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外室白莲手册》 作者:花落乌衣巷   文案:   上一世,得知自己并非容侯府千金,容嫱惶恐不安,处处谦卑讨好,却被变本加厉地讥讽折磨,最终被逼死在佛堂之下。   重活一世,容嫱丢下闺秀包袱,以自身美貌为饵,成了权势滔天摄政王的娇宠外室。   容侯府嫌她放荡下流、有辱门楣,可迫于摄政王淫威,却又不得不捧着她谄媚讨好。   连那个退她婚的相府嫡子,竟也气急败坏地跳出来,骂她不知廉耻。   容嫱心中冷笑,转头就哭着扑进金大腿摄政王的怀里,娇弱可怜,好似一朵迎风颤抖的小白花。   当夜,相府嫡子就被人蒙着头打得鼻青脸肿,能下床的第二天,便哆嗦着滚去给她道了歉。   众人瑟瑟发抖。   原以为摄政王只是养了个娇软貌美的外室。   没想到是给全京城养了个祖宗。   容嫱:嘤嘤嘤   ☆娇弱诱人心机白莲假千金×冷淡隐忍情根深种摄政王   ☆男主工作狂无家室,女主是唯一   ☆不用问了我先来,双c   一句话简介:勾搭摄政王,攒了钱就跑,刺激   立意:努力自强奋发向上   内容标签:布衣生活 情有独钟 重生   主角:容嫱&秦宓 ┃ 配角:等等 ┃ 其它:1v1 he ============ 第一章 (已修) 重生   这一年的冬天,格外冷。   园里荷塘的冰结了一层又一层,寒意入骨,就好似容嫱眼下的感受。   纤瘦的女子跪在佛堂下冰冷的地面上,说是跪,实则身子斜斜歪着,只凭最后一股劲才不至摔倒。   佛堂的门没关紧,寒风呼啸着钻进来,裹挟着冬夜的冷意撞进五脏六腑。   容嫱先前正卧床养病,厚衣裳都未来得及披一件,便到了这里。   两日滴水未进,饶是铁打的也熬不住。   容嫱头脑有些发晕,想起平白被人诬陷,心里仍是不甘,声音沙哑:“我要见赵顷。”   看守的下人睨了她一眼,嫌恶道:“少夫人,受罚本就是少爷的意思,您还是老实些,免得吃更多苦头。”   真真是最毒妇人心,自己的妹妹怀着身孕,竟也下得去手。   他余光顺着门缝往外一瞟,倏地变了脸,堆笑道:“您来了。”   容妙儿挥退下人,紧了紧身上的狐毛斗篷,款款走进来,微笑道:“姐姐。”   饶是穿着厚厚的冬衣,仍清晰可见那微微隆起的腹部,里头是她和容嫱名义上的丈夫的孩子。   容嫱恶心地挪开眼。   容妙儿绕着她走了一圈,见她脏衣散发,面容憔悴,再不似当初那个艳冠京都的侯府嫡女,心头快意再也忍耐不住,唇角翘起。   “你说你,早认清自己的身份,也不会落到这般田地,何必与我争呢。”   容嫱喘了口气,抬眸看向高处慈眉善目的佛像。   佛说众生平等。   但她和容妙儿一真一假,从一开始便谨小慎微、只能低着头做人。   容妙儿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抚着指甲冷笑:“怎么,欺骗我的家人,霸占我的地位,如今竟还这副问心无愧的嘴脸?”   “你难道还以为是我插足了顷哥哥和你?可笑,若不是你这冒牌货,当初八抬大轿嫁入相府的,本就该是我容妙儿!”   “你才是不要脸皮的贱人!”   容妙儿骂得痛快,将这些日子心里的火气尽数发泄干净。   容嫱脑子里嗡嗡作响,她极想反驳,却只张了张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原来她以为自己刻意避开锋芒、不争不抢,落在别人眼里,依旧是心怀鬼胎、不知廉耻。   容嫱扯了扯唇角,觉得从前处处忍让的自己简直有些可笑:“你这样厌恶我,很想我死吧?”   容妙儿却摸了摸圆润的肚皮,得意道:“放心,我可不舍得姐姐死。”   要死,也要和离了再死。否则顷哥哥死了正妻,三年内不可续娶,岂不委屈了她母女俩。   容嫱目光渐渐沉下去,忽听见门嘭一声被踢开,门板狠狠撞上墙面,可见来人之急切。   容妙儿瞬间换成了娇俏可人的模样,腻腻歪歪地朝来人身上贴过去。   “夫君,你怎么来了。”   赵顷走得匆忙,见她完好无损,才呼出一口白气:“大晚上,你来这里做什么。”   他瞥了眼地上跪着的容嫱,眼神冷漠:“仔细有人不安分,动了胎气。”   “知道啦,人家只是想看看姐姐嘛。”容妙儿无辜道。   容嫱垂在身侧的手指冻得通红僵硬,赵顷与她定亲几年,也曾郎情妾意海誓山盟,到底是没忍住,苍白着脸看了一眼。   谁知赵顷立即警惕回望,将面色红润的容妙儿护到身后。   “跪便老老实实跪着,你在汤里下堕胎药,难道真要闹得满城皆知?”   “我没有下药。”容嫱冷冷道。   一句辩驳,却引得赵顷勃然大怒:“人证物证俱在,我顾念旧情,谁知你不知悔改!”   “若不是妙儿替你求情,休书早送到容侯府了!”   休书。   容嫱讥讽一笑。   如今坊间但凡顾全脸面的夫妻,立的都是和离书。   若非女子犯了大罪,惹夫家厌弃,谁都不会写休书。   桌案上的蜡烛哔剥一声,容嫱心里平静得可怕,好似一潭死水,渐渐同园里的荷塘一起冰封。   “赵顷,你这样讨厌我,为何还要娶我?”   这是她第一次连名带姓叫他,赵顷愣了一下,才发觉她嗓音沙哑得可怕,好似沙漠里遍寻不见绿洲的旅人。   二人定亲后的第三年才初见,那时她是才貌双绝的侯府嫡女,一身华服,云鬓珠钗。   他记得小姑娘软糯清甜地叫了一声“赵公子”。   最后才在好友打趣声中,红着脸改了口,喊着“顷哥哥”。   怎么会变成这样?   赵顷看向地上抬起头的容嫱,她眉眼依旧绝色,却苍白淡漠,好似褪了色的名画,只剩骨子里的一点风韵强撑。   仿佛他再不抓紧一些,当初那个含羞带怯喊着“顷哥哥”的小姑娘便会随风湮灭。   容妙儿看出身边男人的迟疑,心头警铃大作,一掐大腿,眼底的泪水将落不落。   “夫君……姐姐定不是故意的,你别生气了。”   这一声叫得酥软,尤其尾音绵绵密密地打了几个转。   赵顷回神,随即失望地看向容嫱:“这个时候,妙儿还在为你说话。”   “而你呢?我真是瞎了眼,当初为何没有听从家里的意思退亲。”   这话好似一把尖刀狠狠扎在容嫱心头,鲜血淋漓。   亏她还傻傻以为,不退婚是因为赵顷对她有情。   容嫱慢慢挺直瘦得过分的脊背,冬夜寒风从门缝中吹入,拨乱青丝。   所有的话语倏地止住,赵顷看见她苍白的面颊,以及眼底那抹灰暗而决绝的光,心里忽而有些不安。   “未曾退亲,亦是我最后悔的事。”   容嫱目光落向容妙儿隆起的腹部,慢慢勾起了唇,眼底却似结了一层冰。   “母凭子贵?做梦!”   说罢在众人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猛地起身,带着无边绝望一头撞向容妙儿。   容妙儿吓得尖声大叫,扶着腰笨拙地后退两步。   “你疯了!!”   赵顷目眦尽裂,下意识扑上去,用尽全力一把将已经拽住容妙儿衣袖的容嫱推开。   那纤瘦的身子看起来明明带着那样大的冲劲,被他一推,却轻得不像话,如破布一般踉跄倒下,一头撞上了佛像千的桌案。   桌上的供品摇晃散落,香烛倾倒。   容妙儿吓得花容失色,幸而赵顷死死抱住,才没失去平衡。   她躲进赵顷怀里,哭得梨花带雨:“吓死我了。”   赵顷忙安慰道:“莫怕,有我,别哭了,对孩子不好。”   说罢怒气冲冲地扭头,瞪着容嫱:“怎有你这样心思恶毒的……”   他倏地愣住。   下人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探了探鼻息:“少、少爷,夫人好像……”   “不可能!”他分明未用全力!   赵顷愣了半晌,猛地推开怀里哭诉的容妙儿冲向不省人事的容嫱。   鲜血流了一地,染红女子素雅衣袂,似冬夜里开了满地的梅花。   刹那间,相识以来种种场景在眼前渐次浮现。   赵顷红了眼:“嫱儿——”   *   “小姐?小姐?”   丫鬟急切的呼声越来越近。   容嫱猛地睁开眼,从床榻上坐起,胸脯起伏,惊疑未定。   香汗晕湿鬓边碎发,凌乱地贴在脸颊。   千醉忙拿帕子替她擦了擦汗,心疼道:“小姐又做噩梦了?”   半晌,床榻上的美人才点了点头。   抬眼,环视屋内熟悉的摆设布局,是她在容侯府的房间。   容嫱松了口气。   她又做关于前世的梦了。   坐在梳妆镜前,余光瞥见外头绿意盎然的庭院,窗台下的大水缸,里头漂了几片荷叶,才将将结出一个水红色的花苞。   这会子才入夏,离她嫁入相府还有一段日子。   镜中的女子花容月貌,雪腮红唇,眼儿勾着流转光彩。   尤其右眼下一颗黑色泪痣,落在雪白肌肤上,好似名家笔下神来之笔。   “什么时辰了?”   她开口,声音清甜婉转,还带着一丝刚睡醒时的沙哑慵懒,入骨柔媚,如人间骊音。   从前容妙儿那伙人,少不得背后说她狐狸成精,靡靡之音。   容嫱甚是羞耻,人前便更不好意思开口,非要说话,也是极尽刻板压制。   如今想想,左右也是要被说的,何必在意那些个碎嘴玩意儿。   “小姐这一觉睡得久了些,快巳时了。”   穿上百蝶穿花云缎裙,戴上红玉步摇,眉间描一朵红色桃花。   千醉怔愣了半天,险些认不出来眼前美艳绝伦的女子。   自妙儿小姐回府,小姐日渐憔悴,莫说精心打扮,便是说话做事,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惹容家人不快。   外头说的就更难听了,什么草鸡终究变不成凤凰、什么鱼目难比珍珠。   她真该让那些嚼舌根的来看看!   她家小姐绝对当的起京城第一美人的名头!!   容嫱看着镜子,恍然哂笑一声。   她都忘了,原来自己也有副好皮囊,前世蹉跎光阴,实在辜负许多,   “小姐……”千醉想起什么,试探道,“赵公子来府里了,您……要去见见吗?”   说罢悄悄看着她脸色,心里直打鼓。   自真假千金一事闹开后,相府那边的态度也变得冷淡了不少。   明眼人都知道,容嫱怕是迟早要被退亲。   毕竟谁会放着真的不要,去娶一个冒牌货?   容嫱眼底掠过一抹冷漠,面上却是微微笑:“赵公子登门拜访,我自然要去。”   赵顷这么一大早登门,除了婚约,她想不到别的缘由。   想起前世受过的苦,被污蔑中伤的愤懑无力,看着丈夫与人苟合的气愤屈辱,识人不清的悲惨后果。   还有死前呼啸而入的寒风。   她不想再经历一遍。   这个亲,一定要退。 第二章 (已修) 退亲   前厅里,容夫人正和赵顷说话,不时捂着嘴笑,像是对眼前这个准女婿格外满意。   她身边站着容妙儿,锦衣华服,珠钗满头,偶尔笑得花枝乱颤。   容嫱进门,便瞧见她正含羞带怯地望向一旁的赵顷,暗送秋波。   前世二人能勾搭到一起,怕也不只是巧合。   赵顷侧目,见一抹明艳绝色款款而来:“嫱儿?”   容嫱忍着心头不适,面上挂着得体的笑,柔柔行礼:“见过母亲,见过赵公子。”   这声客气又疏离的赵公子让赵顷一愣,心里有些怪异。   容妙儿脸色不虞,上下打量了一番,酸溜溜道:“穿得这样好,是要去见你的情哥哥?”   眼前的人与噩梦里的嘴脸渐渐重合,容嫱扫了眼她平坦的小腹,似笑非笑。   随即仓惶垂首,有些无措:“妙儿,你为何这样说我。”   “我随便说说,你这么激动,莫不是被我说中了。”   赵顷闻言不高兴道:“休要胡言,我与嫱儿婚约在身,哪里来的情哥哥。”   容妙儿撅起嘴,委屈道:“你们的婚约本就是错的,赵顷哥哥,你方才不是还说,婚事要再商谈么?”   出了假千金这事,赵家确实有意拨乱反正,娶个真凤凰回去,才让赵顷前来试探。   可没想到容妙儿会当着容嫱的面说出来,一时有些尴尬。   赵顷看向容嫱那张如花似玉的脸和温顺娇弱的神色,心底有些动摇。   到底定亲几年,也并非没有一点感情。   气氛僵持不下,容夫人放下茶杯,冷冷道:“容嫱,事到如今,我便直说了。”   “这么些年,我容家供你衣食无忧,也不算亏待。这婚约,定的是我侯府嫡女,至于你……”   她话留了一半,意思却再明显不过。   容嫱垂着眸,看不太清眼底情绪,语气倒是平平淡淡的:“容夫人的意思,是让我与赵公子解除婚约?”   容夫人:“不愿意?”   赵顷惋惜道:“嫱儿,你的心思我明白,我本意也不想辜负你,只是造化弄人……”   “我同意。”   赵顷猛地怔在原地。   他莫不是听错了:“……你说什么?”   容嫱好脾气道:“我同意退亲。”   容夫人似乎也有些惊讶,片刻才继续道:“你能想清楚,很好。”   容妙儿更是高兴,好似笃定没了容嫱,自己就一定能嫁入相府似的。   她看了眼容嫱,眼底眉梢都写着春风得意。   待容夫人满意离开,赵顷快步拦住容嫱,百思不得其解:“你是……生我的气?不要赌气。”   容嫱不愿再与这人有什么瓜葛:“没什么好生气的。赵公子,男女授受不亲,你如此行事,易被人误会。”   “怎么不叫我顷哥哥了?”赵顷黑着脸。   容嫱莫名其妙:“你又不姓容,算哪门子的哥哥?”   “你……”赵顷平复心绪,耐心道,“嫱儿,婚约这事是我鲁莽,确实该先问问你的意思。”   “你若是不高兴,我不提就是了。”   容嫱敛着眉眼,有些烦了。   “望赵公子说话算数,早日退还生辰贴,此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她抬眼,看见不远处咬牙跺脚的容妙儿:“妙儿找你。”   容妙儿扑上来缠住赵顷,还不忘扭头对容嫱道:“喂,明日公主府赴宴,我要坐你的马车!听到没有?”   容嫱没应声,转身离开。   赵顷皱眉道:“妙儿,你怎的这样同你姐姐说话?”   “她哪里是我姐姐?”容妙儿抱住他手臂不撒手,“你说要带我去游湖的,什么时候嘛?”   赵顷挣脱不得,只能无奈看着容嫱走远。   回到院里,容嫱才松了口气。   退亲倒是比她想象得顺利,只是想起赵顷那个态度,不由皱了皱眉。   顺手指了指梳妆盒里没用过的那对宝蓝色点翠耳坠。   “将这对装起来。”   千醉找来小匣子,边问:“小姐要送人?”   “我约了二房的容娇娇,明日一同赴宴,我与她不大熟,想着送份见面礼。”   千醉惊讶:“小姐不跟妙儿小姐一起?”   容嫱冷冷一笑。   上辈子便是同她一起赴宴,作陪衬不说,还被奚落了一路。   偏那时自己不觉,只道二人关系缓和,还巴巴讨好。   真是蠢得没脸看。   次日踏出府门,容娇娇的马车已按约定等在那里。   车帘掀开,伸出一颗梳着百合髻的脑袋,簪子上的金色流苏随着她的动作晃来晃去。   “容嫱?快来。”   容嫱方走了两步,便听见身后一道怒气冲天的喊声:“站住!”   容妙儿拎着裙摆急匆匆跑过来,身后还追着两个丫鬟。   气得眉头紧皱:“不是说了我要跟你一起去吗,你这是什么意思?”   容嫱歉疚道:“我已约了娇娇堂姐,昨日正要同你说的。”   “我不管!”   若不是容老侯爷不肯让她赴宴,容妙儿也不至于沦落到要偷偷坐冒牌货的车。   她盯着容嫱,心里闷火,斥责道:“你定是故意不想让我去!”   “你怕大家知道你是假冒货!”   容嫱眸色深深,片刻却低下头,瞧着有些委屈。   府邸门口即是大街,并非没有过路的人,这会儿已经好奇地张望过来。   便只见那云鬓花颜的美人被欺压得可怜,弱弱地道:“我也不知祖父为何偏不让你去……要不我便不去了,妙儿,你坐堂姐的马车吧。”   容妙儿这才满意了一些,翘起唇角:“算你识趣。”   说罢就要上马车,生怕赶不上公主府开宴似的。   一直没说话的容娇娇却忽然拦住她,语气冷硬:“我同意了吗?”   容妙儿惊愕地抬眼:“你什么意思?”   容嫱能坐,她不能??容娇娇怕不是个白眼狼!   容娇娇在二房也是被独宠的女儿,性子又直,素来看不惯仗势欺人,直接道:“我管你是谁,我容娇娇的车,我说了算。”   “反正容嫱不去,我也不去,有本事你自个儿走去啊。”   说着直接一把抓住旁边发愣的大美人,拉上了车。   “容娇娇!!”   不愧是二房废物纨绔生出来的东西!   容妙儿站在原地,眼见马车毫不留情驶开,气得狠狠跺脚。   马车上一阵安静,只能听见车轮轱辘轱辘滚动的声音。   容娇娇比容嫱大一两岁,长相随了她母亲,是江南女子特有的温婉雅致。   然目睹了方才那一幕,容嫱忍不住重新打量起这位堂姐。   容老侯爷育有二子,老大继承侯爵之位,既是如今容侯府的主人,亦是容嫱名义上的父亲。   幼子只谋了个不大的官,虽未分家,平日来往却不亲近。   容嫱印象中,二叔容柏年轻时便是京城有名的纨绔子弟,吃喝玩乐一绝,唯独对仕途不甚上心。   直到后来娶了江南商户女杨氏,行事才渐渐收敛起来。   二伯母杨氏,家境殷实,却出身低微,容侯府这边不大瞧得上,自然也懒得废心思来维系感情。   夫妻二人膝下唯有一女,便是容娇娇。   容嫱与这位堂姐的来往便更少了,只逢年过节碰上一次,一年到头话多不过两三句。   容娇娇也正偷看她,目光正巧对上。   容嫱道:“方才,多谢。”   容娇娇坐得端正,嘴角的弧度抑制不住:“不必客气,我才不惯着她。”   说罢像是体谅容嫱的窘境,竟拉起她的手,温声道:“我母亲说了,虽血脉是假的,但才情是真的,心性亦是真的,就足够了。”   容嫱活了两辈子,自容妙儿回府,从没听人这样对自己温声细语,一时有些怔愣。   容娇娇以为是自己热情太过,吓着了她,颇不好意思地收回手。   容嫱倒不是不想和她说话,只是回忆间,忽然想起些不好的事。   上辈子她出嫁不久,容侯府便得罪了人,焦头烂额间想起二房貌美的女儿,竟以容娇娇父母性命要挟,逼她嫁人。   嫁的……是个年过半百的大官。   还是任人践踏的妾室。   大官家里妻妾成群,这样一支嫩花,自是被蹂/躏得不成样子。   那时容嫱在相府过得亦是屈辱凄惨,惊闻容娇娇含恨自尽的噩耗,还颇为感同身受。   这样一个外貌温婉却心性刚烈的女子,本该被人宠作珍宝。   “容嫱?嫱儿?”   容娇娇拉了拉她的衣袖,声音清脆:“我们到了。”   容嫱回神,心绪微定。 第三章 (已修) 秦宓   晋朝国力强盛,公主府建造得亦是富丽堂皇。   从正门进去,绕过前厅,需要走上一刻钟才能穿过整个游廊。   因宾客众多,宴席设在花园里。   二人到时,已三五成群汇聚好些贵女千金,其中还颇有些名气大的。   “哟,容娇娇你怎么来了?”   一个穿着对襟襦裙的女子望过来,见她与那个假千金站在一起,眼底更多了些轻蔑。   身旁的人立马附和道:“她当然要来啦,毕竟都快十八了亲事还没着落。再过阵子便是没人要的老姑娘,想必心里急死了。”   容娇娇白了那人一眼,不甘示弱:“慢慢挑,总比嫁个病秧子好。”   “瞧瞧你那未婚夫,豆芽菜似的,可别新婚夜死在塌上。”   “你!”襦裙女子被踩了痛脚,拍桌而起,羞得脸都红了,“容娇娇!你不要脸!”   谁能想到一个瞧起来那样温雅如兰的女子,说起话来这般口无遮拦。   容嫱活了十几年,说话做事向来端正守礼,一度成为京城贵女楷模。   头一次见容娇娇这样肆意张扬的人儿,心里既惊奇又畅快。   容娇娇哼了声,找地方落座。   随后,便看见容妙儿也来了。   她身边是容侯府姨娘生的庶女,容霜。   原先一直巴结容嫱,看着风向又成了容妙儿的哈巴狗,此时见她亦步亦趋地跟着容妙儿,容嫱一点不意外。   毕竟上辈子她就是靠这手墙头草的本事,风风光光嫁了相府嫡次子。   “堂姐可知公主为何设宴?”容嫱收回目光,问身旁正吃着糕点的人。   容娇娇顿了顿:“听说是公主池子里精心养护的并蒂莲开早了,请我们来观赏。”   “难道另有隐情?”   容嫱便低声说了几句。   上辈子骠骑大将军齐盛娶亲可是轰动全城的大事,起源便是公主府的这场赏莲宴。   若不是为了大将军终身大事,一向深居简出的摄政王又如何会亲自驾临。   大将军功勋卓越,且难得的赤子心肠,上辈子的婚事最后闹成那样,也并未为难女方。   她瞥了眼容娇娇,见她仍是放开了吃:“这席上数得出姓名的贵女,大都是为了齐大将军而来。”   容娇娇放眼望去,果见那些名声响亮一点的闺秀,大都坐得端正,体态优雅,比学堂里的孩子还规矩。   想来是早知道了消息,剩下那些个没心没肺的,还在吵吵闹闹,笑作一团。   她笑了笑:“知道消息又如何,那可是大将军,我坐得再端正,人家也看不上我。”   容娇娇活得肆意,却从不好高骛远。   “就好比。”她想了想,“好比摄政王要娶妻,你看看在场有几个敢毛遂自荐。”   摄政王秦宓,位高权重,洞悉京城风吹草动,却甚少显露人前,手腕狠绝,雷厉风行。   却听闻生得极端俊美。   在众多女子心中,向来是神一般的存在。   容嫱曾见过他,方知传闻不假。   很快开宴,公主亲临,引着宾客去看并蒂莲。   并蒂莲生在一方池塘中,色浅而淡,近闻有香,出淤泥而不染。   公主的面子自是要给的,人群很快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叹声,连连夸赞。   绕着池塘还种了许多别的花,有些谢了有些正开着。   公主本意便是让她们久留一会儿,好让那边凉亭上的人看得清楚。   容嫱站在赏花看景、吟诗作对的人堆边缘,顺着公主视线,瞥见不远处凉亭里的两道挺拔身影。   许是她看得有些久,凉亭里好似有人回望过来。   容嫱不知是那位齐大将军还是摄政王殿下,忙偏过头和容娇娇说话。   “王爷?”   见身边人一直望着某个方向,齐盛挠挠头。   秦宓不动声色收回目光,淡淡应声:“如何?”   齐盛老脸一红,老实道:“都好看。”   个个都细皮嫩肉的,不像他般粗糙,面颊上还有道疤痕。   “你挑几个,本王让正怡带近些。”   “怎好劳烦公主?”   “挑。”   齐盛看着他面无表情的脸,放弃挣扎。   他出身低,且身患旧疾,只一身武力拿得出手,这么好的姑娘,许给他总像是糟蹋了。   “那就……”   他看着点了几个,最后一下犹豫着,落向容嫱。   秦宓顿了顿:“最后那个换了。”   齐盛呆道:“怎么?”   秦宓沉默了一会儿,指腹轻捻,眸色沉沉:“有婚约了。”   那是不好夺人所爱。   齐盛点点头,顺手指向容嫱身边的容娇娇。   *   莲花池边正莺莺燕燕热闹着,公主府里的侍女却忽然叫走了容娇娇同其他几个贵女。   不知情的皆是满面疑惑,知晓内情的,眼神便掺杂了嫉妒艳羡,目送那几人走远。   凉亭那边的身影已经离开。   容嫱收敛心神,看着议论纷纷的人群。   初夏的日头日渐猛烈。   公主一离开,剩下的贵女便在太阳底下站不住了,纷纷往凉亭涌去。   容嫱默不作声地跟在后头。   凉亭本就不算大,熙熙攘攘挤满了躲太阳的人。   她停在檐下,没往里走。   按理说这是一个不怎么显眼的位置,奈何容妙儿的眼睛便没离开过她。   容嫱那身百蝶穿花裙在日光下更为夺目,那料子也不知是什么,衬得人越发白皙。   乌发成髻,鬓边散下两缕青丝,被她抬手轻轻勾在耳后。   “容嫱倒是真美人。”   “那倒是。”   容妙儿听了黑着脸:“什么时候一个冒牌货也能当真了?”   这话让身边的人八卦之心顿起,笑着起哄道:“容嫱,你做什么冒充侯府嫡女?”   她面上挂着笑,说话间微微扬眉,眼底尽是戏谑刻薄,让人心里极不舒服。   容嫱自记事起便在容家,又怎么知道为何会出现这等阴差阳错的事。   她垂下眼眸,不予理会。   容妙儿讥讽道:“还用问吗,定是贪图侯府的荣华富贵。”   “也不知是哪个犄角旮沓出来的,穷酸得很,攀上侯府,可就一劳永逸了。”   话里话外的贬低,容嫱侧目望过去,轻轻抿唇。   “怎么,我说错了?”   许多人投以看戏的目光,容妙儿便更生出底气,挺直了腰杆,指头往她身上戳。   “也不瞧瞧你自己俗气浮艳的模样,说你是容家人,怕是都没人信!”   容妙儿不在世家长大,说话做派皆粗俗了些,旁人不搭话,只等着看戏。   “就是就是。”容霜探头探脑地附和两句。   从前她放低身段去讨好容嫱,却总不得好处,真是白费功夫。   果然是假的,上不得台面。   凉亭中贵女皆是冷眼旁观,平日里自诩最正直良善的,这会儿子也只是看着容嫱被骂,连一句劝说也没有。   到底因为她只是个来历不明的假千金,傻子才会为了她得罪容妙儿。   更不用说周遭正怡公主留下的侍女,个个都低着头作鹌鹑状,生怕牵扯进去。   容嫱心中冷笑,在容妙儿越来越难以入耳的骂声中猛地抓住她的手,身子轻颤,红着眼道:“妙儿,你别生气了。”   “……我也不知为什么祖父就是不肯将你写入族谱。”   容妙儿原来还没入族谱?   周边的人惊讶,皆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这一句无疑狠狠地踩中容妙儿痛脚。   如今容嫱还能以侯府嫡女的身份受到公主府的邀约,正是因为容老爷子死活不肯让容妙儿认祖归宗。   别说容妙儿,容嫱都觉得奇怪。   “祖父那是病糊涂了!”容妙儿气得口不择言,“父母亲都认了我,你算个什么东西!”   她气得狠狠甩开容嫱的手,用力一推。   容嫱原能避开,但她余光瞥见凉亭中贵女纷纷端庄站起,好似是正怡公主回来了,便心一横,硬生生受了这一推。   “住手!”   正怡公主皱紧眉头,快步赶过来。   她瞪了周遭的侍女一眼:“你们都是木头吗,还不赶紧将人扶起来!”   公主一发话,不等侍女反应过来,凉亭里忙走出几个贵女,不约而同惺惺作态,体贴地扶起容嫱,边细声安抚。   好似方才冷眼旁观的不是她们一样。   这一跤摔得结实,半边身子都有些发疼,裙子上也沾了些灰尘,更显得可怜。   秦宓与齐盛随后走过来,显然已经看到方才一幕。   众人忙跪倒行礼,容嫱忍着不适,跪在边缘。   容妙儿吓得脸色惨白,一心想着自己的丑态都被看到了,竟傻站在那里,忘了行礼。   正怡公主脸色铁青:“谁许你如此乖张行事?容侯爷?”   容妙儿赶紧磕了几个头:“一时鲁莽,望公主恕罪!”   “你向本公主求情有什么用?”   她反应过来,可怜地朝向秦宓的方向,却只匍匐着根本不敢抬头看他。   “臣女冲撞王爷,望王爷恕罪!”   “齐盛。”   那面色清冷的男人开口,声音低沉。   齐盛愣了一下:“臣在。”   “拉下去。”   这淡淡的一声犹如晴天霹雳,炸得容妙儿大脑一片空白。   饶是正怡公主都惊愕了,不知他为何如此不留情面。   到底是小姑娘之间的矛盾,又是容家的家事,日理万机的摄政王怎么看也不会放在心上。   齐盛虽疑惑,却仍叫侍卫将人拉走。   任凭她哭喊挣扎,钳着手臂的手却好似铁筑一般,分毫不动。   都是一群姑娘家,哪里见过这种阵仗,立时都有些吓懵了,便连偷看秦宓的目光都惊惧地收了回来。   容嫱也没想到,这位摄政王眼底这样容不得沙子,一出手便如此狠绝。   身前的灼眼日光忽然被一道高大身影遮蔽,黑色靴面上纹着银色暗纹。   秦宓低眸,看见女子鸦色长发在头顶盘作髻。   许久,这人都未曾离开。   容嫱身子还疼着,实在撑不住,悄悄抬眼,正撞上摄政王的目光。   她正慌乱,就见面前的人忽然伸出手,停在她跟前,不由一愣。   秦宓睨着她红通通的眼角,眼底还有些未干的水痕,美得奢靡。   容嫱冷静下来,心里猜着这位的意思,试探着将自己纤细白嫩的小手送过去。   大掌合起,正好裹住她的手,干燥又温热。   容嫱心头一颤。   秦宓稍稍使劲,将人拉了起来,随即放开手,淡淡道:“都起来吧。”   神色如常,面无表情,容嫱拿不准他的意思。   众人才纷纷站起,却有不少人瞧见方才那一幕,各个向容嫱投去打量的目光。   人已经带去给齐大将军看过,宴席便算结束,正怡公主叫侍女引路,让众人散了。   “你留下。”秦宓叫住容嫱。   正怡公主欲言又止,到底不敢对这位权势滔天的堂兄指手画脚,默默退开。   凉亭外很快清净下来,只剩二人面对面站着,几个下人在不远处低头盯着脚尖。   容嫱定了定神,微微福身:“不知王爷有何吩咐?”   秦宓眉心微不可察地蹙起,伸手向她探去。   容嫱屏住呼吸,不敢乱动。   那手却只是险险擦过她脸颊,取走了沾在她发间的草叶。   想必是方才摔倒时蹭上的。   容嫱怯怯抬眼,正望进男人那仿佛深不见底的眼里。   猜不透。   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女子发丝的柔软,秦宓不自觉摩挲了下指尖,面色仍是冷淡。   “回去后,叫你祖父来找本王提人。”   这语气却又是公事公办的,容嫱点头应下。   秦宓挪开目光:“去吧。”   容嫱悬着的心仍是不上不下,跟着引路侍女离开,中途忍不住回了头。   却见男人还站在凉亭外,遥遥看着自己。   容嫱心头一跳,故作镇定地逃离。 第四章 受罚   走出公主府,男人带来的压迫感才彻底散去。   容嫱揉了揉酸疼的手臂,却听得身旁传来一声:“容嫱?”   是方才贵女堆里的其中一位,脸颊略有些圆润,像是特地在等她出来。   女子笑了笑,递出手里的红玉步摇:“这个是你的吧?”   容嫱摸了摸头发,兴许是摔倒时掉下来的,颔首客气道:“多谢。”   女子看着她拿走红玉步摇,压低了声音:“……你认识摄政王?”   容嫱垂眸擦了擦步摇上的尘土:“不认识。”   “可我怎么瞧着,王爷对你有些不一样?”女子仍不死心。   摄政王何时对一个女子如此体贴过?   这话倒让容嫱微微一怔,随即故作惆怅地叹了口气:“王爷心思,我又如何知晓。”   “若没别的事,我先回去了。”   “哎等……”   容嫱坐上马车,看着手里的红玉步摇,忽得哂笑。   不过是得摄政王垂怜,多说了两句话,便已经有人巴巴上来套近乎了。   换作今日之前,这步摇掉在地上,怕是早被来往的绣花鞋踩得粉碎。   细白手指缓缓收拢,将那步摇紧紧握住。   容娇娇瞧见那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心头一惊,忙问:“怎么了,是不是方才我离开时,有人欺负你了?”   “没有。”容嫱想起身边还有人,微微笑着放开红玉步摇。   容娇娇拿过,替她仔仔细细地插进头发里,端详着毫不吝啬地赞美。   “这颜色艳丽,也只有你这样的美貌能撑起来。”   容嫱问:“公主叫你去做什么了?”   容娇娇眼角一跳,想起那个模样唬人的大将军,没想到内里是个憨的。   简单同她说了,末了道:“也不是什么大事,走个过场罢了,这种好事,哪里轮得上我。”   她相貌不出挑,家世又普通,性情也不温柔。   那大将军得是撞坏了脑袋,才会在一众莺莺燕燕里相中她吧。   容嫱若有所思:“堂姐也莫要看轻自己。”   重活一世,反倒容娇娇这样不矫揉不做作的性子更叫她喜欢。   若是可能,自然也希望她能有一个好的归宿。   回了容侯府,容嫱先去见过容老爷子,将摄政王的话如实带到。   容老爷子已年过花甲,老来多病,近两年大部分时间都卧病在床。   时至今日,整个容家,或许只有他一人,还会对容嫱和颜悦色。   容嫱对这个祖父,亦是心存敬重。   “容嫱,你来。”   老爷子靠坐在床榻上,面上沟壑纵横,眼神浑浊,声音中亦能听出迟暮之感。   他抬了抬手,似乎想拉住容嫱的手,转而却又放下,只是看着她,语气沉重:“我听说,今日在府门口,妙儿又欺负你了?”   容嫱还没接话,他便叹了口气道:“妙儿那孩子娇蛮,心性却是不坏的,你莫要同她置气。”   好像是在为她打抱不平,细听,却是在维护容妙儿。   他的亲孙女。   容嫱跪坐在床边,双手交叠放好,也没去搀扶他。   便是在容妙儿回府前,二人之间的相处也是这般疏离淡漠。   自记事起,老爷子便对她很好,几乎有求必应。   但就是少了祖孙间应有的那份亲昵和谐。   容嫱以为老爷子生性如此,可当容妙儿回府,她才知这位老人原来也有那样慈祥和蔼的一面。   他会喊小妙儿,会买糖葫芦讨孙女欢心,会在新年夜里,替她剪一只红纸蝴蝶。   容嫱替老爷子掖了掖被子,神态温顺:“我怎么会同妙儿生气,老爷子过虑了。”   老爷子眼神闪烁了一下:“你一日在我容家族谱上,便是我的孙女,这声祖父,你喊得。”   容嫱没应,起身岔开话题,担忧道:“妙儿还在摄政王手里,祖父快些派人去接她回来吧。”   老爷子果然立即牵挂起容妙儿,沉思道:“还是我亲自去一趟。”   秦宓出了名的不近人情,旁人去,他不放心。   见他拖着病体也要去接孙女,容嫱心中哂笑,转身离开。   外头正因这事吵翻了天。   容夫人担心得直哭:“那秦宓是什么人?出了名的绝情狠厉!妙儿落在他手里,指不定会出什么事!”   “怎能直呼摄政王名讳!”   容侯爷连忙堵住妻子的嘴巴,生怕叫隔墙的耳朵听了去,届时背后捅一刀,可真是无妄之灾。   容夫人猛地甩开他的手,哭得更是撕心裂肺:“妙儿不过一个小姑娘,能做什么!竟就这样抓了去,王法何在!”   “闭嘴!”容侯焦头烂额,“父亲不是已经去接了吗,能不能收收你的臭脾气?!”   容夫人瞪着眼睛,气得直喘气,余光瞥见门外的容嫱,倏地拍桌而起:“你给我过来!跪下!”   容嫱皱了皱眉,心知这时候不能招惹,正要离开,却被两个婆子强行拖了进去,摁着跪在冷硬的地面上。   还没反应过来,听见一阵气势汹汹的脚步声,一抬头,便被容夫人甩了一巴掌。   容夫人对待下人向来严苛,手上的力气也不小,这一巴掌怒急攻心,更是丝毫没留余地,直打得她眼前一黑,脑子嗡嗡作响,半晌才缓过来。   容夫人死死掐着她肩膀,边哭边闹:“都是你个白眼狼!定是你从中作梗,害妙儿落到那人手里!”   “我早些就该掐死你!”   半边脸颊火辣辣的,痛得麻木,容嫱一张嘴,便牵扯着伤口。   泪珠儿吧嗒吧嗒往下掉:“不是我……”   “你还有脸哭!?可怜我妙儿心思单纯,怎么斗得过你这样的恶毒心肠!”   容夫人抬手,还要再打一巴掌,被容侯爷拦腰拉开:“你这是发什么疯!”   “定是她搞鬼!不然好端端的,摄政王为何抓走妙儿!?”容夫人急眼,面色涨红,对着丈夫撒泼,“妙儿才是你的女儿,你就不心疼吗?”   容侯心里自然也偏袒自己的女儿,但养了容嫱这么多年,便是条狗也有了感情。   这会儿见她一声不吭,只是跪着抽抽搭搭掉眼泪,那白皙的面颊高高肿起一块,不免有些看不下去。   泪水模糊视线,容嫱低着头,声音颤抖:“我也不知摄政王殿下为何要抓妙儿,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去公主府……”   容侯听得恻隐之心大动,容嫱一向温顺守礼,心性善良,他看着是不大可能故意害妙儿。   “也不能都怪你……罢了,你先下去吧。”   “不准走!”容夫人红着眼不依不饶。   容侯不耐烦,大吼一声:“你够了!这个家还是我做主!”   “来人,送小姐回房!”   那两个婆子不动,最后还是容侯的护卫将她送了回去。   “晚些让府医过来看看。”   容嫱脸上尤挂着泪痕,看着格外惹人怜惜:“多谢。”   那护卫似乎轻轻叹了口气,对于这种后宅里的事情,也实在愤慨无奈。   屋门关上,容嫱擦了擦泪水,面上神色渐渐冷下去。   半晌,才转身往里走。   一直到天色将暗,所谓的府医也没有来。   千醉催了两次无果,急得直哭,只能找出一些药膏先用着。   脸上肿得越发明显,稍微动一动,便疼得钻心。   容嫱连吃饭的胃口都没了。   晚些听说,容妙儿已经完好无损地回府,本以为这事就算翻篇。   洗漱上床时,方觉疲惫不堪。   千醉早早熄了蜡烛,轻手轻脚退出卧房。   晚风摇曳,温柔搅乱屋内清浅香气。   容嫱几乎沾着枕头就要睡过去,半梦半醒间,耳边却忽得炸开破门的声音。   千醉急急道:“小姐在睡觉,你们这是做什么!”   “让开!我们奉夫人之命办事,你一个小丫鬟也敢阻拦?”   容嫱惊醒,只来得及披上外衣,便被闯进来的婆子架住手脚,粗鲁地拖了出去。 第五章 夜访   府里的佛堂整日整夜亮着烛火,早先老夫人诚心礼佛,人气还旺些,如今只定期去供奉打扫,平日少有人去。   夜深人静,便颇有些荒凉寂静的气氛。   婆子推搡着容嫱进去,边粗声粗气地道。   “妙儿小姐已说清楚了,都是你不知天高地厚惹的事!”   “触怒摄政王,可不是什么小事。幸而夫人善心开恩,只叫小姐在佛堂精心思过。”   婆子盯着她那半边完好漂亮的脸蛋,啐了一口:“真真是狐狸精。”   侯爷竟为了这么个玩意儿同夫人吵架!   容嫱到底被娇养了这么多年,细皮嫩肉,婆子力气极大,稍一使劲,便在那雪白手腕上掐出青色淤痕。   人被用力甩在地上,容嫱咬牙爬起:“让我出去!”   婆子冷笑,反手落了锁,碰撞间发出清脆声响。   “老实些,也好少吃些苦头!”   脚步声渐远,那婆子锁了门,便连看守都不必了,只将她一个人关在佛堂中。   又是佛堂。   容嫱后退两步,背撞到门上,只能抬眼,看着面前静谧祥和的佛像。   往下是檀木桌案,上头摆放着瓜果供品,一如前世她撞死的地方。   眼前的场景渐渐与前世相府的佛堂重叠,恍惚叫人不知身在何处。   耳边静得可怕,只有此起彼伏的虫鸣。偶尔烛芯噼啪一声炸开,惊得她浑身轻颤。   上辈子的阴影如冰冷毒蛇缠绕而上,让人几近无法呼吸。   容嫱心跳得飞快,控制不住力道,拼命拍着门。   “让我出去!”   死在佛堂的那一幕恍惚重新浮现在眼前,浑身血液倏地冰凉。   不知叫了多久,声音都哑了,却始终没有回应。   容嫱剧烈地喘着气,肿胀的面颊撕裂般疼痛,她好似一个溺水的人,呼吸不过来,只能顺着门板滑落,慢慢蜷缩在一起。   恍惚间好似回到了相府,仍是那个寒风刺骨的冬夜。   凉意顺着四肢攀爬,渗入五脏六腑。   她打了个寒颤。   无边的恐惧袭来,淹没整间佛堂,虫鸣声越来越远,容嫱蜷缩在一角,渐渐什么都听不清了。   *   是夜,容侯府被一阵动静闹醒。   容老爷子往摄政王府走了一趟,回来便病倒了,容侯爷侍疾到亥时才回房。   睡得正香被吵醒,任谁也没有好脸色。   容侯气势汹汹到前厅去,可当他瞧见座上那一身玄衣的男人,顿时便吓软了腿。   “王…王爷?”   秦宓发冠不整,眉眼间还敛着点躁意,看着也是急匆匆起身赶来。   饶是这样,依旧不损半分英姿,单是往那儿一坐,便叫人不敢随意侧目。   容侯弯着腰,半天想不出他的来意,小心开口:“深夜造访,不知王爷所为何事?”   秦宓声音低缓而磁性,在这样静的夜里,叫人忍不住屏气凝神。   “白日在公主府,你容家有个小姑娘戴了支红玉步摇。正巧本王新得了对红玉耳坠,想着送过来。”   他说的小姑娘,自不可能是容妙儿。   容侯心提了起来:“可是叫……容嫱?”   秦宓不置可否,只是淡淡道:“人呢?”   容侯想到白天她才被打了一巴掌,如今面上肿着定是不好看的,怎好出来见人,一时左右为难。   “怎么,不方便?”秦宓把玩着那对红玉耳坠,不自觉想起美人那圆润小巧的耳垂。   摄政王深夜来送礼,估摸着是已经知道什么消息了。   容侯心一横:“去请小姐过来。”   身边的下人却迟迟没有反应,他重复了两三遍,才有一个婆子上前来,冷汗涔涔,硬着头皮道:“奴婢这就去……”   她根本不敢看座上的男人,低头快步走出前厅,先找人去和夫人通风报信,接着赶紧跑向僻静处的佛堂。   佛堂里烛火灭了一半,摇摇晃晃,贴着门往里探听,已经没什么声响了。   婆子心里忐忑,实在也没料到会有贵人这个时候指名要见容嫱。   手哆嗦着打开锁,一具身子便软软地滑倒在地。   正要伸手去拍醒她,身后却忽然传来一阵动静,还没反应过来,便觉领口一紧,被一股巨力掼了出去。   婆子的惊叫声划破夜空,狠狠摔在地面上,疼得满地打滚。   这样大的动静,佛堂里的女子依然不省人事。   秦宓的侍卫甩开婆子,正欲扶起地上的容嫱,却见自己的主子先一步跨了进去,直接将人打横抱起。   侍卫猛地愣住,露出见鬼般的神情。   怀中人轻得像是一片羽毛,秦宓抱着,脸色沉沉。   容嫱不知梦到了什么,秀眉紧蹙,不安地往他怀里躲。   容侯赶来看到这一幕,险些一头撞在门框上。   谁能告诉他,为什么容嫱会在佛堂里晕倒!?   下人纷纷躲避他的目光,心虚地低头。   秦宓面色仍是平淡,唯唇角抿着,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是要发怒的前兆。   “容侯,这是怎么回事?”   “这,这……”他擦了擦汗,猜到是夫人背着他干的好事,心里狠狠骂了几句。   女子的脸还肿着,人又醒不过来。秦宓不放心,先送去屋里,叫来太医诊脉。   容侯见他随身带着太医,就知人家这是有备而来,躲也躲不过。   黑着脸道:“还不快叫李如香过来!看她干的好事!”   这一嗓门惊醒许多人,今夜容侯府注定不会太平。   屋内,太医诊完脉开了药方退下,秦宓才从外间往里走了一点。   隔着门帘,隐约能瞧见容嫱躺在床榻上,旁边有丫鬟伺候。   千醉看见这位传闻中冷漠无情的摄政王,又害怕又感激。   扑通一声跪下,磕了个头:“多谢王爷施以援手,王爷贵人多福。”   秦宓的目光掠过她,落向床榻上面色苍白的女子。   不知为何,她似乎格外不安,便是裹在温暖舒适的被窝里,仍免不了颤抖梦呓。   秦宓鬼使神差地走过去,等反应过来,已经到了床边。   容嫱以为自己还在死去的那个冬夜,寻着热源便蹭了过去。   女子软软的脸颊贴上他的大手,动作间写满了依赖,仿佛一只温顺无害的小动物。   男人的手指动了动,竟没有推开,而是纵着她越发得寸进尺,几近将整个脑袋搁进他臂弯。   秦宓拨开她耳边碎发,露出另外半边肿起的面颊,眼底慢慢浮起一层冷光。   容嫱屋门外,容家人整整齐齐。   容夫人心有不忿,却在丈夫的强势下不得不暂时低头。   她才不信,威名在外的摄政王,会为了一个小丫头和侯府翻脸?   容妙儿大半夜被拉过来,正满肚子怨气:“父亲,容嫱害我被抓走,吓得我一夜都睡不好。”   “母亲帮我出出气怎么了?您要怪她,就连我一起怪好了!”   容侯头疼:“这不是我怪不怪的问题。”   容妙儿顿时高兴:“只要您帮母亲求求情,王爷一定不会怪罪的,您可是侯爷!”   她又哪里知道,侯府与侯府也是有差距的。   容侯府没什么实权,后辈又不出色,全靠老爷子与摄政王非同一般的关系才有今日。   若是惹恼了摄政王,容侯真的无法想象后果。   正不安着,忽听见一阵闹哄哄的声音,扭头一看,竟是老爷子过来了!   他今日出门一趟,损了身体,正是休养的时候。   容侯傻眼了:“父亲…您怎么亲自过来了?”   “我不过来!我不过来这侯府是要翻天了!”   老爷子撑着病体怒吼一声,随即剧烈咳嗽起来,脊背佝偻着,病情好似更重了。   “父亲!身体重要!”容侯吓得赶紧去搀扶。   老爷子却一把推开他:“还不都跪下!”   秦宓推门出来,看着跪了满地的容家人,神色冷淡,一贯的猜不透。   老爷子小心试探道:“嫱儿怎么样了?”   秦宓只是问:“谁打的。”   容夫人方才理直气壮,这会儿真正面对这位摄政王的威势,却又惴惴不安,不敢承认。   容侯忙道:“内人一时气急失手,明日定让她亲自向嫱儿赔罪。”   “凭什……”容妙儿不高兴,刚开口,却被身旁的婆子一把捂住了嘴。   秦宓面色不改,望着容家心思各异的一家人,唇边竟敛着似笑非笑的弧度。   老爷子心里咯噔一下,竟是杵着拐杖几下到了容夫人跟前,扬起手一巴掌狠狠落下。   响亮的耳光声回荡在夜空中,吓懵了一圈人。   老爷子虽年迈,毕竟是男子,这一巴掌使了狠劲,打得不比白日那巴掌轻。   容夫人嘴角都破了,流下一缕血,神色委屈又震惊:“父亲,您……”   她自嫁到容家,公婆和睦,连斥责都少,更别说被当着孩子的面掌掴了。   “闭嘴!”老爷子却好似比她更恼怒。   容夫人咬牙切齿,心里恨透了容嫱。   秦宓不置可否,继续淡淡道:“佛堂又是怎么回事?”   容侯这下更是头皮发麻,磕磕巴巴道:“是…是……”   容夫人接过话头,红着眼道:“容嫱素来是个有孝心的孩子,自请到佛堂抄经为容家祈福,我也不好拦着。”   “只是没想到身子这样虚,许是累着了,改日我好好给她补补。”   说到后面,容夫人勉强露出一丝和蔼疼惜的笑,却因她高肿的脸颊,显得有些可怕。   深夜寂静,连虫鸣都一齐隐去。   片刻才听得秦宓不咸不淡的一句:“如此听来,倒不是什么大事。”   容侯夫妇齐齐松了口气,唯老爷子仍然眉心紧锁。   “本就是些误会,我们一家子向来和睦,还劳烦王爷特地跑一趟,真真是嫱儿几世修来的福气。”   秦宓道:“方才听太医说,她噩梦不醒,是魇着了。”   “既一家和睦,何不都去佛堂抄抄经,替她祈福。”   容夫人面色一僵。   替容嫱抄经?她算个什么东西!   秦宓抬眼,眸色黑沉:“怎么,不愿?”   老爷子重重咳嗽一声。   容侯立马反应过来:“愿意!愿意的!”   容夫人扯了扯唇角,艰难低头:“只要为嫱儿好,自然愿意。”   容侯悬着的心终于落下,这才发觉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   别说是抄佛经,就是四书五经他也愿意。   “不知王爷想让我们抄多少?”   秦宓目光转冷:“自然是,抄到她伤好为止。”   “跪着抄。”   老爷子点点头:“都是一家人,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他都发话了,其他人再有怨言,也只能憋着。   秦宓往屋里看了眼:“夜深,不叨扰了。”   “老臣送王爷。”   “不必。”   “夫人、夫人,救救奴婢!”不远处传来婆子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那婆子是从娘家陪嫁过来的,容夫人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秦宓的人将她拖走。   等摄政王一行人离开容侯府,众人才长长出了一口气,好似经历了一场漫长的酷刑。 第六章 邀约   送走摄政王这尊大佛,容侯府终于安宁下来。   容夫人捂着肿起的脸颊,心有怨气,却在老爷子的眼神下一个字也不敢多说,由容妙儿搀着气冲冲地走了。   人群散去,老爷子才弯着腰剧烈咳嗽一阵,整张脸涨得通红,满面苍老之色。   容侯连忙扶着父亲往屋里去,边心有余悸道:“父亲何必掺和,毕竟身子要紧。”   “你还有脸说!”   容侯顿时便蔫了。   他是长子,偏文武都不出彩,小时没少挨老爷子的训斥,便是长大成家,总还是有点怕。   “谁知王爷会好端端跑过来。”他纳闷道,“这个时辰,应是歇下了的。不过是些小摩擦,儿子实在想不通,他为何要亲自过来。”   老爷子瞥了他一眼,到床上躺下:“总之,小心做事,容家这点家底可不够你夫妻俩败的。”   容侯垂着头,像个听训的孩子,末了却仍是有些委屈:“父亲,儿子有一事不明。”   老爷子知道他要问什么,眼神沉了沉:“容嫱毕竟叫了你这么多年父亲,怎好恩断义绝,府里又不缺她这口吃的。”   容侯憋屈至极。   他就觉得,这样和善的话不像是他爹能说出来的,总觉得别扭。   按理说,要知道有人冒名顶替他亲孙女这么多年,致使容家血脉流落在外,他应该更恼怒才是。   但他又不能直说,只得悻悻道:“那妙儿怎么办?”   容家保全容嫱,那别人便不会承认妙儿的身份。   若让妙儿认祖归宗,可不就坐实了容嫱假千金的身份。   何况二人之间多有嫌隙,无法和谐相处,最后总得牺牲一个。   按私心,容侯的选择不言而喻。   老爷子叹了口气道:“妙儿,只能委屈着了。”   容侯不甘心道:“为何?父亲,只要你点头,妙儿便能成为名正言顺的侯府嫡女。你就不疼这个孙女吗?”   老爷子沉默良久,才道:“你没瞧见,摄政王为了容嫱在敲打容家吗?”   “那丫头讨他喜欢,你敢把人赶出去?”   容侯更憋屈了,抿着唇一言不发。   这个说法未免太过儿戏,难道父亲隐瞒了什么?   老爷子闭上眼:“我累了,你下去吧,早点休息。”   容侯张了张嘴,却见下人已经放下床帐,要熄灯了,只得灰溜溜离开。   门外,容妙儿恨恨咬牙,几乎将手里的帕子扯成两半。   祖父竟偏心容嫱!   窗户纸被她捅出一个小洞,她盯着里头隐隐约约的人影,目光怨毒,似一条冰冷的毒蛇。   *   容嫱又做了前世死去的那个梦。   她醒来时,神情还有些恍惚。   好似还梦见了一个……男人,那人的手掌温暖宽大,竟任她抱着蹭来蹭去。   “摄政王……?”   千醉点点头,神情间都写着崇拜:“小姐,多亏了王爷,不然奴婢真不知如何是好。”   她人微言轻,容夫人根本不将她放在眼里。   容嫱想不明白其中缘由。   若说摄政王酷爱打抱不平,也没见过半夜来访的,倒像是一直注意着容侯府的动静。   千醉想起昨夜容家人在摄政王面前唯唯诺诺的样子,便觉解气,高高兴兴搬出那只盒子。   “小姐瞧,王爷送您的。”   那是一对红玉耳坠,看成色质地,都同她去公主府赴宴时戴的那支红玉步摇十分相配。   容嫱将耳坠托在手心里,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也没明白那人的意思。   总不能是喜欢她,所以替她出头。   容嫱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慌忙放下耳坠,合上盖子。   昨夜半梦半醒间的温暖触感卷上心头。   难道那不是梦?   她看了眼千醉,咬唇止住话题,没再往下问。   自容妙儿回府,容嫱身份越发尴尬,便很少去前边和他们一起用饭。   今个儿却是破天荒,容夫人竟差人来叫她去。   千醉拔了几棵杂草,抱怨道:“小姐,这院子都不能看了,怎么先前问府里要的下人还没来。”   容嫱站在门头,沉默片刻,回屋取了那对红玉耳坠戴上,才缓步往前边去。   老爷子听说病得更重了,人时常昏着,容嫱先依礼去看望他,说了些场面话,才施施然落座。   容夫人的脸肿得比她还厉害,吃饭都不利索,眼看着随时要爆发。   奇怪的是,一向看她不顺眼的容妙儿,竟全程没开口。   容霜这棵墙头草,自然也不敢多说什么。   这样的饭吃得没滋没味,却偏不能先下桌。   容夫人哪里想跟她吃饭,还不是老爷子逼的。   道歉的话在喉咙里滚了一圈,被她生生压了下去。   呸,她也挨了一巴掌,凭什么给这小贱人道歉!   她索性推开碗筷,冷笑道:“昨夜就当我长个教训,下次,你可就没这么好运了。”   容侯心里烦,只闷头吃饭。   容夫人说的是对的,这次摄政王来的出人意料,可下次呢?下下次呢?   容嫱不想再过前世那样任人宰割的日子。   她抬手,状似无意地挽起耳边碎发,手指不免碰到红玉耳坠。   面上却是低眉顺眼的:“容嫱若是无意惹了夫人不快,还请夫人海涵。”   那只红玉耳坠就那么大喇喇地挂在她耳垂上摇摇晃晃,红得刺眼。   容夫人瞬间便想起昨夜冷面绝情的摄政王,瞳孔一缩,暗暗咬牙。   “小孩子,我怎会跟你计较。”   容嫱听出她语气里的不情不愿,笑得更温软了些:“多谢夫人。”   秦宓的药极好,只敷了一夜,脸颊上的红肿便消了大半。   如此一笑,仍是那个艳丽清绝的美人。   桌上一道目光几乎黏在她脸上,眼底翻腾着贪婪。   容嫱顺势道:“容嫱还有一事,不知夫人可否应允。”   容夫人瞧着她蹬鼻子上脸的样,讽刺的话几乎脱口而出,却叫一直一言不发的容侯一把掐了回去。   没好气道:“什么事。”   “我那院子久了未曾打理,入夏后草木疯长,实在有碍观瞻。”   容夫人冷道:“这事你叫下人做不就是了,难不成要我一门主母亲自替你拔草?”   容嫱倒是想,只是还没那个资本。   她难为情地低头,小声道:“夫人忘了,先前您说府里人手不够,将我那儿的下人几乎都调走了。”   “千醉要贴身伺候我,剩下的,便只有一个跑腿小厮。”   容侯一愣,皱了皱眉:“夫人,这是怎么回事?”   容夫人动作也是一顿。   先前她气不过,觉得一个冒牌货凭什么支使她家的下人,便找了由头调走大半,想叫她吃些苦头,免得还以为自己真是娇养的千金小姐。   留个贴身丫鬟,不过是为了面上好看。   本是背地里的动作,如今却被她大庭广众下说出来,容夫人着实有些措手不及。   容侯不高兴了。   他觉得夫人背地里做这些,实在小气,最重要的是完全没把他放在眼里。   “你这是做的什么事?还不赶快把人调回去。”   容夫人瞪了丈夫一眼,辩解道:“先前确实人手不够,这几日买了新的下人,可不就送去了吗?你急什么!”   容嫱笑得真挚,感激道:“多谢夫人。”   容夫人再也坐不住,生着闷气起身:“我吃饱了。”   千醉看见小姐带了新的下人回来,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   足足有七个!   她终于不用兼顾烧水做饭、洗衣擦地了!   容嫱将那对红玉耳坠取下来放好,盯着看了好一会儿,哂笑一声。   这便是攀附权势的好处么?   她连话都没同摄政王说过几句,不过得了一对耳坠,容家人便不再敢明目张胆欺压她了。   千醉不知道自家小姐坐在窗台那儿出神想什么,只是尽职尽责叮嘱着新来的,妥当地安排了活。   如此安安稳稳过了几日,脸颊上的红肿痕迹便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肌肤似乎还更滑嫩白皙了些。   “嫱儿,求你了。”   屋里,容娇娇跟在她屁股后头不停念叨念叨。   容嫱无奈:“齐大将军邀你出游,我去做什么。”   “他说了,怕我不自在,我可以带亲友同去。”   容嫱满意点头:“倒是心细。”   “这不是心不心细的问题。”容娇娇扶额,“你不知道,他前天约了孙喜宁,昨儿约了姜鑫,今儿约我。”   “可见是个花心大萝卜,我走个过场,正好带你去散散心。”   她将这屋子看了一圈,摇摇头:“你整日闷在家里,和大伯母那些人相处,你不累呀?”   容嫱动摇了:“约的哪里?”   容娇娇顿时喜笑颜开:“说是出城呢,想来是踏青之类。”   “踏青?天气有些热了吧?”容嫱狐疑道,她想起齐大将军那五大三粗的样子,忽而有些不好的预感。   二人是自己乘着马车去的,到了地方,齐齐傻眼。   广阔的一片空地,边上建着些附属楼房,最高的当属一座塔楼,样式格外朴实无华。   容娇娇拉着她袖口,欲哭无泪:“嫱儿,堂姐若是知道那大老粗约我来的是演武场,一定不会撺掇你。”   “不可乱叫。”容嫱叹了口气,“罢了,来都来了。”   这演武场极大,即使顶着大太阳,场地里依旧有不少士兵在操练。   呼声震天,尘土飞扬,满是血气阳刚之感。   因而两个娇娇美美的女子从一侧出现,格外引人注目。   塔楼中响起一声撕裂长空的尖锐哨声,底下的士兵便整齐地收回□□,身姿挺拔地站着一动不动。   齐盛目力极佳,一眼便看见外侧两个格格不入的女子,才想起自己约了那个瞧起来十分温婉贤淑的容家女。   他回身:“王爷,操练完毕,臣先退下。”   秦宓目光落向塔楼下,自然也瞧见了两个人。   毕竟是容娇娇和齐大将军的邀约,容嫱今日穿着极素雅的兰纹襦裙,连口脂都没涂,整个人干净得似天上的白云。 第七章 玉佩   容嫱二人等了一会儿,才看到塔楼里出来一个人。   齐大将军穿着便衣,依稀能瞧出底下鼓胀的肌肉,蕴满了力量。   他长得周正,皮肤黑了些,五官却不差,浓眉大眼,尤其精神。   只是脸上有一道伤疤自眼角蔓延到耳根,颇有些唬人。   容嫱不自觉挺了挺脊背,才看到他身后又走出来一人。   摄政王秦宓。   他仍是一身玄衣,肤色冷白,眼底总像结着一层寒冰,便是这灼眼的日光也不能融化。   容嫱眼底掠过一抹惊讶,见他望过来,忍着逃开的念头,先是对望了一瞬,才挪开眼行礼。   齐盛看见他过来,惊讶道:“王爷,您不是说还有公务要处理吗?”   秦宓不咸不淡地看他一眼,没理,目光扫过女子白嫩圆润的耳垂,那里挂着对细长的青玉耳坠。   容嫱微微懊恼,她若是知道摄政王在这里,也不会丝毫不打扮就过来。   面上却只能微笑福身:“见过王爷。”   女子的皮肤又白又嫩,经日光一照,几乎透明似的。   额上渗出些许薄汗,脸颊也透出两抹红。   秦宓出声:“进去吧。”   齐盛才猛然反应过来,一拍脑门:“哦对对,进去说。”   他是个大老粗,这小姑娘可不经晒。   楼房内的设施实则也比较简陋,大都两边通风,便于来往报信。   齐盛看了看,倒了四杯茶水。   虽说他也不知王爷为什么还在这儿,但也不敢不给他水喝。   容娇娇略感尴尬,到底是有些怕这位摄政王,客气地喝了一口茶,才发现口感苦涩,难以下咽。   他家虽地位不高,但外祖家是乃江南富户,吃穿用住一向是最好的,哪里喝过这种粗茶。   可见军旅生活,比想象中还要艰苦。   而齐盛身为大将军,竟喝同样的茶,容娇娇心里有些佩服了。   齐盛今年二十八,背井离乡,父母早亡,一头扎在军队里,早习惯了只身一人。   唯王爷会关心他的终身大事。   但他对这些高门大户出来的千金小姐实在应付不来,宁肯找一个心思纯良、善于持家的普通女子。   想着每个都见一见,这事儿就算过去了,也不辜负王爷的好意。   容娇娇,听起来便是捧在手里怕掉了的娇娇女,齐盛最怕这种。   二人相对无言,容娇娇装温婉也要装不下去了,余光瞥见不远处的射箭场地,盯着那靶子心一横。   “我平日里读书,最是羡慕那些英姿飒爽的英雄。齐将军若不嫌弃,能否教教我?”   齐盛松了口气,连连点头。   这倒是他擅长的了。   日光恰好倾斜过去,寻了处阴凉地,齐盛取下一边架子上的弓箭,试了试,觉得不费多大力气,便交给了容娇娇。   容嫱看着,只觉那弓箭颇重,容娇娇手臂都直不起来了。   齐盛皱了皱眉,有些难以置信,从篓子里取出长箭。   容娇娇看着那在太阳底下闪闪发亮的铁箭头,耳晕目眩。   她求救似的看向容嫱,都要哭了:“嫱儿,你来试试?”   齐盛也不勉强她,只是接过弓箭,心里叹了口气。   果然娇气。   他看向容嫱精致清丽的小脸,还有那纤瘦柔曼的身段,心道这个估计只能更娇气。   语重心长道:“小心些,不必勉强。”   容嫱赶鸭子上架,硬着头皮去接。   那弓箭乃实心的铁木制成,重量不俗,她们这样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提不起来倒也正常。   扎实的弓箭入手,好似一块大石头,重重地往下落。   容嫱小小惊呼一声,齐盛忙伸手去扶,却发现旁边快一步伸出一只手,牢牢握住了弓箭。   手恰好被人握住,硬是带着她提起了沉重的弓。   容嫱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退,却撞上一片宽阔厚实的胸膛。   “抬手。”   男人磁性而低缓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容嫱借着他的力量拿起了弓箭,稳稳举在身前。   秦宓抽出长箭,塞进她另一只手里。   二人的手掌交叠,将长箭搭在弓弦上,后拉。   容嫱几乎不用花费什么力气,男人便会引导着她弯弓搭箭。   弓弦拉开,形如满月。   倏地一声,长箭带着白色尾羽破空而去,直中靶心!   容嫱的心跟着一颤。   她回身仰头,正看见他线条流畅的下颌骨。   往下是修长脖颈,中央一颗凸起的喉结,冷艳又诱人。   再往下,是衣物遮挡的锁骨……   一只大手挡住她眼睛,指缝间,她瞧见那颗漂亮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   男人微哑的声音低低响起:“别看了。”   容嫱耳根一热,还没反应过来,秦宓已经抽身离去,将弓箭重新挂在一边。   齐盛看着远处正中红心的一箭,抚掌:“王爷箭术越发精进了。”   容娇娇悄摸摸白了他一眼。   大傻子,难道看不出王爷和嫱儿之间怪怪的么。   容嫱看着秦宓进屋的背影,心中略定。   但愿不是她自作多情。   秦宓端起桌上苦涩的凉茶,一饮而尽,看得随后进来的齐盛都不由瞪大了眼。   容娇娇看出齐盛分明对自己不怎么上心,意料之中,倒也不算失落,又耐着性子坐了会儿,便起身告辞。   齐盛看了眼外面的天色,难得体贴道:“这会儿太阳还大,再坐会儿,我让人送你们回去。”   容娇娇点点头,并未推辞。   毕竟哪个姑娘家都不愿意晒黑。   齐盛好似完成任务似的,高高兴兴操练去了。   容娇娇总觉得那两人之间不大对劲,便留下空间,跟着齐盛走。   齐盛显然认为有点麻烦,但也没回绝,这些小姑娘脸皮薄,总是要小心哄着的。   一时只剩下二人对坐。   秦宓本就话少,指望他先开口自是不大可能。   容嫱笑得温软:“前几日,多谢王爷施以援手。”   “嗯。”   她小心问道:“不知王爷是如何知道,我……在佛堂的。”   秦宓指尖摩挲了一下,面色不动:“京城中一概风吹草动,本王都知道些。”   意思就是并非特地关注容侯府。   帝王年幼,摄政王代为执政,以他的手段,掌控京城百官到如此地步,倒也不足为奇。   容嫱低眉笑了笑:“原来是这样。”   “不过还是要多谢王爷,肯帮一把,否则我怕是熬不过去。”   她故意说得严重,果然见男人眉心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秦宓又喝了口凉茶:“无须在意,近日来时常有人弹劾容家,本王此举,小惩大诫。”   言下之意,是为了敲打容侯府,与她无关。   话都被堵得死死的,容嫱心中诽腹,见他茶杯空了,起身提起茶壶,弯腰倒茶。   夏日穿衣本就清凉些,襦裙清爽,一眼望去皆是大片雪白的锁骨。   这般姿势,无意间透露得更多。   春意幽深,似青山连绵中一道沟壑。   秦宓眸光微深,抬手抵住茶壶口:“不必了。”   容嫱惊讶抬眼。   对面的人已经起身,眉眼淡淡:“事务繁忙,本王先行一步。”   容嫱心里略有些失望。   毕竟见他一次不容易,这样下去,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达成目的。   脸上却是不能表现得太过明显,柔柔福身:“王爷……”   余光瞥见桌脚边一抹青色。   秦宓:“?”   思绪飞转,容嫱低首敛眉:“王爷慢走。”   直到男人彻底消失在视线之中,她才直起身子,低头去看桌脚。   那里正躺着一块青色玉佩。   玉质上乘,雕工精细,瞧着便是极珍贵的宝贝。   对一般人来说,这许是价值连城,可对于秦宓来说,容嫱也不确定。   她抿着唇,将东西收进贴身的荷包里。   但愿王爷会发现自己掉了块价值不菲的玉佩。   *   摄政王府。   夜里,侍候沐浴。   秦宓心里想着方才折子上陈述的西北旱灾,正思考对策,习惯性抬手一摸,却见腰间空空,少了一块青玉玉佩。   他没太在意,只是沐浴出来,还是问了一句。   “云岑。”   侍卫进来:“主子,何事?”   “看到本王玉佩了吗?”   云岑是他最贴身的侍卫,几乎形影不离,连平日睡觉,不是在门口或屋顶,就是卧在横梁上。   他若是都没看见,那便是不知丢在哪里了。   云岑立马道:“要紧吗,可要卑职差人去寻?”   秦宓抽出一本奏折,提笔批注,边淡淡道:“罢了,身外之物,左右也不是什么重要东西。” 第八章 撞见   容嫱每日睡前都要将那玉佩拿出来看一看,如此等了好几日,却一点消息也没有。   只道是王爷财大气粗,竟不在意这么个小玩意儿。   容夫人这次调来的几个下人都是新来的,做起事来不甚熟练,胜在听话。   千醉调/教了几日,这会子也都有个样子了。   长了杂草的院子很快被打理得干干净净,边上还开垦了两小片土地,用来给她种花解闷。   但要说花,自然还是侯府花园里的开得最好。   容嫱闲着无事,去采了一些含苞待放的,准备放在屋里点缀。   “妹妹?”   小路那边走过来几个人,中间被下人众星捧月的,便是容侯府嫡长子,她名义上的兄长,容楮。   容楮生得还算不错,再加之出身侯府,又是嫡长子,身边围绕的小姑娘也不少。   只是偏有股痞气,眼神总让人不太舒服,容嫱一向跟他不亲近。   这是个被宠惯了的公子哥。   说来奇怪,容夫人从小对容楮便极尽宠溺纵容,对她却格外严苛,原以为是重男轻女。   直到容嫱看见她对着容妙儿嘘寒问暖,满面关切的模样。   不得不说,血脉真是神奇的东西。   容夫人不喜欢她,她不喜欢容楮,都是一样的道理。   容嫱让开路,更觉得跟他没有什么好说的。   容楮却停下脚步,脸上挂着吊儿郎当的笑,目光在她脸上掠过:“妹妹,现在怎的都不给哥哥打招呼了。”   容嫱低下头:“见过世子。”   容楮挑了下眉,似乎没想到她改口的这么快,难道就真的一点不留恋容侯府?   但他总不好吃里扒外,便接受了这个称呼。   何况,容嫱若不是他妹妹,岂不是更好行事?   容楮忽然勾唇笑了一下,目光扫过她衣带紧束下不盈一握的细腰,高高兴兴地离去。   容嫱脸色微沉,快步回了院子。   留在容家并非长久之计,攀附摄政王亦是。   人无百日好,以色侍人,终究只能荣宠一时。   采来的月季开得正好,千醉戴了一朵在她发间,更衬得人比花娇。   容嫱看着镜中的自己,露出一抹温和无害的笑。   她只想走得越远越好,存足够的银子,下半生寻一个安稳宁静的小镇,慵懒度日。   “生辰贴,还回去了吗?”   千醉点头,嘟囔道:“早几日便送回相府了,也不知怎么回事,赵家却还不把您的生辰贴还回来。”   容嫱皱了皱眉。   赵顷怎么回事?   *   五月二十二,陛下十岁生辰,由摄政王秦宓一手操办,宴请百官及其家眷,设宴皇宫。   小皇帝几乎没什么存在感,平日里上朝往哪儿一坐,大部分时候就是个吉祥物。   秦宓掌权霸道得厉害,无人能插手。   容嫱听了这消息,也要感叹一句,原来小陛下已经十岁了。   旁人总以为,摄政王与皇帝必然水火不相容,坊间说书人,都暗戳戳等着小皇帝甩开傀儡身份,来一出复仇大戏,到时便又有新的桥段可以讲了。   实则这对堂兄弟之间,关系远比外人想象得要亲密。   毕竟先帝几个成年的皇子还在虎视眈眈,秦宓若不代小皇帝执政,这个帝位,早被一群豺狼虎豹叼走了。   “皇兄,稍后你若是看到喜欢的女子,便给朕使个眼色,朕马上给你们赐婚。”   “……”秦宓翻着宾客名单,“陛下若是喜欢,今年便可以开宫门选秀。”   “不了,朕还小。”小皇帝理了理玉冠,一本正经道。   “皇兄,朕听说……”   “臣与陛下为堂兄弟,如此称呼不妥。”   小皇帝抿了抿唇:“你管朕太多了。”   秦宓将核对完毕的宾客名单交于宫人,定定看了他一眼。   陛下其实有好几个亲兄弟,但却从不听他叫皇兄,亲疏有别,也不只是体现在血缘上。   他太依赖自己,是好事,又不是好事。   总不能代他执政一辈子。   秦宓知道他听不进去这些话,索性不说:“罢了,你爱叫就叫吧,人前注意些。”   小皇帝这才高兴了,吃了一颗桂花糕,随口道:“朕听说,你前些日子大半夜去了一趟容侯府?”   “嗯。”   “我听说容家有只狐狸精,皇兄可别被……”   茶杯被重重放到桌上,一声响亮的碰撞声。   秦宓松开手,淡淡道:“臣教过陛下,莫听传言,凡事要用自己的眼睛看。”   小皇帝愣了一下,悻悻道:“朕知道了。”   没一会儿,又见他站了起来,兴冲冲往外走:“今日设宴,她肯定也会来吧,朕要亲眼看看。”   小皇帝离开,殿内静悄悄的。   片刻,为首的宫人硬着头皮走了出来,扑通一声跪下。   秦宓压着眉眼,冷道:“谁在陛下面前说这种事?”   宫人看了眼角落里一个低头心虚的小宫女,叹了口气。   那小宫女顿时跪伏在地,吓得浑身发抖:“奴婢、奴婢出宫采买听到了些许,当做笑话讲给陛下听的,哪知、哪知陛下记住了……”   “王爷饶命!”   “陛下乃一国之君,听不得这样下三滥的流言。”秦宓眼底蕴着一片黑色,竟是格外生气。   老宫人回想着那句话,恐怕里面有什么触到了摄政王的雷区。   百思不得其解。   小皇帝生辰,秦宓也不想下手太狠:“调出修晨殿,不准回来。”   *   此次陛下生辰宴,容夫人倒是没有再为难她,自己带着容妙儿先走了。   容嫱乐得自在,转身就去找了容娇娇。   宫中宴席,又有摄政王坐镇,无人敢太过放肆。   连那些平日里最能玩闹的公子哥,一个个都安静得跟鹌鹑似的,让敬酒就敬酒,让说好话就说好话。   容嫱看向高座上面无表情的男人,隔着荷包,摸了摸那块青玉玉佩。   总有两道视线一直跟着她。   她悄然四顾,却又什么都没发现,脑子里便冒出一个念头。   容嫱抬眼,望向高处——   却见秦宓的位置已经空了,许是知道自己在这里热闹不起来。   不是他。   原来是小皇帝。   容嫱心里咯噔一下,与他直直对上。   秦家人长相都极好,小皇帝自然也不差,年轻虽小,却能窥见俊美之色。   容嫱心里却有点奇怪的感觉。   等小皇帝扭开了头,她才发觉自己盯着看了太久,顿时如坐针毡。   趁着席上众人开始陆陆续续向小皇帝献贺礼,容嫱悄悄从侧门溜了出去。   皇宫极大,她来得少,乱走容易迷失,只能绕着大殿四处转一转。   谁知没碰到摄政王,却让她碰见一个不想见的人。   赵顷快步上前:“嫱儿。”   容嫱顿时冷了脸:“赵公子的生辰贴,我已着人送回去,不知我的生辰贴,何时才能还回来?”   “你要生辰贴做什么。”赵顷阴□□。   宫人都在殿内伺候,这地方左右都看不见人影,容嫱被他逼入凉亭,后方便是一片极大的湖。   容嫱蹙起眉,闻到一股酒气:“若是退亲,自然要归还双方生辰贴,赵公子莫不是连这个都不知道。”   “谁说我要退亲了。”赵顷烦躁地扯了扯衣襟。   这话倒是让容嫱意外,又有些不耐。   “你赵家要娶的是侯府嫡女,我不是。退还生辰贴,互不相干,你就是要娶容妙儿,也与我无关。”   赵顷深吸一口气:“你在说气话,我什么时候要娶妙儿了。”   容嫱想到上辈子的事,似笑非笑:“嘴上没说出来罢了,实际心里怎么想的,赵公子自己心里没数吗?”   赵顷印象中,容嫱总是小意温柔、娇弱顺从的,何时这样句句带刺地同自己说话。   他耐着性子道:“妙儿是你妹妹,便也是我的妹妹。我既是他哥哥,对她好些也无可厚非。”   “她可不是我妹妹。”   容嫱冷笑一声,只觉可笑极了。   “嫱儿,妙儿性子天真,莫要跟她计较。”   前世她便是忍气吞声不计较,结果呢?   妹妹私底下和自己姐夫勾搭苟合,仗着肚子里的孩子登堂入室,欺辱正妻。   纵使已对赵顷这个人不抱希望,这会儿容嫱仍有些难以接受。   她上辈子怎么就瞎了眼,嫁了这个狗东西。   “霸着我的生辰贴,丢的是你们赵家的脸面,赵公子好自为之。”   再懒得多看他一眼,容嫱绕过这人,想从一旁离开。   手腕处猛地传来一阵巨力,她整个身子被拖得踉跄两步,后背撞上凉亭中坚硬的梁柱。   浓烈的酒气从他身上传来,刺鼻难闻。   赵顷脸色阴沉得可怕,他强硬地摁着容嫱:“我不会退亲的,你想都别想。”   “你有病——”   “你凭什么退我亲?!”赵顷被她激得暴怒,吼道,“你一个来历不明的冒牌货,老子肯娶你,是你的福气!!”   “别给脸不要脸!”   退无可退,容嫱知道自己这会儿该识相地服个软,掉几颗眼泪,暂时脱身。   但她望着那张狰狞得令人呕吐的脸,便怎么都软不下来,气得眼角通红,狠狠一口咬在他手上,直到嘴里尝到一股血腥味。   赵顷吃痛,用力甩开她。   容嫱跌跌撞撞摔倒在地,脚踝处传来火辣辣的痛感。   “死贱人!”赵顷看着不停冒血的伤口,一巴掌就要抡下去——   一道黑色人影倏地闪过,一把掐着他脖子将人按倒在凉亭栏杆上。   一阵天旋地转,赵顷晕头晕脑,只能看见一片澄澈的天空,身下就是湖水。   容嫱缓缓转头,看见秦宓。   他站在不远处,目光沉沉地望着这边。   说意外又不意外,若说这宫中还有谁的侍卫能如此来去自如、随时出手,也只能是这位摄政王。   容嫱料想自己此时应当十分狼狈,也不知他看见了多少。   她缓了一下,忍着脚踝处的疼痛,扶着一旁的梁柱,挣扎起身。   秦宓伸手,就像在公主府那样。   容嫱爱极了那只手,宽大、温暖,且握尽权势与财富。   一生能被这样的手扶着,该是怎样的风光与安宁。   但那终究不会属于她。   或许能凭借美色和手段受宠一时,卷些钱款和赏赐,又能持续多久呢。   容嫱挪开眼,看到自己手心里蹭上的灰尘,脏兮兮的。   她忽略掉那只手,艰难地扶着梁柱。   男人却不容置疑地握住她的手,将她拉了起来。   在她怔愣的时间里,秦宓已经摩挲着她掌心,将那些灰尘蹭了个干干净净。   掌心娇嫩,男人指腹却带着层茧。   容嫱痒得半边身子酥麻,不争气地红了耳根。   秦宓一松手,她便赶紧将手背到身后,片刻又觉得有些欲盖弥彰,拿了出来。   “多谢王爷。”   “嗯。”秦宓淡淡应声,瞥了眼凉亭栏杆处,手脚扑腾的赵顷,“让他醒醒酒。”   似是被欺负狠了,美人儿眼角鼻头都红通通的,眼底汪着两泉泪水,咬着牙没掉出来。   唇吓得有些发白,唇瓣上,却有一抹血红。   应该是那赵顷的血。   秦宓眉宇间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嫌弃,突然伸手在她唇上一摁。   女子的唇瓣柔软弹性,他愣了一下,才不动声色地将那点血尽数擦尽。   “走吧。”   容嫱也不知道他要去哪儿,只是乖乖跟着,她脚踝有伤,跟起来却并不吃力。   显然在照顾她的速度。   云岑见着主子走远了,才掐着赵顷脖子,像提溜一只鸭子似的,将人拖到河边,摁着头送进湖水里。   嗯,醒酒。 第九章 变动   容嫱跟着他,既不是回宴席大殿,也并非送她出宫,而是去了他在宫里的住处。   秦宓处理政务多,宫里设置他的住处,来往比较方便。   容嫱自是第一次来。   居安殿不作议事用,完全属于摄政王私人住处,因而第一次见王爷带了个女子回来,宫人皆惊掉了下巴。   更莫要说,那女子眼睛红红,好像哭过似的。   殿中安静又清冷,宫人不多,走路几乎不沾地,更别说交谈了。   这样的地方,不像是有人经常住。   偏殿里,宫女按吩咐取了药膏,在秦宓的示意下,蹲在容嫱腿边。   伤在脚踝处,自然要脱去袜子。   迟迟不见男人出去,容嫱咬了咬唇,眼里含着雾水望他。   “疼。”   秦宓眉心微蹙:“快些。”   宫女连忙点头,只能硬着头皮去脱这位小姐的袜子。   容嫱原是想催他出去避避,见他不动,索性心一横。   这不就是她想要的么,事到临头,矫情什么。   整只雪白的小脚露在外面,指甲粉嫩,像是没见过太阳。   感觉到男人目光,圆润的脚指头忍不住可爱地勾了起来,像是害羞一般。   被人这么盯着脚,容嫱确有些羞涩,便连上药的疼痛都不那么明显了。   好不容易弄完,悄悄出了口气。   宫女退下,秦宓看了她许久,容嫱以为他要说什么,但他只是道:“宴席快散了,本王找人送你出宫。”   容嫱点点头,忍着疼痛小心往门口挪去。秦宓似乎很有耐心,一直等她到了门口,才叫宫女来扶。   “吃些苦头,下次才知道爱惜身体。”   容嫱一噎,竟从他眼底看出淡淡的严厉。   先是容夫人那一巴掌,这次又是崴了脚,这么想来,确实总在受伤。   容嫱乖乖低下头,声音低柔:“我知道了。”   这会儿倒乖得像只小猫,和方才面对赵顷时天壤之别。   马车直接到了殿门口。   容嫱想起什么,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王爷可掉了什么东西?”   秦宓低眸。   容嫱拿出玉佩,晃了晃,镇定道:“我问过,不是娇娇堂姐的,也不是齐将军的。”   “你见了齐盛?什么时候。”   容嫱一懵:“……是让堂姐代问的,怎么了吗?”   秦宓这才接过玉佩,两指捏着看了看,还真是他的。   “多谢。”   容嫱莞尔一笑:“瞧着很贵重,想来失主会很着急,幸而还回来了。”   秦宓顿了顿:“嗯,很着急。”   容嫱弯了弯眼睛,转身上了出宫的马车。   帮赵顷醒完酒,刚赶回来的云岑挠了挠头,一脸懵。   主子很着急吗……不是说身外之物??   马车往宫外驶去,一小处空间里只有容嫱一人,面上的乖巧笑容才慢慢消失,变得冷静而疲惫。   玉佩算是还回去了,虽说和想象中不大一样,到底是起了作用。   她低头看着干干净净的掌心,男人指腹的触感似乎仍有残留。   “容小姐,要到了。”   听见喊声,容嫱自小憩中睁开眼,顺手从怀里拿出一张帕子。   那帕子材质丝柔,绣工精致,一看就是女子贴身之物。   本来应该在秦宓的住处拿出来最好,可惜那时他全程盯着,没有机会。   便只能赌一把了。   容嫱中途离席,最后却坐着摄政王的马车回来,其中过程,不免引人遐思。   容夫人脸色变了又变,到底是一句话都没敢说。   马车驶回皇宫,随车的宫女例行检查打扫。   却见角落里掉了一张帕子。   这马车只有王爷和那位容小姐坐过,那这东西只能是……   宫女捡起帕子,犹豫了一下。   今日瞧着王爷好似对那位容小姐格外上心。   思来想去,还是将帕子叠了几叠,带进殿中,交给了秦宓。   王爷听说是那位容小姐掉落的东西,便接了过去。   宫女松了口气,方知自己做对了。   一方十分常见的帕子,上头绣的是春鸟百花。   秦宓捏着,瞥见角落里两行娟秀小字,像是自个儿绣上去的——   春禾无日   宝心失玉   云岑在一旁,也不晓得那帕子上到底有什么新鲜花样,竟见自己常年面无表情的主子,忽然挑了下眉。   云岑险些跟着那眉头一起跳起来。   *   “什么,帕子掉了?”   容娇娇拧着眉,忙问:“重要吗?”   容嫱嗫嚅道:“还好……只是我很喜欢。”   “罢了,也难找。”容娇娇摸着鼓鼓囊囊的荷包,一拍大腿,“你告诉我帕子什么样,堂姐送你买十条新的!”   容嫱被她逗笑了:“不必破费”   “不算破费,难为你上次陪我去演武场……算了,不说了。”   一说这个,她就会想起齐盛。   傻得人心急。   “齐大将军那事,怎么样了?”   容娇娇一听,顿时止不住话头:“我没想到姜鑫竟会做那种事,她不常自诩什么太傅之家、书香门第吗?”   “生米煮成熟饭,用清白捆住一个男人,亏她家里人也舍得。”   “若是我想这样做,我母亲怕是要打断我的腿。”   容嫱问:“那二叔呢,他不管你吗?”   “我父亲?”容娇娇嗤之以鼻,神情却生动极了,“他大概会抱着我哭,求我不要做傻事吧。”   容嫱忍不住笑出声。   容娇娇就望着她:“嫱儿,你笑起来真好看。”   “我平日里不也笑吗。”   “不知道,反正就感觉方才那笑容不一样。”   容嫱一怔,岔开话题:“听你这么说,姜鑫的计划便是没有成了?”   容娇娇摸了摸鼻子,有些心虚,嘟囔道:“我也不是故意的,赶巧撞见了嘛……姜鑫估计恨死我了。”   “但齐大将军应当是感谢你的。”容嫱笑盈盈道。   “你还笑。”容娇娇嗔道,“都怨你,好端端让我去问什么玉佩的事,你不知道当时那场面,姜鑫衣服都脱了一半了……”   不知想到什么,脸红了红。   上辈子,齐大将军选亲,原一路看到最后也没定下来,却叫太傅家的嫡孙女姜鑫设了计,春宵一夜,从此甩都甩不开。   齐盛本就是赤子心肠,饶是中了圈套,最后也打算对人姑娘负责。   只可惜姜鑫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成亲后,欺负将军老实人不说,背后还嫌弃齐盛木头人没情趣,没多久竟与人通奸。   还被抓了正着。   要说容嫱为何知道得这样清楚,便是这件事最后闹得太大,风风雨雨,满城皆知。   齐盛待人,可谓仁至义尽,虽不喜欢,但到底从没亏待过姜鑫,姜家借着齐大将军的名头,也得了不少便利。   却因老实憨厚,被人欺压至此。   可到最后,也只是写了一封和离书,放姜鑫归去。   这样的齐盛,你说他懦弱?   可他能上阵杀敌、以一敌百、为国捐躯、不惧生死。   毁掉姜鑫的计划,容嫱也只能做到这儿。   至于为什么让容娇娇去。   他们二人之间没什么火花,看着是凑不到一家去了。   但至少让齐大将军欠娇娇一个人情,他日娇娇若仍躲不过厄运,但愿齐盛能拉她一把。   重活一世,容嫱没想到自己还没活明白,竟操心起了别人。   她想起自己落在马车上的帕子,也不知是到秦宓手里,还是被扔去了垃圾堆。 第十章 计谋   两日后,容嫱等到了赵家还回来的生辰贴。   她倒是有些惊讶,不知为何赵顷突然松了口,也就当他那日只是耍酒疯,心里骂了几句,便抛到脑后。   总归生辰贴换了回来,这亲,便也算退了。   看着自己当初亲手递出去的生辰贴,容嫱才有了几分踏实感。   这边退了亲,容夫人便恨不能马上把容妙儿塞给赵家,可惜赵家却犹豫了。   毕竟容妙儿至今没能上族谱,谁知道后面会有什么变数。   容嫱至今记得容妙儿那个气急败坏的眼神,大抵是没想到,容嫱退出了,还轮不上她。   她倒挺希望这两个凑一对儿的,省的祸害别家公子和小姐。   “小姐今日瞧着心情不错?”   退了亲,有种孑然一身轻的感觉。容嫱笑了笑,去翻那对红玉耳坠:“先前王爷送我耳坠,我竟忘了回礼。”   千醉点点头,便跟她一起找。   主仆二人翻遍了整个屋子,却都没有瞧见那对耳坠。   