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重生后我养大了造反将军 作 者:倾酒十年   文案:   云泠前世鬼迷心窍爱上了个寒门状元郎,结果落了个满门抄斩的下场,而那个当初随手捡的小孩却替她报了仇。   一朝重生,云泠看着眼前刚捡到的小屁孩发呆:   他好瘦啊。身上怎么有这么多伤。   保护欲上头的云泠,这一世有两个目标:   一是养肥小屁孩。   二是保护云家。   *   养成一个小将军需要几步?   第一步,投其所好,给孩子一个快乐童年;   第二步,严打早恋,什么年龄做什么事;   第三步,被小将军攻略。   云泠:等一下,第三步是不是哪里不太对???   ●1v1he   ●架空,请勿考据。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重生甜甜文姐弟恋   搜索关键字:主角:云泠,云烨┃配角:乌然┃其它:   一句话简介:我拿你当弟弟,你居然暗恋我?   立意:命运是靠自己去创造的 =============== 第1章 她冤死屠刀下,他新婚儿女……   云泠死了。   镇国侯府的千金、长安城最臭名昭著的纨绔贵女——云泠,追求准驸马陆迟失败后,竟因妒生恨,妄图毒杀长乐公主。   云泠下毒一事人证物证俱全,天子震怒,判处云泠死刑,连坐其父母。正月十五日,于长安弃市斩首示众。   云家三代忠良,战功赫赫,全因云泠毁于一旦。   这,是永庆十五年上元节,长安城最热门的谈资。   *   云泠醒来的时候,她正伏在母亲的后背上。   察觉到背上的人醒了,俞白英停住,将她放在路边的青石上,手摸着云泠的额头感知温度,舒了口气道:“终于不发热了。”   云泠有点懵,她看了眼跟前的人,紧接着低下头就发现自己的身体不知道为什么,竟变得和几岁孩童一样娇小。   她狠掐自己大腿一把,疼得叫出了声。   竟不是做梦?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茫然。   她清清楚楚的记得,行刑那日后,自己不知道为什么化为一缕孤魂在云府盘旋。投胎无门,只能靠数墙砖记日子,一晃便是十数载。   云泠有时会飘到云府门口,听街坊百姓聊天打发时间。听到朝代更迭,新帝登基,也曾听到过他们讲起驸马陆迟与长乐公主如何夫妻恩爱,儿女双全。   她冤死屠刀下,他新婚儿女全。   一直以来,云泠都以为自己不过是个女孩子,这辈子最紧要的事就是找到自己的如意郎君,二人情投意合、恩爱白头,舒舒服服地过完此生。   至于朝堂上的尔虞我诈再凶险,也是父亲和哥哥要头疼的事。   死后才明白过来,她原来早在别人的算计下,根本逃不掉。   陆迟生得一副光风霁月的好相貌,句句情深,醉得云泠不知今夕何夕。   他欣赏胡旋舞的美妙,她就去长安西市找到最会跳舞的胡姬,不顾全长安的嘲笑,拜师学舞,只为了让陆迟痴迷的目光能停留在自己身上。   他喜欢吟诗,于是向来不学无术的云泠女扮男装进了书院,就为了聆听被尊为大夏文坛第一人的夫子教诲。   后来东窗事发,她被书院赶出来,本来就不好的名声变得更坏了。   云泠觉得无所谓,她要学就一定学最好的,旁人怎么看她根本不在意,只要陆迟明白她的一颗真心就好。   可是从没有人告诉过云泠,用真心去爱一个人的结果是家破人亡。   陆迟说,天子有意指他为婿。当朝天子只有长乐公主一个女儿,向来最是疼爱她。   云泠急了,问他愿不愿意跟自己走。男人默了一瞬,缓缓摇头。   在他大婚那日,云泠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他:“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如果还是不愿,那便罢了,她云泠一向拿得起放得下,感情的事也不例外。   可陆迟竟答应了。   他从袖口里取出一小纸包递给云泠,说里面是蒙汗药,嘱咐她一会儿偷偷加到合卺酒里。   “等公主昏睡过去,我与你便好偷偷离开。我已经提前喝过解药,不用担心。”   云泠自然是全心全意地相信他,然而就在她偷偷将药加到酒里时,房间里突然冲进许多人,说她给公主驸马下毒,要将她缉拿。   她被惊吓手抖,碰倒了酒杯,酒液洒在地上竟真的腐蚀一片。   陆迟给她的不是蒙汗药,是毒药!   这一出可谓是人赃并获,她云泠纵是再天不怕地不怕,也明白毒杀公主的罪名镇国侯府担不起。   涌进房内的人里陆迟也在,她惊愕地看他,想要个解释。   那人从来含情望向她的眸子此刻流露出一种诡异的笑意,好像在告诉她:“你可以去死了。”   投入天牢、抄家、行刑,云泠还在浑噩中没醒过来,她这一生便终止在了十八岁那天。   愤恨、痛苦、后悔......种种激烈的情感,最终在十几年日复一日的孤寂中,化为了无波的井水,封藏在她内心最深处。   直至方才,荒废许久的镇国侯府不知为何突然涌入许多人,云泠还没弄清楚状况,就只感觉眼前一阵眩晕,再睁眼时四周场景便已大变,而她脑海中的思绪也乱作一团。   有人在一声声唤着她的名字,她愣愣地盯着那人,片刻后神思终于清明,认出了那是谁。   那是她的母亲,一辈子与世无争,却被她害得命丧断头台的母亲。   俞白英这会儿可不知道云泠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她看着女儿小脸苍白,眼神呆滞的样子,心里不禁直犯愁。   出发前俞白英就告诫过云泠,她只有九岁,在三伏天里跟着自己来山里采药,身体肯定会吃不消,云泠非要跟着来。果然走到一半就中暑了。   虽然及时喂她吃了消暑药,但是看这孩子的神态,估计脑子还晕着呢。   “母亲。”云泠喊了一句,声音颤抖,同时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落下。她一头扑进俞白英的怀里,撕心裂肺般痛哭起来。   俞白英最看不得女儿流眼泪,手忙脚乱地搂住云泠,手掌轻轻抚着她的背。   她以为女儿是因为中暑难受而哭,温声安抚道:“泠儿乖,母亲已给你吃了消暑药,一会儿就好了,别怕。”   云泠想起,行刑那日,伤痕累累的母亲跪在铡刀前,也是用这样温柔的声音对她说:“泠儿乖,我和你父亲都知道不是你做的,我们陪着你一起走,泠儿什么都不怕。”   孤身一人困在云府废墟的这十多年,云泠以为自己早已看开一切,但此刻在母亲温暖的怀抱中,她好像又变成了那个可以在双亲膝下撒娇承欢的小女孩,只想就这么抱着母亲,好好的哭一场。   她直哭了快一个时辰,声音都哑了才渐渐止住抽噎,肚子“咕噜噜”响了几声。   “你哭了这么久,肯定饿着了。”俞白英笑着刮她鼻尖,从放在一旁的药篓里翻找出几个果子,用衣袖擦了擦后递给云泠,“先吃点这个垫肚子吧,我们再歇一会儿就往回走。”   云泠伸出小手接过红艳艳的野果,捧到鼻尖轻轻嗅了嗅,果子甜而不腻的香气勾得她不由咽了咽口水。   她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果皮有些生涩,紧接着酸甜的果肉滋味就在舌尖绽开。云泠觉得自己又要哭了。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吃过东西了。   这是她第一次发现,食物的滋味原来这么美妙。   慢慢品味完手中的果子,云泠也逐渐想明白自己的状况。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是看样子,我应该是回到了小时候。”云泠心道。这样的猜想让她激动得浑身冒汗。   如果她真的回到了从前,那么现在有着前世记忆的她,就有能力在许多悲剧发生之前阻止一切。   不管是哥哥战死沙场,还是云家家破人亡,她决不允许这些事发生第二次!   “得先弄清楚现在到底是什么时间。”她默默攥紧了拳头。   这一世,她定要和自己所谓的命运搏一搏!   “泠儿你刚说了什么?”俞白英问道。   “啊?没什么,我就是在想——”云泠圆溜溜的眼眸子一转,飞速在脑中想找个不被俞白英察觉异样的方式,得到想要的信息。突然,她的目光落在了不远处,惊道,“母亲,那里好像有个小孩!”   俞白英顺着她眼神的方向看过去,果然见到一个孩子脸朝下倒在不远处的草丛里,两人连忙跑了过去。   俞白英将那孩子翻过来,云泠看清了那孩子的脸。   是云烨。   她清楚地记得,前世九岁时,第一次陪母亲到山里采药,此时的云烨为了不被人牙子抓住,在深山里躲了大半个月,体力不支晕倒在地,正好被云泠捡到。   男孩的头发多日未曾洗过,与不少枯枝草杆打结纠缠在一起。他的脸上灰扑扑的,已经瘦脱了相,衣服烂成破布条,露出瘦骨嶙峋的身体,身上遍布淤青和血痂。一双草鞋也早就被磨破,脚底伤口的血肉嵌着泥土和砂砾。   云泠蹲下身,拉过云烨的手握在手心。   前世捡他时年纪还小,很多事没往心里去。后来大些了,由于云烨在云府过得很好,云泠便很少记起刚捡到他时的场景。   如今再经历一次,看到这样瘦小的一个孩子满身伤痕地躺在自己面前,云泠心疼得要死。   俞白英搭腕诊脉片刻,道:“幸好,这孩子命硬。我们得将他快些带回城里去。”   俞白英背着云烨,云泠背着药篓,匆忙地往回长安城的方向走去。 第2章 她的目光灼灼......……   一路上,云泠脑子里不住地回忆起前世的事。   刚捡到这孩子时,云泠发现他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云泠央着父母将他留下来,还兴冲冲地为他起了新名字,云烨。   云烨是习武天才,也是军事天才。他十五岁就随镇国侯云严昭出征,第一次领兵就直捣北狄王庭,俘虏单于的叔父罗邪候,一战成名。   云家被满门抄斩那日,云烨尚驻在边关。天子对镇国侯府的处决雷厉风行,没给任何人反应时间。尤其是云家军。   等云烨得到消息赶回时,圣上连尸体也没留一具给他。   云泠总能听到有人感慨,圣上任人唯贤,明白镇国侯的弟子与下毒一事无关,不仅没治他罪,还将云家军交到他手里。此人如今仍是大夏的一员虎将。   只有云泠清楚,皇帝的网开一面意味着什么。   在云泠的魂魄困在云府的那十余年,她见得最多的人,就是云烨。   他每次总是在夜色的掩护下偷偷进到云府,身上的盔甲都忘了脱,破损的银甲之上满是血污。   他有时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只能闭上眼睛安静地靠墙坐着。   他不知道云泠就在他身侧,头依靠着他的肩膀,担心他就这么死去。   最后一次来时,他身上的伤实在太重了,有几道甚至深可见骨。   云泠气得大骂,让他滚出云府,滚回去疗伤。   云烨自然什么都听不见,他如释重负一般瘫倒在云泠曾经的闺房门口。   水一样的月光倾泻下来,为他笼上一层银白的光晕。   他睡得似乎很不安稳,鸦黑的眼睫不住地颤动,方才苍白的脸色,不多时竟烧得通红。   云泠知道自己做什么都是徒劳,可是仍忍不住跪坐在云烨身前,笨拙地伸出双手做出环抱他的姿势,学着阿娘安抚自己的方法,轻轻地抚着云烨的脊背。   她的指尖微微颤动,即使清楚自己无法触碰到他的身体,也害怕弄疼了他。   “阿泠,我疼。”   云泠愣住了。   那是她第一次听到云烨这么叫自己。   云烨是个冷清的性子,大多数时间都沉默不语,可却一声一声的,将她的名字念得温柔缱绻。   云烨的眼紧紧闭着,眉头紧皱。原来是烧出了胡话。   “阿泠。”   “我在。”云泠心中回答道。   云烨唤她一声,云泠就应一句,仿佛这样无声的应答,能安抚怀中昏睡的男人。   那狗皇帝派他去打的,一定都是些本该有去无回的仗。云泠想。   那夜之后,云泠很长一段时间没再见过他。   再之后,长安似乎很不太平了几天,她在府中都听见了两军交战厮杀时的呼喊。   可她飘到上空也只能看见城内百姓人心惶惶的模样,但具体什么事,大家都讳莫如深。   又过了一阵,城外的大军终于攻破城门,“云”字旗在风中猎猎招展,领兵的将军眉目俊朗,身披银甲,背一柄雪色寒枪,所骑战马通体乌黑。正是云烨。   而他行进的方向,是皇宫。   临到宫门口,云烨勒马止步,云泠这才注意到,他身后半步是一名身着皇袍的男人,竟是九皇子赵世寻。   九皇子催马上前,超过云烨,第一个踏进了皇宫。   云烨转头,深深地凝望一眼镇国侯府旧址的方向。   云泠惊讶地捂住了嘴。   镇国侯云氏三代忠良,如今,终究是反了。   *   “我要给他处理伤口,泠儿你去厨房找张阿婆做点清粥小菜端过来。”俞白英的吩咐打断了云泠的回忆。   云泠应下,快步跑到厨房找到张阿婆。   张阿婆这边忙着煮着粥炒菜,云泠则那边围着厨房绕圈圈翻找:“阿婆,咱家里有没有什么甜食呀?”   张阿婆答道:“甜食?就剩一小块麻糖了,在那橱子里,油纸包着的。”   天气热,那麻糖虽然被放在阴凉处存着,云泠拿出来看时仍是微微化了些,模样不太好看。   “这糖都化了,小姐,你要是想吃甜的,我明天一早去集市给您带点酥饼子回来解馋。”张阿婆说着就要把糖块拿走,云泠连忙护了下来,重新包好油纸后,塞进怀里,道:“没事,还能吃。”   云泠不喜甜食,但是她记得云烨喜欢。前世的他从来没有主动提过自己想吃什么,但只要云府一买了甜食,云烨总是会默默地将它们吃得一干二净。   他这个性子难得有个喜欢的东西,大家发现后就都惯着他。就连俞白英一向主张少吃甜食,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他去了。   当然,后来他因为吃多了糖搞坏了牙齿,换牙时一张脸肿成两张大的事,云泠依然记忆犹新。   “张阿婆,我先回药房,看看有什么可以帮母亲的。”   云泠的母亲俞白英,是医圣的关门弟子,自小在深山里长大。后来嫁给云严昭,做了镇国侯府的夫人后,便在外院设了间药房,专给没钱医病的穷人治病。她凡事亲力亲为惯了,抓药煎药全是自己来,经常是忙得脚不沾地。   后来实在忙不过来了,她才托张阿婆找了三个聪明的小丫头来跟着自己,教会她们煎药,以及怎么治一些简单的小病。   长安城的穷人,无人不知镇国侯夫人是菩萨心肠。   云泠到药房时,云烨还没醒。   俞白英在治疗新来的几个病人,顾不上这边,只有一个手法生涩的小丫头抖着手处理云烨身上的伤。   其他地方都处理得差不多了,就是脚底的伤口血肉嵌着大大小小的砂砾,轻轻一碰就要出血,看着很是吓人。   云泠看不下去,从小丫头手里接过棉布和镊子,挑出砂砾的同时用棉布压住止血,一挑一压动作干练,不一会儿就全部处理完毕。   站在一旁的小丫头惊讶地感叹:“小姐,你真厉害,不愧是夫人的女儿!”   云泠有些不自在地笑笑。   她前世怠懒惯了,父亲和哥哥都宠着她,由她胡闹。只有母亲会要求她一起照顾病人,她处理伤口的手法就是前世跟着母亲学的,虽然许久未练习都有些生疏了,但总归比外行人熟练得多。只是,这样的手法也确实不该出自一个还没有系统学习过医术的九岁女孩手里。   为了避免露馅,云泠先发制人:“以前一直都是迎春、映夏、挽秋三位姐姐在药房忙活,你今天怎么来了?”   迎春她们三姐妹前世多年来一直在药房做事,名字和脸云泠都比较熟悉,至于这个小丫头,她确实不太记得是谁了。见她手法这么生疏,应该是刚来药房帮忙不久,就随口诈了她一句。   小丫头不好意思地挠头道:“挽秋姐姐说夫人这边忙不过来,便叫我来打个下手,可我实在是不太会,好像在帮倒忙。”   云泠拍拍她的手臂,安慰道:“没有呀,我看你包扎的手法还不错,看上去很有天分哦!”   “真的?”小丫头一下雀跃起来,道,“小姐说冬儿有天分,那冬儿一定有!我明天开始就跟着挽秋姐姐好好学!”   云泠觉得这个叫冬儿的小丫头看起来憨憨的,挺单纯可爱,还想接着聊两句,迎春就将冬儿叫到另一边去忙了。   云泠从别处搬了根竹凳坐在床边,守着云烨。   这么仔细一看她才发现,这么热的天,云烨竟是一滴汗没出,心里不禁着急。   她急急拉来母亲说了这事,母亲安抚道:“我看过了,他没事,只是体质特殊,比一般人耐热些。”   云泠点点头,心里还是不太放心,瞧他嘴唇干得起皮,便去盛了些温水,将干净的小棉布块浸湿后敷在他嘴唇上,换了几次后,云泠打了个哈欠,有些困倦。   小孩子困了立刻就能睡着。她迷迷糊糊趴在床边,看了眼云烨没有醒来的意思,很快就睡过去了。   这个梦做得乱七八糟。   她梦见了哥哥在战场上力竭而死,尸体被北狄人万箭穿心;她也梦见了法场上刽子手手起刀落,她和父母的头骨碌碌在地上滚了几圈,她看见自己被砍下的头颅瞪大了眼睛,眼神中有一万分不甘心;最后她梦见了云烨,身披银甲的冷面将军立在皇城前,回头凝望着云府旧址,雾沉沉的黑眸里看不出一丝情绪......   她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可是无论她怎么挣扎,也无法从这些场景的轮回中解脱出来。   “喂,你别哭了。”   云泠听见这声音后,梦中的场景一下破碎,逐渐醒转过来。   有人拍了拍她的头,似乎是在表达安慰。   她坐起来,发现云烨已经醒了,半坐起身,一双雾沉沉的黑眸静静地望着自己。他的一只手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她拉过来枕着睡觉,看上去异常苍白,显然是被她压得血流不通了。   云泠尴尬地笑了,小手来回搓动他的手臂疏通血液,说道:“云烨,你终于醒啦!”   男孩沉默一阵,道:“我不是云烨。”他没有名字,李大伯和李大娘养了他七年,一直都是用“喂”来叫他,后来被他们卖给了人牙子,就更不可能有名字了。   云泠呆了一下,心中暗骂自己睡迷糊了,还没给人家取名字呢,只能厚着脸皮笑嘻嘻地继续说:“云烨是我给你取的新名字呀!”   男孩还是没接话,只是沉默地望着云泠。   云泠其实也不记得自己前世是怎么说服他接受这个名字的了,于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我叫云泠,你是我带回来的,所以就跟我一样姓云。这个‘烨’字呢,左边是火字,右边是华字,意思是你的生活以后会像阳光一样灿烂。”   “有了新名字,就代表你与过去的日子告别啦!”   夕阳的余晖照进屋内,为女孩镀上一层淡金色轮廓,更衬得她的目光灼灼。 第3章 她的笑和糖一样甜   云泠觉得自己这通胡扯很有道理,满意地点了点头,道:“我去看看张阿婆的粥煮好了没,你可以先吃这个垫垫肚子。”   说着,云泠从怀里掏出油纸包的麻糖递给云烨,临走前嘱咐道:“不过你得留点一会儿喝完药吃,因为我母亲抓的药真的很苦,你可得做好准备哦。”   云烨接过油纸包打开,里面是一块被体温捂得融化的白色糖块,散发着淡淡的麦芽香气。   他舔了一小口,舌尖感到有淡淡的甜味弥漫开来,他忍不住又舔了一下。   李大伯家还愿意养他时,有一回赶集,他们拿到集市上的老母鸡卖了个好价钱,于是心情很不错,给他带了一块这样的麻糖。那块糖比他现在手里的这块小了许多,但还是让他开心极了。   他第一次尝到这种奇妙的滋味,后来才知道这种味道叫做甜。   他很宝贝那块糖,每天只舍得舔一口,可不管他再怎么省着吃,那小块糖还是被吃完了。   之后几年,他的心里一直念着这种味道。   他将糖用油纸重新包好,想将它收进怀里,可身上的衣服早都破成条了,哪还揣得下东西。于是他环顾四周,用一个很缓慢、旁人不容易察觉地速度将手里的糖妥帖地藏到了枕头下。   他检查了下身上的伤口,都被人细心地包扎好了。这里似乎是别人开的医馆,四周都是和自己一样穿得破旧的病人。在这样的环境里,他松了口气。   终于不用再躲了。   他回想起方才醒来时,就发现一个陌生的小女孩枕着自己的手睡着了,脸蛋软乎乎的,触感不错,就是好像在做噩梦,嘴里嘟囔着些什么,眼泪鼻涕哭得到处都是。他看着心里憋闷,便几下将她拍醒了。   云烨。   他心里默念这个名字。他没读过书,更不识字。这个叫云泠的女孩说烨字代表了阳光,他本能地想摇头,他并不觉得自己冷冰冰的人生和暖烘烘的阳光间会有什么联系。   可是云泠给他起名字时笑得那么开心,圆溜溜的眼睛眯得像两个月牙儿,看上去是真的觉得他配得上这个名字。   他突然觉得以后就叫云烨吧,也还不错。   一时无事,云烨便又躺下休息。   逃亡的这一路,一旦躲进了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他就会强迫自己睡觉,睡着了就不会觉得饿,还能保存体力。   他的觉并不沉,仍敏锐地警惕着四周的环境,如果有人想偷偷接近自己,他会第一时间予以反击。如果手脚都行动不便,那牙齿也会成为他的武器。   就像现在这样,一口咬向这只偷偷摸摸伸过来的手。   这攻击一气呵成,不禁偷袭的人没反应过来,云烨自己也完全是下意识动作,等他看清这只偷袭的手看上去肉乎乎的,明显是孩子的手时,他已经咬了下去,尽管最后关头他收住了大部分力,嘴里还是尝到了血的铁锈味。   “唔!”云泠咬紧牙关,憋下痛呼,眼泪在眼眶里打了几个转,也被她忍了回去。   她还没和父母提留下云烨的事,如果他们知道这孩子弄伤了她,也许就不愿意让云烨留下来了!   方才她端着粥碗回来,看见云烨睡着,嘴唇还是很干燥,便又想用棉布帮他湿润嘴唇,没想到糟了这无妄之灾。   云烨默默松开嘴,不敢抬眼看云泠的表情。   要被赶走了。他想。   明明他低垂着头,看不见表情,可云泠莫名觉得这个小孩卸了力后颓丧地坐在床上的样子很脆弱。   云泠忍住痛,两手轻轻捏住云烨的两边脸颊,让他垂着的脸面向自己,说:“好啦,我不怪你,别担心啦,笑一个!”   看把孩子瘦的,脸颊都没啥肉!云泠内心疯狂咒骂那些虐待过云烨的人。   她为什么没有生气?云烨心里不明白。   自己伤了她,被打一顿、被赶走才是正常应该发生的事,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有粥喝,有菜吃。   云烨默默捧着粥碗,他真是看不明白这个叫云泠的女孩。   云泠趁他吃饭这段时间偷偷跑去自己处理被咬伤的手,回来时正好冬儿端着熬好的药递给云烨。   冬儿嘱咐道:“这药苦,你得喝快些。”   云烨点头,眼也不眨地就端起药碗,将一大碗乌黑的中药汤一饮而尽,喝完后连眉头也没皱一下。   云泠急急过来:“刚刚给你的糖呢,你快拿来吃了压压苦味。”   云烨摇头,他本意是想说,今天已经吃过糖了,不能再吃了。云泠以为是他贪嘴吃完了,瞧他摇头的模样可怜巴巴的,似是没吃够,连忙安慰道:“我已经叫张阿婆明天一早就去集市上买酥饼子了,那个比这麻糖好吃多了,管够!”   “夫人!小姐!老爷和少爷回来了!”管家王德兴奋地嚷着进了药房。   云泠听见消息,噌的一下站起来,扭头就往大门口冲过去。   是父亲和哥哥!   云泠回府后一直没见到他二人,心中推测应该是出征去了,尚未归家。为了不显露出异常,她一直憋着没向任何人打听。可算是把人盼回来了!   院内站着的两人身披银甲,一人身形魁梧壮硕,满脸络腮胡看上去凶神恶煞,一人身姿挺拔修长,浓眉大眼的少年人模样。正是云泠的父亲云严昭和兄长云阳。   “父亲!哥哥!”   云泠一边呼喊一边倒腾着两条小短腿向二人扑过去。   “泠儿小心!”云阳惊呼。   不知从哪突然钻出个人来,云泠收不住力狠狠撞了上去,然后被弹得一屁股摔在地上,疼得呲牙列嘴,站不起身。   更过分的是,她还含着包眼泪没痛出声,被撞那人到“诶哟诶哟”叫唤个不停,声音听上去不阴不阳的,云泠听那声音是又难听又耳熟。   云阳过来一把将云泠抱在怀里,关切地问:“没事吧?要不要让母亲看看?”   多年未见过哥哥,她的心中思念之情自然是溢于言表,只是——   “哥哥,泠儿没事,你先放我下来吧。”云泠抖着声说。   云阳毕竟在军营里待惯了,做事粗手粗脚的,再加上一身坚硬的铠甲,硌得云泠的屁股更加疼了,她只能先找借口下来再说。   “唉哟,云大小姐没事,老奴这腰可要被小姐撞断了哟!”   云泠这一看清楚叫唤那人是谁,心里的怒气就瞬间上来了。   这狗东西不是狗皇帝身边的贴身内侍胡万才吗?这张丑驴脸,烧成灰云泠都认得。   上辈子就是这个胡万才带人进屋诬陷她下毒,那会儿他眼里四射着计谋得逞的精光,这会儿倒装模作样地喊痛。   还没多老呢,就一口一个老奴,不知道的还真以为她撞到的是个七老八十的颤巍巍老头,而不是这个一肚子坏水的贼太监!   云泠看胡万才捂着腰直叫唤,摆明了是想讹镇国侯府一笔,捞点好处,心里暗骂,决计不能让他得逞。   略一思忖,她便暗掐自己一把,疼出些泪花在眼眶打转,可怜巴巴地望着胡万才说:“公公,泠儿不是故意的,泠儿就是太久没看见哥哥和爹爹了,没注意道您突然就跑出来了,对不起,您别凶我呀!”   说完云泠就开始“哇哇”大哭,一边哭一边拉着胡万才的衣袖,把自己的眼泪鼻涕糊他一袖子。   胡万才被她的鼻涕恶心得不行,使力甩袖想将袖子从云泠手里扯出来,云泠顺势跌倒在地,抽抽噎噎地哭起来,看上去委屈极了。   不就是装嘛,谁不会似的?云泠心想,你姑奶奶我恶心死你。   他胡万才再是皇上的人,说到底也就是个地位高一点的奴才,当着云严昭和云阳两人的面这样欺负云泠,无异于在打侯府的脸面。云严昭面露不悦,两道眉毛绞在一起,拉起云泠护到身后,粗声道:“小女也不是故意的,胡公公何必与一个孩子较真。我看你不如先颁旨,至于你的腰伤,本将稍后可以亲、自为你治疗。”   他本就一身杀伐之气,又刻意将亲自两个字读得很重,那样子不像是要亲自为胡万才疗伤,而是亲自送他上西天。   胡万才瞥了眼云严昭比砂锅还大的拳头,脸色发白,忙推辞道:“将军说笑了,老奴贱命一条,不值得将军费心。”   “既然如此,那便宣旨吧。”   这胡万才讨人厌,宣的旨倒是好消息。   云阳此战大胜北狄,龙心甚悦,封其为镇北大将军。   云泠记得,哥哥当上这镇北大将军后的几年,仗一直打得非常顺利,积累起来的军功几乎可以封候。   可就是这样被大夏视作战神下凡的云阳,却突然败了。   力竭而死,尸体被敌人万箭穿心。   云泠回忆起方才那胡万才离府前,看向哥哥的那个奇怪的眼神,她没读懂,但是联想到前世的经历,她的心里大概有了猜想。   云阳战死的那一仗,没人以为会失败。   可偏偏粮草营就被一场意外大火烧了干净,偏偏北狄人就抓住这个时机派重兵突袭,偏偏父亲被圣上找借口留在长安,而圣上派出的援军,偏偏迟了两日到达。   一个“偏偏”可以说是巧合,可接二连三的巧合凑在一起,就足够让人怀疑。   离那一仗发生的时间,还有差不多六年时间。这六年她要怎么做才能阻止哥哥的死?要怎么做才能力挽狂澜?   是夜,云泠辗转难眠。 第4章 他痴痴地望着,眼里向往的……   次日,天还没亮,云泠便披上衣裳起床,漫无目的地在府内乱逛。   看惯了云府被抄家后只剩残垣断壁的模样,如今再看到当初的景色,府里的每一处角落都让她想看上一看。   云家祖上是大夏的开国元勋。云泠的太爷爷当初跟着太空格祖皇帝从西南边陲的大山里一路打到长安,建立了大夏。云家受封镇国侯,太空格祖还赏赐了一座大宅子。可惜云家人丁稀薄,府里的下人也只有厨娘、管家和几个做打扫的婆子,这点人根本住不满这么大的宅院。   太爷爷思来想去,觉得这么大的宅子空放着实在是浪费,一拍大腿决定,只保留几间小院供主人家和下人起居用,再留了几间房备用,其余的建筑便都拆了,建了个演武场,专供他在府里闲着无聊时耍耍枪用。后来云泠的爷爷长大了,这演武场便成了老子操练儿子的地方。这传统一直沿袭至今。   云泠的太奶奶是农妇出身,住进侯府后,除了出席一些必要的场合,和其他贵族命妇们说些皮笑肉不笑的客套话,其余时间都整日的在府中闲着无事,便将剩下的地拾掇成了个小花园。太奶奶是个直爽人,做事喜欢随着性子来,于是罕见的名花她种在园子里,长安城郊的野花,她觉着好看也挖回来种,再后来觉得只种花太无聊了,手痒想干回种地的老本行,就又去买了些菜种回来,将这园子的一半地用来种花,另一半地用来种菜。   因此镇国侯府的这个布局,在长安城是出了名的奇怪。   云家人自己倒是住得舒服极了。   到了云泠这一代,演武场还是那个洒满了云氏男儿汗与泪的演武场,太奶奶的小花园被俞白英改种药材。云严昭好说歹说,俞白英才给他留出一小块菜地,他经常就一边训着云阳练功,一边带个草帽在菜地里捣腾自己的几窝白菜。   等云泠绕着云府逛了一大圈,天已经蒙蒙亮。走了这许多路,她肚子有些饿了,便去到厨房。   云泠记得,前世哥哥练功总练到深夜,半大小子正长身体,肚子饿得快,张阿婆每天晚上睡前都会在橱子里给他留些吃的,久而久之便养成了习惯。云泠熟门熟路的打开橱子,果然从里面找到了两个冷馒头和一碟腌萝卜。   她拿出一个馒头,舀了一碗灶上温着的水,就着水和咸菜将馒头吃了下去。   等她吃完出来,管家王德已经起了,正在院子里慢悠悠地洒扫。   见云泠从厨房出来,王德疑惑地问道:“诶,小姐今日怎么起得这么早?”云泠是个懒性子,平日从来都是不睡到日上三竿不起床的。   云泠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回道:“哪能日日这么懒下去呢?”   王德颇有些欣慰地笑了。   云家从立府开始就不喜欢搞主子奴才那一套,待府里的下人一直极为亲厚。因此像王德这样看着云泠长大的府上老人,心里是将云泠当自家晚辈来疼爱的。   如今一直只知道贪玩的小姐突然有了上进心,他这个做长辈的心里高兴,道:“我方才见到大少爷准备去演武场晨练了,小姐要是这会儿没事情做,不如去跟着大少爷锻炼锻炼?”   云泠确实有学武的打算,她前世太懒了,父亲的一身好武艺一点儿没继承,想起来就觉得可惜,于是欣然点头道:“王伯这个提议好,我这就去。”   而演武场这边,云阳正和刚刚逮到的小毛孩大眼瞪小眼。   他方才晨起准备去演武场晨练,无意间抬头看了看,竟看到一个小孩坐在屋顶上,看那位置应该是外院的药房屋顶,也不知道坐了多久。   长安早上的风刮得呜呜响,那孩子在屋顶上简直是摇摇欲坠,云阳连忙借力跃上屋顶,一把从腋下抄起小孩。   他不想扰了母亲和妹妹的休息,便将小孩带到演武场问话。   别看云阳和云严昭一样,长了张凶巴巴的脸,他本质上就是个操心命。妹妹云泠从小调皮,父亲在外领兵没时间管她,母亲忙着治病救人,也经常没时间看着她,于是他这个当哥哥的便自觉挑起了照看妹妹的重任。   如今看着面前这孩子和云泠差不了几岁的年纪,竟然敢往屋顶爬,他这个操心的性子实在是看不下去。   奈何这孩子好像是个哑巴,任凭云阳问得嗓子冒烟,额头冒汗,只差磨破嘴皮了,这孩子依然一言不发,只用他那一双乌黑的眼睛直盯着云阳,手脚摆出防御的姿势,显然对这个突然将自己抱走的陌生人很是防备。   云阳也看出来这孩子衣裳破烂,身上多处被包扎着,先前可能遭过虐待,不愿意相信陌生人,只得耐着性子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你怎么上的屋顶?你不知道那上面很危险吗?万一摔下来怎么办?”   男孩还是老样子沉默,不知道听进去没有。   天啊,云阳心里崩溃地呐喊,这世界上真的有比自家小妹还要难管教的熊孩子!   “诶?哥哥、阿烨,你们怎么在这里?”云泠这一声询问打破了僵局,落在云阳耳朵里,简直就是天籁之音。   “泠儿,你认识这孩子?”云阳问道。   云泠三步并两步跑过来,道:“嗯!他叫云烨,是泠儿昨日陪母亲采药的时候,从山里带回来的。”说完,她惊讶地围着云烨绕了一圈上下打量,惊道:“阿烨,你竟好得这么快,已经能走动了吗?”   云烨虽然对云泠很自来熟地叫自己“阿烨”的事颇有微词,但还是点了点头。   云阳迷惑道:“他也姓云,这么巧?”   云泠“噗嗤”笑了,解释道:“云烨是我给他取的新名字啦,哥哥,这孩子没有地方可去,我想将他留在府内,这样你和爹爹出去打仗时,就有人可以陪泠儿玩啦!”   她故意流露出期待的神情,以她对哥哥的了解,哥哥肯定不忍拒绝自己的。   果然,云阳听云泠这么一说,脑中立即浮现出自家小妹一个人在家时孤单落寞的模样,心一下子就软了,摸摸云泠的头道:“哥哥自然没有意见,只要父亲母亲也同意就好。”   他又看向云烨,有些担心,“这孩子好像嗓子有些问题,说不出话来,晚会儿我去请母亲帮他看看。”   云泠失笑,不禁回想起前世,她一开始也以为他是个小哑巴,某天云烨突然开口说话,把她吓了一大跳呢。   “哥哥,阿烨就是性子有些害羞,他能说话的。”   云阳迟疑地点了点头,这才反应过来云泠今日有些奇怪:“你今天怎么起这么早?”   “泠儿已经决定啦,我从今天开始也要学咱云家枪!”云泠挺起小身板,下巴扬得高高的,语气很是坚定。   云阳倒没太惊讶,他已经习惯了云泠想起一出是一出的性子,点点头道:“行,想学枪,先练基本功吧。我做什么你做什么。”   说着,云阳往前站了一步,背对云泠和云烨,双脚分开略宽于肩,屈膝半蹲,沉肩直腰,双臂平举于胸前,掌心向外,食指直立,其余四指自然弯曲,稳稳地扎了一个马步。   “阿烨,你也来学呀!”云泠一边模仿着哥哥的动作,一边招呼站在一旁的云烨过来一起练。   她知道云烨对习武很有兴趣,就是不好意思过来。果然她一喊,这孩子就迫不及待地凑了过来。   云阳重新站直身体后转身,果不其然看见云泠将马步扎得歪歪扭扭,待他耐心帮妹妹矫正了姿势,再看云烨时,由衷赞道:“学得不错。”   才蹲了没一会儿,云泠就有些撑不住了,额头冒出细密的汗,问云阳道:“哥哥,我们练这个要练多久呀?”   “你们第一次练,时间可以短些。保持这姿势,一刻后休息。”云阳说完,便自己去场外挑了杆顺手的红缨枪,到离二人远一些的地方舞枪。   云泠心里叫苦不迭,练武果然是要吃苦头的,她感觉自己的手臂这会儿似有千斤重,两条大腿也是又酸又胀,眼瞧着就要坚持不下去了。   她心里担心云烨,他身上的伤才好,这么练怕是吃不消,偏头去看他。   这一看,她却什么放弃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云烨这孩子好像一丝疲累都没感受到,只痴痴地望着正在舞枪的云阳,眼里向往的光简直要化为实质。   云泠暗骂自己真是没出息,比自己小两岁的孩子都能坚持下来,自己怎么刚开始就想打退堂鼓。咬紧牙关,没什么不能撑下去的。   “我以后也能学那个吗?”   “嗯?你说什么?”云泠累得意识有些恍惚,没听清他的话。   “你哥哥正在耍的那个东西,我以后也能学吗?”   云泠反应过来:“你说云家枪啊,能学,父亲和哥哥都会教你的。”   男孩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嘴角勾起细小的弧度。   云泠就没他那么游刃有余了,她从没觉得一刻钟有这么长过,当云阳过来叫他们休息时,云泠已经无法动弹,勉强在云阳的搀扶下站直身体,大腿和手臂简直都像不是自己的了。   反观云烨,轻轻松松地站起来,轻轻松松甩了甩手,淡然地望着云阳。他眼里的意思很直白,这点训练对他来说不够。   云阳觉得这小子有点意思,好像是块习武的料子,当即乐道:“你要是觉得不够,可以再练半个时辰。练功先扎三年桩,基本功打牢了,往后才能走得长远。”   云烨点头,再次稳当当地扎起了马步。   云泠一边看着云烨的马步扎得标准又漂亮,一边揉着自己的手臂和大腿,心里又是骄傲又是不甘。   人比人,真是气死人。 第5章 阿烨,你愿意留下来吗?……   云泠坐在场边歇息,她心中懊恼自己的身体太没用,这股憋屈无处发泄,便随手捡了根小木棍在地上乱划出气。   突然她脚下一空,被人从后边直接一把抱起。   “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我家懒泠儿竟然早起来看你哥哥练功了?”   云严昭抱起云泠,让她屁股坐在自己手臂上,熟练地用络腮胡去蹭女儿柔软的小脸蛋。   他这满脸的胡须又密又硬,扎得云泠直叫唤。云严昭被逗得哈哈大笑,粗犷的笑声惊飞了一群树上栖着的麻雀。   “父亲,泠儿说她以后要学云家枪呢。”云阳道。   “哦?泠儿,你真要学?”云严昭问道。   云泠点头,小声道:“泠儿刚刚扎了一刻钟的马步呢。”   害怕父亲笑话自己没出息,云泠声音有些底气不足。   “哈哈哈,好,肯练就好!咦,这孩子是谁?”云严昭这才注意到,有个小男孩一声不吭地在一边扎着马步,下盘稳定,对这个年龄的小孩来说,他做得很不错。   云严昭不由赞道:“这是谁家的娃娃?是块好料子!”   “父亲,他是咱家的娃娃。”云泠道。   这话可把云严昭吓一大跳,险些连女儿都抱不稳了。   出去打了半年仗,夫人就又给添了这么大个孩子?那他这个做丈夫的可太失责了,竟连种大事都不清楚。随后云严昭转念又一想,不对啊,这孩子怎么看也有好几岁了,他再不会算数,也不至于算不清这年龄问题啊!怎会如此???   云泠这话惊到的可不止云严昭一个人,俞白英正拎着小锄头准备给药园子除草,听到云泠话后也是满脸疑惑,“这孩子不是我们昨天在山里发现的吗?怎么成咱家孩子了?”   云泠注意到父亲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知道自己的父亲肯定又想偏了,忙解释道:“我想把这孩子留下来,以后父亲和哥哥不在时,就有人陪我玩啦!”   “哦,原来是这样!留留留,泠儿想留随便留!”云严昭松了口气。俞白英白了他一眼,这蠢夫君不知道又自顾自想了些什么有的没的,她懒得计较,对云泠道:“泠儿你想留下人家,人家同意了吗?再说了,是个女孩还好说,这是个男孩,留在府里总得有个正当理由吧,不然外头万一乱传起来,你一个女孩子家,终归是不太好。”   云泠心想,母亲,比这更出格的事你女儿都做过,哪还会在意你说的这些。   不过俞白英这番话确实提醒了云泠,她前世好像就没问过云烨的意愿,这辈子也是直接默认云烨是愿意留下来的,云烨听着他们讲了这一通话,依旧是闷不吭声,也不知在想什么。   云泠从云严昭怀里下来,“哒哒哒”跑到云烨身边,认真问他:“阿烨,你愿意留下来吗?”   云烨看了云泠一眼,站直身体,走到云严昭身前仰头直视他,道:“云家枪,我想学。”   除了云家人和当今圣上以外,很少有人敢和云严昭直接对视。世人皆传镇国侯杀伐半生,已被恶鬼同化,对外可以将北狄人吓得屁滚尿流,对内可止小儿夜哭。流言能传这么夸张,与云严昭本身凶神恶煞的长相脱不了干系。   这个几岁的男娃娃就有这份胆量,倒让云严昭起了兴趣。   “想学云家枪,要么你是我云家子嗣,要么加入我云家军,可是你年龄太小不能从军。所以这两样条件,你都不满足。”云严昭道,“而且就算你加入了云家军,能学的也只有列阵杀敌时用的枪术,其他的,你学不了”。   云烨摇头,“我都要学。”   “人挺小,胃口倒挺大。”云严昭瞪他一眼,语气听不出喜怒。   “还有一种方法。”云泠道,“父亲收烨儿为徒,传他武功。”   前世云泠就是出的这个主意留下了云烨。不过,想当云严昭的徒弟可没这么简单。   云严昭随意拿起一根没装枪头的牛筋木杆比划了一下,点了点头。   他对云烨说:“看好了,我只给你演示一遍。”   只见云严昭走到一个木人前站定。那木人与正常成年人身形接近,从上到下用黑墨画了几把叉,每个叉旁边用小字标注了眼、喉、心等等部位的名称。木人旁边有一盛满白色熟石灰的盆。   “这木人就是你的敌人。”云严昭边说边将那木杆的一头在石灰盆里一滚,粘满石灰,接着他双手一前一后握住那根枪杆,看似随意地一抖,硬邦邦的木杆子好像突然变软了一般,杆头在空中出一个饱满的圆,“这叫抖枪花,枪花要是抖不圆,说明你的力气就不够!”   说时迟那时快,云严昭猛一发力,方才看上去柔软的木杆直戳向木人,“咚”地一声,木人写着“喉”字的那把叉上留下了一个圆圆的白色石灰印。如果是在战场上,这个敌人的脖子就被云严昭一枪戳穿了。   