵猫给我,你跟着我走上台阶,你到主殿找副掌门,不就是为了看到我这张脸吗?”   霍然:“我讨厌冒牌货。”   桑三笑:“可是你知道的,我不是冒牌货。你看到我的标记。”她眨了眨眼睛。   风情万种而又恶毒。   “这一颗叩轮痣,是封子渊的血泪落下标记的。你知道他当年做了什么,你知道我是真的。”   霍然的手捏住了桑三的下巴,微微用力,将她下巴抬起,他的目光逼近,那一瞬,桑三几乎感觉到了他的呼吸,仿佛心里怔怔一下,她几乎要屏住呼吸,为这从未有过的亲密。   “我现在知道了。”他离她很近,那张英俊的脸因此充满了压迫感。   但落下来的不是他的吻,他手上的刀划到了桑三的脸上,鲜红的血流下来。   桑三的声音一瞬哑在了喉咙里,脸上仿佛很热,就像被火吻过,并不觉得痛,只觉得像雨水落下来,但她知道是血。   接着是第二刀,第三刀。   最后一刀直接插在了她的脖颈上。   鲜红的血像一滩喷涌的红日。   而与此同时,他的手上多了一个木人,满是鲜血的手上叠着手指念动咒语。   桑三的脸色一瞬变了,诸根衰败视为老,身坏命终谓之死。这是无烬城的秘术,傀儡操纵术,被此操纵的神魂将渐渐失去意识,变成一具完全听凭差遣的傀儡木偶。这也是浣花谷的沈蕊等中的秘术的最高阶版。   “你竟然……”   桑三只觉得自己的神魂一瞬间不受控制一般,从这具孱弱柔软的身体被撕开来,然后和那个木人合在了一起。   霍然看着她的眼睛:“这样的身体,我已经为她准备了一具,如果你喜欢,再感受一会吧。桑雪儿。”   “为什么?”   她的余音充满不甘。既是在问为什么会知道是她,也想问为什么会要这么对她?   “你的父兄为了源源不断的灵力,用我镇西军的兵士养育魔珠炼蛊,各为其主,为了镇边戍卫,我父亲身在其位难以拒绝,这本是一桩交易,你们要的灵珠和实验由庞大的军队和俘虏供应,用他们身体挖出的魔珠和灵珠汇总,来完成即将完成空桑山新的结茧。但是桑雪儿,这个交易里,并不包括我。”   “我可以给你想要……”她的声音消失了。   霍然面无表情拔~出了剑。   那具满身是血的躯壳滚落在地上,落地的一瞬间,失去了神魂,就像是一具被抽干水的木偶,瞬间变成了腐朽的灰色,就像隔了一个寒冬没有从淤泥里挖出来的藕。   几乎与此同时,门从外面碎开了,化成了齑粉。   身后是追来的喧嚣的随扈和看热闹或者劝架的各方势力。   封回拎剑站在齑粉中,看向浑身是血的霍然。 第76章 七香道四 一笔交易   霍然平静抬头看向他, 甚至还笑了一下,他英俊的脸有那么一瞬,带着解脱而又欢愉的期待。   空气静谧中, 错错隐隐的灰尘落下。   封回看着霍然, 他没有动,但霍然只觉境界带来的威亚扑面而来, 让人双~腿发软, 他咬牙生生忍住了后退的念头。   封回的目光缓缓落在了他的腰间。然后很快移开了。   霍然手上的剑还在滴血。血缓缓汇聚到地上那具已经不能称之为尸体的躯壳周围,躯壳的身体黢黑枯萎,现在已看不出任何生前的模样。   封回站立凝神,微微阖目,手指撩动间, 他的神识悄无声息散开, 整个房间的气息尽入掌握,除了几缕赵宝瑟残留的几乎碎裂消失不见的神魂, 没有任何别的东西留下了。   她果然不在这里, 地上的人身体是她的,但并不是她。   既然不是她,真正死去的是谁也不重要了。   但是她在哪里。封回的神识蔓延更开。   因为神交而留下的特有羁绊没有任何反应。他转头看向左右更远的地方。房间和庭院之中有隐隐的喧嚣, 周围一切如常, 赵宝瑟不在来月峰。   紧随封回其后赶到的是桑长清等。   一见到眼前情景,桑长清立刻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早从尸体的服饰认出了尸体的身份,第一反应便是转头看封回。   好在封回脸上的神色没有太多的变化,并不是生气的样子。不过这也说不准,他向来如此,好像什么事情也不能让他有太多的情绪起伏。所以桑长清也不敢掉以轻心。   “云衢, 你这是做什么!”他蹙眉,余光看向封回。他又不是傻~子,封回这样的身份,直接进来,还能为了什么,肯定是为了霍然带走的这个女人。虽不知道他们的关系。但这个不明不白的女人衣衫不整从他房间出来,复而身死此处,怎么看都是件麻烦事。   他也拿不住封回对这个女人到底是什么态度。   霍然一边接过旁边心腹递过来的帕子,慢条斯理擦手,一边漫不经心说:“这是外面混进来的奸细。杀了。”   “奸细?!什么奸细?”有些尖细的声音从人群后面传来,看热闹来晚了的桑二挤过来,伸长脖子,一眼先去看脸。   他看了一眼便蹙眉:“什么玩意儿?刚刚听说从大哥房里跑出来一个女人,又被我这妹~夫亲自抱走了。外面都闹开了,我还以为什么样国色天香的美人,就这?”他兴趣缺缺,摇了摇头,看桑长清和霍然的眼神意味深长,“一个奸细也值得你们这么费神。怎么,这还是妹~夫亲自动手?”   桑长清看他一眼,桑二耸了耸肩。他再左右一看,有些奇怪:“三妹呢?怎么不在?”一般在霍然这里但凡是出现个女人,不管老少美丑,桑三早就吵上门了。   他这么一说,桑长清也注意到了。   霍然擦手的动作微微一滞,复而一切如常,然后将手上的布帕扔给旁边的人,一如既往的冷淡:“谁知道。”   他看封回,挂着淡淡的并不友善的笑,不动声色引开了话题:“不知大宗师此番前来,有何赐教。”   封回道:“霍堂主的家事,不敢赐教。”   说罢,封回转身向桑家兄弟点了个头,抽身收剑回身向外面走去。   霍然看着他的背影,忽然道:“这可是大宗师说的,在下的家事,不会过问。”   桑二见封回走了,低声叽叽咕咕:“这男人呐,真是现实,本来英雄救美,看到美人变成了一团臭东西,就转身走了。”他伸手揽住跟在旁边的沈蕊,在她脸颊亲了一口:“瞧你没出息的样子,这么点事,脸色都吓白了,放心,我不会这么对你的。”   他无聊地抱怨:“什么举行空桑试学啊。这都十年了,父亲真是不考虑吗?这次群宴来的人一个年轻的仙子都没有,实在是……让人下不去眼。”   桑长清目光冷淡看了他一眼,桑二也知自己说错了话:“大哥,外面的人都在问,你快出去安抚安抚吧,一会父亲出来看到可就麻烦了。”   等桑长清也出去了,地上的尸体也被清理掉了。霍然回房换了衣裳出来,桑二还等在房间,沈蕊等随从都被赶到了外面等待。   “还有事?”霍然明知故问。   桑二道:“妹~夫,这回收上来的魔珠稍微少了那么一点,你看你那边……”   桑二负责的是整个空桑山的灵石分配和魔珠收集管理。   霍然:“边境已和谈,数月未动兵戈,没有多余的俘虏,我填不了你的亏空。”   桑二:“好妹~夫。救急如救命。这回真的是,我实没想到群宴这么快召集,也不知道那个封回抽什么风,非要在这时候。你帮我,一次,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你看之前我帮你那么多,将上好的灵珠和灵石调给你,不然你霍家的军队能迅速提升这么高的战斗力?能提前完成我们的合约?”   霍然看他一眼:“我花钱,你将上好的灵珠灵石给了我,然后给别家次品,但可都是一样的收费,这些好处我可没一样没占。”   桑二急得转到霍然面前:“我知道,我知道。所以之前我这不是没麻烦你不是。都是让无烬城私下出面找的村寨用他们来炼魔石,但这帮蠢货,生冷不忌,为了提高魔石的产量,用毒不说,活人死人都不放过,现在这事实在动静闹大了,才没办法拿着无双城赫连家顶了雷。这事后,我本来以为还有时间可以容我筹措一二,但谁知道这次我那父亲偏偏也要出关——他要是知道了,知道我克扣了主木的魔珠,非要了我的命不可。”   霍然:“赫连家的好东西可不少。”   桑二拿出一副豁出去的表情:“你想要哪一样?”   霍然沉吟着。   桑二想着早上的传闻,顿了一下:“还是人?先说,他们那些药师无论男女美丑都送到下面侍奉主木去了,那些我可动不了。我宅子里就收了两个,不日前还跑了一个。”他宽慰霍然,“这你大可放心,我知道我那妹妹善妒,眼睛里揉不得沙子,我可以送一个小官人给你。我妹妹保证想不到这茬。你说晚了,你不知道无双城的双生子,若是一起,男女滋味都是一样的销——”   霍然打断了他:“我听说无双城的赫连氏有一副女蛮像。那女蛮像上的璎珞珍宝华丽无双。”   桑二道:“我知道。可那东西我拿到的是假的,真的早被送去迦南云门了。不过我亲自按照原型做了一套,一模一样,回头我就给你送过来。而且最后一批灵石和灵珠,我保证第一时间给你最多最好的。在原来说的基础上,给你加三成。”   霍然神色似有松动:“你要多少?”   桑二大喜,伸出一个手掌。   霍然沉吟了一下:“五百倒也不算多。”   桑二讪笑着再晃了晃手掌。   霍然抬眉:“五千?”   桑二觍颜再笑。   这回霍然也有些诧异:“你都干了些什么?”   桑二也不瞒他:“我上上下下要养活这么多人。但拨给我的用于兑换和收购的灵石就那么多。这僧多粥少,我饿自己倒是不要紧,下面的人他们又不是修士,也不辟谷,都是要养家糊口的,这用钱的地方又多。没办法,只好虚报了那么一点点收购量。”   霍然立刻明白了。   这桑二走的是两头吃的法子。   将本应用于和各门派兑换收购魔珠的灵石私下卖掉,吃一笔钱。然后再虚报收购量,这样子寅吃卯粮地贪。然后再私下利用无烬城用最低廉的药物办法炮制更多的魔珠来填补亏空。   霍然道:“你这一点点收购量还真是不少。你就不担心,主木少了魔珠会出问题?”   桑二摆手:“没事,补上就好了。况且雷劫已过,现在结~界也没问题。”   霍然手指敲了两下:“五成。”   桑二有些不满:“你这是趁火打劫。在原来的基础上给你加三成已经是额外的交情了。”   霍然笑了下:“五万的数量也是额外的交情。”   桑二踌躇一秒,终于一咬牙:“成交。”   他解决了一桩大事,心情再次愉快起来,走出门来,外面的人还在安静地等待着。桑二伸手勾住漂亮的女侍,只觉她浑身冰凉。   “怎么这么冷?”这冰凉让他摸着不舒服,他松开手,有些不悦挥挥手,命令沈蕊,“喝点酒,让身子暖起来。”   沈蕊低头行了一个礼。因为主人的允许,她可以在短时间离开不受蛊毒和秘术的距离限制。   她走得缓慢,脚步踩过地上因为移动尸体留下的不起眼的痕迹,踩上去,然后渐渐越来越快。   与此同时的地底。赵宝瑟绕着那台阶缓缓向下,第一层和放置魔珠的地方并没有什么区别,第二层就像是之前在封回的神识共情里面看到的一样,夜明珠照亮,茂密的灵植,盘根错节的根。   第三层如之前记忆中的,有狭窄的牢狱,只是现在里面里面空空如也。   她蹲下来,摸了摸地上的土,这些精心筛过的土半干半湿,蓬松柔软,代表这里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了。   第四层、第五层空荡荡,不过灵植已经变少了。   她按住任何猜测的念头,继续向下。   再下面,没有夜明珠的光,也没有火光,只有一双双如同兽类竖瞳一样的眼睛,走近了看,便能看见那是萤火蛇的双目,风干炮制后,上面撒了磷粉,散发出幽幽的光。   既驱虫又可以照明。   而越往下,越能闻到一股难以言说的腐朽味道,仿佛有什么东西放得久了生出发酵的酸味,又像是放了很久很久的草木堆肥时的恶臭味道。   从第七层以下开始,这里已经没有任何灵植,也没有那些触须一样盘根错节的根须,渐渐只剩下几根粗~壮到了极点的主要根系。   通道和台阶也越来越窄,不时被粗~壮的根系割裂分开。   这些根系无比柔软,若是在狭窄不小心伸手按上去,手指很快就能陷进去。   仿佛那是并不是植物,而是某种动物的肉~体。   根系外面细细看去,是细细的雪白的绒毛一般的触须,靠近便能感觉,这些触须都带着浓郁的灵力和让人难以忍受的恶臭。   桑三的这幅身体养尊处优,几乎是身体的本能反应,微微发呕。   她按住胸口,即使极力控制,但某些不安和敬畏还是不可控制出现在脑海中。   这里,根本不像会有人的样子。 第77章 七香道五 佛桑主木之下   越是向下面走, 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   让人窒息而阴冷的气息从那些柔软而又滑腻的根系上散发出来,雪白的绒毛一般的触须覆盖其上,就像一条条贪婪的巨蟒, 让人厌恶而又难以抑制的恐惧。   已记不得走了多少层, 走到最下面,就连桑三这具身体也有些不适的感觉了, 此时终于没有台阶, 前面是一个宽阔的平台,黑暗中看不到尽头,四根硕大的根系几乎有栋主庙大小,在这里如同四根支柱一样扎进地底。   这棵主脉巨大的佛桑主木根系全部汇总在这里。   赵宝瑟定了定神,试探着向前走了一步, 脚底的触感是柔软的。   她立刻飞速收回脚。   如果这些是主木的根, 那么不小心就会被陷进去,那时候不知道怎么才能爬出来。   但在这个现在虚假的躯壳里, 她也不敢贸然使用灵力, 以免惊动不该被惊动的东西。她伸手在身上摸了摸,摸了半天终于摸出一袋香粉,这香粉是用蓝珠磨碎洒在裙裾上的, 既有幽幽的香味, 同时又有夜光的作用。   赵宝瑟伸手抓住一把,直接撒了出去, 一瞬间,如同无数小小的萤火虫飘洒在空中,星星点点的光亮起来,赵宝瑟看清了,这一片宽阔的平台只有四根支柱般的根须和收拢的触须, 在四根支柱最中间的位置,是一个不大不小黑乎乎的小山丘,几乎连接到最上面的根系,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地面是黑色的,没有主木根须所有的白色绒毛。   不是这些恶心的东西就好。她略松了口气,再去细看,但很快,这些蓝珠粉的灵力被吸收殆尽,光黯淡了下去。   师门的人还是不在这里。也没有看到任何无双城的人。   难道还有别的地方。   赵宝瑟伸手揉了揉鼻子。这里的味道着实不好闻。这些根茎硕大近乎妖,几乎可以想象这佛桑主木是什么样的存在了。这样的东西,留不得。   所有的东西都有自己的命门和弱点,而根是植物的命门。   如果能毁了根。   纵然这棵空桑主木硕大,枝繁叶茂,只要没有了根,就如同无根之草,早晚都会凋零。   只是没想到这棵主木如此狡猾,主根都一分为四,她伸手摸自己腰间的佩剑,在灵力充沛的情况下,即使会受限制,用焚灵燃神加持,全力一挥之下,或许能断掉一根甚至两根,但却不能一击中的,毁了所有。   而整个空桑山都是和主木联系在一起的,源源不断的灵力通过地脉和若有似无的根系传送到桑氏主人那里。   一旦不能一击中的,那便打草惊蛇。再动手就难了。   若是有封回帮手,胜算至少再多三成,怎么也过半了,只是他的旧伤尚未痊愈……正出神间,地底传来一声很轻的流水涌动鼓囊的声音,好像是温热的地泉鼓了一个泡。   赵宝瑟再凝神去听,什么也没有了。   就在这时,她看见最中间似乎有什么在动。   “是谁?”她心头一跳,一瞬涌起了希望,忙试探着问了一句。   没有人应答。   “有人吗?”   回答她的是沉默。   赵宝瑟站定凝神去听,一片死寂,没有一点活物的感觉。   师门的人不在这里。   那会是在哪里?   她想起那些柔软的主根,心头再次一跳,脑门嗡的一声,她抬脚就向前走去。   地上的触感依旧柔软,但是赵宝瑟已顾不得了,越向前走,离那些主根约近,地上的泥土也就越来越柔软。   终于,赵宝瑟一脚陷了下去。   她整个人顿住,那难以言说的触感让她胃液翻涌,开始缓缓的拔腿,随着她的动作,一股几乎冲破天灵盖的气息扑面而来,就像是所有的魔珠放坏了加了翔又重新被开水煮过,这股混合了恶臭、腥臭的气息几乎让她几乎窒息,比起这味道,在刚刚下来时候那些味道就像是花香一样清新。   赵宝瑟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口吐了出来。   就在这时,她赫然发现漆黑的地上竟然隐隐是星星点点的光。   从哪里出现的……微弱的光。   一开始她还以为那些也是萤火蛇的双目,因为刚刚她撒的蓝珠香粉里面有磷粉,才会受到影响发出幽幽的光。   但是很快她看清了,霎时全身僵硬。   那哪里是萤火蛇的双目,那是一双双人眼!   一双双不瞑目的眼睛,却又愤恨或者恐惧死去的眼睛。   它们就在那里,在地上每一寸“土地”上,密密麻麻,混合着尚未被消化吸收的魔珠,赵宝瑟不是没有经历过生死的人,孤身一人在乱葬岗过夜这样的事也做过,但在这一刻,全身却起了前所未有的寒意,就像是从身体深处从灵魂里涌出,她的双腿像是被钉在地上,她的肩膀和脊背绷直着,双手微微颤抖,所有的汗毛全部涌起。   