千醉疑惑道:“这几日也没见小姐戴,应该就放在梳妆台这里的呀。”   东西自不可能凭空消失。   容嫱侧目,缓缓扫过屋里的下人。   千醉很快明白过来,拉着挨个亲自搜了一边,连住处一起搜了,什么都没有。   耳坠这样小的东西,若是有心藏,确实不好找。   容嫱脸色微沉。   旁的耳坠就算了,为何偏是秦宓送的那对?   这些下人都是新来的,她的红玉耳坠又不止一对,如果是下人为了偷去换钱,也没那么巧就刚好偷到秦宓送的。   下人都伏在地上不敢作声,容嫱懒得同他们周旋,只是让他们跪着。   不管怎么说,主子丢了东西,便是他们看守不力。   千醉担心道:“小姐,若是王爷知道耳坠丢了,可会不高兴?”   容嫱哪里知道。   那男人不像是会在意这些小玩意儿的人。   可也不像是会随意给人送礼,既特地送了她,她却没保管好,恐怕知道了是要不舒服的。   千醉有些着急:“我再找找。”   容嫱没拦她,等着看后续。   果然,红玉耳坠丢失的事,很快便传得满府皆知,往外扩散只是时间问题。   千醉气得跺脚:“定是有人故意的!故意挑拨小姐和王爷之间的关系!”   “我和王爷有什么关系?”容嫱冷不丁道。   这一下把千醉问住了。   她只道王爷帮过小姐,送小姐东西,还派车送小姐回府。   细细想来,也都不是什么很大的事情,只是由摄政王这个人来做,便显得格外恩宠深重。   非要说是什么关系,千醉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容嫱不说话,摘了今早戴的耳环往前面去。   容夫人正逗着猫儿,容妙儿边说边笑,远远看着,真真是慈爱和谐的母女俩。   容嫱一走过来,二人的笑声便停了。   自打那一巴掌后,容夫人对她,便连表面客气也懒得装了,左右老爷子最近睡着的时间比醒着多,没人再能打她。   容妙儿一眼看到她空荡荡的耳垂,唇角翘起:“怎么不戴你那红玉耳坠出来显摆了?”   容夫人挠了挠猫儿下巴,嗤笑一声,笑骂:“没用的东西,自己的鱼干都守不住,活该被人耻笑。”   “丢了鱼干还有下一条更大的。”容嫱淡淡笑着,“总比鱼干都没见过的猫儿要好。”   容妙儿一激即中,气得嚷嚷:“你说谁呢?!”   “有什么好得意的,东西丢了,待王爷知道,看他怎么收拾你!”   “真是老天开眼,就该治治某些人爱显摆的臭毛病!”   容嫱不怒反笑:“老天开眼,怎么赵家就不肯睁开眼睛看看你?嗯?”   “听说,赵府已经在留意孙家姑娘了?”   “胡说!赵顷哥哥要娶我的!你少在这儿酸溜溜的!”容妙儿恼极,伸手推了她一把。   竟见容嫱好似一张薄纸似的,踉踉跄跄撞上了身后的桌椅。   “这是做什么!”   容侯拧着眉头走进来,便看到这一幕。   容嫱勉强站直了,笑得有些力不从心,柔弱道:“许是我嘴笨,哪里惹恼了妙儿。”   容妙儿瞪大了双眼:“我不过轻轻一推,你装什么呢!”   容侯恨铁不成钢道:“够了!嫱儿身子本就弱,你推人还有理了?真是惯得越发无法无天了!”   “父亲!”   容夫人护住容妙儿,心里咽不下这口气:“怎么?你还要为了个外人欺负自己女儿?”   “就算是推了又如何?她赖我容家这么多年,便是打了骂了她也不该还手!”   容嫱脸色苍白,红着眼圈,扯了扯容侯的衣袖:“侯爷,莫要同夫人吵架了,夫人若是生气,怕是您也止不住。”   “我有什么止不住的!?”这一句话彻底踩在容侯尾巴上,瞬间便炸了,“这个家是我做主!你一个当家主母,连孩子之间的矛盾都处理不了,还有什么用!?”   他吼得脖子上青筋暴起,用了十成十的气力。   容夫人也懵了一遭,手指着丈夫颤颤巍巍,却半晌说不出话。   容妙儿自回家,哪里见过一向斯文的父亲这般暴躁,吓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容侯看见母女二人畏惧的眼神,心里竟变态般的满足。   “嫱儿,走!不必与她们计较!”   容嫱收了楚楚可怜的表情,向母女二人投去一个怜悯的眼神,径直离开。   回想着过程中她们的表现,耳坠……倒不像是她们拿的。   容嫱心思飞转,可若不是她们,这个家里,还有谁?   *   自打认识后,容娇娇往这边跑得勤快多了,但大都是来看容嫱。   “齐大将军说要请我吃饭,我去还是不去?”   容嫱也拿不住:“你……自己看着来吧。”   总之大将军不是什么坏人,她也不怕娇娇会出事。   容娇娇苦恼极了,半晌想起红玉耳坠的事,关心道:“有头绪了吗?”   容嫱眼神微闪,摇了摇头。   倒不是不能同她说,只是这屋里外都有下人,谁知道哪个是背了主的。   “会不会是容妙儿啊?”容娇娇压低声音,“她不是总针对你么?”   “妙儿?”容嫱却忽然放大了点声,似乎有些惊讶,“你提醒了我,说不准就是她呢!她一向见不得我好。”   “是吧是吧,气死我了!”容娇娇挥了挥拳头,“若是有证据就好了!”   “是啊。”容嫱低下头附和,情绪低落,“东西丢了,王爷会怪我吧。”   容娇娇忙安慰:“别急别急,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找到了呢。”   “或者,到时我在齐将军那里试探一下,问问王爷脾气怎么样?”   容嫱点点头,真挚道:“堂姐,幸好有你。”   门外,有人听完了整场对话,暗戳戳记在心里。 第十一章 表白   耳坠丢了有七八日,莫说容妙儿母女,前两日出门碰见人,也都凑上来问耳坠的事。   可见此事已经传播开了,摄政王消息那样灵敏,定然有所耳闻。   只是不知有没有将这种小事放在心上。   这日,容嫱陪容娇娇逛街回来,便听说老爷子醒来将所有人都轰了出来,唯独要见她。   容夫人见她大摇大摆进了屋,阴阳怪气道:“要不怎么说物以类聚,冒牌货和商户女,真是臭味相投。”   容娇娇次次站在容嫱那边,容妙儿自然也不待见二房这个堂姐,翻了个白眼:“容娇娇脑子有问题,讨好一个假的有什么用。”   她才是货真价实的千金嫡女,二房把鱼目当珍珠,迟早要后悔。   容嫱看见靠坐在床头的容老爷子,人似乎又瘦了一圈,精神也越发颓败,目光浑浊。   久病之人便是如此。   老爷子指了指床边的椅子:“容嫱,来。”   “我昏迷这几日,没人欺负你吧?”   容嫱弯了弯唇,温声道:“容家素来秉持礼义和善的家风,怎会做出欺负人的事,老爷子过虑了。”   单看她的神色分明格外真挚无害,可老爷子不知怎么,偏听出几分讽刺的味道。   他听见容嫱对自己的称呼,心里发沉:“听说……赵家退亲了?”   “是。”   老爷子皱眉:“赵家怎可如此言而无信,婚约岂是儿戏!放心,祖父定会为你讨回公道!绝不叫他们轻辱了你!”   容嫱接过一旁放凉的药,垂着眉眼搅了搅:“是我自己的意思,老爷子不必操心。”   老爷子猛地一愣,难以置信道:“……你自己的意思?好端端为何退亲?”   他想起什么,眼神犀利:“是李氏?她逼你的?”   李氏是容夫人。   容嫱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夫人待我极好,都是我自己的意思,没人逼我。”   “老爷子,您别问了。”   她这样的迟疑如何不让人多想,老爷子脸色一黑,接过药碗。   “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容嫱捏着衣摆起身,几番欲言又止。   “你还有什么事?”   她咬咬唇,小声道:“生辰贴换了回来,退亲已成定局。还望老爷子保重身子,莫要因此伤了和气……”   到底是个懂事的小丫头。   老爷子挥了挥手,声音越发温和:“你去吧。”   容嫱这才福了福身,推开门出去。   母女二人立马盯着她,生怕老爷子偷偷给了她什么好东西似的。   容嫱转头,对二人莞尔一笑。   容夫人只觉莫名其妙,等她走远了,忍不住骂了几句。   话音未落,却听见屋内传来老爷子压抑着怒气的声音——   “李氏!滚进来!”   *   千醉今个儿极高兴,走路都哼着小曲儿。   容嫱无奈:“莫不是捡到钱了?”   “捡钱可没这么舒坦!”千醉笑嘻嘻凑过来,“小姐还没听说吧,容夫人昨儿被老爷子骂了个狗血淋头!”   “听说走出来的时候,都哭了呢!”   容嫱微微挑眉。   她倒是没想到,老爷子风烛残年,威势倒是不减多少。   千醉嘴角都要咧到耳根:“大快人心,大快人心!”   容嫱笑笑不说话。   也只是骂一顿而已,她让出赵家的亲事,容妙儿便有可能抵上去。   老爷子最是人精,这样划算的买卖,肯定不会放过。   外头扫地的下人举了张信笺跑进来,说是在门口发现的,不知谁放在那里。   容嫱看了那下人一眼,接过来打开。   “想拿回红玉耳坠,便明日申时来聚安楼广字间。   ——容妙儿”   她早试探过,耳坠不像是容妙儿偷的,怕是先前同容娇娇刻意说的一番话,让有心人听了墙角。   容嫱收起信笺,抬眼望着那下人,笑容浅浅:“新入府的?”   下人盯着她笑容呆了一下,慌忙低下头:“不是,奴才先前在妙儿小姐那里做事。”   “不过妙儿小姐嫌奴才笨,赶了出来。”   容嫱点点头:“下去吧。”   千醉看着那下人背影:“小姐,怎么了?”   她只是摇摇头,将手里的信笺撕了,才撕一下却忽得顿住,重新拼起来又看了一眼。   聚安楼。   脑海里有什么一闪而过。   她隐约想起,前世摄政王曾在聚安楼替一被纨绔欺压的女子出头。   那女子据说美极,摄政王英雄救美,那时甚至成了一段佳话。   但这女子后来如何,她倒是没怎么关注,毕竟那时她被容家欺负得厉害,自顾不暇。   秦宓至今未娶,上辈子莫不是将那美人儿收为己用了?   “今日二十几?”   “小姐,已经三十啦,明儿该是初一了。”   容嫱看着手里的信笺。   秦宓救美,也是在初一。   什么样的美人,才能让清心寡欲的摄政王都忍不住亲自出手?   将撕碎的信笺丢进纸篓里,容嫱坐到铜镜前,端详着自己的模样,心里猜着有几分胜算。   *   “送过去了?”   容楮翘着腿,斜睨气喘吁吁的下人一眼。   “送了送了,奴才亲眼看着她打开的,没怀疑!”   容楮勾唇一笑:“办得不错,下去领赏吧。”   下人一走,屋子里顿时发出一阵哄笑,四周几个常年一起厮混的纨绔纷纷起哄。   “你妹妹真上钩了?”   容楮得意道:“不然呢,女人多好骗。”说着竟从怀里拿出一对红玉耳坠,凑上去亲了亲,神色说不出的下流。   “哈哈哈你他娘连对耳坠都不放过。”   “我见过你那个假妹妹,啧,光是想想,老子就忍不住了。”   “胸大屁股翘,脸蛋又嫩。早先看是你妹妹,才没下手。”   “现在可让我们玩个够吧?”   容楮哼哼直笑:“玩,玩死了都无所谓,反正我家也不待见她。”   “这可是你说的!”   几人挤眉弄眼地笑起来,边笑还边商量起顺序。   他们家里背景都不错,平日里玩得过火也没人敢管,偶尔闹得严重些,譬如上个月不小心弄死了个女人,几家合伙施力,依旧很快就压下去了。   气焰自此越发嚣张起来。   申时过半,容楮带着狐朋狗友直奔聚安楼广字间,兴冲冲地推开门,却只瞧见空荡荡的雅间。   小二追上来,小心道:“几位公子,要……”   “躲开!”   容楮一把推开他,猛地黑了脸。   小二一脑袋嗑在墙上,疼得龇牙咧嘴,来不及喊疼,便手脚并用爬起来,跑开了。   “没来啊……扫兴。”   “容楮,你这妹妹不听话啊。”   “老子裤子都准备脱了,容楮,你说怎么办吧?要不醉仙楼?”   醉仙楼那几个漂亮点的,容楮都玩腻了,臭着脸在雅间里转了一圈。   “这有张纸条。”   容楮接过,上面的字娟秀精致,八成是女人的字。   “来兰字间,可以吗?   ——容嫱”   兰字间在三楼,是最为僻静的梅兰竹菊四雅间之一。   旁边的纨绔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还挺上道。”   容楮狞笑一声:“三楼挺好,人少。”   “哈哈哈正好,免得待会儿动静太大,整座酒楼都听见了。”   兰字间里,容嫱穿着月白色对襟织锦裙,被玉色腰带裹紧的细腰纤纤,走动间好似迎风摇动的蒲柳。   秀眉微蹙,眼儿含雾。   好一朵人见人怜的小白花。   算着时间,将桌上的匕首藏进袖口,容嫱面色如常,斟满两杯茶水。   容楮几人推门进来,瞧见的便是这副场景。   美人儿抬头,眼底有一瞬的惊愕,似乎没想到来的是这么多人。   “怎么……是你?”   容楮笑着拿出红玉耳坠,挑在指尖,笑得流里流气:“当然是哥哥我。”   他走进:“来,叫声好哥哥,我就把东西还给你。”   容嫱恼怒道:“为何偷我的东西?”   “偷?在我家的东西,自然都是我的。”容楮理所当然道,“还有你,你也是我的,哈哈哈哈”   “你……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容嫱气得眼睛都红了,“还给我!”   “那你倒是叫好哥哥啊,乖妹妹。”容楮甩了甩耳坠。   狐朋狗友纷纷附和,兰字间顿时吵闹起来。   容嫱好似终于意识到不对劲,起身连退两步:“我不是你妹妹,把耳坠还给我。”   容楮捏着红玉冷笑:“这么宝贝这东西,怎么,你以为摄政王真看得上你?别傻了。”   “乖一点,少吃些苦头。”   “那是王爷送我的。”她眼底盈着泪水,要落不落。   “这破玩意儿,哥哥改明儿一人送你一个,你陪我们玩玩,怎么样?”   容嫱摇摇头,坚持道:“我只要王爷的,还给我。”   容楮顿时不爽了:“别给脸不要脸,秦宓有什么厉害的,你们小姑娘就是眼皮浅。”   “他也就是命好生在皇家,不然算个什么东西。”   容嫱涨红了脸,格外愤怒:“你凭什么说王爷!你们加起来都比不上他一根手指头!”   “容妹妹,你这么说就没意思了啊。”旁边的人也不高兴了。   “就是,他有什么厉害的,装模作样、外强中干!”   容嫱被激得破罐子破摔,分明声音都在颤抖:“你们不配说王爷,他虽外表冷漠,内心却体贴,做事又可靠,是这世上最好的男人!”   容楮气笑了:“你这么喜欢他?”   小姑娘却突然哑了声。   秦宓听着隔壁动静,眼神微凝。   片刻,才听见一道温温软软的甜腻声音:“我……我就是很喜欢王爷。”   “哈哈哈哈哈哈”随即是那群人讥讽的笑声。   容嫱委屈得带了哭腔:“耳坠我不要了,你们让我走。”   “不要?不要怎么行呢,这可是你最喜欢的摄政王送的东西。”   “哈哈哈哈来,哥哥给你戴上。”容楮倾身去摸她的耳朵。   容嫱敏捷躲开,很快便被逼得退无可退。   余光往门口瞥了一眼,心渐渐冷了。   英雄救美果然只是别人的故事。   她心中自嘲一笑,探入袖口,摸出匕首。   正要狠狠朝为首的容楮刺去,门口忽传来一阵响动。   电光火石之间,容嫱手里匕首刀锋调转,架上了自己的脖子。   秦宓破门进去,便更清晰地听到小姑娘带着哭腔颤抖的声音。   “你们让我走,否则、否则我死给你们看!”   云岑瞬间出手,匕首咣当一声落地。   容嫱愣愣地抬头,面上尤挂着泪痕,正看见门口逆光走过来的男人。 第十二章 王府   容嫱也不知是吓呆了,还是见到他太过惊讶,睁着眼睛愣了半晌。   秦宓跨进屋子,那几个方才还趾高气扬、耀武扬威的纨绔倏地鸦雀无声,紧张得咽口水。   背后怎么编排摄政王都好,可真面对面,便连个屁都不敢放。   容嫱心里嗤笑,面上却还得装作被吓坏了似的,眼睫上沾着晶莹泪珠儿,我见犹怜。   秦宓扫过地上的匕首,目光落在她白皙修长的脖颈处,侧边一道细细的伤口,渗出些许鲜血。   倒也不是多么严重,只是放在这样白白嫩嫩的小姑娘身上,便显得格外扎眼。   男人缓缓开口:“胆子不小。”   一时也不知他说的是那群纨绔,还是以死保全自己的容嫱。   接收到主子的眼神,云岑一愣,摸遍全身,只掏出一张皱巴巴不知道擦过什么的布。   眉心染上一丝微不可察的嫌弃,秦宓拿出一张浅色帕子,按在她脖子上。   那帕子的颜色样式都格外眼熟,正是容嫱丢在马车上的那一条。   他竟随身带着。   意识到这点,容嫱心头一动,后知后觉抬眼,正对上男人深邃难明的眸子,耳根渐渐红了。   “王爷……”   小姑娘眼角还残存泪水,湿漉漉的眼睛小鹿似的盯着他看,雾眼婆娑,惊慌、羞涩,还带着一丝懊恼。   许是没想到,她话里的主人公便恰巧在隔壁。   秦宓忆起先前听到的那些话,嗓音低沉:“抬手。”   容嫱犹豫了一下,才乖乖将手伸到他眼前。   帕子被放进手里,触感柔软,还带着一点男人手掌的余温。   容嫱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便见他已经转身,扫向在角落里挤成一堆的几个纨绔:“东西。”   容楮心一抖,又想着毕竟是在兄弟和美人面前,咬着牙想表现得硬气些:“……什么东西,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容嫱攥着帕子,语气里不自觉带了点委屈:“王爷,您送我的耳坠在他那里。”   “本王知道。”   秦宓淡淡应答,随手抽出云岑腰间的长剑。   利刃出鞘,响起一声刺耳的摩擦声。   “拿出来。”   他面上神情分明那么云淡风轻,并无生气的迹象。   但容楮却腿一软,不自觉退后半步。   秦宓若是杀人,根本没人管得住。   其他纨绔吓得忙不迭小声道:“给他,你快给啊。”   容楮这才颤颤巍巍地把耳坠交给了云岑。   “王…王爷,没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秦宓没说话,几人忙推搡着,争先恐后地跑出雅间,一路跑到聚安楼外,才长舒一口气。   “这死人脸,太可怕了。”   “你小声点!”   “快走走走。”   兰字间里安静下来,容嫱捏着帕子小心靠近才收起剑的秦宓,小声道:“多谢王爷。”   “嗯。”   虽只是短短的一声,她却好似得到莫大的鼓励,双眸亮晶晶地望着他:“王爷怎么在这里?”   秦宓动作微顿:“路过。”   “原来是这样呀。”   容嫱乖乖点头,正要欢喜接过云岑捧过来的红玉耳坠。   失而复得,高兴道:“幸好拿回来……”   秦宓却中途截住,将耳坠拿走。   容嫱一愣,眼见他一言不发拿着耳坠出门,心思转动,跟了上去。   一直跟到聚安楼正门口,王府的马车从侧边驶了过来,秦宓慢条斯理登上马车。   眼见车夫的马鞭就要落下,容嫱其实也不太摸得准这位摄政王的心思,心一横,赶在最后关头冲上马车。   云岑大惊失色,活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人闯主子的马车,手上已经抽出来剑,蓄势待发。   马车本就有些高度,容嫱比不得身高腿长的男人,好不容易踩上去,那边马鞭倏地落下。   马儿嘶鸣一声,撒开蹄子上路。   重心顿时失衡,容嫱惊呼一声,花容失色。   电光火石之间,车中伸出一只稳健有力的手,一把扣住她的手臂,将矮着身子的人拉了进去。   云岑抽出剑冲过来,却发现是主子主动将人拉进去的。   ???   容嫱只觉手臂处传来一股力量,自己便好似随风飘扬的柳絮一般,撞进一片宽厚结实的胸膛。   隔着分寸距离,能听见某人乱了的心跳声。   容嫱摸了摸额头,还没缓过神,便听得一道分明压抑着怒气的声音:“胡闹。”   她惊愕抬眼,确看到男人明显蹙起的眉头,不免愣了片刻。   还以为,这人生来便只有一副表情。   容嫱后怕地抓着他衣襟,眼底起了一层雾气,红着眼圈委委屈屈:“谁、谁让你不等我。”   话音刚落,二人都愣住了。   这好似情人之间撒娇般的亲昵语气,瞬间便让人乱了心神。   容嫱慌忙松开手,想要坐直,一只手已经扣在她腰上,将人抱到一边。   那腰儿又细又软,柔若无骨。秦宓压住微深的眸色,哑声道:“我回府,你跟着我做什么。”   容嫱端正地坐在另一边,低头看向自己指尖,不说话了。   啧,这男人真难办。   分明听到了她那一番深情剖白,这会儿竟装作没事人似的。   还回收她的耳坠,又是什么意思?   眼波流转,再抬眼便是有些丧气的神色,活像被抛弃了的小猫儿,尾巴耳朵都耷拉着。   “我、我是不是给王爷添麻烦了。”   秦宓不作声,不接茬。容嫱只得自己往下演:“稍后路过容侯府,我便下车……”   “耳坠本就是王爷的东西,我没有保管好,您收回去也是应该的。”   依旧一片安静。   容嫱恼了,伸腿踢了踢他的脚尖,力道轻柔,确保不会惹恼了男人。   “王爷,您就理理我吧。”   “你太吵了。”   容嫱:“……”   这会儿是真的不高兴了,撇过头去,接下来一路都没有开口。   秦宓瞥了眼她赌气的侧脸,心里如何想的,只有他自己知道。   车外,云岑不由对这位容小姐肃然起敬。   说了这么多废话还没被王爷赶出来,头一个。   安静着,就到了摄政王府。   原以为自己会被半路丢下的容嫱,下车看见面前气势恢宏的府邸,不由愣住。   “容小姐,走呀。”   云岑热情引路。   容嫱望着已经走进府门的秦宓,想起一些事。   说起来,她前世还来过这里,偶尔老爷子来拜访摄政王,便会带上她。   王府里除了下人,只住着秦宓自己。   倒不是没有家人,只是家人之间似乎关系不大和睦,其他人常住肃王府,逢年过节才有所走动。   肃王是先帝同父异母的皇弟。   秦宓,则是肃王膝下,最可有可无一个庶子。   谁也不知道,他是如何越过肃王府的打压,异军突起,一越成为最权势庞大的摄政王。   等人们反应过来,这座象征着权力和财富的摄政王府,已经在京城里稳稳地扎下了根。   容嫱登上门前台阶,抬头看了看高处的牌匾,竟读出几分高处不胜寒的滋味。   只可惜她无法感同身受,经历过上辈子的惨状,权财二字于她,应是大过一切。   王府的管事是个鬓发半白的瘦高老人,动作不快,眼神却锐利。   说起话来字字有力,连云岑都立正站直,老老实实叫了一声“青伯”,看得出来在这府中确有一定地位。   容嫱跟在后边,乖乖叫人,末了柔声道:“我瞧您总是有些面熟,许是想到我祖父了。”   虽说这是心里话,但外人听来,明显有些套近乎的意味。   云岑知道青伯向来不喜欢油嘴滑舌之辈,脾气又古怪,担心他当场来一句“容小姐有眼疾便去治”。   谁知青伯只是低了低头,慢慢道:“如此,当是特别的缘分。”   “容小姐,这边请。”   容嫱也有些受宠若惊,下意识看向秦宓所在的方向。   感受到她的目光,秦宓只是抬手点了点自己脖颈一侧,淡淡道:“去吧。”   容嫱摸了摸脖子,那伤口过于小,若是不提,估计很快便要痊愈了。   但这会儿她只是感激地福福身,跟着青伯离开。   王爷亲自传召,府医提着药箱等在偏厅,想着情况定然十分棘手,如临大敌。   结果盯着进来的人左看看右看看,才在青伯的示意下,瞧见那指节长头发丝儿细的伤口。   “……”   容嫱也有些不好意思,擦了些药,便起身告辞。   青伯看着她明显哭过的眼睛,抹的胭脂都化开了些,忽问:“小姐受欺负了?”   他问得那样自然,好似在关心自己府上的姑娘。   容嫱一怔,回过神来轻轻叹了口气,摇摇头什么都没说。   @泡@沫   青伯送走府医,引她往另一处走:“小姐若不介意,在府中沐浴更衣如何?”   这话说到容嫱心窝子上。   她倒也不想顶着这红肿的双眼、不齐整的妆发回容侯府。   否则那母女俩还不知编出什么话来。   “劳烦青伯了。”   王府的下人格外懂规矩,忽然来了一个脸生的女子,竟也没有人敢多看多问,只是默默做着自己手里的活计。   容嫱泡在温暖之中,捧起水和花瓣,雾气腾腾间,难得有了放松的感觉。   不远处,那张沾了一点点血的帕子就挂在衣裳边上,边角处隐隐绰绰有两行小字。   容嫱微微扬眉。   王爷到底看没看见那些字,总不至于看不懂里头的意思吧? 第十三章 暗藏   沐浴完毕,容嫱换上侍女送来的干净衣裳。   这衣裳料子款式都是当下最时兴的,恰适合她这个年纪的女子,不由得令人多想。   容嫱由着侍女替自己系上腰带,笑盈盈问:“这莫非是府里哪位夫人的新衣?我穿了可合规矩?”   侍女低着头:“这是方才命人赶去锦绣阁买来的成衣,平日府里是不备着的。”   “原是这样。”   容嫱摸了摸仍湿着的长发,跟着侍女进了间客房歇脚。   外间桌子上已经摆开了美味佳肴,腾腾冒着香气。   “容小姐请用膳。”   容嫱扫了眼冷清安静的客房,料想这里不怎么有人住。   她坐下来拿起筷子,边问:“容我多问一句,不知王爷在哪里?”   那侍女看她一眼,目光冷静,与整座王府的气氛如出一辙:“小姐请用膳,多的便莫要问了。”   在这些下人眼里,她怕是还没有资格过问摄政王的行踪。   容嫱识趣闭了嘴,安心享受美食。   到底是最雍容华贵的王府,厨子的手艺也是一等一的好。   她胃口不大,每样捡着吃几口,便有了八分饱。   侍女见她放下筷子,也不多问,只叫人进来收拾碗筷。   下人动作又轻又利索,行走间更是几乎不发出什么声响。   安静倒是安静,只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呆久了,总觉得浑身不大自在。   容嫱不由想起秦宓。   那样寡言少语的男人,瞧着就不大喜欢热闹,倒是适合这样的府邸。   侍女上前来,摸了把容嫱的长发,不由皱了皱眉。   她头发长且密,一向干得慢,这会子还没干透。   “小姐再休息会儿,晚些奴婢便派人送您回侯府。”   “无妨。”容嫱笑了笑,“就这样梳起来吧,已叨扰许久了。”   侍女微微惊讶,很快敛下眉眼:“是。”   容嫱看着镜中她熟练麻利的盘发手法,显然是有过替人梳发的经验,莞尔一笑:“我记得王爷未曾成家,你这手法倒是精巧。”   侍女压住发髻,将那支雪玉玲珑簪插入发间固定住,边回道:“如今没有,日后也定会有,奴婢提前练着这手艺,才不怕被新王妃嫌弃。”   容嫱扶了扶发簪,满意点头:“你倒是未雨绸缪。”   侍女面上难得多了一丝笑意,福福身出去备车。   镜中女子未施粉黛,如出水芙蓉,清丽至极。   容嫱静静等待。   不多时,便听得两声短促稳重的敲门声。□□的,门并未关上,若是侍女回来,必然不会多此一举。   容嫱走过去一瞧,面上显出惊讶之色:“……王爷?”   秦宓不动声色上下扫了她一眼,许是见她穿戴整齐,才跨步进去。   容嫱在他身后微微扬眉,扶住门框,想随手关上。   手臂被轻轻挡了一下,男人嗓音冷淡:“开着。”   心里说不恼是不可能的。   容嫱望了眼外头明亮的大白天,虽说她原是打算做些什么。   可如果他不愿,难不成她一个弱女子还能强迫不成?   容嫱松开手,规矩地福福身:“王爷,可是还有什么吩咐?”   手背擦过她搭在身前的一缕长发,竟还带着些许湿意。   秦宓顿了顿:“头发没干。”   容嫱一愣,顺手摸了摸发髻,笑道:“总不好披散着头发回去。”   湿头发这样闷着,总归是不大好。   但看她笑眼弯弯,浑不在意。秦宓一时也没说话,只是瞥了眼她头上的发髻。   在她走近时,伸手将那玲珑簪拔了下来。   没了发簪的固定,发髻顿时散开,鸦色长发及腰,还颇有些凌乱美。   容嫱懵住,惊愕抬眼。   “这样好些。”秦宓挪开眼,取了梳子递给她。   桃木梳上刻着缠绕的百花纹路,精巧雅致。   容嫱侧目看着镜中发丝散乱的自己,那样好看的发髻,一下子就没了,不由委委屈屈地控诉:“王爷,您将我的头发弄乱了。”   秦宓动作一顿,淡淡道:“那你想如何?”   容嫱看看梳子,又看看他,随即轻咬着唇不说话。   但那双眼睛水雾朦胧,含羞带怯,又像是什么都说了。   秦宓想起在聚安楼听见的毫无章法的表白,还有那张帕子上心意暗藏的字谜。   当他沉默着抬手,梳了第一下头发,容嫱自己都怔住了。   摄政王竟这样好说话?   她悄悄去看这传闻中权势滔天的男人,深邃惑人的眉眼,此刻只为她一人而低垂收敛,恍惚中竟还露出一分深藏的温柔。   …她真是疯了。   容嫱挪开眼,控制住自己不再胡思乱想。   侍女备好车走进来,看见自家王爷在替女子梳发,险些以为自己进错了屋子,面上表情龟裂了一瞬。   “王……王爷?”   秦宓放下梳子:“你先到门口等着。”   侍女忙低头,心里几百个念头闪过,最后贴心地带上了门。   屋内陷入诡异的沉默。   容嫱后知后觉红了脸颊,羞涩地低下头,声音柔软:“多谢王爷。”   秦宓只是拿出那条帕子:“下人捡到的,说是被野猫叼到了后厨那边。”   “边角那里损坏了一些。”   正巧在两行小字那里破了个小口,秦宓瞧见她眼底一闪而过的心疼。   容嫱接过帕子,秀眉已经肉眼可见蹙了起来:“许是方才沐浴时,被猫儿叼走了。”   “这是我最喜欢的帕子。”   她的声音低落,好似被抢了鱼干的小猫。   容嫱摸了摸破损的地方,那儿半个字已经看不清了。   “春禾无日,宝心失玉。”   秦宓忽然道。   容嫱心里一跳。   他果然是看到了的。   眼底浮出些许慌乱,她叠了叠帕子,装进随身的荷包,故作镇定。   秦宓将她的反应尽数纳入眼中,鬼使神差道:“这两句,是什么意思?”   容嫱声音更低了些:“没……只是一句生僻的小诗罢了。”   “可有出处?”   “……自己编的。”   刚说完,竟听他轻轻笑了一声,那一把嗓音低低沉沉,带着别样的磁性:“文采斐然。”   容嫱便没听他笑过,这会儿子被没头没脑一夸,总觉得被嘲笑了。   她编这两句一股脑为了藏那两个字,压根算不得诗句。   她抬起头,恼道:“王爷怎的取笑我。”   秦宓只是轻叹一声,语气里带着些浅浅的无奈:“你将本王名字,写错了。”   容嫱睁大眼,娇憨反驳:“不可能,秦、宓,我怎会写错。”   这话就好似她翻来覆去写这个名字,已到了烂熟于心的地步,完全不信自己会错。   秦宓挑开她的荷包,取出帕子,垂眸扫了眼上面的小字:“所以这果然是字谜?”   春禾无日,便是秦。   宝心失玉,便是个错别字的宓。   这字谜简单可爱,还颇有些欲盖弥彰的味道。   容嫱似是纠结了半天,才睁着湿漉漉的眼睛,小心翼翼求证道:“真的写错了吗?”   她比划了一下:“不是这样?”   她写的是宝盖头加个“心”,宓则是宝盖头加个“必”。   “嗯。”秦宓应了声,随即补充道,“这字平日里用得少。”   言下之意,写错了只怪这字偏僻,不是她笨。   容嫱弯着唇角笑,片刻,才反应过来自己暴露了什么,忙伸手去拿帕子:“王爷,我要回去了。”   她捏着帕子,使了劲儿往外扯。   却不料秦宓分明没有松手的意思,攥着帕子另一头不松手。   手上一用力,容嫱便惊呼一声,踉踉跄跄扑了过去。   肩膀随即被人扣住,停在半尺外。   她离男人极近,仿佛整个身子被他笼在怀中,周身萦绕着一股陌生的男性气息。   容嫱眼睫轻颤,抬了头,才看见他沉沉盯着自己,目光微深。   “为何绣本王的名字?” 第十四章 推拒   秦宓常居高位,身上的气势本就压人,这会儿子喜怒不明的一句,竟叫容嫱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我……”   她仰头,离得近了,右眼底一颗黑色泪痣格外引人注意,好似一点墨卧在冰雪之中,楚楚动人。   “若我说,仰慕王爷已久,王爷会信吗?”   秦宓眼底掠过一抹异样,片刻才哑声开口:“为何?”   睫羽轻颤,显露出主人内心的羞涩不安。容嫱红着脸,一字一句:“王爷英姿,世所罕见,实乃容嫱心之所向。”   秦宓定定望着她,神情晦涩:“从前本王问你,你说的是心属赵顷。”   “为何骗本王?”   容嫱愣了。   她何时同摄政王说过这些?   她迟疑了一下:“似是两年前的事?”   秦宓只冷淡地“嗯”一声。   细细想来,确有此事。   是老爷子带她来王府拜访,那时和赵顷定着亲,容妙儿又还未出现,一切正当好。   恰巧被问了,她出门在外,自然只能表示对这门亲事的期盼。   容嫱小心看了他一眼:“那时年幼,尚不懂事。”   “就不许我有改过自新的机会吗?”   秦宓松开扣住她肩膀的手,冷眼斜睨:“你要改几次?”   “就这一次。”   容嫱壮着胆子上前一步,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王爷这般丰神俊朗、玉树临风的人物,我能仰慕一辈子。”   秦宓似乎有些头疼,揉了揉眉心:“胡言乱语,跟谁学的。”   她捂了捂胸口:“由心而发。”   “……”   他这反应不大热烈,容嫱难得有些心里发虚。   怎么,如今的男人都不喜被这样夸了吗?   似是见他半天没有反应,小姑娘眼里的神采渐渐消失了,丧气地垂下眼眸。   “我、我确是胡言乱语,王爷不要往心里去。”   容嫱背过身去,飞快抹了抹并没有眼泪的眼角,语气落寞:“马车在等我,容嫱先退下了。”   说罢胡乱行了个礼,低着头去开门。   才拉开一半,手腕便被人捉住。   “你想好了,跟着本王,并非什么有意思的事。”   容嫱惊喜回身,眼睛还红通通的:“我……”   “王爷——”   门外云岑急匆匆跑过来,平日里他断不会这样,如此想必是有急事。   容嫱的手还攥在秦宓手里,一句话硬生生被打断了。   云岑震惊,忙后退几步:“卑职该死!卑职有罪!”   突如其来的另一个人,却叫秦宓倏地清醒。   他看向容嫱柔情似水的眸子,又不知想起什么,神情晦暗,随即不动声色放开女子的手,淡声问:“什么事?”   云岑一时留也不是走也不是,只能站在门外,硬着头皮道:“今日在聚安楼,救下一被纨绔欺负的女子,特来问问王爷如何处置。”   秦宓微微蹙眉:“小事,不必问我。”   云岑看了眼一旁的容嫱,附到他耳边极小声说了句什么。   容嫱看见他眼底流露出罕见的一丝惊讶,虽很快压下去,可确实是有了别的情绪。   秦宓沉声道:“本王去看看。”   说罢便往外走,衣裳被一股小力扯了一下。   他回身,对上一道直勾勾的眼神。   “……送小姐回府。”   一旁等待已久的侍女走出来:“容小姐,这边请。”   容嫱抿了抿唇,睁着雾气婆娑的眼睛倔强地盯着他看。   秦宓消受不住,转过身去:“回去,听话。”   小姑娘的脸皮到底是薄的,被这样推拒了两句,便再也承受不住,冷不丁滚落两颗泪珠儿。   随手擦了擦,便一声不吭地跟着侍女转身就走。   云岑挠了挠头,不明所以:“容小姐怎么哭了啊?”   秦宓步子一顿,最终也没有回头:“人在哪?”   “卑职这就叫人带过来。”   容嫱循着游廊往外走,转过一角,迎面走过来几个人。   侍卫押着个女子,那女子穿着料子上乘的八宝雪绣裙,身段曼妙,容貌美艳,实乃人间尤物。   说是押,实则几个侍卫态度格外谨慎,只是围绕着女子,确保她不会跑了,多余的接触一点都不敢有。   她扫了容嫱一眼,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扬了下眉。   又是聚安楼,被纨绔欺负的女子。   容嫱想到上辈子那场英雄救美,没想到躲也躲不过。   坐上马车,容嫱才收起所有伪装,略有些疲惫地听着车轮轱辘滚动的声响。   她有些想不通,瞧着摄政王那个模样,分明有些见色起意,怎的忽然就婉拒了?   她按了按太阳穴,有些自嘲地想,莫不是自己太异想天开了。   堂堂摄政王,又怎么会缺女人。   容嫱想着近日种种,脑子里还剩最后一步棋,勾了勾唇。   若那男人实在油盐不进,她也只好换根金大腿了。 第十五章 准备   马车行至容侯府,容嫱重整仪容,朝那王府侍女微微点头。   侍女叫住她,奉上一对红玉耳坠。   材质手艺都同先前那对差不多,样式却不大一样。   容嫱脚步微顿,接过耳坠道谢。   侯府门口聚了几个下人正往这边向往,侍女瞥了他们一眼,扬声道:“王爷赠耳坠以示关怀,是希望容小姐在府中顺意平安。”   “若有不长眼的东西冒犯,王爷势必不会放任不管。”   “容小姐,奴婢这就告辞了。”   侍女会说这样一番话,必定是得了主子的命令。   方才在王府示好被拒,容嫱原以为自己这步棋走废了,却不想还是有些收获的。   她不疾不徐走入侯府,那几个下人也不知是奉了谁的命过来蹲守。   但这会儿显然都忌惮起来,面面相觑地迟疑半天,最终讪讪退开。   容嫱看到里面有个面熟的,是容楮手底下的人。   她先前虽将计就计,利用了容楮,但说到底,他图谋不轨的心是真的。   一想到还要同这样阴损的人同处一个屋檐下,容嫱便恶心得想吐。   她迟早要搬出容家。   千醉望眼欲穿,这会儿子才松了口气,嘟囔道:“小姐,您买东西怎么买了这样久,下次还是奴婢去吧。”   容嫱不置可否,将新得的红玉耳坠放好。   千醉眼睛都亮了:“小姐!您从哪里找回来的!”   她这个大嘴巴,不需叮嘱,一会儿就跟人吹嘘去了。   半天的时间,容府上下就都知道了这个消息。   再加之门口王府侍女那一番话,无疑起到了极好的警示作用。   一连几日,竟都没人敢找容嫱的麻烦。   容夫人看着风向心里纳闷,怎么都不信秦宓真看上了那冒牌货,指不定是她自己异想天开演出来的。   但这编排的话,也只敢私底下同容妙儿说说。   老爷子的病情越发严重,容侯愁眉苦脸,忙得焦头烂额,府里能这样安宁,他倒舒了口气。   容娇娇一进门,又瞧见那大美人在涂涂抹抹,不免调侃道:“嫱儿,你已经够美啦。”   “难得近日无事,怎么不和我出去走走,整日闷在屋里折腾你那脸蛋做什么。”   旁人就算了,这位够天生丽质的了,容娇娇实在费解。   千醉看着,心里碎碎念。   哪里只折腾脸蛋呢,夜夜都要泡珍珠牛奶水,养肤的乳霜一涂涂一身呢!   那可都是银子!小姐就不给自己留些家底吗!   经过一段日子精心养护,身上肌肤越发白皙滑腻。容嫱摸了摸脸颊,还算满意。   镜中人玉面红唇,眸子水润,似桃花含露,天然一段风情。   因在闺中,容娇娇随口叹道:“我若是男人,这可把持不住。”   容嫱眸光微深,打趣笑道:“听说你跟着齐大将军回家了?”   “什么呀。”容娇娇努努嘴道,“那日他不是请我吃饭吗,菜才上来,他家里就出了急事,赶着回去,没注意把我也捎上了。”   容嫱道:“出什么事了这样急?”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吧。”她想想,皱了皱鼻子,“齐将军父母早亡,好不容易熬到出人头地,偏碰上一群吸血亲戚。”   容嫱了然:“我观齐将军,不大通人情世故,性子又老实纯良,想必讨不到好。”   “可不是。”容娇娇气得走了好几步,最后总结道,“一笔烂账。”   容嫱瞧她义愤填膺的模样,好笑道:“娇娇女侠可要拔刀相助?”   容娇娇母亲杨氏,乃江南富商嫡女,一手算盘使得出神入化,最擅持家理财。   她随了母亲,头脑灵活,性子又强势,算这种烂账,再得心应手不过,保准叫那些黑心亲戚吃的吞的全吐出来。   “我没那么闲。”她哼了声,“免费的账房先生,谁爱当谁当去。”   站在外人的角度,容嫱倒是有些可惜。这两个性子互补,搭着过日子极好,只是不能强求。   今日日头不烈,二人上街走走,逛了两条街,仍是两手空空。   容娇娇纳闷:“怎么,都不中意吗?不是说要买衣裳?”   容嫱垂眸想了会儿:“我记得巷子里还有一家,过去看看。”   “巷子里?”容娇娇一愣。   那家……她记得卖的都是那种……不大正经的衣裳。   平日画坊歌楼的歌伎舞女兴许会去,再就是……   她快步跟上,瞪大了眼睛道:“嫱儿,莫不是大伯母苛待你??”   容嫱看着眼前招牌都没有的店铺,道:“你先找个地方等我,我自己进去。”   “罢了,其实我也想看看。”容娇娇好奇地探头探脑,一齐进了那家店铺。   老板娘望过来,见是两个娇贵细嫩的小姐,一时都愣住,忘了迎客。   容嫱扫过挂出来展览的成衣样式,饶是做足了心理准备,仍是看得面颊发红。   容娇娇好似发现了新奇玩意儿,已经感叹上了:“这件,腰露这么多……还怪好看的。”   “这件这件,哇,这这不是等于没穿吗!”   容嫱脸已经红透了,偏还要故作淡定,伸手摸了摸那些衣裳,秀眉蹙起:“这料子不大好。”   容娇娇压低声音:“这种小店,自然比不得咱们常去的锦绣阁之类。”   老板娘上前来,面上带笑,目光却审视意味十足:“不知二位小姐是……?”   容娇娇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拉了拉她:“咱们长长见识就行了,走吧走吧。”   容嫱平日里瞧着乖乖柔柔的,与这些衣裳可不搭,这会儿也点点头,老实巴交地跟着离开。   二人走出小巷,心虚似的逃离。   不远处,停着一辆绛紫色顶盖的马车,侧帘被一只大手撩起。   手指修长,骨节分明。   “王爷,容小姐去的是一家衣裳铺子,就是……有些特殊。”   秦宓的脸隐在侧帘阴影后,不甚清晰,嗓音低沉:“如何特殊?”   那侍卫小声解释了几句。   便见马车里,男人脸倏地黑了一些:“她买了?”   “没。”   闻言,秦宓身上的气势才收了一些,正欲收回手放下车帘。   却又听侍卫道:“但容小姐……偷偷给那老板娘留了锭银子……咳咳。”   秦宓抿唇,眼底情绪如浓墨流淌不定。   他想起前些日子容嫱对自己的示好。   这次是为他,还是为别人?   一想到后一种可能,秦宓目光便越发冷沉。   静谧片刻,帘子被重新放下,侍卫这才松了口气,只觉方才一瞬,周遭空气冷得可怕。 第十六章 (已修) 女人   二人一直走到下一条街才放慢脚步,容娇娇拍了拍胸脯,感叹:“今儿也算长了见识了……”   容嫱笑了笑,余光忽瞥见一道略微眼熟的身影。   那日被侍卫带回摄政王府的女子,此刻正由侍女陪同,驻足在街边摊贩,手里举着两支簪子对比。   容娇娇顺着看了一眼:“街边这些首饰,虽材质普通,难登大雅之堂,但胜在样式新颖繁多。你要去看看吗?”   不远处,那女子举着簪子左右为难,便转身冲街边停住的马车晃了晃手。   侧帘略微撩开,车里的人似乎瞥了一眼,兴许说了什么,那女子喜笑颜开,立即转身付了钱。   容嫱并未看清,但云岑就随行在车外,里头坐着的是谁已然明了。   那女子似是没见过这些东西,兴致高得可怕,而那车架就一直耐心陪同左右,丝毫不像秦宓平日作风。   “嫱儿?”容娇娇在她眼前挥挥手,“怎么了?”   容嫱收回目光,微微一笑:“摄政王原也有这样体贴的一面。”   “你说那车里是王爷?”容娇娇惊讶,再看了看那女子,五官娇艳、性子活泼又明媚,确是男人喜欢的样子。   不免嘟囔道:“难怪,近日总有传言,说摄政王得一美人,昼夜沉迷,难道是真的?”   容嫱眼神闪了闪。   初听闻这些,她也曾让人去查探这女子的来历,却一无所获。   秦宓将她保护得太好了,能让他这样尽心的人,公事上来说,兴许是皇室女。   但纵览晋朝所有公主郡主,并无这一号人物。   认出云岑的,不止容嫱一人,因而知道他是秦宓贴身侍卫的不在少数。   很快,摄政王陪美人出行、恩宠甚重的佳话便传遍了京城。   甚至有人编排了戏码,从聚安楼英雄救美相识,到王府相知相守,长街同游。   假以时日,怕是孩子都写出好几个。   四方闻风而动,却无人查出女子身份。   容府众人的态度,忽就微妙起来。   “小姐。”千醉进进出出几回,终于忍不住道,“那个,王爷果真另寻新欢了?”   容嫱顿了顿:“我如何知道。”   千醉跺了跺脚,恼道:“奴婢还以为王爷是真心对小姐好,男人原都是一样的!见一个爱一个!”   “这话你别在外头说。”容嫱淡淡警告。   千醉顿时泄气:“奴婢明白。”   府里全是看碟下菜的主,前些日子一个个鹌鹑似的,对着小姐重话都不敢说一句。   如今一听说王爷有了新欢,立马蹬鼻子上脸,个个拿鼻孔看人。   尤其那母女俩。   下人进来递话:“小姐,老爷子醒了,请您到前面一同用膳。”   千醉紧张道:“小姐,可不能去,那母女俩指不定等着膈应人呢。”   容嫱换了身衣裳,看了那对红玉耳坠一眼,随手丢在一边,戴的是对珍珠耳环。   “岂是我能选的。”   老爷子最近病情越发严重,好些天都醒不过来,眼看着是大半截身子都入了土。   都这样还不忘惦记她这个假孙女,到底为了什么?   心里这样诽腹,面上规矩却是一点不少,礼仪姿态样样拿捏得当,叫人挑不出错处。   饶是老爷子,也难免有些惋惜。   若是妙儿也能放在身边教养,必然不会是如今这个做派。虽可爱,到底粗俗了些。   容夫人便更恨了。   “容嫱,王爷待你那样好,怎的还戴这样寒酸的耳环。”   容妙儿翘起唇角,附和:“就是,这两颗珍珠个儿小不说,色泽如此暗沉,该不是街边买的便宜货吧?”   “你不是很喜欢显摆那对红玉耳坠么,今儿怎么不戴出来啦?”   容嫱似乎有些尴尬,摸了摸耳边的珍珠,欲言又止看了老爷子一眼。   老爷子脸色青了:“这是我去年送给容嫱的东西,怎么,觉得我出手太寒碜?”   容夫人笑容一僵,忙解释道:“……原是父亲送的。细看倒是大气雅致!只毕竟是去年的样式了,我意思是嫱儿该有套新头面。”   老爷子冷笑:“行,那你这两日就准备吧,不能委屈孩子。”   “是……”   容嫱看着母女俩憋屈的模样,起身替容夫人倒了杯茶,笑容温婉:“谢夫人。”   还叫她白得了一套首饰!   容妙儿气得直瞪眼,幽怨地看着老爷子,显然怪他偏心帮容嫱了。   老爷子装作没看到,道:“容嫱,听说王爷又送了你一对耳坠?”   “承蒙王爷抬爱。”   “那你可回礼了?”   容嫱就知道这顿饭不会安生,放下筷子,惭愧道:“没有。”   “幸得老爷子提醒,容嫱回去就准备。”   “不必,我替你准备好了,晚些随我去一趟王府。”   听他这无缝衔接的语气,显然早计划好了。   容嫱温顺点头:“全凭老爷子安排。”   容妙儿捏紧了筷子:“我也要去!祖父,您不能偏心。”   “胡闹。”老爷子却是皱起了眉,对这提议排斥万分,“好好吃你的饭。”   容妙儿用力放下筷子,眼底划过一抹怨毒,气冲冲转身跑了。   容夫人赶在老爷子发怒之前,抹了抹眼角的泪:“父亲息怒,妙儿到底不是在家里长大,没爹娘教,才成了这般娇蛮个性,实在不怨她。”   老爷子动作一滞,刚起的怒火便唰地熄灭了,沉沉看了眼一旁的容嫱。   若不是她霸占了侯府嫡女的位置,容妙儿确实不至于此。   但也难说是否人本性难移。   容嫱收敛眉眼,在一桌暗流涌动中默不作声吃完了饭。   这不是老爷子第一次拜访摄政王府。   说来也奇怪,秦宓此人向来深居简出,不喜显露人前。平日除了公务往来,甚少接待私客。   偏老爷子每每前去,都会亲自接见。   久而久之,京中人便道容老侯爷同摄政王私交不浅,连带着对容侯府也敬重起来。   容侯两手权势空空,唯有头上一顶侯爵的帽子好看。   能在京城勋贵圈子里如此有脸面排场,八成是沾了摄政王的光。   这也是为什么,分明容侯已掌家,侯府却还事事以病中的老爷子马首是瞻。   怕的是离了老爷子,同王府的关系便断了。   又见面前这宏伟巍峨的府邸,容嫱看着前头老爷子佝偻瘦弱的背影,微微扬眉。   病成这样还要硬着头皮来拜访,他同摄政王的关系,其实未必有多亲近吧?   穿过并不算陌生的游廊,容嫱循着一阵笑声侧目,瞧见庭院里嬉闹的女子。   日光下,女子神态活灵活现,极有感染力。跑动时姿态肆意,裙裾飞扬。   京中贵女素来将端庄大方奉为圭臬,笑不露齿、莲步轻移。   这样鲜活真实的做派已然很少见,难怪男人喜欢。   容嫱勾了勾唇,似笑非笑。   似是察觉动静,庭院中的女子停住脚步,警惕地望过来。   随即跑向书房,却被云岑拦在门外:“轻雁姑娘,越界了。”   轻雁推了一把,却纹丝不动,恼道:“我是答应不进内院,就不许我有事找王爷?”   云岑规矩行礼:“行,容卑职通禀一声。”   轻雁跺了跺脚,不得不等在外面。   想她在家里都是横着走,如今竟要对人低头。   可若不这样,这油盐不进的男人根本不同意她借住。   秦宓端坐在桌案前,正垂眸翻阅文书。   云岑摸了摸鼻子,看向头都没抬的自家主子:“王爷,轻雁姑娘求见。”   “不见。”   “她也不听卑职的。”云岑无奈道。   秦宓淡漠道:“不守王府规矩,便搬出去,陛下自会替她另寻安置之处。”   云岑如实回禀,轻雁便干脆让侍女搬了张椅子,坐在门口。   她身份特殊,王爷都赶不走,旁人更是拿她没办法。   行事又蛮横,说好听了是活泼可爱,说难听了就是嚣张跋扈。   云岑也只敢在心里吐槽,他还是更喜欢容小姐那样知书达理、温柔乖巧的姑娘。   就是不知道王爷喜欢哪种。   他看着门外走过来的两道身影,提醒道:“王爷,容老爷子来了。”   “嗯。”座上人不咸不淡应了一声。   云岑起了些小心思,又道:“还有容小姐,卑职瞧着是不是瘦了些?”   话音刚落,就见方才还嵬然不动的男人停笔抬头,目光落向门口的位置。   轻雁皱皱眉,打量着走进来的女子。   好一朵典型的京城娇贵花,又柔又媚,骨头里怕是都能拧出水来。   她素来不大喜欢这样的女人,矫揉做作,实际又没什么用。   看着容嫱矜持的步伐,芙蓉面,杨柳腰,小脸上一对水汪汪的眼眸,好似随时要梨花带雨一般。   轻雁坐直了些,眼底的轻蔑藏不住。   “见过王爷。”那一把嗓音也是有气无力,软哒哒的没个正经。   老爷子落座,寒暄几句,看向门外轻雁的方向,奇怪道:“那位是……?”   秦宓没应声,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轻雁把玩着手里的珠子,气不过,扬声道:“你没听说么,我是王爷的新欢呀。”   说着挑衅似的看向容嫱。   容嫱垂下眼睑,只让人瞧见她沉默浅淡的侧脸,几缕鸦色长发安静垂在肩头,耳垂上挂着陌生的珍珠耳坠。   片刻,听见秦宓开口:“近日坊间不实传闻愈演愈烈,本王已叫人去处理了。”   轻雁不高兴地撇撇嘴,许是心虚,到底没继续说什么。   这事儿确是她在背后推波助澜,秦宓若真追究起来,她也讨不得好。   老爷子弯腰咳嗽几声,打圆场道:“是该管管,总不好由着假消息满天飞。”   秦宓端起茶水喝了一口,并未反驳。   容嫱这才抬眼,待撞上他的目光,却又立即撇开脸去,耳根泛红。   秦宓摩挲着茶杯边缘,不由想起那日她一番告白,微微眯起了眼。 第十七章 强吻   “本王送的耳坠,不喜欢吗?”   他忽然出声。   在场齐刷刷几道目光3都落向容嫱,她不得不转回去,小声道:“喜欢的,容嫱谢王爷抬爱。”   “那怎么没戴?”   容嫱轻咬红唇,一双眼盈着朦胧雾气看向他,片刻才闷闷道:“不合适……恐招惹闲话。”   “容嫱不愿王爷名声受损。”   轻雁皱了皱眉,怎么觉得好像在内涵她不懂事?   秦宓盯着她垂头丧气的模样,手指无意识在桌上敲了两下,缓缓道:“本王身正不怕影斜,无妨。”   无妨??   云岑嘴角抽了抽,您方才对待和轻雁姑娘的流言,可不是这么说的。   容嫱愣了一下,呆呆道:“……噢。”   轻雁越听越觉得不对劲,脸色有些难看了。   老爷子笑道:“容嫱承蒙王爷照拂,是这丫头的福气,亦是我容家的福气。”   秦宓不置可否,淡淡扫他一眼:“老爷子拖着病体前来,所为何事?”   老爷子这才叹了口气,抖擞精神说到正题:“我这病怕是无法根治,活了几十年,儿女也都成家立业,自问没什么遗憾。”   “唯一挂念,不过我那不成器的嫡孙儿。”   他赶紧道:“我楮儿虽心思散漫了些,到底是有能力的,且为人正直勤恳。”   “就是……总不得时运……”   容嫱算是听明白了,这是给那吃喝嫖赌游手好闲的容楮走后门来了。   一个科举频频落榜的纨绔,便是给机会,他抓得住么?   “正直,勤恳?”秦宓似笑非笑地重复这两个字。   老爷子心里发虚,却又不知哪里出了问题,正要补救,就听见那人淡淡地应了声。   “好,改日送容公子一份大礼。”   老爷子喜上眉梢,连连道谢:“楮儿他日若能有出息,必然会尽心护着容嫱这个妹妹!王爷放心!”   他不说还好,一提这个,秦宓的脸色便肉眼可见地冷了下去。   “本王还有要务,请回吧。”   “您忙,老臣告退。”老爷子目的达成,正美滋滋的。   轻雁眼见着这些人终于要走了,趁机起身朝秦宓走过去:“王爷,去游湖吧?”   “让府里侍女带你去就是。”秦宓看见她走进书房,神色微沉。   轻雁不满拧眉,伸手去夺他手里的折子:“别看了,有我好看吗?陪我……”   秦宓压住折子,正沉声要叫云岑处理。   忽听“啪”一声瓷器碎裂的脆响。   一只莲纹青瓷杯落地,带着滚烫的茶水泼了一地。   容嫱小声惊呼,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   老爷子眼皮一跳:“怎么冒冒失失的。”很快反应过来,重又温和道,“如何,没烫到手吧?”   容嫱将手藏进宽大的广袖中,摇了摇头,有些尴尬。   “王爷莫怪罪。”老爷子忙道,心里其实清楚秦宓不会因为这等小事就同她生气。   果然,男人并无追究之意,反而微不可查地蹙了蹙眉,声音低沉:“你过来。”   轻雁站在一旁,却完全被视而不见,极不爽快。   容嫱悄悄拉起袖口挡住被烫得火辣辣的右手手背,摇了摇头。   秦宓抬手,在桌上不轻不重地叩了两下。   书房内一片静谧无声,老爷子低声催促:“去啊。”   容嫱这才硬着头皮走过去,在他伸手过来时避了一下:“王爷,男女授受不……”   话还没说完,却已经被抓住手臂带了过去,动作果决,丝毫不给她拒绝的机会。   秦宓抓起她的手,只见那嫩白的手背已红了一大片,其间还有两个水泡,格外扎眼。   轻雁伸头看了一眼:“又不是什么重伤,至于吗……”   容嫱忙一把抽回手,背到身后,犟得要命,偏叫人听出几分委屈的意思:“这位姑娘说得对,不要紧的,我回去擦些药便好了。”   秦宓抬眼:“不是要去游湖吗?”   轻雁一喜:“王爷终于想起来啦?”   “青伯,安排人带轻雁姑娘去游湖,没游遍碧水湖不准回来。”   青伯恭恭敬敬上前来,却被轻雁嫌弃上了:“不行,我只和王爷游湖。”   青伯脾性冷硬,一板一眼道:“轻雁姑娘,这儿到底是晋朝摄政王府。”   剩余的话他没说,轻雁却懂了,只得咬咬牙,气恼地转身离去。   秦宓瞥了老爷子一眼,后者识趣道:“老臣这病体熬不住,先回去了。”   “容嫱,别惹王爷不高兴。”   管事青伯接过下人拿来的药,听见这话,冷笑一声。   谁家长辈会将孙女单独留在一个独身男人家里?   果真不是亲生的,不会心疼。   “容小姐,这是上好的膏药,明日就好了。”   “多谢青伯。”   不知是不是错觉,容嫱总觉得青伯对自己格外温和。   这可省却了许多麻烦。   她有些凉薄地想着。   “手伸出来。”秦宓垂眸挖了些药膏,低声吩咐。   青伯看着,将下人都驱赶出去,随手带上了书房的门。   容嫱伸手去接药膏:“还是我自己来吧。”   手腕被牢牢捉住。   冰冰凉凉的药膏涂抹在烫伤处,实在太舒服,她很快放弃挣扎。   药膏被仔仔细细地涂满整个手背,就连指缝间都被照顾到了。   略带薄茧的指头摩挲过指缝,容嫱轻颤一下,声音都变了调:“痒。”   这猝不及防酥软的一声,秦宓动作一顿,随即掐着她指头不轻不重捏了一下,才松开。   容嫱倏地收回手,瞪大了眼睛,似乎难以置信他会做出这样的事。   “还敢吗?”男人的声音带着薄怒。   容嫱眼神躲闪了一下:“王爷说什么?”   秦宓收起药膏,语气凉凉:“几岁的人了,还会打翻茶盏?”   “是不小心……”   秦宓瞧她嘴硬的样子,忽然道:“轻雁只是在王府借住,她家里很快会来接人。”   他停了停,似乎第一次这样同人解释:“不必为她不高兴。”   说罢又抓着她的手看了看伤处,眉心蹙起:“下次不许这样了。”   容嫱这会儿是真的有些吃惊。   怎么,他竟看得出自己是故意打翻茶盏的?   她整理着心绪,摸摸涂过药的地方,闷声闷气道:“王爷这是什么意思?”   “不是拒绝我了么?”   秦宓沉默许久:“本王只当你上次一时冲动,不计较,这样的心意,还是不要随意倾诉。”   容嫱鼓了鼓脸颊,恼道:“王爷当我在开玩笑是吗?”   秦宓被她逼问得有些头疼,避开她炽热的目光,神色晦暗不明:“你心意如何,自己清楚,不必勉强。”   容嫱心里咯噔一下,久久没说话。   久到秦密以为她终于放弃,心里松了口气,转而又有些不易察觉的落寞。   谁料身前的人忽然动了,冲着他扑了上去。   温香软玉迎面而来,秦宓下意识张开双臂接了个满怀,等反应过来,容嫱已跨坐在男人腿上,伸着细白的手臂缠上了他的脖子。   气息猛地乱了,沉声道:“做什么,下去!”   “不下!”   容嫱往他怀里蹭,抱着就亲了上去。   秦宓撇头,只由她亲在脸颊上。   男人的脸倏地黑了。   容嫱心里实则还是有些怕的,忙爬下来,脸红透了,捏着衣摆声音颤抖:“容嫱喜欢王爷,信不信随你!”   说罢不敢停留,推开门跑了出去。   “容嫱!”   男人恼怒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云岑听见自家主子这样气急败坏的声音,险些从院子里的树上掉下来。   什么什么?容小姐对王爷做了什么?   他急匆匆跳下来,正巧秦宓从书房里出来,眉头拧作一团,唇抿着,一副被欺辱了的模样。   云岑确定自己看见了主子脸上淡淡的口脂印子,颜色红红的。   他赶紧背过身去,压下飞扬的唇角,生怕一不小心笑出声,今年工钱就没了。   “王爷,要卑职把容小姐抓回来吗?”   秦宓冷冷扫他一眼,转身啪一声摔上书房的门。   容嫱落荒而逃。   这一步着实是凶险了些,谁让那男人要质疑她情意,只得出此下策。   实则也是因为不能再拖了,这一口亲下去,要么她被摄政王记恨上,容嫱只能放弃,麻溜地寻觅个新大腿。   要么被男人惦记上。   她吹了吹仍有些发疼的手背,唇角勾了勾。   还算值当。 第十八章 相亲   碧水湖。   轻雁坐在凉亭栏杆边,一下下往湖里丢着石子儿,激起一圈圈涟漪,脸色糟糕至极。   “那女人什么来头?”   随行的侍女低着头,慢慢解释:“是容侯府嫡女,容嫱。”   “容侯府?”她哂笑一声,“哦我想起来了,听说容家出了个假千金?”   旁边一个小侍女忙附和道:“就是她就是她!”   轻雁听见声音,挑了下眉:“你过来,同我仔细说说。”   随行侍女皱了皱眉,警告地看了那小侍女一眼。   轻雁冷笑:“你们王爷都不敢拿我怎么样,你一个侍女,是要给我脸色看?”   侍女只得退到一边,任由小侍女高高兴兴上前去。   “奴婢彩霞。”   “说吧,这假千金到底怎么一回事。”   彩霞绘声绘色道:“是这样的,容侯府嫡女自打出生便身子不好,大病一场,几月不得痊愈。游方的道士便说,这是与出生地风水相冲,需远离京城。”   “说是要休养至年满十岁方可回京。”   “容家便只能将孩子送到江南小镇养着,因路途遥远,家里还有嫡子需要照顾,一年兴许就见那么一两次。”   “好不容易等到女儿十岁,容家人赶紧去江南将宝贝疙瘩接了回来。家人团聚,一养就养到了十五六岁,结果半年前突然发现,当年接回来个冒牌货!”   彩霞表情作吃惊状:“您说稀奇不稀奇!”   “到现在,容家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女儿被调了包!”   轻雁被勾起兴致,随口问:“那怎么就知道容嫱是假的?”   彩霞一拍大腿:“因为真的找上门来了呀,还带着奶娘呢。”   “再找当初寄养的镇子上百姓一对口供,两个小姐说的完全不一样!”   “容妙儿倒是说得八九不离十。”   彩霞怕她不理解,举例道:“比方说,当时江南的邻居有个胖墩墩的小姑娘,容妙儿说那是她年幼时最好的玩伴。”   “你猜容嫱怎么说?非说幼时玩伴是个眉眼好看的少年!”   “让她答仔细些,又说记不清了。”   “编谎话也不知编得像些。”   轻雁抛着手里的石子儿:“呵,那还真是假得不能再假了。”   这样一个要身份没身份、要能力没能力的女人,秦宓看得上?   她赵轻雁难得看上一个男人,自然不会让步。   她跳下栏杆,点了点彩霞:“以后就你跟着我伺候吧。”   彩霞心头一喜:“奴婢遵命。”   侍女不远不近跟在二人身后,默不作声。   护送的侍卫低声问:“幻月姑娘,这……”   “随她,你如实禀告就是。”   还是眼皮太浅,真要讨好,与其选择这位,还不如跟随她话里贬低的那位假千金。   “什么意思??”   赵轻雁刚下马车,便控制不住拔高了声音,“凭什么把我东西丢出来!我要见秦宓!”   青伯冷着脸,对着手里的册子一件件登记核对:“轻雁姑娘的东西,包括后来您花自己的银子置办的,悉数在这里。”   赵轻雁脸色阴沉,显然没受过这种对待:“他凭什么这样对我?”   青伯让人把东西一件件搬出王府大门:“姑娘毁约在先,擅自闯入书房,王爷没当场赶人,已是很客气了,姑娘不要不识抬举。”   “你!”   她涨红了脸,显然也是没想到秦宓会来真的,不过是闯了一次书房而已,至于计较至此?!   看着下人麻利地将东西装上马车,赵轻雁气得呼吸不稳,狠狠瞪了眼摄政王府的牌匾:“本公主便没受过这种委屈,绝不会就此罢休!”   “等我国使团抵京,定叫秦宓后悔!”   青伯面色冷淡,吐出两个字:“恭候。”   大门合上,隔绝门外气急败坏的女子。他摇了摇头:“夜郎自大。”   *   老爷子回到府里,还在细细回想摄政王今日的态度。   虽说他答应会帮容楮,但不知怎么,心里总有几分不踏实。   原先容嫱和赵家定了亲,王爷也似乎没有那方面的意思。   怎么如今好像……越走越近了?   容夫人走进来,因气恼他偏心容嫱,语气算不得服帖。   “父亲有何吩咐?”   老爷子知道她心结在哪里,先是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一心想妙儿认祖归宗,我哪里不想呢,那可是我容家的血脉。”   容夫人心里一动:“这么说,父亲是松口了?”   “只是容嫱到底在容家长大,就此推开不管,也着实显得冷血了些。”   容夫人收起感动,皮笑肉不笑:“那父亲想如何?”   老爷子眼底划过一抹精光:“赵家的亲事到底是可惜了,但也强求不得。”   “你作为嫡母,多花着心思,看能不能替容嫱再张罗张罗。”   容夫人心中冷笑,嘴上却答应:“都是容家女儿,媳妇自然不会亏待。”   老爷子哪里不清楚她心里的小九九,加重语气道:“不要存私心,你记住,容嫱嫁得好,妙儿才能嫁得更好。”   容夫人眼前一亮。   就是,若一个冒牌货都嫁得不错,何况她正正经经的侯府嫡女呢?   这次,她的笑容真挚了许多:“媳妇定不让父亲失望。”   老爷子这才满意,此举一是试探王爷心思,若是不成,能让容嫱有个不错的归宿,也算交差了。   容夫人接过丫鬟端上来的药:“父亲把药喝了再睡吧。”   老爷子看了眼那乌黑的药汤,点点头。   *   “你在看什么?”   容娇娇吃完糕点,伸着脑袋去看容嫱手里的册子。   容嫱随手翻着册子,嘴角噙着意味不明的笑:“容夫人送来的花名册。”   “说是搜罗了许久,都是京城有头有脸的未婚公子,叫我好生挑一挑。”   容娇娇一拍桌子,笃定道:“她说的话哪里能信,不会都是些歪瓜裂枣吧!可恨!”   容夫人总是不盼她好的。   容嫱笑着翻开其中一页,赫然是齐盛齐大将军的名讳生辰,还附了张粗略的画像。   容娇娇瞪大了眼:“齐将军都在其中,她这么好心?”   “是啊,我也奇怪呢。”容嫱说着,伸出纤纤玉指,一把将齐盛那页撕下来,叠了叠塞进她手里,调侃道,“你的齐大将军,还你了。”   容娇娇烫手似的丢开,脸红:“什么我的呀。”   “你这段日子不是总去人家里么?”   “那是他重金聘请我!我只是个账房先生罢了。”   容嫱合上册子,笑道:“怎么听你还有些委屈呢。”   “谁委屈了。”容娇娇清了清嗓子,“钱货两清,甚合我意。”   “行。”容嫱无奈,也不好说得太直接。   千醉抱着东西走进来,纳闷道:“小姐,您什么时候定做了新衣裳呀?刚给送过来了。”   “新衣裳,我看看!”容娇娇兴致冲冲道,“包得这么严实,做工定然极好吧?”   容嫱抢先一步,镇定道:“肚兜,你也要看?”   容娇娇一噎,忙摆手:“不看不看,还是留给你未来的公子看。”   说着指了指那本花名册,笑了起来。   容嫱放好东西,重新翻开册子,认真看了起来。   容娇娇撑着脸:“嫱儿,你真要去相看啊?”   “嗯。”   “你和王爷不是……”她挠了挠头,一时不知怎么说好了。   “你是……介意那个什么美人么?”   容嫱圈出两个名字,语气似真似假:“王爷美人在怀,我也不能一棵树上吊死,对不对。”   “可是那个人,已经被赶出来王府了呀,你不会不知道吧?”   容娇娇停了一下,自言自语道:“也对,这件事还是齐将军告诉我的。”   “她是隔壁云朝的公主,中途脱离来访使团,偷偷提前入京的!”   “齐将军连这个都告诉你了?”容嫱岔开话题。   容娇娇笑了两声:“他的话很好套的。”   齐盛身为大将军,为人再憨厚,也不可能是个容易说漏嘴的主。   只能说,他面对容娇娇尤其放松,不怎么设防。   容嫱神秘地弯弯唇,指了指册子某一页。   “这个如何?”   容娇娇嘟囔:“你来真的呀?”虽嘴上这么说,还是认认真真帮着看了几眼。   “还行,但配不上你。”   “别闹。”容嫱记下孙至河的名字,让丫鬟送去给容夫人。   孙至河乃是尚书嫡子,年轻有为,君子端方。   孙家书香门第,胞妹孙喜宁又是出了名的好相处。   亲事能定下来,也是极好的。   但和摄政王比……   容娇娇忧心忡忡,回头同齐盛见面时,打算盘之余便忍不住提了两句。   “容小姐要同孙至河相看?”齐盛愣愣道,“那…王爷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容嫱年纪也不小了,确实不能吊死在一棵树上。”容娇娇煞有介事道。   齐盛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   容娇娇也习惯了,自顾自道:“其实想想孙至河也挺好的嘛。”   齐盛这会儿倒是回得快:“哪里好?”   容娇娇没想到他会追问,就想了想随口道:“白白净净,又知识渊博,挺好。”   长剑入鞘,发出刺耳的声音。   齐盛把剑挂好,低头看了看自己经年征战沙场被晒出的小麦色。   突然道:“你就喜欢白的,对吧?”   “什么?”容娇娇自噼里啪啦的算盘声中抬头,却见某个男人已经气哼哼地转身走了。   “……??” 第十九章 (小修) 亲吻   容嫱想过容夫人兴许只是走个过场,特地做给老爷子看。   没想到她竟如此积极上心,次日便向孙家递了帖子,约见孙夫人。   容嫱先是暴露出假千金的身份,后又遭赵家退亲,前些日子又与摄政王不清不楚,名声可谓是不大好。   若不是看在容侯府的面子,孙夫人恐怕都不会走这一趟。   可真见面了,又不由有些动摇。   容嫱就温顺地跟在嫡母身边,有问便答,处处得体,且那模样确实是万里挑一的美人。   最难得谦逊懂事,善解人意,若非身份问题,倒是极好的人选。   容夫人便是带着极严苛的眼光,也不得不承认,容嫱是个相当给人长脸面的女儿。   “容夫人的意思是,会让容嫱以侯府嫡女身份出嫁?”孙夫人略有些心动。   容夫人不情不愿,最后还是松了口:“是,到底我们母女一场。”   孙夫人笑笑。   当谁不知道容家发生的那些破事儿。   她抿了口茶:“主要看孩子们的意思。”   “那不如安排着见见?”   “如此也好。”   容嫱斟满两杯茶水,倒是意外于容夫人的配合,有这么好心?   怎么说孙至河确实是个不错的人物,选给她,容妙儿能不闹腾么?   容夫人一回府,便被女儿拦住。   容妙儿委屈得眼泪打转,拽着她的衣袖不依不饶:“母亲,你怎么也站到容嫱那边去了?”   “我怎么办啊?”   “我也十六了,您不着急吗?”   容夫人戳了戳她的脑门:“傻丫头,要不是为了你,我至于费这么大功夫?”   说着,附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   容妙儿一喜,随即为难道:“可我更喜欢赵顷哥哥……”   容夫人直接道:“他你就放弃吧,不值得。”   前两天听见她给容嫱张罗,还凑上来毛遂自荐,那一番痴情模样,可真是把她恶心坏了。   容嫱也配?   *   日头毒辣,会面约在申时后,聚安楼。   这会子酒楼里人不多,孙至河提早了一些过来,不好叫姑娘家等着。   他曾见过容嫱几次,只道那是个脾性温良的美人,知书达理,仰慕说不上,有所惦念倒是真的。   因而孙夫人一说这事,他便想着相看一番也无伤大雅。   地点是容家定的,他自然没有异议,直接上到三楼雅间,一抬头,却意外看见走廊里站着的男人。   惊讶后拱手行礼:“……见过王爷,齐将军。”   齐盛跟在秦宓身后,扫了这人一眼,心里不是滋味。   还真是白白净净。   孙至河只当是巧遇,笑道:“王爷和齐将军也在此小聚?”   “嗯。”秦宓问,“约了谁?”   孙至河突然想起前些日子京中关于容嫱和摄政王的传言,脸色有些古怪,遮掩道:“家里给张罗的姑娘。”   秦宓单手搭在廊边的木质栏杆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明显有几分心绪不稳。   他与孙至河说了这么多话,里头的人装听不见么?   秦宓心里莫名有点烦躁。   孙至河左看看右看看,实在没话说了,干巴巴道:“王爷,我就先进去了,不好叫人姑娘久等。”   不知为何,他这话说完,周遭的空气便更冷了几分。   秦宓没应声,盯着雅间门口看了几眼,仿佛要戳出一个窟窿来。   孙至河挠挠头,推开门进去,只觉身后一道目光如有实质地贴在他身上。   “王爷,你露个面?兴许容小姐就回心转意了。”齐大将军绞尽脑汁,才想出这么个主意。   秦宓没理,这大老粗拿容娇娇都没法子,怎好意思教人。   他沉吟半晌,听着倒是很大度:“小姑娘能想通是好事,如是良缘,本王成全她。”   齐盛哦了一声。   二人沉默片刻,雅间内忽隐约传来孙至河惊慌失措的声音。   “容小姐,你这是做什么?!请自重!”   秦宓不知联想到了什么,脸一黑,下一瞬,就见那嘴上说着成全的男人毫不迟疑地推开门进去。   浑身气势却在看清屋内情形时猛地停滞。   只见一女子满脸娇羞,娇声道:“至河哥哥,你做什么躲着我?”   孙至河神色惊恐,额头上顶着个红红的唇印,连连摆手:“容小姐,这、这不合适!”   他慌乱地跑过来,显然受到了不小的惊吓:“王爷!王爷这……”   秦宓脸色微沉:“容妙儿,怎么是你。”   看见来人,容妙儿脑子里嗡地一声,慌了:“……王、王爷?!”   摄政王怎么会在这里?   秦宓意识到什么,声音裹挟着怒气:“容嫱在哪里。”   容妙儿没料到这一出,许是上次被抓去王府地牢留下了阴影,当场便哭了出来,哆嗦道:“我、我不知道,母亲只叫我过来这里,说至河哥哥在等我。”   孙至河道:“胡说,我分明约的是容嫱!”   他面色潮红,手脚发软,不多时便反应过来,恼羞成怒:“你在茶水里面放东西了!?”   “茶水?茶水也是母亲准备的呀。”容妙儿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一边哭一边道,“我只是听母亲的话行事,我什么都不知道。”   秦宓无瑕同她拉扯,语调有些乱了,转身便走:“调集人手,查容嫱的下落。”   齐盛脚步匆匆,后知后觉从怀里摸出一张纸条:“……这是娇娇今早给我的,说同容小姐有关,叫我别偷看。”   当时以为是两个小姑娘合伙逗他玩,便真的没看。   秦宓一把夺过,展开。   “齐将军,容夫人说孙公子在天香酒楼天字间等我,若有变故,还要劳烦将军出手相助。   ——容嫱。”   齐盛看了,都忍不住叹一句心思缜密,想是料到容夫人可能不怀好意,因而留了后手。   秦宓来不及追究这纸条为何是送到齐盛手里。   弃了马车翻身上马,往另一条街的天香酒楼打马而去。   *   果然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容嫱还是将人性看得太高了,心里骂了自己几句。   这是天香酒楼的雅间,门窗紧闭,一张四方桌子,两个男人两个女人,除此之外再无他人。   酒杯倾倒,流了半桌,却无人在意,仍是说笑嬉闹,一派浑浊之气。   秋花坊的舞女露着一寸细腰,水蛇般缠在男人身上,巧笑嫣然。   “你们秋花坊本事见长啊,还真能把容小姐弄来?这大美人。”   舞女撒娇道:“爷,奴家就不美吗?”   “美!都美!”说着大掌在她臀上用力一拍,哈哈大笑起来。   另一个男人倒了杯酒,递给一言不发的容嫱:“容小姐,别端着了,容夫人可是发了话,说死活不管。”   “我就是强来,你也怨不得我不是,我掏了银子的!”   容嫱不动神色避开接触,温顺接过酒杯,低眉浅笑:“爷说的是。”   “识趣!”男人原以为要费一番功夫,这会儿却是满意地看着她将酒喝了,心情大好。   雅间内浮动着甜腻的香味,像是调情用的。   齐盛也不知什么时候看见纸条,又会否放在心上,一切都是未知数。   容嫱似有些醉酒,低头扶了扶额,一手摸过腰间荷包,悄悄取出银针。   男人眼神露骨,关心道:“容小姐这是……不胜酒力?”   “来来,我扶一把。”   说着伸出手,往她鼓鼓囊囊的胸前探去。   容嫱身子发软,顺势往他肩上靠去,手已绕到他背后,指间夹着淬过麻药的银针。   美色当前,男人正垂涎欲滴,见她配合,更是耐不住就要上手。   脖后却忽然一麻,像被小虫子叮了一口。   “什么东西!”他下意识往脖子上拍了一掌,下一瞬却眼前猛地一黑,趴倒桌面昏迷过去。   容嫱面上惊愕:“爷!这是怎么了?”   对面正和舞女调情的男人转过头来,嘲笑道:“还没办事儿呢,怎么就醉了,没用。”   说着晃晃悠悠走过去,先是探了探鼻息,才在他人中上用力一掐:“老付,醒醒!醒醒。”   容嫱冷眼旁观,悄无声息夹起另一根银针,目光冷静,抬手正要落下——   那舞女竟忽然扑过来,一把将她推开,叫嚷道:“爷!她手里有针!”   “什么!?”男人迅速回身,一把制住容嫱。   银针落地,容嫱咬牙看向舞女,难以置信。   同是女子,为何她要帮衬男人?   那舞女还得意洋洋地邀功,声音甜腻:“爷~您可要好好奖赏奴家。”   “哼,做的不错。”   男人仗着身量差距,直接按倒容嫱,流里流气地拍了拍她的脸:“这脸真嫩,心怎么就这么毒呢?”   “就是。”舞女呸了声,附和道。   容嫱尝试着挣扎了一下,却引得男人更加恼火,将人死死摁了回去,粗声粗气道:“拿东西来。”   舞女噘嘴道:“哪有东西。”   男人狞笑一声:“你会不给自己备着?拿出来!”   舞女这才不情不愿地打开手帕,里头是一些白色粉末。   “这可是好东西,保准叫容小姐快乐无边。”男人混进酒里,凑到她唇边,“张嘴。”   容嫱咬紧牙关,甚至在他尝试动手时狠狠咬了一口。   口腔中弥漫着一股血腥味,她笑了:“齐大将军知道我在这里。”   “那又怎么样。”男人被激怒了,大力扯落她的发髻,伸手去解腰带,“你难道是齐将军的女人?”   容嫱吐出嘴里的血,淡淡一笑:“我是摄政王的女人。”   “动我,想好了?”   “你当我是傻子么?摄政王……”   “嘭”一声,雅间的门被狠狠踹开。   齐盛还没动手,秦宓便已经破门而入,他从未见过王爷这般火急火燎的样子。   “我是摄政王的女人。”   一句话狠狠撞进秦宓心口,他深吸一口气,大步走进去。   男人怒道:“什么人,敢闯……”   秦宓一脚踹在他肚子上,毫无留情,直把人踢出几尺,撞倒桌椅,疼得半天缓不过来。   云岑也愣了。   自从坐上这个位置,他再也没见过主子亲自出手,因而少有人知,王爷的身手虽不算顶尖,但也不差。   那舞女尖叫一声,缩进了角落。   容嫱躺在地上,长发铺散开来,显得整个人更为娇柔脆弱。   她喘了口气,耳边嗡嗡作响,白色粉末散落在她身上,还有一些落在脸上。   她眨了下干涩的眼睛,身子便一轻,被人打横抱起。   “王爷?”   “嗯。”秦宓声音发紧,手上却不敢太用力,顿了顿,又补充道,“别怕。”   容嫱转头靠进他怀里,闻到一股清浅的干净味道,与这雅间里浮浮沉沉的甜腻酒香和血腥味都不一样。   铺天盖地的安全感袭来,她忍不住呜咽了一声,眼泪便开始止不住地往下掉。   这眼泪里有几分真几分假,容嫱自己也分不清了。   方才一瞬间,她确实觉得自己会毁在这里,那种恐惧,比之上辈子惨死犹有过之。   秦宓收紧手臂,缓缓扫过屋内,声音如坠冰窟:“一个都不许放走,本王亲自处置。”   “是。”   太医诊完脉松了口气:“容小姐这是惊吓过度,好在并无大碍,老臣开几副药,调理调理。”   青伯送太医出去,秦宓看着床上坐着发呆的人儿,眼底藏着自己都没发觉的温柔。   “不舒服就睡一会儿。”   容嫱偏过头,摸索着抓住他的手,像是溺水的人寻找漂浮的横木。   秦宓顿了一下,没再拒绝,他低眸看着掌中那小而柔软的手,难以想象她是如何将银针扎进成年男子的脖颈。   又是怎样的遭遇,才让她生出这样随身携带毒针的警惕心。   片刻,容嫱似是缓过来一些,收回手,脸色仍有些苍白:“多谢王爷出手相助,您是如何知道我在那里的?”   “你给齐盛的纸条。”   容嫱笑了笑:“原是这样。”   “你做得很好。”秦宓道,仍有些介怀,“不过下次,纸条可以留本王。”   容嫱盯着自己手指头,闷闷道:“王爷日理万机,怎好因这种小事叨扰。”   秦宓皱了皱眉,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她态度变冷淡了。   总不会还在惦记孙至河?   她看了眼外头的天色,又环顾这陌生的屋子:“这是……”   “本王的卧房。”   容嫱惊讶之余垂下眼睫,掀开被子欲起身。   秦宓按住她,不解:“做什么?”   她眼神闪躲,小声道:“孤男寡女,传出去了恐遭闲话。”   秦宓眯眼盯着她看,似乎想确定某人是否心口如一。   半晌道:“你亲本王的时候,怎么不怕闲话?”   容嫱一愣,被他问住了,耳根发热,磕磕巴巴道:“那、那是因为……”   秦宓捏住她下巴,似乎也被这小姑娘反复无常的心思气到了:“因为什么?”   容嫱扒拉不动他的手,只能委委屈屈道:“你还问我为什么。”   “是你拒绝我的呀,我听你的也不行吗。”   小姑娘不高兴地嘟着嘴儿,红彤彤的,像颗水润清甜的樱桃,诱人采撷。   秦宓按着摩挲了几下,眸色渐深,忽又重新捏起她小巧的下巴,俯身吻了上去。 第二十章 同住   容嫱想着使一把欲擒故纵,总能叫这男人心软一些,只是没想到转头就被欺负了回来。   她嘤咛一声,手抵在他胸膛作推拒状,身子却柔若无骨地往人怀里倒去。   男人的吻不得章法,只知轻咬着那点软肉折磨。   春意交融,耳边只闻美人逐渐抑制不住的轻喘声。   容嫱眼底盈起一层雾气,手脚发软,绯红眼角流露出万般风情。   她环上秦宓脖子,讨好似的在他嘴角亲了亲,娇声投降:“我饿了。”   秦宓闭了闭眼,平复自己紊乱的气息,片刻才沙哑着嗓音开口:“想吃什么,让下人送过来。”   容嫱不知怎么已经被他抱进怀里,只穿着里衣,衣带松垮垮地系着,衣襟微散,一低头就能瞧见大片雪白锁骨,还有底下若隐若现的春山丘峦。   她这会儿子正坐在男人腿上,两只嫩白小脚勾在一起,圆润可爱的脚趾有一下没一下地翘着,瞧着心情倒是很好。   秦宓被直勾勾的眼神盯着,垂眸避开,镇定伸手将她衣襟拢了拢,遮住泄露的春光。   容嫱得寸进尺地用腰儿碰了碰他的手,娇声娇气道:“衣带。”   秦宓就用两根手指捏着那截松垮垮的柔软衣带,眉心微蹙着思索片刻。   随即紧了紧,余光瞥了眼那束紧后越发盈盈一握的纤腰,利落绑起一个结。   容嫱摸了摸垂着两条“小翅膀”的蝴蝶结,有些意外:“王爷这样熟练,以前也替人系过衣带吗?”   秦宓顿了顿,把她抱到床上,披上外裳:“饿了先吃些糕点垫垫,稍后便会有人送饭菜过来。”   他这话题岔得未免太明显。   容嫱心中诽腹,面上乖乖点了点头:“吃了饭,我再回家。”   秦宓果然望了过来,抿了抿唇:“孙氏如此阴损,你还要回去?”   “我也不想,但我没别的地方可去了呀。”她将下巴搁在膝上,语气落寞,瞧着好不可怜。   秦宓看着她,没有作声。   摄政王府自建府起,便只他一个人住着,多年来已然成了习惯。   先前为避免两国不必要的嫌隙,退步让赵轻雁借住几日。   整日在院中叽叽喳喳,实在太吵。   容嫱便只维持着那个神情,并不催促,心里却知这又到了关键时候。   “这两日你先在王府养着,太医就在府上,诊脉方便。”他转过身,背对容嫱望向窗外,只见夕阳西下,一片霞光。   他道:“本王会另安排一处院子。”   后面的话便不用听下去。   才搂在怀里亲过,转头就要安置到外头,狗男人。   容嫱没什么温度地勾了勾唇,很快恢复如常,笑容清浅:“让王爷费心了。”   秦宓黑眸如水,静静看了她一会儿,似乎想从中找出一丝其他的情绪。   