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臣,参见公主殿下》 作者:尺璧三文钱   文案:   那一夜,太子反。   千军破城,她埋葬在黎明破晓的冬雪。   未曾想再醒会回到最初,山河未改,锦瑟年华。   这一次,她当着圣上的面恭顺忤逆,不卑不亢道:回禀陛下,令珩不想要上卿大人。   当日,他自白玉石阶踏步而来,满袖清风,行过月台至她跟前,低眉敛目,嗓音温酒一般醉人:微臣裴郁卿,参见令珩公主…… 第1章 楔子 山河变。   冬雪肆意,飞扬九天。寒冬簌簌风起,这一夜,盛京遭变。   先帝遗诏,废太子而立信亲王为储。   太子破釜沉舟,大郢皇城一夜重兵围困,起欲造反。   深宫殿内御守防攻,温庭之站在门前,看着眼前目光深远澈望,玉冠挽发身长而立,一身月白竹叶纹花滚边袍,湛然若君子的公主殿下。   两人对立站着,互不相让。   她单独找他来交代后事,倒反被他困在这里。   秦书沉默着看了他一会儿,随后浅浅弯了眼角,好声气儿地对他道,“庭之,让开。”   “不让。”他一贯温和守礼,矜贵自持,为臣从无僭越。今夜,秦书倒是有幸见了他最叛逆的样子。   “温大人,本宫还尚未倒台,你就这般反我了?”秦书拿身份压他,语气是朋友间的调侃。温庭之没心情同她玩笑,只认真看着她说, “那微臣陪殿下同去。”   秦书敛起几分笑意,神色深凝望着他,“你不能。”   他是她可以无所顾虑去面对一切的后盾,是她可以不顾一切的勇气。他得陪着纳兰忱,他得替她和裴郁卿看着纳兰即位,将这江山走上他们理想的道路。   哪怕道阻且长,也要为那遥远的光明不断前行。   “殿下,你这是去送死。”   皇城兵围将困,在这偏至荒落的北角殿,隔着长路廊道都能听见外头刀剑相交,厮杀拼死的声音。   这偏殿萧条苍寒,虽灯火明彻,却四处灌风,帷幔在夜里随风摇曳,徒增薄凉。   温庭之站在那里挡住她的去路,半步不肯退让。她也不急,软着性子耐心等着他,和他讲道理。   秦书负手而立,单薄的身子披着月色,倾疏的眉目带着与生俱来的贵气,她站在这里,在如深渊的长夜里,若远若近。   她明明听话站在这里,甚至没有和他闹。可温庭之只觉心底如这北殿萧凉,比冬夜寒冷。   他知道她要去找裴郁卿,他也知道她和裴郁卿一样,抱着必死无归的心。   而秦书也同样知道,温庭之看的分明她每一个念头,因此世间,再无人比温郎更懂她。   他们这么静静站着,彼此心照不宣,都知道自己无法说服对方。温庭之不想为难她,可他也真的不想放她走......   他放不了,不能放。   秦书见他向来温和的眉宇紧锁,望着她的眸色比暗夜还要深。最终她似是极轻地喟叹一声,抬步朝他走过去。   温庭之看着她的步子,如青松屹立不动。   “庭之,裴郁卿如今以他时日无多的身子在外头面对殿外千万禁军,我如何能躲在这北殿享安?他若死了,我又如何能心安?”秦书看着他,知道他明白自己,只是舍不下,不愿放她去。   “裴郁卿可以舍身取义,我也可以。太子若坐江山,乃我朝不幸,大郢便是大限将至的开始。今夜他输,我死得其所,今夜他若赢,我则无可归。”   她眉目比月色更美,眼底的光亮破夜而空。温庭之深深看着她,冬夜风寒,他抬了一步挡在她身前,低声说了一句,“殿下,微臣得罪。”   他说完伸手抱住她,头一回放纵自己,抛开一切世俗杂念,按着自己的意愿行事。温庭之收紧手臂,抱紧怀里这多年从未敢碰的人。   他怀中温暖安逸,是人间最要不得的沉溺。秦书微愣了一瞬,感受到他手上的力道,原本平静无波的心境多了几分涟漪。她心下氲涩,垂眸勾了勾唇,抬手拍了拍他的背,低下声来似抚慰地同他说,“温大人,哪怕夜路唯一人独行,千万人吾往矣。”   当年少气盛,轻狂之时,仿佛只凭一句话,心存沟壑便能立振山河。   她声音便如冬夜里悄然绽放的暗梅,清冷之中最温柔,足以抚慰波澜。温庭之埋首在她颈间,压着心绪开口,嗓音沉哑,隐藏了他声音里克制的哽颤。   “微臣......恭送殿下。”   他轻松开手,垂着眼睫不看她。秦书看了他一会儿,眉眼柔意,她没再说什么,自他身侧擦肩而过,义无反顾,毫无顾虑地朝外殿去。   温庭之站在原地,他们背影相对,越来越远。直至那抹单薄的身影转过廊道拐角,他方才回身看着她走过的路。   她比谁都清楚,今夜,是同归于尽,是鱼死网破。可她偏将他置身于外,愿和裴郁卿同生死。   他明白秦书对自己的情义,深重沉厚。然,是同裴郁卿全然不同的感情。   秦书对裴郁卿的情,从未曾因为她佯装的毫不在意而消退半分。   这么多年,其实他远比她自己还要了解她。   君子眼尾润红浸泪,恍惚间,似乎见到多年前少女眉目勾神,眼角轻弯,一双美目放肆地瞧他,嗓音泉泠骄横靥靥道:温郎青衣,世无君子。庭之,以后多穿青衣给我瞧。   ......   殿下,今夜后,庭之此生,再不穿青衣。   *   重兵围城,势如破竹。   外殿被攻破,死伤大半。   血战过后,天上竟飘起了鹅毛白雪,纷纷扬扬,肆意飘落,似要洗去这场杀戮,覆盖一切。   秦书找到裴郁卿时,月白衣袍已然被鲜血浸染成画,泼墨血色,瑰丽妖冶。   周围血流满地,外围惨败。   今夜月色格外皎洁明亮,笼罩着整座宫城,月台之上,寒风凛冽入骨,他披着夜月,白雪簌簌而落,天地间恍惚只他一人。   裴郁卿毒侵肺腑,他捂着绞寒的心口支撑不住单膝跪在地上,压制太久,终于咳出一口鲜血。   冬夜漫漫多寒,这一夜似乎永不得见天光。   星辰隐匿云层,夜色如墨,弦月孤零零遥遥挂在天边,只看着便心生悲凉。   他眉目如画,好不真切。清秀俊雅的轮廓朦胧不宣,发丝几缕垂落,唇间血色衬的他几分妖魅。战损至此,在这月下,仍似仙人。   分明是一介书生,握笔的手却能提剑。他眉间揽阔山河,眸华深藏野心,他是她一个人的驸马,是这天下的上卿大人。   那血色比刀剑还能刺疼她,秦书看着他,心脏用力地跳动着,恍若回到初遇他时,十六七的年华,心悸悄然,欢欣之意唯她自知。这半生,她压着对他所有的情,将这颗心封存彻底,再没有过那样美好的悸动。   他便如今夜这一钩月,长伴了一生,却从来离她千万遥远。   秦书跑过去扶他,清眸明澈,她单膝跪在他身边,抬手拿袖子替他擦了擦唇边的血迹,轻笑了一声,“裴大人,你这身子,怕是等不到人来杀你了。”   裴郁卿没料到她会跑出来,见到她的一瞬晃了晃神,他本以为这辈子是再见不到她了。温庭之怎会放她出来?   大雪纷飞,没一会儿便盖了薄薄的一层。   他长眉轻蹙,伸手握着她手腕,“你出来做什么。”   只要待在他身边,好像什么事都能坦然面对,秦书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看了眼他隔着衣袖握着她腕子的手,任他这么拉着。他手心传来的温度,令她冰冷的血液都隐隐回暖。   甚至在这样的生死关头,她还有心说笑, “自然是来陪你的,你若死了,本宫就得守寡。不如同死,做对亡命鸳鸯,也好叫后世说成评书流芳几世。”   裴郁卿没她心大,险些被她气的再咳一口血,“胡闹!”   他沉声训她,眸子邃深如夜,“温庭之如何办事的,他怎敢放你出来?”   秦书看着他的眼睛,半晌,双目似笑非笑地低声道,“驸马这样,本宫会以为你多在乎我呢。”   裴郁卿压着眼底的情绪,看着她没说话。   大抵二十多年,她未曾同他说过这样的话了。   自那日之后,他们之间便只有朝政君臣,再无夫妻。似这般调笑的话,她从未曾同他说过。   那天,他后悔至今。此刻看着眼前伤痕累累,裹着伤血在他跟前的秦书,裴郁卿很想跟她解释,解释他这半生都不曾有勇气说出口的话。   晃神间,他心口骤然刺寒,裴郁卿喘着气捂住心口,握着她手腕的力道几乎要将她揉碎,他费力控制着嗓子,看着她道,“殿下......回去。”   秦书见他这般,心脏似也中了寒毒,疼的眼眶泛泪,模糊不清。他是极爱干净的人,她抬手替他擦干净脸上的血迹,对他说,“回不去了,北殿大门已经关上,庭之准备反攻了。”   她满意地看着他干净清隽的脸,眉眼深如画,是一派温润俊雅的书生矜贵傲气,凤眸眼底却是藏不住的野性。   当年她便是被他这幅模样给勾走的。   秦书轻挥袖扫去他肩头的薄雪,聊家常般同他说话,“你放心,有庭之在,即便纳兰想不顾一切来救我,他也会拦着的。出不了差池,太子不占便宜的......”   “我要你活着。”裴郁卿忍着心口难忍的疼,克制着有些轻颤的嗓音打断她的话,他深深看着她,重复道, “殿下,我想要你活着。”   无关这社稷江山,无关今夜谁输谁赢,他只想让她活着,只是在乎她而已。   秦书怔怔望着他,忽然很想问他一句,裴郁卿,你到底爱不爱我?   哪怕一瞬,在十七八的年华,彼此都还是一颗赤诚之心时,可曾有片刻对她动过心?   可事到如今,这些问题似乎都没有意义了。   她也有她自己不败的骄傲,有她对感情不愿白白辜负而毫无保留的热烈情深。   “裴......”她开口想唤他名字,裴郁卿余光扫到光影,神色一凛,起身拉过她想将人护在身后。这么多年相处朝夕,他一个眼神她便能知道他在想什么,秦书没给他机会护她,反手推了他一把,回身挡在他身前,剑身直直刺入她心口,贯穿心脏。   北殿破军,信亲王领兵反攻,自后殿出兵,围剿太子禁军。将士振声冲破天际,夜色皆散。刀剑相交,厮杀反复。   秦书耳边声鸣,又似乎只听见了裴郁卿嘶声喊她啊珩。他后来再也没这么叫过她了,秦书整个人失重地朝后倒,落入熟悉的怀抱里。   裴郁卿抱着她,眼眶猩红,心口如刀绞,寒毒亦无此要他的命。他抱着怀里的人,月白衣衫被鲜血浸染一片,刺目如刀。   身后千军万马,他跪在月台上抱紧她,毒侵肺腑,几乎让他失了抱她的力气。裴郁卿忍着咳嗽,用尽气力搂着她,颤着嗓子哑声喊她,“阿珩......”   秦书在她怀里,只听得到他的声音,只听到他喊她阿珩。她连睁眼都有些费力,只想在他怀里好好睡一觉。   阿珩,纳兰令珩。   她此生竟还能听他这么喊她,天光破夜,将月色覆盖。破晓天际之间,她似乎又看到了多年前女儿节的宫宴上,裴郁卿手持徘徊,行至她身侧,嗓音温酒一般醉人,对她低眉俯身行礼:微臣裴郁卿,参见令珩公主。   那天他穿月白玄纹云袖袍,玉佩玲珑,徘徊娇艳,他身如玉树,怎不叫人动心。   漫天飞雪,天地皑皑。风雪席卷宫城,覆盖一切,洗净前尘。孤身月台之上,他们被白雪干净埋葬。   鸣声间似闻纳兰恸哭在喊阿姐。   千军破城,北殿大门沉合。   这一夜,太长了。   秦书浅浅勾唇,眼角滑下泪,用最后的力气对他说:裴郁卿,你是祸害。下辈子,别让我再遇见你了。   下辈子在太液池遇见我,便像他人一样擦肩而过,不要低眉称臣,让我此生再见不得月色。 第2章 山河故人 君子温其如玉,玉树临风。……   “殿下,殿下?”   马车颠簸缓缓,司音轻柔的声音将她从浅梦唤醒。秦书睁开眼,朦胧间眼眸明澈远望,是历经风雨的平静沉稳。   她自大雪纷飞的冬夜醒来,白茫散去,渐渐清明。   她还活着。   或者应该说是重新活了一回。   她死在了剑下,埋葬在黎明破晓前。   她后半生装了半辈子不在意他,临死的那一遭,算是全毁了......   她依稀记得当时他抱着她,似乎落了泪。   原想着大家一起死,一辈子无论是非对错,遗憾悔恨,都烟消云散。   却不想再醒来,竟是回来了。   在一切都还没有开始,都还来得及去改变的时候。   秦书思绪渐渐明晰,马车停稳,她抬手掀开帘子看了看,“到了?”   “嗯,到皇宫了。”司音说着,不忘再嘱咐道,“殿下,宫里不比外头,规矩多,你可千万多注意着些。特别是同陛下说话,千万不可以下犯上......”   秦书放下帘子,打断她,“司音,你越来越啰嗦了,比爹爹还能念叨。”   “只要殿下能听,属下甘愿被嫌弃。”   她说的一本正经,秦书不由失笑,伸了伸腰懒洋洋的起身道,“走吧。”   下了马车,她在宫门外站了一会儿,再仰目看着眼前威严阔辽的城门,朱墙红瓦,巍峨皇城,秦书心下始然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进宫一路由小径蜿蜒绕过御花园,秦书走的每一步脑海里都浮现着熟悉的场景。   今儿陛下破例召她进宫,无非是为了赐婚之事。   裴郁卿年纪轻轻便拜为上卿,年少有为,权术在于股掌,天子器重同时圣心不免忌惮。正因着是上卿这样的身份地位,才难为众人想起她这个鲜为人提及的宗室皇族。   她的身份,一来无非是为了制衡裴郁卿。他已是权压众臣,寻常婚事配不上,皇族宗师又太过。而她一个宗室出女,母亲乃皇族卫宁长公主,虽下嫁朝臣,可身份仍配得上,又无关皇室实权,更重要的是好掌控,由此天子之心方可安。   而更恰到好处的是,她同裴上卿早有婚约。秦书想到这个,不禁叹笑。   她如今重活一世,还要再走一遭原路吗……   从她醒来至今,这个问题想了许久。   她和裴郁卿,自那一天她彻底清楚自己毫无保留的热烈缱绻只能白白辜负时,他们之后朝夕相伴,便只谈君臣,再无夫妻。   上辈子她明知他愿意尚公主的不正理由,还是愿意嫁他。   小女儿心思在那个年华里无限美好,她有纯粹热烈的情爱,有放肆骄狂的心性。   她喜欢他,要定了他的人和心。可十几岁的小姑娘抱着非得到不可的骄傲,终究是输的一败涂地。   裴郁卿的确做到了他所承诺的话,他待她万般周全,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世人都道天作之合。   她那时年轻气盛,胸有成竹地等着他,给他时间,她信他总会成为她裙下之臣。直到他某天头一回醉的有些失态,同她圆房,醒来后却要喂她避子汤。   那是秦书第一次,只觉心口无尽深渊,她挥袖打翻了汤碗,压着嗓子低声有些哽咽地喝他:裴郁卿......你放肆!   她虽为宗室出女,可她母亲卫宁长公主,乃正统纳兰皇族氏,自幼便告诉她,她是皇城内的公主殿下,是天下的令珩公主。她是秦书,亦是纳兰令珩,她有自己不败的骄傲,有她宁折不弯的风骨。   裴郁卿这一遭颇有成效,自此她对他彻底断了念想。   ......   回想那半生,总是无限怅然,裴郁卿在她死后,想那寒毒也给不了他多少时日。   他们两个上辈子虽算是英年早逝,可到头来细算算,却也做了二十几年的夫妻。   秦书思绪飘远间,前路忽被人拦断。那人笑意明朗,眉眼深阔,霁月清风少年郎。   纳兰忱迎上她,规规矩矩地叠掌俯身行礼, “纳兰忱见过皇长姐。”   她目光落到他身上,同脑海纷乱的思绪交织在一起,一时回不过神。   耳边是兵起将反的鸣声震荡,似闻他恸哭裂声,在喊阿姐......   上辈子,都没来得及同他道别呢。温庭之拦着他来救她,也不知道他们俩有没有吵架,不过纳兰向来懂事,他当是明白庭之的......   秦书只顾看他,忘了如今他们情意不深,比寻常姐弟要陌生的多。直到司音悄悄扯她衣袖,才恍惚回神,轻道了一句起身。   这时候的纳兰忱在她跟前还拘谨的很,姿态端正谦恭有礼地对她道,“皇姐,父皇在太液池,特让我来此恭候,免得您白跑去御书房,皇姐随我来。”   “好。”秦书瞧着他,跟着他的步子走。   现在的纳兰,眉宇依稀可见稚气未脱,还未曾经历多少磨难挫折。她心下感慨,忍不住想开口同他说话,纳兰二字在嘴边绕了个弯咽回去,她斟酌称呼道,“信亲王今日怎的也在宫里?”   纳兰忱闻言偏头,配合她颔首笑道,“原本是要同上卿和御史大人一同去围场看看春娱热闹,但上卿大人中途被父皇留下,本王便一道留下了。”   “原来如此,春娱的确热闹。”秦书听他这样给自己讲他的事情,心头莫名回暖,看着他朝气的笑意,不自觉便放松了下来,弯唇诱导道, “可惜本宫也不擅长什么,就是对华容道颇感兴趣,但一个人玩儿似乎总少了些意思。”   司音在后头静静跟着,听着两个人的对话有些莫名其妙,殿下何时对华容道感兴趣了......   纳兰忱则挑了挑眉,意外地看向她,“皇姐也爱玩华容道?”他似乎找到知音般,语气都带着意料之外的惊喜。   秦书佯装不知他最爱这个,点头道,“是啊,华容道变化多端、百玩有意,解道的过程颇有意趣。”   这是纳兰忱上辈子同她说的话,那时候她看他整天抱着那木盒子滑块玩儿,颇不解地问他:这东西有什么好玩儿的,不就是给曹操开路吗。   那时纳兰忱淡漠地瞅了瞅她:阿姐颇无趣,孤同你说了你也不懂。   秦书思及上一世的场景,不由唇畔隐笑。   此刻纳兰忱眸光清亮,因为开心一时忘了分寸,转身面对她后退着走路,“皇姐真有眼光!我也爱玩华容道。”   秦书看着他一开心就失了该有的稳重,心下好笑,颇配合地惊讶,“当真?”   她有模有样的轻叹了口气,“本宫近日被横刀立马局困住了,至今尚未解出。”   “我会解!”纳兰忱说着本想同她展开说说,才发觉他们不知不觉间走到了。他兴意不减,因为华容道的话题同她一下子亲近了许多,上去拉着她的手腕,“皇姐,等有机会我教你。”   “好。”秦书爽快的答应,见他高兴,自己也不自觉地开心。   因为马上要见陛下,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正经起来,相视笑了笑,秦书回头招呼司音,“你在这儿等着我,可别走远了。”   “是,殿下。”   司音在外围侯着,秦书随纳兰忱觐见。   他们到时,温庭之正伴君侧,在赏池水景色。   秦书未抬眸,只晓得到了地方。   站定后,她听纳兰忱的声音道,“父皇,皇姐来了。”   “好。”   沉降降的嗓音,自带着天子的威压。   秦书这个身份不凡的舅舅,上辈子到最后才对她谈及她的母亲卫宁长公主,那是他的皇长姐。   也是那时候秦书才发现,这个一生看似冷酷绝情的九五至尊,也曾和纳兰忱一样,有最单纯的理想,是心存真善而怀宽仁之心的少年郎。   上辈子觐见陛下时,她忐忑不安,有些紧张,她知道母亲和陛下年轻时闹的厉害,到了决裂的程度,她怕摸不透这年轻老头的心思,到时一个不快,将她砍了脑袋泄愤。   而这回觐见,自是平静无波。天子之心都同她推心置腹过了,还有什么可怕的?   秦书行至御前,压掌俯身,“臣女秦书,参见陛下。”   她自称秦书,是摆正自己的位置。纳兰令珩虽是他所赐,但这时候的圣上却还是没能释怀旧时同卫宁长公主的纠葛。   文帝拢眉看着眼前规矩行礼的姑娘,平淡的神色看不出喜怒,默了片刻方才开口道,“免礼。”   秦书直起身子,便听有一道再熟悉不过的嗓音温润入耳,“微臣温庭之,参见公主殿下。”   她心下轻颤,抬眸便看到了跟前朝她低眉行礼的温庭之。   君子温其如玉,玉树临风。二十出头的温庭之,正值风华正茂的年纪,他眉眼有后来沉淀化为优雅的骄贵,有彼时未被时光细腻打磨的棱角。他如今没有未来温郎的深刻温柔,可有着这个年纪该有的意气。   少年眉眼最是勾人神魄,他此刻看着她,眸色浅淡,礼仪有度。秦书望进他的眸子,却是看到了寒风冬夜,身后月色朦胧,他立身在殿前,半步不肯退让的样子。   他今儿着绀青官服,身前的孔雀羽翼繁华文雅,同他的人一般,优雅贵气。亦好比他就该这般前程似锦,官运亨通。   无论什么青色,他穿着都格外好看。   后来的温庭之温柔在风骨,那刻进骨子里一般的君子风度,是现在的温郎所未企及的。   有些东西果真是只有岁月才能赠予的礼物。   秦书瞧着他,有些遗憾。   她上辈子眼里只顾裴郁卿,竟不曾好好看过这样的温庭之。 第3章 微臣裴郁卿 参见令珩公主   秦书细细瞧他一番,目光也忘了藏一藏。   陛下看在眼里,意味深长地回眸望了眼温庭之。随后视线重回秦书身上,斟酌着自语般道, “这么多年,不曾想姑娘都这般大了......”   他打量着眼前的小姑娘,眉眼间恍若看到当年的卫宁,令他失神一晌。   “你的封字还是朕所赐的。”文帝眯眼看了眼湖上微波涟漪,想起当年卫宁一纸书信进宫,让他给秦书赐封。当时气恨,撕了书信未理。   最后,仍是抵不过心软,送了一道圣旨至秦府,为秦书赐字令珩。   一晃经年,文帝自己都忘了他孤身成为这天下之主有多久,如今看到令珩,才发觉卫宁长公主已故去这许多年......   陛下收回思绪,望着她直接了当问道,“令珩,你可恨朕?”   身为皇族,天子不认,她甚至不如一些亲王郡女或世家后人。   秦书敛眸,微微俯身颔首道,“陛下言重,臣女不敢。”   她嗓音平静,不屈不挠。文帝看向她,忽然轻笑道,“你不敢?你的性子承了你母亲九成,你有何不敢。”   陛下说着,同她开门见山道,“今日召你进宫,朕也不同你拐弯抹角。你年纪也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朕想给你指婚。”   秦书闻言顿了顿,始终一副悉听尊便的模样,出口却是虚言难辨,“陛下关怀,臣女受宠若惊。”   两个人暗里较着劲,奉承着血缘相互假意,是因为秦书不怕他。   文帝挑了挑眉,这丫头话分明说的好听,可偏怎么听怎么不顺耳。   他瞧着她,毫不客气地直言道,“朕想将你指给裴上卿,你可喜欢?在这之前,朕也恰好听闻你们自幼便有婚约,如此正两全其美。”   秦书听这话,将反驳的话放了放,她抬眸端庄地看着文帝道,“陛下,令珩乃陛下亲赐封字的公主,是皇族宗室。若说指婚,也该是将裴上卿指给令珩才是。”   她这话,分明是陛下自己将皇族都贬低了。   可偏她说的没错。   文帝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天子目光如刀,她腰身挺直,低眉顺眼。   “好一个令珩公主,当真是卫宁长公主的女儿。”   “温大人,你瞧见了吗,这就是朕的好皇侄。”陛下似酝怒意,眉宇微沉,“同她母亲一样,狂傲无谓。”   秦书敛着眼睫,掩着眼底神色。   她这辈子面对着天子威压,真真是一点儿也不腿软,因为她清楚,她这舅舅舍不得砍她脑袋。   “陛下,事关殿下终身也牵连社稷,自是要谨慎些。殿下乃皇族后裔,天生高贵且心性秉直,当不是一般人配得上的。”   温庭之嗓音如人,温润细腻,说两句话便能叫人听着这声音消气儿。秦书视线调回他身上,眸光影影不讳地望着他。   他似是知道,又像是装着不知道一般,只低眸站在一旁。   “温大人说的是,纳兰氏后人,公主殿下的驸马自非一般人当得起。”文帝随口顺着话说下去,消了些气性,懒得同她计较,“所以朕挑了裴上卿。”   “朕将裴郁卿指给你,如何?”   陛下不同她计较,秦书却是不知好歹。   她当下压掌俯身行了一礼,作好惹天子生气的准备道,“回禀陛下,令珩不想要上卿大人。”   “你......”文帝眯眼看着她弯腰,额头恭敬地贴在手背上的顺意姿态,刚消的火被她平淡的一句话便浇了起来。   语气秉性,同她母亲如出一辙。这么多年,自卫宁故去,何曾有人敢这般忤逆他。天子当下便怒火纵生,横眉立目指了指她,挥袖有些切齿地压声道,“纳兰令珩...你好大的胆子!”   “朕告诉你,婚书可废,圣旨难违。赐婚圣旨不日便送去秦府,你若胆敢抗旨不遵,朕立马摘了你的脑袋!”   这回的觐见,以陛下怒挥龙袍而终。   上辈子她心下暗喜,乖乖地听话,让她嫁她便嫁。   可这回,她不想嫁了。   离了太液池,绕出御花园,秦书漫步在宫廷的小道上,有些惆怅地叹了口气。   “殿下,到底怎么了?从面圣到现在,您都叹了八次气了。”司音终于不解地问出口,秦书长舒了一口气道,“我只是在想......”   “想什么?”   秦书顿了顿,看着天边飘着的云彩,一团一团,软绵绵地在天际缓缓流淌,她随口道,“没什么......就是今儿这天,真是风和日丽的。”   她牛头不对马嘴地答了一句,司音抬头望了望天上的云彩,有些茫然。   她回来了,那么裴郁卿也回来了吧。   他这辈子打算怎么过呢,要不要轻松一点,不让自己活得那么累?   ......   秦书乱想着,不知不觉走到了月台,身后是深宫皇城,身前是高连城墙。她停住脚步站在原地,抬手挡着阳光,仰望宫门之上翻涌的云层。   空气中有花香弥漫,是春风路过花园带来的。她闭了闭眼,切身感受着鲜活的气息。   能活着,真是太好了。   她长舒了一口气,原要继续走出宫门,可不知为何偏在这时刻回头,似乎知道什么一般,就这么毫无想法,毫无理由地回头了。   春风温煦,可抚平任何波澜的心境。   直到白玉石阶上,他身着玄紫官服踏步而来,金线滚边古玄冠逆光熠熠,身前的仙鹤刺绣栩栩如生,日月辉映,清贵如厮。   他似自九天之上揽月而来,惹她半生再无月色。这世间夜月,无他清冷孤美。   裴郁卿一步步走下白玉石阶,眉骨以山河描摹,眸华载星辰。他行过月台至她跟前,秦书看着他,心脏不受控制地跳的厉害,耳边只听得自己心跳声,如擂如鼓。   她喉间发紧,落入他邃深的眸底。她看着眼前少年正年华的裴郁卿,却是想到他伤痕累累忍受寒毒,想到他孤军奋战,惨败无援,想到他抱着她同死在冬夜里......   “裴......”在她开口之际,他已然抬手回掌,低眉弯腰对她规矩揖礼,嗓音温酒般醉人,“微臣裴郁卿,参见令珩公主。”   秦书怔怔望着他出神,似乎看到女儿节上那个裴大人,那时的裴郁卿,同现在的上卿大人也是不同的。   不过按照现在的时间算,女儿节初遇裴郁卿,也不过就是两年前而已......   如此年纪便拜为上卿,他是天生的朝臣。   半晌,裴郁卿腰都要弯酸之际,秦书终于收回思绪,轻咳了一声,嗓音带着许多年不曾有过的怯羞,“起身。”   奇怪,为什么会紧张呢......   裴郁卿直起身子,垂眸看向她。   他个子高,秦书站直了也只堪堪到他胸口,看他时得微仰起脑袋。   秦书看着他,一时有些无言。   原本起伏的心境渐渐落定,秦书目光闪了闪,裴郁卿竟朝她行礼......   他不对劲......   裴郁卿那毒侵肺腑的身子,便是被她救了也活不了多久……   她能回来,那他呢?   他们两个人私下间没有那么多虚设的规矩,他见她也不过喊一句殿下,后来哪还这般规矩的行过礼。   可现下看来,眼前这个似乎并不是那个同她做了二十多年夫妻的裴上卿......   不过,裴郁卿是只成了精老狐狸,万一是他也在试探自己呢?   秦书想着,开口道,“裴大人,近来身子可好?”   她忽然问候他的身子,裴郁卿似乎愣了一下,随即谦恭地颔首道,“蒙殿下挂念,微臣无恙。”   他若是那个已过不惑之年的裴郁卿,当知她问的是什么,也当不必再同她装蒜了。   秦书蹙了蹙眉,莫不是她问的不够明白?她上前一步,抬手轻拍了拍他心口处,手掌贴在他胸口,暗示道,“裴大人,当真无恙?”   裴郁卿看了眼胸膛上放肆的柔荑,缄默几许。   他原本听闻殿下不愿要他,想着是自己料错了,秦书并不喜欢他。正思量着该怎么走下一步,却不曾想在这里遇着她。   有婚书,有圣旨,他每一步都在料想之内,却不料最后她不愿嫁他。若她想方设法不愿,那么陛下必然要用别的办法制衡他,可其他计划都是下策。   秦大人为官清正,不涉党争。虽有着一层和卫宁长公主的关系,但身为臣子,绝对是陛下最重视的朝臣。文帝绝非昏君,他对秦大人再有意见,也绝对公私分明,所以才敢将他放在大理寺卿这个位置上。   陛下有他的考量,才认为这桩婚事是天作之合。裴郁卿亦有他的打算,对这赐婚再欣然不过,他要拉拢秦大人,和秦书成亲这一步,实是上上策。   只是眼下的公主殿下,他当真不甚看得明白。从他知道她暗中调查自己,却什么也没有做开始,他便知道秦书许是对自己有意的。可今日,她又当着陛下的面直言不想要他......   女人的心,都变得这般快吗?   二十几岁的裴上卿头一回有了算不透的事情,他思绪尽敛眼底,微微颔首,低眉道,“回殿下,微臣无恙。”   手掌下心脏跳动规律有序,她能感受到他的心跳。   眼前的裴郁卿眉间是少年意气,这样分寸有礼的样子,正是她上辈子初嫁他时,令她沉溺心悸,是她后半生再不敢去回想的裴大人。   秦书见他这派作风,忽然有些失措。   她看着他,低声强势道,“看着我。”   裴郁卿顿了顿,抬眸看向她,干净明亮的眼神不同于后来的上卿大人,所有情绪隐匿眸底,是无论如何看不分明的如夜邃深。   秦书被他一眼看的有些莫名心虚,蓦然收回手,有些无措起来。   夫妻二十几年,她太了解他了,即便他是只成精的老狐狸,要演戏骗他,她也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出破绽,有些东西是没办法骗人的。   好比眼前这男人眉眼之间棱角锋芒的少年眸华。   秦书有些失神地看着他,忽然心下隐隐失落。虽说裴郁卿就是裴郁卿,可眼前这个心性纯粹的裴大人,他的人生里尚未有秦书。   他没有同她风雨同行的二十多年,没有同她虚情假意举案齐眉,没有在生死关头想要替她挡剑,没有抱她埋葬在雪夜......   也没有唤过她阿珩......   到底是不一样的。   他终究是没有回来。 第4章 殊途同归 如见青山,死生契阔   秦书思绪纷乱,竟生出几分心疼和萧条感来。   三十几岁的秦书重活一世,而年过不惑的裴郁卿,却永远死在了那个千军破城的冬夜。   这感觉好似全世界都抛弃了她,独留她一人面对余生。   秦书看向眼前熟悉又陌生的裴大人,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她惶措间,听裴郁卿缓声开口道,“微臣听闻,殿下不想要臣。”   他语气平淡下似乎夹杂着一丝委屈,秦书微愣了一瞬,无端地生出一抹心虚来。   她定了定神,抬眼平静地看着他,“裴大人与我并无情意,这门婚事说白了无非是一道圣旨,一纸婚书罢了,既如此何苦要白白耽误了你我。”   “可寻常人家尚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结为夫妻前甚至未曾谋面,亦能相守一生。如今不仅有亲笔婚书,更有陛下赐婚,为何不可?”   裴郁卿同她讲道理一般,和她谈这终身大事,秦书笑了声道,“夫妻之间无情意,如何长厢厮守。”   二十几岁的裴大人,少年赤诚,不染尘俗。   他道,“微臣虽不甚明白何为情爱,可若尚公主,结发终身,定当钟情不移,如见青山,死生契阔。”   裴郁卿一双深远的眸子望着她,字句落在她心尖儿上。一颗少年赤子心,肆意妄为地对她说着这些话,若非她历过一世,怎敢信他。   想她当年被他勾的神魂颠倒,不是没有道理的。   秦书呆了一下,按着有些浮躁的心,压下没出息的心悸。   她听着这些话再想到上辈子的裴郁卿,一时来了气,盯着他这张好看的脸半晌。   “如见青山,死生契阔......”秦书念着这两句话,心口翻腾。有些想笑,却又伤悲的厉害。   她深压着自己的情绪,眉眼清冷瞧着他, “裴郁卿,我知道你能做到你所说的话,因为你七尺男儿君子坦荡,性情高洁,你会承担一切你需承担的责任。你要的只是一个上卿夫人,可我要的,是驸马。”   秦书连名带姓地叫他的名字,裴郁卿恍惚间心口微动,自己也不明所以。   他眸华深涟,并不理解她最后一句话。   思肘间,听她继续道,“你懂得什么死生契阔?夫妻间无情义,纵使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又如何。两个人无情无义倒罢,可只要有一个动了心,那便是这世间最大的悲戚,你......”   他们上辈子走过的半生,便是这样的悲戚。   她话语顿住,面对年少狂意的裴郁卿,秦书忽然就委屈的不行。他上辈子的确是这么做到了,钟情不移,如见青山,死生契阔......   除了一颗赤诚热烈的心,他什么都给她了。   他们从一开始,便殊途同归。   裴郁卿眸色清明,好看的眉目凝着她,不解道,“殿下,夫妻间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如何会成世间悲戚。微臣不会辜负殿下,也信殿下不会负臣,如此夫妻间,怎会无情意。”   抛开她们之间所涉及的利益和其他政治立场问题,夫妻之间这般相处之道,难道不是最好的方式吗。   他真诚表明心意,怎的反倒惹得她生气不快?   他认真问她,秦书拧眉颇觉心闷。这个年纪的裴郁卿,真的只是肩负责任担当,任何事情在他这里都有理可循,可感情并非如此。   裴郁卿见她沉默,一时也有些无措起来,轻蹙着眉头还没来得及同她继续说什么,秦书便出气似的推了他一把,“你就是个混蛋!”   他被她一双手当着胸膛用力一推,给面子地朝后退了一步,眼看她提着裙摆转身大步离开。   “殿......”   裴郁卿想喊她,可她走的很快,根本没有想要再理他的想法。   他看着那道裙袂飘扬的身影,一时陷入沉思。   秦书独自回到府里,一路上都还在忧思陛下的赐婚诏书。她当真是不懂回头的性子,听裴郁卿说那番话时竟生了一瞬再走一回原路的念头。   不过他那番话倒提醒她了,如今的裴郁卿,便是上辈子她十八岁时所嫁的裴大人。   他对她并无情意,只不过是君子有度,无论是身为臣子还是丈夫,裴郁卿都有自己的底线框架。所以即便重来,他们也依旧是重蹈前世覆辙。   他们之间的故事已有既定的结局,如今既然人生重来,该换一种活法才是。   整理好心绪,轻松了许多。   秦书脑海里划过裴郁卿深远干净的眸子,莫名有些低落。   罢了,上辈子的他没回来也好......这样,她自己才可以真正地重新开始。   回到府上,管家带话说父亲找她去书房。   秦书径直改道,她知道父亲要同她谈什么。   她到时秦关坐在书桌前翻着什么,秦书见到桌上的折子,眉头一跳,有些头疼。上辈子也是这样一个情况,当时被父亲发现这事儿,叫她恼羞了好一阵子。   那折子是她调查的裴郁卿的底细,不是什么正经的查探,全是有关他的个人喜恶和私人生活,爱去哪些地方,可曾有过姑娘......   “咳,父亲。”   秦书出声打断秦关认真的查看,秦关应了一声,抬头看向她。   秦书看着这会儿尚还康健年轻的秦大人,心下暖意酸涩,念及上辈子父亲双鬓斑白,白发人送黑发人,眼前便泛了些雾气。   她弯了弯唇,敛下眉眼,“父亲大人找女儿何事?”   秦大人模样是生的极好的,否则当年也不会得卫宁长公主垂青。即便有了些岁月痕迹,眉宇依旧郎朗神奕,秦书小时候便颇有眼光地说长大了要照着爹爹的模样找郎君。   秦大人收起折子,起身绕过书桌,走到她跟前拉着她手腕到一旁,“丫头,来,坐下说话。”   秦书听话坐下,抬眼看着秦关,等他开口。   “今日陛下召你进宫,可是为了赐婚的事?”   秦书点了点头道,“是,陛下想给我和裴大人赐婚。”   “嗯,陛下之前单独同我谈过此事,不过我没当即答应。你们虽自幼便有婚约,但因为我并不清楚你的心意,也怕你长大了,心有别的所属。”   “只是......”秦大人说着将手上的折子放到他们椅子间的小桌上,抬了抬下巴问她,“这是你查的?”   秦书扫了眼,“咳...…是。”   秦大人意味不明的看她一眼,颇有深意地叹了口气,“女儿大了......”   “......”秦书摸了摸鼻子,解释道,“爹爹,那个,你听我解释......”   “真有出息,竟肖想了人家两年。”秦大人幽幽地看着折子唏嘘道。   “......”   “许是你们二人真有缘分,我当初虽和兄长定下这婚约,但我们也约定过,若日后两个孩子各有所念,这婚书便可作无意。”   秦关沉默了一会儿,组织好语言复又开口道, “小书,裴上卿年少有为,泰而不骄,卑以自牧也,你颇有眼光。不愧是三岁识千字,九岁作文章的小公子。”   秦书给父亲倒了杯茶,等着他继续说。   父亲看人一向是准确犀利的,她二十多年同裴郁卿朝夕相处,越是发觉当年父亲所言,句句要害。   秦大人道,“不过这般年纪便拜上卿之位,也可想而知是怎样的权谋手段,此人若非他愿为君子,便是恶鬼。他对你并无情意,可我相信他会一生待你周全有礼,身为他的正妻,你不会受委屈。”   秦大人说着,看了眼桌上的折子,叹息道, “可偏偏你对他有意......我怕的就是你对他有意,结发夫妻,相伴终身,你待他有真情,这段婚姻便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秦大人愁虑几多,原本想着陛下赐婚,裴郁卿此人抛开其他,若单为夫君而言,是非常不错的。可偏自家女儿对他真有那心思,若嫁他,那便当真是受委屈去了。   秦书见父亲这般不放心,低头笑了笑。   上辈子也是这样,父亲频频叹息,可那时她懂得什么,只想着能嫁给裴郁卿,沉浸在赐婚诏书的喜悦里。肖想了两年的人忽然成真了,怎叫她不欢喜?   她那是也并不明白父亲为何这般愁容,明明也说她颇有眼光,可又说她会受委屈。既成了夫妻,他也会待她百般好,人她都得到了,哪里会不幸福呢?   如今想来,当真是少女心思,年轻罢了。   秦书喝了口茶,随手拾起折子翻开看,淡淡的开口安慰父亲大人,“爹爹,您别叹气了,我不喜欢裴郁卿。”   秦大人愣了一下,扬眉不信,“不喜欢你查人家这样仔细?”   “这不都两年前了嘛......”秦书底气不足,看到折子里一句:洁身自好、至今孑然,可惜曾有婚约,却不知对那女子是否有情义......   她后来知道了他们有婚约这回事,还真以为这女子是自己呢……   酸溜溜的话,她没眼看,啪地合上了折子。   “爹爹,您还不了解我吗,新鲜劲儿过不了三天,女儿当时也不过是见色起意罢了。”   秦大人看着她这幅无所谓的模样,似乎真没那意思了,否则被他发现这折子,怎么着也要恼羞不已,同他争上两句。   将信将疑地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当真不喜欢了?”   “不喜欢。”秦书云淡风轻的回答,泰然自若。   “那你是何时对裴上卿起了歹心的?”   “......”秦书顿了一下,低头理了理裙摆,“两年前的女儿节。”   秦大人了然地点点头,随即舒心道,“好,不喜欢就好......”   父亲低声庆幸的语气,秦书忍不住扬唇笑了笑,她继续道,“当时他向我弯腰行礼,倒是把我惊到了。我一个宗室出女,何曾有大臣向我行过礼,裴大人又生的一副好模样,早听闻许多闺秀私下常谈及他的美貌。那般情境下,女儿自然是要动心的。”   她能这样坦然地说出来,看来的确是不喜欢了。秦大人放下心来,轻笑了声,“不喜欢就好,不喜欢,爹爹就放心了。”   秦书笑着靠在椅子上,“爹爹,裴大人也没这么差吧?”   “会让我女儿受委屈的夫婿,自然是不行的。”   她扬眉点点头,果然这世上爹爹最疼她。   “嗯,爹爹眼光准,女儿听爹爹的。”   秦书懒懒的靠在圈椅上,看着窗外杨柳飞絮,忽然生出个念头来,漫不经心地架着腿玩笑似的问道,“爹爹,那你觉得......温大人怎么样?”   秦大人愣了一下,看向她道,“温大人?温家二公子,温庭之?”   秦书挑挑眉,示意她说的就是这个人。   其实她上辈子设想了许多次,如果最开始没有在宫宴上遇见裴郁卿,她会不会对温庭之动心......   倘若她最初遇见的不是裴郁卿,而是温庭之,她的人生会怎样呢......   这个问题想了许多回,她都没有过答案。   出神间,秦大人缓缓开口道,“温大人不同流俗,休休有容。是高雅风骨,为人处事有底线有原则,宁折不弯、谦恭戒躁。和裴郁卿有相似之处,却又是完全不同的......”   秦关说着眼底露出赞赏之意道,“那是个真君子。”   秦书颇有兴趣地听着,父亲不轻易夸人,对温庭之这些赞美之词用的倒是毫不吝啬。   “看来爹爹似乎颇中意温大人。”   秦大人想说些什么,忽然反应过来,有些意外地看向秦书,“怎么,你这会儿又看上温大人了?”   秦书挑了挑眉,拿折子敲了敲手心,“挑夫君嘛,自然得谨慎些,爹爹看人准,女儿自然得听听爹爹的意见。现在看来,温大人确实比裴大人要更得父亲大人的心......女儿明白了。”   “我今儿大逆不道地忤逆了陛下,他老人家一生气恐怕真要给我赐婚了。所以诏书的事就交给爹爹,您再帮我同陛下好好掰扯掰扯。”   她起身准备离开,走了两步回来把折子还回去,“这个爹爹自个儿留着吧。”   秦大人看了眼桌上的折子有些不明所以,这丫头明白什么了?   这意思,她如今莫不是又对温大人有了非分之想......   不对,她方才说什么?   她竟敢忤逆陛下!   “秦书!”   书房里传来秦大人中气十足的厉声训斥,秦书抖了抖,连忙拎着裙摆跑回自己院子。 第5章 乔迁之喜 殿下恕罪,微臣失礼   陛下有意赐婚,令裴上卿尚公主。原本清廉低调的裴大人奉旨乔迁新居,由原本的三进院迁入了京城西街的七进院。   一时间四下起言。   令珩公主再如何不受陛下待见到底终归是皇族血脉,官姓纳兰,是卫宁长公主的嫡女。   而那些趋炎附势的朝臣,一时间也显露了本性。   赐婚诏书虽还未下,却已然成了所有人都默认的顺理成章之事。   陛下推迟诏书,定是秦大人在之间周旋。只是最终该如何推脱这门婚事,尚是个问题。   裴府高门,不断有马车停驶。众人携礼邀贴前来,恭贺上卿乔居之喜。   秦书自马车上弯腰下来,抬头看向这阔门高府。裴字凤舞,紫金鎏淋。   她目色邃邃,恍惚从这扇门能看见她和裴郁卿并肩出入,一走二十几载。再站在这里,心下满是久别重逢之感,却又如新生。   司音有些不解地望着公主,顺着她的视线看了一遭,也不知她在看什么。   裴郁卿自府中踏步而来,出门便见秦书负手立在门外。   她身着刺绣妆花裙,身长修容,如琼枝一树。秀发简单地挽着,只簪了支玉步摇。   少女仰面望着府门,白净的脖颈线条流畅细腻,眉眼清雅,淡如清茶。   裴郁卿在不远处望着她,心里忽然生出奇怪的念头,看看她着男装的样子。必然气宇不凡,别有一番姿态。她身上总有一股他形容不出的风骨,不是她这个年纪该有的,特别是眼睛。   秦书看了一会儿,思绪回笼。正打算抬步进府,耳边便响起了两道熟悉的声音。   “微臣参见公主殿下。”   她抬眸,见裴郁卿不知何时到了她眼前,俯身揖礼。   另一个则是温庭之,他似乎也刚到。   眼前两个少年翩翩风华,秦书忽然觉得自己都年轻了。当然,她指的是心境。   秦书轻扬了扬眉,嗓音清丽,能听出心情不错,“起身。”   温庭之今日穿的是晕春暗纹青袍,她向来爱看他穿青衣,眼下不免多看他两眼。   “裴大人,恭贺乔迁。”温庭之朝裴郁卿呵身行礼,礼节有度。   裴郁卿微颔首,“恭候温大人多时。”   两人客套寒暄言罢,裴郁卿看向秦书道, “殿下,进门看看,府邸修的可还满意。”   秦书闻言轻挑了挑唇角,随口捧他,“裴大人亲自修葺的府邸,自然是无可挑剔。”   “你说呢,温大人?”   她话锋转的快,温庭之微愣了一瞬,低眉弯唇附和道,“殿下说的是。”   他这般顺着自己,秦书蓦然找回了上一世的温郎事事纵她的感觉。   心情颇佳地直了直腰板,提着裙摆上台阶道,“走,进府看看。”   她抬步进门,蓦然恍如隔世。无数岁月篇章翻过,而她重回到了最初,最干净开始。   上卿府清雅简奢,一草一木秦书都熟悉的很。   宾客满堂,曲廊木桥各处都是人。   原本无论什么场合,都不会有人会朝她行礼。她一个宗室出女,臣子在她面前并无需俯身半分。   可今天,一路上都有人向她见礼。秦书不以为然地点头附和,尤记得上辈子她遇到这情况,颇为堂皇。   秦书绕过众人,去到了空落些的湖上小筑。   水上平桥纵横,来去四面皆是水,中心一座景致湖上亭。论享受,谁能比得过裴郁卿呢。   “府邸不愧是上卿亲自修葺的,此处清幽宜人,修身养性的很。”温庭之环视周围,微微扬唇道。   “温大人都喜欢,看来的确是不错的。”裴郁卿说着,看向低头望水的秦书,“殿下可喜欢?”   秦书听他问到自己,挑眉瞧他一眼,“自然喜欢。”   他算计着娶她,花了不少心思,她怎会不喜欢。   因着他们三人所在,周围便不时会有人过来打招呼。   “见过殿下。”温柔清水的嗓音,秦书看过去,所见是端庄落落的世子妃。   她绕有深意的看了一眼裴郁卿,见他神色如常。他向来最不会敛纳情绪,面上虽看不出,可二十几岁的裴大人,眼神还不那么会藏。   眼前的世子妃,便是他真正有婚约的叶家小姐。   她上辈子初见叶檀并不知他们之间的关系,后来知道了婚约是假的,也知道了他真正的身世背景,终是什么情都给压下了。   如今她虽是大好芳华的年纪,可她的心理年龄早已是他们的长辈了。秦书弯了弯唇,“世子妃不必多礼。”   她若再早回去些,说不定尚能去改一改叶家的境遇,令叶檀不必嫁给世子,再教唆裴郁卿赶紧将人娶回来。   只可惜,他们这辈子似乎还是错过了。   秦书视线绕过裴郁卿,偏头对温庭之道, “温大人,随我去湖上亭瞧瞧?”   温庭之明白她的意思,颔首道,“殿下请。”   他们离开,给两个人留下单独的空间。   裴郁卿看着秦书的背影,目色深晦。她方才看他的眼神,意味不明,惋惜怜怜。   现在又拉着温大人离开……   莫不是知道了他和叶檀的关系?   他知道她查他查的清楚,可叶檀绝非她所能查到的。   但……   “兄长,恭贺乔迁。”   叶檀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回当下,裴郁卿神色缓了缓,看着她嗓音温沉道,“你可还好?”   叶檀微微扬唇,“很好,我听闻陛下有意令兄长尚公主,改为来得及恭喜就收到了乔居拜贴,正好一并同喜了。”   裴郁卿携了纹笑意,眉宇轻敛,“殿下并不愿嫁我。”   对于叶檀,他并无什么可隐瞒的。   叶檀闻言虽有些意外,却又理解道,“令珩公主非一般女子,若非如此,又怎能配得上兄长?”   裴郁卿晃了晃神,他此前只顾着她的身份,并未在意其他。只知她性情率直单纯,即便是为了利用她的身世背景,娶了她之后必定也会好生待她。   他也未曾去了解过她。   “叶檀,世子待你可好?”   “好。”叶檀知他介怀,他太重情谊,便容易把自己困的太紧。   “我一切都好。世子待我关怀呵护,我并不受委屈。当年家族遭变,陛下为扶持叶氏,下旨赐婚。叶裴两家只能解除婚约,我身不由己嫁给太子。”   那时候的裴郁卿身居七品官位,尚是谁也护不住的时候。所以他会自责欠疚,因为那一纸婚约,他会有自己的担当和责任。   说到底,他的心结并不是叶檀,而是那时候对任何事情都无能为力的自己。   “兄长,不要被当初的婚约我的‘身不由己’变成你卸不下的负担。叶裴两家是太子眼中钉,可如今你成了裴上卿,权倾朝野。而我这个世子妃,结局也是好的不是吗?”   她说的话字句潺潺入耳,裴郁卿眸华晕散,半晌,低眉笑道,“如今,我倒是没有你通透了。”   叶檀也笑,“兄长最是聪明,只不过情深义重之过,自己反倒困顿沼泽,怎么也看不清了。”   她的话分明没什么特别所指,可偏他心口蓦然如弦音波及,豁然阔朗一般,纵使他自己也不知恍然了什么。   *   湖上亭四面环水,风徐阵阵,吹漾涟漪。   秦书闭着眼睛深呼吸了一瞬,睁眼笑意浮现。她上辈子最爱来这里,独自一人喝酒也好,睡觉也罢,再熟悉不过这里一年四季的景色。   现在重新回来,不知是不是错觉,似乎连空气也变得清新了些。   温庭之看着她,不禁弯唇道,“殿下好像很喜欢这里。”   “是啊,这里最适合酩酊大醉,然后沉睡过去,躺到第二天明。”秦书笑着偏头看他,面对温庭之,不管是二十几岁的他还是四十几岁,她始终都能不自觉地卸下心防。   少女笑意明滟,恍若初春而至,眸若星辰,璀璨晃眼。水上常拂微风,她鬓发稍乱,温庭之目色温朗,抬手替她敛至耳后。   秦书轻眨了眨眼,侧目看了眼他好看的手。   温庭之看着她的眼睛恍惚回神,并无惶措,收回手自然地敛眉,从容道,“殿下恕罪,微臣失礼。”   秦书失神地看着他邃深的眉眼,耳畔恍然萦绕那个冬夜,他抱着她低声说:殿下,微臣得罪。   他替她撩发的动作仿佛刻在骨子里一般,那样自然,她甚至觉得他就是那个伴她半辈子的温郎。   便如他所说,他们之前的感情,早已不是爱之一字所能言尽。   秦书眼睛蓦然热了一瞬,轻声唤道,“温郎......”   温庭之睫羽似颤了颤,又恍惚如常。   他抬眼,眸如以往,波澜不惊。   秦书撞进他眼里,才终于收回视线,懊恼地蹙眉闭了闭眼。   真是疯了,上辈子的庭之在那个世界活得好好的,眼前这个是温大人,哪里会是温郎......   她们如今的关系并不深,这么叫他,该让他怎么想......   秦书看着远处的青山,不自在地转移话题, “咳,温...温大人,你看对面的山,真好看。”   温庭之看了她一会儿,秦书只觉耳根泛热。   他干嘛不回答她,盯着她瞧做什么!   若换成上一世的庭之,她早就转头看回去,然后不客气地嗔他:看什么看? 第6章 红杏出墙 今天的杏花,倒是落的巧。……   静嘉公主碧玉年华,生辰即至。   秦书准备进宫时又转去了街上,买了许多街边的零嘴和物件儿。   静嘉性格开朗活泼,陛下向来疼爱。她久居深宫,又是个耐不住静的,时常想出宫。可身份禁锢,哪能任她胡来。   抛开上辈子她和自己不对付的倔脾气,但论她那股子率真的性情,其实秦书还挺喜欢她的。   静嘉上辈子视她为对头,完全是因为裴郁卿。   她心悦裴上卿,可惜陛下赐婚,眼睁睁看着秦书嫁给了他。   这份嫉恨,她全算在了秦书头上。   静嘉是爱憎直言,秦书那会儿也不是什么好脾气,她也喜欢裴郁卿的紧,陛下赐婚正好成全了她。   静嘉越是看不惯她,她便越是拉着裴郁卿腻歪,变着法儿的气她。   如今想来,和静嘉争停不休的时候,倒是成了她上辈子甚为明媚欢乐的日子。   想着要见到她了,还挺开心的。   秦书心情好,笑意也明显。   司音抱着她要送给静嘉公主的礼物,好奇地问,“殿下,您今儿怎么这么开心呀?”   “有吗?”秦书摸了摸自己的脸,笑道,“许是因为今天天气好。”   风和日丽,云舒随缓。   天气确实好。   秦书回头看了看司音手上的东西,问道, “司音,我新买的华容道你带了没?”   司音点点头,“带了啊,不过殿下,你要送这个给静嘉公主吗?”   “我送她干嘛,她那脑子也得会玩儿才行。” 秦书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御花园摆宴,现下为时尚早,大多是在忙碌干活的宫人。   她有意无意地四处环顾,像是在找什么人。   转了两圈,秦书有些百无聊赖地在宫湖丢石子,“司音,你说我们是不是来早了?”   她想着能进宫见到静嘉,见到纳兰忱,心下雀跃欢喜,片刻也等不住。   重活一世,前路崭新,似乎每天都很充实。   司音撇撇嘴,“殿下,你今儿卯正就起床了,若非属下拦着,您怕是当时就要进宫来呢。”   秦书轻叹了叹,正想着要去哪里消磨一会儿,身后忽然有人唤她,“殿下。”   温庭之不知何时到的,他见秦书转过身来,眉眼温润,微俯身行礼,“参见殿下。”   “温大人免礼。”总算有人来,秦书过去扶了一把他揖礼的手腕,看着他道,“温大人不必每回见我都行礼的。”   温庭之轻笑了笑,“殿下怎么这么早便进宫了?静嘉公主生辰不比其他正式场合,没什么过多的繁文缛节,只是白日没什么好看的,许多有趣的节目要到晚间才看得到。”   静嘉过生辰最是大阵仗,热闹地像过节一般,陛下也不管,随她爱怎么闹便怎么闹。   她爱请许多宫外的民间杂耍来表演,出不了宫,就只能在生辰这天过足了瘾。宫里上下,也最稀罕静嘉公主过生辰,能看到许多没见过的新鲜事。   秦书见温庭之笑,也不由得弯唇道,“难得有热闹,我就来早了,所以才这儿无所事事呢。”   她瞧见这会儿已经有三两的朝臣宗亲到场,便对温庭之道,“温大人,我们去走走吧。否则待在这里,过一会儿就变成应酬的场合了。”   温庭之偏头看了一眼周遭宾客,有些失笑,随即低眸温和地侧身,“殿下请。”   他一直这么客气,秦书不习惯的同时,又觉得亲切极了。   他最初和自己相处时,可不就是这样有礼有度的吗。   她目色涟漪地绕他一圈,先行在前。   他们沿着湖边的径道漫步,杂草幽幽,野花铺路,清风自湖上吹来,舒心漫然。   秦书和温庭之并肩走着,心里无比安心。尽管就如今来说,他们并不十分相熟,甚至只算得上是君臣。   可只要是他,不管前世今生,温郎虽君子不易相与,但她就是能感受到他不带疏离的温和,和他相处,她从来都坦荡真切。   就算不说话,也不会有半分不妥。   她低头看着两个人同顺的步伐,不禁轻笑。   温庭之侧目看到她垂首扬唇,笑意清澈,眉眼纯萦,目光不自觉地柔和一分,“殿下笑什么?”   秦书沉浸在自己的遐思里,不明所以地抬头看向他。反应过来他问的话后,眼底划过促狭的笑意,语意温软调笑道,“我笑温大人是不是不愿意与我同行,否则怎么一句话也没有。”   他闻言微敛,勾唇道,“哪里,只是殿下不开口,微臣不敢轻易攀言。”   “说来奇怪,微臣总觉得,与殿下似是故人一般,总有说不上来熟悉感。”   他言之无意,秦书脚步一顿,眼眸微漾地望着他,莫名其妙地就紧张了一下。   温庭之见她停下来,也回头看向她。   他颔首道,“殿下恕罪,微臣冒昧......”   “若我说,我也有这样的感觉,温大人会不会觉得,令珩太轻浮了?”不等他请罪,秦书便看着他直言不讳,目光深潋,藏着看不分明的情绪。   温庭之抬眸看向她,四目相对,恍惚隔了一世那么久。   小径两边的草丛,植有树木。   湖面卷风,杏花被风拂落,悄然散落而下。她身着刺绣妆花月罗裙,裙袂轻扬,在他余光清晰渐影。   眼前少女眉目娟秀款款,盈润眸底是看不穿的深遐。   杏花浅色,自他眼前落下,挡了一瞬她的眉眼,落在她肩上。   秦书看着他,自矜少年,最是绕人情丝。他一方前程似锦,温郎于她来说是黎明破晓,他如此清白少年,不该是被情爱所困的。   她此生即便不选裴郁卿,也不舍得选他。   不若孑然一生,也是个好归途。   她思绪如杏花纷扬,温庭之上前一步,伸手捡落她肩上的浅粉花瓣,手指轻触她柔软青丝,徒生旖心。   秦书轻眨了眨眼,偏头看向自己肩侧清修的手。   远处而望,杏花漫风。君子尔雅,少女清如兰,立身所见便不凡。   玉人成双,天造地设。   并肩而来的三个人见此景况,不由驻足观望。   