世人皆言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当你听见几百几千几万这样的数字,其实是没有什么感觉的,一个一个轻易念出来或者描述的数字冷冰冰。但一旦这些数字都变成了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活生生的生命,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就在这时,地上又咕嘟一声,最靠近中间位置,地面最软如同沼泽一样地方的位置涌起了一个巨大的泥泡泡,那泡泡撑大了,就像是有人在呼吸一样,然后噗,破了。   恶臭之中。   又有星星的眼睛从地下新鲜的血泥里翻涌出来。   借着这些眼睛的光,赵宝瑟终于看清了那堆小山丘是个什么东西。   那哪里是小山丘,是一堆被风干了几乎变成灰黑色的心脏,这些心脏间或有些许颜色还稍微新一点,但都无一例外被发黑发紫的经络包裹成了一颗巨大的心脏,正在缓慢的跳动。   一旦看清楚了眼前的东西,周遭一切几乎瞬间就清楚起来。   那颗巨大的灰黑色的风干的心脏缓慢的动着,赵宝瑟看它每动一下,她的脑子就嗡的一下。   投入到主木下面作为养份的魔石都没有血肉,而会有血肉在这里的,只有她的同门们。   只有她的同门们。   她终于什么都明白了,为什么神台阁里面的浣花谷众人的命石会是哪个样子,为什么会比她那蒙尘的命石还要黯淡。   那时候她松了口气,她还以为他们“都还在,都还在。都还活着。”   他们是还活着,却是以这样的方式活着!   生不如死!   因为躯体的残留,他们的命石永不熄灭,他们永远不会被召神,他们的七魄会散去,他们的三魂会像下面的血泥一样渐渐失去生机,变成毫无意识的碎片,永生永世皆为这妖木的傀儡,只会用他们的木属灵力神识奴隶一般帮助它源源不断地吸收魔珠的力量。   她喉咙呜咽一声,眼睛里流不出眼泪,心里淌的仿佛不是血,而是滚烫的怒火!   她杀气腾腾伸手想要拔刀,只恨不得立刻劈开这肮脏的牢笼,就在这时,一根不知从哪里来的根须倏忽从地下窜出,立刻裹住了赵宝瑟腿,紧接着将她往下面拖拽。她伸手猛地一把抓住根须,那根须仿佛活的一般,从柔韧一瞬变得坚如铁石。赵宝瑟咬牙用力抓紧,根须上的触须如同小刺,瞬间扎进了她的手掌,手掌一时间鲜血淋漓,桑三躯壳的鲜血流淌到根须上,根须上的敌意稍稍缓和,似乎是短暂的判断,根须迟疑着还是松开了她。   但根须上带出来的东西还留在她手上,她低头看到了被嵌入掌心的一截小手指,那是一根手指,而随着根须的收缩,她彻彻底底看清了,地上被踩开的哪里是什么泥土,一层半厚的魔珠粉末下,全部是囤积的恶臭的血肉,血肉中全是零星的白骨。   在她的脚下,她看见了一根白骨,那应该是一只手骨,臂骨上还有隐隐的裂缝,她伸手捏住手肘位置扯了起来。   这段骨头很完整,只少了一根食指。   她几乎机械的再伸手,在恶臭的血泥中,她抓住了第二根,然后拔了出来,仍然没有食指。   第三根,第四根。   赵宝瑟眼泪汹涌,在眼眶里滚动,却没有一颗落下,她的声音仿佛从喉咙深处涌出,被压长了。   “畜生们,我要你们死。”   木鱼清磬,振醒尘寰。   此刻的主殿由主宾的长老带着不同级别的弟子在布置。新鲜移栽的佛桑花放在镶金嵌玉的花盆里,将整个大殿布置得如同如同一片花海。起宴之前,桑长清带着父亲的贴身道童一一前往各处拜见,备上特等灵珠作为见面礼。   整个空桑山忙碌极了。   就连封回也难得出来,他先是找了黎清瑶,一无所获,然后去了桑二的住处,里面只有几个女人神态迷离坐在那里。   封回转过走廊,迎面便碰到了蜀山的谢天,他笑嘻嘻凑上来。   到处都热闹着。   只有来月峰一片安静。   霍然送走了桑二之后就坐在桌子前。   桌上放了一壶茶。   他倒了一杯,看着里面茶叶翻滚成不同的形状和位置,寥寥茶香缓缓飘起,将他有些肃然的脸柔和了几分。   茶水渐渐冷了,霍然仍然一动不动。   直到好像有风动,他腰间微微一动,桌上的茶起了微纹,霍然抬起头来。   一个浑身湿漉漉裹着女侍斗篷的身影推开了门。   他看向门口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那双微肿的眼睛,那是他的“妻子”。他站起来,看着来人,就像是等了很久,取出另一个杯子,倒了一杯茶:“喝口热茶。”   赵宝瑟没有接茶。她起初并没有察觉到房间里面有人。从下面出来后,她在后山的冷泉冷静了一会,洗掉了身上的味道和污迹,然后裹上顺来的斗篷,就直奔来月峰而来。   在山下先问了霍然在不在,那轮值的弟子连忙说不在。   哪里知道这来月峰的弟子们向来看到桑三来找霍然都是能说不在就说不在的。   她一进来就看到了霍然,再退也来不及。空气中本有淡淡的腐朽味道,是植物死去的味道,但在地底经历了强烈的刺激,这样淡淡的味道已不能引起鼻子的共鸣。   赵宝瑟很快冷静下来,她迅速在心里估算了之前差距彼此实力的差距。   虽然身体会限制部分发挥,但在全力情况下也不是没有机会。只是强抢动静可能会稍大一点。   她有些迟疑。   心里转过几个弯。   霍然又道:“你衣裳都湿了,换件干净的吧。”   赵宝瑟狐疑看了他一眼。这两人的关系她知道一二,并不是这样和睦。   霍然看她眸中神色迟疑不定,又体贴道:“掌门今日出关赴宴。你这样,怕是不妥。”   赵宝瑟顿时心下了然,今日桑秀峰出山,这个老畜生虽难得出现,但素有威望,霍然看来是要临时笼络她。   这倒是个机会。她心下暗道,现在的霍然既然有求于桑三,事情也好办。   赵宝瑟便单刀直入道:“我知道你霍氏有一样宝贝。”   霍然看她。   赵宝瑟被那双眼睛看得有些不安,但她忍着没有移开目光,用桑三惯有的口吻说:“冥灯。给我用一下。”这佛桑主木用刀斧未必能奏效,但火烧连营,这能焚尽一切的冥灯之火,定能给它狠狠一击。   只是冥灯乃是霍氏的宝物,轻易不会外借。   她正准备编点什么瞎话用作借口,就听霍然道:“好。”   如此爽快赵宝瑟倒是有些意外了。   外面的钟磬声起,霍然转头,听尽了钟声,道:“开宴了。”   说罢,霍然转身亲自捧了一套衣衫出来,银红蝉翼纱,流云折枝花样,颜色鲜嫩,花却清软。   “换上衣服,我去取冥灯。”他说罢出去了。   身上的衣裳湿透了,赵宝瑟在后面迅速换了,这衣衫腰身稍大了些,但束上腰封,倒也合适。   她走出来,这桑三皮囊本生得不错,这银红霞影映照之下,更是唇红齿白,明艳动人。   霍然果真捧了冥灯过来,放在桌上。   这灯本来很小,放在桌上后,那陶灯逐渐变大,上面的底是一个圆圆的灯盘,灯盘里面是钟山神烛九阴,龙头上是灯柱,柱上以龙角曲枝承托灯盏,除此之外,并无任何其他雕饰,古朴而拙。   陶灯下面是一个倒扣的瑶池状的灯座。   灯里没有灯油,也没有灯芯。   她捧起冥灯,那灯又逐渐变小,成了一个陶瓷模样。   “这怎么回事?”“没有灯芯灯油,如何点灯?”   外面再度响起击磬声。   这是准备入席的提醒。   门口负责有轮值的弟子前来禀告:“堂主,主殿来人催促了。”   霍然转头看赵宝瑟,温声道:“好好休息,等我回来再说。”说罢,他忽然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赵宝瑟蹙眉转头看他的手,霍然收回手,真的没有叫她去。   不叫正好,赵宝瑟伸手将那冥灯一裹,装进了乾坤袋,然后折身便去了含藏峰。   来迟一步,封回刚刚去了主峰,她起身便追。   刚刚追到门口,正好撞上旁边一人,那人正歪头和旁边人说话,不留神撞上御剑下来的桑三,一看她,顿时面色微变。   “是三小姐。”他声音很大。   “谢天?”赵宝瑟蹙眉,因为谢天的惊呼,周围人都看过来,而前面的封回也被拥着进了大殿。   赵宝瑟还没来得及找个理由,就看见桑二带着沈蕊和另一个女侍走来,看见她,桑二道:“小妹这是做什么,到了门口不进去,父亲该生气了。”他走上来,因为今天得了霍然的好处,便想要卖霍然一个人情,“父亲若是看见霍然一个人赴宴,定然心情不好。难得见他一次,你何必又别扭。当日是你要死要活要嫁给他,现在……”   赵宝瑟看见姓桑的就觉得恶心,她目光扫过一旁呆呆的沈蕊,白了桑二一眼,折身走了进去。   桑二耸了耸肩:“这个死丫头,越来越不像话,跟自己哥哥耍什么小姐脾气。”   主殿上,绛纱、交龙,花团锦簇,一如宫阙之状。   这一场盛宴,各大掌门和素有名声的修士都在列席之中,有苏氏的代理族长和最近声名鹊起的小公子苏微丘都在,就连九黎都派了特使前来。   赵宝瑟一眼看见。   封回坐在主位上,一身玄色直缀长袍,袖口和衣襟都是繁复精致的刺绣,腰间没有佩剑,周身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   他身旁的位置是空着的,桑秀峰还没来。   正是个机会。 第78章 春刀烈一 疯子。   桑长清正忙着招呼有头有脸的客人, 桑二忙着看姿容出众的仙子,赵宝瑟目光扫过他身旁,沈蕊不见了。   她不动声色沿着后面的间隙微低着头向前。   刚刚走了两步, 就看见本来还心不在焉的封回抬起头来, 正好看向自己的方向。   赵宝瑟立刻眨了眨眼睛。   但在同一刻,封回却别过了头。   糟糕, 忘了都换了壳子, 现在这个模样恰恰是他最讨厌的。   但众目睽睽之下,她也不能直接表明身份。   不过,也不对,按说他们之前的神识已有相互感应,她现在就算换了壳子, 在地牢就不说了, 那里有结界。现在离得这么近,他也应该有所感触才是。   那之前被主木弄伤的手掌早已痊愈, 只剩下淡淡的痕迹。   她伸手在那尚未消失的痕迹上用力一按, 淡淡的血痕涌出。三魂相应,痛觉连接生魂,但看封回, 那张脸仍然一如既往冷淡。   赵宝瑟越发狐疑。   正待此时, 忽见一个素衣长袍的仙子执酒上前,这姑娘一动, 周围人目光都跟着移了过去。   正是有苏氏那位曾经的仙门第一美人苏微吟,她今日跟着代理族长前来,已是名震一时的人物。   但那样美丽悦目的脸,赵宝瑟只要一想到她的所有修行和实力所用的灵珠都是来自于主木,便觉得心内一阵阵恶心。   她不悦的神色大概太过明显, 身后有人轻轻哼了一声,意有所指道:“这有苏氏的第一美人过了十年仍然如此光彩照人,不愧是第一美人啊。”   大概后面的人认得她,知道这位桑三小姐的性子,第一美人几个字咬得格外清楚。   赵宝瑟只当没听见,正待再过去一点,不动声色暗示暗示他。   就听见身后霍然招呼她的声音:“娘子怎么过来了?”   他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这一道的都听见,纷纷转头看赵宝瑟,身后那两个说话的女子也识趣避开了去。   刚刚来时没注意,忘了这家伙。赵宝瑟只得先跟着他来到位置上敷衍一二。   他亲自替她整理了裙摆,又伸手倒茶。   好这个位置离封回的位置不算远,看得也清楚。   那苏微吟仍然在同封回说着什么,轻声细语,听不真切。赵宝瑟轻声咳嗽一声。再咳嗽一声。   封回终于看了她一眼。   只一眼,赵宝瑟顿时放心了。封回已认出了她。   她轻轻掩唇再咳嗽了两声。手指握拳在桌上敲了一下。   ——就是今天。   封回的手也成拳放在了桌上。   霍然道:“可是受凉了?”   赵宝瑟道:“无妨,略有些渴。”她伸手端起茶喝了一口,这茶水有些酸甜,实不是她喜欢的味道,不是是哪里的产物。   赵宝瑟是个很相信直觉的人,一旦你觉得一样东西不喜欢,那肯定是对身体没有好处的,她立刻放下了茶杯。   这茶喝了不过一口,霍然很自然的再帮她添茶。   赵宝瑟伸手按住杯口:“不必了。”   霍然又将前面的点心向她这里推了一些:“这是今天新作的,娘子试试。”   这声娘子听得真是别扭。   她前面的点心和别的地方的点心也有点不一样,一看便是特意做的。   正好找人的桑二晃过,看见霍然如此做派,一点弯腰取了一个点心,一边压低声音笑他:“云衢老弟,父亲还没出来。你这戏做得太早了点。”   转头看赵宝瑟也有些不适应似的,又笑自己妹妹:“小妹,好好享受这一回,父亲可不是年年都出关。”   没想到“自家妹妹”闻言看起来却不恼,反而问他:“你身旁那个漂亮的小娘子呢?”   桑二知道她问的是沈蕊,表情暧昧笑了笑:“放心吧,小妹,我这个小娘子就是我手里的风筝,飞不到你夫君的地盘。二哥这就去给你看看。”他说完这句话,果然见赵宝瑟脸上跟吃了苍蝇似的,便觉得自己又得了一会上风,找回了方才门口那丢掉的面子,这才嘻嘻笑着走了。   霍然将她面前那一碟被桑二动过的点心端开交给身旁的侍女,又重新换了一碟。   赵宝瑟目光追着桑二,也跟着站起来,却不妨霍然伸手拉住了她的手:“去哪里?”   他的手温热粗糙,赵宝瑟下意识就要收回,他的手却拉得更紧:“你受伤了?”   赵宝瑟用力收回手:“无妨,一点小伤。是刚刚擦到了。”   霍然没有松开,看着她掌心浸出的一丝淡淡的血,忽然道:“你知道冥灯的灯油是用的什么吗?”   赵宝瑟立刻不动了。   霍然一边从腰间取出一个精致的瓷瓶,洒下细细的疗伤药品,一边道:“以精血为油,以血肉为芯,照、往生者,明、当世人。”   赵宝瑟目光微动,再追问:“但并不是普通的血肉吧。”   霍然抬头向上看她,她第一次发现,他的眼睛是棕色的,下睫毛格外长,因为一丝几乎察觉不到的笑意,甚至显出了一丝温和,他说:“聪明。”   他上好了药,立竿见影,赵宝瑟手心的伤口平复了,痛楚也随即消失了。   “谢谢。”她看着霍然给她熟练缠上手绢,又低声问,“那,是用霍家人的血?”但也不对,如果这么简单,传闻曾抢走冥灯的修士也不会一无所获还搭上了自己的命。   霍然打上了结,笑了笑:“霍家机密,这里人太多,回去告诉你。”   赵宝瑟也逼他不得,她只得先按捺住,收回手:“都好了,我出去一下。”说罢折身顺着桑二离开的方向去了。   一直侧目看着这边动静的苏微吟正轻声向封回道:“早传闻桑三小姐和夫君不睦,今日看来,也不尽其然。这坊间之言,向来都是有一说十,听不得数。”   封回正襟危坐,目光侧看过赵宝瑟和霍然,手里无意识转着一个酒杯,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苏微吟又一步步道:“当日我那弟弟说,玉拂道君在花间道看上了一个形容普通的婢女,更为了她和魔君大打出手。我听了这传言,也是不信的。”   封回淡淡道:“为何不信?”   苏微吟说了这么许多,封回之前都没有接话,从面上也看不出他不想听。她本来以为他是不会回应的,没想到却独独答了这句话,心里有些无端端发慌:“听说那婢女是花间道的姑娘。”   封回这回真的看了她一眼:“你的意思,花间道的姑娘,比不上你。”   这句话于苏微吟几乎是赤~裸裸的侮辱了。   苏微吟的脸一瞬间白,复尔又微微发红。   她不知道为什么封回怎么突然说话竟如此伤人,丝毫没有顾忌,她转头四看,好在周围的人不算多,听不清他们说的话,而还有相当一部分人在看着霍然给那位“桑三小姐”上药。   苏微吟生生压住怒意,却怎么也压不下去,就此拂袖而去又不甘心,半天强挤出一句缓和气氛的台阶话,半嗔半怪:“玉拂道君这样说话,可真的伤人呐。”   封回冷冷看着她,那目光既无怜悯,也没有情绪,在这样冷峻带着威压的目光下,苏微吟的怒意不知不觉消失了,从脊背爬出难以言说的恐惧。   她讪讪站起还没来得走,封回却站了起来,与此同时,霍然也转过身来。   外面的钟磬鸣动。   空桑的现任掌门桑秀峰到了。与此同时,赵宝瑟刚刚从侧门走出大殿,她顿了一秒,这桑秀峰比想象来得还要快。难道是察觉到什么异样了。   半个空桑山的弟子跪拜于地。   桑秀峰身着灰白长袍腰悬长剑,神采奕奕走进大殿,各大掌门和素有名声的修士齐齐见礼,桑秀峰笑着一一回礼。   他的容貌看起来和十年前几乎没有任何变化,仍然是一个三十出头的中年男人模样,言行举止儒雅温文,倒是颇有几分风雅气息。   里面的谈笑声和丝竹声隐隐传出,赵宝瑟顺着走廊向前,她不能分出神识去追寻桑二,但鼻子很灵,沈蕊身上特有的木质淡淡香味若有若无。   她顺着这淡淡的香味走到了侧殿后面的一个左右三间厢房并列的小院子,现在被临时征用为小厨房,专为有特殊需求的修士备餐。一进院子,听见这临时厨房里面有炭火哔剥声。   赵宝瑟转过影壁,一直向里面,忽见一个房间外面站了三四个做事的外门弟子,个个大气都不敢出站在前面的空地上。   