然她掩饰得极好,竟一丝怨怼不满都瞧不出来。   他关上半扇窗,就此省去了后头没说出口的话。   时间这么紧,难为厨子还烧了一桌子的菜。   秦宓不吃,她便独自落座享受美食。   天香楼一番惊险折腾实在耗费精神气力,容嫱吃到六七分饱,才有空细细回想整件事。   容夫人看来连表面母女都不想做,这一招着实狠毒。   她回头看了眼自己险险抱上的金大腿,眼波流转,已经开始思索该怎么利用了。   秦宓抬眼,淡淡问:“不合胃口?”   容嫱摇了摇头,怔愣片刻,才怅然开口:“王爷,是我不够讨人喜欢吗?”   “怎么突然这么问。”他压了压眉头,才道,“不是。”   “那为何容夫人就是不喜欢我?”她有些小失落,“莫不是我做错了什么?”   秦宓不知如何回答,到她身边坐下,舀了勺汤:“不是你的错。”   “好好吃饭。”   容嫱端起小碗乖乖喝汤,末了舔了舔红艳艳的唇,喃喃道:“我日后还是躲着她点好了。”   她越是小心谨慎,秦宓便越不可抑制地想起天香楼天字间。   他破门而入时,那男人还压在容嫱上方,扯她的发髻、扯她的衣带,还妄图给她灌掺了药的酒。   若是再去晚一些,后果难以想象。   他拿起一旁的软帕,胡乱替小姑娘擦了擦嘴,眉眼冷沉:“不必。”   容嫱微愣:“什么不必?”   “不必躲她。”秦宓将软帕压在桌上,另一只手抚过她眼角,引得睫羽轻颤,“本王自会处理。”   容嫱揉了下眼,声音压得又甜又软:“王爷,您要帮我吗?”   “你好好养着就是,有什么需要就同青伯讲。”   她扑上去抱住男人,这次他没有躲,任凭温香软玉入怀。   容嫱勾着他脖子,在下巴处亲了亲,嘴角无声扬起。   秦宓脑子里尽是些荒唐念头,又闭上眼,强压住心头燥热。   馨香入鼻,他定了定心神将人放下:“好了,本王还有公务。”   容嫱识趣抽身,只在他出门时道了句“诸事顺利”。   秦宓脚步顿了顿,已许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   他一走,容嫱便换了衣裳走出房门。   侍女连忙跟上:“容小姐,您需要静养。”   容嫱一眼看出她心底忧虑,大抵是觉得她一个无名无分的女人,没资格在王府畅行无阻。   她笑了笑:“我消消食,不乱跑,若有不方便进去的地方,你尽管制止就是。”   侍女讪讪闭嘴,默默跟在她后头。   日头落山,院子里却仍有些热腾腾的暑气未散。   容嫱循着游廊阴凉走,才知王府比自己想象得还要大。   除了她出来的秦宓卧房,大多屋子都房门紧闭,瞧着平日里客人也极少。   唯有一间,不仅开着门窗,还有进进出出的下人,有人洒扫,有人抱着晒了一下午被子进去铺床。   容嫱停住,从窗口望进去。   看这些布置摆饰,还有那精巧绝伦的一座梳妆台,八成是为女子准备的卧房。   而秦宓方才还让她住到外头别院去。   怎么,还想家里一个外头一个?   容嫱偏头问那侍女:“这是有客人要来?”   侍女似乎斟酌了一下能否说出来,良久才道:“应该不是。”   再问就不肯开口了。   王府莫不是把这些下人都教成了哑巴。   容嫱便没再逛下去,一声不吭回了屋子,关着门谁也没让进去伺候。   一直快亥时,秦宓才处理完公务从书房回来。   他一向如此,已然成了习惯,走到半路,瞧见不远处屋里透出的一点灯火,才想起今夜有人在等着。   秦宓一眼看见杵在门口的几个下人,边上是紧闭的房门:“人呢?”   “容小姐在里头。”   “怎么不进去伺候。”   “容小姐说她要休息,不让人在边上。”   门外的对话一声声传来,容嫱撑着头靠在床边,昏昏欲睡。   听见熟悉的声音,蔫耷耷的眼皮子猛地睁开了。   这会儿得是亥时了吧?   她竟不及一堆枯燥文书有吸引力?   容嫱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因困倦而泛红的眼睛,解开束发红绳,让如墨长发披散开来。   秦宓推开门,便见美人儿坐在桌边,分明困极了,却在见到他的一瞬间欢喜起来。   眼儿弯得像今夜的月,目光羞怯,欲说还休。   “王爷,嫱儿替您宽衣。” 第二十一章 试探   秦宓进门时显然微微怔了一下,他侧目扫了眼身后的青伯:“为何没给容小姐收拾客房?”   下人皆屏气凝神,只青伯恍然道:“原来王爷是这个意思,老奴愚钝,竟一时没明白过来。”   他低下头,诚恳认错。   薄唇微抿,秦宓知他是故意的。青伯毕竟跟了他许多年,怎会不清楚他的性子。   屋里的女子,乌发如墨,云鬓花颜,单薄里衣下的曲线曼妙窈窕。   秦宓避开她勾人的视线,声音低沉:“明日记得收拾客房。”   “本王去书房。”   青伯微微叹了口气,猜到了这样的结果。   也就是容小姐,王爷才没有当场赶人,这已是例外了。   秦宓刚踏进屋子的腿便退了出去,忽听身后一道娇软声音:“王爷留步。”   他蹙眉,回身,刚要说什么,却见容嫱已经披上外裳,手抓在胸口拢了拢,勉强笑了笑:“这是王府,容嫱不过一个外人。”   “我去睡书房就好。”   说完便低头往外走,长发垂落遮住她半边脸,叫人看不清神色。   只是听那语气格外落寞尴尬。   门口处,二人擦肩而过,秦宓手指动了动,最终一把捉住她纤细的手腕,入手一片细腻娇嫩。   “你歇在这里。”   “不必了,王爷又不喜欢。”容嫱想将手扯回来,挣扎了几下无果,便沮丧道,“我不想平白惹您厌恶。”   她低着头,将男人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最后将手挡在外裳底下。   秦宓抬起她的脸,瞧见那双水眸里浮起的雾气,一滴泪悬挂在长而卷翘的睫羽上,要落未落。   容嫱慌忙撇过头去,抬起手背擦了擦泪。   却被男人倏地捉住手,带进了屋里。   青伯一愣,赶紧叫人把门关上。   屋里只剩二人,方才一番动静,披着的外裳早就落在了地上。   容嫱红着眼圈,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又哭。”   秦宓闭了闭眼,有些无力。   可他又偏见不得她哭。   “去睡吧。”他捏了捏眉心。   容嫱擦了擦眼泪,小声道:“那您呢?”   秦宓不说话,她顿了顿,伸手探上男人的腰带:“我、我帮您。”   秦宓按住她试探的小手,哑声道:“本王自己来。”   容嫱顿时有些不知所措:“您平日里也不要人伺候吗?”   “习惯了。”   这倒是有些奇特。   便是她,做了这么多年的侯府嫡女,也不免养出一些娇贵气。   按理说,秦宓出身肃王府,后又成了把握朝政的摄政王,应是个十足的贵公子。   秦宓身形高大,脱了外衣,隐约可见身上蕴含力量的精瘦肌肉。   容嫱想起先前他在天香酒楼踹门打人的身手,倒也不太意外。   她睡进里侧,直勾勾地盯着他。   秦宓只是在床边坐下,侧头望过来的眉眼深邃,片刻才道:“和男子同床共枕,名声不要了?”   容嫱心中诽腹,单是她留宿男人的屋子,便是什么都不做,名声也不干净了。   面上却眨了下眼,耳根红红,嗫嚅道:“是王爷,便不要紧。”   秦宓喉咙紧了紧,掀开锦被躺上去。   平日里绰绰有余的床榻,这会儿子却显得尤其拥挤。身侧传来浅浅的馨香,不甚浓烈,却无法忽视。   他闭上眼试图入睡,身侧一片温热柔软便迎了上来,险险撑在他身上不足半尺的地方。   秦宓呼吸一乱,胡乱掐住身上美人的腰,却只捏住一把纤细弹性,猛地睁开了眼。   容嫱惊讶低头,长发从肩头散落下来,堆在他胸膛。   秦宓喉结滚了滚:“做什么。”   床幔垂落,笼住内里风光。   她收回手,忙解释道:“屋里烛光太亮,我放下床幔挡一挡。”   说着翻身回来,却忘了腰间还有一只手,这一下便恰好滚进他怀里。   秦宓顿了顿,正要放开,两条手臂便缠了上来,小心又主动地靠在他肩头。   身侧的人仿佛连骨头都是软绵绵的,几缕长发落在他掌心,蹭得生痒。   他低头,对上一双欲语还休的潋滟水眸,点点风情,尽在眼角眉梢。   “你就非要招我。”   秦宓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容嫱一鼓作气,撑起上半身亲了上去,一吻辗转落在他嘴角。   又瞧着底下凸起的喉结,凑上去轻咬一口。   秦宓呼吸一滞,猛地翻身将她压在身下,身上气势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显得美人儿越发娇媚柔软。   他压低身子,声音忽然变得又冷又沉,其间还带着些难以描述的复杂。   “你愿意这样,无名无分跟着本王?”   容嫱手勾着他脖子,巧笑嫣然:“王爷可愿意给容嫱名分?”   颜色略深的床幔隔绝了外头大部分光线,男人的神色在其中显得晦暗不明。   他开口,听不出什么情绪:“想做本王的王妃?”   容嫱目光闪了闪,心中几番思量,最终只善解人意地笑了笑:“我只不过一个来历不明的假千金,不敢奢求。”   “王爷能多看我几眼,便已是容嫱的幸运。”   她将自己的身段放得这样低,捡的都是男人爱听的话。   面前这个却不知为何并未很开心,也兴许是因为此人向来喜怒不形于色。   良久,容嫱看着他情绪渐渐平静,最后躺了回去。   “睡吧,本王明日还要早朝。”   容嫱才松了口气。   她不知方才是否男人警惕试探,但想做摄政王妃这种事,断然不能轻易说出口。   摄政王的枕边,岂能任人惦记。   容嫱哂笑,外头有下人轻手轻脚熄了蜡烛,帐内陷入一片黑暗。   次日一早,天蒙蒙亮,秦宓便要起身上朝。   陛下年幼,这两年才学着处理朝政,大部分时候,早朝都由他坐镇,缺席不得。   容嫱昨夜思绪重,睡眠浅了些,一早精神头还不大足,执着替他更衣。   只是眼神迷迷蒙蒙的,摸了半天才摸到腰带一端。   秦宓看着那只明目张胆在自己腰间摸了个遍的小手,一时无语凝噎。   “王爷。”容嫱迷迷糊糊想起来一事,“我昨日瞧见下人在收拾屋子,可是有人要住进来了?我要不要避一避?”   秦宓垂眸理了理衣襟,淡淡道:“是替我母亲准备的屋子。”   容嫱倏地清醒了:“那、那夫人可知我暂住这里?”   “不知。”秦宓看了她一眼,“若是见到她,你躲一躲。”   这果然是准备将她当娇花外室养着,看来昨夜的回答让他满意至极。   容嫱心头微哂,倒也不意外,还体贴地弯弯唇:“明白。”   临出门前想起什么,他又道:“我让人送几份地契过来,都是本王名下的空置院子,你自己挑。”   王府下人行事效率极高,容嫱睡了个回笼觉,才吃完早饭,青伯便带着地契过来了。   容嫱一张张翻看,都是些不错的院落,只有的地段更好,有的占地大,有的装饰精良。   实不相瞒,她一张都不想放过。   只不好做得太明显。容嫱挑了其中较为平常的一座小院子:“有劳。”   青伯将其余的收起来,又瞥了眼她手里的那张。   唯那处离王府最近。   “老奴这就差人过去收拾,大约过两日就可以住进去。”   “若有什么需要,小姐直接吩咐就是。”   容嫱拢了拢耳边发丝:“倒确有一事要麻烦青伯。”   *   容侯府。   容嫱抬头望着略有些陈旧痕迹的牌匾,不过一夜,竟生出些物是人非的感觉。   她曾也真情实感以为这是自己永远的港湾,在外头受了欺负,无论何时都能回家哭诉。   却不知到最后,反倒是这座府邸给自己的伤害最多。   老爷子的摇摆不定、容侯的懦弱无能、容妙儿的无理取闹、容楮的肮脏下流、容夫人的刻薄阴损。   再加之她如今的心机媚俗。   容侯府从根子里便烂透了。   容嫱特地梳妆打扮,身着新衣、头戴珠钗步摇,堂而皇之地走进容侯府大门。   身后跟着十来个人高马大的强壮下人,个个目如铜铃,瞧起来就很不好惹。   侯府的下人连连后退,说话声音都弱了:“小姐回来了,快、快去禀报夫人。”   容嫱摸了摸耳边新的红玉耳坠,笑道:“我来取东西罢了,不必兴师动众。”   说着一反平日里谦顺温和的模样,径直往自己院子里去。   容夫人昨日得知摄政王撞破孙至河与妙儿,心知事情有变。   她急忙联络昨日天香楼的两个嫖客,却翻遍京城不见踪影。   这会儿子听说容嫱带着好多帮手坐着王府的马车回来了,便知计划果然失败。   容妙儿还沉浸在摄政王的阴影当中,磕磕巴巴道:“母亲,怎、怎么办?”   容夫人强自镇定:“慌什么,狐假虎威。”   她做这事没留任何证据,就算嫖客指认,打死不承认就是。   她怎么说也是二品侯夫人,秦宓总不敢枉顾王法将她怎么样。   思及此,心中稍定,转向容妙儿:“不管如何,你要一口咬定这事与你无关,知道吗?”   容妙儿连连点头,实则昨日早就忙不迭把自己摘干净了。   “容嫱呢,可是在前厅等候?”   下人小心道:“小姐她自己就往住处去了,奴才们也拦不住啊。”   容夫人脸色一沉:“没规矩的东西。”   说罢气势汹汹地带着人离开。 第二十二章 生财   阔别一日,容嫱再回到自己院子,自然没有什么很大的变化。   昨日搬到门口的椅子如今还孤零零留在那里,旁边小桌上一盏凉了的茶水,里头落了一片叶子。   站在廊下懒怠聊天的下人仿佛没想到她还会回来,纷纷见鬼似的站直了身子。   容嫱看着畏畏缩缩的下人,皱眉道:“千醉呢?”   若是千醉在,不会不收拾她的东西。   “千醉姑娘……”下人面面相觑,“昨日就被夫人带走了。”   也是夫人说小姐不会再回来,说她在外头做了肮脏事,府里已决定同她断绝关系。   可眼下的容嫱正好端端地站在那里,比起昨日出门前,反倒更加容光焕发了。   那一身的锦衣珠钗,连鞋尖儿上都透着股富贵气息。   夫人是不会对小姐这样好的。   “李如香?”   容嫱当着众人毫不避讳地念出容夫人名讳。   下人皆瞪圆了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小姐该不会是要同夫人撕破脸皮吧。   万一被抓住把柄赶出容家,到头来吃亏的还不是她自己?   容夫人带着人匆匆忙忙赶来,一进院子,便见容嫱在屋子里收拾东西。   冷笑道:“怎么,这就要自立门户了?”   容嫱靠在门边,笑容浅浅:“夫人来送我?”   “少往自个儿脸上贴金。”容夫人看着下人在屋里拿东西,脸都绿了,“要滚便滚得干净一些,这里哪样不是我容侯府的东西?”   “手脚不干净,旁的没学会,顺手牵羊倒是在行。”   容嫱接过下人递过来的小盒子,打开来瞧了瞧:“夫人言重,我不过拿回自己的东西,这也不行么。”   “你的东西哪样花的不是我的银子!”容夫人越想越气,养了个冒牌货,到头来还得赔东西进去,哪有这个理。   她猛地夺过小盒子:“这里容不得你撒野,来人!把外人都给我赶出去!”   青伯准备的十来个壮汉此时便有了作用,纷纷面露凶相,震慑得一干侯府下人竟不敢上前来。   “我们奉王爷之命护送容小姐,容夫人动手前可要想清楚了。”   试问整个京城有谁不忌惮秦宓。   容夫人咬了咬牙:“那也请你们听清楚了,从今往后,容嫱不再是我容侯府的小姐!”   “你们既愿意捧着个冒牌货,那便捧着去吧!”   容嫱走到她面前,笑道:“您能放我离开容家,自然求之不得。”   “但在这儿之前,是不是得先算清楚了账?”   容夫人眼神闪烁,气势一瞬间弱了许多:“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容家养你育你,未有亏待,你还要倒打一耙,可还是个人?”   “夫人这是不肯承认了?”   容夫人冷笑:“问心无愧。”   她咬定了容嫱拿不出证据,腰杆挺得越发笔直:“怎么,你要血口喷人?我乃二品侯夫人,你若冤枉我,可是要吃官司的。”   谁知容嫱丝毫不见慌乱,反倒笑得越发温和:“好,既然夫人说不是你,那便不是你。”   容夫人一愣。   又听她好奇道:“不知道妙儿妹妹最近可有得罪什么人?”   容夫人心头警铃大作,却不由自主道:“妙儿素来乖巧,怎会得罪人。”   “是吗?”容嫱敛着眉眼看了看自己染着丹蔻的指甲,漫不经心道,“那就奇怪了,来的路上碰见孙喜宁,她还特地打起帘子,问我妙儿的事情。”   孙喜宁是孙至河的妹妹。   昨日孙至河被容妙儿母女俩摆了一道,他自己不好明着置气,但家里母亲和妹妹可不一定坐得住。   孙喜宁外表温和有礼,与人好相处,却也是出了名的心思深。   容妙儿那脑子还招惹她哥哥,谁知道会不会遭受报复。   容夫人一颗心悬了起来,当下顾不得别的,只紧张道:“她什么意思?”   “我如何知道。”容嫱无辜道。   容夫人清楚自己女儿,大事上总是拎不清,不放心道:“若是再碰见孙喜宁,她问什么你千万不要理会!”   容嫱好整以暇道:“容夫人这是以什么身份吩咐我?”   容夫人一滞,急切道:“你到底是我养大的,妙儿是你妹妹,你可千万不能向着外人害她。”   容嫱嗤笑一声:“我连生父生母都不知是谁,哪里来的便宜妹妹。”   “容夫人莫要到处套近乎,我可担不起。”   “你别不识抬举!”容夫人恼道,“离开侯府,你不过是个无家可归的孤儿。你以为摄政王真的看得上你,不过当做个新鲜的玩物罢了!”   “貌美就这几年的事,等王爷腻味了,自有你的苦头吃!”   “不劳夫人挂念。”容嫱淡淡道,“我好歹还有几年风光日子,您倒不如担心担心容侯府,指不定谁先没落。”   她接过下人找到的卖身契,捏着给容夫人瞧了瞧:“千醉的卖身契在我这里,若是不将人交出来,我可就报官了。”   容夫人胸口哽着一股气,憋得脸都紫了。   这小蹄子竟变得这般牙尖嘴利!   容嫱垂眸将卖身契叠了叠收好,抬眼见她这个态度,忽就笑了笑:“容夫人该不会觉得,衙门管不了容家吧?”   “就像容楮那样,逍遥法外?”   蓦然听到儿子的名字,容夫人猛地转头:“你说什么?”   容嫱故作惊讶:“夫人不知道吗,公子手上可沾了条人命。”   那几个日日寻花问柳的纨绔,失手弄死人不算罕见的事。   只不过死的大都是些身份低贱的青楼艺妓,给了笔银子便敷衍了事。死者家属不追究,京兆衙门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上个月死的可不是什么无人申冤的□□,乃是个好人家的清白女儿。   几个纨绔家里动用了关系,才将此事压下去。   这事儿早就摆平了,荣夫人以为知道的人不多,这会儿猛然听她提起,竟是吓了一大跳。   粗声粗气道:“休要胡言乱语污蔑我儿名声!他一贯用功读书,最多不过贪玩了些,哪里会沾上什么人命!”   “你若是再空口白条地污蔑人,我绝饶不了你!”   仿佛是要印证容嫱的话,容夫人刚放完狠话,一个下人便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惊慌大叫:“夫人!夫人不好了!京兆衙门来了好多捕快,要把少爷带走!”   容夫人脸色倏地白了,喃喃道:“不可能,他们怎么敢。”   说罢再顾不上什么容嫱,仪态尽失,狼狈地往前厅赶去。   容嫱拿了卖身契,别的东西看都没看一眼,唯捡起那只小盒子带走了。   侯府门口正一片混乱,容夫人死死抱着自己儿子的胳膊,任捕快怎么劝说都不肯撒手。   “你们不能带楮儿走,你们不能!你们把他带走了,我可怎么办?”   为首的捕快只得让人上去拉开她,也有点烦了:“夫人,您这样妨碍公务,不大好吧?”   “若是冤枉的,用不了几日自会还公子清白。”   容夫人就是知道这事儿属实,才怕他们将容楮带走。   她就这么一个儿子,若抓去蹲牢子了,怕是将来连侯府的爵位都继承不了!   “你们大人上次分明已经答应了!怎么能出尔反尔?”容夫人哭喊着涕泪横流,少有这样狼狈的时候。   四周渐渐聚集了不少好奇围观的百姓,皆伸长了脖子看这一出没头没尾的大戏。   捕快顿时有些尴尬。   京兆府尹当时受几家施压,确实不敢做什么。但这会儿不是有更高位置的人下令了吗?   “夫人,这是上头的意思。您便是哭上一天一夜也没法子。”   “上头的意思?”容夫人一怔,正瞧见施施然踏出府门的容嫱,忽醒悟过来,猛地扑了上去。   容嫱侧身躲避,垂眸看着扑在自己脚边大哭的容夫人,目光冷淡:“容夫人为何行此大礼,起来吧。”   容夫人似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哀求道:“是王爷吧,一定是王爷的意思。”   “嫱儿,从前的事便算是我对不住你。但这都同你哥哥无关呀,你与他自小一起长大,他待你是极好的,什么好东西都想着留你一份。”   “你不能这么狠心!”   “待我极好?”容嫱弯唇,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那夫人可真该问问自己的好儿子,究竟是如何待我好的。”   她冷冷看向不远处被两个捕快夹在中间的容楮。他眼底青黑,想也知道昨夜又干什么去了。   “母亲,不是说这事儿早摆平了吗?”   他说完,发觉四周的百姓开始对他指指点点,猛地闭了嘴,臭着脸恼怒道:“别哭了,赶紧去找父亲想办法。”   他心情不好,倒也没太当回事。   他是侯府嫡子,京兆衙门办事,哪能不看他爹的面子?兴许就是走个过场罢了。   荣夫人恨铁不成钢的瞪了儿子一眼。她哪不知丈夫是个什么德性,懦弱无能,好充面子。   指望他还不如指望一条狗!   “嫱儿,我给你赔不是,倒也不必如此伤了和气。”   “你那丫鬟我没动,我马上叫人把她给你送去,你看行吗?”   “我楮儿不能吃官司,不论他做了什么,你大人有大量,且饶他一回吧。”   容嫱静静听着,脸上一丝笑意也无。   上辈子和这辈子的记忆在脑海中交闪而过。   她看着匍匐在自己脚下苦苦哀求的李氏,眼神毫无温度。   唇角却慢慢勾起,带起一丝快意的笑。   “要我替他求情,倒也不是不行。”   容夫人眼底亮起希冀的光:“你说,你说,什么要求我都答应。”   容嫱弯下身子,浅笑低语:“夫人不想容楮吃官司,你替他便是。”   “毕竟你们二人谁出事,我都一样高兴。”   容夫人连忙摇头,惊恐道:“你不能这样。”   容嫱重新直起身子:“夫人好好考虑,晚些我会让人过来接千醉。”   她坐上那架富丽精致的王府马车,放下帘子,遮住外头混乱的一幕。   马车驶动,那些嘈杂聒噪的声音渐渐远去。   容嫱手撑着额头略有些疲惫地闭上了眼,心里却是轻松的。   她终于堂堂正正彻底走出了容侯府,此后再也没有什么能束缚住她。   兴许再过不久,她便能攒够钱财、远离京城是非,到僻静安宁的小镇,过自己富足闲适的后半生。   这般想着,她再瞧见秦宓,笑容更真挚了些,好似看到一棵金光闪闪的摇钱树。   摇钱树的脸色却并不好,他坐在庭院里,面前搁着一套茶具。   水雾袅袅,混着茶的清香扑面而来。   “你去容家了?”   容嫱乖乖点了点头:“我去取东西。”   秦宓蹙了蹙眉,幸而她还知道问青伯要人手,没傻乎乎地自个儿上门。   李氏那般阴毒心思,这丫头哪里斗得过。   “不管什么东西,叫下人去取就是。”他放下正在翻看的文书,斟满两杯茶。   “但是是这个呀,别人我不放心。”容嫱小心捧出小盒子,眼睛扑扇了一下,有些紧张。   秦宓接过,打开来瞧见里头的红玉耳坠,正是他先前送的那对,顿时便哑了声。   “你就是为了取这个?”   容嫱背着手,弯着眼睛点点头:“这是最要紧的。”   秦宓良久无声,将盒子放到一边,示意她坐下。   折腾了一下午,她也有些累了,手撑在石桌上,捧着脸颊。   秦宓抬眼,便瞧见她低垂的领口,里头若隐若现的春光勾人,白得晃眼。   他递茶杯的东西一顿:“坐好。”   容嫱才懒懒地直起腰,端着茶水吹气。   那红润润的樱桃小嘴儿一会儿撅一下,脸颊也随着鼓起,看得人不经意就迷了眼。   云岑眼见着自己主子走神,直到容小姐吹凉了茶开始喝了,他才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继续低头翻看文书。   “青伯说,院子已经收拾好了,你想什么时候搬过去?”   “那王爷会去看我吗?”她反问。   秦宓沉默了片刻:“本王事务繁忙,并不总有时间过去。”   容嫱失落了一瞬,很快道:“无妨,我日日等你,总能等到的。”   秦宓捏着纸张一角摩挲了一下,到底有些不忍心。   “你没有别的事情做?”   容嫱低头喝了口茶水,眼底飞快掠过一抹精光,小小叹了口气:“原先在容家,也曾学着打理铺子或是核算账本,每日都很充实。”   “可后来发觉我并非真千金,容夫人便不让我经手了。”   她抬起小脸笑了笑,却有几分勉强。   “你会打理铺子?”秦宓果然头也不抬地道,“本王名下倒是有许多铺子。”   “你既没事做,就让青伯挑几间给你管着。”   容嫱心里欢喜,恨不能现在就去找青伯,面上却还要迟疑一下:“……王爷相信我?”   “无妨,亏了算本王的。”   容嫱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小声道:“那若是赚了呢?”   秦宓轻笑一声:“盈利归你。” 第二十三章 留宿   “嫱儿,这都是你的了?”   容娇娇抓着几张铺子的地契翻来覆去地看。   “也不是,我如今只负责打理,等赚了银子,兴许能买下来。”   她就是随口一说,实则并不打算在京城置办铺子,毕竟以后是要离开的。   容娇娇一边感叹,一边绕着这座玲珑别致的院子又走了几圈。   这院子占地不算特别大,但五脏俱全。   各处打理得十分干净,摆饰也根据小姑娘的喜好更换了一遍,可见青伯是用了心的。   “太好了。”容娇娇自由自在地往椅子上一坐,舒展开来,“我再也不用每回去找你,还得看大伯母的脸色。”   “你搬出来是对的,你是不知道,如今到处传遍了,说容楮是杀人犯。”   “我昨儿碰见大伯母,竟像是整日整夜没睡似的,蓬头垢面,眼圈黑的,眼睛红的,我都险些没认出来!”   “你这真好,也没人管。”   容娇娇有一搭没一搭地陪他聊天解闷,却绝口不提这院子的来历。   外头的话不大好听,也没必要说出来平白惹嫱儿难过。   她从齐盛口中,也隐约知道一些容嫱和摄政王的事。   容嫱感觉出她的善意,知晓娇娇是真心对自己,便也无法隐瞒,沉默良久,忽而道:“娇娇,我和王爷……”   “你不必说。”容娇娇叹了口气,看得通透,“虽说我也不愿意你这样子作践自己。”   “可我又没有处在你这样的难关,大伯母算计你的事,我也听说了。”   “外室也好,攀附权势也罢,换个人,不一定能找到比你如今更好的做法。”   容嫱久久看着她,轻声道:“唯娇娇懂我。”   说句矫情的话,若是有的选,她哪里不想做一株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   她只是不想再像上辈子那般,平淡地惨死在无人问津的角落。   容娇娇拍了拍她的肩膀:“好了好了,也不必这般愁云惨淡。”   “我瞧着王爷对你不错,他一无家室,二无心上人,男女谈情说爱,天经地义,没有什么好丢人的。”   “保不准最后就娶了你做王妃呢!”   容嫱笑笑不说话,转身替她拿了两碟点心。   摄政王妃么,她倒是没想过。   她如今孑然一身,毫无背景,摄政王愿意养这样一朵娇花,却不代表愿意娶这样一位毫无助益的王妃。   她看得通透,并不肖想这些。男人向来喜新厌旧,等攒够了钱,想必王爷也已厌烦腻味。   到时一拍两散,便能顺顺利利地离开京城,去过远离心机是非的小日子。   容嫱拿着几间铺子近月的账册核算,发觉青伯挑给她的尽是些点心或衣裳铺子,这些都是最赚钱的,每月盈利相当可观。   太阳落山,她送容娇娇到门口,见她上了车离开,才好笑地转向身边紧紧跟随的千醉。   “我又不出门,倒也不必如此紧张。”   “不行。”千醉哭唧唧道,“小姐从前总是不带奴婢出门,上次可不就出事儿了。”   她当时听容夫人说,小姐不会回来了,死活不信。   容夫人一气之下就将她关进了柴房。幸而后来小姐回来接她了,小姐就是最好的!   容嫱掩唇咳嗽两声,拢了拢袖口,目光飘向长街另一头。   千醉郁闷道:“小姐别等了,自从咱们搬到这里,王爷都没有来过。”   枉费她曾经还夸过王爷,如今竟让小姐日日在这里白等!气死人了。   但她只敢心里埋怨两句。   容嫱搬家那日偶感风寒,近日来断断续续总不得痊愈。这会儿子太阳都落山了,风也凉了下来。   见她还站在风口吹,执拗地等着,千醉只得苦口婆心地劝说。   日光彻底沉寂下去,只余天边最后一抹晚霞。   天地间昏沉一片,女子长发在风中飘扬,随着裙摆一起起起落落,渐渐归于平静。   她眸底的期冀逐渐熄灭,转身欲走。   容嫱知道会有人把这里的情况一五一十告诉秦宓,因而总要做做深情守望的模样,实则心里乐得清闲。   “嫱儿。”   容嫱一怔,缓缓回身,待瞧清楚来人模样,脸色便倏地冷了,再不见方才的种种情愫。   “赵公子。”   “嫱儿,嫱儿。”赵顷不知在哪里喝了酒,又不知是如何摸到这里来的,一身酒气,上来便要去抓她的手。   容嫱躲了一下,飞快被千醉护在身后,没好气道:“哪里来的酒鬼,也不怕天黑掉进河里淹死!”   “你敢、敢咒我!”赵顷怒从心头起,指着她狠狠道,“看在嫱儿的面子上,我饶、饶你一次!快滚开!耽误我和嫱儿亲热!”   他摇摇晃晃踏上门前的两级台阶,笑容古怪:“他们都说,都说你勾搭上了摄政王,我不信。”   “我认识的嫱儿,冰清玉洁,端庄大方,怎么可能用身体讨好男人!”   “你没有!是不是!你说啊!”   赵顷被自己绊倒在地,猛地暴躁起来,一拳捶向门框。   容嫱居高临下看着他,眼底带了些怜悯,甚至觉得可笑:“你说的那个容嫱,早就死了。”   就死在他赵家的佛堂,死在他赵顷眼皮子底下。   “不可能!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下人持着木棍上前,将醉醺醺的人扔了出去。   赵顷摔得浑身疼痛,边手脚并用爬起来,怒吼道:“贱人!你居然红杏出墙!”   容嫱冷道:“红杏出墙是什么意思,赵公子读过书吗?”   赵顷猛地扑上来,又被下人推开,摔得眼冒金星,红着眼大闹。   “□□,你不知廉耻!我算是看错了你!”   千醉气得发抖,赶紧指挥下人上去,将他嘴捂住,飞快拖走了。   门前重归平静,晚风轻拂。   千醉小心地扶住她手臂:“小姐,我们进屋吧。”   容嫱没作声,微微垂着眼睛,神色在暮色中显得不甚明晰。   *   夜渐深,摄政王府仍亮着灯火。   秦宓照例处理了一天事务,近亥时才回屋,边脱着衣裳边问:“病情如何了?”   青伯知他在问容嫱,叹了口气道:“没见好,仍在咳着。”   秦宓在床边坐下,蹙了蹙眉:“太医不是说无大碍吗?”   “老奴这就不清楚了。”   青伯老实低着头,添了把火:“王爷,还有一事。”   “说。”   “今日傍晚,那赵顷去找了容小姐,说了些难听的话。”   “容小姐听了兴许有些难受,但有护院看着,没什么大事。”   他这样说,秦宓反而更在意。他本想着少过去些,免得有些话传得太难听,却不想流言只会夸大其词。   谁又会信,他与容嫱至今只有那两个吻罢了。   他沉吟片刻:“本王明日去看看。”   青伯应了声,叫人准备去了。   *   自接管铺子,容嫱的作息便极为规律,清早起来到铺子里巡视一番,算是极为勤劳的。   点心铺子开门最早,她过去时,门口竟聚了一堆人,正议论纷纷。   千醉好奇道:“是不是今日出了什么新点心呀,这么多人。”   “天也,这是真的吗?”   “勾引男人好不要脸,我平生最讨厌这样的狐媚子!”   “我日后再不买她家的东西了!”   容嫱脚步一顿,越过人群,只见点心铺子的门两侧被贴了好些白纸。   上头用黑字写了些无法入眼的话,极尽恶意。   掌柜见她来了,有些尴尬。   实则心里清楚,若不是她和王爷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这铺子也轮不到她手上。   千醉冲上去,跟着铺子的人一起将白纸撕了个干净,驱散人群:“造谣可是要吃官司的!管好你们自己!”   “小姐,您别放在心上。”她小心翼翼道,心里恨透了这背后搞鬼的人。   容嫱摸了摸千醉的头发,微微一笑:“我昨儿让人做了新点心,你先尝个鲜。”   千醉不放心道:“我先去后厨,小姐若有什么事,一定要叫奴婢。”   待她走了,容嫱才到一旁坐下,拿起账本核对昨日进账。   她垂眸拨动着算盘,纤纤玉指,便是做这样的活也好看。   不远处有人窃窃私语。   “你说那些话是不是真的?”   “我看八成是。”   “怎会有这种喜欢不劳而获的人,果真长得漂亮就是好。”铺子里的人小声道,语气却是酸酸的。   “今日的活可是都做完了?”容嫱淡淡道,“我给你们发工钱,不是为了听你们扯闲话。”   “不想做便滚出去。”   铺子里顿时噤了声,但她是管事的,心里再不服,也没人敢说出来。   对完账,交代了几句,便起身去了别铺子,日常忙忙碌碌,一直到了下午,才往最后的金玉铺子去。   这间铺子的位置更好,千醉赶紧跑到前头去看了看,确定这次没有什么莫名其妙的白纸,才安心地让容嫱过去。   金玉铺子的掌柜很会看眼色,瞧上两眼,便知她今日心情不怎么好,笑眯眯地拿出一只牡丹朱玉流苏簪子:“今日刚来的货,容姑娘可看得上眼?”   容嫱失笑:“这是赚钱赚到我头上来了?”   “不不,送给容姑娘。”   这簪子成色不错,虽算不上极品,但也值一些银子。容嫱便没有推辞,让千醉收下了。   “这位公子——”   眼见有人进来,掌柜堆满笑容迎了上去。   赵顷大喇喇走进来,一见到容嫱,便露出嫌恶的神情,好似同她呆在一个屋子里都是折辱。   “掌柜的,你这里怎么什么人都接待啊?”   掌柜对这些人之间的事略有耳闻,眼下揣着明白装糊涂,笑道:“赵公子这说的是什么话,开门迎客,哪有我们挑三拣四的道理。”   “您这边请。”   赵顷便故意扬声道:“妙儿妹妹生辰将至,我想挑件好东西送她,劳烦掌柜帮我掌掌眼。”   “好嘞!”掌柜兴高采烈,却被容嫱拦住。   这位管事除了对账,甚少插手铺子的运营,这会儿却道:“不卖。”   “怎么,这是你家的铺子?”赵顷不耐烦道。   “倒也不是,但说话却是管用的。”容嫱侧目看向掌柜,“你说呢。”   掌柜心中权衡,只得讪讪道:“和气生财、和气生财,既然容姑娘不想卖,赵公子还是去别家吧。”   赵顷冷笑:“呵,我知道了,是王爷给你的铺子是吧。”   “容嫱,你还要不要脸?陪男人睡很爽是吗,轻而易举就能得到这么多东西,你可真行,是我小看你了。”   赵顷心里泛着酸水,嘴上极尽刻薄:“怎么着,我在城北也有几间铺子,够你陪我睡几次?”   容嫱眼睫颤了一下,将捏得发白的指尖藏进衣袖中,淡淡道:“你配吗?”   这一句彻底点燃了赵顷,额上青筋暴起:“我不配,那秦宓就配是吗?”   容嫱丝毫不惧,甚至往前走了两步,一字一顿道:“是,王爷什么都不用给我,我亦心甘情愿。”   “至于你赵公子……不是穿了衣裳就能称作人的。”她讥讽一笑,“说你是狗都抬举了。”   “看来明儿就得在门口立个牌子,赵顷与狗不得入内。”   “你!你!”赵顷气得不停喘气,“我今日就要教训教训你这个贱人——”   “啪!”   响亮的巴掌声响起,赵顷被打懵了,脸颊上浮现出一个清晰的红印。   容嫱收回又麻又痛的手,眼神冷漠:“你凭什么教训我。”   这一巴掌等了太久。   上辈子她在发现赵顷和容妙儿私通时,就应该狠狠打出这一巴掌,而不是忍气吞声。   赵顷反应过来,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你、你敢打我!”   “我——”   他恼怒地扬起手,突然被人一把制住。   秦宓不知何时到来,沉声道:“你做什么。”   “王、王爷?”   装死的掌柜突然活了过来,麻溜地跪下去行了个礼。   容嫱背脊一僵,实在没想到他会这个时候过来。   她背对着男人,心道自己打人的样子被看见了,正思索对策。   秦宓盯着赵顷:“可是对本王的铺子有什么意见?”   赵顷憋了半天,方才的狠劲瞬间消失了,支支吾吾道:“没、不敢。”   秦宓的目光如有实质地在他脸上扫过,像在看一个一无是处的小孩。   他平日相处,都是赵顷父亲那样的角色,如何想也不会将这样一个小辈放在眼里。   赵顷心有不甘,却又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男人比他优秀得多。   他还想说什么,云岑已经上前来,抓住手臂将人扯了出去。   秦宓转而看向始终拿后脑勺对着自己的人,叫了一声:“嫱儿。”   这是他第一次这般称呼容嫱。   容嫱心头一动,听出来他没生气,侧过小半边脸小声道:“我、我是气极了,才会打赵公子。”   “他会不会记恨我?”   秦宓不知作何感想:“你怕他?”   容嫱转回头去,不作声了。   他不免想起青伯说的,赵顷追去别院羞辱的事。   男人的唇紧抿成一条线:“我送你回去。”   容嫱就一声不吭跟在他身后,半点平日见到他的欢欣都没有。   马车里安静得可怕。   秦宓才想到,往常都是小姑娘在拼命找话说,他不咸不淡地应上两句,偶尔还会觉得吵。   可这会儿听不见她出声,又觉得不大适应。   “这几日,打理铺子可还顺手?”   容嫱似是没料到他会主动同自己说话,却也只是点了点头。   秦宓搭在膝上的手指叩了叩,半晌又道:“听你方才咳嗽了一声,病还没好么?”   “药吃了几服,见效慢了些。”   她不顺着说下去,便又冷了场。   二人同坐一处,各怀心事。   行至别院,秦宓率先下车,转身伸手,要扶她一把。   日头落了一半进山头,余下半边天空的红霞,映得人面微红。   容嫱似是没看见,自己提着裙摆小心翼翼。   秦宓却直接上前揽住她的腰,将人抱了下来。   容嫱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勾住男人脖子,直往他怀里缩。   余光瞥见别院墙上贴着的白底大字报,秦宓脸色蓦然一沉,将她脑袋拢进怀里,索性抱进了屋。   千醉跟在后面,赶紧叫人撕了。   只是扫了一眼那些白纸黑字的诋毁,秦宓便能想到她这两日听到的都是些什么话。   竟是这般恶毒。   他将人放进宽大的雕花椅子里,俯身撑在两侧:“抬头。”   容嫱头垂得更低了,她蜷着身子,头埋在膝间。   秦宓哑然,压低声音道:“受委屈了怎么不跟本王说。”   若不是青伯消息快,又无隐瞒,他到现在也不知道。   “对不起。”   小姑娘的声音又细又低,似针尖儿在他心头肉上轻轻扎了一下。   秦宓不是要听这个。   心里似有一股郁气不得疏解,他动了动唇,最终直接将人抱到自己膝上坐下,扣着她的脸转向自己。   容嫱没哭,只是眼神暗淡得不见丝毫光彩,平日总是水润嫣红的唇瓣有些发干。   她看了秦宓一眼,乖乖伏在他肩头,似一只疲惫的猫儿。   男人的肩膀宽阔而厚实,靠一靠便有无穷的安全感。   容嫱原先知自己只是在演戏,渐渐却有一股真实的疲惫袭上心头。   便是戏子,唱了一曲满堂喝彩还要歇一歇呢。   “王爷,我有一点累。”   她情不自禁吐出这句话,后知后觉自己竟松懈了。   幸而男人似乎没有察觉,只是顿了顿,便紧了紧手臂:“外头的事本王会处理,你休息吧。”   容嫱心里笑自己竟不知不觉入了戏,闭眼缓了缓,便从他怀里起身。   “天色不早,王爷若是还有事便先回去吧。”   她温柔一笑:“政务虽要紧,不如身子要紧,莫要太晚歇息。”   怀里空落落的,秦宓手垂在身侧动了动,竟被她连推带劝哄了出去。   容嫱看向暗下来的天色:“回去让青伯煮杯姜茶,我怕风寒过给王爷。”   说着掩唇咳了咳。   秦宓转身,才踏出两步,便又听得身后一阵压抑的咳嗽声。   容嫱咳得眼泪都出来了,喉咙发干。   “千醉,给我倒杯水。”   一杯温水递过来,她下意识去接,却见那端茶的手骨节分明,根本不是女子的手。   她抬眼,瞧见折返的男人。   秦宓将杯子放进她手心,轻声道:“替本王煮杯姜茶。” 第二十四章 缠绵   姜茶端上来时, 千醉还将熬好的药一并取了来。   风寒不算大病,但吃了药总好得快些。   那药汤乌黑浑浊,单看一眼便觉舌尖都是苦的。   秦宓自己不爱吃药便是因为它的苦味儿, 放下姜茶,刚要叫下人取碟蜜饯过来, 就见她已经捧着药碗一饮而尽。   容嫱舔掉唇角的药,将空碗还给千醉。   秦宓顺势递过一杯温热茶水, 淡淡道:“一向这么不怕苦?”   容嫱笑了笑:“年纪小时吃药总要哭一遭, 如今不会了。”   比起人生许多苦难, 药苦又算得了什么。   秦宓微微颔首,静默着喝完半杯姜茶,不知在想些什么。   “小姐, 客房收拾好了。”千醉伸了个脑袋进来,又飞快退了出去。   容嫱才小心看了他一眼,斟酌道:“王爷是现在就去歇息,还是……?”   秦宓顿了一下,目光落向里间, 是一张足有丈宽的黄花梨五围屏罗汉床。   睡两个人绰绰有余, 他原以为她会留自己。   如此也好,省得他半夜睡不着。   秦宓平日政务繁忙, 一向亥时左右才回房, 今日倒算是早的。   他起身离开, 外头月儿高悬,皎洁若雪。   容嫱目送他背影消失在遥遥相对的客房门口, 伸手拨开茶盖,看着只剩浅浅一层的姜茶,勾了勾唇, 随手倒进窗台的小花盆里。   夜深人静,清风朗朗。   秦宓素来睡得安稳,今日心头却总有些焦躁,闭眼翻了个身,神思反倒更加清醒。   呼吸间竟闻到一股熟悉的浅香,清甜馨软,一如某人。   深夜里,杂念似春草疯长,茂盛缠人。   秦宓缓缓睁开眼,轻轻喘了口气,手背随意搭在额上,触到一片温热细汗。   月光倾泻而入,脑海里某些不可言说的画面仍盘旋不去。   他坐起,眯眼看了看不远处的清烟袅袅的香炉。   香炉的味道同她身上一样,难怪令人浮想联翩。   秦宓熄了香炉,打开门窗换气,见月明星稀,走进院子里透气。   夜风微凉,吹散心头一点绮思,他闭了闭眼,感受到体内那把火终于有渐渐冷却的势头。   却忽听一阵压抑的咳嗽声,秦宓望去,看见对面廊下侧对自己的纤瘦人影。   容嫱披着外裳,赤脚靠在栏杆边,长长的衣带拖在地上,而美人儿浑然不觉。   秦宓看了眼那踏在地上的雪白赤足,不自觉皱起了眉。   他走到边上,容嫱似乎才发觉有人,倏地转过脸来,吓了一跳。   “王、王爷。”   “怎么不睡觉?”余光瞥见她手里攥着的纸张,竟是白日贴在门外边的白纸,也不知在哪里捡到的。   容嫱不动声色将纸张往身后藏了藏,小声道:“这就去睡了。”   “回来。”   她迟疑了一下,秦宓已经倾身上前,夺过白纸,待看清上面的话,脸色便冷了冷,将纸揉进手心。   “看这个做什么,不是不喜欢?”   容嫱心虚地低下头,一时不知怎么接话。   一阵风刮过,她脚背有些冷,不自觉蜷了蜷脚趾。   秦宓拢了拢她的衣裳:“去睡吧。”   “王爷。”   容嫱忽然抓住他的手,却低头看着不甚清晰的地面,叫人看不清神色。   “您也觉得我是那样的人吗?”   秦宓微微讶异。   容嫱抿了抿唇,默不作声地从他手心将纸团重新扒拉出来,仔仔细细地抚平了。   迎着月光能轻易看清上头所有的字。   无非是荡/妇、不要脸之类的羞辱字眼。   秦宓呼吸一滞,拿走皱巴巴的纸张,撕成了两半。   他将人抱到栏杆上坐着,几乎将她护在怀里,挡住了四面袭来的夜风。   容嫱后背抵在廊柱上,逃脱不得,抬头神情意外的平静,唯有轻颤的睫羽暴露了她的内心:“其实容嫱并不在乎旁人如何说我,但我怕王爷也……”   她轻轻抓住男人衣襟,似乎怕他一转眼便毫不留情离开。   二人离得有些近了,说话间呼吸交织,馨香入鼻。   秦宓道:“本王的看法便如此重要?”   容嫱缓缓点头。   顶着她全神贯注的目光,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你很好。”   小姑娘眼睛亮了一瞬:“真的?”   秦宓不知如何安慰人,也不知如何告诉她自己说的是真话,只能低头在她额间轻轻落下一吻。   “好了,回去吧。”   容嫱好不容易等到二人如此近距离,怎会轻易收手。   就在男人要抽身离开时,忽然腰间一重,一只白皙的赤足已经踩了上去。   本就穿得松垮垮的衣裳滑落,露出大半截雪白纤细的小腿,在月色下如泛着凝脂般的光泽。   秦宓心跳猛然漏了一拍,面色却显得越发深沉,一把抓住她脚腕,哑声道:“你做什么。”   容嫱干脆伸出另一条腿,这次被他半途就截住。   美人儿坐在栏杆上,披着的外裳掉了一半,险险搭在肩头,两条腿又都被他捉住,姿势便显得有些暧昧旖旎。   秦宓似乎也意识到这点,想松手又怕摔了她,容嫱便已得寸进尺地勾住他脖子,整个人抱了上来。   在他怔愣时,双腿已然自觉缠紧了男人劲瘦有力的腰。   秦宓一手护在她腰后,一手轻轻捏上她后颈,拧眉道:“下去。”   容嫱眨了下眼,弧度优美的眼角微微扬起,月华倒映眼底,如摄人心魄的妖魅:“王爷既觉得我好,为何还要躲着我?”   “难道是在骗我?”   秦宓哑然,不慎竟被绕了进去。   熟悉清甜浅香萦绕身侧,再次撩起身体里的火,眼神不由暗了暗。   他原以为是那香炉有问题,但眼下又如何解释?   “别动。”秦宓扣住她的腰,死死按在怀里,偏头闭了闭眼。   容嫱哪里会如他愿,偏在他耳边软声说话:“王爷若真不喜欢,放我下来就是。”   吐气如兰,皆热乎乎地扑在他耳根,似妖精索命的呓语。   那姜茶里实则没加什么烈性的东西,最多添了点补药。   分明是他情动在先,否则哪有这样的效果。   她作势要松手离开,男人下一瞬便紧追而上,托住了弹性柔软的臀。   容嫱勾起抹似有似无的笑,主动仰头献上樱唇。   秦宓一声轻叹,似是放弃了最后的理智,俯首吻住双唇。   月色如水,勾勒出院中一对紧抱纠缠的身影。   摄政王到底是习惯了做掌控的一方,几乎是压着她一路攻城略地,直吻得容嫱神色迷离,泪眼婆娑。   吻细细密密落下,从红唇到小巧的下巴再到雪白的脖颈。   下人都在歇息,万籁俱寂。容嫱浑身发软,红着眼压住险些溢出唇角的呻/吟。   男人眸中似化开一团浓墨,察觉她的窘迫,抱着进了客房。   屋里本就比外头暖和许多,这样一折腾,温度很快便有些热了。   容嫱被压倒在床榻之上,衣衫半解,脑袋晕晕乎乎,在男人起身关窗时,只记得随风飘扬的纱幔一并落下,静静低垂。   温热的身躯再次覆盖上来,她抬了抬手,只摸到男人束在身后的长发。   容嫱扯了扯发带,让他的头发也散开来,好同自己的长发纠缠在一处,难解难分。   @泡@沫   秦宓按住美人儿作乱的手,又是一吻落在光滑肩头。   情动时,便如春水潺潺,狂风折柳,红霞满春山。   容嫱虽准备周全,到底是初次经人事,此前原学习了许多花样,要在榻上好好一展风情,定叫这男人欲罢不能。   这会儿却全成了纸上谈兵,只能轻喘着气任人索取。   秦宓听着耳畔甜腻断续的娇吟,更用力握紧了身下柔软的细腰,吻在她泛红的眼角。   容嫱被折腾得眼泪都掉了下来,没多久便溃不成军。   只觉自己像一团被揉来捏去的面团子,比书里写得还要严重,恍然不知是梦还是现实。   云雨初歇,美人儿香汗淋漓地伏在榻上,红唇微张地喘着气。   原是自己经受了,才知这事绝不容易。她摸了摸酸胀的某处,认命地闭上眼,正松了口气要歇息。   一直闷声用劲的人这会儿又活了过来,搭在她腰间的手臂动了动,一把将人重新捞进怀里。   容嫱迷迷糊糊睁开眼。   秦宓自认一向还算克制理性,二十四年也都这样过来了。   这次,他却亲了亲怀里迷迷瞪瞪的人,声音低哑,如沙砾在耳边流过。   “嫱儿……”   一声低唤,平静下却掺杂着晦暗翻涌的欲念,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容嫱欲哭无泪,只得顺着重新勾住男人的腰,在情欲中继续如一叶轻舟浮浮沉沉。   这漫漫长夜,也不知何时是个头。   “小姐——”   清晨,院子里传来千醉惊慌失措的喊声,容嫱被吵醒,一睁眼便觉浑身不适。   外头天色才蒙蒙亮,也不知有没有睡到两个时辰。   她一动,身旁一只手便将她按了回去:“我让人去处理。”   果然没多久,千醉那边便消停了。   容嫱懒得想他是如何同下人说的,仍是累得眼皮子打架,不多时便重新熟睡。   秦宓习惯了早起上朝,便没什么睡意,忆起昨夜一场颠倒,眼神越发复杂。   他轻抚着身侧人的脸颊,微不可察叹了口气,喃喃道:“嫱儿,我该拿你怎么办……”   云岑发现自家主子今早没起来去上朝,也不敢问,瞧见他脖颈一侧隐约露出的一截红痕时,还道这别院夜里的野蚊子厉害得紧。   等容嫱随后睡眼迷离地从客房出来,他才猛地瞪大了眼。   容嫱哪里还有心思关心别人在想什么,坐下来放松酸软的双腿,神情恹恹。   千醉小心翼翼靠近:“小姐,早膳还替您热着,端过来吗?”   “嗯。”她张了张嘴,发觉声音不大对劲,便只应了声。   一转头正与秦宓目光撞个正着。   容嫱低眉羞涩一笑,端得是柔情百转。   一片安静中,忽听秦宓淡淡开口:“嫱儿,你可想要名分?”   “本王可以给你。” 第二十五章 归来   容嫱目光微闪, 似是未曾想到他会主动提起这个。   “王爷能这样设身处地为我着想,容嫱已心满意足,并无太多奢望。”   她莞尔一笑, 满脸都写着懂事乖巧知进退。   秦宓沉默片刻,继续道:“本王能给你的, 必定不会亏待,你要名分, 本王也会给。”   “容嫱什么都不要, 只求能陪伴王爷左右。”   秦宓对上她的目光, 竟见其中一片坦诚,好似心里便是这么想的,一点勉强的意思都没有。   是谁说京城未出阁的姑娘都愿意嫁他的?   摄政王生平第一次这样对一个女子示好, 便碰了壁,不由抿了抿唇:“随你。”   千醉端了早膳上来,容嫱盛了一小碗金玉粥,讨好地放在他手边:“王爷一起吃些吧。”   “本王吃过了。”   他看了看桌上的简单早膳,到底还是道:“晚些让青伯送两个厨子过来, 还想吃什么就吩咐他们。”   “多谢王爷。”   秦宓瞧她乖乖地吃着东西, 腮帮子鼓鼓的,甚是可爱, 心里最后一点气也没由来地消了。   他伸手, 替她将鬓边一缕发勾到耳后:“本王还有事, 有空再过来看你。”   容嫱停下动作,抬起脸欲言又止:“那王爷几时才有空?”   秦宓哑然, 只得改口道:“……本王明日来看你。”   她这才弯唇笑了,看着他消失在门口,端起一旁的温水漱了漱口。   千醉递上干净帕子, 迟疑道:“小姐,您……为什么不答应王爷呀?”   要是小姐能成为摄政王妃,哪怕是侧妃呢,那些个坏东西也肯定不敢再欺负小姐了。   容嫱笑了笑没解释。   男人见色起意罢了,哪能当真的。论嘴上功夫,上辈子赵顷说得可比这好听多了,还不是转头就忘。   她还没那么天真。   男人的爱哪有银子忠诚,银子进了自个儿荷包好歹不会跑了。   容嫱顺手就拿起账本翻了翻,四间铺子分别是点心铺子、衣裳铺子、金玉首饰铺子,还有一间水粉胭脂铺子。   其中属金玉铺子赚得最多,平均一天能有十五两左右的进账,遇上阔绰人家置办头面,一天赚个七八十两都不在话下。   点心铺子少些,稳定也有十两收入。   四间加起来,一日起码能赚到五十两。   换作几个月前,容嫱对银子还没什么很大概念,平日里也未曾因为银钱斤斤计较。   就是到了现在,花钱的习惯仍有些大手大脚。毕竟做了许多年的侯府嫡女,许多东西一时还改不过来。   她倒也没想过委屈自己。   算盘珠子碰撞出清脆的声音,不算快却极为稳当。   这样下去,不出一两年她便能攒够银子,考虑离京的事。   容嫱越想越惬意,合上账本问道:“容妙儿生辰不就是明日?”   千醉小心道:“小姐,那也是您的生辰呀。”   她哂笑一声:“无父无母,谁知我究竟是哪天生的。”   此前原是替别人过了那么多生辰,想来也可笑。   容嫱回想小时候的事,记忆总是不大清晰。据说是因为被容家接回来时,路上生了一场大病。   脑子没烧坏倒是万幸。   “千醉,你跟我多久了?”   “回小姐,奴婢自您从江南回府便跟着伺候了,有五六年了吧。”   容嫱喃喃道:“那你也不知我小时候的事了。”   究竟是如何被误当作容妙儿接来了京城,她自己也想弄清楚。   “当年是谁去江南接人?”   千醉叹了口气:“老爷子亲自去的,如今府里也就老爷子对小姐好一些了。”   “可惜他身子却一直不见好,否则定不会任由容夫人算计您!”   容嫱想起老爷子奇怪的态度,不置可否,只道:“你备份礼,我明日去趟容府,见见老爷子。”   他那个病情,如今已经下不得床,不知还有多少日子。   现在不问,日后怕是就没有机会了。   千醉一听说她要去容侯府,立马瞪圆了眼睛:“要不要奴婢去找青伯,再借一些人手?”   “不必,容楮还在牢里蹲着,李如香哪里敢惹我。”   容嫱换好衣裳,对镜摸了摸锁骨上仍明显的红痕,叹了口气,只能又去换了身更严密的。   千醉看了眼那脖子上始终遮不住的半枚吻痕,幸而过了一夜已经淡了些。   这是容妙儿回侯府后的第一个生辰,早早就在筹备,说什么也不肯取消。   容楮还蹲在暗无天日的牢房里,也不知看到外头这喜气洋洋的宴席该作何感想。   容夫人为儿子的事愁得焦头烂额,一边还要应付女儿的不懂事,这会儿已是心神俱疲。   来来往往的宾客,嘴上祝福,眼里却都是看戏的光彩。   “妙儿,怎么没看见容嫱?”   容妙儿当即便不高兴了:“你提她干什么。我告诉你,她根本不配做容家人,已经被我母亲扫地出门了!”   “不会吧,那她岂不是会很惨。”   容妙儿得意道:“如今我才是容侯府唯一的嫡女,你们莫要再提那冒牌货,扫兴。”   容嫱一进门便听到这番耀武扬威的话,笑盈盈道:“什么扫兴?”   容妙儿便唰地站了起来,方才还得意的嘴脸忽就紧张起来。   她看了眼不远处的容夫人,结结巴巴道:“你、你来做什么?”   场面一瞬间安静下来,皆看向款款走进来的女子。   只见她一袭交领五色锦盘花襦裙,头戴一支红翡滴珠金步摇,肤白赛雪,红唇艳丽,满面光彩照人。   尤其姿态端庄,气质雅丽,半点没有被赶出家门的落魄寒碜,反倒像是过得更好了。   一开口,声调婉转,嗓音柔媚却不显俗气:“妙儿生辰,我怎么能不来呢。”   众人先是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是容嫱在说话。   容妙儿瞧她一来就吸引了全场目光,气得牙痒痒,一把夺过千醉手里的礼盒,狠狠摔在地上:“假惺惺!”   木盒碎成两半,露出里头绸布包裹的人参。   她叉着腰,好似蛮不讲理的泼妇,尤其在面前美人儿的衬托下,更显得粗俗不堪。   容妙儿浑然不觉,还嚷嚷着:“我又没请你!快把她给我赶出来!”   下人迟疑着拥上,容嫱面色不改,甚至笑着看了眼不远处的容夫人,惋惜道:“原还想聊聊容公子的事……”   “罢了,既然不欢迎我,千醉,咱们回去。”   容夫人本是想挫挫她锐气,因而也就任由女儿闹腾,不得不说是很爽快的。   直到听她说起容楮,才慌慌张张地站起来:“嫱儿,留步!”   她满面笑容迎上去,仿佛才看见她:“你来了怎么也不跟我说!”   容嫱躲开她热情的手,似笑非笑:“这不是被妙儿拦住了么。”   “妙儿不懂事,可别跟她一般计较。”容夫人惦记着儿子,忙道,“妙儿!还不快过来给你姐姐道歉!”   容妙儿瞪大了眼睛:“母亲!你让我给她道歉?!”   再宝贝也只是个女儿,在李如香心里又怎么及得上容楮一半,立即便沉了脸色:“过来!”   容妙儿狠狠跺脚,不情不愿地走到二人身边。   容嫱嘴角噙着笑,看够了,才缓缓道:“道歉就不必了。”   “只是那人参原是要送给老爷子的,价值千两,如今落了地也不能用了。”   容夫人一狠心道:“人参么,我这里也有一株好的,补给你就是!”   “夫人果然明事理。”容嫱笑容满面,让千醉收下。   见她态度有所缓和,容夫人连忙趁热打铁:“那……楮儿的事?”   容嫱道:“我那日不是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杀人偿命,自有王法在上。”   她压低了声音:“或者夫人愿意替子赴死,容嫱感念母子情深,也不是不能到王爷那儿吹吹枕边风。”   “你!”容夫人没想到绕了一圈又回去,顿时感觉自己被耍了,阴沉道,“你这不要脸的东西,难怪是假的,我断不可能生出你这种不知廉耻的孩子!”   容嫱垂眸抚了抚指甲上的丹蔻,漫不经心道:“你自然生不出我这般貌美如花的女儿。”   “容妙儿蠢笨顽劣,容楮庸碌下流,可不是只有夫人才能生出来。”   “你、你!”   原来的容嫱哪里会这般嘴上不饶人,哪怕被骂了也只会忍气吞声,遇到她总是恭恭敬敬。   容夫人气得心梗,一时竟反驳不出来。   容嫱抬眼看她,弯了弯唇,旁人不知二人在说什么。只见美人儿一片风轻云淡,对面的人却气得神色狰狞。   “摄政王的枕头风也不是谁都吹得的,夫人看,整个京城,唯我容嫱做到了。”   容夫人咬牙切齿间瞥见她脖颈处一枚遮不住的吻痕,顿时如泄了气的气球。   秦宓一向出了名的不近人情,这么些年来也没听说他耽于美色。   除了容嫱,竟是没有别的路子。   容嫱见差不多了,才道:“夫人好好想想,我先去看看老爷子。”   容夫人看着她旁若无人地离开,竟是连阻拦的劲都没了,只有容妙儿在一旁急得团团转。   “母亲!您怎么让她进去了!这可是咱们家……”   “闭嘴!”容夫人低吼一声,终于被这时刻拎不清的女儿烦到了,“你怎么就不能长长心!整日就会骂骂咧咧有什么用!”   “你看看人家容嫱!”   容妙儿愣了一下,随即委屈地哭了出来:“母亲你为何凶我,容嫱有什么好。”   宾客啧啧感叹,议论纷纷,容夫人想到懦弱不管用的丈夫、身在牢狱的儿子、前途不明的侯府,彻底失去耐心,阴沉着脸拂袖离开。 第二十六章 道歉   老爷子的病并非急症, 实则年老体衰、气血不足,近些日子来都是拿补药吊着。   只是到底不是灵丹妙药,眼见着清醒的日子越来越少, 容侯急得到处寻医问药。   容嫱来得赶巧,老爷子半闭着眼, 还有些神志。   “老爷子,我是容嫱。”   她立在床前轻唤一声, 王叔拿了把椅子过来, 她道了声谢, 却没坐下。   老爷子浑浊的眼球动了动,循声望去,嘴唇翕动:“好孩子……”   容嫱看着他这个模样, 有些话便说不出来,老爷子没害过她,甚至会护她。   不论出于什么原因,这点她都不会忘。   “祖父。”她在床边坐下,忽然轻轻道, “明年上元节, 您带容嫱去看花灯吧?”   老爷子怔了一下,忙点头, 浑浊眼底露出一丝希冀的光。   容嫱低眉一笑, 带着点苦涩:“您每年都答应, 但我从来没看过花灯。”   “老爷子,我确实并非您的亲孙女。”   犹记得往年总是从大年初一期待到十五, 她穿着新衣裳等在门口,满心期待,等来的却总是一句“祖父有事, 容嫱听话,明年再带你去。”   年复一年,她如今也不是那么喜欢看花灯了。   老爷子眼睛睁大了一下,似乎有些激动。   容嫱本意并不是要刺激他,便止住话题,平静问:“我是江南人?我父母是谁?”   老爷子伸出两只枯瘦的手在空中划拉了几下,摇摇头,不肯回答。   容嫱闭了闭眼,逼问:“当年是您把我从江南接回来。”   “您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我非容家血脉?”   否则容妙儿回府,老爷子为何反应如此反常。   一滴浊泪自眼角滑落,老爷子缓缓捂住脸,低泣哽咽:“妙儿……祖父对不起你……”   “对不起你……”   听清他心心念念的名字,容嫱既莫名其妙,又心头发凉,缓缓直起了身,自嘲一笑。   “老爷子保重身体,容嫱告退。”   听见哭声,王叔推门进来,发觉她要走,劝道:“小姐,近日的事莫要往心里去。等老爷子身子好一些,定会为您讨回公道。”   这些人口口声声会为她出头,总叫她等一等、忍一忍,结果就是上辈子那样。   容嫱神色冷冷:“我不想等了。”   “这……”   “王叔。”她逼近一步,“当年老爷子到江南接人,你随行在侧吗?”   王叔摇摇头:“老奴没去,当初是老爷子把您带回来的,小姐若是不信,这事许多人都能作证。”   “只是随便问问。”容嫱微微笑道,“别叫我小姐,我如今和容家没什么关系了。”   说罢走出门去,却见容妙儿虎视眈眈地站在那里,眼神怨毒:“祖父跟你说什么了?”   “又给你好东西了,是不是?”   容嫱只侧着身子同千醉说话,对她视而不见,容妙儿便更恼火,伸手去推搡:“拿出来!你凭什么拿我家的东西!”   容嫱反手攥住她的手腕,用力甩开。容妙儿被带得趔趄两步,满脸难以置信:“你、你敢……”   容嫱冷笑一声,扬起了巴掌。   “啊啊你敢打我——”容妙儿吓得抱头鼠窜,一头撞上旁边的柱子,捂着脑门哭了起来。   一巴掌还没落下,已吓成了这样,千醉翻了个白眼,颇为看不上。   容嫱也觉得没意思,收回手。   上辈子她竟是被这么个玩意儿算计进了家里,真真是掉价。   “容妙儿,你但凡还有一点良心,这会儿就该去关心关心你那病重的祖父、那焦头烂额的父亲,还有那自食恶果的母亲。”   “而不是在这里胡搅蛮缠、哭天抢地。”   容妙儿全听不进去,只知狠狠地瞪她:“你、你等着,我要告诉赵顷哥哥,你欺负我!”   容嫱倦了,环顾全场,哂笑道:“怎么你的好哥哥,连你的生辰宴都不来?”   说起来也奇怪,昨儿不是还碰见,说要给容妙儿买生辰礼物么。   容妙儿底气不足道:“赵顷哥哥那么忙,又不是你这样的闲人。”   “是么。”容嫱不恼反笑,转头对千醉道,“也不知孙家和赵家的亲事说的怎么样了。”   “胡说八道,赵顷哥哥答应我不会娶孙喜宁的!”容妙儿委屈道,越想越不放心,转身火急火燎找容夫人求助去了。   走出容侯府,千醉抱紧了手里装着人参的盒子:“这容侯府眼看着怕是风光不了几天了。”   子子孙孙都这样,还有什么盼头。   容嫱笑道:“小丫头目光还挺长远。”   “那也不看我是谁的丫鬟。”千醉骄傲地扬起头。   容嫱坐进马车,边打起帘子吩咐:“你申时左右去城南那间明堂药铺转转,把人参卖了,低于五百两不卖。”   一说到这个,千醉便喜笑颜开:“好嘞。”   容夫人有求于她,当场赔的是一株品相极佳的老参,不像小姐带去的那株,是在街角花十两银子买的。   容侯府近月来为了老爷子,最常去采买药材补品的地方便是明堂药铺。   她拿人参换银子,最终兜兜转转八成又要回到容夫人手里。   容嫱自不会心疼容家的钱,坐着马车回了别院。   她记着王爷说今日要来看她,便到门口檐下站着张望了几次,做足了深情模样,才施施然回屋。   一等等到天都黑了,也不见人来。   秦宓此人,容嫱也算摸透那么一些。虽话不多,但每回说出口了,便没有不算数的。   千醉揣着大额银票回来,却见气氛沉凝,一问才知王爷食言了。   容嫱摸着银票,眯了眯眼,怎么也做不出太伤心的神情,索性作罢,淡淡:“王爷公务繁忙,一时顾不上我这里,又不是什么大事。”   说着自己摆开碗筷,独自用晚膳。   千醉仔细观察了一下,发现小姐虽面色略显忧伤,但胃口格外好,足足吃了两碗饭,不大像在伤心难过,便放心了。   沐浴完,夜幕沉沉,月上柳梢头,断定秦宓今夜确实不来了。   容嫱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将银票压在梳妆匣最底下,心满意足地上床睡觉。   正要进入梦乡,千醉便从门缝里伸了个脑袋:“小姐,王府来了个侍女。”   那侍女见了容嫱,福身行礼:“容姑娘,夫人正在府上借住,王爷不便过来,特叫我来传话,不必再等,早些歇息吧。”   刚从床上爬起来的容嫱面不改色道:“原是这样,多谢提醒。”   侍女抬眼,瞧了瞧她眼底因困倦而渗出的泪水,还有无精打采的神色,心底讶异。   容姑娘对王爷竟牵挂至此。   送走传话侍女,容嫱没说什么,千醉倒有些耿耿于怀。   王爷这样,意思是小姐不能见人吗?   “肃王府……”容嫱靠在床边,又是犯困,又想起别的事,闭着眼道,“侍女口中这个夫人……不是肃王妃吧?”   她记得秦宓是肃王庶子,生母也只是个身份低微的侍妾,早些年似乎并不得宠。   “肃王妃早就没了。”千醉看了看左右,小声道,“整个肃王府,如今就剩下王爷和夫人。”   当年先帝薨逝,一夜之间,肃王、肃王妃、侧妃,以及与秦宓同辈的兄弟姐妹,竟无一留存。   坊间至今不知发生了什么,只知整座肃王府空空荡荡,只剩一名侍妾和一名庶子。   后来幼帝登基,先帝遗旨,封庶子为摄政王,全权佐政。   这名庶子便是秦宓。   记忆中,老爷子偶然提起过这事,唯一一次说漏嘴,好似与谋逆有关?   谁谋逆,肃王?肃王可是先帝的胞弟,听说感情颇深。   容嫱重新睡下,左右这些事与她无关,便也不作细想。   原以为秦母在摄政王府至少要留个几日,容嫱早出晚归,都围着几个铺子打转。   她此前没有全权打理过铺子,许多事还不甚熟练,一整日下来,既充实又忙碌。   “新出的那道桃面稣,口感好,只是咸了些,明日要叮嘱后厨再改改。”   “如今虽是仲夏,但秋冬的成衣样式也可以张罗起来了,以免到时匆匆忙忙。”   千醉一一记下。   “还有李家订的那对鎏金玉镯、钱家的长命锁……”   容嫱踏进院子,声音戛然而止。   她看见院子里男人,一身玄色便装,手撑着额头坐在石桌边,眼睛闭着,眉头不自觉轻皱,好似有化不开的烦闷。   “回来了。”   秦宓开口,声音不如一贯的清冷淡漠,反带了浓浓的倦意。   容嫱让千醉把账本放进屋里,缓步靠近:“王爷怎么来了?”   秦宓道:“本王不是答应过来看你?”   她倒了两杯茶,一杯放到他手边,一杯自己喝了。   笑了笑道:“我以为夫人在,王爷这几日都不方便过来。”   “她回肃王府了。”   这倒有些奇怪,容嫱讶异道:“夫人只住一日?”   “嗯。”   “夫人怎么不搬过来?”容嫱状似无意道,“肃王府那样大,一个人住着多冷清。”   且没有哪个母亲不想同孩子住近些吧?   秦宓不答,只是道:“总之如非必要,你不要见她。”   容嫱温顺点头,刚要坐下,便听护院匆匆来报。   “王爷,外头姓赵的要见容姑娘。”他看了看容嫱,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又闭了嘴。   容嫱皱了皱眉,刚要拒绝,却还是先望向秦宓,由他拿主意。   秦宓坐那儿没动,却道:“去吧。”   容嫱迟疑地看他一眼,才跟着护院往外走。   本还不懂他的用意,等见到外头鼻青脸肿的赵顷,终是忍不住愣了一下。   赵顷满心憋屈,尤其是顶着这副样子到她面前,更是羞愤得无地自容。   但一想到那人淡淡的警告,还有自己身后靶子一般醒目的相府,咬牙道:“容嫱,之前是我做得不对,你大度一点,这事就过去了。”   容嫱猜到是谁下的手,也听出他语气里的不情不愿,似笑非笑:“你要翻篇?也不是不可以。”   “我也写几张白纸黑字,贴到你赵相府门口好不好?”   “你别得寸进尺!”想也知道写的不会是什么好话,赵顷恼羞成怒。   “原来这就是赵公子赔礼道歉的态度。”容嫱翘起唇角。   赵顷瞬间便后悔了,赶紧上前几步好言好语:“我一时嘴快,你……”   “嘭!”别院大门在眼前毫不留情地关上,给了他一个结结实实的闭门羹。 第二十七章 同眠   容嫱回到院内, 便看向秦宓:“王爷,门外是赵顷。”   他果然不怎么意外,放下茶杯淡淡问:“如何?”   “我也不知他来做什么的, 实在不愿再纠缠,便把门关上了。”容嫱眨了下眼, 迟疑道,“我这样做, 要紧吗?”   秦宓轻笑一声, 声音带着些疲倦的沙哑:“不要紧, 随你高兴。”   容嫱靠近,手搭在他肩颈处揉捏,温声道:“近日事情很多吗?”   “云朝使团昨日抵京, 本王奉旨接待,要忙几日。”   容嫱想起先前的赵轻雁,自那日摄政王府一面,后来便没见过了。   “原是这样,王爷保重身子。”   秦宓感受着肩上按捏到位的力气, 瞧着有几分娴熟技巧, 并非胡乱按一通。   他忽地拉住容嫱的手,只觉指头个个细长娇嫩, 好似握了一把春柳。   秦宓将人带到身边来:“手法倒是不错, 怎么学这个?”   容嫱手心有些发痒, 不自觉轻轻勾住男人的指节,老老实实道:“容夫人叫我学, 说是女子别的可以不会,但要会伺候体贴夫君,做个能解忧的贤内助。”   秦宓听了, 有一下没一下摩挲着她的指尖,不知在想什么。   凡是高门大户,怎会这样小家子气地教养自己的孩子。   容嫱似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垂下的目光微微深邃,轻声道:“容夫人自小便对我颇为严厉,样样都要学,说作为侯府嫡女,便不能失了脸面。”   “有时没达到她的要求,生起气来便会冷落我几日。”   “我以为她生性如此,严苛也是为了我好。”她慢慢讲述,声音平静却掩不住失落,“可她对容楮却全然相反。”   “后面容妙儿回府……”容嫱叹了口气,说不下去了。   秦宓眸光闪烁,安抚似的在她掌心捏了捏,随即放开。   许久才开口:“本王以为你在容家过得很好。”   “外人瞧起来总是风光的。”她笑了笑,“容夫人只是一直不大亲近我,吃穿用度又不曾亏待,其中好坏,冷暖自知。”   秦宓久久不说话,眉宇间凝着抹沉郁之色,叫人看不明白。   容嫱微微蹙眉,细细回想,也不知自己说的有何问题,只能作罢,到厨下转了转。   这一说,她倒是忽而心思一动,想到些别的。   容妙儿没出现时,容夫人便对她不大亲近,可以说完全没拿她当离别十年的女儿看待。   她是不是很早就知道些什么?   “……夫人?”千醉绞尽脑汁想了想,“对,小姐刚回府那阵子,夫人还是挺好的,夜里还会给您讲故事呢。”   “后来也不知怎么,就越来越……”   容嫱记性不好,越小时候的记忆便越模糊,无奈道:“那你记不记得大概是什么时候,态度开始有所变化?”   “不记得了。”千醉摇摇头,“非要说的话……就那年年后?”   容嫱一怔,想起来一些:“年前答应带我看花灯,等到上元节,却食言了。”   许是因为回家后第一次遭受冷落,记得还算清楚。   容夫人答应得好好的,年刚过却反悔了,称有事,让她去找老爷子。   老爷子自然也没空陪她看花灯。   因而看花灯一度成为容嫱某段时间的执念,后来再大些,才渐渐放下。   容嫱怎么也想不起来那年发生了什么,正沉思间,门被推开,秦宓走了进来。   他看了容嫱一眼,似是听到了花灯两个字。   “王爷,喝了药再去沐浴吧。”下人走进来,小心道,“是青伯特意嘱咐的。”   秦宓目光掠过黑色的药汤,眼底写着淡淡的拒绝:“拿下去。”   显然这事不是第一次,下人叹了口气,似是习以为常,默默退下。   容嫱闻言抬头疑惑道:“王爷病了?”   “补药。”   她便上下扫了扫男人高大紧实的身子,不觉哪里虚弱得需要补。   青伯真是操心。   秦宓仍是有些不习惯屋里有个女人,望着她伸过来的手,抿了抿唇,没有拒绝。   容嫱摸索着他的腰带,手指扣扣挖挖了好一会儿才找准方向,轻轻扯开。   宽大的外衣褪下,她收起来放到一边,正要蹲下替他脱鞋。   腰却被人撑了一把,只听他淡声道:“本王自己来。”   容嫱一愣,见他已经弯腰脱下了鞋,还有些奇怪。   秦宓转到耳房沐浴去了,她脱掉外裳,合了一半窗,将驱蚊虫的炉香点燃。   他再出来时,屋子里的烛光便暗了一半,窗外树影映在正对的墙上轻轻摇晃,炉香清浅。   “睡了?”   他一出声,容嫱便从被窝里钻出一颗毛茸茸的小脑袋,弯着眼睛笑得狡黠。   秦宓哑然失笑,掀开被子躺了上去。   容嫱依旧撑起身子,伸手去够床边的穗子,要将轻纱床幔放下。   手臂细长匀称,雪白肤色在昏暗烛光下越显出几分暧昧不明。   秦宓抬手摘下穗子,床幔落下,帐内变得越发昏暗。   容嫱刚躺回去,便感觉一只手臂落在腰间,将她牢牢困在怀里。   她屏气,以为要发生些什么,等了许久,却只听见身边人逐渐匀称悠长的清浅呼吸声。   “王爷?”   容嫱心里不知作何感想,头一次对自己的美貌产生了质疑。   她偏过头去,只能在昏暗中隐约瞧见男人挺直的鼻梁和轮廓。   容嫱鬼使神差地更凑近了些,顺手将床幔撩起一半,借着月光和仅剩的烛光,终于还算清晰地看见男人五官。   秦宓的相貌自然无话可说,坊间都道他是玉面修罗,就算再清冷寡情,也依然免不得被许多人明里暗里惦记。   目光从额头、鼻梁、嘴唇一路往下,容嫱盯着底下那颗凸起的喉结,手指有些发痒。   她撇开头,按捺下蠢蠢欲动作乱的心思,才又扫过散开领口下的锁骨,忽瞥见衣领外只露出一点点的疤痕。   她愣住,伸出指尖轻轻拨开一点衣服。   这下便看得更真切些,那疤痕只露出一半,便足够狰狞可怖,且靠近心口,可见当初伤势之重。   容嫱皱起眉,又往下拨了些。   “做什么。”   男人的声音冷不丁响起,吓得她一个激灵,指尖轻颤,在他胸膛划过,正中不可言说的红心。   秦宓呼吸一滞,将身上作乱的人抓了下来,语气微恼:“很精神?嗯?”   他压下来,带着点威胁的味道。   容嫱难得有几分局促,好似扒人衣服被抓了现行,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只得红着脸闭上了眼,小声道:“我困了。”   她这般模样,秦宓不自觉柔软了目光,白日里的疲倦沉闷心事渐渐散去,闭着眼在她唇角亲了一下:“睡吧。” 第二十八章 药材   秦宓一早便离开别院去上朝, 昨夜休息得好,精气神也足。   旭日东升,容嫱站在院里透了会儿气, 才让千醉带上昨日列好的货单往铺子里去。   “小姐,还在外头等着呢。”千醉撇了撇嘴, 十分不待见。   胭脂铺子外人流如织,赵顷就好似一颗钉子站在那里, 脸色难看, 却不得不耐下性子候着。   女人就这样, 给点颜色便能开染坊。若不是顾及相府……   容嫱头也不抬地道:“他愿意晒太阳便晒吧——笔递给我。”   千醉看见欺负小姐的人吃瘪,心里就高兴,这种人可不能轻易原谅。   容嫱照例对完账, 边收起账本边道:“趁着还有时间,陪我去药铺那边走走。”   千醉一愣:“小姐你病了?”   “不是,是王爷的意思。”   云朝在晋朝南疆之外,气候环境亦与京城大相径庭,听说使团好些人远道而来、水土不服, 需要固本培元的药材补一补。   秦宓作为接待, 这些自然就成了他分内之事。   外头日光热烈,千醉撑开油纸伞, 严严实实遮在她顶上。   容嫱走在伞下阴凉处, 仍有些意外秦宓会同自己说一些政务上的事。   “容嫱。”   眼看着主仆二人就要目不斜视地走过, 赵顷忍不住黑着脸出声。   千醉疑惑地东张西望:“小姐,奴婢好像听到狗吠。”   容嫱失笑, 径直掠过脸色阴沉的某人上了马车。   “你这嘴巴。”她这才打起帘子一角,笑骂道,“原先怎么不知你这样大胆, 连相府公子都敢骂。”   千醉挠挠头,悻悻道:“不是有王爷在……”   狐假虎威谁不会。   想到秦宓,容嫱不由想起昨夜意外瞧见的那道疤。   心口的伤可是要命的,且瞧着有些年头了,也不知是怎么留下的。   她没再说什么,放下帘子:“走吧。”   京城的药铺不少,她只挑了几家最大的,一是货源充足,二是品质有保证。   二人买了好几包补药,掌柜笑着亲自送出门外。   “这位小姐。”   身后忽响起一道小心翼翼的声音,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从药铺外的角落走了出来。   他穿着普通,身侧背着个小布包,脸颊瘦得没什么肉,一双眼滴溜溜转动,写满了狡黠机警。   千醉下意识挡住:“你做什么的?”   少年看了看她手里满满当当的药包,神秘感兮兮道:“买药吗,好东西。”   千醉向容嫱投去询问的目光,继续道:“什么好东西?”   “百年人参!益气补血!仅此一支!”少年滔滔不绝,将布包拉开一小条缝,露出里头的东西,“错过这村就没这店了,小姐考虑一下?”   容嫱想了想:“你拿出来我看看,东西若真的好,便不怕没有买主。”   少年迟疑一下,将木盒拿出来,打开一半,露出里头品质极佳的人参。   容嫱见过的好东西不算少,一眼下来便能判断个八九不离十。   她扫了眼这衣着朴素的卖参少年,温声道:“边上就是药铺,怎么不卖去那里?”   少年支支吾吾道:“卖家的意思,不让卖给药铺,说药铺都黑心。”   小药铺倒还可能这样,大药铺哪个会不要名声,只为了贪这一支人参。   这话敷衍敷衍少年还行,容嫱是断不信的。   千醉伸头看了又看,嘟囔道:“这人参怎么有点眼熟呢……”   容嫱目光微闪:“你买多少银子?”   “三百两!”少年连忙道,生怕她嫌贵似的,又道,“两百两!”   容嫱不动声色道:“千醉,买下来。”   “多谢小姐!”少年一想到有足足二两酬劳,便激动地鞠了个躬。   收下银票便一溜烟跑远了。   “跟上去看看。”容嫱转身吩咐马车旁的小厮。   回到别院,千醉看着静静躺在红绸上的人参,甚至仔仔细细数了一遍有几根须,纳闷道:“连须须的数量都一样。”   “小姐,这难不成真是当初容夫人赔给咱们的那支?”   容嫱提笔汇总所采购药材清单,闻言往那边看了一眼,眸色微深。   千醉喃喃道:“但、奴婢确实卖回容侯府了呀。”   老爷子的病情愈重,需要的上品药材就越多,人参更是日日少不得。   在离开容家前,府里隔两日便会去明堂药铺采买。   那日千醉就是听了容嫱的话,申时左右蹲守,果然等到来采买的容家管事。   千醉是亲眼瞧见他又把人参买回去了的,按理说应已进了老爷子肚子。   容嫱整理好药材,准备亲自送去王府。   她将那支人参收好,心绪繁杂。   老爷子的病情原先凭着容侯不计成本的付出,用那些天材地宝好不容易稳定住。   近段时间来,倒是突然恶化得极快。   容嫱原先没往这边想,毕竟实在没想到,容家竟还有人不想老爷子多挺一会儿。   容侯为了保住自己这位父亲,都快把家底掏空了。   “请问王爷在府中吗?”千醉上前问守门的下人。   下人显然认得容嫱,迟疑了一下:“容姑娘来这里,得王爷准许了吗?”   “若是没有王爷首肯,奴才不能放任何人进去。”   千醉就要开口,被容嫱拉住,平静道:“那便劳烦帮忙通传一声。”   下人也不好再推辞,着人进去,大约一炷香后才回来,无奈道:“不是奴才们不帮忙,王爷此刻正在接待云朝崇亲王,不敢打扰。”   容嫱垂下眸子:“如此,那我等一会儿。”   千醉只得又提着几包药材回到马车放下,被日头晒得脸颊发烫:“小姐,到马车上等吧。”   容嫱闭门羹都吃了,怎么能躲进马车。   就是要站在这里,才能叫里头的人知道。   她撑开伞,静静立在马车旁。   日光如金色热浪,扑在美人儿绣着大片紫色丁香花的裙摆上,被晕染得深深浅浅,美轮美奂。   肌肤似雪,红唇莹润。细汗渐晕湿鬓边碎发,更添几分烟火气。   秦宓送崇亲王到门外,一眼瞧见外头站着的人,话音戛然而止。   崇亲王疑惑,顺着望了过去,只见一位绝色无双的美人儿袅袅地站在那里。   细腰微转,带着娇嗔的目光便远远望了过来。   他脚步顿住,一时忘了要说什么。   秦宓发觉他的反应,薄唇微抿:“亲王殿下,接你的马车在那边。”   崇亲王才缓缓回神,神色恍惚,对上他微沉的目光,才猛地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   “本王……一时失神。”他顿了顿,还是忍不住道,“那位姑娘是……?”   秦宓脸色沉了沉,面色微冷:“亲王,陛下还在等你。”   崇亲王察觉他的态度,想解释,又觉得理由实在啼笑皆非,索性闭了嘴,点头告辞。   容嫱撑伞站在马车边,双腿确有些累了。   秦宓送走崇亲王,一步步走过来:“怎么在这里。”   容嫱默然,低头看向自己的脚尖,小声道:“王爷的意思,是我不能来吗?”   “本王不是这个意思。”   秦宓余光瞥见崇亲王的马车离开,才伸手接下她的伞:“下次过来,直接进去等我就是。”   容嫱下意识看向另一侧离去的马车:“那便是崇亲王?”   瞧着有三四十岁了,但身量修长,气质亦是不俗。   秦宓不吭声,撑着把小巧的白底梅花油纸伞,略有些违和。   但他将多数阴凉都笼在身侧女子身上,二人走在一处,竟又莫名和谐。   守门的下人看着自家王爷亲自替人撑伞,皆看傻了眼。   在容嫱经过时,一个个都不安地垂下脑袋。   好在那位容姑娘并未因之前的事生气,只是安静走在王爷身边,一起进去了。   “这些药材都是调养身子的,王爷看看。”   容嫱递上采买单子,秦宓接过扫了一眼便交给了青伯。   “你找本王,便是为了送药材?”   “对呀。”容嫱弯腰揉了揉酸胀的小腿,“我以为这事很要紧,便赶紧办了。”   秦宓看向她的动作,蹲下捏住那匀称软嫩的小腿。   容嫱缩了缩,神色愕然:“王爷?”   他垂眸,一手扶着小腿,一手贴在腿肚上揉了揉,力道微重,却意外的熨帖舒适。   酥酥麻麻的感觉从小腿一路往上,直蹿进心头跳个不停。   容嫱怔愣低头,只能瞧见男人轻敛低垂的眉眼,专注而温柔。   