裴郁卿看着那抹倩影,裙摆轻拂,似勾在他心口。他眸华清邃,如湖水碧波。   纳兰忱看了一会儿,开口道,“那是不是温大人,还有......皇长姐。”   静嘉一眼就认出秦书来了,秀丽的眉蹙了蹙,愤愤不平地告状道,“裴哥哥你看,她都与你有婚约了,竟还同温大人花前月下的!”   纳兰忱失笑地看向她,“静嘉,花前月下那是这么用的,少卖弄你的成语了。”   “怎么不是,你看她......我现在就去撞破他们的私会!”静嘉说着就大步过去,纳兰忱一时也没拦住她。   既然如此,也要一块过去打个招呼了。   秦书正欲开口说什么,便被静嘉气势冲冲地过来打断,“纳兰令珩!”   她闻声望去,便见她一副讨债的模样。   如今的静嘉正值碧玉之年,鲜活烂漫,是她最初的样子。   秦书脑海里浮现上一世深院之中的静嘉,眉眼竭泽,那双往日如有朝阳的眼里,早已不见半分光亮。只如一潭死水,了无生机。   原本皇城里明媚天真的少女,所有的朝气都被一步步消磨枯尽,最后病卧床榻,年纪轻轻便早逝人间。   她就如昙花一现,留下了短暂的璀璨,最后只剩下和无尽的遗憾哀伤。   秦书想到她上一世最后在她怀里闭眼的模样,再看着眼前俏丽神采,充满生气的静嘉。   眼前毫无征兆地模糊一瞬,竟不及控制地落下泪来。   静嘉还没来得及质问她,就见她忽然掉眼泪。她瞬间气焰全无,手足无措地呆立在原地, “你......你哭什么,本公主就是叫了一声你的名字,都没来得及欺负你。”   秦书扯会思绪,低笑了声,随手抹干净眼泪,睨她一眼,“静嘉。”   “啊?”静嘉被她的眼泪搞得懵圈,也忘了要找她麻烦。   “你放肆。”秦书趾高气昂道,“谁准你直呼本宫姓名的?这般没规矩,欠的打一顿。”   静嘉愣了一瞬,恍过神来,顿时气急败坏, “你!你才欠的打一顿!”   “本公主还没问你呢,你都和裴大人有婚约了还在这里同温大人私会,你不知羞耻!”   温庭之闻言眉梢微动,无辜地垂了垂眼帘未说话。   秦书扬了扬眉,也不反驳,气定神闲地负手道,“与你何干。”   “你!”静嘉没料到她竟然都不辩解,回身对裴郁卿道,“裴哥哥你看她,红杏出墙也这般理直气壮!”   秦书看向相继而来的两个人,见他们俯身行礼,“参见殿下。”   “见过皇长姐,”   裴郁卿如月的姿态,清隽秀逸。   秦书没出息地心跳紊乱,这男人当真是一副好皮囊,她年轻时的眼光当真是好的很的。   即便如今她的心态已然不那么年轻了,见到他还是不免羞愧地动心。   她按下浮躁的年轻心跳,看着他打了句招呼,“裴大人也在。”   裴郁卿眸色悠然地看向她,“是,今天的杏花,倒是落的巧。”   他前言不搭后语地来了一句,秦书眨了眨眼,这厮竟内涵她红杏出墙?   纳兰忱低头摸了摸鼻子,忍住笑意,“咳,长姐难得进宫,可要去见见父皇?”   秦书摆摆手,“不了,陛下见到我,怕是这一天的好心情都没了。”   温大人无言地勾了勾唇,裴郁卿搭话道, “温大人今日怎么来的也这么早。”   “家父进宫面圣,便一同随行了。”温庭之看了眼秦书,“在御花园偶遇殿下,为了避开宗亲寒暄,所以陪同殿下在宫湖随意走了走。”   “温大人,一定是令珩公主逼你的是不是。” 静嘉说着哼了一声,“都有婚约了还招三惹四的,父皇怎么能把你这样的女人和裴哥哥赐婚呢。” 第7章 未来夫君 他不会是害羞了吧?   秦书绕有趣意地看了看静嘉,漫不经心道, “静嘉公主,既然知道裴大人是本宫的驸马,那就该注意称呼规矩。”   “本宫是你皇长姐,那就该唤裴大人一声姐夫。怎么,觊觎姐夫这等伤风败俗的事情,你堂堂公主总不会做的出吧。”   静嘉睁大眼睛,被她的一句伤风败俗说的双颊羞红,她羞愤地捂脸跺脚,“纳兰令珩!你、你你你胡说什么!”   秦书挑眉道,“你一口一个裴哥哥,当我聋了不成?你肖想本宫的驸马,难道不就是觊觎你姐夫吗。”   “你!我跟你拼了!”静嘉说不过她,扑过来就要跟她大打架,秦书灵巧地躲过,她这说不过就动手的毛病还真是一如既往。   “放肆!”秦书指着她喝了一声,静嘉毫不畏惧地冲过去追她,“放什么肆,你不许跑!”   秦书见她誓不罢休的架势,拎着裙摆转身就跑,哪能真站着被她追上。   裴郁卿看着远处笑容肆意,朝如黎阳的纳兰令珩,心口漫入泠泠湖水一般,润之肺腑。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秦书,可隐约心悸之下,竟还生出几分酸涩苦意。好似这样的笑容,是他错过一生的珍宝。   *   夕阳渐斜,余晖落幕。   秦书在无意间与靖侯世子擦肩而过时,前世往昔层层翻浪勾起。   御花园四处摆着点心吃食,酒肉果脯,应有尽有。   静嘉正拉着裴郁卿寻好吃的,秦书看着她出神一瞬,目光微凝。   即便这辈子不想理那些乱糟事,静嘉何其无辜,她无法坐视不理。   秦书思忖片刻,过去喊她,“静嘉,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静嘉回头看她,难得好好说话,“有话就说嘛。”   裴郁卿看了眼秦书的神情,颇识眼色地回手道,“微臣先行告退。”   “别。”静嘉拉着他的衣袖,诚恳道,“裴哥哥有什么不能听的。”   她无意避开裴郁卿,秦书无奈作罢,静嘉这会儿正是对裴郁卿一心不二的时候,她若是把他赶走了,这小妮子估计连话也不肯听她说了。   反正此事也无关朝政紧要,裴郁卿听就听吧。   他在也好。   既然有他在,秦书便直接看向裴郁卿道, “裴大人可认得靖侯世子许辰良?”   裴郁卿没料到她忽然问自己,微愣了一瞬,缓过神道,“自然认得,靖安侯乃先帝所封,虽是个虚职,名望却也不减。”   “是,许辰良仗着这个封号,干下的混账事也不少,我想裴大人也清楚。”   秦书说着看了看静嘉道,“静嘉公主乃皇后所出,陛下也爱重。若成了她的驸马,裴大人觉得,会有什么好处?”   裴郁卿看向静嘉,顺其自然接话道,“自然不会徒有驸马虚称,如今新编的庆川军,尚未有归置。”   他说完,似了解到什么,微微眯着眸子看向秦书。   好歹也是二十年夫妻,见他这副表情,秦书便知道他明白她想说的话了。   她正色回望他,“所以,裴大人可有良计?”   “我如何知晓此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静嘉公主无虞。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不是吗。”   静嘉听他们一来一往地说话,一句也没听进去。不高兴地扯了扯秦书的袖子,“喂,你不是说有话要和我说吗,怎么跟裴哥哥聊上了!”   秦书眼风扫向她,“我同我未来夫君讲两句话怎么了?”   “你......你不要脸!”静嘉气的跺脚,愤愤咬了一口花糕,“那你们到底在说什么,什么庆川军,什么靖侯世子?”   裴郁卿原本微凝的眸子被她一句‘未来夫君’漾的有些散,他虽知道她说的这些话都是为了同静嘉置气,可还是不免波及。   他垂眸沉默,秦书回头正要说什么,却瞥见他耳根有些不明显的晕红。   他......他不会是害羞了吧?   秦书纳罕地瞧着他净敛的眉目,心下悄悄滋长莫名的情愫。   哪怕是上辈子,她都几乎没见过几回他这样的时候。只在大婚之夜,还有每回她不留余地调戏他时,才见他白皙的耳朵悄然泛红。   虽面色不改,但她摸清了他的脾性,见他害羞,就更不放过他了。   再后来,她便再没有同他说过半句调笑的话。他们之间的相处不知不觉间早已成了毫无温度的君臣官谈,没了丝毫鲜活之气。   百转千回,秦书蓦然失神,眼前这个裴上卿,即便权倾朝野,手腕狠厉。   可仍是少年。   她倒是忘了,他年轻时的模样性情有多吸引她。   秦书有些懊恼地咬了咬唇,蹙眉自责。她好端端的说什么‘未来夫君’,以后再同静嘉置气,可不能拿他作码了。   她心理年龄可不比她表面的妙龄,眼下见裴郁卿这样清白少男被调戏的模样,陡然生出了几分罪恶感。   阿弥陀佛,无心无心。   老牛吃嫩草最是使不得,使不得......   秦书移开视线,看着静嘉迁怒于她,“你这么笨,说了你也不明白。”   “纳兰令珩!你一天不跟我作对就活不下去是不是!”   “是又如何?”   静嘉怒嗔她,转向裴郁卿告状,“裴哥哥你看她。”   他抬眸,目色潋明。   秦书不防撞进他眼里,心悸微震。   该死,他看她做什么?   还用这样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真当她心智坚定不成?   裴郁卿见她不好看自己,唇角微勾,对静嘉道,“我和你嘱咐几件事情,你牢牢记住。”   静嘉点点头,“裴哥哥说的话我一定听。”   秦书闻言不觉哀叹,还真是个没良心的死丫头。   不过也好,她现在这个年纪目光都是长在裴郁卿身上的,在静嘉耳朵里,他说的话一定比自己说的要中听。   秦书漫不经心地挑了串提子,拿在手里吃。   前世   靖侯世子设计静嘉,以无耻手段毁了她的清白。最后因为一句可笑的女子贞洁,掩盖了此事,将静嘉下嫁给许辰良。   那时候秦书无论怎样替静嘉讨要公道,都抵不过他们所谓的贞洁。   分明是受害者,却成了最见不得光的人。一个清白干净的少女,被最肮脏的手段构陷,却还要委身嫁给这个伤害她的人。   秦书无法想象当时静嘉到底有绝望,因为连她都被周遭的舆论压的透不过气。   她不明白为什么许辰良这样的无耻之徒真的可以得偿所愿,更不明白为何所有人都将女子贞操看的比她们的性命还重要。   而后来秦书发现,在这个世道,不止外人,连一个女孩子自己,都觉得可笑的贞洁比高过性命。   她曾对裴郁卿说过,若有人敢将这般肮脏下作的手段用在她身上,她哪怕遍体鳞伤挫骨扬灰,也要叫对方尝遍百苦,千刀万剐。   凭什么以自己珍贵的生命,给伤害自己禽兽不如的东西殉葬?   而上辈子,哪怕静嘉誓死不嫁,身为皇室子女,为了所谓的皇室颜面,怕是连自家人都要逼她。   秦书翻去过往种种,垂眸望着一地的光影。   不知是月色还是灯火。   她说过此生要让自己过得开心。   想要拒婚,想要换一种活法。   一次次想要逃离原来的轨迹,说到底,是她害怕,是她在逃避,是她不敢再像上辈子那样为了自己心底的暗光而义无反顾地豁出去。   她好像觉得只要远离了裴郁卿,就可以换一场人生。   可她甚至忘了,重来一次,她还是秦书。   也依然是纳兰令珩。   她所有的憧憬期望,她的理想,都没有变。   上辈子为了这些同裴郁卿携手半生,此生她明知可以改变,难道可以做到坐视不理吗?   未来所发生的事情,若在她所掌控的范围内,她如何好好当一个心无杂念的少女,过一番安稳无虞的人生?   即便不嫁给裴郁卿,或者直接假设嫁给了温庭之,亦或是别人。   她就能不理这世间这些令她窒困的条教,不去做她上辈子没有完成的事吗?   她携带所有的记忆回到这里,难道真的可以,拂去一切,只过另一番平淡人生?   思绪愤愤,光影浮华。   一切在她眼底浮光掠影,惶惑困顿,豁然开朗。   秦书不知道问了自己多少个问题,又驳回了多个答案。   最终化作了一声轻笑,通透豁达,也无可奈何。 第8章 如果你愿意 这一次,我会护住你。……   静嘉公主生辰夜宴,裴郁卿一策,将计就计。设计许辰良,将他欲对公主不轨的意图坐实,陛下由此夺了靖安侯之封,靖侯教子无方,念其氏族军功,不累其父,只判许辰良流放沧幽。   原本秦书想,只要护好静嘉,不让她落入许辰良的圈套就好。可裴郁卿说,许辰良不过是太子觊觎庆川军的一步棋,一计不成还会再生一计,肮脏手段远是防不胜防的。   斩草除根,这是裴郁卿上辈子也教了她许久的道理。她同他比起来,实在优柔寡断了许多。   秦书将华容道送给了纳兰忱,他果真很喜欢。给静嘉的礼物是一颗夜明珠,她向来就喜欢这种漂亮又不实用的东西。   而陛下趁此机会,口是心非,十分不情愿地通知秦书,他送了她一座公主府作为嫁妆。   生辰宴结束,夜色已然深暗。   分别之后,一时间只剩了裴郁卿和秦书两个人。   裴府和秦府并不顺路,但秦书有话要和他说。裴郁卿目送她上马车之后,见她掀开了帘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道,“裴大人,这夜深人静的,你放心我一个人回去?”   裴郁卿默了默,便瞧她放下帘子坐了回去,嗓音懒懒的传出来,“送我。”   公主殿下有令,不敢不从。他招呼自己的马车跟上,随后坐上了秦书的马车。   她怀里抱着个小小的香薰球,暖香阵阵,弥漫四处。秦书静静看着坐在她左手边的男人,目光放肆地巡过他眉眼鼻梁,将这张误人终身的脸打量了个遍。   裴郁卿能感受到她如炬的目光,抬眸看向她,“殿下可是有话要和臣说。”   秦书不可置否地扬眉,理直气壮道,“你我早晚是夫妻,本公主自然得多多了解裴大人。”   她低头摆弄香薰球上的坠子,“裴大人,这段日子本宫想了许久,思虑良多。”   “大人......唉,要不然,成亲就成亲吧。”她无可奈何地小声嘟囔,也不知道是说裴郁卿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裴郁卿认真看着她,开口问,“殿下,此番答应,就没有后悔的机会了。”   他目色如夜,掠影暗邃,秦书沉默了一会儿,微微叹息,“没关系,实在不行,我们和离就是了。”   还没成婚她就提和离,倒真是会说话。   裴郁卿收回目光,垂着眸子不知在想什么。   秦书欣赏了一会儿他膝上干净漂亮的手,勾唇道,“裴大人,我今晚是想和你把所有事情都说清楚。”   她语气散漫,神色却认真,“这门婚事,说白了不过陛下眼里朝政上的制衡手段。我原本不愿意,是因为不想被牵扯进来。”   “如今想明白了一些事情,也就不负隅顽抗了。我的父亲,也就是秦大人,为人忠正廉义,从不攀附党羽。所以,才会成为裴大人想要招揽给信亲王纳兰忱的纯臣是吗?”   平淡无澜的几句话,裴郁卿再看向她时,秦书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眼底最隐晦冷冽的杀意。   他如今只是裴大人,不了解秦书,不懂得令珩。若不说清楚,跟他绑在一条船上,他真有可能盘算着杀了她。   秦书看着他,毫不畏惧地倾身靠过去,几乎整个人扑在他怀里,裴郁卿下意识抬手揽她腰身,秦书一只手搂着他的脖子,离他咫尺。   香薰球隐隐缭绕着沉香,环绕在两个人之间。   少女淡幽惑昏的体香萦绕在呼吸间,若有若无,勾人心魂。两个人几乎就要碰在一起,裴郁卿目光平静地垂目看着她的眼睛,秦书眼尾带笑地回视,“裴大人。”   她开口唤他,继续靠近,唇几乎就要贴到他的,清软的嗓音漫不经心,似情人呢喃一般对他道,“我看到你的杀意了,不乖哦。”   秦书说完,退了一点,少女柔弱无骨的手抚在他颈后,乱人心智。裴郁卿看了眼她粉泽润软的唇,揽在她腰上的手忽然用些力道,她一瞬靠他更近,温软香玉的身子蓦然完全落入他怀里。   叫一个小丫头给调戏了,他上卿大人的脸还往哪儿搁。   裴郁卿眸华素来妖媚,特别是他有心勾引,简直如妖孽,逃也逃不开。   秦书险些就落荒而逃了,好在她这几十年和他相处不是白搭的,若换作上辈子的小女孩,早就被他勾的五迷三道,看也不敢看他了。   她暗骂了他一声死妖孽,镇定地敛眸回视他。   “微臣当真是一点也不了解殿下。”裴郁卿视线巡梭,落在她眉眼,嗓音清泠冷月,“不过看来殿下调查微臣,查的很彻底。”   秦书闻言弯眼笑了笑,微微歪着脑袋看他, “裴大人,我对你的了解,远胜你自己。”   “如今的朝堂看似中兴,实则早已败絮其中,溃腐于内。若非陛下以上卿制衡太子,只怕这天下早已易主了。文武百官,在其位不谋其政,早已成了权贵熏心的党臣。想我大郢祈顺最初承前朝而来的盛世,竟渐步油尽灯枯。”   “以一颗忠信臣子心,是走不高的。所以裴大人,只能以阴狠佞臣手腕,保忠臣赤心。”   他怀里的少女,一字一句撕扯开他心底深处最暗沉的角落。她是什么?神灵,还是尘仙。这样一双干净明澈的眸子,如深湖平波一般,敢叫她说出远比他自己还要了解裴郁卿的话。   以佞臣手腕保忠臣赤心,一句话如锋刃劈开最深的暗夜,刺目而来最强烈的白光。裴郁卿心口仿若有什么猛然漾开,再难平复。   只有人说他一条路走到黑,从没人说过他有光。   裴郁卿眸色郁沉,他微凉的手抚上她细嫩的脖颈,这样柔弱的身子,他只要稍一用力,她就会死在他怀里。她到底哪里来的勇气,将这些话抛在光下,当着他的面说。   秦书感受到他的手,笑意不减。   即便是这样随时会生杀意的裴郁卿,她也不怕他会伤她。   秦书低头,额头轻靠在他肩颈。   缓缓开口,“裴大人,夜路不好走。我若嫁给你,上了你贼船,怕是就下不来了。我说我想清楚了,就是做好了与你同行的准备。大理寺、秦大人、纳兰令珩......都将是你的麾下棋。若是连夫妻也要防备,我真怕你太累了。”   秦书闭上眼睛,有些倦意地低声道,“裴郁卿,如果你愿意,我们就再走一遭。”   这一次,我会护住你。   要你平安长宁。   *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   三色为矞,鸿禧云集。裴氏上卿,才德起于翰林,清约闻达朝野,经明行修,忠正廉隅,弱冠经年无有妻室。皇族令珩,卫宁长公主之后,行端仪雅,礼教克娴,咏絮之才,今及芳年待字金闺。拜卿为相,而尚公主,良缘缔结,鸾凤和鸣。   秦书接到诏书,看了三遍。   这情景,还真是熟悉的不行。上辈子接到这赐婚诏书时,简直觉得自己就是这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她轻笑了声,随手放下诏书,倒在扶摇椅上晃啊晃。   眯着眼睛漫不经心地吃着茶点。   昨夜因为要同裴郁卿谈话,特叫马车多绕了一些路。缓缓荡荡,暗香阵阵,她最后竟然靠在裴郁卿怀里睡着了。   是他给抱回来的。   老夫老妻了,她倒是不害臊,就是后知后觉方才有些自省,不该太过张扬地勾搭裴郁卿。少男之心毕竟脆弱,万一被她搅动了一池春水可怎么好。   虽说裴郁卿不是声色可动之人,可她这点自信还是有的。   她上辈子也不傻,他们两个人再寡淡无意,她也能感受到裴郁卿对她不是毫无情义的,再怎么放不下叶檀,他也还是喜欢她的。   可他有束缚情困,她有自己的傲气。   两个人谁也不是会低头的那一个,于是就这么过了半生,走到了同死的结局。   死前他欲替她挡剑,虽说他那身子也羸弱半死了,挡不挡的也没差。   但是,还不赖。 第9章 绕道上卿府 上卿大人可想我了?   陛下大方赐了一座公主府后,秦书好好拾掇了一番。上辈子她在公主府待的时间也不多,待字闺中时有秦府,嫁给裴郁卿之后有上卿府。   而公主府她修整之后,也只在和裴郁卿吵架或是不想见他、太讨厌他的时候,才会独自去静一静。   秦书知道陛下是想弥补自己,所以借机随随便便地给了她一座府邸。   公主府因为大多时候是座空宅,所以下人也不多。府上一草一木,入眼方泛起一阵阵熟悉感。   去过府邸后,秦书乘马车准备回秦府。她咬着牛肉干,手上翻着本闲书看,半路马车忽然停下来。   司音坐在外围车架,侧身掀了一角车帘,看进来禀报道,“殿下,前方百姓围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把路给挡了。”   秦书翻了一页,随意应了一声,“你去看看。”   “是。”   司音说完跳下车,去前方人群聚集处挤了半晌,说了无数句‘借过‘,总算穿到了里层,看清了发生的事情。   此处正是莳香馆门外,两位公子皆是锦衣玉带,看上去便家世不凡。一眼看过去的那位蓝锦公子,身边牵着一位清扬婉兮的娇纱裙美人。   “陈启,我警告你,放开攸宁姑娘!”   “徐楚帆,攸宁姑娘已经是我的了,要说几遍你才听得懂?”   徐楚帆......   司音听到这个名字,觉得有些耳熟。   “你放屁!攸宁姑娘早已经答应许我!”   “你来晚了,攸宁姑娘现在已经是我的了。” 陈启说着推了一把徐楚帆,“你给我让开!”   美人蹙眉涟涟,情意绕深地看向徐楚帆, “徐公子......攸宁已经是陈公子的人了,徐公子莫要再为了攸宁如此,公子身份尊贵,攸宁不值得的。”   如此眼神和一番似有情别离的话,更令徐楚帆认定了是美人是被迫无奈。   “攸宁姑娘,你定是被他强迫的对不对?”   “徐楚帆你给我滚!”   世家公子争夺美人的戏码素来是坊间茶余的谈资,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但凡其中一个动了手,场面必定就不可收拾。   两个人打了起来,也无人敢拦。   司音视线被前方的混乱挡住,看不到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只听到尖细的嗓音喊着‘别打了’,像是莳香馆的妈妈。   派出来拉架的人也未能阻止两个人争打到死去活来的架势,陈启被徐楚帆压制在地上,掐着他的脖子。   知道了发生什么,就没有看热闹的必要了。司音有些烦躁,想回去禀报殿下,却被拥挤的人群围着脱不开身。   往外拼命推搡着挤人的时候,猛然听到有人大喊,“杀......杀人了!”   “出人命了!”   ......   紧接着一阵喧闹混乱不堪,围观的人乱七八糟地成群散开。司音被人潮推着愕然地回头看了一眼,徐楚帆倒在地上,血流了一地,脖子上插着一支簪子。   尖叫声嘈杂充斥,陈启跌坐在原地半晌,直到有人来要抓住他,他才一把推开那些人,跌撞狼狈地逃离。   司音没再久留,连忙回去。   秦书听到外边乱糟糟的,掀开车帘看了一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隐约听到了‘杀人’之类的......   光天化日之下,当街杀人?   司音及时回了马车,“殿下,莳香馆门外出人命了,我估计府尹的人马上就到。”   “发生什么事了?”   “世家公子抢美人呗,不过出人命的还真少见......”   秦书脑海里闪过什么,可这件事情她并没有印象。   “你可知道是哪家的公子哥?”   司音想了一下,只记得那个听上去有些耳熟的,“其中一个叫......徐楚帆。”   “徐楚帆?”   徐尚书的儿子。   “杀人的那个是不是叫陈启?”   司音愣住,“殿下怎么知道?”   她竟然还知道哪个是杀人者,哪个是被杀者。   秦书一扔书上的闲本子,推着司音出去, “走,去一趟上卿府。”   “啊?”司音回头看她,怎么忽然要去上卿府,“殿下,您和上卿大人在成亲前不能见面......”   “哪儿那么多破规矩。”秦书毫不在意地挥了下手,“快去。”   司音欲言又止,还想开口劝两句,顿了一会儿还是算了。殿下性子倔,说什么也没用。   原本要回秦府的马车绕路去了上卿府,彼时裴郁卿也刚回府不久,椅子还没坐热乎,就听人禀报说殿下来了。   他愣了一会儿,放下正要喝的茶起身去前院。   再过七日便是婚期,按传统礼制,本不该见面的。其实他对这些莫名的传统也不以为然,她倒更是丝毫不在意。他对自己的未婚妻,到底是知之甚少。   虽然不知道她来干什么,但肯定不是因为想见他。   秦书走了两步就遇到迎面而来的裴郁卿,身上还是玄紫官服,他走近之时,一边抬袖揖礼, “见过殿下。”   她不知有多久没见过这样规矩朝他行礼的裴郁卿了,弯唇微微眯着眼睛看了他一会儿,素手隔着衣袖抬了下他的手腕,“起身。”   裴郁卿目光捕捉到了一瞬即过的纤纤玉手,抬眼看向她,见她似乎心情不错,唇边也携了丝笑意,“殿下怎么来了?”   秦书一边抬步漫走,偏头认真看了看他,单纯道,“来看你啊。”   裴郁卿没说话,静静地看着他,那带着隐隐笑意的眼角,清楚地写着‘不相信’两个字。   真是不解风情,不给面子。   秦书摸了摸鼻子,依旧理直气壮,负手走在前头。裴郁卿跟在她身后,看着她这副似乎闭着眼睛都对上卿府轻车熟路的模样,眉眼微凝,她不过才来了一回,怎么就这般熟悉?思来想去,也只能归结于她记性好。   她径直行过平桥,要去的是湖上小筑。   难得和他单独相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眼前所站的是一个崭新的裴郁卿,他干干净净,没有那些他们共同经历的糟心的过去。她每回见到他,还挺开心的,甚至想和他多待一会儿。   她喜欢了一辈子的裴郁卿,不就是这个吗。   秦书想着又看了看他,他方才不解风情,她觉得有些失败,不甘心地又问他道,“上卿大人可想我了?”   她问的明确直白,裴郁卿垂了垂纤浓的睫羽,反问道,“殿下来府上,可是因为想臣了?”   秦书微挑了挑黛眉,没想到他竟然问了回来。照他这会儿的性子,该是直接回一句有意无意的‘想’字才对。   不过他一个清白少年,才撩拨不倒她。   秦书脸不红心不跳地点头,“自然。”   她真诚道,“我方才思念大人的时候打了个喷嚏,想着许是裴大人也在想我,就来了。”   裴郁卿不抬眸,看不到他眼底的眸光。   他偏神地想,她不爱自称‘本宫‘,许是和身世有关系,也没有自幼皇族娇惯出来高人一等的傲慢。   分明知道她是胡言乱语,故意说这种话撩拨他,可还是忍不住乱了心神。明明只是个小姑娘,偏偏不知羞怯为何物,从应下婚事之后,更是变本加厉。   如今,他已然不知道那个悄悄查他底细,女儿节宫宴遇他行礼惶措逃走的少女,对他到底有没有情意。   “即是如此,那臣也思念殿下。”   他好像颇勉强。   秦书盈盈嗔他一眼,恰似一副郎无情妾有意的景图。   不知不觉走到了湖上小筑,亭下有木桌竹椅,秦书熟门熟路地坐下,真真假假地说道, “我今天在街上,遇到了世家公子抢美人的戏码,许多人看热闹不嫌事大挡住了去路,于是只能绕道来上卿府寻郎君了。”   她终于说了实话,裴郁卿眼尾微扬,在她对面坐下,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看来殿下说思念臣,是句假话。”   秦书手背托着小巧的下巴,仗着少女俏丽容姿靓生生地直视他拽人沉沦的眼睛。她嗓音娇软,没了平日的清丽淡淡,“才不是,绕路是真的,思念大人也是真的。”   诚恳的目光和语气,秦书觉得自己真是一个惹人爱惜的小女子。   “殿下若再这般调戏微臣,想问什么,臣可就不答了。”   裴郁卿一语道破她另外一层小心思,秦书看着他,笑意保持了一会儿,随即消失无踪。索然地怨睇了他一眼,“大人真是不解风情,看来婚后生活还真是值得担忧。”   他好像忽然变得有些了解她了,这妖孽,果真是察人如蝎,好像轻而易举就能看到人心。得知自己许是之前判断错误,知道她不是单纯天真的小姑娘,就开始和他打太极了。   桌上有茶,秦书倒了一杯开门见山地问, “好吧,我是想问,世家公子抢美人的这出戏,可是裴大人编的?”   其实她也只是猜测,上一世这个时候,她还只想着和裴郁卿勾搭,哪里知道他都干了些什么。   只不过徐楚帆这个案子,她有印象。   父亲因为这个案子,可谓得罪太子颇深。   “殿下为何这么认为。”   裴郁卿随意回了一句,也倒了杯茶喝。   因为我太清楚你背后实力了......   秦书在心里默默答了一句,天真烂漫地扬了个笑意,信口胡诌,“我猜的。” 第10章 许诺 臣也要殿下的承诺。   裴郁卿当然没那么单纯,真相信她是猜的。他如今虽看她像一团迷雾,越探究越白茫茫地一片令人难察,但只凭她那夜在马车里对他说的那番话,却足以令他深深信她。   很危险不是吗,这样了解他的一个人,该杀了才是最正确的。可这个念头越是浓烈,另一个想要接近她,靠近她,了解她的念头,也愈发浓烈压下来,她是令人无法抗拒的存在。   他身在此位,能信任的人少之又少。可对秦书,他自己都不知道那份自心底深刻的信任是哪里来的。他竟信她,信她不会背叛自己。   “一个是太子的棋手,一个是太子不可或缺的言官,真是一出大水冲了龙王庙的好戏。”   秦书牙齿微抵着瓷杯,感慨裴郁卿的手段。   这两位虽身居要职,膝下公子却还尚未走仕路,自家父兄究竟为谁办事,在朝堂上敌政如何,都不曾参涉,说白了就是高门府第的纨绔子弟罢了。   裴郁卿不意外她能明白其中的辗转,抬眼饶有兴致地问,“那殿下猜猜,太子会保谁?”   上辈子这件事儿秦书完全不清楚具体,这会儿他问,她也来了兴趣颇认真地想了想,“此事不比一般的命案,一个吏部尚书一个言官,两边都不好得罪。”   秦书转着空茶杯,素手撑着玉皎的额鬓,轻笑了笑,“陈大人之子陈启当街杀人,若是太子想保住这一颗朝上弹劾有力的棋子,三法司里边,大理寺卿这一关是绝对过不去的。”   大理寺可谓是秦大人的完全掌控,暗线算是直属陛下,可比拟镇抚司。这许多年若太子有法子将秦关从位置上拉下来,哪里会等到今天。   “保吏部就相对简单些了,不过徐尚书膝下为此一子,这件事儿,难办的很。不管结局如何,太子必然要折损股肱。”   裴郁卿静静听着她说,眸华好比亭下澈湖,她能分析的这般透彻,意外有之,欣赏有之,动心有之。   他脑海又拂过女儿节消失在径路的裙袂,少女诧异含露水的眸子同眼前眉间矜稳风华的娇颜容姿重叠。她好像从最初,就令他无法抗拒。   “不过我还有些事情没想明白。”   清亮的眸子蓦然撞过来,裴郁卿沉深微凝的目光被她看的一清二楚。   秦书心口微热,愣了一瞬。   这个眼神她熟悉的......   裴老东西那时候,也这样看过她,在他们同死的冬夜,在他情动之时......   捏着瓷杯的手紧了紧,他干嘛这样看着她......   上辈子的裴郁卿在她看回去时,自会不露痕迹地隐去这样的目光,可现在呢。   现在这个风华正茂的裴上卿,被她撞破他这般任谁看都情深似海的眼神,依旧坦然不敛半分地望着她。   秦书镇静地看回去,过了一会儿,还是看不过他。   她移开视线,端着见底的茶杯喝了口寂寞,神色自若如常。   “我想问裴大人,怎么就肯定,陈公子会杀了徐公子。或者说,怎么如此肯定,一定会出人命。”   裴郁卿似乎笑了一下,可秦书没敢看他,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笑。   他给她续了茶,秦书有些窘迫。   随后听他嗓音温纯地传来,“陈公子的簪子,是攸宁姑娘赠的定情信物。换句话说,谁能够先带走攸宁姑娘,谁就会拥有这个定情信物。   他顿了一下,想到她方才的话,总结道, “徐公子运气差而已。”   其实他还不知道死的到底是哪一个,她比消息更快一步到了他这里。   “恰好他们都是好美妾之人,才用了这样的方式。他们两个人的恩怨并不只是一个美人这么简单,长久积累从而薄发,今日之事,不过是一个契机。”   一个意料之中的契机。   他平淡的几句话,就把周折费尽的心思说了个清楚。这步棋是早就布好的,如今才总算落下来了而已。   秦书不禁咂舌,呷了口茶水,“裴大人好手段。”   她这句夸的倒是真心实意,比说思念他的那几句,真多了。   原本娶秦大人的女儿,目的纯粹,别无他念。可这些天过来,他目的似乎不能那么纯粹了。   裴郁卿手指捏着杯口,低着眉眼不知在想什么。   秦书不知何时走到了亭外,蹲在平桥边上,牵着袖子伸手在逗弄湖下的鱼儿。   “裴大人,以后我们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不过你放心,即便我们成婚了,除朝政之事,我绝不干涉你的私生活。”   她说着笑了笑,又开始不正经地调笑他, “届时裴大人若看上了哪家姑娘,或者像养个温柔解意的美人,我也是不介意的。”   她知道他不会,就是说出来故意调戏他的。   裴郁卿看着她出水芙蓉的侧颜,霜雪皓腕搅在清澈的水里,比鱼儿要好看。   如今像是换了过来,她的目的倒是比他纯粹了。一心想着同他共谋道业,从她上回说的话里便能知道,她有不逊男子的沟壑心怀。   上次她便提过和离,这一回又提什么养美人,还真是半点没把他放在心上。   上卿大人心情变得有些不大好。   之前分明偷摸着查他的私生活查的一清二楚,如今却是像是变了个人,说翻脸就翻脸,说变心就变心。   那时候他不过是个几品小官,她悄然地情意绵绵,如今他拜上卿之位,她反倒不喜欢了?   如今的裴上卿莫不是还比不上当年那个穷书生?   裴郁卿目光微沉,淡漠道,“那殿下若是看上别人,或是想养两个面首,微臣却是要介意的。”   秦书刚开始以为他说的也是不介意,过了一会儿才品过来,偏头看向他,盛气凌人地扬眉, “你为什么介意?”   “殿下,如见青山,死生契阔。”   裴郁卿沉凝地望着她道。   秦书没出息地又被他这句话拨动了一下心弦,可是她坚持压着。   公主殿下轻哼了一声,回头继续玩着水,袖子被打湿也未曾注意。   “那是裴大人的诺言,本宫可没有向大人承诺什么。”   她忽然变得蛮不讲理,那厢裴大人脸色阴沉了两分,他还真没想到这一茬。   她说的没错,这是他的诺言,秦书从未向他承诺什么。   裴郁卿起身走到她身边,一把将人拽起来。秦书吓了一跳,毫不怯场地看着他的眼睛,不高兴地问,“干什么。”   他垂目深深看了她一会儿,低声强迫,“殿下也要向臣许诺。”   他素来沉稳矜持,眼下忽然提出了这样幼稚的要求,秦书委实愣了一会儿神。   眼前这个像是没要到糖一般执拗不宁的裴大人,似乎和她印象里的相差甚远......   哪怕是上一世二十几岁的裴郁卿,她也没见过他这样。   她被他的目光看的失了心魂,好不容易才将自己扯了回来。秦书想挣开他的手,移开目光不看他,小声嘀咕,“我凭什么要向你许诺......”   他们又不是真心实意的因为两情相悦互定终身而成婚,相互许诺个什么劲。   她不听话。   那个含羞带怯在太液池局促逃跑的公主殿下分明不是这样不听话的。   秦书欲挣脱,裴郁卿蹙眉,忽然一把搂住了她的腰带向自己。   秦书不知道的是,这一世诸多变幻下,二十几岁的裴大人就已然解开了心结。他既放下了自己对叶檀和过去的执念,便已经彻底走出来了。   如今认清了一些东西,认定了一些事情,换作四十几岁的裴郁卿可能依旧会压在心里,可现在这个,是少年裴上卿。   血气方刚,放肆心欲,是在暗夜里披荆斩棘但一颗心坚定光明的少年。赤心热烈,这正是上辈子十几岁的秦书最遗憾,最想要得到的。   他虽仍不太懂所谓情爱究竟是如何,但他知道,想要她的承诺,不愿意只和她为同盟。   他怎么想就怎么做,怎么在乎就怎么表露,坦荡无谓的少年不死不悔之心,这是后来的裴郁卿所克制丢失的东西。   秦书被他的举动惊到,心跳如擂,震耳欲聋的心跳声,是初初相见,少女的浪漫之心。她一时一颗心似乎也真成了十八岁,脸颊晕粉,耳垂泛热。   “你!裴郁卿,你放肆!”   她本以为自己的声音该是同记忆里的一样,威严震慑,可事实是小女子娇羞嗔怒,嗓音温软稚嫩,颇有欲迎还拒,打情骂俏的味道。   ......   怎么会这样......   也不是不经人事的小姑娘,和眼前这个男人好歹也共度过一夜春宵。虽然说出来很可笑,二十载夫妻只睡过一次,但是,她也算是见过世面的!   他、他什么地方她没见过,搂一下害羞什么!   秦书努力镇定,可是镇定不下来。   他手掌如箍,紧紧拦着她的腰身,那温度和触觉隔着衣衫清晰地传过来,他身上温暖沉馥的香和气息完整的笼罩着她,令人很难管住自己的心。   她不知道现在在裴郁卿眼里自己是什么样子,可看他隐隐带着笑意的眼尾,不用想也知道自己肯定很丢人。   秦书稳重地悄然深吸了一口气,沉声推了推他,“放开。”   “臣只是要殿下的承诺。”   似乎是因为她语气不好,裴郁卿微颤了下眼帘,敛眸看着她,低声的嗓音带了丝委屈。   “.........” 第11章 定忠此缘 弃车保帅。……   秦书不知道究竟是她疯了还是裴郁卿疯了。   但是大丈夫能屈能伸,为了不再僵持下去,她看着他眸华深情地认真道,“如见青山,死生契阔。”   “这是臣的诺言,不是殿下的。”   裴郁卿不好打发,非让她许诺什么,颇有伉俪情深的错觉。   秦书生出几分无奈,推了推他胸膛,“你放开我,我们好好说话。”   “就这么说。”   他拧起来也是油盐不进的性子。   罢了,年轻人,不和他计较这份执着。   秦书微微叹了口气,裴郁卿看着她粉嫩的小脸上秀眉蹙起几分这个年纪不该有的老成。   她语气迁就宠溺,“好,我答应你,只要你我夫妻一日,定忠此缘,不朝三暮四、水性杨花。”   她知他要的不过是一个负责的许诺,于是认真说给他听。   可在裴郁卿听来,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但又说不上来。这话虽诚恳变扭,通俗了些,却也的确是一言承诺。他眸色幽深几许,终于放开她。   秦书退了两步离他远一些,总算平复心境。   她捏了捏自己有些被打湿的衣袖,悠然地望向他,“裴大人,那本公主就先行回府了。”   裴郁卿回眸,还未开口便被她抬了抬下巴轻飘飘收了回去,“大人不用送了,七日后,抬着花轿来迎本宫罢。”   她说完转身就走了,步伐轻快,连背影发尾都俏丽掠影。裴郁卿没看见她侧身时弯起的唇角,满目只有她的身影。   七日后。   成亲的日子,竟是这么久之后吗。   *   东宫正殿,满地狼藉。   太子纳兰楮性情阴敛,难得表露情绪。   此番麾下股肱之臣受创,这口气委实难咽,裴上卿拜位后,他便接连中挫,天降死敌。   他最厌恶的制衡,最终还是被陛下用在了他身上。   “太子殿下息怒。”镇襄候开口道,“如今陈大人之子陈启已被收押,此事后续的处理,意味着能否保住这两位老臣。还望殿下冷静三思。”   纳兰楮生的一副好皮囊,他性情如人,眉眼深不可测,睑下眸底是郁沉的幽黑。   他踹开了脚边碍眼的碎裂瓷瓶,望着殿外亮白的天色,缓缓开口道,“侯爷觉得,该如何处理。”   镇襄候踱步漫行,落霜的鬓发并未增添他一丝垂暮之态,反而徒生沉淀的英厉,眸如暗夜的鹰目。   “尚书大人和陈大人追随殿下多年,按理来说自是一个都少不得。不过,吏部之位举足轻重,殿下必须牢牢掌握在手上。”   纳兰楮看向他,斟酌思量,“侯爷之意,是要孤弃了陈大人?”   “正是。”   谢泊淮坚定道,“殿下,此次,必要折损一枚棋。三法司里,唯大理寺这一关难过,秦关此人从不党附,实则是陛下的一把暗剑。若没有他,即可保陈公子性命,亦可为尚书大人还一个公道。”   届时即便陈大人因教子无方被贬了职位,依旧是太子手下。感念殿下护陈家之后,也定当忠心不二。   “侯爷言之有理。”   纳兰楮拂袖在卧榻坐下,语气疲惫,“只要吏部在手,陈大人,折就折了罢。”   无论如何,都只能尽量不与秦大人交锋。为了一个陈大人得罪秦关,不值当。   谢泊淮微微颔首,嗓音决绝,“殿下,那么陈涂......”   太子殿下仰躺至卧榻之上,长腿搭着一旁的案几,半晌,叹息道,“斩草除根罢。”   “是。”   被弃的棋子,留着又有何用呢。   此间,殿外走进一妙曼女子,顾盼生辉。   镇襄候深看了一眼那美人,揖礼退了两步,“殿下,臣告退。”   “嗯。”   纳兰楮阖着眼眸,喉间漫出一声低应。   寒怜朝镇襄候微微施礼,待侯爷离开后,方才望了一眼满地狼藉,绕过可行之地,走到了卧榻侧,顺势委身伏在那儿。   一双漾眸里是清晰可见的痴恋依赖,“殿下......”   美人低声轻唤,是绕骨之媚。   纳兰楮微掀了眼帘,漆深的眸子似有余温。   他侧过身子,手臂支着额角。   冰凉的手抚过她脸廓,一路向下,轻掐着下颚。   “寒怜,许久未见,似乎又变美了。”   她脸颊娇晕,只深情地望着眼前的男人。   “殿下喜欢吗?”   纳兰楮执起她牵着他衣袖的素手,贴在唇边落了一个吻。低喃着,没什么温度的语气却柔情似水,“自然是喜欢的,不过孤更喜欢听话些的美人,若是怜儿哪天不听话了,孤就只好不要你了。”   “听话,怜儿最听殿下的话,”   寒怜抓紧他的衣袖,无骨的手握着他的,脸贴在他手上,“殿下不要丢弃怜儿。”   太子殿下的笑意不知是残忍还是凉薄,“那倘若孤将怜儿送去毁灭别人,怜儿也是愿意帮孤的,对不对?”   他总是温柔的,不管说什么,寒怜都愿意听。她只是他一个人的,是他的专属物,她愿意帮他,帮他做什么都可以。   可是她不太懂得,毁灭是何意。她是纯净的,她只知这世上最温柔的人是太子殿下,她喜欢他。   只是听到要送去别人那里,会伤心。   寒怜眼底泛了泪意,蓄满眼眶,大颗地落下来,“殿下......殿下是不是要丢弃怜儿?”   “不是,当然不是。”他拭去她的泪痕,倾身吻她的眼睛,“孤永远也不会丢弃怜儿,但是孤需要怜儿帮我,因为你爱孤,明白吗。”   “嗯......”寒怜靠近他一些,偎在他身侧,“怜儿最爱殿下了。”   他的嗓音带着蛊一般,噬人心智。   她宽袖下的玉白臂,守宫砂妖冶明目,那如毒蛇充满凉意的指尖抚过那里,在她耳畔萦绕, “怜儿是孤的珍宝,无人能够染指,孤也不舍得......”   *   秦书回到秦府,正遇上父亲大人神情微肃地回来。   不用想也知道是因为何事。   不过她没说什么,在父亲大人眼里她知道这些事情未免太奇怪了些。   这件事情上没出什么岔子,秦书倒是不大在意。她最在乎的,是不能让裴郁卿中那寒毒。   “殿下。”   她沉思档口,被人拉回思绪。   秦书回眸望去,见温庭之走过来。他还穿着绀青官服,想来是出了宫门直奔秦府来了。   “温大人怎么来了?”   “有些要事找秦大人商议。”   他笑意缓缓,自有一种清风和煦之气,每次见他秦书便也不自觉地温和下来。   她隐晦一笑,真假无意地随口道,“可是发生了什么?我方才见父亲回来,似乎也有心事。”   “朝堂上的事情,大多是烦心的。”   他带过一句,望着她转了话道,“再过几日,便是殿下大婚。”   秦书颔首,看着他的目光示意继续要说的话。   温庭之走到她跟前,眼底似有质感暗光, “微臣记得陛下赐婚时,殿下不愿嫁,怎的如今却又愿意了?”   他问这个,倒真是有些意外。   秦书垂眼笑了笑,“想通了而已,当时自己终归也是有些负气的,不愿意自己的终身大事就这么被规划,甚至忤逆了陛下。”   “这世上本就有许多事情身不由己,殿下想通了就好。”   他语气平温,像在安慰她,又不像是在对她说。   “可人之一生本是自己的,该怎么走,如何就不能随心而行呢?”   她语气并不认真,可温庭之抬眸对上她的眼睛时,便当真了。   秦书终是没再说什么,她有些话,现在还不能和他说。   温氏是太子一党,但温庭之所为的,其实是君主,是储君。他和那些趋炎附势的党臣是不一样的,他所看到的,只是君臣。 第12章 大婚 吾妹令珩。   七日之期,眨眼便已经过去。   再身着霞帔坐上那花轿,百味杂陈。说不上是什么,明知只是一个仪式,心底那隐隐的紧张和心悸,却还是不能免俗。   是因为成亲这件事的意义终归有些重,还是因为要嫁的是裴郁卿?   秦书不愿去想。   她坐在娇子里,手上遮颦的团扇随手摇着,吃着一边令司音悄悄准备的糕点。   只是为了垫垫肚子,也没敢吃太多。   有风裹着花香自车帘罅隙悄然卷来,秦书指腹轻拭了唇角,掀开一角帷帘探看。这一方天地视野,有漫天花瓣坠落飘零,天色很蓝,仿若淋无根水洗涤。   耳畔热闹之声非凡,有孩童稚嫩的欢声。秦书忍不住趴在车窗上,伸手接到了一片粉白的花瓣。司音见她越来越放肆,忍不住遮好车帘,无奈地望向她,“殿下......”   秦书收敛一些,无辜地看了看她,乖乖坐回去。   上卿府一派喜景,宾客盈门。   好在之后都是裴郁卿的事情,她不必去应付。   执手的那一刻,还是不免心颤。   秦书偏头看到他,红袍喜服穿在他身上,是多风华,全然是和平常截然不同的气质。若原本是携月冷光如仙,眼前便是魅惑众生的妖孽。   他手掌宽温,应该是有些熟悉的,但其实很陌生,却又很安心。   这样和他并肩一路走下去,好像真能过眼便天长地久一般。   夜深之后,通明的府邸却未黯半分。   连跳跃的烛火都似乎比寻常光焰更亮,要以微薄之力照彻如墨的黑夜。   上一次坐在这婚房里,欢欣幸雀,觉得自己如愿以偿,此后一生都将喜乐长宁。   她并非一开始就是所谓的皇族长公主,懂得朝堂颓靡败腐,大郢残烛泪燃。那时候她和所有的年华少女一样,满心只有纯粹美好。她以为自己可以和自己最喜欢的人携手终生,以为大郢从来都是千秋万代。   直到一步步靠近裴郁卿的心,越了解他,才发觉自己像是活在另一个世界。他眼中没有情爱牵绊,甚至所有的一切都是可以有用来利用的价值。   她对他的感情,就是有这样的价值。   若她原本应该和他一刀两断,再不趟那浑水。可想来也荒唐,她竟就这么甘愿被他利用,甚至和他一路走到了尽头。   烛影摇晃,映照着半昧玉颜。   皎似轻云蔽月,飘若回风流雪。半敛的眉目藏着遥望不及的温柔和清幽缥缈,她坐在那里,轻轻转着手上的团扇,扇面上娇艳欲滴的牡丹花瓣是用真花而制,蝴蝶刺绣振翅栩栩,映照花台,美不自胜。   凝霜素手执扇,睫羽比蝶翅翩然,容姿比牡丹国色。柔意轮廓好似细笔缓缓勾勒,自画中漫步而至,顾盼风华。   裴郁卿来时,入眼所见便是如此。   秦书看着扇面出神,听见推门声方才抬眸看过去,四目相对,竟是沉寂无言。   她终是先开口道,“这么快就结束了?”   “我找机会脱身了。”   他走过来,坐在她对面。   秦书瞧了他一会儿,悄然含笑。上辈子倒是没发现,在成婚之后,裴郁卿在她面前便不再称臣了。   裴郁卿见她一个人坐在这里,哑然笑道, “嬷嬷丫鬟都被你遣出去了?”   原本还有一些礼仪规程,那些过程,秦书想着就算了。   她点点头,“嗯。”   秦书望着他,目色深深映着光影,从她眼里似乎能看到千言万语,再一眼,却又悄然归于寂静。   她笑了笑,低头放下手上的团扇,倒了杯茶给他。   “你应该喝了不少酒罢。”   他道了声谢,“还好。”   “今天,太子也来了吧?”   秦书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随手捡了块枣泥酥轻咬了一口。   裴郁卿抬眼看了看她,饮了口茶笑叹道, “嗯,我想太子,今夜当会送我一份新婚之礼。”   原来他清楚的很。   前世大婚,她只知道他后来听人禀报了什么,就出门去了,具体做什么,她一概不知。如今想来,估计就是太子殿下的手笔。   她吃了几块糕点,忽听裴郁卿问,“很饿?”   秦书愣了愣,才发觉自己吃了许多,微叹道,“一天没吃什么,当然饿。”   他倒是忘记了这茬。   裴郁卿正欲唤人,想了想还是作罢。他起身朝她伸手,“走吧。”   秦书莫名,“去哪儿?”   “吃东西。”   带她去吃东西?   秦书眨了下眼睛,看着眼前白皙如人清辉的手,受蛊似的抬手过去。他回手握住她有些凉的手,将人牵起来。   随即裴郁卿将团扇拾来递给她,秦书接过来,不明所以,“还要带这个吗?”   大婚之夜都破格去吃东西了,还要守着遮颦的规矩?   裴郁卿抬目看着她,漫声道,“挡着。”   他说完牵着她出门,秦书虽茫然不解,还是听话地举在眼前,跟着他走出去。   原本以为裴郁卿待她去小厨房吃些也就好了,谁知道他直接带着她去了膳房。   一众人看到携手而来的新婚夫妻,皆怔愣在原地。领头的宫廷御厨最先反应过来,上前揖礼,“见过上卿大人,公主殿下......额、不知有何吩咐?”   秦书透过团扇,隐约看见是个胖御厨。   “无事,殿下饿了而已。”裴郁卿看了一圈,道,“多余的膳食待会儿再收。”   御厨反应过来,颔首,“是。”   他在原地踌躇了一会儿,回头招呼,“各位,都先跟我来。”   待御厨将人都领了出去,秦书才放下扇子,各种馋人的香味扑鼻而来,她顿时觉得肚子被掏空了一般,方才吃的糕点都像没吃一般。   她拎着碍事的长裙曳摆走过去,拿了筷子和碟子,虾仁、肘子、三鲜丸,醋鱼、鹅脯、红烧肉......   秦书虽然吃的急,依旧算得上得体优雅。   果真是饿了才知食物好,冷了才知衣裳暖,她现在就算只有个馒头也能吃的很香。   她一边吃,一边不忘夸赞御厨的手艺,“要不说是宫廷御厨呢,做出来的东西就是不大一样。”   裴郁卿靠在一边,认真看着她吃。   “裴大人,这个鱼很好吃,你要不要?”她走到他跟前,夹着一筷鲜嫩肥妹的鱼肉望向他问。   裴郁卿目光微凝,没反应,秦书这才有些局促,在她想收回来的时候,他蓦然低头咬过了鱼肉,似细品道,“好吃。”   她看了看自己的筷子,忽然就脸红了。   秦书连忙走开,她这会儿有些饱了,吃的慢下来。   也不是没亲过......脸红什么......   她思绪飘飘间,有人来敲了敲门,“大人。”   秦书回头看,是崇一,裴郁卿的下属。   他见殿下也在,犹豫着要不要说,待裴郁卿打消他的顾虑令他直言,他才禀报道,“前院出事儿了,是太子和三世子。”   三世子......   叶檀?   秦书放下手上的碟子,拿了一边的帕纸擦干净嘴巴。裴郁卿正想说先送她回去,她便已经过来开口道,“我和你一起去。”   裴郁卿微迟疑片刻,答应她,“好。”   路上,崇一大概说明了前院的情形。   大概是世子妃身边的小丫鬟不慎冲撞了太子殿下,太子杖罚那丫鬟,欲毙其命,世子推情,双方僵持不下。   那庭前浅池,众人所在。   秦书尚未走近,便闻到了浓卷的血腥味弥漫随风。她微蹙眉,随之所见的,便是已被杖刑至奄奄一息的侍女。   那应当就是世子妃身侧的侍女。   她浑身血色,后背已无完状。   秦书胸口闷着窒息感,闭了闭眼睛,拂去眼前挥之不去的惨状。   三世子傅望舟,文湘侯嫡长子。文湘侯虽故,先侯在朝政绩累累,封号也不白给。若说这朝上除了太子手下言官遇神杀神之外,能与之抗衡的,也就只有文湘侯一派门下。   但文湘侯一门,入仕为忠君报国,皆是宁折不弯之辈,这些人在如今太子遮半天的朝堂之上,自是不得用之。   当然,这只是现在的局势而已。   “见过太子殿下。”   裴郁卿唇角含笑,好似没有看见眼前的场面,气定神闲地微微颔首示礼。   纳兰楮手上拿着一支上好的青白玉笛,便是坠饰而落的那块镂刻惨玉,都价值连城。   他拿着玉笛轻敲了敲手心,眼底漫然笑意, “上卿大人,恭贺新婚。”   他目光辗转至秦书身上,微微眯着眼睛,就像在打量什么珍贵难得的东西。秦书回之浅笑,微微俯身,“见过皇长兄。”   纳兰楮轻扬眉梢,朝她走过去,他的嗓音是温水灌冰,温和好似有情余温,但实则是后觉凉骨。   低低撩魅,蛊惑人心。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低眉顺眼的秦书,开口似细细品咂,“吾妹令珩......”   他轻笑了声,大方地将手上的玉笛递给她, “妹妹新婚,皇长兄想不出什么好礼相送,便将这玉笛赠予妹妹罢。”   “方才拿它打断了一个侍女的腿,想来这玉质乃是上乘的。”纳兰楮漫不经心地随口提了一句,以人骨比玉质。秦书接过玉笛的手紧了紧,抬眼看向他, “那,多谢皇长兄。”   纳兰楮似乎心情很好,始终含笑,但那双眸子从来不见底。他亲昵地摸了摸秦书的发顶,温情道,“同皇长兄客气什么。”   “不过,这春宵一刻值千金,妹妹和裴大人怎的到这里来了?”   他说着看向裴郁卿,认真问道,“莫不是因为这个侍女?”   “今夜微臣新婚,不知殿下何以在府上要一条人命?”   裴郁卿好声气地反问,看向地上只剩一口气的侍女,“大喜之日,总归是不吉利。”   纳兰楮恍然自责,敛眸低声道,“是孤不懂事了。”   他微低头看着秦书,“吓到妹妹了罢?”   “是阿,不知是何事,引得哥哥如此动怒?”   秦书顺着他的话说,纳兰楮轻描淡写叹道, “倒也没什么,不过是婢女不长眼,想到今日妹妹又出嫁了,孤一时心情不好。”   言外之意,就是想杀个人泄泄火。 第13章 花烛夜 看一下犯法吗。   那被杖刑的侍女名秋纹,是世子妃从小的贴身丫头,叶檀出嫁后也随之进了侯府。   这样的主仆感情自是不比寻常,若非三世子一力阻止,只怕秋纹已经没命了。   “不过一个无足轻重的侍婢,太子殿下何以如此大动干戈。”   傅望舟的品性同当年的文湘侯如出一辙,忠直清正,他和裴郁卿,恰好一个是扮白脸的红脸,一个是扮红脸的白脸。   “殿下,打也打了,罚也罚了。所幸犯的也不是什么大罪,不如就留这侍女一命,殿下宽厚仁德,不必为一介轻贱之命折损了身份。”   镇襄候说的这番话,本是折中肯确。   但太子殿下今夜似乎格外有耐心地耗在这里,他不以为然地携笑道,“孤素来不懂得宽厚,这小侍女的命,孤还真非要不可。”   他说这话时,目光对着裴郁卿。   之后看了看一旁屈身在那半死不活的侍女身边的世子妃,语气焉有兴致,“这小侍女似乎是世子妃的亲属,若死了世子妃当是挺伤心的,那裴大人也要伤心了。”   叶檀握着秋纹手腕的动作微顿了顿。   裴郁卿神色自如,没解释什么,只对纳兰楮道,“殿下,不如将事情变得简单一些,做个交易如何。”   纳兰楮眸底隐泛残冷的光,他洗耳恭听, “哦?”   “我想,陈公子的命,比这一个侍女要贵重太多了。”   他缓缓开口,此话说的人意味深长,听的人更是百转千回。   陈启的命,要得,也要不得。   裴郁卿说的出,就能做的到。他此话若当真,那么大理寺、秦大人,已是信亲王麾下重臣,拢秦大人为羽翼,这言外可谓是不将陛下放在眼里的忤逆之意。   他如此直言不讳,连镇襄候都意外怔瞬。   纳兰楮微眯起眼尾,嗓音懒散徐徐,“裴大人的交易,孤还真不大敢做。”   他看着裴郁卿,似在推敲,试探,试图察觉出什么。   “不过......”太子殿下笑意深晦,“足以换一条卑贱性命。”   他说完毫不留恋地转身准备离开,走了两步想到什么似的又折回来,走到秦书跟前温暖地给了她一个拥抱。   “险些忘了,孤的好妹妹,新婚愉快。”   “......”   在太子殿下和镇襄候离开之后,气氛才沉凝松融下来。   