赵宝瑟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顿时面色一凛:“今日可是闲的日子?你们在这里干什么?”说罢也不等他们的回答,怒斥:“还不快滚。”   桑三素来名声在外,一句话后,几人大气也不敢出连忙向相邻的其他房间走去。   赵宝瑟声音更冷:“要是谁想死,再过来躲懒。我明日就叫他滚下空桑山。”   那几个外门弟子都诺诺去了。   赵宝瑟这才走到门口,屈起手指,叩了叩门。   里面果然是桑二的声音。   “谁?滚!”   赵宝瑟推开门。   便看见桑二微敞着衣裳,服饰倒还没有散。他回头看见是“自家妹妹”,也有些蹙眉:“小妹,你来做什么?”   赵宝瑟道:“父亲来了,问二哥在哪里?”   桑二顿时面色一变,慌忙起身:“怎么这么快?”   赵宝瑟站在门口,看着桑二身后那个黑白交错的身影,沈蕊也跟着缓缓起身。   桑二一边整衣,一边回头同沈蕊说:“让你准备一点酒水也这么慢,还不快点穿好。对了,一会也不要来了,父亲要是看见定要生气。”   赵宝瑟向前走了两步,身后的门关上了。   这是个临时改造的小厨房,这间里面堆着林林总总的酒水一类,刚刚他就是打算在这大酒缸上面的木板上成其好事。越是有人,越是不安的环境,便越是刺激。   她走上前,站在桑二身前,伸手替他整理一缕裹到了衣裳里面的长发,一边问他:“为什么要生气?”   桑二有些惊讶妹妹的友好,便笑:“你要是平日有这一半温柔,霍然也绝不如此。为什么生气?你说他为什么生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什么身份?要是父亲知道我收留了浣花谷的余孽,非得好好收拾我一顿。”   赵宝瑟点点头,手指划过他翻卷的衣襟,抬头看桑二:“这就生气了,要是那个老东西知道浣花谷的余孽做了他女儿,岂不是要气死了?”   “呀,这是什么?”她的手扣住了只有桑家人才能碰触到的护心镜。   桑二面色陡然一变,但已来不及了,赵宝瑟的手迅速卡住了他的脖子,她仅仅一只手,便将他轻松拎了起来。   念念之间,灵珠如细软的绳索从她的指尖凝聚,她麻利用灵索捆住了桑二的手腕和脚踝,堵住了他的嘴巴。   又想了想,卸掉了他的胳膊,截断了他身体的灵脉。现在的桑二和一个普通人没有什么区别。   “现在还不能杀他。他是你的控蛊人。”她微微擦了一把汗,“今晚月圆之夜是解开你身上蛊毒最好的时机。”   赵宝瑟从腰间取出一串璎珞,这是她变成婴孩时候黎清瑶给她的,后来一直没时间还给她:“我已同九黎的黎清瑶说好,今晚她会帮你。这是信物。”   沈蕊这才相信眼前的人:“小师姐。”   赵宝瑟笑了笑,伸手摸了摸她的头:“乖,快去。不要再回主殿,过了今晚,兴许一切都会好了。”   沈蕊还在看着她,赵宝瑟用下巴指了指门口:“快去吧。时间不多了。”   沈蕊:“小师姐看到师娘他们了吗?”   赵宝瑟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回来告诉你。”   她站起来,将桑二放进乾坤袋,然后交给沈蕊:“九黎擅长制蛊,清瑶会有办法的。去吧,一切都会好的。”   她迅速收拾了残局,打开房门走了出来,外面仍然隐隐能听见热闹的气息,刚走过影壁,一个满脸喜气的外门弟子送餐回来,赵宝瑟叫住他,问了清楚,原是今天桑秀峰大发灵石,人人有份。   现在各个小厨房和侍女们都在想办法能去一趟大殿。   赵宝瑟冷笑一声,走出小院,不妨前面正一人前来,她伶俐一转,身后撞上了院墙,抬起头来,正是霍然。   他来这里做什么?   她这么想着,也这么问了。   霍然目光在月色下清亮,看着她的眼睛:“出来看看。”   赵宝瑟担心耽误久了,要是沈蕊出来,岂不是撞上,便道:“有什么好看的,这里也没有什么好吃的。走吧。”   霍然微微向前再问:“那夫人想吃些什么?”   两人的距离不过两尺有余。   赵宝瑟忽的有些恼,她站直了上前半步,一张俏脸几乎就在霍然面前,那张微薄的嘴唇因为生气微微抿着:“我记得我们之前关系可没有这么好吧。戏到了就差不多了。”   霍然道:“你是我的妻子,我对你好如何是戏。”   夜风乱了她的发丝,赵宝瑟不想和他继续这样无聊的对话:“让开。”   “我要是不让呢。”他看起来不像生气的样子,反而再向前一步。   赵宝瑟的手抵住他胸口,阻止了他的动作:“霍然。”她直接用力,一个利落的转身,这回背靠在墙上的人变成了霍然,他没动,只是短短一瞬,赵宝瑟结束了这场对峙,她松开了他,头也不回走了。   霍然还靠在墙上,过了片刻,他站定回头看了一眼庭院,没有进去,也跟着走了。   大殿里面正热闹。   桑秀峰发表完开场致辞,欢迎了大宗师的归位和诸位掌门的到来,表达了对个别未到的家主比如迦南云门的封临没有到来的遗憾。然后分发了这次特别的见面礼,一批新的灵石。   这批灵石个头略小,但是灵气比起之前的都要充裕。   然后就很自然的谈起了关于灵石的分配和现在灵石炼制的困难。   说到这里,桑秀峰长长叹了口气:“不是我不想为诸位为修仙界出力,但俗语有云,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如今空桑内忧外困,十年前的雷劫并不是终结,诸位都知,空桑的雷劫最快每隔十六年便会有一次。历年来都是由大宗师们力挽狂澜,但十年前出了一点小问题,浣花谷的首席弟子赵宝瑟窃夺宝物窥探天机,连累三宗接连下场,最后若不是……”他看了一眼封回,“如今十年已过,大宗师虽已归位,但因旧缘和诸多原因,并不能受任灵石的灵力,六年之后,空桑山能否撑过下一场雷劫,并未可知。”   此话一出,下面的各大掌门齐齐议论纷纷。   有人建议:“不如借此机会,直接提前再开试学,选拔天资卓越的弟子,六年时间,未尝不能一试。”   桑秀峰摇头:“这十年前,各位都曾秘密送过门内的弟子前来,但并没有找到和结界共鸣或者天资能承受拔节受灵的弟子。”   蜀山的掌门便问:“那依桑掌门之见,该当如何?”   桑秀峰沉吟了片刻:“为今之计,还是只有找到更多魔珠,同时控制灵石的产出,若是空桑的灵力足够,也许能提高抵御能力。”   有人听懂了:“你想涨价?”   桑秀峰看了一眼自己的长子,桑长清立刻站起来,行礼道:“安叔叔,这也是无奈之举,粥少僧多,要是还是按照原来的价格兑换,空桑根本没有办法一边供应一边积蓄能力。若继续如此,如同竭泽而渔,杀鸡取卵。”   他这么说,从长远看,是为众人着想。但下面的人,各个都有自己的小算盘,修仙界来说,一个门派一个氏族能强大,莫不是靠得积累,如果按照这样的分配,很多小门派根本撑不到雷劫到来那一天。   况且便是大门派,心里也有自己的小算盘,现在空桑山一家独大,就算六年之后没有灵石,但至少都是谁也得不到,大家都是一样的,而不是现在这样凭空矮半截,连个收魔珠的小堂口的恶仆都能吆三喝六吃拿卡要。   因此下面一时议论纷纷,谁也不同意。   等有人问出是要加三成的魔珠价格,更加不同意了。   如今的道消魔长,魔珠的获取并不容易。   有人要大宗师说话:“空桑山如此出尔反尔可是正道之义?”   桑秀峰转头看了封回一眼,向他拱了拱手,这才站出来向众人道:“或者还有一个办法。”   他道:“乌鸦反哺,羊羔跪乳。诸位身上所得皆是灵石,灵石皆来自佛桑主木。若是诸位都能献出一点灵气反哺,以一颗灵石注入为限,而主木又能接受,那他门派所有的灵石都能以原来一半的价格换取。”   此言一出,顿时场上一静。   人人心里都能打一个好算盘。每个人的灵力属性不同,并不一定适合主木,但一旦能成功,那比之前是完全不同的境遇。   桑秀峰又道:“只是这样的反哺,最多只能选取三个人。”他微微一笑,那笑意中多了几分无奈,“毕竟,空桑的灵石有限。若是人人都争着来,我们也支撑不了。其他不能反哺的门派,魔石价格还是要加的……”他沉吟了一下,“加一成。”   桑长清忙提醒叫了一声:“掌门。”   桑秀峰抬手:“修仙界本是同气连枝,按理说,空桑有的,决不应该如此独揽,但……”他深深叹了口气,“若是能有机会做些什么,我桑氏满门都愿意舍弃一切,逞论这小小的虚职。”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在那个临时的偏僻小厨房,沈蕊正打开了乾坤袋。   她一点一点打开袋口,将里面的人放了出来,桑二还清醒着,看见沈蕊,顿时面上一喜。他无比庆幸自己给沈蕊下了蛊,关键时候能救一命。   他用眼神示意沈蕊,将自己嘴巴上的东西取下来。   他现在恨不得立刻马上跑到大殿里,告诉父亲那个当年的罪魁祸首来了,让父亲捉住她,然后他要狠狠地让她知道,什么叫规矩,什么叫温顺。   但很快他就高兴不起来了。   脖子上多了一把冰凉的器物。   而他的前面多了一个盆子。   他呜呜叫着。   沈蕊坐在他身后,就像很多个夜晚一样,将手从他的肩膀温柔滑下,但这一次,他却觉得无比毛骨悚然。   那手按在他肩膀上,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过年的鸡,被农人按住了,然后那把刀划开了他的喉咙。   粘稠而又腥臭的血缓缓流下来,落到前面洁白的瓷盆里。   他呜呜徒劳的挣扎。   沈蕊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我知道,你死了。我也活不了。”   她轻轻笑:“但是谁说我想活呢。”   她又取了一个小盅,开始装他散落的手指。   不够,接着是脚趾。   坚韧的冷刀深深没入了他心脏。噗嗤一声,胸口前的肉被撕开,有些黢黑发臭的血从他心口缓缓流出来。   与此同时,她感觉自己的心也钝钝痛了起来,身形几乎一瞬间不能控制。   “今天是个好日子。你的父亲肯定很想见你呢。”她用裙摆擦干净血迹,盖上盖子。   桑二眼里喷出痛苦的火来,他恨恨瞪着她,用全部力气咒骂她。   疯子。这是个疯子。   沈蕊道:“我是疯子,也是公子教的好啊。”   然后她将那些发黑的血每个酒缸一点倒了进去。   “听说用了灵石太多的人,血都会变成这样,但是加了酒却又会变得格外清香。”她闭眼深深吸了一口,“果然啊,真香。”   她用手捧了一点剩下的干净的酒,想要送到嘴里,却又松开:“忘了,听说有身孕的人,好像不能喝酒。”   一切都不会好起来,已经发生的事情并不能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   遗忘并不能让自己好受。   她的神色从未有过的轻松,甚至还轻轻哼起了歌。   只有将那些打到,揉碎自己的,一样地踩在脚底,才能得到真正的平静。这是她这十年学会的唯一能够接受的方式。   她用尽全身力气走出房间,将分置好的酒水给那些正找着机会去领赏的侍女们。   “二公子要你们送到宴席上去的。”   一个侍女问:“二公子呢?”   沈蕊回答:“他还想我去服侍他。”   那个侍女的脸飞快红了。   沈蕊走回房间,将要爬出去的桑二拖了回来,然后彻底关上了门。 第79章 春刀烈二 猫腻   赵宝瑟走得很快, 绕了两圈确认身后没人之后,她便正大光明向主峰的后厨而去。   既到后厨,打着找吃食的借口, 又挑剔发了一通火, 将管事的华霆叫出来骂了一通,这才随意挑拣了几样精致的吃食, 命人奉了一起前往大殿。   她走以后, 狐疑的华霆不动声色打开“桑三小姐”给他手上留下的暗语。   上面寥寥数语。   开百兽园、屠万花冢。瑟字。   华霆倏地握紧手掌,抬头看向已不见身影的赵宝瑟。   回到大殿进入宴席前,霍然适时出现了。   赵宝瑟余光看见他走来,故意慢了半节拍,命身后之人先将东西送进去, 孤身等他上来, 此时的霍然是最好的掩护。   霍然走到她身旁,和她并肩而行。   月光洒在两人身上。他走得很慢。   赵宝瑟也不能一个人蹭蹭走在前面, 只能耐着性子放缓了脚步。   周围并没有人。   赵宝瑟想起之前在大殿里问他的问题, 于是根本不抱希望随便问问,打破这奇怪的沉默:“现在这里没人,可以告诉我吗。”   她补充:“冥灯。”   霍然嗯了一声。   “的确是霍氏的血。”他抿了一下唇角, “但不能用铁器和利刃取血, 任何有杀气的器物也不行。这样得来的血肉会顺着血的气息烧光引火人。”   赵宝瑟有些恍然:“难怪之前听说有人抢了冥灯,反而引火烧身。”   她点点头:“这的确不太好办。所以一般人也用不了冥灯。”   “不过, 你不是一般人。”他接着说,“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帮你。”   闻言,赵宝瑟不由心里愈发诧异,比起霍然的知无不尽这样的主动帮忙更让她意外, 她不由转头看了霍然一眼。   霍然神色如常,手指无意识滑过手心,上一次在春山镇,他用指尖剑气在手心取过血,那整个陶灯逐渐变得圆滑光洁白~皙,如同她的肌肤。那那双看起来已截然不同的双眸目光下,他忽然有些口干舌燥。   此时已能听见大殿里面的说话声。   赵宝瑟目光微动,一个念头冒出。她立刻结束了这个话题:“那真是多谢,我就看看,过几日便还你。”   方才的大殿,在桑秀峰和桑长清父子一唱一和之下,与会诸人莫不心旌神摇,纷纷动了灵石献祭的心思,不知谁开了第一个头,一个接着一个,诸人都陆陆续续将自己精纯的本真灵力灌注到奉上的灵石容器上。   只看那颗颗灵石晶莹剔透,而奉盘游走的侍女们长衫软衣,端着这一盘盘明润美好的灵石款款而行,当真如同天宫的仙子。   当是时,季春之月。桐始华,虹始见,萍始生。正是择吉日,大合乐之时。   大殿灵力缭绕,仙乐飘飘。   另一边奉酒的侍女们鱼贯而入。   那酒水清香至极,斟上一杯,如同山涧泉水笼络着花香,莆一倒出,众人无不交口称赞。   一饮而尽,再上满杯,接着是第二杯。   良好的反馈从大殿传到外面奉送酒食的外门弟子耳中,众人无比欣喜欢愉,拿着赏赐急急再回去取更多的酒水前来。   赵宝瑟和霍然趁着热闹从一旁归位的时候,所有的灵石正好都收集好了放在桑秀峰面前。   赵宝瑟看了一眼封回,他原本安静坐在高位,如同沉默的神祇。见到她和霍然同行进来,眉头微动,但长睫下的目光却是一片藏不住的温和,想来是想明白了她在做什么。赵宝瑟向他眨了眨眼睛,示意一切都好。   她抬头看向四周,众人仍在低声窃窃私语,这一场鸿门宴,现在入局的人还不够多。   桑秀峰只目光灼灼看着前面的灵石,顾不得其他,倒是桑长清见了他们,暗暗向赵宝瑟比了个二字,这是在问桑二去了哪里。   赵宝瑟便扯了扯衣襟,勾了勾嘴角,暗示桑二现在在做的事。   桑长清见状不由蹙眉小心看了一眼父亲,不再多说。   宴上有人问道:“现在灵石齐备,却不知桑掌门如何验证主木能适应我等的灵力?可否当面展示一二。”其他诸人闻言纷纷应和。现在所有人送上了灵石。这若是成了,可按原来一半数量的魔珠换取灵石,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但若现在不公布结果,是事后通知,是真是假结果都是空桑自己说了算,谁知道里面有没有什么猫腻。   更有人心存了心思,这灵石是要献祭主木的,听说佛桑主木庄~严神圣,若是能亲眼看到,那更是难得的机缘。   桑秀峰闻言微微抚了抚长须,然后一伸手,指尖微动,一盘灵石齐齐飞起,落在大殿上最前面一盆佛桑花上,花叶舒卷,那灵石缭绕其上,如同彩蝶落在花蕊上,过了片刻,桑秀峰再一挥手,花蕊中的灵石升起,颗颗仍然莹润,复尔再度落下,掉落在花丛下的花泥里。   桑秀峰面上有些可惜无奈的神色:“主木不受。”   其中一颗灵石的主人不服气道:“这不过是普通的佛桑花,又不是主木,如何就能说明我们不行。”   桑长清微笑解释:“空桑所有的佛桑花都与主脉同气连枝。”   接下来是别的灵石开始继续。正在此时,第二批酒送了进来,这等待灵石的结果便成了诸人一个小小的余兴节目。   奉酒的仙侍年轻英俊,垂着头将一壶壶酒放到桌上,到了赵宝瑟面前时,赵宝瑟微微一愣,这个人她见过,当日去抄近路去青丹峰时,就曾碰见他,那时候他是被桑二下面几个人追着躲了起来,却没想到现在会出现在这里。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但敌人的敌人通常就是朋友。   