云严昭收了势,将枪杆抛给云烨,“你现在太矮了,刺它的肚脐处就行。明日一早我来验收,如果学不会,你便不配做我云严昭的弟子!”   云阳在一旁听得着急,“父亲,一天让他学会这两招,这未免有些强人所难了。”   云严昭“哼”了一声,转身走了,“我们云家以前从未对外收过徒,我既然要开这个口子,就绝不能将标准定低咯!”   这话一出,云阳再没话辩驳,只能安慰云烨:“你要是没看明白,我再给你演示一次?”   “阳儿你给我过来,谁都不能帮他!不然直接赶出去!”远远地,云严昭补充道,云阳只能摇了摇头,一起走了。   他其实能理解父亲的做法,回想自己幼时学枪时也没少吃苦,只是见云烨瘦小得跟个小鸡崽似的,那枪杆跟三个云烨叠一块差不多长,难免就心软。   俞白英打理完药园回来,见儿子还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她摇了摇头叹道:“阳儿,母亲知你心善,可是心善也不能让心太软。慈不掌兵,你们当兵打仗的,应当知晓战场上心软的后果。如果你父亲今日心软一分,他日云烨上了战场,便离那鬼门关进了一丈。”   俞白英这一番话彻底点醒了云阳,他恍然大悟道:“孩儿明白了,谢母亲教诲。”   俞白英面上笑笑,心中则暗自担心,她这儿子长得向他父亲一般浓眉大眼的,性子却比她这个母亲还柔软些,也不知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父亲不准我们去演武场看云烨练枪,不知道泠儿是不是快急死了?”云阳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忧虑。   俞白英失笑:“你呀,你和泠儿的性子能中和一下就好了。”   “母亲这话是什么意思?”云阳疑惑。   “泠儿她早就回自己房里补觉去了!”   云泠表示,我有前世记忆,我一点都不担心。   昨晚一夜没睡,云泠这一补觉就直接睡到了晌午,张阿婆掀了她被子才将她叫醒。   云泠迷瞪瞪地坐起来,揉了揉眼问道:“阿婆,几时了?”   “我的大小姐哟,已经午时一刻了!再不起床你最爱的红烧排骨便只剩骨头了!”   “!”红烧排骨可是云泠最爱吃的菜,她急忙翻下床边跑边穿鞋,“给我留点!给我留点!”   到了饭厅,果然父母兄长都快用完膳了,红烧排骨却还剩了大半盆。   云阳乐道:“我们家的小猪终于睡醒啦!你慢点跑,给你留着呢。”   云泠坐在云严昭旁边拿起筷子就开动,笑嘻嘻回道:“我是小孩,多睡觉能长身体呢!”   “那长成小胖猪了怎么办?”云阳逗她。   云泠啃着排骨没空接话,云严昭就吹胡子瞪眼道:“小胖猪怎么了,就算长成小胖猪,我们泠儿也是最好看的小胖猪!”   俞白英伸手拍他一下,假意嗔道:“你就这么惯着她吧。”   “母亲,阿烨他吃饭了吗?”云泠问道。   “咳咳!”云严昭重重咳了一下,俞白英没理他,盛了碗鸡汤给云泠,道:“我已经让张阿婆给他送过饭了。”   “母亲真好。说起来阿烨的衣服鞋子都破了,我们给他买些新衣服吧?”   俞白英点头道;“我一会儿去找阳儿小时候的衣服给他先穿着,明日就叫裁缝到府里来给他量个尺寸,做几套新衣裳。”   “我还没说收他为徒呢。”云严昭不满地哼哼。   “那么大点儿的孩子,无依无靠的,就算不传他武艺,也不能把人家往大街上赶吧?就算之后替他寻了好去处,现在人不是还在咱们府上没走吗?”   云泠和云阳看父亲吃瘪,对视一眼,努力忍住不笑出声。   俞白英训完丈夫,看他耷拉个脸泄了气一般,便温言安慰道:“我明白你这样做是为了那孩子好,所以我绝不会干涉你收徒的事。你的苦心,我都明白的。”云严昭听完果然又重新挺直了腰板。   云泠在心里默默地为母亲竖起拇指,论起驯服云严昭这件事,俞白英要是称第二,绝对没人敢称第一。   饭后无事,云泠便趁云严昭不注意,又溜到了演武场,练习扎马步。   笨鸟先飞嘛,她虽然很有自知之明地知道自己的武功肯定练不成父亲和哥哥他们那样,但是能学多少学多少,未来要做的事可是与天斗,保不准什么时候就能起到作用了呢。   她的目光不自觉落在云烨身上。   不过一个上午的时间,云烨这会儿拿枪的姿势明显比刚开始熟练多了,抖出的枪花有碗口大小,一次比一次圆滑,刺到木人上石灰印也一次比一次接近准心。   云泠自豪地笑了。她就知道,阿烨绝对没问题的。   等到了酉时一刻,云家四人刚用完膳,云烨便站到饭厅门口,左手把着枪杆,右手敲了敲门,引来众人注意。   “我学会了。”他淡淡道。 第6章 一不小心撞见他洗澡…………   傍晚的太阳隐在层云背后,晚霞从西到东将天空烧得红彤彤一片。   云泠久未见过这样大片的火烧云,欣喜地指着天上的一朵云说:“母亲,你看那朵云像不像一条金色的龙?”   俞白英抬头看,果然天边有一朵云被晚霞映成金色,形状恰似一巨龙飞过天际,云层堆积出的纹路就像一片片的龙鳞。她心中不由一惊,可话到嘴边还是没说出来,换了轻松的语气道:“你还有心思赏云,就一点不担心云烨?”   云泠自信一笑,“母亲,阿烨他厉害着呢。”   两人说话的时间,他们已经到了演武场。只见云烨将枪头沾上石灰粉,站定于木人前。   云严昭道:“开始吧。”   他话音刚落,云烨腰部猛一发力借手臂动作传到枪杆头部,挑出一浑圆的枪花,云烨顺势再施巧劲,只见枪出之势如潜龙出水,枪杆结结实实地戳向木人的脐部,白色石灰印正好落在墨叉正中心。一击过后,云烨迅速收枪回身,势如猛虎入洞。整套动作完成得行云流水,不过瞬息之间。   云严昭依旧还是板着一张脸,“云烨小子,这条路可是你自己选的。”   云烨偏头,显然没听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云泠看这傻孩子还在发呆,忙跑过去云烨拉到自己父亲面前,提示道:“磕头,叫师父!”   云烨听见这话,见云严昭虽然脸色严肃,但并没有表示反对,他的眼神一下亮了起来,膝盖直直磕到地上,“咚”的一声听得云泠膝盖一疼,“师父。”   “起来吧。”云严昭点了点头,沉声道,“明日开始训练,敢有一天懈怠你就不配做我云严昭的徒弟!”   说完,他便不再看云烨,拉过俞白英不耐烦道:“走了走了,我明日要给圣上的折子还没写完呢!”   云泠见状,偷偷凑近到云烨的耳边,用气音小声说道:“你别看我爹爹板着张脸,他现在高兴着呢,就是不想在你这个徒弟面前失了威严。”   女孩吐气如兰,口中的热气呼到他的耳廓上,他觉得自己的耳朵快要被那热气烫熟了。   云阳院子里有间屋子空着,云烨今晚便暂时住了进去。   “母亲今日就已嘱咐王管家安排人去给你收拾出一间院子,只是那院子久未住人,估计你得明天才能搬进去。”云阳解释道。   云烨听后点了点头,“多谢少爷。”   云阳摆摆手道:“别叫我少爷了,你如今是我父亲的徒弟,咱就算一家人了,和泠儿一样叫我大哥就行。”   “府上下人不多,丫鬟们又常要去母亲的药房帮忙,所以好多事都得我们自己做。今后如果有什么要帮忙的,你和我的院子挨得近,尽管来找我便是。”云阳说完,便替他拉上了门,让云烨一个人休息会儿,“王管家已经去给你打热水了,一会儿泡个澡,今晚好生睡上一觉。”   云烨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床榻边上。有一间能遮风挡雨的屋子住,每日能吃得上几口热饭,就已经是他这些年来最大的奢望了。其他的,他想都未曾想过。   云家待他太好了,好到他突然有一丝无措,自己根本配不上云家给的这些好处,还不起云家的情。   王德进来在浴桶中放满了热水,替他解掉身上包扎的伤口时惊道:“你这伤口也恢复得太快了吧。”   昨日才上药包扎,今日这孩子的一身伤便已经全数长好,纵使是夫人的药有奇效,这孩子今天还练了一天的枪呢!   “习惯了。”云烨淡淡道。   习惯了什么?习惯了受伤?还是习惯了受伤后必须快速恢复?王德没忍心继续问下去,云烨开始洗后他便出去了。   云烨静静地泡在浴桶里,水汽蒸腾上来,眼前白茫茫一片看不清楚。他干脆闭上眼睛一头扎进水里,伤口上新长出的嫩肉被热水暖得微微发痒,胸口憋闷的感觉逐渐加重,他在心中反复描摹着种种感觉,也正是这些感觉让他一遍遍地相信:“我活着。”   “阿烨!”   他的耳朵浸在水里,隐隐约约听见了谁的惊呼,紧接着他就被人捞出了水面,对上了一双惊慌的眸子。   “阿烨!你没事吧?”   云泠本是顺路过来将哥哥的旧衣服拿给云烨穿,没想到一进屋就看见云烨溺在浴桶里,她喊了几声仍是一动不动,可把她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云烨不明所以地眨眨眼,道:“没事。”   云泠松一口气,捡起方才惊慌间被抛在地上的衣服拍了拍,道:“这几天先穿着我哥的旧衣服,等明天裁缝来了,你就很快能有新衣服穿了。”   说话间,她发现云烨还是泡在水里一动不动的,以为这孩子不会自己洗澡,问道:“要我把王伯叫进来帮你吗?”要不是现在的身体个子太小,她可能直接就撸起袖子帮他洗了。   “不用了。”云烨顿了顿,“小姐您先出去吧。”他再怎么年纪小,基本的男女有别还是听人说过的。   “哈哈,你害羞了啊?”云泠不好意思地挠挠脸,她现在只把云烨当孩子看待,却全然完全忘了自己也是小孩子这件事,“我这就走,你慢慢洗。”   见她关上门离开,云烨刚松一口气,没想到她又打开门露出个小脑袋,道:“明天咱训练完,我带你出去玩!别忘了!”   她说完后,没等云烨回应便关上门走了。云烨听着门外的脚步声确实渐渐走远了,这才松下口气,重新沉进水里,从脖子根一路红到了耳朵尖。   *   云泠显然忘记了,云严昭训练起徒弟来那是能有多狠。   前世她偷懒惯了,这次本想着洗心革面,跟着云烨一起练,没想到第一步她就不行了。   “把这个绑手上,先扎一个时辰马步。”云严昭给了他们两人一人两个沙袋,云泠试了试重量,别说绑着它们扎一个时辰马步了,就这么拎着沙袋站一个时辰,她估计都够呛。   云烨那边已经摆好姿势练上了,云泠这边还在愁眉苦脸。   云严昭叹叹气,心说自己以往可能真的太放纵女儿了,这身体素质实在是没眼看。他便将沙袋里的沙子倒出一大半后重新封上,递给云泠,“你先练半个时辰吧。”   云泠心里苦,云泠不能说。   等这一天的训练结束,别说出去玩了,云泠是走路都走不动了。   她瘫坐在地上,招了招手将云烨喊过来:“阿烨,你扶我一下,我们去找张阿婆。”   云烨不明白她想做什么,但还是照做了。   云泠一路有气无力的“唉哟”着进了厨房,张阿婆看着她简直心疼坏了,忙找来椅子铺上软垫让云泠和云烨坐下。云烨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怎么累。   张阿婆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眼神,道:“我听王管家说了,你这娃娃身体可不一般呢!”   “阿婆。”云泠瘫在椅子上虚弱地说,“我拜托你买的东西呢?”   “哦!对对对,瞧我这记性,都给小姐买好了!”张阿婆说着转身去橱子里端出个大盘子,黄灿灿的酥饼子摞成小山,饼皮上点缀着芝麻和桃仁,酥香味勾得云泠这个不爱甜食的人肚中也是馋虫大动。   “阿婆,这是李食记的酥饼子吧。”云泠小狗一样嗅了嗅味道,肯定道。   张阿婆笑眯眯回道:“小姐果然厉害呀,阿婆为了买他家的饼子,可起了个大早呢!”   云泠眼笑眯眯的,嘴角漾出两个小梨涡,甜甜道:“阿婆真好!”   “唉哟,小姐可最会哄我这个老婆子开心了!”   云烨站在一旁,从这酥饼子端出来的时候,他的余光就一直黏在那上面,这饼子闻着又甜又香,肯定好吃极了。   云泠拿起一块递给云烨,笑道:“尝尝。”   云烨愣愣的,不敢伸手去接。   张阿婆看明白过来,她就说一向不爱甜食的小姐怎么会主动要吃酥饼子,原来是要给云烨买的。她也看出了云烨想吃又不敢吃的眼神,心疼这么小的娃娃心就这么细,便拉过他的手接了那饼子。   云烨沉默着咬了一口,油香和果仁的香气扑他满面,嚼几口后,他最爱的甜蜜滋味不疾不徐地在舌尖漫开,勾得他忍不住一口接一口,三两下便吃完了一个酥饼。   “好吃吗?”云泠期待地看着他。   云烨点了点头。   云泠一下笑眯了眼,将整盘酥饼推到云烨面前,“多吃几个,今天累着了呢。”   云烨想答谢云泠,可他全身上下最宝贵的东西就是昨日云泠送他的那块糖,没有任何可以拿出来回礼的东西。   “小姐有什么想要的吗?”   云烨不明白,总是笑眯眯的云泠在听见这个问题后,为什么露出了带着些悲伤的表情,沉默许久才回答道:“我想要云家上下,都能平平安安的。”   “说这些有什么用,我现在什么都做不了。”云泠说完,便拿起一个酥饼自顾自吃起来。   所以,即使明知道自己不是学武的那块料,也要硬着头皮试试吗?云烨想。   “阿烨你呢?你想要什么?”   云烨道:“以前,是想活下来。”   “那现在呢?”云泠问道。   云烨没有回答,云泠只当他是还没想好,安慰道:“没事,你有很多时间可以慢慢去思考这件事。”   男孩的黑瞳深深,看不出情绪。 第7章 一颗泪珠啪嗒落在云烨掌心   要说云泠最近什么方面长进最大,不是武艺,更不是才华,而是这煲药膳的手艺,一日比一日娴熟。   没办法,谁让云烨实在是太瘦了,衣服穿在他身上就和套麻杆上一样空空荡荡的。   为了给他养身体,云泠央着母亲写了方子,自己一得闲就去抓药材,守在小药炉子边慢慢琢磨着煲汤。因怕药膳太苦,她还不忘变着法配上点甜食一并送过去,有时是麻糖,有时是酥饼,也有时是些做工精巧的小点心。   可没曾想云烨是个小武痴,每每练起功夫来就忘了时辰,把什么事情都抛在脑后,恨不得睡觉也抱着他那杆练习用的红缨枪。云泠送去的汤总是放得冰冷了,他才想起来喝。甜食倒没忘记吃过。   若不是有次凑巧被云泠发现了,也不知他准备像这样喝冷冰冰的汤药喝多久。   从那以后,云泠就习惯趁他结束训练后再来送药膳,汤水滚烫,她便拿着本书在一旁坐着,一边看书,一边监督云烨慢慢喝完药。   她平日爱笑,杏眼一弯,莹莹眸光漾开,配上嘴角的两个小梨涡,极为讨喜。像这样安静看书时,两弯远山眉似蹙非蹙,平添一股书卷气,与平日闹腾的模样大不相同。   云泠看到书上讲前朝君王劝手底下将军要多读书的典故,一下噗嗤笑出来。   在云家,俞白英自然不必说,云阳和云泠都或多或少会念书识字,前世云泠能混进书院可不是靠的镇国侯府的权势,实打实自己考进去的。就只有云烨,和云严昭一样,看见书就退避三舍,明明行军打仗时的战术玩得一套一套的,就是不肯放半点心思在这些学业上。   云泠前世教了好久,云烨才勉强能给她写一封张牙舞爪的信。   “阿烨,你想识字吗?”   云烨想都不想就直接摇头。他未曾念过书,对这方面也不像习武那般天赋异禀,或者说他完全对读书写字提不起半点兴趣。   云泠合上书,边收拾汤碗,边笑道:“不想也没用,以后要当大将军的人,要是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岂不是要被人笑话。”   “明日练完,我来教你习字。”放任他下去可不行,大字不识的粗人,以后讨老婆说不定都要被人家姑娘嫌弃。   云烨脸上难得流露出些许不情愿的情绪,他顿了一顿,道:“师父说你最近又偷懒了,明日要加练。”   言下之意,云泠明天不会有多余的精神来教他了。   云泠端碗的手微微颤抖,她承认,自己偷懒了。   一方面是为了照顾云烨,一方面是对自己的武功感到前途渺茫。云烨一天就能学会的招式,她练了半个月也没见起色。   进展如此缓慢,想靠练就一身好武艺来拯救云家的想法,基本算是不可能了,因此她最近正在另做打算中。   不过,一些防身用的基本招式还是不可不学的。   “你先别高兴太早,我总能找着时间来教你的。”   这天夜里,不知是不是睡前看了些话本闲书的缘故,云泠睡得很不安生,半梦半醒间,她看见了一段熟悉的木长廊。   云泠太爷爷拆院子时,这一小段长廊位置偏僻,慢慢就被遗忘了。被云泠发现后,这里就成了她一个人的小天地。   梦中应该是正值暮春时节,紫藤萝缘木而上,花穗似淡紫色的瀑布一般垂下来。云泠喜欢坐在藤萝花下睡觉,阳光穿过层叠的花瓣落到落到她的手心,就仿佛抓住了阳光。   她沿着长廊慢慢地走着,灰色的藤蔓蜿蜒在木质的长廊顶,心形的浅绿色叶片自由地舒展开,和煦的春风过时,叶片左右摇摆,发出“沙沙”的声音。   走过一个转角,她却见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云烨。   不是十五岁的少年模样,眼前的人眼神幽深,眉目凌厉,周身杀伐之气深重。   是前世那个让她心疼的男人。   云烨似乎还是看不见她。如同前世她化作幽魂飘荡在云府的那十余年一样,他不知道她就在身旁。   云泠摇头道:“我竟彻底搞不懂了,到底哪边才是梦呢?”   这样说着,她还是自然地飘过去,挨着他坐下,在一旁托腮发呆。   云府被抄家已有许多年,早就荒草丛生,但不知为何此时的府中景象还是当年的一模一样。待云泠细细看后才发现,所有的装饰都很新,应是云烨想办法恢复了云府曾经的模样。   他此时就坐在她平日最喜欢呆的紫藤萝花下,手里拿着本《诗经》。   随意翻看了一阵,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逐渐柔和下来,嘴角浅浅地勾起。   云泠看着心下好笑,前世为了让阿烨读书可是煞费苦心,怎么现在也突然读起书来了。   安静看书的云烨眉间的戾气淡去不少,好久没见到这样的他,云泠不自觉地用眼神细细描摹他精致的眉眼、刀削斧凿一般的轮廓,同脑海中的那个七岁孩子做着对比。   “这样子仔细看下来,阿烨有好好地长大呢,就是平日的眼神太冷了些,学问确实也少了点。不然凭你这样俊俏的相貌,长安城哪个女子不会痴迷于你?”云泠碎碎念道。   “阿泠。”云烨又一次用那种低哑缱绻的声音唤她名字。   云泠感觉自己的心尖突兀抽痛了一下,她以为云烨能看见自己了,恍然看过去,男人仍是专注地看着书。不过是自言自语。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云烨闭着眼睛靠在廊柱廊柱上,缓缓念道,“多好,至少他还知道自己的爱人葬在哪里。”   云泠睁开了双眼。   入眼是熟悉的层层叠叠的幔帐,窗外有蝉鸣声声入耳,她仍在自己熟悉的卧房,身体也仍是小孩模样。   脸上冰冰凉凉一片,她伸手一摸,竟不知何时在这梦中哭得泪流满面。   梦里的场景太奇怪了,还带着些燥热的天气,云泠却臊得拉过被子将头埋进去。   好端端的,怎么就梦见阿烨了呢,还在梦里给他编排出那种话。   她自己都在心里暗骂着自己的厚脸皮。   于是乎,云泠又是一夜难眠。到了第二天,她直接顶着眼下两圈青黑去了演武场,把云严昭看愣了。   “泠儿,你昨晚这是干嘛去了?”   云泠自然是说不出实话,只能随便找借口说自己是看书入迷,忘了时间。   云烨静静地站在一旁,不知道为什么,看见现在的云烨那一刻,云泠心里的混乱莫名安定下来。   阿烨现在不过是个孩子,有什么好紧张的?昨夜的梦肯定是被那话本给影响了。   这样想着,云泠很快就将梦中的事抛在了脑后。   *   云泠的药膳似乎很管用,云烨的脸庞圆了些,长出了和同龄人一样的婴儿肥,脸色也一天天的红润起来,不再像之前一样瘦得惊心。   俞白英说药膳进补虽温和,但仍要适量,云泠见着了成效,便渐渐减少了药膳的频率,但还是养成了每日给他带一点甜食的习惯,就当做是他刻苦习武的小奖赏。   她今日带的是张阿婆特地去李食记排队买的绿豆糕。李食记做甜点在长安实属一绝,云泠这段时间托着张阿婆几乎快买遍了他家所有品类的甜点,天天换着让云烨尝鲜。   云烨伸出手接过,云泠余光瞥见他掌心看上去不太对劲。   “你把手给我看看?”   云烨听着话,立刻将手背在身后摇头。云泠也不说话,就拧着眉毛瞪他,让他不得不将手伸出来。   云泠细看才发现,这段时间的练枪让他的手心磨出了两个极大的水泡,其中一个已经破开,伤口处流出淡黄色脓液,红肿得厉害。   “这么严重,怎么不和我说!”她连忙用手去探云烨的额头,还好,并未发热。   是她疏忽了。云泠心中懊恼。   云烨这个性子,早就习惯受伤了靠自己硬抗,这不是他来云府后第一次受伤,只是和喝药那事一样,凑巧被云泠撞见了而已。更多的时候,连他自己都没发觉,就习惯性地忍了过去。   云烨似乎不明白她为什么生气,平淡回道:“明天就会好。”   “明天就好,今天就不痛了吗!”云泠说不清心里是生气还是心疼,只觉得眼眶一阵酸涩。   她急急去寻了药酒和银针,小心地用针将另一个水泡挑破,再敷上俞白英特制的药酒。那药酒很烈,敷在这种破损的伤口上的一瞬间疼极了,云烨愣是这么生生忍住了,眉头也没皱一下。   云泠轻轻呼气替他吹着伤口,一颗泪珠啪嗒落在云烨掌心。   云烨觉得自己的手仿佛被这滴泪烫了一下。   “我不疼。”云烨道。   “你给我闭嘴。”云泠带着哭腔,第一次这么吼他。   云烨不说话了。这伤在他看来并不严重,也不觉得这有多疼。可是看见云泠哭,他心尖突然涌起一股又酸又胀的感觉。   “嘶——”云泠不小心触到了伤口,他轻颤着缩了缩手指尖,演技其实很拙劣,但云泠关心则乱,一点没发觉,只更轻柔地呼气,一下一下替他吹着伤口。   云烨不明白,自己明明不想看见云泠哭,为什么又莫名有些高兴。 第8章 暗藏杀机的宴会…………   秋天的第一片叶落下时,皇后娘娘的品秋宴帖子送到了云府。   说是品秋宴,其实皇宫这个高墙深院的地方,能有什么好的秋景可品?不过是借这个名义拉拢各重臣的家眷罢了。   尤其是待字闺中的各家贵女们,每每到了这种场合,为了在皇后眼前留下好印象,都是拼了命的争奇斗艳。毕竟,太子妃位如今空悬着,如果有谁能入了皇后娘娘的眼,就等于半只脚踏进了皇家。之后飞上枝头变凤凰什么的,自然都是水到渠成的事。   就算不能进东宫,能与其他皇子们结缘,也是不亏的。   云泠年纪尚小,这种选妃的事暂时落不到他头上,俞白英也一向不喜欢出席这些场合。那些文官家的人说话爱打机锋,弯弯绕绕听得人心烦,甚是折磨人。   “你父亲军中新添了伤员,需我去医治,泠儿到时记得替我向娘娘道个歉。”   现下边境和平并无战事,其实根本没有那么多伤员需要让俞白英出马的,不过是她发现这个借口极为好用罢了。每每用它推辞时,素有贤名的皇后娘娘都无法拉下脸来责怪她什么。   云泠这会儿正在帮云烨上药。这孩子吃多了糖,牙给弄坏了。   她前几天还高兴终于把云烨脸上养出了些肉,现在才知道那圆润的脸并不是被药膳养起来的,而是肿了。   还好云泠发现的早,不然又要像前世那样肿成小猪头了!   她回道:“好,我一定替您传达。”   前世九岁这年的品秋宴,宴饮中途,有一老嬷嬷失足落水,这场宴会最终就这么不欢而散了。闹出了人命的事,纵使云泠当时还小,也在她心里留下了印象。   她想着,这次还是去看看吧,万一能救回来呢。   品秋宴设在御花园内,云阳和她一同应邀前去,因男女以荷花池和假山为界,分席宴饮,两人便分开各自赴宴。   院子里团团簇簇的菊花错落有致,颜色各异,开得甚好。纵使云泠不懂赏菊,也瞧得出它们一定价值不菲。   她今日穿了件杏黄色缠枝莲花裙,与满园秋色相得益彰,上前拜见皇后时,皇后很是高兴,牵着她的手,将她拉得近些,笑道:“怎么瞧着好像瘦了些,这手摸着也糙了?”   云泠乖巧道:“回娘娘,泠儿在跟父亲学武。”   “学武不好,显得粗鲁。”皇后皱眉道,“泠儿这么乖的孩子,平日应多读诗书才是。你看在场的这些贵女们,那个不是文静娴雅的,你都快十岁了,可不能继续淘气下去了。”   云泠应道:“是。”   “你母亲怎么没来?”   云泠乖巧道:“父亲军中新添了伤员,需母亲去医治,泠儿代母亲向娘娘告罪。”   “瞧你母亲这话说得,本宫不过请大家赏秋而已,哪值得告罪这么严重?”   皇后接着又和她说了许多话,话里话外的意思无非是让她要听话懂事,做个懂规矩守本分的贵女。直到廷尉家的千金上前请安,皇后这才让她去入席。   云泠还没退下,便听内侍通报:“长乐公主到。”   赵长乐身着杏黄色织金丝百蝶裙,额间饰红梅花钿,娇俏的脸庞微扬,高傲极了。   云泠一眼就望见她那杏黄色裙子,心道不好,怎么偏偏跟她穿了同样颜色的衣裳?   她悄悄往人多的地方挪了挪,想借别人遮住自己。   赵长乐随意瞥了一眼莺莺燕燕的众贵女,个个都是花枝招展的模样,半点入不了她的眼。   突然,她的目光落在一个杏黄色的身影上,不由皱了皱眉。   哦,那个人她认得,镇国侯的女儿。   “哼,东施效颦。”   赵长乐白云泠一眼,不屑地将头转过去,敷衍屈了屈膝便算向皇后请安。   皇后仍是一脸慈祥笑意,平静得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赵长乐两岁那年亲生母妃就因病早逝,皇后虽然抚养她近十年,也是她名义上的母后,但两人关系不知为何并不亲厚。且因备受父皇宠爱的缘故,赵长乐对皇后一直不太恭敬。   云泠心里感慨,不愧是赵长乐,从小就是这幅做派。甩她这个镇国侯府千金的脸色还不够,连皇后的脸面也不给。   若在前世,她早就被赵长乐那句话惹怒了,但现在她只装没听懂,就让这个公主和皇后自己斗法去吧,她这辈子可半点不愿意掺和进去。   众人见完了礼,皇后娘娘便让大家散了,自去园中赏玩。   云泠只隐约记得,前世那老嬷嬷被发现落水时,正是她们自行活动的这段时间,于是她便早早的往假山后的荷花池那边走去。   她个子小,也没什么玩得好的人,因此没人发现她离席。假山另一边是男人们宴饮的地方,女眷们自觉避嫌,也不往这边走动。   云泠刚走近些,隐隐地就听见假山后似乎有一男一女正在争执些什么。她不由放轻脚步,缓缓凑得更近了些。   男人的声音有些耳熟,女人的声音陌生,听上去不怎么年轻。   女人似乎为自己争辩了些什么,声音含含糊糊的,云泠分辨不明。   云泠正有些急了,女人的声音就猛然提高了一些。   “太子殿下,老奴绝不敢告知任何人此事,您就放过老奴吧!”说这话时,女人的声音颤抖,云泠几乎可以想到她因恐惧而凄惶的神色。   太子?赵世安?   假山另一边,赵世安正阴沉着脸色看着眼前瑟瑟发抖的老嬷嬷。   “我可以偷跑出宫去,甚至您实在不放心,您就拔了我的舌头!老奴只求能活命!求您绕我一命!”   老嬷嬷拼命地保证自己绝不会泄密,眼里有恐惧,也有希冀,奢求面前的人大发慈悲放她一条生路。   赵世安眼神阴鸷,缓缓点了点头。   “谢太子殿下!”   老嬷嬷灰败的脸色仿佛重新焕发光彩,她忙不迭地跪下磕头谢恩。赵世安挥手让她退下,她连连点头,匆匆要回到女眷们游玩的假山那头,甫一转身,背后一股重力袭来,她便被人重重推入荷花池,甚至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只有死人才会永不泄密。   赵世安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静静在岸上看着池中女人无力地挥舞着双臂,在水中起起伏伏,直到一切逐渐归为平静。   “啊,好像有人落水了!”远远的,有人发现了荷花池的异常。   赵世安神色从容,稳步离开。   假山这头,云泠目眦欲裂,拼命想要挣开钳制住自己的双臂。她被人紧捂住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徒劳的用手试图掰开扣在自己嘴和身体上的手。   她要去救人啊!   九皇子赵世寻一动不动地捂住云泠的嘴,将人制在怀里。   人群逐渐聚集过来,他叹了一口气,几个闪身避开来人,带着云泠到了一个无人处。   看清挟持自己的人竟是九皇子,云泠又惊又怒,质问道:“九殿下!赵世安已经走了,您为什么不去救人,那是一条人命啊!”   赵世寻和云阳年纪相仿,曾在同一军营中作战,两人私交不错,因此云泠经常没大没小的唤他一声“世寻哥哥”。这样严肃的叫他“九殿下”,还是第一次。   赵世寻一贯开朗的脸色现在也沉下来,眉头紧皱,“泠儿,你不应该出现在那里。”   如果不是他发现及时,那池子里泡着的尸体,就不止那个老嬷嬷了。   “太子他杀人了。”云泠轻声道,“我们就这么亲眼见着他将人推下去,什么也没有做。”   赵世寻叹道:“我们不是什么也没有做,我们是什么也做不了。”   是啊,他们又能做什么呢?云泠想。   如果当时她真的莽撞冲了出去,不仅阻止不了太子行凶,自己也要被推入水中溺死。她再是镇国侯的女儿,也不代表赵世安不敢对她下手。   而赵世寻,他本就是不被父亲喜爱的儿子,如果他站出来说太子杀人,天子不仅不会治太子的罪,还可能让他为太子顶罪。到时候,又有谁能为他出头呢?   “世寻哥哥,对不起。”云泠歉然道。   赵世寻揉揉她的头,“没事,你没被吓着吧?”   云泠点点头,又摇头,脑中有些混沌。   赵世寻拍拍她的肩,安慰道:“你就当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   “世寻哥哥,那你听见了吗?”   赵世寻被问得一愣,随后又恢复到平日里大大咧咧地笑容:“我自然是什么也没听见。”   云泠不语,脑中又回想起前世,云家军攻破长安,面前的男子身着皇袍,第一个踏进皇城。   *   这场品秋宴,最终还是以一条人命的无辜逝去收场。   云泠心中突然有一瞬的迷茫,她之前总以为自己拥有前世的记忆,只要能抓住关键的时间点,就可以扭转局面。可今日之事仿佛在告诉她,很多事就算提前知道会发生,你还是什么也做不了。   她突然就失了活力,像霜打过的茄子一样蔫了。云府上下无人知道她这场宴会上经历了什么,自然谁也不知道她究竟想了些什么。 第9章 妖冶的金发男人   六年后。   永庆十二年,年关已至。   云泠结束了每日的晨练后回房梳洗,梳了个双平髻,左右各系上红色的绒带,换上杏白色镂花交领窄袖襦裙和红色如意纹小袄,衣领与袖口处均有一圈莹白色的银狐毛。如此喜庆装扮,她的眼底却隐着一抹郁色。   这一天终于还是快到了。   从腊月始,天降异雪,北方全境的鹅毛大雪簌簌落个不停。一开始没人在意这些雪,大夏地大物博,物产丰饶,靠着往年的屯粮和炭火总能撑到积雪化开之日。   但北狄却不行。他们赖以生存的草原被积雪掩盖,牲畜大数被冻死、饿死,饥肠辘辘的北狄人只能频繁骚扰大夏,边境小镇的居民苦不堪言。饿狼一样的敌人是很可怕的,因为对他们来说,这场战争的结果无论输还是赢,都不会比什么也不做更糟糕。   前世,圣上谕旨派镇北大将军云阳领兵十万,于除夕夜开拔出征,抵御北狄入侵。正是这次出征后,云阳就再也回不来了。   明日便是除夕,云府上下仍是一片喜庆祥和的光景。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几年时光让她逐渐褪去孩童稚嫩模样,出落得亭亭玉立,顾盼生姿。   “大过年的,垮着脸多扫大家兴。”她对着铜镜调整了几次表情,终于弯弯杏眼,露出一贯的笑来。   换好衣服出了小院,张阿婆正带着迎春她们几个小丫鬟在府里四处挂上灯笼,云泠便凑上去帮忙。   张阿婆乐呵呵道:“哟,这是哪家的年画娃娃成精啦?”   云泠笑眯眯道:“当然是咱云家的!”   冬儿和她年纪一般大,平日里关系也好,便调皮地凑了过来,“小姐可比年画娃娃还好看!是仙女一样好看!”   云泠假意骂道:“小冬儿,就属你嘴巴嘴甜,拍马屁也没用,干活儿去!”   “哈哈哈......”院子里一阵欢快的笑声。   等众人忙活了一上午将偌大的镇国侯府布置妥当,长安城今日便已热闹起来,笙歌锣鼓和吆喝声此起彼伏,吵得得让人心痒痒。   刚用完了午膳,冬儿便急吼吼地跑来:“小姐,外面可热闹了,咱一起出去玩吧!”   “今天可不行,我得去个地方。”云泠说得神神秘秘,可把小丫头的好奇心吊得足足的。   “老规矩。”云泠冲她眨眨眼,冬儿连连点头,熟练地翻找出一套藏蓝的男子衣衫。   女扮男装偷溜出去玩这事,冬儿在云泠的带领下一回生二回熟,二人如今可是默契十足。   云泠接过冬儿递来的衣服穿上,坐在梳妆台前,冬儿娴熟地将她的刘海与满头青丝一并扎起,用发带束了个高马尾。云泠天庭饱满,这样的打扮颇有些意气风发少年郎的模样。   “你在家等我回来,有事和你说。”出门前,云泠吩咐道。   她的目的地,是长安西市尽头的一间客栈。   长安西市是长安最热闹繁华的地段,一路沿街的铺子鳞次栉比,从西域过来的胡商大多落脚在这里的酒肆客栈里,美酒胡姬,夜夜笙歌。   云泠对此地的印象却并不怎么样,前世云家便是在这里,在长安城所有人的围观下,被斩首示众。   实在算不得什么好回忆。   云泠皱眉,加快了脚步。   道路走到尽头,是一间其貌不扬的客栈,店门前只挂了一个酒幡,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三个大字:“胡不归”。   这倒有点令云泠吃惊,胡不归可是长安城名气最大的供胡商歇脚的客栈。之所以取名“胡不归”,便是指那胡商们都只愿长留在此处,不肯归乡之意。没想到这客栈外表看上去却和其他普通客栈无甚区别,甚至有些寒酸。   客栈门前人来人往,络绎不绝。酒幡旁立着一高大金发男人。   男人的长相几乎可以用妖冶来形容,双眼深邃,鼻梁高挺,嘴唇红艳而削薄,显出几分薄情。最惑人的是他天生一双异瞳,一只瞳孔是剔透的冰蓝色,而另一只则呈暗红色,矛盾到极点便是美丽,疯狂而极致。   他用外表极为不符的豪放姿态抱起酒坛一饮而尽,身形在习习寒风中左右摇晃,眼神却清明。   男人眯着眼打量着云泠,一眼便看穿她拙劣的伪装,开口道:“回去吧,这里可不是你这种小姑娘该来的地方。”   云泠看出此人应该不是一般的胡商,上前问道:“我是来寻人的。”   “哦?你一个汉人,来胡不归寻什么人?”   “我要找一名叫乌然的商人。”云泠解释道。   她已经逐渐明白过来,这一世要想救云家,是要与龙椅上的那个人斗,要与皇权斗,就不得不做好迟早有一天要造反的准备。   镇国侯府有兵权,但是无银钱。可偏偏行军打仗,最紧要的就是粮草,侯府无钱,粮草只能靠国库拨发,云家再多精兵也始终是受制于人。   前世因北狄之乱,西域商道一直不通,直到云泠十七岁那年,云烨领兵大破北狄王庭,北狄被迫献上降书。那之后商道繁华,西域胡商往来甚多,其中一名叫乌然的胡商更是其中最佼佼者,他的名声连云泠都略有耳闻,据说他经商所得的财富几可敌国。   她想挣钱,就要早日和这胡商搭上线。   金发男人笑了,眼睛猫儿似的眯起:“找他做什么?”   “合作。”   说话间,一美艳胡姬从胡不归客栈出来,寻见金发男子,娇嗔道:“你个乌然,可让人家好找!”胡姬一手搭在他肩头便将自己的傲人双峰往男人胸口贴,媚眼如丝。   云泠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哪见过这场面,当下有些羞红了脸。   乌然将酒坛随手一抛,搂住胡姬纤腰,胡姬这才注意到旁边还有两个人,讶异道:“呀,这位小郎君好生俊俏,可是第一次来?”   云泠红着脸点头。   乌然嘴角勾起一抹笑,道:“你走吧,我对小孩子可没兴趣。”   说完,他便搂着胡姬要进客栈,云泠伸出手阻拦,仰起头直视他:“我若是想和你谈有关西域商道的合作,你还是没兴趣?”   “呀,小郎君你还有这种门路呢?”胡姬笑道,显是不信她。   乌然倒是住了脚步,若有所思的模样。他随后和胡姬耳语几句,胡姬有些依依不舍地先行离开了。   男人望着云泠,眼里有些许危险的意味,“我最讨厌说大话的人,你最好不要骗我。”   他领着云泠到了客栈后院,穿过一道门后,云泠只想用“别有洞天”来形容眼前所见。   一般来说,客栈前厅是供客人饮食玩乐之地,后院便是客房,可这胡不归的前厅看上去逼仄,穿过窄门后视野却陡然开阔起来。客房一间间排列成圆形,每间房前都搭有观景台,正中间是表演的舞台,仔细一看舞台边上甚至镶嵌着各色宝石。   胡茄琴奏响,舞台中央身着昳丽胡服的舞姬们翩翩起舞,最中间领舞的人正是方才门外见到的那名胡姬。她注意到云泠望着自己的眼神,暧昧地朝她眨眼。   粗粗一看,这名胡姬的舞姿比前世她费大功夫去拜师的那人跳得还要好。若不是此行有要事,她真想停下来好好欣赏一番。   “这边。”   男人领着两人进到一间客房,云泠瞧了眼门梁上的牌匾,上面用金粉写的是她未曾见过的陌生文字。   房内陈设与大夏习惯不同,织金的轻纱幔帐,没有桌椅,柔软的地毯铺满房屋,地毯的纹样云泠未曾见过,直觉应是某种图腾。   “坐吧。”   地毯上摆有一矮脚桌,旁边是两个蒲团,乌然随意坐了一个,示意云泠坐下。   他倒了两杯茶,递一杯给云泠。那茶云泠此前并未喝过,有一股奇异的清香。   “说吧,你拿什么合作?”乌然端起茶饮了一口,问道。   “最快半年,西域商道便能够开通。”云泠道,“我将这个消息告知于你,即是我的诚意。”   她这话说得很是成竹在胸,但其实心里最多只有个五成把握。前世商道开通是在云烨大破北狄后,也就是两年后,但按她盘算,明日云阳出征,对上的正是北狄主力,如果这次不仅能救下云阳,还能反败为胜,那西域商道就可以提前开通。   云泠心想,不管能不能成,先把乌然拉拢过来再说,剩下的她努力去实现嘛。自古以来,一直不都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半年?北狄不消停,商道就通不了,我凭什么相信你的话。”乌然嗤道。   云泠也不恼,从怀中取出一块青铜令牌,这令牌制式古朴,雕刻祥云纹样,正反两面皆刻有一个“云”字。   “就凭我是云家的人。”   乌然接过令牌细细看了,又看云泠,陈述道:“你是镇国侯府的千金。”   云泠点头。   乌然似乎思索了片刻,道:“你可以凭这个消息和我交易一笔,可若是靠这一个消息就想与我合作,云小姐,这不够。” 第10章 那阿烨就不担心我?……   他的回答在云泠意料之中,她淡淡一笑,道:“你可以叫我云泠。我说了,这个消息只是代表我的诚意。”   “我真正要和你交易的,是时机。”   “你们经商之人,想必比我更清楚,一个准确的时机能带来多么丰盈的回报。”她笑道。   她前世擅长吃喝玩乐,长安城什么时间风靡什么东西,云泠了若指掌。她知道什么东西最好卖最能挣钱,这就是她与乌然合作的本钱。   “你从西域而来,可知道有一个叫若羌的地方,盛产一种毛罽,质地如毡毯,很是名贵。”   “若羌。”乌然的眼神晦暗不明,“难得云小姐会知道这个小国家。可是您说错了,若羌毛罽虽好,可大夏贵族喜丝绸锦缎,毛制衣物从不曾入您夏国人的眼,更谈不上什么名贵。”   “我说的名贵,是将来。”云泠自信笑笑,“不如我们就先做一个小交易,若是如我所言,你便与我长期合作。就看你敢不敢赌。”   乌然手撑下颌,偏头看着云泠,异色的眸子就那样毫不掩饰地打量着云泠,云泠也不惧,杏眼一弯,笑着回望。   “云小姐真是个有意思的人。行,那我就陪您赌一把。”   “那咱么四六分成?”   乌然勾起一抹笑,“若云小姐真能猜得那么准,五五分成也无妨。”   从长安西市出来时,日已西斜,街上挂着一盏盏红灯笼,人人脸上洋溢着喜气。   路上积雪还未化完,天边又有雪缓缓飘下,给火热的长安笼上一层静谧的氛围。   “哇!又可以堆雪人啦!”稚龄童子不懂事,欢呼雀跃着四处呼朋唤友。   北方边境的哀鸣半点传不到长安百姓耳中。   在这样和乐的氛围中,她忽然有一种不真切的感觉。所谓前世记忆,会不会只是她的黄粱梦境?也许明天哥哥并不会奉旨出征,更不会有战死沙场的可能。   思及此,她都觉得自己这想法实在幼稚得可笑。   人声依旧鼎沸,云泠的思绪却逐渐飘远,攒动的人群在她眼中变为灰色,看不分明。   只有那一个熟悉的影子是带了色彩的,正拨开人群,步伐坚定地向她走来。   是云烨。   十三岁的少年,个头已经窜得比她还高,似一棵幼松般挺拔。   “小姐,师父和大哥都回来了,我来接您回去。”每次云泠偷跑出来,都是云烨负责来寻她。   这小子,称呼父亲和哥哥都如此亲近,怎么就总是这么规矩的叫“小姐”?云泠有些不满。   “说了多少次,别叫小姐了,听着生分。”   云烨默了片刻,回道:“不叫小姐叫什么?”   云泠莫名想起前世听到的那句“阿泠”,有些耳热。她也不知叫什么好,便胡乱回道:“随便你。”   云烨道:“那便还是小姐。”   两人并肩走了一段路,云泠心中有事没有开口,二人间便只是沉默。   明日即要去面对自己既定的命运,她心中不无慌乱。莫名的,她觉得云烨能给她一个解答。   良久,云泠轻轻问:“阿烨,你觉得人能和自己的命运斗吗?”   “何为命运?”云烨声音带着少年人变声时的沙哑,“被亲生爹娘抛弃,被养我的人卖给人牙子,这都是我的命,是别人眼中的死路。”   “那又如何。我偏要为自己挣个活法。”   他人生的前七年是如此,未来也是如此。   云泠哑然,心中反复默念着,就算是死路,也要挣出活法吗?   是了,瞻前顾后有什么用?不如拼尽自己的全力去搏一把。   她一直郁塞的心突然豁然开朗,眉间的愁绪散开,杏眼弯弯冲云烨露出笑容,嘴角漾起梨涡:“阿烨,我们回家。”   永庆十二年,除夕,镇北大将军云阳奉旨点兵十万,赴边城抵御北狄侵扰。镇国侯云严昭奉旨驻守长安,协助丞相何文处理雪灾带来的流民问题。   云烨年少,留守家中。   大军开拔次日,冬儿按照云泠日前的吩咐,将她留下的信件交与俞白英。云泠信中只说自己要秘密去做一件事,乔装随军出征,叫大家不要担心。   怎么可能不担心?   女子参军为军法不容,若是此次队伍中只有云家手下的队伍还可能好说,可此次出兵仓促,圣上从卫尉何源手下调了三千官门内屯兵做增援,事情一旦被揭穿,云严昭纵是再宠爱云泠,也护不下她。   云严昭肩上压着流民一事,皇帝日日催得紧,何文又处处使绊子刁难,他实在是分身乏术,抽不开身。   “师父,我去寻小姐。”   云烨立了军令状,稚拙的字七歪八扭地写着:   “如若小姐有事,云烨提头来见。”   云严昭望着眼前的少年良久,终是叹道:“烨儿,师父只能信任你了。”   少年沉默点头,披上铠甲,打马向北,一路朝行军的方向追去。   *   “林云!你小子是不是又在偷懒?”   老伍长抱着一捆马草骂骂咧咧地走过来,一脚踹向云泠后背,将她踹得一个趔趄,险些就要栽倒到马食槽里。   “磨磨蹭蹭的,就让你喂个马,怎么这老半天还没喂完?”   云泠用手背擦擦脸上的灰土,平静地扶着食槽稳住身体,躬身蹲下来继续料理马草。   “真不知道要你们这些少爷兵来有什么用?做事拖泥带水的,打起仗来没一个敢往前冲,一群没用的家伙。”   云泠充耳不闻,脸色都没变一下,继续忙着手上的活。   见这人被骂也没个反应,老伍长自觉没趣,“呸”了一声后就迈着步子走了。   从云泠化名林云混进粮草营,已过了半个月。   如她所料,云家军和从萧卫尉那里调过来的三千屯兵互不认识,也互看不顺眼。屯兵多是少爷兵,娇气,怕上战场得很,便一窝蜂往粮草营这样的后方部队跑。   云阳虽不满这三千屯兵全无军人血性和纪律,但卫尉何源是何丞相的人,两方的人若是起了冲突,小麻烦就要变大麻烦。   反正也没指望靠着这三千人打仗,云阳便让手下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心里巴不得这些少爷兵全躲后边去,不要影响他们前线冲锋。   趁着这个混乱时候,云泠便乔装混了进来,云家军的伍长只当她是从前线队伍里跑回来的屯兵之一,虽日日不给好脸色看,但并没觉察到任何异常。   云泠进这粮草营,一是因为主力队伍编制严明,士兵之间相互熟悉,多一人少一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她根本混不进去,而粮草营这边的管理足够混乱,能让她不被发现。二则是因为,前世粮草营失火一事是云阳兵败的楔子,她要救回云阳,就先得阻止失火一事发生。   等云泠终于料理完了马草,手早已冻得没有知觉。   她徒劳地朝手上哈了口热气,搓搓通红的手指。   越往北走,雪就越大,队伍行进得便越缓慢,原本行军半月能到的边城,如今还遥遥望不到踪影。沿途常见到成群结队的流民,同样迈着艰难的步子,朝长安的方向走去。   谁人心中不是盼着早日春暖花开呢?   结束了一日行军,队伍沿道路扎营休息。   云泠还在忙活着搭建营帐,老伍长就又骂开了,这次却不是嫌他们几个动作慢,“你们几个,滚过来集合!”   几人对视一眼,皆是一脸不明所以的神情,手上拿着的家伙事一时不知往哪里放才好。   老伍长是个急性子,看他们动作缓慢,养手抓了根烧火棍就要过来打人。   “住手。”这声音并无太多情绪,却平白有不怒自威之势,老伍长立刻就应声收住了手,连声迎着退到一旁。   云泠听见这声下意识回头躲避,心中暗道不好:竟是阿烨!   云烨身着银色锁子甲,肩披红色披风,原本带着少年稚气的脸庞清癯了不少,眸光微沉,俨然已有几分运筹帷幄的将军模样。   云泠几人被老伍长要求站成了一排,他悄声吩咐道,这位是奉镇北大将军之命进行全军巡视,让他们几个都清醒着点。   他目光淡淡从他们脸上一一滑过,云泠不敢让旁的人瞧出异样,面上淡定心里则疯狂呐喊,希望云烨千万别揭穿她的身份。   云烨像是没认出云泠一般,神色如常地点了点头,“我接下来要继续巡视,需要一个人领路。”他随意指了指云泠,命令道,“就你了。”   云泠连忙点头。云烨没当场拆穿她已经是万幸了,现在他肯定是在找时机想单独聊聊。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大半个月没见,云泠突然有些不知道说什么。   倒是云烨这个闷葫芦先开了口:“师父和师娘都很担心你。”   这在云泠意料之中。   乔装入伍这个决定,她谁都没告诉,因为不知从何说起。她总不能说自己知晓未来可能发生的事,所以要赶在一切之前去阻止吧?   云烨的话她接不下去,便故意问道:“阿烨就不担心我?”   她本想逗逗云烨,看他害羞,可没想到少年站定了脚步,就那样直视着云泠。他的眼底似有激烈的情绪在翻涌,可他终究只是皱了皱眉,什么也没说。 第11章 所以我这是,被阿烨教训……   “你要秘密去做的事,是什么?”   他一直记着,云泠信中说此次行动要秘密行事,所以在连夜快马加鞭追上云阳的队伍后,他只和云阳说自己是奉云严昭的命令来随军历练,云泠的事只字未提。   虽然心中焦急,却一直没有大张旗鼓的寻人,而是借着巡视全军的名义,将这十万人一人人的看过来。   直到今日,他终于又找到了她。   军营行军半月,云泠瘦了许多。   云岭摇头,“我现在不知道该如何与你说,但我暂时还不能离开粮草营。”   云烨没再追问,目光突然定在她的手上,“你的手,你受伤了。”   “啊?”云泠看看自己的手,天气寒冷,皮肤被冻出了小裂口,再加上她平日干的都是些喂马扎营的粗活,手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多到她自己都注意不过来,随意笑笑,“没事,小伤,明天就好了。”   云烨皱眉,从怀里掏出一瓶金疮药,云泠一眼瞧出这药是母亲所配。   在营中走动,人多眼杂,他无法亲自替云泠上药,只能避过周围人的视线,将药递给她,道:“明日好,今日就不痛了吗?”   云泠有些哭笑不得,当初云烨受了伤不当一回事,她就用这话训了他,过了这些年,他居然还记得。   没想到这小子还挺记仇的。   “所以我这是,被阿烨教训了?”她试探问道。   “……不是。”   “你晚上都是如何休息的?”云烨问她。   “自然是睡那大通铺。”云泠说完,怕他乱想,忙补充道,“我都自己一个人睡在角落里的,不与别人挤,也没被发现。”   云烨似乎是轻叹了一口气,道:“若是师父和师娘知道,他们会很伤心。”   云泠俏皮冲他眨眨眼,笑道:“所以就拜托阿烨替我保密嘛。”   云烨别过了头不看她,没有答应也没有否认。   “你不说话,我便当你默认啦?”云泠露出狡猾的笑意,“现在反对也无效,阿烨不能出尔反尔!”   “……还有五日便可到边城,等进了城,日子会好过些。”云烨道。   此后直至分开,一路无话。   云泠回到了自己的营帐,一时之间心里的感觉还挺奇异的。她以前习惯了以姐姐的身份去照顾云烨,如今冷不丁才发现,阿烨也到了会关心人的年纪了。   *   五日后,边城显出了轮廓。   这座边陲小城静卧在雪原上,古旧的城门吱呀被推开,显出城内低矮的棚屋来。沿路散坐着有一些逃难来的流民,凛冽的寒风中,大人小孩裹着一件破洞的棉衣,挤在一处取暖,露出的身体瘦骨嶙峋。   他们是从更北边的村子逃过来的,那些地方已经被北狄人打下来了。   北狄人从小在马背上长大,要想活命,就要学会与天斗,与草原上凶狠的野兽搏命。对脚下栖居的贫寒土地,北狄人心中有着不满,又有着血脉中割舍不掉的宿命感。   于是他们将种种情感化为对大夏的痛恨:凭什么大夏的人能占着那么好的土地,过着安稳富足的生活,而他们北狄就只能祖祖辈辈在草原上流浪?   这种痛恨下,他们每攻下一处大夏的村落、城镇,必要对里面生活的普通百姓进行惨无人道的虐杀。大夏百姓如果落在他们的手里,被一刀砍死反而是最好的结局。   这些村民被逼无奈,拖家带口逃难到了边城寻求庇护,可眼瞧着再过不久,这里好像也快要沦陷了。   大军缓缓驻扎进城内,城里的百姓恍若未闻,街上没有孩童嬉闹,入耳只有沉重的呼吸和行进的脚步声,城内的百姓眼神空洞地望着虚空中的一点,仿佛在等待着某种必然到来的命运。   天际的黑云沉沉压下来,给这座小城笼罩上一层灰败的寂静。   “惨哟,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走又不舍得走,留下来又看不见生机。”老伍长难得放软了口气,真心实意地可怜起人来。   “来了十万人,他们还有什么可担心的?”云泠同伍的赵勤勉不满地嘟囔。   老伍长冷笑一声:“小子,在前面冲锋的人不是你,就敢站着说话不腰疼了?你知道北狄人打仗是什么样的?”   赵勤勉倒是坦诚,摇了摇头。   “掠夺是他们的本能。”老伍长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脸皮抽搐了几下,“他们就跟那饿狼一个样,成群结队饿得眼睛发绿的狼就那样向你冲过来,几下就能将你撕碎。”   “你害怕他们,所以你才被调到粮草营当伍长?”赵勤勉也不知是直爽还是脑子缺根筋,这话云泠听得心惊担颤的,生怕下一秒老伍长就要用手里的烧火棍敲断他的腿。   老伍长却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哈哈笑了起来:“怕?老子当年杀过的北狄人比你吃过的盐还多!老子现在就是老了,拿不动枪了,不想在前线拖大家后腿,不然还真想再杀几个北狄狗给兄弟们报仇。”   他说着说着拿着那烧火棍就比划起来,一招一式真就是云家枪的动作。颇有些英雄迟暮的意味。   “仗还没打赢,老百姓凭什么要信你。”最后,老伍长以一句话终结了这场讨论。   城中军营内,是许许多多的伤兵。   这些伤兵脸上的表情,和城外的老百姓一模一样的木然。   身后是一城弱小的百姓,他们战无可退不得不守,可面前是强悍的敌人,他们看不见希望。   边城的守军勉力应对着北狄疯狂的进攻,原本的队伍如今七零八落,如若云阳的队伍再晚几日,边城便守不住了。   “北狄昨日发起了一波进攻,兄弟们勉强撑了下来,只是损失惨重。”守城将领陈世忠在北狄乱石攻城时被砸中头部,半边脸裹着纱布,殷红的血从纱布下一点点渗出来。   他道:“能熬到将军您来,末将也算不辱使命。”   云阳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战绩却彪炳,他率领麾下的云家军几乎战无不胜。陈世忠心中对其十分敬仰。   云阳郑重道:“陈将军守城有功,等此战终了,我定会上书禀明圣上。”   陈世忠摆摆手,道:“将军好意末将心领了,军功对我来说不重要。只要能将边城保住,杀尽那北狄狗,我老陈死不足惜。”   他是边城土生土长的男人,父母妻儿均已死在边境战乱里,与北狄之仇不共戴天。   陈世忠这才看见云阳旁边一声不吭的云烨,奇怪问道:“将军,这孩子是?”   云阳介绍道:“他叫云烨,是家父的徒弟,此次奉家父之命前来助阵。烨儿,这是陈世忠将军,驻守边城十年,卫大夏边境平安,是值得尊敬的前辈。”   云烨点头,道:“陈将军。”   “我与北狄算是私仇,不敢妄尊什么前辈,你叫我一声陈大哥就行。”陈世忠摆了摆手,道,“将军,恕末将再多言一句,此次北狄来势汹汹,云烨小兄弟虽是侯爷的徒弟,但毕竟年幼,让他上战场会不会太勉强了些?”   云阳知他心中忧虑,坦言道:“陈将军,别看烨儿年纪小,再过两年,我都要打不过他了!”   云阳的话,陈世忠自然不会不信,他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小少年,语气中充满了惊叹:“原是陈某眼拙,竟不识少年英雄!”   三日后,北狄人对边城发起了新一轮的进攻,云烨的表现彻底征服了原本心有怀疑的众将士。   他奉云阳之命,带领三百人驾快马从左翼绕后突袭北狄主将呼延屠营帐,北狄兵力此时几乎全聚集在城下,后方守备乏力,被云烨杀了个措手不及,等前方部队收到战报慌忙回撤时,云烨的小队早已全数撤离。   此战云烨枪杀北狄主将一人,斩士兵若干,其所率小队三百人无一伤亡,重挫北狄进攻锐气。首战告捷。   再三日,北狄大将呼延绝率军逼近,呈兵临城下之势,云阳率部出城,从正面迎战,云烨与陈世忠分别率领一千精锐,从左右两翼对北狄军队形成包夹之势。   两小队一左一右,穿插迂回于北狄军队中,一有时机便强行突入北狄守卫薄弱处,搅碎北狄进攻力量,对敌人进行逐个包围歼灭。呼延绝安排的增援队伍刚过来,云烨他们早已完成小范围绞杀后快马撤离,转头奔向下一处发动进攻。   习惯了蛮冲蛮撞的北狄人被这两支小队打得军心不稳,云阳见此时机,立刻率主力部队发起进攻,北狄人此时阵脚大乱,呼延绝左臂被云阳一枪挑断,跌落马下,北狄大军群龙无首,被逼退至二十里外。   穷寇勿追,云阳鸣金收兵。大胜。   连续两次冲锋失败的北狄人选择暂缓进攻,于边城二十里外安营扎寨,两方均在伺机而动。   平原上迎来了短暂的和平,气氛依旧肃杀。寒风凛冽刮过,寂静下的暗流汹涌,等待着某个时机的来临。   而城墙内,此时的边城,迎来了新一轮的危机。 第12章 偷米的小男孩   粮草营今日轮到云泠和赵勤勉值夜。   最近小半月,北狄军队一直没来侵扰,赵勤勉的心里有些松懈下来,随手捡了根棍子将火堆戳得更旺些,起了些闲聊的心思。   “林云,咱俩认识得有一个多月了吧?”   云泠算了算日子,点了点头。   “都这么久了,你也没和兄弟们主动说过话,感觉除了知道个名字,就跟陌生人没啥两样。”在他眼里,林云长相俊俏,看模样应是哪家大官家的小少爷,不过一点少爷脾气没有,做事手脚比他还利落。平日里总是沉默寡言,睡觉时也离他们远远的,看上去神神秘秘的。   “你之前是哪个营的?”云泠模样好,如果以前见过他肯定不会忘,所以赵勤勉理所当然地觉得林云应该和自己分属不同的营。   云泠之所以一直不主动和战友说话,有意和他们保持距离,就是怕遇到这种情况。赵勤勉问的这问题她完全一头雾水,如果胡乱回答,一不小心就要露馅。   她看赵勤勉只是随口问问的样子,便故作高深地摇了摇头。   你就当我是个性格古怪的哑巴吧!云泠心里默念。   没想到赵勤勉反而一脸“果然不出所料”的表情,挪了挪屁股凑得更近些,自以为是在窃窃私语实际上声音很大地问云泠:“你果然是那位大人手下的吧?”   那位大人,哪位?   云泠心里疑惑,面上神色不变,静静看着赵勤勉,随后又做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就差把“你是怎么知道的”七个字写在脸上了。   赵勤勉得意笑了笑,接着道:“我当初跟我们营里的几个老兵聊天,他们说咱屯兵里有些人的背景和我这种普通人不一样,是为那位大人效力的,这次咱被调来出征的三千人里就有这些人。我一开始还不信,看见你啊,我还就真信了。”   “兄弟,身上有秘密任务吧?”赵勤勉用肩膀拱了拱云泠,看他皱起了眉,忙道,“你别担心,我不跟别人说,尤其是那老伍长,他是那云家的人,我绝对不会跟他泄露半个字。咱是自家兄弟,你绝对可以放心。”   云泠现在基本可以确定这个赵勤勉脑子是缺根筋了,她全程半句话没说,就把他的话套得明明白白的。   看他言之凿凿的样子,这群屯兵里应该是真有为“那位大人”效力的特殊士兵,前世粮草营那场奇怪的意外之火,这些人一定脱不了干系。至于那位大人到底是谁,现在还不好确定,但看他防着老伍长的样子,那个人十有八九是和云家不对付的某位权臣。   话说得差不多了,云泠就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远了点。赵勤勉这人太自来熟了,靠这么近她心里不舒服。   月上中天,赵勤勉在火堆旁抱着枪打盹,云泠没什么困意,便站起身小范围走动活动下身体。   突然,她余光瞥见一个黑影一闪而过,迅速地钻进了停放粮食的营帐内。   云泠大惊,难道是有人想对粮草做什么?   她抄起枪挑开营帐,里面有微弱的烛光,一个小男孩正躬身一捧一捧地将帐内堆放的米装到一个布袋里。   不是士兵,是偷米贼?   云泠几步上前灭掉烛火,小男孩大惊正要逃跑,被云泠一把缚住,捂住嘴巴反剪了手臂,小男孩挣扎得剧烈,云泠害怕他弄出的动静引来其他人,不得不控制着力道用手刀击他颈后,小男孩吃痛一下,暂时晕了过去。   看着被自己捉住的这个小孩,云泠心里犯了愁。   偷盗军队粮草可是重罪,这事如果捅出去,这孩子肯定性命不保。可他毕竟只是个小孩,都快瘦得只有一把骨头了,云泠实在不忍心。   她探头往营帐外瞅了一眼,这会儿外面值守的士兵都没什么精神,昏昏沉沉的,她便将小孩抄在腋下,绕开值夜士兵,将小孩带出了军营。   云泠环顾四周,暂时安全了,便将孩子放在地上,大拇指摁他人中,试图将人叫醒。   “痛……”小孩□□一声,手捂着后颈,慢慢醒转过来。   他睁眼后被面前的云泠吓了一跳,立刻跳起来就要跑,云泠眼疾手快捉住他,压低声音威胁道:“不许动,要是被别人发现了,你就没命了!”   小孩子身体颤抖了一下,这才安静下来,像个蔫了的黄花菜一样背对云泠坐在地上,气愤道:“你们要捉便捉吧,反正没吃的也要被饿死,被你捉去了,据说砍头前还能吃顿好的,至少是个饱死鬼。”   云泠有些无措。   身后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一个粗布衣衫的少女慌忙的朝这边跑过来,嘴巴张张合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手上不停地比划着什么。   她双膝跪地将小男孩护在身后,朝云泠不住地磕头,手不停地摇动比划着,双眼中蓄满了泪。   “你先起来!”云泠急急扶起少女,她的年纪比云泠大不了几岁,看上去柔柔弱弱的,云泠安抚道:“我不会将他抓起来的,你放心。”   少女将小男孩拉过来,手里指着云泠比划了几下,男孩头往一侧一偏,倔强道:“要不是他多管闲事我们早就能吃上饭了,姐姐你干嘛让我谢他?我就不!”   少女气得狠狠打了他一下,无助地看向云泠,险些又要跪下去。   云泠忙扶住她,问道:“你们饿坏了吧?”   男孩没有说话,少女顿了顿,点了点头。   云泠心下叹息,从怀里摸出了一个馒头。她有些艰难地说道:“不是我不想帮你们,只是行军打仗,粮草大过天,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士兵,不敢让你们私动军粮。”   她将馒头塞进少女手中,道“这是我明日的早饭,以后你每晚来这里找我,只要我还能正常领粮,我都分你一个馒头。虽然少,但勉强够支撑一下。撑过这一段日子等天气暖和起来就会好的,相信将军他们也会为你们百姓想办法。”   少女不愿接,男孩倒是爽快,一下将馒头抢过来一分为二,大的一半给少女,小的一半径直塞进嘴里,几下便嚼了吃了。   “我不会感谢你的。”他说完,拉着少女就要走,少女看了看手中的馒头,又看了看云泠,深深地朝她鞠了一躬。   根据前世的记忆,再过不久天气就能回暖,可在那之前,满城百姓的口粮又该如何去解决呢?   云泠无奈地仰头,看明月隐在乌云后,摇了摇头,快步赶回营地。赵勤勉仍没有醒,鼾声震天。   她将火堆戳得更旺些,抱膝坐在一旁,望着不断跳动的火焰出神。   次日,云泠趁着换岗的功夫,偷摸往帅营的方向走去。   她不敢直接去找云阳,只能将城内百姓食物短缺的事告诉云烨,让他去传达消息。   云烨似乎早就知道了此事,点了点头回道:“大哥正在想办法。”   看他神色凝重,云泠心中忧虑,也顾不得自己的话会不会被人怀疑,“只要能再撑一阵子就好,马上就能暖和起来了。”   云泠一个养在侯府的大小姐,又不是田间地头经验丰富的老农,这句话说得无凭无据,她也不知道怎么让云烨相信自己的话,只拉住他的衣袖,坚定地望着他:“你相信我吗?”   云烨似乎是淡淡笑了一下,“我信。”   *   云阳帐中,陈世忠愁眉不展。   “他奶奶的,再这么下去,这边城里的老百姓都全要被饿死了!我们守城打仗又有什么用!”他素来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将军,我们不能这么放任不管啊!”   云阳已因为此事两夜未眠,他揉了揉太阳穴强撑起精神,道:“我昨夜写了封折子,请圣上开国库存粮救济边城百姓,也写信向邻近的樾城守军求助,已命人加急送往驿站。”   “圣上就算派人给咱送粮草,少说也要再有大半个月。我们等得,城里百姓等得?再说樾城那个姓何的家伙,胆小又抠门,想让他帮我们,我觉得,悬!”   “那你说怎么办?”   “我……我不晓得!”   气氛一时僵硬,陈世忠急得不住喘气,云阳也是急火攻心,头痛不已。   过了一阵,他开口道:“将粮草营里的屯粮拿一些出来,给城中百姓分了吃吧。”   云阳这话出口,陈世忠也吓到了,他难以置信地问他:“将军,这可是军粮。让兄弟们饿了肚子,要是北狄人打过来怎么办?”   云阳背手站起身,长叹了一口气:“每日由我们的士兵设点定时定量提供食物,每人领取食物后登记,只要能确保百姓们暂时不会被饿死就可以。军营这边,我带头削一半每日食物份额,其余兵士无论职位高低一律削二成。算算,应该能撑到圣上的救援到来。”   “陈将军,你说得没错,我带十万人来边城是为了守城的,可若是城内老百姓都被饿死了,那我们这仗就是打赢了,又有什么用?”   正说话间,云烨挑帐帘进来道:“大哥,我也削一半。”   陈世忠与他二人并肩作战两回,心中早将云阳和云烨视为可靠的战友,大手一挥道:“我老陈也削一半!” 第13章 云泠避无可避,绝望地闭……   削减军粮份额的事刚传开,营中有士兵就嚷嚷着闹开了。   “我们把脑袋别裤腰带上去打仗,凭什么连口饱饭都不给吃!”   “对啊!”不满的士兵们三五成群凑在一起,领头的几乎都是屯兵那边的人。   云阳什么也没说,只把这些心有不满的士兵三人一组编成小队,派去不同的施粥点,负责分发食物给城中百姓。而去过一次的士兵回来后,都再没对上头的决定多说一句话。   赵勤勉也是这些士兵的其中一员,从施粥回来后一直闷头坐着,一声不吭。这人平时没事就爱缠着云泠套近乎,这次难得清净了,云泠还有些不习惯。   她拧开水囊递过去,示意他接下。   赵勤勉接过后,闷头灌了一大口,“咱要是能喝酒,我今天真想喝一场。”他使劲用拳头锤了几下自己的胸口,愤愤道:“老子心里堵得慌。”   “林云,你知道城里的百姓都成什么样了吗?那孩子,就跟我小妹差不多大,手伸出来几乎就是皮贴骨头一样。”他偏过身去,手很快地抹了下眼睛,再开口时已带着压抑不住的哭腔,“她背上还背着自己的一岁不到的妹妹,那孩子饿得连哭都没力气了……”   他说不下去了,“……不说了。”   云泠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安慰。   良久,赵勤勉哑声说道:“林云,我今日才好像明白了点到底是为了什么要来这里打仗。”   是夜,云泠仍旧依照约定等待着那对姐弟。虽然被削减了二成食物分量,她还是习惯留出一个馒头   少女轻手轻脚地出现,小男孩还是一副不情不愿的表情,紧跟在她身后。   他们二人今日也领到了食物,虽然还不够果腹的量,但两人精神头比之前好了不少。   云泠将馒头递给少女,少女摆了摆手,小男孩瘪了瘪嘴,开口解释道:“我们现在有吃的了,用不着你的馒头了。”   他语气很冲,少女打了他一下,秀气的眉拧起来,似乎真要生气了,男孩才别扭地冲云泠道:“谢谢你。”   少女对云泠报以歉意的笑。   云泠其实不怎么生气,她对于弟弟的认知一直来自云烨,那孩子一直挺闷的,更不会这样故意顶嘴,偶尔看见别人家的弟弟,心里一比较,她暗自欣喜:果然还是阿烨更可爱一点。   想是这么想,云泠还是坚持将馒头给了少女,“就当最后一次吧,你弟弟这种半大小子吃得多饿得快,你就收着吧。”   推辞间,云泠不小心碰到了少女的手指,她大大咧咧地没注意,少女轻微颤抖了一下,趁着这个时间,云泠将馒头塞进了她手里。   “拿着吧,没事。”她露出一贯的笑,配上如今少年士兵打扮,笑起来惹眼极了。   少女有些羞怯地低下头,朝她鞠了一躬,拉着弟弟便快步走了。   *   永庆十二年,二月廿二,天晴,积雪融。   圣上的回信终于传到了边城,已命太子亲自率队运送粮草援救边城百姓官兵。   “如今道路通畅,最多半月,我们便不用再为食物忧心了!”云阳将此事告知众将,又由他们将消息下达至全军。   守军一时欢腾。   夜里站岗时,赵勤勉拿着据说是旧日同伍战友给的酒请云泠一起喝,庆祝大家成功熬过一截。云泠一向喝不得酒,假意端起干了一口,趁人不注意时就走到无人处吐掉,之后也一直不来凑那份热闹。   他性子冷惯了,赵勤勉也不纠结,继续提着酒去找别的守夜士兵,也不知喝了多少,他们没多久就都呈现出了醉意。   最近日间温度已经上来,连着好几个大晴天,空气干燥得让人鼻腔有些难受。夜风却仍带着冷意,云泠搓了搓手臂,交替跺脚取暖。   不知怎么的,今夜格外安静,守夜的士兵都喝醉了在打瞌睡,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昏昏沉沉的氛围。   “都这么懈怠了?这要是出了什么事……”思绪到此,她本有些散漫的心猛地一惊。   不对劲!   她快步走过去摇了摇赵勤勉,“喂,醒醒!”   赵勤勉脸色通红,眼皮闭得死紧,显然睡得深沉。她又将其他醉倒的士兵一一看过,无一例外,皆已然昏睡过去。   酒有问题。   这个认知让她隐隐有些兴奋,等了这么久,一直隐在阴影里的人终于忍不住要出手了!   云泠四下张望一下,寻了一处隐蔽地方藏起来,悄悄观察着这边的动静。   等了大约半个时辰,一个黑影探头探脑地出现在了云泠的视线里。看身形打扮,应该是军营里的某个士兵。   那人走到醉倒的赵勤勉那群人面前,拿脚踹了踹,人一动不动。   他满意地点点头,拖着一个罐子进了存放粮草的营帐。云泠尾随那人进去,罐子盖揭开,一股刺鼻的酒味扑鼻而来,眼见那人就要将罐中的酒倒在粮草上,云泠一个箭步冲上去与他扭打在一起。   那士兵未料到身后有人,慌忙间被云泠打倒在地,落了下风。但云泠因一时紧张将枪遗忘在外面,士兵见她赤手空拳,很快便冷静下来,竟从腰间抽出一把锋利的匕首,那匕首闪着寒光,云泠节节退让避出帐外,那人紧追出来,一招一式直冲云泠要害袭去。   很明显,这个人并不是普通的士兵,他的招式阴狠毒辣,招招致命,像是接受过某种专门训练。这应该就是赵勤勉口中为“那位大人”效力的人。   武功到用时方恨差,云泠的功夫只够应付普通人的,这种高手她完全招架不住。可现在她就是后悔也没用,只能一边躲闪一边寻找着反击的机会。   但那人没给她那样的时机,几个闪身靠近,举起匕首就要朝云泠心口扎去,云泠拼命躲闪,才让那匕首堪堪扎进她右胸。   一击不成,那人按住云泠,紧接着就要瞄准她的要害部位。云泠此时避无可避,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但那致命一击并没有到来,云泠身上互地一轻,那人被狠狠掀飞在地,在地上狼狈地翻滚了几转。   云泠睁开眼,身前是熟悉的少年背影。 第14章 幸好,你还活着…………   “阿烨......”   她起身动作牵扯到了右胸的伤口,痛得闷哼一声,云烨注意到她身上的大滩血迹,眸光一凝。   士兵重新起身攻过来,云烨没再给他机会,一个错身绕后,飞起一脚将人重重踹飞撞到柱上,又闪身抓住他手臂往后一拧,只听“咔嚓”一声,士兵的手臂以一种诡异的角度被折断,匕首叮当落在地上。   眼见云烨要下杀手,云泠忍痛急道:“留活口!”   云烨应声停下本要拧断那人脖子的攻势,将人双手反剪,押到云泠面前。   “呵呵呵——”那人露出诡异的笑,“我什么也不会告诉你们的。”话音刚落,他的嘴角留下乌黑的血液,身体一阵抽搐,云烨用力掰开他的嘴,但已无济于事。   人死了。   事已至此,只能之后慢慢调查他的幕后之人。   “我带你去找军医。”   云泠伤口鲜血直流,急需包扎,云烨弯下身,打横抱起云泠就要往医帐跑。   云泠阻止道:“先等等,我们先将这场火放了。”   少年皱眉,明显不同意此事,云泠脸色苍白,勉强支撑起一个笑容,安慰道:“你不是问我要秘密做的事是什么吗?这便是了,他们要放这火,我们便放给他们看。我还能坚持一会儿,你放心。”   云烨拗不过她,将她放在一旁,“怎么放?”   ......   “起火了!起火了!”   有人在仓皇喊着,沉睡中的士兵们猛地惊醒,着急忙慌地跑出帐外,一看果然火势熊熊,明亮的火光像是要将这黑夜也点燃。他们裤子都顾不上穿,抄起盆、桶就赶去救火。   云烨的营帐内,云泠失血过多,脸色惨白如纸,此刻已经陷入了昏迷。   他此前本要将她送去医帐,但云泠却拒绝了。   “军医会发现我的秘密,我不能去。”她颤抖着说,“阿烨,准备纱布和金疮药,为我上药。”   她支撑到进入营帐,便终是昏厥过去,眉头紧紧皱着,应是痛极。   云烨没再犹豫,放轻力道解开她的衣衫,露出光洁的皮肤,他自知不能看不该看的地方,侧过脸去,用厚棉布用力压在云泠伤口处止血,昏睡中的云泠闷哼一声,眼角无意识地疼出了眼泪。   云烨嘴角绷紧,半点不敢松懈,棉布被血浸透,他急急又换一张重新压上去,这样反复几次,血终于渐渐被止住,他拿出金疮药,眼神尽量避过云泠的身体,将药撒到伤口处,用干净纱布包扎好。   等终于包扎完毕,一向体寒少汗的云烨已是汗湿后背。   他握住云泠的手,在床榻边坐下,将额头埋进少女的手心,后背剧烈地起伏,仿佛压抑着巨大的悲伤。   良久,云泠的眉头渐渐舒展开,呼吸也逐渐平稳下来,冰凉的手开始有了温度。   云烨沉默地握着她的手,将她额际散乱的发丝缕好。   幸好,你还活着。   *   云泠似乎又做了一个梦。   她的身体漂浮在半空中,以一种奇特的第三人视角,看见了哥哥兵败城破的场景。   缺少补给的云家军被逼无奈,背城一战,云家军全军覆没,云阳力竭而死,尸体被敌人万箭穿心。北狄的铁蹄踏破了边城城门,但此时的边城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被掠夺的东西了,北狄大怒,城中百姓无处可逃,这座小城变成了人间炼狱。   两日后,太子率领的援军带着粮草终于姗姗来迟。赵世安看着眼前沦为废墟的边城,摇头叹息:“真可怜。”   云泠却看得明明白白,他眼里全是讥诮。   ……   “渴……”她醒来时只觉得嗓子干得冒烟,说话都艰难。   睁开眼,眼前似蒙了一层白茫茫的雾气,有人将她扶起,只这样轻微的动作,胸前的伤口就疼得她满背冷汗。   云烨见她痛得厉害,不由再放轻了动作,将盛有温热水的碗凑近她唇边,道:“慢一点喝。”   云泠慢慢地吞咽几口,清甜的热水入喉,喉咙的不适减轻,眼前的白雾也渐渐散开,她终于能开口说一句整话:“阿烨,我睡了多久?”   云泠半倚在云烨怀里,云烨一低头便看见她苍白的脸色,额间有疼出的大颗汗珠,平日总爱笑眯眯的杏眼此刻无力地耷拉着,嘴上干得起皮。   他无意识地紧了紧手,回道:“两日。”   云泠心里着急,竟睡了两日?那现在事态如何?   “你别急。”云烨似乎看出她的担心,安抚道,“我已按你的安排,将事情原委告诉大哥,他已经将所有屯兵调离粮草营并监视起来,现在粮草营附近全部由我们的人镇守,粮草营意外着火的假消息也已经命人传了出去。”   “我将那个死掉的士兵的尸体丢进火中伪装成你,所以林云已经死在了这场意外里,你不用再担心身份暴露的事。”他第一次用这种强硬的口气对云泠说话,“以后只用在我帐中安心养伤就好。”   “其他的事,交给我去做。”   云泠松下身体,半开玩笑道:“你倒是没继续叫我小姐了。”   “……小姐。”   云泠嫌弃得吐舌,抱怨道:“早知道不提醒你了,小古板。”   云烨看出她是在故意逗自己,不再说话,但被云泠这样玩笑了两句,他紧绷了两日的情绪终于慢慢地松弛一些。   云泠现在就想聊天转移注意力,好让自己的伤口不要那么疼,想了想问他:“那天夜里你怎么会来粮草营?”   说到这里,云烨眼神又是一沉,他这两日一直没敢去想,如果不是自己忍不住担心,想要悄悄地在暗处见一见她,那会不会事情就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   云泠想做的事半个字没向旁人透露,还总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让人放心,差一点就被她骗了过去。   云烨淡淡道:“睡不着,散心。”   “看来是天不想亡我。”云泠一向很信任他的话,“你要是没来我肯定就惨了,哈哈。”   她倒是乐观得很,半点不像差点命丧黄泉的人。   “大哥已知道了你在这里,晚些就来看你。”   云泠果然皱了皱脸,哀嚎道:“唉,我就知道你肯定告诉哥哥了。”   她仰起头,艰难地试图用楚楚可怜地眼神望着云烨,语气软下来:“我手举不起来,一会儿哥哥要是唠叨得厉害了,你帮我捂住耳朵行不行?”   云烨别过头不看她,很是坚决地摇了摇头。 第15章 番外(一) 第一次一起过春节……   (时间线是云烨刚来云府的第一年)   永庆六年,大年三十。   镇国候府的这个年过得很是冷清。   云家的三个男人都还在校场没回来,府里的下人告了假回家过节。偌大的云府,只有云泠一个人陪着母亲过年。   云泠踮着脚在家里贴上春联和福字,挂上小灯笼,等忙完这些事,她一时间也觉得无聊起来。   俞白英喜静,整天都呆在书房里研读医书,外边火热喧闹的过年气氛仿佛半点没能影响她。   但云泠注意到,母亲今日忘了去打理后院种着的那些药材。   母亲心中的思念半点不比自己少,看书静坐,不过是她排解相思的无奈之举罢了。   反正闲得无聊,她便也和母亲一起在书房读书。   屋外是锣鼓喧天,屋内只有书页翻动的声音。   到了夜里守岁,云泠九岁小孩子的身体,没到亥时就困得眼皮打架,头不住地点,俞白英劝了她几次,就是不愿意去睡觉。   “我陪着母亲一起,总不会像一个人一样寂寞。”   她在云府飘荡的十多年太难熬,如今的她对于孤独,望而生畏,连带着也不想身边人有同样的感受。   俞白英将垂着头的女儿搂进怀里:“你父亲要是知道我们的小泠儿现在这么懂事,肯定会很开心。”   “母亲,泠儿还担心天寒路遥,希望父亲他们莫要因心急赶路累着自己。”   云严昭走之前说了会赶回来陪她们母女二人过年,他这个人总是说到做到。   炭火将屋内烧得暖烘烘的,云泠靠在母亲温暖的怀里,眼皮越来越沉……   “白英!泠儿!”   熟悉的粗犷嗓音由远及近,云泠腾地坐起身,只见屋门一下打开,云严昭、云阳、云烨三人喘着气站在门口,身上仍穿着铠甲,可见这一路走得是多匆忙。   突如其来的冰冷空气把云泠刺得一激灵,瞬间精神过来。   云严昭蹲下身,云泠就“噌噌噌”地跑过去,一把揽住父亲的脖子,脸像小猫一样在他颈间不住地蹭。   云严昭稳稳抱起她,笑道:“我们泠儿都要十岁的人了,怎么还像个小娃娃一样?”   “泠儿就是小娃娃,一辈子都是小娃娃!”   说完,云泠看见母亲温柔笑着等在一旁,便推开父亲的怀抱,假意嫌弃道:“父亲,泠儿还要跟哥哥还有阿烨说话呢,你不能一个人霸占着泠儿啊!”   她灵活地溜下地,一手牵云阳一手牵云烨,拉着二人往外走,临走前顺手关上了门。   父亲和母亲还有好多话要说呢,他们这些小娃娃还是不要在这里碍事了。   “哥哥、阿烨,你们吃过饭了吗?”   “泠儿放心,我们路上啃了些干粮,顶饿!”   “那就好,我央着母亲买了好些炮仗,我们快去玩!”   云泠憋了一天,此刻就像脱了缰的小马儿,一刻也不想停地想跑去玩。   云阳跑了几步就嫌云泠腿短跑得慢,手一捞将妹妹抱在怀里,还不忘招呼云烨:“阿烨,快些!”   云烨还是那副不爱说话的性子,但云泠一眼就能看出他眼里藏不住的雀跃,趴在哥哥肩上不住地笑着朝他招手:“阿烨快跟上!”   云阳在外是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在家里就是个玩心甚重的孩子王,提溜着一袋子炮仗,领着两个小孩开始闹。   点燃烟花,墨色夜空中升起一个彩色的光点,“砰”的一声,光点绽开,五彩绚烂的光芒将夜空也点亮。   “阿烨你看你看!好漂亮!”云泠捂着耳朵,冲云烨道。   云阳和云泠兴高采烈地玩着,烟花炮仗交替着来,闹腾极了。云烨却仍在不远处站着不动,只聚精会神地看着他们二人。   从记事到现在,他从来没有玩过这些东西。应该很贵吧,他在旁边看大哥和小姐玩就已经很满足了。   “站着干嘛?一起来玩呀!”   云泠跑过来,将一个炮仗塞进他手里,含笑望着他的眼眸中映着烟花的光芒,亮晶晶的,就像盛了满天星河。   *   昨夜闹得太晚,云泠连自己是怎么回房睡觉的都不太清楚了。   初一一大早,她是被屋外的鞭炮声叫醒的。   云泠穿上新制的红色小袄,揣上装满压岁钱的小钱袋,催着云烨也换上她特意给他买的新衣服,高高兴兴地出了门。   “说了要带你出来玩,一直就没找着机会,今天我可得兑现承诺了!”   其实我已经不记得你说过这句话了。云烨心里默默想。在他习以为常的生活里有一个法则,没有期待,就不会有失望。   云泠可不知道他的想法,只再三叮嘱他,“街上人多着呢,千万别跟丢。”   这样说着,她还是不放心的用一只手揪着云烨的衣角,以防万一。   长安城今日正是热闹的时候。   从街头到巷尾,摊贩们早早地抢占好位置,摆出各色小玩意儿。   草垛上的糖葫芦串个个晶莹剔透,云烨看见它们眼神就发亮,钱袋满满的云泠土豪气冲天,冲老板道:“来两串!”   “好嘞!小姐少爷您俩拿好!”   云泠没几下就吃完了糖葫芦,偏头看云烨吃得很慢,好像在品味什么绝世珍馐,不禁笑他:“阿烨你吃快些,还有好多好吃的呢!”   糖画摊子那里围了一圈小孩,兴冲冲地拨动木制转盘。转盘上画了麒麟、凤凰、锦鲤等等图案,指针转到哪个图案,摊主就会用糖做一个相应的糖画。   这群孩子挨个交钱试了,转到指针无一例外停留在“蚂蚱”处,摊贩收了钱,用棕黄色糖稀画了一只又一只小小的糖蚂蚱,乐得满面春风。   云泠看得心痒痒,也拉着云烨凑过去。她递了两个铜板给摊主,信心满满地伸手拨动指针,指针飞速旋转,最后缓缓地停在了“毛毛虫”处。   “哈哈哈哈!”这毛毛虫比蚂蚱还要小,周围的小孩发出一阵哄笑。   