秋纹好歹保住了命,不过这一身伤,怕是难愈。   裴郁卿以陈启的命换一个侍女,怎么看都是亏本买卖,可这背后的深意,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明晰。   自然,此举同样也是为了救一条无辜的性命。   人命在裴郁卿眼里从不是草芥,在他追随的,和追随他的所有人眼里亦然。这也是太子最大的优胜之处,他有些绝对的狠绝。   这种狠绝和裴郁卿是全然不同,也两不相容的。   “兄长,殿下,给你们添麻烦了。”   叶檀微微施礼,她眼睛有些红。秋纹伤成这样,若换作当初,她哪里会这么冷静。   她原本只是一个悲喜随性,烂漫无虑的叶府千金。不必承担什么,不必嫁入皇族。   裴郁卿微失神间,看向身侧的秦书,她这会儿正低着头仔细观察着纳兰楮送的玉笛。   他的公主殿下,何尝不是如此?   连被人施礼都会脸红逃跑。   “胡乱自责什么,与你无关。今夜即便没有这件事,太子也不会安分。”   裴郁卿说完,傅望舟有些肃然地问,“裴大人,陈启的命当真要保?”   这也是秦书想问的。   她看向裴郁卿,见他眉宇有些冷意,淡然道,“陈启活着,是生是死,由太子决定。该如何生如何死,那就得由陈大人决定了。”   *   事情终于告一段落,秦书回到房里便无力地躺到了床上。   太累了。   和太子东拉西扯累,成亲累。   活着就很累,但也因此才知道自己在热烈地活着。   裴郁卿坐到她边上,侧身看着她,“是不是很累?”   秦书此刻说话都觉得费力气,她懒洋洋地应了一声,随后挣扎着爬起来。裴郁卿扶了她一把,她坐起来以后,忽然正经认真地望着他。   裴郁卿和她大眼瞪小眼互相看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问,“怎么?”   秦书微微启唇,但什么也没说。   欲言又止了好几回,她到底也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   目光映晚星,她一寸寸望着他,终于开口道,“裴大人......”   “嗯。”   “你我如今,可算得是彼此不讳,相互信任的关系?”   秦书的婚服裙摆在他手边,裴郁卿低头轻牵着她的衣裙袖角,有些心猿意马,“自是算得。”   “那裴大人,可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告诉我?”   裴郁卿闻言抬眸,对上她认真询问的明清眼底,目色几转,噙着笑开口道,“没有。”   没有。   秦书似笑非笑地低头抚了抚黛眉。   也是,他上辈子瞒了她二十年,都没开口告诉她,这会儿又哪里会说。   不过......   她如今还真得好好查一查,与她有婚约的小公子,到底是谁。   裴郁卿深目凝望,指尖轻轻捏着她的裙角。   方才新婚,如此夜色,总不能和她说婚书其实是别人的......   待以后,他再解释。   眼前卿卿,低目抚眉,唇含笑漪,芙蓉妆,桃脂晕。   是......云想衣裳花想容......   是......玉之瑱也,象之揥也。扬且之晳也。胡然而天也......胡然而帝也……   裴大人望着殿下,思思情情。平日里菩提无树,明镜非台的凉薄之心,此刻尽是缠着些绮丽婉诗。   秦书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她视线漾漾,在想那婚书。   「今夕何夕,邂逅子兮。吾卿娇娇,未及画眉。此间辰星千移百转,待其华桃夭灼灼,玉帛戋戋,迎粲而归庭。此情不移,不问别离。」   最终还是没能逃过去。   秦书淡愁不展。   上辈子以为这是裴郁卿写的,不知道有多喜欢......   十七年前,秦关秦大人同至友相约,若夫人所生公子,便教他与那时好友已五岁的小儿郎结义为兄。若所生千金,便结良缘之好。   小千金四岁时,和小公子初次见面。   小公子见着了出生四年的未来小娘子,写下了这纸婚书。   对于九岁便能属文的小儿郎来说,写一纸婚书根本算不得什么。   很不幸,秦书就是那个千金。   更不幸的是,这婚书是裴上卿送来的。   父亲得知裴上卿便是已故好友当年的养子,亦是诧异不小。   尤为令人头疼的是,这一回秦书知道这婚书并非是裴郁卿的。   她这是栽在他手里了不成。   不行......此生一切皆有定数,她手握命理,绝不重蹈覆辙。   她要长命百岁,裴郁卿要安稳周全。   然后待令太子撤位,她便同裴郁卿和离。   后半生天宽地阔,他二人换一种活法。   皆大欢喜。   秦书如今沉暮梦回,还是常能见到,那晚冬雪彻夜。   上辈子和裴郁卿夫妻十几载,她才得知那老混蛋连这婚书都是骗她的。从夜宴初遇,再到以婚书求娶,算计的恰到好处,一步步皆是他设计好的。   她初遇便芳心暗许,后来‘阴差阳错‘地知道他们早早便有婚约,知道他就是那有过人之才的小公子,以为他们是命中注定,彻底被他勾的失了魂。   自然,这‘阴差阳错’,也是他算好的。   秦书当时自己知晓此事,并没有什么不可收拾的情绪。她只记得自己看着那婚书笑了笑,是笑自己还是笑裴郁卿,早已记不清了。   他瞒了她一辈子,她也瞒了他一辈子。   她是有机会离开他的,但是为什么自己甘于沉堕,同他不死不休地相对到最后,她也不清楚。   最初的真心,她也早就找不回来了。   裴郁卿如今身份不比寻常,他的婚事,连陛下都要斟酌再三。   他手执这婚书并非多此一举。   一来,可以将令珩公主的心勾的更牢。二来,可以有更稳的把握,让陛下赐婚。   陛下虽有可能将这宗族外出的公主嫁给他,但他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如此一来,至少足以十拿九稳。   婚书不可轻废,无实背景的公主,身份也正权衡在陛下的心头上,纵怎么衡量也都是使得的。   秦书到头来也没去查这婚书到底是谁的,当年同她定下婚约的小儿郎到底是谁。   总之这个人不是裴郁卿就是。   她所以为的命里注定纠缠不休的缘分,全是裴狗贼平白造出来的。   那老东西可能也想不到,她这么好勾搭罢。只一句‘参见令珩公主’,便将她的死心塌地给骗去了。   秦书慢条斯理地在心中规划,直到裴郁卿唤了她,“殿下。”   “嗯。”她心不在焉地应声。   “该洞房了。”   “嗯......嗯?”   秦书还没听完他的话,眨了下眼睛品过味儿来,才抬头恍然察觉他醉人的目光,然后心跳就紊乱了。   明明十八岁的年华,这心脏怎的总是不安稳的样子。   她一把从他手里抽回了自己的衣裙衫角, “谁要和你洞房!”   裴郁卿笑了一声,沉沉低朗,传进耳朵里,秦书耳根都开始发热。   “春宵一刻值千金,洞房花烛夜,难道不应该吗?”   听听他说的这是什么不成体统的话。   想前生大婚,他压根没这个想法的......   秦书收拾好思绪,不搭理他,顾自去拆饰准备就寝。   她将所有钗环都拆下来,青丝无缀。先把婚服给脱了,再洗漱。   秦书随手解了腰带,正要脱衣服的时候动作才蓦然顿住。   她悄悄回头,和裴郁卿坦然欣赏的目光撞了个正着。秦书瞪他一眼,“你看什么!”   上辈子除了那一夜......她都自己一个人惯了,他们俩也从来不同居,哪里有这种顾虑。   裴郁卿无辜地扇了下纤浓的眼睫,“怎么,不洞房,自己娶回来的夫人看也不准看?”   秦书咬牙,“当然不准!”   他们关系才没有这么好......   不知道是哪里出错了,她也不是不认识年轻时候的裴郁卿,可眼前这个和她印象里的,怎会相差地如此远。   就好比她记忆里的裴大人,这种情况下绝不会坦荡磊落反问她,“看一下犯法吗?”   “......”   秦书说不过他,只能干瞪着他,“你不许看,你去睡书房。”   “凭什么。”   她语塞,拢好衣服往门口走,“那我去。”   不跟他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孩子一般见识。   裴郁卿腿长的紧,三两步走过来,秦书还没走到门口就被他给拦腰抱了回来。   她双脚腾空,惊呼一声下意识搂住他。   秦书愣愣地被他打横抱起来,脸颊晕粉,她还是头一回被他这样抱。   “裴郁卿!”她第一反应就是生气,“你放肆!”   不知道什么原因,可能是年纪太小,嗓音没什么威慑力,她每次喝斥他放肆,都是娇娇软软的......   太丢脸了。   看,裴郁卿很显然是误会了她欲迎还拒。   抱着她往回走的时候还笑意撩人,漫不经心毫无诚意地回了一句,“殿下恕罪。” 第14章 小妹妹 男人真不是个好东西。   裴上卿大婚,静嘉公主人生头一遭尝透了情字之苦。   婚礼当天若非纳兰忱看着她,保不齐她就得冲过去抢亲了。   郎君一身喜服俊朗绝色,可惜是别人的新郎官儿,静嘉看在眼里,那滋味儿别提有多煎熬了。   她沉于悲伤苦情地借酒消愁,裴郁卿还过来劝她少喝。   唉,男人,真不是个好东西。   少女青涩的感情就像是一杯酸甜的柠檬茶水,独特的酸,独特的甜,是任何情感也无法比拟的滋味儿。   她好不容易从低落的情绪里走出来,气势汹汹跑到御书房,文帝正和镇襄候谈话。见公主来,镇襄候方才施礼道,“陛下,微臣先行告退。”   “退罢,庆川军一事,便暂且搁置着。”   “是。”   镇襄候退下后。   文帝看了眼满脸写着不痛快的静嘉,有些无奈地按了按眉心。   她喜欢裴大人,这事还真不在他考虑范围内。之前赐婚诏书拖了许久,有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静嘉胡闹。   秦大人离开后,静嘉立马就撒开了泼,“父皇,我要出宫!”   “出宫做什么。”   静嘉叉着腰理直气壮,“裴哥哥都成亲了,我伤心难过,要出宫缓解心情。”   “缓解心情?”文帝看透一切地笑了两声,不给她丝毫的体面,“朕看你是要去上卿府缓解心情吧。”   被戳中了心思,静嘉也不掩饰了,破罐子破摔地扬言道,“那又怎样,纳兰令珩夺夫之仇,不共戴天!”   文帝愈发地头疼了。   这丫头当真是被惯坏了,陛下干脆也破罐子破摔,“那诏婚是朕赐的,你不如跟朕不共戴天。”   “我......”静嘉气急败坏,“父皇!”   她冲过去拽着文帝的袖子,就差在地上打滚了,“父皇你不疼我了,你把我喜欢的夫君拱手推给别人就算了,现在还不准我伤心难过,不准我发泄,我......我不活了!”   文帝毫不留情地拽回自己的龙袍袖角,抬眸斜睨她一眼,“朕那是替你着想,你去上卿府,你斗得过令珩吗,嗯?还不是只有她欺负你的份儿。”   静嘉泄了气,吸着鼻子开始抽搭。   情哥哥没了,父皇也不爱她了。   连讨厌的坏姐姐她也欺负不过,这个世界原是这样的冰冷。   她不是公主吗,公主不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吗,那为什么喜欢的人都不能拥有。   “呜呜——”   文帝随口说了两句,谁承想还戳到她心窝里了,陛下意外地看着她落下了两行伤心泪,作罢妥协地蹙眉,“好好好,行了,你去,你去。”   静嘉还没完全哭出来陛下就松口了,她翻涌的情绪险些没收住,抽泣了两下抹抹眼角, “多、多谢父皇。”   她啜啜泣泣地离去,背影透着萧条的浅淡忧伤。   *   上京城有一座谪居酒楼,名声四海。   生意红火,是京城一家独有。   许多文人墨客在此留下了传颂的文章诗词,平添了酒楼的底蕴声望。   二层楼,秦书坐在角落喝着茶。   司音百无聊赖地东张西望,“殿下,咱们还要在这待多久啊......”   茶都喝了三杯了。   秦书单手托腮,左手心不在焉地在桌上敲着,“再等一会儿。”   她视线随处遍巡,似在等着什么人。   茶水见底,秦书咬着空茶杯,微微皱眉。   莫不是哪里出错了?   上一世叶华年那傻小子在这里和狐朋狗友作诗饮酒,在后来他走上正途一步步往上走时,这一桩往事却径被人寻出以把柄利用了一场,平白下了一场莫须有的文字狱。   他是世子妃的亲弟弟,那时又已手握庆川军,一场文字狱足以也将文湘侯府拉下水。   叶华年是叶檀的弟弟,叶府少爷。他纨绔不化,不考功名也不入仕途,不过是因为早就对这朝堂看的一清二楚,纵有报国之心,也自知无济于事,何况叶氏便是在这样暗争互斗的朝政手段下落没的。   他被人构陷,却毫无辩言,听之任之。   阴冷牢狱里唯有冷窗一束寒光,他手拷铁镣,神色无比平静,一身素囚,却比京城那个风流纨绔的少年要风骨凌冽。   秦书正浸神之间,酒楼闹声将她拽了回来。   对面的楼梯上,笑容率真洒脱的少年在三三两两的华服子弟之中引人注目。   她丢下茶杯,拍了拍桌子,“司音,走。”   司音还在看着窗外发呆,秦书说完已经先一步跑开了,她闻声连忙跟过去。   “殿下等等我!”   秦书从另一边楼梯下去,在那之前挡在了他跟前。   叶华年还没走下楼梯,路便被一个漂亮的姑娘给挡住。他这时候还不认识秦书,连叶檀他也鲜少有机会能见到。   秦书负手立在台阶下,在这帮狐朋狗友里叶华年本就是个子最高的那个,又站在三阶台阶上。   但秦书虽仰头望着他,不说毫无怯意,连害羞也没有半分,甚至有些趾高气昂的。   这几个都是人嫌狗不搭理的纨绔,正经姑娘见到他们的衣角都绕道走。如今漂亮姑娘自己过来,他们自己都觉得意外。   秦书目光只对着叶华年,他身旁一个松花锦袍的公子撞了撞他,语气牵牵扯扯,“叶少爷,这姑娘不是看上你了吧?”   “小美人,哪家的姑娘啊?就是喜欢也不能大街上抢人吧,怪叫人害羞的。”   几个人三言两语,笑闹着调侃,路人都侧目纷纷。   司音刚想开口教训她们,被秦书抬了抬手挡回去。   叶华年眼角是微勾着的狭长眉目,什么也不做便自有风流意。   真是天生的纨绔。   他看着秦书,绽开了一个不正经的笑,“小妹妹,你认识我?”   秦书朝他眯眼笑笑,“叶华年,跟我走。”   周遭一片起哄声。   秦书眼神嫌弃地扫了一眼他身边的一群臭小子,这些孩子当真没个正形。   叶华年走下楼梯,颇为难地蹙眉,“啧,小妹妹,你这真叫哥哥难做了,有什么事儿非得这样大庭广众的单独招我。”   他语气和表情都欠揍的紧。   秦书忍着挥他拳头的冲动,拽着他就往外走,身后的起哄声没完,越发的闹腾。   叶华年像极了一个被强抢的小媳妇,只不过和寻常小媳妇不同的是,他略享受。   叶华年挑着眉梢,看着这个毫不顾忌的漂亮姑娘。   他一个纨绔,这是头一回被姑娘反过来调戏了?   喔,感觉真不错。   秦书只是想把他拽出酒楼,不让他作什么狗屁诗,以后也不能。   她将人带到一旁相较安静的街边,想跟他旁敲侧击地掰扯掰扯。   秦书正欲语重心长地开口说什么,叶华年忽然靠近,一把将她抵在墙上。   他单手撑在她一侧的墙上,挑着唇角自觉迷人地望着她,“小妹妹,少爷我原本没有娶媳妇的想法。不过......”   叶华年打量着她,抬手想掐她下巴,“若是妹妹这个姿色,少爷我也是很愿意的......”   他越靠越近,手还没碰到就被秦书拍开,她一巴掌呼他脸上,“叫谁小妹妹!没大没小。”   她手劲不大,倒是给司音吓一跳。   殿下......   好野哦。   叶华年也蒙了一瞬,虽然不疼,但是很没面子。他生气地瞪着她,“你......”   “你什么你,我是替你姐姐来的,她说让你别再鬼混了。”   秦书推开他,叶华年嗤笑了一声,吊儿郎当地瞅着她,“妹妹......”   “你还叫?”   秦书抬手,叶华年退了半步,头一回见到叫妹妹不高兴的。他调戏姑娘的时候分明个个都羞的跺脚。   莫不是叫妹妹太疏离了,让她不喜欢,想要特别一点的?   小姑娘有这么迷恋他?   这就开始对他有占有欲了?   叶华年无奈,他果真还是太英俊了吧。   他低笑宠溺地换了个称呼,   “媳妇儿。”   “小兔崽子!”   秦书踹了他一脚。   这小子脑袋里装的都是些什么浆糊。   叶华年皱眉,气急,“你一个姑娘,怎的如此粗鲁,那你说我叫你什么。”   奇了怪了,她打他这么顺手,他竟然不生气。   “叫姐姐。”   她比他大两岁,叶华年和纳兰忱同岁。上辈子他就是叫她姐姐的,他不怕叶檀,而是比较怕她。叶檀宠他,也舍不得揍他,但偏叶华年就是块欠揍的料。   “这么漂亮的姑娘怎么能叫姐姐,不叫。”叶华年叛逆地靠在一边的木头架子上。   他笑着看秦书,“你认识我阿姐?”   “世子妃,自然认识。”   “那这么说,你也不是一般人家的姑娘了?你叫什么名字?”   你叫什么名字。   那年凉秋,在上卿府宾宴初遇。他以为她是哪家来赴宴的小姐,痞里痞气地问她: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秦书眯了眯眼睛,“下回见面你就知道了。”   叶华年勾着唇角一副什么都懂的表情,暗自摇头。   她既然这么说,也就是暗示他们还会见面。   小妹妹,还和他玩上神秘了。   秦书看他这表情就想揍他,她当初真没觉得他还是纨绔的时候这么欠揍。想后来那个策马风流,战甲加身的叶小将军,英姿勃发,引得多少芳心暗许。   罢了,以后多打两顿就好了。   她过去揪着他的衣领,认真看着他,“叶华年,我告诉你,不管你做什么,都不许再去和你那些狐朋狗友饮酒作诗。这也是你姐姐的意思,听见没有?”   叶华年低头看了眼自己被揪住的领子,趁机握了一把小妹妹的手腕,他扬笑道,“那我的一腔才华可不就无处施展了?”   秦书语塞,她闭了闭眼睛,压下巴掌呼他脸上的冲动。   “你答不答应?”   叶华年想了一会儿,未来媳妇儿的话倒也不是不能听,点头道,“答应。”   秦书松开他,再次认真地和他说,“你要真的答应才行,我不会害你的。你姐姐是文湘侯府的世子妃,你是她的亲弟弟,你的言行,迟早会有人盯住的。”   叶华年眼底笑意淡了些,这个道理他明白。   他目光难得认真,“我知道。”   秦书见他这样表情,就知道他放在心上了。   他是很聪明的,认真答应的事情,也绝对会做到。   她放下心来,欣慰地拍拍她的肩,“我是你姐姐的朋友,你只要回去告诉她,我是......”   秦书微微扬眉卖了个关子,这小子既然把她当小妹妹,那就让他以为着吧。   “我是九如的朋友,你回去大可以问问你姐姐,就知道了。”   九如,是裴郁卿的字。   如山、如阜、如陵、如岗、如川之方至、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松柏之荫、如南山之寿。①   此九如。   秦书很喜欢他的字,但她一辈子,也就叫了一回他这样好听的字。   叶华年望着秦书离开的背影,满目深情地揪着残留余温的衣领。   他忧愁地叹了一声。   小媳妇儿这就已经开始把自己当叶家人了,这般为他着想。   看来以后不能再调戏别的姑娘了,未来媳妇儿占有欲似乎有点强的。   叶少爷开始规划起了终身大事。 第15章 娶媳妇儿 我上卿府呢?   御书房侧间,是一旷单独的隔间。   墙上挂着一幅画,女子立于书桌前,牵着袖裙手执墨笔,微微偏头看过来。颦笑温柔漪漪,生动的眉眼间带着些俏作,是和令珩公主四分相似的神情。   “阿姐,你站在那里就不能......自然一点。”   “啧,你懂得什么,快画,画的不好我可不饶你。”   ......   这幅画画的是极好的,展在眼前,作画时的场景便历历在目。   分明连那天的斜阳和花草香都能在眼底寻到,可流光一逝,过往云烟,如今也只剩了这一幅画而已。   文帝坐在一旁,侧目认真看着画中的人,半晌轻笑了一声。   “阿姐,朕......将令珩嫁给裴上卿,你可满意?”他轻转了转手上的扳指,目光微散,自语低言,“朕之前听秦大人说,那丫头是喜欢裴上卿的......”   令珩公主大婚那日,陛下在宫楼高墙站了一夜,俯瞰城下,满目琳琅。   文帝已经快忘了,这城下人间是什么样子。   他走近,抬手轻抚过画中人的眉眼。   鬓扫轻霜,如今沧桑沉威的帝王,那双古林百年淀暗的眼睛早已不见当年如朝阳般的明亮光芒。   他看着画,猛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文帝反身撑着桌子,半晌才压着喉间促然的疼痒缓过来,他嗓音沉嘶,伴随着淡下来的咳嗽低笑起来。   不知在嘲自己,还是在嘲岁月。   他呼吸微重,垂首缓缓道,“阿姐,朕当算得是一个明君罢?后世载大郢祈顺,朕自问不负天下......”   文帝抬眸,看着画中容颜笑道,“你是不是想说,如今的大郢是残烛枯枝?那是因为朕还没死......未来待太子上位,会好的。”   太子是个什么样的人,没人比他清楚。   “阿姐......朕...若以后见了你,可也不会再叫你阿姐了。你将朕推上这皇位,朕自认,也未辜负你。”   微蹙黯然的眸子,连带着龙袍的光也全然暗了去。帝王眼底是遥遥不可触及的缭远,他轻笑着,早已没了冷决恨意,许是老了。   “可你......你当真是狠心之人,推朕一人在这孤高彻寒的位置便罢,更可恨是......连最后的念想也不给朕留......”   不至于最后叫他连恨也无处可恨,在至尊之位磨尽所有热焰,沦为一个零萍孤魂的皇帝,连身血白骨都是冷的。   *   上卿府   秦书回到府上时,正遇上静嘉。   静嘉从马车上下来就碰到秦书正往府里走,她伤心劲儿过了,只剩下了落寞。   秦书瞧她板着张小脸冲自己走过来,一板一眼地命令道,“陪本公主去散心。”   秦书朝司音递了个眼色,司音瞅了瞅静嘉公主,施了个礼先行进府去了。   “凭什么陪你去。”秦书故意气她,轻飘飘说完就要转身走。   静嘉顿时就来气,拽住她的袖子不松手, “你好好跟我说话会死吗!”   秦书斜睨着她,微微笑道,“那倒不会,但我会不爽。”   “......”静嘉不说话瞪着她,慢慢酝酿了泪意,眼眶悄然泛红。   虽然如此,但她眼神依旧凶狠。   秦书静静地和她对视了一会儿,无可无不可地妥协,“好罢,本宫大发慈悲陪陪你。”   毕竟是初尝情字苦的小姑娘,偏又傲慢,软不下态度地找她。   秦书家门未踏入,又被她拉着去了街上。   在谪居酒楼的上房,静嘉借酒消愁愁更愁。   她自己喝还不算,还得拉着秦书一块儿喝。   用的还不是酒杯,是那种茶碗。   一碗抵得过三杯酒。   这一碗,秦书觉着自己闻着酒香都能醺醉。   静嘉一口气喝了底朝天,她看地直皱眉, “你给我悠着点儿。”   这样喝法没两下就醉了。   静嘉凶巴巴地望着她,“你也喝,喝干净。”   秦书端起一碗酒,敷衍的抿了一口。   静嘉一拍桌子,气哼哼地以眼神威胁。   她一副她不喝完誓不罢休,灌也要给她灌下去的气势。秦书叹了口气,还是舍命陪君子罢。   她仰头喝了干净,醇酒入喉,郁香肆意。   静嘉满意地收回目光,又倒了两碗。   她垂眼看着漾漾的酒水,闷闷地,忽然喊了她一声,“皇长姐......”   秦书撑着下巴,闻言挑了挑眉。还没来得及调戏她,静嘉就一个凶狠的眼神飞过来,“收起你得意的表情,本公主不是在和你讲和!我和你夺夫之仇不共戴天!”   “......”   秦书眨了下眼睛,勉强隐去唇角的笑意。   还真是死鸭子嘴硬。   明明心里早就想和她讲和了,在她帮她躲过许辰良那一劫之后,更是早已经向着她了。   静嘉哼了一声,埋头继续道,“我...我肯叫你皇长姐,也不是因为我喜欢你。是因为本公主长大了,懂礼数了,知道吗?”   秦书的笑意是静嘉眼里得意的模样,她喔了一声,以示回应。   “哼,我告诉你,你不许欺负裴哥哥,否则我和你没完。”   “公主殿下,您说反了吧?这话你得去和裴大人说,知道吗?”   静嘉嘁了声,“裴哥哥那么温柔善良,才不会欺负你。你这么坏,肯定会欺负他。”   秦书语塞,埋头喝了一口酒。   这便是爱的力量吗?看什么都美好,想温柔善良这两个词,哪里和裴郁卿有半厘的关系。   她笑了笑,“静嘉,你喜欢裴哥哥什么?”   “啧,裴哥哥只能我喊。”   “......”   静嘉趴在桌子上呆呆地想了一会儿,随后甜甜地带了抹笑意,“裴哥哥长得好看,人也聪明,温柔体贴,哪里都好。”   秦书认真听着,心里默默想,这说的是温庭之才对罢。   不过,想当初他初遇裴郁卿,不也是和静嘉一样天真吗。这个男人,简直长了一张世上最会骗人的脸。   从裴郁卿打开的话匣子,酿了酒后便收不住了。秦书陪静嘉喝着喝着,自己也喝上头了。   而那厢早已经被她抛之脑后的叶华年,却是心心念念,跑去了文湘侯府。   这小子性子野的很,叶檀见他来府上,还真是意外不小。   他坐那儿翘着二郎腿,没个正行。   “你又闯祸了?”   叶檀开口便是这一句,叶少爷不乐意道, “姐,我在你心里就只会闯祸吗?”   “不然呢?”   “姐夫你评评理。”叶华年不满地看向后来的傅望舟,他坐到叶檀一侧的椅子上,淡淡道, “你姐姐说的对。”   “......”   叶华年起身,严肃地看着他们。   “姐,姐夫,我今天是有大事和你们商量。”   叶檀没什么表示地望着他。   叶华年说着,忽然还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他低头偷着笑了笑,管理好表情重新抬头,半羞半臊地开口道,“我可能......要...要......”   傅望舟和叶檀对视一眼,见到对方眼里的无言淡漠,满意地移开视线。   叶华年沉浸在自己的感情世界里,终于把话完整地说了出来。   “我可能要娶媳妇儿了哈哈哈哈哈——”   他话还没说完自己就乐开了花。   叶檀神色悄然凝重,她咬了咬唇,偏头看向傅望舟,“夫君,你上次同我说,宫里医术最好的那个太医是?”   傅望舟认真回道,“薛太医......”   “哎哎哎,谈什么呢,我跟你们说正事儿呢。”叶华年皱眉打断,“你们俩夫妻能不能别这么目中无人。”   叶檀瞥了他一眼,勉强敷衍地问了一句, “哪家姑娘?”   叶华年咧嘴一笑,“不知道。”   傅望舟微眯了眯眼,肃然道,“强抢民女是要坐牢的。”   “我没强抢民女!”叶华年急得原地踱步,“是那小妹妹喜欢我来着,她没告诉我名字,只说是......九如的朋友,也是姐姐的朋友,让我来问问姐姐。”   “九如的朋友?”   叶檀诧异一瞬,看着傅望舟试探地说了一个字,“裴......”   傅望舟微微扬眉,两个人心照不宣。   叶华年将那天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叶檀心下触动颇深,又有些疑惑,殿下是怎么认识她弟弟的呢......   许是兄长?   “姐夫,那姑娘叫什么名字?我见她应该不是普通人家的姑娘。”   傅望舟顿了顿,回道,“令珩。”   秦书的身份特殊,在裴上卿大婚之前知道有这个封字的公主更是少之又少。   叶华年从不参涉朝事,但那些宗族世家他都很清楚。秦大人是谁他知道,秦大人的女儿嫁给了裴上卿他也知道。   可令珩是谁,他还真不清楚。   叶檀闻言偷瞄了一眼傅望舟,抬袖掩了掩唇边的笑意。   叶华年得知未来媳妇儿的名字,满心欢喜,一颗少男心被粉色占据。   他痴情地念了念,“令珩......令珩......唉,真好听的名字。人长的标志,名字也美。”   “不过,令氏......”   叶华年在脑海里搜巡了一遍,上京城这个姓氏的宗族,似乎没有阿。   不管,许是初出茅庐的朝堂新贵罢。   叶华年顾不上那些,沉浸在要娶媳妇儿的喜悦里。   “姐,她说还会和我见面的。”   叶华年神色眷恋,绘声绘色地描述,“你知道吗姐,她真是个很特别的姑娘,不温柔,甚至有些粗鲁。”   “可是......可是她一把揪住我衣领靠近我的时候,我心跳的可快了,都要蹦出来了。”   叶华年感慨地四十五角度遥望远方,“或许这就是爱情罢。”   叶檀已经快忍不住笑了,她趴在傅望舟怀里,掐着他的腰辛苦忍着。   叶华年回头瞧见他俩,莫名地问,“姐夫,我姐怎么了?”   傅望舟不动声色地将腰间的手拽下来,揽着叶檀颤抖的肩气定神闲道,“你要娶媳妇儿了,你姐姐欣慰伤感。”   怀里的肩抖的更厉害了。   叶华年惆怅地望着忍泪啜泣的姐姐,过去安慰地拍拍她,“姐,你别难过,就算我娶了媳妇儿,也不会忘记你的。你在我心里依旧重要,不过可能要往后靠靠,因为以后我心里还得住我媳妇儿。”   *   星辰漫天夜。   马车缓缓停在上卿府外。   收到通禀的裴郁卿披着外衣走到门口,神色沉淡。   车帘被掀开,静嘉的随侍扶着秦书摇摇晃晃地下了马车,她下车回身朝她挥挥手,“你赶紧回去,快回去吧,否则你父皇都要杀人了。”   静嘉从马车里探出颗脑袋,晕晕地也挥挥手,“阿姐,你...你也快、快回去,别叫我裴哥哥等急了......”   她说完晕回车里,马车重新驶远,秦书对着车屁股挥了好一会儿手。   晚风有点凉,她用力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才摇摇晃晃地四处找门。   “我...我家门呢?”   她转了一圈,恍然惊讶的睁大眼睛,“我!我上卿府呢!”   她喝成这样,转圈转的倒快。   一圈下来,回到原来的方向,什么也没找到。   秦书对着空荡荡的街道哭了起来,“我家呢......呜呜救命呀,我家没了,静嘉你回来......”   “呜我上卿府没了,裴狗也没了......”   她捂住脸伤心地哭泣,“怎么回事,裴狗贼怎么也没了呜呜......”   裴......狗?   裴郁卿站在府门外的汉白石阶上,缓缓眯起眼睛。 第16章 醒酒汤 跟本公主睡觉委屈你了不成?……   原来她在心里都是这么叫他的?   裴郁卿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终归是等不着她自己找到上卿府的大门。   他抬步走下台阶,秦书还在捂着脸为自己的家没了而伤心。   正晕着想要不在大街上睡一晚,身上便盖过来一件衣裳,挡去了浑身的凉意,还隐隐裹挟着令人安心的木沉香。   秦书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忽然出现的外袍,再抬头便见到了眼前熟悉的疏朗眉眼。   裴郁卿垂眸看着她,见她吸了口气,感动地扑了上来,“裴狗呜呜,你刚刚怎么不见了,我找了好久......咱家没了......”   裴郁卿原想开口训她两句,可见她这样,那几分肃严还是没能坚持。往日她似乎一直有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沉稳,如今喝的烂醉,才现出小姑娘的本性来了。   不过。   “你叫我什么?”   裴郁卿牵好被她的动作带下去的外袍,问了一句。   秦书下巴搁在他肩上砸了咂嘴巴,重复道, “裴狗贼。”   裴大人拧起眉头,百思不得其解。   这个问题,恐怕只能四十岁的裴大人给他解释。   秦书趴在他身上趴了一会儿,终于看到了眼前的上卿府大门。她推开裴郁卿,眼前的府门模糊着左右旋转,“诶,这门怎么就在这儿呢。”   她脚步虚晃,裴郁卿上前扶她她还不乐意。   秦书很少将自己喝的还有意识,她自己喝酒都爱灌个天昏地暗,然后一觉昏睡。   便是那夫妻二十载的年岁里,裴大人也没见过她醉醺醺耍酒疯的模样。   秦书眼前的台阶都是晃悠悠的,一脚踩上去是空的。她跌在台阶上,自个儿唉声叹气, “哎哟老了,真是老了......”   “你才十八岁,老什么。”裴郁卿扶着她的手臂,想将人抱起来,但秦书看见他就张牙舞爪像只小野猫似的乱伤人。   她目光漾散,眼底却是满满的反抗叛逆。   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遇到裴郁卿,便是猎杀时刻。   “我警告你,离我远一点。”秦书推了推他,自己撑着台阶爬起来。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狗男人,从一开始就算计我,勾引我......”秦书嘀嘀咕咕,裴郁卿听了个大概,他想她说的应该是最初,两年前的事情。   他承认女儿节那晚自己的确别有用心,勾引人的事情他也是就干了那一回,却是被她记上了。   不过他们之间分明都说开了,她怎的还记恨他?   “殿下......”   裴郁卿刚开口,秦书就皱眉捂耳朵,“妖孽,休得作法!”   “......”   裴郁卿缄默不言,两步过去将她抱起来。   照她的速度,爬到卧房得天明了。   他做好了她挣扎的准备,格外注意着稳稳地抱好她。谁知这回秦书倒是没挣扎,她一双眸子迷蒙澄澄,脸颊醺红,就这么呆呆地望着他。   裴郁卿往回走的时候低头看了她一眼,步子慢下来。   她这个模样和平日里实在相差甚远,可爱、撒泼、蛮不讲理。   他唇角淡淡勾了笑意,“殿下看什么。”   秦书抿着嘴巴,醉了以后反应也慢了好几拍,她似乎仔细解读了一下他的话,才理所当然地大声道,“你好看呀!”   她头晕晕的,靠在他怀里盯着他。   过了一会儿她忽然轻声啜泣,揪着他的衣领,梨花带雨地问,“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裴郁卿脚步顿了顿,目光凝深,垂眸看向她时喉间微涩,轻声道, “喜欢的。”   “骗人!”   秦书说着就扑上去咬他肩膀。   她没个轻重,裴郁卿只穿了单薄的衣衫,他低嘶了一声,沉目笑道,“夫人,你这一口,为夫可是要还回去的。”   秦书听了这话顿时松开,末了还责怪地瞅着他,揉了揉自己的下巴,“你的肉真硬,害得本公主牙都要崩坏了!”   “......”   她虽然动不动就胡言乱语,但好在一路上靠裴大人的美貌夺目,还算颇安分。   裴郁卿将她抱回卧房,又唤人煮了一碗醒酒汤送过来。   秦书浑身酒气,她冲着床想爬上去睡,被裴郁卿拎回去。   “洗了澡再上床。”   秦书呆了一会儿,难为她烂醉如泥还能分辨出这句话的言外之意。   她抬手指着裴郁卿,“你敢嫌我!”   说话时语气狠,眸底却蒙了一汪清水。秦书低头抬袖闻了闻自己,委屈地冲他喊,“我很香!”   裴郁卿发现她喝醉了似乎嗓门格外响亮。   他目光含笑,眸华深了几分,随口附和, “嗯,殿下很香。”   她的确是香的,似清幽寒兰。   秦书抱着檀木隔门,裴郁卿将碗端过去,缓声哄道,“乖,把醒酒汤喝了。”   秦书的脑袋有些断片,她看了看裴郁卿,又看了看他手上的汤,深刻的那一段记忆重叠而来,她神色滞然,忽然抬手去拍了药碗,“你放肆!”   她思维太跳跃,所幸裴郁卿收得快,醒酒汤洒了些,他拧眉沉下嗓音,“秦书。”   天,裴狗贼怎么变出息了。   他竟然喊她全名。   秦书眼巴巴瞅着他,害怕地往后缩了缩。   她委屈地颤着嗓音控诉,“你...你凶我......”   她变脸似翻书,裴郁卿暗叹了口气,还没来得及哄,秦书就落了两滴热泪,“呜呜——”   “你这个混蛋,是你喝醉了跟本公主睡觉,委屈你了不成!凭什么给我喂避子汤......你以为本公主很想给你生孩子吗!我才不想!”   避子汤......   裴郁卿神色微凝,不知公主殿下何出此言。   他何时喝醉了同她睡觉......又何时喂她喝避子汤了?   可她醉成这德行,问不出什么,也猜不到她想的什么。   眼下还是将她哄好才行。   裴郁卿一只手拦着她腰身带过来,半圈着她温声解释,“殿下,这是醒酒汤,不是...避子汤。”   “醒酒汤......”秦书半信半疑地抬眸瞧他,“真的吗?”   “真的。”   秦书看了他一会儿,捧过碗乖乖喝了几口,然后还给他。   “殿下,去洗个澡再睡觉好不好?否则明天就不香了。”   洗澡这件事情是必须的,纵然她香,裴大人也不想和一个醉鬼同床共枕。   他温声细语地说话,发现这招对醉了的秦书很管用。   她有些困得睁不开眼,嘟囔着应了一声,低头随手扯了两下腰带,“那你帮我洗......”   裴郁卿眉心跳了跳,呼吸微缓。他捉住她脱衣服的手,将人带去净室,“我去唤司音来给你洗。”   他说完,她又不乐意了。   秦书一把挣开他的手,指着他质问,“为什么,你为什么不愿意帮我洗。你就是嫌弃我,你嫌弃本公主是不是!”   她衣衫凌乱,眉眼醺朦如丝,红唇粉润。裴郁卿不那么君子地看了两眼,微微笑了笑,半认真道,“殿下,臣是怕自己自制力没那么好。”   秦书听不懂。   反正她困死了,转身往回走,打了个呵欠道,“你不帮我洗,我就不洗了。”   裴郁卿伸手拽住她,低眸望着她的眼睛,眸光微深,“殿下真要我帮你洗?”   秦书点点头。   “那好。”   话落,他弯腰抱起人。   秦书毫无波澜地顺势靠在他怀里闭眼小睡,整个人无骨似的。   约摸一盏茶的功夫,净室传来公主殿下气急败坏的声音,“裴郁卿你干嘛呀,你洗澡不脱衣服吗!”   候在外头的两个小侍女面面相觑,随后见裴大人走了出来,依旧优雅的身段背影透着不易察觉的狼狈。身前的衣襟半湿,他离开时只沉着嗓音丢下一句,“进去伺候殿下沐浴。”   他也得去沐浴,冷水浴。   裴大人惨败。   *   之后,待裴郁卿回房时,秦书已经呼呼大睡。   但她是在他的被窝里呼呼大睡。   新婚夜,这规矩还是她定的。   她想去书房分开睡,裴郁卿将人抱回来,和她讲道理。   “殿下,你我是夫妻,新婚之夜便分房,传出去像什么样子。”   秦书有些惴惴,一双手拼命抵在他胸膛, “我们又不是真夫妻......”   “怎么不是?今天的大婚之礼,每一步皆是你我携手走来的,如何不是真夫妻?”   他狡言善辩,秦书妥协,“好,不分。那我们各睡各的......”   裴郁卿虚虚压在她身上,一只手撑在她一侧,闻言轻笑道,“可是,洞房花烛,殿下不觉浪费了可惜?”   秦书的心跳声清晰可闻,她都怀疑裴郁卿也能听到。   她也不知道裴郁卿哪根筋搭错了,一时也被他给绕进去,想不出什么话来对付他。   许是她从来抵不过他眉眼之情,又许是一切的节点都太好,她眼看着他俯身下来,越靠越近。   什么话也说不出,什么也想不到,一片空白。   只记得听到他说:殿下,我们试一试。   然后......   然后就只剩下灼热交缠的气息,弦断崩塌的天地。   她连呼吸也忘记该如何正常,眼前只有他纤浓轻阖的睫羽,暗在光影明昧里的深邃眸潭。   他说试一试,秦书花了许久才将这三个字彻底地在脑海里品过来。   届时已然快被他完全溃防。   唇齿相依之间,他轻咬微重的力道才将她最后的理智一把扯了回来。   ......   裴郁卿站在床前看着脸颊红润安睡的玉颜,抬手轻碰了碰她温软的侧脸。   他思绪回神,微微蹙眉收回手。   真是想也想不得。   再想下去,又该去洗一回了。   他从里侧欲抱出那床被子,去睡侧间另一张床,谁知道秦书迷迷糊糊地拽住他的手,“裴郁卿......我冷。”   快入冬了,夜深确实寒凉。   裴郁卿俯身理了理她的头发,低声道,“那我再给你盖一床被子好不好?”   “不要,我要你...你和我一起睡那我就不冷了......”   秦书强撑着等他来,闭着眼睛,困得说话都不清不楚。   裴郁卿知道她醉了胡言乱语,想收回手,可一动她就哼哼唧唧。   他轻声喟叹,再在外头待下去,他也得受凉了。裴郁卿妥协地将她往里边挪了挪,躺进被子里。   男人的身子温暖储热,秦书只觉得身边来了个大暖炉。她寻着热源拼命钻,原本凉凉的脚丫子也得到了温暖,她舒服地小声叹,彻底睡了过去。 第17章 极好的 殿下喝醉了,我会很累。   次日金光破晓,天色大亮。   秦书悠悠醒转时,下意识埋着脑袋躲开破光,只是原本埋进枕头里都是软软的,今儿似乎不大一样。   她迷糊地撩开脸颊的发丝,摸了摸脸颊贴着的温度适人的‘枕头’。   手感......真好。   秦书终于睁开眼睛,入眼是领口松垮的白色寝衣,她这个角度,所见是清清楚楚的男人净皙的胸膛。   嚯。   秦书朦胧地眨了两下眼睛,上手摸了摸。   指尖触感清晰,貌似是真的。   裴郁卿是被她摸醒的。   他蹙着朗眉睁开眼睛时就见到寝衣下,胸膛放着一只不轨的柔荑。   他抬手捂着眼睛适应了一会儿光线,用清晨慵懒沙哑的嗓音问道,“殿下对臣的身子还满意吗。”   胸膛的小手貌似僵了一下,秦书听到头顶传来的声音,清醒大半。   她撑着身子起来,才发觉自己在他的被窝里。   裴郁卿收回被她当枕头的手,稍稍活动了一下,减轻酸麻。   他寝衣凌乱散开,墨发倾泻,不比平常一丝不苟的齐整妥帖。漆深的眸子还蒙着几分未醒的随懒丝惘,神色清纯无辜,锋芒隐藏,易推易倒。   秦书瞧着他,心下陡然生出对美人一夜风流还不用负责任的悄然快感。   裴郁卿这时已经枕着手臂,抬眼盯着她看。   一个被窝在他怀里醒来,她倒挺平静。   看她打量自己身子的眼神,裴郁卿竟然觉得吃亏的似乎是他一般......   秦书揉了揉脖子勾了个笑意,回他的话, “满意,裴大人的身体自然是极好,极好的。”   她说着敲了敲脑袋,略带歉意地试探,“唔,昨天好像断片儿了......但本宫酒品有保障,相信也没有给裴大人添太多麻烦。”   裴郁卿将她眼底几分微闪的不确定看的一清二楚,起身时有意无意地将自己的领口又开了些,“殿下确定?”   “......”   秦书瞄了眼领口敞开下的风光,一本正经地推理,“大人的身子干净白皙,也没什么痕迹......”   她单纯地笑了笑,“所以想来昨晚应该没有什么激烈难言的场面罢。”   裴郁卿失笑,手腕搭在屈腿的膝盖上,姿态说不出的好看。他很瘦,全身上下却很精壮。   “殿下,微臣有个问题。”   他说这话的时候,秦书还是忐忑了一下。   “你问。”   “殿下可还记得昨夜唤臣什么?”   秦书心底又没来由跳了一下,她神色微滞,微微心虚地低头扶了扶额角。   她不会......叫他裴狗贼了吧......   裴郁卿看她的样子就知道她心里是清楚的,他倾身靠近,秦书身子僵住,呼吸满盈木沉香。耳畔喷洒的气息令她腰软了一瞬......   “殿下,我哪里招惹你了?”   他语气含了几分似笑非笑的意味,秦书不看他脑海里都能描绘出他唇角半挑,眼波流转目邃的神情。   她推开他利索地爬下床,理了理衣衫, “咳,不管说了什么,裴大人应该相信,本宫没有说你不好的意思。”   她说着正派地睇了他一眼,倒打一耙教训道,“以后说话不要离我这么近。还有,穿好衣服,堂堂上卿大人,以色侍人成何体统。”   裴大人好整以暇地听着,没有丝毫悔改之意。   秦书说完转身拿了自己的衣服折去了侧间。   失策,失策。   头一遭半醉不醉耍了酒脾气,静嘉这个小王八蛋......   秦书穿衣服的时候想起闻了闻自己的寝衣。   淡淡的清香,没有半分酒气。   她昨儿个醉成那样还沐浴了?   她抱着衣裙站在原地沉思良久,可是脑海里只有断断续续的记忆......   她昨晚是不是......叫裴郁卿给她洗澡了?   秦书气血翻涌,一时不知该吐血还是该羞耻。她拿脑袋撞了撞屏风,抓心挠肝,恨不能冲过去杀了裴郁卿。   这样就没人记得她昨晚丢人现眼的一切了。   *   休沐之期,纳兰忱带着静嘉来了上卿府。   信亲王上访上卿府终归不那么妥当,虽然这小王爷目前在朝堂还尚未显山露水。   带着静嘉就顺理成章许多,她对裴大人的心思路人皆知,自己常跑上卿府邸也不妥。这两个人一块儿,那便相辅相成,顺从其美。   “姐夫。”   纳兰忱一见裴郁卿,就咧嘴喊他。   他胳膊肘撞了撞一边的静嘉,“喊人。”   裴郁卿在府时整个人都闲散随性,信步而来,一眼便风月初好。   静嘉翘唇不乐意,她还没走出来呢。这么好看的男人,英年早婚,她心痛、可惜。   纳兰忱意料之中地泛起笑意,“你怎么答应父皇的?”   她答应,不再对裴大人有二心。   可答应归答应,哪有那么容易做到的......   她一见到他,目光就忍不住跟着他走。   这世间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自己喜欢的男人一夜之间成了自己的姐夫。   静嘉叹了无数遍气,苦情地嘟嘟囔囔喊了一声,“姐夫......”   这两个字带着十分的不情愿八分哀莫心死五分破罐破摔。   裴郁卿一直拿他当小姑娘照顾,她自己可能不清楚,但他知道静嘉对他的倾慕依恋是纯粹的,也是一时的。   他笑着应了一声,静嘉听到他的笑,心幽幽的疼。她真不知道该捂眼睛不看他还是该捂耳朵不听他的声音。   好在娶的是是她们皇室的公主,是皇长姐......虽然不想承认,但纳兰令珩......   就勉强又勉强地配得上她罢......   要不然换作别人,她可不会这么轻易放弃。   “姐夫,陆钦臣进京了。”   纳兰忱带了一件正事过来,裴郁卿示意他们坐下说话,走到上方的椅子坐下。   他闻言并不意外,“算算日子是该进宫了。”   裴郁卿随手牵了牵衣摆,这动作落在静嘉眼里都跟艺术似的,她在一边听他们谈事,默默欣赏不要钱的美貌。   “温大人可已经在谪居了?”   纳兰忱端了手边侍女奉上的茶,轻晃了晃, “我和静嘉来时,似乎正遇见温大人进酒楼。不过当时隔得远,我们在马车里,也没看清到底是不是。”   “肯定是。”   静嘉忍不住接话道,“温大人芝兰玉树,在人群里一眼就能看到,我敢肯定是。”   纳兰忱睨她一眼,喝着茶笑道,“静嘉说是那肯定是,她别的本事没有,识美色皮相无人匹敌。”   裴郁卿也看向她,眼尾晕开淡淡笑意, “嗯,静嘉说是,那定然是。”   静嘉难得腼腆地低头淑女道,“哎呀,人家就是眼神比较好。”   “哟,好热闹呀。”   秦书来前院正厅见着这一屋子,心里不知泛起的是各种情绪。   庆幸,知足,酸苦,疼念,皆有之。   静嘉灵灵蕴秀,纳兰忱意气风姿,裴郁卿少年倾月,无一不令她心之所动。恰今日阳光挥霍撒满人间,她眼底唯有光。   某个冬雪纷扬千军破城,寒意刺骨的角落,都似乎裂了罅隙,有刺白宣光破彻而来。   她此刻站在那里,背后是满目春青煦阳。   眉梢眼角,不自知晕散的温柔,是裴郁卿动漾的真心。   “皇长姐。”   纳兰忱见到她,起身规矩地朝他施礼。   秦书抬了抬下巴,“免礼。”   “小王爷每回见我都行礼,累不累?”   纳兰忱看着她朗逸地笑笑,“因为是皇长姐,所以要行礼。”   “都是一家人,要这么多虚礼做什么,我当这个公主也没多久,从不在乎这个。你看静嘉,她何时朝我行过礼。”   秦书说这话只是为了让纳兰忱知道自己不在乎这些过于生疏的礼节,其实他们见到她只要喊一声皇长姐,她就很满足了。   静嘉哼了一声,认为秦书就是在内涵她。   她负气起身叠压手掌,规规矩矩地抬袖弯腰,嗓门洪亮,“参见皇长姐!”   这礼就差给大礼跪下的那一步了,除了重要场合,给陛下行礼也不至于此。   她腰弯的深深的,都快低到地上了。   屋子里笑声起伏二三,一旁的侍女丫头也在偷笑。   秦书过去一拍她的脑袋,用陛下的语气道, “平身。”   她这是无形中占了她的便宜。   除了陛下,皇室子弟宗亲,受人之礼皆唤‘起身’。   静嘉直起身来就冲她嚷嚷,“你!你占我便宜!”   秦书笑她傻。   转而问纳兰忱,“你们今日怎么到这儿来了?”   纳兰忱微扬眉梢,卖了个关子,“皇姐可知秦大人今日约了温大人在谪居酒楼?”   秦大人,温大人。   只这两个人,秦书便知道他们方才在谈什么了。   “这是又要给太子送礼去了?”她有些叹然地望向裴郁卿,不禁怅笑了声走向他, “不过,裴大人这就已经开始利用秦大人了?”   父亲将温庭之约在谪居,目的便是为了让温庭之遇陆钦臣。   这事儿她知道一些。   只不过上一世她只知道裴郁卿布局让温庭之‘偶闻陆钦臣的墙角’,并不知道这已然是父亲参手了的。   原来这么早,裴郁卿就拢揽了父亲。   他可真有本事。   他也不怕父亲向陛下参他一状,真是个虎口拔牙的狼崽子。   裴郁卿笑意温敛,起身抬袖微微施礼,“殿下恕罪。”   他也和静嘉一起来取闹她。   秦书毫不掩饰地唏嘘,皱了皱鼻子感喟道,“好一个裴上卿。”   她这话是欣赏,裴郁卿欣然接受。   今儿个几个人似乎都陷进了礼数的漩涡,秦书也正襟抬袖压掌朝他施礼,“本宫佩服,佩服。”   “殿下客气,客气。”   “大人手段实在高明。”   “殿下心思实在通透。”   两个人相互吹捧了一番,相互看向对方的视线却是电光火石。   纳兰忱和静嘉对视一眼,相顾无言,异口同声道,“皇姐和姐夫还真是......相敬如宾。”   “阿姐,我和皇兄今晚就不回去了,我们再来一醉方休吧。”   静嘉话落,秦书眼神就没办法和裴郁卿对视了。   她微微笑着偏头道,“不了,我已经发过毒誓,再也不沾酒了。”   兄妹俩再次异口同声,“为什么?”   裴郁卿侧目瞧了她一眼,秦书已经感受到了他眼里隐淡的戏谑。   她正想着怎么解释,裴大人好心道,“殿下喝醉了不太‘安分,我会很累。”   “...............”   静嘉一脸茫然。   纳兰忱似乎懂了,又似乎不应该懂......   是他理解的那个‘累’吗?   算了,他还是是单纯的处子......阿不,皇子。   是不该懂的。   于是他也学着静嘉的茫然。   秦书身子一僵,衣袖下的拳头已经握紧了。   他说的是什么狗话!   她偏头目光如炬地看着他,裴郁卿无辜地眨了下眼睛。   他说错了吗?   她喝醉了耍酒疯,他照顾起来确实很累。   有错吗? 第18章 片刻凋零 殿下永远是微臣的公主殿下。……   “殿下,陈涂救子偷梁换柱,已判被贬流放了。”   镇襄候说话间眼底沉着难辨的狠意,“上卿不愧是好手腕,先以陈启的命撬开陈涂的嘴,再反将一军,扣他一个私通刑部的罪名。一石二鸟,一箭双雕。”   白棋落下,纳兰楮纵观全局,左手掌中的翡翠玉鼎剔透晶莹,他指腹摩挲过光滑玉质的纹路,举棋不定。   他看着棋局半晌未言,镇襄候静候许久,终于开口提醒,“殿下?”   “哦,嗯?”   太子殿下仿若刚回神,抬了抬眉,落下一枚黑棋。镇襄候本以为他在想对付裴上卿的法子,没敢出声打扰。然而他这半晌,当真只是在想该怎么下棋而已。   但他斟酌出来的一步棋,是将自己方困出了无意义的禁着点。   侯爷默默看着棋盘沉默须臾,他觉得自己方才说的话殿下当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纳兰楮从容地端起手边的茶喝了一口,终于想起来镇襄候方才说的什么。   顿了一下,回道,“流放便流放罢,一个言官知道的东西也有限,裴郁卿不要的棋,杀他都糟心。”   “......”   镇襄候走了一手双吃,太子殿下观望片刻,伸手将棋子给他捡了回去,“别下这儿,孤要被你赶尽杀绝了。”   “......”   纳兰楮倚在扶枕上,微叹了口气,幽幽道, “这件事,孤拿头发丝儿想想也知道裴大人不会留着陈涂。陈启那小子,孤即便不派人杀他,裴郁卿那臭不要脸的也会找人刺杀,然后嫁祸到孤的头上,和陈涂说孤要斩草除根,让他掂量。”   “呵,孤岂能给他预判和污蔑孤的机会?与其被他污蔑,不如孤自己来。”   “......”   所以他当时真的破罐子破摔,派了人去杀陈启,陈大人自然知道太子殿下的秉性,没用的累赘东西,从来不留着。   太子要杀,裴大人要保,纵然知道两头都不是好东西,但裴郁卿这边好歹能够苟且一条命。   镇襄候一面下棋,一面还得想方设法计较着让他赢,“殿下有何打算?”   “那就看裴大人要怎么对付孤了。”   纳兰楮头疼的按了按额角,“这老狐狸想一根根除孤羽翼,坏得很。”   他说着看向镇襄候,神色微凝懒懒道,“你可得给孤谨言慎行,说不准裴郁卿哪天就拿你开刀。”   “......殿下放心。”   纳兰楮把着翡翠玉鼎,低眉敛下的目光影入玉色,似询问道,“孤这几日在想,裴大人若没了主君......他还有理由和孤过不去吗。”   镇襄候执棋的手微顿,将手上的白棋纳入掌心,目光隐烁其微,骤然冷凝。   苍沉的嗓音缓缓道,“殿下的意思是......云氏温仪?”   *   大郢皇室四年为期,秋后依祖制往起云台祈福参拜,随御驾出行,规模盛大。   而常年则只需皇室子弟前去起云台抄经静省,吃斋念佛,诚拜三天两夜。   老祖宗留下的规矩,遵循至今。   秦书的身世来说,陛下从未将她算作是皇族子女,这件事轮也轮不着她。上辈子是到最后,她和裴郁卿成婚十载的那一年,恰逢四年大拜,她随驾同去,便是文帝认了她的身份。   如今她和裴郁卿成婚一年也未到,她自然没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她记得上一世的这一年,派的是九皇子。   可没料到,今年这个光荣艰巨的使命,却是出乎意料地砸落在了她身上。   秦书接到圣诏时颇意外,拽着成和公公问了半晌,确定真是她。   这件事情和她所知所明的不同,反教她不安起来。秦书展着诏书看了许多遍,清清楚楚反反复复地看着那笔力入木三分的一行字:吾圣族纳兰氏令珩。   她站在门口怔怔地对着诏书发呆,裴郁卿不知何时走到了身边,忽然倾身抱住她。   秦书愣住,刚想开口问他什么毛病。   便听裴大人感性认真的声音传过耳畔,“纵是永远没有这诏书,殿下也永远是微臣的公主殿下。”   秦书心口用力跳了一下,茫然若失。   虽然还没反应过来他为什么这样,可是她真真是被这句话给搅乱了心湖,千层涟漪,难自平缓。   她只觉自己的心一下一下跳动着,格外清晰。裴郁卿身上的木沉香毫无保留地裹着她,她若仍是初见少女,此时看进他令风月有愧的眉眼,只怕是能沉沦此生。   秦书捏着诏书的手微微收紧,又松开。   原想呛他的话也一时哽在喉间说不出口,她垂下眼帘,淡去眼底动漾的风雨。   她上辈子得知能够随驾往起云台参拜,的确感触颇深,她是名正言顺的皇室公主,小半生过去方被认回皇族,她确是心绪复杂感喟的。   