赵宝瑟不动声色接过酒壶,看着仙侍又前往下一桌,有两桌较远的人和他有短暂的目光相接。   众人皆称赞这酒着实清香扑鼻,相互畅饮着。赵宝瑟却这头一茬香味后便隐隐有种说不出的似曾相识的味道,很淡,却持久。霍然也取过杯子,替她斟酒:“这是九泉山的碧落泉水酿制,夫人不如试试。”   酒水落在碧玉杯中。是极为浅淡的桃红色。   妖异的美。   正好这时,场上一阵欢呼,原来不多不少正好有三颗灵石是失去了所有的灵气,代表主木受了他们的献祭。   那三人都是小门派,看腰间的配饰也都是花木草药修行一派,这样的门派中人大多都是木属灵力,眼下见自己被选中,三位掌门都喜滋滋站起来和其他人拱手,然后又齐齐谢桑氏父子的抬爱,末了又向封回行礼。   桑秀峰便道:“三位掌门不必客气。此乃主木的选择。只希望你们不要辜负主木的期望。”复尔目光灼灼看向那被选中的三人,“不如三位道友现在就下去准备如何?早去也好早回。”   那三人都是方才和年轻仙侍暗暗对过眼色的人,闻言站了起来,相互看了一眼,起身端起酒杯走上前来:“多谢桑掌门抬爱,这一杯我等敬掌门。”   为表谢意,他三人走得很近。桑秀峰言笑晏晏,端起杯子,浅浅抿了一口。   就在他饮酒一瞬间,那三人目露凶光齐齐出手。   场上顿时一片哗然。   随着三人动手,另有数人纵身拔剑,齐齐发作。   但这是一场注定失败的刺杀。   不过一个回合,数人都被齐齐击败于阵前。   最前面的便是那仙侍。   桑秀峰根本不问这些刺客缘由,只抬手:“拖下去。”   那仙侍挣扎:“老畜生,你屠我无双城赫连氏,今日我要与你同归于尽!”   桑长清冷声道:“早看出你几人有异,果真是无双城的余孽。”   那三个小门派掌门见状慌忙站起急急撇清自己关系,只说这些人是带艺入门,因颇有天赋,才留在门派中,其余诸事他们一概不知。   另一人挣扎:“空桑山口口声声说是因无双城研制药理创制了三尸毒霍乱修仙界,老畜生,你们这是诬陷!你们诓骗无双城主带众长老前来验毒,却将他们一网打尽。”   “我无双城行得端做得正,从未做过此事!”   桑长清看了父亲一眼,下令:“带下去,要活的。”   那几人再度站起,持剑面对四周即将进攻的空桑弟子。   场上其他门派的人根本无人理会这些人的挣扎和辩解,他们大部分或多或少都得了无双城覆灭的好处,只想着能快些将这些困兽犹斗的人捉下去。   也有年少有气血的年轻人想要动,立刻被身旁的长辈用目光或者动作制止。   而没有得到好处的,都是些自身难保费尽心思才挤进来参加群宴的小门派,更是无能为力。   那少年冷笑一声,凄凉看着四周,到底少年意气,做不到其他人的沉默,他在挣扎中叫道:“你们人人都知道三尸毒的来源根本不是药物,你们都知道灵石用多了过量了就会出现恶臭中毒甚至尸变的情况,你们中多少人来过我家里,你们多少人曾受过我母亲的恩惠,要不是她四年前故去,你们会知道量力修行吗?你们将人人都知道的事情,出了问题就全部栽到无双城身上。你们可真能啊。”   话音未落,一把长剑飞了出去,那是三个掌门中一人,他气急败坏准备阻止这个少年说出更多激怒空桑山和场上其他门派的话,避免将火引到自己身上。   但那把长剑飞到少年前面一寸,却倏忽静止了,尽数化为齑粉。   一个淡淡的声音问那少年:“你叫什么名字?”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看向问话人。   沉默得仿佛不存在的大宗师。   少年一擦嘴角的血:“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赫连锦。”   封回点了点头:“我知道你。”   少年讥讽:“你是谁?也配知道你大爷的名字。”   封回道:“我在青木镇城隍庙见过你的父亲。他予我一颗妖珠想要换回你兄妹。但我后来去无烬城,并没有找到你。”他摊开手,绰绰隐隐的红莲印记上是一颗赤红的妖珠。   赫连锦神色微动:“父亲他……”他忍住了没问下一句,只道,“我和我妹妹都被带走了。”   封回便道:“你过来。”   桑长清微蹙眉头:“大宗师,这不妥吧。”   桑秀峰抬手制止了他,笑道:“既然是大宗师的熟人,那便暂时由大宗师看押,容后再审。”   他转头看剩下的人:“至于这些人——”   赫连锦正要说话,赵宝瑟立刻站了起来:“这些人,不如便由女儿和云衢一并带下去处理吧。”   她话中有话:“和其他赫连家的人一样。”   桑秀峰嘴角缓缓升起一丝笑意:“很好。” 第80章 春刀烈三 “你要愿意那么叫它的话。”……   赫连锦横剑护住自己的同伴:“谁敢?谁也别想带走他们!”   他的同伴在身后低声劝解, 想要他听从封回的过去,战到此时能留下一人是一人,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哪里还有什么青山呢?”   赫连锦昂头, 看向封回, 脸上是某种玉石俱焚的决心:“你的好意心领了,但我是不会抛下他们独自苟活的。”   他咬牙:“今日——要死一起死。”   赵宝瑟道:“想死, 没那么容易。”   桑长清下意识看了封回一眼, 见他并未表现出进一步的回护,这才暗暗松了口气,他向来温和的脸上冷峻如霜:“自不量力。”当机立断示意左右的长老快速解决这场意外,然后示意自己的“妹妹”将人带走。   赵宝瑟点了点头,但场上几人受伤颇重, 她有意无意慢了两步, 不让他们在挟持中走得过于狼狈。   就在这时,那高高在上的桑秀峰忽出声叫住赵宝瑟:“雪儿。”   赵宝瑟停下脚步, 转身时下意识看了霍然一眼, 她现在虽完美顶着桑三的身体,但毕竟现在里面的芯子换了一个。   从霍然方才状似无意说起他之前处理了一个冒牌货起,赵宝瑟便隐隐将霍然之前对她异样的态度联系到了一起。   从而轻易得出一个结论。   霍然现在知道她的身份。   但这并不是她现在最重要的事情, 她也并不在意会被掀掉面具扒掉伪装, 那本来就是她接下来要做的。   只是,现在还不行。   赵宝瑟目光稳稳停下, 面上是疑惑的表情,等待桑秀峰下文。   按理说真正的桑三已随着她原身被处理,而从两人互换身份到她再出现不过三个时辰的事,桑三必然没有时间去见这位刚刚出来的父亲,说明自己的情况, 但毕竟父女之间血脉相连。   桑秀峰的眼睛死死盯着赵宝瑟将要转过来的脸。   霍然也停下脚步,同时很自然走到赵宝瑟另一边,正好有意无意挡住了桑秀峰没有移开的目光,转向出口的时候,他状似随意的伸手虚虚揽了一下赵宝瑟的肩,正好挡住桑秀峰的视线。   桑秀峰不由微微蹙眉。   就在这时,忽听得外面一声冷笑。   “桑掌门真是好大的架子啊。”那声音尖细柔软,众人抬头看去,只见一个绀青色软裘的白面男子站在门口,一面微昂着头,一面笑:“桑掌门,好久不见。”   其他人并不认识,但赵宝瑟却一眼认出来了。顿时挑了挑眉。   来人正是魔城那位魔尊麾下的白脸蓝总管。   他怎么来了?   有苏氏的苏微丘显然也记得此人,转头在苏微吟耳边轻声说了什么,苏微吟有些惊讶转头和身旁的长辈低语,片刻之后不少仙门已知来人身份。   桑秀峰甫一见此人,面色便微微一变。   但他很快从容如昔,但这一份从容很快被打破。   蓝总管翘着兰花指左右看了没有见到想见的人,他开始说是来找桑二的。   又说小本经营,入不敷出,因为桑家亏欠赊账太多,才趁着大家都在,众人拾柴火焰高,前来讨一杯水酒喝。   说白了,就是来要账的。   桑长清面色难看看向负责守卫的长老,责备守卫疏忽之意溢于言表,那长老也神色不安。   蓝总管倒是顺嘴解释了一下,他虽在魔域,但并未修习魔道,所以空桑山山门一切探魔石和搜魂镇对他无用。   说道这里,他又说:“贵派欠东西也不多,不必这么苦恼。再者都是常客,折扣大大的有,算下来不过区区三万灵石。”   此言一出,场上其他人都面色一变。   三万?!这还不多!?   蓝总管站在大厅中间,睥睨席间。   桑秀峰脸黑得出水,也不知道是气这讨债的还是欠债的。   赵宝瑟立刻抓住时机道:“我现在去找二哥回来!”同时一使眼色,将那无双城奄奄一息的几人全数带出去。   桑秀峰只看着蓝总管,道:“此行使者是一人前来?”   蓝总管看着他似笑非笑:“桑大掌门这话问得怪。莫非今日在下一人前来,这灵石就带不走了?还想赖账不成?”   一个修士按桌而起,冷道:“十年和平,尔等魔族真当现在可以和正道平起平坐?这也是你来撒野的地方?”   此言一出,顿时激起不少不忿附和声。更有年轻气盛者,在察觉蓝总管是孤身一人前来时,手按上了剑柄。   殿上一时剑拔弩张,然紧张的气氛中,蓝总管仍然是一副聒噪的模样,他挑了挑眉,有些失望般看向桑秀峰:“原来我们不能平起平坐?”   “我本来以为我们也为桑掌门服务过,会稍微不太一样。”   话音未落,凌厉磅礴的灵力化作悍雷轰然而至,准确落在蓝总管身上,蓝总管纹丝不动,灵光并未伤他分毫,而是如镜面一样被弹开,只是坐在他身侧的几人却遭了殃,一声声闷哼口吐鲜血摔倒一地。   桑秀峰身后那两个一直没说话的长老面上一闪而过杀气:“竖子何敢如此构陷?”   蓝总管看着他道:“我记得你。你那次来的时候我问你可也要一个年轻的童女,你面上推辞不肯,原来是等在这里发难,早说呀。”   他嘻嘻笑着。   那长老怒喝一声,跳将出去,挥剑便斩。   在凌厉的攻击下,蓝总管长长叹了口气,无奈又无语道:“你们这些满口道义的修士啊,和我们那些从不矫饰的魔人还真是不一样。人人都知道,媵城的姑娘有一部分是不一样的,精挑细选,转为修行准备,寻常魔人有甚福抱着这般羊脂玉~体?所以每月初一有了信来的姑娘,我们就会通知所有付得起灵石的修士。就是那些最厌恶我们的名声的客人,也从来不曾诋毁我们的姑娘。只有你们桑家人啊,每一次完事都要留下人家姑娘的命。就好像这样就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他坏笑道,“我总是跟我的同僚们说,他们就是不相信我们的原则性和保守秘密的能力……”   这话里的内容含义太多,而且太过耸人听闻甚至匪夷所思,但无论围攻的人利刃还是术法的攻击,都不能阻止蓝总管将话说完。   他再次表明目的:“……所以,我只好亲自来走一趟。从过春风镇到现在,倒也侥幸,顺顺利利,所以你们对我们的保密能力真应该有点信心。来都来了,别这样看着我,我只是来拿回挂在桑家的那三万灵石。没办法,收账的魔人总是走不过春风镇,就消失了。世道险恶危险啊。”   闪烁如同白昼的灵力和各式攻击下,他周围的地上全是碎裂的剑身和法器残骸。但没有一人能近到他身旁真正伤害到他。   自然无人回应他的话。但他的每一个字人人都听得真切。   “你们这是做什么?恼羞成怒?哎呀,我早就说,要账不是我擅长的事情,他们非要我来,瞧瞧。好了,桑大掌门。给句痛快话吧,能不能给我,我拿到了东西,立刻就走,绝不惹人厌烦。”   殿上沉默的大多数只是看着,有人手指捏着喝完的空酒杯回不过神,有人惊诧于魔族的防御能力。   封回无动于衷坐在那里。   他坐定高位,如同静默的神偶,神色冷漠,看着场上的一切。   桑长清不得其法,桑秀峰不可能亲自下场,霍然随“桑雪儿”离开至今未回,场上陷入一种诡异的僵局,现在能一举破局的自有场上的封回。   桑长清看了父亲一眼,垂眸恭敬上前,再请。   大殿上一片狼藉,浑身解数之后,风暴中心的蓝总管仍然丝毫无损。   看见封回前的桑长清,他便笑起来。   “大宗师诵阴阳之微言,尚浮屠之仁祠,竟要亲自诛杀我一个修为地下的苦主?我听说大宗师是不能杀生的。”   就在此时,忽听一声极低极闷的声音尖锐响了一下。   这声音短暂且急促,转瞬不见,只有极少数人听见,桑秀峰便是其中之一,听见这一声,他神色蹙然大变,猛然回头看向外面。封回与此同时揉了揉手腕,从静默中起身,他脸上的冷漠被一丝冷笑取代。   “很好。”他说。   他说完这一句,场上的人一脸茫然。很好,什么很好?桑长清的请求很好?魔人的能力很好?   下一刻,他们得到了答案。   那一声尖锐而低促的声音再度响起,尖锐如同所有的利刃划拉在古磬上,刺耳、痛苦、挣扎、愤怒。   不知道谁叫了一声:“快看!”   大殿中所有的佛桑花如同被烈火灼烧,原本滋润娇嫩的花朵全数都在抽搐蜷缩在一起,整棵植株都在颤抖,匍匐挣扎在地。那扭曲颤抖恰如一个活生生的人被捏住了心脏。   花盆里新翻的泥土上培育的灵石滚了一地,带着些许泥土腥气的根须全部翻卷出来,像一条条蚯蚓。   与此同时,那些方才被用作于测试主木是否能接受献祭的灵石嗡嗡震动,所有来不及收集起来的,都齐齐被佛桑花的根须拽住了,就像溺水的人抓住一根稻草。   更多的灵力从那些充盈灵石的修士身上不受控制的散溢出去,丝丝缕缕风卷残云一般和那佛桑花联系起来。   回过神来的同门试图帮忙切断这联系,却惊恐发现,自己也跟着不受控制失去了对灵力的控制。   “怎么回事?”惊叫声响起。   另一边得到了灵力补充的佛桑花微微回复了精神,还有更多的花在拼命挣扎,蜷缩,枝叶刮擦之间发出尖叫的噪音。   这声音和更尖锐的声音呼应起来。   蜀山的谢天呆呆站起来:“是……主木觉醒了!”   地面也跟着微微颤动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要破土而出。   他当机立断一把捏碎了手里的灵石,与此同时一脚踹翻了最近的佛桑花木。修士们各个面色难看,齐齐拔剑,背靠而立。   而被灵力攻击环绕在大殿中间的蓝总管无疑吸引了最多的佛桑花,从第一朵花开始,那些扭曲的植物挣扎着向前,想要从他身份得到一些东西。   就在触须将要碰到他的一瞬,封回以手捏诀,烈火轰然而起。   火尽后,蓝总管站的地方空空如也,只剩下一块小小的兽骨。   是傀儡术。   难怪那么多人的攻击都不能伤到他分毫,这根本就是一个以假乱真的傀儡术!但魔族为什么要这么做?   但现在已经没有人去追究这个问题了。   地面的震动越发激烈,下一刻,轰然一声,仿佛什么东西炸裂开,大殿摇摇欲坠,御剑凌空的修士们这才发现,整个空桑主峰已垮塌了一大半,而在遮天蔽日的灰尘中,一个浑身浴血的身影御剑而上。   那身影渐渐清楚。   正是空桑“三小姐桑雪儿”。   她浑身伤痕累累,踩着一把剑,头发烧糊了大半,半个身上都是血,美丽的脸有一种狼狈而快活的生机勃勃。看见桑秀峰,她脸上露出一个毫无掩饰的笑。   “怎么回事?”桑长清面色难看神色紧张。   “主木好像不高兴了。”她表情无辜。   更激烈的轰隆声响起,地下的主峰仿佛经历了一场庞大的地震,所有的山石建筑都在碎裂、颤抖、滚落。   而在罅隙中,渐渐露出佛桑主木硕大白嫩的根须,那些根须常年未曾见到阳光,在阳光的照射下快速变色,但纵然如此,还是在拼命挣扎着,将自己的根须更多从山体的固定中伸展出来。   仿佛地下有什么更可怕的东西。   从凌空的高处看去,整个主峰都在颤抖。天呐,有人低低呼叫了一声,这整座山只有一棵花,或者说整棵花就是一座山,而漫山遍野的佛桑花都是它细小的分枝而已。   现在这一棵庞大到骇人的花木终于扯出了它第一根主根,那根须上是无数被展开的□□裸的风干的心脏,因为撕扯鲜血淋漓,第二根是苍苍的白骨,无数的手骨腿骨仿佛镣铐一样紧紧束缚在根茎上,第三根上全是尚未消化完的魔石,密密麻麻附着于上,就像一颗颗虫卵。   而它的第四根,也是最大的一根,还在地下扭曲挣扎。   枝叶之间、枝叶和山石之间、枝叶和白骨之间摩擦出让人心紧的窸窸窣窣声,如同欲来的山雨,即将倾盆而下,不知道将要为人间带来一场怎样的灾祸。   站在赵宝瑟最近的是无烬城的一个长老,他声音有些颤抖:“这……就是神木佛桑么?”   赵宝瑟侧头看了他一眼,用少了三根手指的手背擦了擦嘴角的血:“你要愿意那么叫它的话。” 第81章 春刀烈四 “我要杀了你。” “加油。……   震惊中的桑秀峰最先回过神来, 他御剑当空,口中吟诵着古老的念咒,与此同时, 磅礴的灵力倾泻而下, 但这些带着安抚性的灵力落在下面的主木上,只是带来了更大的挣扎和碎裂声。   但随着他灵力的不断注入, 加上四周这些修士在桑秀峰带动下的投入源源不断的灵力, 如同小小的慰藉,那主木挣扎中的戾气稍微缓和。   但他们这些人所有的灵力原本就是来自主木,如同溯源求水,百川入海,即使是场上所有的人用尽全力, 也无济于事, 况且还有一部分是有所保留的。渐渐地,有人从主木挣扎中感受到了一种……感同身受的灼烧的痛楚。   猎猎的风中, 桑秀峰的额角也渐渐有了淡淡的汗意。