揉完两条腿,他才放下堆在容嫱膝上的裙摆,大掌抚平上头深深浅浅的紫色丁香花绣纹。   秦宓起身,正对上她直勾勾的目光:“怎么这么看着我。”   容嫱欲盖弥彰地挪开眼,竟有些许慌乱。   小腿处仍一片热乎,将那股酸胀感一点点驱散了。   秦宓也没再追问:“晚膳在府上吃,让厨子做你喜欢的金酥肉。”   “王爷怎么知道我喜欢吃金酥肉?”容嫱疑惑道。   “……听下人说的。”   容嫱自小爱吃这口,多年来便没吃腻过,倒也确实不是什么秘密。   秦宓转身到架子上取茶具,边问:“小时候的事,一点也不记得了?”   容嫱只能看见他高大挺拔的背影:“不是,只是……极为模糊。”   人和事,其实有一些不甚清晰的画面,并非一片空白。   就是这样,才越叫人心里烦躁。   “可能记起什么?”他侧过半张脸,逆着光,神色不清。   容嫱摇了摇头:“只……隐约有几个人影。”   “一名女子……穿着红衣。还有一名少年,不知是不是我的亲人。”   她说着,语气也有几分怅然。   因而也没注意到秦宓蓦然停住的手,半晌才听他淡淡嗯了一声,随手拿下架子上一套青花缠枝纹的茶具。 第二十九章 春色   容嫱坐在桌案后, 撑着脸看他泡茶。   秦宓生得俊美,此刻穿着浅色便服,玉冠高束, 握着瓷壶的手指修长而干净。   目光低垂,清清淡淡地落进缭绕水雾中, 比起传闻中权倾朝野的摄政王,更像位气质舒朗雅致的公子哥。   秦宓用那握贯权势的手替她斟了一杯热茶, 神色自然, 好似做的是多么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容嫱伸出指尖摸了摸发烫的茶杯边缘, 笑道:“王爷待人都这样体贴么?”   “体贴?”他微微蹙眉,似乎有些不解。   “原来王爷不觉自己很温和。”她斟酌了一下,吐出这个词。   是了, 心里虽知这是一场你情我愿的风月交易,但这位金主也未免太过随和。   秦宓拿起桌案上的折子,随手翻看:“你是第一个这样形容本王的人。”   满朝文武,在他面前虽一个比一个笑得灿烂,但说心里话, 没有哪个不惧他三分。   就连他教养大的小皇帝都没说过这样的话。   只有她这样认为?总不能是秦宓只在她面前这样?   容嫱默了默, 心里有个念头悄然生长,瞬间又被她掐灭。   见男人就当着她的面看起了折子, 丝毫不避讳。   容嫱出了会儿神, 转而百无聊赖地捏起砚台上搁置的毛笔, 顺着铺展的宣纸涂涂画画。   二人各做各的,倒也和谐。   约摸一炷香后, 秦宓看完剩下的奏折,捏了捏眉心,余光瞥见她纸上的墨迹。   “画的什么?”   容嫱眼角一跳, 不动声色地将正在画的那张压到最底下,露出第二张。   上头是一个女子和一个少年。   二人皆未画五官,但见那女子身材曼妙,长发如墨,最显眼的是一身如火红裙,美艳至极。   少年瞧着只有十四五岁,腰背挺直,特征比之红衣女子更加模糊。   秦宓目光掠过这幅画:“画这个做什么?”   容嫱拿起画纸端详片刻,喃喃道:“世上穿红衣的女子太多了。”   “王爷,你说这女子可是我母亲,至于这少年……兴许是我哥哥?”   秦宓眸底变幻莫测,唇抿成了一条线,似乎对她的猜测不大满意。   他夺过画,压在手肘下,惹得容嫱投去嗔怒的眼神。   “嫱儿的画不值钱,王爷快还我。”   秦宓在她撑着桌面探身过来时,轻轻捏住美人儿光滑细腻的下巴。   目光相撞,容嫱好似陷入一片不见底的深泉,引得人缓缓坠落。   秦宓拇指顺着她小巧的下巴摩挲了几下,哑声道:“别画这个。”   “画本王。”   酥酥麻麻的痒意自下巴蔓延至整个身子,容嫱撑着桌面的手一松,腰儿软着塌在桌案上。   双眸湿漉漉地望着他,小声道:“嫱儿画技不精,王爷不嫌弃吗?”   秦宓的目光落在她开开合合的莹润红唇,说话间偶尔能瞥见里头带着水光的丁香小舌。   “不嫌弃。”他听见自己声音沙哑,好似沙漠里渴了三天三夜的行人。   容嫱眼角微扬,带着说不出的风情笑意,忽而攥着他的手,顺着最长的中指轻轻舔了一口顶端。   秦宓眼神瞬间便沉了下去,美人儿没拢紧的领口处满目春色,往后是因身子弯曲而显得越发紧致挺翘的臀。   无一不是风情,无一不撩人。   她这般,是个男人还有什么不清楚,再装无知便显得有些可笑。   秦宓闭了闭眼:“想要?”   容嫱不知男人是不是都这样嘴硬,扫过他滚动的喉结、紧绷的神色以及蠢蠢欲动的某处。   谁叫是金大腿,自然只能顺着。   容嫱唇边勾出点羞涩笑意,适时红了脸,低声道:“想。”   暮色四合,还未完全暗下去,透过窗口,隐约能见远处炊烟袅袅。   门外院中偶尔传来几道下人走动的轻微脚步声。   青伯不知何时会敲响门,提醒用晚膳。   容嫱压下心头点点紧张,让自己放松迎合。   男人不知何时已绕到她身后,在她要起来时,却又轻轻压着她的肩膀重新落回桌面。   秦宓顺着她的弧度俯身,贴在她耳边轻声道:“就这样?”   容嫱只能感觉到身后温热的躯体,以及扑在耳边灼热的气息,身子不争气地轻颤。   细细密密的吻从耳后开始,渐次照顾到脸颊、下巴。   第二次,这也只是她第二次经人事,便是这样不正经的情况。   许是心理作用,门外走动声越发明显。虽知道没人敢随便进来,却无法视而不见。   容嫱羞得脸色绯红,难得有些后悔自己偏在这个时候撩拨男人。   手只能抓住自己落在桌面的长发,在他揉捏到敏感处时,咬着唇只泄出一点破碎的嘤咛。   秦宓行事时比平日里话还要少,动作却不含糊。   暴露在空气中的雪白肌肤微凉,容嫱却只能晕晕乎乎地感知到那无处不在的男性气息,以及身后的灼热。   秦宓听不见声音,手往前探,果然摸到她是咬着唇,已渗出些许血迹。   手指顺着缝隙探入,顶开唇瓣,眉心轻拧:“别咬。”   容嫱自然不敢咬金大腿儿的手指,只能含着轻喘,又是快乐又是憋屈,眼角不免又渗出两颗泪珠儿。   柔软的腹部一下下撞在桌案边,久了便有些发疼。   “王、王爷……疼……”   她声音好似蜜里泡过一般,甜得发腻。   秦宓经验不比她丰富,下意识以为是自己折腾过了头,便安抚似地亲了亲她的裸露的圆润肩头,竟放慢了速度。   容嫱却不得趣了。   她只是想挪个地儿,不是这样。   但她说不出口,哼哼唧唧了半天,只能晃着腰儿暗示。   秦宓闷哼一声,大手抚上她小腹:“这里疼?”   容嫱忍着羞愤嗯了一声,随即身子腾空,便被男人抱了起来。稳步往床上去。   门外,青伯听见奇怪动静,敲门的手放了下来,默默转身离去。 第三十章 伤疤   容嫱这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连着晚膳和早膳两顿滴水未进,因而才睁眼,便觉饿得手脚发软。   但也不得不承认, 这股子无力还少不得某人的功劳。   下意识揉了揉腰,她当初如何也想不到, 秦宓那样个看似清心寡欲的男人,实则是一点经不起撩拨。   若是知道, 她哪里会饭也不吃就赶着送上门。   容嫱咬了咬牙, 忍着身上的不适一股脑卷着被子坐起来, 有些恼火地想着要早日脱离苦海。   仿佛忘了昨夜那个舒服得娇吟婉转的人也是她。   “醒了?”   秦宓远远看见,放下手里的卷宗走了过来。   容嫱恹恹瞥他一眼,眼角挂着点嗔怒, 竟是难得使起了小性子。   她坐那儿半晌不动弹,秦宓默了默,靠近了些,将她半滑落的衣襟拢紧,边低声问:“不舒服?”   “……我下次轻些。”   她还是不作声, 秦宓一时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大手迟疑着落在她腰间,轻轻揉了两把。   他比容嫱有力多了, 且掌心宽大, 揉起来更是舒服。   容嫱的脾气大半是饿出来的, 闭着眼靠进他怀里,身子绵软:“王爷吃饭了吗?”   秦宓明白过来, 将她衣带系上,目光掠过白皙脖颈上遮不住的暧昧痕迹:“饭菜一直热着,我让人端过来。”   容嫱如愿吃上饭, 她不挑食,也没什么偏好,向来每样尝一些。   这般吃了七八分饱,眉眼才舒展开来,精神更清醒了些,有空思索别的事了。   侧后方总有一道视线,她捏着筷子回身,又只见秦宓低着头批折子。   “王爷,我今日约了娇娇。”   秦宓嗯了一声。   容嫱便觉得自己报备过了,用完饭正准备回去。   青伯备好马车,亲自送她到门口,临走时往她手里塞了一张药方。   容嫱扫了一眼,大都是些普通补药,只是这配置用量倒是特殊,从没见过。   尤其其中还有些药性相冲的。   “这是?”   青伯年逾五十,体格偏瘦,一双眼见惯了风霜雨雪,深不见底。   望向容嫱时,却意外地多了几分柔和。   “这是当初老奴远赴南境,从老神医手中求来的补药方子。”   容嫱脑海里不知如何闪过秦宓身上的旧伤,迟疑道:“可是替王爷求的?”   “姑娘聪慧。”青伯叹了口气,“王爷心口的伤,姑娘见过了吧?”   何止,容嫱昨夜还摸了。   她点头:“当初恐怕伤得不轻。”   青伯眼底掠过一缕复杂之色:“何止,伤及心脉,如今虽已愈合,但却留下隐疾,偶有发作,疼痛不止。”   “幸而老神医妙手回春,留下一药方,断续喝了几年,已大有好转。”   容嫱恍然,抚了抚手里的纸张:“这样重要的东西,给我做什么?”   青伯苦笑道:“王爷眼下虽无大碍,但到底没根治,却不肯喝了。”   容嫱一怔:“为何?”   “嫌苦。”   容嫱:“……”   她忍着没露出嘲笑的意思,笑了笑善解人意道:“趋甜避苦,人之常情。”   她收起药方:“青伯的意思,是让我有机会劝王爷喝药?”   “是,劳烦姑娘。”   容嫱应下:“只是青伯侍奉王爷多年,你都做不到的事,容嫱只能试试。”   青伯了然:“姑娘有心就好。”   容嫱转身登上马车,又将药方拿出来看了看,保险起见,先去药铺找人核验了一遍。   其中确有有两味药性相冲,然药量不大,反而有活血之功效。   其余的,便都是于人体无害的补药。   青伯也没有害她的理由。   但这件事思来想去都有些牵强。   若真是身体有损害,秦宓不可能因为嫌苦不喝药,又不是三岁孩童。   他不喝,说明这药本就是可喝可不喝,于他的隐疾并无太大助益了。   这样的情况下,青伯为何特地提起这件事?   倒像是刻意引她去关注秦宓身上的伤。   这是……提醒她多关心关心摄政王殿下?   容嫱被自己无厘头的猜测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收起东西回到别院,容娇娇便已经等在那里了。   容娇娇近日同齐大将军不怎么来往了,只知是那日照例去齐家帮对账,中间不知出了什么岔子,二人不欢而散。   具体的,她也不肯说,整日蔫头耷脑。   “你从王府过来?”容娇娇趴在桌上,闷闷道。   容嫱摸了摸她的脑门:“也没病,这是做什么,有气无力的。”   容娇娇一想到那事,心里便不爽快,将脸埋进了臂弯:“……我就是,亲了一下。”   “什么?”   容娇娇索性自暴自弃道:“那日我正对账,他在一旁睡着了,我鬼使神差亲了他一口。”   “被抓包了。”   容嫱挑眉:“有这种事?齐将军什么反应?”   “他?”容娇娇悻悻道,“好像生气了吧。”   “一个大男人,我不过占了一点点便宜……”她越说越没有底气。   若是换了个男人,别说亲她,就是摸了她一把,容娇娇也能当场发作。   容娇娇想了几日,终于接受了这个现实:“齐盛不喜欢我。”   “也对,他一贯偏爱温婉持家的女子。”她叹了口气,眼里浮动几点晶莹泪光,被垂下的眼睫遮住。   容嫱听她故作轻松的语气,心里难受。   齐将军真的不喜欢娇娇?   她恍然以为自己看走了眼,只能拉起她的手:“走吧,不是说上街去?”   容娇娇打起精神,她这般性子,自然不会因为一个男人就一哭二闹三上吊。   齐盛既对她没意思,这些日子便都作是浮云,随时光散去就是。   转而笑着戳了戳容嫱脖子上的红印,调戏道:“王爷竟是这般孟浪的一个人,平日半点瞧不出来。”   容嫱镇定地不理她。   说是上街,实则走了半条街便觉日光太烈,二人挽着手躲到街边。   “明儿就是七夕,你是不是要和王爷过呀?”容娇娇扇着风,调笑道。   容嫱一愣,倒是没想过。   对于闺阁小姐,说是七夕不如说是乞巧节,往日都要带着家里的妹妹们一同为自己祈福。   乞巧,女子向织女乞求,希望自己如神女般心灵手巧。   但偶尔思及牛郎织女,容嫱也不是没偷偷为自己求过好姻缘。   但她那时恐怕没想到,自己的第一个七夕,竟是这样的情况。   “你发什么呆呢。”   容嫱回神,笑道:“王爷七夕又不休沐。”   “这么忙啊。”容娇娇惋惜道,“我日后的夫君,定不能这样忙碌。”   “噗嗤,这夏日炎炎,怎的还有人在思春。”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阴阳怪气的挤兑。   容娇娇柳眉倒竖,回身瞪了一眼:“这□□,怎的还有狗吠,谁家的链子没拴好。”   “容娇娇!”那人没讨到好,气急。   容嫱先是看了气急败坏的姜鑫一眼,接着默不作声转动目光,看向她身旁的赵轻雁。   云朝使团已抵京,她仍在京中也不稀奇。   姜鑫当初算计齐盛,眼见着就要生米煮成熟饭,临门一脚,却叫容娇娇搅了局。   这事虽未传播开来,可这高门大户,她损了名声日后指定进不去了,心里不可谓不恨坏事的容娇娇。   容娇娇扶了扶腰,好让自己显得更高:“叫你姑奶奶作甚。”   姜鑫的脸一阵白一阵青,咬牙道:“这是云朝轻雁公主,你这般撒野刁蛮,丢尽我晋朝贵女脸面,当真是不屑与之为伍。”   容娇娇就冷笑一声:“不是吧,你姜大小姐还有脸面可丢?”   姜鑫语气一滞,眼神闪烁了一下:“你又想如何栽赃我?”   容娇娇便不由自主想起齐盛。   当初误打误撞救了他清白,为此被姜家记恨上就算了,还没讨到什么好处。   白白做了这么久的账房先生,竟是连工钱都忘记要了。   容娇娇越想越委屈。   风吹过,日头隐入云层,地面投下一片暂时的清凉。   她拉拉容嫱的袖子,嫌弃道:“出门时,母亲叮嘱我莫要和傻子说话。”   “咱们还是走吧。”   “容嫱?”   见二人转身离开,赵轻雁忽然开口。   容嫱脚步一顿,回身站得端正:“轻雁公主?”   “我们见过的。”赵轻雁上下打量着她,笑意不达眼底,“我那时住在摄政王府,你同你祖父上门拜访。”   容嫱笑了笑,疏离道:“有事吗?”   赵轻雁思绪几转,盯着她雪白脖子上的痕迹看,好似要看出一个洞来:“你和王爷……?”   容嫱眨了下眼,眼神清澈:“公主想问什么,直问就是。”   赵轻雁听说秦宓收了个娇美外室,本不当作一回事。   外室是多下贱的东西,比小妾还不如。   她原是这么想的,可眼下见到容嫱,出行坐的是王府马车,随行都是王府的侍女,且一个个对她都格外客气。   再瞧她风韵更浓,窈窕身段更胜从前,面颊红润,气色极佳,便知被娇养得极好。   谁家外室会有这样的排场。   赵轻雁眼底情绪起起落落,最后只是莞尔一笑:“没事,如今也算是认识了,日后可要多走动走动。”   容嫱无辜道:“走动就不必了,使团过两日就要离京,我可去不了云朝。”   赵轻雁笑容一僵:“使团是使团,我是我,谁说我要回去。”   容嫱笑笑不说话。   容娇娇警惕地看赵轻雁一眼,拉过她的手:“走了。”   容嫱顺势点点头,弯了弯眼:“公主自便,我先回去了。”   “王爷还在等我。”   赵轻雁脸一黑,笑容越发勉强。 第三十一章 七夕   待走出一段距离, 容娇娇才皱了皱鼻子嘟囔:“这个姜鑫,脸皮忒厚了。”   她想了想,又转向容嫱:“那清雁公主是什么意思, 不离京,莫不是还惦记着王爷?”   容嫱眸光微深:“不清楚。”   “你可莫要听她套近乎。”容娇娇紧张道, “引狼入室最要不得了。”   容嫱便笑着道:“我明白。”   异国公主那般金枝玉叶的人物,难不成还真心想同她这个只有两面之缘的假千金做好姐妹?   明摆着冲某人去的。   容嫱才傍着秦宓过了一段舒服日子, 眼见着兜里银子越发多了, 自然不可能将金大腿拱手让人。   天黑下来时, 秦宓才于夜色中来了别院。   一整日行程繁忙,到这时才算了结。他带着些疲惫之色跨过门槛,抬眼便瞧见披着外裳亭亭玉立的容嫱。   她亲自挑着只红色灯笼等在门后, 面上挂着温婉笑意。   夜风拂动长而柔软的青丝,几缕落在肩头。   秦宓好似恍然明白,何为温柔乡。   “王爷。”容嫱上前,提着灯照亮脚下的路。   秦宓从她手里接过灯笼,一手拢了拢她的衣裳:“下次在屋里等我。”   容嫱偏了下头, 悄悄牵住男人的大手, 一会儿勾勾他的手指,一会儿挠挠他的手心, 像只不安分的猫儿。   秦宓低头看她一眼, 眉眼不自觉越发柔和。   转而握紧掌中柔荑, 随手关上房门。   容嫱欺身而上,侧身坐在他腿上, 睁着一双潋滟婆娑的眼。   秦宓手臂横在她腰侧,才道:“怎么了?”   她原先没有这么黏人,秦宓下意识以为这是在哪里受了委屈, 要回来告状了。   容嫱手搭在他肩上抠了抠,缓缓道:“我今日遇见清雁公主了。”   秦宓嗯了一声,静静等着下文。   容嫱偷偷抬眼,发觉他一点反应都没有,便知赵清雁目前在他眼里还没什么存在感。   半晌没听见声儿,秦宓蹙眉道:“她欺负你了?”   “没有。”容嫱笑着靠进他怀中,“我看起来就那样好欺负吗。”   秦宓不作声了。   容嫱转念一想,又有些悻悻然。   可不是,重生后公主府初见,她被容妙儿欺负。   再后来夜访容侯府,她又被容夫人欺负。   更不必说聚安楼的容楮,天香酒楼的嫖客。   秦宓垂眼,长指抚了抚美人儿吹弹可破的脸蛋,淡淡道:“你好好待在本王身边,再不会被欺负了。”   容嫱微怔,抬眼对上他的目光,笑意半真半假:“王爷这话作数?”   “作数。”   “一辈子都作数?”   秦宓将要脱口而出的应答咽下,沉默片刻道:“你说多久便多久。”   他这样说,实在是容嫱没想到的,一时竟也没接上话。   “那……若有一日我……”她撇开头,忽而止住话题。   罢了,她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日后总是要离开的,堂堂摄政王也不见得会对她这个外室有多深的感情。   美人在怀,哪个男人不会说两句好听的哄哄。   她若当真了才是白瞎这重生一回。   “水烧好了,王爷去沐浴吧。”   她起身,替秦宓收拾好干净换洗衣物。   秦宓没再说什么,解开外裳,缓步进了耳房。   热气氤氲,温水顺着男人胸膛上一道伤疤流过,心口处随之泛起一阵温热酥痒。   骨节分明的长指按在伤疤处,已不会有一丝丝疼痛。   但当年那一幕恍然又出现在眼前。   秦宓低低喘了口气,捞了点水扑在脸上,渐渐冷静下来。   *   七夕,传说中牛郎织女一年一会的日子。   容嫱知道秦宓公务繁忙,也不盼望他能记得这样的日子。   清早起来一看,床榻另一边果然已经空了。   她捋了捋长发,起身坐到梳妆台前,任丫鬟上前来服侍。   容嫱透过铜镜,望见身后认真打发髻的千醉,眉头微扬:“千醉,你今年几岁了?”   “奴婢过了秋天便二十了。”   容嫱才回侯府时,容家找的都是比她大不了几岁的丫鬟。   一是大些好照顾起居,其次年纪相仿,也有话可说。   放在京城这些个贵女千金身上,二十岁已算是老姑娘了。   容娇娇也不过十八,便已经有人上赶着阴阳怪气。   容嫱不同,经了上辈子那样不愉快的婚事,这辈子她便没打算嫁人。   但千醉总不能跟着她终老。   便半开着玩笑道:“今儿七夕,晚些不若同我上街转转,兴许给你遇上个如意郎君呢。”   千醉手一抖,簪子都插歪了,瞪大了眼睛磕磕巴巴道:“小、小姐说什么……我陪着小姐就挺好的。”   旁人就算了,千醉是唯一一个自她回京便一直陪伴左右的人。   日后若离京,必然要先将这丫头安顿好。   当然,她若是执意跟着去江南隐居,容嫱也是极乐意的。   千醉扶正簪子,理直气壮道:“我可不能离开小姐,小姐从前连做梦都想着奴婢呢。”   容嫱一愣,转而失笑。   早些年刚来陌生京城,她底子又不算好,一病就是几日,昏昏沉沉间常常做梦。   梦里这也模糊那也模糊,只有千醉一张脸清楚些。   可把她得意的。   不过随着对京城日渐熟悉,身子调养得越发强健,近两三年来,已经不常病了。   “你倒总记着。”   千醉翘着嘴角,高高兴兴泼水去了。   一直到傍晚,容嫱才乘着马车出门。   这样的日子,街上人流如织,尤其年轻男女居多,格外热闹。   “小姐不是总念叨花灯吗!那边有,咱们买一个吧!”   容嫱摇了摇头。   她如今已不是从前的容嫱,年幼时对花灯的执念早就消失了。   千醉只能摸摸鼻子,转而看起别的有趣玩意儿。   “容嫱?”   身后传来一道沉稳试探的男声,听口音不似京城人士。   容嫱没想到会在人来人往的长街上遇见崇亲王。   她福了福身,仪态得体,因着在大街上,便没有直接喊出称呼。   “果真是你,本王瞧背影有些眼熟。”崇亲王神色极为随和,倒是没有一点亲王的架子。   容嫱想他大抵是听说了自己和秦宓的关系。   笑了笑客套道:“王爷也喜欢这些?”   崇亲王看了看自己手里提着的几只形态各异的花灯,有些无奈:“本王答应陪清雁出来走走,小姑娘家喜欢。”   赵清雁是他亲侄女,面上神色倒是纵容宠溺的。   崇亲王自初见便觉得面前这小姑娘极为合眼缘,见她手里空空,温和道:“我瞧人人手里都提着花灯,要不要本王送你一盏?”   容嫱感知到对方的善意,笑容便也真挚了些,只是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忽听见一道清丽女声。   赵清雁下意识将他手里的花灯往身边护了护:“容嫱?”   她一早便往别院递了拜帖,竟被回绝了。   想她堂堂公主,肯去拜访一个不入流的外室,已是纡尊降贵了。   偏还有人不识好歹。   赵清雁先是左右看了看,继而缓缓勾唇,讶异道:“王爷怎么不陪你出来?”   容嫱眸色缓缓转冷:“王爷自有他的事要做。”   “我皇叔都闲下来了,王爷能有什么事。”赵清雁想到这里,语气越发怜悯。   崇亲王皱了皱眉:“清雁,不要对他人的事多加置喙。”   赵清雁不满道:“皇叔,你不许把我的花灯给其他人。”   崇亲王一时有些尴尬,到底心里还是向着自己亲侄女的,只能无奈道:“好,不是要放孔明灯吗。”   赵清雁转身去取下人手里的孔明灯,还特地对着容嫱巧笑嫣然:“容嫱,一起啊,你一个人怪可怜的。”   崇亲王品出几分不对味,蹙眉低声道:“你做什么老是挤兑人家。”   “我哪有。”赵清雁心里一虚,低头摆弄起孔明灯。   容嫱远远望着,神色晦暗不明。   难怪赵清雁是这般张扬性子,有个这样的叔叔宠着,谁不是个小公主。   只是赵清雁的孔明灯还没来得及飞起来,忽有人大喊一声:“快看!”   人群纷纷驻足,仰头望着夜空。   夜幕中,一盏盏孔明灯缓缓自河畔升起,散发着温和的明黄色火光,摇摇晃晃散入星空。   好似一片万家灯火点燃在夜色湖面之上,天上人间,一时竟难以分辨。 第三十二章 故人   无数只孔明灯升入夜空, 温柔烛火摇曳在行人脸颊,映入容嫱眸底,似聚成一片璀璨星河。   千醉看呆了:“小姐, 好多灯,好漂亮啊!”   容嫱伸手, 瞧着从指缝间透出的光亮,不自觉弯了唇。   人总是偏爱美好事物, 她亦然。   “喜欢?”   身后传来男人低低的嗓音, 秦宓不知何时到来, 垂眸瞥见她眼角眉梢的温柔笑意,心弦好似被轻轻撩动一下。   容嫱一愣:“王爷?”   云岑在不远处守望,手里还提着几只没来得及放出去的孔明灯。   她缓缓明白过来, 抬眼正撞进男人深邃如夜的眸底。   “孔明灯……是王爷……?”   孔明灯越飞越高,一片亮光逐渐远去。行人沸腾声亦逐渐平息,赞叹着交错离去。   长街上人群流动,有举着兔儿灯的孩童笑闹跑动。   秦宓牵住她的手,往身边带了带, 半圈在怀里, 隔开来去的行人。   他的声音在一片热闹中不甚明晰:“本王听你说过,想看花灯。”   原是那个时候, 他竟听到了。   容嫱低头, 看着二人牵在一处的手, 心里泛开半甜半酸的味道。   她想看花灯想了这么多年,转头来, 是秦宓给了她一片灯海。   容嫱承认自己一瞬有些许心动,只好别过眼去,小声道:“但那不是花灯呀……”   秦宓一顿:“不一样?”   “不一样。”   秦宓皱眉瞥了眼不远处的云岑。   云岑委屈。   王爷只说容姑娘要看灯, 也没说是什么灯啊。   “所以王爷。”容嫱凑近了,踮起脚尖,一口亲在他嘴角,笑弯了眼,“再帮我买一只花灯好不好?”   长街上人来人往,间或有人往这边看上几眼。   秦宓素来不喜这样抛头露面、摩肩接踵的喧闹场合,更遑论当众被亲。   云岑心里惶惶,怕主子不高兴。   但他没有,且唇角确实上扬了一下,似乎极为受用。   云岑揉了揉眼,再看时,便又是那张冷峻疏离的脸了。   唯有看向容姑娘时,眼神才有些许变化。   其实云岑也不明白,为何偏容姑娘这样特殊,虽说是极美,但王爷一向不贪恋美色,这些他们做下属的最清楚不过。   容嫱被他牵着往卖花灯的地方去,还不忘转头眨了眨眼,对一旁臭着脸的赵清雁无辜道:“清雁公主,你的花灯灭了,可要我送你一个?”   “谁稀罕!”   赵清雁看看花灯,又看看秦宓一点不给自己目光的冷淡模样,委屈得把还没点着的孔明灯往地上一扔:“不放了!”   人家才得了一片灯海,她这几个灯还有什么好放的!   崇亲王好脾气地捡起来,拂了拂灰尘:“小孩子脾气。”   他上前去同秦宓打招呼,余光望见垂首认真挑选花灯样式的容嫱,不由又出了会儿神。   “亲王也要买花灯?”秦宓出声。   崇亲王笑了笑:“不,只是想起些旧事。”   花灯自是有各式各样的,兔儿灯可爱,莲花灯漂亮,还有孩童喜欢的大公鸡。   容嫱却挑了只圆润简单的球形花灯。   崇亲王笑容变得微妙,半晌道:“怎么选这个?”   容嫱提着花灯走了几步,心情不免有些愉快,笑道:“随眼缘挑选的。”   她顿了顿,忽然脱口而出:“兔儿是兔儿,公鸡是公鸡,可是这个花灯,说它是满月也好,说是珍珠好似也可以。”   “岂不是很有意思。”   说罢,只望向秦宓。   一旁的崇亲王已是笑不出来,记忆中,也有人这样说过。   “你……”他张了张嘴,又不知从何说起。   秦宓眸光闪烁,目光在二人脸上划过,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   容嫱发觉崇亲王神色有异,一时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谨慎道:“亲王……”   “皇叔!”赵清雁不甘心地挤上前来,站在崇亲王身边,理了理耳边的头发,“原来王爷也过七夕吗?”   在摄政王心中,七夕是女子的乞巧节,他自然不过。   秦宓睨了她一眼,淡淡挪开目光。   赵清雁还不知自己问了个蠢问题,看向容嫱手里臃肿圆润的花灯:“容姑娘,王爷待你真好。”   容嫱笑了笑:“对呀,王爷不对我好对谁好。”   谁让她长得漂亮,讨摄政王喜欢。   赵清雁看懂她眼里的挑衅,不想一个外室竟这样嚣张,暗自咬了咬牙,面上却还亲切道:“我今日原想去拜访你,却没得见。”   “不若改日一聚?”   她以为在秦宓眼皮子底下,这人好歹会低眉顺眼一些。   “这……”容嫱果然迟疑了,偷偷望了身边不知在思索什么的男人一眼。   秦宓侧了下头:“你想聚吗?”   “我不想。”   秦宓便看向赵清雁,淡淡回绝:“不必了,公主若是觉得无趣,可去公主府拜访正怡。”   “她近日清闲,早想见见你。”   赵清雁哑然,只得不情不愿道:“……正怡公主那里,我自然会去。”   “本王……”崇亲王忽然开口,对容嫱道,“本王若是前去拜访,也不见吗?”   容嫱早觉得,他好像有话要对自己说,才迟疑了一下,秦宓已经截住话头:“亲王若有事,来摄政王府就是,晋朝上下,本王都做得了主。”   崇亲王忙道:“非国事,只是自己一点私事,想请教容姑娘……”   他语气极为诚恳,想是什么重要之事。   秦宓道:“她的事也找我。”   容嫱难得见他在自己面前态度如此强硬,不需斟酌便乖顺道:“王爷说得对。”   二人一唱一和,崇亲王只得苦笑一声:“好,改日登门拜访。”   眼见秦宓就要和容嫱走远,赵清雁下意识跟上,被崇亲王扯住:“你做什么。”   赵清雁素来最敬崇自己这位小叔,也知他只立业不成家,自小把自己当女儿疼,便无所顾忌道:“皇叔,我喜欢秦宓。”   哪知崇亲王皱了皱眉,不赞同道:“秦宓自是人中龙凤,但他身边已有容嫱。”   “你是公主,哪里找不到一心一意的男子。”   赵清雁不予理会,只哼了声:“容嫱只是个外室,王爷若是心里真有她,早便八抬大轿娶回去了。”   “何况就是入了门,她那身份,难不成还能做正妃?”   她早想好了,唯她这身份,才当得起摄政王妃的名头。   赵清雁细细分析:“皇叔你看,云、晋两国既要交好,和亲本就是个好法子。”   “难道皇叔觉得我配不上秦宓?”她娇蛮道。   崇亲王还想着旧事,无奈应付:“配得上,只是这事也不由我做主。”   赵清雁等的便是这句话:“不若你帮我说说?”   她附在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   崇亲王心知这事成不了,便敷衍地点点头。   *   秦宓到底是不喜欢闹哄哄的场面,走着走着,便到了行人稀疏处。   索性上了马车,往回走。   手里的花灯光线微弱,已快要熄灭。   容嫱抚着纸糊的表面,不想细究秦宓今夜的心思。   她怕往深了想,便平白生出不该有的念头。   马车只送她到别院门口,秦宓站在门外:“进去吧。”   “王爷不留下来?”她略有些意外,将熄灭的花灯递给一旁的下人。   这样好的气氛,她以为总要做些什么。   秦宓只是道:“不早了,本王还有公务没处理完。”   容嫱便也没有挽留,望着马车驶离,才看了眼黯淡无光的花灯,抬步往里走。   回去了也好,她也正需要定定神。   千醉倒是喜滋滋的,将花灯找了个地方高高挂起。   “王爷这样真心对小姐,奴婢可真高兴!”   “真心?”   容嫱将这个词儿在舌尖滚了一圈,却咂摸不出什么意味,不免有些自嘲。   究竟什么样算是真心。   恐怕在秦宓看来,她亦是捧着一颗真心,甘愿做个无名无分的外室。   可实际上是真是假,只有自己明白。   容嫱记着今日铺子的进账,瞧着上头一串串数字,心里才切实地稳当了些。   “你老看我做什么。”   千醉被抓了现行,吐吐舌头道:“小姐,奴婢怎么觉得那位崇亲王……和小姐有一点点像啊。”   容嫱拨算盘的手一顿:“……什么?”   千醉纠结道:“其实也不是很像,大抵人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所以有些相似之处?”   崇亲王虽年近不惑,却可见相貌是极好的,年轻时必定也是声名在外的美男子。   容嫱不好盯着人看,因而确实没注意过这点。   她呼吸放轻了些,思绪忽然便乱了。   难怪崇亲王一直想和她说话,难道同她生父生母有关?   “崇亲王可有儿女?”   使团入京,京中少不得传起一些相关言论,其中最多的便是这位崇亲王。   千醉想了想:“听说明年便四十了,一直未曾娶妻生子,不知是不是真的。”   “不过据说这倒是位厉害人物,若非不成家无子嗣,云朝的皇位花落谁家还不好说呢。”她小声道,把听来的消息一股脑翻了出来。   比起在这儿胡乱猜测,直接与崇亲王见面是最好不过的。   只她才回绝了,此时有些后悔。   早知是这种事,她便不会让步,让秦宓一股脑揽了过去。   容嫱沉思道:“我明日去见崇亲王。”   千醉啊了一声:“可王爷……王爷好似不想让小姐单独见他?”   她嘟囔道:“王爷为什么不让小姐见崇亲王,保不准便知道身世了,这可是好机会。”   容嫱蹙起眉。   秦宓为什么从中阻止? 第三十三章 旧梦   夜深人静, 悄然入梦。   ……   “娘亲,你喜欢哪一个?”   小姑娘抬起粉雕玉琢的小脸,一手提着一只花灯, 眨巴着大眼睛询问。   长街上分明人流如织,却不闻人声, 唯面前的女子红唇微启,温声道:“母亲喜欢圆的。”   “兔儿不好看吗?”小姑娘纠结道。   “兔儿一瞧便是兔儿, 可嫱儿瞧这圆的是什么呀?”   “是糖球吗?”   女子摸了摸她的头, 笑了:“糖球也好, 珍珠也罢,嫱儿说了算。”   小姑娘便惊喜道:“那我买糖球花灯吧!”   “好。”女子付了钱,低头看着她雀跃的模样, 心里五味杂陈。   “嫱儿,喜欢这里吗?”   花灯映得小姑娘面颊越发莹润可爱,点了点头:“喜欢。”   女子牵起她的手,沿着长街一边慢慢走,不知要往哪里去。   “那……嫱儿留下来好不好?”   “和娘亲一起吗?”   “……娘亲也在这里。”   小姑娘不假思索道:“好!”   长街一转, 面前忽出现一座巍峨府邸, 干净庄严的牌匾挂得极高,上头写着三个大字。   她只识得其中似乎有个字母亲教过, 念作王。   侧门开了条缝, 出来个穿蓝衣裳的人。他面容严肃, 让容嫱不自觉想起住在家隔壁的私塾先生。   “去吧。”   女子在她耳边轻声道,轻轻在后背推了一下。   小姑娘愣了一下, 提着糖球花灯转身:“娘亲?我们住在这里吗?”   女子声音有些奇怪,忙撇过头去:“你先同这位伯伯进去,母亲去客栈取东西。”   小姑娘犹豫片刻, 才抬起头来:“那娘亲要快一点。”   “……好。”   “走吧。”那蓝衣伯伯扫了她一眼,似乎还算满意,沉默着走在前头。   女子见状,似乎怕自己狠不下心来,直接转身离开。   小姑娘左右为难,既不想离开母亲,又想着要听话。最终只能努力垫了垫脚,望向越走越远的背影。   “娘亲,嫱儿等你——”   …………   “小姐,小姐!”   千醉略带焦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容嫱猛地睁开眼,拥着被子坐起来。   眼前似乎还残存着那道离去的模糊背影,一身红裙竟是那样的熟悉。   千醉原以为她只是做了噩梦,正松了口气,便见一颗眼泪吧嗒砸了下来,忙掏出帕子。   “小姐,你怎么哭了?!”   “我……”容嫱面色茫然,抬手摸到一点湿意。   “我好像,梦到母亲了。”   那真是她生母?可为何将她交给旁人?   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越想心里便越发堵得慌,梦中小姑娘那被至亲抛弃的恐慌似乎还留在胸口,闷沉不得疏解。   听她第一次说起生母,千醉不敢随意接嘴,小心翼翼道:“可想起夫人模样了?”   容嫱摇了摇头。   沉默后,她缓过神来,偏头问:“让你打听的事,可有消息了?”   “使团的住处倒是不难打听,不知小姐打算直接过去还是?”   容嫱心乱如麻,越发迫切地想知道更多消息,闭了闭眼道:“不等了,备车。”   千醉迟疑道:“要不要同王爷报备一声?”   容嫱想起昨夜秦宓的态度,虽不知为何,却莫名觉得他不愿自己与崇亲王接触。   若提前告诉他,他不同意该如何?@泡@沫   容嫱下定了决心,便借着去铺子巡视的由头,守在崇亲王回府必经之路上。   他午后去见了秦宓,再回来时,已过申时。   拦住他的是个替人跑腿的小孩,瞧见容嫱留的纸条,崇亲王轻叹了口气,面色有些失落。   容嫱在沿街的茶楼耐心等待,茶水冷了一壶又一壶。   “小姐,亲王是不是不来了……”   “容姑娘。”   崇亲王出现在门口,目光仍是忍不住落在她脸上。   容嫱露出得体的笑容,起身行礼:“亲王殿下。”   她斟满两杯温茶,想着一次说清楚最好不过。   崇亲王却只站在门口,摇了摇头:“本王就不进去了,于姑娘名声不妥。”   “不知找我何事?”   按照昨夜情形,容嫱以为他会有话要说,这会儿被这样问了,不免有些意外。   “……昨儿长街偶遇,亲王可是有什么话要问我?”   崇亲王遗憾道:“误会而已,是本王多想了。”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如今瞧着,又没那么像了。   也是,他的阿绻无人可及,一两分相似又如何。   容嫱不自觉握紧了茶杯,掌心发烫,有疑惑,却不知从何问起。   为何只是过了一夜,便突然变了态度。   秦宓。   她脑海中掠过这个名字。   在过来之前,崇亲王唯一去过的地方,便是摄政王府。   “可是……摄政王说了什么?”   崇亲王摇了摇头,略有些自嘲道:“只是本王自己思念成疾的妄想罢了。”   容嫱思绪几转,忽然笑了:“原是一场误会。”   她放开茶杯,语气随意道:“不知方不方便问一句,亲王殿下是想起了哪位故人?”   “我的妻子。”   崇亲王笑道,语气却郑重,眉眼随之变得柔软,似是想起了谁。   “妻子?”容嫱惊讶,“可听说……”   崇亲王不是无妻妾无儿女?   “若没有别的事,本王先行一步。”他望了眼窗外天色,又想到她特意等在这里,恐怕是不想让秦宓知道。   崇亲王并非多事之人,转身欲走,最后却还是停了停,提醒道:“摄政王耳目遍布京城,怎会不派人跟着本王。你我今日会面,怕是逃不过他的眼睛。”   容嫱收敛神色,福身:“谢亲王提点。”   她本也没想着能瞒过去。   崇亲王点点头,不再多言。   千醉瞧见人走了,才急急忙忙进来:“小姐,我们快回去吧,天色不早了。”   “嗯。”   马车上,容嫱闭眼小憩,方才崇亲王简单的几句话,几乎没得出什么有用消息。   是秦宓提前对他说了什么?   事关身世,她不知王爷为何却要从中阻挠,心头不免有些烦闷。   “小姐。”千醉小声道,“王爷会生气吗?”   容嫱冷了语气:“本就与我相关,他生哪门子的气。”   是他偏来搅和,要生气也是她先生气。   千醉想起什么,忙拿出一只金线鲤纹的黑色香囊:“小姐绣了好些日子的,要不拿去哄哄王爷?”   容嫱盯着香囊上头环绕的双鲤,眼底渐渐染上一抹嘲意。   她险些忘了自己的身份,哪有资格先对金大腿生气。   这样想着,心里反而慢慢平静下来,只是另外泛起一点酸涩。   她想起自己绣香囊时那一点点不为人知的心迹,哂笑一声,将香囊收进袖中,眸光却越发冷静。   容嫱一踏进别院的门,便瞧见秦宓坐在那儿,既没在处理公务也没有拿着书卷,脸色清冷,显然特地在等她。   “去哪里了?”   看这架势,颇有些兴师问罪的样子,千醉紧张得眼睛都不敢眨。   容嫱低着头,小声道:“我……见了崇亲王。”   秦宓抿唇:“本王说了,这事我会处理。”   片刻,容嫱抬起头,眼底盈着一层雾气:“可我想知道。”   “我昨夜梦见母亲,她替我买了一盏花灯,却抛弃了我。”   “王爷,换作是您,您不想追根究底吗?”   秦宓眸色暗了暗:“……你记起小时候的事了?”   她摇摇头。   秦宓便忽然道:“既然已忘了,如现在这样不好吗。”   待在他身边不好吗。   如这样,做一个永远柔媚温顺的外室?   容嫱听明白他话里的意思,眼底掠过一抹自嘲,却知晓这本就是她一开始的选择,怨不得任何人。   她轻声道:“能同王爷常常相伴自然很好。”   “但追寻身世,亦是我唯一小小的心愿,王爷,您帮帮我。”   容嫱放低了姿态,轻扯着他的衣袖,眼神可怜。   美人儿含着泪撒娇,秦宓一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良久才沉声道:“查清又如何,难道你要跟着家人离开?”   “容嫱生是王爷的人,死是……”   秦宓忽然抬手在她脸颊捏了一下,止住后半句话。   “你乖乖做本王的人就是。”他顿了顿,“……若真想知道,就去查吧。”   容嫱目的达成,弯着眉眼往他颈窝里蹭了蹭:“王爷待嫱儿真好。”   她靠在男人怀里,拿出香囊,悄悄系在他腰带上。   秦宓垂眼,将她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却并未出声。   容嫱低头仔仔细细挽了个结,因而并未看见,他眼底越发落寞的神色。 第三十四章 诬陷   别院的灯火一盏盏熄灭, 青伯提着灯笼穿过长廊,检查四处门窗。   他瞧见屋门口站着的身影,脚步微顿, 忧心道:“王爷,夜深了。”   屋里暗着, 想必容姑娘已经歇下。   秦宓用拇指摩挲着手里香囊的表面,似能感觉到上头一针一线的认真纹路, 眸色暗沉如夜。   青伯素来严苛的脸上露出一点笑意:“姑娘在容家, 倒是真学了些东西, 从前女红可没这样精细。”   “但她不喜欢容侯府。”秦宓顿了顿,“也本不必学这些。”   他从没期望那个小姑娘十全十美,只要陪在他身边, 什么都不会也无妨。   青伯便叹了口气:“造化弄人。”想起今日的事,又问:“姑娘真是崇亲王的……?”   秦宓将香囊收进掌心,淡淡嗯了一声。   这层关系却是他也不曾知晓的。   “这……”青伯怔了好一会儿,才喃喃道,“难怪当年要我们送姑娘到南境……”   若非容老侯爷不做人, 半途偷偷将姑娘又带回了京城, 藏于侯府,这会儿也该是云朝郡主了。   说到容老爷子, 秦宓目光冷了冷。   “病情恶化得有蹊跷, 着人查查, 但不必阻止。”   青伯领命,劝道:“夜深了, 明儿还要上朝,王爷快去歇息吧。”   “您在外头站着,姑娘若是半夜醒了见不到人, 岂不是要害怕?”   秦宓这才看了他一眼,转身回屋,正要推门,却又忽然道:“青伯。”   “老奴在。”   他背对着夜色,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替本王寻觅些绣娘,要手艺最好的。”   青伯一愣,虽没明白其中用意,仍是点点头:“是,明儿就吩咐下去。”   *   一早醒来,床榻另一侧又是空的。   容嫱知他上朝走得早,习以为常,才梳洗完坐下喝了口玉米粥,千醉便急急忙忙跑了进来。   “小姐,官府的来了!!”   “做什么?”容嫱抬眼,放下玉勺要往外走。   “小姐、小姐要不还是躲躲吧!”   外头乌压压的好多衙役,便是那日缉拿杀人的容楮,也没这样的阵仗,千醉一时吓坏了。   容嫱沉思片刻,她如今和摄政王关系不清不楚,按理说没什么人敢触这个霉头。   官府既来人了,就绝非能轻易躲过去的祸事。   千醉咬咬牙:“我去找王爷!”   说着从后门匆匆跑了出去,容嫱由她去了,缓步踏出房门。   衙役已经破门进了庭院,零零总总十来个人,将边上精心护理的草木都踩坏了一片。   容嫱压下眉眼,沉沉道:“你们是什么人?”   走出来一位穿官袍的中年男子,他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女子,方知坊间传闻摄政王为美色所惑不假。   他清了清嗓子:“本官乃京兆府尹杜升。”   容嫱如今是秦宓的人,她放低了身段去谄媚讨好,才叫摄政王脸上无光。   这会儿只是福福身:“妾身容嫱,见过杜大人。”   杜升眼底神采变了变,掠过她略微弯曲的雪白颈子,却又在瞧见露在衣领外的半枚暧昧痕迹时抖了一抖。   不免有些唏嘘,原先这位可是容侯府嫡大小姐,他杜升见了也要自称一句下官,如今却被圈养在这儿小院里,成了摄政王随意蹂/躏的金丝雀,啧啧。   他心里将容嫱更看轻了些,板起脸来:“容姑娘,云朝使团用以调理水土不服的药材,可是你经手采买的?”   容嫱眼神变了变:“是。”   杜升一挥手,两个衙役便拥了上去:“今早使团来报案,说药材有问题,死了两个侍女,剩余更是腹泻不止。”   “容姑娘跟本官走一趟吧。”   衙役上来作势要拿人,容嫱立着没动。药材是她挑的,是否有问题她最是心知肚明,这样针对的手段未免太明显了些。   “若查清确是我下的黑手,自不会狡辩。”她斜了眼衙役手中泛着寒光的镣铐,淡声吩咐身后丫鬟,“我随杜大人走一趟,厨下还熬着王爷爱喝的鲫鱼汤,莫要忘了。”   丫鬟见她面容冷静,心头的慌乱也散去些许,福福身道:“姑娘放心,王爷回来了,奴婢马上便端去。”   容嫱微微颔首,主动露出细白的手腕:“杜大人,走吧。”   衙役甩了甩镣铐上前,被杜升一下喝住:“拿那东西吓唬谁?!只是请容姑娘去问问口供,并非定罪,不知轻重的蠢材!”   转而放缓了声音:“容姑娘,请。”   容嫱微微一笑,将手重新拢入袖中,缓步踏出别院。   身后的杜升松了口气,便是外室那也是正得宠的,这京兆府尹可不好当。   若非使团那边清雁公主亲自来告,他也不敢大早上上门捉人。   京兆府门口,赵清雁带着两个侍女等着,原是想看看容嫱被扣押过来的狼狈样,谁知却仍坐着王府马车来的,生怕旁人不知她与秦宓的关系。   那京兆尹杜升作为京城父母官,竟也是个软骨头,跟在嫌犯身侧不说,身上更是一点威仪都没有。   赵清雁拦住去路,冷笑一声:“都说晋朝礼仪之邦,今儿算是见识了,对待嫌犯竟如此温和尔雅。”   容嫱低眉不说话,瞧着是极好欺负。   女人最清楚女人,单是来往过那么几次,赵清雁便知她内里根本不是这种低眉顺眼的性子,气不过道:“王爷又不在这儿,装给谁看呢。”   “本就心思恶毒,何必在这装可怜。”   一边是异国公主,一边是摄政王正宠爱的外室,杜升眼珠子左右转了转,到底来者是客,身份又尊贵。   他看了咄咄逼人的赵清雁一眼:“公主息怒,发生此等憾事,实在令人扼腕叹息。本官定会查清真相,还贵国一个交代。”   “但愿如此。”赵清雁冷哼一声,盯着容嫱道,“有些人么,就是上不得台面,净做些见不得光的事。”   听着这指桑骂槐,杜升只得连连讪笑。   容嫱面无表情道:“公主说的是,就好比有些天生蠢材、自作聪明,捉到一点蛛丝马迹便急不可耐地上蹿下跳,实则不过跳梁小丑。”   “公主说这样的人,是不是很可笑?”她翘起唇角反问。   “你!”   赵清雁蓦然瞪大了眼,想说什么,又不想遂了她的愿对号入座,半晌只是甩了甩袖子,咬牙切齿:“死鸭子嘴硬!”   “你对我云朝使团图谋不轨,损害两国关系,便是摄政王也保不了你。”   “杜大人!还不将嫌犯押下去?”   被一个异国公主指手画脚,杜升心中难免有些不快,再看容嫱始终安安分分地候着,一不哭二不闹,省却许多麻烦,倒是个识趣的。   口气便也不自觉缓和了些:“容姑娘这边走。”   赵清雁只能看着容嫱身姿轻盈、仪态妙曼地进了京兆府的大门,身后跟着几个规规矩矩的衙役,见她裙摆被门槛勾住,甚至还弯下腰去帮忙。   知道的是捉拿嫌犯,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高官夫人来巡查慰问了。   “这晋朝还有律法可言吗?”赵清雁气得牙痒痒。   身旁的侍女却一派忧心忡忡,低声提醒道:“公主,亲王殿下吩咐了,这事他会查清。我们擅自报到官府,是不是不太好……”   “怕什么,我这也是替皇叔排忧解难。”赵清雁理直气壮道,“分明就是药材有问题,如今嫌犯也缉拿归案,我还要向皇叔讨赏去呢。”   “退一万步说,就算不是她,让这不知好歹的吃吃苦头也好。难不成皇叔还会向着外人?一个低贱外室罢了,摄政王也不见得多上心吧?”   她越想越安心,早听说晋朝刑罚中有几大酷刑,用来审讯最好不过。   侍女见她这样镇定,迟疑了一下,也没再说什么。   也是,公主和那外室身份云泥之别,便是冤枉了一下,晋朝难不成还能报复公主?   容嫱两辈子加起来,也不曾进过牢房。   里头阴暗潮湿,终年不见日光,尤其有一股阴森气,直叫人心头发怵。   “容姑娘,接下来本官问什么,你就答什么。”   容嫱看了眼杜升边上拿了纸笔准备记录口供的小吏。   “送至使团的补药,是你经手的?”   “是。”   “几时?”   “七月初二,城东那家最大的药铺。”   杜升思索道:“药铺的药本官着人查过,并无问题。你可曾对买回去的药材动过手脚?”   “没有。”   “如何证明?”   容嫱沉默不语。   杜升便又问了几个相关问题,她仍是沉默,好似答不上来。   这般便显得有些可疑了,他面色逐渐沉凝起来。   见问不出什么有用信息来,杜升扫了眼小吏面前的纸张,皱眉道:“这事本官会继续查下去,暂且给你一些时间,若再不说出有用的来,本官也只好动刑了。”   容嫱垂首不语,任由衙役上来摘走她的珠钗,长发散落,便从精致美艳的外室成了披头散发的阶下囚。   牢门落锁,很快只余外头看守的狱卒,他们歪歪斜斜或坐或站,偶尔瞟一眼她,继而窃窃私语。   赵清雁这茬找得太蠢,容嫱有好几种说辞辩解,能叫杜升没法子关她。   可如此一来,赵清雁顶多被口头斥责两句,谁叫她是公主。   但容嫱没工夫同她三番五次周旋,有些人,就是要一巴掌打痛了才知道不要到处讨嫌。 第三十五章 严刑   赵清雁听说容嫱被关进大牢, 正想去看看,还是杜升怕出什么岔子,死死挡住, 才叫她作罢。   死两个侍女她倒不怎么放在心上,此次如此积极, 也不过因为能将容嫱一军。   毕竟一个背了案底坐过牢的女人,她不信摄政王还能宠着。   回了使团落脚的地方, 赵清雁浑然不觉自己做得有什么不对, 下了马车便脚步轻盈地往崇亲王住处去邀功。   “亲王殿下在书房同摄政王议事。”   听了下人的话, 赵清雁眼前一亮:“王爷也在?”   说罢赶紧理了理衣襟,扶了扶珠钗,心情雀跃地敲响书房的门。   “皇叔。”   里头安静了一下, 才响起崇亲王沉稳的声音:“皇叔正忙,让侍女陪你去别处玩。”   “皇叔,我有事要同你说,很重要。”   她站在门外不依不饶,三两句话实在赶不走, 崇亲王只得无奈地看了眼对面落座的秦宓:“小孩不懂事, 稍等,我出去一下。”   他嘴上这样说, 神情却并无恼怒之色, 可见对后辈是极宽容宠溺的。   秦宓端起手边的茶:“请便。”   崇亲王反手掩上门, 皱眉道:“胡闹,皇叔正在做正事。”   “秦宓是不是在里面?”   “你想做什么?”   赵清雁撅了噘嘴:“见见不行嘛, 谁叫他眼里只有容嫱,我也很好看的。”   “没事的话,自己玩去。”崇亲王作势要关门。   “等下!我抓到害我们的凶手了!”   崇亲王果然动作一顿, 面色却并不见欣喜,反倒越发沉凝:“你?”   赵清雁不高兴道:“皇叔看不起我。”   这小侄女千娇百宠地长大,被长辈和几个哥哥宠得格外任性妄为。听说要出使晋朝,竟一个人偷偷提前来了京城,让家里好不担心。   她做出什么,崇亲王都不会觉得稀奇,捏了捏眉心反问:“行,那你说说看。”   赵清雁往书房里瞟了一眼,凑近他耳边压低了声音:“使团上下几乎同时出事,我猜测定是容嫱买的药材有问题,已经报官了。”   “容嫱?”崇亲王愕然。   “是啊。”她振振有词道,“我早说了,她经手的药材不能用不能用,你偏不信。”   崇亲王想到秦宓坐在里面,方才还在替他出谋划策,转头却发现自己女人被这丫头害了,不知作何感想。   他一时也有些烦躁:“你这是添什么乱。”   赵清雁不服气道:“我也是见你为了这事烦恼,才想帮忙的。”   “你这是帮忙吗?你这是帮倒忙!”他有些急,还要压低声音,“容嫱呢?”   赵清雁素来被捧在手心里,哪里被他大声凶过,倏地红了眼圈,冷笑:“不能因为她长得有些像你那个跟人跑了的心上人,便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吧?”   “指不定是她跟谁在外头生的野种,有什么好护着的?”   “闭嘴!”崇亲王骤然冷了目光,浑身气势猛地凝滞,面色阴沉。   赵清雁吓得后退两步。   她一时口快,竟忘了那个叫阿绻的女人乃是皇叔禁忌,便是父皇也不敢在他跟前提起。   “我、我……”   “崇亲王?”   门内秦宓听见些动静,放下茶杯。   崇亲王吸了口气,冷冷看向她:“这事我自有对策,不需你自作主张。”   “来人,把公主带回卧房,没本王的命令,不许踏出房门半步。”   “皇叔!”赵清雁这才慌了,伸手去拉他的袖口,楚楚可怜道,“雁雁知错了,不要这样。”   崇亲王扯回衣袖,是家里把她惯得太过了,行事这样不知轻重。   容嫱是凶手简直无稽之谈,她一个落魄贵女,哪来的动机要针对使团?   又或者这药材服用好几日了,真有问题,为何昨夜才出事?   这样简单的逻辑,她真是昏了头,才会想不通。   崇亲王严厉道:“自己好好想想,下次做事,莫要再如此冲动了。”   赵清雁见他油盐不进,恼羞成怒,含着泪转身就走。   崇亲王刚回身,秦宓已经起身走了出来。他压着眉眼,眼底情绪深沉,带着点显而易见的怒气。   崇亲王知道这位摄政王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心里顿时咯噔一下,苦笑道:“你都知道了?”   “方才暗卫来报了。”   秦宓的耳目遍布京城,并不是一句戏言,他抿着唇:“你使你的诱敌之策,不该扯上她。”   “是……”崇亲王犹豫了一下,心里再气,到底没将赵清雁供出来,只是道,“是我思虑不周。”   “有人对井水下毒,企图让使团在晋朝皇都出事,离间两国关系。”   “我本想着先抓个错的,麻痹对方,届时好……”   “这样的蠢事,不是你会做的。”秦宓打断他临时编造的谎话。   崇亲王哑口无言,末了叹了口气:“你去吧。”   秦宓没再还礼,径直穿过庭院,乘马车往京兆府去。   *   杜升处理完上午的事宜,带着小吏走进牢房,指了指角落里蜷缩着的女子。   “带出来。”   “如何,容姑娘这回可有什么要说的?”   容嫱低垂着头,半晌才道:“不是我做的。”   “如何证明?”   杜升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迟迟等不到下一句,皱起眉道:“进了这大牢的,喊冤一个比一个响亮,可到底是要讲证据的。”   “你不说,稍后吃苦头的是你自己。”   他目光忍不住停留在女子白皙柔嫩的肌肤上。   这般细皮嫩肉,倒真是不好下手,主要是打坏了,摄政王那边也不好交代。   “昏官。”   一直沉默不语的容嫱突然开口。   杜升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你是昏官。”容嫱冷冷道,“百姓既有冤情,你身为京城父母官,便应该恪尽职守,查清真相。”   她斜了眼一旁衙役攥在手里的长鞭,足有拇指粗细,表面粗糙,颜色暗沉,不知有多少年岁了。   她嗤笑一声:“而非仗着官威,动不动以刑罚恐吓。”   “屈打成招算什么本事,说你是糊涂无能的昏官,有什么不对吗?”   “你!”当着下属的面,被一个女人这样羞辱,杜升血气一下子便冲上脑门,方才那些个怜香惜玉的念头顿时消散了个干净。   容嫱见他明显动怒,便也不再刺激,只是冷冷道:“使团出事,不是我干的。”   “呵,本官见多了嘴硬的,这可不是你说了算。”杜升大喝一声,“来啊!此女嫌疑重大,言辞态度却躲躲闪闪,必有猫腻!”   “上鞭刑!”   话音一落,两个衙役便上前将人架了起来,双手绑在横木上,动弹不得。   行刑的衙役生得五大三粗,持鞭上前,朝着空处抖动一下,带出尖锐的破空声。   容嫱听见自己不由自主加快的心跳声,虽说已有心理准备,也不可能一点不害怕。   她抬眼望向空荡荡的入口。   秦宓很快便会知晓她被京兆府的人带走了,只是不知他会何时到来。   男人的态度琢磨不透,容嫱在他心里究竟有几斤几两,值不值得他放下手头批阅的奏折马不停蹄赶来,都是未知。   她知道自己在赌。   衙役往手心呸了两口,扬起长鞭,猛地落下——   “倏——”一点寒光飞过,精准擦过衙役蓄满力量的手臂,划出一道血痕。   衙役吃痛,手里力气顿时减了大半,一鞭子仍落在容嫱腰腹间,效果却大打折扣。   牢房中的气氛有一瞬间的凝滞。   杜升反应过来,猛地起身,吼道:“谁!?是谁??”   他瞧见沿着甬道走进来的男人,腿一软,将将扶住椅背才稳住。   “王、王爷。”   秦宓浑身裹挟着怒气,目不斜视地掠过众人,径直走向被绑住双手的容嫱。   她知道自己赌对了,原该庆幸,可看着眼前男人混杂着担忧震怒的神情,一时竟什么都说不出来。   秦宓直接将她抱了起来,护在胸前往外走。   杜升屁也不敢放一个,伏在地上瑟瑟发抖,直到人离开了,才长出一口气。   一抬头,却见摄政王身边那位形影不离的侍卫正居高临下地盯着自己。   云岑双手环胸,脚底踩着那根长鞭:“杜大人好大的威风,我朝什么时候能屈打成招了?”   “这、这……”   杜升说不出话来,其实为省事儿好多都偷偷这样干,但他不敢拉同僚下水,那样才是在这京城彻底无立足之地了。   “下、下官知错!任凭处置!”   “带走,留待王爷发落。”   秦宓将她放在马车柔软的坐垫上,什么也没说,便伸手解她的衣带。   容嫱吓了一跳:“王、王爷……”   “现在知道怕?”   他抓住她抵着的两只手,一手撩起女子衣摆,待看到横亘在雪白腰间那一条微肿起的红色鞭痕,脸色更难看了些。   秦宓松开手,坐到她对面,两人隔开了一段距离。   容嫱却觉异常压抑,她偷偷抬眼,瞧见男人额头渗出的点点细汗,方才那胸膛里透出的如擂鼓般的心跳声仿佛还在耳畔回响。   他好似很担心自己,为何?   但这个念头反而在她心头愈演愈烈,难以抑制,如杂草疯长,一点点缠住心房。 第三十六章 怒火   二人谁也没有再说话, 一路回了别院,秦宓看着侍女替她仔细上了药,脸色才渐渐沉静下来。   容嫱拉下衣摆, 垂首整理。   见她低头不语,秦宓搁在椅子扶手上的手指动了动。   众所周知容嫱是他的人, 若态度强硬一些,那杜升也不可能强行将人带回京兆府。   可见她当时既未反抗, 也不曾搬他出来做挡箭牌。   秦宓心头微微有些沉:“还有没有伤到别处?”   她摇了摇头:“多谢王爷。”   “你若把本王放在眼里, 便不该跟杜升走。”   那牢房阴暗, 各种审讯手段更是层出不穷。   一想到先前那道破空落下的鞭子,秦宓仍有些胆战心惊,语气不免重了些。   容嫱温温和和道:“杜大人依法办事, 我是晋朝百姓,自当配合。”   她的说法合情合理,叫人挑不出错处。   但她越是这般通情达理,秦宓便越心软:“偶尔强硬些,也没有坏处。”   顿了顿:“凡事还有本王。”   容嫱抬头看了他一眼, 唇边扬起一点笑容:“王爷能有心庇护, 容嫱已是很感激了。”   “但清雁公主毕竟远来是客,既提出诉求, 岂有推阻的道理。”   秦宓眼角的弧度更冷了些。   容嫱似有察觉, 眨了下眼, 缓缓道:“……王爷也莫要多想。使团出事,想必清雁公主心里着急, 才病急乱投医,并非藐视我朝律例。”   “我只是一点皮外伤,过两日便消了。”   “一点?”他扫过面前女子温润柔顺的面颊, 那素来颜色艳丽的唇还泛着些白,不用想也知是在牢房里吓着了。   容嫱点到为止,再多说便适得其反了。   她闭了闭眼,似乎有些困倦,秦宓顺势起身:“好好休息,我让青伯守在门外。”   男人在门外朝下人叮嘱了什么,才带着随从离去。   丫鬟轻轻合上房门,屋内陷入一片寂静。容嫱睁开眼,往门口的位置看了一会儿,才翻过身,卸下紧绷的神思,渐渐入睡。   *   崇亲王听说秦宓来了,一点也不意外,事情总是要有个交代的。   “坐。”   秦宓却只是淡淡道:“赵清雁呢?”   这位摄政王人虽冷淡了些,礼数却一向很周全。眼下他直呼姓名,崇亲王心里便做了最坏的打算。   他张了张嘴:“……容姑娘没大碍吧?”   “狱卒审讯的手段,亲王心里不清楚吗。”   崇亲王下意识便觉得极为严重,悻悻道:“此事是清雁莽撞,本王定带她亲自登门道歉。”   “不必,让她出来。”   崇亲王自知理亏,但也不可能放任亲侄女被外人欺负,硬着头皮道:“我已罚她闭门思过,王爷若是想要小惩大诫,我没有意见。”   意思就是小惩可以,罚重了他这个做叔叔的是会阻拦的。   见他对自己这个侄女百般维护,虽是人之常情,可秦宓心里却越发不是滋味。   赵清雁有个高叔叔护着,那容嫱呢?   容嫱只能由他来护着。   秦宓垂眸捻了捻指尖,语气冷冷的听不出情绪:“本王没有别的要求。”   “道了歉,便离开,不许再踏入我朝一步。”   听到只是要遣返赵清雁,崇亲王松了口气,大抵是考虑到两国之间的交情,秦宓没将事做绝,还是顾全大局的。   正要道谢,忽听门后一道声嘶力竭的大叫:“我不回去!”   “清雁!”   崇亲王大惊,随即面色一沉,喝道:“公主怎么会在这里?!”   两个侍女才从门外哆哆嗦嗦地跪下:“奴婢、奴婢拦不住……”   她一个公主真要以死相逼,谁又敢阻拦?   赵清雁一听到秦宓用那样的语气说着自己,话里话外都是为那女人出头,更是不依不饶。   “我不想回去!”   “清雁!不要胡闹!”   “皇叔!你答应我的!你说要同晋朝提和亲的事,你说话不算数!”   这还是七夕那日,崇亲王敷衍应下的话,转头便忘了,哪里想到又被她当着秦宓的面说出来,一时脸都僵了。   “做出这种糊涂事,不自省就算了,还在这里胡搅蛮缠,我看真是惯过头了!”   秦宓只是面无表情看着闹作一团的人。   赵清雁触及他冷漠的眼神,突然便大声哭了出来。   她难得对一个男子这样上心,追求所爱有什么问题?   “凭什么,我哪里比不上容嫱?”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一个身份低贱的外室,也想抢我的东西?!贱人!贱人!”   “冤枉她怎么了,我是一国公主,容嫱她拿什么跟我比!!”   赵清雁大吼一声,拿过桌上的茶壶,猛地掷到地上,摔得四分五裂,茶水溅了一地,留下浅黄色的水痕。   碎裂的瓷片飞起,崇亲王下意识抬手挡了一下,只觉手背一疼,竟是被划出一道口子,往外汩汩冒着鲜血。   “王爷!!”   下人顿时大惊失色。   赵清雁也愣了一下,哭声顿住,只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抽泣着。   崇亲王没想到这个侄女内里竟是这般疯癫,得不到想要的,便疯了一般不饶人,这何止是被宠坏了。   鲜血顺着手背滴在地面上,他看也没看一眼,几步上前,就着被割破的手一把抓住她的领子,眼底藏着阴霾,一字一顿道:“听好了,容嫱不是什么身份低贱的女子。”   “她是我的女儿。”   “是云朝郡主。”   “是与你平起平坐的堂姐!”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额角几根青筋凸起,可见其情绪激动。   秦宓这才看了他一眼,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   厅内一片寂静,连一众下人都吓傻了。   什么?晋朝摄政王的那个外室,是王爷的女儿!??   赵清雁嘴唇嗫嚅几下,猛地瞪大了眼,难以置信:“不可能!!那女人已经离开二十年了,容嫱才十六岁!”   “就算她是那女人的女儿,也只能是和别人生的野种!!”   崇亲王目光沉沉,慢慢道:“十六年前,我在南境与阿绻重逢,春宵一夜又匆匆别离。”   “怎么,这个也要告诉你?”   “不、我不相信……”泪光在赵清雁眼底凝聚,眼神却渐渐涣散了。   心里清楚皇叔不可能拿这种事开玩笑。   怎么可能,容嫱是她堂姐?是云朝皇室血脉?   赵清雁嘴唇颤抖,瘫坐在地,好似唯一用来安慰自己的借口都没有了。   崇亲王按住流血的伤口:“带公主下去。”   他转头看向秦宓,二人对视良久。   “我送你。”   行至门口,秦宓旁观了一场闹剧,才不咸不淡开口:“亲王不必如此。”   崇亲王这才苦笑道:“还是被你看出来了。”   他抬首望了眼天:“给容嫱这样的身份,就当是本王的赔礼道歉吧。”   哪有什么春宵一夜。   自二十年前阿绻不辞而别,他便再也没有见过那个让他魂牵梦萦的女子。   “何况……容嫱身上总有些阿绻的影子,或许真有什么关系。”   阿绻后来是否与他人成家,不得而知。但容嫱总不会是他的女儿,他与阿绻若有孩子,最小也该十九了。   秦宓沉默片刻,转身登上马车,放下布帘那一刻,忽又听外头的人道:   “王爷,你心里有她,何苦这样。”   “现在不娶,日后想娶也没机会了。”   崇亲王轻笑一声,语气却落寞:“我这可是过来人的忠告。”   “……多谢。”秦宓放下车帘,掉头回了别院。 第三十七章 相拥   眼见着入秋, 天气渐渐不如之前热了。   容嫱睡得迷迷糊糊,叫千醉解了衣带:“小姐,奴婢给您上药。”   清凉的伤药落在红肿的鞭痕处, 激起一片细密的疼。   神志这才清醒过来,她抬手卷起衣摆, 露出一段雪白细腻的腰腹,好让丫鬟更好上药。   千醉手极稳, 均匀涂了一层药, 那点火辣辣的感觉便被压了下去。   想起听到的消息, 不免愤愤不平:“小姐都受伤了,那清雁公主却只是被禁了足,气死我了。”   容嫱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懒懒道:“王爷去找过赵清雁了?”   “嗯,听说崇亲王发了阵火。”千醉叹了口气。   发火管什么用呀,雷声大,雨点小!   意料之中的结果,容嫱倒也不算失落。   毕竟身份差距在那里, 赵清雁身为异国公主, 身在京城,当以贵客之礼相待。   秦宓素来以国政为先, 又怎会重罚。   如今能将这麻烦精遣送回国, 容嫱满意了。   秦宓进来, 便见她露着细腰,腰腹上斜着条红痕, 甚是扎眼。   容嫱放下衣摆,起身行礼。   她睡得头发都乱了,散散披在肩头, 又顺着她的动作落在胸前。   秦宓大手拢着她的长发,垂着眉眼看,见脸色没先前那样苍白,心里也放心了些。   “王爷怎么了?”   带着点凉意的纤纤玉指落在他不自觉微皱的眉间,容嫱笑容温婉,不见半点埋怨。   秦宓抓住她的手,裹在掌中暖着,半晌才道:“明日赵清雁便会被送走,这样的事,不会再有下一次。”   容嫱讶异道:“清雁公主是我朝贵客,这样是不是不大好?”   “你还嫌本王罚重了?”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他以为得知这个结果,这人会不高兴,会闹脾气,到头来却只是这般软声软气地说一句是不是不大好。   难怪被人欺负。   秦宓按着她的发顶,轻叹了口气。   容嫱顺势靠进他怀里,仰头盯着他,笑道:“王爷是不是觉得我太软弱?”   秦宓不说话。   她便撩起衣摆,自己在伤口上轻按一下,疼得整张小脸都皱了皱。   秦宓慌忙止住她的动作。   容嫱道:“受伤是很疼的,谁不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但嫱儿不想王爷为难,这样就够了。”   她声音平静,好似在陈述一个事实,却震得秦宓愣了一下。   下一刻,容嫱便被笼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她老老实实靠在秦宓胸膛,听见男人乱成一团的心跳声,嘴角翘起。   秦宓抱着她温软的身子,竟想着若是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似乎也很好。   她尚能为自己做到如此地步,秦宓又怎舍得让她把委屈往肚子里咽。   他抚着美人儿长发,眼底掠过一抹冷厉。   用过晚膳,容嫱被丫鬟伺候着到耳房沐浴。   秦宓才放下手里的笔,叫了云岑进来:“安排好了?”   云岑点点头。   “白日崇亲王的话,知道的人多吗?”   云岑如实道:“不多,当时在场的都是云朝人,此等事关皇室血脉的大事,恐怕都会守口如瓶。”   秦宓眼神深邃,淡淡道:“将风声递出去,崇亲王送容嫱的身份,没道理不接着。”   “只是传言,会有人信么?”云岑不解。   “真的不可怕,假的不可怕,似真似假才叫人惊疑不定。”秦宓重新提笔,落下朱批。   崇亲王今日只口头一说,他日若矢口否认,容嫱如何自处?   她是断不能在人前以云朝郡主身份自居的,至于其他人心里怕不怕,那便是他们的事。   容嫱沐浴出来,衣带只松松垮垮拢着,稍后还要上药。   秦宓接过丫鬟手里的药膏:“本王来。”   凑近了,鼻尖便钻进一缕馨香,是她身上的味道,秦宓也闻习惯了。   他以前不大喜欢这样的甜香,总觉得腻歪,如今床笫之上,却常常过分地索取,唇舌之间,似要将她一身甜香舔舐殆尽。   容嫱有时受不住,就没出息地哭。他偶有收敛,别的地方却又更过分,几次下来,容嫱已经看开了。   但入秋以来,二人已有一段日子不曾欢爱。   她觉得有些奇怪,怎么就突然清心寡欲起来,没忍住眯着眼偷看一眼。   秦宓分明垂眸认真上药,头顶却像长了眼睛似的:“嗯?”   “……好了吗?”她心虚道。   秦宓合上药膏瓶子,让丫鬟拿开,边道:“沐浴时伤口是不是沾水了?”   鞭痕在腰腹,不好避开,一个不仔细便沾了水珠。容嫱支吾道:“唔。”   他欺身上来,眼底含着点淡淡的警告:“再这样,明日我亲自伺候你沐浴了。”   二人离得近,肌肤相贴,说话间吐息尽数落在她脸上,又痒又麻。   容嫱经了几次人事,身子食髓知味,比先前更敏感。这会儿颤了颤,竟如春日花中嫩蕊,吐出一点露水来。   她倏地红了脸,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一转头,将脸埋进锦被中了。   秦宓望着她露在外头红红的耳尖,愣了愣,才反应过来。   “要……”   “我不要我不要的!”   容嫱矢口否认。   秦宓好笑地抓住她胡乱推拒的手,俯身一寸,温热的唇落在她脖颈间摩挲流连。   待鼻尖尽是她身上那股甜香的味道,才翻身将容嫱卷进被子里。   “好了,养伤重要。”   容嫱被撩拨得略有些发热,这会儿在被子里蹬了蹬腿儿,嗔怒地瞪他一眼。   这不解风情的男人!   秦宓望过来,眼底尽是宠溺,难得打趣道:“欠着也不行?”   他这一说,倒显得容嫱如何饥渴。她到底脸皮薄,这会儿耳尖红得要滴血,憋了半天憋出一句:“我不跟你说!”   说罢卷着被子往里去了,恼怒地拿后脑勺对着他。   堂堂摄政王被甩了脸色,却不怒反笑。   床幔被放下,拢住一床幽香,光线也暗了下来。   容嫱感觉到身后男人的靠近,倒也没再躲,任他将自己圈进怀里,背靠着温热厚实的胸膛,安然闭上眼。   秦宓见她温顺的样子,心里更软得一塌糊涂。   这般相拥而眠,是梦里肖想了千百遍的场景。   不知多久,昏昏欲睡间,耳边传来他低而沉缓声音:“小嫱儿,别再受伤了。”   “你要什么,本王都给你。” 第三十八章 转变   容嫱起了大早, 乖乖坐在桌边喝粥,等秦宓一走,后脚便坐着马车去铺子查账了。   “小姐, 还伤着呢!”   “不碍事。”   容嫱摆摆手,手里算盘使得是越发顺手了。   千醉见了气得直瞪眼, 小姐原先那样娇气怕疼的一个人,这会儿带着伤还要来看账, 真真是被银子迷了眼。   胭脂铺子走进来几个莺莺燕燕, 皆打扮精致, 一瞧就是富人家的小姐。   掌柜热情迎上去:“几位小姐,时下最兴的醉流霞胭脂,可要掌掌眼?”   为首的却越过他, 目光直直落向屏风内那道婀娜妙曼的身影。   “妙儿,那是你姐姐吧?”   容妙儿脸色不虞:“我没有姐姐,少胡说八道。”   她知道里头的人是容嫱,一想到她虽得了摄政王宠爱,却还要做这般卑贱的活, 心里便生出一点隐秘的快感。   容嫱近来风头正盛, 京城到处是她的传言。先是假千金的身份被揭穿,被赶出侯府后摇身一变, 竟成了摄政王外室。   今日又听说, 她其实是云朝崇亲王流落在外的女儿。   云朝国力虽不比晋朝, 但一朝郡主之尊贵岂是普通贵女比得上的。   “容嫱?”有人还在犹疑,有人已经冲着屏风后头喊出了声。   本着试探的意思, 没想到屏风后人影微顿,容嫱放下算盘,随即缓步走了出来。   众人面上不显, 还在观摩。其中有个性急的却两三步迎了上去,挂着明晃晃的笑意:“真是你啊?”   容嫱慢慢活动着发酸的手腕,淡淡问:“要买什么?”   这穿着藕荷色长裙的少女顿时反应过来,扭头问一旁的掌柜:“掌柜的,方才说的胭脂,拿来我看看。”   她又望向容嫱,小心道:“我不大会挑胭脂,分不出好坏,你能不能帮我瞧瞧?”   容嫱睨着她脸上质地上好、颜色绝佳的胭脂和口脂,便知这是个会打扮的,哪里像她自己说的那样,一窍不通。   但她只是笑了笑,接过掌柜递来的胭脂,打开来往自己手腕上方抹了一道。   她皮肤白皙且细腻,什么胭脂都衬得极为好看。   藕荷色长裙的女子随即应和道:“这胭脂真好,我买了!”   容嫱低眉浅笑,让人拿了盒新的替她包起来。   其他人见状,方知容嫱并不如容妙儿说的木讷冷漠,反而是随和的,便一起拥了上去,纷纷问起胭脂水粉的事。   还问她其他的铺子是什么,有空要去光顾。   独留容妙儿一人尴尬站在原地,眼红地盯着被围在中央的容嫱。   容嫱自小在容夫人极严厉的教养下长大,才情双绝,并不是妄言。   从胭脂水粉到诗词歌赋,甚少有她接不上的话。即使面对着一众身份不俗的贵女,谈吐举止依然令人如沐春风。   这是容妙儿无论如何也学不来的本事,她心里火大,又开始怨恨容嫱抢了她的位置。   若非被留在江南和奶妈生活,她如今才情,必不会输给容嫱半分!   “那么热情干什么,流言蜚语还当真了,我叫一声郡主,你们看她敢答应么!”   气氛一滞,众人拿眼睛小心觑着容嫱,却没说话,其实心里也想知道这消息的真伪。   容嫱垂眸擦着手腕上的胭脂痕迹,弯了弯唇:“你们从哪里听来的,我几时成郡主了。”   “看吧!”容妙儿松了口气,叉腰大声道,“她就是假的,真爱装!”   “可是……听说是崇亲王亲口承认的……”有人迟疑道。   这话最先还是云朝使团里一个洗茶壶的下人传出来的,说得有鼻子有眼。   容嫱眼底露出点点讶异:“亲王倒也曾说过,我长得有几分像他……一位故人。”   她最后几个字说得吞吞吐吐,反而越发耐人寻味。   倒是知道崇亲王有位心上人,一贯以爱妻相称,甚至为其多年未娶。   容嫱不会是二人的女儿吧……?   容妙儿犹自嫌弃道:“只是像一位故人罢了,你倒好,直接传自己是郡主,你真不害臊!”   她说完,等着姐妹们附和,却见那堆人又围着容嫱聊胭脂去了,态度比之前竟更热烈。   她懵了懵,气得剁脚:“你们!!”   偏容嫱百忙之中还特地关怀,眨了下眼道:“妙儿,你也要买胭脂?”   其他人顿时用羡慕的眼光看向气急败坏的容妙儿。   容嫱若真是云朝郡主,那可真是左手搭着摄政王,右手搭着崇亲王。   想得更远些,原先容嫱离开容侯府,身份低微因而只能做外室。   若真成了郡主,摄政王妃的位置岂不也指日可待?   容妙儿瞪她一眼:“我才不买你这里的东西!跟你人一样脏!”   说罢转身跑了。   众人面面相觑,气氛略有些尴尬,且不论日后如何,外室的身份确实不大光彩。   容嫱却没事人似的,拿了盒店里新出的口脂,淡淡介绍起来。   和容妙儿混在一起的贵女,家中背景在京城都算不得特别厉害,或是家里不怎么得宠的。   且大多年纪心智偏幼,叽叽喳喳喝了她两壶茶水,才各自抱着胭脂盒满意离去。   唯独还剩一人,在口脂那边看了许久,什么也没买。   容嫱走过去:“孙小姐。”   “叫我名字就行。”孙喜宁转过身来,露出一张温和偏圆的脸。   她穿着浅黄色织锦裙,因天气渐凉,外头还搭了条坦领半臂。   尚书嫡女,性情温良。   这便是外头对于孙喜宁最多的评价。   容嫱笑道:“你怎么和妙儿在一起?”   当初险些被容夫人母女算计、生米煮成熟饭的孙至河,可是她同父同母的亲兄长。   孙喜宁容貌不算出众,却格外有亲和力,这会儿没什么表情,竟也不令人觉得冷漠。   “以你的玲珑心思,难道猜不透吗?”   “容妙儿算计到我哥哥头上,我不会善罢甘休。”   容嫱从前和孙喜宁私下偶有接触,早知她内里并不如传言般温和无害。   容夫人自作聪明用了下三滥的手段,根本就是把容妙儿往火坑里推。   “你想让我帮你?”容嫱问。   孙喜宁拿了盒口脂:“不必,我自己来。”   “只是想着你先前的遭遇,听到我说这些话,心里兴许会高兴些。”   容嫱没想到是这个理由,她还是低估了孙家小姐的手段。   不由失笑,重新拿了个口脂:“这个适合你。”   孙喜宁拿着结账去了,望着容嫱,想了想又道:“我从前觉得你太软弱,如今这样,我倒是挺喜欢。”   “若非容妙儿母女横插一脚,你真成了我大嫂,我还是挺愿意的。”   掌柜一边记账,一边冷汗连连。   可别让王爷听到这话…… 第三十九章 阿绻   两三日后, 云朝使团向皇帝告别,动身离京。   除去赵清雁的事,这一趟算是十分顺利且圆满。   崇亲王来时由秦宓率人接待, 离开时,也是秦宓送至城门外长亭。   初秋时节, 天高气爽,适合赶路。   “多谢相送, 请回吧。”   崇亲王饮尽面前清茶。   不远处驶来一辆马车, 缓缓停在长亭外。   容嫱撩开车帘钻出来, 秦宓已经上前去,扶了一把她的手。   秦宓定定看了她一眼,才道:“去吧, 本王在车里等你。”   崇亲王脸色有一瞬间的讶异,随即颔首示意:“容姑娘。”   容嫱让丫鬟留在亭外,上前去福福身:“听说亲王今日返程,特来相送。”   崇亲王听着她的称呼,又见这客气得体的态度, 便知自己当日怒急说的话, 她心里没当真。   若她真把自己当成生父,他反倒有些怪异。   崇亲王松了口气:“容姑娘客气了。”   说罢静静等着她说明来意。   容嫱沉默了一会儿, 才道:“那日的话, 后来也传到我耳中。”   她看了面前格外稳如泰山的男人一眼, 不知是何等情绪失控,才会对赵轻雁说自己是他女儿。   崇亲王叹了口气:“我瞧你几日来都没动静, 还以为不会来问了。”   特地为这种事上门求证,未免太过隆重。   容嫱等了几天,借送别的机会到了这里:“事情原委, 王爷已经同我说清楚了。”   “只是不知王爷……方不方便说说那位阿绻姑娘?”   她斟了一杯清茶,放在他手边,心情微微有些忐忑。   崇亲王说她像阿绻。   世上两个容貌相似的人,除去巧合,那必然血脉上有些千丝万缕的关系。   崇亲王一怔,良久才端起茶杯,握在手里,热度透过瓷壁传入掌心。   “阿绻啊……”   他近二十年没有见过阿绻了,再回想起来,容貌都模糊了些许。   但他看向容嫱鲜活的面容,竟从几分相似中拼凑出心上人的模样。   “我与阿绻相识是在冬天,南境的冬天不像京城大雪纷飞,湿冷却入骨。”   “她当时还没有你大,后来问了才知是十四岁。”   “当时我陪父皇在郊外林场打猎,极瘦小的姑娘,身上还有伤,跌跌撞撞地倒在我马前。”   崇亲王说着轻笑一声,眼神好似浸润在温柔旧事中。   “幸而当日我的马被人下了泻药,跑起来还没其他人走马快,否则我又怎能与她相识。”   他当年十八,正当年少,骑着病马满肚子的火,索性带走昏迷的小姑娘,退出憋屈的猎场,扬长而去。   “她说她叫阿绻,问姓什么,便不说话了。”   阿绻眼神总是沉沉的,看谁都像别有目的。   崇亲王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脸颊:“喏,我当时还被她挠了。”   他说完一愣,才想起时隔久远,那些细微的疤痕早被岁月抚平了。   但洗干净的阿绻真的很漂亮,身形又瘦弱,很能激起毛头小子的保护欲。   崇亲王当时就是个毛头小子。   “我查她的来历,才知她是青楼里跑出来的,挨了数不清的打,才走到我身边。”   “我当时年纪轻,觉得既然她倒在我马前,我就应该保护她。”   他说到做到,替阿绻编了新身份,让她以侍女的身份留了下来。   但他几乎不要求阿绻做什么,而府里的下人,连带着对她也有一分尊敬。   “一开始她话很少,总是发呆。”   “下人说她半夜有时候会哭,但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她在我府上已经过得比大多数人都好了。”   他只能归结于少女的敏感心思,或许是想家,又或许是思念某个人。   “大概有半年都是这样,我其实有些没耐心了。”   年少新鲜感来得快,去得也快。他渐渐不再关注阿绻,到后来似乎忘了府里还有这么个人。   “又过了半年,又是一个冬天,我路过梅园,看见她在折梅枝。”   崇亲王声音突然停了。   容嫱听得正入神,不由奇怪地出声:“亲王?”   入府不过一年,阿绻身上却是天翻地覆的变化。   初遇时那个瘦弱苍白的少女,竟转眼出落成了妙曼美人儿。   阿绻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悄然绽放,美得惊人。   她略微惊慌地转过身,美眸里水波流转,手里捏了一支红梅。   当夜美人便红衣入梦,缠绕在他身上,绵软销魂,让他魂牵梦萦。   这话崇亲王是不好意思对容嫱说的,只顿了顿道:“阿绻长高了一些,长胖了一些,美貌更胜从前。”   “初见时她那样防备我,再见时,却小心翼翼上前来,递过刚折的红梅。”   阿绻声音也养得水灵缱绻,一如她的名字。   她盈盈下拜,感谢他的恩情,语气真诚温软。   