想来是方才裴郁卿是以为自己是被这诏书弄的心有寥落,才来安慰自己的。   他心思素来细腻体贴,秦书缓神低笑了一声,语气轻俏,“裴大人说的话,本宫可是要记下的。”   她自然而然地退了一步,抬眸看向他,举了举手上的诏书示意,“大人,我被派去起云台抄经,你可也免不了。”   他情绪正酝酿的浓倾,但秦书不配合,他只能自己慢慢淡冷。   裴郁卿的眉眼轮廓是深邃勾魂的,秦书最爱看他抬眸的那一刻。眼睫所覆之下是清风明月满目星河,蓦然抬眼看向你,当真要把心都捧给他了。   他似乎有些落寞地低下了眼尾,语气隐含察觉不明的委屈,“臣是殿下的夫君,自是应该,也愿意的。”   秦书微微偏头仔细看他,没来由生出一阵自责。   但气氛都已经被她破坏了,总不能又去抱住他重来一回罢。   她记得他年轻时也没这么娇气......   秦书清了清嗓子,干脆同他说正经的,说点正经事,他心思就不在那儿了。   “裴大人,你觉不觉得,此次陛下的这个决定有些奇怪?”   她拿着诏书轻敲了敲掌心,若有所思道, “陆钦臣进了京,局还未开。这个节骨眼上借着祖制的名头把你也带出了京,不论怎么细想也觉蹊跷。”   她有些走过一遭的记忆,一切都在她意料之内只稍有偏差是正常。可这份圣诏,太不正常了。   这分明是十年后才发生的事情,怎会提前到了现在呢......   她入神想着,目光落在府门下的汉白石阶。   “纵然蹊跷,也得去就是。”   裴大人闷声丢下一句话,转身挥袖离开。   他一句话说的颇有负气的成分,背影透着决然愤慨。   秦书回过神,他已经在转角只剩一片衣角。   她愣了愣,冲他的背影喊,“放肆!”   裴郁卿人影没了,她为自己方才一时不备没及时回怼他而气闷。   秦书踢了脚沉重的上卿府大门,愤愤不平, “这狗男人,什么态度!”   她这般认真在同他分析局势,他那么聪明的脑袋,竟就丢给她这么一句废话。   她难道不知道纵然蹊跷也必须得去的道理吗!   秦书被他气到,吃晚饭也没同他说话。   裴郁卿也闷不吭声,显而易见地在同她置气。   入夜,裴郁卿坐在书桌前阅看一些公文折子。秦书在一旁喝茶翻书,谁也不搭理谁。   烛光摇曳多姿,勾勒着柔软的侧颜轮廓。少女翘睫弯弯,时而轻扇眨眼,如蝶翼振振。   她披着外衣,拿着书的手臂落下一截寝衣衣袖,裴郁卿看过去一眼,便想到了那句: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   他收回目光,却再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他懊恼地皱眉合上这本折子,随手丢到一边,换一本。   公文折子被丢在桌上带出的动静,在寂静悄无声的卧室里,太过清晰。   秦书闻声抬头,就见他眉头不展。   她本不想和他说话,但见他看个公文这般气性,想来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就怕是又在她料想之外的。   她看了他一会儿,终是片刻沉吟道,“可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   她声音轻柔软意,这么一问,裴郁卿心口那阵郁气便散了个干净。   总归她先和他说话了。   裴大人眉头舒展开,身心爽利,语气也飘扬,“没有。”   他这么一会儿就变了神色,秦书瞧他这模样,看来是真没有。   她放下心,继续看书。   裴郁卿看向她,不满之意又涌上心头。   他说没有,她就不会再问点别的?   就不会问问他冷不冷,累不累,渴不渴。   裴大人薄唇紧抿,看了她一会儿,收回目光负气。   以前怎么未曾发现,她是这般不解风情的姑娘。   除了朝政上那些事情,其他的她当真一点话也没得和他谈。   诚然他们是相互依存共盟的关系,可也是夫妻不是吗。成亲之前她和自己推心置腹,新婚之夜,他也将自己压在心里的话同她敞开心扉地尽数托付。   她为何还是不能再近他一步。   他承认最初的本意,只是纯粹的利益和利用,但他觉得如今他们两个不再是那样的关系......   至少不是那么冰冷毫无牵扯的君臣关系。   今晨他对她说的那句话,同样是真心的。   是日初月升,青山河海的真心。   可是她避开了。   她一直在逃避这样可以顺其自然的、不一样的感情。   他和她说那样的话她轻描淡写地接过,他赌气她也不管。   裴大人怎么想心里也不舒坦。   他把折子往桌上一扔,直勾勾看向秦书。   “殿下。”   秦书抬头,疑惑不解地回望。   裴郁卿暗在烛光余影下的眸子认真地看过来,秦书下意识竟有些想别开目光。   “微臣今天同殿下说的话,是真心的。”   他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秦书怔愣了一会儿,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她想起那句话,又不免触动。   秦书左手没意识地折了折书的页脚,沉着地点了点头,“我知道。”   “你不知道。”   裴郁卿起身,径直朝她走过来。   若非她坐在这里,真想转身就逃。   她一时倒是忘了,眼前这个裴大人正是肆意的年纪,什么也不藏。不像上辈子那老东西,什么都克制隐忍。   他思虑考量,绝不会坦荡不顾。   秦书眼看着他走过来,俯身,两只手搭在圈椅两侧,将她困住。   他身形高大,挡下影子全然将她罩住了。很安稳,也让人有着难逃掌控之感。   裴郁卿不瞬地看着她的眼睛,嗓音醇醇缓缓,能流进心底,将人醉个彻底。   “殿下惯会骗人,惯会避重就轻,顾左右而言他。你知道什么,既然你知道我对你所言真心,那你呢。”   他咄咄逼人,字字句句地压迫。   她上辈子和裴郁卿就是一辈子都在避重就轻,顾左言他,何曾这般直白地对峙。   她不止一次想过这样和他直言,可一次次克制,一次次压下这念想,到最后,早成了破碎梦魇。   秦书不敢看他的眼睛,更说不出什么。   她头脑乱糟糟的,心也乱糟糟的。只能垂目折腾手上的书,那一页都快给她给折破了。   原是纸老虎,一唬就成小怂蛋了。   裴郁卿见她不说话,低眉抬起她的下巴,眸底漆浓邃暗,直直看进她眼底,“殿下,你对微臣......可有一鳞半爪的真心?” 第19章 片刻凋零 (二) 裴大人,你怎么变成……   死生契阔的真心,是那一生秦书锦瑟年华,想要倾付裴郁卿的东西。   可是他没要。   如今像是反了过来,他托付真心,想要交予取换她的。她自认熟悉年少裴郎,可现在她是越发地看不懂他了。   他步步设计,尚公主,扳太子,振朝纲。他半生的计算里,从来没有对纳兰令珩的‘情‘字。   裴上卿对天下有情,对陛下有义,对信亲王有忠,对叶家小姐有护。   唯独没有对她的。   她半生情深付流水,哪里还有什么真心能再给他。   秦书最终也没能诉何衷情,就像裴郁卿说的,她惯会骗人,惯会避重就轻。   被他如此迫胁,最后也只是说了句:本宫的真心同裴大人无二。   然后东拉西扯地就寝,用睡觉逃避一切。   裴郁卿虽失意,但没有再追及不放。   来日方长,夫妻朝暮,她还能逃一辈子不成。   两日后,令珩公主及驸马启程,前往起云台。   起云台在京城开外百里。   群山环抱之壑,一处偌大奢简的魏巍宫殿。   从山脚便能遥望而上千百汉白步阶,山顶残阳隐没暮光之处,便是起云台。   秦书到现在还记得,四年大拜时,东方初阳第一缕金光薄发而出,海晏河清之乐在山谷幽长回荡,似自太古沉沉传颂,百官随天子三步而拜,是好一场伟然壮观。   裴郁卿和秦书的马车之后,仅一支骑兵队伍,十二人。   外加一名率兵之将,在队伍前,持圣族王杖驭马踏路。   马车里,裴郁卿和秦书各自拿着一本书翻看。秦书凝神看书时喜欢一边吃着什么,大多是可以吃很久,磨牙消耗的零嘴。   “殿下。”   裴郁卿忽然叫了她一声,秦书淡淡应了,视线未移开。   “几回花下坐吹箫......下一句是什么?”   秦书翻了一页手上的书,随口回他,“银汉红墙入望遥。” ①   “不对。”   裴郁卿嗓音温醇道,“是‘银汉卿卿入望遥’。”   她一边看书一边听他说话,得分神反应一会儿。秦书停了停,才终于抬头看向他,认真皱眉,“是‘红墙’才对。”   她记得清楚着。   “是‘卿卿’。”   裴郁卿眼尾似含笑,也认真回驳她。   “分明是......”秦书话到一半,对上他如诗般绮怀的深眸,才蓦然品察。   他分明是在借诗和她勾勾搭搭。   银汉红墙入望遥,是伊人红墙近在咫尺却如银河迢迢不可及。   什么‘银汉卿卿’......   他却是在说她虽在眼前却如银汉遥遥不可及......   他何时学的这样......这样不正经。   秦书攥着手上的本子,竟然有些耳朵发热,心口也隐隐悸悸。   她压下这绮丽心思,沉着从容地看着他认真说,“裴大人,你风流蕴藉国士无双,怎么现在变成这样了。”   “......”   裴郁卿觉得自己应当是能吐出一口血来的。   他的公主殿下何止‘不解风情‘四字了得。   秦书颇痛心地职责他,“你如斯才华,竟用在这上面,真该愧悔。”   她偏过身子,举起书本负气一般不再搭理他。   裴郁卿看着她绝情的娇娇侧颜,不自觉捂了捂心。   看书的心情也没了。   马车行队在驿站停下稍歇。   这驿站也是官家开的,但普通百姓是不知道的,要不只怕都没人敢来歇脚了。   过了这驿站,便只剩半程的路途了。   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一派空旷草野,碎花点缀,这个时候也不见路人。   只有风吹草动,阳光辉照,岁月静好的就像时间停滞不前,一切都储凝在这里。秦书喝了会儿茶就四处走动,伸伸懒腰活动筋骨。   车里坐久了,委实不好受。   裴郁卿又在她后边,秦书深深呼吸了两下,只觉得这吸入肺腑的空气都比京城来的清爽干净。   秦书蹲在草地上,看着一朵朵各种颜色的小花,身心舒畅。她仰头笑着对裴郁卿说,“裴大人,觉不觉得出了京城,就好像挣脱了沼泽,连心都变得出淤泥而不染了?”   她逆着光,裴郁卿看不清她的样子。他牵了衣袍也蹲下来,和她一起。   “京城本就是深潭浑水,若非如此,谁不愿山野煮酒烹茶?”   有风吹过来,秦书下意识抬手将碎发勾至耳后,谁知却碰到了他的手。   指尖温度清晰炽热,他方才抬手,也是下意识。裴郁卿出神地看着她,秦书愣了一会儿,自然地放下手轻笑道,“裴大人便是逍遥散客,亦是吾辈风骨,此间少年不寻的郎君。”   她本想将两个人之间若有若无的悱恻之意疏散,谁承想这一句话却是矫枉过正,裴郁卿看她的目光愈深了两分。   秦书心尖微跳,暗自过悔,她又忘了。   又忘了他非不惑之年的裴郎,原本若和裴郁卿说这种话,他只会顺之而从,低眉微敛,回称一句:殿下又何尝不是清风皎月骨,此间难寻的女儿郎呢。   那老东西从不会把这种话当真,就像她也半真半假,他们两个半辈子说话都是这样似是而非,她早已经习惯了。   秦书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抬手贴着侧脸避开他的视线。   要不是在他眼皮底下,她真想抽自己一巴掌。   秦书回头看了看在远处正道上的队伍,也不敢去看裴郁卿,“大人,我们回去罢。”   她实在是,在他目光下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秦书起身的急,脚下一阵酸麻。蹲的太久,腿软。   她刚站不稳的时候,脑海里就只剩了一个念头,完了。   不出所料地,腰后裴郁卿的手稳稳搂上来,扶好了她。   若她心境也如现在的锦瑟之年,十七岁华。跌的这一下还会半带有意,等他扶。   可眼下她只想回避,偏多说多错,越躲越糟。   他胸膛宽厚温暖,她想站好,但双腿还在发软,她只能秦书僵着身子,靠在他怀里觑他一眼,莫名心虚地解释,“腿......腿麻了......”   裴郁卿目色安静如常,就这么低头凝着她,“我知道。”   ......   之后起云台的三天两夜,她一定得谨言慎行才好。   他的手就这么贴在她腰间,不带什么力道,可偏存在感极强。还有他独有的沉淡气息,随风而来,秦书觉得自己在缓缓受蛊。   她缓了一会儿,挪了挪步子,那阵酸麻无力感终于过去,她连忙站好退出他怀里,“走吧。”   马车重新启程。   在日落后的彻底夜幕之前,终于到了地方。   车马只能停在山脚,要上起云台,唯有徒步行阶。   秦书仰头看着山顶的宫殿,深蓝色的天边树梢已经挂了一钩残月。   她深深叹了口气,“爬到山顶,估计都天黑了。”   “殿下累不累?”   “还行。”   秦书打起精神,拎着裙摆走上台阶,懒洋洋地招呼他,“走吧裴大人。”   裴郁卿看她背影都泛倦怠,轻牵着衣摆弯唇抬步上去。   这起云台下汉白步阶一共一千九百九十一阶,一乃万物之起,九则寓九五至尊,最后一步意混元天地归一。   秦书慢悠悠地走着,这起云阶却像是走不到尽头,一步一步能够永远走下去。   她原本还数着,最后累的心也疲惫,心里默数的力气也没了。   也不知道走了多少阶,她停下来一屁股坐在台阶上,又气又累,“不走了。”   前世四年大拜,三步一叩首,她没法偷懒,如今就他们两个人,她就不扛着了。   秦书伸着腿赖在原地,走的热了,额角一层细细的薄汗,脸颊微红。裴郁卿瞧她可爱,笑道,“已经走了七百四十七步,就快到了。”   天都暗了,秦书靠着石头不想动弹,不情愿地挥手,“不走了不走了。”   裴郁卿由着她歇了一会儿,本想等着她自己起来,却发现她歇个没完,一副不打算起来的架势。再赖下去,天就真彻底暗了。   他弯腰牵起她的手,“走吧,我牵着你就不累了。”   秦书被他拽起来,这会儿也累的没心思躲避他了,牵着就牵着吧。   她一点不客气,整个人的大半重量都在撑在他手上,裴郁卿回头瞧她一眼,唇携浅笑。   这起云阶这么高,倒也不是全然没什么好处。   怕台阶累,下台阶也会累。   到时他可以背她下去......   裴郁卿想着,微微抬眉,被自己的聪慧折服。   真是个好主意。   因为要靠他的力道,秦书紧紧回握住他的手。她的心思都在眼前没个尽头的台阶,全然不知道裴郁卿心里想的什么。   她发现自己年轻时的体力似乎也不怎么样,耷拉着脑袋,踏上最后一步台阶的时候,恍若新生。   豁然开阔的眼前是巍峨矗立宫殿,青山绿水,潺潺郁郁,不似皇宫的富丽堂皇,没有雕栏玉砌,而是一种大气入云的气派。   只是秦书眼下也没力气再欣赏一回了,她只想找个地方好好躺着,一动不动。   有姑姑早在台上接他们,两个人随行到了寝殿。   秦书一到殿内就躺在了卧榻上,舒适地长长叹息,“舒服......”   她连动动手倒杯水的力气都没有,想必端杯子的力气也没有,裴郁卿干脆直接将水给她递到嘴边。   秦书一口气喝了三杯。   她满足地悄叹,“起云台的水格外甘甜。”   裴郁卿笑了笑,“因为是山泉水。”   他坐到一边,拿了帕子给她擦汗。   秦书静静地看着他眉眼可绘仔细温意的模样,心中不知是感慨怅惘还是遗憾。   如果她也没有回来,现在的裴大人和令珩公主,是不是在这浮华岁月里,一步步走着他们前生走过的路。   重蹈覆辙,支离破碎地走到死别。 第20章 片刻凋零 (三) 裴卿,你还是不是男……   歇过之后,两个人又绕了三廊六桥,去岄殿用了晚膳。虽满桌素斋,味道却是极好的。清淡入胃,裴郁卿也头一回知道,秦书能吃两碗饭。   回去的路上,又得绕一回三廊六桥。   秦书慢悠悠地晃着步子消食,裴郁卿腿长,为了配合他的速度,他走一步得更慢。   “京城有世子和秦大人,在我们回去之前想来也不会发生太大的变故。”   廊下有琉璃盏,桥上有夜明灯,一路影影绰绰,明月相伴。   话虽如此,秦书还是有些担心。   “此次圣诏下的突然,我甚至摸不清陛下半分心思......”   文帝在这个时候,绝对是没有接纳她之心的。秦书望着脚下的灯影,祈盼道,“只希望这三天,莫要生变才好。陆钦臣进京的消息,瞒不了太子多久。西北姑藏贫苦之地的一个小官,不远万里进了京城,也不知太子会怎么想。”   “太子恐怕无处可猜,他手下有些官臣所做的事情,他也不一定全然知晓。”路旁有枝俏招展,秦书低头看路,在认真听他说话。裴郁卿在她左后侧,不偏不倚不近不远的位置,脚步一直落她半步。   他自她身后抬了抬手,不动声色地将她侧鬓一枝含苞待放的梅花枝拂高了些,秦书安稳地有过,他继续道,“我大郢当朝储君,并非是一个昏庸无道,浑俗和光的主君。太子实则云上龙凤,深谙手腕谋略,亦怀经世之才。比起信亲王,他毋庸置疑,是未来天子最适合的人选。”   裴郁卿看向她,月色半迎他的眼角的弧度, “这一点,陛下没错。”   秦书抬眸撞上他的目光,低悄喟叹,“其实,陛下又何尝不知,他另一点错在哪里?只是他自己历之其路,不愿推小王爷覆辙罢了。”   因为纳兰忱,太像他了。   陛下将他推上皇位,便如同将那久远已死的自己再推下深渊一遭。他欲护纳兰忱那赤子之心,更像是在千方百计周全路途半生尽头处,他怀念又不愿触及的自己。   他势必坚定那方信念,早已陷在漩涡周折里出不来了。   裴郁卿望了望远处弯钩的一轮月,身边是小姑娘披着月光走在他右侧,他只要伸手就能牵到她。   起云台就像是云山之巅的世外桃源,容易令人贪恋。在这花香漫萦的桥路廊道上,在皎月流光下,如此默然同行,更令人贪图。   走在这样的夜下,他甚至有些自私地不愿同她讨论京城的一切。在这天地山谷之间,他似能伴她终生。   裴郁卿看着身边少女绘光的侧脸,轻摇微恍的银叶怀花耳坠,心口微动,身侧宽袖下的手,正欲自然顺势牵住那柔荑。   谁料不远处传来了女子呼喊之声。   “有人吗?救命......”   一路上都有灯辉,那声音又带着浓重的颤抖哭腔,真情实感,在夜里倒是不令人害怕。   裴郁卿回手捏着衣角,眸光微冷,如此好的时机竟也能被人打断,起云台不是个清净之地吗。   秦书看了看裴郁卿,不确定地问,“是不是有人在喊救命?”   裴郁卿顺着声音望向右侧那一方天然生长的林子,一板一眼道,“似乎是那边传出来的。”   他们走在旷道平砖的路上,往右是一处自然雕饰的小园林,穿过园林的小径,便是那丛木林。   秦书循着找过去,裴郁卿跟在她身后。   一眼望去的树下草地,有个白玉兰纹云水裙的姑娘,她跌坐在地上,见有人来,连忙激动的扬声道,“郎君,玉女!小女子伤了脚,困在这里,可否帮帮我。”   观此女衣着不似宫女,倒像是哪家小姐。   “你是何人。”   裴郁卿问了一句,那姑娘忙回道,“小女是温氏清宜。”   温氏。   秦书微微眯眼看了看她,“温大人是你什么人。”   对方似乎想了想,回答道,“是小女的表兄。”   像温家这样的世族,数不清的堂表兄妹就太多了,倒也不足为奇,不过这女子她前世也没遇见过。   或许是因为来起云台的日期提前了太多,一些事情也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秦书和裴郁卿走近,温清宜眼含未干的泪水望着他们,她似乎很怕也很疼,但还是扯了个笑,“我原本是想来挖笋的......谁知道从那个坡上滚下来了......”   她朝后指了指,那边的确有个不低的斜坡。   温清宜看上去年岁应当是和秦书一般大,美目桃腮,柳眉粉妆。身上滚了一层灰土,倒添了说不出的灵俏。   秦书看着她有些不解地问道,“你一个世家小姐,怎么会在起云台?”   “我今年十六岁,过完年就十七了。十五岁的时候算命先生说我十六岁有劫,要送净地养过这一年......我已经在这里待了一年多了,过完年就可以回去了。”   秦书恍然,原来如此。   命数这东西也真够缺德的。   裴郁卿看了眼她一直用手捂着的脚踝,“你的脚不能走了?”   她强忍着要掉下来的眼泪,点点头,“很疼,动也动不了。”   秦书皱了皱眉,“莫不是骨头断了?”   温清宜害怕地啊了一声,裴郁卿蹲下身, “我帮你看看。”   她小心翼翼地拿开手,不敢乱动。   裴郁卿只微扶着她的脚踝,她就疼的嘶声。   温清宜已经尽量咬唇忍着了,可还是很疼。借着皎皎月光,她这才有些看清了眼前郎君的眉眼。   远远站在那儿就一身疏疏朗月,原来果真生的如此好看......   秦书看裴郁卿检查了一下,目光随意扫到这姑娘,才发现她有些呆滞地看着裴郁卿。虽然夜色暗,看不清神色,但想来这小姑娘脸也应该红了。   啧,又一个被姓裴的这副皮相蒙蔽了双眼的小姑娘。   “骨头没断,就是扭伤了。”   他起身,低头看着她,“应该是可以站起来走的。”   温清宜愣住,“可是我站不起来......”   秦书轻叹了叹,弯腰扶住她的手,“我扶着你试试。”   温清宜一手撑着身后的树,借着秦书的力站起来,但一步也迈不开。   “好疼......”   她泪光闪闪,秦书没辙。   “她好像走不了。”   “那怎么办。”   裴郁卿也没辙。   他在想要不干脆先把人丢这儿,再去找人来把她抬回去。   秦书瞅了瞅半步都动弹不得的小美人儿,随口道,“要不你抱她?”   温清宜闻言不自觉低下头,咬唇羞赧。   裴郁卿眯了眯眼,“抱她?”   他好像不大愿意。   秦书噎了噎,“那怎么办。”   裴郁卿看了眼温清宜,淡淡道,“温姑娘继续这里待一会儿吧,我们去帮你叫人。”   他说着就拉过秦书转身要走,温清宜着急忙慌,“诶!郎君,我......”   “人家一个小姑娘,丢这儿不合适吧?”   秦书拽住他,“况且起云台也不似皇宫,不是随处可唤人来的。”   裴郁卿没什么耐心管闲事,蹙眉问她,“那要如何?”   “她走不了,只能抱,要不你背她也行。”   秦书说的很是在理,裴郁卿胸闷气短,眉头愈发难舒,他没好气地回她,“你怎么不背?”   “我......”秦书怔然,推了他一把,“我是女孩子。”   “你一个大男人,抱女孩子抱不动吗。”   “你......”裴郁卿一口郁火压抑,他真想撬开她的脑袋,她的心,好好看看她都在想些什么。   让夫君抱别的女人这样丧心病狂的话她竟然也能说的如此理直气壮。   裴郁卿挥开她的手,负气之下真想转身就离开,把她也丢在这里算了。   “你抱不抱?”   “不抱。”   “裴卿,你还是不是男人。”   秦书看着他这般无君子风度,更觉得自己不认识他了。她记得他年轻时候虽不比温庭之性情柔温,也是休休君子,怜香惜玉的。   她还敢唤他裴卿,拿身份压他。   裴郁卿凝目看向她,隐隐咬牙,“臣是不是男人,殿下不知道吗。”   秦书挑眉,他还敢和她叫板。   她不甘示弱地呛回去,“本宫还真不知道。”   裴郁卿怒极反笑,靠近她,“好,那臣给殿下证明一番。”   他目色比夜还深地锁着她,秦书没出息地往后退了两步,败下阵来,抬手制止,“别,不用了......不用证明。我错了,我错了好不好。”   她认错认得干脆,好一招识时务。   是她错了。   再不示弱,他真能干出些不可描述的事情。   温清宜怔怔地看他们在不远处吵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出声道,“郎......郎君......”   裴郁卿冷眼看向那个多余的姑娘。   对方被他吓得呆在原地。   他朝她走过去,没什么温度地开口道,“我扶着你,你若还是不能走,就待在这儿吧。”   总之抱或者背,都没可能。   温清宜愣愣地点点头,裴郁卿勉为其难地搀着她的手,顺着她的速度慢慢挪。   温清宜又疼又不敢出声,只能努力地移着步子。   秦书上前帮忙扶着,看着惹人怜惜的小美人额角疼的沁了汗。   这若是将人抱了回去,可不就是一出英雄救美一见钟情的戏本子吗。   年轻气盛的少年郎,面对如此娇花竟半点怜惜也没有。秦书瞧了瞧裴郁卿冷漠淡然的神色,不禁陷入沉思。 第21章 佛前几多悲 (一) 醋一醋。   大郢国土沃野千里,在无垠东南角,有一处琉瀛宝地。此洲往前几朝,远在长宁年号之前,曾被桑邶及其边国之夷占领。   远岁前尘之年,大郢国力衰弱,泱泱大国无能无力。仿若一块刀俎之肉遭四刀五呈,任意被人并吞、分割。   弱肉强食,乱世横祸,一方几或堙灭在无尽渊暮。   然,大郢上至太古下至今川,千百之年的东方之瑰,何以如此轻易被卑恶欲其死的无耻南蛮东夷之徒拆吞入腹。   便是羸弱之王,其骨日月为髓。   区区百年不余的昧蕴民族,纵敢咬一口,亦教其利齿钝毁,仰吾残辉之光。   今时,大郢昌盛之乐辽震四海,无人敢犯。   却是水冲龙王庙宇,庭院燎火。   琉瀛被分殖他国年深日久,久到世代传承下来的瑰丽风骨,早已消磨殆尽。   上至东都王,下至庶民,比皆逆反。   原蠢蠢欲动的心思如今昭告天下,百姓纷纷起反。   欲以琉瀛之洲立新国。   可笑至极。   看似是庶民起反,实则这背后的主导暗线,又有何难察。   东都王遣派所谓‘使臣’前来,就差明目张胆地将分裂之意摆上案桌。   在这之前的一个半月,信亲王已向陛下请命暗访琉瀛,算算日子也快回来了。   纳兰楮翻看着从琉瀛传回来的述折,唇角笑意凉薄散漫,“这东都王是真觉着天高皇帝远,没人管得了他了?”   太子殿下说完话,没人应。   他扫了眼一旁木桩子一般站着的卢尧,一身玄衣比墨色,剑眉英姿,神色淡漠,天塌不改色。   卢尧是纳兰楮的暗卫,出身江湖,武功高深,可谓是一把上乘的杀人好刀。   卢尧感受到主子的目光,回视一息的时间,想了想道,“要杀了他吗。”   “......”   纳兰楮不知道他能不能读懂自己寂静的眼神,只能收回视线按了下额角,“不用。”   殿下应当是想同人交谈,卢尧素来明白他的心思,于是主动攀谈道,“殿下,如今裴上卿不在京,信亲王未归,正是以云氏温仪开刀的好时机,殿下为何没有动作?”   纳兰楮漫不经心地摸出了两个象牙骰子,掷在桌上,“东都王都欲分我国土百姓了,还管什么云氏。琉瀛如今混乱不堪,贱民如斯,疯了一般地烧杀抢掠,纳兰忱请命前往,孤如何能在此时构陷他。”   骰子掷了两个一。   纳兰楮拧眉,捡回来重新掷,他义正言辞道,“要构陷也得等他回来再构陷,孤乃朗朗正人君子,怎能做如此卑鄙无耻之事。”   殿下惯会胡说八道,就算一手拿剑捅着别人的心窝子,他也能微微笑着说自己心性良善。   太子殿下这般夸自己也不是一两回了,卢尧早已经习惯。   他自动忽略那句朗朗正人君子,又想了个话题同他聊。   “那裴上卿殿下如何打算?”   “他远在起云台,能掀出什么风浪。”   骰子回回扔不出六,纳兰楮疑惑地捡起来看了看,难道是他掷骰子的方式不对吗?   太子殿下敛睫轻轻叹息,“裴大人不在京,孤还真有些想他。”   朝堂上没人处处和他唱反调,平日里没人处处使绊子,他还真不大习惯。   “属下记得温氏有个千金也在起云台,殿下或许可以试试美人计,攻略裴上卿。”   以美人计忽略裴上卿,换作别人说,这话任谁听都是玩笑话。   但卢尧素来不开玩笑。   连望着殿下的目光都是真挚诚恳的。   纳兰楮拂去又掷了两个一的骰子,幽幽地望他一眼,停了片刻,他沉声开口道,“卢尧。”   “在。”   “你去杀个人罢。”   “谁。”卢尧认真领命。   太子殿下朝后仰倒在软塌上,闭目长叹道,“随便。”   “只要别再和孤说话。”   “......”   *   起云台明殿敞亮,净似琉璃。   空荡过堂,虽金雕玉砌,却并不给人奢华俗世之感。   那三墙之上,是栩栩如生宛在目前的神像,好比八仙过海。一笔一画皆是令人震撼的勾勒之力。色彩沉而不暗,形态扬而不张,只要踏进这明殿,便自觉肃穆庄严,便是不信神佛之人,也要驻足凝望生畏。   上一世秦书到这里时,便震叹不已,她本是不信神佛怪乱之人,却不由在这殿前仰望凝目良久。   那是一种超然的心境,参不透,悟不穿。是由内而外,由心底深处涌现的净清之感。   秦书和裴郁卿跪坐佛按前,规矩抄经。   裴郁卿昨晚一整夜不曾搭理她,她主动搭话他也不回,冷酷地令人高攀不起。   秦书也不知他哪根筋搭错了,生的哪门子闷气。   她抄完了一页经书,翻过一页。抽空侧目看了一眼,他写规整字的时候,笔画仍有连行之意,看着每个字都正,实则仍带着说不出的肆放之风。   他虽然一整夜没搭理她,但意外的是她竟然不生气。想前世的裴郁卿,哪里有这么可爱的时候。   秦书看了眼他纤尘长睫轻覆,自眉骨到鼻梁,再到轻抿的唇,流畅如削的轮廓。很熟悉,也很怀念。   看着他认真写字的模样,愈发觉着他生闷气的样子格外新奇。   秦书没了凝神的心思,凑过去瞅了眼他经书的页数,偏头道,“你怎么抄的比我要快两页。”   莫不是他这本经书的字要比她的少?   裴郁卿笔尖停顿了一下,继续抄。   他这架子端的还真够久的。   秦书小声嘟囔了一句什么,轻哼了一声,回去抄书。   裴郁卿一边写着,唇角的笑意轻勾一瞬,如风而拂。   两个人安安静静抄了一会儿,秦书越想越气,她把笔一丢,拽过他的衣襟直视他,“裴卿,你对本宫有何不满直说便是,再这般不识好歹,当心本宫治你个大不敬之罪!”   裴郁卿瞧了眼她揪住自己衣领的白皙小手,温声道,“微臣不敢。”   秦书冷笑了一声,“你有何不敢,你简直什么都敢。”   她松开他,忽然觉得自己方才的语气简直和陛下一模一样。   裴郁卿握着青玉笔杆,指尖轻轻收紧,他垂着眼,语气有难察的落寞,“臣只是觉得,殿下丝毫不在意我。”   秦书没想到他以这样的方式倒打一耙,她愣住,“我何时不在意你?”   “殿下从来都没把微臣放在心里,对不对。”   他盖下来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握着笔的指尖也是轻微可见的力道,这些小细节简直直击秦书的心脏,她甚至禁不住有些心慌。   “我一直将你放在心上的。”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顺着哄他,只是他这副清纯不做作的模样委实令她怜惜。   秦书心中怅然暗叹,眼前这裴小狗上辈子但凡懂得这样同她相互勾搭,何愁两个人半生都难有温存地走到死别。   她总是能这样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假话。   游山道士也没她会骗人。   裴郁卿听完更是黯然,秦书手足无措。   “我......我说真的。”   她捏紧了衣裙,说话都有些磕巴。   和裴老狗虚与委蛇了一辈子,假意还是真心,她早已自己都分不清了。   他们两个说起海誓山盟款款情深的话向来连草稿都不用打,可现在面对不大一样的裴小狗,对他说这些虚情假意的话,她还真颇有罪恶感......   “那殿下为何都不会为臣醋一醋。”   “......醋、醋一醋?”   秦书怔在原地。   “殿下最擅欺人,只怕是对着一只小狗,也能情深款款地说出海枯石烂的誓言。”   裴郁卿语气染着委屈,微微偏过脸去,似乎连余光都不愿意看见她。   秦书语塞,眼巴巴望着他。   她眼下不正对着一只小狗盟誓吗。   哄人的事情她没有半点经验,秦书扯了扯裴郁卿的袖子,试探道,“咳,那,那我......我错了?”   她十分看眼色地认错,丝毫没有意识到事情发展的方向已然歪了。   原本她要同他理论,哪怕和他吵架,她也决不会输。但裴郁卿以弱自居,她就浑然灭了气焰。   “你错哪儿了。”   裴大人别过脸问。   “......”   对啊,她错哪儿了。   她也没错啊。   不过她最会胡言乱语了,“我不该不为裴卿吃醋,不该让你抱别的女人,不该在你生气的时候没有第一时间察觉。”   裴郁卿抿唇不语。   她还挺会说。   但是一点诚意也没有,他是不会如此轻易原谅她的。 第22章 佛前几多悲 (二) 诸神在上。……   秦书见裴郁卿没什么反应,也不知道他想的什么。她挠了挠脖子,继续抄经。   裴郁卿等了一会儿,发觉身边没有动静,只当她在深刻悔悟自己的过错。   但是,她悔悟的未免太久了一些。   他忍不住偏头看,却见她在认真抄经,秦书得意地斜睨了他一眼,“我超过你了。”   “......”   罢了,看在她如此可爱,就勉为其难原谅她。   裴郁卿也提笔继续抄,他随口问道,“殿下信神佛吗。”   秦书想了想,“半信半疑罢,我不否认神的存在,但也并不将希冀,寄托于此。”   “怪力乱神,大抵都是凡人臆想,以安心念的。不过,也将这世间变得更烂漫诗意了一些。”   “噢,从何说起?”   她笑着看向他,裴郁卿目光侧过来,眼尾漫晕笑意,“好比......世人说,人有前世今生。”   秦书蓦然怔愣,半晌未言。   他见她眼神深凝,反倒有些失神。   “殿下。”   他出声将她神思带回来,秦书有些不自在地收回视线。   他说的前世今生,当只是随口提及罢了。她方才一瞬以为他是回来了......不知是慌乱还是紧张,倘若他真的回来,她应当会不敢面对,也不愿意面对。   现在这样最好了,他是最初的裴卿,她是历尽千帆,已走过他们去路的令珩。他们的半生,不会再有悲戚切切......   秦书低眉似自嘲地笑了笑,“裴卿,人有前世今生,未见得是好事。”   她缓过神来,裴郁卿却是被沉沦。许是明殿庄严幽远,令人走不出这困顿。此刻,恰听得一声回荡山谷的撞钟声。   似从永劫至深的尽头,无垠无边,沿着岁月长河沉沉低吟。   “可倘若命中注定,今生来世,生生相付,该当如何。”   他执迷不悟一般,秦书抬眸看进他眼底,一字一句道,“那便是孽债。”   她果真从不解风情,她决然不悔,他也顽固不化。裴郁卿目色邃邃深沉,偏要和她磕到底。   “便是孽债,微臣也要生生世世,百死不悔、千转不负,和殿下纠缠不休。”   他嗓音比平日里还要醉人,好似一口烈酒灌入,醇郁勾魂。秦书捏着衣裙的指尖收紧,被他一句话溃败而退。   在少年裴卿面前,她总差那半寸意气。   而这半寸,唯少女令珩给的起。可上辈子他们如此年华,谁也不输谁的风华之肆,好比日月同天。正因为风不输雪,南星不输北斗,最终才落得是半生沧桑海枯,天翻地覆。   她沉在他眸底,浑然不觉他越靠越近。   他周身木香迷人心智,连呼吸也是。从眉眼到唇喉,每一处都是。只一眼,便逃也逃不开。   荡荡钟声终隐于山深之远,秦书恍然如梦,才发觉他呼吸缠着自己的,若远若近,只一息的距离。   她惊梦而醒,一把推开他。   “诸神在上,你好大的胆子!”   如此......如此神圣之地,他竟敢有非分之想!   秦书深呼吸了两下,水润的眸子直勾勾嗔视他,她手足无措地搅着衣袖,心跳有几欲过速而止之感。   裴郁卿不妨,被她猛然推开,右手撑在身后的地上才未跌倒。   方才只差那一息,谁能料到她会在那样关键的时刻回神。裴大人呼吸微重,他看着她娇颜媚眼,只觉心口微微抽疼。   他拧眉无力地撑着桌子,右手捂上心口。   这个动作秦书可太熟悉了,他中了寒毒之后,毒侵心脉绞痛而窒,严重时还咳血。   她愣了一下,下意识去扶他,“裴郁卿,你没事吧?”   秦书有些害怕,莫不是这中毒的时间也提前了?她牵过他的手搭了会儿脉,暗自放下心来。   没中毒捂什么心口,真是的......   裴郁卿一时半会儿缓不过来,左手撑着眉心,胸口简直沉闷到郁结难舒。   她纵是回神,也大可偏头就是。他亦不会多做什么,哪里用得着如此,若非他知道自己是她夫君,真要怀疑自己许是无耻登徒子。   他看上去好像很难受,呼吸都困难。   秦书倾身低头仔细看他,忧心自己方才推伤他了,“裴卿,你怎么了?”   “......无碍。”裴郁卿压着嗓子叹道。   以后再想对她做什么,定要时时刻刻有所防备。   “我方才弄疼你了?”   她摸摸他的胸膛,自己一掌推的地方,“这儿?”   秦书好心地给他揉了揉,嘟囔着,“我也没用力啊......”   裴郁卿抓住她的手,沉沉舒了口气,看向她平静道,“无妨。”   秦书瞅了他一眼,对上他的目光都有些心慌,她哦了一声,准备收回手。   谁知道被他握着手腕。   她用力拽了一下,力气不及他。   “你干什么,松手。”   秦书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裴郁卿蹙了蹙眉, “拉一下手怎么了?”   他顾自换了左手牵着她的左手,右手提笔继续抄经。   裴郁卿若无其事地提醒她,“快抄,下午还要静心参拜。”   秦书拿起笔,一面挣扎着想抽回手。   她生气地瞪着他,“裴卿,本宫最近是不是太纵容你了?”   裴郁卿淡然地扫她一眼,毫不知错,懒洋洋道,“殿下,微臣可是你明媒正娶的驸马。”   别说牵小手,纵是再做些什么,也是使得的。   秦书气的够呛,拼命挣扎,“你松开!”   “啧,别动。臣的经书若是抄毁了,殿下可得再陪着我抄一遍。”   裴郁卿不仅理直,气也壮,秦书没办法,只能小声文雅而不失体统地骂骂咧咧,然后拿起笔继续抄经。   原本巳时可以抄完的经书,东拉西扯抄到了未时。   去岄殿用膳的路上,裴郁卿也没松开她。   秦书拧了一路,他就是不松开。   他如今翅膀硬了,已经不把她放在眼里了。   “好一个裴大人,真当本宫不敢动你?”   秦书一边想办法欲自己的手解救出来,一边训斥他,“你再不松开,回去就给我抄一百遍女戒!”   裴郁卿权衡了一下利弊,点头爽快地答应, “微臣遵命。”   “......”   他还真油盐不进。   秦书手上力气没他大,干脆张嘴咬他手腕。   裴郁卿停下步子,看着她咬。   秦书也没用真太大力气,只在他手腕上留下了小小的齿痕。都这样了还不松开,她只能作罢。   “殿下这是饿了?那赶紧去用午膳罢。”   他说着就加快步子拉着她走。   这个时间,还真是饿的不行了。   秦书也没力气挣扎,像条咸鱼似的被他牵着走。   到岄殿时,意外还见到了另一个人。   温清宜坐在位置上,见他们终于来了,笑着挥手,“殿下,裴大人。”   坐下吃饭,裴郁卿终于松开了她。   一桌子素斋都没动,想必是在等他们。   “温小姐脚伤可好些了?”   秦书关怀了一句,温清宜点点头,“已经看过了,有人扶着就可以走,多亏了殿下和大人帮我。”   秦书笑笑,“小事。”   三个人同桌用饭,裴郁卿时不时给她夹菜盛汤。这一点她倒是早就习惯了,毕竟变成裴老狗的裴小狗也是这么做的。   “殿下和大人怎么来的有些晚,可是经书抄的多了?”   “嗯......”   秦书含糊其辞应了一声,总不能说是因为他们两个不干正事浪费时间吧......   裴郁卿夹菜时微微牵袖,手腕的痕迹不动声色地露了一半,温清宜看到,惊讶地问,“裴大人怎的受伤了?”   裴郁卿挑了挑眉,对这小女子的眼力刮目相看,他回手拢好袖子,勾着唇角的笑意道,“无碍,殿下咬的不重。”   他还真会解释。   “......咳...”   秦书喝下去的汤还是不免呛了一口。   他温和的神色语气中似乎还带着两分骄傲,其实他方才牵袖的动作就够做作的。   好像生怕别人看不见。   温清宜迷懵地看了看殿下。   秦书微微僵了一瞬,干笑了两声。   “今天的饭菜,好像比昨天丰盛许多呢。”   “是吗?”温清宜被转移注意力,不明所以, “可是这饭菜和昨天一模一样啊。”   连摆盘都没变过。   “......”   裴郁卿心满意足地吃饭,微微轻挑的唇角带着说不出的得意。 第23章 佛前几多悲 (三) 殿下心里到底还有……   殿下和上卿大人虽不在京,但消息并不滞后。秦大人一纸飞鸽传书,简单言明了当下上京城内的情况。   起云台夜色实美,深谷寂静,皎月凉辉。   沿清池漫步,心也变得无比澈明。在这月下,仿若闭眼便是万年。   “琉瀛祸乱,百姓造反。此事愈演愈烈,陆钦臣的事得先放一放了。”   国事当先,以此作乱,是以不臣。   “想我大郢平清四海,收复失地。到头来,却是子民要分裂国土。”   秦书望着满池月色,即便是早知会有今日,还是不免怅然。果真在起云台参拜之后,每一个时间节点都提前了。   那裴郁卿......   他前生中寒冥毒,是因为信臣被太子设计除之,举家上下,裴上卿最终唯能护下苏氏其女。   然谁知便是这一番情义,让他就此遭了叛君背弃之苦。   秦书甚至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中了毒,又一个人撑了多久。裴郁卿一直瞒着她,若非她无意发现他腕脉紊乱微弱,气息不稳,他恐怕至死也不告诉她。   她沉于遐思,步子也越走越慢。   裴郁卿看了她许久,快两步走到她跟前站定。秦书一头撞上他胸膛才抬眼看,“干什么。”   “殿下和微臣待在一起,为何时常走神。”   他微微严肃,“莫非在想别的男人?”   “......”   秦书自认重走一遭来时路,事事大抵都不离她的料想,可现在看来,似乎唯独裴郁卿成了例外。   他到了起云台,正经事和她也谈不了两句,全然不比在京时的上卿大人。   这小郎君怎么成这样了。   秦书也没法解释,承认道,“是阿,在想另一个雅人深致、玉质金相......”她顿了顿,眼底轻描似笑非笑之意,看着他意味深长继续道,“薄情寡义、心狠手辣、铁石心肠的男人。”   当着他的面说这些藏在心里的话,真是难言的舒坦。   秦书微微挑眉,负手倨傲地路过他。   裴郁卿眯眼看着背影都张狂的殿下,神色沉郁。   她还真在想别的男人。   雅人深致,玉质金相?   呵,这世上有几个男人比他雅人深致玉质金相?   至于薄情寡义心狠手辣铁石心肠......   裴郁卿自省吾身片刻,他应也是当的起这几个词的。   她小小年纪,莫非还有不为人知的一段情?   裴大人越想气性越烈,他三两步追上她,拦在她跟前。   “是哪个男人让殿下如此难忘?”   他就不信,还有人比他还先勾引到她。   秦书乜他一眼,“与你何干。”   “臣是殿下的驸马。”   裴郁卿上前一步,靠近。   他现在真是越来越放肆了。   秦书站在原地没退,盈眸看他,“你再走近一步试试。”   裴郁卿迎着她目光半晌,垂眸几分委屈地退后,继续追问,“殿下到底在想谁,心里到底还藏着哪个他,是谁在臣之前就和殿下勾搭上了......”   他低温的语气隐隐有些凉意,好似要叫他知道了是谁,他就要去取人性命。   秦书难办地理了理鬓发,颇无奈地抬头望月。冷冷清清,皎皎当空。初遇的裴卿,手持徘徊,低眉不折风骨。   纵是过尽千山万水,满身风霜,红尘不寐。   他也是抬头遍可望见的这一剪月色。   若非如此,她也不必赔了自己半生。   可是......   现在这剪月色,似乎变得有些刺目了......   耳边是裴卿继续念叨的声音,他追根究底,冲散了秦书心头萦绕的淡淡忧伤。   “到底是谁,雅人深致玉质金相,薄情寡义心狠手辣铁石心肠。”   后面那三个词他念出来,似乎也成了褒义词。   “殿下当初不愿嫁,可是因为他?那些和微臣说的字字句句,都不过是借口对不对。”   裴郁卿越说越真,秦书想了想,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   她没回话,裴郁卿权当她默认。   “果然......原来殿下至今,都没有忘记他。” 裴郁卿觉得左心口酸涩泛苦,隐隐作痛。他握紧衣袖,望着好比他沉寂新湖的池水,一身月影尽是化成落寞。   “难怪殿下始终不愿意近我一步,始终不愿意......离我近一些,也从来不在意我......”   他越说越离谱,连侧颜轮廓都蒙上了一层寥落。   秦书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裴卿......”   “殿下不用说了,臣都明白。”   “......你明白什么。”   裴大人偏过头,有些艰难地开口道,“殿下对微臣没有半分情义,现在没有,以后更没有,”   “......没完了是吧,你想好怎么处理琉瀛的问题了吗。”秦书板着嗓子训他,“堂堂上卿,总是拘泥如此儿女情长,成何体统。”   裴郁卿气不打一处来,转头愤然地看向她, “琉瀛之事微臣早已经传书回京。”   “......”秦书略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噢。”   他气的胸口起伏不定,起云台如此净美之地,便是带两条小狗来都早已经恩恩爱爱了。   “殿下还没有告诉微臣,到底是哪个男人。”   他问不出来,今晚是真不打算罢休了。   秦书懊悔地闭了闭眼,头疼地解释,“没有别的男人,只有你。前世今生,过去现在,从头到尾都只有你。”   她说完裴郁卿终于安分了。   他怔愣半晌,唇角悄然漾起笑意,藏也藏不住。   裴大人起初是偷笑,过了一会儿,变成了朗声大笑。   他笑时漫山花开,月辉失色。   是极好看的。   但是......   秦书愣愣地看着眼前笑声肆意磨耳,撩人心弦的男人,在想他是不是疯了......   裴大人笑了一会儿,觉得心里也浸满了蜜一般。他俯身弯腰,沉华的眸子看进她眼底,晕笑的眼尾似清池涟漪,漾人心湖。刻意压下来的嗓音酥酥入耳,“臣就知道,女儿节夜宴,微臣便勾住殿下了。”   “去你的!”   秦书心慌意乱,推开他,径直向前走。   她再也不想同他说话了。   裴郁卿走在她身边,顺其自然地牵住她的手。   秦书偏头瞪他,他也不要老脸地无动于衷。   “你我虽是夫妻,更是君臣。裴卿,你屡屡以下犯上,该当何罪。”   “殿下怎么罚都可以。”   裴郁卿现在已经没脸了,秦书斗不过他。   他甚至得寸进尺,幼稚地牵着她的手晃,轻声道,“殿下,微臣还想听方才那样的甜言蜜语。”   “......”   秦书觉得自己心头那抹月色迟早被他给败没了。   “虽然殿下惯会说好听话哄人,但是微臣喜欢。”   “......”   秦书不想理他,力气也没他大,挣不脱他的手。她缄默不言,低头顾自走着,轻抿的唇角隐约还有些气鼓鼓的。   殿下自觉高冷绝情,但看在裴大人眼里,可爱的没边儿了。   “啊——!”   头顶蓦然一声惊呼,秦书吓了一跳,裴郁卿抬眸,见裙衫扬扬的身影落下。   他搂住殿下腰身,带着人敏捷地转身退了两步。   是有人从树上掉下来。   方才,裴郁卿完全有机会和把握可以接住那姑娘。   秦书听着身子摔到地上的声音,不自觉地皱眉,她光听便觉得疼了。   “咳——好疼......”   妙曼女子身着宫服,是起云台的侍女。   她整个人从这么高的树上跌下来,疼的抽泣。分明是看准了郎君路过,谁知道他躲开了......   “你没事儿吧?”秦书同情地问了问,那姑娘忍着疼说,“没...没事......”   她跌坐在地上,起不来。   “姑娘大晚上爬树做什么。”   裴郁卿疑惑不解,觉得这姑娘多半脑子不好使。   “奴婢手巾被吹到树枝上了......”   弱柳扶风的女子,娇弱咬唇,“郎君......人家的脚似乎扭伤了......”   “你叫什么名字?”   秦书问道。   “回殿下......奴婢坠儿......”   裴郁卿闻言挑眉,无情嘲笑道,“怪不得爬个树也能掉下来。”   秦书一时没忍住笑出了声,她低头虚虚掩面,礼貌地收笑。   裴郁卿瞧她被逗笑,也不禁扬唇,心不在焉地好心道,“姑娘且先在这里待一会儿,等一下便有人来帮你了。”   “啊?”   小侍女愣住,“郎、郎君......”   她容色衣着都精心打扮,却是连片郎君的衣角也没碰到。   裴郁卿牵着殿下的手顷刻便走远了,秦书回头看了两眼,终于笑道,“裴卿,这小女子是不是想勾搭你?”   这两天其实明里暗里,没少遇见小侍女对裴郁卿暗送秋波,今晚这一出不过动静大了些而已。   裴郁卿闻言皱眉看向她,鄙夷道,“好好的从树上摔下来勾搭我?”   他的语气就差直言人家蠢了。   秦书语塞。   “你适才怎的不接住她?”   一般下意识会救人才对。   裴大人不甚在意地眨了眨眼,有理有据道,“她砸死我怎么办。”   “............”   “殿下。”他一本正经地唤她。   “嗯?”   “臣想听甜言蜜语。”   “......滚。” 第24章 佛前几多悲 (四) 杀了算了。   琉瀛大乱,地方洲府无能为力,则上京城派出锦衣卫,倾力镇压。   但必须把握分寸。   因起乱者有触犯律法的暴民,亦有随行游街起义,但并未犯其罪的庶民,甚至大多乃青年儿郎。   此事陛下全权交予太子殿下处置,信亲王辅之。殿下狠绝,小王爷仁怀,二人的性情在此事上倒是十分相契。   “乱者一律当即斩杀。”   殿下似方才历经一场巫山云雨,衣襟松垮,长发倾泻如墨。整个人懒散倦魅,外衣领下敞开的胸膛,隐约可见旖旎的痕迹。   他单手拎着酒壶,不留情面地下杀令。   “随乱者同罪。”   “殿下。”   纳兰忱抬袖微微施礼,纳兰楮毫不意外地看向他,眼尾携了似笑非笑之意。   “此事不可单以附逆罪论处。”   “小王爷言之有理。”   温大人开口道,“琉瀛之罪,罪乱其洲,若附逆论处,无异一场屠杀。”   纳兰楮拎着酒壶的指尖轻敲了敲壶身,踱步笑道,“琉瀛子民,如今早已从骨子里便不归我大郢,小小洲府,妄图立国。此为大逆,孤便是屠他满洲也使得。”   “今日之祸,确非朝夕而就。琉瀛沦为失地太久,朝代更迭。加之不臣之心不死,子民从本质被净思,对大郢并无归属。”   温庭之所言一针见血,纳兰忱叹道,“可悲是,国之未来儿郎,被根蚀废残。”   “正是如此,所以,如何杀不得?”   纳兰楮敞怀道,“琉瀛乃吾大郢国土,大郢子民,却早在吾圣土分裂吾国,难道不该杀之?此等废残子民后代,其罪何比侵略者轻之一二?甚至不比糟粕,弃之毫不足惜。”   纳兰忱敛眸须臾,道,“殿下,臣弟觉得,对烧杀抢掠者可当即诛杀。对其罪轻者,暂留性命。若不从,即杀之。”   他能说出这样的话,倒是令纳兰楮意外不小,他毫不掩饰地惊讶凉笑,“孤还以为你会说,人之性命至上,当不能轻易诛之。”   纳兰忱回以温笑,恭谦道,“皇长兄又取笑臣弟了,臣弟虽秉承信念理义,却并不迂腐至善。”   哦,看来以前是误会了。   纳兰楮扬了扬眉,他还以为他的小皇弟是堪比菩萨心肠,容之一切的慈悲胸怀。   温庭之闻言望向他,微微笑了笑,“小王爷通透。”   他抚袖道,“微臣一直觉得,人之初,性溯本恶。”   太子殿下扬了扬尾音,漫然地喝了口酒, “温卿所言,倒是甚合孤意。”   纳兰忱从未听过此言,但此刻想了想,却发觉颇有深意。   “因为世间尘晦,干净的生性是至纯亦是至恶。所以要受制于框架,要以千卷书化净,要学识明理,去之本恶。”他说着恍然受教似的低眉,朝温庭之施礼道,“温大人仰止之境。”   “不敢。”   纳兰楮看着礼教颇深的两个人相互施礼,说两句话到底要施几遍礼?   他忍不住皱眉,“你们读书人都这么糟糕吗。”   *   是夜沉深,漆黑墨色铺天盖地,不见星点的辰星月色。   药碗破裂堪碎一地,汤药溅落,浸染了云纹衣角。   “裴郁卿......你放肆!”   她双眸透红,眼底连最后的光影都黯淡而隐。   他掀袍单膝跪在地上,深敛的眉目清冷比月辉,一身不折气节,可让任何风雨皆挥散。   纵宽袖下一双手轻颤愈紧,心口钝挫,那眉眼亦清风不拂。   哪怕只见半分动漾,她都能觉出他的情绪。可是没有。   “本宫......乃正统纳兰皇族氏公主殿下,你......你......”   她指他的手亦在轻颤,便是清泪漫目,哽咽难泣,也沉着嗓音坚持最后的清贵。   “裴卿,以下犯上......欺薄本宫,即长跪整夜,不得起。”   她那时并不会隐藏情绪,更做不到裴郁卿那般,决然之意风雨不摇。   裙袂轻扬,与他衣袖缱绻而过。   这是他此生,离她最近。   .........   “裴郁卿......裴郁卿?”   耳畔似远似近的声音,将他从梦魇彻底拽了出来。   裴郁卿蓦然睁眼,眼前光明亮丽,一时竟分不清今夕何夕。   他手撑着桌子轻抵额角,坐在这儿本来只想阖目养身,不想却睡着了。   秦书见他醒了,依旧失神般地怔在原地,在他眼前挥了挥手,“怎么了,你醒了吗?”   他心口涩然一片,方才的梦境分明深刻真实,醒来却只记得零碎空白。   裴郁卿按了按眉心,胸口有些闷。   “梦魇。”   “小憩也能梦魇?你真是操心的很。”秦书拍了拍他,“快起来收拾一下,明天我们就该回去了。”   她说着喝了口茶,停了停改口道,“不过好像也没什么要收拾的。”   他们带的东西并不多。   梦境......   裴郁卿拧眉苦想,其他的记不清,只记得了自己似乎很混蛋。   梦里是他和殿下。   怎会如此,那样真情实意的感受,在梦里都觉心疼。   他怎么会......   不可能,梦境大抵皆是相反的。   正因他和殿下关系太好了,所以才会做那样乱七八糟的梦。   裴郁卿肯定地默许了这个想法,抬眼定定地看向秦书。   这个角度看过去,她端着茶杯,细颈线条柔美流畅,肤色白皙,整个人拢着光晕,美不自知。   他现在,似乎能理解一些‘喜欢’的意义了。   特别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这句话。   因为他怎么看都觉得,这世上似乎没有比殿下还要好看的女子了。   殿下看他应当也是一样的。   裴大人对自己这副皮相,没多大在意。唯一一次觉得有用之地,便是女儿节有意无意地勾引殿下。   他能看出来,她是喜欢的。   便是没有其他的情义,对他这张脸,一定是喜欢的。   殿下喜欢长的好看的男子......   那她以后会不会想要养面首?   裴郁卿思及此,觉得不太妥当。   十分不妥当。   “走了,又该——抄经礼佛了。”   秦书双手合十,十分虔诚的朝他鞠了鞠躬。   裴郁卿回过神来失笑,起身过去,十分自然地牵她的手,“嗯,走罢。”   秦书已经懒得和他计较了。   