而更多的人开始无法支撑, 直到这时候,那些出手的人才发现现在就算他们自己想停下截断灵力的输送,也根本不能阻止灵力向主峰的方向散逸。   主木正贪婪地从他们身上吸取曾给与他们的一切。   “我的灵力……”最早献祭灵石的一个修士灵台空寂, 浑身无力直接从长剑上滚了下去。   更多的人开始挣扎, 试图对抗这庞大的噬灭之力。   “到底……”桑秀峰停止了祭奠念咒,他的须发越发的白, “是冥灯!霍然?!”他猛然转头看向那远远在外的赵宝瑟:“你们做了什么?”   赵宝瑟将合拢的手掌扩成一个圆圈,脸上是恍然的表情。   “听说冥灯能焚一切妖物,果然是呢。”   她道:“只是冥灯的祭奠有点麻烦,所以稍微有点麻烦。”冥灯的灯油来自霍氏的血,但这血不能用凶器得来。没有办法, 她只好让霍然流了一点鼻血。   此刻看不见的地下,由点及面冰蓝色的火焰正在主根上滚滚而上,侵蚀着一切妖邪的气息,魔石的气息如它们是用之不完的烈酒,只要有一根枝丫链接,都会燃烧到主木的其他位置。   如果是从枝丫开始,主木可以断掉这些枝丫求生,但是它的主根开始,它却无法自断命脉。   所以,它只能拼命挣扎,想要求助于它的奉养者。   但裹挟而来的魔石都是催命符,它很快发现,从这些修士身上得到的转化净化过的灵力可以稍稍缓解一下痛楚,所以,就再也不肯放手了。   “大哥,父亲,我早就觉得这主木是妖物,你们看啊。”   “啧啧,烧起来了。我看见了根茎。”   桑秀峰暴怒至极。   桑长清离封回最近,这位几乎超然一切的大宗师毕竟是最有利的强援,他心里还存着一丝幻想,再度恳请道:“大宗师!此事虽非历劫大事,但迦南云门与桑氏向来一荣俱荣,还请即刻出手……”   封回闻言,果然生出了手。   桑长清神色一松。   封回掌心向上,红莲印记的手心渐渐微红,汹涌的灵力自他的手心翻滚,一朵赤红色的红莲绰绰约约以火光形式出现。   那红莲初初只是极为细小一朵。   桑长清眉头一跳,他自然认得这是什么。   “啊,大宗师!不是!”   红莲出现在空中的同时,赵宝瑟立刻向后退了足足十丈。   她身旁那个无烬城的长老还未回过神来,只听桑长清一声惊呼,他转过头去,那朵红莲已经瞬间变成了一片炽热的火海,铺天而起,盖地而去,直直压着整座空桑山轰然炸裂。   “啊!是业火红莲!”他的声音和火一起混合瞬间消失了。   “封回!”桑秀峰面色如金,须发皆白,他伸手直接拔出腰间赤青双剑,金光灼目。   远远站着的谢天呆呆道:“这不是我蜀山的紫青双剑吗?怎的在这里?竟被重铸合二为一?”   何人理会得他。   “封回,你疯了!你要做什么?住手!”他的双剑斩下,斩火碎玉的剑光一瞬湮没在火光中。   最上面的一簇红莲余光已落到了主脉的顶部,尚未倒塌的殿堂瞬间消融,紧接着是廊柱、栋梁,然后到这里,推下的进度渐渐缓了。   整个空桑山所有的佛桑花在这一刻全都醒了,惊人的嗡鸣声从四面八方响起,仿佛一场不甘绝望的挽歌。   桑秀峰绛绡衣袍全数裂开,他忽的伸手,遥遥用力,离他最近的数十人都被齐齐扔进了那烈火中,火光中是让人胆寒的吞噬声。花木裹住了鲜嫩的诱饵,根须和叶脉全数扎入肌肤,藏进温热的内脏和白软的大脑中,将那柔韧的皮肤和坚韧的骨头变成临时的阻隔。   桑长清早已面无人色,但看到父亲此行还是惊了一下,下一刻,他看见父亲竟然向他伸出手来。   “父亲!”他的声音全哑了。   但桑长清不是抓他的,而是狠狠推了他一把,将他推了出去。   而剩下那些还强撑着站在长剑的人,却根本没有逃离的力气,又有数十人被桑秀峰裹挟着扔了进去。   情势稍微缓和。   恐惧和内斗在场上蔓延,不知道从谁开始动手,空桑的拥趸者和其他门派变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派开始彼此对峙,争斗一时此起彼伏。   “封回!你可知道你犯了杀孽会是什么下场?!”桑秀峰嘴角涌出暗黑的血,“你还不停手!你真想现在就死?!”   封回面色苍白,唇色却是格外的红,连同他的双眸都隐隐透出一缕赤红来,他的长发缓缓从最下面开始泛起淡淡的红。   “洁斋三月,与神为誓,有何嫌惧,而赎其罪!”   就在此时,赵宝瑟单手合咒,沉心静默,磅礴的火性灵力从她身上出现,全数完美无缺从她的手心汇合到了封回身上。   而方才已离开的无双城诸人也出现在他们身后,贡献了仅有的灵力。   紧接着便是所有静默在空桑的敌对者,以华霆为首尽数裂服出行,站到了封回身后。   莹白如日的灵力汇合成一股力气。   ——“破!”   ——“破!”   那薄薄一层结界就像遇见烈火的雾气,瞬间消失。   桑秀峰死死看着赵宝瑟,伸手按住胸口的一道旧伤:“果真是你!?”   赵宝瑟看着他:“桑掌门好久不见。”   桑秀峰:“我要杀了你。”   赵宝瑟:“加油。”   红莲业火终于烧透了所有的结界和保护层,落在了最上面的佛桑花上。   刹那间所有的山石地动山摇,那棵挣扎中的主木终于以它本来的面目暴露在了所有幸存者面前。   那是一棵巨大的古木,它的根须全部从地下拔了起来,分明已有了人的模样。它强悍的主根上面是冰蓝色无法止息的冥火。   而腾跃的业火在它头顶如同清晨的朝霞。   无烬城的那些人在桑氏的命令下,正拼命帮助砍掉已沾染上业火的枝丫。   剩下的人则拼命向封回等人袭来,想要打断封回的施法。   赵宝瑟刚刚处理掉一个不要命的死士,微微喘了一口气,侧面桑秀峰身后一个长老的长剑朝着她飞出,却被一把凌空的弯刀打落,那弯刀殷勤在她身前盘旋了一下,两侧血槽及纹波形指甲印花纹格外醒目,黎清瑶也来了。   她一出现,原本中立的九黎也立刻下场站了队。   “你怎么又换了这个壳子?”黎清瑶有些好奇,“要不是看你刚刚那笑和封回的表情,我真没认出来。这没你之前的好看。”   “好用就行。”赵宝瑟换了只手,护住正在施法的封回。   “好用什么?你看这头发,都糊了,还这么多血。……指头怎么少了几根。”   赵宝瑟道:“不是我的血——至少不全是我的血。行了,先干正事吧。”   “……我打不过。”黎清瑶倒是老实,“看我身上的回音鼓叮叮咚咚,哪个都比我厉害。”她果断转身,“我就是来给我家那些看热闹的来表个态,让他们也赶紧下场。你撑着,我现在去搬救兵。”   说罢,她真的一扭身,跑了。   赵宝瑟:“……”   随着业火的侵蚀,主木最下面的根茎完全拔了出来,它的枝叶挣扎摇曳,已完全不管头顶的业火。最近的两个修士本在争斗,忽然都被枝叶直接卷了过去,狠狠砸在下面的主根上,那冰蓝色的火焰一瞬黯淡了一秒。   这一下,桑秀峰立刻回过神来。   “抓住他们,扔到主根上去!”   冥火烧邪物死灵,但怕生灵阳元。   渐渐,那冥火真的有些许黯淡。一个空桑弟子扔下一人正要离开,被主木卷住,他凄厉叫起来,因为主木的枝叶不但卷住他,还在快速吸收他的血肉,如同花木吞噬花肥,它现在很有分寸,在吃到差不多的时候,将奄奄一息的人抛到下面的主根上,准确落在冰蓝色的火焰上。   那些落下的人并不会立刻被烧死,而是在快死的时候被迅速抖落,以免死灵引起更烈的火焰。   回过神来的空桑弟子面露惊恐,现在的主木根本不管敌友。   封回单手缓缓握住。另一手拔剑。   赵宝瑟按住他:“我来。你拦另一个。”   她命剑陡收,指尖灵力四溢,结印时候断指生疼,她嘶了一声。   赤红交错的灵力在她指尖跳跃,磅礴的灵力倾斜而下。   御剑至那主木边缘,她抬脚一脚踹开了两个将要被勾住的仙门弟子,然后灵活斩断了挥向自己的枝叶。   “滚远点打。”她虚虚站在腾跃的红莲业火上,因为和封回结契的缘故,这些业火并不会伤害到她。   下一刻,赵宝瑟口中轻吟,狂风顿起,焚风术催动火势,开始席卷主杆的位置。   与此同时,在利刃和劈斩中。赵宝瑟看向场上之人。   “这就是你们灵石转化的来源,你们以为是在修行,实则都是在积怨。这些怨念怨力汇聚到一定程度,就会积恶成毒。”   “人人都知道灵石有助于修行。但是为何没有一个人怀疑为什么空桑三子的修行却是这样烂?你们不会真的以为他们是大公无私,舍己为人,都将好处给你们了吧?”   华霆接话:“那是因为他们最早开始发现这个秘密。”   赵宝瑟看了师兄一眼:“你们从头到尾,都不过是他们的棋子而已。”   “所以——现在你们还要为这恶心的桑氏卖命吗?”   华霆一把扯掉了身上残破的校服:“绝不!”   第二个第三个人跟着附和:“他们骗了我们,还要我们替他们去送死!”   赫连锦立刻道:“三尸毒最早就是从空桑传出去!吃了灵珠的人死后也都变成了恶尸!我们无双城是冤枉的!”   “复仇!”   “杀掉妖木!”   “得嘞!”赵宝瑟笑了笑,整个人忽然一落,直接落在了主木的根系上,她一把割掉了被枝叶卷住的长发,与此同时,她抓住身上的衣衫,那染血的衣衫陡然抛下,轰然一声,原本几处已黯淡的冥火再度燃起!   这些沾着霍然血迹的衣衫成了催命符!   在一片惊呼和难以名状的摩擦声中,缠斗中的桑秀峰以一只手为代价避开了和封回的交锋。   他回过头的一瞬间,正好看见赵宝瑟轻轻一笑。   那笑容一如十年前。   “妖女。”他咬牙切齿,回头避开了封回劈斩过来的剑气。   赵宝瑟灵活避开了主木枝叶的席卷,她已到了主木的主根前面。   “修行是成仙还是成魔?修仙道成仙,修魔道成魔,修神道成神。仙道贵生,无量度人。修行者,却不能拯救苍生,不求与道合、以身证,反而攫取怨念;欲成神者,不修本身,自堕魔渊。如此,难怪天道十六年便是一个轮回的天劫!”   九天玄雷生在她的掌心。   猎猎如同一团怒放的火焰。而在那团怒火之中。   更多的是精纯至极的灵力。   这些磅礴的灵力如同巨大的诱饵,让已经疯狂的主木更加疯狂。   封回面色微变:“瑟瑟,回来!”   赵宝瑟没有动,下一刻,她手上积存的巨雷没有砸在主木主根上,而是落在了地上,轰然一声,整个碎裂的山石全数断裂,如同利刃一样四处飞溅,大部分都落在了主木的枝干上。   轰轰烈烈落下不过剩下三四枚。   赵宝瑟有些意外,微微喘气:“该死,这老树皮比我想象的更硬。”   有些来不及了。   主木在这一瞬抓住了机会,枝叶卷住了赵宝瑟。   细小而坚韧的树枝从她断指的伤口刺入,赵宝瑟用灵力封住伤口,咬牙:“真特么痛。”   她另一只手却麻利而快速解下了腰间的乾坤袋,远远向自己这边阵营的人抛去,谢天跳起来接住,那乾坤袋散开了口,他接住一个昏迷中的霍然。   与此同时,赵宝瑟当机立断,一剑斩断了自己的左手,那失去生命力的左手在残余灵力的支持下紧紧扣在树杆上。   她转头:“封子渊!”   话音未落,封回已一剑斩下桑秀峰半个肩膀,在桑秀峰被救下的瞬间,左手结印,右手拈花,自涌~泉而起,淡淡的光直透泥垣宫,自九窍出,过丹田入六府。   吟哦声如同神语低起。   “天地玄宗,万气本根,三花五气,大映吾身,燃!……   洞慧交彻,五气腾腾,以吾奉身,唯同此音,起!”   时隔十年,焚灵燃神秘术再度出现在空桑山上。丰沛的灵力一瞬贯彻了赵宝瑟的灵台,丰盈得有些让她目眩神迷。   “谢了!”她顾不得还在滴血的手,另一只手陡然甩出纤细绵长的丝线,那些丝线,四根缠在主木上面的四颗巨石上,一根缠在她断裂的左手上,还有两根落在了主木伪根上的残留白骨上。   无烬城城主面色惨白:“是傀儡丝!但……”但为什么和寻常的傀儡丝不一样?   这自然不一样。   这是沈蕊临死前从身体活生生抽出来的傀儡丝。集合了她此生所有的意念和情绪。   赵宝瑟单手握紧傀儡丝,转头向封回。   “小徒儿,当年我教你的琴曲可还记得?”   定坤曲。   桑长清喃喃:“她真的就是十年前献祭失败的小山君……”   桑秀峰如同末日赌徒,他向自己的信众呼唤:“捉住她,献祭主木,一切都可以重来,我可以给你们享用不尽的灵石,让你们都可以享用大宗师才能享用的一切。”   赵宝瑟笑:“成为大宗师,然后每隔十六年对抗一次天道对佛桑主木的天劫,成为替罪羊么?哪一任的大宗师有好下场,无不是应劫而亡,尸骨无存。”   “我还听说,你们将这样的大宗师视为神的恩赐,挫骨扬灰,焚香烹茶。”   桑秀峰:“闭嘴!”他的修为并不在赵宝瑟之下,但赵宝瑟现在并不是十年前孤身的赵宝瑟,她的身后是一群红了眼的复仇者,反击谈何容易。在一场必然失败的突袭之后,桑秀峰再度失去了一只手,已是强弩之末,他只能看向封回。   “封回,你难道忘了十年前你对着古佛发的誓!”   封回纹丝不动。   他的足下是虚空的红莲,他的指尖是跳跃的灵火,而他翻涌的灵力在身后形成巨大的虚影,焚灵燃神带来的蓬勃充盈的灵力和纯净的气息甚至让佛桑主木也感到了威胁,那铺天盖地的威压让所有人都不能再度仰视,他的手指微动,山川为琴柱,业火为琴弦。   他如同一尊神祇,转头看向脏兮兮的赵宝瑟,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温柔:“我忘了,你再教我吧。” 第82章 春刀烈五 我以为小山君是知道我心意的……   封回的声音从莲海的虚空而来, 缥缈中带着凡语的温柔。他向赵宝瑟伸出手,等待合奏。好像从很多年开始,他就在等着这一刻。   赵宝瑟微微一勾唇角, 一个伶俐的旋转, 她用脚勾住了傀儡丝,完好的那只手手指翻转。   琴音泠泠响起。清雅而旷远。   淼淼如深海乍起波澜。   从她起势开始, 封回的虚影也垂下了眼眸, 他指尖的灵力挥动,一场宏大的琴音也随之响了起来。   他的弹奏,以山川为琴柱,以业火为琴弦。那翻涌的灵力带动四溢的业火随着每一个音符跳跃翻滚,业火扑面而来, 以火莲、以星光、以怜悯、以憎恶。   绞杀那让盘踞在山川峰谷中的令人恐惧的庞然大物。   佛桑主木所有的根系都拔了出来, 它挣扎着,咆哮着, 如同一尊邪神。   赵宝瑟的指尖渐渐沾染上了鲜血。但她指尖的节奏更快。   她的唇苍白如纸, 但她的眼眸充满了勃发的生机。   “就是今日了。”她说。   “十年之前,我浣花谷满门尽禁于此。而今今日,尘归尘, 土归土。所有的命石都将陨灭, 但不久的将来,他们将在新的地方重新明亮。”   “而你们这些寄生在怨念、贪婪上的蛆虫, 都会今日一并陨灭。”   业火和琴音之下,几乎所有人都匍匐在地,只有几位大能勉强能站稳身形。桑秀峰艰难上前一步。   “封回,你当真要如此?你真的不要命了么?”   回答他的是虚影一击更猛烈的琴音。   佛桑主木在这一瞬间,受到濒临冲击边缘的撞击, 主干出现了一道缝隙,那缝隙越来越大。   他如同被人踩住尾巴,痛苦叫唤了一声:“不!”   他身旁最近的是有苏氏的家主,有苏氏的家主脚下是厚厚的坚冰,勉强站定,他诧异看向一旁的桑秀峰:“桑兄?”   只见桑秀峰的胸口道袍全数都被染红,如同利刃劈开。   而随着佛桑主木主干的裂痕变大,他胸前的血也越来越多。   “你……”有苏氏家主面色大变,一时竟看不出是恶心还是恐惧,“你,你……竟然和主木结契?”   桑秀峰闻言缓缓转过头看向他,那张平日保养良好的脸,现在就像快速失水的橘子,又皱又干,他的手也变干了,如同风干千年的树根,他伸手轻易抓住了最近的有苏氏家主,疯狂生长的手指一瞬间穿透到了对方身体里。   他的声音变得沙哑迟钝,就像是两根树干在相互摩擦。   “你们的,都是我的。”   “都是我的。”   “我的。”   随着他的叽咕,灵力快速从有苏氏家主身上流失,原本这个已站在修行顶端的人,现在如同一具玩偶,生不出一丝反抗的能力。   苏薇吟用尽全力叫了一声:“阿叔。”   就在他即将被吞噬的一瞬间,赵宝瑟转头轻动了一下手指,随着她音律的变化,一朵业火红莲落在有苏氏家主身上,桑秀峰的手松开了。   他松开了有苏氏家主后开始缓缓前行,那业火落在他身上,就像是枯柴一样,瞬间燃烧起来,但是他毫无知觉。   只是艰难而又机械向前走,也不知是走向主木还是赵宝瑟。   他脸上的皮越来越干,他的肌肉紧紧贴着骨头,仿佛一张纸,眼窝深陷下去,他的须发全白,然后寸寸断裂,现在的桑秀峰,哪里还有一丁点仙风道骨的掌门模样,活脱脱就是一具行尸。   他的身前不远处是桑长清。   他走过去的时候,脚踩在了桑长清身上,桑长清惨叫一声,那脚贯穿了他的身体,再带着他一同向前,下一刻,所有人都看清了,温润雅致的仙门后生此刻变成了一具干枯的柴木一样的东西。   然后神奇的和桑秀峰合二为一。   桑秀峰的速度瞬间快了一些。   所有人都惊呆了,其余人立刻用尽全力向周围滚动。   地上的有苏氏家主被两个掌门扶住,他恢复了些力气,只用尽全力:“杀……杀了他,但小心,不能让他抓住。”   “和主木结契的人……”他咳咳咳血,用了一颗九黎抛过来的丹药,稍稍缓解。   如同主木的一部分,他得到的所有力量都可以和主木共享。   同样的,现在的桑秀峰正在实物化自己,将周围所有能得到的东西收归己用。   “他竟然连自己的儿子也不放过。”一个满身狼狈的家主震惊。   “那不是他真正的儿子。”有苏氏一族历史悠久,见了太多的秘术,苏薇吟道,“和邪木结契的人,视为结为道侣,共享神力和生命,但同样的,代价是他们是不能人道也不能有子嗣的。”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咯噔了一下。   有苏氏家主道:“那严格来说,是他自己的一部分,所以,在需要的时候,他可以即时回收这份力量。”   其他人也都明白了。   花木的生育方式除了授粉,还有扦插,截掉自己的一部分,放在合适的母体中,就能生出新的生命。   难怪桑氏的女主人一向不长命,婚后便彻底消失在众人视线中,难怪桑秀峰当年会如此处心积虑取那么一个家世没落的却天资特殊的女人。因为那是一个最好的容器。   每个人都感觉到了一种难以言语的恶心。   蜀山谢天看向他父亲,面色不安:“现在他向着小山君去了,那小山君现在的躯壳是不是也是他的一部分?”   他的话提醒了其他人,有苏氏家主面色闪过一丝狠戾:“必须不惜一切代价——”   剩下的话没有说完,但这些中立或者旁观的人都知道了,今天要从这里活着出去,那佛桑主木和桑氏都必须死。   所有人都拔出了佩剑。   但这些人的灵力本就和佛桑主木同源,此刻盲目而动,毫无效果,施展的灵力反而被地上残留的佛桑主木枯枝吸收。最先从华霆开始,能动的人都换了个法子,开始用手上的佩剑死命去砍最近的佛桑花或者枯苗,□□,碎尸万段。   桑秀峰半个身体已经烧焦了,但没有恶臭,反而带着香木一般的香味,赵宝瑟低低嗅了一下,“好香啊。真是……” 而随着桑秀峰向她的靠近,她感觉到一种难以言说的亲切感,只觉自己的身体有点不受控制。   “该死。这身体有点不听话。”她左右环顾,身上没有其他可用的东西,乾坤袋空空如也。赵宝瑟转头看地上的几具崆峒派弟子尸体,简单估量了一下,在相融的灵台中用神识问封回。   赵宝瑟:“我要是现在变成个男的你觉得怎么样?那个长得还不错。”   封回:“……”   “算了,来不及了。”赵宝瑟看着自己开始长出枯干断骨的手臂,痛得她一个抽搐,撑不动了,她转头看向佛桑主木在业火的焚烧下已失去了主干的树冠,凝神一顿,“玉拂道君,这剩下看你的了。”而后果断凌空向后一顿。   手指间的傀儡丝连同她新生的枯骨寸寸断裂。   她足尖轻盈跳跃,踏着碎裂的傀儡丝转向封回虚影所在的方向。   红莲业火的气息定神定心。   而在她收手的一瞬间,琴音微微凝滞一瞬间,桑秀峰如得到了神助,忽然充满了力量,突然纵身,整个人冲向了熊熊燃烧的主木,以身体为木,填补进了那巨大的缝隙,在他落进缝隙燃烧了一半的身体如同槁木,迅速炸裂出耀目的火光,而在火光中,一个新的身体缓缓长出来,再度被业火点燃,灼烧。周而复始。最后变成一具莹白孱弱的身体。   这巨大的火光中,随着桑秀峰的纵身进入,主木微微颤动了一下,接着所有的佛桑花一瞬间怒放,再迅速被业火吞噬,而最下面的根系的冥火也缓缓向上蔓延。整个空桑山一瞬间都是神木灼烧的香木味,如麝香、贝子、椴木、不知春花、溪流、清晨最早时候的花园、暮光后晒干的被褥,全是让人欢喜的味道。   所有人在这雾气一样浓密的香味中看到了曾经发生在空桑主木前的故事。   第一个画面。   阴暗的暗室里,一个须发皆白的男子面色难看,他衣袖血迹斑斑,看着地上是一具残尸,他说:“我早就说过,这魔石用来作为花肥转化出来会有问题。这样的灵石,用多了必会导致怨气堵塞,看看他,三分不像人,十分却像鬼,这哪里是修行,分明就是入魔!”   赵宝瑟并不认识此人,但同门华霆却面色微变:“师父?!”   这竟是失踪多年的浣花谷谷主,原来他是在这里。   赵宝瑟心头微微一动。   而另一个带着空桑刑堂的佩玉的老者上前,正是空桑前任刑堂堂主。现在因为独子的陨落神色哀痛,但他仍然不信:“不可能!若是如此,为何只有空桑才能培育出绝代大宗师!那是空桑用了数不清的天材地宝和灵石养出来的!若是有问题,为何大宗师们都没有这样的问题!”   浣花谷主神色沉痛:“敢问……哪一位大宗师是善终?!”   刑堂长老无言以对。   桑秀峰缓缓从暗处走出来。   “这个鲸落之法是先生的师祖传下。空桑情况特殊,每隔一段时间便会降下灾难大劫。而佛桑主木力量有限,必须得以人力作为容器囤积转化的灵力,待到浩劫来临之时,大宗师身上的灵力作为主木补充,玉石俱焚,而后泽被主木。多少年都是这么做的,我也一向严格控制灵石的发放,这次意外只是下面的弟子不懂事,操之过急。以后诸位留心便是。”   浣花谷主摇头:“先祖师曾云,东海有鲸,忽一朝身死,落而泽被万物。但我们现在是用弟子活生生的命去奉养主木,这是不一样的。况且现在主木……和以前又有不同了。”   桑秀峰沉吟了一下:“那么依先生而言,应当如何?”   浣花谷主迟疑了一下,下定了决心:“凡物岁久则为妖,若是得人精气,亦能为妖。主木年岁悠久,加之数百年魔石的滋养,已然非凡物——所以才会引来越来越频繁的万生雷劫。这……是天谴啊。”   数百年前,不知从哪一年开始,佛桑主木的反常妖异开始引起天道的反应,每隔三十年,空桑山都会迎来一场浩劫。严格来说,不是浩劫,而是天谴。而后,天谴越来越频繁。   这是九天神雷对妖异的诛杀。   为了应对这样的浩劫,空桑开始大举实行空桑试学,选择资质出众的弟子留在空桑全力培养,最终身居大宗师。作为回报,大宗师将要全力对抗天劫。   十年前,最后被选为大宗师的正是封回。   却不料,被赵宝瑟以各地异宝加持,抢先堵上了雷劫。   鹤鸣声起,画面接着一转。画面上烈火灼烧,惊雷如雨。正是赵宝瑟殒身一瞬间,她转头回眸,长剑跌落尘埃。星宿海底那百万年凝结的碧珊瑚同时化为齑粉,昊天镜黯淡无光。   赵宝瑟手上拿着白的独角,手上全是鲜血。   这一只从秘境带出来的灵兽,荒废秘境最后一只矔疏。他的角具有辟火解毒奇用,甚至可以帮助修士度过雷火劫。   自然,她摘它的角不是因为这个,也不是应空桑的要求作为献祭,而是要解开他们之间的血契。   毕竟,她是将要奉献大道的人。   然而,现在这角也没什么用了。   万生雷劫已将她的身体化成齑粉。痛吗?自然是痛的。在这一刻,她却鬼使神差转头回眸,也不知道心里是想要见到谁。当年在她跌落九星阵台的时候谁也没有看到。   而现在,在这一刻,在佛桑主木带来的幻觉中,她清楚看到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在她跳下去的一瞬间,跟着她一同落下的,还有佛前的那一株莲。   迟到一步的封回毫不犹豫催动了手上的红莲封印,以血为祭,奉上神格,强行留下了她的一缕魂。造化弄人,因为这一缕被强行留下的神魂。赵宝瑟的残魂只能在尘世沉寂徘徊,失去了再次投胎的机会。   天雷无情,主木贪婪,封回血肉消融之时,狮猫阿不纵身延缓了时间,然后是浮屠祠古佛现身,带着三千揭谛、八百泥像,以二十四枚定海珠残留的灵力保住了封回。   以两茎莲花重塑了他的肉身。   至此,佛道双修的封回弃道向佛,并永不能开杀戒。   但纵然如此,他抱住赵宝瑟时还是迟了一步,一滴泪悄无声息落在她毫无生机的脸上。谁说过的,眼角有泪痣的人,是上辈子死的时候相爱的人留下的血泪烙印。又名叩轮痣。生生不息,永不消逝。   封回抬起头来,额间的佛砂殷红如血。   赵宝瑟呆呆看着这一幕幻象,在这一刻她忽然明了什么是神佛之怒,什么是宝相庄~严,还有当年封回和她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她旁敲侧击问起苏微吟和他的婚约,他踟蹰了片刻缓缓说,我以为小山君是知道我心意的。   那时候她以为她是知道的。   现在,她才是真正知道的。   一道长长的剑光滑过,画面被劈斩为两半。   封回倒提长锋,居高临下站在半空,微微侧头看向最后挣扎的主木。   桑秀峰已和主木合二为一,但吞噬的痛苦让他还在本能地挣扎着。   “还有什么遗言吗?”封回问。   桑秀峰似乎张了张嘴。   封回说:“算了,不想听。”   主木再度膨胀,困兽一般的狰狞,它借着桑秀峰的声音开始说话了:“愚蠢的凡人啊。你是不能开杀戒的,你有戒持,你……”   “是的。”封回回答。   他低头,手上红莲自掌心长到了半个身体,渐渐蔓延上脖颈。   他转头向近在咫尺的赵宝瑟:“瑟瑟,过来。”   然后封回张开了手。   如同被一朵花倾覆,被一朵云拥抱,赵宝瑟鼻尖全是他清冽的气息,这么一瞬,所有的灵力从封回身上到了赵宝瑟躯壳,然后下一刻,蜀山、有苏氏、九黎、若双城、浮云观等还能动的人,都回过神来,纷纷将身上的灵力祭献到赵宝瑟身上。   “还差一样东西。”封回说。   他摊开手,念念之间,破风声中,他忽然握住手,手掌赫然是那废弃古殿中的禅杖,禅杖上面的铃和念珠晃动,隐隐带着佛音。   双方最后的力量相击,轰然的巨响中,整个山门如同遭遇巨震,山石动摇,一片荒凉死寂。   让人目眩耳鸣的震动声中,无数人口鼻涌出血来。   “会输吗?”赵宝瑟嘴角淌血。   封回苍白的脸上是淡淡的笑:“反正它不会赢。”   下一刻,空中突然传来鬼车的鸣叫,夹杂着黎清瑶的声音:“看看我带谁来了。”   魔尊降临,空桑山的百兽园和看不见的深山里面,所有的灵兽中齐齐顿住,放养的獾猪和竹鼠开始卖力啃噬地下能看得到的所有树根。   双方的力量平衡一瞬打破。   黎清瑶转身就走。   又过了不知多久,她的声音又出现在半空:“看看我这回又带谁来了。”   迦南云门和北地的数百修士齐齐列阵出现。   让人心折的巨响之后,空桑山的主木轰然倒下,所有吸收的魔珠和灵力,全部变为冲天的戾气和哀怨。烈日破云,照见众人惨白的脸,也照见这荒诞的传说,照见那个曾高高在上朽木般男人肮脏的修行和名声。   整个空桑不过就是一场疯狂的笑话。   最终变成变成一片荒凉。 第83章 火燎诏一 骗子。   尘埃落定。   在庞大的灵力威压下, 所有晖阳境以下弟子全数昏睡过去。   剩余数人也摇摇欲坠、遥遥相望。   最先落下的是封回。他一落下,那些如气泡般还漂浮在半空的或昏睡或清醒的人都跟着落在了地上。   他苍白的脸毫无一丝血色,但还是稳稳站在了地上, 地上是厚厚火山灰一样的尘土, 在烟雾般的浊尘中,他低头去看自己的手掌。   手心上的红莲印记淡若水痕。   赵宝瑟紧随其下, 看着主木的妖珠被击溃, 她长长松了一口气,也顾不得那突然出现的白,先奔向封回。她一手将手里的禅杖向地上一杵,另一只干柴树枝似的手立刻扶住了他。   “真没想到这主木这么不经打。”她如释重负又痛快又惆怅又复杂又轻松道,“我本来以为我们的计划下至少还要豁上二十年的寿命才行。这回算赚了。”刚刚说完, 她便觉得有些不对。   “你的伤……”隔得这么近, 她能异常清楚感受到封回体内快速流失的灵力。   “我现在就将灵力还给你。”她立刻说,但她残留的汹涌的灵力却像雾气一样, 根本无法进入他的身体。他们两人之间原本的枢纽和灵台之间的结契都已经斩断。   “怎么会这样?”赵宝瑟心里升起某种不详的预感。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他的声音仍然是温和的。他叫她的名字。   “瑟瑟。”“十年前的万生雷劫也是我的劫。是你替我挡了,所以我没有成功渡劫,未曾赎得一身罪孽。”“但, 这一天, 终究会来的。”   赵宝瑟抬头看他,她脸突然白了两分, 声音沙哑:“我不懂你的意思。”   封回目光看向她身侧。她方才手里的那根锡杖上的十二环、五钴杵及智慧珠都滚落在地上,缓缓蔓延出祥云的金光,苦集灭道四环佛光熠熠。   与此同时的半空中,古老的梵音从远处响起。十二僧手持青莲和法铃自空中落下。   封回移开了目光:“十年前,古佛现身, 曾说过,持此杖日即持佛身。”   赵宝瑟整个人的血一下子冷了。   她清楚的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心底某种恐惧翻涌而至,铺天而来。   为首的浮屠僧看向封回,目光温润,他点了点头:“很好。贤者此劫散去所有修行又未破杀戒。戒行周全。”   然后他将自己手上的青莲扔在了封回脚下,紧接着是第二个僧人,第三个。   青莲落在封回脚下后,淡淡的青光如温柔的春风将他半个人缭绕在其间,浸润入他苍白冰冷的肌肤,他的眉宇间一瞬多了两分生气。   “如此,回吧。”那浮屠僧又说。   封回微微颔首,他额间的红莲隐隐出现。那是佛印。   接着,他伸手按在她那因为异化长出的枯干的手臂上,温柔预备将她搀扶自己的手放下。   “你我,尘缘——”已了。   他剩下的话不必说出,赵宝瑟的眼睛开始慢慢积蓄眼泪,完全无法控制心里和喉咙的酸涩,但她还强压着情绪。这一切来得太突然。   “封子渊,你在说什么。”   “瑟瑟。”他很慢很慢笑了一下。   “怎么会这样?什么尘缘已断?”她的手按住他拉开自己胳膊的手,“明明你是喜欢……”   封回很平静地看着她,他的眼睛里被佛光映照出淡淡的光。   赵宝瑟睁大眼睛看他的表情,但在水汽的朦胧中,她什么也看不清,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发颤:“非要现在就修佛入印么?”   “其实可以等一等的。”“真的,你还没好好休息。”“不用那么着急走。”“你看你我现在的样子,我这辈子可能也不会活得很长。”“我现在的身体,你要是觉得不习惯,我可以再去换一个,我听说媵城有很多和我长得很像的姑娘……”   赵宝瑟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封回温柔笑了笑,但那笑中已然透出慈悲:“众生皆苦。五毒、六欲、七情、八苦,皆为执念。放开执念,万般自在。”   赵宝瑟从未如此近距离感觉到绝望,有什么东西在心里裂开了。   她最后说:“可我从未觉得苦。”   十二浮屠僧同时摇动法铃。   眼前的光一时大盛。超度的经文吟诵而起,四周盘旋徘徊的怨念和死灵渐渐淡淡淡薄。   还有一两只仍然不死心,在逃窜中靠了过来,赵宝瑟下意识伸手想要去握腰间的剑去护住封回,但此刻,却意外发现,身体所有的灵力都凝滞了。而那些所有靠着主木的灵石修行积累的灵力们都随着主木消解、怨念的瓦解消失了。   换句话说,几乎所有的修士现在都变成了寻常的普通人,加上中毒或者受伤,短期无法行动。   那一两只死灵并没能靠近,近在咫尺的封回也同时被浮屠金光笼罩,赵宝瑟的手突然空了,她瞬间眼泪在眼眶映出星星点点的光,而断臂上的长出来的枯骨正在缓缓生出血肉。   佛念慈悲,生死人,肉白骨。   这是封回留给她最后的祝福。   金光之后,身旁的人已不在眼前,十二浮屠僧抬着云撵缓缓离开。赵宝瑟伸出去的手什么也没抓到,快跑几步只来得及看到最后那个白衣浮屠僧转头回来看她的模样,从头到尾,封回再未回头。   她没有想到耗尽了所有的力气,最后却是这样的结局。   那个人在的时候并不觉得真正有那么重要,甚至因为自己在他心目中重要过他在自己心目中的位置而感到某种安全感,但失去了,才知道无论是什么样的位置,失去了就是失去了,某种连根拔起般的痛。   赵宝瑟伸手按住胸口。   目睹了整个过程的两位大能都没有说话,只微微叹气,断断续续有些身体复原快的隐隐快要醒来。而那个一直在半空中观望的魔尊白这时候缓缓落在了地上。他及脚踝的长发乌黑如墨,深棕色的眼睛带着几分复杂几分示好几分难以按捺的激动。   赵宝瑟只觉喉咙发痒,张口吐出一口淤血。她伸手擦掉嘴角的血。   白立刻朝着她走了两步。   赵宝瑟:“死马,走开。”   白顿住脚,脸上显出受伤的神色。   赵宝瑟没理会他,转身向外面走,走了几步,她停下脚步,白也停下脚。赵宝瑟弯下腰,从地下捡了一把剑,然后继续走。   走到前面空地时,虚弱昏迷的霍然醒了,他的一只手也受伤了,隐隐看见赵宝瑟走过来,他用力想睁大眼睛看清楚些,但虚弱的身体根本无法支撑他的意识,他只能看着那个模糊的身影,因为跌倒摔打他身上的配饰和佩剑都散落了。   那两个龙凤玉佩正好落在前面,碎裂成了好几块。   