他盯着她摆动的细腰,心里暗骂自己孟浪。   “后来一切都顺理成章,我常去看她,她每日都对我笑。”   “她后来渐渐胆子更大了,趴在我耳边说情话。”   弱冠的年纪,最是经不起撩拨。   阿绻一岁比一岁风韵更浓,妩媚天成。   “第三个冬日,她与我有了夫妻之实。”   冬夜寒冷,如今也不记得谁先喝了酒。只记得阿绻目光迷离,软着身子靠进他怀里,伸手解他腰带,一颦一笑,都似勾魂摄魄的妖精。   这话本有些尴尬,但他此刻正沉浸在那一刻的柔情蜜意里。   阿绻前后仿佛变了一个人,她的所作所为,同为女子,容嫱不免咂摸出一点味道来。   她起初对秦宓不就是这样,温柔迎合,百般撩拨。   她有些冷漠地想着,许是那被人遗忘的半年,阿绻在府里过得越发不如人意。   下人向来跟着主子喜好走,阿绻原来的性子又不讨喜,主子一冷落,其他人可不得寸进尺地欺压。   半年的苦,从初入府时的关照,到被冷落的窘境,足以让人想通。   阿绻美艳动人地出现在梅园,崇亲王又恰好路过,其中几分巧合、几分人为,只有阿绻自己知道。   若非走投无路,谁也不愿意温顺地去讨好别人。   容嫱垂眸,想到自己和秦宓,她又比阿绻强多少呢。   至少多年过去,崇亲王还对阿绻念念不忘。   可几年后,秦宓又是否还会记得,曾经有个被他宠爱过的女子,叫做容嫱。   容嫱淡淡问:“亲王这么喜欢阿绻,为何没有娶她呢?”   崇亲王面上闪过一抹灰败,喃喃道:“她出身低微,我母妃不同意。”   他性子也倔,不肯接受家里折中的方法,让阿绻做侍妾。   他是真的喜欢阿绻,想给她最好的。   “我想她做我的王妃,我不舍得她受委屈。”   他与家里僵持不下,阿绻性子一直很温柔,从来不逼迫他,只是温柔地抱着他,说不急,我能陪着你便很好。   她越是这样,他心里越是愧疚。   他当时刚被封了亲王,权力还不在自己手中。   家里见他执迷不悟,动手要清除阿绻。   “他们派人杀阿绻,我日日寸步不离地守着,杀手投鼠忌器,不曾得手。”   他轻描淡写地掠过,其实后背如今还有一点淡淡的疤痕,是他当初替阿绻挡了一剑。   他这样死死护着,只一次,杀手便不敢再来了。   “很快他们又有了新的办法。”   赐婚的旨意来得很快,对方是权臣家的嫡女。   “他们用整个王府威胁我!”崇亲王说到这里,即使事情过去很久,语气里依然充斥着浓浓的挫败和愤怒。   圣旨已下,他不从,整个王府都会被牵连。   他可以用自己的命保护阿绻,但他不能用整个王府去换。   崇亲王捏着茶杯的手在颤抖:“我想不到更好的办法,我只能拖着婚期,对方也不可能任由嫡女芳华被我耽误。”   “其实只要阿绻再等我……再等我两年,不,一年……”   手中的茶杯滑落在地,啪一声摔得四分五裂。   他往后两步坐在石凳上,伸手抵住额头。   他凭什么让阿绻等他呢?从十四岁到十八岁,她已经送上了自己最好的四年。   阿绻离开,都是他没用。   容嫱看着地上的茶杯碎片,神情复杂。   阿绻主动离开,究竟是因为不想让他左右为难,还是发现所图没有结果?   她看着久久沉默,依旧深陷自责的崇亲王,竟更愿意是前一种。   可若是两情相悦还不能在一起,岂不是更加伤怀?   使团的人似乎发现这边气氛不对,踌躇地走过来:“亲王,时辰不早了,再不走,天黑前赶不到歇脚的地方了。”   崇亲王捏了捏眉心,声音低哑:“吩咐下去,准备动身。”   他站起来往外走,却又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容嫱:“你与阿绻,真的有几分相似。”   他绝不愿说出那个猜测,阿绻离开他后,或许同别的男人有了结晶。   崇亲王闭了闭眼。   “回去吧,你与秦宓,万不要像我和阿绻。”   “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   秦宓只听得最后这一句,打起帘子,望了出来,正与容嫱目光对上。   她一怔,神色几分恍惚。   不如怜取眼前人。 第四十章 护膝   马车行驶回城, 随着路面颠簸轻轻晃动。   容嫱坐在秦宓对面,心思有些漂浮不定。   秦宓想问一句方才谈了什么,又觉得自己不该事事将她拘着, 便打消了这念头。   半晌却听她主动开口:“阿绻真是我生母?”   崇亲王口中的阿绻,也爱穿红衣, 颜色便如那日园中折下的梅花,在冰天雪地里亦是美艳动人。   当年她也正是在离云朝不远的南境, 被容老爷子当作嫡女带回了侯府。   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巧合。   秦宓不置可否, 目光轻轻落在她身上, 又不动声色挪开。   容嫱浑然不察,发着呆,脑海里掠过几幅模糊的画面。   记忆中除了红衣女子, 更多出现的,反倒是一位少年。   她原先忽略了,如今仔细一回想,越来越多的画面便隐隐浮现。   少年在灯下读书。   少年替她赶走恶犬。   少年递给她一支糖葫芦。   ……   “他若是平安长大,如今……”她抬头, 看到秦宓深邃的眼神, 下意识道,“年纪也有王爷这么大了。”   他一顿:“谁?”   容嫱撩开侧帘透气, 怅然道:“我记忆里那位少年。”   “我想找到他。”   秦宓神色微怔, 却很快恢复如常, 声音带着点难以察觉的异常:“你想怎么找?”   “是啊。”她往后靠在马车里,侧脸显露出淡淡的苦恼, “茫茫人海,我不记得他的名字,也记不清他的模样, 该如何是好。”   人一旦发觉自己忘了什么,那种死活记不起来的滋味实在磨人。   容嫱望着马车外后退的街景正出神,却发现马车缓慢停了下来,但距离别院,分明还有一条街。   她疑惑回头,听见青伯低低的声音在另一侧传来。   “王爷,夫人正在别院。”   秦宓只是沉默了一瞬,便放下布帘,淡淡吩咐:“绕道,回王府。”   能被青伯称之为夫人的,自然是秦宓生母方氏。   早先他便再三嘱咐,不要与方氏见面,遇到了也避一避。   马车重新驶动,却是走入另一条街,特地绕开了方氏所在,径直往摄政王府去。   虽早知道自己身份不大光彩,让夫人见了会不高兴,容嫱仍是有些不是滋味。   她面上浮起浅浅笑意,故作调侃:“我还不曾向夫人问过安,该拜见一番的。”   秦宓微微皱眉:“不必。”   容嫱心头微滞,仍维持着笑容,语调平静:“自然都听王爷的。”   自搬去别院,她来摄政王府的次数便不多,多数时候都是秦宓过来。   他不来的时候,容嫱便只管打理铺子,做些别的事儿消遣。   外室便要有这样的自觉,哪里能成天烦他。   容嫱仰头看了眼王府干净高悬的牌匾,心中微哂。   秦宓要处理公务,她自觉退到偏殿,坐在桌前吃了些下人端上来的瓜果糕点,便托着腮无所事事。   这里是王府,不好像别院那样随意,她原先还坐得端正,渐渐便开始犯困。   千醉规规矩矩站得腿麻,扭头一看,才发现小姐不知何时已经睡了过去。   她偏头趴在泛凉的桌面上,天儿早就入秋了,风从半开的窗口吹进来,撩动她鬓边发丝和柔软的裙摆。   千醉左看右看,轻手轻脚挪到门口,想问侍女要张毛毯披风之类的。   王府里的下人都像是雕塑,垂着头一动不动,听见声音,侍女微微皱眉:“衣物摆饰不是我负责。”   她若是随便动了,万一少了什么东西或是损坏了,过后是会追究到她头上的。   千醉傻眼,往常在侯府或是别院,屋里的事全是她一人负责,哪里还有这么分工明确。   这王府里下人一个个被调/教得格外死板,千醉无语,只能去把窗户关严实。   另一个侍女却又缓步走过来,说屋里要留半扇窗透气,这是规矩。   千醉瞪着眼,难以置信。   “你们吃饭是不是也有规矩,一人只能吃十口?”   侍女脸色尴尬,瞥了眼桌边睡着的女子。   王爷身边没有过女人,若是正儿八经的王妃就罢了,她们自然事事以女主人为先。   可容姑娘虽得宠,也只是个外室,王爷没发话,不好因为她破坏规矩。   千醉不高兴,但也明白做下人的难处,只得自个儿生闷气。   要她说啊,什么时候王爷赶紧娶了小姐,让这些人再看低人!   秦宓听见千醉的声音,放下公务走进来,一眼便瞧见睡着的容嫱。   他一进来,几个侍女便纷纷低下头,默不作声。   千醉委屈嘟囔:“小姐以前生病损害了底子,最怕冷了。”   秦宓俯身去摸她的手,果然触到一片凉意,秀眉轻蹙,鼻尖红红的,可见睡得不怎么舒服。   “怎么让姑娘睡在这里?”   千醉立马抖擞了精神,瞪了瞪突然变得低眉顺眼的侍女:“就是呀。”   秦宓这么一句话,态度可见一斑。侍女才悻悻走出来:“奴婢去收拾一间客房。”   “不必。”秦宓已经将人抱了起来,他一靠近,容嫱便寻着热源歪过去,钻进他怀里乖乖蜷着。   侍女眼见王爷把人抱进了自己卧房,还有些缓不过来。   王爷的卧房,平日里连侍女都不让碰,一贯是青伯和云岑负责打扫。   这还是第一次有女子进去。   看见这一幕的侍女皆是心头一凛,看向千醉的目光都和善了很多。   *   容嫱一觉睡到日头西斜,睁开眼便瞧见全然陌生的屋子,被褥间略有些熟悉的味道叫她一愣,慢慢坐了起来。   秦宓的卧房同他人很像,简单低调,除了些做工精细的古玩,摆饰不多。   千醉在外面探了个头:“小姐,你醒啦。”   容嫱见她远远说话,偏不进来,不免有些奇怪。   她披着外衣起身,到门口说话:“这是王爷的房间?”   “是啊是啊。”   “王爷呢?”   千醉替她穿好衣裳,边系着衣带边道:“不知道,方才还来看你,青伯说方什么的来了,王爷就走了。”   秦宓的母亲便姓方,身后还有一整个家族。   方家在京城根基很浅,否则当年也不会让女儿方氏给肃王做侍妾。   侍妾上头还有正妃和侧妃,即便生下秦宓这个庶子,一直也不怎么得宠,毕竟肃王单是嫡子就有三个。   方家那时不怎么在意这母子二人,娘家不庇护,日子便越发难过。   可后来短短几日,先帝薨逝,秦宓一跃成为晋朝一人之下的摄政王,独揽大权。   方家这才想起还有这层血脉关系,眼巴巴地凑上来。   容嫱脑海里飞快梳理了一遍。   她寻到前厅,还没过去,便在珠帘后隐约听到一道温柔小意的女声。   “表哥……”   她听不太清了,只能撩开一点珠帘,露出前厅中二人的身影。   门边的侍女瞧见她的动作,想了想,竟是把提醒的话吞回肚子里,不敢作声。   说话的女子着一身月白色金银如意云缎裙,身形纤细,细腰盈盈,好似随风折弯的蒲柳。   这么看着,虽算不得天仙下凡,却也是面若桃花、楚楚动人。   说话更是轻声细语,温柔无双。   她手里捧了一对东西,容嫱眯眼看了看,才发现是一对玄色护膝。   女子说话时,目光含羞带怯地望一望面前的男人,柔得能掐出水来。   秦宓没怎么说话,只听她说,恍惚间神色有一丝松动。   再然后,他便收下护膝,低头轻抚着上头细密的针脚。   “王爷怎么好收她的护膝,那小姐的……”   千醉一句话还没说完,便被容嫱拉着走开了。   秦宓听见动静,转头望去,却只见珠帘在空处晃晃悠悠。   “表哥?”方蕖低头挽了挽耳边的发丝,难得有这样与他相处的机会,自然不会轻易放过。   秦宓将护膝交给青伯,淡淡道:“你与我血缘浅薄,不必这样称呼。”   方蕖的父亲是方家大房嫡长子,秦宓母亲却是二房庶女,已经隔了两代了。   方蕖垂下眼:“你不喜欢,那我便不叫了。”   秦宓皱皱眉,颔首离开,他是不是听到了嫱儿丫鬟的声音?   “姑娘呢?”   他进了屋子,只看见空荡荡的房间,床铺被整理过,人却不见了。   侍女小心道:“姑娘说头有点痛,回别院了,还说不是什么大事,不必叨扰王爷。”   “好端端怎么会头痛?”他吩咐青伯备车,还以为是在长亭和崇亲王说话,吹久了凉风。   *   容嫱沉默着回到别院,方氏大概是等了一阵子没等到人,便回去了。   “小姐,要不要我请大夫来啊?”千醉担心道。   “已经不疼了。”她呢喃一句,目光在屋子里逡巡一圈,最终落在桌上那只小篮子里。   篮子里搁着布料和针线,最上头是一只几近完工的黑色护膝,面上还用金线细细地绣了忍冬纹。   千醉顺着看过去,赶紧道:“小姐放心,你的护膝肯定做得比那人好看!又暖和!”   容嫱沉默不语,漆黑的瞳孔瞧不见一点光。   她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秦宓身边有其他人,这不是她早做好心理准备的吗?   有什么好不高兴的?   她面无表情地拿起剪子,在千醉的惊呼声中,将亲手缝制的护膝一点点剪碎——连同自己那一点隐秘可笑的期冀。   碎布和金线落了一地,好似秋日零落的枯叶。 第四十一章 行宫   秦宓走进别院, 下人纷纷行礼。   容嫱人在屋里,瞥了眼地上的碎布,淡淡吩咐:“收拾了吧。”   他只瞧见丫鬟手里捧着些碎布头, 其中还夹杂着显眼的金线,随口问道:“这是什么?”   千醉低着头, 小声道:“……小姐绣的,不大满意便剪了。”   秦宓讶异, 垂在身侧的手下意识拨了拨腰间, 那里挂着玄色香囊, 正是当初容嫱送的那只。   容嫱没注意这边,只垂首理着手里各色的线,收纳整齐了, 尽数摆在小篮子里。   秦宓走过来:“头疼好些了吗?”   “好了。”   “可要叫太医过来再看看?”   “多谢王爷挂念,小毛病,不必兴师动众。”   秦宓隐约品出一丝不对,在离她最近的椅子上坐下:“心情不好?带你去京郊温泉行宫?”   这天儿一日比一日冷,她身子偏虚, 泡泡暖泉倒是合适。   容嫱动作一顿, 这才微微偏头。   因她站着而男人坐着,难得用这样俯视的目光看他。   秦宓习惯性地握住她手探了下温度, 见还算暖和, 随即放开:“行宫人不多, 位置也清净,入秋后便时刻备着, 随时可以过去。”   行宫是什么意思,并非任意一座温泉别院都能称作行宫。那儿是皇室享受的地方,往年兴许皇帝会带宠妃过去。   而秦宓说要带她去。   也是, 她也算得宠了。   容嫱将线缠在手指上,又松开,闷闷道:“我想和娇娇一起去,她近日心情不好。”   她邀上容娇娇,那秦宓一个大男人就不方便跟去了。   他停顿片刻:“好。”   容嫱接过他递来的腰牌,才露出一个淡淡的笑:“王爷待嫱儿真好。”   秦宓见她笑了,其他的便也无所谓:“虽是行宫,但京郊到底不如京中太平,我叫云岑跟着。”   “好。”   她附身,双臂顺势缠住男人脖颈,主动献上红唇。   秦宓有些意外,压着人在腿上吻了一阵,半晌却攥住她企图解腰带的手,哑声道“身子不舒服,还乱来?”   容嫱沉默着收回手,脸颊在他肩窝里蹭了蹭,眼神有一丝嘲弄。   怎么,对她这么好,不是要这个?   秦宓让她坐在自己大腿上,撩起她耳边散乱的青丝,难得话多:“行宫有侍卫,若是想四处散心,一定要让云岑跟着。”   “温泉不要泡久,让丫鬟将头发擦干了再睡觉。”   “再带个厨子,要吃什么便吩咐他。”   容嫱靠在他怀里,感受着男人胸膛散发出的阵阵温热,听久了竟昏昏欲睡。   她难得听见有人这样对她唠叨,从前容侯不会,容夫人更不会。   容夫人只会拿着戒尺站在她面前,一一数落近来没做到最好的地方,每说一句,便打一下手心。   有时教习嬷嬷和先生都看不下去,背地里偶尔放一点水。   她最开始仍有孩童的顽皮,被数落一通后,小而稚嫩的手心通常肿起一片。   再往后,她样样做到最好,自此容夫人很少有机会能用戒尺。   “母亲……”   秦宓听见她的呓语,倏地沉默。   “别打手心……”她在梦里蹙了蹙眉。   秦宓才知她唤的是容夫人。他翻开怀中人的手,摩挲着根根白玉般的手指,低声轻哄:“不打,乖……”   *   容嫱一早醒来,秦宓刚离开去上朝。她昨日算起来多睡了好几个时辰,眼下精神倒是十分饱满。   容娇娇快巳时才过来,在门口探了个头,笑脸盈盈:“哎呀,你已经起来啦?”   容嫱奇怪道:“都几时了,自然起来了。”   容娇娇笑容古怪地凑过来:“那我不是看话本上说的么,春宵苦短日高起。”   容嫱一噎,冷静道:“少看话本,都是骗人的。”   “怎么。”容娇娇立即紧张道,“王爷不行吗?他一夜不能七次!?”   容嫱险些被口水呛住,幸而丫鬟都识趣地出去了,否则才真是让人无地自容。   “七次的,恐怕是妖怪吧!”她咬牙道。   容娇娇摸了摸鼻子:“这样啊,我不是没经验么……”   容嫱喝了口茶:“齐将军……”   “不许提他!”   容嫱挑挑眉:“你收拾妥当了吗,我已经让下人备好马车了。”   容娇娇知道要去温泉行宫,一夜都心情大好,连带着想起齐盛也不那么恼了。   马车上,还有空讲讲京中八卦。   “你知不知道,你那个前未婚夫,赵顷,最近家里正张罗着和孙家的好事呢。”   容嫱问:“孙喜宁?”   “是啊!”容娇娇眉飞色舞,“这倒不是最关键的,关键是容妙儿坐不住了!”   “她到容侯府起,可不就天天念叨着赵顷哥哥赵顷哥哥,挖你墙角的龌龊念头恨不能写在脸上。”   她插了一句:“不过你现在有王爷,赵顷咱们看不上了。”   容嫱不怎么意外,上辈子她已经八抬大轿嫁入相府,容妙儿还不是舍不得赵顷这块肥肉。   这二人王八配绿豆,天生一对,最好是纠纠缠缠,别祸害其他人。   “她闹了?”   “闹得可难看了。”容娇娇压低声音,细听还有点幸灾乐祸,“听说亲事都快定了,被这么一搅和,又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   赵家那边更着急一些,毕竟赵顷当初为了等容嫱出嫁,如今年纪也有二十二了。   京中如他这般年纪的世家嫡子,好多都已成家。   再者,孙喜宁家世好、脾性好、名声好,多的是人求娶,赵相府就越发急切。   容嫱轻笑:“赵家怕是烦死容妙儿了。”   “可不。”容娇娇补充道,“就是孙喜宁性子温软了点,好说话,换做我,早一脚把赵家踢开了,谁爱要谁要。”   容嫱唇角翘起,没有接话。   她虽不清楚孙喜宁想报复到哪一步,但很明显,眼下只是刚刚开始。   “小姐,到了。”   千醉扶着她下来,面前是一座占地宽广的行宫,掩映在四季常青的竹林之中,颇有诗情画意。   翘起的檐角挂着黑铁制的惊鸟铃,风吹过,带起一片竹叶沙沙声,其中铃声清越,交织回响。   “这么好的地方,王爷不跟你一起来可惜了。”   容娇娇赞叹道。   容嫱笑而不语,缓步走进去,立即有下人上来迎接。   皆是低头做事、有问必答的性子,服侍起来极为贴心。   容嫱将披散的长发拢至身前,想起方才在马车上看见的那间寂静别院,随口问道:“方才看到不远处还有座院子,白墙红瓦,冷冷清清,也是皇家的?”   下人一边往她头发上抹香露,一边回道:“奴婢也不清楚,那别院在那儿挺多年了,平日里却不见有人来住,只偶尔有打扫的下人进出,问话也不答应。”   容娇娇脱得只剩一件里衣了,猜测道:“兴许是哪位富人名下的,估计忘了。”   她外祖家亦是江南富商,一些极偏僻的房产田地,不到清点的时候,确实会想不起来。   二人说完就忘了这话题,容娇娇兴致冲冲地往里走,眼前逐渐出现一片水雾,由淡至浓。   “我倒要试试,皇家温泉和普通的有什么不一样!”   容嫱失笑,先试了试水温,才解开里衣下水。   雾气缭绕,朦胧一片,只能听见容娇娇说话的声音。   容娇娇循着下水声的方向找过去,见容嫱闭着眼,半晌才浇了一点点水,小声问:“嫱儿,我早想问了,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嗯,不太好。”她闷闷道。   容娇娇凑过去:“怎么,和王爷吵架了?”   “没有。”   “那你呢?”容嫱反问,“你和齐将军吵架了?”   “……没有。”容娇娇哑然,算是明白了她的心情。   二人浸在温热的泉水里,各怀心事,久久无言。   水温略有些偏高,热气蒸腾,雪似的肌肤里透出一抹红艳。   容嫱问:“娇娇,你心里是不是有齐将军?”   否则依她的性子,已经决定要放下,又怎会因为听到齐盛的名号便急着打断。   “我……”容娇娇往水里缩了缩,憋着气,只留一双大眼睛眨啊眨。   她猛地窜出水面,水花溅起,容嫱下意识退开几步。   “嫱儿,那你呢!你心里是不是也有王爷?”   容嫱后退的动作猛地一顿,脑子里似有一根苦苦支撑的弦,嘣一声,断了。 第四十二章 温泉   她心里有没有秦宓呢?   容嫱想至少是有一点点的, 与这样一个优秀的男人朝夕相处,似乎生出些缱绻的念头也不奇怪。   但这又如何?   她将肩膀都浸到温暖的泉水里,眼前浮动着白茫茫的雾气, 看不真切。   他有王妃要娶。   她有江南要去。   无论眼下如何,迟早是陌路人。   “怎么不说话了呀?”容娇娇戳戳她的肩膀, 叹了口气道,“我觉得王爷确实对你挺好的。”   摄政王扬名京城这么多年, 什么时候这样善待过一个女子。   “齐将军对你也挺好的。”容嫱平静道。   容娇娇愣了一下, 悻悻道:“倒也是。”   但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好有千百种理由, 或愧疚或利用或有所图,并非一定是喜欢。   容嫱比谁都清楚,秦宓图的是什么。   二人泡了一会儿, 头有些发昏了才擦干身子起来。   尤其容嫱皮肤极白,这会儿透出一片诱人的红。外裳遮盖下的身体玲珑曼妙,走动间雪白玉腿若隐若现。   容娇娇觑了眼她胸前,酸酸道:“你年纪比我小,怎么还比我丰满, 我白吃了两年饭。”   容嫱失笑, 她一向发育得比较好,许多同龄人还是小丫头时, 她身上已隐约有了窈窕曲线。   她小声道:“我十二岁初葵, 算早了。”   容娇娇不由嘟囔:“我十四岁才来葵水。”   二人说着闺房悄悄话, 声音都下意识压得极低,神情集中, 倒也没觉得不好意思。   因而有人到了门口都没发现。   “娇娇?”   隔着一道门,容娇娇听见熟悉的男声,还以为自己幻听了。   她奇怪地道:“怎么好像听到齐盛的声音了。”   门外的声音有些无奈:“是我。”   容嫱拢紧外裳, 避到屏风后:“去吧。”   容娇娇不知道齐盛怎么会找到这里来,脑袋一片空白,飞快穿好衣裳。   “你怎么来了?”   刚出浴的姑娘脸颊还挂着绯红,身上清新的香气毫无遮蔽地扑面而来。   齐盛呆了半晌,才撇开头退后几步,耳根染上可疑的红晕。   容娇娇见他不说话,作势要关门,语气平静:“没事的话,齐将军请回吧。”   齐盛忙伸手抵住门,男性健壮的身躯带着浓浓的阳刚气逼近,惊得她后退一步,目光有些慌乱。   齐盛没想到会吓到她,有些着急:“你最近总躲我,我听王爷说你和容嫱过来玩,只能来找你。”   容娇娇嘟囔道:“我没躲你……”只是没主动去找他罢了。   “找我干什么?”   齐盛一手扶着门,低头看着她娇嫩的小脸,准备了一路的话突然卡壳了。   “我……”   “我听说,你要去跟人相看?”   容娇娇奇怪抬眼:“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   这事也只是母亲跟她提过一次,还没有定下的。   齐盛倏地沉默,脸色有些僵硬,艰难开口:“不去行不行?”   容娇娇不知他这般作态又是什么意思,冷冷道:“我都十九了,再拖着嫁不出去,你负责?”   “我负责。”他飞快回应,生怕她反悔一般,“你亲了我,你是不是也要负责?”   容娇娇难以想象这话竟是从这块木头嘴里吐出来的,夸张道:“我亲的人多了去了,难道个个要我……”   “娇娇!”齐盛脸色发黑。   容娇娇抿了抿唇,也不继续说了。   齐盛另一只手小心地搭在她肩上,低声道:“娇娇,我想娶你。”   容娇娇推开他的手,有些慌乱,面上强装镇定:“就因为我亲了你?你不必这样。”   齐盛忽然反扣住她的手,俯身靠近。   男人的脸越靠越近,容娇娇僵在原地,理智上想躲,腿却被钉在原地似的没动。   齐盛试探着吻在她唇瓣,见她没推拒,心里猛地松了一口气。   “娇娇,别躲我了。”   屏风后传来一点轻微的动静,容娇娇想起容嫱还在后面,脸唰地红了,顾不上许多,赶紧拉着他的手往外拽。   待没声音了,容嫱才往外看了看,发现二人已经离开。   她就披了一件宽大的外裳,风从窗口吹进来,身子发冷。   门没关,她喊了两声千醉没回应,只得自己过去。   一眼就看见不知何时站在门外的秦宓。   容嫱身形一顿,也只能道:“王爷要进来坐坐吗?”   她早该想到,齐盛来把娇娇带走了,秦宓也不会远。   她倒茶的时间里,秦宓已经关上门进来,见她穿着清凉,皱了皱眉,又去把窗户关严实了。   热茶氤氲,室内气温缓慢攀升。   美人儿半干的墨发披在身后,几缕顺着肩头滑落,缠在细白的手腕上,黑白交织,让人看得挪不开眼。   “试过暖泉了?可还喜欢?”   “喜欢。”容嫱温声应答,“水温正好,王爷可要试试?”   一早起来上朝,忙到现在,确实有些疲惫。他收回伸向茶杯的手:“好。”   容嫱放下茶壶,到他身前解腰带,边道:“若是嫌无趣,可以叫人备下清酒,在泉水里温着。”   “你想喝酒?”   她指尖微顿,随即仰头看着他,目光灼灼:“想,王爷陪嫱儿吗?”   秦宓哪里拒绝得了她,目光软了软:“好。”   只是他总觉得今日容嫱有哪里不一样,又说不出所以然来。   二人共浴,下人识趣退到门外守候。   温泉旁摆了矮桌,放着些瓜果糕点和一壶清酒。   秦宓知道她害羞,正要背过身去,却猝不及防见她已经褪下唯一的外裳,赤/裸裸站在他跟前。   外裳滑落,堆在脚边,蒸腾雾气中美人儿雪白泛红的胴体让人难以忽视。   容嫱笑容动人:“王爷怎么了?”   她说着坐下去,腿伸进泉水里适应了一下水温。   秦宓慢慢脱掉里衣。   他早先也是习武的,上辈子还曾率军出征,身手虽不算顶尖,但体格却不弱。   容嫱早领教过了。   她垂首看自己在水里起伏的脚尖,唇边勾着笑,眼底却格外平静。   这温泉秦宓不陌生,轻车熟路地下进水里,微烫的泉水裹着身体,极惬意。   他微眯着眼,忽听一片水声,怀中便钻进一具温软的身子。   容嫱长发没来得及干透便又湿了半截,湿哒哒地贴在肌肤上,黑白交错,好似名家笔下水墨画。   她借着水的浮力环住男人脖颈,腿顺势而上,缠住他精瘦的腰,一如每个缠绵的夜晚。   “王爷……”   一双水眸含雾,婆娑地望着他,声调婉转,特意捏得妩媚细软。   秦宓按住在自己腰侧作乱的腿,气息早乱了,头疼道:“你就不是要喝酒。”   “谁说我不喝。”   她够到岸边清酒,仰头饮了一口,些许水珠顺着下颌、脖颈,一直划过精致锁骨,最终没入温泉水面中。   秦宓突然觉得方才还恰好的泉水,忽然变得滚烫灼人。   容嫱酒量不算好,喝了一半,剩了一半,笑眼迷离:“我喂王爷好不好?”   她含了一口,倾身吻住男人双唇。   津液交替间,水声作响,谁也不知酒最后究竟喝到谁嘴里去了。   若说往日的容嫱是含苞待放美人花,今日便更像林中勾魂摄魄的妖精。   秦宓感受着她与以往截然不同的主动热情,一边有条不紊地攻城略地,到后来,却也被撩拨得难以抑制,几乎有些粗暴地掐着身下细腰。   良久,翻腾的水声重回平静。容嫱闭着眼,嗓音发涩,似笑非笑:“王爷,你这样要我,万一有孕了可如何是好?”   秦宓一怔。   只是这一瞬的沉默,容嫱便后悔问了这句。她猛地扑上去,重新将人扑入水中。   水花四溅,春意横生。 第四十三章 遇袭   一场淋漓尽致的欢爱, 过后便觉浑身疲倦,容嫱无精打采地靠在男人怀中,沉沉睡去。   再醒来已是第二天清晨, 她懒懒地躺着,转头就看见秦宓坐在床边。   他神色平静, 伸手将她挡在眼前的一缕发丝拨开。   昨夜的反常,他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饿不饿?”   容嫱撑起疲软的身子, 就着丫鬟端来的热水洗漱, 秦宓喂粥来, 她便一口口吃了,也不说话。   好半天才顶着他的目光,不咸不淡地问了句:“王爷今日不上朝?”   “今日休沐。”   容嫱不知道今天什么日子, 但摄政王要休沐,自然就是休沐日。   她笑了笑,想起昨夜缠绵,又想起被剪碎的护膝,自己都没察觉自己语气里的怪异:“难得清闲, 王爷没有别的事?”   “我这里不必陪着。”   秦宓听着她故作大方的语气, 把只剩一点的碗递给丫鬟,静静道:“本王有什么别的事?”   他这样问, 容嫱还能直说去陪你那温柔贤惠小表妹么?倒显得她吃醋似的。   秦宓早觉得她心里有事, 目光深深, 不依不饶:“说说看。”   “没什么,只是王爷日理万机, 怕耽搁了正事。”   她语调正常,神态平静,但秦宓扫了眼, 淡淡道:“嫱儿,你心虚的时候,习惯手里卷着东西。”   容嫱猛地一怔,下意识松开不知何时卷在手指上的长发。   她竟有这样的习惯?   随即便连手也有点不知怎么放好了,僵硬了会儿,索性笑盈盈道:“好不容易休沐,王爷不去看看夫人?”   秦宓不止不让她见方氏,甚至都很少提起。   秦宓目光闪了闪:“方家有小辈陪她。”   早些年正妃强势,母子二人在肃王府不受宠,方家来往便很少。   近些年兴许是他做了摄政王的缘故,哪怕不提,方家那边亦是十分热情地往上凑。   他性情冷一些,对母家没什么归属感,他们便转向方氏,变着法地哄着。   “方家照顾我母亲,无非想从我这儿得一些便利,我有时帮一帮,算是交易,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来往了。”   容嫱心中微讶,事关生母,竟用上了交易二字,未免显得有些冷漠。   她装作随意道:“哦,就是前日去王府送护膝的女子?”   “嗯。”秦宓看着她故作平静的小脸,到底心思敏锐,慢慢反应过来,“你看见了?”   容嫱不置可否:“表小姐手艺精湛,我远远瞧着,都觉得那护膝好看。”   “不是她做的。”秦宓道,“是替我母亲转交。”   容嫱倏地抬起头,眨了下眼,心道谁家母亲绣了护膝,还要假手于人,肃王府离这儿也不算远。   秦宓失笑:“我不骗你。”   容嫱知道他没必要说谎安慰自己,越想越觉得尴尬。若真是乌龙,岂不是自己为难自己。   可转念想想,不是表妹,日后说不定还有别人。   心里很理智,神色却不知不觉放松下来。她瞥了秦宓一眼,好在他没有再追问,只是道:“那你呢?”   “什么?”她懵了下。   他缓缓问:“有没有送过别人,护膝、手帕、香囊,嗯?”   容嫱卷着衣角,竟还真有,一时有些不敢看他眼睛。   情况怎么忽然就反了过来,她支支吾吾道:“嗯……年少不懂事……”   她和赵顷刚定亲那会儿,相处还算和谐,入冬时,也亲手绣过护膝。   算是比较拿手的一项,前不久才想着给秦宓也绣一对。   但那护膝如今俨然已经成了碎布头,容嫱都不知怎么狡辩好。   秦宓冷静道:“护膝是不是?”   他知道得倒是清楚,容嫱怀疑他早就知道了,就等着机会控诉。   “本王也要。”他板着脸,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看。   容嫱败下阵来,嘴硬道:“王爷不是有了。”   “你不准备给本王绣?”他唇角抿直了,赵顷有的,他不能有?不是说最喜欢他?   “……”容嫱无言以对,秦宓甚少这样强势,一强势起来,就有些招架不住。   她小声道:“我动作慢……”   “无妨,还有两三个月才入冬。”   容嫱:“……”   她只能点头应了,也想不通自己的手艺难道有那么好?值得他堂堂摄政王孩童讨糖似的要。   护膝做起来不难,但到底费工夫,她有点后悔把那一只剪碎了……   *   过了两三天,容嫱才再次见到容娇娇。   那日她被齐盛带走,后面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但瞧她如今春风满面的样子,想来是好事。   容娇娇心情好起来,走路都带风,反过来调侃她:“你和王爷是不是和好了呀?”   容嫱冷静道:“我一直这样,倒是你,这么得意,捡钱了?”   “捡钱有什么可高兴的!”富家小姐容娇娇如是说道,“你肯定还没听说吧,赵轻雁出事了!”   容嫱还真没听说,奇怪道:“她不是已经回去了?”   “对啊,前脚刚踏进云朝疆域,马上就遇到蛮匪了!听说受伤不轻呢!”   容嫱扬眉:“这么巧?哪里传来的消息?”   容娇娇就压低了声音:“南境飞鸽传书给齐盛,我就在边上。”   “你这大嘴巴,他竟也不避着你。”容嫱打趣道,知道二人能这样,估计是说开了,便放下心来。   容娇娇噘噘嘴:“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了,希望你听了痛快一点嘛。”   赵轻雁空口白牙污蔑容嫱投毒,还进了牢房,结果自己轻轻松松就摘出去了,不就仗着自己是云朝公主。   “真是老天开眼呢。”容娇娇吃着糕点,心情大好。   容嫱却是不免想得更深,这么巧?   刚离开晋朝领土没多远便遇袭,云朝那边就是再怎么样也怪罪不到晋朝,顶多心里留个疙瘩。   且一朝公主的随从护卫必定不可小觑,普通蛮匪怕是难以得手。   她心里隐隐有了一些猜测,却无法证实。   “云岑。”   云岑跟着她到温泉行宫,又回京中别院,暂时还没收到指令,因而还留在这里。   @泡@沫   云岑在门外应声:“容姑娘有何吩咐?”   门被拉开,容嫱站在他面前,他不好抬头,只听见她问:“我听说轻雁公主归国途中遇袭,有些担心,不知云朝会不会记恨王爷?”   云岑知道主子看重容姑娘,没什么防备心思,挠挠头憨憨道:“原来您都知道了啊……”   “不过姑娘放心吧,既然王爷决定这样做,便必然有周全准备,不会叫云朝那边捉到把柄的。”   埋伏的人都是在道上挑选的杀手,且大多都是云朝人,他亲自把关,基本不会出差错。   容嫱心头一震,像是被人在胸口捶了一拳,久久说不出话。   半晌才迟疑道:“王爷不是说,遣送回国就作罢……”   “嚯,那谁叫她干啥不好,非来招惹姑娘呢。”云岑念叨着,也想不通那公主的脑回路。   “王爷可见不得您受委屈。”   容嫱拢在袖子里的手蓦然收紧了,心底似海涛阵阵,掀起万丈波澜。   他……什么都没说。   “姑娘还有什么吩咐吗?”云岑见她表情怪怪的,心中不免有些忐忑,怕是自己莽撞,说错了什么话还不自知。   容嫱摇摇头:“你去忙吧。”   她回屋关起门,轻轻出了口气,心情越发复杂。   *   “怎会发生这种事!”   崇亲王的人马比赵轻雁迟了几日出发,这会儿还在晋朝境内,一路顺风,谁知刚趁着天黑到驿站歇脚,前方便来信,说公主遇袭。   他平日里看着温和稳重,但当初也是从少年起反抗家族、一步步收揽权势,锻炼出的威势。   若非没有子嗣,云朝的皇位该是落在他手里。   眼下摔了茶盏发火,整张脸阴沉沉的,底下的人大气都不敢出,皆是畏首畏尾,瑟瑟发抖。   崇亲王直挺挺站在桌案前,眉头紧锁。   轻雁先一步回去,他拨了大部分的护卫护送,又是在云朝境内,哪有蛮匪见了官旗不躲,反而杀上去的。   疑点太多了。   “蛮匪伤人,无非为财为色。”他沉声道。   传信的人跪伏在地,小心翼翼道:“金银珠宝不曾少,那伙人目标明确,是冲着公主去的……”   崇亲王脸色铁青:“公主……如何?”   “他们分明有机会将公主直接掳走,却只是打伤,又丢下了。”   崇亲王急忙道:“伤得可重?”   “性命无忧,但有几道鞭伤下手不轻。”   若说方才还只是怀疑,一听见鞭伤,崇亲王猛地拍桌:“岂有此理!”   有什么怨不能当面讲清楚,非要事后暗箭伤人!他真是小看这位摄政王了。   底下的人多多少少都知道自家公主和晋朝摄政王外室的矛盾,而崇亲王一向护短,屏气凝神等着他定夺。   虽说一点证据都没有,但若亲王现在折返,执意要个说法,恐怕也够秦宓和他那外室喝一壶的。   “亲王殿下。”门外忽然走进一人,是队伍里不起眼的马夫,穿着粗糙的布衣,肤色黝黑。   他跪下行礼,呈上一封信:“离京时,摄政王将这个交于我。”   底下的人顿时拔剑相向,大骂竟混进一个奸细。   马夫神色冷静,仍捧着信。   崇亲王想,秦宓分明处处透着算计,又怎么会处处留下纰漏,倒像是生怕他怀疑不到自己头上。   他冷声道:“呈上来。”   信上写着“亲王亲启”,确实是秦宓笔迹。   信的内容也极简单,只有一行字。   崇亲王一眼扫过,皱了皱眉,又重新读了一遍,这一下,竟是彻底呆住。   底下的人还保持着拔剑的姿势,久久不听他下令,不免斗胆看去。   崇亲王猛地揉皱了信纸,细看那双稳如泰山、搅动风云的手,竟微微发着抖。   他双眼发红,一开口声音低哑:“此事到此为止,无需再提。”   众人大惊:“王爷!那公主……”   “我说了,到此为止。”他脸色一沉,无人再敢有异议。 第四十四章 糕点   赵轻雁出事的消息传到京城, 知道的人不多。   容嫱一开始还偶尔惦记,等着看云朝那边的反应,可等到秋意渐浓, 这事竟一点后续都没有了,大有不了了之的势头。   她心道秦宓行事, 果然干净利落,愣是叫云朝没有发作的借口。   秋日午后, 清风绵绵, 容嫱卷着账本, 坐在庭院软椅上,昏昏欲睡。   “小姐,有人来了。”千醉小声问, “自称是方家嫡女,替肃王府那位夫人来的,见吗?”   容嫱困意慢慢消失,唇边挂起一点笑:“让她进来吧。”   方蕖望着这座玲珑雅致的别院,眼底掠过一缕暗色。   她不过是回江南省亲一趟, 没想到让旁人钻了空子。   一个被赶出家门的侯府嫡女, 她在京时也不是没见过,呆板懦弱, 哪里配得上秦宓表哥。   正想着, 门重新开了, 先前那个丫鬟请她进去。   方蕖低垂眉眼,显得越发温柔无害。   庭院里, 却见女子着一身烟云蝴蝶裙,外罩一件苏绣对襟月华锦衫,懒懒地靠在软椅上。   浅薄的日光洒在她半边雪白脖颈和锁骨, 像是梅枝上的雪铺了一层金光。   方蕖脚步一滞,呆呆地望着不远处的美人儿。   这、这是容嫱?   原先的容嫱是这样的吗?她竟有些恍惚。   容嫱放下账本,扶着发簪稍稍坐正了,精致艳丽的脸上笑意盈盈:“你是?”   既没有起身相迎,也没有要请她落座的意思。   方蕖很快回神,总觉得她这姿态是看不上自己。   她也跟着笑了笑,柔柔道:“我是方蕖,芙蕖的蕖,你就是容嫱吧?”   “有什么事吗?”   “倒也没什么大事,只是替姑母送些东西给表哥。”说着接过丫鬟手里的食盒,神情恳切。   容嫱见她细细的两只手提着食盒,分明有些吃力,慢悠悠道:“那你该送去摄政王府,到我这儿来做什么。”   方蕖蹙眉:“容姑娘怎么好这样说,这里亦是表哥的院子呀。”   一副好像她恬不知耻、鸠占鹊巢的样子。   容嫱无辜道:“王爷早将院子送我了呀,方小姐不知道吗?”   “地契就在屋里,拿来你看看?”   方蕖脸色一僵,心道表哥还真是大方。   “……原是这样。”   “但我去王府,表哥总不在,不想浪费姑母心意,只好来这里了。”   她语气为难,叫人不好拒绝。   容嫱同情地叹了口气:“王爷日理万机,总是很忙。实在不行,你到王府,让青伯转交就是了。”   方蕖脸色顿时有些难看:“我与青伯没什么交情。”   每回她想进王府,不管什么由头,都是被那青伯拦住了,简直油盐不进。   容嫱摆出讶异的表情:“不会吧,青伯一向很好说话的呀。”   “我昨日去找王爷,青伯还到门口接我呢。”   方蕖对上她天真的眼神,心里咬牙切齿,还只能叹息道:“我也不清楚。”   “但这些糕点都是姑母亲手做的,想着还是应该让表哥尝尝,才不辜负一番心意。容姑娘,你说是不是?”   “你说的对。”容嫱犹豫着点点头,“那放下吧,王爷若是过来,我同他说一声。”   方蕖眼前一亮,按耐住心中喜悦,矜持道:“先谢过容姑娘了。”   她将食盒搁在桌上,下意识福身行礼,才想起自己对一个无名无分的外室有什么好行礼的,平白跌了身份。   容嫱坦然受礼,看着人喜滋滋地离开了,笑意才逐渐消失。   “千醉,派人去王府问问青伯,从前夫人是不是也给王爷送过亲手做的糕点。”   方氏真要与儿子亲近,糕点都做好了,哪怕亲自走一趟呢,做什么让个小辈来跑腿。   青伯那边很快回了,说夫人厨艺不精,不常做这些。   容嫱冷笑一声,看着食盒里几碟精致诱人的糕点,目光渐沉。   千醉气呼呼道:“知道王爷不收她的东西,居然借夫人的名头行事!我看那护膝不会也是她自己绣的吧?”   “小姐,奴婢把这些东西倒了吧,看着糟心!”   “不必。”容嫱拦住她的动作,看了看自己染着丹蔻的指甲,冷静道,“不就是做个糕点吗。”   千醉一愣:“小姐是要……”   不客气地说,小姐的厨艺也很一般啊!   容嫱将丹蔻都洗干净了,换了旧衣裳到后厨去。   这会儿不是饭点,厨子大都歇息去了,只有一两个下人在守着。   现学现卖,忙活了一个时辰,才勉强做出两碟红豆糕。   现在两碟红豆糕就和方蕖送来的那些糕点一起摆在桌上。   “如何?”容嫱脸上还沾了一点面粉,故作冷静。   千醉看了看对比惨烈的两边,闭着眼大喊:“当然是小姐的好!”   倒也不是红豆糕有多差,只是方蕖那些显然是精心准备,色香味俱全,连上头的印花都细致得不像话。   反观红豆糕,便格外平平,形状还有些歪了。   容嫱去洗了把脸,看着自己干净的粉嫩指甲还有些可惜。   早上才涂的丹蔻呢,颜色很好看的。   秦宓若是敢嫌弃红豆糕,她就挠他了。   “王爷来了。”   千醉小声地通风报信,又瞥了眼桌上的糕点,两碟红豆糕混在其中略有些突兀。   唉,她要不要稍微提醒一下王爷呢。   秦宓踏着落日余晖走进别院,院子里没有人,便径直推门进入屋子。   容嫱站在窗边,闻声转过来,小脸上笑容动人:“回来啦?”   “王爷饿不饿,桌上有糕点,不妨先垫垫肚子。”   秦宓看去,果然见桌上摆着七八碟糕点,种类各异,瞧起来都不错。   他正有些饿了,手掠过那些精致美味的糕点,伸向红豆糕。   他吃着红豆糕,边道:“来,有事跟你说。”   容嫱乖乖走过去,眼睛一眨不眨,直至他吃完了整块红豆糕,才问:“好吃吗?”   “好吃。”秦宓顶着她直勾勾的眼神,蓦地笑了,“你做的是不是?”   容嫱好奇道:“王爷怎么知道?”   秦宓不知想起什么,神色温柔地摸摸她的头:“你这厨艺,一点长进也没有。”   容嫱抓着他的手,疑惑:“王爷吃过我做的东西?”   他目光微闪,不动声色岔开话题:“好了,是有正事与你说。”   “我母亲生辰快到了,她派人来说今年要大办。”   容嫱点点头:“倒是马虎不得,王爷准备如何大办?”   “打算设宴在湖心亭酒楼,多邀请些宾客,她既有要求,自然随她。”   方氏前半辈子做庶女,做地位低下的侍妾,不曾风光过。   如今好不容易苦尽甘来,有这样的想法,无可厚非。   容嫱贴心道:“我知道了,王爷忙你的,我就在家里看看账本。”   秦宓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那账本你日日看,不差那一日。”   他手掌抵着容嫱脑门,微微俯身:“湖心亭风景很好,你跟本王一起去。”   容嫱一愣,旋即温柔浅笑:“好。” 第四十五章 湖心   初十这日, 摄政王设宴湖心亭酒楼,为母贺寿。   秦宓一向深居简出,多少人赶着巴结却都找不到门路, 要见面送礼更是难如登天。   风声一传出来,不需特地散播, 便如秋风扫过京城,一下子热闹起来。   宾客的名单是方氏自己拟的, 下人递来秦宓看了眼, 上至一品权贵, 下至方家满门及好友,皆在其中。   晋朝那些权贵一般很难请动,但看在摄政王的面子上, 他们自然欣然往之。   方氏和这些人哪里有交情,不过添来充充场面,好凸显风光得意罢了。   秦宓没说什么,随她去了。   京中有一奇景,就是桂子湖中湖心岛, 乃是天然形成。   之所以叫这个名字, 倒不是因为湖边栽了许多桂花树,而是相传很久以前, 湖边有个倾城美人儿, 名唤桂子。   后来湖心岛上建了湖心亭酒楼, 据说背后乃皇亲国戚,能上去赴宴的都非富即贵。   方氏一开始执意要在肃王府设宴, 秦宓劝她来这里,便也同意了。   到湖心岛只能走水路,容嫱戴着面纱走到船外, 日光混入湖水,湖面上波光粼粼,偶尔能瞧见金色的游鱼,煞是好看。   她抛了些鱼食下去,金鱼便陆陆续续浮上来,摆动尾巴跟在船边争食。   容嫱心情大好,露在面纱外的双眼微弯。   “嫱儿。”   她循声望去,不远处另一艘船驶过,赵顷和几个朋友站在外面说话,看到她不由恍了恍神。   容嫱目光冷淡,撒掉手里所有的鱼食,转身进了船内。   赵顷望着她婀娜多姿的身影,微微出神。   “我说赵大公子,人都进去了,还看呢?”   听见朋友调侃的声音,赵顷这才收回目光,闷头喂鱼。   朋友还在说:“别说,容嫱还真是生得漂亮,难怪摄政王殿下也心动。”   “心动?”赵顷心里很不是滋味,恍然不觉自己话里的酸味儿,冷笑道,“人家只是把她当作玩物罢了,小姑娘总是这般不清醒,日后有得她后悔。”   “哟,赵大公子这话,小美人儿日后若是哭着来找你,你心不心软啊?”   赵顷想到容嫱梨花带雨求自己收留的模样,竟一阵心旌摇曳,半晌才故作冷淡道:“别说胡话,让喜宁听到怎么好。”   他最近在和孙喜宁相看,家里是很满意这个儿媳的,他自然不能乱来。   “姐姐不行,那妹妹如何?”朋友借着听来的话继续八卦,笑嘻嘻道,“容妙儿可对你一往情深呢。”   因为赵顷和孙喜宁相看,容妙儿可都闹过一回了。   赵顷脸色平平,心里却被吹得有点爽:“我只是把她当妹妹罢了,休要胡乱编排。”   几个朋友闻言顿时笑起来。   *   船靠岸,容嫱跟着秦宓出现的时候,全场都安静了一瞬。   想来许多人都意外,摄政王会将外室堂而皇之带到自己母亲的宴会上。   但他本也没有正妃侧妃,一时倒也具体说不出哪里不妥,只是有些出人意料罢了。   这个外室果真得宠。   这是大多数人心里第一个念头,连带着对她说话也客气了许多。   容嫱戴着面纱,也不需要刻意笑脸相迎,倒是乐得轻松自在。   方氏正收着贺礼,听到动静转过身来。   她今年整四十,早些年虽不得宠,但也是在肃王府里做主子的。   近几年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整个人红光满面,格外康健。   能生出秦宓这样的儿子,方氏长相自然极佳,虽有些岁月的痕迹,仍可见当年美貌。   她一转过来,面上的笑容便逐渐消失了,只剩一点弧度勉强挂在嘴角。   “你来了。”   秦宓让人将寿礼送上,语气一贯的淡:“一点心意,愿母亲灵娥不老、萱草长春。”   容嫱随后跟上行礼。   方氏点点头:“你有心了。”   说罢目光往容嫱身上落了一下,没说什么,只是拉着一旁方蕖的手,笑眯眯道:“你整日忙,小蕖几次给你送东西都见不到人,现在可要好好叙叙旧。”   她这话,就是说方蕖拿她的名头去王府和别院送东西,她是清楚的、默许的。   容嫱垂下眼,并不掺和。   方氏也没有要同她说话的意思,倒是方蕖朝她打了个招呼。   方蕖被推到秦宓跟前,柔柔福身:“表哥安好。”   方蕖是方家小辈里陪方氏最久的,也是方氏最喜欢的一个。   方氏过生辰,秦宓自然不会太驳面子,淡淡应了声,望向另一边:“母亲,客人来了。”   方氏忙拉着方蕖迎上去,同她站在一起迎客,不知道的怕还以为是亲女儿。   容嫱道:“夫人倒是很喜欢表小姐。”   秦宓带她到另一边,边道:“方蕖与我隔了两代,你直接叫她名字就是。”   “我母亲一直觉得我不大贴心,总想有个女儿,因而对方蕖不错。”   他目光深深,注视着容嫱:“若是你,她也会很喜欢的。”   他说得那般笃定,容嫱却觉得方氏对自己挺冷淡的,倒也无可指摘,便只是笑了笑:“借王爷吉言。”   二人并肩同行,自然而然便是一道风景线,周围宾客的目光总是有意无意地看过来。   容嫱原先作为侯府嫡女,才貌兼备,也常常是宴会焦点,这会儿亦是落落大方,仪态优雅,丝毫不见窘态。   场里多数人都是冲着秦宓来的,时不时便有同僚或下属举着酒杯上来搭话。   这时容嫱便会善解人意地等在一旁,眼睛却一直望着男人的方向,安静等待,可谓十分的情意绵绵。   赵顷在好友的打趣声中闷头饮了一杯酒,二人越是恩爱,他越是看不顺眼。   若非秦宓拿家族威胁,他又怎会轻易放弃容嫱!   “哎呀!不好意思!”   一个下巴尖尖的少女猛地撞上容嫱,手里的茶水洒了她一身。   好在容嫱灵敏地退开一步,茶水飞溅,只堪堪打湿一片裙角。   她心中冷笑。   她站这儿都也没动一下,好比一棵树,竟有傻子自个儿撞上来。   那少女瞧着面生,看穿衣打扮应是哪家小姐,见只泼了一点茶水在容嫱身上,眼底飞快掠过一点可惜。   她神色慌乱,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太莽撞了。”   容嫱拎起一点裙摆,裙子虽没坏,心情却是坏了。   她不作声,那少女越发大声,哀求道:“容小姐,你千万别生气。”   “若是摄政王殿下怪罪下来,我家就完蛋了!”   容嫱险些气笑了。   知道会完蛋,还凑上来?   只是她声音大,姿态卑微,神情又楚楚可怜。   不明真相的宾客看过来,只见容嫱脸上没什么表情,颇为无动于衷,不免觉得她有些恃宠生娇。   秦宓听见动静走过来:“怎么了?”   他这话分明对着容嫱问的,那少女却急忙接过话头,忙不迭认错:“都是我的错!不小心将茶水撒在容小姐身上了!容小姐大人有大量,一定不会跟我计较吧?”   说着还红了眼睛,好像有人打她骂她了似的。   容嫱懒得理她,只转头勾住男人袖口,小声道:“没什么,只是被撞了一下,幸好裙子只是湿了一点。”   “裙子哪有人重要,撞哪里了?”   容嫱不答,反而悄悄道:“这是王爷送我的裙子嘛,自然要珍惜。”   秦宓一愣,眉头随即皱了起来,抓着她的手臂查看有没有哪里撞伤了。   旁人就只见二人窃窃私语,随即王爷严厉地皱眉,像是对容嫱的话不大高兴了。   方蕖不知从哪里走了出来,那少女一见到她,立马叫道:“小蕖!”   “小蕖,我不小心撞了容小姐,怎么办呀?”   方蕖嗔她一眼,嗓音轻柔:“怎么总是这样冒冒失失,幸好今日撞的是容嫱,她性情最是宽宏大量了,换了旁人,哪能轻易饶过你。”   说着看向容嫱,笑盈盈道:“是吧,容嫱?”   容嫱面纱早摘了下来,露出底下那张娇艳若花的脸,眸光莹莹,笑起来更是动人心弦。   嗓音柔媚,好似婉转黄鹂:“自然,这位小姐也不是故意的,我怎么会生气呢。”   方蕖还没来得及露出笑容,却见她身后的秦宓眼神冷沉,冷道:“来人,将这位小姐请离。”   方蕖脸色一僵,那少女显然也没料到,顿时有些慌了。   以她的家底根本来不了湖心岛,借着方蕖的关系被邀时,还同身边的姐妹吹了好几日。   若是就这样被灰溜溜地赶出去,可怎么见人啊!   她忙拉了拉方蕖衣袖,小声急切道:“快帮我,我都是听你的才……”   方蕖可是再三保证不会真的出事的,毕竟料定容嫱不敢当众黑脸发脾气。   方蕖定了定神,上前一步,还没来得及开口,容嫱便已经挽着耳边碎发,温软柔和地劝说:“王爷消消气,夫人过寿呢,一桩小事,何必大动干戈。”   她把方蕖要说的都说了,方蕖只能顿在原地,看容嫱表演。   “真不生气?”秦宓低声问。   容嫱点点头,笑着看向那不安的少女:“又不是故意的,别吓人家啦。”   秦宓才沉声道:“散了吧。”   那少女如获大赦:“谢王爷,谢容小姐宽宏大量!”多余的话都不敢同方蕖说。   宾客议论纷纷,只道这容嫱脾气真好,长得漂亮又温柔解意,难怪摄政王宠着。   方蕖听了直咬牙,还得装作若无其事地退下。   “对了,方蕖。”   容嫱出声叫住她,歉疚道:“上次你送来别院的糕点,不小心叫屋里丫鬟打翻,只好扫出去扔了。”   “你不会介意吧?”   方蕖猛地回头,那可是她学了几月,练习了百八十遍才敢送去的糕点!   她下意识委屈地看向秦宓。   秦宓却忽然俯身,捞起容嫱被茶水染成深色的一片裙角,蹙眉询问:“要不要去换一件?本王让人送新衣裳过来。”   他看都没看方蕖一眼,眼里似乎只容得下一人。   容嫱还愧疚地看向她,软声道:“糕点的事,我向你道歉,你不会怪罪我吧?”   方蕖脸都僵了:“……自然不会。”   “那就好。”容嫱笑弯了眼,赞道,“方小姐果然最是善解人意。” 第四十六章 情动   方蕖恨得牙痒, 但当着众宾客的面却一点不能发作。   原本她也就是借此试探一下,没想到这样的小事,秦宓都如此上心。   这容嫱手段还真不错。   那尖脸少女悄悄找来, 委屈道:“小蕖,我可都是按你说的做的, 我哥哥的事……”   方蕖愣了愣:“什么按照我说的?”   少女一惊,急切道:“你不是说, 你不喜欢容嫱, 叫我灭灭她的威风吗?”   方蕖掩唇惊讶地四处看了看, 小声道:“我几时说过这样的话,你是不是听错了,可莫让旁人听见。”   “可是……”她彻底呆住。   可不就是方蕖暗示她的么, 还说会帮忙摆平她哥哥的事:“你、你说话怎么不算数!”   方蕖神色无奈:“好了,别说傻话了,你是我的朋友,你兄长的事,我自会尽力。”   少女这才松了口气, 拍拍胸脯道:“谢谢你啊。”   小蕖和肃王府关系那么好, 只要她帮忙,哥哥一定会没事的。   方蕖面带微笑, 看着她快步走开, 轻声吩咐丫鬟:“以后她来找我, 都想办法打发了。”   “是。”   “小蕖啊,怎么在这里发呆。”方氏款款走来, 将手腕上的镯子展示给她看,“快看看,这是袁夫人送的, 如何? ”   镯子颜色很足,是比较稀罕的水红色,做工也不差,倒是件好东西。   只是方氏毕竟年纪在那儿了,戴起来略有些俗气。   方蕖眼底适时露出一点惊喜,恳切道:“真是极好看,这一戴上,霎时便年轻了几岁呢。”   方氏捂着嘴笑,自己也满意:“就数你嘴甜!”   “这可不是奉承,姑母也知道,我向来有话直说的。”   “……”   *   宴席过半,宾主尽欢。   容嫱跟着秦宓,也小小喝了一杯酒,面颊上浮起淡淡的红晕,煞是好看。   秦宓与人交谈,转过身来便见她微醺的娇态,眼底盈着波光,抬手蹙眉间尽是风情。   不少人偷偷望过去,目光打着转流连忘返。   他扶着手臂将人从座位上带起来,半揽在怀里,挡住大多数视线。   “不是就喝了一杯?”   容嫱靠在他身上,仰着头,神志倒还是在的,摇了摇头。   秦宓一瞥,看见桌上自己的杯子也空了,无奈地轻叹一口气。   容嫱自觉没有醉得很厉害,他要来抱,还噘着嘴推开了。   秦宓只能把她带到酒楼顶上吹吹风。   酒楼二层露天而建,只在周围竖了一圈及胸高的红漆栏杆。   高处视野开阔,一眼望去毫无遮掩,桂子湖美景一览无余。   水波清荡,微风习习。容嫱面上的热度散了一些,慢慢回过神。   其他赏景的宾客瞧见二人,识趣地让出地方来。   容嫱扶着栏杆,眼见人一个个走空了,疑惑嘟囔:“怎么都走了。”   她转头去看秦宓,才发现他盯着自己许久了。   “你……”   一片阴影压下,未说完的话尽数淹没在唇舌交缠之间。   容嫱被抵在栏杆上,退无可退,只能软在他怀里任由索取。   也不知是不是吻里带着酒香的缘故,她勾着他脖子,双眼迷离,脸蛋又染上些许绯红。   半晌,秦宓松开她的唇,单手捧着她的小脸,拇指摩挲着娇嫩红肿的唇瓣,眼底暗色如波涛汹涌,欲念横流。   容嫱声音酥软,如羽毛拂过耳廓,嗔道:“王爷把嫱儿口脂都亲掉了。”   她像妖精,妩媚天成,若是有意撩拨,没谁顶得住。   秦宓捏捏她的脸,哑声道:“回去赔你。”   说罢扶她站直了,容嫱回身远眺湖面,不成想一眼瞧见楼底下几个仰头围观的宾客。   她猛地背过身,羞红了脸,恼怒地捶他胸口:“有人在看,你怎么不提醒我呀!”   秦宓捉住她的拳头,低而沉缓地笑出了声。   他平日里笑得就不多,更别提这样开怀的模样,想来心情很不错。   容嫱收回手,哼了声,没再计较。   秦宓陪她看了会儿风景,便下去应付同僚了。   “我请了容娇娇,叫她来陪你。”   容嫱目送他离去,等了一会儿,才有人来说,容娇娇被齐将军抓走了。   她失笑,自然表示理解,独自倚在栏杆边赏景。   心情本是很不错的,如果赵顷没有阴魂不散地追上来的话。   他怕是又喝了不少酒,有些冲动。   方才在底下,瞧见她和秦宓旁若无人地亲吻,赵顷心底似乎有什么要炸开来。   他的嫱儿怎么能这样,怎么能当着他的面和别的男人亲密!   赵顷双眼通红,靠近几步。   容嫱警惕地盯着他:“赵公子自重。”   底下还有宾客看着,她倒不怕赵顷真的做出什么,就是嫌恶得紧。   赵顷注意到她眼底的抵触和排斥,宛如被人当头棒喝,僵在原地,神色惨淡。   他还记得那个含羞带怯、唤自己赵顷哥哥的小姑娘,分明他们从前很好的,怎么会变成这样。   “嫱儿,你别怕。”赵顷艰难开口,“我只是想和你说说话。”   容嫱冷冷道:“该说的早说过了。”   赵顷摇摇头:“不,你年纪太小,不知道其中利害。”   “秦宓根本不是真的喜欢你,等他厌倦了,身边有新人了,你还能这样风光吗?”   容嫱不为所动,玩味道:“你这样挑拨离间,王爷知道吗?”   赵顷顿时有些心虚,上次那一顿打,可让他好些日子抬不起头来。   容嫱不想纠缠,绕过他下楼。   赵顷着急地去拉她:“你听我说……”   “赵公子?容嫱?”   孙喜宁张望了一眼,询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赵顷身子一僵,飞快松开她,若无其事道:“你怎么过来了,没什么,我和容嫱随便聊聊。”   容嫱掸了掸被他抓过的衣袖,转身离开。   孙喜宁不动声色地拦在二人中间:“赵公子,伯父到处找你呢。”   赵顷看着容嫱越走越远,只能咬咬牙放弃了。   *   “方才谢谢你。”容嫱偏头向随后走来的人道谢。   孙喜宁摆摆手:“不是什么大事。”   她和赵顷的亲事苗头很不错,赵家那边俨然已经将她看作准儿媳。   赵顷再糊涂,也不敢当着她的面和骚扰容嫱。   容嫱想了想,委婉道:“我知你想为兄长出气,但……赵顷非良人,可莫要拿自己终身大事开玩笑。”   孙喜宁闻言笑开,眼底精光必现,哪里还有方才面对赵顷时纯良无害的模样:“这你放心,我虽也不是什么顶尖的闺秀,但赵顷那样的我还是看不上的。”   她家世好,名声好,本也不愁嫁。   容嫱便也没再说什么。   倒是孙喜宁临走前,拉着她的手笑眯眯道:“过几日请你看戏。”   容嫱眉头微扬,不免被勾起几分好奇心。   宴席到了尾声,宾客吃饱喝足陆续离去,热闹的场子渐渐冷清。   秦宓许是被什么事情拖住了,人都快走光了还没出现。   容嫱等着等着,把方蕖等来了。   她笑容依旧:“容嫱,姑母要见你,跟我来。”   语气温柔,却不容置疑,说罢就在前面带路。   虽说秦宓让她避着方氏,但若真是碰上了,她是长辈,容嫱还真是不好推辞。   方氏正在雅间里,面前搁着热气袅袅的茶水,一个侍女跪在身后,替她揉肩。   她合着眼养神,听见动静才睁开眼,把侍女轰走了,对方蕖道:“小蕖,来来,还是你手艺好。”   方蕖面带微笑,熟稔地跪坐下去,力度适中地按摩。   方氏舒服地喟叹一声,才懒懒地打量起后面走进来的容嫱。   容嫱福身行礼:“见过夫人,夫人安好。”   她感觉到对方审视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最后落在她脸上。   方氏安静了好一会儿,才道:“坐吧。”   侍女搬过来椅子,容嫱仪态自然地落座一侧。   她规矩礼仪最是得体,这方面绝叫人挑不出错处。   果然,方氏观察了一会儿,只能道:“真是个美人儿,难怪他宠你。”   容嫱垂首,柔柔道:“幸得王爷垂怜。”   方氏扯了扯唇角:“但你们不合适。”   容嫱不置可否,笑道:“本也不敢奢求陪伴王爷一世,眼下就是最好的,自当珍惜。”   她话说得滴水不漏,就连方蕖也看过来了。   方氏沉默良久,盯着袅袅升起的炉烟:“你们都下去吧。”   方蕖一顿,想说什么又闭了嘴。   雅间内只剩二人相对无言,容嫱有些莫名,兀自镇定。   方氏这才喃喃道:“你对他可真是一往情深。”   容嫱笑了笑,含羞低眉。   方氏摇摇头,话锋一转:“不值得,傻姑娘。”   “你喜欢他,他喜欢你吗?”   这话忽然就不对了,容嫱愣了一下,才消化完这句话。   怎么,不应该是软硬兼施、勒令她离开秦宓吗?   方氏闭起眼:“你听我一句劝,早些离开,别在他身上浪费韶华。”   “他是我生的,我最清楚。”   “他怎么会喜欢别人,他只爱他自己。”   说到后面,方氏情绪起伏已经十分明显,语气里带着浓浓的讥讽。   饶是容嫱做足了心理准备,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几句话打乱了阵脚。   “……王爷不是这样的人。”   方氏自然以为她深陷其中,恨铁不成钢道:“又是一个傻姑娘,小蕖也劝不动。”   “小蕖那样的好孩子,秦宓他配吗?”   她猛地将茶杯放在桌上,发出一声清脆的碰撞声。   容嫱跟着心头一震,她与方氏对视,清晰瞧见其中涌动的厌恶与愤怒。   容嫱张了张嘴,下意识维护:“王爷很好。”   秦宓为人虽清冷了些,可他对自己是很好的呀。   夫人为何对自己的儿子这样恶言相向?   也不知是不是受到了刺激,方氏倏地倾身向前,神色愤怒中潜藏着惊惧不安:“好?他就是个恶鬼,索命的恶鬼!”   “早知会生出这个东西,当初便应该掐死!”   容嫱听不下去,忍着一言不发。   方氏见她不为所动,竟绕过桌子走过来,俯身看着她:“呆在他身边的,都没有好下场。”   “全死了,全都死了!”   她害怕地后退几步,惊恐地护住自己:“一个晚上,偌大的肃王府,全空了。”   “就剩我……就剩我一个人……”   “他那么护着的人,还不是……呵呵呵。”   方氏捂着脸笑起来,又像是哭。   容嫱从椅子上站起来,哪里还看不出她这是状态不太对。   方氏又盯着她看,神色恍惚。   容嫱心里憋着股气,她想,这样神经质且难以入耳的话,她是不是也常常对秦宓说。   难怪他们母子不亲近少来往,旁人却还怪王爷太冷漠。   方氏抓着她的袖子:“我跟你说,他杀人不眨眼的。”   “先帝的死也——”   “夫人慎言!”容嫱挣开她的手,冷冷道,“这些话若传出去,王爷麻烦不说,您也做不了肃王府的夫人了!”   方氏猛地怔住,神志似乎清醒了一些。   原来只有听到自己利益受损,才会停止恶言恶语。   容嫱觉得可笑至极,心底泛开密密麻麻的疼痛。   没有别的亲人,也无肝胆相照的好友,唯一的母亲,却是把自己当作恶鬼,避之不及。   有些人看似坐拥无尽权势,是世间最富有的人,其实他什么也没有。   容嫱眼底浮起些许水雾,她定了定神,沉声道:“夫人后半辈子若还想安享荣华富贵,这些话,最好不要再说第二遍。”   说罢,推开门出去。   身后,方氏忽然出声:“小嫱儿……”   容嫱没听清,不想再跟她多说,连方蕖叫自己都没有搭理。   她走得极快,似要宣泄心中酸涩,却迎面撞进熟悉的怀抱。   秦宓还轻轻喘着气,似是匆匆赶来。   他揽住容嫱肩膀,低头看见她红红的眼睛,心里一紧:“有事耽搁了一下,出来没瞧见你,才知被母亲叫走了。”   “是不是受委屈了?”   看吧,明明自己才被说了坏话,第一反应却还是关心她好不好。   王爷这样好,凭什么被骂?   她半晌不回答,秦宓贯不会安慰人,只得将人抱进怀里,轻拍着后背。   容嫱缩在他怀里,吧嗒吧嗒掉眼泪。   不是为自己,是为他。 第四十七章 转折   二人乘马车回别院, 容嫱哭了一阵,头脑慢慢清醒过来。   秦宓安抚着她,没有先一步开口。   直至进屋之后, 容嫱才转向他,带着点鼻音道:“护膝的花纹我挑了几种, 王爷看看。”   秦宓愣了一下,解释的话都咽了下去。   方氏身边自然有他安排的人, 方才谈了些什么, 他心里亦有七八分猜测。   他扫过精致各异的花样, 随意指了一下。   容嫱这会儿正悄悄打量着他,脑子里浮现方氏说的那些话。   短短时间内走到这个位置,若说秦宓温和无害, 她自然是不信的。   譬如赵清雁在归国途中遇袭,便是他会做出的事。   秦宓腰间,还静静挂着当初她送的那只香囊,绳结已透出些许磨损的痕迹。   容嫱伸手捞了一下,惹得他看过来。   “已经旧了, 香味也淡了, 王爷怎么不换一个。”   秦宓沉默了一下:“你只做了一只。”   容嫱好笑道:“我瞧王爷原来都是佩玉的,佩玉也很好。”   他淡淡应了一声, 不置可否。   容嫱裁护膝的布料时, 便特地留了一些做香囊。   她坐在桌前, 捏着剪子的手分明又白又嫩,却稳当得宛如老手。   “你经常做这些?”他倚在一旁, 静静看着。   倒也不是,只是容夫人什么都让她学,且要做好, 女红自然也在其中。   不过前世她与赵顷定亲一直到嫁入相府,零零总总确实送了不少手艺品。   容嫱垂眸裁剪布料,怕他听了不高兴,便没说。   好在秦宓没有追问,想到什么,主动坐下来撩开衣袍:“可要量取尺寸?”   “王爷的尺寸我怎会不清楚。”   容嫱觉得他今日话异常多,手底下动作利索,没几下便裁出了大致的形状。   这次耳边却迟迟没有声响,她奇怪地看过去。   秦宓背对窗口坐着,脸隐匿在阴影中,眉眼间凝着淡淡郁色:“母亲送我的那双护膝,小了些。”   他建摄政王府以来,方氏和他的来往越来越少。   起初他常去拜见,也想过接她过来长住,方便请安照顾。   但都被推拒了。   上次方蕖送护膝过来,他还很意外,心里却不免有一丝松动。   只是那护膝他戴不上,大概是记错了尺寸。   容嫱手底下的动作慢了下来,试探道:“夫人……”   “她与你说了那些话,是不是?”秦宓毫不意外,只是眼神里藏着些落寞。   “……是。”   秦宓沉默地等了等,等她继续问,搭在一旁的手指动了动,显露出一分紧张。   屋内沉默了一会儿,窗外偶尔传来下人走动的声音。   容嫱忽地笑了,柔声道:“王爷不会以为我信了吧?”   秦宓手指缓缓收拢,轻抿的唇角出卖了他此刻的心绪起伏。   容嫱凑上去,日光从窗口落进她眼底,粲然美丽:“我只信你。”   秦宓猛地一怔,心底泛开阵阵涟漪,好似春风拂过湖面,骤然清明。   容嫱忽然想通了,就如她对方氏说的那句话。   日后不论是他娶妻,还是她离京赴江南定居,眼下就是最好的。   珍惜当下,不问将来。   及时行乐,人生不过如此。   *   湖心岛一宴,反倒是容嫱盛宠的名声传开了。   那日人人见她走在摄政王身旁,姿态轻盈,不卑不亢。   而秦宓对其亦是百般纵容,更在楼上相拥长吻。   这样出格的行为,往常都难以想象会发生在这位冷清寡绝的摄政王身上。   再加之先前有传闻,说容嫱乃是云朝崇亲王女儿,是云朝郡主,当下思绪活络者越来越多。   容嫱送走今日第三个借着买胭脂来打探口风的世家小姐,门外日头已经逐渐西斜。   千醉感慨道:“这些人三天两头来,小姐在哪个铺子就追到哪个铺子,说是巧合怕是都没人信。”   “往常在侯府,这些人也没这样热情呢。”   何况里面还有些眼生的,之前根本都没有交情来往。   “还是背靠王爷好。”千醉美滋滋想着。   这些人一是探听关系,二是想通过她和秦宓搭上线,容嫱自然不会多事。   千醉把账本收拾好,抱在怀里跟她往外走。   才到门口,一旁等候着的人便迎上来,弯腰拱手:“小姐。”   容嫱弯弯唇角,客气道:“王叔怎么来了?”   王叔是容老爷子屋里贴身伺候的老人,可谓无事不登三宝殿。   王叔听她还叫自己一声“王叔”,心里稍稍踏实了些,忙道:“小姐许久不曾回府,老爷子心里头记挂,一醒来就念叨。”   “是吗。”容嫱笑意更深,却不达眼底。   她想起老爷子病中呢喃,尽是对容妙儿这个亲孙女的愧疚,再看眼前王叔的说辞,便觉一阵可笑。   王叔小心观察她的神色,如今她在摄政王那里正得宠,风头正盛,老爷子叮嘱过,态度千万要诚恳。   “老爷子病中担忧小姐孤身在外,会不会受苦,实在是望眼欲穿,小姐看……”   他甚至不敢直说来意,生怕容嫱拒绝。   却听她出乎意料道:“王叔说的是,我也有许久没有拜见过老爷子了。”   王叔一喜,忙道:“车备好了,小姐随我来。”   “不必。”容嫱扶着丫鬟的手,上了不远处另一辆华美富丽的马车,一瞧就是摄政王府的手笔。   饶是王叔见惯了侯府里夫人小姐出行的排场,眼下远远看着簇拥在容嫱马车旁的侍女侍卫之多,也不由得感慨出声。   老爷子身子每况愈下,容嫱走进屋内,闻到浓郁的药味,却难掩老人身上风烛残年的味道。   她目光不经意扫过一旁搁置散热的汤药,想起当初替使团购置药材时,从卖药少年那儿低价收购的人参。   “是容嫱啊。”   老爷子苍老的声音响起,王叔扶着他坐起,腰后垫着高高的枕头。   他眼底迸发出喜色,望着她的眼神热切期盼。   “你瞧桌上。”   容嫱进来时便看见,桌上并排放着七八只形状各异的花灯。   屋里光线暗,灯芯噼啪燃烧着,映出暖融融的光。   老爷子温声道:“你原先不是一直要看花灯,只是我总没有功夫。”   “如今倒是清闲,只是我这破败的身子骨,也没法陪你去啦。”   容嫱一怔,望着花灯的视线渐渐模糊。   她早已明白,年幼的自己钟爱花灯,想要的其实是背后代表的亲情与关怀罢了。   可无论她做得多好,容夫人仍然吝啬于多给她一个笑脸。   老爷子依然每年都很忙,没空带她去看花灯。   如今花灯摆在面前,静静燃烧,心中说没有触动是不可能的。   她偏头,瞧见老爷子满头白发,面容苍老,早已不是自己记忆中容光焕发的模样。   她被接回容家不过六七年,这六七年里,老爷子老去得太快了。   他一心都扑在容家百年生计之中,殚精竭虑。   如果不是他为容侯府遮风挡雨,她在容家的几年也未必有那么顺风顺水。   容嫱看着那碗药,张了张嘴,忍不住想提醒一句。   老爷子见她久久不说话,却是忍不住了,咳嗽了两声,试探道:“你……与王爷最近可好?”   容嫱没反应过来。   他便更小心道:“不曾吵架吧?”   她将话暂时收回去,应道:“两人相处,怎会没有摩擦。”   老爷子立即紧张起来:“你心态要平稳,王爷做惯了上位者,习惯于发号施令,凡事要多顺从。”   “你与他吵架,吃亏的是你自己。”   “顺从心意,宠爱才能长盛不衰,知道吗?”   他发觉容嫱脸色有变,顿了顿,补充道:“我这也是为你好。”   容嫱不作声,谁也不开口,气氛顿时尴尬起来。   老爷子坐久了腰杆便发疼,他知道自己恐怕时日不多了,容侯府的未来却依旧一片迷茫,他比谁都急。   他叹了口气:“容嫱,你虽不在府里住,但侯府养你多年,感情还是有的。”   “你看你如今,过得也有声有色、要风得风。”   “可怜你哥哥……还在牢里受苦。”他觑了容嫱一眼,“你能不能同王爷说说?楮儿是容家独苗,你也不想家里绝后吧?”   容嫱从未听他这样谨小慎微地说话,态度可谓谦卑,但她只想发笑。   方才为花灯所触动的心迅速回落,神色间带着淡淡讽意。   她哂笑一声:“容楮做了什么事,可要我重述一遍?”   老爷子神色略有些发僵,似乎没想到她这样直接,讪讪道:“那事确实是他不对,但关了这么久,他也得到教训了。”   “我保证,日后他绝对不敢再欺负你。”   容嫱冷道:“与我保证有什么用,老爷子想申诉求情,尽管去找京兆府。我一介平民,没那个能耐。”   “容嫱!”老爷子着急起来。   容侯如今也不年轻了,哪怕是再娶妾,能不能生出来儿子是一回事,生出来又要养十几年,他哪里等得到。   而唯一的孙子还在大牢里,不知哪日就要被拉去砍头,容侯府前途一片渺茫。   容嫱充耳不闻,看了眼一旁的汤药,笑容得体:“老爷子保重身体,没有别的事,容嫱先退下了,改日再来看您。”   说罢转身离开,王叔伸着手,想拦又不敢,只听见老爷子在后头捶床大喊,随即剧烈咳嗽起来。   一走出去,门口聚集偷听的下人便做鸟兽散。   容夫人正和身边的婆子低声耳语,见她出来,忙扶了扶发簪,假作镇定,连容嫱从身前经过都没有给多余的眼神。   容嫱心情不大好,乘车回了别院,刚喝了盏茶,下人便捧来一张帖子。   孙喜宁请她明日看戏。   她扬了扬眉,打起精神来。 第四十八章 看戏   孙喜宁请她看戏, 地点却不是梨园酒楼,这便有些令人深思了。   容嫱本想早早出门,却见秦宓一直在院子里坐着, 只好过去报备一声。   孙家他是知道的,最近不是和赵家喜事将近吗?   他想起容嫱也曾是赵顷未婚妻, 心里自然有些怪异,不动声色跟上了。   平日里一点空闲功夫都拿来处理公务的人, 如今偏要跟着上街, 容嫱不免有些奇怪。   二人一同到了孙喜宁为她预订的位置, 是茶楼二层雅间。   两扇窗户大开,往下正对的不是街景,而是隔壁一座玲珑小院。   因为位置在二楼, 一眼望下去,能将大半个小院都收入眼中。   小院不知是谁家的,此刻静谧无声,也没有人来往。   容嫱看了两眼,没放在心上, 还想着孙喜宁说的戏在哪里。   秋风从窗口灌进来, 但她正偏头看景,秦宓便没叫人关上, 只是往她手里塞了杯热茶暖手。   容嫱小口啜饮, 目光四处逡巡, 半盏茶的功夫,终于看见一辆眼熟的马车驶来。   马车上“孙”字铭牌摇摇晃晃, 最终停在了小院门口,孙喜宁钻了出来。   她转身,又扶下来一位妇人, 真是她的母亲,尚书夫人李氏。   李氏体形略有些胖,气质却富贵祥和,下车后便搭着女儿的手打量这座小院,神色带笑。   母女二人边说话边打开了院门,院子里也打理得井井有条,显然最近才修整过,焕然一新。   容嫱托腮往下看,原来这是孙家置办的院子?   李氏母女说话声、下人走动声一齐响起在院中,顿时热闹起来。   随行丫鬟拿着钥匙去开门,动作却停了下来,奇怪转头。   容嫱看不清,正努力眯了眯眼,下一秒,许是门外动静惊醒了屋里的人,一道身影跌跌撞撞跑了出来。   身后还追着一道惊雷般的怒吼声:“你走正门做什么!”   李氏吓得连连后退几步,才没叫那人一头撞在身上。   “你、你是谁!?”   冲出来的女子披头散发、衣衫不整,露在外头的脖颈上更有着好些暧昧痕迹。   容嫱倒是看不清细节,只是在她抬起头时,既出乎意料又情理之中地瞧见一张熟悉的脸。   容妙儿面上尽是泪痕,神色慌张,结结巴巴道:“我、我……”   她瞥见一旁满面震惊的孙喜宁,下意识去遮自己的脸。   孙喜宁呆住了:“妙儿,你怎么、怎么在这里?”   李氏却比她老练得多,屋里明显还有个男人的声音,且颇为熟悉。   她脸色一沉,直接迈步走了进去,一眼便看见床边才慌慌张张穿好衣裳的赵顷。   他如今亦是一头雾水,一见到母女二人,更是急得脸色发白。   “喜宁,你、你听我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李氏气得发抖,指着他冷笑连连:“好,赵相真是生了个好儿子!”   “口口声声说非我家喜宁不娶,说什么要送她一座小院做礼物!”   “什么礼物,怕是你赵大公子金屋藏娇的地方吧!”   赵顷二十几年来,除去和容嫱的糊涂账,名声也还算清白,顿时涨红了脸。   “我没有,我不知道我怎么会在这里!”   李氏更觉得他没有担当,一阵后怕,幸而女儿还没有嫁过去:“我赵家虽非名门,却也容不得沙子!你与喜宁的事就此作罢,不必再提,还望赵公子回去与家人说清楚!”   说罢再看一眼都嫌恶心,拂袖往外走。   容妙儿本想趁机逃跑,却被丫鬟死死摁住,李氏盯着她,几乎要盯出一个洞来。   “光天化日,真是伤风败俗!”   “虽流着世家的血,浑身上下也不知有哪点拿得出手,如何与容嫱比!”   李氏气极了,说话字字诛心。   李家虽比容侯府低半阶,但握有实权,且风头正盛,根本不怕油尽灯枯、走下坡路的容家。   容妙儿最听不得别人在她面前抬高容嫱,顿时尖叫道:“你凭什么说我!”   她老实挨骂就算了,李氏正在气头上,当下便一巴掌甩过去,咬牙道:“就凭你不要脸!你下贱!”   赵顷追了出来,见容妙儿被打,脑子里仍是乱糟糟的没有反应过来。   他昨日分明是和朋友喝酒去了,怎么一醒来就到了这里!?   满床狼藉和衣衫不整的容妙儿却都在提醒他,这不是一场梦。   他看见一旁沉默不语的孙喜宁,小心凑过去:“喜宁,我知道你一向最温柔,你一定要相信我。”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昨日没来这里!”   孙喜宁哽咽了一声,强撑着冷静道:“赵公子,若你真的与妙儿两情相悦,大可以直接告诉我。”   “我自会成全你们,何必这样。”   她一向冷静自持,哪里有过眼下这样委屈伤心的模样。   赵顷虽说不上喜欢家里定的妻子,却是一门心思要与她成家过日子,不免心生愧疚。   “这真的只是个意外,你信我,绝不会有下次!”   孙喜宁心里对他这推卸责任的模样嗤之以鼻,面上却是怅然道:“但事已至此,你让妙儿怎么办?”   容妙儿一听,立即便掉了眼泪,可怜兮兮道:“赵顷哥哥,妙儿是真的喜欢你,你真的不要我吗?”   孙喜宁惨然一笑:“难怪你昨日向我打听赵公子去向,其实你与我来往,本也就是为了今日,是也不是?”   容妙儿眼底掠过一抹心虚,谁知道孙喜宁真的这么好骗,说什么信什么。   李氏听了更是恶心:“呵,你们倒真是天生一对。”   可怜她喜宁今年运势不好,撞上这对奸夫□□!   赵顷脸色铁青,一把将容妙儿拽起来,近乎失态道:“你为何要破坏我和喜宁!你为何如此不择手段!?”   容妙儿只是捂着脸哭诉:“我只是太喜欢你了,赵顷哥哥。”   “前有容嫱,后有孙喜宁,你什么时候才可以看看我啊!”   她哭得柔柔弱弱,不停倾诉爱意,赵顷瞥见她领口处深深浅浅的痕迹,都不免一阵恍惚。   孙喜宁再也看不下去,失望地转身离去。   赵顷匆匆忙忙追上,却被下人拦住,身后还有阴魂不散追来的容妙儿,彻底感受到什么叫绝望。   茶楼二层,围观了全程的容嫱都被这走向惊到了。   孙小姐还真是,不出手则已一出手惊人。   这一招既顺利甩开两颗牛皮糖,又将自己轻松摘了出来,且放在受害者的位置上。   赵顷乃至赵家见了她,怕是还要愧疚一段日子。   容嫱思索着回神,一转头就发现秦宓盯着自己看。   她放下空了的茶杯,笑问:“怎么了?”   小院风波渐渐平息,秦宓起身:“没什么,看了就回去吧。”   容嫱习惯性与他走在一起,边问:“以王爷洞察秋毫的眼力,不如猜猜这件事接下来会是什么走向?”   “容妙儿这样,无异于逼迫赵家。赵家一向重礼数名声,怕是不愿意容妙儿过门。”   他浅浅分析两句,反问:“以你对双方的了解,此事如何?”   容嫱下意识要答,眼皮跳了一下,才谨慎道:“其实我对赵顷也不是很了解。”   秦宓淡淡道:“是吗?”   “我与他定亲虽早,但还在闺中时来往也不多,且已经及时止损了。”她强调着。   “哦,那你今日还特地跑过来看?”   他语气分明很正常,容嫱却平白听出一点酸味,自己恍惚了一下,才小声道:“这不是很精彩吗,不来岂不是亏了。”   “王爷,我如今是最喜欢你的。”她凭感觉忽然说了一句。   秦宓扶着她上马车,心猛地跳了一下,脸色却很平静:“嗯。”   他顿了顿:“本王也是。”   容嫱上车的动作一下子顿住,怔愣地抬头望去。   这倒是第一次听见他说这样的话。   秦宓也不催,等她慢吞吞反应过来,将人放到马车里了。   他却没有立即进去,而是一身华服坐在车外,等心中悸动渐渐平静才侧目看向随马车晃动的车帘。   二人之间只隔着这样轻薄的一层,却谁都没有先撩开。   秦宓想,他喜欢的女子,从前与如今是一样的,将来亦是。 第四十九章 风寒   孙家到底还是不想做得太难看, 小院一场闹剧没有传得满城皆知,已算是最后的仁慈。   但要密不透风却是不可能的,圈子里听说的人不在少数。   容妙儿这样做, 倒是与当初的姜鑫撞到了一块儿。   容娇娇听得咬牙切齿,万幸那次自己误打误撞阻止了。   “你说, 这是不是大伯母教的法子?实在太恶心人了,孙喜宁真惨。”   容嫱不敢说这整盘都是孙喜宁的算计, 但至少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她装作天真, 放二人厮混到一起, 容妙儿如今大概还以为自己骗过了她。   她客观道:“容夫人虽有手段,但我觉得她还是挺疼容妙儿的,应该不舍得。”   万一赵相府就是不松口, 那容妙儿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且就这一不留神满盘皆输的计划,也不像是容夫人的手笔。   容娇娇哼了声,她虽叫容夫人一声大伯母,但两家关系一般,心里也是不喜欢的。   事实也如此, 容妙儿头脑一热做出的事, 容夫人事后得知,险些两眼一黑晕过去。   老爷子那边更是不敢让知道, 偏容妙儿还不觉有错。   容夫人又惊又怒, 奈何身边只剩这么一个女儿, 且一向心有愧疚,只能冷静下来收拾烂摊子。   但赵相府又哪是好应付的, 好好的准儿媳,从一个蒸蒸日上世家的出挑嫡女,一下变成了落魄侯府的粗俗女儿, 背后还有个蹲大牢的兄长,任谁也接受不了。   双方你来我往扯大锯,吵得坊间都开始出现流言,只道是相府公子夺了人女儿家清白,却不肯负责任,百般唾弃。   