就当和小狗握手了。   “小王爷是不是已经从琉瀛回来了?”   “嗯,回来了,正辅太子平琉瀛祸乱。”   秦书笑道,“论用人,还真是佩服陛下。”   她目光扫过路边含苞待放的一树梅花,忽然想起来,“再过不久就是温大人生辰,他虽不爱大操大办,但一些场面礼节应当还是要的。裴卿,回去准备准备,得将礼物备好。倒戈温大人说难不难,但绝不可操之过急。”   裴郁卿听了她一大段话,重点只在了温大人生辰。他偏头看向她,“殿下怎知温大人生辰是何时?”   她竟知道别的男人的生辰。   竟如此暧昧。   莫不是她当初不止调查了他一个人......   还是说把看上的男子都给查了一遍?   秦书若是知道他想这些,定要气的狠狠踩他一脚。她一辈子就他一个男人,亏也亏死了。   “......听说的。”   秦书没想到他会问这个。   她随口敷衍,但很显然裴大人没那么好打发。   他目光凝锁深深,“那殿下可知微臣的生辰?”   秦书睨他一眼,面无表情地回答,“南吕初二。”   裴郁卿扬眉,满意地收回目光。   “也是,殿下之前将微臣调查的那样清楚,必然是知道微臣的生辰的。”   秦书侧目看向他,眸色微深,“那你呢,你知道我的生辰吗?”   “清和十二。”   裴郁卿脱口而出,自己都有些意外。   这个日子,好像就在他脑子里,想也不用想。   秦书低头弯了弯唇,心下却是怅然若失。   原来他这个时候就是知道的吗。   她只知道后来每到她生辰那天,门外总会有一枝徘徊。   也只有那一天,秦书才没那么讨厌他。   她想着想着,心口就发闷。   赌气地挣开了裴郁卿的手。   她脾气来的莫名其妙,裴郁卿怔然。   他虽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但心慌意乱之下,觉得这时候倒打一耙能够浑水摸鱼。   他清了清嗓子,也不去牵她,“殿下,你还没告诉微臣,是怎么知道温大人生辰的。”   “管得着吗,我乐意,我在乎温卿,怎么了?”   “你......”   裴郁卿拽住她,微微眯着的眸子有些危险,短短四个字秦书甚至听出了咬牙的味道,“你在乎他?”   在乎温卿......   在乎......   裴大人压下肆火,想着回了上京,干脆改变计划,不倒戈温大人了。   直接杀了算了。 第25章 天上星辰水中月 (一) 不如你求求我……   继归贴至天听后,三天两夜参拜结束,离起云台启程回京。   此处深谷山静日长,远离尘世,漫漫岁月好似难以蹉跎。   回程路上,秦书没了看书的心思。   因为归途若不出意外的话,会遇刺杀。   她时不时注意着马车外头的动静,手上的书本被随意卷起来,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手心。   她似随口无心地问道,“裴大人,你说在回京之前,会不会有人来取你性命?”   原本闭目绪神的裴大人睁眼望过去,悄然勾唇,“为何只取臣性命?”   秦书扬着眉梢,“本宫单纯善良,也未曾得罪人,就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公主而已。哪像裴大人,那么多人惦记着想要你的命。”   “那殿下可得好好保护微臣,万一臣真被人杀了,殿下可舍得?”   秦书眸转涟涟,低笑了笑漫不经心道,“春风拂槛露华浓,何愁美人不侍君。”   好一句何愁美人不侍君。   他这驸马之位,好似也不那么牢固。   裴郁卿抬手将她碎发理至耳后,垂眸凝望着她,“殿下所指美人,可是温卿?”   秦书侧目看着他近在咫尺,清玉雕琢的手,也不躲,只唇角漫了轻漪道,“裴大人觉得呢。”   她微微偏头,纤翘长睫恰扫在他指节,一寸一寸,勾住心脉。   她不躲,他便也不躲。裴郁卿回指轻碰了碰了她如扇如蝶的睫羽,秦书下意识轻颤眨眼,听他沉嗓问道,“那敢问殿下,臣与温氏郎君,孰美?”   这个......   一时还真难抉择。   秦书抬眼,却见他目光落在车窗外。   她也回头朝窗外望了眼,低声叹道, “这个问题,待我二人留着性命再作讨论罢。”   马车照常行驶,四周暗流杀意。   裴郁卿低头,眸色已然沉暗。   车轮轱轱,一派死寂。   刹那一瞬,秦书整个人被裴郁卿带过去,长箭穿梭而来,贯破车窗。   顷刻间,行队大乱。   “有刺客!”   随着混乱的打斗声,车门被刀锋破开,长剑直抵,裴郁卿侧身躲过剑锋,锢住对方的手腕将人踹了出去。   马车里终归不安全,刺客身手不凡,但皇属骑军同样不容小觑。裴郁卿一手护着她,秦书怕自己成了拖累,始终尽量在他身后。   两个之力终不抵刀剑,而主要力量还是集中在裴郁卿身上。秦书被迫离他远了些,也好不让他受牵制。   她一人落单,便有刺客将剑锋转向她。她虽没有身手,但勉强能躲,秦书侧身之际自发髻拆下玉簪握在手心。   剑锋直指而来,在眼前刃泛冷光。裙袂挥扬,秦书向后大幅退了两步。在侍卫围解之后,对方受制,剑锋堪堪停在她喉间,未能再向前半寸。   她趁势避开冷刃,掌心玉簪还未及刺入对方侧颈,她整个人蓦然被人紧紧搂住,熟悉的冷木沉香,秦书一惊,及时收回玉簪,割破了自己手心。   自头顶传来沉闷之声,伴随着蔓延的血腥味。   夜凉如水,辰星遍布。   卢尧回到东宫,向殿下请罪。   “回殿下,刺杀裴上卿失败。”   骑军难缠,更未料裴大人竟有不错的身手。   卢尧该受什么刑罚都已经想好了,也做好了心理准备。   本以为殿下至少会发一发脾气,但太子殿下闻言,阅着奏折头也未抬。   “哦。”   “......”   “孤早就料到会失败。”   “......”   “但是不找麻烦孤心里不舒坦。”   “......”   *   上卿府   秦书看着自己被白纱包裹的右手,沉沉叹了口气。   她幽幽地望向对面在处理伤口的裴郁卿,目光寂静。   裴大人微微僵着身子,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他真的不是故意的。   当时他只见到她跟前冷刃直抵,于是才想去救她。   谁知道伤了自己,还伤了她。   崇一悉心地包扎,看着这触目的伤口,心有余悸。   大人当初说只是利用公主殿下,现在看来......裴大人真是爱惨了殿下。   这么深的伤口,殿下可要心疼死了吧?   一定特别感动。   包扎好了伤口,崇一非常有眼色地退下了,劫后余生,大人和殿下一定非常缠绵。   “殿下......手没事吧......”   秦书温柔地笑了笑,“手倒是没事,只不过,裴大人好一招伤敌八百,自损三千。”   “......”   裴郁卿脆弱地蹙了蹙眉,“殿下,微臣的手疼得厉害。”   “这不是大人自己往人家剑上去的吗。”   “......”   因为伤了手,秦书笔也难拿稳。   她想照旧送温庭之一副画,反正他对礼物是否珍贵也不在意,况且贵重的礼物,自有裴郁卿会送。   谪居酒楼上厢房,纳兰忱得知他们回程遇刺,忧心不已,“听说皇长姐也受伤了,伤的可重?”   “并无大碍。”   裴郁卿喝了口茶,云淡风轻补充道,“有我在,不会让她有事。”   纳兰忱闻言放下心,感慨道,“姐夫如此舍身,长姐感动坏了吧?”   “......嗯,殿下看见臣的伤口,泪流满面。” 裴大人毫不心虚,每句话都十分有底气。   纳兰忱笑道,“最近国事当头,本王只能暂且安置陆钦臣,许多事情也只能见机行事了。”   “不急。”   裴郁卿因为伤的是右臂,连吃饭的成了问题。   一顿晚膳,秦书都快吃好了,还见他左手拿着勺子艰难哀怜地吃饭,舀菜。   他虽然没怨言,但举手投足,都让人觉得是在虐待他。   秦书默默看了他一会儿,开口道,“裴卿,要不我让崇一来喂你吃吧。”   裴郁卿心颤颤,刚舀起来的一块肉掉回了盘子里,他哀哀地望了眼秦书,沦落至此依旧非常有骨气, “殿下不若饿死我。”   让崇一喂他......   光是想想这个画面,就已经想杀了崇一了。   秦书右手虽然包扎着,但吃饭不成问题。   “不如殿下喂我......”   他得寸进尺。   秦书凉凉看他一眼,裴郁卿抿唇顿了顿, “微臣还是自己吃吧。”   若非他弄巧成拙,自知理亏心虚,否则这一出英雄救美的戏码若真成了,裴郁卿当真指不定得出什么幺蛾子。   他吃饭吃了半个时辰,晚上准备睡觉,脱衣服又成了一件难事。   秦书侧躺在床上支着脑袋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裴郁卿左手慢悠悠地解着腰带,磨磨唧唧地脱衣裳。   “裴卿,等你脱完衣服,天都要大亮了。”   裴郁卿手顿了顿,垂目闷声低叹,“殿下睡吧,不用管我。”   “唔,不如你求求我吧,求求我我就帮你。”   她一点儿也不心疼他。   裴大人自己心酸自己扛,偏过身去,依旧十分有骨气。   还闹上脾气了?   若非他‘英雄救美’,他们两个何至落此境地。   不过......   秦书想着他奋不顾身救她的那一刻,勉强还是有那么一点点感动的。   那一刻,仿佛见到的是大雪纷扬的冬夜,战损如斯的裴大人。   秦书起身走到他跟前,口不对心道,“罢了,本宫便大发慈悲帮帮你。”   她低头随手扯开他的腰带,帮他脱衣服。   裴郁卿看了看她,神色自若,耳根却是晕了层极淡的粉。   秦书脱完了他的衣服,只剩一件轻飘飘的里衣,才发觉他不太对劲,一本正经地问道,“你想什么呢。”   “想让殿下负责。”   他毫不掩饰地回话,秦书被他气笑,“你敢讹我?”   她贴心地拢好他的衣襟,“本宫可什么也没看见。”   裴郁卿扯开衣襟,白净的胸膛一览无余, “纵是看了个遍微臣也不介意。”   “......”   秦书懒得搭理他,吹了蜡烛就爬上床睡觉了。   裴郁卿跟着躺在床上,在黑暗里也坚持不懈地勾搭殿下。   “殿下,微臣伤口疼得厉害。”他语气隐隐克制,听上去倒真是很疼,可他下一句便是,“若是殿下对微臣说两句甜言蜜语,可能就不会这么疼了。”   “......”   身侧,裴大人叹了叹,“殿下那时还说,前世今生,过去现在,从头到尾都只有微臣一个男人,回京却不认人了。”   “.........”   身边的人沉默了一会儿,秦书以为他不会在说话了,但很快裴郁卿就让她认识到了错误。   “殿下,你是不是有别的男人了。”   裴大人语气低哀了几分,“否则为什么对微臣一点兴趣也没有。”   秦书忍无可忍,自暴自弃,“对,本宫在外边养了十几个面首。”   这一次换作裴大人沉默良久。   他撑起身子,一只手撑着她里侧,借着月光,秦书也能看清他的轮廓。   裴大人叹了口气,“殿下,微臣若是吃起醋来,可是要闹的。”   “......裴卿,能睡了吗,我很困。”   “不成。”   裴郁卿不依不饶,“除非殿下说两句好听的话给我。”   “裴卿是天上星,水中月,镜中花,令人久久牵挂。”秦书语气极其敷衍,同时懒洋洋的尾音仿佛随时都能就此睡过去。   但她昏昏欲睡的时刻,察觉到裴郁卿俯身下来,她手掌抵在他胸膛,又生怕碰到他伤口。   秦书是真的很想睡觉,她翻了个身不管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本宫今夜是满足不了你了,先睡了......”   裴郁卿认真看着她,颇有些挫败。   他都这样了,她也无动于衷,莫说打情骂俏,连警惕心也没有。   他俯身,呼吸洒在她侧颈,秦书轻轻躲了躲,没反应。   裴郁卿启唇轻咬了她一口,呼吸间充斥着她清幽撩人的香气,“殿下。”   他轻哑着嗓子喊她,秦书似有似无地应了一声,又轻又软,她意识游离地挠了挠脖子,抱着被子很快就睡着了。   裴郁卿报复似的咬她细嫩的脖子,但动作和力道都很轻,不想弄醒她。   很好,身上没有别的男人的味道。   秦书第二天起来的时候早已不见裴郁卿人影,本想安心作画,谁知静嘉一早来府上。   她听皇兄说皇长姐和姐夫遇刺,连忙就赶来了。   果真见秦书的手缠着白纱,“还好伤的不重,否则真是倒霉透了。”   静嘉看了看她的手,“我听说裴哥哥英雄救美来着,阿姐,我姐夫果真是好男人对不对?”   秦书干巴巴笑了两声,不忍心打破裴郁卿在她心里的形象。   她偏头端了茶给她,静嘉眼风一扫,忽然惊讶的捂唇。   秦书瞧她一惊一乍的,不明所以,“怎么?”   静嘉望着她的脖子,摇了摇头,只是直着眼睛感叹,“哇,劫难果真是最易增进感情呢。”   ?   秦书她的视线,莫名其妙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嗯?”   “不过阿姐,纵然你和裴哥哥感情好,好歹也收敛收敛。这这......总归是有伤风化,怪让人不好意思的。”   静嘉一边说着一边低头害羞偷笑。   “我......”   秦书茫然半晌,命人去拿了镜子,才终于知道静嘉说的是什么。   她衣领下侧颈,极淡的吻痕若隐若现......   怪不得......   怪不得她今天总觉得大家看她的眼神似乎总是带着说不出的暧昧。   裴郁卿昨晚趁她睡着,竟胆敢犯上作乱......   静嘉捂着热乎乎的脸,时不时瞅她一眼,羞的要命。   “真没想到裴哥哥看上去这样那样,实则是那样这样呢!”   “.........你听我解释。”   “哎呀,阿姐讨厌!你们夫妻之间的事情,向我解释做什么!”   “......”   秦书闭了闭眼,沉沉舒了一口气。   裴郁卿这老贼......   给他三分颜色,他就敢让花儿都失色。   好个裴大人,他这朵娇花,是真得好好尝尝风吹雨打的凌‘辱滋味了。 第26章 天上星辰水中月 (二) 低眉称臣,甘……   离温庭之生辰还有两天, 在这之前,秦书特派司音打听了一件事情。   城东街的怡香楼,如期倒闭了。   不出她所料, 所以看来事情还没有到偏离轨迹的地步。   她还顺道打探了一番叶华年的消息,这小子后来虽然依旧鬼混, 但谪居却是当真少去了。便是去了也只是喝酒吃饭,没有惹其他的事。   除此之外, 秦书顺带干了一件别的事。   前世构陷叶华年的宋侍郎, 其子宋承恰好是叶华年那帮狐朋狗友其中之一。叶华年的酒肉朋友里边, 和此人走的不近。他看上去混账,实则识人清辨,眼明心亮的很。   宋承那是最末等的纨绔, 仗势欺人,无恶不作。秦书查了查他,才知道他手上甚至有两三条人命。   皆是清白女子。   权势之下,总有脏乱糟秽,吃人不吐骨头。青楼那地方, 总归是开在明面儿上的。而有些不能为人所知的, 只在暗处。   宋承手上那几条人命,至今仍是一桩桩不了不了了的废案。家属都是平民百姓, 没有关系, 更没有背景。官不给判, 便是唤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此等罪该万死的人渣, 以他父亲的手段还之彼身再合适不过。况且听闻,他也会作诗。   大郢尊文崇武,不抑而同。但此朝之前, 出过一位造反逼宫篡位的皇帝,仅在位三年。   其帝偏爱牡丹,为之作诗无数。   而今朝文帝,偏爱幽兰。   一句‘国色天香压满春,幽谷寒兰无人识。’   其中之寓要如何解读,便全看言官妙语连珠,舌灿莲花了。   从在谪居作诗的引子,到把诗韵扯到花上,都是不知不觉一步步为宋承铺好的路。他们是如何构陷的叶华年,秦书便如何将这一遭尽数还了回去。   不得不说,这个手段委实卑鄙。   她原是多么单纯的小公主阿......   秦书不由得叹了口气。   跟了裴郁卿,什么也见什么也学,她都不可爱了。   不过宋侍郎这个看似无足轻重的实则离陛下极近的官位,在日后不知给裴郁卿添了多少麻烦。今天这一场飞来横祸,侍郎大人怕是要遭不住了。   夜色笙笙,谪居依旧宾客满座,热闹非凡。京城之夜,从未有过寂静的时候。   秦书左手撑在雕栏上一下一下敲着,静静望着楼下。   来了。   “锦衣卫办案。”   飞鱼服醒目烈烈,鸾带束腰,持绣春刀。   没有半点温度的嗓音冰冷随意,在嘈杂人群威压而来,满场寂静一瞬。   “喂!老子犯什么事儿了你们抓我!”   “你们凭什么抓我!”   所有人的视线被吸引而去,宋承气急败坏,挣扎怒吼,“你们他妈的乱抓什么人!姓段的!你凭什么抓我!”   因为他实在不大安分。   绣春刀未出鞘,秦书只见飞鱼尾袍凌冽扬瞬而过,随之而来极闷沉的骨裂之声。   她微微蹙眉挡着脸偏过头。   听着都怪疼的。   宋承痛苦至极的嚎叫喊到一半便被堵住了嘴,“拖走。”   谪居从喧闹到悄然轻敛,再到逐渐热烈的喧杂,前后不过半盏茶的功夫。   来的竟然是锦衣卫,这倒真是让秦书意外。   看来这回,宋家是在劫难逃了。   之后的事情,相信裴郁卿绝对不会手下留情的,这种事情他最会了。   秦书满意地转身,回自己的厢房。   她本想再喝两口茶就回去了。   谁料前脚刚踏进房门,便被人捂住了嘴巴带了进去。脖子还被一只冰凉的手给掐的死死的,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秦书没防备,身上也没武器,她正惶措间,耳畔的声音低低传来,“别动,我不伤你。”   这声音......   秦书冷静下来,鼻间是轻淡的沉檀香,很熟悉。   她唔了两声,想回头,但被禁锢的太死,一点也动不了。只能温和极轻地发出声音,示意他自己不会轻举妄动。   身后之人似乎也顿了顿,他缓缓松手,秦书得以解脱,抚着脖子咳了两声。   她回头,果真看到是温庭之。   “温卿......咳,你下手还真狠。”   温庭之看着她有些诧异,颇带歉意地想抬手碰碰她的脖子,想想又觉不妥。他方才只隐隐觉得那娇兰干净的女儿香有些熟悉,当真未曾想到会是她。   “殿下恕罪。”   他收回手,抬袖朝她致歉。   “无碍,只是温卿,你......”   门外有动静,温庭之一把拉过她靠在门后,示意她莫要出声。   三两的脚步声绕了一会儿,渐行渐远。   他半个身子笼着她,还握着她的手腕。   秦书屏息凝神仔细听了会儿外边的动静,这才终于敢出声问他,“怎么了。”   “有人想杀我。”   秦书心下微惊,脱口而出,“是不是你查到什么了?”   她问的太理所当然。温庭之看了她一会儿,秦书迎着他的目光越来越心虚。陆钦臣的事情十分隐秘,她知道未免太奇怪了......   秦书避开他的视线,假装咳了两声。   温庭之垂眸看到她有些淡痕的细颈,微微皱眉。   他方才下手这么重吗。   “庭之,我们能出去了吗。”   秦书趴在门上,透过看不到什么的缝隙小声问了一句。   她一时忘记改称呼,温庭之看着她,眸底隐了抹笑意,温声道,“再待一会儿。”   定是现在还不安全。   秦书点点头,听他的。   *   待离开谪居,回到上卿府。   虽仍是灯火未阑珊,但夜已有些深。   她一下马车,就见裴郁卿沉目站在门外。   “你还知道回来?”   “你还敢管我?”   秦书见到他想起他这老贼的不轨之心,她几步过去一把将他推在门上,揪着他的衣襟,质问道,“你昨晚对我干什么了!”   裴郁卿没料到她忽然倒打一耙,目光扫了眼她衣领,心情舒畅了许多。   他低眉牵下她的手,噙着笑似回忆道,“就亲了亲,咬了咬......”   “放肆!”   秦书推了他一把,她低头看了眼自己胸前的衣襟,不知道自己被他占便宜占到什么份儿上。   裴郁卿顺着她的目光向下扫,眸色敛深,他十分君子地解释道,“那里倒是没亲......”   “你!你找死!”   秦书羞愤到气急败坏,又去揪他衣襟,裴郁卿低笑了两声,“殿下莫急,回房去,微臣全脱了也可以。”   她恨地气都不顺,抓着他的衣服踮脚对着他净皙的脖子就张嘴咬了一口。   她没留情,咬的有些用力。   裴郁卿低嘶了声,干脆掐过她的腰,“殿下怎的连回房这两步也等不了了?”   他沉下来的嗓音笑意浓郁,就这么任她咬。   殿下果真是对他欲罢不能。   “呸!我以后都不会和你一起睡觉了!”   秦书咬够了,想推开他,发觉推不动。   “大......大人......”   崇一抱着披风来,想着大人站在冷风里容易受凉,哪成想撞破了如此非凡的场面。   裴郁卿冷目扫过去,薄唇轻轻吐出一个字, “滚。”   “是!”   崇一回过神来麻溜地滚,不带回头的。   其实他本想提醒大人,莫要着凉了。   哎呀,这......有什么事情不能回房去做......这、哎呀!   她自己送上门来,裴郁卿便成了推不开的橡皮糖。   秦书整个人都被他紧紧圈住,像被绳子绑着,手都抬不起来,无处使力。   “裴卿,本宫数到三,劝你识相。”   裴郁卿窝在她颈间,蹙眉深深闻了闻。   秦书偏开脖子,“裴郁卿你属狗的啊!”   他松开了一些,十分严肃地看着她。   “殿下,你身上为什么有其他男人的味道。”   “......”他还真是属狗的。   她就和庭之待了那么一会儿,这也能闻出来?   秦书瞅着他,一瞬缄默无言。   她眨了眨眼睛,目光躲了一下。裴郁卿捕捉到她一闪而过的回避,眯着眸子抬起她的下巴, “心虚什么。”   事情转变的太快,不妨就被他占了上风。   “谁心虚!”   她可什么也没干。   “哦,微臣可不记得殿下熏檀香。”   他定定凝着她,目光邃深侵占。   檀属明香,味道浓郁自然。即便是温庭之那样浅的味道,和他近待那一会儿,也能在她身上停留许久。   秦书觑他一眼,纳罕地问,“你是怎么闻出来的?”   她还有心思问这个?   裴郁卿神色愈沉,掐她下巴的手用了些力, “说,哪个男人?”   “......温卿。”   她颇诚实。   裴郁卿心口一窒,对于如此坦诚的话竟不知如何作答。他视线寸寸,落在她修长莹白的颈上。   秦书察觉他越发复杂的目光,摸了摸脖子解释道,“这个说来话长......”   “殿下不用说了。”他悄然叹了声,垂眼时落下一片凄凉,“微臣明白。”   秦书倦怠地揉了揉后颈,骄矜道,“裴卿,你我既成夫妻,本宫自当忠诚。你能做到的,我一样能做到。”   他能君子坦荡不逾此约,性情高洁,她亦如此。上辈子纵然半生不谈情字,但两个人自始至终都做到了忠贞坦诚。一旨诏婚,此约不废,便不移青山。   她从不愿输他。   裴郁卿片刻未言,他抬眸看向她,“可微臣过贪,想要的是殿下对臣至死不渝的情,而非对一纸婚约的忠诚。”   过贪吗。   她前生对他,便是这么贪图的。   秦书望着他笑了笑,“为什么。”   “那殿下为什么。”   裴郁卿认真看着她,“为什么不愿意,近我一步。”   “殿下曾说,臣不懂得如见青山、死生契阔。可微臣想......对殿下,臣当是懂得的。如今殿下为什么不愿意看看我?”   “女儿节夜宴初遇,微臣一礼,是真心实意。”   秦书怔然,望进他眸底,如坠辰星漫长夜。   裴郁卿从未提过这一句。   他嗓音缓缓醇郁,秦书只觉入耳低声,升温至心口。   “众人皆道我阴诡手段,修罗城府。我一步步拜上卿位,将那些佞臣一个个拽下深渊,这一路,多少血泪也不足为道。裴郁卿,从不做无把握之事,我要设计,便要分寸精算,一步也不容错。”   “秦大人嫡女,皇室宗出令珩公主。要以她做垫梯,说难不难,说易不易。拜位不及时,我没有任何把握可以娶到她。我查她细致入微,细到她喝茶只取七片叶,出门从来都左行。我欲骗取芳心,一步一勾,手腕数不胜数。”   “可那夜初遇,非吾料算。”   裴郁卿认得传闻中那位令珩公主,那一夜灯辉落落,他瞧见她怯生生避开人的模样,同宫中娇生惯养的公主是完全不同的。   在没人过去的时候,她弯腰逗着湖底的鱼儿,笑靥盈盈,眉眼弯弯,是他从未见过的纯净笑意,和太湖的水一样清澈。   他经过她,朝她行礼,他知道她为何害怕,为何怯懦。他彼时位不及高,目光长远,要的是她的未来,因而并不打算冒昧招惹她。   她只是皇族不认的外姓公主,他并不需要她的青眼以上高位。他需要的是他高位之后,她的身份。   而秦书更是从未把自己当过公主,所有人都约定俗成似的视她为常人,更无需他人行礼。   可他当时,就那么不自觉地做了。   “殿下是清风皎月骨,十里漫花脚下簇,生来高贵。徘徊失色,低眉称臣,甘之如饴。”   他一字一句,皆清脆敲在她心上。   眉眼眸华又何止拽人沉沦,落进他眸底,半生不死不休,何尝不是甘之如饴。   秦书从来没有听他说过这些,也从来不知道,他会说这样的话。   他们半辈子那么长,他为何从未启齿?   “裴郁卿......”   她出声才知嗓音涩然,夹杂碎苦。   他之后说了什么,秦书已然不记得了。   又似乎什么也没说。   她只记得呼吸沉灼,千万纠缠。   唇齿相依,耳鬓厮磨,炽热香沉郁郁入腑。   成全于此恍若半生梦境,流光皎洁,一瞬万年是前世今生。   闭眼时恍惚有泪,自眼角溺于无尽深吻。   是为了什么,她不知道。   更不知眼前之人是她的裴郎,还是远远可望的裴卿。 第27章 天上星辰水中月 (三) 姐姐,她爱我……   温府大门外, 车马行停。   叶华年早早在门口东张西望,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温府主人。   “你在这里待着做什么。”   叶檀见他一副盼望的模样,叶华年勾唇一笑, “姐,上回我未来媳妇儿和我说还会再见面的, 肯定就是今天。”   他们都是京城官宦子弟,今天这样的场合, 一定能见面的。   叶檀噎语, 没想到他还记着这茬。   早知道上回不骗他了。   以前怎么没发现他对什么事情有这么长情。   “嗯......叶华年, 如果令珩嫁人了呢?”   “不可能。”   叶少爷一口否决,有理有据道,“她一定喜欢我。”   “......你凭什么这样坚信。”   “她不喜欢我怎么会对我好?姐姐的朋友这么多, 你见有谁像她这般,待我如此上心?”   在谁眼里他叶华年都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是扶不上墙的阿斗,也从来没人和他说过那番话。   他看得出来,她是很相信他的。   他答应她不惹事, 她就信。   有时候连姐姐都不信他的话, 她却信。   叶华年确信道,“我能看懂她的眼神, 她一定喜欢我, 她懂我。姐姐, 她爱我!”   “.........”   叶檀同他无话可说,反正到时候他见了兄长, 就自然心死的透透的了。   叶华年是个反骨的性子,打心眼儿里佩服的人不多,裴郁卿算一个。   上卿府的马车, 一眼可见一个镂玉坠字裴。   秦书坐在车里从头到尾盯着手上的闲话本子,半个眼神也没分过身旁的人。   裴郁卿从上车就看着她,现下终于忍不住道,“殿下,该翻页了。”   “要你多嘴。”秦书嗔他一眼,语气不善。   她今天气性似乎挺大。   裴郁卿笑意微深,目光缱绻,“殿下翻脸倒是比翻书快。”   昨夜明明还挺温柔的。   秦书压根就不想看见他,一看见她心情就十分复杂。   昨夜他就那么捧着她的脸俯身低头吻下来,她没躲是被他蛊惑了......   她那一瞬很希望的是,他记起了前生的一切。他们两个那一生,哪怕有一个人敢这般往前一步,或许结局大抵都会不一样。   可是没有了,都过去了。只她一人背负,也好。   不过昨晚那个吻......   悔矣悔矣。   这算老牛吃嫩草吗......   呸!她才十七岁,裴狗贼才是老牛吃嫩草,便宜死他了。   秦书一个字也没看进去,神游太虚,裴郁卿何时倾身过来也没察觉。   她细微的神色变化都看在他眼里,“殿下,我今晚能回房睡吗。”   她昨夜当真不留情面地将他关在了房门外,分明前一刻还缠绵悱恻,你侬我侬。不过有了前车之鉴,裴郁卿承受力强了不少。   秦书推开他,拿话本子指着他,“裴卿,本宫一次次原谅你犯上作乱,望你莫要不知好歹。”   裴郁卿漫然地喔了声,“那倘若微臣以后再亲殿下......”   “把三从四德四个大字抄一百五十遍。”   秦书淡漠地看着他,“昨晚也算。”   “那倘若亲一下手......”   “一百遍。”   “脖子?”   “两百。”   裴郁卿微微挑眉,目光往下,以此类推的话......   “放肆。”秦书一把将话本朝他丢过去,“胆敢生不轨之心,摘了你的脑袋。”   他年轻时原是这般厚颜无耻。   一路到了温府,秦书顾自跳下车,裴郁卿扶了个空。殿下连献媚的机会也不给,好生绝情。   许多大户人家下轿会踩人凳,秦书素来下不去脚踩在别人的脊梁上,父亲也从来没有。令她身心坦然的是,温府也没有这样的规矩。   温庭之远远见到上卿府的马车,下了阶去迎,“殿下。”   他如今见了她抬袖喊一声殿下,比最初亲近了许多。秦书笑道,“温大人生辰吉乐。”   温庭之微微颔首,如玉眉眼。   裴郁卿随之而来道祝词,唇角携着意味不明的笑,“温大人身上的沉檀熏香,似乎缭绕萦萦,好闻的紧。”   温庭之看向他,微微扬眉有些莫名。   秦书:......   气氛微妙之际,一道响亮的嗓音打破了这份一瞬的寂静。   “媳妇儿!”   秦书偏头看,就见叶华年兴高采烈地过来。   他就知道今天能见到她。   秦书皱眉疑惑,“你叫我什么?”   “媳妇儿。”   “......”   叶华年一脸什么都明白的神情,牵起她的手,“媳妇儿,我已经知道你的名字了,你不用瞒我了。我知道你喜欢我不好意思开口,没关系,我这两天就去你家提亲......你啊——”   秦书嫌弃地瞅着他,叶华年的手被裴郁卿搭住腕子,没防备着了道,疼的气都不顺,“兄、兄长!”   “谁是你媳妇儿。”   裴郁卿眸色阴冷,能看的人后脊发凉。   他将叶华年的爪子从秦书手上拽下去,“你最近皮痒了?”   叶华年揉了揉手腕,蹙眉反驳,“兄长,令珩虽然现在还不是我的媳妇儿,以后就是了。”   “令珩?”   裴郁卿微微眯眼,他在思考这小子今天是不是来找死的。   叶华年心大地点了点头,“是阿,以后,她就是兄长的弟妹了。阿珩,叫兄长。”   “.........”   秦书叹气望了望天,偏头看向裴郁卿小声道,“裴卿,要不你帮我打他一顿吧。”   裴郁卿勾唇,笑意薄凉,“好啊。”   他温柔地看向叶华年,“你跟我来,兄长同你说两句话。”   叶华年点头,大方地跟着去。   他想兄长定是要嘱咐他好好对媳妇儿,不能再不务正业什么的。   *   秦书随温庭之进了府,在清净的庭院园子里,将自己的礼物送给他看。   是一幅画,铺展开,是简庭院落,花之四君子各色为景。青衣宽袖的郎君立于簌簌花下,侧目回眸,眼尾薄笑,清秀眉目温润尔雅,一眼便令华景失色。   左侧角落,是两行诗。   闲袖青衣满庭风,揽得三千粉黛眉。   世无君子折枝愧,长卿揽月不自怀。   “庭之青衣,世无君子。温郎乃世间独绝,终生难遇。”   秦书眸华流转看着他,殊不知她媚明笑意,才是世间独绝。   “殿下,此乃庭之所收最好的礼物。”   温庭之垂眸轻抚着手下的画,指腹所触仿若有温度,连至脉络,成了心口每一下的沉跳。   他笑时,是落花漫漫,静岁安好,是和裴郁卿不同的。   秦书见他喜欢,也很开心。   “哇,画的真好。”   静嘉每回出现似乎都一惊一乍的,她蹦跶着过来,看着温庭之手上的画,惊叹道,“阿姐,这不会是你画的吧?”   “除了我,还有谁能将温大人的气质描绘地如此细致。”秦书毫不自谦,静嘉这回没有和她唱反调,因为画的确实很好。   她看了看温庭之,又看看画,摇头感慨, “这简直是从画里走出来的温大人......不对,简直是温大人住进了画里......”   “殿下什么时候也给臣画一幅。”   裴郁卿不知何时到了这里,淡声淡气地幽幽望着她。   她神神秘秘认认真真准备的礼物,如此用心。未曾给自家夫君画过,倒是为另一个男人费尽心思。   秦书睇他一眼,“裴卿何时过生辰再来多话。”   静嘉回头看向裴郁卿,惊呼一声,“哎呀!”   她指了指他左边的衣领,隐现的是明显醒目的咬痕,“裴哥哥,你的脖子怎么了!”   裴郁卿挑眉,不动声色地偏了偏脖子,使得完整的痕迹露出来。他自若地抬手碰了碰那一处,意味不明地看了眼秦书,“哦,无妨,被殿下咬一口而已。”   温庭之:......   所以他在显摆什么。   静嘉目瞪口呆,阿姐和裴哥哥的感情还真是好的难以言喻呢......   两个人在这件事情上都、都势均力敌......   秦书:............   她默默走到他身边,牵高他的衣领。   目光及时扫到后头垂头丧气,双目无光,嘴角还带着淤青的叶华年。悄然挑眉,扬声转移话题, “叶少爷可还好?”   叶华年仿佛失去了光芒,闷声中带着无比复杂的情绪,“嫂嫂恕罪。”   秦书低头轻轻揉了揉鼻子,忍住笑意。   “咳,赦免你。”   静嘉没见过他,不认识这个鼻青脸肿的少年,听他的称呼倒是有些兴趣,“你是......世子妃的弟弟?”   裴哥哥没有兄弟姐妹,听说世子妃倒是有个弟弟。世子妃喊裴哥哥兄长,他又喊阿姐嫂嫂。   叶华年不认识静嘉,但瞧她装扮模样,不是高门千金就是公主没跑。   他懒洋洋地看她一眼,“关你何事。”   “你......”除了秦书,这世上竟还有人敢这样对她说话。静嘉臭脾气一下就上来了,“大胆!什么态度,敢对本公主这样说话!”   叶华年挑着眉梢,“喔,原来是公主。”   他环臂靠着廊道木柱,毫不收敛,“怪不得说话都让人讨厌。”   这些公主和千金小姐什么的,大多都是有些让人娇气的。好不容易遇到个顺眼的,还他大爷的是自己嫂嫂。   叶华年现在很不爽。   顺带把气都呛在了静嘉身上。   静嘉简直要气死了,她那样温柔的问了一句,他只要回答是不是就好了,干什么要说她讨厌。   “你、你敢说本公主讨厌!你才讨厌,你全家都讨厌!”   “是阿,我全家都讨厌。三世子是皇族,公主也是皇族,说来说去,还不是你最让人讨厌。”   “你你......混蛋!本公主要摘了你的脑袋!”   静嘉气极,叶华年朝她笑了笑,笑容无比欠揍,他漫不经心地叹了口气,“那草民可真是惶恐难安,太可怕了,吓得我魂都飞了。”   静嘉在原地气的打转,她在角落捡了一块砖块大的石头,举着朝他冲过去。   “我杀了你!”   叶华年扫到她手上的石头蓦然睁大眼睛,脱口而出,“我去你大爷!”   这死丫头是哪门子的公主!   他转身就跑,静嘉举着石头穷追不舍。   留下秦书三人,目光随着他们远去。   “他俩这是头一回见面吧?”   秦书琢磨不透地问了一句。   裴郁卿嗯了一声,“以前从没见过。”   温庭之默了片刻开口道,“他们可能,天生相克。”   *   秦书送给温庭之的那幅画,送之前从未没料到裴郁卿会死死揪住不放。   她甚至几次被他烦的想要找温庭之要回来。   她有一回真心实意夸他一句字写得好,就被他凉凉嘲了回来,他说:哪比得上温大人。   还有那时在起云台说罚他抄一百遍《女戒》,不过随口一提,谁知道他还真抄了。   秦书望着眼前整整齐齐的一摞手抄字本,沉吟许久。   更令人惊叹的是除了《女戒》,还有一百五十张‘三从四德’四个大字。   秦书忽然庆幸自己说的不是三从四德的内容,还好仅仅是这四个字而已。   她捡起来翻了翻,痛心疾首地抬头看着他。   “裴卿,你越来越不像话了。”   裴郁卿是来等着挨夸的,谁知道被她好一通批评。   “堂堂上卿大人,一腔过人的才华谋略,一双执笔绘天下的手。是用来抄这些东西的吗?这若是传出去,像什么样子,你教天下人如何看你。”   秦书严厉地教训了他,裴郁卿目光弱怜,静静望着她。   “是殿下让我抄,我才抄的。”   “......什么话该听什么话不该听,你不知道吗。”   “殿下的话都是该听的。”   裴郁卿垂了垂眼睫,不愿意看她了。   秦书捂了捂脸,忽然觉得她好像有些理亏。   可是,她真没想让他抄这些东西。她说的也是真心实意的话,他如此大才,写这些算什么。她自己都对女戒和三从四德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不屑一顾,他写这些,就像上好的笔墨文房写出一手不堪卒读的文章,令人惋惜心疼。   “我......我的意思是......”   “微臣知错了,微臣告退。”   他规矩行礼,退出房去。   秦书望着他的背影,说不出话。   她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纠结头疼。   秦书手背垫着下巴趴在书桌前,对着满桌手抄字本静坐了一会儿,起身朝书房去。   真女子敢作敢当,能屈能伸,既然她理亏在先,那就得和他道歉。   他平日里公务就够繁重的了,真不知道他哪里挤出来的闲工夫抄这些东西。   书房和卧房都在一个院子里,一庭相对之隔。   秦书在门口踌躇徘徊了一会儿,挺直了身板敲门。   没一会儿,裴郁卿就来开门了。   他手撑在门上淡目看着她,没说话。   秦书瞅了他一眼,清了清嗓子,细若蚊声地低头说了一句,“对不起......”   “没听见。”头顶传来沉然的嗓音。   “......”   秦书吸了口气,说出口还是很小声,“对不起......”   裴郁卿看了会儿她绒软头顶的发髻,伸手将人扯进房里,关上门。   秦书莫名就紧张了一下,她后背紧紧抵着房门,眼眸清亮地望着他,“干、干什么。”   诶,她怎么结巴了。   “结巴什么。”裴郁卿一只手在她身侧,撑着房门,低头看着她的眼睛,“你刚才和我说什么,再说一遍。”   “我......”   秦书也不知道他的气场为什么总是时常能够变换自如,特别是晚上,好像特别强......   咳,她指的是气场。   她心怦怦跳,也不知道怦怦个什么劲儿。   “我说,对、对不起......”   “嗯,所以你知道我抄这些,是因为在乎你,是在意你说的每一句话,对不对。”   裴郁卿这回终于听见了,开始和她讲道理一般。   秦书抬眼瞅着他,好脾气地点头。   “所以你知道错了是不是?”   “错了错了,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   秦书说着说着就偏了,无形中变得趾高气昂,“我就是错了怎么了。”   裴郁卿安静地凝着她,秦书和他对视半晌,低头挠了挠眉心,诚恳致歉,“对不起......”   “知错就改,殿下是好性情。但若道歉有用,还要锦衣卫做什么。”   “......”秦书抬头皱眉,“那你还想怎样?”   裴郁卿没说话,还是认真看着她。   秦书自知态度又不端正了,默默低眉顺眼,换了个语气,“那你还想怎么样嗎......”   “诚意。”裴郁卿似乎笑了笑,“殿下也该知道,微臣没那么好打发。”   知道,当然知道了。   他就是个睚眦必报狠绝毒辣的小人!   秦书抬头望向他,“那你要什么诚意?”   “吻。”   他直截了当,半点不绕弯子。   秦书呼吸微窒,推了他一把,愤愤然,“你做梦!”   裴郁卿得理不饶人,他占上风,以她的良知为迫。只要他一静静看着她,秦书就会想起她理亏的事实。   “可是我已经道歉了,而且我凶你也是为了你好。”   她开始了狡辩。   裴郁卿不吃这套,“我听公主殿下的话,何错之有?我一心一意,身心都想着殿下,殿下让我抄书,多少遍我都可以抄。纵然朝堂折子堆压,也并未耽误半分,我拿自己的真真的心意给殿下,换来的便是殿下凶巴巴的训斥。”   “.........”秦书越听头越低,然后逐渐变得吊儿郎当,心不在焉。她低头看自己的指甲,“对不起还不成吗,我错了,错的离谱。”   裴郁卿抬起她的脑袋,指腹压过她柔软娇润的唇瓣,沉声提醒道,“诚意。”   秦书缩着脖子躲了躲,袖下的手紧紧握起来,她好像真的是十七岁,一点出息也没有。不就是亲一下吗,合法的,怕个屁!   可是他们俩那半辈子好像也就亲了......三......四次?   想起来还挺亏。   “不敢?”   裴郁卿低笑了一声,秦书当下就抬眸嗔他, “谁不敢!”   他发现,她似乎最吃激将法。   秦书被他一说直接就揪着他的衣襟转了身将他推在门上,踮脚凑上去狠狠咬了一口。   一触而过,在他浅尝也未及时,就结束了。   唇上只残留了她馥撩的香气。   秦书亲完抹了下嘴巴,乜他一眼,“我道完歉了,劝你别得寸进尺不识抬举。”   裴郁卿抬手碰了碰唇角,勾笑道,“好。”   本来亲还没什么,偏偏他这个没什么含义的动作让人脸红心跳。   秦书发觉耳朵和身子越来越烫,一把推开他就冲出了房门。   她冲完就后悔了。   太丢脸了。   怎么能这样丢脸的离开,她应该昂首挺胸,抬着下巴扬裙离去。   啧,草率了。 第28章 夜来枕星河 (一)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大郢西北姑藏之地, 地贫荒瘠,常有灾苦。   朝廷不吝拨款赈灾一次又一次,其用却从未在百姓身上。   温大人终将陆钦臣的奏书递至天听, 呈于陛下圣面。他调查此事,寻枝挖节, 触及不少人的底线。身在京城,都有人敢明目张胆对他下手。   “上至户部, 下至巡按御史, 再到知府, 层层相护,剥削垄断。百姓不得救济,有动乱便以官兵镇压, 下手不论生死。两年前的一位巡按御史傅大人,手持万民书欲回京呈报,最后却因意外未能归京。”   温庭之字句回禀,御桌震声而响,文帝挥开桌上其余的文碟, 嗓音隐忍着未发的怒意, “传太子。”   温庭之微顿了顿,抬袖道, “陛下, 太子殿下尚在处理琉瀛之事, 恐难分神。”   内侍闻言停在外间,等待陛下再下令。   文帝抬目看了一眼温大人, 玉扳指盈着暗光,轻转了半圈。陛下迟思片刻,改口道, “传信亲王。”   内侍得令快步离去。   他望向温庭之,指节意味深长地敲了敲桌上述奏,“温卿手持此奏书,想来也不太平。没人想要杀你,嗯?”   “想杀微臣的人越多,离真相就越近。”   “看来你是碰了太多人的界线了。”文帝冷声笑道,“朕在这天子之位坐着,底下一个一个怀揣的心思,皆可观之一清二楚。可偏他们都认为朕闭目塞听,只因天子独一,臣子之心却是杀不尽的。”   “陛下圣明贤决,是万民景仰的君主。”   文帝沉叹了声,倦笑道,“温卿说这样的话,朕倒是乐的相信。若换作裴卿,朕半个字也不信。”   他翻了翻手边的述奏,随口问道,“温卿,这奏书何人执笔?可是你所说的那位,陆钦臣?”   “正是。”   文帝扬了扬眉,又仔细翻看了两眼,“文辞如此才华,怎的只会是个钦臣之职。”   温庭之抬了抬眸,目色微敛。这奏书他也看过,和陆长风交谈,亦觉他谈吐不俗,学识渊博。   如此人才,却只谋了地方之职。其中缘由往下深究,只怕牵扯出来的,还有吏部。   “殿下,陛下已将姑藏案子交给信亲王处理。小王爷办事,此案便不简单了。”   行过曲廊,纳兰楮眯眼看了看薄暮的残阳,冷笑道,“不简单又能如何,难不成派人去杀了孤亲爱的皇弟?冯尚书这老匹夫,平日里受贿贪墨,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知道这贪得无厌的老东西,赈款也敢贪吞,当真找死。”   “你去将他那些破事儿都一锅端了,那位置也该换人了。”   “是。”镇襄候沉吟良久,行至他身侧,转身定定看向太子殿下,“殿下,这一次,吏部恐怕也有问题。”   “怎么。”   “裴上卿今日无意间说了一个名字,赵复。”   纳兰楮细想了想,没想起来。   他拧眉沉眸,“这人是谁。”   “人并不重要,只是一个靠钱买官的富商。不过他这个官位顶替挤下去的,正是自姑藏入京的陆钦臣。”   事情虽然不大,但这是一件天知地知,没有第三个人所知的隐事,裴郁卿又是如何得知的。   不言而喻。   “殿下,如今的朝堂,风向早已不动声色地暗流偏倚。”   “裴上卿。”纳兰楮目色阴翳,笑意沁寒, “又是裴上卿,孤还是太纵容他了。”   残阳陨矣,晚风浸如凉水。   “侯爷,该向云氏下手了。”   *   叶檀隐隐有些紧张地坐在秦书对面,双手捧着茶杯悄悄转。   她还是第一次这样和殿下单独面对面地相处。   “这家茶馆是新开的,还不错,世子妃尝尝。”   秦书朝她笑了笑,“冒昧请你出来,是因为我想问,世子妃和裴大人的婚约......”   “咳——”   叶檀刚喝的一口茶,就这么呛了回来。   秦书噤声,连忙帮她拍拍背顺一顺。   她好像太直接了,一点铺垫也没有。毕竟他们两个有婚约的事情,是天知地知。   叶檀惊讶不小,眼角泪都呛出来了。   “殿下......”   秦书帮她续了茶,笑道,“你是不是意外我怎么会知道?此事说来话长,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有些事情想弄清楚。”   叶檀轻拭了拭唇角,平复道,“我...我和兄长的婚约是自幼父母定下的,后来因为各种原因,就......”   她目光炯炯,还是很好奇。   殿下竟知道这件事,那她也知道她和兄长的婚约是假的了?   那......   “这些我都了解过,你们迫不得已解除婚约,你被陛下赐婚嫁给了世子,帮扶叶氏。”   秦书呷了口清茶看向她,温和道,“其实我想问的是,世子妃知不知道裴大人和我的那一纸婚约是哪里来的?”   叶檀张了张嘴,神色迟疑。   见她如此,秦书更笃定了从她这里可以找到一些线索和答案。   “你知道对不对?”   叶檀低头回避她的目光,有些为难。   “我......”   虽然不知道殿下是怎么会知道这件事的,她和裴哥哥的婚约,原只有他们两个和三世子才知道。   “我只是想知道,这纸婚书到底是哪里来的。”秦书垂了垂眸,隐含失落,“我想知道他为什么骗我......”   “不是、兄长他......”   叶檀磕磕绊绊,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我和他坦诚相待,可他唯独这件事情没有告诉我。我想弄清楚因果,不想被他蒙在鼓里。”秦书闷声,嗓音都有些不易察觉的哽咽, “我一直以为我们是天赐良缘,父母之命,青梅竹马,可是现在才知道他连婚书都是骗我的......”   “殿下,你别哭呀,兄长不告诉你一定是怕你怪他。”叶檀搅着手巾纠结了一会儿,坦白道,“这婚书,婚书到底是谁的我也不清楚......只知道梅伯伯的养子似乎姓陆......”   秦书抬眸,“当真?”   殿下看过来的眉眼哪有半分伤心,叶檀哽住,她好像被骗了。   “我也不太确定,不知道有没有记错......”   秦书目光亮了亮,收回几分唇角的笑意,端着茶杯碰了碰她的,“谢谢你,等我弄清楚了,就去找裴大人对峙。不过在这之前,你可一定要替我保密,不能告诉他我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情。”   “否则......”秦书佯装吸了吸鼻子,“我们俩一定完蛋了。”   叶檀拼命点头,即便殿下不说,她也不敢向兄长说出自己招供的事......   她应该也不算招供吧,这些事情都是殿下自己知道的......   秦楼楚馆,天上人间。   楼上某间厢房,裴郁卿坐在桌前漫然地拿腰间的玉佩敲着掌心。   约摸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床幔围帘下终于有了动静。   “美人儿,醒了?”   “大人讨厌......不要了......”   一些不堪入耳的声音此起彼伏,裴郁卿掀了掀眼帘,崇一手上的佩剑出鞘,一剑将幔帘劈了开来。   “啊——”   美人紧紧裹着被子花容失色,尖叫声止于脖子上冰凉搭过来的冷刃。   女子脸色惨白,被子也未及裹好,后背袒露一片。   夏绉下意识寻身边的短刀,却发现随时在的刀早已不见了踪影,他这才眯眼看向叠腿坐在那儿的人。   裴郁卿微微挑眉,指腹轻抚着玉佩,“夏大人,别来无恙。我可等了你好一会儿,大人再不醒,我都要没耐心了。”   崇一反手敲晕了那女子,夏绉看了眼收回去的冷剑,起身穿上了衣服,防备地望着他。   “在下似乎没有哪里得罪了上卿大人。”   “那倒是没有。”   裴郁卿低头道,“我只是好心来提醒大人,要多加防备,太子殿下和徐尚书可能已经不信任你了。”   夏绉凉凉笑了笑,“上卿大人何出此言。”   “哦,也没什么。就是一不小心,把赵复的事情给说出来了。”   夏绉听到这个名字,骤然凝眸。   吏部官长置尚书,司列二并位。   干的哪些见不得光的事情,也只有这两个人知道。   裴郁卿看向他,微微勾笑继续道,“我知道这件事情,想来除了夏大人,也没人能告诉我了。”   “我没说!”   夏绉怒目圆睁,裴郁卿笑意渐渐凉却,“夏大人当然没说,但徐尚书和太子殿下信不信,我可就不知道了。”   一些只有同党之人才知道的事情,被一个外人所知,透露的事情越小越不经意,越能令人细思深究,疑神疑鬼。甚至比重要的情报,更能起到作用。   一旦他们认为夏绉是裴郁卿的人,那么他这夏司列的位置,也就该除之易位了。   裴郁卿浑然不避他眼底翻涌的恨骨杀意,隐晦笑道,“司列大人,如何抉择可全在你。”   是要向太子殿下过尚书大人作苍白的解释,还是信他,这两个选择说难不难,说易不易。因为他裴郁卿也不是什么好人,信了他,也不一定有什么活路。   裴郁卿走出房门,一路上的美人畏惧崇一手上的剑,都不敢靠他过近。   胭脂粉气过重,裴郁卿蹙着的眉头一刻也未舒展。   “站住!”   “别跑!”   “你们这帮废物!快给老子把他们三个抓住!”   相隔对面的楼层,一片混乱。   “大人。”   崇一忽然出声道,“那......那是不是......”   裴郁卿回头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所见是三个拼命逃命的男子,跑在最前面的是一个八字胡的糙汉子,说是汉子,肌肤却白腻。   很眼熟,特别是清疏干净的眉眼。   中间那个,是一脸大胡子,咬着牙拼命推开人群逃命。   也很眼熟。   最后那个,依稀总算是能认出来的。   叶华年。   裴郁卿转身看向楼上指着桃之夭夭的三个人,火冒三丈,“在那儿呢!那儿!快给我追!”   气急败坏的这个,是魏其侯府的小侯爷。   他记得这小侯爷和叶华年关系不错。   五六个人一路追出了楼,叶华年落在最后,时不时回头看一眼。   追的人跑过了东次街拐角巷角的一个破摊子,勇往直前。   过了许久,破摊子后边儿的一个破草帽丢了出去。   秦书站起来深深喘了两口气,疲惫不堪的同时不忘骂一句, “静......静嘉,你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小废物。”   叶华年瘫坐在地上,随声附和,“就是,听墙角是可以打喷嚏的吗!”   “那我一时没忍住嘛!”   静嘉气哼哼地扯掉大胡子,“我也想憋回去的来着!”   有脚步声过来,叶华年一下子起身,下意识就拽过她们,“快跑!”   “站住。”   叶华年停住,回头看向缓步走来的身影, “兄长?”   “裴哥哥!”   静嘉松了口气,“我还以为是追我们的人呢。”   裴郁卿扫了眼他们三个各有特色的打扮, “你们怎么回事。”   “裴卿。”   秦书朝他走过去,兴致勃勃道,“你知道我今天发现什么了秘密?我今天在街上见到魏小侯爷,一路尾随他到楼子里,找到机会听他和其他几个少爷谈话。”   “我跟你说,这小子知道的可太多了!你不是一直想对付那个处处和你作对但抓不到什么把柄的长史吗,参他一个私德不修,一参一个准。”   她说话时掉了一半的八字胡要落不落,裴郁卿嫌弃的抬手一把扯了她的假胡子。   “所以你们是听墙角被发现了?”   叶华年叹了口气,“都怪这个讨厌的小公主啊,小公主打喷嚏还得挑场合,什么时候都不打,偏偏听墙角就忍不住了。”   “你!”静嘉说不过他只能抬脚踹。   “叶华年去楼子就罢了,你们两个也敢去?”裴郁卿拽过秦书看了一圈,“还打扮成这幅德行。”   秦书摸了摸自己的冠发,“不英俊吗?那地方女子不能进,这也是无奈之举。”   “无奈之举?”   裴郁卿沉眸看了她一会儿,对叶华年道, “你送静嘉回宫,我到时候再找你算账。”   叶华年烦躁地皱了皱眉,“这小公主是自己非跟着去的,关我什么事儿?”   裴郁卿没搭理他,只掀目望他一眼。   叶华年哦了声,自认倒霉。   秦书出来没乘马车,裴郁卿也没有。回府的路上,两个人只能走回去。   她方才跑的急,冠发玉簪坠落了些,裴郁卿抬手替她簪好。   “殿下,那地方有一无二,下次不许再去了。”   “我这不是为了......”秦书说到一半,目光含笑地看向他,“那裴大人去做什么了?”   裴郁卿睨她一眼,“微臣自然也是为了正事。”   秦书闻言随手坦荡地拍了下他胸膛,“理解,男人嘛。”   “......”   她好像理解岔了。   裴郁卿走在她左侧,偏头即能见她。不偏头,余光也都是她。   秦书察觉到他的目光,看向他,“裴卿,你有话要对我说?”   裴郁卿目色微深,垂眸看着她,半晌未言。   “殿下......”   “大人小心!”   裴郁卿话音未落,便闻崇一扬声。   他顷刻搂过秦书将人带至一旁的大树后,躲过飞射而来的暗箭。   虽然身边只跟了崇一,但暗处不乏他的人在。打斗声不断,势均力敌。   “谁的人?”   秦书背靠在树上,想回头看一眼,被他抬手按了回去。   “想杀我的人虽多,出手的无非就那么几个。”   来者未尽全力,更像试探。   裴郁卿低头看着她,认真道,“殿下,你大多时候喜欢独来独往,不安全,以后出门记得要带人。”   他这般嘱咐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从语气到目光,都一如既往。   可秦书看着他,却恍然觉得有些不一样的熟悉。大抵是......只她一个人记得半生,才忽然有些想他了。 