云泠不服气,又摸出两个铜板递过去,正准备开转指针,云烨阻止了她,问道:“你想要哪个?”   云泠想都没想就回答:“麒麟!它最大!”   云烨点点头,盯着转盘思索片刻,指尖不知怎么地轻轻拨动了一下指针,它竟真的稳稳停在“麒麟”处。   “你这孩子运气还真挺好……”摊主明显不高兴了,不情不愿地画了个麒麟递给云烨,催着他们赶紧走。   云烨接过递给云泠:“小姐。”   没想到云泠只看了一眼就笑眯眯摇了摇头:“我突然又不想吃它了,我觉得毛毛虫不错,那个就给你吃吧。”   说完她就一口咬上小毛毛虫糖画,美滋滋地品起来。   云烨拿着手里麒麟愣住了,不知道该不该下口。   “你吃快些呀,我还想去买别的呢!”   云泠拉着云烨的衣角,头也不回的往前走,云烨看着她的背影,极轻地笑了下。   长安很多吃的玩的云烨此前都没见过,云泠一边走就一边顺带着给他讲解。   街上吵闹,云泠为了让他听清,说话时小脑袋凑得很近。   粉雕玉琢的小女孩笑盈盈地望着他,真就是挂画上的年画娃娃跑到了人间。   ……   玩了一天,临进屋睡觉前,云烨拉住了她,从怀中摸出一个红色的小布兜塞进她手里,迅速地说:“回礼。”   说完不等云泠反应便飞快地跑回了自己的院子。   云泠进到屋内,打开了布兜,里面是一块小铁片,被云烨打磨成的祥云形状,上面还精心凿刻了云纹,穿了一束红色璎珞。模样粗糙,但是能看出制作者的心思。   云泠一下记起来,前世云烨送过她一模一样的礼物,好像当时自己还觉得有点丑,挺不高兴来着。   现在想想,云烨在军中训练那么苦,还能挤出时间亲手做礼物,光是这份心意就极为珍贵。   云泠不由感慨道:“我当年怎么如此不知好歹?”   说完,她找出一个绣着云纹的小锦袋,将铁片坠子妥善放进去,又找了根细绳穿过锦袋佩戴在胸口,贴身放好。 第16章 你这样子谁还敢娶你?……   云阳屏退左右,板着一张脸进入云烨的营帐。   有士兵见此,不禁窃窃私语。   “将军这是要去找云烨小兄弟的麻烦?”   “应该不会吧?将军一向赏罚分明,失火的事怎么着也不该云烨小兄弟背锅。我看你这个人就是心眼小,看谁都像要找麻烦。”   “话是这么说,但看将军的表情,总觉得不太妙。”   “……谁说不是呢。”   云阳如今颇有云严昭的影子,战□□声响亮,严肃起来时怒目横眉,除了相熟的几人,其余士兵对他都又尊又畏。   当然,这不怕他的人里,自然有云泠的一席之地。   自云阳进来那一刻,她就闭了眼假寐,妄想借此蒙混过关。   云阳哪里看不穿自家妹妹的把戏,清了清嗓子道:“别装了。”   云泠慢悠悠睁开眼,一副刚睡醒的样子,有气无力道:“哥哥,你来啦。”   她半边身子包着纱布,一张小脸苍白,嘴唇也没有半点血色,眼睛雾蒙蒙的,眉头皱起来,似乎忍着剧痛。   云泠一个候府贵女,平日里虽不像别家闺女一样处处娇惯着,可到底没受过这种罪。   看她这模样,云阳心里再有气也熄了火,只剩下心疼。他认命地长叹一口气,挨着她坐下。   “还疼吗?”   云泠刚想嬉皮笑脸地说句不疼了,可话还没到嘴边,鼻头就一酸,紧接着眼泪就大颗大颗地落下来,“哥哥,我疼…我好怕啊……”   在云烨面前,她习惯端着姐姐的架子,可到了兄长面前,她还是那个从小被护在手心里的孩子,到这时她才终于任性地将内心压抑着的害怕全数释放出来。   她连哭都使不上力气,眼红得像个兔子,看得云阳的心彻底软下来。   “没事了,泠儿安全了。”   他用手指抹去云泠脸上的眼泪,五大三粗的汉子,竟也微红了眼眶。   等云泠情绪平复得差不多了,云阳才开口道:“粮草营被烧的消息,我已经命人在城中散播,据探子来报,北狄最近似乎有些蠢蠢欲动。”   明明只在城中散播的消息竟不知什么时候传到了北狄人那里,这无疑证明边城内有奸细。   “那奸细使用的匕首我已经看过了,是北狄特有的样式。”云阳分析道,“看来这段时间,浑水摸鱼进来的不止你一个。”   云烨突然开口:“不对,那个人出招阴狠,不是北狄人的路数。”   他这番话的意思很明显,大夏内部有人搞鬼。可毕竟死无对证,云阳有些犹豫。   云泠见状,将赵勤勉曾对自己透露过的“那位大人”及其手下的秘密队伍一事告知云阳。   “我心里有数了。”   一直以来,他隐隐感觉到长安城内明里暗里的阴谋,也曾与父亲说过此事,云严昭当时也只是叹气,说了句:“但尽本职,无愧于心。”   云家身居要职,遭人妒害是难免的,但只要他们保持一颗忠贞爱国之心,圣上自会明察秋毫。   在此之前,他一直是这样安慰自己的。   这次的事却彻底地打碎了他心中的幻想。就算老实本分地做一条守卫边境的狗,也总有人要在暗中谋划着取走他的性命。为此,甚至险些搭上妹妹的性命。   不管怎样,现在最紧要的事是驱赶北狄,其余事情只能等凯旋回朝后,再与父亲从长计议。   云阳也没想到,竟是自己妹妹来救他一劫。不过——   “泠儿你为什么一开始就如此确信粮草营会出事?”这件事,不论怎么想,都着实是奇怪。   他这问题突然,好在云泠很早就预设了自己瞒不下去时的回答,她故意皱了皱眉,带着一丝不确定地口吻回道:“我…做了一个梦。”   她以梦中所见为借口,将自己前世关于这场战争的所见所闻和盘托出,为了让云阳和云烨相信自己是做梦所见,她故意将有些地方说得含糊和不太肯定,自己也是一副将信将疑的样子。   “只是因为做了一个梦?”云阳大惊,“做个梦你就敢干出这么危险的事?你知不知道私自混入军营是要被军法处置的?你知不知道行军打仗有多危险?你知不知道你一个姑娘家跑这全是大老爷们的军营里来,被人知道了谁还敢娶你?”   “梦里的细节都一一应验了呀!我一开始也不相信,可北狄真的因为雪灾来犯我边境,哥哥你也真的就是在除夕夜奉旨出征,这不就说明梦是真的吗?而且后来发生的事你也看见了,如果不是我因为这个梦跟来了,粮草就要被烧了!如果真如我梦中所示,太子带着援军磨磨蹭蹭要大半月才能到,难道要让哥哥吃空气吗?再说了,嫁不出去就嫁不出去,我就在家里陪父亲母亲一辈子又怎么了?”   “话虽如此,你做事前就不能和我们商量一下?”   “我要是说我做了一个可以预知未来的梦,你们会信我吗?我自己也是将信将疑,直到真的看见有奸细,我才彻底相信这个梦就是真的!”   “不管怎么说,这种危险的事以后绝对不能做!”   云阳老妈子本性瞬间暴露,开始絮絮叨叨长篇大论地教育起云泠来,云泠听得脑袋发胀,不断用眼神像云烨求救。哪曾想云烨说不帮她就是不帮她,一脸什么都没看见的表情默默将头转向一边。   云泠莫名从云烨的后脑勺上读出了六个字:“你就是欠教育。”   行吧,她不挣扎了。   也不知道云阳念叨了多久,云泠眼皮都快粘在一起了,终于听见一句:“记住了吗?”   她一下精神过来,不住点点头道:“记住了记住了,再也不敢了。”   云阳也看出她面有倦色,心疼道:“好了,你身上还有伤,先好好休息吧。阿烨你一会儿跟我出来一下。”   云烨安顿云泠重新躺下,临走前云泠揪住他的手,本来想打他,可惜手使不上劲,只能不轻不重地拧了一下,佯怒道:“阿烨你不听我话了!”   云烨默默收回手,背在身后,点了点头:“我觉得大哥说的基本没错。”   “你个小屁孩!”云泠闭上眼睛头一扭,不耐烦道:“走走走,懒得和你计较。”   云烨走出帐外,云阳正若有所思地抬头望天。   北境的天空碧蓝如洗,万里无云,看着能让原本烦躁的心也逐渐平静下来。   “大哥。”   云阳回神,笑道:“你来了。”   四下值守的士兵已被云阳尽数屏退,此间说话安全,但要怎么将云家如今的处境讲与云烨听,他却一时还在斟酌。   没曾想,是云烨先开了口:“我们要赢。”   云阳一愣,脑中想着云烨这话,好似突然想通了什么,一阵开怀大笑。   没错,他们一定要赢。眼前的这场仗要赢,他要活着回去,长安城里的暗战也要赢,他要守住云家。   不管什么战斗,他都要赢,赢家才能笑到最后。这对他来说,是最简单易懂的道理。   *   太子赵世安领着援助边城的队伍,出长安到现在不过八日,停军休息已有五天。   张炎是行军的督军,主管督催粮运一事。边城战报圣上给他看过,目前战事焦灼,百姓亟需这批救济粮,可太子三天两头的身体不适,这样延误行军下去,圣上责怪下来,太子自然不会有事,遭殃的只会是他这个督军。   这日赵世安又称自己突感风寒,头晕体乏,需要修养。   张炎左思右想,实在是忍不下去,到了赵世安帐前,恭恭敬敬道:“太子殿下,督军张炎求见。”   赵世安无聊地斜躺在榻上翻话本,内侍李福忙不迭地为他剥着果仁,听见外头声响,恭声道:“殿下,张督军好像在外边。”   赵世安用力一甩将话本扔李福脸上,怒道:“本宫又没聋!他愿意站外边就站外边,又不是我让他来的。”   李福吓得跪在地上,连扇自己几耳光,嘴角渗出血来,哆哆嗦嗦地回道:“奴才多嘴,求殿下恕罪。”   赵世安不耐烦地啧声,“接着剥。”   “谢殿下。”   李福弓着腰起身,赵世安阴着声音说道:“本宫准你起来了吗?”   李福闻言“咚”地跪在地上,自骂道:“奴才蠢笨,奴才比猪还笨。”   赵世安抓了把果仁在手里,扔到李福脸上,嘲笑道:“错,猪都比你聪明。”   张炎候在帐外,隐约间听见里头有动静,可等了半天又没人出来,无奈之下只得作罢,朗声禀道:“臣明日再来叨扰殿下。”   太子全当没听见,吃着果仁,突然只觉怀中空空荡荡,脑中回想起平日里各色温香软玉在怀的场景,皱眉抱怨道:“父亲这个差事,可真是苦死本宫了。”   李福伺候赵世安多年,自然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膝身上前讨好道:“奴才听说边城女子极具异域风情,又兼有我大夏女子的柔媚,等殿下到了边城,定不愁无美人环伺了。”   赵世安闻言,不喜不怒,只露出一种古怪的笑容。他伸手拍了拍李福红肿的脸,笑道:“边城的美人儿啊,可惜咯,可惜咯。” 第17章 在此时的赵世安眼里,这……   主帅帐内,云阳与陈世忠正在议事。   陈世忠禀道:“将军,据前线探子来报,北狄早已暗中集结近十万大军,目前仍在按兵不动。”   云阳道:“他们是在等。陈将军,你说,一只没粮的队伍,可以撑几天?”   陈世忠明白他的意思,拱手道:“将军英明。”   云阳传下军令,北狄大军即将来犯,点三千兵士掩护城内百姓往樾城方向撤离。   陈世忠有些担心:“将军,仗还未打就先撤百姓,这不是长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吗?”   云阳笑道:“我就是要让有些人慌起来,最好慌到暗地里去和他们的主子报信。”   “北狄不是拼了命想要进边城吗?那我们就请他们进来!”   边城城墙上军旗歪歪斜斜,三千屯兵争先恐后抢着去领带百姓撤离的差事。不少百姓不愿意走,这边城是他们祖祖辈辈生活地地方,去到樾城去,一切都没了,谁受得了?   撤离的人群中,一个柔弱的少女焦急地看过每一个士兵的脸,似乎没有找到她想找的人,竟逆着人流往回走。   有士兵不满,一把将她捉住,训斥道:“你干什么?马上就要打大仗了!跑回去你是想死吗?”   少女手不住地比划,士兵看不明白,一把将她推倒在地上,骂道:“他娘的,一个哑巴跑来添什么乱?滚回去跟着走!”   少女倔强地摇头,士兵抬手就要打,一个男孩突然冲出来推了士兵一下,挡在少女身前,大声道:“不准打我姐姐!”   这边的动静闹得大了,许多人注视着这边,士兵不好下手,只能恶狠狠地骂道:“拉着你的哑巴姐姐滚回队里去!”   男孩没有理会他,小心地将少女扶起,劝道:“姐姐,这些当兵的这么多,你肯定是找不到那个人的。等仗打完了,咱再慢慢回去找他。”   “你不是总说好人有好报吗?虽然我不喜欢那个人吧,但是他勉强还是算个好人吧,肯定不会有危险的。”男孩扶着少女,重新跟随人群方向移动。   混乱的人群中,一名士兵趁机躲到众人视线无法顾及处,将一只灰白色信鸽向上抛出。   但令众人惊讶的是,离城不过几日,到樾城的路才走了一半,一只等候多时的队伍便阻拦了他们前进的路,顺势将他们围起来。云字旗在异常显目。   云家军守城多日,许多百姓早已熟悉这面旗帜,此时被围,比起惊慌,更多的是觉得疑惑。   眼见着人群的议论声要沸腾起来,包围他们的队伍中,一人策马走出,大声安抚众百姓:“大家别慌,让大家伙离城是咱打北狄人的计策,并不是真的快输了要让大家跑!大家如今就在此处安顿一段时间委屈一下!等北狄狗都被打跑了,咱就回去过好日子!”   听见此话,人群中又是一阵骚乱,突然有眼尖的人认出此人是谁,大喊道:“是陈世忠陈将军!”   骚乱声停了一阵,紧接着又是此起彼伏的声音。   “陈将军肯定不会害我们!”   “我们就听陈将军的,不要给他添麻烦!”   “我们听陈将军的!”   陈世忠守护边城多年,为了边城尽心尽力,边城老百姓都记着他的好。云阳正是出于此考虑,才派他来负责百姓安顿工作。   至于剩下那些蠢蠢欲动的屯兵……   陈世忠手一挥,麾下士兵便将他们围到一处,陈志忠打马上前,沉声威胁道:“这段时间,你们最好给我老实一点。任何人有逃跑、报信举动,奉云将军令,一律按通敌叛国论处,一经发现,即刻斩首示众!”   这,便是云阳交给他的第二个任务、   而此时,一只灰白色信鸽扑棱着翅膀,飞进了赵世安营帐。   李福取下信鸽脚上的信筒,躬身呈给赵世安。   赵世安懒懒展开纸条:计划进展顺利,城破指日可待。   他挑起一个讥讽的笑,随手将纸条团成一团,扔到地上。李福熟稔地捡起纸团塞进嘴里,将它吞吃入肚。   “李福,你说本宫这病,还要几日才能好?”   李福缩在一旁瑟瑟发抖,不敢回答,又不敢不答,吞吞吐吐好一阵也说不出话来。好在赵世安今日心情似乎很不错,只骂了他一句蠢钝,便拿了话本躺回榻上,翘起二郎腿,舒舒服服地看起来。   *   北狄大军逼近边城,云烨率队抗击,假意不敌,匆忙回撤入城,北狄见状大喜,集合兵力追击节节败退的云家军。边城守军不敌,北狄铁骑踏破城门,蜂拥至城内。   终于打下边城的北狄人大喜过望,猛追大夏守军,直至全部主力队伍被引入城中一开阔地带,他们的才终于觉察出一些不对劲。   太安静了,边城仿佛一座空城,他们大军进城,街上却连一个仓惶逃命的人都没有,这副样子,仿佛就是故意在等着他们进来自投罗网。   而且,从始至终,只有云烨一人领军,主帅云阳就没有露面。   “中计了!”   队伍里的马蹄声一阵混乱,北狄人这时才反应过来,匆忙想撤出城,可云阳哪会给他们机会?   声声战鼓擂响,一直埋伏的云家军势如猛虎出笼,从高处降下一波箭雨大伤北狄,随后全军出动。   北狄这才发现自己早已被人团团围住,如瓮中之鳖。   ……   五日后,赵世安率领的援军终于到了边城外。   只见城门残破,军旗倒插,一见就是兵败之势。   张炎着急,下令加紧行军,却被赵世安阻止了。   太子道:“撤军。”   张炎急道:“太子殿下,我等奉命援救边城,如今已经到了这里,怎能撤军?就算边城已破,我们总得去探查一下,还有……”还有那么多兄弟的尸身留在里面,难道要让他们就这样客死异乡,连马革裹尸还都不行吗?   后面的话他没能说出口,因为赵世安对他敢提出异议这件事,明显是愤怒非常。   “张督军,你是用什么什么身份在质疑我的命令?”赵世安危险地眯眯眼,道,“云阳身为镇北大将军,守城不力,失我大夏国土,其罪本就当诛,他能就这么死了反而最好。”   张炎听他这话,心中愤怒难忍,且不说目前云阳生死不明,就算是已经牺牲了,他也是为护卫大夏国土而牺牲的英雄,怎么到了太子嘴里,反而就是罪人了?   可这话,他只能说给自己听,面上却半点不敢显露出来。太子赵世安喜怒无常,偏偏最得皇帝宠爱,他不过一介小小督军,心中再不满,又能怎么办?   张炎默默退下,正准备率军撤离,城墙上歪倒的军旗却一面面缓缓立了起来,北风刮过,军旗在空中烈烈招展。   “诶——!你们是哪里来的!”城墙上,有大夏士兵冲张炎他们招手。   张炎大喜,连忙策马上前,朗声回道:“在下督军张炎!奉圣上之命,随太子率军运送粮草援助边城!敢问小兄弟,城内情况怎么样?”   “是你们啊!”城墙上的士兵吼道:“我们仗都打完啦!你等一下,我去禀告将军!”   “好!”   赵世安听见动静,问李福:“去问问,发生什么事了?”   李福忙打马上前询问张炎,得知边城战事告捷,大喜过望,忙不迭地跑回来将自己听到的消息一五一十禀告赵世安。   赵世安听完李福的回禀,不敢相信地瞪大了双眼。   打赢了?!   怎么可能!   粮草明明都被烧完了,他们这些人吃的都没有,靠什么打赢的?   那些北狄人平日里装得耀武扬威的,竟弱到这种地步,连一群要饿死的人都打不过?   李福本想接着祝贺太子殿下大胜,军功上又能记上一笔,但此时看赵世安脸色一阵阴一阵阳,他犹豫了一阵,终究选择了闭嘴。   城内缓缓行出一只队伍,张炎一下认出打头的云阳来。赵世安没有办法,只能阴着一张脸策马过去。   云阳下马行礼:“参见太子殿下。”   赵世安皮笑肉不笑,道:“云将军免礼,你率军抗击北狄辛苦了。”   云阳道:“云阳不敢居功,此战告捷,是全体将士奋力为之。”   赵世安看见眼前还能活蹦乱跳的云阳,心情本就不好,懒得再多客套,打马入了城。   城内,血腥的战场已被清理过,先前撤离出城的百姓在陈世忠的带领下,有序回城。   赵世安心情烦躁,看着这一大堆面黄肌瘦的百姓,心中就更加想念起自己养在长安城的那些美人来。   “天天看这些丑货,真是污了本宫的眼。”   李福哪里不晓得他的心思,目光在这些百姓里转了一大圈,突然眼神一亮,向赵世安邀功道:“殿下,您看那位美人怎么样?”   “哪里有什么美——”赵世安不耐烦转头去看,本来要发怒的心情一下子停下来。   李福发现的是一个看上去柔弱的少女,年龄最多十六七,柳叶眉,含情目,一头乌发如云,因看着瘦弱,又自带楚楚可怜之感,让人不禁心生怜惜。   如果将她丢进长安的美人堆里,她一定毫不起眼。   但在此时的赵世安眼里,这个少女就是世间绝色。 第18章 赵世安只觉此时的她柔弱……   赵世安眼神上下打量着少女,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   “殿下,现在人多眼杂,不太方便,但您放心,奴才一定会尽快找机会将这位姑娘请来见您。”   “此女甚娇弱,要是吓坏了美人,拿你是问。”   “殿下放心,她要是知道自己入了殿下的眼,肯定是着急地求奴才快些带她来见您呢,奴才连劝都不需要劝的。”这种事对李福来说很轻松,此前干得极为熟练。要么钱财收买,要么用权势压人,那些被看上的姑娘们最后都心甘情愿的去了。   当然肯定有不愿意的,但只要使些手段,不愿意也总会变成不得不愿意。   “再说了,殿下待美人最是温柔,能被您这样尊贵的人这样呵护着,谁不觉得自己是祖坟冒青烟才能遇着这样的好事?”   李福勤勤恳恳地拍着马屁,赵世安被他一番话哄得心情好转不少,脸上有了几分喜色,嘱咐道:“动作快些,今晚我就要见到她。”   “殿下放心,包在奴才身上。”   傍晚时分,哑女带着弟弟往军营走。   她是来找云泠道谢的,如今仗已打完,这些士兵肯定很快就要班师回朝,她还没有郑重地向那个救过她们姐弟俩的少年士兵道一声感谢。   她心中清楚,此一别,也许二人今生就没有机会再见了。因此一向羞涩胆怯的她,也鼓足了勇气来寻人。   男孩不知道自己姐姐隐秘的少女心事,只觉得她太麻烦:“姐姐,人家也许都不记得我们了,干嘛这样巴巴的来找人?上次也是,为了找他,还差点被那个当兵的揍了。”   少女没理他,继续拉着他往前走。   见姐姐对自己的抗议充耳不闻,男孩嘟着嘴小声抱怨道:“连人家名字都不知道,怎么可能找得到。说不定早就打仗死了。”   “唉哟!”男孩胳膊被姐姐狠揪了一下,疼得跳起来。   少女湿润的双眸怒气冲冲地瞪着他,手上比划道:   (不准这样诅咒他!不愿意跟来你可以走。)   男孩吐了吐舌,告饶道:“好好好,我不说了,你可别赶我走,我走了人家都看不懂你在说什么,更不好找了。”   (我可以写字。)   “那些当兵的都是大老粗,大字不识一个,你写了谁看得懂?”   眼见姐姐又要生气,男孩识相地闭上嘴巴,揽住姐姐的手臂撒娇道:“我的好姐姐,我错啦,你别生气了,也别赶我走好不好?”   少女推了一下没推开,看着弟弟可怜兮兮的眼神,心也软下来。   自从父母在战乱中双双丧命,就只剩她们姐弟二人相依为命,她性子软弱容易被欺负,比自己小好几岁的弟弟反而时常成了挡在前面保护她的那个人。从前的弟弟也曾是乖巧可爱的小孩,如今这样一身刺的臭脾气,也是为了保护他们二人,生生被逼出来的。   她轻轻顺了顺弟弟乱糟糟的头发,连续奔波劳碌多日,男孩的头发这会儿各种打结,就像顶了个鸡窝在头上。   (一会儿回家我给你梳下头,看看都乱成什么样子了。)   男孩笑嘻嘻道:“我就知道姐姐最舍不得我了。”   到了军营门口,男孩跑去问守门的士兵:“兵大哥,我们想找个人。”   士兵一脸奇怪地打量二人,问道:“你一个小孩来军营找什么人?”   “他也是和你一样在这里当兵。”因为不知道云泠的名字,男孩只能凭印象比划道:“身高和我姐姐差不多,脸长得白白净净的,眼睛大,就跟个小白脸一样。”   士兵被他这形容逗笑,又看一旁垂着头的少女脸颊羞红,一下子明白过来,乐道:“你小子来我们这里面找姐夫来了?”   “什么姐夫?我没姐夫,我找人。”男孩不懂大人的玩笑,挠挠头,继续补充道:“那个人长得挺好的,你们军营里长得最好的应该就是他了。”   “哈哈哈。”士兵笑道:“我们军营里长得最好的人当然是我们将军,你说你要找的人是个小白脸,我们将军可是绝对的真男人,肯定不是你要找的人。”   “那还有没有长得次一好的?”男孩道,“大哥,麻烦您再好好想想,那个人是我们姐弟的救命恩人,我们听说你们部队马上要走了,这才想给他亲自道个谢。”   少女在一旁听见自己弟弟的话,不由笑了笑。这小子就是嘴硬,其实心里把人家的好都记得清清楚楚的。   士兵犹豫了下,脑子里把印象中所有可能和小白脸长相沾边的战友过了一遍,最后捞出一个疑似的目标,但他还是觉得有点不太可能。毕竟那个人可没比这个男孩大几岁。   “行吧,你在这里等等我,我去帮你问问。”士兵补充道:“一会儿不管是不是,你们都不能继续待在这里了,被将军看见我要挨骂的!”   “诶!谢谢兵大哥!”   *   云烨将云泠从榻上扶起,端起熬好的药,轻轻吹了吹,一勺一勺喂给云泠。   “今日感觉好了不少,请问云烨大管家,我一会儿可以出去走动一下吗?就在你营帐这一圈走走,绝不跑远了。”云泠被药苦得脸都皱成一团,眼角不自觉分泌出些泪花,就这样用一双泪汪汪的眼看着云烨。   云烨不为所动,淡淡道:“大哥吩咐过,太子的人现在也在营中,你只能在帐内活动。”   “好吧。”云泠委屈地瘪瘪嘴。   喝完药,云烨塞给她一个白胖胖软乎乎的馒头,她不解问道:“还没到吃饭的时间吧?”   云烨点头,道:“现在买不到糖,你将这馒头在嘴里慢慢嚼久一点,能品出些甜味。”   云泠被他的贴心逗笑,回道:“你办法还真多。”   帐外,有声音传来:“云烨小兄弟,营外有两姐弟寻人,听描述可能是来找你的,你要不要去看看?”   云烨不记得自己认识过什么姐弟,刚想拒绝,却被云泠阻止了,她说:“你去看看,如果姐姐是哑女,弟弟比你小不了几岁,那应该是找我的。”   云烨道:“是你认识的人?”   云泠点头,道:“嗯,我之前帮过一对姐弟,所以一下就想到了。你替我去看看是不是。”   “他们不能进来。”   军营重地,不是什么人都可以随便进的。   云泠道:“我知道。如果真是他们,你就问问他们是不是又遇到了什么难处,能帮的尽量帮帮他们吧。”   云烨应下,让她好好休息后便出了营帐跟士兵一同往门口走。   谁曾料,就士兵进去寻人这一会儿时间,两姐弟的命运已彻底改写。   赵世安带着李福正准备回军营,李福眼尖,一眼就瞧见了候在大门边的哑女。   她似乎细细打扮过,换了一身藕荷色的干净衣裳,脸洗得白净,头上插了一朵粉蓝色绢花,脸颊染着些微绯色。与先前那一眼相比,赵世安只觉此时的她柔弱中又多了一份娇俏,甚是勾人。   “哟,这小娘子难不成会读心术?竟自己来寻殿下了?”李福惊道。   赵世安的眼睛黏在少女露出的一截素白手腕上,只觉心痒难耐,不耐烦踢了李福一脚,“还不快去!”   “奴才这就去!”   李福连声应和,三步并两步跑到少女跟前,叫了一句小娘子就想带着她去赵世安那边,少女不认识他,惊慌地试图推拒,李福觉得她假清高,不乐意道:“都寻到这里来了还装什么装?太子殿下等正着呢,一会儿殿下兴致没了,你就是哭瞎眼也没用!”   少女闻言更惊恐了,不住地摆手摇头。   “你想对我姐姐干嘛?”男孩怒吼一声,猛冲过来撞开李福,伸出手将少女护在身后,骂道:“滚开!”   李福被撞痛了腰,“唉哟”叫了好几声,余光见赵世安脸色越来越沉,心说不妙,赶紧过来拉着少女要走,急道:“小姑奶奶您别作了,一会儿殿下生气起来,咱谁都别想有好果子吃!”   男孩冲上来一口咬住李福的手,李福痛得松手,一看竟被咬出了血。   男孩再次护住姐姐,骂道:“我管你什么狗屁殿下,就是皇帝来了也不准抢我姐姐!”   “你好大的胆子!”李福此时只觉两股战战,生怕祸及自身,扬起手结结实实给了男孩几耳光,男孩脸颊顺间红肿起来,嘴角渗出鲜血。少女疯了一样冲上来要推开李福,却被惊怒下的李福一把推倒在地。   李福骂道:“你竟敢侮辱殿下,看我不打烂你的嘴!”   “住手。”   一直一言不发的赵世安阴声开口,“黄口小儿竟敢藐视皇权?”   “李福,将他杖毙。”   少女此时哪里还不明白说话男人的身份,她跪行到赵世安跟前,不停地磕头,额头渗出的血将地都染红,她不停地指着自己,不住点头。   (我跟你走!我跟你走!)   男孩见到姐姐的模样,倔强地喊:“姐姐,不可以!”   赵世安嘴角挑起嘲讽地冷笑,权力就是这么美妙的东西,方才还一副贞洁烈女模样的女人,此时就能像一条狗一样在他脚边摇尾乞怜。可惜,这世上从来只有他挑女人的份,这个女人凭什么认为自己有资格挑他?   赵世安一脚将少女踹开,冷冷道:“就你也配?” 第19章 她声嘶力竭的哭喊,似彻……   李福看见了正要走出来的云烨和士兵。他指着士兵命令道:“你,对就是你!将刑具拿来,太子有令,将这刁民杖毙了!”   士兵无措地看着云烨:“这…这是怎么回事?”   云烨皱眉,冷静道:“你先别慌,我去请大哥来。”   士兵点头,别无它法,慢吞吞地去取刑凳和刑杖。   “动作快点,一会儿惹怒了殿下,连你一起打!”李福高声叫嚷着,赵世安不悦地眯眼,道:“李福,你在替我下令?”   李福惶恐,点头哈腰不住告罪道:“奴才多嘴,殿下恕罪。”   云烨快步去找云阳,事情来龙去脉虽尚不清楚,但杖毙一个孩子不管怎么说都让人难以接受,他忙同云烨一同出来。   守门士兵此时刚把刑具拿来,男孩被李福制住,逃脱不得,哑女泪流满面,不住地摇头求饶。   云阳拜见太子,问道:“不知殿下为何动怒?”   赵世安懒得理,李福看他眼色,解释道:“这刁民竟冲撞太子,藐视皇权,殿下为维护圣上威严,故下令处刑。”   “呸!是你们不讲道理,要抢我姐姐!”男孩愤怒了,李福闻言又是狠甩了他一巴掌。男孩吐掉口中血沫,狠狠地回瞪着他。   赵世安好色的名声云阳早就有所耳闻,此间的事情在他心中被猜了个大概,心中叹息,这两姐弟竟遭了这无妄之灾。   云阳道:“太子殿下,毕竟他只是个孩子,都说童言无忌,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说的话,打他几下给了教训,他往后自然再不敢放肆。再者说,殿下您看,父老乡亲们都看着呢,臣只怕寒了各位乡亲的心。还请殿下三思。”   军营门口闹出的这一番动静太大,陆陆续续已围过来不少边城百姓。太子带出的亲兵自觉组成人墙,将百姓隔在外面。但还是有不少人努力地想往里面挤,关心着事态发展。   “哦?将军是觉得本宫小题大做?”他阴恻恻的眼神打量云阳一眼,表情似笑非笑。   “臣不敢。”   赵世安冷笑一声:“你堂堂镇北将军都不敢不敬我,他一个小孩却敢说出此种大逆不道的话,云将军,你想过背后的原因没有?都说上梁不正下梁才会歪,想必这边城里,有这种心思的人不少吧?”   “本宫此举就是要让这些刁民都看看,藐视君王到底会是个什么下场!”   云阳还想再说,赵世安却笑了:“云将军,你这样想护着他,莫不是你觉得他说得对?”   话已至此,云阳只能无奈退下。云烨拳头攥得死紧,他想冲上去救人,肩膀被云阳死死按住。云阳极轻地摇头,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颤抖着说:“我们救不了他。”   男孩被扒光衣服绑在刑凳上,士兵举着刑杖半晌下不去手,李福看不过去,将少女推给士兵:“没用的东西,抓好她!”   李福抢过刑杖,将刑杖高高举起,再用力落在男孩身上,发出沉闷的击打声。一下,又一下。   男孩死咬着嘴唇不叫出声,一双眼死死瞪着前方,手指抠进身下的凳子里。他后背上的皮肤在第三板时就已破开,如今早已血肉模糊。   “啊——!啊——!”哑女拼了命想要去救自己的弟弟,但她被士兵紧紧制住,只能发出一声声歇斯底里的嘶吼。她眼里蓄满了泪,世界一片模糊,她渐渐看不清弟弟的表情,只看见弟弟后背的血迹越来越大,她眼前的整个世界都变成了血红一片。   有没有人,有没有人可以救我弟弟?   没有。   围观的百姓中有人看不下去了,往前冲想救人,但护卫的士兵组成人墙,将愤怒的百姓抵在外面。   “呸!你们就是这样保护我们的?”有人骂道。   “为什么要打一个孩子!”   “王八蛋!”   “你们给我滚!”   眼见百姓愤怒的呼喊越演越烈,云阳道:“殿下,这样下去恐民怨沸腾,难以收场啊!”   “云将军,你听听,这些刁民什么话都敢骂,我就说吧,这边城有大问题。”赵世安笑道,“依我所见,便应将这些刁民尽数坑杀了,以儆效尤。”   “殿下!此事万万不可!”云阳脸色惨白。   赵世安眼神阴鸷,一一划过闹事百姓的脸,好像看见什么脏东西一样嫌弃地撇了撇嘴:“将军别慌,我开个玩笑而已,法不责众的道理,本宫自然明白。既然你这么想救这个刁民,那本宫就给你一个面子。”   他随意道:“李福,停了吧。”   “奴才遵命。”   李福收了板子,躬身跟在赵世安身后进了军营。   士兵松开了束缚哑女的手,哑女疯了一样冲到自己弟弟面前。   男孩脸色惨白,双目圆睁,瞳孔已经涣散,手却仍紧扣在刑凳上,一动不动。   哑女似乎明白了什么,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她努力控制着伸手去探男孩的鼻息。   气息已然全无。   “啊——!”   她声嘶力竭的哭喊,似彻底崩溃一般,将男孩紧紧抱在怀里。   (别闹了,再闹我真的要生气了。)   (好,我再也不生你气了,也不会想赶你走了,你看一看姐姐好不好。)   (求求你,你再这样我就要哭了,你不是最舍不得我哭的吗?)   任凭她如何请求,男孩都再也无法给她任何回应。   *   云烨回到帐中,云泠早听见外面的动静,看他情绪不对,着急问他:“阿烨,出什么事了?”   云烨身体僵硬,他定定看这云泠,好一会儿才会神,将方才发生的事说给云泠听。   “赵世安!”云泠险些没站住,云烨赶紧扶住她。她气得浑身发抖:“又是赵世安!”   说着她挣开云烨的手,就要往外走。   “你不能出去!”云烨挡在她面前,语气坚决。   云泠红了眼眶,就这样回望着他:“阿烨,我求你。带我去见他们。”   “我求你。”   “……好。”   云烨支开了营帐外的守卫,将云泠背在背上,这个姿势会压迫到云泠胸前的伤口,她闷哼一声,努力忍住了。   “我没事,走吧。”   云烨尽可能快地背着云泠腾跃躲闪,绕到军营外,将云泠放在一条暗巷里。   先前围在军营门口的人群已慢慢散去,百姓们摇头叹息,却也束手无策。   哑女呆呆地搂着弟弟的尸身,脸贴在男孩已然冰冷的脸上,一动不动。   云烨走过去,蹲下身,轻声道:“有人想见你。”   哑女好像没听见一般,眼神依旧是呆滞的。   云烨提高了一点声音:“你一直想找的那个人,想见你。”   哑女突然回过一点神,她目光渐渐聚集在云烨脸上,眼中有一丝迷惑。   “跟我来。”云烨道。   他想替哑女抱起男孩,哑女摇头拒绝了,自己将弟弟的身体抱起,跟在云烨身后。   云泠见到她的那一刻,心中骤然一痛。   记忆中清秀柔弱的少女此时额间全是血迹,眼红肿似核桃一般,而那个瘦弱又倔强的男孩,此时躺在少女的怀中,后背血肉模糊,永远闭上了眼睛。   哑女眼神如一片死灰,她抱着弟弟坐在地上,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云泠。   那是她本来想给云泠的,写满了真挚谢意的信。   云泠接过信打开,内容很短,簪花小楷写的全是感谢之词,落款处两个名字,一个是秀丽的字体写的“林皙”,一个是张牙舞爪的“林生”。   云泠的眼泪毫无征兆的滴落下来,信纸被打湿,字迹洇开。   谢意已送达,林皙自觉心愿已了,向云泠微微点头致意,转身要走,眼里是藏不住的死意。   “等一下!”云泠拉住她:“林皙,你想为林生报仇吗?”   为林生报仇。   她难以置信地回头望着云泠,云泠点头道:“跟我回镇国侯府。我是镇国侯云严昭的女儿、镇北大将军云阳的妹妹云泠,我会为你报仇。”   一时间,林皙眼里有惊讶。她心中的少年,竟是女子?   但这点细小的情绪很快被她压下去,随后听见镇北将军云烨,林皙的眼神瞬间又暗淡下来。方才她看得清楚,云阳想救他们姐弟,但是依旧无法违抗太子的命令。   云泠和她,又能怎么办?   云泠看出她的怀疑,坚定道:“相信我,现在虽然不行,但是总有一天我会兑现承诺。”   她的目光真诚得灼人,林皙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   林生的葬礼安排得很简单。   林皙拒绝了云烨和云泠的帮忙,一个人一铲一铲地掘出一个墓穴,再亲手将林生的尸身葬进去。   云泠从怀中掏出一个馒头放在墓前,低声道:“到了那边,就别饿着自己了。”   林皙鞠躬谢她,然后手比划了几下:   (你们先走吧,我想再陪他待一会。)   云泠和云烨都看不懂她的手语,眼里有些疑惑。   林皙这才恍然想起来,能看懂自己手势的那个孩子,已经不在了。   她默默捡起了一根枯树枝,在地上将方才说的话写了下来。   云烨掺着云泠慢慢离去。   林皙背靠着墓碑坐下,闭上双眼。   微风拂过,吹动她的衣衫,仿佛林生还在一样,拽着她的衣角,赖皮地撒娇。   两日后,大军班师回朝。林皙远远跟在队伍后,远赴长安。 第20章 阿烨的心意,我自然很喜……   长安城东郊有一方马蹄湖,每到六月中旬的时候,马蹄湖里的荷花便齐齐开放,湖内接天的碧绿荷叶圆润如玉盘,朵朵荷花粉嫩,香气淡雅,久而久之,这夏日的马蹄湖便成了长安有名的美景。   每每到了花期,各家女眷皆要携手同游,湖畔还会举办诗会,随意指定主题,拔得头筹者,定会成为长安无数女子心中仰慕的对象。   于是乎,湖畔常有书生才子吟诗作对,佳人应和,风雅无边。   冬儿高高兴兴进了药房,邀请云泠和林皙去马蹄湖赏荷花。   “听说今年的新科状元也要来参加诗会呢!我们一起去看看?”冬儿语气兴奋,今年的新科状元郎陆迟可是轰动长安的人物,弱冠之年便在科举选拔中拔得头筹,据说人也长得儒雅俊秀,且尚未婚配。一举成了不少女子心中的春闺梦里人。   可惜,这人是云泠噩梦里才会出现的人。上辈子她就是因云阳战死心情郁郁,去赏荷时遇见了陆迟,这才有了那一段孽缘,如今终于到了这个时间点,她后背一阵恶寒。   她敷衍笑了笑,推辞道:“我就不去了,一会儿出门有事。”   这话也不是胡诌的,乌然那边昨日叫人传话,让她今日去胡不归找他拿分红,这可是一等一重要的大事!在赚钱面前,什么男人都变得不重要了起来。   “好吧。”冬儿还不死心,又转而劝说林皙:“皙姐姐,你与我一起去好不好?你来长安也有好一段时日了,还没见过长安热闹的样子吧?”   林皙也摇了摇头,冲冬儿歉意一笑,指了指手中的小药锄。   冬儿明白过来,她还要去打理药园子,嘴撅得高高的,无奈道:“好吧好吧,你们都忙,我一个人去。”   林皙看她撒娇就如同看自家妹妹一般,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慰。   云泠又与冬儿打趣了几句,看了下日头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便回房换了身男子打扮。依旧是简单束一个高马尾,一身藏蓝衫子。   胡不归依旧是那副奢华的模样,甚至随着西域商道的开通,不仅胡商的人数呈日益增长之势,他们的钱袋子也越来越鼓胀,这客栈比往日更加喧闹繁华。   乌然坐在最佳的观赏位置上,入眼便是舞台上胡姬们妖娆的身姿。他手中端着的酒杯通体莹润,呈奶白色,一看便知价格不菲。   “羊脂白玉杯,你手中这枚可绝对称得上是精品。”云泠啧啧称赞,入座。   乌然异色的双眸漾起一分赞赏之意,回道:“云小姐是个识货的。”   云泠笑笑,直言道:“货卖得如何。”   “如果说云小姐说的是那批毛罽,那很遗憾。”乌然故意顿了顿,“一件未售出去。”   云泠讶异:“怎么会?应该很好卖才对。”   乌然笑道:“云小姐,现在是盛夏,谁家会想着添置冬装呢?”   云泠恍然大悟:“我竟没考虑到这一层。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说有分红?”   乌然拍了拍手,胡服侍者捧上一小木箱,箱子打开,里面齐齐整整全是金锭。   云泠愕然,这笔金子可不是小数目。   乌然似被她没见过世面的样子逗乐,打趣道:“都说镇国侯府简朴,今日我算是信了。”   “咳咳。”云泠有些尴尬,没办法,她活了两世也没见过这么多钱呀。   乌然解释道:“毛罽虽因季节原因尚未售出,但是同样的,我用最低廉的价格拿到了一大批货,只要等天气凉下来再高价售卖出去就行。这笔钱,是答谢你提前将商道开通的事告诉我,让我有充足的时间去购置货物,且第一时间将货带到了长安,这可让我赚了不少。”   “只是这个原因,你便能赚这么多?”云泠仍在惊讶。她虽然此前为了和乌然合作,大吹牛皮说什么时机的重要性之类的,也没想到能一趟赚这么多。   “这只是第一批分红而已,之前答应了你的五五分,就算货物一时有变,我也必不会食言。”   云泠听得眼睛都亮了,乌然手放桌上,托腮歪头看她,似乎在看什么稀奇东西:“云小姐,此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可爱?”   这话在云泠耳朵里听着很不对味,是在嘲笑她蠢吗?   云泠不禁端正了坐姿,板正脸色,吩咐道:“既如此,那我便谢过了。只是这钱暂时不能送到云府,我想先寄存在你处。”   乌然挑眉:“这么信我?”   云泠有样学样,挑眉:“你可是大商人,必定看不上我这点小钱。”   “哈哈哈哈,云小姐,你真是个有意思的人。”   *   赚了笔大钱,云泠回府的脚步都是欢欣雀跃的。她熟门熟路地往李食记走,给云烨买了些好吃的带回家。   一不小心,她撞上了一个人,手里的糕点洒落一地。   不,确切地说,是这个人撞上了她。   云泠吃痛揉揉肩,撞她那男子温声歉意道:“小生陆迟,无意冲撞了姑娘,还望见谅。”   男人一身月白色衣衫,一派温润如玉的君子模样,他歉然躬身,随后抬眼去看云泠,却微微愣住了。   云泠竟是一脸沾上了什么倒霉东西似的表情,嫌弃地看着他,连连往后退了几步。   她心中思量,这人现在应该在马蹄湖畔参加诗会,怎么会来街上闲逛。况且自己现在是男装,陆迟却疑也不疑地就称呼“姑娘”?这人做戏未免太过敷衍。   我被人跟踪了?云泠想。   “告辞。”对方来得突然,云泠懒得纠缠,立刻想走。   “姑娘且慢!”