舆论总是习惯站在弱势的一方,容家母女二人合起来卖惨,赵家有苦说不出,气得整日没有好脸色。   时间就在这样的琐事中一点点流逝,转眼秋意已深。   庭院中,下人每日扫着扫不尽的落叶,清晨起来窗外会蒙一层淡淡的雾气,天儿越发冷了。   容嫱其实底子不大好,天冷了便越发明显,好在一篓篓的银屑炭被送进别院,屋里整日都是暖融融的。   她卷着书,听千醉一边做事一边絮叨外头最近的变化,新事旧事,总是听不完。   想到才传出来的消息,容嫱轻咳一声:“一个月了,赵家那边怕是要松口了吧。”   容娇娇吃着糕点看话本,闻言瞪她一眼:“都病成什么样了,还关心那破事儿?”   容嫱无奈,又一次解释:“天一冷就这样,小时候生过大病,落下的病根。”   只是人有些懒懒的,比较怕冷,也不是很大的毛病。   千醉在一旁道:“是呀,娇娇小姐也知道,刚来京城那几年,小姐才是难熬。”   “有时一病就睡好几天,仔细调理到现在,已是很大起色了。”   毕竟都姓容,这事容娇娇自然也有耳闻。   容嫱想起什么,还笑着说:“你是不知道,那会儿我还常被梦魇着,翻来覆去都差不多。”   “是吗,什么梦?”她好奇道。   “记不清了。”   容娇娇无奈:“那还真是,好得差不多了。”   容嫱歪着身子,看见她手里的话本,正翻在一页图画,上面绘着烟雨笼罩的清水湖,一角生着翠绿的荷叶和浅红的荷花。   一叶扁舟荡漾在湖面上,青衣女子侧坐着掬起一捧水,身边站着位清风朗月的男子,手里举着油纸伞,倾身挡在她头顶。   容娇娇激动道:“你看你看,是不是很般配,神仙眷侣!”   容嫱笑了笑:“这是江南吧?”   “是啊,我外祖家就是江南的!”   容嫱便道:“那等我去江南了,还要仰仗容小姐。”   容娇娇笑眯眯应下,转头又疑惑:“咦,你要去江南?王爷近日要南下吗?”   容嫱抚了抚画上江南,笑而不语。   下人说秦宓来了,容娇娇便熟练地将话本藏好坐端正。   秦宓和齐盛办完事一同过来,齐盛奇怪地问她道:“你要回江南省亲?”   “不是,随便聊聊嘛。”   容娇娇丝毫不避讳其他人,上去勾住他手臂,向容嫱告别。   二人自互通心迹,越来越契合亲密,齐盛已经打算上门提亲。   容嫱看着二人并肩离去,不免欣慰,上辈子娇娇的不幸,应当是不会发生了。   转头秦宓已在身旁坐下,他在暖炉前暖了暖,才抓住她的手试了试。   “赵家提亲了。”   容嫱歪在他身上,语气平静:“猜想也是这个结果,谁让容妙儿有了身孕。”   再怎么说也是赵顷的孩子,赵家再不喜欢容妙儿,也容不得自家血脉流落在外。   京城里这些世家,对血统的执念非同一般,一如她和容妙儿的境遇。   秦宓不动声色看着她毫无波澜的脸,似是对这些事已经完全是看客心态。   “王爷做什么看着我?”容嫱巧笑嫣然。   秦宓在她手心揉了揉,淡淡道:“你原先也是这么称呼赵顷的?赵公子?”   他怎么听她叫得分明很亲近。   容嫱眼波流转,坐进他怀中,娇娇地喊了声:“秦宓哥哥?”   秦宓眼神一暗,环在美人儿腰间的手臂不自觉紧了紧。   容嫱笑着缠上去,细腻软嫩的指尖贴着他的脖子,一路往下游移。   秦宓呼吸渐乱,扣着她的手腕吻下去。   容嫱大胆撩火,心里却是清楚自己病着他不会真的乱来。   这般笃定的念头一浮现,心中更是五味杂陈。   秦宓若是对她稍稍差些,江南她是去定了。可这样一出情意绵绵,要怎么理智舍弃。   果然,秦宓很快松开她,将摩擦间散乱的衣襟重新理平,沉沉道:“过几日,你别哭。”   “什么?”容嫱回过神。   秦宓微不可察叹了口气   *   容妙儿有孕,一下子便硬气了起来。赵家还特地派了府医过去确认,没多久便松口了。   只是不肯聘为正妻,只能做个妾。   容妙儿自然不愿意,哭着闹着要打掉孩子。   容夫人更为清醒,知道孩子是最后的筹码,不能打。   否则女儿不仅进不去赵相府,日后更是难以找到门当户对的好人家了。   她最近亦是苍老了许多,为儿女的事操碎了心。好说歹说哄了几日,才劝服容妙儿。   赵顷如今又没有正妻,她若是生下长子,近水楼台,未必不能扶正。   容妙儿就这么哭哭啼啼被抬进了赵家,没有凤冠霞帔亦没有十里红妆,容嫱不同情她,却也不免有些感慨。   彼时她正和孙喜宁对坐饮茶,外界以为这位被毁了亲事的苦主应是满腔愤懑抑郁的,然她神色自若,满面春风,素手煮了一盏茶,放在容嫱面前。   孙喜宁调侃道:“你邀我出来,不是为了发呆吧?”   容嫱失笑:“我这不是怕你郁闷。”   容妙儿怀孕谁也没想到,偏正是因为这个,磕磕绊绊进了赵家。   孙喜宁饮了一口茶,慢悠悠道:“这确实在我意料之中。”   “不过也是好事。”   她古怪地笑了一声,便不多说了。   看她这样子,事情远没有结束。   容嫱都后背一冷,只能说容妙儿母女到处使手段算计别人,却踢到铁板而不自知。   孙喜宁对外一直温和无害,平日里说话也比较谨慎,难得有个能放松说话的人。   气场契合不是易事,但容嫱让她有这种感觉。   别看她如今给摄政王做外室,看似柔弱可欺,孙喜宁倒觉得她心里有别的想法。   她随口提醒道:“你可要小心那个方蕖,不是什么纯良角色。”   说罢看了眼容嫱风轻云淡的神色,又笑了:“也是,她手段应该越不过你去。”   方蕖不安分,容嫱同是女子,一眼便看出来了。   自湖心岛一宴后,或许是二人亲密的模样让她越发坐不住,试探的次数明显频繁了起来。   三天两头便借着方氏的名头往外跑,摄政王府那便有青伯拦着,她便到别院。   容嫱一开始不拦,只要秦宓不在,便任她来拜访,陪着在院子里吹风。   这几天感染风寒,秦宓一问,就知道是方蕖总过来打扰,她不好拒之门外,只能陪着。   方蕖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再来别院的时候,便叫守门的侍卫拦在了门外。   容嫱在门内轻声咳嗽,温柔的眼中满是歉疚,说实在不好意思,都是王爷安排,她也劝不动。   王爷实在是太关心她的身子了。   诸如此类。   方蕖在门外咬牙站了一盏茶的功夫,守门的侍卫还真是一点不松口。   她被冷风吹得脸都僵了,手脚冰凉,回去就生了病。   到现在,别院已经几日没被方蕖打扰,日子颇为清静。   容嫱刚回到别院,便听下人说秦宓今夜不过来。   方氏也病了,几日了不见好,且有越发严重的势头。   秦宓与她关系再清冷,也不可能置之不理,便接到了摄政王府,方便照顾。   容嫱脱下斗篷,手搭在暖炉上:“这么巧?”   千醉嘟囔道:“最近降温太快了,说不定还是方小姐过的病气呢。”   方蕖大多数时候都是陪方氏住在肃王府的,吃饭都在一处,病气确实容易传染。   但若只是普通的风寒,如何会摆出这个阵仗。   她拿出已经做好的一对护膝和几个新的香囊,让丫鬟装起来。   千醉动作麻利,但还是有些奇怪:“王爷不是会过来别院吗,小姐干嘛亲自跑一趟呢?”   容嫱不答,反问:“夫人到王府养病,方蕖是不是也一起去了?”   千醉一惊:“好像真是。”   容嫱丝毫不意外,这样好的机会,方蕖怎么可能不利用好。   方氏都病成那样,想让自己最喜欢的小辈陪着养病,秦宓为人子也不可能拒绝。   她虽不盼着和秦宓能像话本里那样一生一世一双人,但眼下这根金大腿正好使得很,谁也别想从她手里抢走。 第五十章 前奏   方蕖终于如愿以偿踏入摄政王府, 弯了弯唇,目光忍不住到处搜寻某人的身影。   青伯咳嗽一声,面无表情道:“表小姐病着, 多余的事也不需要做,只要好好陪着夫人即可。”   “切记不要靠近王爷所在, 免得过了病气。”   方蕖脸色一僵,温顺应答:“我知道了。”   方氏的住处一直有人打理, 这是秦宓为人子的心意, 只是每年她只勉强来住个一两日, 便会返回肃王府。   此刻方氏正躺在床上,满面憔悴,神志不清, 偶尔溢出一两句呓语。   太医把完脉,到秦宓面前恭敬回复,大意是此病来势汹汹,但瞧着并不棘手,只是要细心调理。   秦宓神色松了松, 让人陪太医抓药去了。   他捏了捏眉心, 将平日里照顾方氏的下人都叫到一处:“夫人病几日了?”   一个婆子小心道:“两三日。”   “为何现在才告知本王?”   婆子悻悻道:“头两日不算严重,夫人清醒着, 就、就叮嘱我们, 不要……”   她心虚一瞬, 连忙补充:“想来是夫人不想王爷担忧!”   秦宓面无表情,哪里会不知道, 方氏连病了都不想与他来往。   若非此刻病情加重,人不清醒,恐怕宁愿叫太医去肃王府, 也不会过来。   几年来倒也习惯了,淡淡询问:“平日里饮食要好生注意,这样的天气,也不要事事依着她,毕竟也不年轻了。”   他罕见地叮嘱了许多,婆子战战兢兢记下。   其实她一直觉得王爷挺关心夫人的,只夫人身在福中不知福,不去接受,心里似乎有道坎。   知道自己在这边坐着,下人也不能放开手脚,等盯着婆子把药给方氏喂了,秦宓便起身离去。   他进书房处理公务,平日这个时候都不会有人来打搅。   因而方蕖过来时,他皱了皱眉,隔着门问:“何事?”   方蕖是见青伯办事,才过来的,其他的下人知道她得方氏看重,也不太敢硬拦,何况方蕖说自己是为了夫人的事。   方蕖嗓音一贯的柔美温婉:“王爷,关于夫人,方蕖有几句话想说,不知可方便抽出一点时间?”   秦宓落笔的手顿住,终是松口了:“进来吧。”   方蕖心中一喜,面上却是始终得体,进来了也大多数时候低着头。   “说吧。”秦宓让她停在门口不远处,重新落笔批红,一眼也没有多看。   方蕖咬了咬唇,并不泄气,鼓起勇气道:“方蕖这几年一直陪伴姑母,也能看出姑母与王爷之间似有隔阂。”   秦宓写下最后一笔,合上奏折:“这是我们母子间的事。”   “王爷。”方蕖悄悄上前两步,“母子之间,有什么误会该早日说清楚才是,哪有隔夜的仇。”   “姑母虽面上冷了些,心里何尝不希望与孩子亲近。”   “她今年已四十,独自一人住在空旷的肃王府,身子骨也不如从前了。”   “我虽能陪伴左右,却到底不是亲生的,只是聊以慰藉。”   说着说着,方蕖激动起来,情感层层递进,眼底闪起泪花:“昨夜病中,姑母还在念着王爷的名字,可见心里有您。”   秦宓迟迟没有打开下一本奏折,笔尖不小心抵在空白宣纸上,晕开一团朱红,也没有察觉。   他能明白方氏对自己的态度,因而不做强求,这些年来也逐渐接受。   但乍一听到方蕖的这些话,他仍是怔了一会儿。   方蕖擦了擦眼角,诚恳道:“如今姑母吃穿不愁,唯一记挂,恐怕就是王爷。”   “方蕖只是觉得姑母太过孤独,王爷若是能多去肃王府坐坐,便是一桩极好的事。”   “姑母嘴上不说,心里也定是开心的。”   她会开心吗?   秦宓不知多久没见过母亲在自己面前开怀地笑了。   他心头浮起淡淡的自嘲,目光重新落在奏折上:“知道了,下去吧。”   方蕖福福身,退下的步子却有意放慢了些。   在退到门口时,照顾方氏的下人便匆忙来禀报,说方氏醒了。   秦宓丢下折子便往外走,到门口时,却不想方蕖转身迎了上来,满脸喜色:“王爷听见了吗,姑母醒……”   二人猝不及防撞了一下,幸而他及时止步,只碰了一下便躲开。   秦宓才皱起眉,方蕖已经惊慌失措地道歉:“姑母醒来,我实在太开心了,冲撞了王爷,方蕖有罪。”   毕竟不是什么大事,眼见她已经害怕得要跪下,秦宓还要去看方氏,便没有多加追究,绕过她走出门外。   方蕖定了定神,忙跟上去。   二人一前一后穿过回廊,便与刚到府中的容嫱撞个正着。   千醉提着东西,一眼就看见方蕖跟屁虫似地跟着王爷,虽不敢离得太近,到底碍眼。   她觉得小姐要亲自过来,真是英明的抉择。   容嫱瞧见这情形,眉微微跳了一下,不动声色地福福身。   身后接她的青伯已经紧锁着眉头,目光锐利地射向方蕖。   他抢在容嫱之前冷声开口:“不是告诫过方小姐,莫要离王爷太近,免得过了病气?”   方蕖没想到他这样不近人情,何况她现下隔得还不够远吗?   只能硬着头皮道:“我、我是为了夫人的事……”   “没事的青伯。”容嫱笑着开口,大度道,“夫人的康健最重要,方蕖也是为夫人着想,绝不是故意违背你的话。”   方蕖听着她这宛如正妃一般的派头,暗自咬牙。   容嫱不放在心上,青伯才没计较,若是方蕖趁姑娘不在,故意挑拨王爷与姑娘的关系,那他是万万容不得的。   容嫱知道青伯一向待自己好,心里有把握才敢这么说。   等他把方蕖带走了,才施施然看向秦宓。   秦宓极其自然地拉住她的手腕,边道:“母亲醒了,随我去看看。”   这么一拉,容嫱便离他极近了,不可避免闻到一丝淡淡的香味。   这脂粉香气可不是摄政王自己的,倒是与方蕖方才经过身边时,她闻到的有些相似。   容嫱眯了眯眼,二人到了方氏门外,只让她在外间等着。   她上次与方氏见过面,体验不是很好,这会儿也没什么交谈的欲望,便听话地坐在外间。   里面说话的声音听不清楚,容嫱端着茶水,脑子里不自觉分析起方才闻到的香味儿。   女子身上带香不稀罕,可一般没有挨得很近,是不会沾上的。   如她与秦宓亲近,秦宓身上便总会染上她的胭脂香。   过了大概一盏茶的功夫,秦宓才略带疲色地走出来。   方氏对一觉醒来就到了摄政王府,显然不满意,万幸没有吵着闹着要走。   容嫱知道他这会儿心情不好,自然不会直接上去质问他和方蕖做了什么。   她递过去一杯晾好的茶,柔声问:“夫人还好吧?”   “嗯。”他含糊应答,将茶水一饮而尽,心里头的烦闷才散去一些。   他抓着容嫱的手,声音有点闷:“幸而还有你。”   否则他便真的是孑然一身、独活于世了。   容嫱到屋里才让千醉把护膝和香囊拿上来,献宝似的捧给他看。   秦宓试了试,护膝的尺寸正合适,若不是亲眼见她裁剪,难以想象竟事先没有量过。   护膝上绣着繁复而精致的金色忍冬纹,一瞧便是用了心思的。   再看四只香囊,花纹取的是梅兰竹菊,各有千秋,配色或稳重大气,或雅致清新,都是极好看的玩意儿。   容嫱取下旧香囊,亲手替他系上新的:“这四只香囊,王爷轮着戴,不够再同我说。”   香囊制法不算难,她平日里闲着练手都能做。   秦宓拨弄了一下腰间月白色银线暗纹的香囊,眉眼间似雪后初霁,不自觉融开温柔笑意。   他将容嫱抱到腿上,手臂横在她腰间,轻轻吻着她的发髻,动作小心又虔诚。   容嫱没骨头似地倚进他怀中,早习惯了这样的亲密姿势。   她余光下撇,却是注意到缠在他腰带偏后侧的一方浅色丝帕。他今日穿着颜色本也浅淡,乍一瞧并不明显。   容嫱手指在他看不见的角度,抚了一下丝帕垂下的部分,面上笑盈盈道:“方蕖倒是很关心夫人,我瞧着情真意切的,实在难能可贵。”   “嗯。”他摸着手底下美人儿圆润的耳垂,觉得甚是可爱,回答问题有些敷衍。   容嫱耳朵敏感,身子有些发软,赶紧捂住耳朵,还要坚持问:“今日方蕖找王爷说什么了?”   “让我多去肃王府看望母亲。”   容嫱眼皮一跳,多去肃王府,那方蕖可不是高兴死了。   但今日方氏醒来后这态度,估计他是不会去的了,毕竟朝夕相处这么些日子,容嫱自问对秦宓还有几分了解。   果然,他又说:“我就是去了,她也不会欢迎的。”   容嫱抓着他袖口玩,宽大的袖口遮挡下,悄悄将那方丝帕抽走了。   她娇声娇气道:“那王爷多来看看嫱儿呀,我欢迎你。”   容嫱平日里说话更偏向清丽婉转,每夜情到浓时,则透着些艳丽奢靡的味道。   这会儿心情放松,语调慵懒,不自觉地撒娇,尾音软软糯糯,便像颗软绵绵的糕点。   秦宓低低发笑,捧着她的脸亲了一口:“本王看你看得还不够多?”   “王爷是看腻了吗?”她委屈道。   秦宓顶不住她的眼神,配合着哄道:“看不腻。”   他俯身下去,笼下一片阴影,唇舌纠缠间,声音低哑:“再让我看看清楚。” 第五十一章 反击   容嫱打了个浅浅的哈欠, 穿了衣裳起身,桌上已经备好了热乎的早膳。   才坐下没多久,方蕖便来了, 只是不敢贸然进来,叫下人通传。   这会儿秦宓上朝还没回来, 整个王府应该都知道,她挑这个时候来, 便有些耐人寻味了。   容嫱坐在外间, 小口小口喝着粥, 喝了半碗,才不疾不徐道:“方小姐不会还在外面吧?”   报信的下人悻悻点头。   容嫱忙起身,懊恼道:“这粥太好喝, 险些忘了。”   说罢才让下人去请进来。   方蕖昨夜就知道容嫱没回别院,而是堂而皇之地宿在了秦宓的屋子里,这叫她嫉妒不已。   外室这般登堂入室,可见多么耀武扬威,若放任下去, 后果不堪设想。   她没想到自己回乡省亲一趟, 会突然出现这么个人,否则当初决计不会离开。   在门外站得腿都要麻了, 下人才请她进去。方蕖扯扯唇角, 容嫱越针对她越好, 越显得小气善妒,男人最不喜欢这种。   她来时也料到这局面了, 还算镇定。   她昨日留在秦宓身上的丝帕,上面有自己的标记,容嫱没道理看不到。   方蕖猜想, 她这会儿要么气急败坏,小心眼地针对自己;要么故作大度,以显示自己的气量。   然容嫱似乎是才吃完早饭,边在温水里净手,便睁着清澈的眼睛疑惑道:“一早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这会儿辰时都过了,该是何等的懒惰。   容嫱发觉她眼底的情绪,颇不好意思道:“原先我作息也不是这样,只是王爷……”   “哎呀。”她羞道,“我与你说这个做什么,等你嫁人了就明白了。”   方蕖脸色一阵白一阵红,哪里不清楚她话里的意思。   闺房之事,怎么能宣之于口呢。   只是满屋的王府侍女听了也没什么反应,她便也不好就此多说。   方蕖语气控制不住有些怪异:“虽说王爷纵容,但姑娘人既在王府,下次还是稍稍早一些去拜见夫人吧。”   容嫱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种蠢话,含笑道:“方小姐这是督促我去向夫人请安?”   被她重复一遍,方蕖猛地反应过来。   一个见不得光的外室凭什么去向方氏请安?她真是昏了头。   她急忙补救,话语间不免有几分狼狈:“不过姑母最近身子不好,需要好生调养,姑娘还是不要去打搅了。”   容嫱但笑不语。   方蕖心里直打鼓,怕她真的跑去见方氏,然后说是方蕖建议的。   万一给姑母气出什么毛病,这屋子里多少下人都听见了,她赖也赖不掉。   方蕖原本是带着心思来的,想看看昨日的丝帕有没有起到作用。   对上这么一会儿,什么都没看出来,反叫自己提心吊胆,落了下风。   她见讨不到好,找了个由头匆匆忙忙离开了。   容嫱说要换衣裳,将下人都斥退,只留了千醉,才翻出昨日收起的丝帕。   这方丝帕质地柔软,上头没什么复杂图案,因而一角上绣的几个字便格外醒目。   ——水草高木。   合起来可不就是“方蕖”的“蕖”。   这种藏名字的帕子,她早就使过了,难为方蕖还撞到她手上。   容嫱将帕子交给千醉,耳语几句,叮嘱她不要声张。   方蕖没见到帕子,问侍女,也没人理她,心里自然不甘心。   同样的借口,她不可能对着秦宓使第二次,她确确实实是趁机挂在他身上了。   出书房后,她一直跟在秦宓后方,那帕子颜色与衣物相近,并未有人发现。   再后来,容嫱便来了,此后二人几乎一直在一起,她挨近了肯定会看见。   方蕖中午用饭都没心思,还叫方氏看出来,关心了几句。   她转念一想,叹了口气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丢了个东西。”   吃了几服药,方氏脸色好看了许多,只是还有些病态。   她一想到这是摄政王府,便浑身不自在:“什么丢了?贵重吗,这府里下人是不是手脚不干净?”   方蕖摇摇头:“不是什么贵重物品。”她勉强笑了笑,替方氏吹凉热汤。   方氏却皱起眉,不依不饶:“有什么事不能同姑母说的。”   方蕖这才无奈道:“只是一方贴身的帕子罢了。”   她顿了顿:“不是什么值钱物品,只是……只是毕竟是贴身的东西……”   她后面没说完,方氏同为女子便也懂了,立即道:“虽不贵重,可万一叫哪个登徒子捡去了如何是好!”   “你一个清清白白的小姑娘,可别惹些坏东西。”   方氏立即叫来下人,要发动全府去找,秦宓正在陪容嫱吃饭,听见这小题大做的要求,脸色有些沉。   容嫱夹了他喜欢的菜,劝抚道:“夫人病着,还是依着她吧。”   下午,一向清冷森严的摄政王府突然热闹了起来,有活的没活的,纷纷走动在府中各处,只为了寻一方小小的丝帕。   这一耽搁,稍后的活便更重了,且是为了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不少人心里都有些怨怼。   帕子那么小的东西,风一吹就飞远了,众人找了大半个时辰,什么也没找到。   府里几乎搜遍了,只剩下谁也不敢进的某处。   秦宓面无表情坐在案前看书,方氏那边派来领头的下人便连上去说话都不敢。   但方蕖听说都搜遍了,只剩下秦宓卧房时,越发笃定帕子就掉在里面。   若是在卧房找到她的贴身帕子,可就不是什么风吹的可以解释清楚的。   乌泱泱的下人挤在院子里吹冷风,虽是受方氏的命令,可谁也不敢挑战秦宓的权威。   实在等不下去了,为首的下人才小心翼翼上前:“王爷,夫人命我们替表小姐找帕子,您看……”   秦宓翻过一页书,淡淡开口:“方蕖不曾来过本王这里,她的帕子怎会在?去别处找。”   下人也是这么觉得,王爷总不会私藏表小姐的帕子吧?哪里都搜过,搞不好已经让风吹出府了。   派人去回禀方氏,方蕖自然是旁敲侧击,方氏病中本就不清醒,心里还偏袒方蕖,自然不肯就此作罢。   “没有就没有,搜一下怎么了?”   秦宓握着书的手一下子收紧了。   容嫱在一旁看着,也不免心里不舒服。   一边是自己亲儿子,一边是娘家非嫡亲的侄女,方氏竟毫不遮掩地偏心。   她是真没将秦宓放在心里。   气氛倏地凝重起来,下人都并拢手脚,不敢说话。   秦宓闭了闭眼,心里空落落的:“搜吧……”   “且慢。”容嫱忽然出声,清丽娇软的的声音打破了场面的尴尬。   她不满道:“虽说这里是王爷的屋子,我不好提什么意见。”   “可里面毕竟也有我的东西,你们这样闯进去搜,我还要不要面子了。”   任谁都从她语气里听出几分委屈的意思,下人一阵心虚。   确实啊,下人搜主子的房间,算是什么事儿呢。   为首的是方氏的人,对这个外室自然没有太多好感,平日里只是井水不犯河水,这会儿却有些觉得她多事了。   “容姑娘,这是夫人的意思。”   容嫱语调平稳,从容道:“夫人的意思?你们称一声夫人,难道不是因为王爷的身份?”   “让你们调动府里下人,是王爷对母亲的敬重,可容我斗胆问一句,夫人又可曾爱护自己的孩子?”   她字字挑开母子间的症结所在,毫不留情,在场的人都震住了。   谁都看得出,王爷和夫人之间不和谐,可谁也没有胆子明说。   众人心惊胆战,悄悄去看另一边秦宓的神色。   他的目光专注,尽数落在容嫱身上。   容嫱摆出冷脸,娇蛮道:“反正你们今日要搜这里,我绝对不同意。”   “便是夫人在这里,我也这样说。”   秦宓脑海里尽是她护犊子的模样。   从坐上这个位置开始,他便一直为他人遮风挡雨。他赡养方氏,教养小皇帝,殚精竭虑,护着大晋江山。   却不想,会有人这样强势又稚气地拦在他身前,替他申诉委屈。   秦宓垂下眸子,淡淡道:“没听清楚吗,她不愿意。”   容嫱好似得了撑腰,顿时底气十足:“其实夫人若是实在想搜,请她自己来就是。”   “另外。”她话锋一转,“若说还有哪里不曾搜过……”   她目光扫过院子里挤挤挨挨的下人,无辜道:“身上都搜过么?”   “怀中、袖口、足底,可都是藏东西的好地方。” 第五十二章 反转   “这……”   下人们面面相觑, 这话的意思,岂不是他们中有人偷了表小姐的帕子?   可帕子又不值几个钱。   见一时没有人动,原先一直立在一旁的青伯走上前, 沉声道:“都站好,我来搜。”   青伯管理王府多年, 威信尤重,他一开口, 下人便老老实实地排好了, 张开双手岔开双脚配合。   院里安静得只能听见衣物摩擦的声音, 还有屋里嗑瓜子儿的脆响。   容嫱撑着脸,好似看一场戏,神色从容。   秦宓起身过去, 将她环住,却没有说什么。   大约一炷香的功夫,青伯只搜了半数,便从一人衣襟中扯出一方浅色丝帕。   那人约摸二十多岁,正是跟着方氏从肃王府过来的下人, 此刻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腿都在打颤。   青伯将丝帕呈上来,秦宓也不接, 只是淡淡扫了一眼:“请表小姐过来。”   青伯亲自去请, 只说帕子找到了, 请表小姐过来认领。   方蕖便下意识以为是在秦宓房里找到的,倏地站了起来, 还将方氏也哄了去。   一进去便瞧见院里挤满了下人,地上跪着的那个,好像是肃王府过来的。   方蕖蹙眉, 一时也没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方氏拖着病体过来,明显是为了给方蕖撑场子。   秦宓抿着唇角,倒是容嫱先起身行礼,讶异道:“夫人怎么亲自来了,太医可是叮嘱要好生休养。”   方氏冷哼一声:“我若不来,小蕖万一被欺负了怎么办?”   容嫱笑眯眯道:“谁敢欺负表小姐,瞧,方才还大张旗鼓找帕子呢。”   她缓缓扫过在场所有人,笑意不达眼底:“不知道的,怕是还以为府里出了什么大乱子。”   方氏看着她的脸,奇怪的感觉又浮上心头,眼底划过一点恍惚。   容嫱站在秦宓左后侧半步的地方,轻轻握住他的手。   侍女呈上帕子:“请表小姐辨认。”   方蕖捧起来,神色欢喜,明知故问道:“正是,不知是哪里寻到的?”   容嫱半张脸藏在秦宓身后,姿态亲昵,只露出似笑非笑的唇角。   青伯面无表情道:“回表小姐,是在那下人身上搜到的。”   那下人连忙伏身磕头,形容畏惧。   方蕖脸色一僵,难以置信地看过去:“不可能,我的帕子怎会在他身上?”   容嫱奇怪道:“那不然表小姐以为在哪里?”   “自然……”方蕖咬咬唇,委屈不已。   “许是什么时候掉了,被捡去了吧。”容嫱善解人意道,“我也常丢三落四,若不是王爷替我收着,这会儿该丢光了。”   秦宓看了她一眼:“知道就好。”   容嫱眉头一跳,她就是顺口挤兑一下方蕖,没想到这男人竟好厚的脸皮。   青伯把那下人叫到屋门口跪着,冷声盘问:“帕子是哪里来的?”   下人悄悄瞥了方蕖一眼,支支吾吾道:“是…是捡来的。”   容嫱好奇道:“在哪里捡的?方才怎么不拿出来。”   下人低下头:“是、是在荷花池那边。”   青伯脸色微沉:“今日表小姐除了早上来拜见姑娘,余下时间都陪着夫人,可不曾去过什么荷花池。”   那人顿时慌乱起来。   容嫱掩唇蹙眉道:“不会是偷来的吧?怎好做出这样的事。”   “不!我没偷!”他急忙辩解一句,生怕背上偷主人家财物的锅,心一横咬牙道,“是、是表小姐送奴才的!”   “胡说!”方蕖尖声反驳,顿了顿才发觉自己失态,掐了下手掌冷静道,“我好端端送你丝帕做什么!”   方氏也咂摸出不对的味道,皱眉道:“你这奴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这话若传出去,表小姐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容嫱也不高兴道:“偷了承认就是,只要好好认错,区区一方帕子,小蕖定也不会继续追究。”   那人偏坚持道:“这就是表小姐送我的,我没有偷东西。”   容嫱恼道:“我只听说过送贴身物品给心上人,□□送给下人的。你倒是说说,人家凭什么把贴身的帕子送你。”   她这话一出来,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整座王府的人都在这儿了,顿时小声议论起来。   “表小姐难道和他……?”   眼见越描越黑,方蕖脸色越发难看,忍不住道:“容嫱,你能不能别说话。”   容嫱一愣,秀眉轻蹙,怯怯地低下头:“是不是我说错了什么,我也只是见不得这人污蔑你清白。”   “你别气,当务之急是好好解决这事儿。”   她垂下一双雾蒙蒙的眸子,神情沮丧,让人见了好不怜惜。   秦宓脸色一沉:“嫱儿是好意,你不领情,也莫要这样同她说话。”   方蕖一噎,四周却都是略带谴责的目光。   连方氏都头疼地道:“这个时候了,你还怪容嫱,还不好好想想自己帕子什么时候丢的!”   这么多人看着,万一有嘴碎的往外说,说表小姐心上人是个下人,这身价可就断崖式地往下跌。   方蕖试图与那下人说清楚,可掰扯来掰扯去,他始终一口咬定是她送的。   甚至还斥责她为何玩弄自己的感情。   方蕖一个头两个大,焦头烂额之际,只能先想法子平息这件事。   她重新接过帕子,仔细端详了好一会儿,才恍然:“哎呀,这不是我的帕子!”   她指着角落里的字道:“我的帕子是没有字的。”   容嫱心里冷呵一声,面上却松了口气:“原来弄错了。这上面果然有字……”   方蕖忙收起丝帕,容嫱却还是慢悠悠地念了出来:“‘水草高木’,这是什么意思?”   闻言,秦宓的目光这才在方蕖头上停留了一下,她却没有一丝喜悦,反而惴惴不安,头皮发麻。   她僵硬地把帕子还给那下人——毕竟亲口说了不是她的东西,自然不好留下。   “劳烦姑母陪我过来,养病要紧,我们这就回去吧。”方蕖赶紧道。   方氏略有不满,但到底没有说什么,临走时还向容嫱点了点头。   这姑娘除了眼光不好、出身不好,倒也算优秀。   院子里的下人也陆续散去,临走前不免都要多看那攥着丝帕的人一眼,至于心里在想什么,只有他们自个儿知道。   一直走回自己住处,方蕖才松了口气,关上门的瞬间,脸色霎时变得阴沉。   她越想越不对劲,帕子怎么好端端就到了那下人手里,且非说些子虚乌有的事。   脑海中不由浮现出容嫱那张娇美无害的脸,每回说话好似在替她解释,却又回回把事情推向她不希望看到的境地。   能搭上秦宓,果然不是什么简单货色。   方蕖定了定神,让人去将那个下人找来,却得知已经被青伯打发出府了。   这便让她越发确定其中有猫腻。   她在桌前坐了许久,才招来丫鬟,眼底闪过一抹狠决的暗芒。   “去,回肃王府,将我那只紫檀木盒取来。”   *   容嫱一进门,就瞧见秦宓又在处理公务,青伯站在一旁,低声耳语。   她步子顿了顿,慢慢走进去。   青伯看了她一眼,恭敬退下。   屋内只剩笔端划过纸张的声音,容嫱故作镇定在边上坐下,端起茶杯,心不在焉吹了半天。   方才她要去善后,方知那下人已经被青伯送走了。   青伯代表着谁的意思,显而易见。   他恐怕已经知道自己买通了那个下人,反咬方蕖一口。   容嫱不知他是如何看出来的,可仔细想想,若是一座摄政王府他都不能尽在掌握,谈何掌管万里江山。   秦宓自然是聪明敏锐的,她捧着茶杯,不自觉开始回想近几月自己所有的心机手段,竟有些心虚。   “嫱儿。”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秦宓叫自己,忙放下手里快凉了的茶水。   他从一堆奏折底下抽出两张纸,上面工笔绘着精致绝伦的图案。   一种是百蝶穿花,一种是芙蓉鲤鱼。   容嫱伸着脑袋看了看,神情疑惑:“要我绣这个?”   这些图案极其复杂,一般用作贺礼,或者极隆重的场合。   她女红倒也没有好到那种地步,颇有些难度。   秦宓把两张递过去:“喜欢哪个?”   原来是要送礼给她啊。   容嫱选了芙蓉鲤鱼,心里更在意的还是别的事,但他闻言只是嗯了一声,又重新批阅起折子了。   她自然也不可能自己先承认,既然他不提,那便当作什么事也没有。   外头暮色四合,容嫱出去透了会儿气,一个懒腰还没伸开,便听得容娇娇咋咋呼呼的声音。   “嫱儿!嫱儿!”   她跑得气喘吁吁,身后丫鬟苦哈哈地追着。   容娇娇虽随性一些,平日里也不会这般风风火火,更何况这可是在摄政王府。   她向来有点怵秦宓的。   容嫱迎上去:“王爷在屋里,你小声些……什么事这样激动?”   容娇娇搭着她的肩膀,目光灼灼,泛着八卦的光:“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容妙儿被赵家赶回去了!!”   “为什么?”容嫱倒没有特别激动,只是有些疑惑。   容妙儿虽说是以妾室身份抬进赵相府,可毕竟怀有身孕,这可是赵顷第一个孩子,意义自然不一样。   哪怕是看在孩子的面子上,赵家也不会太苛待,否则古往今来哪有那么多的母凭子贵。   且容妙儿嘴甜,事事顺着赵顷,身后又有容夫人在出谋划策,顺从丈夫、讨好公婆,赵家心中的怨怼明显在慢慢消散。   可以说长此以往,容妙儿在赵家的生活不会差。   容娇娇几乎贴着她的耳朵,小声道:“容妙儿的孩子,不是赵顷的。”   容嫱震惊,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怎么知道的?”   容娇娇绘声绘色,好似自己在场似的:“上午赵顷陪容娇娇上街,原本还算和谐。”   “谁知回去的路上,有个男人突然冲出来,抱住了容妙儿,说找她找得好苦!”   “赵顷还算个人,恼怒地把那人推开,骂了几句。”   “谁知道,谁知道,那人唰一下拿出了容妙儿的肚兜!”   容嫱面上露出复杂之色:“乍一听,倒像是个胡言乱语的登徒子,赵顷信了?”   容娇娇喝了千醉端来的茶水,继续道:“没信,容妙儿一听就哭了,哭得梨花带雨,赵顷眼底就有点心疼了。”   容嫱失笑:“他眼底的心疼你都看得出来?”   她不免想到,上辈子二人之间每每出现矛盾,容妙儿也总是先哭出来的哪一个,无论对错,赵顷心中的天平便倾斜了。   会哭的孩子有糖吃,这话很对。   容娇娇悻悻道:“我稍微润色了一下嘛。”   “但是吧,那男人除了肚兜,又列举了好些私密事,诸如容妙儿左腰有颗痣,哪里有颗痣之类的。”   现场那人说的更下流,容娇娇都不好意思转述了。   赵顷当时便脸色铁青,拂袖而去。   不管怎么说,这疑虑的种子种下了,轻易拔不出来。   当天下午,容娇娇便被赶回了容家,明面上倒还没有撕破,只说回娘家省亲。   “赵家那边是说,等孩子出生了便验亲,若没问题,届时自然会将母子请回来。”   “若真是……他们也不会当冤大头,替别人养孩子。”   容娇娇啧啧称奇:“还有这种事,京城之大,无奇不有。”   先前孙喜宁说还有后招,只是没想到这么狠绝。   容嫱微微挑眉,对此事不予置评,只道:“不论是真是假,容夫人定不会坐以待毙。”   这京城,你方唱罢我登场,永远没有消停的一天。 第五十三章 刺杀   容娇娇的消息很快, 没过两天,容妙儿的事确实传出了风声,毕竟那日长街上满是行人, 不可能瞒得住。   如容嫱所说,容夫人没有坐以待毙, 而是重罚了容妙儿的贴身丫鬟,并得出结论, 是这丫鬟将容妙儿私密的事儿泄露给了那个登徒子。   还暗指幕后有指使之人, 有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 还猜到了容嫱头上。   不管其他人信不信,赵家却也是没那么好糊弄的。   容妙儿仍在侯府住着,日日焦虑不安, 容夫人脾气也越来越差。   她上辈子也是作了孽,摊上容楮容妙儿这对冤家儿女。   容夫人还试图拿钱买通那个男人,想让他改口,只可惜他油盐不进,怕是幕后的人给得更多。   连着几日都在侯府门前喊容妙儿的名字, 昨日报了官抓走, 才算清净。   但眼看没两天又要被放出来了,容侯碌碌无为不管事, 又不敢告知老爷子, 容夫人一人承担着所有的糟心事, 头疼得吃不下睡不着。   容嫱不放心方蕖,也连着几日住在王府, 秦宓倒是什么也没说。   只是府里下人对她是越发恭敬了。   毕竟王爷默许她住在王府,还日日歇在他屋子里,总能咂摸出一些态度。   容嫱对镜坐着, 捏了支发簪在头上比划。   千醉捧场道:“这个也漂亮!”   容嫱睨她一眼,神色无奈,将发簪戴上,理了理裙摆出门。   方氏一早派人送了匹新布过来,于情于理都应该过去谢礼。   她过去时,方蕖正陪着方氏在廊下看下人逗弄兔子。   两只雪白兔儿挤在一起,毛发蓬松,长耳朵竖着,两双红宝石似的眼睛警惕地盯着来人。   不止兔子,整个院子里的人都不由自主看向那款款走近的美人儿。   今日天气晴朗,难得的暖和,容嫱穿了身鹅黄色如意裙,外头罩着件浅色罗衫,行走间脚步轻盈,好似弱柳轻拂。   她露出乖巧得体的微笑,朝方氏行礼,声音清丽:“见过夫人。”   经过仔细调养,方氏的病已好了许多,这会儿脸色也有了几分红润。   方蕖站在她身后,挂着淡淡的笑。   姑母竟然将新布分了一匹给容嫱。   平日里新布只有两匹,都是一匹送给她,一匹方氏自己留着用。   而这次,她自己却没留,而是给了容嫱。   容嫱感受到她的眼神,笑容更浓:“谢夫人送的布,容嫱受宠若惊。”   方氏这才满意地笑了,喃喃道:“我一瞧见那布,就知道适合你,你向来喜欢那个颜色。”   她一说,三人都愣住了。容嫱顿了顿才道:“夫人玲珑心思,我确实喜欢。”   方氏也知自己说错了,她认识容嫱不久,哪里会知道她喜欢什么颜色。   她带着几分怅然道:“是我记错了,你别往心里去。”   方蕖目光在二人之间掠过,心里有点怪异,不由微微皱起眉。   姑母口中说的是谁?她竟然不知道,方氏向来同她无话不说。   这之后,方氏便常常请容嫱过去,有时送些东西,有时也只是叫去说说话。   一开始,二人还只是客客气气的,逐渐的,方氏对容嫱越发好了。   容嫱喜欢那两只白兔,方氏都叫人给她送去了。   容嫱百思不得其解,她有时觉得,方氏的状态很奇怪,瞧起来与常人无异,却总觉得透着点疯癫。   但这话到底不敬,她不好与其他人说,只能自己郁闷。   只是这情形,却是狠狠刺激到了方蕖。   她当初初到肃王府,也是花了大半年,才让方氏对自己放下心防。   太医私底下也说过,方氏精神状态与普通人不大一样,很容易受刺激。   几年来,方蕖事必躬亲,伺候她比对自己生母还周全,才换来今日方氏的偏爱。   容嫱凭什么?   方蕖嫉妒不已,可但凡她要说一些容嫱的坏话,方氏便会生气,并喃喃着“小嫱儿最听话”之类的。   她觉得方氏简直是疯了,若不是不在肃王府,行事不方便,她定要找人来驱驱邪。   再这样下去,恐怕不止秦宓,她连方氏这个靠山都要失去了。   她打开那个紫檀木盒,眼底一片暗沉。   *   秦宓上朝回来,便看见容嫱换了衣裳,准备出门。   她边戴着耳环边道:“夫人说她过两日便要回肃王府,叫我陪她上街一趟。”   秦宓沉声道:“你近日和母亲走得很近。”   容嫱手一顿,耳环歪了歪,没戴进去,她将耳环放回梳妆台,垂眸道:“那我让千醉去回绝,就说我病了。”   他抿了抿唇,终究还是松口了:“罢了,去吧。”   容嫱抬眼看着从旁边走过的男人,试探道:“其实我不去也可以,只是觉得夫人的要求,我不好拒绝。”   秦宓顺手捏了下她的脸:“去吧。”   容嫱在他身后挑了下眉,重新戴上耳环出门了。   秦宓在帘后听见门开了又关上,屋里陷入一片安静孤寂。   不知多久,青伯敲门,先是汇报了些事,才补充道:“姑娘和夫人出门了。”   “本王知道。”他应了一声。   青伯叹了口气,劝道:“王爷,顺其自然吧,有些事躲不过的。”   秦宓眼睫颤了颤,竟透出几分脆弱感:“……嗯。”   *   今日天气还算不错,只是偶尔风有些大。   方氏心情大好,拉着容嫱看这儿看那儿,说是陪她上街,可实际上却是替容嫱添置了好些东西。   她这会儿就像个带着女儿挥霍的母亲,恨不能将整条街都买下来放进容嫱兜里。   方蕖看得眼睛都红了。   方氏以前对她虽好,却也没有这样大方。   她看看天色,换上微笑挤进二人之中:“姑母,都快午时了,想必容嫱都饿了吧。”   方氏看向容嫱:“小嫱儿想吃什么?”   容嫱十分不习惯方氏的热情,还没开口,便听方蕖施施然道:“姑母不是有一家最喜欢的店,不如也带容嫱去一次。”   方氏一抚掌,赞同道:“你这个提议好。”   方蕖说的并非什么大酒楼,反而是一家历史悠久的小店,位置也较为偏僻,来往的都是熟客。   马车绕了几绕,才在一处巷口停下来,这小巷太窄,马车进不去。   三人下车往里走,方氏道:“很快就到了,这地儿虽不繁华,可酒香不怕巷子深,味道是极好的!”   容嫱笑着回道:“说得我越发期待……”   她话音一顿,余光瞥见巷子另一端矗立的人。   黑布蒙面,只露出一双凶狠的三角眼。穿着粗布衣服,身材健壮,手里提着一柄寒光锃亮的大刀。   方氏惊叫一声,抚着胸口后退:“这是什么人!?”   那黑衣人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方氏身上,吓得她险些两眼一翻晕过去。   方蕖当即上前去护在她身前,分明害怕得声音都在发抖,却还是喝道:“你是什么人!?”   方氏不免生出几分感动,知自己没有白疼这个孩子。   杀手步步紧逼,浑厚的声音从黑布下传出:“我收钱办事,夫人,对不住了。”   话音刚落,便提刀朝方氏冲去。   方氏吓得腿软如泥,往回跑了两步,便一下扑在地上,哭喊道:“救命,救命啊——”   丫鬟纷纷上前,架着她往外跑。   巷子里顿时满是女人哭闹惊恐的声音。   是了,怎么都是女人,护卫呢?   夫人出行,不可能没有侍卫跟随。   容嫱搀着方氏手臂,动作也不免有点慌乱,大脑却无比冷静。   下人簇拥着方氏,终究没有身强体健的杀手跑得快,没几下便被追上。   他目露凶光,对着挡路的丫鬟便刺下一剑!   鲜血飞溅,沾染了众人的衣裙。有个丫鬟站得近,温热的血直直糊进眼睛里,直接吓哭了。   方氏眼皮翻白,直直往下坠,容嫱扶得格外吃力,腾出一只手死死掐住她人中,这才没彻底昏过去。   瞬息间,杀手已经提着沾血的大刀冲了上来,丫鬟吓得纷纷四散。   方蕖死死护住方氏,哭喊道:“这是京城!我们是摄政王府的人!”   杀手举着刀,望向容嫱:“你只说让我杀了王府夫人,这个哭哭啼啼的怎么处置?她挡着我了。”   容嫱猛地回头,惊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杀手竟还停手同她解释:“不是你给我一笔银子,叫我杀了这个女人吗。”   他顿了顿,桀桀笑道:“放心,等我杀了这里所有的人,摄政王不会知道是你。”   伏在方氏身上的方蕖突然抬起头,哭得满面泪痕,控诉道:“容嫱,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姑母待你如亲生,你为何要做出这样的事!王爷不娶你,你自去找他,姑母从没有插手过!”   方氏剧烈地咳嗽几声,挣扎着坐起,颤巍巍地指着她,眼眶里盈满泪水,痛心道:“小嫱儿你、你、你这是做什么!?”   “我虽没法给你和宓儿最好的生活,却是真心把你当作女儿的,你、咳咳咳!!”   容嫱拉住方氏衣袖,却被方蕖狠狠推开:“你走开!”   下一瞬,方蕖便被那杀手掀开,在地上滚了两圈,撞到墙边才停下,好不狼狈。   杀手举起大刀,往地上啐了一口,日光在染血的刀刃上反射出妖冶的光——   望着那即将朝自己脖子划过的大刀,方氏瞳孔紧缩,脑海里一片空白。   这时,一道身影猛地扑了上来,将她扑倒在地。   锋利的刀刃没能划过方氏脖子,而是从容嫱左肩划到了背上。   破裂的衣物底下晕出一朵朵鲜红艳丽的血迹。   容嫱痛得几乎说不出话,手抓着方氏手腕,脸色惨白,艰难道:“夫人……真的……真的不是……我安排的……”   “小嫱儿——”方氏尖叫出声,泪水滚了下来,面容几近疯癫,“我早叫你快点跑了,你为什么不听!你为什么不听!”   “这下好了,这下好了!全死了!全死了!!”   方蕖狼狈爬起,靠着墙便看到这一幕。   没想到,容嫱对自己都能这么狠。   容嫱不能留了。   她冲那杀手使了个眼色,杀手冷笑一声,重新举起大刀—— 第五十四章 离世   云岑循着方氏尖叫的声音赶来, 手里射出一枚飞镖,准确打在杀手提刀的手腕,鲜血喷溅。   他痛呼一声, 手里的刀落地发出一声清脆的碰撞声。   云岑趁机上前,一脚将人踢开, 杀手弃刀欲逃,却被两枚飞镖分别击中左右小腿, 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云岑抽出佩剑, 还没走上去, 便看见那杀手健壮的身躯轰然倒地,服毒自尽了。   云岑收剑回鞘,脸色阴沉, 巷口一众巡卫军冲了进来,只看到杀手的尸体,和嚎啕大哭的方氏。   以及她怀中,不省人事的容嫱。   云岑浑身冷厉的气势一敛,赶紧将容嫱抱了起来, 待瞧见那仍在滴滴答答往下掉的血, 脸已经皱成了苦瓜。   王爷怕是要大发雷霆吧。   秦宓一直在府中,还不知外头发生了什么, 青伯得知了这消息, 竟也罕见地犹疑了。   往日他都是有什么禀报什么, 这会儿却不知如何是好。   直到血迹斑斑的容嫱已经在被太医诊治了,他才闻讯赶来。   “怎么回事?”   秦宓下意识往里走, 被青伯和云岑拦住,主要是怕他瞧见姑娘现在的样子,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   “太医, 太医正在诊治,王爷先在外面等一等吧。”   秦宓一手打起帘子,径直走到屋内。   床榻上,容嫱趴着,黑发下露出的半边脸苍白如纸,手腕软软地垂在一边,由太医把脉,似一只了无生气的布娃娃。   他快步上前,唇死死抿成一条线,眼底翻涌着浓重骇人的黑色。   太医一转身,被摄政王要吃人的模样吓了一跳,当即便扑通一声跪下。   “王、王爷!”   秦宓拽住他的衣襟,低喝道:“怎么回事!?”   “失、失血过多,好在未曾殃及性命,王爷放心!王爷放心!”   秦宓这才猛地松开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好似一个溺水的人终于接触到空气。   他还以为……   他还以为……   他闭了闭眼,渐渐冷静下来:“照顾好姑娘,需要什么尽管开口。”   太医忙不迭磕头,膝跪着爬到床边,写药方时手还在抖。   秦宓摸了摸容嫱的脸,这才起身出去:“怎么回事?”   云岑低着头将事情一五一十说了。   方氏出门一贯不喜欢太多人跟着,说是早年养成的习惯,她做王府侍妾那会儿,出门顶多跟一个侍女。   这次依旧没有要护卫跟着,只有一群提东西的丫鬟。   毕竟光天化日,京城治安一向不错,谁也没想到会有贼人胆敢白日行凶。   也是那巷子实在偏僻,巡卫军听见动静,都不能立即赶到。   听到容嫱是为了保护方氏,才叫刺客伤了,秦宓心中五味杂陈。   “查杀手的来历,这么一个人出现在京城中,必然能追寻到蛛丝马迹。”   虽说那杀手已经自尽,但只要他身处京城,便不可能毫无痕迹。   至少,他与幕后之人是需要接触的。   云岑领命下去,由他亲自去查。   青伯道:“王爷,夫人缓过来后,一直要见容姑娘,说要当面感谢。”   不论事出好坏,经此一事,容嫱也算是方氏恩人,必然是能得到优待的。   一想到她险些死在刺客刀下,秦宓心里便格外沉闷郁结,冷道:“这便是她舍命相救的原因?”   她想讨好方氏,用什么法子不好,为何要拿自己性命开玩笑。   青伯伴随他多年,敏锐听出他语气里一点怒气,识趣地噤声。   太医提着药箱,擦着汗走出来:“已经没有大碍了,晚些就会醒过来。药补食补这些日子都要跟上,多吃些益气补血的东西。”   “刚开始身子可能虚一些,尽量不要做重活,少吹冷风,忌辛辣刺激。”   他想了想,确认自己没有遗漏,才小心看向面无表情的秦宓:“王爷,那臣……?”   “退下吧。”   秦宓掀起帘子进去,屋内还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   千醉哭得眼睛都肿了,看东西都看不清,方才替容嫱擦洗身子上药的活都是别的侍女干的。   见秦宓进来,她本想替小姐申诉委屈,可一抬头发现王爷面无表情的模样,顿时便怵了。   王爷在小姐面前,是极少这样的。   容嫱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梦里也不安稳,直到嗓子干得要冒烟,才艰难地睁开眼皮。   一道阴影从床边落下,正笼罩在她脸上。   容嫱适应了一下光线,声音沙哑:“王爷。”   秦宓让人端了温水来,一勺勺亲自喂给她。   容嫱伤在背上,暂时只能趴着睡,姿势颇有些尴尬。   她猜秦宓已经知道了刺杀的事,便没有开口,小口小口喝着水,才觉得喉咙好受了些。   她恢复了些力气,慢慢地坐起来,只是后背不能靠着东西,只垫在腰后。   容嫱想起什么,顺口问:“夫人没事吧?”   “这就是你的目的?”他反问。   她一愣:“什么?”   秦宓放下水,一边替她把被子拉好,一边没什么表情地道:“母亲很感激你,你的目的达到了。”   “你为什么这么和我说话?”容嫱抓住他的手,一时没明白哪里出了问题。   秦宓说不出自己为什么不高兴,他只是觉得,太危险了。   她在扑到刀前时,难道没有想过还在府里等她回去的自己吗?   他喉结滚了滚,低声道:“你有自己的想法,我理解你,也尊重你。”   “手帕也好,玉佩也好,欲擒故纵也罢,我都由着你。”   他反扣住她细细的手腕,眼底情绪如浓墨流淌:“但你不要拿自己的性命做筹码,今日是一次,下次为了得到别人的喜爱,是不是也要用命去博?”   自以为是的心机被他一点点撕开,容嫱难堪极了,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什么字谜手帕、心机手段,在他眼里是不是就如过家家一般幼稚可笑?   她咬着唇,艰难道:“今日确实是意外,我不是为了讨好夫人。”   秦宓只是看着她,他一不说话,面色便更冷淡,世人怕的,便是他这幅模样。   容嫱不知怎么解释好,她原先为了接近他,确实耍了很多小心机。   这样一来,倒像坐实了她就是那样不择手段的人。   秦宓会这样想她,也无可厚非。   起初的药效过了,后背的伤口火辣辣地疼起来。   容嫱的心渐渐冷了。   她该如何去说,这是方蕖的一场陷阱,她只是不想被误会,才出此下策。   谁知道误会反而更深了。   她盯着被子上的纹路,谁也没有再开口。   若非秦宓站得太高,太多人惦记,她又何必步步为营、浑身算计。   说到底,就是她不配罢了。   容嫱将脸埋进被子里,感觉全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难受的。   秦宓手动了动,想抱住她,又顾忌伤口,因而作罢。   良久,青伯在外头敲门,他才起身离去。   容嫱肩膀动了动,一抬起头,眼泪便掉了下来,晕湿一点被褥。   门外,云岑跟在青伯后面,他知道王爷在意这事,行动也雷厉风行。   一天的功夫,便有了一些大方向。   “查出来后,如何处置?”云岑问。   秦宓淡淡道:“人找出来,交给我。”   云岑又问了些细节,这才重新出门。青伯看了看紧掩的门,关心道:“姑娘情况怎么样?”   他嗯了一声:“醒了。”   青伯心里一跳,他知道容嫱受伤,王爷心情不好,但他方才不会也是这个语气和姑娘说话的吧?   秦宓睨他一眼:“怎么?”   “……姑娘怕疼,王爷有没有哄一哄?”青伯委婉道。   秦宓不说话了。   “唉这。”青伯一把年纪没有成家,他可不想王爷步自己后尘。   只能道:“姑娘喜欢吃金玉酥,我吩咐厨房准备一点。”   秦宓顿了顿:“好。”   他想起方才容嫱面无血色的模样,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他知道不是她的错,他不应该生气。只是有些事,她宁愿自己咬牙承受,也不愿主动跟他提起。   秦宓尊重容嫱有自己的想法,做自己的事,但他不能忍受她受伤。   晚些时候,他端了金玉酥进去,却发现她已经趴着睡着了。   秦宓拨开散落在她脸上的头发,掖了掖被角离开。   容嫱的伤口很长,但好在当时避了一下,不算很深,上了药,四五日便能下床走动了。   这几日连千醉说话都小声了,怕影响她养病,期间只有容娇娇来看过几回。   昨日方氏也来过一次,还控诉秦宓不让任何人接近。   “你也是,那样大的刀,你怎么就冲过来了。”   “那刺客竟还想栽赃在你身上,真真是恶毒至极!”   容嫱笑了笑,靠窗晒着暖洋洋的日光,分明只过了几日,她却好似历经数年,心境都不同了。   方氏已经回了肃王府,没坐多久,便匆匆离开了,她仍是不喜欢摄政王府。   容嫱也不喜欢。   这座京城她也不喜欢,她迟早要离开的。   她问容娇娇借了江南百景图册,这几日闲着没事,已经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   千醉拎着裙摆小跑进来,面色紧张:“小姐,不好了。”   *   秦宓一下朝便往王府去,连着几日都是这样,不知情的以为他勤于公务,实则是记挂家里的人。   他又绕到另一条街买了金玉酥,谁知一进门,却没看到人。   桌上只剩一本容嫱百看不厌的江南百景图册,正翻到清湖烟雨行舟的那页。   “姑娘呢?”   侍女面面相觑:“姑娘……去容侯府了。”   秦宓轻轻皱眉:“备车。”   另一边,容嫱一下车便急急忙忙往里走,守门的下人似乎早知道她会来,没有阻拦。   千醉忙道:“小姐,你慢点!你伤还没好呢!”   容嫱哪里听得进去。   老爷子说,有话要对她说。   若说还有谁可能知道她的身世,那只有老爷子。   容嫱对容侯府的地形了然于心,不需带路,很快便到了老爷子养病的小院前。   容夫人容妙儿守在门外,见到她,隐约齐齐松了口气。   容嫱一过去,便被母女俩各瞪了一眼,到底还是不情不愿让开路,让她进去。   只是拦住了后头一连串的侍女护卫,容夫人没好气道:“老爷子天天念叨你,你倒好,带这么多人,是想直接气死他是不是?”   容嫱道:“千醉,你们在外面等我。”   千醉自然不放心,容夫人阴阳怪气道:“放心吧,屋里是老爷子的地盘,我能做什么啊?”   容嫱看了眼容妙儿还不显怀的肚子,微微笑道:“也是,容夫人如今已是自顾不暇了。”   说罢,也不理外头气急败坏的母女俩,推开门进去。   屋里只有老爷子和王叔,王叔面色沉重,上前来行礼:“老爷子身子越发不行了,小姐……趁此机会,好好说说话吧。”   他叹了口气,主动退下。   不需走近,容嫱也能看到床上老人油尽灯枯的模样,他睁着浑浊的眼睛,嘶哑出声:“容嫱?”   “老爷子。”她靠近一些,“可是有什么话要告诉我?”   老爷子眼中含泪:“你想知道什么?”   “我父母的事。”   他慢慢道:“我不知道你的父母是谁,我从南境将你带回来,你已经是孤身一人了。”   容嫱见他愿意说,才微微俯下身子,又问:“南境很大,你是在哪里见到我的?”   老爷子眼睛突然睁大了,似乎出现一片清明,精气神竟恢复一些。   他看见身旁的容嫱,哽咽道:“早知如此,我当初就不该将你带回容家。”   “作孽啊。”   原先容家虽然式微,至少三代同堂,和睦团结,哪里像现在这样,一盘散沙,与家破人亡有何区别。   容嫱皱起眉,不知他为何突然说这些话。   “老爷子,我是容嫱。你还记得,当年在哪里找到我吗?”   然他只是叹息着:“作孽啊……”   老人眼底的光在迅速熄灭,好似临终前的回光返照,让人措手不及。   老爷子回想这一生,脑海里最后回响的,竟是当初在南境听见的哪首歌谣。   容嫱压低身子,侧耳听他喃喃:“盛夏伏萤火…红梅满寒冬。”   “避世…桃源处……应…应在……”   歌谣未念完,却不再有下文。   容嫱心里咯噔一下,还没来得及有反应,门外容夫人母女好似计算好了似的,猛地夺门而入。   “容嫱!你对祖父做了什么!”   容妙儿尖叫着扑过来。   老人仰面躺在榻上,双目睁大,瞳孔散开,毫无生迹。   容嫱后退两步,一时说不出话来。   容妙儿探了老爷子鼻息,哭道:“祖父,祖父你怎么丢下妙儿走了呀!”   容夫人亦是倏地红了眼眶,跌跌撞撞跑过来:“父亲——”   “老爷子——”   下人哀呼一声,乌泱泱跪了一地,只剩容嫱还怔在原地。   老爷子去了? 第五十五章 了结   千醉搀着她, 小声惶恐问道:“小姐,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老爷子怎么突然?”   容夫人忽然回头盯着容嫱, 悲痛欲绝:“是你!你到底对父亲做了什么!”   容妙儿大哭道:“之前我看祖父还好好的,容嫱, 你怎么这么没有良心!!亏祖父一直牵挂你!”   下人也都齐齐看向这位曾经的嫡小姐,小声议论。   容夫人掩面而泣, 崩溃道:“容嫱, 我知道你如今风光无限, 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我求求你放过我们吧!”   “老爷子已经这么大岁数了, 你于心何忍!”   容妙儿立即附和:“就是啊,你有本事冲着我来!”   容嫱被这母女俩一唱一和吵得头疼,若是还看不出来有蹊跷,那她便真是蠢了。   她冷声道:“老爷子的死与我无关,你们这样急着给我扣黑锅, 莫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容妙儿眼中掠过一丝心虚, 很快道:“你别血口喷人!就是你进来,祖父才突然不行了!不是你还能是谁!”   容嫱道:“我进来时, 老爷子情况便不好了。”   “胡说, 我方才来看他, 分明还是很好的!”   “哦,是吗?”容嫱弯弯唇。   容夫人见她并不入套, 吩咐下人:“请侯爷过来。”   不需她说,早有人去了。容夫人逼近容嫱,压低声音道:“等会儿消息传出去, 全京城都会知道你容嫱忘恩负义,毒害祖父。”   “别说摄政王了,这偌大京城恐怕都容不下你。”   “不想成为过街老鼠,便听我的。”   容嫱一听,反而来了几分兴趣:“说说看。”   容夫人以为有戏,赶紧道:“你让秦宓放了我楮儿,这事我便替你压下去。”   容嫱似笑非笑:“你还真当容楮是块宝,这样不屈不挠的,母子之情,果然感人肺腑。”   容夫人眯了眯眼:“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老爷子死时只有你在场,只要我一口咬定其中有蹊跷,你便别想洗干净自己。”   她这话倒也对,老爷子究竟是自然病死,还是有人动了手脚,只有容嫱看见了。   可她不能为自己作证。   “容夫人好算计。”容嫱面上露出几分难色,“若是我不从,夫人打算怎么做?报官?”   “我身后还有王爷,报官我可不怕。”   容夫人呵呵冷笑:“秦宓位高权重没错,但你以为他能一手遮天?”   “纵使律法治不了你,民间舆论也能叫你粉身碎骨,永世抬不起头来!”   容嫱扬了扬眉,赞赏道:“原来夫人知道这个理。”   “那你就算救出容楮又如何,他这辈子都是杀人犯。”   “你!”容夫人气得发抖,“有些日子不见,越发牙尖嘴利了。”   “你等着,我这就叫人报官!”   容嫱:“报吧,正巧我这儿也有些东西想交给官府。”   她抚着指甲,慢悠悠道:“不知夫人还记不记得,曾有一次,你赔了我一根人参。”   容夫人还真想起来。   那次容嫱带着东西来探望老爷子,却被容妙儿打翻了,那时她为了儿子不敢得罪,只好取了侯府库房里一株百年人参作赔礼。   结果事后打扫,才发现容嫱那支人参是几两银子的次品,却换走了她一支价值几百两的上品人参!   她一提起,容夫人更生气了。   容嫱瞧见她脸色铁青,还笑盈盈的:“记得就好。”   “说来奇怪,当时人参我分明卖到了城西的药铺,千醉亲眼看见被容侯府采买的管事收了。”   “谁知没过几天,便又从一个少年那里买到了一模一样的人参。”   “夫人觉得,这是不是很奇怪?”   容夫人容妙儿脸色倏地变了,完全控制不住地心虚,尤其容妙儿,已经不敢直视容嫱的眼睛。   容夫人勉强道:“人参都大同小异,有什么一不一样的。”   “是么?”容嫱道,“那支人参此刻还在我私库里收着,要不要拿来夫人看看?”   容夫人冷静下来,只要她咬死不承认,难道还真能凭一支人参就怎么样?   她坚持道:“当初管事买回来人参,早就熬给老爷子喝了,你不要在这里耸人听闻。”   “难道我身为侯府主母,还会克扣自己公公的救命药材么!”   容嫱便看了眼容妙儿,笑而不语。   毕竟仅凭一支人参,还真无法判定。   容夫人以为她黔驴技穷,狠狠松了口气:“你不知错就罢了,还妄图反咬一口,真是恶毒。”   容妙儿跟着呸了一声:“恶毒。”   容嫱冷冷看向她:“容妙儿,恶毒的究竟是谁?你因为心生不满,便命下人将老爷子补药中的名贵药材通通拿去变卖。”   “致使老爷子越补越虚,病情一发不可收拾。这事容侯知道吗?”   “你胡说!”容妙儿急忙否认,“我怎会做那种事!”   容嫱步步紧逼:“你敢拿你腹中胎儿起誓吗?”   容妙儿一顿,支支吾吾:“我、我凭什么听你的……”   “呵。”容嫱冷笑,对这侯府中所谓的亲情血脉彻底寒心。   “千醉,你去把人证物证带来。”   自对老爷子的药起疑心开始,她便买通了容侯府最不起眼的干粗活的下人,只叫他每天收集一些老爷子的药渣。   那些东西就被随意倒掉,收集起来毫无难度。   加之容嫱会给不菲的酬劳,那下人一直很积极,如今药渣都有几十小包。   若是一对药方就知道,里面唯独缺了最名贵的一味。   人证,便是当时药铺外那个倒卖药材的少年。   容嫱一直派人与他保持联系,循着他,便轻易能摸到容侯府替容妙儿偷运药材的下人。   容夫人一下子便慌了神。   怎么会,容嫱怎么会知道这件事,还提前准备了证据!   她望向女儿,却发现她也是满面焦急:“母亲,怎么办!”   容夫人恨铁不成钢。   这事起初隐瞒得很好,况且侯府本身就乱成一团,没有人特地去关注老爷子的药如何如何。   是容妙儿被赵家赶回来后,这事不知怎么传到了老爷子耳朵里。   他当即便把母女俩骂了一顿,容妙儿心里委屈,转头和容夫人诉苦,一不小心便说漏了嘴。   容夫人吓得半死,难怪她说怎么那么多真金白银的名贵药材砸下去,老爷子的身体却没有半分起色。   容侯为了这事,头发都快愁白了。   要是让他知道,是容妙儿在背后搞鬼,怕是气得要心梗。   容妙儿见母亲脸色不对,立即认错,哭着说:“其实我只是一开始头脑有些不清醒,觉得祖父偏心容嫱。”   “可是容嫱被赶出容家后,我就没有这样做了。”   她又不是不知道,容家就指望着老爷子了。   她以为这事早就结束了的,一查才知道,那偷运药材的下人见有暴利可图,竟背着她继续干。   老爷子身子本就每况愈下,今日又被她和赵家的破事一气,眼看着都出气多进气少了。   容夫人不敢让丈夫知道这事,又怕老爷子走得突然,没法交代。   灵机一动,便想到了容嫱。   一是让她背了黑锅,二可以摘干净容妙儿,三还可以借此威胁,救出楮儿,一举三得。   容夫人原以为自己这计划堪称天衣无缝,谁知容嫱竟然早有对策。   难怪她得知这事后,解决了府里的下人,却如何找不到那个负责倒卖药材的少年,原来是被容嫱带走了!   容夫人推了容妙儿一把:“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向你姐姐求求情!”   容妙儿震惊道:“母亲,你让我向她求情?”   “谁让你做出这种蠢事!”容夫人斥退了下人,这会儿才能痛快骂出声。   容妙儿委屈得眼泪在打转:“容嫱,你顶替我的身份,也过了好几年好日子,这事我不计较了,你也别把我的事说出去,咱们井水不犯河水,行吗?”   容嫱不理会。   容夫人上去打圆场,语气带着几分讨好:“容嫱,我们也做了几年母女,不必弄得这么难看吧?”   “母女?”容嫱反问,“你真的将我当作女儿过?”   容夫人讪讪的,知道她在意什么,又道:“这样吧,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说来听听。”   容夫人得寸进尺:“你先答应我,替妙儿保守这个秘密。”   容嫱倏地笑了:“是你们在求我,你们没得选。”   容夫人咬牙切齿,恨恨道:“其实,我早就知道你不是我女儿了。”   见容嫱似乎感兴趣,她继续说:“你到容侯府的第一个年节,吃了一碗荠菜猪肉饺子。”   容嫱眉头一跳:“饺子我一向喜欢吃荠菜猪肉。”   容妙儿立马道:“我不能吃荠菜,吃了身上会发红发痒,好几天才消。”   思及往事,容夫人也有几分怅然:“妙儿六岁的时候,我去江南看她,亲手包了饺子,唯独荠菜饺子吃不得,我那时便记住了。”   后来她还问过太医,知道这种症状是无法根治的,除非换了个人。   容嫱沉默片刻:“既然这样,为何不拆穿我?”   早些拨乱反正,也不会有今日种种。   一说到这儿,容夫人便恼怒了:“难道我不想吗?是老爷子不让!还让我别叫你看出来,呵。”   “我心有郁结,因而对你越发严厉且不假辞色。”   “容嫱,你站在我的角度想想,我有错吗?”她激动道。   知道自己女儿正在乡野受苦却不能去找,反而要在家里日日对着个冒牌货充当慈母,她做不到。   容嫱心中最后一点不甘也随着容夫人的话彻底消散。   她原先总是想,为何容夫人对自己总是十分苛刻,那时她总觉得是自己还不够好。   如今知道其中原委,便忽然释然了。   这世上总有些没有理由的偏爱,如母亲对待孩子,她也没什么好不平的了。   容夫人趁机道:“你看,我们各有各的难处,何必针锋相对。”   “妙儿的事……?”   容嫱笑意不变:“我不是官府,也不是容侯,这事岂是我能左右的。”   “夫人还是想想等会儿容侯来了,如何解释吧。”   “你!”母女俩异口同声,皆是气急败坏,“你别以为我真的拿你没办法,这可是在我府上!”   容嫱推开门,毫无畏惧之色,门外站着从王府跟来的侍卫,个个人高马大,手按在腰间剑柄上。   自从出过事,一出门,这些侍卫便如影子跟随,连她的话也不听的。   容夫人抬手一招,狠狠道:“抓住她!”   侍卫齐唰唰拔剑,挡住来势汹汹的府卫。   趁着院中一片混乱,容嫱冲那边母女俩从容地笑了笑,轻车熟路地离开小院。   心中知道,这座侯府日后如何,再也与她无关了。   谁知刚一踏上园中小径,便跳出来一个蒙面男人。   只是交手两三个回合,身边贴身保护的两个精英护卫便接连倒地。   这人恐怕是云岑那样的高手。   容嫱脸色一紧,下一瞬,只见他伸手在自己后脖颈点了两下,便眼前一黑,彻底没了知觉。 第五十六章 皇帝   容嫱自一片昏沉中醒过来, 后颈还泛着微微的麻意。   她坐在一处狭小空间内,身下是一张软椅,身前挡着一扇大屏风, 将所有视线遮挡得严严实实。   手脚并未受到束缚,只是这番折腾, 自然免不了影响到后背伤口。   原本已结痂的刀伤不知是否裂开,此刻似疼似痒, 叫人脑子有些混沌。   她试着站起, 便有一个着绿罗裙的双髻姑娘探头看了一眼:“姑娘醒了?”   容嫱认出她的着装打扮, 起身的动作都顿住了。   很快有两个低垂着头的太监过来将屏风抬走,前方豁然开朗。   她才知自己原来身在一处富丽堂皇的宫殿,四周的人得了命令, 井然有序离开,显得这屋子越发空旷。   正对着的地方,摆着桌椅,小少年一身明黄华服,皮肤白皙, 五官稚嫩, 却故作老成地板着脸。   他手搁在一旁的桌上,手指在桌面点了两下, 那动作神态, 颇有几分秦宓的影子。   小皇帝到底是秦宓带大的。   容嫱不是第一次入宫, 却是头一回叫人打晕了掳进来。   她被小皇帝直勾勾的眼神盯着,猜不透来意, 只能忍着后背不适行礼:“见过陛下。”   “平身吧。”秦诸元绷着脸,摆出威严的架势。   “你知道朕为什么请你来吗?”   容嫱猜秦宓可能没教过他“请”是什么意思。   她低着头,态度恭顺:“不知, 望陛下明示。”   “没什么,就是希望你能离朕的皇兄远一点。”他直接说着,屋里除了二人,只有那个将容嫱抓来的侍卫。   容嫱沉默半晌,似是默默抗拒。   小皇帝以为她不愿意,想了想继续道:“男女婚配,讲究两情相悦,亦或是门当户对。”   “你与皇兄,算得上哪种呢?”   都算不上,风月交易罢了。   容嫱无声答道。   小皇帝招了招手,侍卫端过来一些金银,底下还压着一叠地契。   “只要你离开皇兄,这些都是你的。除此之外,朕还可以满足你一个合理的愿望。”   别人说这话,容嫱兴许迟疑。   但秦诸元虽小,却是一国之君,一言九鼎。   小皇帝不愧是跟着秦宓学的人,她不回答,他也不急,慢悠悠地端起茶喝,给足了考虑的时间。   容嫱如他所愿,扯出几张地契,面上露出浅浅笑意:“其实陛下不必破费,时机到了,我自会离开。”   小皇帝问:“还有多久?”   皇兄也老大不小了,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沉迷女色,耽搁了正儿八经地娶妻生子。   当然,如果皇兄不愿娶妻生子,他也是愿意为其养老送终的。   容嫱想起受伤后,秦宓的那一番指责,那时才知,自己在他心里早已是个不择手段之徒。   她淡淡道:“年后吧。”   年后离京,待抵达江南,兴许能看到早春第一树桃花盛开的模样。   小皇帝听见这样准确的回答,自己都愣了一下,余光瞥了瞥侍卫手中的金银,心里又有点不是滋味。   这么一点钱财便背叛了皇兄,果然不是什么好女人。   他觉得秦宓是世上最厉害的人物,应该千金不换才对。   小皇帝怎么想怎么别扭,反而生气不起来。   容嫱老老实实地站在一旁,心头沉郁,好似揉作一团的纸张,再怎么用力也抚不平折痕。   话说出来,自己也松了口气,若一切如期而至,本就应该是这个结局。   小皇帝看着她接过金银地契,分明笑意盈盈,却不知为何,竟在那双眼睛里看出来万千踌躇与平静。   再仔细看,更浮起一丝令人心悸的熟悉感。   他猛地挪开眼,下意识开口:“你……”   容嫱接道:“陛下还有什么吩咐吗?”   小皇帝缓缓回神:“……今日之事,不要告诉皇兄。”   容嫱了然,拨了拨托盘里的金豆。   “陛下不想告诉臣什么?”   门外传来一道低沉含怒的声音,裹挟着浓浓的冷意而来。   修晨殿外,宫女太监吓得纷纷跪下:“摄、摄政王殿下!”   秦宓越走越快,无视两旁战战兢兢的宫人,直接闯入皇帝寝宫,无一人敢上前阻拦。   小皇帝听见动静,泰然自若的姿态微僵,一骨碌从椅子上站直了,望着来人结巴道:“皇、皇兄,你怎么来了?”   “皇兄?陛下还知道有我这位兄长?”   秦宓从不这样夹枪带棒地同人说话,看来确实气得不轻。   小皇帝觑了眼容嫱:“朕只是与她交谈交谈,并未发生冲突,皇兄放心吧。”   秦宓不会当着一众宫人的面斥骂皇帝,因而只是冷着脸,绕到容嫱身边。   只是这样,却也令他够难堪的了。   小皇帝很少被这样对待,且实在觉得自己没有怎么样,皇兄未免太小题大做。   毕竟就是个纸糊的人,也不至于和他说两句话就碎了。   容嫱必须承认,秦宓进来的那一瞬,她的心轰然落地,终于有了踏实的感觉。   她摇摇头:“我没事,陛下只是和我聊聊。”   “你们有什么聊的?”秦宓扫向一旁满满当当的金银地契,冷道。   容嫱怔了一下,嘴角挂起淡淡的自嘲:“如王爷所见,你怎么想都是对的。”   秦宓缓和了语气,低声道:“本王不是那个意思。”   “上次我也是昏了头,才说出那些话,你莫要放在心上。”   能得到堂堂摄政王的耐心解释,也算是没白伺候这么些日子了。   容嫱心里却没什么波澜,她后背在疼,若是掀开外裳,底下必然已经沁出了鲜血。   她几乎要站不直了,但她咬紧牙关,没叫任何人看出来。   容嫱没忘了捧上那一盘金银,慢慢往外走。   无心也好,故意也罢,她如今只想快些谢幕下台,将这烦扰京城的中心,留给后来人。   小皇帝又顺势看了她几眼,还是觉得怪异,忍不住拉住秦宓,问:“皇兄,你觉得不觉得她像……”   “嫱儿——”秦宓没听他说什么,只是冲了上去。   修晨殿门口,容嫱一只脚越过门槛,抬头瞧见外头绚烂刺目的日光,竟是眼前一白,好似有人铺开一张空白宣纸,将她牢牢笼罩。   她身子一歪,摔倒进秦宓怀中。   手中托盘倾翻,金银豆子哗啦啦滚了一地,白底黑字的地契被风卷起又落下,平添凉意。   “传太医!”秦宓眼底满是惊慌,匆匆将人抱起。 第五十七章 醒来   容嫱十岁随容老爷子来到京城, 此前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   只记得一路上,老爷子摸着她的头,循循善诱:“记得吗, 你是我容家嫡长女,在江南养病数年。祖父是来接你回家。”   “这是你父亲、母亲。”   “这是你兄长。”   “这是容侯府, 亦是你家。”   容嫱望着有些陌生的府邸,以及身边围绕着的陌生面庞, 懵懵懂懂地点点头。   她十年不曾回家, 陌生是人之常情。   她顺理成章成了侯府嫡女, 日复一日地长大。   老爷子向亲友解释,说孙女重病一场,虽熬了过来, 却不怎么记得清事。   说原先妙儿那名字染了病气,当着全家人的面在族谱上改作容嫱。   容嫱也不是全不记得,她隐约想起红衣女子和琢玉似的少年。   老爷子和蔼的笑意淡去,沉声道:“什么红衣,什么少年, 照顾你的是府里派去的奶妈。”   容嫱说了几次, 渐渐也有些恍惚,便不再提起。   她在容家顺风顺水地长大, 兴许是前十年不在一起的缘故, 与父母兄长总是不算亲近, 但也和睦恭敬。   尤其祖父待她极好,几乎有求必应。   每每旧疾复发, 因病昏睡,老爷子总是最忧心的人。   几次醒来,一睁眼便会瞧见他坐在床边。   后来旧疾渐渐痊愈, 近两年已经不曾发作,容嫱一直感念祖父照拂。   如今,老爷子也死了。   容嫱沉溺在一片昏沉之中,不知过了多久,才缓缓睁眼。   她浑身乏力,周遭像笼着一层雾气,似梦非梦。   耳边传来走动的脚步声,却无人出声,一只手探过来,将被子往上拉了些许:“醒了?”   待容嫱望过去,只瞧见千醉的脸。   千醉捧着药碗,神色浅淡,一言不发地吹药喂药。   容嫱轻轻皱眉,再远些,站着个男人,背对着这边,同下人说话。   透过窗缝,只能瞧见窗外天色昏暗,庭中似有树影摇晃。   “起风了。”男子说了一句,声音听不真切。   立即有丫鬟上前去将窗子关紧,一片暗黄色叶片卷了进来,她弯腰捡起,像捏着把小扇。   容嫱正看着,千醉身子微动,挡住她的视线,勺子递了过来:“姑娘,喝药。”   不远处,男子交代完事宜转过身来,眉间带着浅浅的疲惫……   ……   “小姐…小姐怎么还不醒?”   “眼见着年底了,铺子正是赚钱的时候,小姐你起来看看呀。”   有人小声抽泣,嘴里还念念叨叨的。   容嫱又一次睁开眼,这回四肢仍有些乏力,感官却豁然开朗。   千醉的声音变得真真切切,窗外寒风呼啸,吹得窗户纸哗哗作响。   “起风了……”她鬼使神差呢喃了一句。   “小姐!”千醉惊喜地扑过来,眼里还包着点泪水,“小姐你醒了!”   她一喊,门外呼啦啦进来一堆人,为首的太医几乎三步并作两步,把完脉长长松了口气。   他想着摄政王近日的脸色,倘若容姑娘再不醒,躺着的怕是就变成他了。   容嫱听着耳边的人声,却还呆呆回想着方才的梦。   她十岁起,旧疾一发作,若是昏睡便偶尔会做这个梦。每回醒来都极为模糊,与一般的梦无异。   这是头一次觉得这般真实鲜活。   容嫱看了身边的千醉一眼,声音是哑的:“我病了多久?”   千醉擦了擦眼泪,答道:“四天了小姐,您再不醒过来,奴婢都不知如何是好了。”   “你叫我什么?”   千醉一愣:“小姐呀,奴婢不是一直这样称呼的吗?”   虽说容嫱如今已不是侯府嫡女,但在千醉心中,永远将她奉作小姐。   容嫱点点头,岔开话题:“替我倒杯水。”   她盯着千醉的背影,眼神中透出些许疑惑。   梦里的千醉叫她姑娘,难怪当时觉得有些怪异。   “千醉,我昏迷这些日子,可是你一直在照料?”   “是啊。”容嫱醒过来,千醉说话语气都轻松了许多,嘟囔道,“原先以为这病已经痊愈了,这次突然发作,王爷将您抱回来的时候,奴婢吓坏了。”   王爷恐怕也是吓坏了,她没见过他那个表情,青伯与他说话都半晌没有反应。   她悄悄看了自家小姐一眼,又轻轻叹了口气。   容嫱环顾一圈,没瞧见秦宓,心里不知作何感想。   太医下人都出去了,屋里有些安静。千醉瞥着门口,犹豫道:“小姐……可是和王爷吵架了?”   容嫱垂着眼:“如何见得?”   “往日若是小姐病了,王爷不说寸步不离,但少不得一日三问。”千醉小声道,“可是这几日……”   这几日也就每日早晨过来看一次,通常是没坐下就走了。   她停住了,反应过来,暗骂自己实在是被小姐纵容傻了,口无遮拦。   容嫱语气淡淡:“说吧。”   “小姐……”   容嫱弯了弯唇,忽的咳嗽起来,细白的纤颈往前弯曲,好似要折断了。   千醉慌忙上去扶住,轻抚后背:“拿水来!拿水来!”   容嫱脸色又白了几分,想起昏迷前的事,问道:“老爷子的后事料理了吗?”   说起这个,千醉也有些唏嘘:“容家已挂起白绫贴起挽联了,老爷子早先对小姐也挺好的。”   她看了眼容嫱脸色,才继续道:“如今死了,竟连个能守孝的孙辈都没有。”   容楮尚在狱中,这容嫱是知道的。   千醉想起什么,崇拜道:“幸亏小姐有远见,早早留下了药渣子和卖药童。容夫人自己报了官,没想到自作自受!”   “容妙儿入狱了?”   残害祖父这个罪名可是极重的。   “那倒没有。”千醉见她愿意听,便变着法逗她开心,“可是这事容侯知道了,气得当场就打了那母女,若非外人拦着,可真是要大义灭亲了呢!”   “还在侯府当差的朋友告诉我,从未见过容侯发那么大的脾气,差点头发都要着火了!”   容嫱轻笑一声。   容侯一生碌碌无为,又是个妻管严。半生风光全仰仗自己的老父亲,他这儿拼了命保人,自己女儿背地里唱反调,哪能不生气。   老爷子一死,容家也就完了。   千醉想到当初那些欺负小姐的都没什么好下场,心里便高兴:“前几天那么一闹,赵家那边就说了,不管容妙儿肚子里是谁的孩子,赵家都不要。”   “一个能对自己祖父下毒手的女子,她生的孩子,我们赵家可不敢养。”她模仿着赵相说话,活灵活现的。   容嫱哭笑不得,笼罩在心头的阴云也渐渐散开。   秦宓一进门,便瞧见她靠坐在床头,乌发披肩,低眉浅笑。   他挥退下人:“嫱儿。”   容嫱脑海中一霎时飘过好些念头,想不予理会,想冷冷对视,但最后她只是淡淡扫了一眼:“王爷。”   触及她的眼神,秦宓顿了一顿,才上前去,低声问:“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她摇摇头:“太医说已经无碍了,谢王爷关心。”   秦宓沉默了会儿,刚要开口说什么,容嫱便轻声打断:“天气渐冷,下雪了吗?”   “……还不曾,前两日才立冬。”   “难怪这样冷。”她打了个哈欠,神情恹恹,“王爷还有别的事吗?”   秦宓站在床边,一时不知说什么,满腹言词都乱作一团。   容嫱几时这样不拿正眼瞧他。   他静了静,想来是病中不适,因而有些怠懒,便退一步道:“那你先歇着,晚些再来看你。”   容嫱听见关门声,才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千醉是见王爷走了,算着时间又没待多久,沉沉叹了口气,才端着药进来。   谁知一推门,就看见小姐松松披着外裳在翻东西。   “小姐要什么?奴婢来。”   她忙放下碗,一边拿来厚实披肩一边念叨:“这天儿越发冷了,便是屋内也经不住这样折腾呀。”   容嫱掩唇咳嗽两声,垂眸盯着手里的蓝面册子。   千醉嘟囔:“原是找账本啊。”   “我昏迷这几日的账,都添上了吗?”   千醉悻悻道:“小姐怎么醒来就想着银子。”又道:“添是添了,不过没核对过。”   人都病昏了,谁还有心思记账。   她好奇了许久,忍不住问道:“小姐,我们如今住在这别院,又不愁吃穿,攒钱做什么?”   平日里一应吃穿用度,皆有人经手,就算私库里有钱,也是无处可花呀。   容嫱看她一眼,眼神深深:“你难道想一辈子……”   “什么?”   容嫱轻叹口气:“算了,你只管跟着我就是,也不枉我做梦还梦见你。”   千醉傻笑道:“小姐又梦见我啦?”   “是啊。”她没好气道。   若非千醉就活生生在身边,她真要怀疑梦不是梦了。   午膳只简单吃了些清粥小菜,养养胃。   容嫱穿戴整齐,本想去铺子里瞧瞧,可才走出院门,便被冷风吹得咳嗽起来,千醉便无论如何不让她出门了。   “小姐再这样,我便让人告诉王爷了!”千醉瞪着眼。   容嫱拢了拢斗篷:“我又不怕他。”   她都想好要离开了,还做什么忍气吞声委屈自己。   外头的风实在喧嚣,容嫱只得摘了斗篷帽子,回屋里拿了小算盘轻拨。   门外传来动静,千醉眼前一亮:“是不是王爷来了?”   