第29章 夜来枕星河 (二) 大丈夫能屈能伸。……   年关将至, 上卿府上下也开始变得有些忙碌起来。   那天尾随魏其小侯爷,另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因为秦书看见夏绉夏司列也进了楼里。她本想打发了叶华年和静嘉,自己一个人去, 但他们两个非得也跟着。   本觉得吏部难折,但那天见裴郁卿也在, 秦书便猜到一些他所谓的正事是什么了。   她自然不会当真以为,他是去快活的。   许是因为将至年节, 府里气氛都活络了一些。   裴郁卿从世子府邸回程, 崇一跟在他身后。   “大人, 巡按御史的位置如今空出来,太子那边定会极力推人上去的。”   “嗯。”   裴郁卿随口应了一声,低头看着手上的簪子。   简致精刻的银叶钗, 钗尾片叶雕刻如丝。无花无坠,可一眼看去,丝毫不会觉得朴素。   是宫里也难寻的手艺,周折许多辗转。   她会不会不喜欢?   如若不喜欢......不如化了给她打镯子?   万一镯子她也不喜欢......   “总之,绝不能让太子的人上去, 是吧大人。”崇一分析着这个位置的利弊, 絮絮叨叨好一会儿,才发觉上卿大人没搭理他。   “大人?”   裴郁卿沉思在这只钗子殿下如果不喜欢该怎么办的漩涡里, 充耳不闻。   “大人!”   崇一抬高声音, 裴郁卿大发慈悲分了他一个眼神。   他抬袖举起左手的银钗, 认真问道,“崇一, 你觉得这簪钗好看吗?”   崇一看了看,“这么素的簪子,一朵花都没有, 不好看。”   裴郁卿默然收回袖子里,“我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   “……好看,特别好看。简直鬼斧神工,巧妙绝伦,巧夺天工,上天入地,绝无仅有……”   “可以闭嘴了。”   崇一噤声,他瞅了眼大人藏回袖子的物什,咧嘴一笑,“大人,您是要送给殿下吗?”   “不然送给你吗。”   “这主意是世子爷给您出的吧?”   崇一一眼看穿。   他家大人哪想得到送女孩子簪钗这一出。   裴郁卿抿唇不语,侧目乜了他一眼。   当时在世子府不过是不经意间随口问了傅望舟一句,怎么样才算对别人好。   三世子目光十分有深意地看了他一会儿,说什么用心的屁话。   他当然知道用心,可他又不能把心捧出来。   于是又换来傅望舟淡漠的一眼,告诉他送礼物。   随后裴郁卿想着送把短刀给殿下,让她防身,但被傅望舟一口否决了。   最后商量许久,才决定送这簪钗。   也不错,簪子也能防身。   但礼物虽然想好了,怎么送却是个大问题。   裴郁卿在书房对着簪子看了许久,思考着是随意自然地递给她,还是别有用心地送给她。   可殿下似乎不喜欢这些东西。   要不先试探一番。   罢了,还是不试了。   殿下那般聪明,一问就露馅了。   裴郁卿再三思量,始终没找到机会送出去。   最后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终于鼓起勇气敲了殿下的房门。   今夜其实雨并不很大,但刮着不歇的狂风。   呼啸伴雨,秦书不过一时忘记了关窗,烛火便尽数被风雨熄灭,好不容易将窗关了回来,半身都湿了。   她正重新点上蜡烛,拿帕巾擦着被雨打湿了一些的头发。   听到敲门声,点完烛火才去开。   门一开便吹进大风,她顾不上什么,只能先将裴郁卿拽进来关上门再说话。   “你怎么来了,有事?”   秦书拭着发尾,抬眸问他。   她被雨淋湿的里衣还未及换下,隐隐勾勒下,能见有致的曲线。   裴郁卿喉间微动,敛眸贴心道,“今夜风很大,夜很黑,我来陪陪你。”   秦书莫名其妙地望了他一眼,“我不怕。”   再说了,哪天晚上的夜不黑。   他闻言喔了声,看向她道,“我怕。”   大丈夫能屈能伸,说怕就怕。   秦书语塞。   “那你坐一会儿罢。”   裴郁卿握紧衣袖下的簪钗,几次欲言又止。   他看了看她身上的衣裳,忍不住道,“殿下,湿衣裳穿着容易着凉。”   “我这就换。”   秦书擦干头发,拿了干衣裳。   他在这里,她只能去屏风后边换。   秦书没注意过,这屏风并不完全能暗遮。   看不清什么,但能看得清流畅自然的身材弧度。   裴郁卿目光落在素锦屏扇上,毫不避讳地看着。宽袖下,指腹摩挲着银簪片叶,他抬手托着下巴,认真地观之细微。   青丝扫落,绮罗腰身,娆娆曲线,隐隐暗香。幽邃的眸底似能将每一寸影都刻在眼底。   秦书换好了衣服,走出来时见他不知何时在一人独酌。   管它狂风大作,怀酒盏杯漫饮。   他倒是真有意境。   “上卿大人,门外风这么大,怎么没吓死您呢。”   秦书坐到他对面,懒懒扫他一眼。   裴郁卿弯唇笑了笑,“殿下,微臣一个人真的害怕。”   他把另一个杯子放在她跟前,“既无困意,殿下不如陪臣一起喝吧。”   “不喝。”   秦书一口回绝。   她记教训。   裴郁卿眸光脉脉看她,不知道哪儿丢了两个骰子出来。   顾自说道,“赌大小,谁输谁喝。”   他虽未激将她,目光却是直白地挑衅。   秦书盯着他看了会儿,拍了下桌子,“输了不许赖账,谁不喝谁是狗。”   裴郁卿挑挑眉,示意她先来。   秦书没玩儿过赌桌上这些东西,许是灵气不开,手气很好。   她连赢三把,裴郁卿喝了三杯。   她忽然想起自己从没见裴郁卿醉过,于是默默在心里打赌,要将他灌醉,教他输得血本无归。   秦书酒量不差,要教她醉也不容易。   裴郁卿一开始输得惨淡,后来却是杀了回来,点数连连压过她,回回掷得两个六。   秦书拧眉,莫不是聪明的人玩这些东西也格外玩的好些?   她不愿意认为自己比他笨,玩的越来越兴起。有输有赢,毫无困意。   可虽是有输有赢,但裴郁卿似乎总是能连赢她几把。秦书一口喝尽杯里的酒,双目微醺,但还没有到醉到不清醒的地步。   她起身撩起袖子,拢着骰子掌心合十,祈祷似的摇了一会儿丢在桌子上。   骰子骨碌碌转了一会儿,停下来,两个六。   “你喝!”   秦书开心地坐回去,看着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她若一直输,就会消磨兴致。输了又教她赢回来,才会一直想压过他一成。   玩到后来,秦书自觉喝的有些多,趴在桌子上摆摆手,“不能再喝了。”   裴郁卿拂去骰子,抬手抵额手肘撑在她另一边,正好和她相对。   “殿下,你喜欢簪子吗。”   他喝了酒,嗓子似乎变得更醇温,和酒水一样醉醺耳朵。   秦书枕在手背上,双目微微散神,“不喜欢。”   “......”酒后吐真言,看来怕是真的不喜欢。   裴郁卿想了一会儿,问道,“那殿下喜欢什么,有什么想要的礼物?”   秦书手背遮着打了个哈欠,闭了闭眼睛, “没什么想要的。”   她说着抬头,撑着下巴瞧她,澈美的眸子缭绕蒙雾水,像楼子里挑姑娘的纨绔公子哥,朝他轻佻抬抬下巴,“我想要你。”   裴郁卿心口温酒浸润,像被轻柔云朵揉了一把,他喉结微动,眼睫盖下一片弧影。   “好。”   秦书也不知自己清醒还是已经喝醉,低声笑了笑,裴郁卿抬手碰了碰她的下巴,“殿下,上次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我。”   “什么?”   “微臣与温氏郎君,孰美?”   秦书凝眸道,“你是遥遥天上月,他是望望远黛玉。无可择矣。”   这个答案倒是不差。   秦书醉醺醺地,说话也懒洋洋,“不过,你想听真话吗。”   “嗯。”   她低头笑了笑,抬手挡住脸压低声音,“两个我都想要。”   裴郁卿勾唇牵过她的手,“没可能。”   秦书失望地叹了口气,“我若从小是皇室养大的公主,才不忠这一纸婚约呢。”   她看着他的眼睛,笑意清澈,“那样的话,一个裴卿不得,我还可以有千千万万个卿臣。”   这话几分真假,又能如何辨判呢。   裴郁卿指腹在她侧脸,指尖温热。他低眉离她一息之远,低声呢喃,“殿下,你还愿不愿意......再要一回裴郎......”   他嗓音这般沉入心底,秦书只知道自己眨眼时睫羽都能扫过他鼻梁。   醇酒浓香,裹着纠缠的气息,和清幽撩人的软香。绕指是温软柔意,自侧颈留恋而下。他齿间力道分寸噬魂,所谓四字,意乱情迷。   她想回答什么已然不记得了,愿意还是不愿意,都被他尽数吻下。   夜雨烈风,静息于此。   风雨过后,是朝熙光华。   秦书醒时便已是一地金光,她清醒了好一会儿,对上眼前衣衫凌乱的男人,沉默良久。   裴郁卿睡眼朦胧慵懒,坦然回望她的目光。   “你昨晚为什么没走。”   他枕着手臂,理所当然道,“夜黑风高,我一个人害怕。”   秦书盘腿坐在床上,仔细回想了一下昨夜发生的事情。   记忆止于她赢回一把,他愿赌服输。   她扫了眼他敞开大半的衣襟,白皙肌理的胸膛隐约可见淡淡的粉痕。   秦书揪着被子的手微微一紧,“你的衣服为什么这样。”   裴郁卿垂眸看了一眼,自若道,“殿下扯的。”   “不可能。”   秦书断然反驳。   她不可能酒后乱性,做出如此荒诞之事。   裴郁卿轻轻眨了下眼睛,“是殿下昨夜自己说......”他顿了顿,道,“想要我。”   “......”   秦书抿唇不语,在想自己是否真的说过这种不堪入耳的话。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衣襟齐整,找到了反咬的机会,“我如此正经,定是你图谋不轨,趁人之危。”   裴郁卿淡淡叹息,“殿下说是就是罢。”   “......”   他这话什么意思,为何说的好像是她巧言善变事后不负责任似的。   她胡思乱想时,余光扫到枕下半露的银钗。秦书伸手摸出来看了看,悄然抬眉,看向裴郁卿。   他不大自然地别开视线。   “裴卿,我没猜错的话,这簪子不是用来当暗器杀我,就是送我的吧?”   裴郁卿轻嗯了一声,随口道,“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放在书房桌子上,就拿来给殿下了。”   秦书很给面子地点头相信他这个信口胡诌的理由,“那就当是裴卿费心送的吧。”   他看了看她,不觉有些紧张,“殿下喜欢吗。”   秦书抬眼瞅他,默了片刻道,“我如果说喜欢,你会开心吗?”   裴郁卿唇角轻轻勾起,“嗯。”   “那我不喜欢。”她爽快地回答。   “.........” 第30章 夜来枕星河 (三) 本公主冰清玉洁。……   上卿府大门, 叶华年一只脚踏进门槛,另一只脚怎么也跨不过来。   他挣了挣右手,回头斜眼看向死死扒拉他的静嘉。   “小公主,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在堂堂上卿府邸和一个男人拉拉扯扯, 合适吗?”   “谁让你这刁民次次见本公主都不敬?见了本公主就得恭恭敬敬地让开路,让本公主先进府。”   静嘉拽着他的袖子, 亮眸盯着他。   叶华年睨着她, 眼尾勾着玩世不恭的笑意, “我凭什么让你,小公主了不起?”   他说着转身就要大摇大摆地进门,静嘉一拽又给他拽了回来, 她力气倒不算小。   叶华年没了耐心,转身大步靠近她。静嘉顿时连连后退,身后是汉白阶,她不留神一脚踩空,整个人向后倒。   “诶——”   叶华年伸手一把抓住她的手手腕, 往回带。   静嘉整个人往前扑回来, 但他将人拽回来以后就侧身躲开,从容地看着小公主跌倒在了地上。   “哎哟!”   静嘉手肘摔得不轻, 她怒气冲冲地抬头瞪着看她笑话很开心的叶华年, “你干嘛不接住我!”   叶华年靠在一边的石麒麟上, 露出爽朗的笑容,“我干嘛接住你。”   “你!”   “我若是接住你了, 小公主回过头来说我轻薄无礼,本公子岂不哭都没地儿哭去。”   叶华年说完悠然地要进门,静嘉干脆坐在地上拽住他的衣摆, “你这个无耻之徒,只能本公主先进去!”   “小公主,你要是把我的裤子扯下来,看到了什么,本公子可不负责任。”   叶华年懒懒地搭了一句,静嘉愣了片刻,小脸蓦然涨得通红,她站起来就用力推了他一把, “你臭不要脸!”   叶华年不防被她推的后退,背撞在方才的石麒麟上,硌的生疼。   他闷哼了一声,忍住了痛苦面具。   秦书一来就见他们两个掐架,颇有兴致地吹了个口哨,幸灾乐祸地助威,“打起来,打起来。”   静嘉脸上的红晕还一点也没褪,秦书不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好奇地看着她,“静嘉,你的脸怎么和猴屁股似的。”   被这么一说,静嘉脸更烫了,要熟了似的。她气急地指着叶华年告状,“阿姐!这个混蛋对我耍流氓!”   “我怎么了,我说什么了?”   叶华年气定神闲地问了一句,默默揉了揉自己的背。   “你、你......”静嘉双眸盈亮地瞪着他,说不出口。   “你们两个约好了一起来的?”   秦书随口问了一句。   “谁和他约好!”   “谁和她约好。”   异口同声,还挺有默契。   秦书视线在他们两个中间转了转,心照不宣道,“是来找我去围练场的?”   “是啊,年底了,新训士兵分军最有意思了。”静嘉拿凉凉的手背贴了贴热乎乎的脸。   叶华年朝府里看了眼,“嫂嫂,我兄长已经去了吧?”   “没呢,他出门办事了,让我等等他。”   秦书注意到他的称呼,轻笑了笑没说什么。   她说完,静嘉忽然走到她身边挽着她正色道, “阿姐,我有麻烦了,你一定要帮帮我。”   “怎么?”   叶华年也好奇地看向她。   静嘉说起就来气似的,愁眉不展,“父皇说明年要给我选驸马,说什么也不改主意。以往我闹一闹,他就放弃了的,可这回他说什么也不听。”   秦书暗自敛眸,心绪有些复杂。   陛下不是着急想把静嘉嫁出去,而是怕自己身子撑不到女儿心甘情愿嫁人的那一天。他疼爱静嘉,想让她有一个好归宿,也怕自己没机会给她操办。   陛下的身子不好,除了操劳过度之外,心中郁结难舒也是一个心病。   纳兰若能早日监国,陛下能打开心结安心养身子,当是可以延年益寿的。   秦书入神沉思,静嘉晃了晃她的手,“阿姐,你说我该怎么办?我什么法子都使了,父皇就是不松口。”   她缓神看向她浅笑道,“那不如你想想,你想要什么样的夫君?”   静嘉歪了歪脑袋,大言不惭,“我想要裴哥哥那样的驸马。”   叶华年闻言嗤笑出声,“我兄长那样的一般都看不上你。”   “你!”   他总是一句话就能挑起她的怒火,静嘉觉得自己每和他待一刻,寿命就要短一刻。   “王八蛋!”静嘉冲过去朝他踢了一脚,叶华年稍微躲了躲,不留余地地气她,“你看看你,如此刁蛮,哪个男人会看上你?”   “你才刁蛮!你这样的臭纨绔,也没有一个女孩子能看上你!”   “哦,那又如何?就算本公子一辈子娶不到媳妇儿,全天下女人都死光了就剩你一个,我恐怕也看不上你。”   “你......”静嘉深深呼吸,抚了抚自己的胸口顺顺气,“谁要你看上,哪个女孩子被你看上就是倒了八辈子的大血霉!纵是全天下没男人了,本公主也还不会觉得你顺眼呢!”   静嘉被他气多了,觉得自己吵架也利索了一些。   秦书好整以暇地隔岸观火,手里就差一包炒瓜子了。   这会儿,裴郁卿的马车缓缓停在阶下,他弯腰下车,湖蓝青浅的一层罩衫长袍,领衬白襟。   隽雅清绝,行步踏足,都赏心悦目。   “你们怎么来了。”   裴郁卿看了看总算歇了一会儿没继续吵架的两个人,叶华年撇清关系道,“我是来找嫂嫂一起去看围练分军,可不是和这刁蛮的小公主同路的。”   “我也不是。”   静嘉补充道。   裴郁卿转眸看向秦书,“殿下,走罢。”   “好啊。”   “要不骑马去,也快些。”叶华年提议,静嘉较忙摇头,“我不会骑马。”   他不耐地皱了皱眉,“你怎么这么麻烦。”   “你才麻烦!”   他们两个似乎没有一刻能安静。   裴郁卿对叶华年道,“你可以带着静嘉。”   “我不要他带!”   “我才不带她。”   秦书悄然扬眉,这好像是他们第二次异口同声。   裴郁卿淡漠地扫了眼水火不容的两个人,“那你们自己看着办罢。”   他说完就拉着秦书先离开,去骑马。   他原还没想到要骑马,叶华年提及,才觉得这个主意貌似很不错。   “不管他们了?”   “嗯。”   裴郁卿偏头看她,目光落在她发上的玉瓣钗,犹豫着问,“殿下怎么不戴臣送的银钗。”   秦书恍惚抬眼,随手摸了摸发髻的簪子,不甚在意,“喔,我随手戴的。”   她倒是不太注意这些。   裴郁卿低眸,视线锁着她袖下玉腕。   下回还是送戴在手上的件饰,戴上就不用摘下来。   要骑马,秦书只能坐在裴郁卿身前。   “我倒是不知你还会骑马。”   裴郁卿下巴恰在她绒绒发顶,怀中少女独特的清香始终可以萦绕在他呼吸之间。   他低头,薄唇隐隐碰了碰暗香青丝,“我会的还有很多,殿下慢慢就知道了。毕竟身为驸马,自要有过人之处。”   秦书弯唇笑了笑,晓风拂面,吹的人眯眼畅然,“裴卿最大的过人之处,许就是这皮相了。”   男子过于俊美,并不是什么好事。命理多灾多情,尝苦薄甜。   裴郁卿指尖绕了圈她的发尾,坦然接受这样不算称赞的赞美。   那厢静嘉和叶华年骂骂咧咧地同骑一匹马,她坐在后头,兰花指捏着他腰间的衣裳。   叶华年低头瞅了一眼,被她气笑,“小公主若是这般嫌弃我,不如跳下去吧,嗯?”   “男女授受不亲,本公主冰清玉洁,怎能叫你占去便宜。”   静嘉偏着头,仿佛目光瞧他的背都糟心。   叶华年挑唇笑,眸光轻转,“好啊,那小公主可千万、千万、千万抓紧了人家的衣角,一点也别碰到人家的身体,万万别叫本公子占去一丁点便宜。”   他说这话的时候静嘉就觉得有不祥的预感,果不其然,叶华年话音刚落,就扬声驾马。   马儿撒腿奔跑,静嘉整个人险些向后仰倒下去,她尖叫了一声忙紧紧搂住他的腰。   去他的冰清玉洁,命最重要。   他们两个策马奔腾,裴郁卿却是悠哉悠哉。   秦书摸了摸马儿的鬃毛,仰头看向他,“裴卿,咱们能骑快点儿吗。”   他觉得街边老爷爷的驴都走的比他们快。   “挺快的,已经策马了。”   “......”   叶华年和静嘉到围练场时,等了一刻钟才等到他们。   “拜托,你们骑的是驴吗?”   叶华年淡漠道。   秦书下马牵了牵衣裙,没什么诚意地辩解,“你兄长已经策马了。”   她见静嘉双目涣散。有些生无可恋的模样。   问叶华年道,“小公主怎么了?”   他扬眉看了她一眼,“被我占便宜了呗。”   *   围练地满场皆兵,今天一众的考核,是为了挑选最出色的士兵,入不朽军。   不朽军乃大郢国之军魂,声名四海,名额不限,但门槛颇高。   报国为将者,皆以入不朽军为傲。   只是历改朝换代,帝王畏心终在,云沈两族到了本朝,早已不再是赫赫军族。虽门楣始终不减,但实权释了兵权。   不朽军,叱云军,将在云沈,权无实矣。   高台下望,千军万齐。   放眼四海,又有哪国能比得上大郢军采,震震国威。秦书沉重的自豪感油然而生,又不免叹慨,“想当年,大郢武有云沈,抚远将军往来不败,不朽之名压荒百川,至今日也无人敢轻犯我国境。如今却终是没落了,一族永不长盛,虽也常然。”   “吾族是饱尝灾难,方才成就无往长久。功高盖主,终是不得已。”   “君臣君臣,无论几朝几代,也都是难以衡持的。”   秦书回眸看向他,轻眯了眯眼睛,“裴卿,你说会不会有一天,这天下无君?”   裴郁卿收回远望的目光,看进她近澄的眸底,“或许......是会有那一天的。”   “我也觉得会有的,若是依旧有君,那我想那样的天下,也该是...... 君不疑功高盖主......”   她望着他轻声道,裴郁卿眸色几深,接下她的话,“臣不存反逆之心。”   君不疑功高盖主,臣不存反逆之心。   如此江山,当千秋万代。 第31章 夜来枕星河(四) 与君书。   新训士兵要入不朽和叱云, 有两个考核将领。   云沉,沈寂。   能到这一关的士兵,可谓个个皆是同辈出鹤。大半场看下来, 静嘉看上的大多都落榜了。   “怎么回事儿呀,这个怎么会没有晋呢。”   她惋惜地撑在高台围栏上, 摇头叹气。   “你看上的,基本都没机会。”叶华年不客气地回了一句。   她只看脸, 见貌容清秀的就觉得人家能晋。   静嘉瞪他一眼, “那也比你强。”   叶华年扬着笑意没说话, 秦书回眸,见他认真地看着场下考核,神色不比平日里的不恭, 眼神是肃仰。   他是向往的。   秦书转身看着他,“少爷,试试?”   叶华年收回目光笑道,“我又不是将士。”   “没让你参考,我是想问, 你能打得过云沉和沈寂吗?”   叶华年看了眼场下英姿少年, 正欲开口说什么,静嘉便回过头来嘁了一声, “阿姐, 你说什么不着调的话呢。他, 他怎么可能打得过云沉和沈寂。”   叶华年本来也只想说自己武艺不精,并无完全的把握, 可这小公主说话当真让人上火。他来劲地瞅着她,“我怎么就不可能打得过他们?”   静嘉瞥他一眼,轻哼了一声, “且不说云沉和沈寂长得比你好,人家可是世族功军,你是什么呀,你是臭纨绔!”   叶华年平日里也没少被人说是前途无望的纨绔公子,听多了耳朵都长茧了。可是被这个无知愚蠢且刁蛮的小公主瞧不起,他平白不爽,非常不爽。   他上前一巴掌拍在她身侧的围栏,低头盯着她。   静嘉没出息地往旁边躲了躲,气势不输地回视,“干嘛呀。”   “小公主若是这么说,那我们就打个赌吧。我要是赢了,你......”   他目光上下扫了她一周,放肆不敛,静嘉没来由地紧张,揪住衣裙瞪他,“看什么看!”   叶华年歪头笑了笑,“我要是赢了,委屈自己,让你嫁给我罢?”   静嘉脑袋一瞬空白,睁大眼睛看着他说不出话。   秦书挑了挑眉,回眸想和裴郁卿对视,以眼神和他交流八卦。但他压根就没给她眼神,而是垂眸在轻理把玩她肩后的头发。   秦书无言,摇了摇头把头发摆乱,他又不厌其烦地开始理。   ......   眼下静嘉呆在原地愣住,她其实想开口骂他的,但是想不起来该怎么骂他。   叶华年瞧她不说话,发现这小公主安静的时候倒还算顺眼。他勾唇靠近她,“哦,我差点忘了,我发过毒誓,就算全世界只剩你一个女孩子也不会看上你。所以,我要是赢了,你还是大喊三声——‘我是大猪头’吧。”   “......”静嘉回过神来,脸颊晕起不自然的红,一把推开他,“滚开滚开!”   “敢不敢赌啊?”   “有什么不敢!你要是输了,你就大喊‘静嘉是这个世界上最漂亮的小公主’。”   静嘉豁出去似的,叶华年听完沉默几许, “那我可真得拼出命赢,否则要我喊这话还不如一头撞死。”   “本公主那是给你改过自新重新做人的机会,臭混蛋!”   秦书眼睁睁看着叶华年被静嘉激将,答应了比试,不过她记得叶华年的身手和云沉是不相上下的。   秦书怜惜地看了眼静嘉,小公主怕是要大喊自己是猪头了。   她目光放远,这一回再观战时,余光扫到了一抹熟悉的倩影。   苏氏其女。   就是上一世裴郁卿手下信臣苏大人被太子构陷满门不幸,幸存下来的苏家嫡女。   如此一个柔弱无辜的姑娘,却是太子的人。   一朝不侧,满盘皆输。   裴郁卿的不治寒毒,便是在这苏氏败落之后。   “裴卿。”   秦书回头看他,迟疑斟酌道,“你在朝政上,要当心太子除你信臣的手段。”   如此提醒,以他的玲珑心思,当能明白她的意思。倘若最终无可避免,她亦不会再让他受此劫难。   裴郁卿目色沉华地望下来,低声道,“我知道。”   “殿下,你相信我。”   秦书轻抬了抬眼睫,恍惚心口微动,漫着隐疼。   她当然信他。   叶华年和云沉的比试在分军考核之后,残阳落辉。   云氏后人大抵都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风骨,只是站在那里便列翠如松。   和叶华年的比武,比今天任何一场都要精彩。两个人见招拆招,你来我往,不分上下。   静嘉看的瞠目结舌,她怎么也没想到这臭纨绔真有这么好的身手。   叶华年从不愿显露锋芒,也不在乎什么。   今天能和云沉交手,算是了了一个心愿,若有机会,他其实还想和沈寂打一场,再向云沉讨教云袖剑法。   “叶少爷好身手。”云沉看向叶华年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那目光看在叶华年眼里,是很珍贵的。   他笑了笑,也不谦逊,“得云小将军称赞,那看来我是真的不错。”   “如此将才,叶少爷......”云沉说到一半,话未言尽。如今君释兵权,朝纲不振。便是将才,又能如何。他清逸的眉眼最终也只是化作了云淡风轻的笑意, “也罢,如今边境太平,倘若有那一天,我想我们会有机会并肩的。”   云沉懂他。   这是叶华年今天最开心的一件事情。   回去的路上,斜阳将影子拽的很长,四个身影两匹马,悠悠地在古道漫步。   静嘉闷闷不乐地埋头,叶华年嘴角叼着根杂草跟在她身后。   “喂,小公主,愿赌服输,这点信誉气节也没有?”   静嘉难过死了,真不该冲动答应他打赌。她耍赖似的扭捏,“你让我酝酿一会儿不行吗!”   秦书手里甩着根狗尾巴草,催促道,“快点儿啊小公主,我们等着呢。你现在不说等回了城那么多人,大街上喊多丢脸啊。”   裴郁卿随声附和,“要是觉得不好意思,可以捂住自己的耳朵,掩耳盗铃,就不觉得自己丢脸了。”   叶华年不厚道地笑出声,静嘉气急败坏地跺脚,真是墙倒众人推!   她自我挣扎了许久,当真抬手捂住了耳朵,闭着眼睛大喊,“我是大猪头——我是大猪头——我是大猪头!”   身后三个人十分满足。   静嘉一边喊,一边小声啜泣,眼尾浸泪。她喊完忍不住饮泣,“呜呜太丢脸了......太丢脸了呜呜呜......”   她如此高贵的小公主,今朝算是把脸丢尽了。   她黯然伤神地抹泪,叶华年大摇大摆地路过她身侧,带过一阵薄阳的竹叶香。他嗓音漫不经心,极不情愿,语调微扬,“静嘉是这个世界上最漂亮的小——公——主——”   他背着手走在前面,静嘉愣了好一会儿,抽着鼻子看他的背影,泪也止住了。   她破涕低头揉了揉鼻子,忍住偷笑的唇角,追上去提醒,“要喊三遍。”   “一遍就够我受的了,三天都吃不下饭,喊三遍还让不让我活了。”   除了刚才那句,他说的每一句话依旧很欠揍,静嘉勉强原谅他,纠缠不放,“我都喊了三遍,你也要喊三遍才行。”   “不喊不喊。”   “喊,你再喊两遍才行。”   “美死你,不喊。”   “喊。”   ......   *   裴郁卿今天的浅色衣袍实在清雅,整个人仿若别样生辉。他平日里大多穿深色,掩盖了几分少年气,看着比较沉稳,也较符合他上卿的身份。   秦书今日看了他好多眼,裴郁卿察觉了,暗自欣喜。   回府时残阳还未落尽,他开口问道,“殿下今天为何总是看我?”   “你好看。”她大方承认,抬眼打量他,对于美人,细看是一种赚到的享受。   她颇满意他今天的装扮,“以后赋闲可多穿淡色。”   “原来殿下喜欢吗?”   “谁不喜欢赏心悦目的东西呢。”   她说完,裴郁卿静静看过来,秦书才发觉措辞有些不妥。   她想了想,解释道,“我不是说你是个东西。”   “......”   “我是说你不是东西......唔,我是说,你好看。”   越解释越糟,还是算了罢。   裴郁卿眸华流连在她眉间,忽然开口道, “殿下,微臣替你画眉好不好。”   秦书惶惑地看着他,“好好的画什么眉?”   他忽而笑道,“就是想而已。”   他说想,当真令她在庭院等着,去寻了黛笔。   裴郁卿在梳妆台翻找,黛笔未寻,却在屉下见到了一封折合的书信。   他无意展看,只因所见那三个字。   与君书。   展开,是字字清秀娟丽的浅词,却句句温柔决然。   此世至幸,得与君携。情意深长,无言尽矣。一旨诏婚书,牵绊缠难解,不当困之约。吾夫裴郎,皎皎人间月,自迎挽娇娇,情思画眉。如见青山,死生契阔。   今别两宽矣,不解相归意。   卿 纳兰令珩   时 祈顺杏年如月一日   裴郁卿指尖微紧,捏着这封与君手书,疼涩自心蔓至脉骨。   她从一开始就想好了要和他分开。   从再次选择嫁给他开始。   不是因为所嫁裴郎,只因她心存前路命理,碍念江山,不忘沟壑。   并非为情所困,而是为之风骨气节难放。   那她的情,可是已随那夜冬雪,就此彻底埋葬......   阿珩,多情似你,藏情似我。   此路既重归,便是天之命理,你逃不开我。 第32章 归去复来兮 (一) 谢温卿不杀之恩。……   “裴卿, 仔细你的手。”   秦书靠在石桌上,任他给自己画眉。   “若是画不好,就回去抄一百遍令珩公主容姿倾城。”   裴郁卿轻勾着唇, 手执黛笔,左手轻扶着她的下巴, 认真勾勒淡绘。   “殿下天生丽质,怎么画也好看。”   他注视凝眸, 待之珍视。   自衣袖漫出的暗沉香绕人心神, 秦书的目光只能看到他。   平之而视, 是他弧度漂亮的喉结。   抬眼,是他轻敛的眼睫,静谧的目色。   余晖将落未落, 倾照在身上。花香四溢,徐徐风拂。   眼前这样的场景,在她心底藏了半辈子,未想会有成真的一天,这本是她自己都不愿意去看的幻影。   裴郁卿几笔勾绘, 流畅自然。   秦书收绪抬手碰了碰眉尾, “好看吗?”   他将镜子递给她,秦书举起照了照, 秋波小山眉, 灵灵娇色, 一眼流转。   她看了一会儿,颇讶异地看向他, “裴卿,你还有这样的手艺?”   若非太清楚他的品性,当真要以为他流连花丛, 日日深情,为漂亮姑娘画眉。   “真叫人自愧不如。”秦书越看越觉得不可思议,想她自己画都不得如此。   裴郁卿深看着她,隐晦淡笑道,“许是因为想了太多次,便得心应手了。”   他不会画眉,但见过父亲倚妆台,给母亲绘眉。   然他想为他的殿下执黛笔,如此幻景,却是连梦境也不敢贪恋。   “殿下,我同你说件事情,你别担心。”裴郁卿道,“秦大人昨夜遇刺,刺客未获。”   在一个个牵扯颇深的案子下,狗急跳墙的人太多,秦书心紧了紧,“父亲他可受伤了?”   “不曾,秦大人身边都有我的人在,随时护着。”   “我回去看看。”   裴郁卿抬手牵住她,“我已经去见过秦大人,大人也说让你莫要回去,他身边不安全,令你保护好自己。”   他办事她倒是放心,秦书点点头。在裴郁卿身边秦大人才最放心,她还是不教父亲担心的好。   在那日见到苏家小姐,秦书便让司音暗处盯着些。这两天,司音回了消息。苏小姐有一个谪居酒楼固定的厢房,她时常会孤身前去,似与什么人会面。   得知了日期,秦书乔装了一番,在谪居喝了几杯茶的功夫,果真等到了苏家女。   女子随蒙面纱,配着落坠的额饰,不见面容也能觉容色不俗。寻常千金闺秀出门也有以扇遮面或蒙轻纱,她这身打扮在人群里倒是不显异样。   秦书转了转茶杯,起身跟着她上楼。   她十分谨慎,没有径自往厢房去,而是随处绕了绕,始终注意是否有人跟着。秦书几次三番隐藏,几次若非反应快,险些就要被发现。   苏小姐至三楼最里间的厢房,秦书才发觉房门外虽看似没人,但几个看着是随意经过的客人,皆眼观四方。   这样的情况下,她没有机会听到或看到什么。   秦书眼风扫到一旁敞开无人的厢房,自然而然地进了去,关上房门。   她在这隔间转了一圈,趴在只一临之隔的墙上贴着耳朵听了一会儿。   可惜,什么也听不到。   她踱步转着折扇,见到侧边开着的窗。   秦书走过去,往外看了看。   她发现两个厢房的窗隔得并不远。   只是没有窗台,往下而去,是临湖的街。   外边只有一横极窄的横栏可以借力而站。   秦书望了望十几尺高的距离,有些畏惧后怕地退缩。   她咬了咬牙,将折扇放至腰间,撩起衣袍爬上窗。她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踩在横栏上,紧紧抓着窗框,整个人翻出去。   横栏很窄,侧着脚方才勉强可以站住,贴着墙站,双脚只能一半站在上面。   她只能一只手抓紧窗框,另一只手抓着隔壁窗外的撑杆。   “殿下交代的事办的如何。”   “宫中来信,言明所有事情姑姑已经按着殿下的意思办好了......春宴当晚......云氏温仪......卫宁长公主......”   对话断断续续,加之苏女郎的嗓音轻柔,一句话只能听三分之一,不得不说这谪居厢房的隔音尚是不错。   秦书有些支撑不住,浑身紧绷着,双手开始有些酸疼。   此间,厢房门被推开。   “温兄,其实本王想着,巡按御史这个位置,陆钦臣正好......”   “等等。”   纳兰忱的话音停住,疑惑不解,“怎么?”   温庭之扫了一周厢房四处,他记得自己方才出去,并未带门。   被屏风挡了一半窗台,隐隐传来极轻微的响动。窸窸窣窣,动静渐引人注目。   纳兰忱和温庭之相视一眼,心照不宣地侧身躲至屏风后。   隔壁的对话只听了个大概,等到他们走后秦书才敢发出声响爬回去。   她费力地扒拉着窗台翻回去,心跳一下下扑通跳的厉害。这么高,她一眼都没敢往下看。   秦书双脚刚落地,悬着的心也终于定下来。   随后手腕便被人一把擒住制在身后,紧接着就被人按着脑袋压在了窗台,脖子上还冰凉凉地抵了一把短刀。   “啊——大爷饶命!”   秦书觉着自己的手要折了。   哀嚎着惨呼。   她和那夜尾随魏其小侯爷进楼子一样,贴了假胡子。   纳兰忱短刀未撤,听到声音顿了一瞬,偏头仔细看了看。   秦书这样子委实不容易认出来,纳兰忱只觉得她破眼熟。   他狐疑地看向这大汉唇上随着呼吸轻吹的胡子,抬手轻扯了扯,还真是假的。   他一把扯了下来,秦书疼的喊了一声。   她粘胡子可是十分仔细着贴上去的,糊的紧贴契合,他这样不留余力地扯,真的挺疼......   秦书眼泪都浸出来了,纳兰忱这会儿终于认出来了。   他颇瞠目地瞧着她,“阿......阿姐?!”   秦书脑袋被温庭之压在窗台上,也看不着他,听到声音才发觉是纳兰忱。   “纳兰?”   她下意识喊了一声,温庭之听到熟悉的嗓音,怔一瞬连忙松开手。   秦书得以解脱,惨巴巴地抬了抬自己的左手,“疼......”   她幽怨地望向温庭之,“温卿真是每回都对我下死手呢。”   “......抱歉。”温庭之牵过她的手轻揉了揉, “不过殿下,你如此鬼鬼祟祟在这里做什么。”   今日若是换作别人,她恐怕真有危险。   秦书活动了一下被温庭之压制的左肩和脖子,叹息道,“说来话长。”   “不过,我想春宴那晚,恐不太平了。”   她将方才听到的话复述了一遍,看向温庭之道,“太子殿下这一手,恐怕是借云温仪的手,扯小王爷下水。”   这件事情,在意料之外。   不过她方才听到了卫宁长公主,看来他们是要借陛下的逆鳞,来贬信亲王。   纳兰忱闻言皱眉道,“云沈当年,皆是卫宁长公主之势,也正因如此,卫宁姑姑权势过畏,盖皇权。姑姑才不惜舍了一切,甚至令父皇释了两族兵权,扶父皇坐稳皇位。”   “这件事情,可谓是陛下的心结难解之一。触及龙鳞,后果可想而知。”   温庭之缄默须臾,凝眸看着秦书,眼底是似笑非笑的流转,“殿下敢当着我的面说这个,便如此信我?”   秦书抬眼回视,弯了弯眼睛,“温卿可知我父亲是如何评价你的?”   温庭之轻挑眉梢,洗耳恭听。   她缓声道,“秦大人言,温大人是不同流俗、休休有容。高雅风骨、宁折不弯。谦恭戒躁,为人处事有底线有原则的真君子。”   “你说我敢不敢信你?”   正因如此,在他心里才认君是君。不会像裴郁卿那样有逆反之意,想着君可易君。   他是高门世家承袭下来的君子之正,世间难寻难比。   他如今和纳兰忱走得近,也正说明了他发觉了纳兰身上不同于太子殿下的仁厚赤心。他心里是有细末如微的思量的,许多事情,根本不必多费口舌。   只需要做给他看,令他看到,令他思量。   所以裴郁卿才不会轻易急功近利地想策反他,令他与己一军。   温庭之从小到大收到的夸赞如滔滔江水,不管是阿谀奉承还是真心而言,他都如淡水过心而已。   他唇边笑意绽如漫花,“微臣素来不信这些话,不过由殿下说,似乎颇有十分的真心。令人不得不信,不得不骄傲一些。”   他从来都不是古板不解风意的儒生,秦书似找到了自己最熟悉的温郎,笑道,“是阿,我便是把心捧给你,也是如此十分的真心,一分不少。”   纳兰忱闻此,好奇又期待地扯了扯秦书的衣袖,双目微光,“阿姐,姑父有没有夸过我什么?”   秦书回头看了他一眼,以沉默待之。   纳兰忱顿时明白,暗下眼里的光,“哦。”   她轻笑着拍拍他的肩,“姑父只是没在嘴上夸过你,他心里欣赏你呢,而且你在阿姐心里是最厉害的。”   纳兰忱重扬笑意,随后又颇困扰地叹了叹,   “不过,春宴之夜......”   “殿下回去可同裴上卿商议,若有对策,有需助之,方便即可告知我。”   温庭之看到她有些散乱的头发,是他方才将她脑袋压在窗台上弄乱的。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既然知道了,就已经是好结果了,否则防不胜防,才最糟糕。”   秦书折扇在身侧敲着,温庭之抬手牵袖替她理了理青丝。   “微臣以后再遇什么意外的情况,看来得犹豫着再下手了。”   否则到时又是她,万一哪回下手没了分寸,她这小命就交代在他手里了。   秦书窘然地拿扇子挠了挠额角,几分无奈地含笑望他, “令珩这厢,谢温卿两次不杀之恩。”   温庭之垂眸对上她的目光,微微扬唇,清玉的手顺势绕过来敲了一下她的额头。 第33章 归去复来兮(二) 你最好是。……   在谪居同温卿和纳兰一同用了晚膳, 秦书回到府邸时,正值夜色。   她不及换衣裳,着急先行去找裴郁卿。   秦书在书房找了一圈, 却没发现他的人。   莫不是还未回来?   她坐着等了一会儿,依旧不见人影。   秦书起身出门, 恰遇见步伐匆乱的崇一。   “崇一。”   她叫住他,上前问, “裴大人呢?”   崇一神色焦急, 有些慌措, “殿下,大人被人算计,中了醉蘼。”   秦书怔住, “他在哪?”   “前边的凉池里。”   话落,两人连忙同行而去。   醉蘼......   浓烈过郁的荼蘼花香,入息即乱心神,比寻常一些合欢散要难解太多了。中此香后在一定情况下,心绪不控, 还可以套供一些话。   如今的夜已然冰凉, 池水更是刺骨寒。   裴郁卿大半身在池水里,他似是站着。水没至胸膛。月隐云层, 淡辉寥落, 石青长袍浸水半敞, 水漫墨发。他左手靠在岸上,宽袖下手腕的伤口延下一片血色。   “裴郁卿!”   秦书跑过去, 碰到他的手,才发觉他体温高的骇人,他满身的荼蘼花香, 浑身湿漉。   “裴郁卿......”   原来崇一拿纱布过来,是要替他包扎伤口。秦书想帮他,但被他躲开。   裴郁卿抬眼看向她,眼底浓墨的深,蕴着侵占攻击的摄人眸色。   秦书被他的眼神看的发愣,她低声道,“你还好吗......”   他整个人冷热交替,池水还是冷汗早已分不清。裴郁卿敛眉压下体内强烈的肆火,他开口,嗓音如断石之砺的低哑,“你走。”   “我......”她看了看他的手,“你难不成要这么一直放血吗,万一......”   “你走。”裴郁卿长睫颤着,极力压着自己的理智,少女若有若无的幽香在他呼吸间变得无比浓烈,肆意张扬在血脉里。   “阿珩......你先走......”   他有些心神不稳。   秦书被他一声阿珩唤的失神,她揪紧衣角,蹙眉不忍。   照他这般放血,身子如何能撑得住。   “崇一。”   裴郁卿觉得自己将丧失理智一般,低嗓喑哑,崇一闻声忙扯着秦书赶紧走。   “殿下,你还是别待着了,要不大人真撑不住了。”   秦书回头看他,忧心不下。她被崇一拽走,虽不放心,可也不敢回去,怕扰乱他。   方才崇一说裴郁卿是从大理寺回来时,有人以苏大人的名义约他去茶馆。而纸条上的字迹也的确是苏大人亲笔,后来的事情崇一不知道,他只见到了一个蒙面纱的女子,而之后裴大人出了茶馆神色便不太对。   是苏氏女,秦书在隔着凉池一簇灌花的小园子里来回踱步,鼻尖一阵阵泛酸,眼前瞬时模糊一片。   春宴设计,醉蘼,这些都不在她料想之中。   她分明是重归前路,可仍护不住太多东西。一切命理,皆不由人。   她分明说过会令他不那么难,分明想过让他此生这一路走的不那么难的......   他今日中醉蘼,那么寒毒呢。   算计他寒毒的手段又还在她的预料之中吗......   她若这一回仍没办法护住他,又该如何。   秦书思绪越来越乱,后怕、不安、惶困,一切情绪包裹着她,困窒到喘不过气。   眼前模糊不清的雾气久久不散,手里的折扇被握的手掌有些疼,她甚至不敢安静地停在原地等。   秦书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只知圆月高悬,拨开云层,清辉满地。   夜风湿冷地贴在脸上,方才始终令她压着明晰的理智。   “殿下。”   裴郁卿不知何时过来站在她身后,秦书回头看到他,长袍湿潮,衣襟松散,发尾落水。袖下的手腕缠着白纱。   分明是落魄狼狈的模样,可他这般立身于此,满身清霜,出尘不染。   秦书上前搂住他,眼底忍了半夜的雾意凝化成泪落下来,洒在他早已湿透的衣领。   “裴郁卿......”   她出声唤他,才知音不成声,压抑难泣。   他想告诉她自己浑身是凉池水,会弄湿她的衣裳,恐着凉。   可他又不想推开她。   他知道她难过什么,害怕什么。   裴郁卿抱紧她,像在重复梦境无数次的动作一般,抬手抱着她。   “我没事。”   他低头在她颈间,唇若轻贴在她颈脉,低声重复,“我没事......”   他很想告诉她,他回来了,可终究是不敢。   他怕说了以后,一切成幻影。他怕她的决然,怕她生气,怕她不悔,怕她不回头。   秦书溃之一时的情绪被眼泪洗干净之后,才终于恢复了一些。   她拿袖子擦干净泪珠松开他,眼眶还是微红的模样。   哭完,还是觉得有些丢人的。   上辈子她后来都没在裴郁卿面前掉过眼泪。   秦书低头吸了吸鼻子,抬眸看向他,目光正好困在他敞散的衣襟,白色中衣的领上有一个淡粉的唇印。   她看了一会儿,岔开话题,“给你下药的姑娘还挺豁的出去。”   裴郁卿低头瞧了一眼,不自在地拢了拢衣衫,“只是蹭到衣服而已。”   他看着她的打扮,问道,“你去哪里了?”   总不至于又去了楼子里。   “谪居。”秦书回道,“我无意得知消息,太子要对温仪娘娘下手。”   裴郁卿拧眉,“什么时候。”   “春宴夜。”   秦书轻叹了叹,“只是虽然知道了这个,可却不知其具体的计划。”   “我会留意查探。”   “嗯,对了,温卿说若需助之,可以告诉他。”   裴郁卿望着她的目光深了些,“你还遇到温大人了?”   “是阿,手都差点给他折了。”   秦书拿扇子敲了敲左肩,抱怨道,“你们文人看似儒雅,下手比谁都狠。”   “温氏乃太子麾下,殿下便如此信他?”裴郁卿不大乐意地问她。   怎的温庭之说什么他都信,就不怕他是在算计她?   秦书想了想,只道,“他可信。”   裴郁卿何尝不知他可信,可就是没来由地不爽利。   温庭之说那话她就信,若是换了他和她说那句话,她定要怀疑他别有用心,是为了算计她。   “殿下和温大人待到这么晚才回来?”   “顺道一起吃了饭而已。”   裴郁卿沉默不言,片刻道,“殿下就不怕我一个人吃饭孤单吗。”   秦书莫名其妙地瞅他一眼,看了看他还在滴水的衣袍,“裴卿还是赶紧去将衣服换了,莫要着凉。”   她难得说句温馨的话,裴郁卿目色微缓了些,轻声道,“殿下是在关心我吗。”   秦书抬了抬眉,“哦,我是想,你病了,谁来照顾你阿?请大夫抓药还得花钱,徒增麻烦。”   “......”裴郁卿淡着眉目,一板一眼道,“殿下,不若你对微臣换个称呼罢。”   “换什么称呼?”   “微臣是殿下的驸马,私下里,唤的亲切些也好。”   裴郁卿有理有据。   她唤温庭之温卿,他必须得换个特别亲昵些的称呼,裴卿未免太生疏了些。   秦书似笑非笑地望他一眼,“亲切些?”   她敲着扇子,似在思量,“好啊,静嘉唤你裴哥哥,不若我便唤你卿哥哥罢?”   裴郁卿当即闷咳了声,垂眸平复。   “殿下还是唤臣裴卿好了......”   秦书淡漠回目色,转身先行,“赶紧回去换衣裳。”   *   裴郁卿换了干净的衣服,喝了姜汤,身子恢复了温度。   秦书正欲令他回书房好好歇息,他忽然咳了两声,有些虚弱地撑着额角,“殿下,微臣有些头疼。”   头疼?   莫不是真着凉发烧了?   秦书有些担忧地上前探了探他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倒是不烫。”   他趁机拉下她的手牵着,垂眼蹙眉,“头晕,身上也发冷。”   “许是池水泡久了,今夜若不好生歇歇,说不准明天就该发烧了。”   “那臣今晚能睡这里吗。”   裴郁卿顺其自然地提出无理的要求,秦书欲言又止地望了望他缠着白纱的手腕,又瞧瞧他令人怜惜的娇弱眉眼。   心软道,“也罢,权当我大发慈悲照顾你一夜。”   裴郁卿得逞地杨笑,随着她去床上歇息。   “殿下,有着凉前兆,一般发发汗就好了。”   “嗯,所以你今夜多盖两床被子。”   秦书说着从柜子里多抱了床被褥出来,翻盖上去。   裴郁卿靠在床头凝着她,似叹非叹道,“要出汗其实也容易的,殿下......”   秦书茫然地望向他,对视良久,她轻眯起眼睛。   “裴郁卿,你方才说的话,最好不是我想的那个意思。”   “殿下想的哪个?”   “......”秦书漠然视之,“你想的哪个?”   “哦,臣是想说,多喝些热水身子就热了,就更容易出汗。”   他坦荡地看着她,唇角轻漾笑意,“殿下想的是什么?不会是......”   秦书把枕头扔他脸上。   裴郁卿低笑着接住,神色微微认真,“殿下,微臣虽然有些不舒服,但如果殿下想,臣自当满足......”   “我没想!”   秦书又朝他扔了个枕头。   他分明故意说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惹人想入非非,“是你不三不四!”   裴郁卿眸子无辜清纯,“微臣只是想说喝热水而已......”   秦书拽过他手里的枕头重新丢过去,愤然地瞪他一眼,“你最好是!” 第34章 归去复来兮 (三) 入骨相思。……   立春, 万物尚闭藏于冬末。   自天色初暗,接连不断的烟花爆竹便开始绽开夜色,大街小巷漫布着岁月静好的烟火气。   静嘉乘马车到了上卿府, 刚下了车就遇见悠然而来的叶华年。他一身靛蓝色束腰长袍,行步踏风。   “你怎么也来了?”   静嘉一如既往地趾高气昂, 叶华年径直路过她,“我怎么不能来。”   他依旧对她如此不敬。   静嘉小跑到他前边, 先一步跨进上卿府门槛。   叶华年笑了声, 对她这份执着的‘高贵’甚觉有趣。   那厢秦书房间翻了许久, 都没找到自己写的那份手书。   明明记得是放在梳妆匣的,却怎么也找不着了,难道是她记错了?   罢了, 到时再写一份就是。   秦书随手簪上银钗出门去。   还未走近就听到静嘉的大嗓门,“你这么厉害,你除了调戏姑娘还会什么。”   “调戏姑娘怎么了,你这样的姑娘本公子还不乐意调戏。就算我是采花贼,你这朵花摆在我跟前求我采我也不愿意。”   “你你你......”   静嘉气的结巴, 秦书正好到了院子, “你们俩上辈子有仇吧?”   “我上辈子一定杀了他!”   叶华年不以为然,“也有可能是你上辈子对本公子爱而不得, 至死也没得到我, 最后因爱生恨, 这辈子就来克我了。”   “你这个唔——”   秦书抬手捂住静嘉的嘴巴,转移话题问叶华年道, “今天立春,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叶华年怅然地哀叹,“我本来是去世子府啊, 可被我姐夫赶出来了。”   静嘉努力从夹缝中和他作对,“三世子做得对,不然谁愿意跟你一起唔唔——”   秦书重新捂紧她的嘴巴。   “那咱们一起去街上?今儿应该无人需躲春罢。”   静嘉闷了两声,拽着她的袖子找到说话的机会,“有呀,皇兄,他今年犯太岁呢。所以才没有跟我一起来。”   秦书恍然笑了笑,“是,我倒是忘了。这么说起来,看来今天温大人也得躲春,他们俩的生肖命支皆与今流年太岁相冲。”   “今夜京城可热闹了,不能出门怪可惜的。” 叶华年说着朝静嘉她们身后信步而来的裴郁卿打招呼,“兄长,等你半天了。”   裴郁卿一身明淡象牙色的衣袍,金翼发钗束墨发,鬓角碎发以细绸编成。编发的绸尾坠着极小的淡蓝玉,随发尾缠落的流苏随步轻晃,好比女子巧灵的耳坠,一步一步摇晃。   狭眸深邃淡色,长眉飞斜入鬓。   如此眉眼,一点也不显他这一身有个不妥之处。阴柔有之,冷情有之。多一分少一分都难好看,可那份难拿捏的分寸,在他身上相称的格外和谐。   他今天的打扮.........   是极好看的。   从静嘉目瞪口呆地盯着他发愣就不难想到,他今夜走在街上会引来多少秋波注目。   裴郁卿有心以貌侍人,委实令人有些难以招架。   莫说静嘉,叶华年都呆了一瞬。   “兄长......”   他眉间的少年气几近叶华年,不知道的当真要以为他们俩年岁相仿。   静嘉嘴巴微微张着,“裴哥哥如此倾城容貌,身为女子真叫我自愧不如。”   叶华年伸手抬了抬她的下巴,嫌弃道,“口水要落下来了。”   静嘉拍开他的手,“你才流口水,本公主怎么会如此不雅!”   裴郁卿走近,轻勾了勾唇,看着秦书张开双臂问,“殿下,可还满意?”   他大方坦诚,意明自己就是有意而为,以色侍君。他若为女儿身,当是祸国殃民的妖色。   秦书望着他,若有所思地咬了咬手,说话都有些磕巴,“满...满意......”   裴郁卿一眼便看到了她发上的银钗,是他送的那支。   她今夜身穿淡色妆花裙,外披暗金刺绣丝绸罩衣,两侧自然而坠的银苏发饰,偶尔牵绊鬓角两缕青丝。   美艳飘逸,动人动心。   *   夜市人潮丝毫未褪,静嘉一出宫门就欢脱,秦书怕她走丢,嘱咐叶华年看好她。   叶少爷老大不乐意地跟着她,“你慢点儿跑行吗,磕了碰了本公子可不负责任,甚至还会嘲笑你。”   静嘉笑容一瞬收起,回眸瞪他一眼。   他们两个走得快,逐渐离的越来越远,被人群散没。   秦书踮着脚视线越过人群看了看,“他们两个不会走丢了吧?我们还是走快些,跟上他们。”   “有叶华年在,不必担心。”   裴郁卿拉过她的手,“他们玩他们的,丢不了。”   他牵着她慢慢的走,他们半生那么长的时间,都不曾这样牵着手在烟火喧杂、人群繁闹的街上走过。   裴郁卿在一个卖花的小女孩满满的花篮里买了一束徘徊,小女孩扎着两个小揪,可爱的紧。   她仰着脑袋看了看眼前的大哥哥,十分大方地又多送了他一束。   理由是哥哥漂亮。   哥哥买花肯定要送姐姐,漂亮姐姐有了花,哥哥就没有了。所以她就多送一束,这样哥哥姐姐就都有了。   秦书看着手上娇艳欲滴的徘徊,想到了每每生辰,她房门外的那一束。   尚记得那夜他说......   徘徊失色,低眉称臣,甘之如饴......   他说的话总是令人动心到不敢信。   倘若他们之间没有那么多乱糟糟的关联,他不是上卿大人,她也不是什么宗出公主。   倘若他只是裴郎,她只是秦大人的千金,那便是另一番人生了。   夜市人来人往,除了秋波,还有许多落在秦书身上的目光。   裴郁卿干脆带着她偏离了正街,至湖周草地,望湖上精致美伦的画舫。   “殿下,以后出门还是不要打扮的太漂亮好些。”   裴郁卿抬手轻撩着她两侧的银苏发饰,若有所思。   秦书看向他,月辉灯火映在各自眸底。   她手持徘徊以花瓣挑了挑他的下巴,“裴卿如此容姿,我在你身侧,哪还有半分颜色可言。”   裴郁卿顺势握住她纤瘦玉腕,低眸道,“微臣只是想给殿下看。”   秦书轻笑了笑,目光流连在他恍有风月的眉眼之间,“裴大人,借此徘徊,还有今夜不寐灯火,满望月色,我便同你说好。”   裴郁卿看进她眼底,已然知晓她要说什么。   他轻收紧握她手腕的力道,敛眸静听。   “若能终成所愿,你我各自执笔手书,好聚好散。”她低头看着手上的徘徊,指尖轻碰了碰娇美的花瓣,“我绝不累你。”   “殿下,终成所愿也好,不尽人意也罢,微臣绝不放你。”   他嗓音平静,坚决不撼。   秦书抬眸看着他,“裴大人,你最清楚你为何娶我,我也最清楚我为何嫁你。”   “是,这一旨诏婚利益难断,那又如何。”   他凝目深看着她,毫无顾忌。   秦书轻柔地挣开他的手,认真地迎着他的目光,眼底似有笑意,“裴郁卿,你喜欢我?”   “喜欢。”   没有犹豫地,低哑的嗓音。   秦书低眉笑了笑,听到他这么说,应当也得圆满。   “喜欢......”   她低声细语,吟着这两个字。   “倘若我最开始不知道你的目的,不知道你的步步设计,没能和你坦诚相待,你可知我们会走到什么样的结局?”   秦书平淡道,“你喜欢我什么,我都知道。我喜欢你什么......我想你也知道。”   原本,这该是最好的结果。他们相互坦诚,相互确知心意。   可是晚了,晚了半生。   “裴郁卿,你没的说错。你和我之间隔着的,是迢迢银河。”   可望不可即,可念不可知。   裴郁卿明白她的意思,可满腔情意如窒在喉,不敢......也不知该如何道明。   他若告诉了她,她会不会连最后的结果也不愿意等,一刻也不愿再同他做夫妻?   她字句淡水决然,如铁镣紧紧箍着他的心脏。   秦书没有看他,转身想走。   她心有多乱,无人可知。就像他有多难藏情,亦无人可知。   擦肩而过之瞬,恍影绰绰。   衣袖相及是他们之间最近也最远的距离,他从未有一次牵住过她。   错过的每一次,该是能够弥补回来的。   是可以的。   裴郁卿伸手拽过她,一侧是四季不败的松柏。   他将人困在眼前,双目邃沉,难逃难辨。   秦书后背撞上树干,有些疼地想浸泪。   “裴......”   她话音未尽,他便已欺身过来,低头深切地吻到她。   