他用尽全部的力气,想要伸手过去,将它们捡起来。   但纵然用尽所有的力气,在外人看来却只是微微动了动手指。然后,他便看着一只脚踩在了上面,赵宝瑟从他面前走过,但她从头到尾都没有看他一眼,她踩过那个指腹为婚的玉佩,如同踩过任何一块不起眼的山石。   她的身后,一个衣着华丽精致暗纹繁复的身影跟了上去,一脚踩在那玉佩上,将上面的凤佩踩成了齑粉,山风之后,散落一地。   “众生皆苦。五毒、六欲、七情、八苦,皆为执念。放开执念,万般自在。”   赵宝瑟一直走到了春风镇上那个最大的客栈,要了个房间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   嗡嗡嗡的脑子终于有了一些能思考的力气。   在酒馆的要的酒送过来喝到了第二坛的时候,她伸手敲敲窗棂。白便出现在了她桌子对面的凳子上。他有一张俊美得惊心动魄的脸,近在咫尺,竟有一种魅惑之感。   她开始伸手给白倒酒。   神色淡然淡定地如同碰见一个老朋友。   一杯酒贴了个底,再加上茶。   ——对不能饮酒的白来说量也挺大了。   白看着她,神色晦暗不明。像是还在迟疑今天是要将她绑回去还是好好叙叙旧。   这幅纠结的表情从他昨日出现开始就没真正变过。   如果是几个月前的赵宝瑟一见到他肯定早跑了,但是现在她不但没有跑,还能安安静静和他喝一杯酒。   ——白不想她死。他的指甲带有剧毒,现在的她,随便抓一下,就可以要半条命。   ——白还是有点怕她。依她现在的实力,他半根小指头都可以戳死她。   “陪我喝一杯。”她说。   白有些心动有些迟疑,他并没有这方面的经验。   赵宝瑟道:“当初的事情,是我不对。但你知道的,我那时候只能想办法解开和你的血契。”   白听了这话,那双冷沉沉的眼睛里面的阴霾又去了三分之一。他自然是知道了,从知道赵宝瑟舍身之后就知道了,那时候,他对主人的感情就完全没有任何憎恨了。但现在亲耳听见,又格外不一样。   他端起酒,小小抿了一口。   他唇是淡红的,喝了一口,这么一点点酒,整个脸就浮上了胭脂色。   如此迷人。   这只可爱的灵兽根本不知道他现在对整个修行者意味着什么,那是移动的修行宝库。每一块肉,每一根毛都是无比珍贵的存在。能瞬间充盈他们干涸的气海和灵脉。   她的目光让白的脸更红了。   她问白:“谁叫你来的?”   白说:“他。”   白不肯说名字而只用代称的人只有一个,封回。   赵宝瑟心里微微一颤。   赵宝瑟喝了酒,脑子越来越清醒,心情却越来越糟糕。   就像是一个后知后觉的人,那受伤之后酝酿的痛,现在经由这具凡人毫无灵力的身体慢慢挥发出来。   她想,如果封回真的那么绝情,为什么要在临别时候专门为她重塑了手臂?   如果他真的佛性大发,地上还有那么多受伤的,为什么不一起普度一下?   是因为觉得他们之前关系不一般才这样做的?但按照他说的,尘缘已断,就算之前一般,他当时顿悟遁入空门之后,她也和一条狗,任何一个女人一个男人没什么区别了。   但明显不是。   他这么做。是矛盾的。而封回从来不做矛盾的事情。   她开始仔细想着之前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   想着,想着,她的手忽然颤抖起来,端起前面的酒一饮而尽。   骗子。   他们两人之间原本的枢纽和灵台之间的结契都已经斩断。除了是他所谓的斩断尘缘,更有一个可能,是他已经油尽灯枯活不下去了,所有的灵力无法维持。   这也是为什么明明是他给予她的灵力和佛桑主木无关,却会随着主木消亡而消失。   她眼泪突然掉下来。   都说眼角有泪痣的人,是上辈子死的时候相爱的人留下的血泪烙印,她之前就不该绷着,她要将封回哭成一个该死的死麻子。 第84章 火燎诏二 自今以后,可分路而行。   白疏那天晚上做了一个梦。   梦中他只有猫儿大小, 但他已不是那个什么都不懂的白兽了,它还是卧在赵宝瑟温暖的被窝旁边,睡在她的裙摆上, 她喝了酒睡得正香, 甘泉清洗过的唇瓣上隐隐带着让人迷醉的酒气。   一床薄薄的纱被裹住她腰身,露出一双精致莹白的脚, 小巧的五个脚指头像珠贝一般。   月光落在她身上, 照着她散了一床的黑发,那乌黑莹亮的长发,比山涧的瀑布还要耀目。   它呆呆看着,伸长了脖子。   在那之前,它见过最漂亮的东西是惊鸿一瞥的昆仑山月夜下的白泽, 那在它年幼的心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刻。但现在这印刻正被另一种印刻覆盖。   这个和它结下血契称之为主人的人, 她是如此精致而巧夺天工的存在。   它转头看向她的脸,她柔软的呼吸正在它脸上。   ——人人都说他们这样的白兽类性本多情, 只有在少女的裙摆上才能睡着。温柔的美人正好配上漂亮多情的白兽。完美。   那个送赵宝瑟回来的男人~站在她的床前, 他冷心冷情的样子,偏偏眼睛却是沉沉如星子,见白疏看着赵宝瑟发呆, 他将它拎起来, 顺手扔到了旁边的美人靠上。   白疏翻身起来,抖落身上散乱的毛发, 向他龇牙。   封回只是看了它一样。   “看也没用。”   白疏不解。什么叫看也没用。   后来它知道,什么叫看也没用——就算它突破自己的修行炼化变成了人的样子,它也始终是妖。   而妖和人是不能在一起的。他们在一起不会有未来,也不会有后代。   就像一棵花不能和一棵蘑菇在一起。猫和狗不能在一起。   他们之间是有壁垒的。   这种壁垒,叫非我族类, 也叫,子嗣。   (好吧,就是生殖隔离)   但白疏始终不相信。   但在媵城十余年,花间道间醉生梦死,他下属的所有魔族、妖族和人族,并没有一个成功的。即使用禁术,那些天赋异禀的人族修士、那些娇软可人的美人,无论男女,没有任何一个成功的例子。   ~*   夜风凉凉,吹动熄灭的炭火。   温酒的炭火灰变成了陈旧的颜色。此时已是三天之后。   白疏因那杯浓缩后的酒水后足足睡了三天。醒来以后,脖子凉飕飕,他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那一头齐脚踝的乌黑长发全数没有了。   白兽的毛发蕴藏着无比珍贵的灵力,能瞬间充盈修士们现在干枯的气海和灵脉。虽然效果比起他的血肉来说可能稍微差点,但也是现在整个修仙界为之疯狂的存在。   只可惜,平时正常情况下,根本不会有谁有能力靠近他。   “主人……”   白疏突然想起什么,僵硬着伸手摸了摸脸。   果然,能做初一的人,绝对也会做十五。这才是赵宝瑟一贯的风格。   他脸上的眉毛也没有了。   眼睫毛还在。   ——要不是怕眼睫毛扯时候弄醒他,恐怕也是不保的。   现在还有机会靠近他并且用这个法子从他身上拿东西的人,也只有她了。   白疏缓缓站起来,转动僵硬的脖颈,酒杯就在他前面,看起来他喝醉之后,为了保险,赵宝瑟还额外喂了他一些。   额头有宿醉后的痛,他按着额头站起来,他的手极白,白得几乎没有血色,指甲透着莹白的光。那是一种只看便觉得透心的凉。   长身玉立的俊美少年,因为仅仅到了下巴的短发,更多了几分孩童般可爱。   他现在需要一个大夫。还需要一根绳子。   ~*   赵宝瑟骑了一匹灰扑扑的骡子,换了男装,将脸涂上灰,骡子上搭拉上两筐咸鱼,若有似无的臭味正好遮掩住她身上的味道。   真是要命。   不知道为什么,自空桑山大爆以来,她觉得自己现在这具身体似乎出了点什么问题,开始隐隐有些发臭,这臭味淡淡的,若有似无,混合着尸臭、草木臭,又夹杂一些酒香,味道不浓,但极为上头。   赵宝瑟为了不引起人注意,便弄了两筐咸鱼做掩护。   一路倒也清净。   因为空桑山一事,现在整个修行界都是一片狼藉。各门各派都在忙着整顿,也有比较识时务和脑子清醒的小门派,已当机立断开始转型了。   比如现在。   赵宝瑟看着前面四五个持剑衣衫破旧站在路口的汉子,各个面色冷峻,摆明了就是要打劫。   “此,此山是我开……”为首一人开始说。   她勒住骡子。   在身上摸了摸,摸出一块银子。   远远一扔,准确扔到了为首之人的怀里。   “大哥,借个路。”   她这么爽快淡定,初次抢劫如此顺利,那为首之人倒是有些惊讶,剩下的话卡在喉咙:“这……算你识相。走吧。”   赵宝瑟拱手:“再会。”   她走了两步,身后的人忽然喊住她:“等下。”   赵宝瑟缓缓回头。   那人道:“看小兄弟你也不容易是个实在人,走这边路吧,前边路还有厉害的路障呢。他们可不像我们,他们都要见血的。”   “多谢大哥提醒。”   她继续向前走。   那为首之人又喊了一声:“等,等下。”   赵宝瑟微微挑眉:“怎么?”   那人踌躇了一下,看着她的骡子:“反正你也是去找死,不如你把这骡子留下,我等也可以做个脚力。”   赵宝瑟:“……”   那人身旁的另一人又解释说:“实不相瞒,我等都是远道而来来参加空桑巨会的道友,谁知一夜之间大家都失去修为,而来路又是千山万水,我等又再不能御剑而行,徒劳走了数日,花光了盘缠,这才……便宜行事。”   原来如此。   失去了灵力的修士和普通人也无甚区别,甚至因为体格不够强悍,有时候连寻常的兵丁打起来都有些费力。   那赵宝瑟问清了前路的方向,知道前面是真的路匪,这行人就是走到前面被拦了回来才盘桓在此,她很快甩下了这一众人,继续前行。   无论前面是什么路匪还是强盗,她要去迦南西地,前面都是必经之路。   传闻世间明灯三处,各有三盏灯。这三盏灯一盏是在玄都洞八景宫,一盏在玉虚宫,前两者不可考,最后还有一盏,是唯一传闻遗落在世间的,便是迦南西地的灵云山浮屠祠。   当灯熄灭之时,便是佛子临世之日。   她要去浮屠祠,找那个入佛离俗“尘缘已了”的佛子。   去看一看他的佛灯是不是真的灭了。   真要灭了,就给他点上。   什么戒行周全?是说没有破杀戒么,那色戒不算戒律么?   赵宝瑟脑子这么想着,脸浮上一层微恼而又微赧的红,还好脸是灰色的,脏兮兮看不出来,她顺手在骡子屁股上戳了一下,加快前行的脚步。   如此行了不过三里路,果然前面一处路上打着草标。   预示这里有人。   正好身后又有忙着赶路的人骑着驴子急急忙忙走过来,走近赵宝瑟的时候,那两人明显皱了皱眉,然后加快了脚步。   今日是第二天,在烈日下走了这么一会,感觉身上的味道更重了,赵宝瑟低头嗅了嗅自己的肩膀,一时也有些上头。这具身体看来真的出了一些问题,大概用不了多久,必须抓紧时间办事。   白兽的血是银白色的,有延续生命和凝神静气的作用。早知道走前啃一口。   那两人走得快,经过一片草丛时,旁边草丛一动,草丛之后,先是站起来一个人,接着是一群。   那俩村夫吓得面色大变,一时也不知是跑还是趴下来求饶。   赵宝瑟凝神,感觉到了这一行人完全不同的气场。   她下意识伸手按了按腰。贴身的衣衫里是一方小小的酒袋,里面是白疏烧成灰的长发,泡在酒里,必要时,喝上一口就足够这些人兜着走了。   但不到最后,她还是舍不得动用这仅存的灵力储备,好钢得用在刀刃上。   她便警惕一边拿着木棍戳着骡子屁股,一边看等着看那俩村夫情况。要有个风吹草动,两条腿的还能跑赢四条腿的?   就看见那为首之人仔细看了看村夫,转开了头,那俩村夫立刻抓紧时间走了过去,赵宝瑟也跟着走。   却没想到为首之人静静看了看她,然后行了个礼,他身后的人都跟着行了个礼。赵宝瑟认出了他们常服衣襟上的徽章,那是霍家的军队专有标志。   赵宝瑟的手按住了酒袋。   只见那人招了招手。   从他身后的兵士缓缓抬上来一样东西。   这东西长七尺三寸,红漆香木。   正是一口棺材。   “一点薄礼,送小姐上路。”   这话说得让人脊背生寒。   但打开棺材后,里面的东西却让赵宝瑟一下愣住了。   里面是一个女子,肤色柔软红润,形容精致,穿着上好的云锦,安静闲适躺在里面。   和她的原身长得一模一样。   那为首的将军点了点头,所有兵士尽数退下。   “这是王爷送给小姐的。”   最好的肉身,用了无数灵石转化的灵珠一点一点将养出来,一旦成型,如花蕊落果,鲜嫩而又完美。   所以,这才是霍然需要那么多的灵石的真正原因。   赵宝瑟看着眼前棺材中的女子,她伸手触碰上去,肌体柔软。   再抬头时,那位将军已离开回去复命了。   将军回到十里外的长亭,里面的人还在等着。   霍然什么也没问。   将军也没有说。   过了一会,他才说:“她说什么了吗?”   将军沉默了一下:“未曾。”   霍然淡淡笑了一下,昔日的轻狂和冷厉现在在他身上变成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冷寂,仿佛灼烧的烈火被掩埋。他翻身上马。   副将问道:“王爷,此行去哪里?”   霍然道:“回北地。”   “然后呢。”   “然后,再也不会回来了。” 第85章 红莲生 完结。   赵宝瑟将原来桑雪儿的身体放回了棺材中, 连同她身上遗落的玉环,就地深深埋下。无边的荒草随山风起伏,凋零的杜鹃花碾落成泥。   再回头看时, 和已被掩埋的空桑废墟没有任何区别。   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空桑的方向。然后回过头去, 按照计划一路前行。   迦南西地在永州之北。过了殇阳关,便是遍地的风。偶尔会有翻滚的碎石和草团贴着地面翻卷。   空气也变得躁烈起来。   看不见的边际的尽头天地连成一线。   空旷。荒凉。沉默。   在过了这片荒地再向北, 边境和蛮族交接的地方, 有一片连成劲弓形状的山脉,主脉上是耸入云霄的高山,冰凉的山雪融化成水款款而下,滋润着这片荒漠中的绿洲,此地号称西尽之山。   山脚下因过往客商或者边境残余榷场的温养, 形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小城。   叫做连城。   现在已是初夏的天气, 但山脚下的夜间仍然透心的冷。   连城是一座半开的城池,整个城镇的唯一水源都来自西尽山融化的雪水, 赵宝瑟到达连城的时候正好是傍晚, 城门外几个年轻的姑娘牵着骆驼和马匹缓缓走过碧草萋萋的荒地,前往河边饮马。   赵宝瑟手上的骡子吧唧嘴,晃了晃因为装在乾坤袋御剑而有些发软的蹄子, 扯着脖子也跟了过去。   那几个姑娘一边饮马, 一边兴致勃勃谈论着古莲寺即将召开的法会。赵宝瑟不动声色听了好一会,先带着骡子回去, 在小城里她顺利找到了客栈,寄养了骡子后。更衣沐浴,换上了女装,重梳了发髻,这才缓缓走出来。   负责引路的小二见到赵宝瑟的新模样顿时微微一呆, 好一会才回过神来红着黑脸让开了路。   夜色微亮,一轮半月斜斜挂上枝头。   赵宝瑟提着灯笼走在略显空旷的狭窄街道上,一手握着一根烧正在烧的香。香的轻烟薄雾缭绕,四周的风猎猎作响吹动招摇的旌旗,但这香的轻烟却并未被吹散,反而逆着风的方向缓缓飘向前路。   赵宝瑟看着烟,端然前行。街道上来往行人大多匆匆,偶有目光不善的行客看过来,看见赵宝瑟腰间的长剑又迟疑着别过头去。   一路走来,整个小城表面看起来就是一个寻常的小城模样。   沿着香的方向,街道上整齐划一的石条一直蔓延到最前面。这里就是饮马的姑娘们说的古莲寺的位置。   古莲寺寺门紧闭,从外面看起来异常狭小,若是不知道的人走过,甚至只会以为这里是个荒弃的破屋。寻常寺庙大门前都会有一面恢弘的影墙,但这个寺庙前面时候却是一座依山而建的塔楼,突兀而又怪异。   十八层浮屠塔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沉寂。赵宝瑟喝了一口酒,然后翻身上了小城的角楼。   踏上塔楼的一瞬间,缥缈的佛音响起。   她定了定神,继续上前,越是向上,那佛音越发清晰,渐渐从春雨落地变得如同雷霆之怒。   落在耳中,震动得耳膜生生作痛,渐渐五脏六腑之中也有隐隐生痛之感。   她忍住难受,继续前行。   一个声音从佛音中传来,声音缥缈不似人声。   “来者何人?所谓何事?”   赵宝瑟抬头,便看见一个白衣虚影站在高高在上的塔楼檐角上,映照着背后的残月,飘飘兮颇有几分世外之态。   她回答道:“寻人。”   那白衣虚影换了一个地方,这回离得近了些,道:“此地没有你要寻的人。”   赵宝瑟伸手擦掉嘴角的血:“你尚未问我是谁,也未问我是要寻的何人,怎知会没有?”   白衣虚影微顿了一下,就是这一刻,赵宝瑟瞬间一动,伸手便抓向白衣虚影所站之地,但前面空空如也。