陆迟情急之下拉住了云泠的手腕,指了指地上掉落的糕点,语气温和:“小生撞落姑娘糕点心中愧疚,不如姑娘稍等片刻,我去买来赔给姑娘。”   他语气诚恳,一派光风霁月的君子模样。   云泠心中波澜不惊,冷冷回道:“公子既已看出我女子身份,何故要在大街上这样轻薄与我,坏我名声?这也是君子所为?”   她这话说得刻薄,陆迟慌忙放开她的手。   他面容俊朗,又才学出众,在长安一向是被女子们众星捧月的对象,哪里受过这番挤兑,一时有些尴尬。   云泠收回手,嫌弃地拍了拍衣袖,头也不回的走了。   陆迟看着她的背影,方才温润的君子眼底闪过一丝阴鸷。   接近云泠是那位大人下的命令,只要他完成任务,仕途从此便可高枕无忧。没想到这个镇国侯府千金如此难对付,看来此事还急不得。   他收回思绪,眨眼间又换上那副谦和的神情,嘴角淡淡噙笑,缓步离开。   云泠方才遇见了陆迟,心情一下子糟糕起来,脸色沉沉的回府,正巧遇见冬儿也游玩回来,一脸无精打采的样子。   “你怎么了?”云泠问她。   冬儿悲伤开口:“唉,别提了。都说今天陆迟要去参加诗会,结果我兴冲冲地去了,连他的人影都没见着。别人说他临时有事,压根就没来。太可惜了。”   听见陆迟的名字,云泠就像听见瘟神,脸色更黑了。冬儿也看出她神色不对,关心道:“小姐你怎么也不高兴?”   云泠气道:“路上撞见个登徒子,坏了一天好心情。”   “什…什么!”冬儿听了吓坏了,连围着云泠绕圈圈查看,“怎么会遇见登徒子?!小姐您没事吧?”   她声音大,简直整个府里的人都要知道云泠险些被人轻薄一事,云泠无奈掩了她嘴,嗔道:“你小声些呀!你想让我在全家人跟前丢人吗?”   冬儿点点头,云泠松开她,回道:“放心,我没事。就是被撞了下,买的东西全洒地上了。”   二人正说着话,云烨突然从云泠身后走过。他如今武艺越发精湛,走路像猫儿似的没声音,时常能吓人一跳。   云泠看他神情平静,应该是没听见方才的话。   “明儿你再与我一起去逛街。”她吩咐道。   冬儿玩心重,欢欢喜喜地应了。   到了第二天临出门时,却是云烨一身简装,站在她门口候着。   “诶?烨儿你找我有事?”云泠问他。   云烨点头,“我想去买些酥饼。”然后顿了顿说:“冬儿说她有事,不来了。”   他语气平淡,但云泠愣是能从中听出些许撒娇意味。   云泠点头,边走边问他:“你不是一向不爱逛街吗?若是有什么想要的,说一声就行,我本就是想去李食记给你带些吃食。”   “突然便想逛了。”云烨道,“以后若我在家,你想逛街时便喊我一起。”   他今日猛地转性,云泠倒是有些欢喜:“这可太好了。上次带你逛街是什么时候来着?好像是你刚来那年春节?”   云烨点头。   “我还记得你当时和我一起去买糖画,一下就转到了麒麟,那个店主脸都黑了,哈哈哈哈。”   回忆起从前,云泠就像打开了话匣子,开心极了,噼里啪啦说了一堆。   “你送我的那个礼物,我一直佩戴着,不过前些日子绳子磨坏了就先取下来了,还没来得及换新的。”   云烨脚步顿住:“我…一直没见你戴它,以为你不喜欢。”   前世好像是不喜欢。云泠有些心虚,连连解释道:“才没有,阿烨的心意,我自然很喜欢。”   云烨慌然偏头,手握拳放嘴边,轻声咳了一下。耳廓通红。   云泠却没注意到他羞赧的少年心事,余光瞥见一个月白色人影缓缓向这边走来,内心直呼不好。   瘟神又来了! 第21章 他喜欢你   “阿烨,我们去那边看看。”   云泠拉起云烨的手就要往反方向走,哪曾想那陆迟竟加快脚步小跑过来,边跑边喊:“云小姐,且等一下!”   云烨敏锐地捕捉到了陆迟的声音,他见那人陌生,又见云泠明显躲避的态度,再看向陆迟的眼神不免就多了几分犀利。   他上前半步挡在云泠身前,陆迟则全当他不存在,用非常熟悉的口吻和云泠打招呼,并亮出了手中提着的糕点。   “云小姐,这是我特地去李食记买的糕点,昨日之事的确是陆某莽撞了,还望云小姐海涵。”陆迟这番诚恳的态度,任是谁也挑不出错处来,换作别家小姐,这会儿估计早就他柔情似水的注视下,颊飞红云了。   云泠没回话,她想看看这陆迟葫芦里想卖的究竟是什么药,但她沉默的注视在陆迟眼里就是代表有戏,于是他再接再厉邀约道:“东郊马蹄湖内的荷花近几日开得极好,不知云小姐可否愿意赏脸与陆某同游,共赏美景?”   “不必了。”云泠答得果断,“云泠不爱赏花,我与你也素昧平生,公子还是自去寻佳人相伴吧。”   她拉着云烨的手就走。   云泠手如柔荑,握在掌中时软若无骨,云烨小心地紧了紧相握的手,又担心自己手上粗砾的茧子硌疼她。   直到他们走出挺远了,云泠才放心地松开手,拍拍胸口:“今晚回去让冬儿准备个火盆,跨一跨,去晦气。”   云烨几乎没有看见过云泠这样直白地讨厌一个人。过分地厌恶,有时也正是一种特殊。   “你认识那个人。”   他语气肯定,可云泠没办法说出此间纠葛,只能一言以蔽之:“反正他不是好人。”   “昨天是他吗?”   “嗯?”云泠没反应过来,思索片刻才明白他昨天应是听见了自己和冬儿的对话,道:“没错。”   云烨点点头,没有再多问什么。   “好啦,别说他啦。我们去买好吃的!”   云泠笑眯了眼,嘴边的小梨涡漾开,“你想吃什么?听说李食记最近新出了一种胡饼,从西域传来的,好像很好吃!”   “羊肉馅的馍馍也不错,最近好多从西域来的美食呢,快走快走,我肚子里的馋虫都要忍不住啦!”   云泠本以为这件事在云烨那里就这么过去了,毕竟她自己都没怎么放心上,结果第二天,就看见冬儿愤怒地研磨着草药,一边推着铜碾轮,一边口中念念有词。   “怎么了?谁惹她了?”云泠问林皙。林皙到府上后,便跟着俞白英学习医术,俞白英常赞她有天分又勤勉,教她时格外上心,她为了回报俞白英的倾囊相授,也是整日整日地泡在药房里。   林皙摇头,手摊开耸了下肩,做出一个无奈的表情。   云泠便自己去问冬儿,然后得知了一个哭笑不得的消息——   陆迟被揍了。   “据说是在巷子里套麻袋打的,根本不知道谁动的手。那个人下手也太狠了,据说陆迟的眼睛都被打青了!”冬儿语气愤愤:“我这几日天天往马蹄湖跑,就是想亲眼领略下他的风采,结果现在倒好,全泡汤了,只希望他的脸别被毁,不然多可惜呀。”   “我以为你是在心疼意中人被打,结果竟是在想这些?”   “他无缘无故被打,是很可怜啦,如果是我未来的夫君被人这样揍,我肯定第一个积极地去为他找凶手抱不平,可我以后肯定不会嫁给他,自然也就只会可怜费了一张好相貌而已啦。”   “噗,你倒拎得清,连夫君都敢说,也不害臊。”云泠笑着,拿胳膊肘拐她:“想嫁人啦?看上哪家小郎君了?”   “才没有,现在看谁都一个样。”只有她二人说话,冬儿便回答得坦然:“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可是终身大事嘛,还是不一样的。小姐你呢?你可心有所属?”   “我也还没有。”云泠摇头。   “但是我知道谁喜欢小姐你哦!”   冬儿笑得神秘兮兮,煞有介事的样子。   “喜欢我?谁?”云泠有些莫名,她这辈子接触的男子没几个,想破脑袋也没想到可能是谁。   “云烨呀!”   听到这个名字,云泠失笑:“不是吧?阿烨才多大,哪里会知道这些。”   冬儿一脸高深莫测的表情,食指左右摇晃:“小姐,这你就不懂了。感情和年龄可没关系。”   “可……总得有个理由吧?”   冬儿贼兮兮地笑:“他对你和对别人都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法?说来我听听。”   “就说最近的吧,前两天你约我逛街是吧,最后不就成他和你一起去了吗?”   “不是因为你有事吗?正巧阿烨又想买些东西,这才一起的。”   “我才没事呢。”冬儿噘嘴,“是他诓我说皙姐姐忙不过来,让我帮忙,结果我到了药房才知道,皙姐姐根本没找我。那时候我就知道,他肯定是昨天听到你上街遇到登徒子了,所以想跟着保护你。这还不叫不一样?”   “只是保护而已,算不得什么吧?要是你有事,他肯定也不会不管的。”云泠笑着摇头。   “可是他不会对我笑呀。据我观察,他就只对你笑过!”这可是冬儿多年观察的结果,“准没错!”   云烨的笑容的确很少,这孩子大多数时间都是一副沉静的面孔,极少时才会浅淡的笑笑。为了让他多笑一笑,云泠经常故意逗他。   “没有只对我一个人吧?”云泠迟疑道,“学会了新招式什么的,也是会笑的。”   “那是因为他是个武痴,不算!”   “我可比他大两岁呢,一直都把他当弟弟看……”说着说着她忽然没了底气。   她突然想到自己从前做过的那个梦,紫藤萝长廊,低吟诗经的云烨。   虽然她一直觉得是因为话本的影响才会做那样荒诞的梦,之后也再没梦见过同样的事,但是终究还是心虚。   云泠草草结束了这个话题,在冬儿看好戏的眼神里,脚步匆匆地逃了。   她心绪杂乱,不知不觉竟走到了紫藤萝长廊附近。   正值盛夏,还没到开花的季节,只有灰色的藤蔓蜿蜒在木质的长廊顶,浅绿色心形叶片自由地舒展开,静谧的氛围让她的心也逐渐平静下来。   这场景似与梦中重叠,她像曾经梦里那样,走过一个拐角。   那里空无一人。   “真是的,我在想些什么呀?”云泠自嘲笑笑。   “小姐?”   身后穿来云烨的声音,少年一身是汗,似乎刚从演武场锻炼回来,额前发丝被汗浸湿,脸被烈日晒得有些泛红,倒显得有些可爱。   果然还只是孩子嘛。云泠想。   云泠掏出手帕,走近些想替他擦汗,云烨却往后躲开了。   “出了一身臭汗。”他有些不好意思。   云泠笑了,强硬地走过去替他擦汗:“这有什么的,哥哥和父亲我都没嫌弃过,哪会嫌弃你?”   一时无话,只有风拂过的声音。   “小姐,你不用跨火盆了。”   没头没尾的,云烨突然说道。   云泠琢磨着这话,莫名的,她开始怀疑起来:将陆迟套麻袋揍一顿的那个人,不会就是云烨吧?   “怎么可能?阿烨还是孩子呢,我怎把他想得那么坏?”   她在心里用力摇摇头。   一抬眼,却对上了少年眼里的几分促狭笑意。   不会吧,真的是阿烨动的手?   “他对你不一样。”   “他喜欢你。”   冬儿的声音在云泠耳畔回响。   她的心跳突然如擂鼓一般“咚咚”作响。   云泠将帕子塞进云烨怀里:“我突然想起有点事,先走了。”   再一次落荒而逃。 第22章 他现在好像太过依赖我了……   云烨将手在衣服上擦干净了, 才小心翼翼地展开帕子,上面绣了一只抱着月饼的小兔子,憨态可掬的望着天空上的月亮。角落里绣了一个小小的“泠”字。   小姐送手帕给自己, 是什么意思?   云烨不得其解,只觉得止不住的欢喜, 心口发烫。   云泠蹲在药园子里,拿着小药锄给药材们松土。她的脑子里乱糟糟的, 手上的活儿就乱做, 本来茁壮生长着的药苗被她锄得歪七扭八的。   一只大手从斜地里伸过来, 直截了当地夺走了她手里的小锄头:“小妹,你没事拿药材撒什么气?林皙姑娘每日打理它们废了不少心神, 可不能让你这样糟蹋了。”   云泠这才回神看着自己身前可怜巴巴的小药苗们,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怎么了, 有心事?”云阳蹲下身来, 轻手轻脚地将歪倒的药苗扶起。他近日都闲在府中, 时间充裕, 便像小时候那样和妹妹聊天,帮她排解烦心事。   云泠打了半天腹稿, 才犹犹豫豫地说:“哥哥, 我觉得阿烨整日只能在府中和我一起玩,好像太单调了些。我比他大, 又是女孩......”相处久了, 他现在好像太过依赖我了。   后面的话还没说出口, 云阳已经接上话来:“这简单,世寻兄方才还来说,近日陛下要举办一场射猎比赛,广邀长安各官员世家的少年儿郎参加, 说是为了在他们中兴起骑射之风,烨儿也算是咱云家人,自然可以参与。”   九皇子赵世寻善武艺,皇帝虽不怎么喜欢这个小儿子,遇到这些舞刀弄棒的事情时,也会安排他去办。   云泠道:“我——”   “你若是想参加,也是可以的。据说设了专门的观赏席,不少贵女们会去,你到时候也可以去。”   云泠听到这,眼神亮了亮,点了点头。   她想着,云烨对自己产生特殊的感情,很有可能是她常在身边照顾他,云烨身边亲近的女子又只有自己,于是才会将对她的依赖当成了倾慕之情。   只要让云烨能有机会多去接触下年龄相仿的女孩子们,他应该就可以认清两种感情的区别了。   这样想着,便到了半月后,射猎比赛开始。   因为西域商道的稳定繁荣,胡人的骑射活动也逐渐传到了大夏。骑射不仅好玩,又能强健体魄,如能人人喜而习之,形成风气,长此以往,大夏的骑兵作战能力也必然可以得到进一步提高。   于是,皇帝举办了这场射猎比赛,目的就是为了让骑射在世家贵族中率先风靡起来,到时民间自会积极模仿。   由于时间仓促,场地选在了长安西郊的一处山林,先由专人搜山确保没有可以害人性命的凶兽,再放野兔、狍子、獐子等,作为射猎的靶子,猎到的动物最多最大,便是拔得头筹,赏赐金五百两。   被选中参赛的少年郎们自然没有人真是冲着这份赏金来的。   这可是由圣上亲自举办的比赛,为了今后的仕途,所有人都想着能在御前留下一个好印象。   云烨一身黑色劲装入场,他是被云阳和赵世寻拉来的,在场的公子哥们他一个都不认识,也下意识站得离他们远一些。   这种的场合让他感到不适,观赏席上的人交头接耳,就像在看杂耍班子里即将上场的猴子一样兴奋。   射猎开始前,首先要挑马。   一匹匹骏马被牵出来供少年们挑选。   “我要这个!”说话的是太尉家的嫡子萧远,他所指的骏马通体乌黑,四肢矫健,一眼便知是匹难得的宝马。   马夫面露为难,颤声劝道:“禀贵人,此马烈性难训,恐伤了贵人。”   萧远面露不悦,他若是连匹马都驯服不了,还怎么赢得比赛,当即推开马夫,就想翻身上马。谁料那马突然后退,萧远扑了个空,险些摔倒。他还不放弃,揪住缰绳想制住它,马灵活地扭身,尾巴猛地甩到萧远脸上,将他拍翻在地。   观赏席上坐着的都是各家贵女们,虽有帘子遮着,但仍能从影影绰绰的身影里,看出她们现在应该是捂着嘴偷偷地嘲笑萧远。   萧远此生从没有受过这么大的屈辱,当即怒上心头,大喝一声:“拿刀来!”   “此马甚烈,难以驯服,留之无用!”他定要生劈了这马,以解心头之恨。   马夫这下慌了,这里的少年郎背景一个比一个高,他哪里敢不从,但是这马是他这些年来精心养育,实乃难得的良驹,他哪里忍心呢!   “等一下。”一直远远旁观的云烨站了出来。   “你是谁?”萧远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少年,“你凭什么敢阻止我?”   “云烨。”   云烨这个名字他是听过的,一个乡间捡来的孩子竟成了战神镇国侯的唯一弟子,当初他可羡慕了许久。此前听说云烨也来参赛,萧远本来还暗自紧张了一把,现在看着面前沉默寡言的人,身量瘦削,并不像云严昭和云阳一样健壮,他不免觉得镇国侯真是荒唐,竟然派这样的人出来丢自家脸面。   “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也敢不听我的话?”萧远眼中,云烨的身份和那马夫无异。   他这声音故意说得极大,就是要观赏席里的人听见,好从奚落云烨这件事上挽回一点颜面。   云烨没有理他,他全身心都被那匹烈马吸引。观赏席里却有人坐不住了。   “萧远!我镇国侯府的人也是你能数落的?”   少女怒骂的声音清脆,云烨听出这是云泠的声音。只见帘后,有一少女怒然叉腰的身影。   云泠本一直在帘后悄悄坐着,偷听周围的贵女们小声议论场上的少年,听见有不少人夸云烨模样俊朗的,心里的小人就骄傲地挺起胸膛,大声道:阿烨就是最棒的!   直到她听见萧远竟敢用身份之差来贬低云烨,云烨还沉默着无法反驳。   云烨虽只是父亲的徒弟,这些年来,云家上下都是将他当一家人看待,敢欺负到云家人头上,云泠怒拍桌而起骂人,也顾不上什么别的了。   萧远不过是太尉家的一个纨绔子,在别家面前敢横,在云家嫡女面前,也只得偃旗息鼓,闭上了嘴。   云烨深深地望着云泠的身影,在这之前,云泠已经有意避开他,许久未曾说过话了。   黑色骏马似被眼前这场闹剧所惊,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前蹄在地上刨了几下,它的缰绳垂地,无人牵制,眼见着就要向站在场中的萧远等人冲撞过去!   这些公子哥们一个个都是些绣花枕头,哪见过这种场面,纷纷叫喊着慌忙向后退。   主位上坐着的皇帝看此景象不禁皱眉,这帮少年子弟竟是一个能成事的都没有,他不悦吩咐道:“赵世寻。”   九皇子一直候在一旁听命,应声回道:“父皇。”   “还不快去看看,现在这样像什么样子?”   “儿臣遵旨。”   赵世寻刚想飞身入场,皇帝却又急急阻止道:“慢着。”   赵世寻不解,随着他目光看向场内。   只见云烨健步如飞,随在黑马身侧,找准时机捡起缰绳,脚下用力,直接飞身上马。那黑马自然不乐意,嘶鸣一声,前蹄高高扬起想将云烨摔下来,云烨紧紧扯住缰绳,双腿夹紧马腹,将马头死死制住,马越挣扎,他手上和腿上的劲就使得越大,黑马疼痛难忍,挣扎的动作逐渐小下来,直至温顺地垂下头,马尾轻扫云烨的腿以示好。   云烨这才卸下力,手中缰绳一抖,马便得了命令,矫健的四肢瞬间发力,绕着众人飞速地跑了一圈,爆发力惊人。   “好!”皇帝认出他是云严昭的徒弟,此前边城一战,云阳就曾上禀过这个少年的战功,当时他还不信这么小的年纪就能有如此实力,今日一见,他也彻底信服,“得此少年英雄,实乃大夏之福!”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都对着龙椅上的皇帝下跪福身,贺道:“恭喜陛下!”   云烨此时仍在马上,他莫名地看着跪成一片的人。   皇帝身边的内侍胡万才皱眉喝道:“大胆!还不向陛下行礼?”   云烨又望向云泠,见她似乎也看着自己,打着手势让他下跪,便翻身下马,准备跪拜,皇帝却乐道:“哈哈哈,无妨。礼就免了,你且走进些!”   云烨走到了赵世寻身边,与赵世寻对视一眼。赵世寻知他不太懂宫中的规矩,点了点头,表示自己会悄悄提点。   胡万才目光落在云烨脸上,这样近了看,总觉得这少年的脸有些熟悉。   “此前对战北狄,就是你带三百人拿下了北狄那个猛将呼延屠?”皇帝问他。   云烨答道:“谁是呼延屠?”   胡万才喝道:“大胆!你和陛下怎么说话呢?”   皇帝心情却似极好,挥挥手什么也没计较:“鼠辈宵小之名,不记得也罢!”   他一向惜才,打量云烨许久,问他:“如果朕说,你赢了此次骑射比赛,就封你做西域校尉,你可愿意?”   这话一出,四座哗然。西域校尉主管西域商道,这可是天大的肥差,多少人挤破脑袋都挤不上去,竟这样轻飘飘任命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去做,谁能服气?   果然,一直默不作声的何丞相也拱手上前道:“陛下,西域商道事关重大,请陛下三思。”   “丞相不必多言,商道初兴,正是用人之际,寡人自有打算。”   何丞相此前一直在举荐自己的学生任此官职,皇帝虽以他为心腹,但也深知他性格贪婪,由何丞相的人去管商道,怕是商道还未达全盛,便要被毁。云家虽有功高盖主之嫌,但皇帝也信任云家对自己的忠诚,该用人的时候还是要信任云家的人。   赵世寻知此职位重要,便暗暗给了云烨一个眼神以示肯定。   云烨随即下跪谢恩:“谢陛下。”   萧远听得简直是牙痒痒,刺骨的恨意在他眼中迸发出来。   “你们几个,给我过来。”他拉过自己的狐朋狗友,暗自吩咐道。 第23章 这不是看你俩年纪相仿,……   等所有人都选好马匹, 背上箭囊,射猎活动便正式开始了。   观赏席上看不清林中的赛况,时不时有射中了猎物的人驾马出来呈上猎物, 赵世寻便根据猎物的大小为他们计分。云泠看了一会儿,没见着云烨出来, 便想着,也许他是将猎物绑在马上, 直到最后才会出来, 节省反复来回的时间。   席间有从西域一小国进贡来的葡萄干, 集市里还没见着有售卖过,云泠吃了几颗, 甜蜜鲜醇,口感软糯, 滋味着实不错, 打算等今日比赛完了, 去乌然那里看看有没有葡萄干, 厚着脸皮讨要些带回去给云烨尝尝。   合作了这么久,她深觉乌然的底细难以摸清, 肯定不是一般的胡商, 搞到这种贡品,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邻座有贵女在小声谈笑, 云泠大略看了下, 这二人气质弱不禁风, 应是哪个文官家的千金。她耳朵尖,隐隐听见了云烨的名字,便端起盖碗假装饮茶,实则是在竖着耳朵偷听。   那姐姐道:“小妹觉得云烨如何?年少有为, 又得陛下赏识,可能与你相配?”   妹妹不悦道:“姐姐,我还未及笄,你与我说这些干嘛?”   “这不是看你俩年纪相仿,容貌相当,深觉合适嘛。”姐姐笑道。   云泠心里的小人点点头:对嘛对嘛,阿烨很好的,你们有机会认识下就知道了。   姐姐偷偷觑了云泠一眼,云泠知道话题要转到自己这里来,便装出一副认真品食果干的模样。   姐姐道:“虽说云烨只是镇国侯的弟子,论出身确实不怎样,但是你也见着了,云家小姐宁可不要闺秀的脸面也要为他撑腰,料想云家对他肯定是极为看重的。”   听了她这话,云泠险些被茶水呛着,心中小人不满道:明明是那个萧远欺负阿烨在先,怎么你们倒先数落起我不要脸了?   姐姐浑然不知云泠心中所想,继续劝说妹妹道:“父亲苦劳了一辈子,也不过是个京兆尹,以我们家的背景想攀上镇国侯府是决计不可能的,但是小妹你配云烨,却是绰绰有余。要不是姐姐年纪长他许多,我可不愿让给你。”   云泠心中小人不高兴了:你们居然只是把阿烨当成攀上我云家的工具?这种品性的女子,阿烨不认识也罢!   妹妹似乎被说动了,脸上出现犹疑之色:“可是...那云烨刚刚惹了那个小霸王,我曾听父亲说过,萧远仗着自己父亲位高权重,横行霸道惯了,手段也极狠。他刚刚因为云烨丢了那么大的面子,还被云小姐当众呵斥,定是要报复回来的。只怕......姐姐你看这么久了,也没见云烨出来过,不知道是不是已经被他们那群人害了。”   “圣上主持的比赛,他怎么敢害人?”   “他有什么不敢的。骑马射箭的,本就有危险,再说了,云家还真能因为一个徒弟和太尉翻脸不成?”   云泠心中不屑笑笑,阿烨可是上过战场的人,千军万马都不惧,怎么会怕萧远这种绣花枕头。就是他们一群人围上去,也不够阿烨动手的。   “救命啊!救命啊!!!”   只听突然林中爆发出惨叫,一群人屁滚尿流地从林子里跑出来,头发散乱,涕泗横流,惊叫道:“有狼啊!”   为首的人正是萧远,他跑到御前跪下,声音慌乱:“陛下,林中突然出现一群狼,它们速度极快,我们根本射不中,没几下连马也被它们咬死,要不是我们命大,就要死在狼口之下了!”   皇帝皱眉:“赵世寻!你不是说,是你亲自带人搜的山,确保没有害人的猛兽吗?”   赵世寻跪地回道:“父皇,儿臣此前日夜带人巡逻,的确已经清理掉所有可伤人的猛兽。”   “回陛下,狼群本就极善隐蔽,九皇子许是大意了。”何丞相凉凉道。   “父皇,儿臣真的没有——”   “够了!”皇帝怒道,“今日没闹出性命便是万幸。连这种小事都不能办妥,真是让朕丢脸!”   “可还有人遇到那些畜生了?”皇帝问道。   那些人对视一眼,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有还是没有!皇上问你话呢,快说啊!”胡万才急道。   “没...没了吧......”萧远回道。   “你撒谎!”从这群人嚷着有狼开始,云泠便从观赏席中出来,找来找去,就是没见到云烨,心中本就着急,听见萧远此言,更是惊怒,“你说你们的马都被狼咬死,怎么会有命逃出来?”   云泠怒瞪萧远:“我问你,是不是云烨救的你们!”   萧远眼神慌乱,一口反驳:“不是!我们没遇见他!他可能早就跑了吧,我们不知道!”   “御前撒谎可是欺君!萧远,你还不说实话!”   “我...我......”   欺君是重罪,云泠此话一出,从林中逃出来的所有人脸上都带了犹豫。   “是云烨救的我们!”有一人颤巍巍举起手,道:“我们与云烨一同遇到群狼,是他帮我们拖住狼,我们才能逃出来的。”   萧远瞪他:“你怎么!”   萧远这伙人此前为了整云烨,偷偷将他箭囊中的箭矢有一大半折去了箭头,在林中他们本来想仗着人多找云烨麻烦,没想到刚围住云烨,狼就把他们围住了。   若是云烨还活着,定要将他们在箭头上动的手脚告到陛下面前,还不如就让他被狼咬死算了。   那人畏畏缩缩回萧远:“他救了我们,我心里过意不去。”   云泠没有听到他们的对话,早在他们说出是云烨留下来拖住群狼时,她就已从一人背上抢了弓箭,骑上场边备用的马匹,头也不回的往林中冲去了。   赵世寻也想带人去帮忙,皇帝却不悦道:“你还能做什么?给我跪下!”   何丞相适时出列,禀道:“陛下,让臣手下的人去吧。”   皇帝看他一眼,点了点头。   何丞相派去的人,正是他此前一直试图举荐任职西域校尉的学生任平。   “去吧,把握住机会。”何丞相悄声吩咐道。   任平躬身:“学生谢过丞相。”   此次射猎活动搞得一团乱,皇帝眉头紧皱在一起。   胡万才轻柔地替他按摩,抱怨道:“按说这事,任平去也就够了,没想到镇国侯家的那位小姐也非要去,拦都拦不住。万一她要出了什么事,奴才只怕镇国侯心生怨恨。”   皇帝道:“他自己家教不严,教出的女儿半点规矩不懂,朕不治他罪就不错了。难道朕还要看他脸色办事不成?”   胡万才告罪道:“是奴才多嘴了。”   赵世寻跪在一旁,心中暗自为云泠和云烨担忧。 第24章 是你要我抓紧的,你再不……   树林中, 不少狼尸被箭钉在树干或泥地里,狼血泊泊流出来与泥土混合,刺鼻的血腥味更加激发出了狼群的兽性。   棕色的群狼将一人一马团团围住, 狼眼泛着绿光,尖锐的狼牙外呲, 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   云烨面色不变,手中握着最后一只箭, 没有箭头, 对准了狼群中最高大, 皮毛最深的头狼,张弓预发。没了箭头的箭杀不死狼, 所以他的目标是头狼的眼睛。   经过刚才一番搏斗,狼们在这个少年手上吃了不少苦头, 它们此时不敢轻举妄动。   善于捕猎的狼是极其有耐心的, 猛烈地进攻失败后, 它们转而选择了等待, 等待着云烨体力耗尽那一刻。只要他的手臂出现一丝颤抖,时刻准备着的群狼便会一拥而上, 将他撕成碎片。   突然,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越来越响,一只利剑破空而来, 直冲头狼而去。   狼群一瞬慌乱, 头狼仓皇向后躲避, 云烨瞧准时机,手中箭矢脱弦,正中头狼右眼,瞬间鲜血直流。   “嗷呜!”头狼右眼被伤, 仰头悲啸,健硕的狼身似站不住一般左摇右晃,一时间群狼无首。   “阿烨!接着!”   云泠大喊一声,趁狼群无暇他顾时将箭囊从背上取下,抛给云烨。   云烨应声望向她。云泠身上穿着的是繁重的衣裙,为了方便骑马,裙摆被她挽到腰间,露出衬裤,发髻有些散乱,看上去狼狈不堪的模样,云烨却只觉得眼中之人美得惊心动魄。   云烨单手接过箭囊负在身后,迅速挽弓搭箭射向头狼。其他狼扑去替头狼挡下这一箭,瞬间被钉到树上,群狼放弃了对云烨的包围,转而将头狼护在身后,防备着云烨的进攻。   “走!”云烨迅速策马往林外奔去,云泠也立刻调转马头。   “嗷呜——!”身后的狼群愤怒嚎叫,头狼此时已从剧痛中缓过来,指挥狼群向二人追过去。   云泠将箭全数给了他,自己毫无防守之力,狼群也盯准这一点,集中起来袭击云泠。   “你先走!”云烨用手中马鞭朝着云泠所骑马匹猛抽几下,马儿吃痛,立刻飞快向前冲去。   云烨所骑黑色骏马极通人性,他拍了拍它的鬃毛,它似会意一般嘶鸣一声。云烨随即在马上调转身体,黑马继续前进,他则专心用箭射杀身后袭来的狼群。   明明是颠簸的马背,云烨却仿佛如履平地,稳稳开弓,箭无虚发。   头狼终于按捺不住,长嚎一声,迈动四肢加速向云烨冲来,尖锐的狼牙闪着寒光。   云烨再次挽弓搭箭,这一箭,直指头狼左眼,箭发之势如破竹,离弦瞬息便出现在头狼眼前,它避无可避,左眼被刺中,被箭矢的冲力带得仰面摔在地上,四肢朝天无力地蹬了几下,终于瘫软下来,一动不动。   疯狂进攻的狼群似傻了一般停下动作,它们转头望了望越跑越远的云烨,又望了望死去的头狼,最终缓缓聚集在头狼尸体周围,仰头发出一声又一声彻骨的悲嚎。   此时,一支暗箭不知从何处射出,竟直冲云烨首级而去。云烨听见脑后破空之声,身体迅速前倾贴紧在马背上避开这一箭,随后立刻扭身朝箭来的方向射出一箭。但很快,从另一方向又飞出一利箭直取云烨心口,云烨勉力躲避,利箭刺中他的左臂,锋利的箭头扎进血肉中,他闷哼一声。   云泠驾马回头,见狼群已不再追赶,但云烨却不知怎么地手臂被利箭所伤,甚至还继续有暗箭袭来!   暗处之人明显是要取云烨的性命,云泠急中生智,拼命勒住惊慌的马儿,喊道:“哥哥!我在这里!有人要伤阿烨!”   任平本想借狼群之力除去云烨,没曾想这个少年竟勇武至极,与群狼搏斗仍能取胜。于是他命人埋伏起来,想用冷箭射杀云烨。   听见云泠的呼喊,任平心中暗骂道:“该死的,云阳怎么来了?”   他下令手下人停手,驾马走出埋伏,假意慌然道:“云小姐,这可是天大的误会,卑职是奉圣上之命来救人的,都怪我手下的人箭术不精,本想杀那些可恨的狼,谁料射中了云烨小兄弟。”   “请云将军明鉴,千万可别错怪卑职。”他说这话时朝云泠身后望去,少女身后什么人也没出现,哪有什么云阳。   云泠皮笑肉不笑道:“狼患已除,还需得给陛下一个见证。既然是你手下的人将云烨伤了,那就由你派人将头狼的尸体带至御前吧。”   任平手下的兵装备精良,但狼群也是不会轻易将头狼尸体让出来的,要去夺尸,受伤肯定是免不了的。云泠此话一出,任平脸色就不太好看,但他也不敢真的对云泠做什么。镇国侯一家最是护犊子,云烨这个外人还好说,要是真把云泠这个嫡小姐伤了,纵是有何丞相撑腰,他无法全身而退。   “您放心,尽管交给卑职去办。”任平终究垂眉顺眼,应了差事。   云泠点点头,驾马到云烨身边,心疼不已。他手臂上中了一箭,流出的血将黑衣浸湿,却仍是咬着牙关一声不吭。   “阿烨,还能坚持吗?”   云烨点点头:“不碍事。”   云泠从自己的马上下来,试探着摸了摸黑马,商量道:“好马儿,我知你本事大瞧不上我,但是你的主人现在受伤了,就让我骑下你,带他回去疗伤可好?”   黑马鼻孔喘出一大口气,温顺地垂下了头,似是答应了。   “我就知道你是好马儿!”云泠翻身上马,握住缰绳,嘱咐云烨道:“我会尽量骑稳一些,你靠在我背上,小心摔下去。”   云泠好久没有和他距离这样近了,云烨突然觉得臂上的伤一点都不疼,甚至有些庆幸自己受伤。   他小心地用没有受伤的右手,拉住云泠的衣角,见她没有抵触,又得寸进尺地将额头抵在少女的背上。她这一番奔波出了许多汗,后背的衣衫有些襦湿,散发出淡淡的皂角香气。   云烨闭上眼,无声露出淡淡的笑。   出了林子来到御前,皇帝见云烨受伤,便没多计较云泠失仪一事。但是筹备此次比赛时,没人料到情况会这么严重,御医所带医具处理不了这么严重的伤,云泠只能带着云烨回镇国侯府找俞白英处理。   “阿烨,你再坚持一下!马上到家了!”眼见着云烨的脸色越来越白,云泠急得满头是汗,黑马已经跑得似风一样快,她仍是觉得不够。   “我没事。”云烨使起了坏心思,说话的声音有着轻微的颤抖,不明显,却能让本就心急的云泠更加心疼他。   云泠拉过他的右手环在自己的腰上,嘱咐道:“我再骑快些,你一定抓紧我!”   少年小心翼翼地环着她的纤腰,心中想道:阿泠,是你要我抓紧的,你再不要将我推开了。   *   对于俞白英来说,处理箭伤并不是什么难题,但是在为云烨治伤时,她发觉了一些异样。   早在第一次遇见云烨时,俞白英便发现这孩子体质非同寻常,除了体寒少汗外,伤口恢复的速度之快,实在是非常人能及。   (师父,受伤后易恢复,这难道不是好事吗?)   林皙见俞白英愁眉不展,不解地写下字条,问道。   俞白英摇头:“并非如此。受伤后极快恢复,看似是好事,但如果不是天生如此,而是借外力强迫身体恢复,则会坏了身体的根基,一旦某天身体撑不住了,就会迅速地垮下去,性命难保。”   她现在,正是怀疑云烨的恢复力,是被人用外力强迫提高的。   “我曾在师父留下的医典里读到过,苗人擅用蛊,据说能有活死人,肉白骨之效。”俞白英皱眉道:“这些只是师父随手记下的一些传说,未曾亲身考证过。但我有一种直觉,烨儿身上这诡异的情况,也许会和苗人有些关系。” 第25章 阿烨这个年纪的孩子,心……   “你好好歇着吧, 我就先回了。”云泠道。   云烨没有说话,拽住了她的衣角。   云泠耐心坐回去,问道:“怎么了?”   “陆迟是我打的。”云烨用跟“今天吃什么”一样平淡的口气, 将打人这件事交代了出来。   云泠愣住,眨了眨眼, “哦,知道了。”   先前不确定是不是他动手时, 云泠总瞎想, 现在云烨老实交代了, 她反而内心平静,只想着“果然如此。”   “我不应该打人。”云烨垂下了眼睫。云泠想, 如果他是一只小狗,这会儿他的两只耳朵应该都恹恹地趴下来了。   “但我打他是有原因的。”   他难得一次性说这么多话, 云泠笑道:“我知道, 你看他一直纠缠着我不放, 就想替我教训他。”   云烨听了她这话抬起眼, 眼中有疑惑:“你都知道,那为什么还要生我的气?”   “我几时生你气了?”   “你不理我。”云烨小声补充道, “很久了。”   “我......”云泠一时语塞, 她该如何解释自己的想法,不是生气, 而是不想让云烨继续依赖自己。   “我没有生你气, 只是看你慢慢长大了, 我们男女有别,该避嫌了。”云泠选择了一种比较委婉的方式向他解释,“你总与我待在一起,会受我影响, 有机会可以多去和同龄的孩子接触。”   但显然,云烨懂得比她以为的多,他直接问道:“小姐你有心仪的人了?”   云泠摇头叹息:“没有。阿烨,你现在还太小了,还不懂什么是情。你要记得,太过轻易地相信别人,太过轻易的爱上别人,都容易让自己受伤。”   “你何时才会相信我懂?”   “等你长大之后,也许我会信你。”   “我知道了。”   俞白英端着药进屋找云烨时,发现云泠也在屋内坐着,谁都没有说话。   她觉得奇怪,道:“烨儿的伤没有大碍,但还需要多休息,泠儿你没什么事先回去吧。”   “知道了,母亲。”云泠微垂着头走出去,避开了云烨执着的目光。   “药还烫,先让它凉会儿。”俞白英斟酌道:“我有话想问你。”   “师母请问。”   俞白英问道:“你还记得你小时候的事吗?七岁前的事。”   云烨回答:“记得一些。”   俞白英道:“你那时候住的地方叫什么名字、在哪里?”   云家知他小时候日子艰难,被卖给人牙子后拼了命才逃出来,因此为了不勾起那段悲伤的回忆,自云烨七岁入云府以来,云家从没详细询问过他从前的生活。   但现在不一样,俞白英怀疑云烨身上的异常是在他来云府前就留下的,她必须弄清楚。   云烨不疑有他,俞白英问什么他就回答什么:“我七岁前被一户姓李的人家收养,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只记得四面都是高山和密林,气候很潮湿,应该是在长安的南方。”   俞白英追问道:“还能想起什么吗?”   七岁前的日子留在他脑中的是晦暗不明的画面。那个地方似乎都不能称为一个村子,最近的一户人家离收养他的李家有一里多远的路,还要上山下坡才能到。   李大伯那时候怕他跑了,不允许他离家太远,也不许他和别人多说话。很多时间里,他都一个人坐在家门口发呆,看天上的云一点点从东边飘到西边。   后来,突然有一天,李大娘煮了一个鸡蛋,粥里放了肉沫,如今想来其实是很简陋的一餐,但对当时的他来说,这就是从未尝过的珍馐。   他不敢相信这样的东西是自己能吃的,喝了一小口就去观察李大娘和李大伯的反应。二人没有骂他,而是露出从未有过的温柔笑容,催着他大口喝,快些喝。   那一瞬间,他想着,人家对我这么好,以后一定要好好孝顺他们。   只是没想到,吃过后再醒来时,他就已经躺在了人牙子的板车上,不知已从李家走了多久。此后便一路北上,直到长安他才找着机会逃出来。   刨除这些无用的回忆,云烨又想了很久,才不确定道:“有时能看到一些奇怪打扮的人,他们说的话我听不懂。”   “还记得是什么打扮吗?”   云烨皱眉,试图回忆道:“头上、脖子上、腰上都佩戴着白色的装饰,应该是银子做的。其他的,想不起来了”   苗人喜佩银。这在俞白英师父留下的医典中有记载。   云烨这番话,无疑是更加印证了她的猜测。   一问一答下来,云烨见她脸色越来越沉重,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预感,他问道:“师母,出什么事了?”   俞白英不知该如何开口,目前有关他身体异样的一切情况都只是她的猜测,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她无法下定论,现在将这些猜测告诉云烨,不就是让他无时无刻生活在担惊受怕中吗?   可是云烨并不是那种会被三言两语搪塞过去的人,对于一些事情,他异常敏锐。   云烨道:“我的身体,是不是出了问题?”   俞白英欲言又止。   云烨淡淡道:“我知道了。师母,弟子还想再问最后一个问题。”   “你说。”   “我还能活多久?”   “烨儿,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糟。”俞白英安慰他,“现在一切都只是我的猜测而已。”   这样苍白的宽慰显然无用,她最终还是将自己的推测告知了云烨。在这期间,少年的情绪自始自终没有出现波动,平静得就像他们现在讨论的并不是他自己的性命。   “这几日你先好好养伤,不要多想。”俞白英走前嘱咐道,“你的身体这几年都不会有事,以后的事,我会想办法。”   “劳烦师母了。”云烨谢道。   俞白英背过身,掩上门确定云烨看不见了,这才偷偷抹去眼角心疼的泪。   紧闭的门扉后,黑衣的少年孤身一人浸在阴影里,银白色的月光透过窗棂,洒在他脚背上。他似痴了般盯着那一抹光,良久,终究缩回了身体,蜷进黑暗中。   *   云泠次日用了早膳后,在府中闲逛,心中想着,不知道阿烨的伤好得如何了,无意识的便走到了云烨的小院门口。   等她回过神发现自己在哪里时,一时尴尬,心中暗骂自己:昨天才教训了阿烨一通,今天又习惯性地跑过来,我这人怎么回事!   云泠在门外踟蹰了一会儿,正准备转身离开时,云烨的房门打开了,两人蓦然对视一眼,云泠先移开了目光,强自镇定道:“早啊,伤好些了吗?”   云烨没有动,仍是保持着那个开门的姿势,淡淡道:“并无大碍,让小姐费心了。”   “那就好。”云泠笑笑。   云烨很客气地点了点头,掩上了门,留云泠一个人傻愣愣站在门外。   云泠突然有一些不太习惯,虽说他一直以来对人对事都是这样平淡的态度,但今天却显得格外的……她不知道该如何描述。   直到回到自己的房间,云泠才终于想出了该用什么词去描述云烨的态度。   疏离。   认识到这一点,云泠没由来的失落了好一阵。但是为什么失落,她自己也搞不明白。   “这不就是我先前想要的吗,为什么会不满足?”   “阿烨这个年纪的孩子,心性本就不长久,他能越早看明白,不是越好吗?”   最终,云泠将自己的失落归因于自家小孩突然间长大了,她一时不习惯。   “这算不得大事,只要习惯了便好。”她喃喃道。   此时宫墙之内,太子赵世安负手皱眉道:“不但云阳没死,那叫云烨的小子还成了西域校尉,云泠这个女人也是无法攻破,云家现在就是铁板一块,根本就无从下手!”   “父亲,赵世寻就靠着和云家关系好才能活到今天,云家不除,他们迟早都要成祸害!”   沉沉的男声回应道:“够了,这点耐心都没有,如何成事?”   “等着吧,再厚的铁板,总能找到薄弱之处的。”   *   十日后,云烨箭伤痊愈,圣上谕旨赞他猎狼有功,勇武过人,赏黄金一千两,封西域校尉,守卫商道通畅。即日起点兵启程。   又五日,南楚国□□的消息传至长安,云严昭云阳奉命出征。南楚国境内的许多地方皆为苗人的领地,俞白英为替云烨寻解蛊之法,携门下弟子林皙以随行军医身份一同出征。   云泠挡在父亲和哥哥跟前,调皮地眨眼:“你们知道我的,我要是想去,谁也拦不住。我觉得现在同意带上我,比到时候在军营里发现我要好得多,你们觉得呢?”   云严昭被她此前那次在边城搞出的事情弄怕了,头痛道:“老子管不了你了!老子也做不了主,问你娘去!”   云阳也无奈地叹气。   林皙打着手势招她过去,递过字条:   (师父让你好好帮忙,不准偷懒捣乱。)   云泠点头乐道:“放心,我很乖的。”   她麻利地背上早已收拾好的行囊,坐进了俞白英的马车内。   *   西域商道,驼铃声声,胡琴琵琶响;西南密林,银铃清脆,兵刃相接乱。   一晃,便又是五年。 第26章 你别生我气呀,我又没说……   “叮铃——叮铃——”细碎的银铃声由远及近, 云泠身着交领暗底暗色花衣,下穿蜡染褶裙,头戴银饰, 脚腕上系了串银铃,走起路来铃声清脆悦耳。   她怀中抱了满满一篓瓜果, 全是一路上遇着的苗族少年们硬塞给她的。   南楚国的□□一年前就已被云严昭和云阳领军完全平定,原本时间还可以更早, 但由于这场暴动中有许多普通苗人被迫参与进来, 云严昭放弃了武力平乱, 转而采用威慑加安抚的怀柔政策,最终让南楚王自愿归顺大夏。   俞白英还未研究出解蛊之法, 于是决定继续留在苗寨中,云泠和林皙自然伴其左右。云严昭和云阳回长安复命后, 又立刻巴巴地跑了过来。就这样, 寨子里的村民和云家便逐渐地熟悉起来。   南楚的苗人性格淳朴, 民风开放, 遇见喜欢的姑娘就敢大胆示好,还有些胆子大的, 仗着当地有拉婚的习俗, 当街就敢强拉着姑娘回自己家成婚。   云泠刚来时就遇见过好几次这种场面,好在她的三脚猫功夫应付个普通人绰绰有余, 将所有试图拉她回家的苗族男人都揍了一通。后来又托村长给寨中村民传了话, 将军府里的汉人无论男女, 一概不参与寨中习俗,她这才敢放心出门。   “母亲、皙姐,我回来了!”她抱着瓜果艰难进门,“谁来给我搭把手, 我抱不住啦!”   林皙匆匆跑过来帮她分担了一些重量,二人一起将东西放进厨房。   林皙在果子堆里挑了挑,惊喜地拿起一颗个大饱满的红色野果,比手势道:(这个好吃!)   相处几年,云泠已经能看懂林皙的手语,她笑嘻嘻回道:“知道皙姐你喜欢这个,我厚着脸皮拿了好多呢!”   (师父也喜欢。)   “还有个人也喜欢,皙姐你不会忘了吧?”云泠一脸坏笑。   林皙羞得脸通红,放下果子转过身不理她。   云泠告罪道:“哎呀皙姐,你别生气嘛,我又没说是我哥喜欢,是我喜欢吃还不行吗?”   林皙气鼓鼓瞪她一眼:(就你嘴巴最坏了!)   云泠食指在嘴上一比,做了个封口的手势,林皙这才转过身来问她:(药都寄出去了吗?)   话到此处,从进门起就嬉皮笑脸的云泠蓦然收起了不正经,轻轻点了点头:“都寄了,煎药的方法也都给他画好了。”云烨不认识的字多,云泠便又是写字又是画图,生怕他不知道怎么煎药。   算了算年头,这是她们来南楚的第五年。   第一年时,俞白英从一个苗族长者口中得知苗族掌管祭祀的巫族传人,代代相传了一种药蛊,可以活死人、肉白骨,但是若是如果被种下此蛊的人继续活下去,这蛊就是食人精血的奇毒,会缓慢地将宿主的生命蚕食干净。她越听,越觉得云烨身上的就是这种药蛊。   可据那苗族长者所言,巫族的最后一个传人缪双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经身亡,药蛊彻底失传,自然更不知道如何解蛊。   苗族长者长叹气,脸上的皱纹也堆在了一块:“我劝过她不要信那个中原男人,她非不听,还给那男人生了个孩子。”   “然后呢?”云泠跟着俞白英一同来的,问道。   “男人害了她后跑了,她拼着最后一口气来找我,求我埋了她。”   “那她的孩子呢?”   老人摇头道:“不知道,如果没被那个中原人带走,肯定也死了吧。”   缪双一族世代不与其余苗人同住,老人也不知道她的住所在何处,只猜测应该在环绕村寨的某座深山里。   “如果能找到缪双曾经的住所,说不定里面会有解药。”俞白英道。   那之后,俞白英每半年给云烨配一回药寄过去,治标不治本,只求稳住他身体的根基。其余时间,由于俞白英和林皙都不会武功,云泠便自发接下了去四周环绕的大山里找缪双住所的任务。   可惜,她断断续续地在密林中寻了好几年,还是没能找到缪双生前的家。俞白英担心她,便不准她再往深山里钻,寻找缪双住所的事转交给云阳和云严昭去办。   云泠表面上应了,实则包揽下了所有出门采药的活,就是为了趁采药的功夫去山里接着找。   今天瞧着天色还早,云泠背上药篓,装上小锄头,腰间别上把柴刀,和俞白英打了声招呼:“母亲,我出去采药了!”   “一个时辰内记得回来。”俞白英叮嘱道。   “知道啦!”   *   峭壁的缝隙间开着一朵蓝紫色的花,那便是云泠此行要采的药。   这峭壁极陡,往下望时只能见到悬崖下面是一片绿得发黑的林子,雾气弥漫,看上去阴森森的,如果不慎掉下去,多半要摔得粉身碎骨。   她捡起峭壁上的一根藤蔓拽了拽,很结实,便握紧了藤蔓小心翼翼地沿着峭壁往下爬,逐渐接近那朵花。   云泠伸出手,将将够到,她把花完整地摘下来放进药篓里,还未来得及舒一口气,只觉手中紧拽的藤蔓一松,竟断裂开来,她的身体直直朝悬崖下坠去。   耳边的风呼呼作响,云泠勉力控制身体,伸出手抓住峭壁上的其它藤蔓,手臂和腿被尖锐的岩石上蹭掉一大块皮,流出血来,她忍住剧痛不撒手,终于渐渐止住了下落的趋势。   当她准备一鼓作气爬上去时,目光却敏锐地捕捉到,悬崖之下的密林中,有一间破旧的木屋。   “找到了!”   冥冥之中,云泠认定这就是她遍寻不得的缪双住处。   云泠抓着藤蔓缓缓往下落,随后走近木屋。   这木屋显然很久没人住过,看上去年久失修,摇摇欲坠,外墙上已经攀上了青苔。但是幸好,这附近似乎并没有什么毒虫猛兽。   云泠推开屋子,一股霉味扑鼻而来。   阳光照不进这深谷里,木屋内一片昏暗。屋子不大,内部陈设简单,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甚至还有一个专给婴儿睡的小竹床。   桌上随意摆着一些针线,床上的被子没有叠起来,可见屋主人走时有多匆忙。   云泠挥开屋内的蜘蛛网,在小竹床上发现了一个带锁的木盒,与四周的腐朽气息不同,这木盒仍然保存完好,盒身上是绘着暗红色的女娲图腾,一把精巧的银锁将木盒上下扣住。令云泠庆幸的是,银锁是开着的。   “缪双当时走得那么急,忘记锁了吗?”云泠想。   她小心的取下银锁,打开盒子。里面并没有云泠期待的解药,只孤零零的摆着一只银镯。 第27章 士之耽兮,尤可说也;女……   这银镯子造型雅致, 外侧精细雕刻着连理枝纹样,若按大夏的习俗,它便是成婚时定情信物, 喻指夫妻二人从此恩爱,永不相负。在银镯内侧, 一行小字刻着:不负卿卿。   这镯子从纹饰到上面刻的字,一眼便能看出是出自大夏人之手。这应该就是苗人老者口中, 那个欺骗了缪双的中原男人送给她的定情信物。   “不负卿卿”四个字犹在眼前, 许下诺言的男人却害了缪双性命, 一走了之。   士之耽兮,尤可说也;女之耽兮, 不可说也。从来如此。   云泠内心悲叹缪双可怜的命运,将镯子放回木盒中。   “若你也能有来生, 一定莫要再被情爱蒙骗。”   她轻叹一口气, 合上木盒, 准备再去找找屋子内的其他地方。甫一转身, 背上的药篓不小心碰到了木盒。   只听一声响,木盒“哐”地摔在地上, 银镯也被甩飞到地上。   “抱歉抱歉。”云泠连忙蹲下身去捡起银镯, 紧接着捡木盒时,她却惊讶地发现, 经这一摔, 原本隐蔽在木盒中的夹层露了出来, 夹层里面似乎装着什么东西。   她小心地捧起木盒,将夹层彻底打开。里面静静躺着一块布料,四四方方,边缘不太规整, 像是从衣服上被人撕扯下来的。这布上刺绣精美,云泠在昏暗中细细辨认,布上绣的图案不似普通的花鸟山水,与云泠在寨子中见过的苗文有些类似,又不尽相同。更像是某种罕见的文字。   “就是它了!”云泠想。   苗人无统一固定的文字,且喜欢通过刺绣记载信息。这些图案中,也许就记录了解除药蛊的方法!   云泠迅速将布块与银镯放回木盒,将木盒妥善放进药篓里,快步离开了木屋。   木屋处在这深谷中,贸然探查别的出口太过危险,只能是原路返回。她方才下来时攀的那根藤蔓仍在原处。   云泠抬头看了下天色,快要黑了,不能再犹豫,深吸了一口气,抓住藤蔓道:“只能赌一把了。”   她将藤蔓缠在腰上,攀住峭壁上突出岩石,艰难地往上爬。   *   “泠儿——!”   “云泠姑娘——!”   “泠儿,你在哪里——”   云泠出来采药的时间早过了两个时辰不止,眼见着天都要黑了人还没回来,俞白英怕她在山中出事,心中焦急不已。云严昭和云阳找到村长,托他安排村民帮忙寻人。   夜晚的山林极为危险,村长平日里便十分喜欢云泠这个可爱讨喜的姑娘,听闻此事后毫不推辞,组织起村里的男人们,带上火把和柴刀一同进山。   云泠好不容易咬牙爬了一半,隐约间听见了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鼓足了力气回应道:“我在这里!”   云严昭听见回应,循着声音去寻到悬崖边,他喊道:“你在哪儿?”   “在下边呀,父亲!”   云严昭接着火把的光往下看,果然见到山石上挂着个云泠,没事人一样露牙冲他笑。   “我的娘诶,小祖宗你怎么跑那里去了!”云严昭说话时心都在颤,现在这个挂在峭壁上的这可是他的宝贝女儿啊!   云泠半点不觉自己处境危险,冲着云严昭激动道:“父亲!我好像找到缪双的住处了!我发现了一个木盒子,里面——”   “别说了!有什么事都先上来再说!”他大吼一声,将手中绳索抛到云泠身边,“把这个系身上,我拉你上来!”   云泠乖乖闭上嘴,系好绳子,将药篓紧紧抱在手里,在众人的努力下,她终于安全地到了地面。   “父亲,哥哥。”   云泠站定身体,小心翼翼地看着眼前板着脸的两个人。一直以来,她都不曾觉得自己的父亲和哥哥有多吓人,总能面不改色地在他们面前嬉皮笑脸。可此时,她也知道自己又让他们担心了。   云严昭和云阳冷着脸一言不发,村长怕二人生起气来动手打人,笑着打圆场:“二位将军,有话我们回去慢慢说,姑娘一身是伤要处理,先回家吧。”   “回吧。”   “诶,好。”云泠垂了头一瘸一拐地跟在后边走着。   云严昭看她一眼,蹲下身,“上来,我背你。”   父亲的脊背仍像儿时记忆中一样宽厚可靠,云泠安心地趴在云严昭背上,借着火把的光,突然发现了云严昭后脑勺不知何时添了一根白发。   她一时心酸,这么久了自己竟未曾注意到,父亲逐渐地老了。   云严昭轻轻叹了口气,粗声对背上的女儿道:“你把自己弄得一身伤,一会儿你母亲见了,她肯定要心疼死。”   “女儿知错了。”   “错哪里了?”云严昭问她。   “不应该擅自行动,让父母和大哥担心。”   “还敢吗?”   “不敢了。”   云严昭叹气道:“你都这么大的人了,按理说早就该将你嫁出去,这会儿我都当外公了。也就是我和你母亲惯着你,不愿意嫁就不嫁,才让你现在做事还跟个孩子一样莽撞。”   “哪有哥哥还没娶嫂嫂,妹妹就先嫁人的道理嘛。”云泠小声嘟囔道。   无辜被拉来挡枪,云阳也急了,生怕自己老爹当着这么多外人面数落自己,咳了两声提醒道:“这么多人在呢,家务事我们回家再说。”   云严昭哼道:“你们两兄妹,没一个让老子省心。”   云阳帮云泠拿着药篓,看见了里面装着一个木盒,问道:“盒子里的东西你看过了?”   云泠点头:“嗯,不过我不认识上面的文字,和村子里的人用的文字不太一样。”   “回去给母亲看,她肯定有办法。”云阳道,“也就是烨儿如今远在西域,不然要是他知道你为了找解药把命都差点搭进去,就算拿到了解药,他心里能好受?”   “母亲都说了烨儿的身体暂时不会有大问题,你何必这么着急?”   云泠默然,云阳说的事她不是不知道。到底在急些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原因,满心只想着快些找到解药,这样......这样好像就有名正言顺的借口去见云烨一面。   当初摆大人姿态训云烨的人是她,等小少年真长大了,不再日日粘在她身边,五年了也没回来看望过一次。现在心里想念得不行的,也是她。   养孩子真是一件糟心的事。她心中叹气。   回到村寨,谢过村长和热心帮忙的村民们,云泠便迫不及待地将自己的发现给他们看。   “这镯子我看过了,应该没什么机巧,这块布料上的刺绣应该是某种文字,我没弄明白,就将它带回来了。”   林皙给她处理着身上的擦伤,药酒抹上去疼得云泠龇牙咧嘴,却还是不停地说着自己在木屋中的所见。   俞白英拿起刺绣仔细察看,摇了摇头,“这刺绣我也看不明白,明日我再去向项黎老前辈求教。”项黎便是此前提到的那位苗族长者的名字。   “我也一起去!”云泠道。   俞白英将刺绣叠好放回木盒,“嗒”地一声用力合上盖子,语气淡淡道:“你待在家,这几天哪里也不准去。”   平时脾气越好的人,生气起来就越可怕。在云家,谁生气了云泠都敢继续胡搅蛮缠,除了俞白英。   她低下头,乖得像个鹌鹑,小声道:“女儿知道了。”   林皙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见云泠看过来,冲她眨了眨眼。   这是她俩这几年来的默契,云泠犯了错被关在家里,林皙便会替她去留意她想知道的消息。   云泠飞快看了俞白英一眼,见她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小动作,便也高兴地冲林皙眨了眨眼睛。   次日,俞白英和林皙一大早就带着东西出门,云泠被下了禁足令,只好端了个竹椅坐在门口等。   云阳见她一个人无聊,也去洗了些厨房的果子端出来,坐她旁边,随意聊天。   “圣上前几天派人来过,再过几日,我和父亲就又要回长安了。”云阳咬了口红色的野果,汁水酸甜,他一向爱吃。   “要去多久?”云泠问。   “不知道。你这话说的,南楚国终究只是为了给烨儿找解药才不得不暂住的地方,长安才是我们的家。”   云泠躺在竹椅上,眯着眼看蓝天,语气也跟着懒散下来:“这里的日子过得太悠闲,我现在都不太想回去了。”   云阳笑笑,他何尝不喜欢这样安静祥和的生活,可大夏还有许多地方需要他和云家军,他若是多贪图安逸一天,就是让百姓多受一天的苦。更何况,朝堂上还有看不见的黑手在暗地里虎视眈眈。   赵世寻暗中送来过几次书信,边城的事他似乎已经有了些眉目。   “如果这次能成功做出解药,你就亲自给烨儿送去吧。”云阳道。   云泠惊讶坐起,云阳看她这幅被人看穿后不知所措的模样,笑道:“我还不知道你的心思。烨儿自来了府上,就一向跟你最亲近,不,是你就最爱去缠着他。这么久不见,心里肯定想他了吧?”   “我缠着他?”云泠不乐意道,“明明是他总爱来和我玩。”   云阳乐道:“少来了,明明就是你脸皮最厚,自作主张将人留下来,又是买东西又是关心日常起居,一有时间就要去找烨儿。”   “那是因为怕他刚来云府人生地不熟,丁点大的孩子看上去可怜巴巴的,才想着多照顾一下。”   “就从没见你想过照顾照顾我。”云阳酸溜溜道。   “得了吧,你有人照顾,轮不到我。”云泠笑道,“说真的,哥哥,你就没打算好什么时候跟皙姐表明心意?你俩明明互相喜欢,就是憋着不说,我看着都着急!”   云阳沉默吃了几口果子,语气有些无奈:“林皙姑娘在这世上早早地就没了亲人,需要的是一个可以安稳守护她一辈子的人。像我这样整日行军打仗的,说不准哪天人就没了,干嘛还去耽误人家姑娘。”   “你觉得自己不是皙姐的良人,皙姐觉得自己身份低配不上你。”云泠头痛道,“我说破嘴皮子也没用,还是要你们自己才能看清。”   云阳失笑道:“你怎么好像很懂的样子?明明自己的终身大事都没个着落,也不见你着急。”   云泠调皮道:“我才不急呢。哥哥你一天不娶皙姐,父母就一天催不到我头上。”   “你就偷着乐吧,以后成了老姑娘,有你哭的。”   “那我就和皙姐作伴,两个老姑娘搭伙过日子,你个老男人自己羡慕去吧!嘿嘿。” 第28章 找你的心上人?   苗族老者项黎仔细端详着手中的刺绣, 苍老似枯树皮的脸一瞬间好似更紧地皱在一起,他的手忍不住颤动,嘴巴开了又合, 逐渐红了眼眶。   俞白英看出了老人情绪的异常,疑惑问道:“项老前辈, 您是不是在这刺绣里发现了什么?”   项黎点头,道:“这刺绣上的文字是古苗文, 现在能看懂它的人已经没几个。幸好我年轻时接触过这种文字, 勉强可以解出来。”   他指着刺绣中的一部分说道:“这些就是你要找的解蛊之法。”   “太好了!”俞白英与林皙对视一眼, 两人眼里都是隐藏不住地欣喜之意。   接着,项黎颤声问道:“那个孩子, 现在在哪里?”   “孩子?”俞白英不解。   “就是你找到药蛊解药后,想要救的那个孩子。”   “前辈您是说云烨吧, 他如今人在西域, 受命守卫商道安全。”   “西域。”项黎喃喃道, “他今年......多大了?”   “应是十八了, 这孩子从小是被别人养大的,年龄也不知道是否准确。”   项黎眼里有泪光闪烁, 道:“准的, 准的。”   俞白英猜出了什么,迟疑道:“前辈, 烨儿他难道和缪双——”   项黎点头:“他就是缪双的孩子。”   缪双和中原男人结合后产下的、多年来不知所踪的那个孩子。   “缪双在我心里就跟亲孙女一样, 所以对于那个中原男人的孩子我一直是很厌恶的, 我想着他应该被那个可恨的中原男人带走,最好是死了,这辈子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项黎顿了顿,继续道, “可现在一想到他身上还流着缪双的血,我就又想救他。”   俞白英不知该劝些什么,项黎摆了摆手,苍老的脸上露出一个有些释然的笑:“什么都不用说了,我将解药方子给你写下来,拿回去救人吧。”   最后,在俞白英和林皙告辞前,项黎思索了很久,背过身缓缓道:“如果之后有机会,带那孩子回来看看。”   俞白英郑重点头:“白英必不忘前辈嘱托。”   *   俞白英回府,揭开云烨身世时,云泠比起惊讶,更多的是不解。   “母亲,我不明白,阿烨是缪双的孩子,她为什么要将药蛊种在他身上?”云泠伏在她膝头,问道。   俞白英摸摸她的头发,轻轻摇头:“因为她恨啊。恨那个抛弃自己的男人,于是连带着恨起了自己和男人的孩子。那时的她被男人所害,油尽灯枯,唯一能报复男人的手段,就只有伤害他的孩子。”   “可这孩子既是男人的,也是缪双的。给自己的骨肉下蛊,她何尝不痛苦?”俞白英道:“不然,她不会将解药留在自己的住处。只要那个负心汉有心回来寻她,即便她已经死了,也能救孩子。”   云泠轻声道:“可惜她爱的男人不仅没有来找过她,连孩子也一并抛弃了。”   俞白英没有说话,只温柔抚摸着云泠的头发。   “母亲。”云泠道,“等你做出了解药,我想亲自给阿烨送去。”   “也好,你去看看吧。”俞白英道,“记得嘱咐他,一定要找时间来南楚,去见见项黎前辈,再去缪双墓前上一炷香。”   云泠点头:“母亲放心,阿烨是最重感情之人,不用说他也知道的。”   俞白英轻声叹气,心中想:烨儿那个性子,谁见了不得说一句冷心冷情,也就你敢这么肯定地说他重感情。   *   既已决定出发去西域,云泠便早早给乌然寄去了书信。   这几年乌然借着商道便利往来大夏与西域诸国行商,最开始依靠云泠前世的记忆赚得盆满钵满,但云泠前世只活到了十八岁,渐渐地便无法再提供有用的信息,幸好他作为一个商人的敏锐度不容小觑,买卖依然做得顺风顺水,并且从来不忘记云泠的那一份。   此次去西域找云烨,最方便的方式便是跟着乌然的商队一同前往,不仅安全,还能顺道满足她对行商的好奇心。   乌然的回信很快传到云泠手中,他信中答应得十分爽快,随时可以出发。   这药蛊的解药复杂,短期内只能研制出前一部分,剩下的部分则需要等待更长的时间。俞白英将已做好的一半解药交给云泠,仔细讲解了服用方法,千叮咛万嘱咐,送云泠上了回长安的马车。   乌然的商队在长安等着她会和。   风尘仆仆的云泠赶到胡不归客栈,乌然仍是喜欢坐在老位置一边品酒,一边欣赏胡姬的舞蹈。多年不见,他面容更加深邃,看起来比以前那种轻浮的模样成熟稳重了不少。   可惜这样的好印象,在他开口后就打破了。   云泠出门急,仍是和在南楚时一样打扮,乌然瞥了她一眼,异色的眸子里盛满了嫌弃:“云小姐,几年不见,我竟不知道镇国侯府已经落魄到了这种地步?”   苗人喜佩银饰,但是在大夏,银饰并不是什么贵重东西,西域诸国则喜欢佩金玉首饰,因此在乌然眼里,一身银饰的云泠着实十分寒酸。   云泠心里暗自翻了个白眼,不客气坐下,夹起块羊酪糕吃了,“我刚从南楚回来就直奔到你这里,哪有时间梳洗换衣。再说了,在南楚大家都是这样打扮的,你看不惯只是因为你不习惯,怎么就落魄了?”   乌然端起酒杯饮了一盏,摇头道:“不行。你这样和我的商队一同出发,别人会觉得我是不知哪里冒出来的穷酸小贩,不会将好货拿给我。”   他随意打了个响指,一名胡姬款款而至,倚在他肩头问他有什么吩咐。   乌然用下巴点了点云泠,道:“带她去梳洗,换身好点的行头。”   胡姬惊讶地上下打量着云泠,娇声道:“哎呀,如此好的相貌竟然被这样糟蹋!”   云泠有些尴尬,她就是赶路匆忙了些,不至于用上糟蹋这种词吧?   胡姬雷厉风行地将她拉进一间客房,几下扒光了人扔进放好热水的浴桶里,叮嘱道:“我去给你准备合适的衣裳,你慢慢洗着。”   云泠泡在檀木做的浴桶里,又是玫瑰花瓣又是熏香的,脑子被热水泡得昏昏沉沉。   这胡姬看上去美艳动人,没想到做起事来动作也极为利落,替云泠洗头擦身,洗好后又将她从桶里拎出来打扮,云泠看她那副认真模样,全程不好意思开口阻止,乖巧地任她摆布。   胡姬替她梳头,将她一头柔顺乌发披散下来,两侧各编一股细辨拢于脑后,金色流苏垂于额前。   云泠坐着无聊,开口问道:“我叫云泠,你叫什么名字?”   “萨珊娜。”   “萨珊娜,你的名字真好听。”   “谢谢,你的名字也好听。”萨珊娜绕到前面替她上妆,冲她抛了个风情万种的媚眼。   萨珊娜拿来的胡服不是一般的胡姬舞裙,裸露不多,触感柔软,衣服外侧的刺绣栩栩如生,似乎有金线穿插其中,看上去便知道价值不菲。   萨珊娜看她面上有些犹豫,笑道:“放心穿,既是乌然吩咐我带你梳洗的,花费再多自然也只会算在他头上。”说完,又是妩媚地眨眼。   等打扮好后,萨珊娜便领着她出了门。   乌然倚在门外,见人出来,眼神亮了亮,勾起一抹笑容,微微躬身向云泠伸出掌心,声音低沉有磁性:“等候您多时了,公主殿下。”   云泠却是个不解风情的,她没理会乌然的手,只问道:“什么时候出发?”   乌然倒不介意,收回手道:“我说过,随时都可以。”   “那就现在吧。”云泠久未穿胡服,有些不习惯,边走边抱怨道:“乌然你也太讲究了,行商赶路还要我穿成这样,一点都不方便。”   乌然贴近她耳侧,语气暧昧:“公主殿下不需要劳碌,您只要坐在马车里欣赏沿途风景就够了。”   云泠面无表情推开他:“别把你跟别人调情的手段使在我身上。”   看见乌然吃瘪,萨珊娜在一旁笑得花枝乱颤,“哈哈哈,乌然你竟然也有被人拒绝的一天。”   乌然挑眉耸肩,站稳了身形,“行吧。”   他拍了拍木桌,将客栈中正在哄闹的众人目光吸引过来:“准备一下,立刻启程。”   “呜呼~终于可以出发了!”人群发出欢呼,兴奋地四下散开去取行囊。   云泠看见萨珊娜也往马车上放了东西,喜道:“萨珊娜,你也要一起去吗?”   萨珊娜热情地搂住她的肩,悄悄道:“我可不放心你这只小白兔,一不小心被那只坏心狼吃掉可怎么办?”   她说话时,眼神望着乌然的背影,可能她自己都不曾意识到,她望向那个男人的目光里,流露出了多少缠绵深情。云泠几乎一下就明白过来,萨珊娜喜欢乌然,她担心乌然会被抢走。   云泠摆出了然的深情,冲萨珊娜点头道:“你放心,我此去是为了找人的,一定离乌然远远的。”   “找你的心上人?”   云泠不好意思地摇头,“不是,算是我的弟弟吧。很久没见了,也不知道他到时候还能不能认出我。”   *   驼铃声响起,商队缓缓启程。 第29章 每次提到喜欢的那个人,……   沙漠的夜晚, 天空疏朗无云,满天闪烁的星子缀成一条银色的飘带,明月散发出柔和的光晕, 如圆盘一般挂在天际。云泠从没见过这样的明月,近得仿佛伸手可触。   萨珊娜在帐中睡得深沉, 云泠没有困意,便轻手轻脚地起身。夜里风凉, 她打了个冷噤, 寻了张绒毯裹在身上, 从帐篷中挑帘出来。   商队歇脚的地方位于背风处,嶙峋的巨石山峰挡住夜晚肆虐的风暴, 稍远处有一小片湖泊,湖畔长了些不知名的灌木, 是沙漠里罕见的绿洲。   银白的月光照耀下, 湖面波光粼粼, 远远望去就似有细碎的浮冰闪烁, 云泠走近了些,又见一轮圆月和满天星辰映在湖水中, 美不胜收。她忍不住学那不自量力想要捞月亮的猴子, 掬起一捧冰凉的湖水,看星辰与明月落在自己掌中。   商队自长安向西而行, 今日已走出了玉门关, 驻守玉门关的将士告诉云泠, 近日商道上曾有沙匪出没袭击普通商人,云烨为确保商道安全,领兵往若羌方向去了。   正巧乌然此次的目的地便是若羌,云泠便继续跟着商队前进。   “你知不知道这个湖泊的名字是什么?”乌然的声音突然在她身后响起, 云泠被吓了一跳,一个酿跄险些栽进湖里。   她没好气地站起来道:“不知道。”   “映月湖。”   “很好听啊,也很贴合这里的景色。”   乌然笑道:“它还有个更贴合的名字,知道是什么吗?”   “是什么?摘星湖?”   “死亡之海。”乌然一字一顿缓缓道。   云泠被他阴森森的语气吓得一跳,下意识远离这片湖泊,走了几步又反应过来乌然一向爱吓唬人,皱眉道:“你别吓我。”   乌然缓缓地往后撤,一边走一边道:“它其实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湖泊,而是沙漠中积水形成的海子。熟悉沙漠行商的人都知道,海子周围一定不能随便去,知道为什么吗?”   云泠摇头。   “因为一不小心,就会被暗藏的流沙吞噬,尸骨无存。”   他说完,云泠看向脚下踩着的沙子,似乎真的比刚才营地周围的更加湿润,乌然依旧带着一抹戏谑的笑意,道:“云小姐,你如今还能好好地站在这里质疑我,唯一的原因就是你的运气比较好。如果继续愣在那里不过来,我可不敢确保你是否还有这样的好运。”   云泠听出他话中的严重性,肃起了脸,小心地沿原路返回到乌然站的地方。   她舒了一口气,又回望依旧静谧的映月湖,仍是不敢相信这样的美景下竟然是危机四伏。   “美吗?”乌然似乎看出她心中所想,问道。   云泠点头。   “越美的东西,往往越危险。”乌然语气凝重,听得云泠不禁再一次警惕起周围环境,他瞧出云泠的紧张,异色的眸子猫儿似地轻眨,笑道:“比如我,就十分危险。”   云泠心中无语,紧了紧身上的绒毯,径直转身回了帐篷。   迷迷糊糊睡着前,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乌然怎么就这么巧撞见自己去湖边?不过还未等她思索出答案,浓重的困意便袭来,云泠陷入了沉睡。   *   萨珊娜是个性子活泼的姑娘,有她在的旅途就不用担心会无聊。   “云泠,你看我找到了什么?”   她手里握着一捧红色的野花,花瓣上有细细的绒毛,花朵在风中颤颤地左右摇头,看上去憨态可掬。自从西出玉门关后,就很久没看见过这样鲜艳的花朵了,云泠惊喜地笑:“好可爱的小花,你哪里找到的?”   萨珊娜得意道:“我自然有我的方法。喏,这个给你带上。”   她示意云泠靠近些,取出一朵小花别进她的发间,满意地点了点头:“好看!”   “我去把它们拿给乌然看!”   萨珊娜提到乌然的名字时,金棕色的眼眸亮亮的,眼角眉梢都带着喜意。   她迈着轻快地步伐跑到队伍前头找到乌然,云泠远远望去,她似乎在和乌然撒娇,乌然无奈地笑了,弯腰低下头,让萨珊娜将小花别在他的耳后。   金发配红花,喜庆得有些滑稽。云泠捂嘴偷笑。   “叮铃铃...咚咚......”骆驼们不知受了什么惊吓,原本整齐的前进的驼队有四散之势,驼铃声混乱响起。   经验丰富的胡商们立刻意识到了危险逼近,他们四下眺望,只见后方沙尘滚滚,黄沙之中有一队骑马的人影正飞速向商队逼近,尖锐的刀锋闪烁着寒光。   “妈的,是沙匪!”   “跑!”乌然一声令下,队伍中的胡商们稳住心神,催促着骆驼加快脚步。   可是骆驼的速度哪能和快马比,沙匪接近的速度极快,青壮年的汉子们于是自发组成一道防御墙,他们拔出防身用的刀,将女人们护在身后。   “你们快走!”   可是这些胡商哪里是凶悍的匪徒们的对手,沙匪们挥舞着大刀将胡商们砍倒在地,一时间血肉横飞,看他们挥刀的架势,分明是接受过专门训练的武者!   云泠艰难用刀挡下一波攻击,将萨珊娜护在身后:“你快跑!”   萨珊娜惊慌无措,听见了云泠的命令后,点点头转身便跑。   一支利箭破空而至,正正扎中萨珊娜后背,穿胸而过。   “萨珊娜!”   云泠痛心大喊,砍倒眼前的敌人,蹒跚着脚步跑到萨珊娜身边,她已然说不出话来,手艰难抓准云泠的衣领,眼神里是一万分的惊惶与不甘。她周身的血液似鲜红的火焰,灼烧尽她最后的生命。   “她救不活了!我们快走!”乌然不知何时抢到了一匹马,他驾马来到云泠身边,伸出手催她上马。   云泠沉默地背起萨珊娜的尸体,乌然眼里全是难以置信:“你疯了,带上她我们谁也跑不掉!”   云泠倔强地咬紧了嘴唇,萨珊娜鲜活的身影还在她眼前,她决不能将萨珊娜留在这里。她们是朋友。   “疯子!”乌然骂了一声,伸手将背负着萨珊娜的云泠拉上马,随后立即挥鞭驾马向着若羌的方向逃跑。   沙匪的马蹄声与利箭破空的声音仍紧随身后。   萨珊娜的身体一点点冰冷下来,云泠感觉自己身体内的血液也一点点从头到脚冰冷下来。   不对劲,这件事不对劲,一切都不对劲。   “近战、远攻皆备,攻击阵型灵活,队伍内有着严密的组织和精确的分工,这群沙匪与其说是一帮乌合之众,更像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   “一只军队为什么要在沙漠中伪装成沙匪袭击普通胡商?”   “更奇怪的是,那些沙匪的武艺比我更高,他们轻易就砍杀了一个接一个人,可并没有对我下死手。”   “所以他们的目标是我,队伍中知道我真实身份的人有谁?”   身后的追杀声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云泠一句一句地抛出自己的疑问,乌然策马的手停下来。   他转过身,异色的双瞳静静凝视着云泠的双眼,开口是从未有过的冷然:“我提醒过你,我很危险,是你自己不听。”   云泠红了眼眶,质问道:“乌然,为什么?”   她没能听到乌然的回答,只觉脑后蓦地一痛,瞬间失去了意识。   “云泠,你这样的人,永远也不会懂。” 第30章 是她五年未曾见过,却不……   鼻尖传来一阵陌生的异香, 云泠的意识逐渐回拢,她缓缓睁开了双眼。   织金的轻纱幔帐层层叠叠,她坐起身拨开床上的纱帐, 入眼是陌生的房间,花纹复杂的地毯铺满房屋, 矮脚桌上燃着熏香,桌上的各式器皿金光灿灿。她捂着仍有些疼的后脑, 轻声呻.吟了一声。   地毯上的图案看上去似曾相识, 云泠思索片刻, 眼神冷下来。   这种图案,和她曾在乌然房中的地毯上看见的一模一样。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一名少女微垂着头进来,她的皮肤是浅棕色, 眼睛是和天空相同纯净的蓝色, 高鼻深目, 身上穿着绸制胡裙, 刺绣华美,一看便知身份不凡。   她见云泠坐起来, 眼神亮了亮, 很是欣喜的小跑到云泠身边,用云泠听不懂的话似乎在问些什么。   云泠摇头, 眼里很是迷茫。   少女恍然大悟状, 拍拍她的手示意她稍安勿躁, 迈着轻快的脚步出了门。   云泠在屋内四处逛了逛,这家屋子内的装饰华美贵气,像是西域某国的一处宫殿。   没一会儿,一个熟悉的身影踏进屋内。   “乌然。”他的出现在云泠意料之内。   乌然换下了一身的商人打扮, 总是随意披散的金发被精心编织束在脑后,白色绸衣上是用金线绣制的图案,只有脸上仍是惯有的漫不经心的笑。   “你醒了。”他笑道。   方才见到的少女紧跟在乌然身后,指指云泠,又摇着他的手臂,撒娇般说了些什么。   乌然冲少女露出宠溺的笑,介绍道:“这是我的妹妹,乌雅。她很喜欢你,想和你做朋友。”   乌雅湛蓝的眸子很是期待地望着云泠,云泠皱眉避开她纯然的视线,语气很是冷淡:“乌然,我只是晕了过去,并没有失忆。”   设下陷阱将她带到这个不知名的地方,杀了那么多无辜的人,这个男人到底是凭什么还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和她说话?   乌雅听不明白云泠的话,但是能看出她的抗拒,内心失落极了。   她问乌然:“哥哥,姐姐不喜欢我吗?”   乌然安慰她:“没有人会不喜欢可爱的乌雅,她只是还没习惯我们这里。哥哥有话和姐姐说,你晚点再来找姐姐玩。”   乌雅乖巧地点头,一步一回头地出了门。   云泠听不懂他们二人的对话,她也没心思懂,见乌然一脸平静地走进来,坐下,甚至还慢悠悠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她心中只觉得可笑。   “你没什么想解释的吗?”云泠问他。   乌然摇头,道:“你还没弄清楚现在的情况,你如今是我的囚徒,没有资格用这样的语气和我说话。”   “这里是若羌,如你所见,我不是什么胡商,而是若羌的王子。”乌然饮了口茶道。   云泠道:“若羌幅员虽不辽阔,但物资丰盈,商道开通后依靠和大夏的交易更是富庶无比。北狄如今国力衰竭,无力滋扰西域诸国,你和你的国民明明可以安稳地在大夏的庇佑下生活。可你作为王子,却潜伏大夏多年,目的是什么?就是为了获取我的信任劫持我,再利用我去威胁父亲与兄长吗?”   乌然露出嘲讽的笑:“所以我说,像你这样在一个国力强盛的大国里成长起来的人,根本不会懂小国有多艰难。没错,若羌的确十分富饶,可是光有钱能怎么样?我们的军队在大夏、在北狄人眼里,就是蝼蚁一样的存在。即使如你所说,北狄现在国力衰竭,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北狄如果想要灭掉若羌,不过是眨眼间的事。他们将刀架在了若羌人的脖颈上,逼得我别无选择。你现在懂了吗?”   像若羌这样的小国,要想在大国的夹缝中艰难保全自身,只能时刻两面逢迎。   云泠感到不可思议:“为了向北狄示好,你宁愿和大夏翻脸?乌然,你什么时候也会蠢到做这样的赔本买卖了?”   乌然放下茶盏,问道:“我什么时候说要和大夏翻脸了?”   云泠愣了片刻,缓缓道:“所以你要杀掉萨珊娜,杀掉商队里的所有人,就是为了确保若羌掳走我的事不会被泄露出去,不然在北狄攻打若羌之前,云家军的铁蹄便会踏平你的国土。”   “可你就没想过,如果我到北狄后能活下来,若羌参与其中的事照样会暴露。”   听见萨珊娜的名字,乌然眼神一瞬间的飘忽,他回道:“你不会活下来的。北狄人给我的命令,是杀掉你。只有不会逃跑的尸体才能万无一失,至于威胁云家,只要有你的一截手指,北狄人就能达到目的。”   云泠越听只觉得身体越冷,她莫名笑了出来:“那你为什么还不快杀了我。”   乌然默默地凝视着云泠,似是极为深情的说道:“我说我舍不得杀你,你相信吗?”   云泠学他那样嘲讽地笑:“让我猜猜吧,你不是舍不得动手,而是如果由你杀掉我,意味着若羌就彻底站在了大夏的对立面,从此只能和北狄同进退。所以比起杀了我,将我交给北狄人处置是个更好的选择。”   “你真聪明。”乌然眼里满是赞许,“我感觉我快要爱上你了。”   “谢谢你的夸奖,但你的爱我可消受不了。”云泠淡淡回答,不再多问,躺回床榻上,背对着乌然。   她没有听见脚步声,知道人并未离去,良久,轻声问道:“萨珊娜葬在何处?”   乌然似乎极轻地叹了一口气,道:“我带你去。”   *   乌然带着云泠乘坐马车,缓缓穿过大半个若羌王城,沿路上的若羌百姓都恭敬地将双掌交叠在胸前,向他行礼。   稚龄孩童手中捧着一篮瓜果,兴冲冲地跑到马车边,努力将果篮高举在头顶,交叠着踱步,希望乌然收下自己的礼物。   乌然示意仆从停车,接过果篮,温柔地揉了揉孩子的头发,用若羌话和他交流几句。   孩子开心地跑开,乌然在果篮中挑出一串绿莹莹的葡萄递给云泠:“尝尝,很甜。”   云泠没有伸手去接,只若有所思地望着跑远的小孩,道:“你的子民们都很喜欢你。”   “怎么,你愿意为了保护我可爱的子民们献身了?”乌然漫不经心地吃着葡萄回道。   “不愿意。”云泠道,“我只是觉得你没有那么十恶不赦了,但我还是会抓紧一切机会逃跑。”   “你跑不掉的。”乌然笑道,“你房间内的熏香会减弱你的体力,现在你可能感觉不出异样,但你可以试试跑几步,看看自己会不会瘫软在地,一步都动不了。”   “试试?”乌然道。   云泠握紧拳头,恨恨道:“不必了。”   萨珊娜葬在王城后的墓园内,她的墓旁种满了红色的小花,花瓣上的绒毛在风中颤颤抖动。   云泠蹲下,轻轻抚摸着墓碑,道:“萨珊娜很喜欢你。”她的爱热烈又纯粹,可是却错付给了一个无心之人。   乌然没有说话,他只是弯腰摘了一朵小花,放在墓碑上。   沉默不语。   *   当夜,云泠就不信邪地试图逃跑,可惜真如乌然所说,她还没跑出王宫就浑身无力,扶着宫墙软倒在地,很快被宫内值夜的宫女发现,搀回了自己的寝宫。   第二日,乌雅就得到了她试图逃跑的消息,带着各色若羌特色吃食和精致的首饰珠宝来找云泠。   少女将自己的礼物全数推到云泠面前,艰难说出生涩的大夏话:“送...给你,别...别怕。”   云泠无法对面前天真的乌雅生气,作为公主的她被乌然保护得很好,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友好的向云泠释放善意,想留住自己喜欢的姐姐。   云泠夹起一块乳酪送入口中,点了点头:“好吃。谢谢你。”   乌雅没听懂,但她很高兴云泠收下了自己的礼物,冲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花园。”乌雅拉过云泠的手,似乎想带她出去玩。   云泠走得很慢,乌雅也不着急,掺着她一步一步地走,所幸目的地离云泠的寝宫并不远,是一方小花园,里面栽种着娇艳的花草,都是云泠不曾见过的品种。   正赏玩间,有士兵列队经过,冲乌雅行礼。云泠随意转头,突然似望见士兵队伍中有一张熟悉的侧脸,五年未曾见过,却不时在午夜梦回之际思念起的那个人。   她惊讶地睁大双眼,情不自禁喊道:“等一下!”再一眨眼时,陌生的士兵们回过头来,一脸疑惑地望向她。   云泠细细看过去,她以为的那个人只是侧脸和云烨有些相像,原来只是自己看花了眼。   她歉意地冲士兵们笑笑,摆了摆手,那之后便无端发起呆来。   乌雅不懂为什么云泠突然消沉下来,左右望了望,摘下一朵娇艳的花朵,小跑着送给云泠,冲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   云泠接过花,温柔地冲乌雅笑着点头。   “真没用,到这种时候只会想着让阿烨来救我。”云泠看着手中的鲜花,喃喃道。 第31章 这位姐姐,你的胸脯有点……   几日后, 乌然在王宫内设下宴席,奉云泠为贵客。   