不由分说地撬齿纠缠,将所有的隐忍自制化成了不可藏匿、难解难绕的情。   郁色相息间,不似温意柔思,不似前几次的浅尝克制。   而是深刻占有,是悱恻难分的入骨相思。   秦书脑海弦断的彻底,心脏炽烈滚烫。在她想起推他时,双手早被他牢牢锁在身后。   连呼吸都被尽数侵吞。   他不足于唇间缠绵相偎,长裙并无束腰,罩衣落时,冷风侵袭。   徘徊落地,花瓣落下一片,妖冶娇色。   今夕何夕,此夜如兮。   沉沦颠倒,放纵肆欲。   秦书目光所及,唯他漆如墨色的眸底,隐匿千万辰星,沉了满目刻骨情丝。   他掌心之温可比心脏炽烈,在冰肌玉肤,成燎原之势。   她可以推开的时候,都是他让她可以推开。   溃之于此间时,耳畔闻他哑声难抑道。   殿下,你我永生永世,皆不死不休之命理。   你别想逃开我。   他何止放肆,简直欺人太甚。   从痴缠深吻,到不隔衣裙。夜之低鸣,卿卿吟低,尽被他没于齿间,压入唇喉。   耳侧呼吸令血脉也升温,自如鹤白玉颈一路而下,无一可忍。   天地辽阔,远处灯火彻夜,湖上画舫绝伦。   比香闺幔帐,锦被红浪更令人羞之漫耻。   他终余一丝理智。   以外衣完整的将她包裹,紧紧搂在怀里。   裴郁卿咬在她耳边,语气微狠,力道困的她丝毫动弹不得。   她也早没力气动弹。   他嗓音喑哑沉缓,每个尾音都恰如其分地勾在心脉,“阿珩,我会让你乖乖留在我身边的。”   秦书不能将他如何,喉咙微涩,染着情‘欲,亦不敢开口。   只能就势咬他锁骨,不留情面地咬。   她越用力,他搂的便越用力。   谁也不相让。   此生,他绝不踏旧路。 第35章 归去复来兮 (四) 裴郁卿,你要造反……   秦书最后是被裴郁卿一路抱回去的。   回府后令崇一去给叶华年和静嘉传了话。   她埋在他怀里一刻也未抬头, 没脸见人。   情起时,相厮爱惜,彼此肆火的法子远比巫山云雨鱼水之欢来的更磨人。   秦书沐浴之后, 才清楚地看见自己侧颈,锁骨, 胸前......不深不浅的旖色痕迹。   这个疯子......   在那样的场景,那样的地方, 他也敢......如此放肆!   他年轻时纵然心性肆意, 可也不至于这般野才是......   秦书坐在梳妆台前看了看镜子里, 双颊粉晕、明眸润潮,饱受爱情滋润的少女,羞耻地捧着脸拍了拍, 不禁心肝微颤。   男人心海底针,她越来越不懂他了。他这么野,看来她到时候还是直接把和离手书丢在他桌上直接跑好了。   秦书起身准备就寝时,腿还十分没出息地软了一瞬。   她步子还没迈开,房门忽然被推开, 裴郁卿只着寝衣, 就这么大方地走进来。   秦书没料到他沐浴完不在书房歇下,竟还过来。   她这下是真有些腿软, 措不及防地撑着身后的梳妆台。   “你怎么来了......”   秦书发觉自己气场似乎弱了许多, 不过是只小狼崽罢了, 她堂堂公主殿下,还比他多活了半辈子, 岂能被他压过一筹。   她清了清嗓子,沉下声来目色淡然地望着他,“你来做什么。”   裴郁卿目光若有所量地上下绕了她一圈, 缓步走到她跟前,双手漫不经心地撑在她两侧,垂眸凝视她,眼底幽色未褪,“你。”   秦书呆住,一时没明白他说的什么。   你,什么你?   她眨了眨眼睛,结合前后语境想了想自己方才问的话。   你来做什么。   你。   做什么。   你。   做......   她顾自想了一会儿,蓦然反应,滚烫的热浪翻上来,一瞬醺红了脸。秦书恼羞成怒一把推开他,“你下流!”   裴郁卿轻抬着眉,“我说什么了?”   “你......”   秦书热着脸说不出话。   他又勾着她绕这些不三不四的念头。   她不想和他搭话,抬手推他,推不开。   双臂围困,如牢稳固。   他目光直白摄魂,半分也不收敛地打量,每一眼都如有实质。   眼下娇娇一侧无缀青丝半遮玉颈,暧昧难言的痕迹隐淡。芙蓉面雾粉,莹润耳垂也晕上淡旖色。   秦书抬眸瞪他,秋水盈盈,在他眼里毫无威慑。   “裴郁卿,你要造反?”   他顺势靠近一步,嗓音温缓道,“微臣只是发觉,动之以情似乎对殿下不管用,想来臣便是落下两滴泪,殿下也不心软。”   裴郁卿困扰地叹了叹,指尖勾绕着她一缕发尾,“偏微臣又不是讲理的人,不如温大人君子,晓之以理也远不及他。”   “......你大可不必将无耻二字解读的如此脱俗。”   裴郁卿不甚在意地携着浅纹笑意望了望她,敛眸瞧见她撑在梳妆台上的手,“殿下腿软?”   “没有。”   秦书倾力往后躲,可腰后就抵着梳妆台,怎么也躲不开。   裴郁卿干脆抬手揽过她纤细腰肢,将她抱起来坐在桌上。   他欺身而来,呼吸尽数喷洒在她颈侧。秦书双手撑着他的肩努力往外推,只剩最后的威慑, “裴郁卿!”   “你碰我试试。”   他薄唇停在半息的距离,环臂搂住她,就着姿势埋首在她颈间,唯闻暗兰幽香。   裴郁卿说话间唇也若有若无地碰到她颈脉, “殿下不愿意,臣自当不敢僭越。”   话虽如此,可他的手却并不那么安分。   她挣扎无果,气恨地揪着他的衣衫,“你当真放肆!”   “殿下......微臣只是想要你......”   他搂在她腰间的手力道微重,轻掐着抱紧, “夫妻之实臣可以等,其他的......不敢保证。”   “我们分明说好了......”   “说好了什么?”裴郁卿轻吻她耳侧,右手停在她心口处,若即若离地翻折她衣襟。“我只告诉你,答应了,便没有后悔的机会。殿下只说实在不行,可以和离,其他的一概未谈。”   他吻顺着脸颊过来,恰停在她眼前咫尺,目光深锁,“殿下要和离,自给微臣一个合理、足有说服力的理由,到底哪里不行。”   秦书似乎不想听他说话,只一个劲儿想着推开他,可她那点力气在他怀里无异猫儿挠痒。   裴郁卿任她想方设法,继续道, “若说感情不行,成婚至今,臣与殿下相敬如宾和如琴瑟。”   他蓦然更用力地收紧手臂,迫她看着自己, “若说人不行,殿下还尚未试过。”   秦书红着脸咬唇怒视他,寻不出什么更无耻的话反驳他。   她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他哪里是什么冷月,分明是见望月即变身的狼。   裴郁卿看着她覆下的眼睫,低声细语,“或者殿下可以现在就可以试一试。”   秦书用力掐他手臂,手脚并用,“你滚你滚!”   他身上肌理紧致,掐半晌酸的只有她自己的手。她在他怀里这般闹腾,委实不明智。   裴郁卿低头深咬了她一口,呼吸变得有些沉,“殿下不试也可以,我折磨你,或是你吻我,自己选。”   秦书垂盖的长睫轻颤,抬眼时眼尾红润,怜怜哀哀,哽咽着控诉,“你欺负人......”   裴郁卿不为所动地看她半晌,目光落在她粉泽的唇,“这招没用,殿下真哭假哭,臣一眼即能看出来。”   她这会儿心里定不知道怎么骂他呢。   她心性他最了解不过,若真这般容易招她哭,许多事情倒是容易了。   秦书恨的咬牙,眼底的柔弱一扫而空,怒意轻烧,“你这个混蛋,今夜本宫不与你同归于尽,纳兰令珩四个字以后便倒过来写。”   她说完便搂着他的脖子咬上去,真切的咬。   裴郁卿一瞬便尝到了血色,他接住人抱着径直转身朝床榻走。   秦书一边缠他深吻,一边扯他单薄寝衣。   反正在春宴之前都不怎么见人,谁也别要脸。   他压身下来,覆了满目烛影。   先前她推从抗拒,只燃他侵略之欲。眼下却是娇卿迎之,顷刻便溃没理智。   帘幔扬落,裙衫尽解。   天地与夜共沉,恣意春色难藏。   掌下凝霜玉,耳畔裹香吟。   满盈柔软云雨,是梦境最深也未曾敢念。   幽峰缭雾鬓,腰缠夺命刀。   分明彼此溃不成军,亦不放弃相互折磨。   星点燎原无处不及,烈火无处不燃。   压枝一束坠娇花,堪折直须折。   终是燃成了纵情痴缠不能解的肆火。   漫花遍地零落,摘一瓣桃色作酒。   在醉入青云溃败理智之间,秦书找回自己的声音,低声喊他。   “裴郁卿......”   低音余喘息,教人难抵。   她知道只要她不心甘情愿,他便绝不僭越最后一步,因此才敢这般同他叫板。   其实到了这一步,其他一切早已经不重要了。遵循心意,爱之予之,有又何妨。   她出声喊住他,不为别的。   单纯为了同他负气。   裴郁卿停了好一会儿,呼吸也未缓下来。   甚至没有褪去半分情丝。   他手下不规矩的发泄了一番,秦书咬唇忍着,同他赌气到底。   “阿珩,若哪天当真是人不行,你绝无理由丢弃我。”   他声音喑低沙哑,光听亦是折磨人心的程度。   他翻身大步离开,连房门也未带上。   秦书扯过被子躺在床上平复了一会儿,忍不住笑。   她越笑越放肆,蒙着被子来回打滚。   待裴郁卿回来的时候,她已经有些昏昏欲睡。他眼底浓情退散,看到她时又沉了些。   秦书寝衣未穿规矩,香肩半露。   裴郁卿掀开被褥躺进去,紧紧搂过人咬了一口。   她顿时疼清醒,推着他挑衅,“还来?”   裴郁卿呼吸埋在她肩骨,低声笑道,“微臣错了,殿下。”   “你若再敢仗着力气大欺负我,我们便同归于尽。”   他闷声笑了笑,吻了吻唇边香肩。   “若真把微臣忍出毛病......殿下以后的幸福怎么办......”   “你没毛病我也不幸福。”   秦书懒洋洋地回了一句,裴郁卿顿觉心塞。   回想起来,他们俩上辈子还真同和尚尼姑没多大区别。   裴郁卿微怅地叹息,“可惜。”   秦书抬了抬眼,“可惜什么?”   “可惜殿下如此娇身,微臣以往竟不曾察觉。”   秦书凉凉笑了笑,恭维道,“裴卿也不差,本宫方才感受到了。”   既是夫妻夜话,这脸不要也罢。   她整个人被圈在他怀里,是从未有过的安心。呼吸间满是熟悉的木沉香,在他怀中好似翻天覆地也能安然无恙。   “殿下,我们不和离好不好。”   裴郁卿唇贴着她额角,借此温情时刻轻声祈求。   “不好。”   很显然,殿下依旧不吃这一套。   裴郁卿陷入沉思。   要不......   造个孩子绊住她?   可在这之前,他必须向她坦白,向她解释,要她接受自己。   “阿珩......”   “别这么叫我。”   秦书阖上眼,准备入睡。   “为什么。”   裴郁卿轻柔理着她耳侧长发,低头亲了一下她眉眼。   “本宫不喜欢。”   裴郁卿俯身亲了下她的脸,“可是微臣喜欢。”   “你再敢亲我试试。”   她语气带着不易察觉的隐忍。   裴郁卿顿了顿,收回了得寸进尺想亲她嘴巴的念头。   安分地抱着她睡觉。   得赶紧找机会向她坦白。   要不经意地,情深意切地让她自己察觉。   裴郁卿在脑海中思量了无数个场景,再一个个推翻。   直至夜梦渐袭,枕绕清梦。 第36章 浊酒意阑珊 (一) 我当然不喜欢他。……   昨夜落了一场细雨, 今晨一早空气湿润清透,凉凉入肺腑,似能把人也由内而外地洗净。   宫殿内炉火碳烧着, 一片暖意。   门外一地潮色,露珠压着绿叶。   “娘娘, 虽立春了,天儿还是凉呢。”   安夏说着将厚毡替娘娘裹上。   云温仪此处清净素雅, 她喜静, 侍奉的宫女也不多, 近身伺候的都是陪了许多年的心腹。   她立在门外看景,气质如人,静若湖莲, 年岁徒增她眉间秀婉。   “又一年过去了,时间过得真快。”   云温仪说话也轻缓,温柔似水,听着都是享受。平夏最喜欢听娘娘讲话,她点点头, “是阿, 又过年了,今晚可得热闹了。”   “不过, 奴婢看娘娘像有心事。”   平夏直觉素来准, 云挽收了思绪, 看着她笑了笑,“嗯, 本宫是在操心,什么时候能将你嫁出去。”   “哎呀娘娘讨厌,奴婢不同你说话了。”   平夏害臊地跑开, 沏热茶去了。   远处浓雾渐散,青山巍峰尽显。   宫里一大清早便开始忙碌今夜的春宴。   各宫各部都溢着热闹的氛意。   温庭之同纳兰忱顺路一同出宫,踩着拨云见日的晨曦。   “后宫毕竟不同朝前,贵妃娘娘那边到底暗中做了什么手脚很难查清,小王爷今夜务必当心温仪娘娘的处境。”   纳兰忱微微点头,“本王提醒过母妃,令她注意身边的人。”   他说着迟疑道,“不过本王在想,太子殿下既要碰陛下逆鳞,恐怕没这么简单。只怕我皇长姐......”   “殿下那边有裴大人,想必不会有太大的问题。”温庭之说完想起什么,提道,“按巡御史的事情,基本可以定下了。”   纳兰忱看向他,“是陆钦臣?”   “嗯,这一回户部栽了大跟头,从上到下,牵扯到的人太多,想必陛下也该重视起朝堂风气了。”   纳兰忱有些感慨,“是阿,官官相护,层层渗透。究其根本,这一次的吏部又如何能摘干净呢。原本才识该位拜庙堂的寒门学子,被千两金银湮没,可悲可叹。”   “所能看到的尽如此,可想而知那些未能曝露于光下的,还有多少难以企及的无奈。”   温庭之敛了微沉的神思,悄然转开话题。   “对了,微臣听闻过了年节,陛下便要给静嘉公主择驸马。”   “是,父皇可能是怕她还惦记裴大人。”纳兰忱笑道,“本王听说得从文武两试之中挑选,宗族世家,高门新贵子弟方可入选。不过也没有特别严苛家世,最重要的是这个过程中看静嘉有没有看上的。”   温庭之闻言了然抬眉,“如此,依微臣看来,文武两试结果如何也并不十分重要。要静嘉公主喜欢,胜样貌出众即可。”   纳兰忱不禁朗声笑, “本王看能和裴大人比美貌的,也只有温大人了。”   *   裴郁卿手腕的伤口未愈,还需每日换药。   那醉蘼委实厉害,除了他这般自制力强的人,还有谁能撑得住呢。   崇一见自家大人一只手给自己换药,忍不住开口道,“大人,还是属下帮您换吧。”   “不必。”裴郁卿淡声拒绝,“你走罢,待会儿殿下过来见到我一个人艰难换药,自会心疼我。”   “......”崇一方才的不忍烟消云散,欲言又止一番,转身离开。   爱情这回事,真教人难懂。   裴郁卿脆弱而坚强地给自己换药换纱布,秦书来时便见他一只手缠绷带,缠了散散了缠。   “我帮你。”   她自然地接过来,帮他包好手腕的伤口。   裴郁卿勾着唇,看她今天的打扮。   青丝随绾,不是齐整不苟的尽梳,而是有些风吹凌乱的美,落在眼尾的碎发让人想抬手替她撩开。   发髻流苏凤钗垂落至肩后,宝石蓝耳坠隐熠生辉。胭脂淡妆绘着眉目,眼尾是粉橙敷色,抬眸便是一眼多情。   杏色立领纹绣缎裙,淡蓝罩纱一半披在肩上,一半挽搭玉臂。   难得见她精致粉妆,在打扮上花心思。   裴郁卿一瞬不瞬地看着她,轻轻叹气,“太漂亮了,殿下。”   “嗯?”   秦书没听清他说什么,给他包扎的空挡抬眼看他询问。   裴郁卿蓦然顿了顿,抬手轻理了理她额角的碎发,“臣是说,殿下太漂亮了。”   他说着认真望着她,“殿下,你方才看臣那一眼,微臣连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   “......”秦书不想搭理他,包扎完就丢开他的手。   她靠在椅子上若有所思了一会儿,随后坐直身子看着他,认真问,“我真的好看吗?”   她靠过来靠的近,裴郁卿轻轻往前一凑就亲到了她,“好看。”   秦书用力拍了下桌子,目光如炬。   裴大人收敛距离,指腹轻拭了拭唇角,认真回答,“好看。”   秦书沉吟片刻,暗自思量着什么。   裴郁卿正欲和殿下培养培养感情,转廊处静嘉的大嗓门渐近而来。   她似乎遇到了什么令她生气的事情,火急火燎,走路带风。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静嘉一过来就倒了杯茶喝个见底,喝完又倒了一杯继续喊,“气死我了!”   “怎么了。”秦书稀奇地瞧着她,能把她气成这样,十有八九是叶华年吧。   “叶华年,叶华年是王八蛋!”静嘉愤愤地坐到一边的椅子上,控诉他的罪行,“你知道吗阿姐,我竟然撞见他、他和其他公子哥一块去楼子里喝花酒!”   “更可恶的是他说我没有那个什么楼里的头牌姑娘漂亮,本公主雍容华贵高高在上,他竟然说我不漂亮!”   “他、他还说没有人愿意娶我,没有人喜欢我这样的!”   静嘉一口气不带停地怒斥叶华年的种种罪行,说完深呼吸了两下,瞧见秦书和裴郁卿没有一点儿反应,“你们怎么不生气呀!”   秦书喔了一声,“他太过分了。”   “嗯,罪无可恕。”裴郁卿附和。   面对如此敷衍,静嘉语塞。   他们两个好过分。   真是夫妻一对,一丘之貉!   静嘉顾自坐在凳子上生闷气,秦书疑惑地托腮看她。   “请问雍容华贵高高在上的小公主,您在气什么呢?”   “我!”静嘉顿住,转着眼珠子想了想,“他喝花酒!”   “噢,所以你是因为他喝花酒生气。”秦书瞅着她,漫不经心道,“可是叶华年喝花酒,跟你有什么关系?”   “......”   静嘉愕然一瞬,莫名心虚起来。   “他......他......”   “他说你不漂亮,没人喜欢你。他说了又不算,你骂回去就是了。”秦书似笑非笑地望她, “管他说什么,反正你又不喜欢他。”   “我当然不喜欢他!”   静嘉像被踩了尾巴似的一下子站起来,语无伦次地辩解,“我...我怎么会喜欢他,他那样的臭纨绔,我......本公主就是一辈子嫁不出去也不会喜欢他!”   秦书装模作样哦了声,静嘉刚说完,叶华年便从庭门悠悠晃了过来,懒洋洋地声音一听就让人生气,“那可真是多谢小公主不嫁之恩。”   静嘉睁大眼睛看向他,更心虚的厉害,“你干什么偷听人家说话!”   “谁偷听了,本公子光明正大走过来,就听到某位小公主说无论如何也不会喜欢我。”   静嘉侧目怒嗔他一眼,“你不是在喝花酒吗,来这里做什么。”   “自然是怕有些小公主胡乱冤枉本公子的清白。”叶华年说着随手端起桌上盛着茶水的杯子喝了口茶。   静嘉愣了一瞬喊道,“那是我喝茶的杯子!”   “噗——”   叶华年一口未咽下的茶水尽数喷了出来,静嘉抬袖挡住脸,袖子上都被淋湿了一些。   “叶华年!”   “咳咳咳——”   叶华年咳得直不起腰,耳朵都红了。   他恼羞成怒地皱眉教训她,“你不早说!”   “我......谁叫你拿起来就喝的!”   “你不喝倒出来做什么!”   “那你自己不会倒一杯吗!”   “有现成的谁还去倒啊!”   “你无耻!”   “你以为小爷愿意喝你喝过的杯子吗!”   叶华年说着拿袖子擦了擦嘴巴,颇嫌弃的模样。   静嘉怒不可遏地推他,“我还没嫌弃你呢!”   两个大嗓门吵的不可开交。   裴郁卿按了按眉心,虚弱地撑着额角,“殿下,微臣头疼。”   秦书随口应了一声,兴致勃勃地看着静嘉和叶华年又吵又打。   裴郁卿幽然叹气,这两个讨人嫌的家伙去哪里吵不行,非跑他上卿府做什么。   他俩是快成了。   他和殿下就快要完了。   上正厅有三阶石阶,静嘉一边和叶华年吵一边和他相互推搡打架,叶华年注意着躲开,退至阶下。   静嘉没注意脚下,一脚踩空直直栽了下去。   秦书微惊,下意识起身想过去扶她。   叶华年见她跌扑过来,来不及反应,伸手就搂住了她的腰接住了她。   这三阶台阶的高度颇离谱,离谱到她栽下去,叶华年正面接住她,高度正好四目相对,唇瓣相接。   秦书站在原地,悄然吸了口气,扬眉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裴郁卿头疼地撑着脑袋,恰好也挑着眉一瞬不落地完整看到了一切。   静嘉怔愣半晌,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眼底只剩惊愕,眸汪一盈润水。   叶华年垂着眼睑,只能见少女微粉琼鼻,而后只觉唇上柔软不似人间物,呼吸满馥馨香。   周遭寂静无声,唯风略耳。   除此之外,便只剩彼此清晰可闻、心口一下一下的闷声。 第37章 浊酒意阑珊 (二) 春宴夜。……   夜笙琉璃宫城, 满目琳琅。   盛大宴场,入夜即开。在子夜之前,宗亲世族共聚, 陛下贺词,百官恭祝。之后便是载歌载舞, 笙歌鼎沸。   每年春宴,欢节大过规矩, 不必恪守一些繁缛的礼节。用陛下的话说, 称之与民同乐。   秦书没待在位置上看歌舞, 而是寻着机会溜出去了一会儿。   司音在涟鸢湖旁的假山等她,湖上四周皆围满了人,烟花棒在各处闪耀如星, 热闹非凡。   司音等了一会儿,见到秦书鬼鬼祟祟地过来。   “殿下,给。”   她摸出一块玉佩递过去,秦书接过来看到上面刻着的‘魏’字,小声讶异, “还真弄到了?”   “那是自然, 殿下交代的事情,属下必定办成。”   司音小小得意, “魏其侯府的小侯爷说的没错, 他这大哥魏贤郎, 当真是好色成性之人。”   偷他的玉佩简直易如反掌。   “能偷到玉佩,这回也是多亏了魏其小侯爷配合。”   秦书了然地点点头, 目光复杂地看向她。   司音顿了一下,解释道,“属下并未牺牲色相。”   秦书叹着气拍拍她的肩, “今夜若生变故,我恐怕就要牺牲一回了。”   “嗯......啊?”   司音没来得及问清楚,秦书便已经转身摸着路回去了。   许是歌舞看的没趣,静嘉自个儿跑出来在放‘铁树银花‘。   秦书拐了个弯没回宴场,去一旁找她。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静嘉抬头看到她,大方分给她一把烟花棒, “那些歌舞我都看腻了,年年也没些新鲜。”   她点燃地上的烟花,顷刻五颜六色,如璀璨银花树高高喷洒。   秦书让她帮自己点上烟花棒,扬在手里玩儿,随口问了一句,“裴大人和温大人是不是被陛下唤去了?”   她方才远远望了一眼,两个人都不在位置上。   静嘉点头,“嗯,父皇素来最喜欢找他们两个谈事情,连大年夜也不放过人家。”   说话间,秦书抬头扫了一眼,瞧见叶华年从宴场过来,正路过她们这里。   她扬手挥了挥手上的烟花棒,“叶华年!”   静嘉呼吸一滞,回头瞧见叶华年已经从卵石路走过来。   秦书手上一支烟花棒烧完,换了一支点上。顺便分给他一些,“怎么,你也待不住了?”   “是阿,那些歌舞我都看腻了,也没个新鲜。”他随意回了一句,燃了根烟花棒。   听着如此熟悉的话,秦书不禁笑了两声, “你和静嘉还真是心有灵犀的很,连说的话和语气都不带差的。”   “谁和他心有灵犀。”   “谁和她心有灵犀。”   异口同声,分毫不差。   秦书抬眉摊手,让他们自己领会。   静嘉心慌意乱,觉得自己脸热热的,看他的眼神都不自觉地躲,“你干嘛老学我说话。”   “谁学你说话。”   叶华年摸出袖子里的摔炮,丢了一个在地上。啪的一声,清脆响亮。   “那你干嘛总和我说一样的话。”   “我还没问你呢。”   他们俩一如既往地拌嘴,但这回似乎有什么变得不大一样。没以前那么针尖对麦芒了,多了些打情骂俏的氛围。   静嘉哼了一声,低头玩自己的烟花棒。   “你干什么每次见面都要和我吵架。”   “每回不都是你先找我吵吗。”   叶华年不服气地反驳。   “我哪有!”   静嘉抬头嗔他,“分明是你第一次见面就说我讨厌!”   “我......”   叶华年对上她的视线,恍然说不出话。他递过自己的摔摔炮,“咳,玩吗。”   静嘉赌气瞄了一眼,一把夺过来。   他轻勾了勾唇角,弯腰去点一旁还未燃过的‘铁树银花’。   秦书意味不明地看了看他们俩,“我怎么觉得......你们两个亲了以后似乎变得不太一样了?”   “阿姐!”   静嘉红了一张嫩脸恼羞地跺了跺脚,秦书轻轻挑眉,纳罕道,“哟,还学会撒娇了。”   “你、纳兰令珩!”   “你叫我什么?”秦书弹了下她的额头,佯肃道,“没大没小。”   “不就是亲了一下吗,是吧叶华年。”   “......”   烟花灿辉下,叶华年耳根蔓红,咬牙瞪她一眼,“嫂嫂,你能聊些别的吗。”   她还真是哪壶不开偏提哪壶。   秦书这会儿才忽然发觉他们两个都是薄脸皮的,她本想忍住调侃他们的冲动,可是......   “喔,那你们什么时候成亲?”   “秦书!”   叶华年气急,朝她脚下丢了个摔炮。   秦书刚躲开,静嘉也朝她丢了一个。   “喂,你们两个想造反是不是?”   她指着他们两个以示警告,“你们俩兔崽子再敢朝我扔一个试试。”   静嘉气冲冲地和叶华年相互对视了一眼,两个人扬手就朝她丢了一把的摔摔炮竹。   这小炮不伤人,就是声儿响。   小夫妻丧心病狂,秦书瞠目望着满空朝她丢过来的小炮竹,转身逃跑的空挡不忘喊裴郁卿救命。   *   彼时的裴大人,正陪御驾随行。   一路闻陛下话里话外,陆钦臣的巡按御史之位该是尘埃落定了。   “年后给静嘉择婿,朕便将庆川军作榜,卿觉何如?”   陛下问话,温庭之看了看裴郁卿,对上他示意自己说话的目光,开口道,“陛下为庆川军归置费心不少,此法自然不错。”   “不过,此举只怕也或多或少招来一些别有用心。”裴郁卿道。   文帝沉笑了笑,偏头侧过来一眼,“裴卿所言正中下怀,正因如此朕才想着看看,到底是谁那么想要手握兵权。”   否则也不必大张旗鼓办什么文武两试招亲了,只要静嘉有喜欢的,过得了陛下这一关便成。   绕涟鸢湖而行,尽收眼底的是满湖波光,岸连粲然。   在临湖此岸,再往前过转廊便可回到宴场。   万花深处,灯影微弱的西北角,似有一纸几色明灯挂落枝梢。   这个角度走过来,在四周不甚明的后园,正好可以清晰地看到那一剪漂亮的灯辉。   文帝步伐缓停,凝眸看向那显明的纸灯。   众人视线随之望去,依稀可见是精致可观、比灯笼要特别的纸灯,招展开,像是一把伞的形状。   裴郁卿微微沉眸,看向温庭之。   正在此时,陛下开口唤人,“去将那伞灯给朕摘下来。”   陛下嗓音平静,但伴君长久,不难听出此刻已是龙颜不虞,声压隐怒。   成和公公忙抬手招呼身后的小太监跑过去,将那枝头挂着的伞灯摘下来,快步呈回御前。   近了众人才看清,当真是伞灯。   一柄伞的形状,倒挂在枝头,伞下一剪烛火,伞面至伞檐所绣栩栩寒兰,伞顶坠下的是桃符,所题二字,卫宁。   身后臣侍一瞬皆屏气凝神,无人敢言辞。   天子眉敛下眸底是幽翻盛怒,良久,陛下掀袍一脚踹开了这纸灯,呈此伞灯的小太监被踹到了一旁,滚了两三圈。   随驾一行,众人纷纷皆跪。   “传,云氏温仪!”   陛下亲传,小太监踉跄着起身,连忙跑去宣人。生怕晚了一步便被殃及池鱼,丢了性命。   云挽接到口谕便前往涟鸢湖西侧,纳兰忱跟着一同而来。   她在见到那一纸伞灯时,便心寒意冷,明了大半。   别人不知,她却最清楚陛下为何动怒。伞灯祈福,是卫宁长公主想出来的。当年陛下尚是文小王爷时,卫宁长公主每逢春节之夜,便会在王府为他挂满伞灯。因为文小王爷怕黑,这是从未敢向他人言说的秘密。   她画艺不佳,便教云挽替她作伞面。   卫宁说,天灯飞至天上祈愿,照不亮红尘,而伞灯落人间,只为纳兰祈福。   每一柄伞下坠着的桃符,皆题一个小小的‘文’字。这是他独一无二的东西,除了他们三个,再无人知晓。   涟鸢湖周,有一座亭榭。   于此屏退旁人后,亭下只剩裴温二卿,和成和公公。   “臣妾,参见陛下。”   云挽行礼叩拜,尚未起身,那伞灯便被扔过来砸在她身上,残破不堪。   “云温仪,你想干什么?你告诉朕你想干什么!”   方才压抑的隐怒,此刻尽散。   文帝目光如利,那是唯天子方才蕴得出的寒迫之威压。   伞灯砸过来时,烛火虽灭,燃温仍在。   云挽手背不明显地红了一片,她拾起伞灯,恭顺回答,“陛下恕罪。”   她无话辩解,也无从辩解。   因这伞灯确是她所制,被人利用无可奈何。   “怎么,你认罪?”文帝上前一把拽起她,双目深暗,藏着无尽望不见底的渊底,他嗓音嘶沉浓抑,“云挽,你好大的胆子。你是在提醒朕要归还你云氏的兵权,还是又想来试探朕的底线?”   如此动怒的陛下,纳兰忱从未见过。   父皇素来喜怒不形于色,似乎无论如何也难以摸透心思。   云挽手腕似要被他捏碎,脸色微白,额角也疼出薄汗。   纳兰忱看在眼里,掀袍跪在一旁忙向陛下求情, “父皇息怒!”   云挽虽在后宫不受恩宠这许多年,可从没人敢对她‘看人下菜碟’,其中缘故她比谁都清楚。   在她心里,陛下永远是那个带她策马,抱着她在宫城楼顶俯瞰上京城,执花仗剑的少年。   他比谁都待她好。   “父皇!”纳兰忱拽着他的袖子,文帝看着云挽失色的唇,拧眉推开她。   他挥袖甩开纳兰忱,看过来的目光令人心怔,“纳兰忱,你还敢向朕求情?在朝前觊觎储君之位,你当朕昏庸至此,什么也不清楚吗!”   纳兰忱眼眶薄红,毫不躲避地看着他素来崇敬的父皇,“儿臣没有。”   他尊敬太子哥哥,畏敬父皇,从未有不臣之心。纵然清楚朝堂有倾力为他之势,亦从未有僭越之意。   “你没有,那你的那些信臣,麾下谋士呢?朝堂之上如今风向如何朝你倒,你当朕丝毫不明?!”   石桌上瓷茶盏具虽袖应声而落,在地上四分五裂,支离破碎,碎片砸过来,在纳兰忱额角划出血痕。   他跪立如松,巍然不动。   “陛下!”   云挽饮泣喊出声,文帝恍若梦魇脱身。他呼吸沉促,纳兰忱额角的血痕醒他三分理智。   此景下,求情即是加罪之辞。   裴郁卿只盼自己所布之局能有所成效。   气氛推至冰点,连夜风都寂静。   隔着一潭涟鸢湖,远处岸上的欢声笑语遥遥难闻声,仿若两个世界。   屏退旁人的侍卫四面八方围困此处,眼下却似有闹声。   “我要见陛下!”   这会儿,方才呈伞灯被踹开的小太监匆匆来报,跪地轻颤着嗓音回禀,“陛下......令、令珩公主求见。”   陛下闻言一脚踹开身边的石凳,其滚滚落下亭外,天子尚未息的怒火顿时如有浇油之势, “让她滚!”   小太监连滚带爬地退下。   也正在此时,侍卫持刀步步退后,因不能伤了硬闯过来的令珩公主,并不敢强行拦她。   秦书发丝凌乱,揪着衣领闯进来双目通红地跪在亭外,行礼叩拜,嗓音哽咽,“臣女秦书,恳请陛下圣明做主!”   文帝只恨手边已无物可砸,指着她沉声道, “趁朕还不想摘了你的脑袋,现在就给朕滚。”   秦书毫不畏惧地起身,直身跪立。   她径自看向陛下,脸上还有泪痕,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陛下,臣女虽身份低微,可纵是再低,也是上卿夫人。如今在这皇城,在天子宫城受人欺凌,陛下认为,该何以呈罪?”   她衣领扣子开了几个,发钗欲坠而落,满目倔强忍泪。   裴郁卿眯眼看向她,眸色沉潭晦暗。   他抬步解了自己的外衣过去盖在她身上,看着她想从她眼里读出些什么,可她不看自己。   好的很,她这个馊主意当真好的很。   “你说什么?”   文帝凝眉望着她,与此同时,侍卫将衣衫不整到处喊冤的魏贤郎押了进来。   “陛下,魏贤郎追令珩公主至此,方才转身欲逃,被吾等捉拿。”   魏贤郎衣衫甚至敞开着,连胸膛都隐约可见,听了方才秦书的状词,惶恐地看着陛下, “陛下,臣冤枉!”   “既冤枉,贤郎君何故转身欲逃?”   温庭之似无意问了一句,魏贤郎当下便指着秦书,“臣是怕冲撞了圣驾,而且是她!是她勾引我的!”   裴郁卿抬脚踹上他胸口,魏贤郎整个人都被向后踢飞了几步。   “放肆。”   上卿大人垂目幽然望着他,嗓音冷沉,“胆敢对令珩公主言语不敬,贤郎君当真是仗着魏其侯府门楣圣宠,忘了身份。”   秦书在一旁低声抽泣,却还强忍着不出声。她从手里呈出攥了许久的玉佩,“魏贤郎说有话要与臣女相谈,臣女自听之。谁知贤郎君将臣女领至花园人少处,欲图谋不轨,还将此玉佩交予,说......说让臣女跟了他......不要再当什么上卿夫人,竟还对臣女说......说那些不堪入耳的下流话!”   魏贤郎见到那玉佩,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   他的贴身玉佩怎么会在她手上!   他那该死的弟弟分明说被他拿去当了!   魏其小侯爷和这哥哥素来是水火不容,小侯爷又本来就什么事儿也干得出来,他便是说把他的玉佩拿去丢进茅房魏贤郎也不觉得稀奇。   小侯爷性子和叶家少爷合得来,纨绔是纨绔了些,但本性不坏。   这魏贤郎可就不一样了,这位是和宋承一样的德行,作一颗归尽的棋子再适合不过。   世族高门,大多都是有标志的,马车也好,玉佩也罢,都是一看便知身份。   好比这玉佩,独一无二的魏其二字,是其他地方不会造也不敢造的。   成和公公将那玉佩接至陛下眼前,文帝看了一眼便朝魏贤郎狠狠砸了过去,“放肆!”   “陛下!陛下臣冤枉!”魏贤郎恍然才发觉自己被这女人给下了圈套,着急苍白地辩解,“这玉佩是她偷的!”   他一路对她穷追不舍,贴身玉佩又在她手上,自己身上衣袍又是这般景象。   一切不言而喻,什么解释都显得多余无力。   “即便是偷的,也该贤郎君给令珩公主机会才是。”   温大人不语便无事,一开口便句句要害。   魏贤郎百口莫辩,指着秦书恨的咬牙,“当真是她......”   “贤郎君想说是臣女勾引你,偷了你的玉佩告状御前是吗?敢问贤郎君,令珩为何要以一个女子贞洁清白大事构陷于你?于我何益!”   秦书看着她,一边愤愤质问,清泪落痕。   “分明是你!”   魏贤郎气急,杀了她的心都有了。   分明是她骗他去花园!   话没说完,跳脚的贤郎君已经被陛下一脚踹飞。   “混账!”文帝一脚不解气,三两步上前又踢了他两脚,“你个畜生,真当朕不敢动你侯府半分?!那盛宠门楣给的是你魏其侯府世代功勋,哪里是给你这猪狗不如的东西!”   魏贤郎好色之名虽不算太远扬,但关及这些世族的风语陛下多少也听过。   侯府门下出了这么个东西,当真家门不幸。   “令珩乃纳兰圣族正统册封皇室公主,朕之亲脉,你这杂碎也敢有歹心?”   文帝说着又朝魏贤郎踹了一脚,怒斥不绝, “若非今日令珩无恙,朕定摘了你的脑袋祸及你魏其侯府!”   陛下将今夜难解的火气都撒在了这倒霉的魏贤郎身上,“来人,将魏贤郎仗责,随即丢回侯府!”   这惩罚看似轻了,可实则是陛下清楚会有人去收拾他,所以要留着他好好喘气儿。   云温仪和信亲王皆被幽禁,无旨不得出。   今夜,若无令珩公主这一出,惩罚必然不会如此轻易。   成和公公暗暗松了口气,若陛下真罚重了,之后也定是自个儿后悔。   令珩公主......当真是灵秀敏锐。   竟拿自己来衡量陛下的心。   一夜春宴,谁也没得安生。   太子这一招无论如何也可算成功的,光论今夜陛下对信亲王所言那一番话,之后要令陛下平心静气儿地提及信亲王,也并不那么容易了。   子时到,夜色顷刻绽开璀璨烟火,绝伦不朽。明亮彻夜的灿烂,仿佛撕碎了黑夜,扯开了白光。   遥遥入九天,绽放斑斓绚丽。   夺目至极。   这一刻,普天同庆,盛世太平。   仰望这瑰丽夜色,无数祈愿随之抛向星辰,载着人间理想。   回府后,裴郁卿吩咐崇一,好好招呼魏贤郎。   崇一明白,但是不太清楚分寸。   “那大人的意思,是要断手断脚还是留一口气的那种?”   裴郁卿眸色温和看向他,微微浅笑,“原来我看上去是那样善良的人吗?”   “.........”   “把他给我废了。”裴郁卿收回目光,淡淡吩咐了一句。   崇一一时半会儿没明白,有些迟疑地望着自家大人。   裴郁卿没什么耐心解释,他散漫地回望愚蠢的下属,随之垂眸,视线扫了一眼崇一某处的命根子。   “......”崇一顿觉身下冷风袭凉,忍不住并腿扬声振作了精神, “明白!” 第38章 浊酒意阑珊 (三) 想起了高兴的事情……   陛下因卫宁长公主动雷霆之怒, 而令珩公主不得皇族承认的身份而遭欺凌。二者衡量的便是陛下心底的恻隐,他人看不透,秦书却清楚。   正因拿准了陛下藏在最深处对她的爱护, 才敢想出这么个法子。   那般景况下,也唯有生生扯出陛下的呵护之心才能与天子盛怒相衡。   裴郁卿何尝不知道从她身上下手是最好的办法, 可他想了许多办法,都被自己尽数推翻。毕竟要想出一个周全的欺负她的法子, 委实不易。   他原本打算走雪上加霜的险棋, 干脆牵扯云氏内族之乱。如此一来, 一夜之间矛头指向将演变为太过令人疑心的明确。陛下再气盛,也会有理智去怀疑这之后是有人刻意构陷为之。   谁知最后他的人还没行动,倒是等来了他聪慧过人貌美如花, 演的一手好戏的公主殿下。   好在他的下属皆懂得见机行事,否则他的原计划若不变,今夜才真是要乱成一锅粥。   跨过子时,此起彼伏的烟花仍久久未停息,京城不寐。   秦书回府后整理了自己的衣着发饰, 也搬出烟花要跨子夜。   虽然方才因为演的太入戏, 流泪悲伤耗费了许多精力,但回府一路上在马车里已经养回来一些。   点完烟花即是新年, 分明发生了许多令人心疲力竭的事情, 可她心底却意外平静。   许是因为知道自己从来都不是一个人, 知道她所爱的,所在乎的人, 都在身边。   他们的存在,似乎成了她所向披靡的勇气。   裴郁卿从出宫起就沉着脸,颇莫名其妙。   秦书寻他出来放烟花, 也没见他给个好脸。   “上卿大人,今夜可是辞旧迎新。”   她弯着眼睛看着他,示意他笑一笑,表情好一些。   裴郁卿熟视无睹,眸光淡漠地扫向她秋后算账道,“殿下今夜真是好手腕。”   秦书闻言微喜,被他夸手腕,还真是班门弄斧。她理了下耳边发丝,颇谦逊地摆摆手笑, “哪里哪里,这不都是和裴卿学的嗎。”   裴郁卿沉着眉眼,郁结了一腔闷气,“你看我像是在夸你吗。”   秦书悠然地看了看他,思量地摸了摸下巴, “我这招美人计难道不妙?”   裴郁卿冷笑,“妙的很。”   他目光一寸不落地扫过她周身,“他碰你哪儿了?”   “也就牵了牵手,搂了两下吧。”秦书随口回答,蹲在烟花旁,摸出火折子准备燃引线。   也就?   裴郁卿拽她起来,“在这之前为什么不和我商量,除了你,不是没有别的办法。”   她怎知自己就能做到万无一失?   莫说那魏贤郎是在常然情况下,便是他中了迷药,男人的力气又岂是她能敌的?   她真以为天底下所有男人都像他这般说拒就拒,说推就能推开不成?   秦书其实当时顾不得太多,况且知道有司音在暗处,她倒是没那么害怕。   她听了裴郁卿的话有些恍然大明白,“原来你是生气我打乱了你的计划?”   秦书遗憾解释道,“我本来是想在夜宴上和你商量的,可是我不过就离开了一会儿,你就被陛下召去了......”   裴郁卿心口闷闷地不透气,她说的这是什么小猪话?   怪不得今早问他,她好不好看。   原来是琢磨着美人计。   有这点子,就不知道用在他身上?   裴郁卿掐了掐她的下巴,眼神暗地望不见底,“殿下,臣是想说,殿下只能将美人计用在微臣身上。敢对别的男人投怀送抱,怎就不懂得将这乱七八糟的法子使在自家夫君身上,嗯?”   秦书皱了皱眉,拍开他的手,“裴卿,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她望着他摇头喟叹,“本宫现在是越发看不懂你了。”   裴郁卿淡笑了笑,不知悔改地问,“那混蛋牵的你哪只手?”   秦书抬了抬左手。   他将她的手牵过来,拿出帕子仔细擦了一遍。   秦书愤愤将手收回来推了他一把,“你敢嫌弃我!”   “没有。”裴郁卿重新将她的手拉回去,低头亲了一下,“我嫌弃别的男人。”   他一边将她的小手一丝不苟地擦了一遍,一边抬眸看向她,“殿下不该补偿我吗。”   “喔,裴卿想要什么补偿?”   裴郁卿抬了抬眉,配合低头看着她以眼神示意。   秦书浅浅扬了个笑意,扶着他手臂仰头亲了一下他的唇。   停了片刻。   在裴郁卿正欲启唇回吻的时候退了回去,分开。   他薄唇轻启,俯身吻了个空。   温香蓦然远离,裴郁卿动作停在那里,垂着眼帘还保持着亲她的姿势。   他顿了顿,随即敛眉轻笑了一声。   唇角笑意如漾湖上涟漪,搅的人心湖也不平静。   “今夜新春,新年快乐,裴郁卿。”   她偏头笑看着他,粲眸星辉,比漫天烟火还要夺目。   上卿府也终于点燃了烟花。   辞去旧岁,跨过子夜。   秦书仰头将盛大的灿烂尽收眼底,声声爆竹岁除中,裴郁卿的吻落在她侧脸。   “新年快乐,阿珩。”   他怀抱温暖宽阔,嗓音声声入耳。   “只有新年快乐吗?”   “还有......惟愿大郢千秋万代。”   秦书看着他,不依不饶,“还有呢?”   裴郁卿低笑着执起她的手落下轻吻,“还有——祈祝公主殿下,多情烂漫终身,少女永生不死。”   在他眼里,她永远锦瑟年华。   秦书眉眼弯弯捧了捧自己的脸,“裴郎还真是唇齿咬花,说的话总是这般漂亮。”   裴郁卿望着她,喉间微动,情不自禁低头亲她。   盛漫烟火下,她没躲。   轻柔似云的吻后,他欲贪图更多。   秦书像是想起什么,一手推着他胸膛躲开,问道,“裴卿,你说......温仪娘娘想不想让纳兰去争这储君之位?我只在父亲口中听过许多关于云姨和娘亲的事情,却从未真正和她见过面。我忽然想......她是不是也像陛下一样,不愿纳兰忱走这条路?”   裴郁卿微微凝眸,思量道,“这个不好说,不过我觉得,陛下待温仪娘娘非比寻常。”   “那你想好后边要怎么办了吗?”   “一切有我,不必担心。今夜若无对策,小王爷大抵还要被贬亲王之封。如今只是禁闭王府,到时候待陛下气消了也就转好了。”   裴郁卿说完,俯身将她拦腰抱起往回走。   秦书不解地晃了晃腿,“干什么?”   “殿下,天时地利人和,不如咱们把洞房办了。”   裴郁卿一本正经地胡言,步伐轻快。   秦书还没反应,人已经在床榻上。   他一只手给自己宽衣解带,一边压下身来吻她。   秦书象征性地反抗了一会儿,搂着他回应。   她如此顺从,倒令裴郁卿停住动作,微喘着气深目看她。   他指腹轻抚过她脸颊,隐晦浅笑,“殿下今夜似乎格外热情。”   秦书不甚在意地掀了掀眼帘,顾盼生姿, “人生苦短,及时行乐矣。”   她说着扯下他衣襟,“食色性也,本宫对裴大人的身子还是十分喜爱的。”   她解他腰带褪之衣袍,动作比他还熟稔。   裴郁卿胸膛震了几声笑,将她衣衫顺着洁腻细致的肩颈滑下,启唇轻咬,自伸展如别枝的蝴蝶骨起始。   “那殿下不若和微臣过一辈子罢。”   秦书推着他的肩,裴郁卿配合地令她翻身,压在自己身上。   左肩云鬓垂落,她趴在他胸口居高临下看着他,“裴卿自己过去罢,本宫休了你之后,自当天高海阔逍遥去。”   出了京城,山高路远露水留情,了无牵挂,好不快活。   这世间除了一个裴郁卿,她就不信没有别的郎君可较比他的。   她衣襟松垮大半,满目春旖风光。裴郁卿毫不收敛目光地坦然欣赏,指尖沿着衣领伸入前襟,语调低缓缱绻轻含幽怨道,“殿下好生绝情。”   秦书被他的动作弄的眸潮秋水,报复地低头咬了口他漂亮的喉结。   裴郁卿闷声轻叹,搂着她的腰翻身压回去。   她既自己送上门来,哪里还能教她弃了自己逍遥快活。   公主殿下心性愈发肆野,同她春宵一夜,这事儿还真说不准是谁吃亏。   裴郁卿没了方才的耐性,秦书听到了自己衣裙撕扯的裂声,这可是她特为今夜穿的华美衣裙。   秦书去按着他的手想阻止,“你别......”   她想让他别撕,但话音尽数被吞没。   两相纠缠,意乱情迷。   柔软遇齿,溃不成军。   在他试探着占有侵入之时,房门被敲响,崇一响亮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大人!大人——”   裴郁卿闷沉一声,蓦然停下。   秦书喘了口气,没什么力气地推了推他, “裴郁卿......”   她嗓音染情,娇软勾媚,低低地唤他名字,裴郁卿心口仿若被折磨着揉了一下,他翻身掀开帘幔,走过去打开门。   崇一终于等到裴大人开门,眉梢微扬,“大人,您吩咐的事情属下都办好了!”   他说着像是想起什么,不禁道,“不过大人,那魏贤郎不知道还得罪谁了,咱们去废他的时候发现他的手像是断了。腿也一瘸一拐,鼻青脸肿地像个猪头一样哈哈哈哈哈哈!”   裴郁卿看着他,唇畔笑意薄冷,“你再笑一个我听听。”   “......”崇一察觉气氛不对,顿时收声,神情严肃地颔首正色,“对不起大人,属下只是想起了高兴的事情。”   “需要我让你更高兴吗?”   崇一似乎这会儿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余光瞄了一眼裴大人凌乱的衣衫,还有胸口和脖子上粉痕唇色。   呼吸蓦地滞住。   大人这靡乱的模样......真是不堪入目!   “咳,不不、不用......”崇一磕巴地回答,不小心对上裴大人蕴着火的眸子,后背生凉。   “这么点破事儿也敢跑过来禀报?嗯?”裴郁卿说着就踹了他一脚,崇一捂着挨踢的娇臀,连连后退。   “想起高兴的事情?”裴郁卿不解气,顺带揍他两拳,一边揍一边沉声教训,“我看你、最近是、骨头痒了。”   崇一疼的哀嚎,一边躲开连忙撒腿逃跑, “大人恕罪!属下再也不敢了!”   他身为尽职尽责的下属,不过是想炫耀一下自己办事的效率,哪里知道屋里的情景如此激烈。   裴郁卿回屋挥袖带上门。   他若这会儿身中寒毒,眼下定能气出一口血来。   秦书坐在床沿伸着脖子看,“怎么了怎么了?”   “没什么。”   裴郁卿大步走回来推倒她,欺身下去。   秦书好奇方才崇一禀报的话,偏着头承他的吻,不依地推着他问,“嗳,裴郁卿,刚才崇一说魏贤郎怎么了?被人打了?你叫他去干什么了?”   裴郁卿没空理她,可他不说,秦书更好奇, “你到底让崇一干什么去了?揍他了?我刚刚听到他说唔......”   她追根究底问个没完,裴郁卿抽空堵住她的嘴巴,折腾地她说不出话。   秦书渐失气力理智,沦陷在他肆意温情里。   云雨酣畅,巫山颠倒。   粉黛香汗缠玉枕,雾鬓海棠胭脂泪。   檀郎弄酥融,锦被掀红浪,此夜尽君欢。   娇兰幽息,她情乱动人间还被他一遍遍迫着喊‘卿哥哥’。受制于人,只能忍泪咬着被巾羞耻地迎合。   浑话多孟浪。   待事了,她定要全部讨回来。 第39章 浊酒意阑珊 (四) 不同流俗的纨绔。……   过了子夜本就没几个时辰便要天明, 秦书昏昏沉沉入睡时已然望见窗外隐隐泛白的黎明白光。   比月色稍亮,比破晓晨曦要暗。   她原本在放完烟花跨过子夜之后就已经有些困,谁知裴郁卿还要和她翻云覆雨。   云雨便罢, 偏生他颇会折腾人。她又困又累,几次受不住教他停, 他都只会在耳边说好听话哄她,要个没完。   秦书一度觉得自己要晕死过去。   甚至怀疑他是在把两辈子的隐忍克制给讨回去。   她最后是如何被他抱去洗干净又抱回来, 都记不清楚了, 只记得他放过自己后, 顷刻便沉入昏睡。   这一睡,直到日上三竿才起。   未睁眼便已觉阳光刺目,秦书皱眉扯着被子蒙住脑袋又睡了一会儿, 才终于躺累了,伸了伸懒腰准备起床。   她身上的寝衣应当是裴郁卿给她穿上的,秦书翻了个身,才察觉腰酸疼的厉害。   裴郁卿处理完一些事情回来时,见她醒了躺在床上哼唧。   “殿下。”他坐到床侧轻拍了拍她的脸, 瞧她扶着腰, 伸手替她揉了揉,“起床用午膳了。”   秦书看见他, 满腔怨愤。   她不知哪来的力气, 拽过他衣领一把扑倒, 坐在他腿上拿枕头揍他,“你这个人面兽心的衣冠禽兽!”   裴郁卿倒在床上扶着她的腰沉声笑, 秦书扑上去掐他脖子,“我跟你拼了!”   “殿下,殿下。”   他握着她手腕, 眼尾晕着浓笑,“微臣知错。”   “我让你停你敢不停!”   “下不为例。”   秦书只穿着一件空荡荡的薄衫寝衣,凌乱不整,似遮非遮。裴郁卿想不看也难,他目光沉沉地望着她衣领下若隐若现的风光,嗓子轻哑低叹,“不过殿下,这样的姿势是不是不太好。”   她把枕头丢他脸上,拢好衣襟裹住被子,咬牙恨恨地威胁,“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秦书伸脚踹他,“你滚出去滚出去。”   裴郁卿躺在那儿没动,侧过身一只手撑着脑袋,低眸握住她伸过来的脚踝,拢在掌心漫不经心地轻抚,“殿下昨夜还说微臣厉害,说喜欢臣那样对殿下,怎的今天穿上衣服就翻脸了。”   秦书眼眸盈盈怒意,瞪他一眼,伸出去的腿被他抓着脚踝怎么也收不回来。   那还不是被他逼着说的!   “那是因为你下流无耻。”   裴郁卿权当这是赞美,他起身将她从被子里捞出来。   “只要殿下喜欢,微臣担什么罪名都可以。”   秦书被他抱着,顺势咬了一口他脖子解气。   *   起床用完了午膳,便听禀道叶少爷和魏其小侯爷来访。   魏其小侯爷和叶华年比起来,是一个比较称职的纨绔。   前院侧厅,两个喝着茶候着。   “真是稀客,魏其小侯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秦书负手走过来,裴郁卿随行。   小侯爷生的眉清目朗,总带着明扬的笑意。他起身行礼,“参见令珩公主。”   “我今天来就是专门来感谢殿下的,殿下果真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那死哥哥现在是彻底废了。”   叶华年翘着腿在一旁笑道,“魏贤郎那景况,哪教一个惨字了得。”   魏淮身心从未如此舒畅,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水,感叹地闭了闭眼,“这茶真是香醇。哎,我现在就是喝白水都觉得甘甜无比。”   秦书失笑地望着他,“看来小侯爷和贤郎君还真是很不对付。”   “嗐,顶多也就不共戴天吧。”魏淮展开手上纯白无缀画的折扇摇了摇。   “此事是你我两全利益,小侯爷不必言谢。”   “道谢是其次,主要是我就喜欢和殿下还有上卿大人这样聪明的人交朋友。”   魏淮坐到椅子上,有些神秘地压低声音, “有件事情,我想让二位替我琢磨琢磨。”   裴郁卿颇有兴趣,“小侯爷但说无妨。”   “什么事儿?魏其,我也要听。”   叶华年凑过来,魏淮转身就皱眉拿折扇给了他一下,“叶华年我警告你,你再不喊对我的名字,我跟你这么多年的交情便就此了断。”   叶华年也不耐烦地瞅了他一眼,这么多年他一直都在纠结这个问题。   “不是,怎么了,大家不都叫你魏其小侯爷吗?”   魏淮气的站起身来回踱步,恨铁不成钢, “你到底要我给你解释几次!魏其不是名字,那是陛下封的侯爵,魏其候是我爹!你要叫魏其的话我爹可以叫魏其我那死哥哥也可以叫魏其,你明白了吗?”   叶华年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喔,那......为什么大家叫你魏其小侯爷,管你那死哥哥叫魏贤郎?人家为什么不管他叫魏其小侯爷?”   “我说你脖子顶着个大脑袋干什么使的!”   秦书和裴郁卿相望了一眼,解释道,“叶华年,贤郎君和魏其候一样,那是陛下册封,不是名字。因为他是长子,所以才有这个封号,这样也好将侯爷两个儿子区分一下。”   魏淮感动地看向秦书,不愧是皇室子女,像殿下这样的明白人可真是不多见。   便是那些世族权贵子弟,十个里面也有八个都以为他的名字就叫魏其。   “喔。”   叶华年恍惚像是懂了,他看向魏淮,“那你的名字是叫什么来着?”   “我......”魏淮叹了叹气,懒得解释,“咱俩还是绝交吧。”   他重新坐回去,“言归正传,裴大人,殿下。我刚才是想说......”   魏淮停住想了一会儿,想起来刚才自己想说的话道,“大概两个月前,我在谪居和朋友喝酒。边喝边聊,聊了好多不为外人道的秘密。”   他说着拿折扇一敲桌子,气恨不平,“谁知道,竟然被我发现有人躲在屏风后边偷听!”   秦书微微语噎,默默和叶华年对视了一眼。   “好家伙,那四个小杂碎跑的那叫一个快,特别是领头那个该死的八字胡。”   “咳......”秦书有些心虚地低头抚了抚额,下意识地遮了遮脸。   裴郁卿含笑看了她一眼,问道,“那人小侯爷可抓到了?”   魏淮遗憾懊悔,“没有,他们跑的太快了。都怪我知道的多,引起了贼人的注意。”   他言罢扇子挡住半张脸,小声道,“我怀疑他们可能是信亲王的人。”   “哦?何出此言?”   裴郁卿配合地凝重神色,魏淮对他很是敬重,“事情是这样的,那天我提到了王长史养外室,还有私生子,根本不像外人看到的那般和夫人恩爱相敬。结果,你们猜怎么着?”   叶华年凑过来正色地小声附和,“怎么着?”   魏淮一敲桌子,“之后就有言官参他私德不修给贬职了!”   秦书拧着眉,配合不可置信和惊讶的微表情。   “更可怕的是,我那天提过的人,一个个的都相继遭殃了,而且几个都是太子一党。”魏淮心有余悸地捂了捂心口, “真是祸从口出,只希望莫要连累到我,连累到魏其侯府就好。”   秦书安慰地拍拍他,“放心吧,不会连累到你的。”   “殿下怎么知道。”   秦书顿了顿,吹捧道,“魏其侯府,谁敢得罪?”   魏淮喜上眉梢,“那倒也是。”   他随即看向裴郁卿道,“上卿大人,此事万万不可声张。朝堂之上,大人也务必多多注意着,”   裴郁卿点头,沉吟道,“小侯爷可还知道哪些人或许会遭计?同我提及一二,我便可有相其应对之策。”   魏淮扬了扬眉,觉得他说的颇有道理,于是十分信任地将自己知道的一些事情都全盘托出。   秦书钦佩地望了望裴郁卿,随即和叶华年一起不约而同地将心疼同情的目光转向对上卿大人满怀真心的魏其小侯爷。   趁他们说话期间,叶华年拽过秦书到一边。   “嫂嫂,我有点事情想问你。”   “问。”   他欲言又止了一番,清了清嗓子,“就是......咳,静嘉最近好像都不太搭理我,可我也没得罪她。”   秦书见怪不怪,“你得罪她得罪的还少吗。”   “可吵架归吵架,她也没不理我。”叶华年百思不得其解,“你说这是为什么?”   “我哪知道为什么。”   叶华年不满意她敷衍的态度,“啧。”   秦书瞧了瞧他,认真了点,“那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理你的?”   叶华年仔细想了想,“好像是那天她问我会不会参加两试吧。”   “你怎么说的。”   “不参加。”   文武两试最后的结果不仅是择驸马那么简单,这点他很清楚。   秦书叹了口气,“这你还不明白她为什么不理你吗?”   