她高高兴兴走出去,却是噘着嘴回来,边愤愤道:“真是阴魂不散。”   容嫱熟练从容地拨着算盘,玉指纤纤,格外好看:“怎么了?”   千醉想了想:“是赵顷,听说小姐昏迷,他天天过来问,这不才醒,就吵着要见您。”   “不见。”她平静地拨动一颗玉石制的算珠。   “我知道,已经回绝了。”千醉点点头,“他也不敢硬闯,王爷守得可紧了。稍后王爷过来若瞧见他还在外头,少不得一顿打。”   容嫱不置可否,只是将账本又翻过一页。   千醉品出来怪异:“小姐……您是不是在生王爷的气?”   门外的男人脚步停住,秦宓推门的手一滞。   “生什么气,不值得。”他听见那道熟悉入骨的声音缓缓道,“本就不喜欢他,如今想通了而已。”   秦宓整个人僵在门外,青伯脸色一变,小心低头。   他想起早先在聚安楼,即便被容楮欺负,小姑娘仍旧含着泪道“就是很喜欢王爷。”   推门的手收了回去,秦宓闭了闭眼,一切竟似一场梦。 第五十八章 神医   风摇动树影, 容嫱眼角微抬,待瞥见门外身影似乎离开了,怔怔了一会儿, 才推开算盘。   “晚膳煮些粥,端到屋里来吧。”   千醉含糊应下, 暗自猜测小姐是否在躲着王爷。   容嫱确实懒得再去应付那些人和事,回头想想, 也不知自己是如何一步步撑过来的。   如今她病体未愈, 秦宓若有良心, 应当不会过来烦她。   这样想着,果然没有来。   过了两日,天气晴朗了许多, 屋外风也止住。温和的日光洒在院中,消融些许早冬的凉意。   千醉抱着被子晒出去,眼睛往院门口瞥着,心中烦恼,王爷还真不来了?   “千醉。”这时, 容嫱收拾齐整踏出房门。   千醉精神一震, 眼角眉梢努力显出几分活泼:“小姐,奴婢听说王爷这两日出京接人去了, 因而才没来看望的。”   容嫱甚至没问接的是谁, 只是哦了一声, 吩咐丫鬟抱好账本:“走吧。”   马车停在别院门口,却叫看守的侍卫拦住了, 习武之人态度虽恭敬,说话却是硬邦邦的:“姑娘要出门?可曾知会王爷?”   容嫱面无表情道:“王爷是要软禁我?”   侍卫其实也没接到这样的命令,只是太医吩咐, 容姑娘病中,如此时节,最好不要随意走动。   侍卫为难道:“容属下派人去王府询问一声。”   到底是摄政王宠爱的女子,想到这一层,不免又讪讪道:“还请姑娘先进屋里休息一会儿,莫站在这风口了。”   容嫱倒也不会拿身体开玩笑,走到庭院中背风的地方,丫鬟搬了椅子来。   她坐着,一抬头便瞧见四四方方的狭窄天空,今日分明风轻云淡、日光和煦,正是出门的好日子,却还要等他人点头。   “说到底也是自己选的啊……”   她轻轻叹了口气,后悔谈不上,毕竟好处都拿到手了。只是当断则断,当断则断。   听说小皇帝近日就要办一场冬宴,宾客皆是有头有脸的权贵,各个携妻带女。想来届时场面便好似春花朵朵开,饶是见多识广的摄政王恐怕也要挑花眼。   自然,这宾客名单里是没有她的,她一向入不了小皇帝的眼。   想着想着,门外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有人翻身下马,接着是侍卫行礼:“属下参见王爷。”   “姑娘呢?”秦宓声音有几分风尘仆仆的低哑,倒真像是出京办事了。   容嫱被日头晒得暖融融的,脸颊都泛着些浅红,气色瞧着好了不少。   才站起来,秦宓已经走了过来:“要出门?”   容嫱福身福了一半,便被他扣着腕子轻轻拉起来:“免了,我请了位大夫回京,在民间颇有声誉,晚些给你看看。”   千醉恍然道:“原来王爷这两日是为小姐请大夫去了!”   她故意说得大声,就是想让小姐知道。容嫱抽回手,还是行了个礼:“多谢王爷关怀,只是容嫱觉得自己已无大碍,原不必这样麻烦。”   “本王不放心。”秦宓注意到她的动作,剩下的话又都咽了回去,慢慢道,“你这病并非一次两次,若不治断根,日后若是再犯……”   气氛沉默下去,千醉眨眨眼:“若是再犯,那不还有王爷嘛?”   只要王爷在小姐身边,她便觉得安心。   容嫱轻轻呵斥:“千醉。”   千醉闭了嘴,却也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不过王爷对小姐虽好,可若是能给个名分就更好了。   秦宓只说请了位大夫,也不知是什么样的大夫,要堂堂摄政王亲自去请。容嫱总觉得这借口有些牵强,但他究竟离京做了什么,她也不想问。   容嫱往门口走,侍卫瞥了秦宓一眼,低着头让开了路。   目送着马车离开,秦宓淡淡吩咐:“申时请林小神医过来。”   *   查完帐已近申时,容嫱靠在马车内,略感疲惫。   “千醉,我入京那年你便跟着我了吧?”   “是。”隔着马车厚重防风的布帘,千醉不明所以,“小姐怎么问起这个?”   容嫱默了默,忍不住揉揉太阳穴:“没什么,随口问问。”   一个梦罢了,怎么如此挂怀。千醉贴身伺候她数年,不说寸步不离,也算是知根知底的。   她撩开侧帘透气,远远便瞧见一抹清冷素白:“停一下。”   马车在长街对面停下,这一片门可罗雀,竟没什么行人来往,倒像是避讳着什么。   白色挽联在冷寂中透出几分凄凉,门口悬挂的白纸灯笼摇摇晃晃。   “小姐……可要进去瞧瞧?”千醉试探着问。   容嫱望着牌匾上“容侯府”三个大字,摇了摇头:“不必了。”   老爷子临去前记挂的人尚且没有她,倒让人怀疑过去数年的祖孙情谊究竟有几分可信。   只是又想起容老爷子咽气前那首没念完的童谣。   盛夏伏萤火,红梅满寒冬。避世桃源处,应在……   “小姐!小姐!侯爷不让您出门!”   一阵急切不耐的呼声打断容嫱思绪,只见容府门口,几个下人正拦着个披麻戴孝的女子,定睛一瞧,正是容妙儿。   不过几日未见,竟消瘦了一圈,穿戴还算整齐,只是在挣扎间扯乱了头发,显出几分狼狈。   “你们怎么敢拦我!我是侯府嫡小姐!什么下贱东西,别碰我!”容妙儿撒起泼来大喊大叫,“我肚子里可是赵相府嫡长孙!有什么三长两短你们负得起责任吗!?”   她这么一喊,几个下人团团围着,却还真不敢动手将人带回去。   容妙儿见状,直起身子理了理发髻,昂首道:“备车,我要去赵相府!”   “小姐,您别为难我们了……”有个丫鬟忍无可忍,嘟囔道,“您去了又如何,赵相府说了,不认这个孩子……”   “小贱蹄子!”容妙儿顿时暴跳如雷,猛地甩了她一巴掌,“谁许你在这里胡说八道!仔细我让人拔了你的舌头!”   那丫鬟捂着脸跪下去,瑟瑟不敢再说话。   容妙儿脸色难看地喃喃着往外走:“赵顷哥哥怎么可能不要我和孩子……我要去见他……”   “妙儿!站住!”容夫人气喘吁吁赶来,身边的婆子都是老资历,可不如小丫鬟束手束脚,直接一人一边将她架了起来。   “母亲!”容妙儿尖叫着,胡乱踢着腿不肯回去,“让我出去!”   容夫人也憔悴了许多,身形似乎都佝偻了,铁青着脸道:“你闹够了没有!府里正值多事之秋,你父亲本就在气头上!你就不能安分几日!”   “父亲根本不喜欢我!若是把我当女儿,怎会不为我出头!”   容夫人看着女儿疯婆般的面容和初现轮廓的肚子,头绞痛起来,踉跄两步,由下人扶着才稳住身形。   “你……事皆由你而起,你不悔过就算了,竟还冲我大喊大叫……”   容妙儿掉着眼泪,声声控诉:“什么叫由我而起?你都怪在我头上?!谁让你们送我去江南,却又叫冒牌货顶替了我的位置!”   “我回府,是你说我是侯府嫡女!说一定补偿给我最好的东西!”   “可结果呢!钱财、地位、夫婿!我什么也没有!你这个骗子!你明明什么都给不了我,为什么我是你的女儿!!”容妙儿的哭声回荡在空荡长街,若非此时没什么人,恐怕免不了被人围观。   容夫人只觉一股气直冲脑门,颤抖道:“你竟这么看我、你竟这样看我……”话音未落便身子一软晕倒过去。   “夫人!!”   门口顿时乱作一团,容嫱隔着侧帘,耳边尽是哭号呼喊和脚步声,恍如人间炼狱。   “走吧。”   千醉回头又看了一眼,容夫人已被抬进去了。当初欺负小姐的人尽落得凄惨下场,可见老天有眼,只是毕竟惨烈了些,笑是笑不出来的,想必小姐心中也十分复杂吧。   一路无话回了别院,容嫱下来时注意到门口停了辆没见过的褐顶马车,周身装饰极其朴素,马夫就靠在车外打盹。   秦宓还没离开,见她回来才放下手中文书,唤她过去坐下:“铺子原本是让你打发时间的,不必事事躬亲,让下人去就是了。”   容嫱笑了笑:“王爷说的是,近来我这身子不好,今日想了想,这几间铺子该是时候还给殿下了。”   秦宓眉心微蹙,有些生硬地道:“既送出去,没有要回来的理。”   容嫱不置可否,只是盯着他瞧。后者却逃避似的撇开头,冷声问道:“人呢,还没准备好吗?”   下人不知主子怎么突然不大高兴,忙道:“这就去请!这就去请!”   容嫱被伺候着褪了外衣,躺在床上,丫鬟还将床幔放下来,遮得严严实实,只叫她露出一只细白的腕子。   那皓腕凝着霜雪般洁净细腻,掩在绯红色床幔间,更显出几分旖旎之色。   秦宓皱了皱眉,把下人都赶了出去,只留了千醉在一旁。   容嫱看不见屋里情形,只知静了一会儿,门开了,有人走了进来。   “不必行礼,去吧。”秦宓的声音。   “急不得。”那人慢悠悠答道,声音清朗,听起来竟年岁不大。   随之是药箱放下的声音,并伴随着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调侃:“小嫱儿,怎么又病了。”   “你……”容嫱诧异,难道这民间大夫是她认识的人?她动了动想起身,却想起自己只穿了一件里衣,有损雅观。   “嫱儿?”秦宓询问。   容嫱平躺下来,想着诊完脉总能见到,便也不急于一时:“没事,有劳林大夫。”她听千醉说这位民间大夫姓林,且素来有小神医之称,印象里倒是不记得自己认识这样的人。   一只手探上来,隔着薄薄的帕子落在她手腕间,传来点点温热,如此停顿了小半刻钟便收回手去,却并未说什么。   “林大夫?”容嫱好奇出声。   “我叫林长即。”他应了声,随口问道,“平日里可头疼?嗜睡?”   “不曾头疼,觉睡得稍多些,想来也与天气有关。”   “那还行。”林长即起身了,“想来是近日情绪起伏过大,心有郁结,再加之换季寒风入体,好好调养就是。”   容嫱皱皱眉,这番说辞,与太医也差不多。不过也是,太医本就是天下医术出类拔萃者,民间神医再神也差不了太多。   林长即开了调养的药方,又叮嘱了些注意事项,便准备告退。   秦宓送他出去。   容嫱才让千醉打起床幔,穿衣下床。   “林大夫呢,我还想见一见。”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千醉便回禀道:“王爷已经着人送他回去了。”   容嫱有些失望:“走得这么急?”   他那句话说得突然,难免不让人起疑心。   ……也或许是声音太低,她听错了吧。 第五十九章 密谈   室内茶烟袅袅, 比起屋外暖和了不知多少。   面容干净的丫鬟侍立一旁,素手斟茶。   青伯进门来,恭敬道:“王爷, 方才嫱姑娘那边差人来打听林小神医,说是想见一见, 感谢亲自来京诊治。”   秦宓眸色沉沉,只是望向另一边悠闲品茶的某人。   林长即扬眉抿了一口:“好茶!”   说罢才后知后觉道:“王爷看林某作甚, 方才你也在场, 我可不曾说什么啊。容姑娘想见我, 兴许是图我风流倜傥、俊美无俦呢。”   “将茶端出去泼了。”秦宓冷冷道。   “哎!两年未见,怎么脾气越发差了,你这样是不讨女子喜欢的。”林长即厚着脸皮伸手去拦端茶的丫鬟, 却叫人一闪身躲开,只能眼睁睁瞧着一壶上好的信阳毛尖被端走了。   他悻悻坐下:“你可真是……容姑娘的玩笑真是半句都开不得。”   青伯脸色也露出一点笑意,继续道:“不过我已让人告诉姑娘那边,说林神医已经走了。”   “青伯,林某只担得起一声小神医, 为人子弟怎么好抢师父饭碗, 是吧?”   因着自家王爷与林长即有过一段交情,青伯也略知晓这位的脾性, 性情一惯随和, 只是极为尊敬将自己教养大的老师。   青伯笑了笑:“是, 林小神医。”   秦宓嗯了一声,眉头松了下来。   等青伯和丫鬟都退出去, 林长即才拨弄着桌上的文书,边道:“我看小嫱儿迟早要想起来。”   二人相对沉默了一阵,他又道:“摄政王殿下, 你是不信我的医术,还是抱着侥幸心?”   “虽说望闻问切没有诊个遍,但就当下情况看来,她此次病情复发,未尝不是记忆恢复的前兆。你没提起以前的事刺激她吧?”   秦宓轻轻摇头,不知在想什么。   “唉。”林小神医叹了口气,感慨道,“离上一次病发都快三年了,我还以为那事儿就这么过去了。你做什么又把人接到身边,还……”   他想起入京以来听到的风言风语,无非关于摄政王与容侯府弃女之间的旖旎关系。   林长即奇怪道:“带在身边就算了,你竟舍得让你的宝贝疙瘩做个无名无分的外室。”   “这可不是你这昏头摄政王的作风。”   秦宓薄唇动了动,半晌才提起自己从未与人说过的心事:“外室总归自由些,日后她若想走……便走了。”   林长即抚掌:“这格局,难怪你是摄政王。”   “休要讥讽。”秦宓也不生气,寻了椅子坐下,俊朗眉目间竟罕见地流露出一丝茫然,“我原想着,这般远远守着她,得知她平安喜乐就好。”   “可嫱儿抱着我说喜欢我。”他心里许是挣扎过那么几下的,但有什么用呢。   秦宓苦笑道:“你知道我一向拿她没办法。”   林长即面上嬉笑之色也慢慢褪去,无奈道:“你们这事儿都能写一册话本了,我回去就找人研究。”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走一步看一步?这可不像你。”   秦宓摇头:“你可知她大约还有多久恢复记忆?”   林长即忍住了白眼:“我是小神医,你真当我料事如神呢。我只说早晚想起来,但究竟是明天想起来还是要再过个十年,”他往上指了指,“老天说了算。”   他撑着头,看见秦宓眉心紧蹙的模样,不免挑眉道:“你真打算能拖多久拖多久?若是我,自是早早捅破这事,爱恨情仇一起算个明明白白。”   “要么皆大欢喜,要么让小嫱儿再捅一剑,反正有我林某在,你也死不了。男子汉大丈夫,总不会是怕痛吧?”   秦宓不自觉将手搁在左胸处,好似能感觉到胸膛上起伏狰狞的伤疤:“我倒是不怕她再刺一剑。”   “行了行了,知道你要说什么。”林长即强行打断,他这样的光棍可听不得肉麻话。   “也是,我与你说有什么用。”秦宓轻扯唇角,“妙手回春林小神医,向来不知情为何物。”   林长即还是没忍住翻了个白眼:“我就是见多了,才觉得男女情爱不过尔尔。我师父一生未娶,行医济天下,还捡了个我这样世间无二的弟子,不是也很好?”   “怎么,也打算捡个弟子?”秦宓问。   林长即灵光一现:“比起去外头捡一个,倒不如让你的孩子拜我为师。我虽非达官显贵,但这一身医术,觊觎者也不在少数。我教你孩子行医,让他给我养老,妙哉!”   秦宓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林长即沉默一会儿,回以同情的目光:“也对,你媳妇儿都要跑了,哪来的孩子给我养老。”   “行吧,有机会帮你说说好话。”   “你先别见她。”秦宓提醒。   “行。”林长即补充道,“我肯定尽量躲着走,但这不是还要在京中逗留几日吗,笼统只这么大点地方,实在躲不开也不怪我。”   “……嗯。”   林长即起身离开,推门的手顿了顿,垂眸道:“实在没有办法,便将人送去我师父那儿吧,江南山水养人。这原本就是当年小嫱儿她娘的遗愿。”   没有人接话,他稍稍停留了一会儿,便耸了下肩,识趣地走了。   *   “小姐,奴婢瞧着那林小神医年纪轻轻,没想到还真有两把刷子。”千醉高高兴兴道,“他开的药方竟比太医还管用些,才喝了两日,小姐这精气神是越发好了!”   容嫱自己感受甚至更清楚些,早上起来神思格外清明,便是在屋子里闷着看书,也不会没半个时辰就疲乏。   她弯弯唇:“难怪名气这样大。”昨日和容娇娇提起,竟连她都听说过这位小神医,说是齐盛行军在外,有时也会碰到林长即施以援手。   这才心里念了句,容娇娇便风风火火进门来了:“真真是气死我了。”   容嫱让千醉倒茶去,自己则笑道:“怎么了,这大冬天的怎么娇娇倒像是要冒火了。”   “你笑我!”容娇娇佯怒着轻捶她一拳,“还不是齐盛那些个亲戚,狗皮膏药似的,烦人!”   齐盛作为大将军,乃是只身白手起家。建功立业后,家里那些个近亲远亲急匆匆入了京,抢着套近乎。   齐盛此人一身本领,性子却老实憨厚,连朝廷赐住的府邸都被亲戚住着,借钱求情更是不在少数。心里知晓不对,却又不知如何应付。   幸而与容娇娇这位娇蛮护短的千金定了亲,她既继承了纨绔父亲不怕事的脾气,又遗传了富商嫡女母亲的聪慧能干,好好清算了齐家那笔烂账。   那些趁机占便宜的亲戚俱被她雷厉风行地打发了,剩下寥寥几名确是于法理需要齐盛赡养的,也都安排去了闲置的小院。   这之后,虽偶尔还有不死心的亲戚舔着脸上将军府哭号,连那个自称与齐盛有娃娃亲的远房表妹,都叫容娇娇不留情面地轰出大门。   如今京中人人都知道,齐大将军有个刁蛮泼辣的未婚妻,偏偏他本人还喜欢不行,千依百顺。   容嫱奇怪道:“又来讨嫌了?”   容娇娇正欲大讲特讲,忽的想起什么,猛地闭了嘴。半晌才悻悻道:“罢了罢了,都是些家长里短、鸡毛蒜皮,何必让你同我一起白白生气。”   容娇娇向来有什么说什么,哪里有这样欲说还休的时候。   容嫱神色渐渐严肃,拉过她的手,宽慰道:“可是受了什么委屈,有什么不开心尽管与我说罢。”   见她仍迟疑,又道:“总不是齐盛做了什么负心事?”   容娇娇忙摆摆手:“没有没有,他哪敢呀。”   “哎,就是。”她顿了顿,“我先前不是说过,齐盛有个远房表妹?”   “白珍珍?”容嫱回忆起来,“说自己与齐将军有娃娃亲却又拿不出证据的那个?”   “嫱儿,你记性可真好。”   “怎么,她还缠着齐将军?”容嫱皱眉。   “那倒不是,被我骂哭后,见了我就绕道走了。”容娇娇比划着,小心翼翼道,“那你知不知道,陛下要办一场冬宴呀?”   容嫱怎么不知道,那可是小皇帝为了给秦宓选王妃特地筹办的。   近几日院里下人时不时就议论两句,分明津津乐道,可当着她的面又一个字都不敢说了。   “嗯,与这有关?”   容娇娇瞧着她面无表情的样子,暗恼自己这个破嘴,哪壶不开提哪壶。   “白珍珍她娘倒是心比天高,眼见着齐盛这里行不通了。就……就非要齐盛带白珍珍去冬宴……”   她赶紧道:“不是我说!白珍珍还没我好看,更没有你好看,也不及你温柔体贴!王爷一准看不上的。”   容嫱点头:“白珍珍他自然看不上,不知最后花落谁家。相府嫡女赵瑾?远望侯妹妹封雅丹?又或是思安公的孙女程书琴?”   “论家世,倒个个都是门当户对。不若我们来下个赌注……”   “嫱儿!”容娇娇摇了摇她的肩膀,“你这是做什么,岂可不战而败!”   “赵瑾是个没脑子的作精,封雅丹还没你个指头好看,程书琴呆头呆脑,说话都没声儿!论身份,你还是云朝郡主呢!不比任何人差的。”   容嫱无奈道:“坊间传闻,你怎么信了。崇亲王若有女儿,今年该十九了,我的年纪你难道不清楚?”   她这身份,坐上摄政王妃的位置本就不易,更遑论还有流水般的侧妃侍妾,只能压上一生去赌秦宓的真心。这种买卖,她是不做的。   倒不如捞了好处就走,成全彼此,落个体面,面上也好看。   她又这么对自己说了一遍,渐渐冷静。 第六十章 探路   容娇娇反复安慰了半个时辰, 眼见天色黑了,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仍是忧心忡忡。   千醉气呼呼道:“小姐, 那个劳什子冬宴,王爷不会真去吧?!”   “这我怎么知晓。”容嫱起身动了动坐得有些僵硬的双腿。   “奴婢希望王爷不要去。”千醉惆怅道, “要不小姐同王爷说说,他肯定不舍得您受委屈。”   容嫱淡淡道:“我何德何能, 使唤得动堂堂摄政王。”   “莫要再提了, 与我何干。”她盯着千醉, 眼神有些许严厉。   千醉忙道:“好吧好吧,奴婢不说了,不说了。”   “姑娘, 王爷来了。”门外丫鬟提醒道。   容嫱抬眼一瞧外头已经暗下来的天色,若只是用饭,不会这个点才过来。这会儿过来,怕是要留宿。   她皱了皱眉,对着镜子将珠钗耳饰都摘了, 又揉了揉眼, 揉出点红,瞧起来便不怎么精神。   秦宓推门进来, 她福了福身:“王爷怎么来了。”   “晚些到了腊月, 朝中更加事务繁多, 想着这几日都没来看你。”他扫了一眼,见她神情恹恹, 问道,“怎么了?”   容嫱适时打了个哈欠,顿时泪眼朦胧:“白日里看多了书, 眼睛乏了,正准备去睡。”   “王爷可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秦宓想了两日,心里才有些定数,正是有话要说的,可一见她疲倦至极的模样,便心生不忍。   顿了顿,无奈道:“困了便去歇息,不必起来迎我。”   “多谢王爷体谅。”容嫱打着哈欠去洗漱。   千醉小声道:“小姐小姐,明儿就是冬宴,王爷今夜还特地过来看您,想来是不会去了!”   容嫱闭着眼往脸上涂霜,只当作没听见。好在千醉见她连这也不感兴趣,便闭嘴不说了。   隔着门帘望了一眼,秦宓正在桌前处理公务。   容嫱知道他一向忙碌,便是留宿别院,也会带着公务过来。现下刚过酉时,他定不会这样早便上床歇息。   她慢慢走到床边,褪了外衣。果然,秦宓只是瞥了一眼,仍低头看手里的文书,叮嘱道:“你先睡吧,这事儿急了些,我看完了再睡。”   “王爷为国殚精竭虑,也要注意身子,早些休息。”容嫱做出温温柔柔的样子,说罢又打了个哈欠,含糊道,“我先睡了。”   丫鬟放下床幔,却仍遮不住屋里亮堂的烛光,半晌没有睡意,忍不住翻了几个身。   大约过了半刻钟,屋里传出些动静,接着是门响的声音,有人出去了。   没过一会儿,丫鬟轻手轻脚进来,吹灭了所有蜡烛。屋内陷入长久的寂静。   容嫱愣愣睁开眼,撩起床幔一瞥,借着淡薄月光,只见男人原先坐着的地方已经空了,连那堆文书一起被抱了出去。   *   冬宴定在十一月二十一,天是极好的天,起来便见日头已经从东方升起,照得整个人间暖融融。   容娇娇想必是怕她胡思乱想,前一天便送来一堆新话本,又邀她去听戏。   容嫱看着整洁的屋子,觉得熟悉又陌生。自己住了几个月的地方,却又不能算作家,真真是让人啼笑皆非。   “小姐。”千醉向来藏不住心思,这会儿眼睛眉毛都向下耷拉着,好不苦恼。   她一早爬起来就注意着动静,眼睁睁看着王爷一大早离开,险些就跳起来阻拦。   “娇娇小姐不是邀您听戏吗,咱们走吧?”   “我回绝了。”   千醉啊了一声:“那那、那昨儿送来的话本,还看吗,您不是说有几本很有意思?”   容嫱拍了拍她的头,笑道:“今日有事,随我出门。”   “那奴婢去备车!”千醉不敢多问,总之是别去想那劳什子冬宴就好!   十一月底已是很冷的日子,容嫱抱着个汤婆子,叫马车停在一条极少去的街。   京城也不是每一片都一样富贵祥和,像这处临近码头,因而整条街都格外繁华喧闹,也足够鱼龙混杂。   千醉寸步不离守着:“小姐,咱们来这里做什么?”   “往江南去,走水路自然最便捷。”毕竟行程短,又无陆路上的层层关隘。   千醉瞪大了眼:“小姐要去江南?什么时候走?几时回来?”   “问这个做什么,你不跟我去?”   “奴婢当然跟着小姐!”   容嫱指了指不远处一小间铺子:“那你且去问问,什么时候有船。”   千醉听话地去了,那些人见她打扮是富人家丫鬟,也都老老实实说得清楚明白。   “最近只有些往京城运送贡品的官船,今年格外冷,腊月里河面定要结冰,这段时间都不开船。”   “待过完了年,河面解冻,自然日日有船只通行。”   千醉点点头,一一记下,道了谢匆匆往外走。   “小姐?小姐?”她到原先的位置看了一圈,也没见着人。   今日二人特地从后门偷偷出来,也没惊动别院侍卫,万一出什么事…   千醉急得团团转,眼泪都要出来了。   “别喊了,你家小姐在这儿。”   千醉听见声音猛地回头,瞧见一张笑意盈盈的年轻俊脸:“你!…林神医!?”   发现自家小姐正昏睡在对方怀中,千醉面上急切的神情瞬间转作愕然,又变作惊慌:“小姐!小姐你怎么了!”   “没事,只是被人药晕了。”林长即批评道,“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竟让你家小姐一个人站在这儿。”   “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穿着体面又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孤零零杵着,岂不等于在对那些贼人招手说快来绑架我?”   “幸好今日是我路过,否则你回去如何交代?嗯?”   千醉被他一通说教,脸都羞愧得红了,吸了吸鼻子道:“林神医说得对,都怨我没多长个心眼。小姐若是因此出了事,我定也不活了呜呜呜…”   “…”林长即也不好再说下去,“知错就行,这不是没出事吗,别哭了。”   “还有,叫我林小神医即可。”   千醉擦了擦眼泪,赶紧扶住容嫱,总不好让小姐一直靠在男人怀里,让王爷知道了可怎么好。   “林小神医,小姐什么时候能醒?”   “我给她服了药,一刻钟吧。坐马车来的?把你家小姐扶过去歇歇。”   千醉连忙点头:“真是多谢了。”   林长即摆摆手,见主仆二人上了马车,才往另一边的巷子走去。   他揭开盖在上面的麻袋,露出下面动弹不得的方脸男人。   方脸盯着他,瞪大的眼底流露出几丝惊恐,却因被点了穴,既不能动弹,也说不出话。   林长即似笑非笑道:“正值壮年,父母生你两双健全手脚,难不成是为了方便你作恶?”   “若是这样,还不若废了去,省得祸害人间。”   “唔、唔唔!”方脸听了这话,剧烈挣扎,额上甚至凸起几根青筋,却无济于事。   林长即不知从哪里摸出两颗药丸,喃喃道:“倒也不算我作恶,若是落在某人手里,只怕你更惨。”   “来,吃了这两颗去息丸,保管你后半辈子都只用躺在床上,一生不必劳作,岂不妙哉?”   方脸面如死灰,眼底吓出几点泪水。   “本小神医日行一善,不必谢我。”林长即一伸手喂下药丸,又解了穴,扬长而去。   千醉在马车内静静等待容嫱苏醒,小姐醒了才好回去,因而只觉每分每秒都极其难熬。   这时,有人敲了敲马车,她透过侧帘一角,看见是去而复返的林长即,才撩起整个侧帘:“是林小神医啊。”   “还没醒?”林长即摸了摸下巴,“那你家小姐体质挺差的。”   话音未落,便听见一声轻轻的:“千醉?我这是怎么了…”   “小姐!”千醉将她扶起来,后怕道,“小姐吓死奴婢了。若不是林小神医,奴婢今日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你这成语用得倒是有进步。”容嫱打趣道,只隐约想起自己在街边等千醉出来,忽然有人撞了她一下,转过去看见是个方脸男人。   那方脸追着她不停道歉,容嫱连说无妨,实在忍不住要走,下一刻便晕了。   想明白缘由,脸色也白了白:“我并未与他有肢体接触,也不曾吃什么东西…”   林长即的声音传来:“姑娘就没问到什么味道?”   容嫱一愣,细细回想:“…有股香味,我当时还想,一个粗汉子,竟用这样甜腻的香,但也只以为是个人喜好,并未多想。”   林长即摇了摇头:“如今黑市里早就不流行什么蒙汗药之类的了,这种只需闻上不到半刻钟的迷药,更加防不胜防。”   千醉吓得不行:“那在外头岂不是极其危险?”   “倒也没那么严重。这几年朝廷管控越发严厉,这种迷药没点门路也买不到。而且你们摄政王早从我这儿讨了解药方子,如今几乎每个药铺都能买到解药。”   千醉松了口气:“王爷真是为国为民!”   “那倒是。”林长即没有要离开的意思,靠在马车外,压低了声音,笑盈盈道,“容姑娘,今日之事林某可以在王爷那儿守口如瓶,但你得告诉我,来这儿做什么。”   容嫱略略思索了一下,随口道:“不过是来问问客船何时通行。”   “哦?姑娘要去哪里?”林长即表现得极有兴致。   “未曾想好,想出去散散心罢了。”   “林某看江南就挺好,山清水秀,花红柳绿,与美人相得益彰。”   容嫱抿了抿唇:“小神医一贯这样油嘴滑舌?”   林长即也不生气:“你与秦宓待久了,也变得死板了,唉。”   “怎么,小神医见过以前的我?”她反问。   林长即但笑不语,眼神却颇有深意:“林某诚心,若是京城住腻了,不妨换换口味。”   “下次可莫要一个人来这种地方,你这涉世未深又被人保护得密不透风的丫头,哪里知道人间险恶。”   不等回答,他便放下帘子,拍了拍蹲守一旁的马夫:“送你家姑娘回去吧。” 第六十一章 定局   容嫱昏昏沉沉地靠在马车里, 事后想想今日真是凶险万分。她没想到京中也会这样不太平,那何谈其他地方。   “小姐。”千醉小声道,“今天这事儿为什么不能让王爷知道?王爷若是知道小姐遭人算计, 定会为您出头!”   容嫱叹了口气,千醉一向不怎么聪明, 不懂揣摩猜测她的想法倒也能理解。   原先在容侯府,千醉便只是陪她玩乐的小丫鬟, 一应事宜都由其他人负责。   且若不是这丫头死脑筋, 又如何会在她离开侯府时还巴巴地跟着, 那些个精明懂算计的下人,早早抛弃了她这旧主。   “千醉,不是你家小姐妄自菲薄, 我与摄政王中间隔了太多,单是身份地位便是云泥之别,注定无法长相厮守——你何时见过那些个公子哥与外室白头偕老?便是话本也不敢这么写。”她耐心解释。   “最迟明年开春,咱们等第一趟客船离京。”   千醉愣了足有一刻钟,才呆呆道:“那、那我们去哪儿?”   “娇娇总是说她母亲家乡四季分明、风景宜人, 我打算去江南。”   容嫱等她消化完了, 继续道:“钱我已将大部分存入钱庄,剩下一些做盘缠, 届时只收拾些衣物就好。”   “江南那边我不曾去过, 心里也有几分忐忑, 你自己想好。”   千醉慢慢明白过来,小姐这是让她自己选择:“小姐去哪儿奴婢就去哪儿。”   容嫱低眉一笑, 美人风情尽显:“即是如此,便该与我一条心,再别提那些有的没的了。”   “好!”   马车到别院后门, 千醉扶她下来,这么一会儿已经缓了过来,叽叽喳喳道:“对了小姐!其实奴婢祖籍也是江南的呢!不过祖父那辈就来了京城,到我这辈已经没人再说自己是江南人氏了。”   “听说江南朱雀湖双桥戏水是名景,特别好看,咱们到时候……”   却见门前站着一人披头散发,直扒着门缝往里看,几乎整个人贴在了门上,好不奇怪。   千醉不好惊动侍卫,只得挡在容嫱身前小声问:“什么人在那儿?”   那人猛地转过来,露出一张极度熟悉的脸。   “是你!你还敢到这儿来!?”   容妙儿发髻散乱,未施粉黛,衣裳倒还算齐整。但面容清瘦,气质枯败,不知道的恐怕还以为侯府虐待她了。   她的肚子已然微微隆起,见到容嫱,只是扯着唇角,露出一个难看的笑,慢吞吞道:“你在这儿啊……我还以为,你过得有多好……”   “今日冬宴好生热闹,王爷没带你去吗?”   千醉抄起一边的扫把:“容家怎么把你这神经病放出来了!少在这儿碍眼!”   容妙儿也没想到她真打,挨了一下便捧着肚子躲得好生狼狈:“你!你!”   容嫱冷眼旁观了一会儿,才淡淡道:“好了千醉。”她慢条斯理往里走,路过气喘吁吁的容妙儿,也只是好笑道:“瞧瞧你如今的样子,形容枯槁,气色苍白,肚子里还装了不知谁的种,有什么底气同我说这样的话。”   “毕竟我再不济,总归比你过得体面些。”   容妙儿趁着冬宴逃出来,可不是想听这些。家里带了庶女容霜去赴宴,却将她这个嫡女锁在房中,也只有想到这里还有一个被抛弃的,她心里才能好受些。   容嫱推开门进去,千醉呸了一声,毫不留情关上后门。   容妙儿怔怔了一会儿,似哭似笑。   “真是莫名其妙。”千醉嘟囔着,“云、云岑大哥!你怎么在这里,那、那……”   云岑挠了挠头:“千醉姑娘,你把我叫得太老了吧。”   云岑是秦宓亲卫,几乎寸步不离左右,他既然在这儿,那……   “回来了?”一片沉默中,屋内传来秦宓一贯淡淡的声音。   千醉拉了拉容嫱的袖子,露出紧张的神情。   容嫱也没想到,他会在这里,这个时候不应该正在宫内参加冬宴么?他作为宴会主角,小皇帝怎么可能允许他不出现。   也正是瞅准了他不在,她才会带着千醉出门。   容嫱心里虽然惊愕,面上却是瞧不出慌张,镇定地走进屋内:“嫱儿还以为王爷一早准备赴宴去了。”   秦宓定定望着她,似乎想看出一点端倪,良久才道:“我若去了,你不是会心里难受?本王几时舍得你不高兴?”   容嫱心头一跳,秦宓平日不是会说甜言蜜语的人,这样突然来一句,倒让她一时手足无措。   她假装侧过脸,理了理耳边落下来的头发,温柔道:“……王爷多心了,嫱儿岂是那样小气的人。娶妻生子乃是人生大事,我怎么会不懂事。”   “怎么,本王娶妻生子,你很开心?”他忽然冷冷道。   容嫱又顿了顿,这样生硬冷漠的语气,她也有些不习惯。没一会儿便莞尔笑道:“王爷若是能寻到称心如意的良妻,喜结连理,容嫱自然为王爷感到高兴。”   秦宓猛地上前两步,将她整个人几乎裹挟在怀中,少见地显露出明显的怒气:“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是谁先前口口声声说喜欢本王,又是谁如今摆出这样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你到底要本王怎么做?”   容嫱感受着男人近在咫尺的气息,用力掐了下手心,嘴角仍挂着得体的笑:“怎么了,就许男人的嘴骗人,不许我们女人撒个小谎吗?”   她想起前世种种,赵顷、老爷子、容侯,一个个说得多么好听啊,将她哄得团团转,结果还不是一个比一个无情无义。   眼前这个人说什么,不舍得她不高兴,可笑,难不成她在别院里日日都是开心的?不过是曲意奉承、逢场作戏罢了。   秦宓捏着她的下巴,气息剧烈起伏:“你说喜欢我,是骗我的?”   “怎么算骗,只是捡了王爷爱听的说。”容嫱下巴有些疼,她在想,其实男人也挺好骗的,一副身子一个笑、几句好听的软话,竟连摄政王都抵不住。   秦宓看着她风轻云淡的笑,只觉心肠好似一节节断开来,那双黑眸都染上红色,哑了声:“你、你很好,永远都这么恨,哈哈,哈哈。”   “这么多年,我到底图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   “原是我自作多情罢了,你从来没喜欢过我,是吧?”   容嫱听得有些不明白,什么叫“这么多年”“从来没”?   她挣脱了男人的手:“王爷想听什么?”   秦宓捂着胸口,后退几步靠在了墙上,高大挺拔的身子弯了下来。阴影笼罩着他的面容,让人什么表情都看不清。   胸口的伤早已结痂数年,可为何此时仍会隐隐作痛?   容嫱转过身,藏起眼底一点不忍。   她原也不想戳破这件事的,本来他赴他的冬宴,她悄悄去她的江南,场面不会这样难看。毕竟他是摄政王,惹恼了丝毫没有好处。   她这样想着,确实不能彻底惹恼了,良久道:“王爷,好聚好散,我们的结局,到底一开始就写在了开头。”   室内又陷入死寂,不知过了多久,男人沙哑的声音响起,竟带着几分卑微的乞求:“我知道你去了码头,你要离开京城。”   “……不能不走吗?”   不走,留下来继续做只供人玩乐的金丝雀?每日睁眼只能看见院子里四方的狭窄天空?   但她没有说出来,他是养金丝雀的人,他又怎么懂呢。   “京城于我,已经无牵无挂,天下之大,哪里都一样,不如出去走走。”   秦宓又恢复了一贯的冷静:“好一个无牵无挂。”   容嫱见他也不过难受了那么一会儿,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我叫云岑进来,王爷保重身子。”   秦宓目送她毫不犹豫转身离去,唇角蔓延出几丝苦笑。   云岑见他面色露白,气息不匀,不客气地说,明显有几分狼狈,忙扶着坐下:“主子这、这是和容姑娘吵架了?”且没有吵赢。   他印象里,自家主子几乎从不在人前显露情绪,哪怕是同人吵架,也是用词文明、冷冷淡淡。今日这样,简直让他吓了一跳。   青伯也不知是听到什么风声,急匆匆赶来,一把年纪了,额上汗都渗了出来:“王爷!”   秦宓抬起头,眼内泛出一片红:“青伯,她不喜欢我。”   青伯看着他长大,算是长辈,但秦宓自小懂事要强,从不露出孩子心性。这会儿,竟像是委屈难过极了。   可青伯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嫱姑娘若是真的喜欢他,当年怎么舍得一剑刺向死穴,若非秦宓命大,今日已经没有这位摄政王了。   若是喜欢,又怎么会任他伤心,也要离开。   青伯不忍心说破,只叹了口气:“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好孩子……往前看吧。” 第六十二章 大雪   入腊月时, 京城下了一夜的雪,雪花纷纷扬扬铺满错落的屋顶和长街,也将五味杂陈的过去掩埋。   再有一月, 便是新年了。   “小姐,好厚的雪啊!”千醉咯咯笑着从门外跑进来, 头发上、肩膀上还落了星星点点的白。   容嫱推开窗,望见院内一片雪白。下人早早将庭院中央清扫出了一条小道, 其余的雪都留着。   廊下挤着两个小丫鬟, 正从栏杆上抓起一些雪, 一人揉了一个小小的雪球,拼作一个玲珑雪人。   小雪人被放在栏杆上,小丫鬟两颗脑袋于是也挨在一起, 边看边低语,不时漏出几声欢笑。   容嫱唇边也不自觉露出几丝笑意。   “这算什么。”千醉伸着脖子瞅了眼,得意道,“奴婢堆的雪人更大更好,小姐你说是不是!”   “是。”容嫱笑着, 风带着寒意穿过庭院吹进来, 她看了会儿便关上了窗。   屋里燃着上好的银屑炭,炉子烧得极旺, 稍稍靠近一些便浑身暖和起来。   那日王爷和小姐吵架, 整个别院都知道了, 当日那些个下人的嘴脸便不对劲起来。   毕竟连这院子都是秦宓的私产,千醉为此实在也担心了几天。   好在目前看来, 吃穿用度仍是从前的规格,如此看来王爷也不是很小心眼。   只是王爷再没来过别院了。   千醉偷偷看了一眼正在看书的容嫱,百无聊赖地拨着炉子里的炭火。   “不过要说呀, 还是烧地龙最好。原先在候府,也只容侯屋子里修了。”   这座别院最初设计也并非奢华一派,自然没有地龙。眼下暖炉已经烧得这样旺,稍远一些还是冷,确实比不过。   容嫱头也不抬地道:“你倒是会想,遍数京城,除去宫内,恐怕也没几座府邸修了地龙,本就是富贵人家取暖的方式。”   千醉嘟囔着:“侯府都有,那摄政王府一定也有吧。”   “齐大将军府上有没有呢?”   “齐将军乃铁血武将,连府邸都是简洁大方的样式,我猜地龙这样奢靡的享受之物八成没有。”   千醉点点头:“小姐好聪明!”   容嫱忽略她的马屁,又笑道:“至于还有两成……就看他会不会为娇娇修座地龙了。”   容娇娇家里虽地位不显,但母族却是一等一的有钱富商,平日里衣食住行从不委屈。   千醉露出羡慕的眼神:“齐将军对娇娇小姐真好啊,如今婚期也定了,可惜我们开春便要离开,等不到亲眼瞧一瞧了。”   齐盛和容娇娇的婚期定在明年二月初八,不出意外是要错过了。   提起这个,容嫱难掩遗憾。   自重生后,过去众众皆与她渐行渐远,唯有娇娇是意外的挚友。   越相处,才越觉得这个姑娘好。精明却不世俗,独立有主见却不刁蛮任性。   她先前和秦宓说自己无牵无挂,倒还是说错了,娇娇她是要牵挂一辈子的。   好在有齐盛,她也能放心。   “嫱儿。”容娇娇一边喊一边敲门,敲了两下便自己推门进来了。   她裹着件鹅黄色的斗篷,兜帽边围着一圈雪白的毛,中间露出一张白里透红的小脸,甚是精神可爱。   她脱下斗篷,千醉接过去抖了抖雪,挂在一旁烘暖。   容娇娇搓着手挤过来,非挨在容嫱身边坐,仿佛这样要更暖和些。   “在看什么在看什么,我让人送来的话本你看完了吗?”   “我又不是一目十行。”   “好嘛。”容娇娇伸着手烤火,歪着头道,“你真要走?”   容嫱这才合上书,看她一眼:“这事怎么谁都知道了。”   “我又不是外人!”容娇娇张了张嘴,想了半天才说,“我不会说什么软声软气的话。你且说说看,是在京中住得不开心吗?”   “娇娇,我这样的处境,谁都不会开心。”容嫱淡淡道。   容娇娇稍稍一想她话里的意思,也就沉默了。   “那你、那你要想我。”   “那是自然。”容嫱好笑道,“京中我也只你这一个朋友了。”   “那可不一定噢。”容娇娇神秘地眨眨眼,拿出一张帖子,翻开来写着孙喜宁的名字。   “孙喜宁邀我明日小聚?”她颇有些诧异。   自从容妙儿和赵倾出了那事,孙家和赵家的亲事直接一拍两散。   而孙喜宁作为背后的推手,不仅干干净净地抽身而出,还因这事儿赚了赵相府一波愧疚。   连着好一段日子,赵家的人见了孙喜宁都抬不起头来。   孙喜宁本就出了名的脾性温和良善,又因为没和赵家以及容妙儿计较,还落了个宽容大度的好名声。   临近年底,提亲的人都快踏破孙家门槛了。   但那事以后,二人也没再说过什么话,顶多街上碰见互相点点头。   容娇娇解释道:“你平日不怎么出门,昨儿我们碰见,孙喜宁索性叫我把帖子带过来给你。”   “她也是听说你年后就要离京,说提前给你践行。年后她家里估计要替她张罗亲事了,到时候走不开。”   容嫱看了眼时间地点,笑了笑:“难为她还记挂着我。”   “你这么好,就应该更多人记着呢。”容娇娇皱了皱鼻子,小声道,“我来的时候,还看见赵倾在街对面,一见我就躲,也不知心虚个什么。”   “哼,我最讨厌这种初时不知道珍惜,日后又来纠缠的男人了。”   “原先我只在话本里见过,就觉得笔者写得不好,没想到现实里更令人生气,当谁不知道他和容妙儿眉来眼去的那段日子呢。”   容娇娇的嘴,一说起来便没完,容嫱习惯了,大多数时候听着,偶尔回应两句。   等她终于说到口干,起来去喝水,容嫱吩咐千醉:“去看一眼赵倾还在门外吗。”   秦宓的别院他是不敢闯进来的,而在门外徘徊不去也不是一次两次。   容嫱回回都不见他,他倒是有毅力,隔三差五便来。   倘若这个毅力花在读书行事上,早有成就了。   容娇娇喝了一大杯水,嗓子又润了,奇怪道:“你让千醉去做什么,你心软了?打算离开前见一见?”   容嫱摇摇头。   心软谈不上,只是觉得都要离开了,往事种种,便随这场雪消融了吧。   她绕到桌前,提笔写字。   “天寒地冻,不必再来。   如今都不是几岁的孩童,且为自己做做打算吧。   一别两宽,你我此生都不必再相见。”   容娇娇捏着下巴:“你这字儿真好看。”   容嫱把纸随意折了几折,让千醉送出去,便不再管了:“我在容家时,容夫人对我很严厉,礼仪读书行事稍有差池便要挨罚。”   “初时是打手心,还挨过巴掌。被老爷子知道后,呵斥了容夫人,她便不敢了,改为罚我抄书。”   “几年来我抄过的书…”她想了想,煞有介事道,“恐怕像你看过的话本一样多吧。”   容娇娇震惊:“有那么多!?”   她可是博览群书呀,最夸张的时候连续几晚躲在屋里看话本,只点一盏小灯,还逼着丫鬟给她放风。   结果有天小丫鬟实在熬不下去,望风的时候瞌睡过去,被路过的母亲抓个正着,挨了好一顿骂。   “你还那么小,容夫人也太过分了。”她悻悻道。   “那时候别人都说,你母亲严厉也是为了你好,我就信了。”容嫱平静地说着,只是还有些感慨。   原先想起这些,还会觉得不甘心、觉得委屈,如今提起来,竟恍若隔世。   “好了好了,不说这些。”容娇娇重新挂起笑容,活泼道,“其实我今天过来,还有一件重要的事!”   容嫱看着她,示意她有话快讲。   “我与齐盛的婚期不是定在明年吗,但是想到你不能参加,便觉得可惜。”   她是真觉得不够圆满,为此时不时就叹口气,容母错以为她是婚前焦虑了,还拉过齐盛敲打了一番,弄得他云里雾里的。   “虽不能参加,但等我到了江南,一定给你写信。我还准备了贺礼,到时也会有人交给你。”容嫱不想太伤感,因而弯着眼笑。   容娇娇拉着她的手:“没事,我和齐盛商量过了,除去明年正式大婚,年前可以办一场小宴,只请三五亲近好友,小摆宴席。我要亲口听你说祝福,不要看信。”   这是完全为了她一人设置的。容嫱心中感动,笑得越发温软:“好,我一定去。”   “地方我也想好了。”容娇娇道,“就是先前我们去过的温泉行宫,齐盛去向陛下讨了恩旨,咱们一起泡温泉!”   其实还有一层用意,温泉行宫乃是容娇娇与齐盛冰释前嫌、互表心迹的地方,对二人有特殊意义。   但她不好意思说。   容嫱略加思索便记起来,天儿越冷了,温泉确实是少有的舒服。   “好,什么时候?”   “七天后,我派人来接你。” 第六十三章 杏树   临近年关, 其实家家户户都忙了起来。容娇娇还愿意说服齐盛,多办一场小宴,可见是真的把容嫱当做好朋友。   初七这日, 齐府的马车直接到了别院外,待容嫱收拾好, 便直接送去了京郊别院。   这块儿因设有皇室使用的温泉行宫,几乎没什么闲人往来。   听说前朝时, 先帝最爱带宠妃来这里, 偶尔还会住上几日。   然现在皇帝还小, 后宫都没有,自己一个人也不爱来。   容娇娇的性子直爽,在京内笼统也没有几个交心好友, 加上容嫱一共也就三个。   倒是齐盛因为军伍出身,同生共死的兄弟一抓一大把,只是不都在京中,这会儿也来了三四个。   他们这些人,也就正正好凑出一桌。因为男女有别硬生生分成两桌, 离得倒不远。   齐盛人前显得话更少, 多数时候容娇娇喊他做什么,才动弹一下。   “怎么都这么客气呀。小四, 你们平日里可不是这样的。”容娇娇点了个名。   齐盛那桌儿便站起一个瘦高的男子, 肤色偏黑, 一双眼炯炯有神。   这样一个汉子,此时却有些害羞似的:“嫂子, 我、我敬你一杯!祝你和大哥白头偕老……嗯…早生贵子!”   容娇娇脸一红,瞪了他一眼。   另外有一人便爽朗大笑:“嫂子,你别介意, 这已是小四毕生所学了。”   这些都是军营出来的孩子,规矩不似皇城里复杂繁多,难得的是一股子飒爽潇洒的豪气。   比如那喝起酒来,也个个是好手,一杯杯下肚,还能清醒与人交谈。   只不过今日对面坐了几个姑娘,还稍稍克制些。   宴席内充满了欢声笑语,到后来渐渐熟悉,也不再如一开始那样拘谨,离席玩起了游戏。   嬉闹间,仿佛让人忘了不远处便是规矩森严的京城。   “嫱儿!你怎么投得这么准!”容娇娇看着容嫱那几乎百发百中的投壶技术,羡慕极了。   反而几个男子因为席上喝了酒,距离又设得比女子那边远些,十支里面只能进个五六支。   容嫱让出位置给下一个人,边笑道:“你是早先不认识我,我投壶一向厉害的。”   她玩得有些累,许久没有这样放肆地玩乐大笑了。   “你们投完了叫我,我出去透透气。”容嫱走到庭院,空气中带着深冬的凉意,兴奋的大脑慢慢得到了冷却。   她呼出一口白气,天上的太阳雾蒙蒙的,隐在雾气之后。   千醉搓了搓胳膊:“小姐,外头好冷,奴婢去取斗篷来,您别走远。”   行宫里烧了她念叨过的地龙,一屋子都暖烘烘的,乍一走出来实在是透心凉。   容嫱往手里哈了口气,点点头:“去吧,我到门外站会儿,上次来的时候那边有片枫树林极美。”   这个时节,枫树早落光了叶子,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晨霜随着时间消融,化作晶莹水渍,经日光一照,更是泛出灿烂的光。   光秃秃的树枝交错横斜,无花无叶,却有一种别样的美感。   隔着片枫树林,不远处有一座小小的院子,上次见到时,便猜测其主人定然非富即贵。   毕竟能将别院建在皇室行宫附近,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   容嫱看了一会儿,那院子也不像住了人,正欲收回目光,却发现有人推开了正门边上那扇红木的小门。   门只开了一半,走出一个提着篮子的靛蓝色裙子姑娘。   门外角落里,也搁着一只篮子,里头放着的像是猪肉鸡蛋之类。   这里原来住了人的。   容嫱走近了些,只见蓝裙姑娘捡了块猪肉和几颗鸡蛋装进自己的篮子。   她原只是好奇,可看那姑娘的侧脸越发熟悉,直接愣在原地。   “你……”   听见有人,蓝裙姑娘只是动作顿了一顿,随即往另一边转身,要提着东西回去。   “等等!”   容嫱失了仪态,快步冲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温热触感告诉她这确实是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和千醉几乎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女。   若非方才千醉在她面前转身回行宫里取东西去了,若非千醉今日穿的是绿裙,她险些要认错人。   蓝裙少女低着头:“这位姑娘,有什么事吗?”   她的声音冷清无波,与千醉那活泼的语调也千差万别,确实是两个人。   但天底下非亲非故,真有长得这么相似的人?   容嫱想要去看她的正脸,她却一直躲着,语气有些不耐:“这位姑娘,我不知你是什么意思。厨子还等着我手里的肉和蛋,麻烦让我进去。”   她一使力,便挣脱了容嫱,快步走进去,反手带上了门。   “小姐!小姐你怎么都走到这儿来了!不是说不走远嘛!”千醉抱着斗篷小跑过来,呼出一串雾气。   她将斗篷抖开,披在容嫱肩上。   若非手里还残余一些温度,容嫱恐怕以为自己刚才都是幻想。   她盯着千醉的脸,百思不得其解。   千醉摸了摸自己的脸:“怎么了…奴婢脸上沾东西了?”   “你、你家里有几个孩子?”   “还有一个哥哥,开了个小小的米粮铺子。”千醉奇怪道,“小姐怎么突然问这个?”   “没有姐妹?表亲堂亲之类的呢?”   “表姐妹堂姐妹倒是有几个,怎么了?”千醉简直一头雾水。   “可有和你长得像的?!”   “大伯家的二堂姐和我倒是有三分像,别人是这么说的。不过也好几年没见了。”   容嫱看着那扇紧闭的小门:“我方才瞧见一个人走出来,那人和你长得至少有八分像!看起来年纪也相仿!”   千醉瞪大了眼:“小姐,你说真的!?不是逗奴婢玩吧?”   “真的。”   千醉缓了会儿果断上前去敲门,敲了半天却都没有人理会。   “小姐,这里面真的有人住吗?”   要不是方才亲眼看到,容嫱也要怀疑自己了。她将手拢进斗篷底下,绕着这座小院游走。   院子被高高的围墙团团围住,除了大门小门没有能进去的地方,也看不见里头的情形。   这般在人家附近徘徊着实有些奇怪。但容嫱管不了那么多,一心想要弄明白方才那人的身份。   她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总觉得那人的出现很重要。   “ 小姐,这墙也太高了吧?一般人家也没有这样高呀。况且这荒郊野外的,一天到头也见不到几个人路过,实在不必做得这样密不透风。”   这墙高到即使跳起来往里看,也什么都看不见,只能瞧见一截光秃秃的树尖。   想来院子里是种了棵树,所谓背靠大树好乘凉,在自家庭院里种树,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这么观察了一会儿,容嫱也渐渐失望,正想要放弃。容娇娇那边想必也等急了。   她抬步一脚踩在松软的地面上,这边大概是院子的后方,四周都是泥土地和一些死去的青草。   在这之中却还夹杂着些与众不同的暗黄色树叶。   容嫱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什么东西,她弯腰找了找,拾起一片还算新鲜完整的。   叶子上头已现出一些褐色的斑点,将要腐烂了,但还是能看出原本的颜色和形状,像一把金黄的小扇。   容嫱一下子便想起昏迷时做的那个梦,梦里的丫鬟也是在窗边,捡起几片被风吹进来的叶片,如她手里这个一样。   “小姐,这个叶子怎么了?这不是银杏叶嘛?”千醉跟着看了看,“是从这个院子里飘出来的吧,看来他们院里的是杏树呢。”   “杏树咱们这边还挺多的,到了秋天叶子都黄了,特别好看。”   容嫱自然知道这是银杏叶,也知道银杏并不是什么十分罕见的东西。   但这会儿已经是腊月了,一般的杏树恐怕在深秋就已经掉得光秃秃,何况今年格外冷。   可看手里这片叶子显然从树上飘下来,不超过十天半个月。   违背时节的杏树,京城可不多。   她昏迷也就大半个月前的事,那若真是梦倒没什么,可若不是梦,那丫鬟捡到的那片银杏叶便有些讲究了。   容嫱满脑子乱糟糟的,一时觉得自己想的有道理,一时又觉得自己怎么凭空胡思乱想。   毕竟实在是太过奇怪了,梦难道真的不是梦?长得像千醉的姑娘又是谁?   她恍然想起梦里那个喊她“姑娘”的“千醉”,记忆虽然有些模糊了,但细细一想,隐约又觉得与今天这个蓝裙姑娘有些重合。   容嫱觉得自己要么是疯了。   “回去吧。”她吸了口气,心事重重地往回走。   容娇娇见她回来才松了口气:“怎么去了那么久呀?我都差点跑出去找你了。”   “娇娇,你知不知道枫树林那边那座小院的主人是谁?”   “不知道啊,怎么了,你见到了吗?我还挺好奇呢。”   容嫱不知道怎么说,斟酌了会儿措辞又道:“我方才看见进去的人长相有些像我一个朋友,因而有些好奇。”   “这样啊。”容娇娇看了看齐盛,见他也摇头,挽过好姐妹的手,“好啦,别想了。如果你真的想知道,我让齐盛帮你打听打听好不好?”   容嫱眼前一亮,齐盛再不善交际,人脉也肯定比她广阔。不由面露感激:“娇娇,谢谢你,齐将军,也谢谢你。”   “我们之间就不说这个了,举手之劳而已。”   “快快快,我们玩点别的。”容娇娇狡黠道,“飞花令怎么样?”   小四便委屈道:“大嫂,你怎么这样,我们几个兄弟书都没读过多少,这不是欺负人吗?”   “就欺负你怎么啦?你大哥我都可以欺负,你不行?”容娇娇叉着腰,齐盛听了,反而笑得越发纵容。   小四深深叹了口气:“女人如手足,兄弟如衣服,老话是这么说的吧?二哥?”   “别叫我二哥,好丢人。”   “哈哈哈哈哈哈。”众人顿时笑作一团。 第六十四章 年纪   茶楼里, 两人相对而坐。   热茶散发出清香的味道,边上还摆了几碟精致的瓜果点心,却没有人动。   “我没想到是你。”容嫱取下脸上的面纱, 脸色复杂地看向对面的男子,轻声道, “林小神医。”   林长即今日穿了件浅青色的衣服,袖口衣襟绣着深色的竹叶纹, 以青玉冠束发, 加之皮肤身量偏瘦、面容俊美, 颇有几分如玉的风骨。   乍一瞧不像是民间大夫,倒像是京城里谁家意气风发、才貌双全的贵公子。   “容姑娘,又见面了。”他笑盈盈打招呼。   容嫱默了默:“我还没问过你, 那日你来给我诊脉,说了一句话,不知是么意思?”   “林小神医应当知道我指的是哪句。”   林长即玩笑道:“容姑娘,别板着脸嘛,女孩子家家的要多笑一笑。”   容嫱不作声。   气氛凝滞了许久, 林长即才收敛了神色:“我听说你要离开京城了?”   “嗯。”   “你既然都要离开了, 还关心这些做什么呢?人既然决定往前走,便不要回头看从前的事了。”他意有所指。   容嫱也笑了:“并非我执意要弄个明白, 若大大方方让我知晓了, 我也并不想深究。”   “反倒你这遮遮掩掩、顾左右而言他, 倒让我非一探究竟不可。”   林长即坐端正了,好似回答夫子问题的学生:“好吧, 你且问。”   “京郊温泉行宫旁有一座小院,是你的?”   “是。”   “你在京城这几日住在里面吗?”   “那倒不,王爷接我来京城, 一切吃住都已安排妥当,我住在城东的客栈里。”   容嫱奇怪道:“那你买那院子做什么,我听说那地契在你那儿已有几年了。”   “姑娘知道低价购入高价抛出的理吗?“他煞有介事道,“不过一种生意经罢了。早些年行走江湖,听一个商人说的,我觉着有理便效仿了。”   容嫱微微蹙眉:“林小神医,我虽不行商,却有一个富商千金做朋友。京郊又不是什么好地段,也不见得有什么好发展。”   “何况那个位置紧挨着温泉行宫,一般人恐怕盘不下来。”   林长即抚掌:“容姑娘好聪明啊。”   容嫱恼得喝了口茶水,又道:“我前两日看见个与我丫鬟长的极像的姑娘出入你的院子,那是你什么人?”   “下人吧,我一年也不来一次京城,来了又嫌远不过去,具体情况也不清楚。”他瘫了下手,显得有些无辜。   容嫱见他不正经回答,索性道:“不知道方不方便过去看看?”   “真要去?”林长即眼露深意。   “多谢。”   林长即起身,出门时给一旁的小厮使了个眼色。   没隔两天又来到这座小院前,那大门和红木小门仍紧紧闭着。   这次是林长即上前去敲门,大约过了半刻钟,里头一点反应都没有。   容嫱凝视着他:“真是你的院子?”   林长即居然从怀里摸出一张地契:“是啊,我骗你做什么。”   他想了想,才拿出一把钥匙,放弃小门,将大门挂着的铁锁打开了。   门闩是松的,费些力气推开便能进去。   瞧着门边落的一层灰,也不知多久没有人走过这道大门了。   跨过门槛,入目是一方极为宽阔的四方院子,正中生长着一棵足有两丈高的杏树。   地面则是铺了一圈银杏叶,并未特意清扫。   整座院子呈现回字形,四周由回廊连接着屋子和中间的庭院,简洁明了。   其次则是温度。   在外头披着斗篷尚觉手脚冰冷,可一踏进这里,竟仿佛整个身子都暖和起来。   难怪数九寒天,那棵杏树才落完叶不久。   没走几步,又闻到股奇异的香味。   她说不出那是什么味道,只觉得又熟悉又好闻,只一会儿,沉闷一路的神思竟轻盈起来。   “…林小神医,可闻到香味?”   “是药香味。”林长即瞥了她一眼,“我是个大夫,家里有药香味很奇怪吗?”   “你不是说不住这里?”   林长即走在前面,二人并未遮掩动静,竟也没人出来看看。   “药是用给我一个病人的,她有时在这里养病。”   “病人?”容嫱觉得奇怪,但也没多问人家的私事,只是喃喃道,“这药想必性烈,竟惹得整个院子都是味道。”   林长即却摇了摇头:“用的是最温和不过的药草,只是数量多,再淡的味道积少成多,也有了眼下的效果。”   容嫱起初不解,当她走过回廊,看见廊下挂满了各式各样的香囊,有大有小,有绣花的,亦有镂空的金银小球。   她实在是被这手笔震惊到了。   林长即取下一只,检查了下里面的药草:“有些潮了,过段日子,恐怕又得更换一次。”   他叹了口气:“不是什么急病,只是需要特殊环境好好静养。这些药草性温,多是安宁静气之效。”   为了一个病人,将整座院子打造成专属的药炉,可见其用心程度。   “那病人是什么人?什么病?”   林长即看了她一眼,推开其中一扇门,率先走进去:“你也认识。”   屋里比外头更暖和,药香味也更浓,容嫱披着斗篷都有些许发热,却不见火源。   她顿了顿:“这屋里烧了地龙吧。”   林长即挑了下眉,不置可否。   容嫱站在屋子中央,环视一圈,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袭上心头。   她转身,看到一扇窗,窗外正对着庭院里的杏树。   若是落叶,一阵风就能把叶子吹进来。   心砰砰跳起来,她忙回头,越看越觉得四周布局熟悉得令人心悸。   这不就是她梦里的场景!?   容嫱嘴唇翕动了几下,猛地看向林长即:“这里我梦见过。”   她几步逼近,身子轻颤,有个答案几乎呼之欲出:“不,那不是梦。我为什么会来过这里,为什么我记不清?”   “你究竟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是我的病人啊,小嫱儿。”林长即忽然幽幽道,“几年来,你每次发病,都会到这里静养,你不记得?”   “我……”容嫱惊愕得说不出话。   怎么可能呢?   她每次发病,都会昏睡上几日,这几日都是空白的,从没有例外。   “不可能,我每次醒来都是在容侯府。”她努力想着,“千醉每回都守着我,若是我昏迷期间来过这里,她不会不知道。”   她不信千醉会瞒着自己。   “那你就得问容侯府的人了,我只是个大夫,你过来了我才接手。后来你不怎么发作了,我就离开了京城。”   林长即说起来还有些埋怨:“谁知好好的又出事了,睡梦中将我赶上马车,一路颠簸,好不是人。”   “容侯府…”容嫱掐了下手心,让自己冷静下来。   老爷子已经没了,还有谁会知道…   “对了,是谁请你替我治病?老爷子?”这样麻烦且漫长的过程,不是天大的人情,林长即恐怕都不会答应。   他随口道:“你母亲啊,我师父欠她一个人情,让我替他还了。”   “我、我母亲?”容嫱忽然磕磕巴巴起来。   许久没有提过母亲这个词了,她艰难道:“我母亲……是谁?”   “阿绻啊。”   “真的是她……”容嫱喃喃自语,其实曾经崇亲王说她与阿绻容貌相似,她便信了七分。   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呢。   “我母亲与你师父…?”她试探着问道,“无意窥探,只是实在想了解一些我母亲的事。”   林长即似乎在思考措辞,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才开口:“没什么,早些年阴差阳错你母亲救过我师父一次。”   “大概六年前,有人把你送到我师父那儿,说你是阿绻的孩子,请他代为照料。”   “你那个时候。”他上下扫了一眼,“…病怏怏的,倒没受伤,但许是受了什么打击,问话也不吭声。”   “我师父感念阿绻救命之恩,将你留下,谁知当夜便发起高烧,连续烧了三日。”   “好在我师父是神医,硬是把你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师父夸你命大,说等醒过来,日后也是个有福气的。”   容嫱见他停了,便问:“然后呢?”   “可惜。”他声音低了下去,“还没等到你醒过来,容老爷子就带人找来了。”   容嫱心里咯噔一下,六年前,也正是她被老爷子带回京城的那年。   “然后老爷子便把我带回京城了?”   “对啊,他口口声声说你是他孙女,接你回去认祖归宗。”林长即无奈,“我师父自然不放心,但他年岁已高,那伙人来硬的,我们便丝毫没有办法。”   所以他后来行医之余还去学了些防身的招式,便是不想再出现那日的情况。   容嫱一颗心起起伏伏,几乎没有安定过。   林长即耸了耸肩:“师父还派我来京城,我四处打听,得知你成了容家嫡女。且那容家没多久就封了容侯的爵位,看着也没委屈你,我回去告诉师父,他才稍稍放心了些。”   “再后来你病了,我就来给你治病了。”   容嫱慢慢消化着这些信息:“那、那后来有见过我母亲吗?”   林长即摇摇头:“没再听说过这个人。我后来在京中也打听过,不曾有人听过阿绻的名字。”   容嫱舒了口气,也算卸下心中一桩心事:“那,我父亲呢?”   林长即听到这个问题不禁觉得好生奇怪,疑惑道:“就是云朝的崇亲王啊,我一来京城,便听见有人议论了。”   “你与他不是已经相认了吗?”   容嫱脑子里轰地一声炸开,半晌没回过神:“你说什么?”   “崇亲王是我父亲!?”她紧锁着眉,“不对,不对,年纪不对……”   “什么年纪?你不会以为自己十六岁吧?”林长即挑了下眉,揶揄道。   容嫱彻底懵了:“难道不是?”   “你用的是容妙儿的年纪啊。”   “六年前我问了几十遍,你才理我说你十三岁,那你算算你如今应该多大。”   “十九岁。”容嫱脑子里唰地一片空白。 第六十五章 隔阂   容嫱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踏上回城的马车的, 甚至忘了过问那个长得颇似千醉的姑娘是谁。   她竟真的是崇亲王和阿绻的孩子,这事,只怕他自己都不清楚……   而如今这两个人, 一个远在他国,一个生死无踪。   容嫱心里震惊过后便是一阵阵的酸涩。   她努力打起精神, 看了眼帘子外的街道,轻声吩咐:“掉头, 往容侯府去。”   若说整个侯府除了老爷子还有谁可能会知道内情, 只能是他。   再无能再懦弱, 毕竟是老爷子嫡出的长子,也是继承了爵位的容侯。   老爷子去世后,容府好像一下子失去了主心骨。   她一路走来, 只见府里的仆人丫鬟要么在偷懒,要么边议论闲话边敷衍手中的活。   大多数是觉得这府邸已经了无生气,只透出一股腐朽的死气来。   说侯爷一把年纪了还像个没断奶的孩子,老爹一走,俨然什么都做不成了。   “大公子和妙儿小姐, 一个坐了牢, 听说要流放;一个未婚先孕,还被男方赶了出来, 啧啧。也就夫人还有个人样。”   换作以前, 容夫人对下人管教甚严, 她们定然不敢大大咧咧地嚼这种舌根。   这些被苛待久了的下人,嘴上越发不饶人, 冷笑道:“你没瞧夫人最近总病吗,我前两日守夜,看见她站在窗前一会儿哭一会儿笑, 怕是迟早疯了去。”   小丫鬟都吸了口凉气,小心问:“疯病会传染吗?”   “不知道,我看我们还是早做打算吧……”   容嫱见到容侯的时候,他正穿着一身素衣,坐在老爷子灵位前发呆。周围只有两三个洒扫看守的下人,瞧起来格外落寞凄凉。   见到容嫱,他先是一愣,随即手忙脚乱站起来:“容嫱,你、你怎么来了?”过了会儿明白过来,“哦,哦,是来祭拜父亲的吧,难为你还有些孝心。”   他亲自点了三支香,递给容嫱,面容枯瘦、眼底青黑,挂着掩不住的哀愁。   容嫱其实本没有这个意思,眼下只是沉默着接过燃着的香,上前去作揖。   她没有三跪九拜,也就是没有将自己当做老爷子孙女的意思。   容侯叹了口气,也没有办法。当初容嫱与容家断绝关系,他没有出来说话,那如今,便没有什么资格要求她。   “侯爷,我今日来,是有些事想问一问。不知眼下可得空?”   “啊,好、好。”容侯紧张地搓了搓手,后知后觉,“要不去书房说?”   容嫱见他屏退了下人,便开门见山:“我今日……得知了一些事。侯爷可记得,我自回京以来,便会发作一种病,近两年才治好。”   “是啊是啊。”这事他还是知道的,毕竟每次一发病,老爷子都会十分重视,除了大夫和他指定的丫鬟,几乎不让人靠近。   “你母亲……我是说,我家夫人,曾经想去照顾,也是被老爷子轰走了。”为此容夫人还和他闹了一阵,只是后来知晓容嫱不是自己女儿,便不再提起这件事。   容侯小心觑了她一眼,犹豫道:“其实……其实我与夫人早就知道,你不是我们的孩子。”   容嫱眼睫微颤,平静道:“这件事,容夫人告诉我了。老爷子也知道?”   “是,父亲应该……比我们更早知道吧。”   她回京那年,吃了真正的侯府嫡女不能碰的荠菜饺子,容夫人便知道她是假的,自然会说给丈夫。   容侯挠了挠头,姿态有些局促:“哎,也不是我们想瞒着你,夫人是早打算拨乱反正的,只是父亲骂了我们一通,死活不肯。”   容嫱皱着眉不说话。   老爷子到底是为什么?   容侯忙补充道:“但是、但是父亲对你是真的没话说,你自己也知道吧。你那个病,一开始挺严重的,是父亲亲自去请了位神医,才有起色!”   “我有时都想啊,你是不是父亲流落在外的血脉……”   可林长即分明说是他师父让他来替容嫱治病的。老爷子当年强行带走容嫱,老神医与他定没有什么恩情可言。   老爷子这是冒领了谁的功劳?   容嫱脑子隐隐痛起来,她揉了揉眉心:“我到别院治病这事,为何我自己都不知道?”   容侯爷觉得蛮奇怪的:“你只要病了,那几天的事好像就记不大清楚。其实也不是整整几日都在昏迷的,我去别院看过你,看到你和一个年轻男人坐在一起。他让你喝药,你不肯,他就哄你。”   “谁?”   容侯摇头:“父亲并不允许我们去别院,说是会影响神医诊治。这件事连夫人都不知道,我是偷偷去的,就看了两眼,便被父亲抓回去骂了一通。”   “哦,估计就是那位神医吧,没想到那么年轻。”   容嫱想了想林长即的模样,倒也确实对得上。   几年里也算相处过许多日日夜夜,她此前竟然一点印象都没有。   容嫱道了谢,准备离开。容侯却追到门口,拦住她的马车,十分不好意思道:“能不能、就是……帮我在王爷面前求个情,明年开春,楮儿就要被流放了。”   “我、我就这一个儿子。”   容嫱想说,容楮是杀了人的,没有偿命已经是不公平。   但她对上容侯那双疲惫不安又隐隐含着期待的眼睛,默了默只是撇开头去:“我打算明年开春离京,上次我与王爷吵了一架,王爷也已经好几天没有过来,想必是已经厌烦了,我帮不了你。”   “什么,你要离开京城?!”他一呆,显然没料到,“还回来吗?”   容嫱摇了摇头:“侯爷保重。”   马车缓缓驶动,大概走出几丈远,才听到后头传来若有若无的一声:“你也保重……是容家对不起你!”   容嫱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受,别有目的的老爷子、严苛虐待的容夫人、欺压刁难她的容妙儿、心思龌龊的容楮。   换任何一个容姓的人来说这句话,或许还能让她更释然些,偏偏是没做什么好事也没做什么坏事的容侯。   容嫱拖着一身疲惫回到别院,脑子也是昏昏沉沉的,大抵是一下子输入了太多消息。   这时再看到屋子里坐了个人,脑子更是嗡嗡地响起来。   “王爷。”她卸去力气,靠在门边与他对视。   “去见林长即了?”秦宓神色极为复杂。   容嫱懒得遮遮掩掩,何况如今也没有必要了:“嗯。”   她张了下嘴,又闭上。若二人还是往常的关系,她实在累了,说不准会将这事挑着说与他听,再从他那儿得到一些建议与反馈。   秦宓看她的神情,便大概事知道林长即告诉了她哪些,大抵是没有谈到自己。   他应该松口气,转而竟又有些失望。   林长即说得对,隐瞒不是长久之计,可她执意离京,好像也没有挑明的必要了。   “本王在江南几地也有一些房产和铺子,等你走时,我让人给你送去。”   容嫱微微笑道:“这是王爷给我的补偿?如此贵重,日后王妃知晓了会不会不高兴?”   “你非要这样和我说话?”秦宓蹙眉。   “那王爷想要嫱儿怎么说。”她好似个没有心的妖精,一字字扎在他心上,“看在那些房产和铺子的面子上,也不是不能装一装。”   秦宓狠狠捏着眉心,好像对着自己发泄一样,再开口,声音都有些哑了:“去了外地,不比京城。我不在,你要保护好自己。我已经和千醉交代过了,什么地方能去什么地方少去、什么事能做什么事少做,你如今大了,心里应当也有数。”   他又拿出早准备好的东西:“这块玉佩你留着,如果实在遇到棘手的问题,可以拿着去找当地知府。”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容嫱从前不知道,原来他是这样一个话多的人。   “王爷。”她突然出声,歪了歪头问道,“这半年来,我与你在一起都是有实无名。等我去了江南,若是遇到我喜欢的人,是不是可以在一起?”   “你不会生气吧?”   秦宓眼神几乎瞬间便沉了下来,他一直刻意避开这个问题,不敢去想。   她还那么年轻,若是愿意,便能做好一个温柔貌美的妻子。   他舔了舔唇,目光落向空处,口是心非:“……倘若他对你好,自然……”   他说不下去了。但容嫱明白了他的意思,笑颜如花:“多谢王爷成全。”   千醉在门外敲门,小心问:“王爷留下来用饭吗?”   容嫱还没开口,秦宓已经应声:“不了,本王还有些公务没有处理。”他站起来,高大的身躯隐隐晃动了一下。   千醉低着头,等确定人走远了,才舒了口气:“王爷怎么突然来了,吓我一跳,幸好没有说什么。”   “小姐你晚上想吃什么,我让……”她话语一滞,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小姐!小姐你怎么哭了?”   容嫱摸了摸眼睛,果然摸到一些晶莹的湿意,恍惚着喃喃:“是啊,我怎么哭了……”   她垂眸看向手里那块颇有些眼熟的青玉玉佩,玉质上乘、雕工精细。   是当初演武场对坐饮茶,秦宓掉在桌脚边的那块。   她费尽心思将东西还回去,如今,又回到了她的手里。   就好似二人之间,兜兜转转,又回到原点。 第六十六章 故地   腊月十三这天, 容嫱又见到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笼统算来,这也就是她和方氏第二次见面。湖心亭那一次,多是不愉快的回忆, 因而突然看见方氏,容嫱着实奇怪。   而且她是一个人来的。   秦宓不喜欢她与他母亲见面, 因为方氏会说自己儿子的坏话。换作以前,容嫱可能就婉拒了, 眼下正无聊, 就想听听她还有什么要说的。   千醉请人进屋坐下喝茶, 但方氏不肯,非要站在门外,只是直勾勾地看着容嫱, 还招了招手:“你怎么在这里,来呀,小嫱儿,来呀。”   容嫱听见她叫自己什么,一愣。   林长即也是, 方氏也是。她还以为林长即对病人都这么亲切, 可方氏与她又几时有的交情?   见她迟迟不动,方氏着急了, 小心翼翼地踏进屋子, 想去拉她的手:“你躲在别人家里做什么呀, 别怕啊,方姨带你回去。”   千醉忙上前挡在二人之间:“夫人!你这是做什么?”   容嫱猛然想起当初在湖心亭的寿宴, 方氏与她谈话,没说两句便露出狰狞神情来,说的话也奇奇怪怪, 她那时便觉得不对劲了。   后来从王府下人口中、秦宓口中,也大概猜出来,方氏精神上是有些问题的。早些年还好,年纪越大,犯病的频率便越高。   方氏眼下恐怕就是发病了,只是不知为何肃王府没人发现,竟叫她自个儿跑了出来。   容嫱拦下千醉,给她使了个眼色,任方氏拉住了自己的手腕:“夫人,我差人送你回肃王府。”   方氏愣了愣,道:“对,肃王府,方姨带你回去,哥哥还在家等着呢。”   哥哥是谁?   容嫱不解,只是方氏自己跑来了这里,总不能让她路上出事,便哄着道:“好,我们去肃王府。”   她带了几个侍卫,因着方氏死活不撒手,便与她同乘一辆马车。   方氏拍着她的手背说:“好姑娘,不怕啊。那秦仞是王妃生的嫡子,一贯骄纵爱欺负人,咱们不跟他计较。”   “我买了你喜欢吃的白玉糕,吃了就不委屈了啊。”她一派哄小孩儿的口吻,却极为自然。   容嫱不知她把自己错认成了谁,倒是在想她口中的秦仞是谁,王妃嫡子,难道是肃王的儿子?   只是肃王一家除了秦宓母子,早就一夜之间被先帝下令斩首了,听说是谋逆大罪。   可这样株连九族的死罪,秦宓母子为何偏偏无事?   想着想着,马车就到了肃王府。   这座原先也算显赫华贵、风光无限的府邸,如今却人脉凋零,死气沉沉,好像京城繁华中被人遗忘的一角。   容嫱下车来,望着那略显岁月沧桑的大门和两侧仿佛露出疲态的一对石狮子,才惊觉自己从未来过肃王府。   一个丫鬟跑出来,几乎是扑上来扶着方氏,哭道:“夫人,您还病着,怎么乱跑呀,可吓死奴婢了。”   容嫱不好说什么,只是带了一句:“若是人手不够,不妨去向你家王爷多讨一些,免得再出现今日的情形。”   丫鬟感激地道谢,边后怕地抽泣:“多谢姑娘,多谢姑娘!”   若夫人真跑出去出了事,她怕是也要没命了。毕竟王爷母子虽然不和睦,但到底是亲生的。   方氏突然捂住丫鬟嘴,压低了声音:“嘘别哭,小心让人听见,王妃最厌烦哭声了。”   丫鬟支支吾吾,拉开她的手道:“夫人,他们早就没了,这整个肃王府您才是主子,别担心!”   说罢擦了擦眼泪,对着容嫱苦恼道:“夫人最近情况不大好…总说些奇怪的话,想是还以为自己活在肃王府人丁尚兴旺的日子。”   “王爷说让请回来的神医看看,也不知什么时候过来。”   方氏见她不哭了,转头又安慰容嫱:“王妃侧妃都不待见我们,你遇见了老实一些,也就不会为难你了。”   说罢拉着容嫱的手,非要往里走,不然怎么也不肯进去。   丫鬟一时束手无策,结结巴巴道:“要不、要不姑娘进去坐坐,喝杯茶?”   容嫱沉吟片刻,许是瞧着方氏有些可怜,又或许因为她是秦宓的母亲,点点头算是答应了。   她提起裙摆,跨过已经有些痕迹的门槛,心中忽然有种奇异的感觉。   好似跨过禁忌的界限,进去一处奇特的空间。   她于是细细打量路过的长廊、嶙峋的假山,偶尔出现在眼前的小院阁楼……   没有什么不一样的,与其他勋贵府邸里别无二致,只是多了些沧桑陈旧感。   甚至让她觉得有些许熟悉。   肃王府空出来以后,方氏就从原来侍妾的住所搬到了正房那边,一直住着最大最好的屋子。   丫鬟熟门熟路地引她们过去:“大部分人都出去找夫人了,这会儿子还没有回来,并非怠慢的意思,”   屋里的布置是十分精贵的,可见方氏这些年就物质条件来说确实过得很好。   丫鬟下去烧水沏茶。   方氏一路上都没再说胡话,容嫱觉得应该是没问题了,就想告辞。   谁知刚站起来,便又被她拉住。   方氏四处看了看,一副小心谨慎的模样,低声懊恼:“我就知道不对劲,这丫鬟竟将我们带到王妃的住处,晚些王妃回来,少不得责骂惩罚!”   她咬咬牙:“走,我们不能留在这。”   外头只剩下一个小丫鬟,懵懵懂懂的,见夫人扯着客人跑了,因为不是出府的方向,也不敢随意阻拦,只是后知后觉跑去找沏茶的丫鬟拿主意。   没想到方氏手劲儿还挺大的,容嫱被扯着跑了一段路,已经有些气喘吁吁。   “夫人,这是去哪儿?”   方氏带着她,一路到了自己做侍妾时住的偏僻小院。   这小院因为位置太偏,她搬走后便没有利用起来,只是叫人封存好,偶尔过来缅怀一下当年的时光。   容嫱一看到那扇小门,便愣了。   方氏看了看身后,拿出不知什么时候准备的钥匙,开门将她推了进去。   待从里面拴上门闩,才松了口气。   这是一处小小的庭院,一条铺着鹅卵石的小道从大门处一直延伸到廊下,将庭院分成两半。   一边角落里打了水井,这么多年未经使用,已经干涸了。   水井不远处有棵树,应该还活着,只是落光了叶子,很是萧瑟。   树上扎了个简易的秋千,木板和两侧的粗绳都被用布料细心地包裹了起来,因为岁月侵袭,才漏出一些底下的粗糙模样。   另一边立着花架,只是如今上头连枯萎的花藤都没有,只剩下一片空荡荡。   花架前放着张小桌,方氏擦了擦桌子,才从怀里拿出包好的白玉糕。   “小嫱儿,快来快来,把宓儿也叫过来,一天到晚看书,也不怕熬坏了眼睛。”   “他还教你背诗是不是?小小年纪,才十一岁,怎么却像个夫子似的。”她笑着摇摇头,语气里却还是宠爱孩子的。   容嫱站在原地,手足无措。   她开始怀疑,这个小嫱儿到底是谁?是谁?是秦宓的妹妹?可方氏没有女儿的。   她原先以为在喊自己,但是怎么可能,秦宓十一岁的时候,她不过六七岁,那个时候她……   容嫱思绪猛地一滞。   林长即说她十三岁时被人送去老神医那里,也是十三岁被老爷子接回容家。   十三岁到如今十九岁,她都在京城。   十三岁前呢?她在哪里?   看着方氏笑眯眯的脸,容嫱连连后退,竟感到一股亲切熟悉感席上心头。   方氏继续道:“对了,先洗手。”说着提起一旁的木桶去水井打水。   容嫱望了眼出去的小门,蓦然下定决心,沿着鹅卵石小路一步步走向屋门。   门上挂着一串长长的风铃,如今已经不响了。   可当她伸出手轻轻拨动,耳边竟隐约响起清脆悦耳的声音。   这声音仿佛曾响起千千万万遍,有时是一道欢快娇小的身影跑了出去。   有时是一道身影进来却两道身影一起离开,矮点的那个便跑到前头,嘟嘟囔囔:“秦宓哥哥,你快点嘛,肉饼都要冷啦。”   另一个人通常是不作声的,但也会在小个子蹦蹦跳跳时拉住她的手,无奈道:“好好走路,不要摔跤。”   “那我抱着你就不会摔了。”她挂在另一个人手臂上,像个小猴子。   “唉。”她的秦宓哥哥叹了口气,但是没有松开她。   容嫱脑子里闪过一点,又闪过一点,她猜那两个小孩儿是谁,但她心里又不敢承认。   她推开门,迎面一股灰尘的气息,有些呛鼻。   两间房,还隔出一个小小的书房,那些书籍纸张泛黄,边角卷起,轻轻摇曳。   书桌只是普通的木头,因为方氏特意嘱咐人封存,倒也没有被虫蛀之类的。   随手翻开一本书,秦宓两个字写得端正锋利,原本是极好看的,只是每个“秦宓”的后头,都必然跟着一个歪歪扭扭的“嫱儿”。   容嫱一本本翻开,越来越快,几乎每本书的第一页,字迹虽各有所变化,但都是秦宓嫱儿四个字站在一起。   她鼻子一酸,也不知为什么就开始掉眼泪,甚至有些喘不过气来。   眼泪掉在书页上,将两个人的名字染成深色。   其中一页还写着秦宓的抱负。   ——“今日苦读,他日必建功立业、出人头地,勉之。”   容嫱瞧见后面那排已经稍显娟秀的小字——   “然后就来娶我吧,好不好。”   最后只有一小块被涂黑的字迹。 第六十七章 初遇   曾经的梦中, 容嫱买到了心爱的糖球花灯,那记不清面容的红衣女子便牵起她的手,沿着长街慢慢走向一座巍峨府邸。   ——“嫱儿喜欢这里吗?”   ——“那……嫱儿留下来好不好?”   ——“……娘亲也在这里。”   小姑娘仰起头, 看见那挂得高高的牌匾——“肃王府”。   …王…   她拧着纠结的小眉毛,还在辨别着剩下的两个字, 娘亲已经轻轻推了她一把,温柔道:“去吧。”   