美酒佳肴配上美人们妖娆的胡旋舞,便是他为云泠准备的送行宴。   婀娜的侍女们面覆薄纱, 随侍左右,为宾客添酒夹菜。云泠爱吃烤羊, 侍女便用银匕首将肉片成薄薄的片,码在盘中供她食用。   云泠享受着身旁侍女体贴的服侍, 边用手为献舞的胡姬们打拍子应和, 快活极了。   “明日便要上路, 你就不怕?”乌然见她沉醉在宴会中,很是没有眼力见地提醒道。   “怕, 我怎么不怕?这世上真有人能不怕死吗?”云泠乐道,“可我跑不掉呀, 你要是真心疼我, 不如放了我?”   乌然唇角弯起, 眼里却没有笑意, 并没有接话。云泠也不是真要他放过自己,便没有继续和他就这个话题纠缠。   云泠心中当然怕, 可毕竟是死过一次的人, 多少有了些经验,砍头不过头点地, 算不上多疼。若是北狄不准备给她一个痛快的死法, 那便有点麻烦, 她得寻机会自我了断。   这辈子最大的遗憾,是没能彻底除去威胁云家的幕后之人。可是她已经努力救下了哥哥的命,就算之后没了她,有父亲和哥哥在, 云家便不会像前世一样轻易被扳倒。更何况,还有阿烨在呢。   北狄想靠她威胁云家,简直就是痴心妄想。   想到云烨,她的心中微微一滞。   解药现在仍被她随身带着,没能亲手交给阿烨。   没能再见到长大后的他,揪着他耳朵骂他居然敢五年不回家看望,真真是有些不甘心。   “让你不回来看我,以后就都看不见了。”   云泠愤愤揪下一只烤鸡腿,每咬一口都饱含了怨气。   身旁蒙着面纱的侍女跪在一旁,手捧白玉酒壶替她添酒。葡萄美酒馨香甜美,云泠连饮了几杯后,酒意逐渐上来,双颊上似打了两大坨腮红,看上去又憨又可爱。   不小心碰到了酒杯,醇红的酒液洒在了侍女的绸裙上,她歉意地用衣袖去帮侍女擦掉酒液,还没弄干净,侍女就明显向旁躲了一下,似在躲避她的动作。   “咳,云泠,你们大夏女子不是一向讲究含蓄吗?”乌然提醒道。   云泠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为了擦去酒液,手反复抚摸着别人的大腿,得亏她是女子,不然做出这种登徒子举动,真是怎么也说不清了。   “抱歉,抱歉,我醉糊涂了。”她悻悻收回了手,侍女轻轻摇头,抬眼时正好与云泠的视线相撞。   她醉眼朦胧地端详着侍女,若羌女子的妆容一向浓艳,几乎看不出本来的样子。但就算画着这样浓的妆,侍女的眼神清凌,半点没有艳俗的感觉,眉眼中甚至透露出一般女子罕有的英气。   这位姐姐一定是个凌厉的美人。云泠想。   被她这样专注地盯着,侍女飞速地垂下眼睫,摆好酒杯准备继续倒酒。   云泠按住她的手道:“不用再倒了,我已经醉了。”美人的手触感有些粗糙,云泠心中暗自可惜。   倒酒的手微微顿了顿,只倒了半杯后便收回了手。   云泠饮完最后这半杯酒,几乎撑不住身形,就要醉倒在席位上。   “你扶她回去吧。”乌然吩咐道。   侍女点头应下,将烂醉的云泠从座位上扶起,一手握住她的肩,一手轻轻揽住她的腰稳住云泠身形,将人带回寝殿。   一路上云泠迷迷糊糊地靠在她的胸口,嘟囔道:“你们若羌连女人都这么高的吗?”   侍女没有回应她的话。   仗着侍女听不懂大夏话,云泠的头左右蹭了蹭,继续口出狂言:“这位姐姐,你的胸脯有点硬。”   “……”   “说实话,在见到你之前,我还以为你们若羌的所有女人都是丰满婀娜的呢。”   “……”   “身边的姐妹身材都那么傲人,这么些年你一定过得很辛苦吧,唉,我才来几天就能感受到差距,你平日肯定更难受。”   “……”   “虽然你听不懂,但是别难过,身材并不是最重要的!”   她说着说着突然豪情万丈地直起身,用力拍了拍侍女的肩以示安慰。   侍女扶在云泠腰际的手僵硬了一瞬,很快又恢复正常,醉鬼云泠自然是没有察觉出任何异常,说完话就又重新瘫软倚回她的胸口。   “姐姐啊,我知道你心里肯定在嫌弃我吵。辛苦你忍一下了,毕竟我这辈子可能就这一晚上能吵闹了。”   “以前从没觉得,现在没时间了才发现,就算是废话也还有好多没说完。”   她继续漫无边际地絮絮叨叨着什么,似要将这辈子的话都在今晚讲完。   侍女沉默着将她安顿在床榻上,替她掖好被子,放下幔帐后准备离去。   一直纤白的手却从纱帐中伸了出来,轻轻地拉住了侍女的裙摆。   云泠的力道很轻,侍女很容易就能挣开。可她却似被定住一般,僵住了身体。   床上的人儿已然是意识不清了,这似乎只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她嘟囔道:“再陪我说说话。”   “…好。”一直沉默的侍女哑声回应道。   “她”知道云泠已没有清醒的意识,无法辨别出这样的声音不是女人能发出来的,更无法发现“她”的身份。   不知云泠梦见了什么,她揪住裙摆的手越发用力,眉头皱成了一团。   “我怕。”她的眼角滑落一滴晶莹,睡梦中的呓语很轻,在安静的寝殿中却听得清晰。   侍女沉默着撩开一侧的幔帐,侧身坐在云泠床头,将自己被她握住的裙摆轻柔抽出来,转而将云泠素白的手握在手心。   “别怕,我在。”侍女轻声道。声音低沉。   “她”的掌心大而温暖,云泠微微挣了一下,“她”以为云泠被自己吵醒了,眼神中有一瞬间的慌张,但云泠只是调整了下睡姿,回握住了“她”的手。   渐渐的,云泠皱紧的眉头舒展开,呼吸均匀而绵长,已经睡得熟了。   侍女缓缓松开握住云泠的手,云泠似是在梦中也感受到了不悦,抓紧“她”的手,撅了嘴抱怨道:“阿烨...”   侍女身体僵住,一时间停了动作。   云泠接着嘟囔道:“...头伸过来,我要揪耳朵...耳朵......”   原来只是梦话。   侍女露出哭笑不得的神情,无奈轻声道:“好,等我们回家,随便揪。” 第32章 她柔软的唇轻轻擦过他的……   自上次在边城吃了轻敌的亏, 从来只靠蛮横打天下的北狄人似乎变得谨慎不少。此次来若羌交接人质云泠,随行的军队皆全副武装,粗粗一算竟有几千人。   “我不过区区大夏镇国侯的女儿, 又不是公主,哪里值得他们摆出如此阵仗?”云泠调侃道。   “你若是大夏公主, 他们倒不必如此紧张。”乌然道,“北狄对云家的忌惮, 可比对大夏皇帝的还要多。”   哎呀, 这可难办了。云泠心道不妙, 那北狄不得将自己生吞活剥了泄愤?   “乌然,你干脆再做个人情, 给我那种吃了立刻就死一点也不痛的药,让我痛快上路行不行?”   乌然目光注视着严阵以待的北狄人, 随意道:“呵, 我以为以你的性格, 死前怎么也该再挣扎下。”   “好吧, 那你帮我把这个交给云烨。”她摸出怀中解药递给乌然,眼神真诚, “一副药而已, 费不了多少事。”。   “自己留着吧。”乌然毫不犹豫地拒绝:“我将你的东西转交给他,若羌和北狄的关系就藏不住了。你倒是好算计。”   云泠耸肩:“那不还是算不过你。”   约定的时间已到, 乌然示意侍卫将云泠的双手用粗麻绳缚于身后, 由他领着一小队亲卫将人亲自送去交接。   大军压境, 只为了一个人质,这事怎么想怎么不对。   军中战马在不安分的嘶鸣,云泠看着磨刀霍霍的北狄人,语气有些严肃:“乌然, 如果北狄乘势袭击若羌,你待如何?”   “按照约定,不会。”   云泠莞尔:“重信守约是大夏的礼教,北狄从不讲这一套。”   北狄此次的主将叱利敢,乱发虬髯,怒目红睛,外号“人屠”,带兵过处生灵涂炭,是北狄最勇猛残忍的将军。   乌然领队停在北狄阵前,下马将右掌放至胸前,冲叱利敢行北狄之礼,神态是从未有过的谦卑。   叱利敢肩抗大刀,慢悠悠策马从队伍中走出,没有理会乌然,自上而下睥睨云泠,用北狄语说道:“你就是云严昭的女儿?”   云泠听不懂他的话,仰起脸无所畏惧地与他对视:“你能说大夏话吗,我听不懂。”   叱利敢被她态度中的不屑激怒,手中大刀一转,高高举起就要劈落下去,眼中突然精光一闪,停住动作。   “想死可没这么容易!”他骂道。   云泠颇有些失落。   北狄士兵上前扯着她要走,乌然带着侍卫准备退回城中,叱利敢却没有撤退,反倒做出进攻手势。   云泠心中一凛,果然北狄一开始就没打算放过若羌!   电光火石之间,乌然的侍卫中有一人突然暴起,挥出腰间佩刀将挟持云泠的士兵一刀砍倒,叱利敢驾马挥动大刀就要劈过来,他的目标不是那侍卫,而是被绑的云泠。   云泠行动受限无处可躲,侍卫飞身扑来带她翻滚到一边,躲开了这致命一击。   云泠被侍卫护在身下,惶惶然抬头,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生死攸关间,少年的眼神依然清凌,倒映出她似哭似笑的面容。   “阿烨!”她并未察觉自己的呼声中带了哭腔。   “咚咚咚!咚咚咚!”   与此同时,熟悉的战鼓声响起,这是云家军冲锋的信号。只见四周尘烟滚滚,云字旗在烈烈风中招展,正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   叱利敢被这鼓声转移注意力,不只是他,北狄士兵人人仓皇四顾,原本蓄势待发的攻击阵型也瞬间散乱,队伍中发出一声又一声惊呼。对北狄人来说,这战鼓声音太过熟悉,入耳后比阎王的索魂铃更加骇人。   乌然似早料到这一番场景,冷静地在身边亲卫的保护下撤离战场。   混乱中隐有战马嘶鸣,只见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似一阵黑色的旋风,灵巧穿过人群奔云烨而来。云烨挥刀斩断捆住云泠的绳索,飞身将她抱上马。   骏马登时调转身体,往云家军的方向冲锋而去。   那叱利敢毕竟是北狄一员悍将,短暂慌神后立刻冷静下来,眼见云烨就要将人劫走,手中大刀瞬时就跟着劈过来,同时怒吼道:“列阵,弓箭手!”   主将的命令就是定心丸,北狄军心迅速稳定下来,骑兵步兵排兵布阵,弓兵挽弓搭箭,靶心直至云烨与云泠。   “抓紧缰绳,躲好别动。”云烨沉声在云泠耳畔说道。   他用自己的身体为盾,将云泠护在怀中,驾马躲避耳后急速逼近的利箭。   云泠的心因紧张而跳得极快,身体全然被身后的少年宽阔的胸膛圈住,耳畔的风呼啸而过,她一时间什么也听不见,连呼吸也不禁屏住,只余一声声顿挫的心跳声。   云家军已将北狄军队团团围住,云阳一声令下,冲锋的战鼓为狂妄的北狄人奏响丧钟。   *   马儿将二人驼至安全地带,速度渐渐慢下来。   云泠感觉后背蓦地一沉,她担心地回头,云烨正好脱力一般靠在她颈侧,她柔软的唇轻轻擦过他的脸颊。   “别动。”云烨低声道。   云泠应声保持住身形,不敢乱动。   云烨灼热的一呼一吸落在她脖颈间,有些痒还有一些不知名的悸动,她的唇还不轻不重地蹭着云烨的脸颊。   反应过来后的云泠只觉耳热,轻轻问道:“阿烨,怎么了?”   云烨没有说话,眉间有冷汗滑落,似乎是因什么而痛得说不出话来。   她感觉出身后人的异常,努力在云烨的怀里掉转上半身,一下就看见他后肩竟中了一箭,殷红的血浸湿后背。   “阿烨!”她皱紧了眉头,“医帐在何处?”   “死不了的。”云烨忍耐着痛,轻声道。   “你又...算了,等你好了我再收拾你!”   寻到了医帐中,军医将伤口处理好。所幸这一箭没有伤到筋骨内脏,只需修养一段时日便好。   军医退了出去,帐中便只剩云泠与云烨二人。仍是如曾经一样,云泠不主动开口,便只有沉默。   “你没什么想跟我解释的?”终究是云泠没沉住气,问道。   云烨沉思片刻,缓缓道:“在追捕沙匪时,我隐约察觉到这是北狄和若羌的阴谋,因为没有证据,我一直在调查中,没料到他们趁机将你掳走。如果早知道北狄的目标是你,我会更早除掉他们。”   “是我太掉以轻心,怪不得你。”云泠道,“你什么时候混进若羌的?看乌然撤退得那么及时,他早知道今日会有埋伏?”   云烨轻飘飘略过她的第一个问题,回答道:“我的人探查到北狄此来将有大动作,就顺便将这个消息传给了他。”   乌然是个聪明人,若羌劫走云泠的事既已暴露,北狄也并不是可靠的盟友,早日投靠大夏,配合设下陷阱将功折罪才是最佳选择。做生意的人,最懂得变通之法。   “所以你们就将计就计,以我为饵设下陷阱?”云泠秀气的眉蹙起,“把我蒙在鼓里,看我怕得要死很好玩吗?”   云烨沉默了。   手下的人刚传信说云泠来找他,紧接着就发生了沙匪劫道之事。在尸体堆里寻找云泠时,他第一次知道什么是害怕。   没有找到她的尸身,他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结合此前探子的情报,他一面给云阳传信求援,一面驾马赶到若羌寻人。所幸乌然待云泠很好,这让他敛起一份杀心,给了乌然一个合作的机会。   至于不告诉云泠真相,的确是出于他的私心。他绝不会让云泠出事,可也自私地希望能静静地守在她身边多看几眼。   因着体内的药蛊,他深知自己无法护云泠一辈子,已将所有的倾慕全都收回心底。可心上人就在眼前时,心底疯狂生长的思念还是驱使着他想在无人知晓处默默陪伴她身边。   “对不起。”云烨垂下眼睫,道歉。为他的任性,为他的爱意。   云泠觉得此时的云烨就像一只做错事的狗狗,耷拉着耳朵轻声呜咽,可怜巴巴地怕被人抛弃。   她只能无奈地叹一口气,认命道:“可没有下次了。” 第33章 告白   云家军对北狄的这一场歼灭战只打了几日便打完, 为了表示若羌的诚意,乌然打开城门,邀请云家军进城内暂歇, 待伤员恢复得差不多再上路。   前后不过几天时间,云泠却觉得印象中乖乖认错的云烨就像是她的梦中幻影, 眼前这个云烨又变回了那个莫名其妙要和她划清界限、不理人的臭脾气小孩。   她耐着脾气忍下来,想着自己许是多心了。算着云烨的箭伤好得差不多了, 她这才按照俞白英的嘱咐熬了解药端到云烨屋子里, 结果云烨又给了她一碗闭门羹。   守门的士兵很抱歉地冲她笑:“云校尉大伤初愈, 精神不济,方才已睡下了, 小姐您有什么事的话告诉我,等校尉醒了我替您转达如何?”   云泠皱眉:“又睡下了?”这几日过来找人, 要么人不在要么在休息, 一次两次可以说不凑巧, 总这样就不能让她不去想, 云烨是在故意躲着她。   果然孩子长大了主意也大了,翻脸比翻书还快。她觉得自己现在的心态就和搞不懂一手养大的小孩莫名其妙在跟自己闹什么脾气的老妈子, 又恼又急又无计可施。   云泠本就是个脾气大的主, 一片好心被人拒在门外,也忍不下去了, 登时拧起眉抿起嘴, 将手中装着药碗的食篮递到士兵手中, 没好气道:“刚熬好的药,你拿进去让他趁热喝,我明天这个时候再过来送。”   士兵接过,挠头问道:“校尉伤已好了, 不知道小姐送的这是什么药?”   云泠瞪他:“反正不是毒药,害不了他。必须喝,听见没!”后一句她提高了音量,明显是冲着屋内的人说的。   士兵眼瞧着她要发火,连忙闭了嘴不多问,应了下来。云泠哼地转身,气呼呼地走了。   见人走远了,士兵这才敲门进屋,将食篮轻放在案头。云烨面色仍有些苍白,肩上披了件外衣,专注地读着探子送来的情报。   士兵不识字,自然没法揭穿他信拿反了的事,小心问道:“云校尉,小姐看上去好像生气了。”   “嗯。”云烨淡淡应道,看了眼食篮,“这是什么?”   士兵也不敢乱说,只将云泠的话重复了一遍:“小姐说,反正不是毒药,害不了您,让您必须趁热喝了。”   “...知道了,出去吧。”   士兵磨蹭了一会儿,一副有话想说的模样,云烨合上信件,问:“还有事?”   士兵下定了决心道:“校尉,不是卑职想多嘴,我就是想不明白,云泠小姐出事那会儿您明明比谁都着急,这段时间小姐对您的关心兄弟们也都看在眼里,您现在干嘛这样疏远小姐,她该多伤心啊。”   云烨没有回答,将食篮打开,里面装着的汤药仍冒着热气。   他没多犹豫,端起药碗送到嘴边,那药入口很苦,他眉也不皱一饮而尽,将碗放回去时发现食篮里面还有一小块纸包着的麻糖。   这是云泠一贯的习惯,每次他喝药都会记得给他备一块糖去嘴中的苦味。   云烨默默将包着纸的糖攥进手里,合上食篮,吩咐道:“一会儿给小姐送回去。”半点不回应士兵的问题。   士兵也没办法,心中叹气,收拾好食篮准备出门。   “你伤不是已经好完了吗?怎么屋子里还是一股子药味?”云阳负手进屋,疑惑问道。   士兵逮着机会,大声回道:“是小姐亲手熬好送来的药。”   “嗯?那泠儿怎么不在这里?”   士兵飞速瞥一眼云烨,道:“校尉吩咐卑职将小姐拦在门外,小姐生气了,药放下就走了。”他的地位低不敢多说,云将军总能劝劝校尉吧!   云烨竟然不愿意见云泠,还将人拦在外面,这事可是极大地出乎云阳意料,这俩人关系不一向很好吗?   见云烨垂眸一副不愿多谈的样子,云阳眼神示意士兵出去,自己坐了下来,摆出谈心的架势。   “敢给我妹妹吃闭门羹?你小子胆子不小啊!”云阳假意发火道,“不过做了几年西域校尉,就找不着北了?”   “大哥,云烨没有那个意思。”   “没有那个意思,那是哪个意思?”   “......”   要他如何解释?为了不让自己沉溺于和云泠的亲近中,宁愿惹怒云泠也不愿意见她?   说不出口,自然只能沉默以对。   云阳也知他性子,不愿意说的事怎么也逼不出口,便换了个话题。   “泠儿给你送的什么药?”   “小姐没说。”   云阳推测道:“我猜,应该是解你身上药蛊的解药。”   “哗啦”一声,云烨手边整齐摞好的信件被他突然的动作撞散一地。   他眼里难得出现激烈的情绪,不可置信问道:“解药?”   云阳一开始怕云烨心中有愧,本不打算将解药的由来告诉他,现在见他不知为何和云泠闹起别扭,心思一转,原原本本将云泠这几年为了寻找缪双住处吃了多少苦,为了找解药差点丢掉性命的事全说了出来。   “现在你喝的解药只有一半,剩下一半母亲还在研制,再过不久就能解掉你身上的药蛊了。”后面的话云阳已不必再多说,云烨早在听到药蛊能解时就冲出门去了。   士兵见他跑去的方向正是云泠的住处,再见云阳一脸欣慰的笑容,心中不禁对自家大将军更佩服起来:不愧是将军,这就将校尉劝明白了!   *   云泠没有回屋子里待着,她心里烦闷得很,漫无边际地在若羌王城里闲逛。   若羌人天性乐观,明明刚刚才近距离经历了一场战争,城中的百姓却似乎不受影响,彼此之间热络地相互招呼问好,脸上洋溢着生机勃勃的笑容。   云泠在一旁看着,心情好似也被他们的快乐感染不少。   一个小女孩轻轻扯了扯云泠的衣摆,递上手中鲜花编织成的花冠。   “送给你,不要不开心啦!”她笑眯眯用若羌话说。   云泠听不明白,试探着指着自己问道:“是给我的吗?”   小女孩也听不懂她的话,看她手势点了点头,示意云泠蹲下来,小手捧着花冠戴在她的头顶。   云泠受宠若惊,手小心地触碰花冠,眼里都是欣喜。   云烨在寝殿中没找到人,终于在城中找到她时见到的就是这一幕,美丽的少女头戴花冠,脸庞艳若芙蕖,眼眸里盛着灿若星辰的喜悦光芒,此去经年,她的眼神仍和初见时一模一样。   小女孩注意到了呆呆站在一旁注视着这边的云烨,疑惑地指了指,云泠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目光恰好与云烨相撞。   少年出来得匆忙,身上胡乱穿着的外衣都没扣好。   “小姐。”云烨走近了些。   云泠收敛了笑意,站起身,装成不认识的他的样子收回目光,指着一旁小摊上的小玩意儿问女孩想不想买。   云烨又默默地走近,他知道云泠在生自己的气,不想见自己,于是云泠看向哪边,他就执著地闯进她的视线里。   可云泠负气不愿意搭理他。   “小姐,咳,咳。”他这一路跑得太急又吹了风,刚痊愈的身体有些扛不住。   云泠听见他咳嗽就不由自主地着急,蹙了双眉抱怨道:“还不快将衣服穿好,着凉了怎么办?”   云烨听见她的话,眼里浮现出喜意,他试探地问道:“你不气我了?”   云泠便又扭过头闭了嘴,不说话了。   小女孩在旁边歪头看了一阵,突然恍然大悟。姐姐一定是和丈夫吵架了,所以才会不开心,就像阿妈和阿爸吵架时那样,不过阿爸可不像这个哥哥一样笨,连怎么哄人都不知道。   想明白了这一点,她决定帮这个哥哥一把,毕竟姐姐长得这么好看,就应该一直开开心心的。   小女孩一左一右拉起云泠和云烨的手,在云泠疑惑的目光中将两只手搭在一起。   “好啦好啦,不要吵架,你们合好吧!”她笑眯眯地看着在自己帮助下成功牵手的二人。   手上传来温热的触感,云泠反应过来,急急想收回手,没想到云烨却紧握住她的手不放,任她怎么使劲也抽不出来。   云泠蹙眉:“阿烨,放手,你弄疼我了。”   云烨似乎思索了一瞬,以云泠没能反应过来的速度将包裹云泠的手改成与她十指交叉相握的姿势,问道:“这样还疼吗?”   云泠觉得与云烨十指相接的那部分皮肤似乎变得不是自己的一样,异样的感觉从指间传递到心头,她嗫嚅道:“不疼,但你放开,大街上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   “不疼就好。”云烨自动忽视她的后半句,自顾自道,“小姐,我有话想和你说。”   “你说,说完便放手。”   “我已满十八了。”   云泠不解:“我知道。”   “五年前,你说等我长大后,就愿意相信我。”   “如今,我十八了。”   “我仰慕小姐多年,小姐如今可有心仪的人?”   “如果没有,可不可以考虑下我?”   他一字一句的问着,微微垂眸,黑如点墨的眸子直直注视着云泠眼底,敛了周身的锐气,只将一颗真心捧到云泠眼前。 第34章 面对云泠的眼泪时,他第……   云泠:“?”   云烨:“。”   云泠:“!”   云烨:“。”   这是, 什么情况?!   前一刻她还在恼怒云烨莫名的冷淡,怎么会突然又说些心仪不心仪的话?她的脑子里炸成一团,下意识便要逃避, 手上暗自使劲想抽出手来,云烨手上力道很大, 毫不掩饰地望着她,一副不回答就誓不罢休的气势。   所以说, 少年人执著起来是很让人头痛的。   街上经商闲逛的若羌百姓发现了陷入僵持中的二人, 三三两两好奇的目光围过来, 间或掺杂了些起哄的笑闹声。   云泠是又羞又恼,火气到了嘴边, 一对上云烨灼灼的眼神,话又咽了下去。   思来想去, 她只得小声说道:“你...你总得给我一点时间想想吧。”   “想多久?”很明显, 云烨看穿了她的小心思, 不允许她随意敷衍自己。   云泠真的有些恼了, 红了脸拔高声音嚷道:“多久多久,我怎么知道多久?你这人真的好生奇怪, 一走便是五年没个人影, 好不容易见着了,莫名其妙的又不理人, 如今更是莫名其妙地跑来与我说些奇怪的话, 你看我不知所措的样子很好玩是吗?我以前总觉得自己懂你, 可现在却觉得我根本不懂你。你这次说了这些话,下次又准备什么时候变卦翻脸呢?”   她越说越委屈,心里攒了许久的怨气突然找着了发泄口,竹筒倒豆子一般全数骂了出来, 眼眶不由自主地发酸。   大街上哭花脸真的是件非常丢人的事,云泠一边这么想着,倔强地瞪大眼睛,一边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泪水模糊了视线,连眼前人也看不清了。   最后他们二人到底是怎么回来的,云泠已不记得了,脑海中只有云烨手忙脚乱地帮她擦着眼泪,绷紧脸色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战场上面对敌人的千军万马时,云烨从未变过脸色,但当面对云泠的眼泪时,他第一次感觉手足无措的慌了神。   少年用衣袖轻柔拭去她眼角的泪,微微垂了眉眼,眼里是诚挚的歉意,不躲不闪地看着她,“好,我等你。”   于是这次,躲着人不见的不再是云烨,换成了云泠。   云烨的药还需连吃几日,她如前日一样将药送来,未等士兵通报,放下食篮转身就走。   第二日云烨直接站在门口等人来,结果云泠看也不看人一眼,仍是放下药就走,一句话不多说。   士兵不解地挠头:小姐和校尉俩人这到底是在弄啥嘛,真愁人。   *   再次大胜北狄的消息传回长安,本是一件大喜之事,朝堂上却弥漫着阴云。   云阳此次从原有驻地上领兵至商道围剿北狄的行动,事前并没有天子圣谕,告捷之后他才将战报飞鸽传书呈至御前。   云阳此举全因考虑到事态紧急,且大夏内部又疑似有北狄的奸细,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这才决定先斩后奏之。   可在有心人眼中,即使是为了歼灭北狄这个老敌人,事出有因,这事也足够让龙椅上的圣人难以安眠了。   万一下次他的目标,是长安呢?   御史连夜上疏弹劾云阳擅动兵权,云严昭知情不报,应革职彻查。云家行事不轨,恐生事端。   何文则在与皇帝的私下会面中,呈上一封奏折。   皇帝冷着脸打开,似在意料之中:“御史刚在折子里弹劾完云卿,丞相你的奏疏就又来了。卿与御史可是串通好的?”   何文躬身:“臣不敢,实乃云家兵权在握,臣惶恐。”   “惶恐什么?”   何文飞快地看了皇帝一眼,似在犹豫不决。   “朕准你说。”   何文意味深长道:“臣恐云家,功高震主,挟功图报。”   皇帝双目眯起,似是对他的话极为生气:“好一个功高震主,挟功图报。朕怎么养了你们这群废物!一个个只知在背后动嘴皮子,该用人时一个靠得住的也没有!通西域,安南楚,灭北狄,桩桩件件哪个不是他云家冲在最前面。如今才说云家功高震主,丞相当初怎么不能找出个更合适的人选让朕委以重任?”   这话,看似在维护云家,何文却从中听出了皇帝的本意。用云家,不是因为偏爱也不是因为信任,只是一直苦于无人可替代,不得不用。最忌惮云家的人,也正是龙椅上的那个人。   听明白这一点,何文心中便有了数。   曾经不能不用,是因为行军打仗之事,云氏之能无人可出其右,可今时已不同往日。   何文禀道:“回圣上,皇恩浩荡,南楚早已安心归顺我大夏,北狄经此一役后也大势已去,如今天下安定,百姓可安居乐业矣。”   言下之意,如今的形势已用不着云家,皇帝何需继续驯养猛虎,闹得自己无法安眠?   “云氏一族三代忠良,为大夏肝脑涂地,先皇逝前曾再三嘱咐朕绝不可行兔死狗烹之事寒了功臣之心。”皇帝沉声道,“爱卿是想让朕成为天下百姓口中的无义之君?”   “臣不敢。”何文惶恐道,“当初天下三分,太.祖皇帝率云老侯爷等一干武将西吞姜越,东灭吴梁,方成如今统一盛世。云老侯爷与太.祖情谊深厚,赤诚之心日月可鉴。可是时移世易,如今的镇国侯已不是当年的云老侯爷,臣只见镇国侯府风头日盛,行事越发张狂无矩,陛下纵还念着先皇训诫,不想寒功臣之心,但如不稍加打压,恐云侯有一日得意忘形。”   “......”皇帝沉默不语。   *   近日长安发生了三件大事。   其一,云阳与云烨在若羌围歼北狄的战役中立下奇功,圣上为嘉奖云氏一族功勋,赏金千两,良田百亩,封云严昭镇国公,又为表君臣一心,特收其女云泠为义女,封安宁公主。   其二,北狄送来降书,献金银美人无数。为表衷心,罗都单于在降书中恳求与大夏皇室联姻。   其三,圣上谕旨,安宁公主贤良淑德,才色双馨,下嫁罗都单于,肩两国和平安宁重任。以公主之仪出嫁,陪嫁事物一应由皇室筹备。 第35章 那便用女儿的命,全了您……   长安城入了秋, 风里带了凉意,枯黄的叶子打着旋落下来,三两只黑鸦停在树梢头, 连叫也懒得叫,真真好一派寂寥光景。   但无论景致如何寥落, 长安城里却仍是热闹的。皇宫内置办的嫁妆一车接一车拉到镇国公府,于是人人都知道, 安宁公主要出嫁和亲了。   公主出嫁是国之大事, 茶馆酒肆里的说书先生们也不闲着, 趁着大家的好奇劲儿,醒木一拍, 便从这镇国公府的老爷子和太.祖皇帝开说,直讲到现在的云家三员猛将, 赢得了满堂喝彩。   “那既然镇国侯立下那么多战功, 他的女儿, 怎么会要嫁到北狄去呢?”酒馆里的闲汉听完说书先生的戏, 拍着桌子问,“谁不知道北狄人狠透了镇国侯, 把女儿嫁过去, 可不就是将亲闺女喂了狼!镇国侯就不为自己女儿着想?”   “那位如今已是国公爷了,你怎么还不记得改口?”说书先生犯了愁, 多的不敢说, 只得张了扇子讪笑道:“云家小姐如今贵为安宁公主, 身份不一般了,此次出嫁和亲皆是以皇室的名义,担了两国和平之重任。天子谕旨,镇国公岂敢不从?”   “国之大事, 言多必失。”说书先生这句话说完,酒馆内的闲汉你望着我,我望着你,皆静了片刻。   有人寻了些别的话头,众人就顺着台阶下去,将这一页轻轻揭过,不再多聊了。   终究这只是茶余饭后的闲谈,犯不得为别人家的事担上妄议国事的罪名。   *   胡万才领着十数名宫婢进了云府,这些宫婢容貌昳丽,头戴金银朱钗,身着红罗销金宫服,步态端庄,是皇宫内高品阶的婢女,经由皇后挑选后,遣与云府协助筹办公主出嫁一干事宜。   “这些宫女都是皇后娘娘精挑细选的,个个聪明能干,准能将安宁公主伺候得极为妥帖。夫人您尽管使唤她们就好。”他一张老脸堆满了笑,俞白英铁青着脸将人收下,却没让人进后院,十几人罚站一般立在前院里。又派了迎春、映夏和挽秋三个丫头负责看着她们。   领头的宫女笑着脸和迎春攀谈:“这位姐姐,我们领了皇后之命前来,已在此站了半个时辰了,可否放我们去做事?”   迎春淡淡看她一眼:“皇后娘娘派你们来,想必说过,凡事听夫人吩咐?”   “自然是说过的。”   “那便是了。”迎春道,“夫人如今说用不着你们,便安心等着吧。”   能耐心和这些宫女说上几句话,已经算是迎春极大的度量,若换成冬儿那个脾气爆的,这会儿怕是要拿着笤帚赶人了。皇后的意思谁不清楚,为了防止云泠在和亲前逃跑,特意送这么多人来府里时刻监视着。   府里的下人们个个巴不得云泠早点跑,可这位苦主在和老爷大吵一架后,却一反常态敛了性子,日日枯坐在自己的闺房里,认命一般等候着出嫁那天来临。   云泠如今刚睡完午觉,轻轻翻了个身,冬儿便急急地赶过来,问她:“小姐,你醒了?”   “醒了。”她坐起身来,揉着眼睛问道,“几时了?”   “申时一刻了。”   “母亲呢?”   “...夫人她......”冬儿顿了顿,在犹豫怎么开口。   “知道了,皇宫又送东西来了吧?”云泠了然,“老规矩,叫上其他人一起去挑挑看,心仪的、值钱的都留下来。”   冬儿面露难色:“这次送来的是十几个宫女,说是皇后挑来伺候小姐您的。”   云泠听完,有些嘲讽地笑,“不是称赞我贤良淑德吗?怎么不信我能安安分分待家里等着出嫁?”   林皙推了门进来,见她神色郁郁,拉了她手握在手心,以示安慰。   云泠回握她的手,歉然道:“皙姐,当初曾夸下海口要替你报仇,是我太狂妄了,对不起。”   如今天子敲打云家的重棒落在了她身上,才知道事情并没有想象中简单。她不愿和亲,要逃,要反,云严昭生平第一次扇了她耳光,脸上的虬髯气得似要烧起火。   “我云氏三代忠良,列祖列宗在上,你怎么能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话!”   云泠捂着脸,怔怔看着自己的父亲:“那便用女儿的命,全了您对赵家的忠心。”   她错误的估计了“忠”之一字在父亲心中的分量,父亲当然是爱她的,不然不会赤红了眼眶,但是这份爱,也不能让他背弃君主。   或许她这一生的命运就是如此,多苟活这几年已是侥幸。她认输。   *   云阳与云烨被云严昭双双罚跪在云氏祠堂,为了防止他二人冲动行事,云严昭下令,云泠出嫁前,他们谁也不准走出一步,否则便逐出云家。   俞白英送来饭菜,心疼地看着两个孩子清癯的面孔。   “多少吃些吧,你们的身体要是再饿坏了,要我怎么办呢?”俞白英忧愁的看着两个倔强地试图反抗云严昭的孩子,淡淡叹息。   作为妻子,她深知夫君心中有必须坚持的东西,旁人劝不得说不得。而由于明白他心中两难的痛苦,她甚至连责怪也说不出口。   “师母,小姐她还好吗?”云烨轻声问。   俞白英鼻酸道:“能好到哪里去呢?几日而已,便瘦了许多。”   “父亲呢?”云阳问。   “他整日将自己关在房内,看你太爷爷留下的那块匾额。”   志虑忠纯,是祖上传下的训诫。   赵家祖上对云家有一饭之恩,若不是太.祖皇帝施舍的那一碗饭,云家祖上早饿死街头,不可能有之后跟随太.祖驰骋九州的赫赫功勋。救命之恩、知遇之恩,唯有肝脑涂地以尽忠心。   俞白英离开后,云烨便望着饭菜怔愣发呆。   他似突然下定了什么决心,端起饭菜一通狼吞虎咽。随后站起了身子,淡淡道:“大哥,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里?”云阳不解。   云烨的背影如一棵寒松,倔强而执着的挺立。   “我本就不是云家人,你们想做又做不得的事,我便一人去做;你们想救又不敢救的人,由我来救。” 第36章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   转眼间, 日子便到了。   按照礼法规定,整个长安东区居住的贵胄们都要来为远嫁的公主送行,整个长安城里张灯结彩, 鸣锣敲鼓,似过年一般热闹起来, 只有镇国公府内安安静静,连一张红纸也没贴。   俞白英领着迎春几个端着东西进屋内, 云泠已安安静静的坐在梳妆镜前, 回头看见迎春手中的大红色喜服, 很轻地笑了下:“为我换上吧。”   这金线刺绣的喜服乃宫中御赐,颜色明明红艳如火, 云泠穿上身后旁人却只觉得她脸色惨白如纸,生气仿佛正在一点一点消散。   冬儿强忍住泪, 别过了头。成婚是人生中的一桩大事, 小姐这么好的人, 理应该与自己的意中人欢欢喜喜拜堂谢客, 怎么着,也不该是现在这一副惨淡光景的。   云泠捧了桃木梳送到俞白英手中, 道:“母亲, 再为女儿梳一回头吧。”   俞白英手轻颤了一下,险些接不稳这梳子。   云泠安静坐下, 俞白英手执木梳, 慢慢将她一头青丝梳顺:“自你长大后, 就许久没为你梳过头了。”云泠小时候和男孩儿一样淘气,早上仔仔细细梳好的双丫髻,到中午便能散乱成一团,她总得拿着梳子追在她后面梳好几次头。当时嫌弃梳着烦, 谁也没想过,最后一次梳头是送女儿出嫁的时候。   “一梳梳到尾。”   “二梳白发齐眉。”   “三梳儿孙满地。”   “四梳——”   云泠抬手按住俞白英的手,望向在铜镜中与母亲对视,淡淡道:“母亲,女儿不愿听这样的梳头歌。”   白发齐眉、儿孙满地,在那遥远的北狄吗?这样的祝福她一个都不愿意要,宁愿此生孤独终老。   俞白英明白女儿心中所想,忍着泪放下木梳,吩咐丫鬟们为云泠戴好凤冠。   冬儿将金菩萨凤鸟莲花纹凤冠戴上,金色的流苏坠下,云泠的神情隐在流苏后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一切准备就绪后,俞白英抖开一方红帕,云泠微微福身,让母亲为自己盖上盖头。   俞白英拉了她的手,隐忍道:“从今后,一定照顾好自己。”   云泠没有回答,松开了手,问:“哥哥和阿烨他们来送我吗?”   “阳儿仍被你父亲关在祠堂里,烨儿他......”   “阿烨如何?”   “他走了。”   “走了?去哪里了?”云泠问道。   俞白英摇头,随后想起云泠蒙着头什么也看不见,遂解释道:“不知道,你父亲也着急,怕他做傻事。”   什么是傻事,云泠心中再清楚不过。她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几分期待,又有几分希望他不要来冒险。   门外送嫁的仪仗队催得急了,留给她们母女二人说话的时间不多,冬儿便掺了云泠,小心地跨过一道又一道门槛,临出门前,见到了等在门口的云严昭。   冬儿愣了愣要唤一声“老爷”,云严昭忙摆手让她不要做声行礼。   云泠却若有所觉,停了脚步问道:“是父亲吗?”   自那次争执后,云严昭便一直没有来看过云泠,他怕女儿怨自己,也不知道该以和面目与女儿分别。一段时间不见,这位威武的大将军似乎衰老了许多,鬓间生出根根白发,脸上生出刀刻般的皱纹。   “泠儿。”他张口犹豫了许久,最终只颤着声唤了声她的名字。   云泠在冬儿的搀扶下走近,对他福了福身,道:“父亲,泠儿今后无法在您二老膝前尽孝,你们务必保重身体。”她顿了顿,接着道:“女儿如今只有一个心愿,等女儿有一日亡在北狄后,希望父亲一定要能将我的尸骨带回大夏,我不想葬在草原上做无主孤魂,也不要葬在长安,就葬在我们在南楚时住的苗寨旁吧。山清水秀,天高皇帝远,下辈子,便托生在那里,自由自在地活一辈子。”   “泠儿,我......”云严昭想去拉她的手,云泠略微闪身避开了,福了福身,道:“女儿走了。”   她头也不回地登上喜轿,震天的锣鼓唢呐声响起,威武的仪仗兵为她开道,数十名街道司兵手执金银水桶,在前洒水开路,又有几十名盛装打扮的宫婢跟在轿旁,手执红罗销金掌扇。   沿途有无知小儿在欢笑道:“公主出嫁啰!公主出嫁啰!”那样欢乐的声音,仿佛他们自己也因为安宁公主的出嫁沾到了无限的喜气。   皇帝携皇后与众百官候在城门处,仪仗行至城门便停下,云泠在宫婢的提醒下出轿,皇帝与皇后免了她的礼,皇后哽咽着与她说话,千叮万嘱要她照顾好自己。皇帝则安慰好皇后,又冠冕堂皇的说了许多赞扬她的话。皇帝此次对云氏忠心的试探得到了满意的结果,云家依旧很听话,他自然不会连褒扬的话都不舍得说。   百官跪地高声呼唤圣上圣明,安宁公主深明大义。   云泠什么也没有说,她只觉得耳边吵得疼,这群虚伪的人还要拉着她演多久的戏才愿意罢手呢?   皇帝戏瘾过完,手一挥吩咐道:“时间不早了,便出发吧。”   云泠跪谢圣恩,登上早已候在城门外的马车。此去北狄,由骠骑将军萧远率队护卫至玉门关外,与北狄迎亲的队伍交接。   皇帝领着百官登上城楼,与远行的马车依依惜别,百官尽职尽责地冲马车扬起的沙尘挥手,直到最后一颗沙尘也落下了,皇帝满意地点头,转头离去,百官这才如蒙大赦,悄悄揉着酸痛的手臂,小声抱怨几句。   史书记载这一日:文帝领王宫宰相,幸城门以送安宁公主,上与公主悲泣歔欷,久不愿离。   *   这一路走得并不算匆忙,云泠除必要外,整日只能在马车上度过,昏昏欲睡了多日。   撩开车帘偷向外看了一眼,外面的景象只有荒无人烟的黄沙与偶然路过的商队,向这边的车马投来好奇的目光。   “安宁公主可是急了?”萧远这话说得戏谑。   当初云泠于射猎比赛上当众让他出丑,这仇他记了多年,如今看见云泠出嫁和亲,他心中可痛快极了。故意率队走得缓慢,就是为了让云泠多经历下这种惶惶然的痛苦。   云泠没有理会他,放下车帘,萧远仍不愿罢休,声音透过帘子传进来:“公主您别急,玉门关就要到了!”   玉门关就要到了。 第37章 我心悦君。   北狄派来接亲的使臣并不多。记仇的北狄人眼里, 云泠是他们老仇人家的女儿,就算安了个公主名头也无济于事。   因此,想以国家之礼恭敬相迎, 不可能。   北狄也不是傻子,云严昭乃大夏一等一的功臣, 大夏皇帝选他的女儿来和亲,摆明了是要试探这位镇国公的忠心, 也就是说, 云泠是一颗棋子, 云严昭乖乖听命,在大夏皇帝眼中她就已没有价值。一颗失去价值的棋子, 何足为惧?   这样想着,北狄人眼里的轻蔑就更重。   求和、联姻不过都是缓兵之计, 大夏皇帝与云家的不和只会越来越重, 而北狄只要有了足够的喘息空间, 待到云家式微之时, 定能一举吞下大夏的土地。   粮食、美人、数之不尽的财富,桩桩件件, 有朝一日都将由北狄这样真正的强者接管!   萧远领着队伍走近, 北狄的迎亲队伍也相应地朝他们走过来。   萧远咽了咽口水,他虽然靠父亲的荫庇封了个将军, 但作为家中独苗, 他老爹对他宝贝得紧, 压根没让他真正上过战场,此次来迎亲的几个使者几乎都是久经沙场的北狄人,他见到人家那气势,心中难免有些发憷。   说起来, 此次和亲明明大夏是战胜国,乃上国的公主下嫁,可当被北狄人阴鸷的眼神盯上时,他却始终觉得自己向是求和的使者,是被猎鹰锁定的兔子。   萧远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要颤抖,朗声道:“接下来的路便交由北狄护送了!”   北狄那边没人听得懂大夏话,幸好萧远的父亲贴心地为他备了一个懂北狄话的侍者,将他的意思传给了北狄使臣。   领头的使臣点了点头,派人替下马车的车夫。   “人我们带走了,回去吧!”使臣道。   