与此同时,四周佛音陡然大盛,赵宝瑟身如烈火灼烧,坚持不住,直接落下了塔楼。   落地的瞬间,她双~腿酸~软,用尽力气方才站住。那塔楼安安静静,毫无人气模样。   赵宝瑟又试了两次,这两次,四周环境完全不同了,她只上到了四楼,再无法上去。   而那白衣虚影再也没有出现过。   第七次后,赵宝瑟身旁的酒袋几乎半空,灵力在几次消耗中迅速枯竭,所以摔下来也摔得一次比一次痛。   最后一次,她用尽全力上到了七楼,这回从上面摔下来耗光了她最后一点灵力。   过了好一会,赵宝瑟再度站起来。她这回伸手扔了剑,然后开始挽袖子,这一回开始徒手向上爬。   “他不会见你的。”那声音忽然说,但这一回清晰了很多。   赵宝瑟不说话,她敛了自己灵力,但这具身体是以灵力凝聚出来的,几乎被动开始对抗扑面而来的佛威。   那声音沉寂了   落在梁上和砖瓦上的手如烈火灼烧,上面还隐隐有焦灼气息,渐渐的,连带周身都是如此。   一个声音在她身旁叹气:“痴儿。”   赵宝瑟没力气回答这声音,她用尽所有的力气,缓慢的、坚韧的、继续向上。   那声音像飘带像云,仿佛落在耳边。   “你会死的。”   就在这一瞬,赵宝瑟手松开了去,压着近在咫尺的虚影滚落了下去。她很快穿透了那虚影,身上没有半分灵力,从这个高度摔下去,几乎必死无疑。   但在落地的一瞬间,她触碰到了柔软的身体,握紧的手掌中多了一缕白毛。   她在地上睁开眼,前面的虚影离她不到一丈的距离,虽然看不清脸,但似乎有点生气。   “你又耍赖。”   “阿不,我就知道是你。”她一边笑嘴角的血一边控制不住流出来。   “你还笑得出来。”   “我是看见你修成了人身,替你高兴。”   “骗人。”话是这么说,狮猫的声音却软了下来,“你总是爱骗人。”   随着他的说话,他的真身也从虚影中显露了出来。   一张巴掌大的脸,圆润可爱,有一个肉肉的鼻头,形容虽好,却始终还是带着淡淡的异类感。   仔细看来,正是当日那个前来接应封回,离开时最后那个回头的白衣浮屠僧。   他一身法衣都是作狮猫时的白毛所幻化,看起来既轻~盈又华丽。   他蹲下来,伸手在赵宝瑟的肩上按了一下,淡淡的光晕之下,她翻滚的五脏瞬间得到熨帖,好了很多。   “你还是回去吧,他不会见你的。”   赵宝瑟:“为什么?”她举起自己的手给狮猫阿不看,“如果是因为时间长短问题,你看我现在的状态,我也并不能比他以为的时间活的更长。”   阿不看着她,眼睛有怜悯的情绪:“你们的尘缘已了,何必强求。”   赵宝瑟:“我不信。”   她仰起她的脸,那精致的面庞虽然虚弱带着伤,还是能隐隐看到眼角的位置有一颗淡淡的红痣若隐若现。   阿不默然,过来一会,道:“小山君还记得封家的四象明珠吗?”   当年燃灯道人得二十四颗定海珠后,为求大道欲投身佛门,但弃道从佛,又难舍师恩道缘,遂留下四颗明珠,只言他日机缘到时,四象明珠终结尘缘重回释门。   那封家四象明珠就是这留在道门的四颗明珠。   封家世代守护,终于在这一代,有了手握佛莲而生的封回。   于是从小将他送往浮屠祠,只等机缘来临之时。   而现在,大约就是机缘将到之时。   赵宝瑟垂眸听完,道:“我听说,佛子临世,将有明灯熄灭。若真是如此,与我见一面,说完想说的话,我成全他便是。”   她顿了顿,抬起头,眼眸里面波光潋滟,水汽氤氲,却始终保持着克制。   “若是尘缘已了,让我与他见一面,之后我再不纠缠。”   “他不会见你的。”   “我去见他也可以。”她声音带了祈求。   阿不看着她,终究还是心软,压低了声音:“从这里是进不去的。连城又叫莲城,只有每一年七月红莲盛开之时,前往浮屠祠的红莲长路才会打开……如果你能等到七月的话。”   “不过,也许那时候也不会再开了。十年前红莲凋谢之后,再也没有开过……”   阿不还没说完就扑哧一声变成了猫身,又变回毛绒绒一团,再看不清他表情,说出的话也变成了猫的声音。   赵宝瑟问:“他还活着对不对?”   阿不轻轻喵了一声。   它最后看了赵宝瑟一眼,僵硬踩着猫步走向前面的高塔,身形渐渐暗淡,然后消失在塔楼,很快,它褪去了曾经的模样,又变成了浮屠高位上的守护兽,平静,谨慎,又无欲无求。   连城的唯一水源是来自无尽之山山顶的融雪,但这样的水冰冷刺骨,纵使最热的七八月,也只是其他地方暮春的气候,其实并不适合莲花生长。特别是这样带着灵气的古莲。   但浣花谷最擅长的就是花木饲养之术。   赵宝瑟挣扎了一下站起来。   身后的影子渐渐长,她转头看向身后,向着黑暗里面里面的影子说。   “脚痛,能不能扶一把。”   那赤足带着兜帽的身影从里面走了出来。   赵宝瑟看着他,就像是见了许久不见的老朋友:“我以为你还要过两天才来。”   白疏脸上的神色变了几变,似乎有点拿不准用什么样的表情和态度面对,只低沉沉说。   “主人可真是让我好找。”   赵宝瑟伸手捂住自己另一只手,吸了一口凉气。   “这地真硬,这手好像骨折了。”   微恼的少年忍住了下面的话。就算明明知道她是在装,他还是走上前去,伸手接过她的手,果真是错位了。   “会有点痛。”他这么说,伸手握住她的手臂,一瞬间,她的手回位了。   赵宝瑟低低叫了一声,很快发现自己的手恢复如常,她脸上露出欣喜的笑:“我就说你在医术上颇有天赋,比那个小清瑶靠谱多了。”   她如今换了新的身体,形容完全就是原来的模样,巧笑倩兮,顾盼生辉,即使是这么狼狈的时候,那一抹漫不经心的心不在焉,总是让人忍不住一看又看。   四周安静如同永夜,连风声都停了。   赵宝瑟收回手左右动了动,非常灵活。抬头看见兜帽中的白疏仍然一脸的闷闷之色,便将自己的头发拨到了耳后,指尖丈量了一下长度,仰头看白疏,神色却仍然是哄小孩的口气:“还在生气呀?把我头发赔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这回白疏却不像以前,只垂眸看她:“你说的。”   赵宝瑟笑起来,向前走去,白疏两步跟了上去。   走过长街的转角,这里仿佛另一个世界,静谧消失了,而后是四周隐隐约约的喧嚣声,路边酒馆的旌旗被吹得猎猎作响。凉风顺着无尽之山滚滚而下,赵宝瑟打了冷颤,白疏走到另一边,挡住了风来的方向。   她走到最近的酒馆,推开门进去。   里面的喧嚣声有一瞬的静,所有人转头看向门口,她的衣衫碎了好些,身上还有间或残留的血,头发也有几分凌~乱,但那双笑吟吟懒洋洋的眼睛看过来,便让人情不自禁将目光落上去。   她刚刚走进来的瞬间,有人蠢~蠢~欲~动动了动。   但看到她身后~进来的人时,那蠢~蠢~欲~动的人又安静了下来。   那个戴着兜帽的黑衣男子目光简单而又冷峻,他扫过每一个看过来的人,那些人便有些脊背发软转过了头。   赵宝瑟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回过神来的小二迎上前来。   “客官要什么?”   赵宝瑟目光透过他肩膀看贴在墙上的菜单,两颗珍珠似的手指在有些油腻的桌上敲了敲。   “一斤你们的莲花酒,一斤卤牛肉,切薄片,一壶莲心茶。”   她将桌上的一叠干果推过去:“这个也好吃。”   白疏:“我不是小孩子了。”   赵宝瑟点点头,避重就轻:“嗯,你现在已经是有身份的大人了。”   酒肉和茶都上来了。   赵宝瑟倒了一杯,挑了一片薄薄的肉片。   唇齿生香。   她闭眼微微陶醉叹息了一句:“当真是,和他说的一样好吃。”   白疏眼眸微微一动,他自然知道她说的“他”是谁。   莲心茶清香带着微微的苦。   白疏手指微微一动。整个酒馆的喧嚣一下变成凝滞的静谧。   四周的人仿佛一瞬间定格。   他看着赵宝瑟,那张俊美的脸隐匿在兜帽的阴影里:“主人,当世灵气枯竭并不是从现在开始的,秘境业已毁灭,再也无法开启。空桑氏逆天而行,怨念被转为念力,终被反噬。”   “即使我这样的身体,能得到的灵力也在渐渐消失。”   他取下头上的兜帽,之前被赵宝瑟剪去的短发只是略略长了一点,到了下巴,配上那张俊美的脸,有一种雌雄莫辨的英气勃勃。如果是十年前的白疏,可能早就重新变回了原来的模样。   他继续道。   “而无尽之山下的古莲是至纯至真的念力和山雪浇灌而成。”   “以你现在的能力,你是催开不了的。”   赵宝瑟毫不意外这个答案。   她又浅浅抿了一口杯中酒,细细品味那略显廉价的烈酒入喉带来的酣畅和灼烧感。   “他不出来见你,自然有他不出来的原因。主人也说,事事都是缘法,自有定数,何必强求。”   这话是赵宝瑟曾和他解除血契前说的。   字字句句都记得清楚。   赵宝瑟沉默了一下,杯中酒荡出涟漪,她看着那涟漪,极轻说了一句。   “可他不是‘事事’。”   白疏静静看着她,过了一会,他接过她桌上的杯中酒。   端起来,一饮而尽。   无论是第几次喝酒。他的酒量都是一如既往的差。   白疏倒在了桌子上。   略显昏暗的酒馆里,只有一个身姿秀美的少女端坐,就着前面的菜,一口一口小口小口吃着,她的神色是淡淡的懒懒的,带着新鲜的满足。   这世俗的烟火气息,这烈酒,这美食。   月光照在外面,和烛火勾勒出的身影交相辉映。   ~*   一只猫落下酒馆对面的高楼,一路悄无声息退回了浮屠塔楼,它的身体渐渐透明,身上的光芒也渐渐暗淡,最后几乎变成了一个半透明的阴影,这个阴影顺着浮屠塔沉下,一直沉到了最下面的水池旁。   只有半尺深的水潭下面是整个无尽之山的霜雪之水。   水上有五茎莲花。   花上静静坐着一个人。垂眸闭目。浑身都是淡淡的裂纹,像将要碎掉的瓷器。   他的身体几乎都已和雪水一样的温度。须发皆带着淡淡的霜。   阿不跳上莲池,喵叫了一声。   封回的手指微微动了动。现在的他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   阿不跳回到封回的怀里,将自己的脸放在它的手心,渐渐,从阿不眼中看到一切的封回的睫毛微微一动。   他轻轻叹了口气。   那气息只有淡淡一缕,刚刚出来,就化成了风霜。   阿不仰起它扁扁的脸,在封回手心蹭了一下。   “主人真的不见瑟瑟吗?”   一个很轻的声音在阿不灵识中响起。   “比起消亡,比起灰飞烟灭,更可怕的是微薄的希望,我的身体早已到了极限。现在即将坐化,但我的神识却无法得到归附,将始终留着一丝气息在这□□中,仅仅是活尸而已。四象明珠已毁,断了二十四定海珠回归浮屠祠的可能。这是诸佛对我所谓不够虔诚的惩罚。很快,我就会变成没有知觉没有意识的行尸。而瑟瑟,你知道的,只要有一点希望,她就会守下去。”   那声音如此温柔,低沉,就像一缕毫不掩饰对百花眷顾的春风:“我等了她十年,亦深深知道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而这样的辛苦,只要我还“活”着,将会无穷无尽。所以,一切从我开始,也从我结束吧。”   阿不将头埋得更深,手心那湿漉漉的鼻头冰冷。   它呜呜一声:“其实不是没有机会的,是不是?也许还有别的办法。我看那只白兽也在。它的灵力强大,如果它的血肉……”   阿不说到这里,停了下来,连它自己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这不是赵宝瑟能做出来的事。   为了救一个人而毁灭另一个无辜的人。   但它心里有隐隐带着一种希望,毕竟,封回不同,他对赵宝瑟那是完全不同的存在。   而瑟瑟会那么多东西,她有足够的能力,也有足够的魄力。   也许,还能有一丝希望。   不是吗?   一进一出加上阻挠赵宝瑟的探寻耗尽了它所存不多的灵力。   阿不躺在封回怀里,身上雪白的毛渐渐也如同封回一般,冰冷锋利。   ~*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察觉到下面的水温不再冰冷,变得有些温热,那温热淡淡的,软软的,包裹着水里的一切。   就像春日的阳光,并不灼热,但足够温暖。   淡淡的灵力在水中弥漫。   阿不猛然睁开了眼睛。   它的身体灵活,噌的跳了起来。   一边向上快速攀爬,一边脑子轰隆隆的想着,啊,一定是瑟瑟动手了!   那只白兽的灵力果然不错!   它想,无论如何,就算之前那白兽对它主人有过不敬和坏态度,但就是这一次,它也会好好谢谢它!   它终于到达了塔楼,正是长虹贯日。骤雨初歇。   塔楼前面那早已枯涸的废弃莲池积满了纯净的无根水。   然后它一眼看到的便是一只巨兽。雪白的毛发纤尘不染,站在那莲池旁,仰天长啸了一声。   这是白疏的真身。   白兽的足踏在地上,周围一切都笼罩在结界里,外面的连城变得朦朦胧胧,只剩下淡淡的水动声。   阿不第一时间懵逼了一下。   它还在这里,那下面的变化是什么情况。   那莲池蓬勃而出的灵力是什么情况。   它心里升起不详的预感。   它跳到了莲池旁,看见了里面的情况。   淡淡的红。在水里氤氲,这红纯净,透明,就像虹的光,又带着微微的香,像杜鹃,像新莲,像珊瑚,像最柔软的桃花瓣。   那些红正在汇聚,渐渐靠拢,一朵新生的莲从水里缓缓生出,仿佛凭空生出的一般。   那花磅礴,巨大。   阿不顿时整个猫都不好了。   它突然想起,它忘了一件最关键的事。这个世上最纯净最醇厚的灵力来源,除了白疏,还有一样东西。   那就是霍然用了十年时间耗尽心力用了无数灵珠生养凝聚出来的赵宝瑟的新身体。   无论血肉,还是须发,都是完美的灵力呈现结果。   所以如果白疏在岸上安然无恙的话……   阿不慢慢看向莲池——   此刻生长出来的红莲以须臾变化的速度快速酝酿花~苞,怒放后,渐渐盛开的花瓣里面的正是封回。现在的他,整个身体都是崭新的,那些碎裂的纹路和皴裂成齑粉的灵脉全数重铸了,他的脸色惨白如同新生出来的婴孩。   他看到了岸上已回到兽身的白疏,身旁缭绕着熟悉而温柔的气息,立刻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一瞬间,封回如同被人抽去了脊柱的猫,几乎浑身一震,他立刻毫不犹豫预备要提前剥离身上包裹的莲瓣。   阿不低低叫了一声,它知道主人要做什么,但是它知道它阻止不了。   封回苍白的手执着伸下莲池,莲池原本渐渐恢复清明的水再度变得斑斓。   封回微微蹙眉,再从水下抽~出的时候,手上空空如也。伸手抓~住的水都流淌待尽。   水里面的东西什么都没有了。   封回看了一会,脸上的神色渐渐越来越平静,如同燃尽的灰,他忽然笑了一下。   手缓缓按上胸口,用力、用力。   高塔所有的佛铃声都响起来了,封回的头隐匿在明月的光中,那一张脸明明有五官,仿佛近在咫尺,却看不清模样。   他身下的连池水快速向莲花涌来,在吸收了全部的水后,缓缓闭拢,而后沉入莲池。   ~*   赵宝瑟是在一个温暖的地方醒来的。   这地方漆黑一片,但是柔软如斯。   她睁开眼睛的时候,鼻尖嗅到了淡淡的莲香,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味道。   而从她微微动的一瞬,有什么东西在漆黑里面也醒过来了。   她感觉到包裹自己的力量微微颤抖起来,她睁大了眼睛,什么也看不清,但是鼻尖的味道代替了触觉。   她张了张嘴,忽然感觉身体下面土地的震动和颤抖。   就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缓缓生长。有温热的光照了上来,她的眼眸落进淡淡的光,指尖所在的地方轻轻一动,莲花瓣碎裂,微风起,暖洋洋如同暮春。   另一只所在的地方是温暖的胸膛。   一只手拨开她脸上微乱的发,她看见了封回垂眸近在咫尺的眼睛。   赵宝瑟嘴角缓缓扬起笑意,这一回,她赌赢了。用全部的精血去做浣花谷的催生术,换了一次佛莲和佛莲里面的封回重生的机会。   而在佛莲最后成功之前,封回将这个机会一并分享给了她。   一切早都结束了。   一切才刚刚开始。   而这次开始的时候,彼此都在。风从山谷吹来,卷起白云,裹挟满池花,落在她手心。   她仰起头看着他笑,如此美丽。   枯萎的莲池和永恒的结界边上,那只因为灵力消散已经变成猫儿大小的白兽倏忽抬起了头。   另一边,叼着鱼儿头上顶着一团桃花瓣和青笋的狮猫愣了一秒,甩掉头上的东西,叼着鱼就冲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