一个穿蓝衣的伯伯带她走进这座陌生的府邸, 他表情很严肃, 说:“我是青伯。”   “那么多小丫头里, 小世子相中你贴身伺候,你要好好表现。”他看了眼小容嫱干净整洁却并不精致、甚至有些发旧的衣裳,眼神温和了一些, “小世子脾气不好,你做好分内的事便是。”   青伯不免有些感慨,同样是半大的孩子,有人锦衣玉食不满足,有人却早早需要自力更生。   小姑娘大概还不知道她母亲把她卖了。   “在这里等着吧, 一会儿会有人带你下去梳洗、讲解规矩的, 好好学,好好活。”   小容嫱其实都听不太懂他在说什么, 只是发现他要走, 紧张地揪住衣角:“谢谢伯伯。”   青伯一走, 屋内便只剩下几个小女孩儿,她掰着指头悄悄数了数, 是五个。   其他四个明显要大些,身量正渐渐长开,也不如容嫱这般拘谨害怕。   容嫱想问问这是哪里, 有个姐姐却甩开袖子瞪了她一眼:“少和我套近乎。”   她吓了一跳,便缩回手站在最后面,倒是另外一个转头冲她柔柔地笑了一下,容嫱正想回应,便有人推门进来了。   进来的婆婆面上都是紧巴巴的皱纹,一双眼黑沉沉的,好似能用目光将人穿透,就像娘亲用来缝衣服的绣花针。   她心里害怕,低头看向脚尖。   吴妈妈一眼就看到最后面那个皮肤雪白的小姑娘,无疑是里头最漂亮的一个,难怪买了个年纪这么小的。   世子恐怕是想等养大些再用。   肃王府对外说是买丫鬟来使唤,实则是给小世子准备的用来晓事的玩意儿。王妃疼孩子,还让他自个儿挑喜欢的。   吴妈妈在这肃王府多年,眼睛多毒啊,有两个那巴巴的眼神,恐怕早知道不只是来做丫鬟的。   都是些小户平民家的女儿,野心倒是不小,几个大的还往她手里各塞了点碎银子。吴妈妈觉得好笑,让丫鬟引下去梳洗调/教。   容嫱也被带去洗澡了,还换了新衣裳,摸起来又软又滑。   要是给娘亲也做一件就好了呢。   到了夜里,五个人住一间屋子,她好想娘亲呀,怕吵醒其他人,只能闷在被子里哭了一阵。   娘亲去客栈取行李,应该明天就到了吧。   她耐心地等了好多好多天,好像有一年那么久,谁也没来接她。   但那个婆婆…哦,吴妈妈,她今天说:“你们入府也有五日,基本的规矩都教过了,剩下就靠你们自己的悟性。今夜……”   容嫱一点儿也听不进去,只是恍惚想着,原来才过了五天呀……   她又换了身衣服,上面有花纹,更好看、更柔软,像云朵一样。丫鬟姐姐帮她盘了一个圆润的小髻,戴了两朵珠花。   描了眉,嘴巴也涂得红红的——像娘亲那样。   丫鬟姐姐说她是个小美人胚子,说小世子一定喜欢她。   容嫱低下头,努力憋住眼泪,但还是掉了两颗,就落在崭新的裙面上。   她们跟着吴妈妈东走西绕,到了一座又大又华丽的院子前。   屋子里的摆设更加金灿奢华,有个姐姐看着那些金银财宝都呆住了,踩到自己裙角摔了一跤。   前方传来一阵哈哈大笑——迄今为止,容嫱没听过有人在这座府邸里笑得这么大声,因为规矩是不能这样放肆的。   所以她往前看了眼,看见一个大概十四五岁的少年坐在椅子上,往后靠着。他衣服上绣着好多金色银色的花纹,连鞋面好像都在发光一样。   一个丫鬟姐姐在给他捶腿,一个在喂葡萄——这么大的人还要姐姐喂,好羞羞啊。   小世子对上她的目光,挑了下眉,挥挥手让人把那个摔跤的姑娘拖走了——尽管她一边哭一边道歉。   “你过来。”   容嫱正犹豫着,吴妈妈已经不动声色地推着她往前,然后跪在他跟前。   小世子抓着她的手把她拉起来了,声音沙哑,像只鸭子:“你多大啊?”   吴妈妈掐了她一下,容嫱只能小声道:“八岁。”   其实才刚过六岁,但吴妈妈非要她往大了说。   “小了点。”他嚼着葡萄,目光上下扫视着容嫱,又喂了颗葡萄到她嘴边。   容嫱有点害怕了,觉得他的眼神让人不怎么舒服。   她想用手接过那颗葡萄,但这个小世子不怎么满意地摇摇头,葡萄已经紧紧挨上了她的嘴唇,冰冰凉凉的。   吴妈妈又掐了她一下,她抖了抖,只好张嘴吃了,故意嚼得很慢很慢,生怕他还要喂。   好在他没有再执着,留下了穿得最艳丽的那个女孩子,就是之前瞪她的那个。   容嫱第二日才看见她回来,走路姿势怪怪的,神情却很是得意高兴。   可能是因为吴妈妈给她准备了单独的屋子,不用挤大通铺了。   她似乎得到了很多礼物,今日戴一支青玉钗,明日戴一支金步摇,衣服首饰越来越多,也越发不给其他人好脸色。   连吴妈妈看见她都会给面子地笑一下。   别的姐姐说她这是得宠了,因为她是五人里眼下最娇媚的。容嫱漂亮得像个玉娃娃,但她一点也不娇媚。   她们于是握住容嫱的手,冷笑道:“瞧她得意的,等你长大了,还有她什么事。”   好多人都在等她长大,小世子也是。他偶尔会叫容嫱过去说话,送点小玩意。   但她真的不想去,有次他还掐了容嫱软乎乎的腰,把她吓得差点跳起来。   容嫱来肃王府的第六个月,那个娇媚的姐姐怀孕了。大约就是像娘亲生下她一样,将来会生下一个孩子。   别的姐姐又很生气:“居然躲过了避子汤,真没想到她胆子还挺大的。”   “富贵险中求嘛,呵呵。”   容嫱坐在一边,托着下巴想,生孩子要多久呢。   可能要十天,可能要一个月?   但是才过了三天,娇媚姐姐的孩子便没了。   别的姐姐好像看戏那样评价:“真是不知死活,咱们这种身份,王妃怎么会允许她生下肃王长孙呢。”   说话的这个姐姐,分明昨天还很嫉妒的。   娇媚姐姐没了孩子,还被赶回了五人大通铺。哦不,还是四个人,因为那个看起来最温柔爱笑的姐姐被吴妈妈带走了。   娇媚姐姐看起来一点也不娇媚了,她脸色好苍白,眼圈下面是黑的,像是生了大病。   其他人都嘲笑她,因为她得宠的时候总是欺负人。   娇媚姐姐一天比一天瘦,后面几乎大多数日子都躺在床上。   那个世子也再也没有找她去玩。   容嫱便很担心温柔姐姐,她人很好,总是冲她笑,还给她梳头——就像娘亲那样。   别的姐姐又开始说温柔姐姐的坏话了:“以前没看出来啊,手段还挺厉害,真是心机□□。”   听说连王妃都觉得她乖巧懂事,要是一直这么下去,说不定能让她做个侍妾。   容嫱不知道什么是侍妾,但总归她还安全,就很好了。   不知不觉到了新年,是她入肃王府的第八个月了。吴妈妈喊她们梳妆打扮,在府上开宴的时候得以去凑个热闹——当然,是只能站在角落里看一看的。   容嫱踮着脚尖,遥遥看见温柔姐姐跪坐在小世子脚边,柔柔地笑着。   小世子有时丢一只橘子给她,有时捏着她下巴往她嘴里倒一杯酒。   容嫱看见她呛得直不起腰,过了会儿又努力地笑容满面。   世子根本不喜欢她——虽然她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但喜欢一个人怎么会这样呢。   容嫱或许是严肃地皱起眉,这时,感觉到有一道视线。   她一下就找到了,是一个坐在宴席末端的小少年,长得很好看,可神情很冷,与这热闹的年宴格格不入。   能入席的肯定是肃王府的主子们,她便很快挪开眼,不敢看了。   “你怎么回事!”小世子突然不耐烦地吼了一句,原来是温柔姐姐想给他倒酒,但因为跪坐久了腿麻了,没站稳,酒洒了一些在他身上。   坐在最前面的男人——大概就是肃王、世子的爹,他眉头一拧,世子便不敢再大吼大叫,只是用力推开吓懵的女孩儿。   年宴结束,别的姐姐都很是高兴,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笑:“会装乖有什么用啊,世子就不喜欢这种寡淡没意思的!”   容嫱心一紧,担心起来。   第二天,温柔姐姐竟过来了,还给她带了精致的小点心,一边笑一边问她最近还好吗。   容嫱点点头,吃着糖葫芦:“那你还好吗?”   她的笑容消失了,摇摇头:“嫱儿,能帮帮姐姐吗?”   容嫱愣了一下:“怎么帮?”   “很简单的,你听姐姐的就一定没问题。”她轻声哄着。   娘亲教过她要乐于助人,尤其是对自己好的人。   温柔姐姐是对她很好的。容嫱思索了一会儿,点点头。   温柔姐姐帮她梳头、盘发,戴上红色的珊瑚珠花,嘴唇又涂得红红的。   让她换上新衣裳,然后去见了小世子。   ——如果知道是要见他,容嫱不一定愿意帮忙的,毕竟这个人太讨厌了。   但她已经站在这里了,只能低着头,任由姐姐拉着她跪下。   小世子刚沐浴完出来,只穿着里衣,他摸了摸容嫱娇嫩的小脸:“你已经教会她了?”   温柔姐姐低眉顺眼地笑着:“世子,青涩有青涩的情趣。”   “哈哈哈,你说的对。”他往前走,站在容嫱跟前,几乎要挨到她了。   “嫱儿,你张开嘴就是了,就像糖葫芦那样。”   容嫱不明白,但是她不想离这个小世子那么近:“姐姐,我想回去。”   温柔姐姐用一种怜悯的目光看着她,轻声道:“我们没得选的。”   她退了出去,只剩下他们两个。   容嫱慌慌张张站起来,也要往门外走。   小世子用力拉住她,笑眯眯的——一个才十五岁的少年,竟显出许多油腻。   “别跑啊,让我开心了,赏好东西给你。”   “我不要好东西。”容嫱用力挣扎,“我不喜欢你,你松手!”   他脸一下子就黑了:“轮得到你喜不喜欢我?给你脸了小贱人!”   他一把将容嫱掼到地上,去解裤带。   容嫱就趁这时候手脚并用爬起来,冲向门口,边拍门边大喊:“救命!让我出去!”   身后传来他大笑声:“你当这是哪里啊,还救命,哈哈哈哈哈!”   他一点都不着急,一步步走过去,得意地看着容嫱小脸煞白的样子,啧啧道:“她说得对啊,不破身也还有别的得趣法,做什么把你干放着。”   容嫱躲躲闪闪,一边哭一边喊,声音都哑了。   娘亲为什么要带她来这里?京城一点都不好。   她看见窗,推开努力爬了上去,毫不犹豫便跳了出去。   世子许是没想到她有这个胆子,愣了一下才大声喊人。   容嫱拼命往前跑,因着身材娇小,见着缝便钻,竟也躲过了一时的追捕。那边气急败坏,但毕竟是不光彩的事,肃王在家,不敢大张旗鼓。   容嫱跑得眼前发黑,发觉四周声音越来越少,直至安静下来,才停住撑着膝盖猛烈喘气。   休息了一会儿,才看见前方有座小院,亮着温和的灯光。   她不敢过去,但没过一会儿,身后便传来搜人的动静,只能轻手轻脚往前走,打算绕开那小院躲一躲。   “站住。”   容嫱心猛地一颤,几乎以为自己被抓住了。   有人挑起一盏不甚明亮的小灯,映出她惊慌失措的小脸。   秦宓顿了顿,正要说什么,就见这小姑娘吧嗒吧嗒掉了好多眼泪。   年宴时他见过这个人,是大哥买来做通房的。   还这么小……   他眼底流露出些许冷意:“跟我来。”   走了两步见没跟上,又淡淡道:“不想被抓回去就过来。”   容嫱捏着衣角擦了擦泪,只能小心跟上。 第六十八章 贵妃   容嫱一开始还隐隐犹豫, 待真正跟着走了,恨不能紧紧贴着他才安心。   因而秦宓一停下来,身后便嘭地撞上一个小人儿。   他要高出一个头, 身板也结实得多,被撞了也没什么反应, 只是吹灭了手里的灯,摸黑往前走。   没走两步, 便有一只小手悄悄伸过来, 攥住了他的衣摆。   秦宓瞥了她一眼。   黑夜里, 容嫱一双大眼睛映着月光,小声道:“我跟不上…我会轻轻的。”   他没说什么,带她进了小院, 塞进床底下。   床底下空间竟然很大,里面挖空了一层,从外面不容易看出来。   容嫱摸了摸四周,好像是书。   很快,追捕的人来了。到处都是翻东西的声音, 动静很大, 一点情面也不留。   甚至有人掀开了被子,一通翻找。   她缩成小小一团, 听着头顶动静, 心扑通扑通跳得飞快。   不知过了多久, 声音都渐渐消失了。她仍是不敢动,等有人打开出口, 她才瞪着大眼睛:“他们走了吗?”   “出来吧。”   容嫱这才看见屋里除了他,还有个女子。见床底下钻出一个小姑娘来,吓了一跳:“宓、宓儿!我答应你挖这个密室用来藏书!可不是让你藏人的!”   她过来拎着容嫱的衣服转了个圈, 眼皮直跳:“这不会就是他们在找的人吧?!”   “这是你大哥的通房,他秦仞是王府世子,你跟他作对做什么!”她低声嚷嚷,显然急坏了,“哎呀哎呀,还是偷偷送回去吧!”   秦宓听这些话已经习惯了,只是到桌前去看书,冷冷道:“她才几岁?”   “我、我快七岁了。”容嫱以为他问自己,小声答道。   方氏左看看右看看,狠心道:“姑娘,不是我们不帮你,你看看我们自己都过成这样了,怎么帮得了你呢?”   “你、你还是自己回去吧?”   容嫱不想为难别人,但她真的很不想回去,声音抖着,眼里含着泪水:“姨姨,嫱儿求求你了…”   方氏被她喊得心都化了。   “宓儿,你说怎么办呢…”   秦宓头也不抬地看书:“只能留一晚,明天想办法送出去。”   “且不说出不出得了府,能送哪儿去。”方氏忧心忡忡,“你叫嫱儿?知道自己家在哪儿吗?”   “…在江南。”   “这么远,父母呢?”   小姑娘垂下脑袋:“没有爹爹,娘亲……说好来接嫱儿的。”   方氏一下就听出来,多半是被她娘卖了。知道是送进来给人做小通房的吗?这么漂亮一个丫头竟也舍得。   “哎好好,姨姨带你洗洗去,瞧这哭的,都成小花猫了。”   容嫱夜里和方氏睡一个被窝,她体格小,几乎不占什么地方。   早上也不赖床,说什么做什么,总是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看人,乖得不像话。   “要不是这个身份,我还真想养着当女儿。”方氏给她梳了头,叹气。   容嫱主动跑去敲另一间房的门:“哥哥,吃饭啦。”   “我在这。”秦宓说着话从院子外进来,手里还捏着本书。   “哥哥起得好早呀。”   “嗯。”   “哥哥在读什么书,嫱儿也会认一点字!”   “吃饭。”   “噢。”   方氏端着碗想笑,她这儿子就这样,几棍子打不出一个屁,常常给她闷坏了。   吃完饭,容嫱抱着方氏给的果子走到院子,递给正在看书的少年。   他长得真好看,眼睛黑黑的,鼻子高高的,嘴唇红红的。   “你自己吃,别跑远。”   容嫱便咬了一口果子,尝到酸酸甜甜的汁水,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旁边是高高的木制花架,但因为是冬天,没什么花。   她有点想看一看开花的样子,可是今天她最好赶紧离开这个王府。   容嫱啃着果子,看见他放下书喝水,赶紧问:“哥哥,你不开心吗?”   “嗯?”秦宓奇怪地看她一眼。   “那你为什么不笑呢?”   他顿了顿,有点无语:“那你笑什么,你很开心吗?”   容嫱捂着嘴巴:“也不是很开心。”   同小孩子是没有办法讲逻辑的,秦宓默默翻着书,没一会儿看见方氏从外面走了进来。   “宓儿,宓儿,今日宫里来了贵人,王爷王妃等人都在前厅迎客,正是分身乏术的时候。”   秦宓合上书,瞥着容嫱:“赶紧吃完,送你出去。”   容嫱咽下最后一口,期待问道:“是送我去找娘亲吗?”   二人齐齐沉默了,方氏蹲下来,不忍道:“嫱儿,留在王府,虽然…但至少不愁吃穿。”   也不知这小姑娘明不明白其中的利害,只是听她闷闷道:“姨姨,我不想和那个世子玩,他一点都不好。”   “行。”方氏塞了些银子给她,又教她如何小心。   容嫱被穿上一件小斗篷,大大的兜帽罩住她的头,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个哥哥收起书,换了身衣裳,停了停还是牵住她的手,一并从后门离开了。   容嫱好紧张,不由攥紧了那只瘦瘦长长的手,甚至还有功夫想着,大哥哥的手和娘亲不一样,和那些姐姐也不一样。   他们偷偷沿着围墙走到一个角落,都没有被人发现。   角落里有一个小洞,只有她这样的小孩才可以过去。   容嫱马上趴了下来:“嫱儿要从这里钻过去吗?”   她听见一声轻轻的笑:“去吧,路上小心。”   他小时候也会从这里出府,一直视作自己的秘密出口,如今长大了,已经出不去了。   容嫱顺利地钻过去,外面是一条小巷,周围堆着杂物。   “哥哥,我…”   “好啊你!”后方突然传来一声怒喝,容嫱听出来是那个小世子的声音,吓得脸都白了。   “秦宓!我王府供你们母子吃住,你居然敢偷我的女人!?”   “来人!把他给我抓起来!往死里打!”   “看你还敢不敢和我作对!”   “杂种!呸!”   有人从洞里伸手出来,想抓容嫱的脚,她踢了几脚连连后退,边哭边喊:“呜呜呜大哥哥!”   “你不要打他!”   “哈哈哈哈我就打!这就是我家的一条狗,小贱人你管的着吗!?”   “都没吃饭吗,用力点!”   隔着一堵墙,她居然一点大哥哥的声音都听不到,难道他被打死了吗?   容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心里怕极了,甩开腿往外跑。   她一边跑一边摔跤,好不容易看到肃王府的大门。   府里的下人也有些见过她的,知道是世子跑了的小通房,她要进去自然不会阻拦。   前厅,他们所有人都在前厅里。   容嫱实在不知道找谁好了,却被拦在前厅外。   吴妈妈脸色铁青地走过来:“你怎么在这里?带下去。”   “我不,我不走!”小姑娘几乎被整个拎了起来,她拼命挣扎着,把斗篷都拽了下来,拖在地上,露出一张脏兮兮的小脸。   她大声哭喊,稚嫩的嗓音都哑了:“你们救救大哥哥吧!救救他吧!嫱儿求求你们了!”   “把她嘴巴堵起来!”吴妈妈也吓得不轻,厅内可是有贵人在,惊扰了可如何是好。   “谁在哭啊?”   前厅果然被惊动了,但吴妈妈没想到那位新宠贵妃居然走了出来。   美人儿一袭红裙如火,笼罩在冬日暖阳下,好似让人一瞬间得见春光明艳。   “这是谁家的孩子?”贵妃捏着一把柔媚的嗓音,都叫人不自觉放低了声音。   容嫱哭得整个眼睛都是红肿的,眯缝着什么也看不见,只是发觉拖拽自己人松开了,忙扑腾着小手哽咽:“救救哥哥,救救哥哥呜呜呜。”   “你哥哥怎么了?”   肃王和肃王妃惊疑不定地跟上来,面色难看:“娘娘,是府里的一个小丫鬟,您别站那么近,小心冲撞了。”   云贵妃收回想要伸出去的手,望着那地上哭得狼狈可怜的孩子,轻轻道:“阿倩,你陪她去,把她哥哥接过来。”   她歪头看向肃王:“本宫瞧她实在可怜,管一回闲事,王爷不介意吧?”   这位云贵妃如今宠冠后宫,陛下对她几乎百依百顺。肃王笑了笑:“娘娘心善。”   阿倩扶起容嫱,用自己的帕子擦了擦她的脸,又拍了拍衣裙上的土:“还请姑娘为奴婢带路。”   容嫱抬头对上一双温柔和煦的眼睛,心里一下子安定下来。   她一把抓住阿倩的手,看见她手背上一颗红色的痣。   “姐姐走这里。”   容嫱跑了起来,她呆了好几个月,对府里的路还是熟的。   没跑多久,便撞见小世子一行人大大咧咧地走过来。   容嫱一眼看见被下人拖着的少年,一动不动,哭着扑了上去:“大哥哥,大哥哥!”   “哟?还敢回来?”   阿倩上前去,制住秦仞的手:“我是贵妃娘娘的大宫女,阿倩。”   秦仞眼底流露出几分惊疑。   父亲母亲特意叮嘱过,今日贵妃娘娘来散心,一定不能招惹。   秦宓嘴角染了血,脸上肿了一块,长长的睫毛动了一下,勉强睁开一只眼:“怎么…回来了…”   “大哥哥?”容嫱摸了摸秦宓的脸,又把他凉凉的手抱在怀里,抽泣道,“你不要怕,我给你请大夫伯伯好不好?”   阿倩让身后两个小太监把人带走,直接往前厅去。   肃王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黑,尤其在云贵妃问到秦宓的身份时,难看到了极点。   “这是…我儿子。”   云贵妃拿帕子掩唇,似乎是被吓到了:“这…这是王爷家中私事,本宫便不多问了。”   “但是孩子纵使犯了错,也不该往死里打呀。”   肃王平白被扣了口苛待庶子的锅,一点也笑不出来了。   这位贵妃指不定又去陛下那里怎么说,虽不是什么大事,但总让人心里隔应。   府医当着众人的面给秦宓诊治,自然也不敢做什么手脚,老老实实处理了伤处,开了药。   容嫱抱着他没怎么受伤的左边胳膊,将头抵在上面,死活不肯撒开。   秦宓瞥见那颗紧挨着自己的小脑袋,心里说不出的复杂。   她竟然折回来了……   “好了好了,都别杵在这里了。”肃王妃给吴妈妈使了个眼色,随即堆满笑容,“带宓儿下去休息吧,切记不可再调皮了。”   容嫱跟着秦宓离开,才走出前厅,那位吴妈妈便跟了上来,森森然道:“真是小看你了…”   “嫱儿姑娘?”阿倩突然往这边走来,吴妈妈一顿,忙变了表情,关切道,“二公子这几日千万不要让伤口碰水…”   阿倩冲她点点头,把一块玉佩塞进容嫱手里:“这是我家娘娘让我给您的,她说,有什么事便让人去找她。”   容嫱懵懵的,还是秦宓轻轻提醒:“嫱儿,谢恩。”   “…谢谢姐姐,谢谢娘娘,真的很感谢你们。”她没什么章法地胡乱谢着,语气倒是很真挚。   阿倩也不在意,笑了笑转身。   容嫱抓着玉佩看了看,收进腰间的荷包里。   吴妈妈没敢再说什么,低着头垂着手让二人离开。   “娘娘,玉佩送给她了。”   云贵妃辞别肃王夫妇,登上奢华宫车。   她只是看着空处,半晌才喃喃道:“我没想到是这样……”   阿倩跟在宫车一侧,压低了声音,小心问:“娘娘,她就是……?”   “她一眼都没有看我,她怎么这么瘦…”   车内突然传出一阵几不可闻的低泣声。   这位人前风光无限、人人艳羡的贵妃娘娘,此刻正死死捂着唇,痛心至极却不敢哭出声。   “嫱儿,娘亲对不起你……” 第六十九章 沉湎   时光仿佛被长久地封存在这座僻静小院里, 只消推开门,便会如洪水奔涌而来。   那是她不知何时忘却的一段光阴,是她与秦宓朝夕共处的漫漫六年。   府里的丫鬟随后匆匆赶来, 将方氏带走,只是见容嫱莫名流着泪, 还以为自家夫人说了什么不好的话,连连道歉。   容嫱摇了摇头, 木然走出肃王府。   今日阳光正好, 映出她红肿眼睛内一片茫然恍惚。   她竟然和秦宓早就相识, 既然有这一段,为何她不记得了?   为何几年来都没有人告诉她?   分明是一段切实属于她的回忆,如今细想, 竟无比陌生。   门外等待的车夫和丫鬟上前来,容嫱摆了摆手,独自绕过整个肃王府,来到一条狭窄无人的小巷。   清理开堆积的杂物,当年那个只容得下一个孩子爬过的小洞已经没有了。   只是通过略有差异的墙面颜色, 能看出有一块是后来填补的。   她按了按酸胀的眼睛, 找了间茶楼坐下。   清香氤氲的热气稍稍抚慰了身心上的疲惫。   茶楼里人不算多,隔着垂下的珠帘, 大堂里仍有说书先生在兢兢业业地拍着惊堂木。   “……那肃王妃于赏花宴上, 一眼相中那才貌双全的林府千金, 二人母女缘深、相谈甚欢,心里头便定下了儿媳人选。”   “谁知回家一说, 世子秦仞却是唉声叹气,连呼不可!”   “肃王妃一惊,细细追问, 才知儿子看中的,乃是那赵家的小女儿,生得叫一个粉面朱唇、人间尤物!”   “可说来,那赵家小女儿乃是庶出,这身份做肃王世子妃,真真是麻雀飞上枝头变凤凰。”   “肃王妃心里觉得不行,便想了个折中的法子,林氏女做正妃,赵氏女为侧妃!”   “世子秦仞当即抚掌而笑:‘好,好,届时再纳一名侍妾,岂不是三全其美’!”   惊堂木又一响,堂下零散的几桌人放下瓜子儿开始啧啧议论。   “这些权贵真会玩啊。”   “一天讨三个媳妇,这秦世子新婚夜里忙得过来吗?”   “哈哈哈哈高兄你这话妙啊!”   “人家就不能分三天,办三场酒席吗?王府,有钱!”   “分三天,那连续三天洞房花烛,秦世子也吃不消吧?”   “哈哈哈哈哈!”   “荒谬,实在是荒谬!”   “可不是,难怪满门一夜之间就消失了。”另有一桌人低声窃窃私语,这话显然不好大声讲。   按理说,说书先生嘴里的故事,大多经过润色加工,图听众一笑,不可全信。   容嫱在隔间内扯了扯唇角,拼拼凑凑的几段记忆里,倒确实有这件事。   秦仞说的那个侍妾,就是她。   最后,什么林氏女赵氏女,他自然是一个都没娶到。   因为亲事定下没多久,肃王府便因谋逆大罪,连夜抄家,除了秦宓母子,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现在,活口里应该再加上一个她。   自贵妃娘娘那次之后,容嫱便跟着方氏和秦宓母子二人生活,在肃王府小院一住就是六年。   期间没少受秦仞欺负。   秦宓常常为了护她挨打挨罚,方氏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却一点法子都没有。   谁叫她只是个不受宠的侍妾,连秦宓的出生都是个意外。   容嫱有时反过来保护秦宓,也挨过几下。   后来又叫那位贵妃娘娘瞧见了,不知说了什么,秦仞倒是没再敢明目张胆地下手。   容嫱过去常常记起的少年和红衣女子,那少年必定是小时候的秦宓。   而那红衣女子,想来便是几次救助她的云贵妃。   只是她好像仍旧记不清红衣女子的面容,想来是见的少,且总是隔的远远的。   云贵妃……   容嫱蓦然想起这人,记忆里也就那么个模糊身影。   她后来如何了?   *   “咦,嫱儿你眼睛怎么了,好像有点红?”容娇娇凑过来盯着。   “来时路上吹了些风,过一会儿就好了。”   容娇娇不疑有他,坐了回去:“噢……你刚刚是不是问,前朝云贵妃的事?”   “嗯。”容嫱笑道,“我知你各类小道消息最灵通。”   “哼,你直接说我爱听八卦嘛。”容娇娇咬了口点心,含糊不清道,“我想想啊…”   “云贵妃死得很早啊。”   容嫱手一抖,几乎打翻手边的茶。   容娇娇压低声音:“肃王府谋逆那事你知道吧?”   “是齐盛他那些兄弟喝多了吹天吹地的时候说的。”   “据说当时肃王已经屯兵多年,一举杀进宫城,直逼皇座。”   “关键时候,是云贵妃舍身为先帝挡了一剑!”   容嫱睁大了眼,愣愣道:“便是那个时候…?”   “是啊,叛军可是招招要命的。”容娇娇擦了擦手,撑着脸,怅然道,“好可惜,据说云贵妃是个国色天香的美人。”   “先帝看到画像便对其一见倾心,待见到真人,更声称神女降尘、千年一遇。”   她早些年还读过以二人为原型的话本,前世今生,写得尤其缠绵悱恻、爱恨交加。   容嫱也有些感慨:“确实可惜。”   “不过。”容娇娇话锋一转,“其实若不是她那舍身一挡,咱们小陛下也不一定能坐上这个皇位呢。”   “陛下他…!?”容嫱这时候才反应过来,不禁觉得很是奇妙。   “哈哈哈,你傻啦?”容娇娇笑得倒在她肩上,“咱们如今的陛下,就是云贵妃和先帝唯一的孩子啊。”   那孩子……   容嫱想起自己和小皇帝的几次交锋,似乎都不大愉快。   若早想起云贵妃……也罢,小陛下哪里缺少她这一点善意。   “对了”。容娇娇笑够了,直起身子又够了一块糕点。   容嫱无奈:“少吃些,再放肆吃下去,明年大婚,今年做的嫁衣要穿不进去了。”   “你怎么和母亲说一样的话!反正齐盛说没关系的。”她嘟嘟囔囔,“我是说,我打听到了一个老画师,原先是宫廷画师,擅长人像,据说技艺自成一派,极其逼真!”   “刚被恩赐出宫那会儿,各路权贵几乎踏破了他家的门槛,就是为了求一幅画!”   “如今年纪大了,更是一画难求。”   容嫱好奇道:“既然提起,那你是求到了?”   “不是我去求的。”容娇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齐盛去的。老画师说他保家卫国、功在社稷,愿意行个方便。”   “确实是件美事,你与齐将军感情这样好,我很放心。”   容娇娇摇了摇手指:“我不是要画他,是要画你呀。”   “你离开京城,我又要成婚,不知道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我真怕你忘了我,也不想忘了你这个大美人儿。”   容嫱一怔:“娇娇…”   “别肉麻别肉麻。”她兴致勃勃道,“到时候就麻烦老先生画一幅我,画一幅你!你带着我的画像再去江南,行不行?”   娇娇此人,嘴上大大咧咧,说着不要肉麻,有时行事,却极细腻动人。   “就这么说定了。”容娇娇心满意足,又吃了一块糕点,“过两日我去接你。”   容嫱又坐了会儿,面上已经完全看不出经历了什么,才坐上马车回去。   千醉松了口气:“小姐怎么去了这么久。”   “方夫人留我坐了一会儿。”   千醉上下看看她,没看出什么异样,才替她解下斗篷,挂到一边去。   “王爷!王爷!”   院中传来一阵动静,像是秦宓过来了。   容嫱刚坐到暖炉边,手一时没拽稳宽大的袖口,滑落下去烤出一点焦黑。   “嫱儿。”秦宓走得很急,直接推开了门,待站到门口真正看见她,一下又不知道说什么。   容嫱慢慢理好袖口,才起身行礼:“王爷有急事?”   秦宓顿了顿走进来,挡开千醉端上来的茶,又把下人都屏退了。   容嫱心里直打鼓,他知道她今天去了肃王府,还进了那个院子?   她眼下的心情委实也很乱,面上端得再稳,仍是不敢与他对视,更是在他望过来时下意识仓皇避开。   这一下,却仿佛印证了秦宓心里的猜测,试探着问:“你…去了肃王府?”   “……嗯。”容嫱心乱如麻。   秦宓舔了下唇,鲜少有这样难以启齿的时候。便是当初作为摄政王第一次参政致辞,也没有这样紧张过。   “你是不是想起……本王的意思是、我是说…”   容嫱垂首安静听着,露出雪白的一侧脖颈。   秦宓心一横:“你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容嫱露出惊讶的神情,继而摸摸自己的前额,“我难道忘了什么?”   “…对,我好像不大记得自己小时候的事,只有些模模糊糊的印象。”   秦宓怔在原地,她去翻了张画出来,上面是没有面容的少年和红衣女子。   这幅画是当初二人在桌前嬉戏时画下的。   秦宓沉默了一会儿:“那你…可还想知道这两人的身份?”   容嫱端详着画,似乎是认真思索了一阵,缓缓道:“不必了吧。”   “已经过去的,便让它过去,与其纠结于一段似是而非的往事,不如向前看。”   “王爷,嫱儿说的对吗?”   容嫱直直地盯着他,目光无喜无悲,却那样灼烈得难以直视。   这回换秦宓狼狈地撇开了脸,良久才扯了扯唇:“你说的对。”   “嫱儿,你要向前看。”   ……   “小姐?”千醉在她眼前挥了下手,提醒道,“王爷已经走了,你看什么呢?”   容嫱回过神,将冰冷的双手放到暖炉之上,感受着那袭来的暖意,脑子里却一直是秦宓最后的那句话。   ——嫱儿,你要向前看。   什么叫她要向前看,难道只有她应该往前看吗?   那他自己呢?沉湎于过去又不是什么好事,他那样的人,应该最明白及时止损的道理吧?   他肯定会明白的。   容嫱闭上了眼。 第七十章 血夜   ……   风吹过, 小院前风铃清响。   “嫱儿,你进来。”屋内传来少年一贯清冷的声音。   容嫱放下手里编了一半的红绳,欢快地跑进屋:“秦宓哥哥……”   她一下顿住, 看见少年用两根手指捏起一本书,第一页上写着略显锋芒的“秦宓”二字。   现在, 后面还跟了歪歪扭扭的“嫱儿”。   她倏地转身要逃,被人一把拎住后领:“跑什么。”   “我错了我错了。”容嫱讨好地抓住他的手, 软乎乎求饶, “秦宓哥哥, 放过嫱儿吧。”   秦宓素来是不喜别人碰他东西的,这小姑娘跟着他生活了大半年,实在是惯坏了。   他冷着脸, 把人拉到桌前,铺了一张白纸,先是自己写下“嫱儿”二字,然后把笔递给她,冷道:“写, 写不满三张纸不许吃饭。”   “秦宓哥哥…”   “撒娇没有用的。”   他拿了本书, 到一边去了,只偶尔抬头看一眼她有没有在写字。   容嫱专注力很不错, 一旦投入进去便学得很快。   ……   “秦宓哥哥, 我的字是不是有进步了呀?”   “嗯。”   “那你喜欢字好看的姑娘吗?”   秦宓一顿, 少年初长成,十六七岁的年纪, 身量颀长、面白如玉。   一双眼却深深沉沉,好像什么都不在他眼里,又好像不动声色间一切尽收眼底。   他看了眼手边那一排秀丽的小楷, 嗯了一声。   容嫱托着腮,缓缓眨了下眼:“那你喜欢我吗?”   少年回过头,瞳仁被日光映衬得格外黑沉……   ……   容嫱睁开眼,室内浮着层浅浅的药香。   和林长即说开后,他便叫人送了新的香囊过来,让丫鬟挂在床帐中,有静气安神之效。   她原本有一段日子没做过梦了。   容嫱盯着头顶深色的香囊,发了会儿呆。   似乎每过一天,记忆便多恢复几分,想起来的片段里,又大多是与秦宓有关。   难以想象,曾有这样一个少年,几乎占据了她三分之一的生命,却被她忘记了。   若是早一点想起来,也不会是眼下这种局面……   可她在容侯府也是六年,他什么都没说,恐怕本也没打算与她相认。   容嫱揉了揉太阳穴,想到这里心里才安生些,喊了千醉起床梳洗。   容娇娇说的那个画师几年前得了恩赐恢复自由身,宫里还赐了座幽静宽敞的宅子,外加黄金百两,足够他衣食无忧。   可见这位是有真本事的。   但见到本人才知道,外界传说“老画师”实在是误传。   “原来您姓饶啊?”容娇娇看着眼前年纪不过三十多,还没有自己父亲大的人,呆住了。   饶烽长得算不上俊俏,却有一股云淡风轻的味道。   看人时那双狭长凤眼微微眯起,总让人觉得被看透了。   “你是齐将军的夫人?”   容娇娇脸微红:“还未过门。”   饶烽点了下头,院子里摆了他的桌子,上面陈列着上好的笔墨纸砚。   “你是?”他拿了张纸,看着容嫱竟注视了许久,随即眯起了眼。   “饶先生叫我容嫱就好。”她福了福身。   “哪个嫱?”他冷不丁问。   “嫱施的嫱。”   古有美人儿毛嫱、西施,二人并称嫱施。   饶烽在桌前来回踱步,眉头渐渐蹙了起来:“几岁了?”   “…十九。”   “你是谁家的孩子?”   容嫱奇怪地瞥了眼容娇娇,没想到画像还要了解得这么详细?   但想到这是位名声在外的大家,脾气古怪一些似乎也情有可原。   她垂着眼,耐心道:“原是容侯府养女,如今已经离开容家了。”   “你什么时候成了容家养女,秦宓怎么没告诉我们。”   他啪一声将纸张拍到桌上,也不管双双懵住的二人,匆匆进屋去。   “阿倩,阿倩。”   “怎么了?”屋内传出一个温柔的女声,语气讶异,“今日不是要作画吗?”   “还画什么,你自己看!”饶烽拉了个女人出来。   那女子着一身浅青色袄裙,身量高挑、仪态端正,瞧着是有规矩的人家出来的。   她一抬眼,与容嫱眼神撞了个正着。   容嫱彻底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喃喃道:“阿倩姐姐……”   阿倩瞪大了眼,几乎有些失态,踉跄着上前来,一时不敢认:“嫱儿…嫱儿姑娘?”   望着她这张和煦温柔的脸,容嫱一下子就联想起当初云贵妃身边那个大宫女。   那日正是她将抽泣的容嫱拉起来,擦干净了她的脸。   十二年过去,时光已然让那个温柔的姑娘成长得更加端庄大方。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她拉着容嫱笑问,左看看右看看。   “什么?”容嫱有点莫名。   饶烽就站在阿倩身后,挨得很近,瞧着二人应该是一对。   他说:“她根本就没离开过京城。”   阿倩大惊:“怎么会?你那年不是来同我告别了吗?”   容嫱听到这里,反一把拉住她的袖子,急切道:“阿倩姐姐,六年前发生了什么,你记不记得?”   “你失忆了?!”阿倩又是一次震惊,伸手扶住饶烽的手臂,才稳住身形。   “我还没问你发生了什么!”她急忙去检查容嫱上下,生怕她哪里不对,“你那天来告别的时候,分明还好好的呀!”   饶烽揽住她的肩膀,安慰道:“你急什么,都慢慢说。”   容嫱这才组织了一下语言,将自己如何被容老爷子接到京城、如何成了侯府嫡女粗略说了一遍。   只是隐瞒了后来与秦宓的种种,含糊说如今自己一个人生活。   阿倩脸一偏,竟然红了眼眶,哽咽道:“竟有这种事,我还以为姑娘这六年都在老神医那里安心生活。”   “天呐,我死后怎么有脸去见娘娘。”   容嫱轻轻握住她的手,柔声道:“阿倩姐姐,能不能告诉我,六年前发生了什么?实不相瞒,我已打算明年开春离京,只是记忆里总缺了块,心里空落落的。”   她咬了咬唇,挣扎了一下:“我……还是不想留下遗憾。”   她总该承认,其实再怎么刻意冷淡,某个人已经不止存在于她模模糊糊的梦里了。   再听最后一段京城里的故事,她想,她会做出决定。   就当是……给秦宓、也给自己最后一次机会。   阿倩擦了擦眼角,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她摸了摸容嫱的脸,神情渐渐恍惚:“从哪里说起呢……”   “我第一次见你时,才那么小,哭得都叫我心疼,如今竟这么大了。”   “姑娘,娘娘有很多身不由己,她太执拗了,但她是真的爱你。”   容嫱点头,轻轻道:“我很感激贵妃娘娘,若不是她数次出手相助,我只怕早折在那年的肃王府了。”   “可惜,没能当面向她道谢。”   阿倩慌张起来:“姑娘在说些什么,娘娘做这些,又岂是为了您的谢意。您还是不能原谅她吗?”   容嫱听不懂了。   “你们是母女,母女连心,只要姑娘好好的,娘娘在哪里都会安心的。”阿倩诚恳道。   容嫱猛地站起来,眼前黑了黑险些倒下去,好在容娇娇急忙扶住。   她惊叫出声:“娘亲!?”   脑海中忽然剧烈地刺疼一下,那些记忆中模糊的面容好似被清水冲去积累的灰尘,渐渐露出本来的面目。   …   八岁的容嫱坐在板凳上,手老老实实搁在膝盖上,低着头,一句话都不敢说。   秦宓蹲在她面上,小小少年脸色紧绷,脸上好几处伤痕,显得更加唬人了。   “脸抬起来。”他面无表情道。   容嫱慢慢抬起头,在他伸手过来时以为要挨打,吓得直接扑进他怀里,抱着少年的脖子流眼泪:“对不起对不起,嫱儿不敢了。”   秦宓身子一僵,沾了药膏的手一时不知往哪里放,只好放软了硬邦邦的声音:“听话,先上药。”   小姑娘雪白娇嫩的脸上红肿了一块,还有几处擦伤,手肘也是,没一处好的。   看得他脸色又沉了下去。   “下次不准了。”   容嫱知道他不会骂自己了,便嘟囔道:“可是他们欺负你,秦仞真讨厌!”   秦宓耐心给她上药,她不喊疼,但是一蹙眉,他就跟着皱皱眉停下来,如此反复,弄了许久。   “秦宓哥哥,要不让方姨送我去学功夫吧,我学好了可以保护你。”小姑娘天真道。   秦宓忍不住弯了弯唇,转而又暗淡了眼神:“是我该保护好你的。”   他太没用了。   他从未如此想要变得强大,想让秦仞、肃王,乃至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不能再欺辱他们。   “秦宓哥哥,有人来了。”   秦宓以为是秦仞一行人去而复返,下意识将她挡在身后,却见是两个女子。   方氏被王妃叫走了,还没有回来。   “阿倩姐姐!”容嫱认出穿青裙的大宫女,高兴地打招呼,却牵动面上的伤口,小脸都皱了起来。   阿倩怜爱地吹了吹她的伤处:“这是怎么了。”   秦宓却盯着她身后那个蒙面的女子,是云贵妃。   这样的人物来肃王府,定会由肃王夫妇亲自接待,怎么会到这里来?   他警惕地望着来人,云贵妃也正打量着他。   她远远便看见自己女儿与此人关系亲近,当日更是撒泼打滚求人救他。   嫱儿一向乖巧贴心,向来不怎么撒泼的。   目光瞥见秦宓腰间晃晃荡荡的玉佩,更是抿了抿唇。   让阿倩给嫱儿的那块玉佩,怎么在他身上?   阿倩似乎猜到她心里的疑问,笑问:“嫱儿,姐姐上次送给你的玉佩呢?有没有好好保管呀?”   容嫱不好意思道:“我弄丢了好几次,后来就让秦宓哥哥替我保管啦。”   “自己的东西,要自己保护好。”云贵妃心里很不是滋味,她的嫱儿这样单纯天真。   容嫱听见她的声音,歪了歪头,好久没有说话。   云贵妃强装镇定,撇开了脸。   “你是娘亲吗?”小姑娘稚嫩的声音在小院里如惊雷炸开。   她从秦宓身边走出来,又朝云贵妃走去。   阿倩心中大惊。   她就说此番出来太冒险了,母女连心,孩子再小怎么会认不出?   原先不知道就算了,可听说女儿在肃王府受欺负,云贵妃实在坐不住。   云贵妃拉开距离,不让她靠过来。   这时,容嫱受了些伤的膝盖忽然一软,脚底一滑就要栽到那条鹅卵石小路上。   “嫱儿!”   云贵妃惊呼一声,已经伸着手冲了过去。   却因服饰不便,比那冷冰冰的少年慢了一步。   容嫱被秦宓扶了一把,她睁着亮晶晶的大眼睛,一把捧住云贵妃伸过来的手,软糯糯道:“娘亲~你是不是来接嫱儿回家啦?”   云贵妃的眼泪瞬间便落了下来。   秦宓惊愕万分,却是最先冷静下来的:“进屋说。”   屋内,云贵妃终是摘下了面纱,抱着女儿痛哭失声。   “嫱儿,娘亲对不起你……”   当初是见肃王府开价最高,心道工钱给的多,定然也不会苛待下人。   可谁知道存的是买通房的心思!   那秦仞当时还不到十五岁!   一想到自己亲手将女儿推进水深火热之中,云贵妃心中便一阵疼痛。   母女二人说了会儿悄悄话,容嫱悄悄放下心,原来娘亲不是要抛弃她,害她难过了好久好久。   但是娘亲怎么会变成贵妃娘娘呢。   门外,阿倩看着秦宓,欲言又止。   他淡淡道:“我会替嫱儿保密的。”   阿倩松了口气:“多谢。”   ……   只是眼前短暂地黑了一下,容嫱却倏忽之间想起来好多事。   阿倩关切的脸还在眼前,她吸了口气:“阿倩姐姐,我没事。”   “……只是,我此前好像把娘亲忘了。”   六年,她都不记得自己的母亲是谁,甚至认其他人做母亲。   娘亲知道了,会很难过吧?   阿倩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你是怎么失忆的?”   容嫱脑海里闪过一些令她心惊肉跳的片段,终是摇了摇头。   “许是娘亲的死,给我的冲击太大了。”   那时她什么也不知道,还在小院里睡在方氏身边,抄家的禁军便举着火把列队冲进了肃王府。   那一夜,刀光剑影、血色四溅。府里上下充斥着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连落下干净的月光似乎都被染成了诡异红色。   外面翻天覆地的时候,只有她和方氏所在的这方小院安静如常,好像被那些禁军刻意避开了。   容嫱想起什么,挣开方氏的手跑到隔壁,却只见秦宓空荡荡的冷清卧房。   “…秦宓哥哥?”   他什么时候出去的。 第七十一章 嫱儿   …   “方姨, 秦宓哥哥去哪里了?”   “……宓儿!?宓儿!?”   “母亲……嫱儿。”   少年从小院外面走进来,容嫱听见他轻颤的声音,以为他被外面那些禁军伤了。   “我没事……”秦宓面容隐晦, 始终没有抬头看她一眼。   容嫱摸到他冰凉的手,昏黄烛火下, 发现他掌间染了些已经变暗的血。   她一惊:“秦宓哥哥,你受伤了!?”   “…不是我的血。”   她听着外头的刀光剑影, 才松了口气:“那就好…你没事就好。”   容嫱想, 若是她知道那是云贵妃的血, 是她娘亲阿绻的血,她恐怕说不出这句话。   ……   阿倩瞥见她低落的怔怔神色,摸了摸她的头发:“嫱儿姑娘, 旁人看来,兴许认为娘娘抛下女儿独自进宫,不过是渴求荣华富贵。”   “但我陪伴娘娘六年,深知她在宫中每一日都是恶心痛苦的折磨,她绝不是为了那贵妃的荣华舍弃你。”   容嫱默了默, 过去与娘亲相处的点点滴滴如画卷般铺展开来, 竟鲜活如昨。   她轻轻道:“我知道,否则她便只一心做她的贵妃、享她的富贵, 不必次次冒险来肃王府看我。”   “可是……”雾气弥漫了那双清亮的眼眸, 容嫱忍了多年, 终究忍不住问,“为什么?娘亲总是不肯告诉我。”   阿倩叹了口气:“娘娘或许是觉得, 再多的愁怨爱恨,最好结束在她一人身上,不必让你知晓, 也不必让你背负。”   “娘娘的事,我本打算带进土里,谁也不说。”饶烽握住她的手,阿倩好像得到些慰藉,“如今违背她的意思,只能来年泉下再向娘娘赔罪认罚。”   “你娘本名李清绻,父亲乃从五品工部员外郎,母亲亦是京中闺秀。”   “娘娘祖父——也就是姑娘的曾祖,当了二十多年工部尚书,素来以清廉勤干出名。”   六部之中,吏部掌管官吏升迁、户部负责赋税民生、刑部手握生杀大权、礼部管理祭祀科举、兵部统领兵权军队。   唯有工部办事大多在皇城之外,修行宫、通水利,是要脚踏实地干活的。   工部是个油水极多的地方,每次拨多少工程款、派谁去做、采买谁家的材料、雇哪里的工人、发多少工钱……环节繁多,且每一节都有文章可做。   工部尚书不可谓不是个肥差,可二十多年来,李老爷子把控着整个工部,奉行清廉实干,其子亦是有其风范。   如此廉政之下,没人能从工部捞到油水,于朝廷百姓是好事,但对那些贪婪佞臣来说,就好似一块肉挂在眼前,只能看着闻着,却吃不到。   李家无疑在暗处树敌诸多。   听到这儿,容嫱隐约已经猜到李家结局。她这些日子看着秦宓处理政务,对这些也敏锐了许多。   果然,阿倩话锋一转:“这样好的一个家族,可后来先帝登基不久,朝堂权力大洗牌,李家却被先帝视作弃子——”   先帝初登大宝,想在朝中各处插入自己人手,总要挑一处作为开头。   可权力新旧更迭,牵一发而动全身,选谁做这个杀鸡儆猴的鸡,是件难事。   容嫱道:“李家树敌众多,又不结党,就好似树林里长得最高最直、又无其他树木根脉交缠的那棵树。”   “大风起兮,必先摧之。”   阿倩略有些惊讶:“没想到姑娘还有这样的见解。”   容嫱一怔,其实是秦宓批折子的时候说过差不多的话。朝堂变化,总是万变不离其宗。   “阿倩姐姐,你继续说。”   “如你所说,李家成了那棵被风折断的树。”阿倩想起贵妃娘娘提起这事时的神情。   “先帝为了拿下李家,做了桩假案,告诉全天下李尚书贪污修运河的工程款。”   “一个因为廉洁自律而被同僚所不容的人,罪名却是贪污!”她说到激动处,几乎要站起来。   “那高高在上的皇帝,那满朝文武,不知有几个人会信这荒唐的罪名!但却没有一个权臣出来为李家辩护!”   那一个个被名利蒙了心眼的人,眼睁睁看着李家被上了枷锁、看着李家倒下、看着李家的血流了一地。   然后一拥而上,分而食之。   阿倩说着流下泪来:“其实我家当年,也差不多……满门抄斩,未及笄的女眷则充入宫中为奴。”   “事发时,娘娘只有十三岁。她为了不入宫,女扮男装跟着一队流放的囚犯离开了京城。”   李清绻从京城走到流放地——那是一个靠近边疆的穷乡僻壤。   中途逃了两次都被官兵抓了回来。流放之路苦不堪言,有多少囚犯都死在了半路上,她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却咬牙活了下来。   这时她已经快十五岁了。   原先她以为及笄这年,家中会为她操办及笄礼,父母在侧,素来严苛的祖父也会笑着摸摸她的头,说“阿绻是个大姑娘了。”   哥哥姐姐会为她精心准备贺礼,在她笑时松一口气,说“我就说小妹喜欢这个。”   但她清楚记得,实际上及笄那天她坐在野外光秃秃的树下,面前的火堆熄了大半,只剩一点微弱的暖意。   不远处帐篷中,官兵熟睡的鼾声此起彼伏。   而她盖着薄薄的破旧毯子,缩成一团,稍微活动冷得僵硬的身子,脚腕上冰凉的铁链便会叮啷作响。   冬夜寒意侵人,她怕自己睡过去便再也醒不过来,于是一直睁着眼到清晨。   太阳没有升起,天快亮的时候下起了雪。   官兵伸着懒腰起来时,看见树下一动不动的瘦弱囚犯,踢了脚,都忍不住嘟囔:“居然没死……”   是啊,祖父、父亲、母亲、哥哥、姐姐、小叔……都死了,她居然活到了现在。   李清绻舔掉落在唇边的雪,忽然一笑。   又一次夜晚降临的时候,她趁着官兵熟睡逃跑了。   她不知道往哪儿去,只是努力辨别有人烟的方向。   幸而上天垂怜,在她体力不支时,倒在赵郢的马前。   赵郢、赵郢。   这个此后一生都被她藏在心底、只敢在夜深人静时捧出来回忆的名字。   那时他十八,是云朝五皇子,郊外猎场冬猎,马匹被人做了手脚,远远落在队伍后面。   她十五,却告诉他自己十四,名叫阿绻。   赵郢生得高大俊美,彼时眉目间尽是少年意气。   他凑过来,看着这个瘦弱的漂亮女孩子,非要问她姓什么,哪里人。   李清绻对着越来越近的脸挠了一道,像只露出爪子的野猫。   赵郢破了相,很没面子,气呼呼走了。   他去查了阿绻来历,不久前晋朝边域逃跑一名十五岁的少年囚犯、猎场周边村子走失两名孩童,还有一名从青楼逃跑的十四岁少女。   赵郢愣了,原来是从青楼那种地方逃出来的,难怪不肯说、难怪对人戒备心如此重。   少年总是想象自己是救世主。他生了怜悯之心,愿意拯救这个从歧途中出来的姑娘。   李清绻住了几天,那人不仅没赶她走,反而派人来照顾,连用药都是极好的。   她从下人口中,得知这是云朝的崇亲王府邸。   她不怎么爱说话,到了晚上,思及这两年来人生的变故,总是忍不住哭出声。   赵郢常来看她,可因为她态度冷淡,渐渐地也不爱热脸贴冷屁股了。   这样的生活大概过了半年,她从那个风一吹就倒的瘦杆子慢慢窈窕起来。   她经受了第一次月信,有时听见侍女议论她,或轻视或不屑,但总会承认她的美貌。   但赵郢不再来了,他好似忘了自己府里还有这么个人。   李清绻起初觉得安静很好,但渐渐的,下人发现王爷的新鲜劲儿过了,对她便不再恭敬。   小厮开始明目张胆偷懒,侍女当着她的面阴阳怪气,又一次入冬的夜里,有个醉汉摸进她的屋子,欲行不轨。   她翻窗逃了出来,在外面冻了一宿,次日回去盘问,下人却都敷衍不答。   李清绻消沉了一年,这会儿对着一群看碟下菜的下人,终于想通了。   她熬到现在,不就是为了好好活下去?   冬日崇亲王府的红梅开得很好,她从以前赵郢让人送来的衣裳里挑了一身最明艳的,蛾眉轻扫,朱唇皓齿,戴上珠钗,并在额间描了一朵红梅。   下人看见她破天荒梳妆打扮,还独自走出养病的僻静小院,都齐齐呆住。   她在梅园折梅,她算好了赵郢会从恰巧这里经过。   十九岁的少年男人,血气方刚,他看着她的脸愣住,目光掠过她的唇,又悄悄扫过那段盈盈一握的细腰。   李清绻又重新得到了赵郢的关注,然后是偏宠。   她换掉了院里所有拜高踩低的下人,打发去了苦差事。   她从不知道,自己还有勾引人的本事。那样一个周正清廉的李家,居然出了她这么个女儿,她自己都觉得奇怪。   又一年冬夜,李清绻给自己灌了几杯烈酒,醉倒在赵郢怀中,伸手解他的腰带。   自此,这个刚弱冠的男人心里眼里几乎只有她。   哪怕他母亲和家族不允许这么个身份卑贱的女人存在,他始终站在她身边。   他寸步不离地守在她左右,在杀手突袭时舍身挡剑。   他流了太多血,脸色苍白。赵郢说:“阿绻,他们要想杀你,除非我死。”   她沉溺在这种娇宠偏爱之中,几乎快要忘记自己何所来何所去。   直到一道赐婚圣旨,赵郢有了未婚妻。   他不娶便是抗旨,将牵连整个王府,娶,便辜负了她。   他是那样重情重义的人。   李清绻十九岁了,她把自己最好的四年给了这个男人。   有了这四年,她可以放手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哪怕粉身碎骨也不算白活一遭。   她对自己说,走吧,该走了。他能给你的已经都给了,你难道真的想要他的命吗?   李清绻离开云朝,沿着那条流放的路往回走。   可她没想到,她肚子里竟有一个孩子。   她和赵郢的孩子,她怎么舍得不要。   听说神医济世救人,以医术渡众生疾苦。   她路过江南,在老神医家里生下这个孩子,取名赵嫱。   可当老神医问起孩子的名字,李清绻恍了恍神:“我无家无姓,我的孩子又哪来的姓。”   她的女儿,就叫嫱儿罢。 第七十二章 结局   ……   “娘娘在江南留了六年, 才带着女儿进京。”   “京城中风云变幻只在朝夕之间,十年过去,已经没什么人记得曾经的李家, 更没人记得曾经的李清绻。”   阿倩停了下来:“后来的事,姑娘便都知道了。”   阿绻把孩子送进肃王府, 自己则寻找机会,让人把自己的画像带到先帝面前。   饶烽说来也有些感慨:“贵妃娘娘当初那幅画像, 还是我画的。”   宫廷画师中少有他这样, 不接受贿赂, 只原原本本画出每个人的模样。   “兴许经历过流放之路和几年情爱的女子,与那些娇花般的后妃不同吧,先帝对娘娘可谓一见钟情。”阿倩勾起唇角, 略带讽意。   入宫不过半年,李清绻便跳跃着升成了贵妃,唯一比她位分高的皇后又无子。   六宫独宠,风光无限。   “但我知道,她内心的痛苦。”阿倩轻皱着眉头, “最初承宠那几日, 娘娘觉得恶心,总是把自己关在屋子里, 吃了便吐, 夜里哪怕睡着了也会惊醒。”   “她怕自己撑不下去, 才试探着拉拢了我。”   或许是因为阿倩与阿绻有差不多的命运,只是阿绻勇敢坚韧得多。   容嫱良久无言, 她恨母亲抛下自己吗?起初是怨怼的,可后来长大了,也就渐渐释然。   到如今想起来, 更多的反而是遗憾与心疼。   “娘娘在宫中六年,已经尽自己所能去清算当年带头编造李家冤案的人。”   “只是她终究能力不足,困于后宫,没能为家族平反。”   但是就到这儿吧,她死了,狗皇帝死了,她的女儿不必卷进来。   所以阿绻到死都没告诉容嫱自己的经历。   “娘娘曾说,回顾这一生,悲痛苦难、身不由己居多。好在她这辈子也算感受过亲情、爱情,只是都没能长久。”   “她希望她的女儿是不一样的。”   容嫱张了张嘴,她该如何告诉母亲,她如今孑然一身,与当年的阿绻似乎没有区别。   阿倩不知内情,还擦着眼泪拉过她的手:“我还没问,你和秦…你和摄政王殿下怎么样了?说起来你这六年既然没去老神医那里,他为何没告诉我。”   “他这几年要风得风,总不至于像我似的,连你在京城都不知道。”   “我们……”容嫱垂眸,手指绞着衣裳带子,不知如何回答。   确实,秦宓又没有失忆,他一直都知道她在容侯府,却并不相认。   若非她重生以后阴差阳错靠近,恐怕便是上辈子那样的结局。   她嫁入相府,香消玉殒。   他依旧做他的摄政王,万人之上。   是不是年少时的情意已经没有了?还是……因为六年前她刺了他一剑?   听说那一剑险些要了他的命,那块疤二人缠绵时她也看到过。   任谁被下了死手,都会敬而远之吧。   可是母亲的死……   容嫱心里好似千百条线来回交错缠绕,毫无头绪。   她看不懂自己的心,也猜不透秦宓的想法。   “嫱儿姑娘。”阿倩突然按住她的肩,“与其自己胡思乱想,不如去面对,哪怕相对无言,有时答案就从心里出来了。”   容嫱一愣,慢慢抬头:“阿倩姐姐,谢谢你。”   在外面等了许久,容娇娇才看到她出来,眼睛红红的,眼神却很冷静。   “娇娇,送我去摄政王府吧。”   “…你还好吧?”容娇娇一边吩咐车夫,一边担忧道。   容嫱闭上眼,心随着马车颠簸,一上一下。   容娇娇细声安慰了一会儿,又怕说多影响好友的决定,毕竟她不知道她们在屋里说了什么。   秦宓不在府上,容嫱便让容娇娇先回去,自己留下来等。   她是铁了心今日要见秦宓。   大约过了一柱香的功夫,才见他下马走过来,带着一阵凛冽寒风。   秦宓见她站在外面,下意识想去捂她的手,转念才想起如今有多么不妥。   “嫱儿……”   “进来吧,我让下人烧壶热茶过来。”   屋里烧着地龙,四处暖烘烘的,容嫱站在门口的位置,扫了眼四周布局摆设。   “你如今的生活,好了很多,再不比当初在肃王府了。”   秦宓一直猜她的来意,如此还是愣了一下,就这么将斗篷搭在臂弯里,站着与她遥遥相望。   “我记得那时冬日寒冷,府里克扣炭火,我手上生了冻疮,总是不见好。”容嫱说着渐渐出神。   “是你每日为我涂药,又在夜里将我双手捂在胸口取暖。”   秦宓怔怔然:“你想起来了?”   “我想起来了。”   二人相对沉默,良久,容嫱率先打破沉默:“我娘亲的死,与你有关吗?”   “……是。”   秦宓恍惚间以为自己回到了六年前,那时她前几天还猜着娘亲要给她准备什么生辰礼,转头便得知云贵妃的死讯。   云贵妃死的时候秦宓在场,她于是红着眼跑来质问。   ——我娘亲的死,与你有关吗?   ——嫱儿……对不起。   与小姑娘朝夕共处六年,秦宓从没见她哭成那个样子。   她激烈地控诉他:“你明明知道那是我娘!!是这世间我唯一的亲人!!”   他知道,他就是知道阿绻对她来说有多重要,才会在她一剑刺来时心乱如麻,没有躲开。   而眼下的她,端庄冷静,一双眼静静地望着他,说:“六年前我被噩耗冲昏了头,不曾了解内情便刺了你一剑。”   “如今,我想听你说。”   秦宓想,他的小姑娘真的长大了……可为何他却感到些许酸涩。   时隔多年,无数个日夜里,他曾一遍遍在心中推演,想象着该如何解释、如何为自己开脱。   可真到了这个时候,竟不知道从何说起。   “…如你所说,我那时在肃王府的处境并不好。”他艰难开口。   他是在重重打压之下成长起来的,而人被压抑得越狠,内心的火便越旺。   起初他也只是想,好好读书,将来谋个一官半职,带着母亲离开肃王府,过平顺安逸的生活。   直到遇见那个会喊他“秦宓哥哥”的小姑娘,她单纯、美好,却也容易被骗、容易被欺负。   明哲保身保不了她,退让隐忍只会让那秦仞得寸进尺。   他想要更大更多的权势,于是一脚踏入争权夺势的漩涡。   他天生聪慧,即使不靠肃王府的门第,依然能一步一个脚印往上走。   但是太慢了,他不像秦仞,一出生便站在高处。   秦宓心里想了很多,但他只是道:“我没有好的出身,没有奇遇,踏踏实实地熬或许能出头,但是我等不及了。”   “我想要手握权力,站在高处。”   “我一直在等一个机会。”   兴许老天终于垂怜了他一次,让他发现肃王屯兵谋反的蛛丝马迹。   但他发现得有些迟了,肃王清晨与谋士相见,当夜便要发动宫变。   他甚至悄悄联合了积怨已久的皇后,里应外合。   六年来,先帝几乎独宠云贵妃,后宫早就怨声载道,身为皇后,她和她的家族更是面上挂不住。   秦宓知道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他若是把握住,不仅将了肃王府一军,更是平叛的功臣。   “嫱儿,你和母亲今日哪里都不要去,好吗?”   “秦宓哥哥,你去哪里?”容嫱吃着他买来的白玉糕,轻轻打了个嗝。   “我很快回来。”彼时他信心十足,摸了摸她的头,神色温柔,“不会再让人欺负你了。”   容嫱知道他说的是秦仞,秦仞前几日说要纳她做侍妾,笑得猖狂,还企图动手动脚。   她乖乖点点头:“我不会乱跑的。”   见他似是陷入回忆,容嫱出声打破沉默:“然后呢?”   “然后……”秦宓想起那夜惊险的一幕幕,“肃王欲起兵逼宫,我早一步进宫揭发。”   “陛下起初不信,是贵妃娘娘替我说话。”   “他下了秘旨,秘密召集京城周围军队入京护驾。”   “但是——肃王提前发动了宫变。”   那会儿军队还没到,皇后家族是武将世家,纷纷带着手下涌入。   若禁军在,自然不足为惧,可禁军正与肃王偷养了十来年的精兵打作一团,分身乏术。   容嫱吸了口气,颤抖着出声:“娘亲便是那时,为先帝挡了一剑?”   秦宓沉默了一下:“是。”   皇后怨极了这对男女,提剑便想杀之而后快。   若非那孩子不在这里,她也要一起杀个干净!   面对一群武夫,先帝身边一堆太监宫女毫无用处。   他跌坐在地,吓得脸色惨白:“毒妇!你这毒妇!”   皇后仰头哈哈大笑,手里的剑扬了起来:“谁初入宫时不是心怀憧憬、温柔贤惠,是你这狗皇帝将我逼成这样!受死——”   “陛下——”   长剑没入血肉,鲜血溅开。先帝狠狠一愣,随即震惊地抱住自己的宠妃:“云儿?!云儿!?”   秦宓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一剑挑开面前纠缠的叛军,惊慌失措地冲上前:“娘娘!?”   他想到还在家里等他的嫱儿,慌了神,不知如何是好。   那风华绝代的女子奄奄一息地躺在血泊中,发髻珠钗早在碰撞间散落,更显出几分凄美。   她看见援军杀了进来,将皇后及其家族一一擒获,眼底露出一点光亮。   “云儿,不怕,不怕,朕不会让你有事的。”先帝死死按住她的伤口,也红了眼,“你们愣着干什么!!宣太医!!”   云贵妃碰了碰他的手,头却偏过去,对上秦宓的眼睛。   “答应我…照顾好……我的孩子,我对不起他(她)。”   先帝恸哭,抱紧了怀里生气渐渐流逝的身子:“朕答应你,朕答应你,一定照顾好元儿。朕立他做太子!你再撑一会儿,太医马上来了……云儿,云儿……”   云贵妃终究是没有撑过去,那一剑伤在要害,没多久便香消玉殒了。   云贵妃之子秦诸元当时只有四岁,先帝却力排众议,将他立为太子。   半个月后,先帝薨逝。   外界都道先帝是思念成疾,随贵妃娘娘仙去了。   但容嫱知道,娘亲在仇人身边蛰伏六年,不可能什么都不做。   先帝之死的真相,恐怕只有阿绻自己清楚。   秦宓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它好像轻易握住了世人求之不得的权势,又好像什么都抓不住。   他艰难开口:“我没想到你娘亲会替先帝挡那一下,我真的没料到。”   可若不是他渴望立功,莽莽撞撞揭发肃王,叛军不会提前攻入皇宫,阿绻也不一定会死。   秦宓内心的痛苦愧疚不比任何人少。   几年来午夜梦回,他时常想,如果自己当时能再谨慎稳当一些,一切是不是就会不一样。   他和嫱儿,是不是就不会走到这一天。   容嫱流着泪,眼眶通红:“这便是命运弄人吧,我们之间,谁能说自己一点错都没有。”   她当年也没给他解释的机会,险些要了他的命。   秦宓紧紧盯着她,仿佛在接受最后的审判,心神忐忑。   容嫱抽出袖间的匕首,直视他的眼睛,忽然觉得阿倩说的对。   有时候只是看那人一眼,心里的答案便呼之欲出。   “其实当年那一剑下去,我心里便不怨你了。”   秦宓听见她的话,眼底燃起一点希望。   她松开手,让匕首落地,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我们早已两清,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好不好?”   他眼里的光倏地熄灭了,好似坠入无边黑暗。   容嫱没等到他回答,闭了闭眼,转身走出摄政王府。   “小嫱儿?”   林长即迎面走来,见她双眼红肿地从王府出来,忍不住上前询问。   容嫱点了点头,声音微哑:“小神医去哪里?”   “我去向王爷道别,我不能再留了,还要赶回去陪师父过年。”   他这次入京主要也是为了容嫱的病情,如今她没什么大碍,自然也能放心离开。   容嫱在寒风中沉默了一阵,冷不丁开口:“几时动身?我和你一起走。”   林长即面色惊愕:“我怕师父骂我,明儿就要赶紧上路了,且走的是陆路,山高水远的,可不轻松。”   “你非要走的话,还是等开春坐船吧,那个快些也舒坦些。”   容嫱摇了摇头:“就明天吧。”   *   “什、什么!?我们明天就、就走?”   千醉听到自家小姐这么说,惊得说话都结巴起来。   “今夜将行李收拾好,主要带些换洗的衣物,其他的,到了江南咱们再置办。”   千醉发觉她不是在说笑,也没时间多问,急急忙忙收拾去了。   到第二天走出京城,她还有些恍惚,怎么这么突然……   上次送别崇亲王,也是在这座长亭,他讲了自己与阿绻的故事。   当时容嫱只是个纯粹的听众,如今回想,不免感慨万千。   “嫱儿!”   容娇娇赶来长亭,小脸上满是惊慌:“你怎么说走就走!”   容嫱拉着她的手,安抚:“我不是叫人给你送信了吗?有机会我会回来看你的,又不是从此不见了。”   “哼,你最好是。”   二人依依惜别了一会儿,容娇娇捡开心的话说着,也不敢去问昨日她和秦宓到底说了什么。   容嫱望向长亭外,看见齐盛、孙喜宁,皆是点头致意。   容侯局促地站在最外围,不敢搭话,也不敢上前来。   稍远的地方,还有一乘马车,只是不见人下来。   容娇娇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赵家的马车。”   “对了,你那位阿倩姐姐也来了,你再和她说说话?”   阿倩显然也是才听到消息,匆匆忙忙赶来的。   她握住容嫱的手,关切道:“怎么突然要走了?”   “其实我一早有这个打算了,眼下只是提前了一些。姐姐放心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阿倩来的时候看到了林长即,便说:“那是老神医的弟子吧,有他在我倒是没什么不放心的。”   “只是你真的想好了?”   “嗯……”   阿倩听出她语气间一丝丝犹疑,叹了口气道:“还在为娘娘的死怪罪他?”   容嫱摇了摇头:“其实听你们说完,我便猜到母亲的意思了。”   肃王屯兵多年,谋划多年,一直小心谨慎,为何偏偏宫变前夕被秦宓听见?   朝臣觐见,尚且需要层层手续,为何秦宓一个朝堂新秀能那样畅通无阻地直抵御前?   为何在先帝都不相信肃王谋反的情况下,云贵妃会为秦宓再三担保?   为何她分明对先帝没有情意,还要舍身挡那一剑?   桩桩件件,如今想来,似乎都是某种暗示。   是阿绻她自己,坚持不住了。   阿倩捂住嘴,哽咽道:“原来姑娘已经看出来了。”   “娘娘是个极执拗、极坚韧的人,若非心里折磨到了极点,她也不会……”   是啊,与仇人耳鬓厮磨六年,死对她来说,兴许是种解脱。   当初入宫也好,舍身挡剑也罢,都是李清绻自己的选择。   如果能早些想通就好了。   容嫱这么想着。   毕竟当年的事,是怪不到秦宓身上的,只是他喜欢往自己身上揽。   他那样冷静理智的一个人,也只有遇到有关嫱儿的事时,才会像个不大稳重、爱钻牛角尖的青年。   容嫱站在长亭内,举目四望,却始终没见到秦宓。   当年那一剑下去,她没想到他丝毫不躲。   她震惊、害怕、后悔。   她还记得自己满手秦宓的血,跌跌撞撞地跑出去,崩溃地哭到眼泪都流不出来。   四周天旋地转,天好似阴沉沉地砸了下来,让她痛苦万分,无法呼吸。   她多喜欢他啊,年少所有的情意,都珍重地交给一人。   而她以为自己亲手杀了自己心爱的少年。   或许这正是为什么,她大病一场,懦弱地忘了所有。   容嫱淡淡笑了:“我早就不怪他了,不过我们之间……你看,他都不肯来送我。”   林长即拨响马车上悬挂的铃铛,随风声传出去很远。   “时辰不早了,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容嫱告别其他人,带着千醉坐上马车。   马车缓缓驶动,身后的长亭、京城,乃至那些人和事都一一远去。   林长即似乎想和她聊天,放着好好的马车不坐,寒风里骑着匹骏马跟在一旁。   “你怎么比你娘还绝情。她不想连累心上人,才揣着你离开。”   “你倒好,拍拍屁股走人。”   容嫱没理他,林长即也不尴尬,反而感慨道:“还是挺可惜的,我行走江湖也不少年。常听人说,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秦宓应当算一个。”   “他?”马车里终于有了回应,不枉他在寒风里说得嘴都要僵了。   “怎么,他不算?”林长即挑开马车侧帘。   容嫱抿了抿唇:“你知不知道,我在容侯府生活六年,他既不来看我,也不与我相认。”   上辈子,还落个被折磨惨死的结局。   林长即恍然大悟:“原来你是因为这个不高兴?”   容嫱撇开头:“我没有不高兴,我说了,我与他早已两清,他并不欠我。”   她差点杀了他,且转头就将人忘了个干干净净,换作是她,恐怕也不想再有纠葛。   道理谁都懂的,只是她…还是忍不住有点失落。   林长即神奇地安静了一会儿,幽幽道:“小嫱儿,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清楚?”   “他不与你相认,不过是怕你想起往事,又大病一场。”   “他命大受得住一剑,可经不起第二剑。”   “京郊那座别院,你知是谁出钱修建布置的吗?”   “你知道为了请我替你看病,某人满天下追了我多远吗?”   如今想起来还有些生气,那会儿秦宓觉得三顾茅庐方显诚意,总是追着他跑,导致江湖上一度传闻小神医喜欢男人。   容嫱愣了:“你不是说,别院是你的。不是说,是老神医看在我娘亲的面子上让你来医治我?”   “秦宓说你单纯好骗,原来是真的,难怪他不放心。”他悻悻道,冷得打了个喷嚏。   “太冷了,我先进马车去,等会儿到驿站落脚,让你见个人。”   容嫱又见到了那个与千醉容貌相像的姑娘。   哪怕是看正脸,二人也有七八分相似。只是那姑娘气质更冷淡一些。   千醉震惊地瞪圆了双眼:“你是谁啊??”   “…我是你双胞姐姐,宋竹。”   千醉原名宋菊,当初觉得太俗气,才由容嫱换了。   “不可能啊,我有双胞姐姐,我怎么会不知道??”千醉难以置信,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   宋竹看着自己这个从小便没在一起的妹妹,脸色努力柔和一些:“我们出生后没两天,我便被人买走做家奴了。”   “后来我的卖身契辗转到了摄政王手里,他派我去别院照顾容姑娘,因为我与你长得很像。”   “你是容姑娘贴身丫鬟,每次她过来别院养病,精神总是时好时坏,一直把我当成你。”   容嫱道:“便是因为梦里经常看见‘千醉’,醒来问她,她又说自己哪里也没去,我便一直以为别院的记忆是梦。”   不然她怕是早起疑心了。   “你……真是我姐姐?”千醉小心靠近。   宋竹弯了弯眼,露出一个笑来。   她恨一出生便将自己贱卖的父母,却也知道,这个妹妹是无辜的。   林长即见容嫱陷入沉思,招呼着姐妹俩离开,给她留足了空间。   容嫱在屋里静静坐了一会儿,推开窗,外头正对着一条空旷街道。   这里离京城还不算太远,大体上还是繁华的,只是天儿冷,路上来往的人少了许多。   腊月时节,回京述职的外派官员、护送贡品的队伍,来来往往,都要在驿站歇脚。   容嫱手抵着窗,吹了些冷风,心里才安静下来。   正要回身,头发却叫窗锁勾住,轻轻一挣,一支珠钗便掉了下去,落在一人脚边。   见没有砸到人,她才松了口气。   那是个年轻的小厮,抬头看了她一眼,似乎愣了愣,下一刻便捡起珠钗,揣在怀里跑了。   容嫱:“……”   幸而那珠钗不算特别值钱,否则她真要肉疼一番。   她到镜前重新整理了仪容,没多久千醉便上来喊她吃饭,眼睛红红的,想来是与宋竹说了些体己话。   容嫱无意窥探她人私事,到楼下等了半晌,林长即才姗姗来迟。   “林公子,你出去了?”   林长即是从外面回来的,身上裹挟着浓浓的寒意。   他打了个喷嚏,心道晚上得给自己开些预防风寒的药。   “有点事出去了一下。”他看了看容嫱空空的发髻,咳了两声。   驿站的饭菜自然不如京城别院,容嫱知道这还算好的了,往后到那些地处偏僻的驿站,会更为难熬。   “对了。”简单填饱肚子,林长即擦了擦嘴,“我今天听到消息,说陛下打算罢免容侯的爵位。”   如今的容家,已是无人问津,这道圣旨下来,拢共也没掀起几点水花。   容嫱听了,也只是略略沉默:“容侯之能,确实担不上这个位置。”   “那你觉得,容老爷子就配得上么?”林长即说话很不客气。   可容嫱想了想,倒也是这个理。   古往今来,封侯拜相者无不是人中豪杰,除去自身惊才绝艳的本领,还要对社稷有功。   容老爷子对容家倒是竭尽心力,对晋朝江山……着实没有什么值得称赞的贡献。   林长即挑着眉看她:“你猜猜,陛下当初为何封了容侯?”   容家受封是六年前,那时小皇帝才四岁,撰写这道旨意的,显然另有其人。   容嫱垂下眼:“是王爷吧?”   林长即不置可否,突然认真起来:“有没有想过,容老爷子当初为何带你回京城?为何明知你不是容家血脉,也要告诉所有人你是容家嫡女?”   容嫱眼睫一颤,自欺欺人:“因为我生父生母的身份。”   林长即摇摇头:“老爷子到死可都不知道你是谁生的。”   还能因为什么,人都是无利不起早的,尤其老爷子那样的人。   天色渐暗,驿站外忽然下起了大雪,天地间纷纷扬扬一片白色,扑簌簌往下落。   “当年,秦宓一跃成了新贵摄政王,根基不稳,四周多的是豺狼虎视眈眈。”   “行事稍有差错,便会叫那些人拿住把柄。”   “站在这种风口浪尖处,他还提拔了不堪大用的容家——”   他偷摸看了容嫱一眼,那眼神似是在说让她自己体会。   不过真说起来,容老爷子真本事不多,察言观色的能力倒是强。   不然怎么偏偏他知道,谁是新任摄政王的软肋。   短短几年,容家一路青云直上,多少人眼红。   容嫱想起更多的细节。   为何老爷子去拜访摄政王,总是会带上她。   为何那日她一受伤,秦宓就深夜赶来。   她按耐住心里触动,面上却冷静:“小神医不在京城,却似乎对京城之事了如指掌。”   林长即微眯着眼,答非所问:“好大的一场雪,又要死许多人了。”   “小嫱儿,你说当年秦宓若真死在那一剑之下,如今该是个什么情形?”   寒风裹挟着雪花从门口涌入,容嫱打了个寒战。   林长即又打了个喷嚏:“罢了罢了,我去泡个热水脚。”   今年格外冷,驿站的被褥不够厚实,千醉又抱了一床过来,替她铺好。   “小姐,奴婢就歇在隔壁,有事喊我。”   她体质一直不算好,冬日里时常手脚冰凉,独自蜷在被窝里,竟半天暖和不起来。   但整日的赶路实在让人疲惫不堪,迷迷糊糊地也睡了过去。   ……   “嫱儿。”   “你要丢下我吗?”   什么?   容嫱费力睁开眼,四周一片黑暗,目光所及之处只有那面对自己神情哀伤的男人。   他正盯着她,语调幽幽。   “你以为,六年前我急着建功立业、急着争权揽势,仅仅是为了我自己吗?”   “你不仅不理解我,刺了我一剑,还忘了我,我都没有怨你。”   “容家拿你威胁我,我见你在容家笑得很开心,便尽所能为你安排了最好的生活。”   “所有往事我一人承担,只愿你忘却旧事后能平安喜乐。”   “可你呢?你却抛下我,你好狠的心。”   我…我没有。   容嫱想辩解,却怎么也张不开嘴。   “那就这样吧,你走也好,我反而少了些负担。”   “我以后不会再管你了。”   “如你所愿。”   不是…我没这样想……   我猜不出你的意思,我以为你不想与我相认。   我以为你根本不想我恢复记忆。   容嫱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眼看他越走越远,急得要哭了。   她挣扎着站起来,去拽那人的衣袖,吧嗒吧嗒掉着眼泪。   秦宓哥哥……   “放手。”那人冷冷地推开她。   ……   容嫱猛地睁开眼,剧烈地喘息着,竟出了一身冷汗。   “…是梦啊……”   是啊,除了在梦里,秦宓怎么会说出那样的话呢。   即便他就是那样想的,也绝不会直白地说出来。   他一向如此,好的坏的全都藏在心里。相识十二年了,她都从未听他说过一句喜欢。   可事实上,没人比他更爱容嫱。   雪一直没停,向外望去一片银装素裹,这样的天实在不好赶路。   林长即锁着眉,点着手里的地图:“不行啊,再这么耽搁下去……”   “这儿往前有一处长且狭窄山谷,若是等雪积得太高,一旦崩塌,恐怕要埋住整个山谷。过不去倒在其次,就怕那时我们恰巧在谷中……”   他说着,瞥见容嫱满脸恹恹之色:“昨夜没休息好?”   容嫱喝掉一杯热茶,想起昨晚的梦,勉强打起精神。   吃过午饭,一行人还是出发了。   林长即这些年风里来雨里去,寒冬酷暑、脚步不停,满天下行医,对接下来的行程倒不是特别担忧。   容嫱靠在马车里,她离京城已经很远了吧?   那个梦醒来以后,她哭了半宿,早晨其他人看见她红肿的眼睛,很是吓了一跳。   林长即的声音混杂在呼呼风声中:“我们已经安全过了那个山谷了,离下一处驿站还有些距离,咱们就近到前面的客栈歇脚。”   “小神医,我想…了。”马车里突然传来模模糊糊的声音。   “啊?你说什么?”他裹紧了斗篷,连打几个喷嚏,容嫱的话一句没听清。   我说,我想京城了。   容嫱的唇开开合合,无声诉说。她揉了揉眼睛,触到一片湿润。   一行人赶在天黑前到了客栈,客栈地方小,好在寒冬腊月,旅人也比较少,否则不一定有空房间。   “小姐,泡泡脚吧,小神医给的药材,让奴婢烧了热水。”   容嫱脱掉鞋袜,挽起裤腿。   腾腾的热气熏着双脚,带来绵绵不绝的暖意,让那紊乱的心绪得以稍稍放松下来。   “小嫱儿——”   容嫱刚放松下来的精神瞬间绷起,睡意也被吓跑了。   “小神医,姑娘在泡脚,不方便……”宋竹道。   “都这个时候了,还管什么男女有别啊!”林长即心急如焚,推开门几乎是冲了进来。   容嫱匆匆放下裙摆,遮住还没来得及穿上鞋袜的脚:“你……”   “雪崩了。”   “什么?”她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是说来时的那处山谷吗?”   千醉也瞪大了眼,拍了拍胸脯后怕道:“果真雪崩了?幸好我们走得早一些!”   容嫱惊讶了一瞬:“这场雪可真是来势汹汹。”   林长即忽然沉默了,好似一座石像杵在那儿,神情黯然。   容嫱心里没由来生出几丝慌乱,可实在不知道有什么好不安的。   “其实……从我们出京城起,秦宓的人便一直跟在后头。”   “你说什么?”容嫱愣愣道,“谁?云岑?还是秦宓的侍卫?”   林长即抿了下唇,艰难道:“秦宓自己也在,他不可能让你一个人走这么远的路。”   他伸出手,掌心放着一支熟悉的珠钗:“那天你的珠钗掉下楼,被他身边的小厮捡走了。”   “那小厮脑子不大灵光,揣着跑去献给了秦宓,也不知怎么想的,哈哈哈”   容嫱一点都笑不出来,她目光落在那支失而复得的珠钗上,喃喃道:“你是说,他就跟在我们后面?”   “你还说,山谷雪崩了?”   “……也不一定那么巧……”林长即干巴巴道,实际上他一得知这个消息,下意识也是……   “小姐!!小姐你去哪里——”   千醉刚拿着干净的鞋袜过来,却见容嫱已经跑出去了。   她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一口气跑出房间。   雪停了,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   容嫱的眼泪一直往下掉,顺着她的足迹被踩进雪里。   绵软洁白的积雪冰凉刺骨,她却感觉不到似的,一时间,前世今生如走马灯般在眼前划过。   她想起上辈子,自己即将嫁入赵家。   转过街角,遇见那位矜贵清冷的摄政王。   ——从前不明白摄政王车架为何会出现在那样逼仄的小巷,如今好像有了答案。   她福身,规规矩矩行礼,却忽听马车里的人出声,嗓音沙哑冷寂:“嫁赵顷,可是你心所愿?”   容嫱觉得莫名其妙,但还是垂下头,笑容得体,客套地应了一声。   “是。”   良久,那手放下马车侧帘,离开了。   容嫱从没将这事放在心上。   只听说她成亲前一天,摄政王便亲自率军,远去北境战场。   后来,后来她成亲不过几月,便死在相府佛堂。   她好似能想到,那沉默寡言的男人是如何率军千里奔袭,日夜兼程赶回京城。   秦宓见到她的尸体,会做出什么事?   容嫱想,一切并非见色起意,而是日久情深。   秦宓真的很爱她。   早在当初公主府里,他伸出手扶起摔跤的自己,凉亭里望过来的那一眼——   早已深陷其中。   她冲出客栈,一边哭,一边踏着雪跑得很快,裙摆在寒风中飞舞,沾湿了大片。   六年前她以为自己杀了他,幸而他活了下来。   六年后,他难道真的要死了吗——   “嘭。”   容嫱转过门口,猛地撞进一人怀里。   他低头,她仰头,二人隔着方寸距离,相对无言。   秦宓没想到她会突然跑出来,原本是打算悄悄送一段路便回京的。   他尴尬起来,想要后退两步。   容嫱却一把拉住他的手,带着哭腔:“我以为你遇见雪崩了。”   秦宓感受到那手的冷意,哑然:“……运气尚可,再晚一步便…”   容嫱泪眼朦胧,哽咽里又带着几分委屈:“你运气糟透了,否则运气若好,为何偏偏遇到我。”   “那年肃王府,你就不该提着小灯把我带回去,不该把我藏起来。”   “你是不是后悔了。”   秦宓瞥见她赤着的雪足已经冻得发红,不自觉皱起了眉。   他叹了口气,无奈的模样与从前那个少年如出一辙。   “嫱儿,你先前说命运弄人,但我以为命运之所以玄乎,便是兜兜转转,还是会遇上同一个人。”   “重活千千万万次,我便会在那年年宴上看你千千万万眼,然后提灯照月,与你走回家的路,千千万万遍。”   “你懂吗——”   “于我来说,只能是你。”   容嫱直视他沉沉的眉眼,竟读出万种深情,再也忍不住,哭着扑进他怀里。   “秦宓哥哥。”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