侍者额头出了冷汗,这北狄人说话忒不客气,这哪里是战败国该有的口气,若是将话原样传达,将军发怒牵连到他可就糟了,当下心思一转,将使臣的话美化一番后转述出来,还增加了许多对大夏的赞美话语。   萧远听出话中的卑微之意,心中对北狄的怯意少了些许,连连点头,也不想再多留,假意与云泠告了别。   “没用的懦夫。”使臣看着溜之大吉的大夏队伍,不屑一笑,“等着吧,若是大夏没有了云家......”   说到这里,他又想起马车中的女子,叫人挑开红色帘子,只见身着火红嫁衣的女子端坐在座上,姿态放松,比刚才那个领头的大夏将领还要冷静。   他心中对这个女子有了些敬意,“还算有点胆量。”   去往北狄的道路不像先前那样平整,他们也没有半点怜惜之意,马车颠簸的厉害,云泠得紧紧扶住窗沿才能勉强让自己不跟着在马车里滚来滚去。   “还没被你们虐待死,就得先被颠死了!”云泠揉着屁股骂道。   突然,马车猛地停住,云泠的额头险些直接撞上车框。   她艰难坐起身,还没来得及骂出声,就听见外面马蹄惊慌乱踏,北狄的使臣似乎大吼着什么,紧接着就是一阵兵刃交接的声音。云泠一把扯下碍事的红盖头,警惕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车帘被人一下撩开,血腥气扑鼻而来,满脸是血的壮汉向她举起大刀就要劈下来,马车内空间实在太小了,她避无可避!   “噗”地一声,一柄□□穿透那壮汉胸口。男人挣扎了一下,手中大刀“哐当”落在敌人,仰面栽倒下来。   云泠惊慌向外看去,眼神撞进一双墨黑的瞳中。空气中翻涌的黄沙夹杂着血气,一步之内,云泠看着云烨,云烨也只是看着云泠。外面的拼杀声已停下,耳边只有旷野的风在呼啸。   他冷硬的面庞上沾着血迹,云泠问他:“你受伤了?”   云烨摇头,将挡路的尸体掀开,没有拿枪的那只手向她伸了过来:“没事了。”   她只犹豫了一眨眼的时间,将手落在少年的掌心,他的掌心滚烫,指腹和掌心有着常年拿枪磨出的硬茧,紧紧回握过来。   “带我走。”云泠道。   她胸腔之中,一颗心似要跃出身体般强有力的跳动着。   云烨拇指与食指合拢,放至唇间吹出一个呼哨,黑色的骏马灵巧躲开地上乱陈的尸体,应声停在马车旁。   “等等。”她脱下喜服外衣,沾上泥土与血迹后,又用大刀划破衣衫。   她将血衣抛在地上:“此后,云泠已死。”   他们在马背上仓皇地逃命,就向之前的每一次一样,她被云烨小心地护在怀里,耳畔的风呼啸而过。少年的胸膛已变得宽阔可靠,双臂将她围住,用身体为她建造出牢不可破的城墙。   她突然想起来,自己曾问过云烨,人是否能和自己的命运搏斗。   那时的云烨还是个身量未开的孩子,声音带着变声时的沙哑。   “何为命运?”他说,“被亲生爹娘抛弃,被养我的人卖给人牙子,这都是我的命,是别人眼中的死路。”   接着他说了什么?   “那又如何。我偏要为自己争个活法。”   是了,阿烨他从不信命,所以他一次又一次地找到我,连带着我的命也要一并去争。   我还在担心些什么呢?云泠想,错过了前世,今生不该再因为自己的胆怯再次错过。   就是他了。   我与他的这一次相遇,隔着前世庭院中清冷的月色,隔着黄沙与刀戟,隔着千万里奔赴而来。   我明白得太晚了,早在一开始,在草丛里捡到他的第一眼,我就应该将他的手握在手心。   这么想着,云泠缓缓伸出了手,覆在云烨紧握缰绳的手上:“对不起,是我明白得太迟了。”   “你说了什么?”云烨前探身体,将侧脸凑到她肩颈处。   他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前方的路,鼻梁与下颌形成冷硬的线条。这样面冷的少年,心却是滚烫的。   云泠淡淡地笑了笑,偏头在他脸颊上印下一个吻,不是意外导致的接触,而是诚挚的、郑重的一个吻。   她眼弯如新月,嘴角的梨涡盛满了爱意。   我说,我心悦君。 第38章 她的吻似羽毛轻抚过脸颊……   她的吻很轻, 似羽毛轻抚过脸颊。   云烨却觉得被她触到的地方燃起了一簇火焰,突突地烧着,从脸颊一直烧到了心头。他勒住马, 僵了一会儿,缓缓转过头来。   “你...我......”他似是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磕磕巴巴地问她,“小姐?”   云泠笑如漾开的一池春水, “这是我给你的回答。需要我再回答一次吗?”   该说要, 还是不要呢?云烨心里闪过一瞬的纠结, 黑马不悦地打了个气鼻,甩动尾巴打了云烨一下:现在可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云烨回神, 偏过头轻咳一下:“北狄那边很快会发现异常,我们得赶快离开此地。”   云泠点头乖乖坐好:“我们去哪里?”   “若羌。”   “你此次行动, 还和乌然合作了?”云泠讶异, “他那人最是狡猾, 从不做无利益可取之事, 不会出卖我们吧?”   云烨摇头:“若羌与北狄勾结的事情是我瞒下来的,连大哥都以为若羌是故意设下的陷阱。如果我们出事, 就会有人将这个消息暴露出去。”   云泠笑道:“你威胁他?哈哈, 我可真想看见他吃瘪的表情。”   云烨摇头,将她身体扶正:“坐好。”   云泠不着痕迹地往后靠了靠, 云烨身体的温度透过衣衫传过来, 他的手收紧了些, 将她牢牢圈在怀里。   快接近若羌时,云烨停下了马蹄。   “小姐,你的这身打扮太过显眼了些,可能会引起不必要的关注。”云烨道。   云泠的凤冠和外袍虽然已被丢弃, 但她的发饰华丽,中衣也是大红色,十分惹眼。   “明白。”云泠取下头上的金钗,满头青丝垂下。她偏过头将乌发拢在手中,折下旁边灌木中的一节枝丫,以木枝为钗将发挽在脑后。   “衣服该如何办呢?”她望着自己一袭喜服有些发愁。   云烨不知何时已脱去了黑色外衣递过来:“有些脏,委屈小姐了。”   他说话时脸色平静,云泠却敏感地发现他的耳廓红了,笑了笑接过衣裳披上,故意问道:“如今还叫我小姐吗?”   她伸出手指去勾云烨的指尖,他的指微微颤了颤,反手将她捣蛋的手抓在手心,食指交握。   “阿泠。”他极轻地弯了眉眼,露出笑容。   云泠狡黠地笑了笑,摇了摇手催道:“快走快走,我迫不及待要去看乌然吃瘪的脸了。”   他拿出准备好的两张面巾,递一张给云泠,自己将剩下那张戴上。   面巾遮住他半张脸,只露出眉眼,云泠不由多看了他几眼:“总觉得,好像不是第一次见你蒙面一样,看上去好眼熟。”   云烨脸不红心不跳说道:“应是错觉。走吧。”   *   若羌王城内依旧是歌舞升平。   乌然将二人接到单独的宫殿内,环抱着手臂挑了眉看并肩而立的云泠和云烨二人。   “之后准备怎么打算?”他目光在二人间游移一瞬,对云烨说道。   “阿泠暂时留在若羌,我不能在此地逗留太久,需要尽快回去。”云烨回答,“现在情况变化,大哥和师父那边,或许有转机。”   他说话时着重看了看云泠的表情,她垂了眼睫,没有作声。   “哦?”他心中咂摸着阿泠这个称呼,也明白过来眼前二人的关系,转身挥了挥手,“那云校尉你可千万保重安危,不然,她的安危我可就无法确保了。”   “乌然,你果然还是这么无情。”他的反应在云泠意料之中,也不再多费口舌,问道:“一码归一码,我存在你那里的金子,你都还留在胡不归吧。”   似乎没想到她还会记得这件事,乌然愣了一瞬,道:“当然。一码归一码。”   “那就好,我现在想让阿烨将它们都拿走。”   乌然没有回话,他不由自主地看着眼前的云泠,她的头发随意挽在脑后,衣衫脏乱,沾染了血与泥,眼神却熠熠生辉。   他叹了一口气,取下腰上的一快金镶玉坠子交给云烨,“拿着这信物去到胡不归客栈,交给客栈老板娘,她知道怎么做。”   待云泠在王宫内安置妥了,云烨便准备离去。   临行前一晚,云泠拉住了他的衣袖,嘱咐道:“我房间的妆奁盒第一层,有一只银镯,外侧精细雕刻着连理枝纹样,内侧刻着不负卿卿四个字。此次回去,你一定要记得将它随身带着。”   “不负卿卿?”云烨不解,纵使他学识不深,也知道这四个字的含义,云泠为什么要这么记挂一只有定情含义的银镯。   见他表情,云泠便知道他定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哭笑不得道:“你想哪里去了?这东西不是我的。”   她握住了云烨的手道:“是你母亲留下来的。”   “母亲”这个词,对与云烨来说,是一片空白。   很小的时候,他曾经想过,自己的母亲会是什么样?她一定生得极美,性格也极温柔,尤其在被养父母打骂时,落在身上的拳打脚踢越痛,他便会在心里越发的思念自己素未谋面的母亲。   如果有母亲在的话,自己就不会过这样的日子了吧?幼小的云烨这么想着。   后来年纪大了,他学会了不要去想一些不会发生的事,不去挂念一些不曾存在过的人,逃出去,活下来,成了他的信念。在云府这些年,俞白英给了他许多关爱,也曾在午夜梦回的时候想过,如果母亲还在,也许就是师母这样的。   “她......”他以为自己的内心足够平静,未曾想开口时嗓音竟十分干涩,“她已经不在了吗?”   云泠点了点头,握着他的手安慰:“关于她的事情,我也只是听寨子里的一位老人说起。这银镯,应该是你的父亲赠与你母亲的。”   云泠将缪双和那个中原男子的故事和云烨说了,许是出于对缪双的同情,许是出于不愿让云烨陷入对父母的仇恨中的私心,她将药蛊的事全推到了那个背妻弃子的负心汉身上。   “你的母亲将解药和那银镯留在了屋内,可能也在盼望着有一天,你能回去看她。”云泠温柔道,“等此间事了,我们便一同去拜祭你母亲的墓吧。”   云烨有些茫然地听着这个叫缪双的陌生人的故事。   这,便是我的母亲吗?   他自有记忆以来,一日也未曾见过她的面容,不过是素不相识的人的惨剧,就算是名义上的母亲,也应该没什么感情才对。   应该如此的。   可他的心脏却抽搐般地疼痛。   “阿泠。”他哑声唤云泠的名字,脱力一般靠在她的肩头。   云泠发间传来淡淡的熏香味道,他混乱的脑海在这浅淡的香味中逐渐平静下来。   云泠感到肩头轻微的濡湿感,轻轻抬手揽住他的肩,像母亲幼时哄她不哭那样,一下又一下轻拍云烨的脊背。   “我在。” 第39章 天际寒鸦飞过,火红的枫……   云烨倚在她肩头许久, 情绪渐渐平复下来。   云泠往窗外看了一眼,今夜无月,满天星河璀璨, 成片的星子缀成闪烁飘带。云泠轻拍云烨的脊背:“陪我出去走走吧。”   夜晚的王城只有巡逻的卫兵走动,沙漠里的夜风带着凉意。   “你回去与哥哥见面后, 务必要与九皇子取得联络。”不管是前世宫变还是今生的交集,云泠感觉赵世寻都没有外表看起来那么简单。云泠道:“九皇子与太子一向不和, 他一定能为我们提供帮助。”   云烨点头。   交代完重要的事, 云泠呼出一口气, 抬头看夜空,先前被云层遮挡的明月现在露出了一弯月牙。   她道:“此次你回长安, 不知下次何时才能见到你。”   “我会尽快来接你。”云烨紧了紧她的手心。   “那你一定要快些。”云泠心里的小女儿情思肆意地生长蔓延,她仰头认真地看着云烨。   因为我已经开始思念你了。她心里悄悄地说。   云烨轻轻将她拉入怀中, 双臂环住她的纤腰, 怕她疼了, 不敢太过用力地收紧。   云泠羞了一下, 缓慢而坚定地将手搭在他的脊背上回抱。   云层被风吹开,天空圆月高悬, 水一样的月光洒下来, 为月下拥抱的二人笼上一层朦胧的光影,   *   北狄迎亲的使臣被半道截杀的消息并没有传回长安。人是在北狄人手上丢的, 好勇斗狠的北狄来说, 这事是奇耻大辱, 再加上云泠如今生死未卜,北狄于是也没有声张什么,派人将使臣们的尸体掩埋了,整件事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掩饰过去。他们暗地里希望云泠最好是死在大漠中, 尸体掩埋在黄沙下,这辈子不要被发现。   毫不知情的大夏境内仍旧风平浪静,云府的众人也还沉浸在云泠远嫁的忧伤中。   云烨回到长安,叩响了云府的大门。   管家王德开门见到风尘仆仆的云烨,又惊又喜,可不敢私自放他进来,只能让他稍等片刻,自己迈着不太爽利的步子奔去禀告云严昭。   “老爷,烨少爷回来了!”   云严昭正在云泠喜爱的紫藤萝花架下发呆,他听见云烨的名字皱了眉头,骂道:“赶他走。”   王德有些犹豫:“老爷,如今小姐已经去了那么远的地方,您何苦还要赶烨少爷走呢?”   云严昭转过身,不再理会他。   王德也没办法,他在云府多年,深知自家老爷的倔脾气一旦上来,只有夫人能劝得动。   夫人性子温柔,小姐被逼和亲一事她不忍怪丈夫狠心,可整日留在府内睹物思人对她而言又太折磨,自从小姐远嫁后,伤心欲绝的夫人便带着林皙姑娘远□□医去了。   如今府上,是一个能劝得动云严昭的人也没了。   王德摇头叹气,走了几步突然转到了云阳的院子里。   不让烨少爷进来,让大少爷出去与他说说话总可以吧?   *   云烨带着云阳往长安西市走。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云阳问。   “胡不归客栈。”此处是乌然的据点,是目前最为安全的谈话地。   胡不归内的胡商往来不绝,镶嵌着各色宝石的舞台上,美艳的舞姬们翩翩起舞,台下宾客欢呼叫好,大有一掷千金的豪爽之势。   身段婀娜的老板娘一眼便注意到了云阳与云烨这两张汉人面孔,施施然走过来,笑问道:“两位是第一次来?”。   云烨将乌然的信物交于老板娘:“劳烦找间隐蔽的房间。”   异域长相的老板娘结果金镶玉坠端详了一阵,勾起了然的笑:“哟,那些东西原来是客官你的,可算是把您盼来了。”   “跟我来吧~”老板娘将玉坠的璎珞套在食指上,随意地转圈,将他们领到一间客房内。   “你们先聊,我去准备。”   这间房间陈设平平无奇,但当老板娘关上门出去后,外边嘈杂的乐器声、欢呼声就一下静止下来,耳边是针掉下也能听见声音的安静。   云阳这一路心中都有疑惑,此时见他神神秘秘将自己带来此处,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云烨道:“阿泠她没有去北狄。”   “什么?”云阳惊讶地瞪大眼,连他对云泠一反常态的称呼也顾不上奇怪,急忙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简短几句话,云烨将事情和盘托出。   云阳从一开始的惊讶,转而变得沉默。   “泠儿她,还好吗?”   云烨点头:“她现在很安全。北狄暂时不会将这件事泄露出去。但大哥,云家不能坐以待毙。”   云阳脸上浮现出严肃的神情。   云烨接着说道:“阿泠还强调,我们务必与九皇子取得联络。”   “世寻兄......”云阳念着赵世寻的名字。此前边城一事,九皇子曾暗地告诉他幕后主使已快查清,之后却没再提起过此事。听见云泠强调了他的名字,云阳心中暗暗有了猜测:“好,我去想办法。”   “父亲那边,我也会去尽力劝他。”分开前,云阳承诺道。   *   西域附近的沙匪似乎越演越烈,为了护卫商道安全,云严昭和云阳均点兵出征。   大军出城后,突然有一天起,长安街头巷尾流传起了一件天家丑闻:太子并非皇室血脉。   龙椅上的男人看着手上的暗报沉了脸色:“造谣之人是谁,朕给了你们这么多的时间,竟然还没有查清楚吗?”   “回禀陛下,所有人都说是从一个说书先生那里听来的,臣按照他们的描述将长安里外翻了三遍,实在没有发现符合描述的人。”   皇帝的眼危险地眯起,言语间全然是上位者对于下位者生命的不屑一顾:“朕身边从不留无用之人。”   蒙面暗卫跪下,求情道:“陛下,但是臣有新的发现。您可还记得,多年前,在皇后娘娘的品秋宴上,曾有一老宫女失足落水而亡。”   “咳咳,接着说。”秋日干燥,他感到有些口干。   此时,贴身内侍胡万才端着茶水进殿内,恭敬道:“陛下,奴才为您刚沏的热茶。”   他是皇帝的心腹,皇帝对他极为信任,于是端了茶水饮用,摆手示意暗卫继续说。   老宫女是太子的乳娘,顺着她的死查下去后发现,谣言也许并不是谣言,但更多的证据仍需要查明。   皇帝又给了暗卫一个月时间调查真相,但留给他自己的时间却不多了。   皇帝的身体随着天气转凉逐渐地垮了下去,直至有一天清晨,胡万才等了又等,也没有等到龙塌上的帝王睁眼。   天际寒鸦飞过,火红的枫叶飘落,就似一场血雨。 第40章 云氏一族愿追随九皇子,……   长安城中一夜缟素, 东西二市所有店铺关闭,门前左右各挂一条白绫。   宫中的丧钟缓慢而沉重地低鸣,自先皇驾崩之日起, 每日早晚鸣钟八百。一声一声,撞得城中所有人心里惶惶戚戚。   宫墙之内, 太后一袭素白麻衣,腰系粗麻绳, 形容枯槁, 扶柩低泣。   “自先皇驾崩以来, 太后娘娘日夜守在灵前哭泣,身体都快垮下去了。”新入宫的宫婢们低声窃窃私语, 感叹着先皇与太后鹣鲽情深,见者无不为之动容。   新皇赵世安身着玄色丧服, 腰系白绫, 神色同样沉重。   他行至太后身边, 扶住母亲的双臂, 母子二人对视一眼,眼中皆流下了悲痛的眼泪。   自先皇驾崩之日起, 赵世安每日只是一盏轻粥, 不沾荤腥,为先皇祈福。   “皇上实乃当世孝子之典范。”群臣下跪赞颂。   与圣德贤明的新皇相比, 因记恨先皇与太子, 不顾父子之恩, 背弃兄弟之情,先皇驾崩之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的九皇子赵世寻,不仅是如今朝廷的通缉要犯,也是人人唾弃的对象。   而皇宫之中, 与九皇子失踪后引发的大混乱相比,还有另一个人的消失显得悄无声息,那就是先皇多年的贴身内侍——胡万才。   玉门关,云家守军驻地。   黄沙连天,边关城墙高耸,连营数百里,兵甲肃穆。   先皇驾崩的丧报终于传至西域,云严昭拿着手中书信,目光在那白纸黑字的简短文章上来回巡视许久,终究是掩面长叹。   按照规定,云家应该要即刻赶回长安,为先皇送行。   可是云阳挡在他的身前,旁边站着的另一人,与这封快马加鞭的信件一前一后抵达玉门关。他身着玄衣布甲,风尘仆仆,正是消失的九皇子赵世寻。   云阳道:“父亲,我们不能回去。如今先皇已逝,新皇多年来一直视我们镇国公府如眼中钉、肉中刺,今日回去长安,如若今后有变,云家就是瓮中之鳖,只能任人摆布!”   “阳儿,你们,是不是早就料到了这一日?”云严昭看着自己的孩子,“你告诉父亲,先皇的驾崩,没有你参与其中。”   云阳摇头:“父亲,孩儿发誓,不曾参与。”   赵世寻上前一步:“镇国公,云家此次驻扎西域,确实是我也阳兄商议后的决定,但我们此举只是为了以防万一,并没有做任何大逆不道之事。但父皇确实死得蹊跷,我之所以这样仓皇逃出长安,就是料到赵世安要对我下毒手。”   云严昭道:“太子...陛下他为何要如此对你?”   “因为我知道他的秘密,我活在世上一天,赵世安就不能安心一日。”   这话触及到了天家秘辛,云严昭自知不能多问,沉默思索。   营帐内,气氛一时胶着。   此时,帐帘被人从外面挑开,银甲寒枪的云烨走了进来,另一只手似乎提着什么东西,随手往三人面前一扔。   云严昭定睛一看,云烨扔进来的竟是一个人,胡万才!   “九皇子、师父、大哥,方才守营将士来报,发现此人在营帐前鬼鬼祟祟,遂将人捉拿到末将处。”云烨禀道,“他自称先皇贴身内侍,末将觉得他可能对于你们讨论的事有用。”   “胡万才?自父皇病逝后,你也不知所踪,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赵世寻问道。   胡万才战战兢兢从地上爬起来,抬头看了眼面容严肃的几人,神神叨叨似的念叨着:“说也是死,不说也是死,留在长安是死,留在此处也许能有一线生机。说罢,说罢!”   他道:“在先皇病逝后,皇后立刻赐了奴才一杯鸩酒。幸得我此前早有准备,将早准备好的假死药用了,这才得以脱身。”   “皇后?她为何要赐死你?”云严昭觉出不对,追问道。   “因为、因为!”胡万才蜷伏在地,涕泗横流说道,“皇上、皇上他并不是病逝的!”。   “是皇后给了我一种毒药,让我每日加在皇上的茶水中。这种药无色无味,毒性可以缓慢地侵入到陛下的身体中,直至药石无医。”   “本来、本来每日的药用量小,皇后和太子的目的只是为了让圣上逐渐失去意识,尽早传位太子。”   “但是太子和皇后等不及了,他们害怕自己的秘密被查出来,所以逼着我一再加大剂量,先皇这才走得这么急。”   “又是秘密。”云严昭怔忪道。   胡万才飞快地看他一眼,道:“如长安近日的流言所言,太子并非陛下血脉,乃皇后娘娘与何丞相私通所生。”   这样一来,事情便都能说通了。   云严昭没有轻信胡万才的话,他质问道:“你既已靠假死逃出生天,为什么还要跑来玉门关前?为什么不直接隐姓埋名逍遥自在?”   胡万才摇头苦笑道:“回镇国公的话,新皇为人多疑,我能靠假死脱身也是因为他要处理国丧,事务繁杂忙不过来,等哪天他反应过来了,让人去死人堆里找我的尸体时,我的伪装就败露了。如果不能扳倒他,奴才就是躲到天涯海角,也只会终日惶恐难安,后半辈子怕是没一日敢安眠。不如投奔镇国公和九皇子,在世人面前揭开赵世安的假面具。这样到时候就算九皇子和国公爷还要清算奴才的罪恶,也希望能记得奴才曾经的贡献,留奴才一命。”   赵世寻面上逐渐浮现出哀戚之色:“如果我没有让人散布太子的谣言,他们也不会下这样的毒手。竟...竟是我害了父皇。”   “世寻兄,你别自责了。我们都没能想到,赵世安他竟如此狠毒!”   胡万才道:“九殿下,您可千万不能这样想。太子的野心不是一天两天了,如果不是他自己心中有鬼,怎么会害怕一些流言蜚语呢?”   云阳对云严昭单膝跪下,沉声谏道:“父亲,新皇无道,上弑父君,下戮手足,如今之势,不可再犹豫了!”   “父亲,让此种人登基即位,安享江山,云氏列祖列宗必定泉下难安!”   云严昭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时也命也,我云家身为镇国公,先皇遭人毒手一事我不能不管,也断不可弃天下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   他单膝跪下,向赵世寻行礼:“云氏一族愿追随九皇子,铲奸除恶,以正大统!” 第41章 其实真相到底如何,他早……   胡万才作为此次师出有名的证人, 虽犯大罪,但赵世寻决定暂时留下他的性命,交由云烨看守。此次的军营驻地之中并没有设置专门关押人犯的大牢, 一间空置出来的营帐勉强担起了作用,有士兵违纪时就会被关在里面等候发落。   但是胡万才由于身份和作用都很特殊, 因此交由云烨单独关押在一间营帐中。   帐外有士兵日夜巡逻看守,绝不给他逃离的机会。再加上, 胡万才本来也不想逃。   他手上负着枷锁, 见营帐中只剩他与云烨二人时, 眼神便一直凝在云烨脸上,似乎想要确认什么东西。   云烨冷着脸, 并不理会他,将他锁在角落后就准备离去。   “少将军, 请等一下!”胡万才殷殷切切地恳求道。   云烨淡淡回望他, 似是在等他表明情由。   胡万才犹豫了片刻, 迟疑道:“老奴斗胆请问将军一事, 将军的父母是谁?”   云烨没有理会他,转回了身。   胡万才急道:“老奴觉得将军的脸很像一个人!”   云烨的身体顿住了, 他缓缓回头, 问:“像谁?”   胡万才犹犹豫豫半天,还是没有直接说出答案, 而是问了云烨一个问题:“将军的母亲, 可是南楚苗人?”   母亲留下的银镯被他一直藏在怀里, 贴近心口的位置,此时仿佛在微微发烫。   他面色不变,从怀中掏出那用棉帕妥善包好的银镯,造型雅致, 因为久未被人佩戴表面有些泛黑,但仍能看出精细的连理枝纹样。   胡万才抖着手接过,手腕上的铁枷锁伴随着他的动作“哗哗”响。   “老奴没有想到,竟真的猜中了。”他脸上的表情很复杂,“老奴跟随陛下几十年,怕是没有第二人比我更熟悉陛下了。就是先帝本人,也根本没看出来你的身份。”   胡万才坐在地上,脸上的表情似乎陷入了一段回忆中。   云烨不明白,明明是他亲手给先帝下的毒,为什么现在又会一脸怀念的表情。但他什么也没说,静静等待着胡万才开口。   “老奴当初在射猎场上看见将军你的第一眼,便觉得你十分眼熟,但是由于时间太久了,我一下没想起来那个南楚苗人,也就是这镯子的主人、你的母亲。”   云泠讲述的他父母的故事中,缺失了中原男人的那一部分,如今,由胡万才将它补全了。   当先皇还未被立为太子,仅仅还是不受宠的三皇子时,为了入主东宫煞费苦心。曾有一段时间,他躲进南楚的深山里,机缘巧合与一位苗疆女子有过一段感情。   他在南楚一呆就是两年,其间靠信鸽与自己长安的心腹通信。等胡万才根据信中的指示带着宫里的人寻到三皇子时,他已与苗疆女子成婚,女子还诞下了一个孩子。   自古要成就帝王之业的人,心都要比所有人更狠。   三皇子深知那苗疆女子性子刚烈,断不会原谅对自己始乱终弃的人。于是他先下手为强,在苗女的一日三餐中均加入了无色无味的□□,毒药缓慢地腐蚀了女子的身体,亲眼见着男人带走了孩子,抛下她而去。而让人感到讽刺的是,他的性命最终也葬送在这种毒药下,不得不让人相信“报应不爽”这四个字。   三皇子此次回京,是因为长安的何氏一族终于对他抛出了橄榄枝。何氏一族三代为相,权势滔天,传至这一代时,后代中没有男丁,为了后继有人,从宗室中过继一子何文,继承家业。老何相将自己的庶女嫁给三皇子,嫡女嫁给了六皇子,因此三皇子本以为自己注定了失败。   但老何相已去世,何家如今由继子何文当家,何文素来与何家嫡女不和,转而让嫁给三皇子的庶女,也就是今后的皇后,给三皇子带来了好消息。这下,大半个朝廷都站在了他那边。   三皇子需要何府的支持,他与何家的关系刚刚建立,此时将孩子带回长安,无意是在打何家的脸。   他很清楚,这不是他的第一个孩子,同时也不会是他最后的一个孩子。于是他命令胡万才将孩子交给一户无后的村民抚养。   三皇子成功登基后,也曾派人回去寻找过那个孩子,但谁知村民在收养那个孩子四年后便诞下了自己的孩子,为了节省口粮,他们早已将人卖给了人牙子,如今没人知道孩子的下落。   不再忌惮何家的皇帝后来也曾断断续续差人出去寻了一阵,最终还是不了了之。于是,他将对那个孩子的亏欠之心全数投入到了自己的幼女赵长乐身上。   胡万才讲完了一切,他试图替死去的皇帝找补些什么,拼命解释着他当年有多艰难,之后又派了多少人去寻找他。   云烨听着他口中的话,缥缈得像是在听陌生人的故事。   知道了一切后,他才突然发现,其实真相到底如何,他早已不在乎了。   他回忆起在若羌时,月下的轻拥,和女子发间的馨香。   那是他生命的来处,也是此生的归宿。   “我鬼迷心窍,对不起先皇,如今帮他寻到了你,将来去到地下,也不知道他是否会轻饶我一些。”胡万才脱力一般依靠在帐上,喃喃自语。   云烨却用不容质疑地口吻对他说道:“胡公公,你今日什么也没有发现,我什么也不曾听到。我云烨,是云家小姐从山野间捡回的野孩子。除此之外,我什么也不是。”   “这军营中,只有九皇子一位皇室后裔。”   胡万才在军中摸爬滚打多年,早就是人精了,他看出云烨并不想暴露身份,也无意参与之后的皇权争夺,不禁对他另眼相看。他这一让,避免了云府与九皇子间的嫌隙,同时也让出了自己登上皇座的机会。   “将军淡泊至此,老奴佩服。”他由衷叹道。   他并没有向胡万才多加解释,沉默着挑了帘出去。   对于云烨而言,这世上,有比那皇权更令他向往的存在。 第42章 我小妹还在南楚等他呢!……   一柄反旗从百里连营中竖起, 讨伐军从玉门关起,迅速地奔往长安。   随着铁蹄行进,对新天子弑君夺权、大逆不道的讨伐檄文四处张贴。   大夏一时流言纷纷, 曾被赵世安抢占的女子家人站出来,痛陈新皇荒淫无道;被他虐杀过的无辜百姓的家人们当街涕泗横流, 为自己无辜惨死的父母妻儿伸冤。   一时间,被压抑已久的反抗声音此起彼伏, 撕开了他登基后的伪装。   当反抗的声音传至长安时, 沉醉在声色中的赵世安从美人绵软的胸脯前抬起头来, 看着慌乱的何文,神色有一丝迷茫:“不过是流民与乱军, 都杀了便是,卿为何慌张至此?”   “云氏此去西域才带了多少兵?我们手下数倍于他的人, 卿在怕什么?”自从登基以来, 赵世安再没叫过何文一声父亲。可此时, 何文已顾不上计较这些细节。   “安儿, 云氏有胡万才作证,民心自然会偏向他们那边。据我所知, 各州守军隐隐有倒戈之势。此时必须尽快安抚民心, 全力清剿叛军,不然就来不及了!”   赵世安脸色冷下来:“何丞相, 朕如今是九五之尊, 卿怎么还总是如此僭越?”   何文听见他这话, 脸色僵硬下来,终究躬身作揖告罪道:“是臣无礼了。请圣上早日下令,免得夜长梦多。”   在赵世安眼中云家的散兵和一些流寇,根本就构不成什么威胁。他手中精兵百万, 怎么可能怕那些人。   所以,当他手底下的少爷兵们上到前线纷纷临阵脱逃、或者投降倒戈时,他才终于意识到,他的帝王路真的要走到尽头了。   南楚国的守军第一个举兵响应起义,拥护赵世寻为帝。口子一带打开,就再也合不上了,各州守军们接二连三地举旗响应起义军。只剩江浙一带仍在赵世安的支配下。   江浙的鼎力支持,全因何家百年根基就在江南一带。   眼见叛军就要包围长安,何文携手下官员向赵世安请命,趁大兵未至,躲到长江以南,养精蓄锐,等待反扑时机,是为上策。   赵世安无奈,在一群文臣武将的护送下,带着传国玉玺,仓皇逃往长江以南。   随行的官员之中,也有不少临阵逃脱之人。   行至长江,望见滔滔江水奔涌,回望故土不知何时能再返。再一看那逃命仍不忘带上美人的昏庸帝王,臣子们扼腕叹息,悄无声息地离去了。   最终跟着小朝廷躲到江南的,只剩一半不到的人。   起义军行至长安,长安城门大开,京兆尹携城中有头有脸的贵族富户们在城门处殷切相迎,大军不伤一兵一卒拿下长安。   京兆尹恭敬呈上皇袍,赵世寻却并未收下,而是对着江南的方向沉声道:“待除尽奸人,再议此事。”   为商讨追击之策,大军在长安暂时修养几日。   “你在看什么?”云阳见云烨宝贝似的捧着一封信。   云烨平静道:“阿泠寄来的信。”   “嗯?小妹居然寄信来了?”云阳先是兴奋,伸脑袋想去看云烨手中的信,见云烨躲开不给看,这才回过味来,迟疑道,“不对,怎么会只给你寄信,我的呢?”   云烨面色不动,摇摇头。   “还有你小子,最近总是一口一个阿泠叫得欢,快说,到底怎么回事!”云阳半个身体压在云烨肩上,小臂勒住他的脖子,大有不说实话就灭了他的架势。   云烨瞥他一眼,嘴角的笑意快要按不住。   都这样了,云阳再不懂就是傻子了。   他松开手,夸张地叹了口大气:“日防夜防,家贼难防!竟然被你小子来了出暗度陈仓!”云阳说完,泄愤似的揍了云烨几拳,“滚一边去,眼不见心不烦!”   云阳发泄完一时的情绪,狠狠揉了把云烨的头毛,认真道:“往后可得好好照顾泠儿,不然我第一个揍你!”   云烨郑重点头。   云阳接着又说:“想好父亲那里该怎么交代了吗?”   云烨点头:“等此次事情结束,我就去向师父提亲。”   *   长江近日进入了汛期,水位大涨,水势湍急。   赵世寻召集诸将,共议渡江一事。   将领们的意见分为两派,一派主张保守作战。江南是敌人的主战场,占据地利,再加上此时江水湍急,暗礁丛生,贸然渡江恐造成我方将士的不必要折损,容易得不偿失。   而另一派主张立刻渡江。作战讲究兵贵神速,刚刚安顿下来的赵世安必定不会料到反抗军会追咬得如此之紧。正是因为所有人都以为我们不会冒着风险渡江,我们才要立刻渡江追击。   “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云烨道。   赵世寻沉思片刻,定夺道:“追!”   此一仗乃是兵行险着。因云烨擅长率精兵突袭作战,赵世寻命他为此役主帅,全权组织战斗。   于是,好不容易以为可以睡几日安稳觉的赵世安,面对随江突进至江南腹地的起义军时,彻底地方寸大乱了。   他命令何文带领江南守军匆忙去阻拦云烨的脚步,习惯平原作战的守军在云烨多变的分割围剿战术下溃不成军。主将何文被生擒,剩下的士兵自然就是一盘散沙。   “天要亡我何家!”何文振臂高呼一声,趁人不备猛撞向了士兵的锋利的枪尖,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云烨带兵进入何府时,赵世安怀抱着玉玺,自饮毒酒死在仿制的龙椅上。太后被发现自缢于房中。   这三个人这辈子机关算尽,到头来连死都不愿意死一块。也是讽刺。   *   此役大胜,云烨携传国玉玺凯旋长安。   自此,新皇登基,万民拥戴。   立下汗马功劳的云严昭,却在登基大典后,上书新帝,请个恩典,告老还乡,携老妻同游大夏山水。   与他一起的,还有云烨。   曾经威风凛凛的少年将军脱去铠甲,换上粗布麻衣,依旧不减英武之色。   赵世寻有意挽留,许以高官厚禄,却都被云烨婉拒了。   “云烨这小子年少有为,今后前程必定无限,究竟为何执意要走?”赵世寻私下寻来云阳,想要一个答案。   云阳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又是不忿,又是老父亲一般的微笑,开口道:“还能为啥,他都跟我父亲母亲提完亲了,我小妹还在南楚等他呢!”   赵世寻这才发现自己竟是忘了这一茬,接着又见自己这个相识多年的老友扭扭捏捏欲言又止,浓眉大眼的汉子竟然露出些有些害羞的神情,冲赵世寻道:“皇上,我也想向您求个恩典。”   赵世寻听见这话立刻就虎了脸,喝道:“你别想着走,告诉你,绝对不同意!”   云阳忙摆手道:“我不走我不走,我求别的。”   听见他的保证,赵世寻缓和了脸色,问道:“说吧,只要不是请辞,一切好说。”   “您给我赐个婚呗,我也要风风光光地迎娶一人进门。” 第43章 大结局(正文完)   南方的三伏天, 日头毒辣,要是赤脚走在石板路上,脚底肉都能被直接烙熟。与之相对的, 枝繁叶茂的树阴底下,则是凉风习习, 实乃歇凉好去处。   收拾完院子里种的几窝白菜,云泠搬了张藤椅放在树下阴凉处, 一旁的凳上放一篮洗净的果子。   她取下发间别着的银饰, 一头青丝披散下来, 舒舒服服地躺在藤椅上,拿一把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 另一只手悠哉悠哉地从篮子里捡果子吃。   树上停着的蝉好像不知疲倦,蝉鸣一天到晚响个不停。她随意拿吃完的果核去扔那蝉, 结果蝉没赶走, 果核掉下来还砸在她额头上, “铛”的一声, 痛得她在椅子上蜷缩起身子。   “吵死了吵死了!”她气呼呼地侧过身子,将蒲扇挡在耳朵上, 心中默念, “我听不见我听不见我听不见......”   渐渐的,困意还真的涌上来。她的眼皮越来越重, 就这么盖着蒲扇睡着了。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 她迷迷瞪瞪地睁眼, 发现耳朵上盖的蒲扇没了,那吵人的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终于大发慈悲,收了神通安静下来。   身侧传来的习习凉风,她若有所感, 惊喜地翻身去看。   云烨坐在她放水果的凳子上,手中拿着扇子不停地给他扇风,果篮被他随意放在脚边。   “醒了。”他道。   云泠道:“你什么时候到的,怎么也不叫我起来。”   “刚来。”云烨极轻地笑了下,“头发睡乱了。”   为了睡得舒服,云泠早早将发髻解散,一觉睡完,此时的头发们就有些不听话地乱翘。   云烨放下蒲扇,替云泠整理发丝。他仔细地将她鬓边的头发别在耳后,指腹轻轻擦过云泠白皙的脸颊。   “你刚才是不是偷偷占我便宜了!”云泠抓住了他的把柄,理直气壮问。   云烨没有说话,手撑在她躺着的藤椅上,倾身过来含住她的唇,吻得轻柔而缠绵。   良久,他放开云泠,眼里狡黠的笑意就像小孩终于偷吃到心心念念的糖:“我没有偷偷。”   云泠被他一番不讲道理的攻势弄得红了脸颊,眼尖地注意到云烨发红的耳廓。   小样,在我面前还敢装。   她伸手攀住云烨的脖颈,欺身而上,冲云烨的耳廓吹了一口气,然后用贝齿一口咬住男人的耳垂,微微使劲,威胁道:“还敢不敢了。”   被她叼住的耳肉已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通红,被她搂住的男人呼吸声陡然加重,深呼吸几次后才开口,声音低哑,好像在努力抑制着某种冲动。   云烨道:“别闹。”   云泠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依旧是不依不饶地拱火:“问你呢,还敢不敢了?”   云烨没有说话,轻轻偏头让自己的耳垂脱离云泠的控制,手臂发力将她整个抱起。   “你想干什么?”身子陡然悬空,云泠有些慌地喊着,紧接着她就被云烨面对面安置在了他的腿上坐好。   她敏锐地感受了自己似乎正好坐在某个不可说的地方,一下羞红了脸,慌忙挣扎着要起身。云烨一把将她按了回去,声音沙哑:“别动。”   云泠这下也不敢再乱动了,头埋进云烨的胸膛,声如蚊蚋:“我们还未正式成婚呢。”   云烨揽住她的腰,将人嵌进怀里,手背上的青筋浮现,忍得极为辛苦。   他将头埋进云泠颈边,呼吸着她发间淡淡的皂角清香:“别怕,我抱一会儿就好。”   云泠心里有些害羞地小声回应道:其实我不怕的。   *   云烨此行还带来了云严昭和俞白英给云泠的书信。   父亲的字和他本人一样豪放,云泠努力辨别许久才勉强看出了大概意思:   “天地辽阔,你爹我要用剩下的时间陪着你母亲去看风景,你俩的婚事我们同意了,拜堂的时候心里念着我们就行,人就不来了!”   俞白英在云严昭的字后补上了一行娟秀的字体:   “愿吾女云泠,平安喜乐。”   这辈子,不过那王侯将相的生活了,惟愿守一方小园地,两个人安稳幸福地相守到老。   云泠眼眶有些濡湿,云烨揽住她的肩头,二人并肩而立。   她用指尖拭去泪水,望向云烨道:“我们去祭拜你的母亲吧。”   “好。”   缪双的墓在寨子后边的山腰,听项黎说,缪双生前喜欢呆在这个地方,一眼便能将寨子尽收眼底。   云泠点燃三炷清香,和云烨一起跪在墓前。   此情此景,云泠知道自己不用说些什么,云烨一定有很多话想对自己的母亲说。   云烨认真地俯身磕头,将一坛果酒洒在墓前,项黎说过,缪双生前喜爱饮此果酒。   云烨沉默着一连磕了三个头,随后拉住云泠的手,起身,淡淡对着墓中人说道:“我们走了。”   回去的路上,云泠好奇问道:“你和你母亲说了些什么?”   “我以后会常去看她。”云烨道。   “没有了?”   云烨将她的手送至唇边,轻吻一下,灼灼的目光将她放进眼底:“还说,我现在过得很好。”   云泠也笑了,杏眼眯起来。   “走吧,回家。”   *   说起成婚,云泠本就是个很怕麻烦的人,再加上先前那次并不愉快地出嫁回忆,让她极为不想再折腾自己一次。   繁琐的仪式是为了让新婚的夫妻对彼此更加重视和珍惜,而她不需要靠这些东西去检验自己与云烨的感情。既然如此,不如由着自己的性子来。   她指使着云烨在门窗上贴上红纸,屋檐下一左一右挂上红灯笼,屋内燃上红烛,喝了合卺酒就算完成了仪式。   夜还不算深,云泠玩性上来还跑去院子里放了串鞭炮。   噼里啪啦的爆炸声中,云泠捂着耳朵对云烨喊了些什么。   云烨疑惑地看向她,指了指耳朵,表示自己听不见。   等鞭炮炸完,云烨就过来问她:“你刚刚说了什么?”   云泠只是笑,调皮道:“不好意思,只说一次,过时不候。”   “那等你想说时,再说与我听。”云烨拉住想跑开的云泠,黝黑的眼里是满溢的情愫。   红烛帐暖,暗香浮动,巫山云雨又见春风。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