叶华年摇了摇头,也叹了口气,“女人心海底针,本公子真是一点也摸不透。”   “别说你,我也摸不透。”   小侯爷不知道何时也到了他们身边,自然而然地加入,“那圣人,子不都曰了吗,‘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裴郁卿走过来道,“小侯爷,这句话可不是你理解的这个意思。”   叶华年嗤笑,“让你平日里多读点书,别出去给我丢人。”   魏淮不明所以,不耻下问,“喔?那这话是何意?”   秦书简单解释道,“这里的‘女子’,并不是泛指所有‘女子’,而是指‘人主’所宠幸的‘臣妾‘、身边人。小人,也不是单指‘非君子‘的人。”   裴郁卿道,“所以‘女子与小人‘,指的是恃宠者与未修身者,并不单意所有女子和所有满腔阴私的小人。”   “圣人呢,是不会泛泛贬低的。”   叶华年接了一句。   他们一人一句,魏淮倒是大抵能听明白。   他十分诧异地收起折扇,“怎么回事,只有我这般没有文识吗?”   连叶华年都比他强。   小侯爷自省吾身地哀息,“惭愧惭愧,身为不同流俗的纨绔,从明天开始,我必须要好好念书了。”   叶华年正欲夸他一句孺子可教,便听他又道,“这样勾搭起小妹妹来,也比较得心应手。” 第40章 风雨淅沥 (一) 我让你别欺负她。……   静嘉公主择驸马的事宜, 已经开始操办。   陛下亲自把关,成了板上钉钉的事情。静嘉不得不放弃抵抗,任由父皇给自己挑夫婿。   这大抵是今年的第一件大事。   “查的怎么样。”   “回殿下, 静嘉公主倒是没有心仪的人,不过和叶家少爷走的比较近。”   卢尧说完, 太子殿下思索着眯了眯眼睛, “叶家少爷, 三世子妃的弟弟?”   “是。”   卢尧问, “殿下, 可要杀了他?”   “不用。”纳兰楮睇他一眼,“你除了杀人还能想点别的吗,叶家少爷无足轻重, 况且他也不在名册里。”   “对了,云温仪身边那个小宫女......”   “殿下放心,已经处理了。”   “嗯。”   纳兰楮漫然应声,站在窗台往玉缸里撒鱼粮。   这是从东宫华清池里边抓来的,殿下想喂鱼, 但是不想走动。于是派人抓几条鱼养在玉质九龙缸里头, 令自己可以在寝殿喂鱼玩。   “这一回,孤还真是没算到孤那好妹妹蕙质兰心钟灵毓秀。”纳兰楮随手摘了片手边盆景里的叶子, 投喂鱼儿。   “一手无辜卖惨, 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孤都险些心疼她了。”   他嗓音不走心地散漫,卢尧现在已经习惯了殿下的阴阳怪气, 知道他说的是反话。   他最初跟着殿下时,常常分不清殿下说的到底是真话还是反话,每每附和, 都给殿下的怒意火上浇油,成了太子殿下泄气的活靶子。   鱼儿不吃叶子,真是扫兴。   纳兰楮随手丢掉,将手中的鱼粮尽数撒进鱼缸,“不过她倒是提醒孤了,父皇的心结并不等同于纯粹的恨意。孤的好妹妹在一天,就时刻在动摇父皇的心。”   “可要属下除了令珩公主?”   太子殿下撩了一把水洒在他脸上。   卢尧沉默,抬手抹了把脸。   看来是他说错了。   卢尧识时务地转移话题,   “殿下,静嘉公主择驸马之事,要如何办?”   纳兰楮拿帕子擦干净手,吩咐道,“你助苏暨入终场。”   像苏家这般复杂的世族,内里可谓各为其主互不相涉。   苏大人忠上卿,却不碍他子侄世兄攀太子。   “是。”   卢尧停了片刻接着问道,“殿下,那文试......”   “文试自有他法,那都是读书人的事情,孤自然不会蠢到让你去助他文试。”   卢尧塞语,但还是倔强地回了一句,“殿下,属下也还是有些文识的。”   虽然说最擅长的是杀人,但说起来他也算是一个有内涵的杀手。   太子殿下望向他,似笑非笑地冷哼了一声,“你是在同孤炫耀吗。”   “......”   *   上卿府   书房   秦书展开司音写的信纸,不多不少的几句话,简述了她这么久所查到的关于梅伯伯养子的一些蛛丝马迹。   当年辞官南下的梅什和秦关秦大人乃故友至交,两个人定下亲事的时候,秦书还未出生,而梅什并无儿女。   但他有一个亲出一般的养子,那年才三岁。   奇怪的是,小儿有姓无名,梅伯伯也并没有给他取名字,只唤之孰九。   秦书也问过父亲,秦大人也只知那小儿郎唤孰九。而且照秦大人所言,梅伯伯一生未娶,孑然一身也唯此一子。   不过秦书那时候问叶檀,她却知人家姓陆。   裴郁卿和梅伯伯到底有什么关系?可以冒名顶替到这般毫无破绽。   秦书困扰地撑着下巴,瞧着手上的信纸。   他做事果真是滴水不漏,这些底细兜兜转转到最后,几乎什么也查不到。   她端起一旁凉了许久的药碗,准备一口气喝完。   秦书正捧着碗喝了两口,后背蓦然一阵力道,令她不妨将汤药呛了出来。   “咳咳......”   裴郁卿手掌自她背后滑至腰间,将人揽过来垂眸看着她,“喝什么?”   秦书没料到他来,擦了擦嘴巴有些惊讶, “你什么时候来的。”   “你喝药的时候。”   他掐着她的下巴又问了一遍,“方才喝的什么药?”   秦书悄默片刻,望向他微深的眸子,顿了顿道,“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裴郁卿薄唇轻抿,随即回道,“假话。”   秦书瞅他一眼,装模作样咳了两声,“伤寒药。”   他轻牵了一萦薄笑,目色幽暗地抬手碰了碰她唇角,“真话。”   她抬眼看着他,诚实交代,“避子汤。”   他眼底所蕴辨不清的情绪,裴郁卿收回手低头含着她的唇咬了一会儿,隐隐用力。   “下不为例。”   他低声,暗藏警告。   裴郁卿松开她,视线顺着落到桌上的信纸。秦书察觉,连忙抓过来藏到袖子里。   “藏什么。”   他伸手过来,秦书努力往身后藏,“没什么。”   裴郁卿锁着她手腕,“没什么,殿下为什么不给我看。”   他轻而易举就寻到了她手里的纸团,秦书有些紧张地挣扎威胁,“你若是抢了我们的婚姻关系就破裂了。”   他停住动作,手却没松开。   “这么严重,殿下莫不是外边有人了?还是已经想好休了微臣之后该和谁迎第二春了?”   秦书琢磨了一会儿,大方承认,“你猜的八九不离十罢。”   裴郁卿笑意清浅,松开她的手,搂着她的腰将人抱到桌上去咬她脖子,手自侧颈轻抚下来,沿着衣领一路往下,“殿下,微臣可没那般好丢弃。”   似因有了夫妻之实,他愈发肆野。   不看那信纸,却是险些在书房荒唐。   好在她抵死不从,总算没在这光天化日之下伤了风化。   因为静嘉公主选驸马的事情,最近四处都在讨论,沸沸扬扬。   叶华年和几个酒肉朋友走在街上,招摇过市。   他们停留在哪个摊铺,客人就在哪里散了个干净。   魏淮买了个做工精细的雕刻木马,细细端详,“叶华年,你真不打算去试试?”   “不去。”   “你武艺可同云沉不相上下,武选肯定能到最后,真不去?”   魏淮抱着手掌大小的木马,想好好劝他, “再说论文你也不差,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吗,你分明是文武双全。”   叶华年笑了声,“那你怎么不去。”   “我不行啊,我打也打不过你,文识嘛......倒是还可以同你并论。”   “你有文识?”   “去你丫的。”魏淮推了他一把,不放弃地劝说,“不是,叶华年,你真不打算去?我真觉得你机会很大。”   “公主殿下的驸马除了尚公主,还要入朝堂,我没那志向。”   魏淮明白他的心思,叹息地拍拍他的肩, “我明白。唉,只是可惜了你这才华,可惜了你这风华正茂的少年郎。”   叶华年轻嗤,“你何时也变得多愁善感了。”   “你懂什么,我这叫悲秋伤......春伤秋悲......伤悲春......诶?那词儿怎么说来着?”魏淮拧紧了眉,原本脑子里想了一个十分有意境的词语一时间掉进了肚子里,这会儿半晌绕不出来。   叶华年漠然地望了他一眼,“以后别跟别人说你认识我,求求你。”   “不是,你先告诉我那词儿怎么说。”   魏淮绞尽脑汁陷入了漩涡,叶华年懒得搭理他,偏头无意听到身旁的交谈声。   “那姑娘挺好看。”   “看着瘦,仔细看有料啊......”   “啧,那腰......”   叶华年没注意听他们说话,但看到了他们讨论的姑娘。   站在卖糖人的铺子旁新奇地挑着,右手持遮一面芙蓉扇,侧面只能隐约瞧见眉眼。   只扫了一眼他便认出是静嘉。   她出宫就罢了,怎么还跑大街上来了?   “宋黎,你好像很喜欢?”   “废话,我这就去和小妹妹谈谈情。”   三两个公子哥说着就要过去。   “站住。”   宋黎回头看向叶华年,颇稀罕地嗤笑道, “哟,怎么,叶少爷也看上了?”   叶华年没搭茬,只随口道,“别去。”   “凭什么。”   宋黎不再和他多话,刚转身又被他搭住肩。   叶华年太清楚他们这帮人的德行,欺负小姑娘绝不仅仅是言语调戏那么简单。   所以他和魏淮也只是他们酒肉场上的朋友,没什么深的交情。   “叶华年你有病吧,放手。”   宋黎甩开他。   叶华年看着他,没有让步的意思,仍是淡声商量的语气,“我让你别欺负她。”   “以前也没见你这么正义啊,叶少爷。”   “是阿,以前不都背后使招吗。”   他们说着笑起来,魏淮笑着过来打圆场, “咱们叶少爷向来都这么正气凛然的,要不还是算了吧宋黎,几个大老爷们儿欺负一个小姑娘,光天化日的影响多不好。”   宋黎嘲讽地看向他,“那你的意思,让我晚上去搞她呗?”   魏淮还没说话,宋黎便已经挨了一拳,瞬间见了血。   “叶华年你大爷!”   场面瞬间失控,一群人在街上打了起来。他们四个人打叶华年一个,魏淮惊慌失措,被围在中间大喊,“诶!别打!别......啊!”   不知道挨了谁一拳,魏淮头晕目眩,火气也顷刻被浇上来,“哪个王八蛋揍老子!”   两个打四个,终归占下风。原本若是叶华年一个人,倒不至于受伤,但偏偏有个魏淮。   他不仅拖后腿,而且打起人来不分敌我,叶华年被他中伤几次,忍无可忍冲他踹了一脚。   “叶华年你个混蛋打我干什么,是我!”   魏淮气急败坏,最后不知谁招来了官兵,当街斗殴的一群人才终于逃散。   他们两个一路逃到了上卿府才算安全。   叶华年一手撑在石麒麟上缓气,魏淮靠在门上,撑着膝盖拼命喘,“跑、跑死我了......”   以往都是他们调戏姑娘叶华年报官,追的那几个孙子四处逃窜,这还是第一回 他们俩被官兵追。   “叶华年你大爷!”魏淮喘不上来气儿也忍不住骂他,“吃、吃错药了吧你,你......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宋黎,他就那样,说话也向来没个分寸。”   叶华年额头抵着手背歇了一会儿,他闭了闭眼,心跳的又快又乱,“抱歉,刚才的确是冲动了,没忍住。”   魏淮又骂了他一句,看了眼怀里饱受摧残的小木马,心疼地拿袖子擦了擦。   真是难为他这种情况下还护住了小木马,方才拿他砸宋黎,也不知道砸坏了没有。   “嘶,疼死我了。本公子这貌比潘安的美貌,可别破相了。”   叶华年看着他笑起来,“你、你放心,破不破相没太大差别。”   “滚。”   魏淮的确被揍的有些惨,眼睛青了一圈,鼻子也擦破了,嘴角还挂着彩。   相比叶华年手上一点蹭伤和脸上的擦伤,他委实可怜了一些。   “这帮王八蛋,揍你就揍你,连我一块儿打做什么。”   魏淮骂骂咧咧个没完,叶华年笑着拍了拍他,“这样咱俩就算是过命的交情了。”   “谁要跟你这样的混蛋过命。”   叶华年不理会他的口是心非,正打算领他进府,向兄长讨些伤药。   “叶华年?”   魏淮回头,看了看喊人的姑娘。   静嘉过去看到他,“真是你啊?我说我刚才好像看到你来着。”   叶华年躲了躲她的目光,不过静嘉还是看到了他脸上的伤,她睁大眼睛有些惊讶,“你怎么受伤了?”   魏淮看见静嘉手上的芙蓉扇,指着她恍然地推了推叶华年,“她、她不是刚才那个......”   “你一个人跑街上瞎溜达什么。”   叶华年皱眉教训她,打断魏淮的话。   “我才没有瞎溜达。”静嘉哼了声,又回头指了指不近不远跟着她的两个素衣侍卫,“我也不是一个人,有人跟着我的。”   那两个人远远站着,便是素衣也能觉不凡。   魏淮愕然地看了看远处的侍卫,又看看叶华年,“姓叶的唔......”   叶华年一掌推开魏淮,目色微滞。   哦,大意了。   一时忘了,她是小公主。   陛下怎么可能放她一个人出宫上街溜达。   那两个侍卫一对五都没问题。   嗳,果真是和魏淮待太久了,这脑子越发地不好使了。 第41章 风雨淅沥 (二) 可遇难求。……   进了府里, 叶华年替魏淮擦了些药。   也是这会儿小侯爷才知道,方才叶华年为之冲动的姑娘就是静嘉公主。   叶华年只轻微擦伤,不处理也没关系。   正想把药箱收好, 静嘉却丢了扇子说,“我帮你。”   他本想推却说不用, 但她已经拿了药棉,要给他擦伤口。   “我没什么伤。”   “可是伤在脸上, 不处理一下留了疤痕破相怎么办。”   静嘉仔细地替他轻轻碰拭脸颊的蹭伤, 补充道, “你本来就不好看,破相了以后就更娶不到媳妇儿了。”   叶华年还没来得及蔓延的那一丝微动之情烟消云散。   他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分明俊俏极了。   “那要不你嫁给我?”   叶华年轻浮薄礼地笑着回了一句, 有些话是真是假,连所言者都难分辨。   静嘉手上用了些力,疼的他轻嘶声疼。   她低头帮他处理手上的伤口,动作轻柔,那无端的温意仿佛梢至发尾。   叶华年看着她, 恍然沉陷, 似能这般看她许久。   魏淮皱眉,视线在这两个人之间来回扫, 总觉得有一些微妙。   上卿府这会儿裴大人和殿下都不在。   秦书则是去找了一趟温庭之。   但孰料他不在府邸, 府上书童说温大人刚离开, 是要送陆钦臣出城去。   秦书听罢只能立刻掉头,乘马车往城外赶。   她本想令温大人引见陆钦臣, 想将一切都弄清楚。除了调查当年往事,秦书还让司音去查了查那位从头到尾都只在话里话外听到过的陆钦臣。   从一开始他便是裴大人布至京城的棋,恰巧同叶檀那时候说的一样, 梅伯伯养子姓陆。   秦书没有跟你切实的证据,只像是死马当活马医,抱着瞎猫碰死耗子的心态,直觉感知或许这位钦臣大人或许应该有什么的。   然而查他的结果是一无所获,除了为官经历,其余皆是一些无足轻重的背景,很干净,也很正常。   但越是这样,秦书那股无名的直觉便越强烈。   她一路驾车到城外,直到了离城不远的山林湖溪处,路上也未曾见到温大人或者官车的影子。   若在她到访之前刚离开府,她这般追也应当能能够追到才是。   秦书下了马车在原地前后望了望,遗憾地叹道,“罢了,回去吧。”   她放弃这个念头,正欲转身回马车,走了两步便觉脚下踩到了什么。   秦书收回步子,在地上的落叶下发现了一角露出的玉,她弯腰扫开叶子捡起来,才看清是一枚月牙形状的白玉。   她有些讶异地翻来覆去看了一遍,确认是温庭之的。   她认识这枚玉。   不是温庭之寻常佩在腰间的,而是时常绕在袖下手腕上,或是戴在衣领下。经年时久,玉泽润莹通透,漫着沉檀香,是很珍贵的。   秦书看了一会儿,发现玉的坠链上有血迹。   她心下微惊,抬头四处看了看,才赫然察觉自此处往林子里去的方向,有极淡的血痕。   温庭之......   秦书嘱咐府上的小车夫在原处等她一会儿,她提着裙子朝林子去。   此处林子树木稀松宽敞,穿过去走一会儿便能看见一条清澈宽河。   秦书攥着玉佩沿着河流往下游寻,那若有若无的血痕到一半就没有了。   再往前,就见墨青色身影躺在河边的石子滩上,秦书怔愣瞬间隙跑过去,果真见到是温庭之。   “庭之!”   她到他跟前才发现他胸膛有剑伤,血色浓浸没进深色衣袍里。   秦书伸手想扶他起来,温庭之沉昏间,眼皮轻掀,半道清明,眼底深色冷意,下意识便对靠近之人出手。   他只是失血过多有些晕目,并未失去意识。   虽受着伤,下手却仍然狠。   秦书被他梏着脖子压制在地,右手腕被他一只手牢牢禁锢,无处使力反抗。   她只一瞬间便喘不上气来,只能拿左手拼命扯他衣袖。   “庭......庭之......”   温庭之翻身压倒她才终于看清是谁,散去了眼底阴雾连忙松手。   秦书咳了两声,隐隐委屈。   怎么自己每回见他都被他当坏人制服。   “怎么是你。”   他也颇意外,手绕过她后颈将人扶起来,道了声歉意,“可伤着了你了?”   她每回出现的时机似乎都不恰好处。   温庭之嗓音有些低,拧眉看着她。   秦书摇了摇头,“没事。”   她担心地看了看他的伤,重新过去搀他, “庭之,这是有人要杀你?”   “嗯。”   他唇色有些淡,秦书一时不知从何下手,想扶着他起身,“走,我的马车在外头,我带你回城。”   “不行。”   温庭之拉住她,解释道,“方才来要我性命的人不少,所幸暗处有侍卫随行。这会儿不敢进来,是怕我有更多的人埋伏在这里,我若走出林子,他们便会重新杀回来。”   秦书揪心地看着他的伤,蹙眉微凝,“为什么会有人要杀你。”   他笑了笑,分明虚弱成这样,竟还能淡淡漾出好看的笑意,“殿下忘了我是干什么的?”   秦书恍惚了一会儿,明白过来。   他是御史大人,监察百官,有清君侧的权利。   想要他性命的人,只怕不比裴郁卿少。   “那......现在怎么办,你不能出这林子,要如何回城?”秦书拿着手巾去浸了水,回来替他擦干净手上渐干的血迹。   “我的人应当已经回城,等他们来了才算没有危险。”温庭之顿了顿,缓声问,“殿下怎会在此?”   秦书将玉坠子还给他道,“我是因为在林子外头捡到了这个。”   温庭之看向她,“殿下出城,是来寻我?”   她点头。   “可是有何要事?”   特地追出城来,想必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秦书想了想,复摇头道,“也没什么,此事以后再议。”   他暂时没办法离开,秦书干脆令小车夫回去给裴郁卿通风报信。   温庭之轻轻喟叹,觉得她贸然进林子委实不妥。想让她先回去,但她又做不到弃他不顾。   夕阳已落,趁着天色未暗,秦书想替他处理干净伤口。   温庭之犹豫着将上衣褪至一半,一些欲言又止在面对她纯粹的担忧里消散。他这会儿若说什么男女大防的话,确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温庭之右侧胸口一道长痕,血淋淋地刺目。   秦书仔细着不碰到他伤口,将周围清理干净,免得感染。   他肌肤白净,显得血色更冶。   尽管动作很轻,秦书抬眸还是见到他额上薄汗。她拿手巾替他拭去,微微凝重认真地看着他道,“温大人,无论何时,务必周全,保护好自己。”   “好。”   他认真答应,没有半分随意。   秦书见他脸色不算太差,有些放下心来,重新替他穿好了衣裳。   纵然是处理伤口,面对温庭之,秦书总还是不由自主地对他生出一丝自责的轻薄之意。   夜幕降临之后,最终也没敢轻易生柴火,怕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可夜仍旧凉如水,温庭之身上还有伤,不那么御寒。   秦书尽量靠他近一些,替他挡些风。   “庭之,你冷不冷?”   他靠在树上,一只腿曲着,手腕搭在膝盖上。温庭之一边握了握她的手感受她的温度,回道,“不冷。”   她知道他在干什么,于是笑道,“我也不冷。”   “殿下,我有话想问你。”   他目光温沉地看过来,秦书回望他眼底,以示静听。   “殿下婚前对我说,人之一生本是自己的,或当随心。是意指朝政,还是七情六欲?”   她是为了潜移默化地令他动摇忠君之心,还是在告诉他要为己所欲,温庭之想过许久。   他忽然提起这个,秦书认真想了想道,“兼而有之。”   她替他拢了拢衣襟,嗓音轻缓地对他说, “庭之,为臣自当忠君,温氏世族都是贤良之士,你的风骨无可比拟。纵然你知道太子殿下若为君主失其仁心,但你会去想要改变他,尽自己所能辅佐谏言。这并非愚忠,而是最高的臣子忠诚。易主君僭位,你不是做不到,而是你不会去做的事情。这是你和上卿大人最大的区别。”   “温大人是世间可遇不可求,裴大人同样清楚这一点,所以他想要你,可又不能以权谋手腕框架你。”   她字句仿若潺潺流水淌入心脉,那般清明透澈。   温庭之眸底是湖光山色于人间落入的潋滟,在他的目光下,便是自泥潭沼泽深处爬上来尝遍百苦,亦能化之阴霾,得以窥见拂光。   令冰冷心口悄然无声地包裹柔软。   秦书喜欢看他的眼睛,在他眼里似乎只能看到万物之美。   他整个人好像连发尾和眼睫都是温柔的。   “除此之外,我更希望你好。”   秦书不自觉牵着他衣袖一角摩挲轻捏,“庭之,我想你好,是想要世间所有美好的东西都是你的那种好。”   “我知道你很累,在温氏显赫门楣下生长,言行皆不能随心所欲,行差踏错即是殃及门第,怎么能不累?便是七情六欲,也都不是你自己的。”   她低头扯着他的袖子,语气很轻,却是恳切实意捧出来的真心,“温庭之,我希望你开心,希望你一切都好。”   他的确是连七情六欲都忘记该是如何的了。   温庭之好像生来就该是大家所熟知的这样,温润如玉,无双之才。   他只能是这样的。   是因她才知道情之复杂,人之贪欲。   只和她一起时,他似乎才可以是真正的温庭之。   “殿下......”温庭之轻推了一下她的额头,令她看着自己,“臣也希望殿下一切都好,开心顺遂。”   他嗓音染着穿透心力的质感,“可是殿下似乎并不如我所愿的这般。”   秦书被他目光溺了一瞬,失神地摸了摸被他推过的地方,小声道,“我挺开心的。”   “开心吗?从一开始的推拒婚诏到妥协,你就不曾开心,你满腹难解的心事,我可以看到的,殿下。”   秦书看着他半晌未言,蓦然低头抵着他手臂轻笑道,“温郎可遇难求,也不知我许了几世才修来的一个你?”   他似乎总能一眼看穿她,无论何时。   他所看到的,总是她最隐晦最藏的住的一剪心事。   “殿下亦是可遇难求,庭之此生也只能遇见一个纳兰令珩而已。”   是无关风月,无关花前的可遇不可求。   谓之情爱一词,却是不足为道。 第42章 风雨淅沥 (三) 少在这里妖言惑众。……   最终随温大人侍从前来的还有裴大人及其随侍, 彼时天已大暗,夜空寥落几颗星。   温庭之同裴郁卿细明了一些事情,令他多加注意苏氏的动静。   将温大人送回府上, 分别前他对秦书道:殿下所言庭之记在心里,我答应你, 希望殿下也如我所愿。   秦书笑着说好。   那般温柔的眉眼,娆娆动人。   裴郁卿只觉心里酸酸的, 比醋还要酸, 甚至带着点儿涩苦。   他原本坚持着忍了一路没问什么, 回了上卿府终究还是没忍住,“殿下和温大人说什么了?”   “本宫和温大人的事,同裴大人何干?”   她一句话就将他堵地气闷, 半晌都寻不出正经借口。   孤男寡女,夜下林子。   纵是知道这两个人什么也不可能发生,也禁不住那份遐想。   他们甚至还有了小秘密。   裴大人郁结难抒,一遍遍安慰自己他才是殿下明媒正娶的驸马。   然而话说回来,殿下似乎许久没有对他说甜言蜜语了。   夜深沐浴之后, 秦书绕过书桌时不慎磕到了桌角, 揪心的疼,她捂着肚子揉了好一会儿。   裴郁卿来时便见她撑着书桌捂肚子, 操心地过去倒了杯热水, 搂过她皱眉问, “胃又疼了?”   秦书下意识接过杯子,摇头道, “不是,我磕到桌子了。”   她说完正欲喝一口水,杯子递至唇边才恍然想起, 她胃疼的毛病是后来快三十岁才折腾出来的。   她如今正值芳龄,身子康健的很。   秦书忽然抬眸看向他,“我并没有胃疼的毛病,你为何说‘又’。”   裴郁卿呼吸微轻,只停了片刻道,“臣是听殿下之前喝醉的时候说的。”   秦书了然,照那天的情况看,她可能确实什么话也说,什么事情也敢干......   提起这茬她又不免窘迫,“我喝醉了的时候都是胡言乱语,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她掩饰地喝了两口水。   “对了,静嘉的婚事你打算怎么办。”   裴郁卿搂着她去床榻,“除了云沈两氏亲宗子弟,像温、苏、魏这样的世族子弟才可入选。我的人自然会到最后,摒除一些别有用心、条件不足的人选。”   秦书明了地喔了一声,小声问,“这是不是也是陛下的意思?”   他笑道,“是。”   “不过我在想,太子殿下要推举的驸马会是谁。叶氏如今虽不比京城世族,但陛下并未没去重视,叶华年倘若愿意,他会是最合适的驸马人选。”   他自然而然地令她坐在自己腿上,继续道, “至于其他的,我便没办法了。叶华年不愿涉政,便不可能尚公主,那么最后的结果也只能交由陛下处理了。”   “他们俩分明是彼此都有情意的,我看静嘉都有些琢磨出意思来了,可偏叶华年这臭小子转不过这个弯儿来。”   秦书忧愁地锁眉不展。   得想个办法让叶华年去参加这事儿才行。   “殿下,夜深了......”   他裹挟着呼吸落至颈间,低声提醒。   腰间的手比亲热的吻还要先寻至衣领,秦书躲过去一把推开他便爬到床上滚进了被子里,背对着他就寝,连后脑勺看着都绝情。   裴郁卿怀里顷刻空落落地徒剩凉风,一瞬情起的旖旎瞬间消散,他喟叹着优雅地牵了牵衣摆,若无其事地掀开被子躺进去,伸手一揽就将人捞进了怀里。   *   择驸马之期至近,静嘉再没了出宫的自由。她有好多话想说,但无人倾诉。只能一封信催去上卿府,让皇长姐进宫来寻她。   但寻常日子,秦书要进宫并不那么简单,她还得专程去请见一趟陛下。   秦书由成和公公领路,前去梵楼觐见。   陛下正立雕栏处,扶手揽望景。   “参见陛下。”   她规规矩矩抬袖俯身行礼,却半晌未听得‘免礼’二字,陛下连头也没回,置若罔闻。   秦书等了一会儿,自行放下了手。   待陛下回头之际她又作回行礼的姿势。   文帝转过身瞥她一眼,开口道,“朕听闻,魏贤郎被人打的不成样,还被废去了男儿身。”   陛下话落静默几许,恍惚有似笑非笑之意,“上卿大人下手挺狠。”   “陛下误会......”   秦书想象征性地说两句委婉的好话,但被陛下抬了抬手径直打断,“少来这套。”   文帝手搭在雕栏之上,玉扳指轻扣有声。   “朕倒是问问你,何时同静嘉关系这般好了?”   那丫头竟还来同他胡搅蛮缠,让他特许令珩随时进宫。   之前为了裴大人尚公主之事要死要活,同纳兰令珩不共戴天,如今倒是好的跟亲姐妹似的。   “臣女不过和静嘉公主作对久了生出了感情,愈发觉得颇为投缘罢了。”   秦书信口胡诌,陛下冷哼着瞧她低眉顺眼的模样,“你别以为朕不知道你们那点小心思,说吧,静嘉看上谁了?”   秦书扬了扬眉,悄然抬眼压着嗓音神秘道, “陛下圣明。”   “少跟朕挤眉弄眼的。”   陛下似乎见到她就没好气,“说说看,是哪家公子。”   秦书犹豫了一下,不知该不该说。   叶华年虽然是叶家少爷,但在外人眼里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陛下若知道是他,估计想也不用想就把他给否决了。   不过......   倘若陛下知道实际情况,其实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秦书上前,小心禀道,“回陛下,是叶家少爷。”   “叶家?”   文帝仔细想了想,半天没寻摸出是谁。   秦书意料之中地摸了摸鼻子,提醒道,“世子妃的胞弟。”   提及世子妃,陛下方才有些想起来,似乎是有这么个人。   文帝看向她时眼神揣着怀疑,眉头也微微皱起,“叶家少爷,叶华年?”   秦书看眼色地认真点头,“嗳。”   她回答完陛下便已然不满,十分质疑地又问了一遍,“静嘉喜欢的是这小子?”   “不出意外的话,八九不离十......就是他。”   “他不是喜欢上卿大人这样的?叶华年那就是个纨绔,她怎么就喜欢上了?”   陛下颇是不解。   秦书赞同附和,“回陛下,我也不太明白。或许这就是缘分?不过情爱这种事,往往也是没有常理的。”   “一时新鲜罢了,他们俩没可能。”   陛下说话果断,秦书挽回道,“陛下,叶少爷其实是逸群之才......”   “什么逸群之才,不过是少年痞气占了上风,专会欺骗春心萌动的小姑娘罢了。待朕给她找个更好的,她也就不喜欢了。”   文帝说着就转身离开,秦书连忙追上去, “不是这样的陛下,您想,若叶华年真是不求上进游手好闲的纨绔,那静嘉怎么会喜欢他呢?她眼光这般高......”   “她当初为了裴卿要死要活,恨不得为了他终生不嫁,如今这么快移情别恋,谈什么喜不喜欢?可笑。”   “陛下,话不是这么说的。静嘉对裴卿那是仰慕,和对叶华年是不一样的,我都看在眼里呢。”   文帝不以为然,不留情地嘲讽,“你又懂的什么。”   “我怎么不懂,我太懂了。陛下,他们俩要是错过了,那可是硬生生拆散了一对璧人。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都发生了,这要是......”   “什么叫该不该的都发生了!”   陛下脚步顿时停住,震惊中夹杂着愠怒。   秦书被天子气场压迫地悄然退了两步, “咳,陛下息怒,我嘴快了。”   文帝来气地指着她想说什么,似乎仍觉不解气,上前狠巴巴地推了一把她的脑袋,“你少在这里妖言惑众,目无尊卑,跟谁你啊我的?”   秦书捂着脑袋认错,“臣女知罪,但是陛下......”   “滚滚滚,滚去静嘉那里,以后你爱什么时候进宫便什么时候进宫,别来烦朕。”陛下说着转身正欲大步离开,挥袖又回身来训道,“叶华年的事情朕可以不插手,但要想尚公主,没那么容易。况且此次名册并无他的名字,朕看他似乎也没有要掺和这件事的想法,到底是一厢情愿还是两厢情悦,想来没这么简单,否则静嘉也不至于整天一副为情所困的德行。总之,这件事情,你们自己看着办。”   陛下圣明如斯,还真什么也瞒不过他。   秦书被赶去了静嘉那儿,两个人一边说话一边顺着御花园走到了临湖园子。   秦书将自己和陛下的谈话告诉了她一遍,她顿时跳脚。   “你怎么就这么跟父皇招啦!”   静嘉恼羞地踢了脚地上的石子,“我哪有喜欢他,哪有和他两厢情悦!”   秦书扫她一眼,淡然地坐到一边的石凳上, “哦,是吗。那行,那这事儿我和裴大人就不管了,反正到时候陛下给你挑的驸马一定不会差。”   都这时候了,她看她还能嘴硬到什么时候。   静嘉听完就着急了,拉着秦书的袖子跺脚, “我不要嫁给别人......”   她忸怩半晌,转过身去撒气地摘树叶子, “那可是......他都不愿意参加择驸马的选试,我就是想那什么他,也没有办法嘛......”   “那就想办法让他参加。”秦书凑过去瞅着她,“陛下那话的意思,就是让我们可以胡作非为,光明正大地开后门。只要叶华年敢参加,咱们就能让他直进终局成为驸马爷,逃都别想逃。”   静嘉眼睛俏亮,忍不住低头偷笑起来, “那,那要怎么样才能让他参加?”   “这个......”秦书思考了一会儿,“让我好好想想。”   静嘉眼巴巴望着她,“阿姐,想出来没有啊?”   “你急什么,我刚开始想。”秦书瞧她望眼欲穿的模样,忍不住调侃,“你看你这急不可耐的样子,就不能矜持一点,都快成望夫石了。”   “哎呀!”静嘉来回踱步,“我没有着急,我......我就是、我就是不想嫁给别人。”   “是,不想嫁给别人,只想嫁给叶华年。”   “阿姐!”   她脸都被她说红了,静嘉捂着发热脸催她, “你快帮我想办法呀!”   “想着呢,你放心,出宫我就找他谈去。”   *   秦书出了宫便寻了叶华年出来,同他去街上边走边说话。   叶华年一路和她东拉西扯,显而易见地逃避问题,秦书及时将话题绕回来,不同他拐弯抹角。   “叶大少爷,看来你是知道我想跟你谈什么。”   他们站在路边看字画,叶华年随手捡了一副画看,轻笑道,“嫂嫂,像我这样的公子哥儿,哪里能配得上公主?”   “少和我说这些有的没的,你哪里是不想娶静嘉,只是不想当驸马而已。”   秦书夺走他手上的画,认真看着他,“叶华年,你对国之朝政的失望和放弃,为什么不能成为你去建设和改变它的力量。”   “嫂嫂......”   叶华年转身看着街上来往人潮,平静道, “叶裴两氏,我的兄长,裴伯伯......都是因为那些朝政手腕,摧之毁之。朝堂之上,陛下释兵权,无事军侯,有事云沈。我所厚积的力量,似乎早已成了无力的烟云......”   他偏头扬笑,可眼底的黯然秦书看的一清二楚,“嫂嫂,陛下为静嘉挑选的驸马定是龙凤卓越。她是高高在上的小公主,是天边云,而我是尘泥,她所嫁之人,该铮铮佼佼,瑶林玉树。”   他又如何能攀之。 第43章 风云无常 (一) 我分明不欠你的。……   文榜首位, 苏氏苏暨。   此外,前十之中另有一个名字让人有些意外。   ——位列四位的魏其小侯爷。   秦书看到他的名字,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裴郁卿。以魏淮的身份, 推他上来不失为一个好抉择。   静嘉看到榜册又气又委屈,在宫里闹的不可开交, 再也待不住,不顾陛下谕旨便出宫去了。   她到处寻不到叶华年, 最后是去魏其侯府威逼利诱了魏淮, 才撬出他躲在了谪居酒楼的后院。   静嘉风风火火地闯去了酒楼, 直往后头的院子里去找人。   后院类似府邸庭院,房间不少,静嘉不知道他到底在哪里, 就一间间房推门找。外头有人守着,也没人敢过来拦。   每个房间都空空荡荡,静嘉气头上,耐心也越磨越消,“叶华年!你给本公主滚出来!”   她嗓门穿透四处, 东侧厢房里, 叶华年端着酒杯的手顿了顿,随即低头, 手腕撑着眉宇失笑。   还真的被她找来了。   静嘉找了十几间房门, 在推到最里东间的门时, 发现这扇门推不开。   她愣了一瞬,用力推了两下, 拼命敲门, “叶华年!”   直觉确信他就在这里,尽管喊了好几遍没有任何回应, 可她偏愈发笃信。   叶华年走到门后,单手推着门,目光锁着门外隐约可见的身影。   静嘉敲门敲的手疼,她生气地抬脚踹,“你给我滚出来!”   他转身背靠着房门,垂眸默不出声。   他不知道该和她说什么。   “你出来!”   “叶华年,你这个懦夫!臭纨绔!你无可救药不可理喻!”静嘉说着又冲着房门踹了一脚, “连驸马也不敢当,你分明连云沉一根头发丝也比不上!”   她又骂又踢,使尽浑身解数,房门里也没有丝毫动静。静嘉甚至装哭,也不见他心疼出来见她。   “叶华年你这个混蛋。”她用力推了推门,抹去眼角的泪光,还是骂他来的解气。   “尚公主成驸马入朝,你才不是志不在此,你就是不敢!你只会逃避。你活的这般通透,偏偏放弃了披荆斩棘的勇气。叶氏门楣,前程和后路是你的挂念,何尝不是你姐姐世子妃的挂念?你用最温柔最周全的方式保全它,可是,你忘记了叶氏一族至今的光辉不是靠祖辈周全稳护而来的。”   静嘉看着紧闭纹丝不动的房门,一腔盛气渐消,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委屈和失落,“裴哥哥,皇长姐,皇兄,还有世子和世子妃,他们谁不同你这般通透?可谁又不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我阿姐对我说过,纵夜路一人独行,虽千万人吾往矣。这句话我不太明白是什么意思,可总觉得在我阿姐和裴哥哥,还有温大人身上可以看到。”   “叶华年,你也一直以为我是什么也不明白,什么也不知道,无忧无虑的小公主对不对。”静嘉对着房门看了一会儿,干脆坐在了他厢房门外的台阶上,他不说话她也知道他在。   “我生在皇宫,哪里真的会是一朵风不吹雨不落的娇花?莫说我的一生不由我自己支配,我也有那种自骨子里而生的无力感,就和你一样。我见过太多不可见光的手腕,后宫又何尝比朝前安宁。我唯一幸运的便是还剩下父皇的疼爱,我仰慕裴哥哥,除了他生的好看,更因为我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也因为我倘若不能够嫁给仰慕之人,那我的终身大事也就没有办法由我自己做主了......”   静嘉说着叹了口气,淡笑道,“其实现在也依旧没办法由我自己做主,就像现在这样。什么择驸马,也不过是一场棋局罢了。”   叶华年站在那里,和她只隔着一道门。   她没再说话,可就像她知道他一样,他也知道她在。   他从来没觉得她是不谙世事的小公主。   静嘉独自放空了一会儿,又重新站起来。叶华年看到她模糊的身影远了些,渐渐看不清。他扶着门框的手收紧,心口喧嚣着坍塌。   她所言句句在他耳畔,揭着他自己也不敢看的过往和最深的角落。   他不敢以叶氏作注,亦不敢面对她。   纵是想过无数遍她的婚礼,执她素手相伴的那个人也未敢认作自己。   她的驸马该是像兄长那样的人......   可温大人说,人之一生若不由心,稍纵即逝,最终唯留遗憾刻骨。   流光一瞬华表千年,错而过之,再无回头路。在未撞南墙行至尽途之前,只要心怀所念,有何不可。   有幸循心而前,纵然换得满身霜程,亦不悔矣。   叶华年来不及再想什么人生哲理,他满腔汹涌澎湃地打开门要追出去,刚踏出房门便迎面见静嘉举着一张椅子气势汹汹地冲过来。   “呀——”   她大喊着就这么冲他撞过来,叶华年瞳孔微震,连忙侧身躲开。   静嘉没料到房门突然打开,步子停不下来,惊呼着撞过去。   她绊到门槛向前扑,叶华年眼疾手快地伸手拦住了她,将人带了回来。   椅子重重掉在了地上,静嘉被他搂回了怀里,心有余悸,怔愣地看着他。   他呼吸就在她鼻尖,她都分不清如擂的心跳到底是因为什么。   他不开门,她方才便去别的房间拎了把椅子,准备把门砸开。   叶华年抱着她朗声笑起来,眸华比这太阳还耀眼。   “你还真厉害,我要是躲慢了,还不被你砸的脑袋开花?”   静嘉脑子还是懵懵的,只记得嘴巴不饶他, “那也是你活该!”   叶华年扬眉收紧手臂,静嘉一时身子离他更近,手撑在他胸膛,双颊悄悄滚烫。   “把我砸坏了,你可就真嫁不出去了。”   害羞归害羞,生气归生气,静嘉气还没完全消,依旧得理不饶人,“谁要嫁给你!”   她用力推他,“你这个混蛋!之前对我又亲又抱,和我牵扯不清,现在又躲起来不见人。我还不愿意嫁给你呢!你以为我上赶着是为了嫁给你吗,我单纯是为了骂你是个臭混蛋!”   叶华年没松开,牢牢地将她搂在怀里, “行,你骂,我又不是不会还嘴。”   静嘉瞪着他,眸子亮盈盈映着他,“你还敢还嘴!本公主骂你你只能听之任之,哪有你还嘴份唔——”   他偏头轻而易举地便‘还了嘴’,唇角还勾着笑意,轻咬厮磨她喋喋不休得理不饶人的嘴巴。   叶华年之后说的什么静嘉不记得了,她双眸湿漉漉,唇瓣粉润,像只煮熟了的螃蟹。   脑袋里只剩了‘还嘴’两个字。   她说的还嘴,才不是这个乱七八糟的意思!   *   秦书在得知文榜后便回了府。   在那之前成和公公还交给她一份食盒,说是静嘉公主交代的。   秦书回马车打开看了看,才知道是冷杯。   琉璃杯里是以果浆、蜂蜜、花瓣浇盖的冰果侑,冬季天寒,能结水成冰。一般这些冰都是留至夏暑,但静嘉很显然等不到暑天。   今年隆冬冷的不像话,定能结了许多冰,她那天就那么想着提了一句,静嘉还真去做了。   如今虽已入春,但晨夜之间还是凉意肆袭,可在这个季节吃冷杯,又偏别有滋味。   她回去就试着吃了两口,清爽入口,酸甜凉进肺腑。   秦书坐在院子里一边晒太阳,手上翻着武选相对的名册。   魏淮所对的,正是苏氏苏暨。   苏家自为两派,这苏暨很有可能就是太子殿下推上来的人选。   裴郁卿缓步来时,她正好抬头问他。   “苏暨你去查了没有。”   裴大人在她对面坐下,倒了杯桌上的茶, “不用查。太子殿下办事素来坦荡,我求周全才把魏淮推在第四,第一只会是太子的人。”   秦书低头笑了笑,“有道理。”   她继续翻了翻,裴郁卿看到她手边的琉璃杯,“殿下在吃什么?”   “冷杯。”   秦书说着拿勺子舀了个樱桃吃,有些凉地轻眯了眯眼,“可好吃了。”   裴郁卿碰了碰杯身,蹙眉道,“这个时节吃什么冷杯。”   “可是真的很好吃,今年冬天似乎比往常冷,想必夏天冰块可够用了。”   秦书说着又想去舀一口,却被他一巴掌拍开,“不许吃,怎的从来记不住疼?”   勺子掉落到琉璃杯里,她收回手摸了摸被他拍疼的手背,不满地顶嘴,“记什么疼,我吃个冷杯怎么了。”   “沾凉就闹肚子,还不长记性?”   裴郁卿随手端走了她的冷杯,秦书不乐意,想去抢回来,“我就吃了三口。”   她想吃,他怎么也不给。   秦书争不过他,坐回去闷气。   他方才用的力气还挺大。   她低头瞧了眼被他拍红的手背,轻轻揉了揉。   秦书恍然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太一样,她动作缓缓停住,抬眸直直看向他。   他现在为什么会知道她有沾凉就闹肚子的毛病?   裴郁卿察觉她的目光,展袖的手顿了一瞬。   他未敢抬眸看她,虽神色如常,但秦书就是能够感受到他的回避。   “裴郁卿。”   她喊他的名字,嗓音平静无温。   裴郁卿在她开口的那一刻心口便深坠而下,他还并没有做好面对她的准备。   半晌,她再唤他道,“裴大人。”   她似含笑的语气令他连抬眼看她的气力也没有。   他敛眉静默,秦书收回目光,一瞬只觉自己无比可笑。   她毫不犹豫地起身欲走,裴郁卿不知该作出什么样的反应,只能下意识地拉住她的手。   秦书瞬间如被针毡地回身推开他,在这片刻,她眼前已是一片雾意模糊,嗓音轻颤克制,顷刻便泪痕难抑。   “裴郁卿,你觉得我很可笑是不是。”她看进他复杂破碎的眸底,亦是压得自己喘不过气。   “你看着这样的我,与我周旋至此,到底想要什么。”   “你看到了裴大人,即便再来一次,我还是逃不开你。我如此自作轻贱,如此不堪,如此不知悔改......在自知满盘皆输的开局还是要选择你。”   “你赢的如此彻底,到底还要怎么样......”   裴郁卿似被人窒住呼吸,心脏寸寸支离。宽袖下的手掌收紧到指节泛白酸涩,除了用尽全力哑声喊她阿珩,再无半言。   秦书眼眶一阵阵热意盈漫,泪水如泉而落,无论如何也收不回去,她甚至不敢眨眼。她应该是连哭的力气也没有的,眼泪也只是不受控制地在宣泄而已。   “我分明不欠你的,裴郁卿。”   这是秦书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饮泣低声下是刻骨悲戚。   她明明有太多话压在心底欲尽倾诉,可到头来看着他,似乎说什么都不重要,说什么也没有意义。   他们相对,也唯有无言而已。   她离开时如记忆深处重叠一辙,衣袖相吻,这是他离她最近,也是远如银汉迢迢的距离。 第44章 风云无常 (二) 相当于。……   “就在这时, 我打开了门,准备追逐我的爱......”叶华年声情并茂地讲述自己感天动地的爱情故事,裴大人安静地坐在圈倚上, 修长的手轻捏着瓷杯边沿,半圈半圈漫不经心地转着。   他敛下的眸子目光落在空杯里, 神色淡然。   也不知是在认真听叶少爷讲话还是沉在自己的遐思里。   叶华年这才发觉自己讲的都口渴了,上卿大人也没个反应。   他喝了口茶坐到一边的椅子上, 喊了一声, “兄长。”   裴大人未应声, 叶华年提高嗓音拍了下桌子,“裴郁卿!”   对面的男人掀目看过来,他回以明朗笑意, “兄长,你快告诉我会怎么帮我,我也好准备准备。”   裴郁卿似乎连余光都吝啬,目光只落在手上的空杯上,“你只管参加, 其他的用不着操心, 最后的驸马肯定是你。”   他说完起身,望着庭门轻叹气道, “行了, 滚吧。”   叶华年看着素来玉树琼枝的裴大人此刻无比怅然寥落的身影, 没着急滚,试探地上前问, “兄长,你是不是和嫂嫂吵架了?”   裴郁卿微抬了抬眉,默了片刻侧目瞧他一眼, “有这么明显吗。”   叶华年点点头,“就差写在脸上了。”   他淡笑了笑,开口道,“倒是没有吵架。”   叶华年了然,那想来是闹变扭了。他正欲开口安慰两句,复闻裴大人云淡风轻的嗓音,“就是快和离了。”   他如今像是自暴自弃一般,往常清调的声音更添了几分萧条的意味。   仿若一潭深水,便是丢块石子下去也漾不起几荡涟漪。   叶华年微哽,想说什么也忘了。   一切看上去一如往常,也只有裴大人知道,殿下这些天都不曾同他说过话。   这远比他所设想过的所有后果都要来的令人困窒,好比即便他能够一遍遍毁了她写的与君书,也无可挽回什么。   但他的心意绝不比她的决然少半分。   他们本就不该错过。   在宫中观武选,秦书也未曾和他待在一起。   他在高楼亦不能太过随意地走动,裴郁卿此处往下一层,正可以望见她的身影。   她本来一个人在那边无人处的栏边观选,后来温大人走了过去,再后来还有一些莫名其妙的男人围了过去。   一部分新贵许是为了遇见温大人,寒暄攀谈。   还有几个恐怕就不是了。   甚至见到了苏家苏暨的兄弟。   他似乎一直在寻话同殿下聊,秦书往左走两步,他也跟着去两步。   那混账还趁机撩了一下她肩后的头发。   彼时叶华年正欲给兄长续一杯茶,只是还未及倒,便眼睁睁看着裴大人左手端着的上好白瓷杯碎成了两片。   剩余的茶水自裂缝洒尽,裴郁卿低眸看了看,从容不迫地放下杯子。   “宫里的东西也不过如此。”   “......”   叶华年顺着他方才的视线望去,心下明了。   默默将茶盏收了回来。   他换了个杯子被他,想想还是拿回来,换了个银杯。   场上热闹非凡,但裴大人似乎眼底只有苏家嫡兄那只手。   他低头认真看了眼自己白净好看的左手,似随口问了一句,“叶华年,你说是将手断下来再接回去往复几次来的疼,还是拿把匕首钉在墙上比较疼?”   “.........”   叶华年下意识咽下刚咬了一口的酥糕,有些艰难地想了一会儿,喝了两大口茶,目光收敛地望了一眼对面此刻对着嫂嫂笑意绽放的男人。   迟疑地回答,“应、应该是钉在墙上比较疼罢......”   “好。”   裴郁卿简单地回了一个字,叶华年隐隐觉得自己的手掌似乎开始疼了......   那苏量虽没有太过分的言行举止,但总不动声色地靠近。秦书牵着得体的笑意忍他许久,在他借口衣衫有瑕疵趁机撩她头发后,佯装被虫子吓得后退,狠狠踩了他一脚。   她算准着踩在脚尖,秦书很清晰地听到他一声咬牙闷哼。   “哎呀,苏公子,您没事吧?”秦书楚楚可怜地垂首,担忧中夹杂几分自责道,“真是抱歉......”   她软声这么道歉,对方哪里还有多余的气。   “没、没事......”苏量稳着声音牵强地笑了笑,他的脚指头又疼又麻,似乎没了知觉。   都这样了,这人竟还贼心不死,想方设法地要在她这里占便宜。   苏量看着她身前的一双素手,放低声音道, “殿下,微臣可以帮您看看手相,臣观殿下眉眼多情动人,一生情路似乎并不那么单一......”   秦书忍住将鞋底拍在他脸上的冲动,手往袖子里藏了些,轻捏了捏拳头,客气道,“苏公子会的倒是挺多,不过本宫不信神佛,更不信命相。”   “信不信是一回事,不过是和祈福拜佛一样,图个讲究而已。”   他说着就要来牵她的手,秦书从不知道原来‘微臣’两个字也可以被说的这般令人恶寒生怨。   她一直觉得这两个字无论是看还是言,都温润谦谦,平白令人心生柔意。   温庭之自称如是,裴郁卿自称亦如是。   苏量手还未碰到她袖子,温大人恰如其分地抬袖而来,施礼道,“苏公子,许久不见。”   “温大人。”苏量立刻回礼,温庭之朝他施礼,他哪里能够但得住,便是父伯也要恭敬地回他一礼。   他半个身子不过不错,正好将她拦在身侧。   秦书倦然松了口气,总算不必再对付这个人。   温庭之方才被人攀谈脱不开身,这会儿才终于过来,秦书在身后轻轻扯了下他的袖子。   他便随意谈了两句,寻了个借口同殿下先行离开。   “这苏家公子还真是仗着苏氏无法无天。”秦书说着缕过自己肩后一拢青丝嫌弃地拿袖子蹭了蹭,“猪蹄子也敢碰我的头发。”   温庭之轻笑了笑,牵袖抬手理了理她那一缕发, “好了,不脏。”   他似乎和自己一样幼稚。   秦书笑着拽过他的袖子,“走罢,我们去找静嘉出宫去,她肯定无聊死了。”   他们观选未尽便离了宫,裴郁卿身负陛下御钦,偏还不能想走就走。   银杯太小,喝两口便没了。   他顺手将一旁叶华年倒好的杯中茶水一饮而尽,阖盖的瓷杯,放下时磕到案桌,一不小心又将这杯子给敲裂了。   叶华年心里暗暗叹气,想重新给他拿个杯子,思来想去,干脆作罢。   照兄长这般气性,百十个杯子也不够他碎的。   裴大人熬过了武选,挥袖回府。   比试结果也未得知。   这本来就同他没什么关系,谁赢了又有什么重要,叶华年不参加都无所谓。   裴大人回程的路上亦在想,要不要让叶华年再多尝尝情爱之苦。   他之前分明死活不乐意当这破驸马,静嘉撒泼一找他便没了原本的坚持,堂堂男儿,如此没有原则,怎成大事?   当真好一招以退为进、欲擒故纵、故作姿态。   凭什么他能如此轻易抱得美人归。   这必然是不正确的。   情爱哪有这般容易,不给他们俩长点记性,人生这漫漫长路,只怕相伴难守。   裴大人恍惚间,似乎真的就这么说服了自己的良知。   回到府邸。   晚膳期间,裴大人整理了一切情绪,抛开了一切世俗的欲念,一心一意想着赢回公主殿下的芳心。   他毫不在意两人之间微滞的气氛,时不时替她布菜,秦书刚开始两回会停住筷子看他一眼,他便回以情深难解的目光。   他知道她爱吃的菜,也了解她许多。   只要她不排斥,他便有机会。   两次之后,她无动于衷地收回视线,任他做什么也没再分他一个眼神。   准备就寝后,裴大人十分自觉地抱了书房的被褥在卧房整齐地铺好,一切都很自然。   同床共枕不一个被窝,她定懒得和他计较。   然而秦书盯着他看了稍刻,将他的被褥和枕头扯下来丢在了地面的绒毯上,自己爬上床钻进了被窝里,随后便是无情的后脑勺对着他。   裴大人并不气馁,抿唇看了眼地上被褥,转身去柜子里再拿了床被子,铺在毯子上。   睡在地上有什么所谓?   在同一个房间里,便相当于在同一张床上,又相当于睡在一个被窝里,再相当于一下,差不多可以算作云雨一番了。   所谓知足常乐。   裴大人很满足。   “殿下,你睡了吗。”   好不容易有机会和她独处,裴郁卿把握机会,按压着沉闷紧张的心跳声开口和她说话。   意料之中地没有回应,他枕着手臂望窗外的夜色,又道,“今夜星辰特别好看。”   他翻了个身,看着她的背影,唇角勾着淡淡的弧度,“不过若是和殿下一起看,我恐怕就看不进星辰了。”   裴郁卿知道她醒着,也知道她会听到。   他声音低低沉缓,像要慢慢地每个字都落进她心里。   “殿下,微臣不告诉你什么,是因为不敢。”   裴郁卿撑起身子,单手支着脑袋认真看她,“殿下每一眼,每一句话,时时刻刻都在压制着微臣想要和你坦白的心。我太害怕在那之后,眼前的你又成了我最心疼最无力的样子。”   “阿珩,我不敢......”   他袖下指腹摩挲着手中一枚针绣玉扣,裴郁卿低眸看着这玉扣,轻覆至唇,落吻道,“殿下,无论前世还是今生,我都只想要你而已。”   她那天问他的话,他未能应声,此刻方才寸寸解意。   这玉扣,是她霞帔衣裙的领扣。   只此一枚,在距离心口最近的地方。   是他新婚夜,从她衣裙上拆下来的。   他前世存了一生,至死仍在他怀里。   而今生新婚夜,他做了同样的事情。   那时,他纯粹坦荡,了无情挂。 第45章 风云无常 (三) 你再回头看我一次。……   苏氏苏暨几乎是毫无意外和阻碍地稳居榜眼, 观武选下来,便能看出他不凡的武艺。   楼台相隔,层层雕栏。   陛下自御花园一路随心绕着路漫步, 身侧则有太子殿下和上卿大人随驾。   眼下暖春初时,风轻云淡。   陛下时不时搭两句话, 其间谈到了另一个榜首,叶华年。   静嘉很早就跑过去同陛下迫不及待地交代, 直接让叶华年当驸马就成, 不要再这个选那个选。   可即便她一心只想要叶家少爷, 那也得按公理来。叶华年最终和苏暨的比试是完全不可避免的,胜负之下,就看那小子有没有这个本事尚公主了。   聊了两句驸马的事情, 文帝将话带到正题, “这些日子,朕频接奏报,附属两国蠢蠢欲动,大有攀附桑邶反我大郢的意图。”   “溪罗和戈番百年来皆是大郢藩属国, 弹丸之地, 野心勃勃。”   行至楼阁抬步上阶,裴郁卿微提了衣摆继续道, “桑邶又素来将大郢视作威胁, 是他们无论如何也吞不下的一块骨头。如今这般勾结, 倒也不奇怪。”   上了楼台,纳兰楮望了眼揽阔景色, 负手道,“不过是卑族夷狄,畏威不怀德, 有小礼无大义。”   文帝沉沉笑了两声,转着手上的扳指问, “依太子看,该如何?”   纳兰楮回眸,眉梢眼角凉薄淡色,“ 驱之除尽。”   “殿下一句话,可谓轻若鸿羽又重比泰山。”   烽火狼烟,岂是儿戏。   文帝漫不经心地赏着高处好景,眼底蕴着耐人寻味的笑意,未开口说什么。   太子殿下幽静的目光绕向裴大人,嗓音携着淡笑之意,“上卿大人,可是又要替黎民百姓操心了?”   裴郁卿不甚在意地低眉勾唇道,“不为百姓,何来社稷。”   “那孤倒是想问问上卿大人,对于夷狄的看法。”   “畏威不怀德,小礼无大义。此言凿凿,臣亦认同。”   纳兰楮袖下掌心拢着翡翠玉鼎,指腹压着纹络,“如此蛮族,无根无基。卑劣本性在骨子里剔除不尽,今日可在龙爪下卑躬屈膝,明日若不驱尽除之,总有一日,会狠狠反咬回来,后患无穷。”   清风裹着初春花香路过阵阵,裴郁卿微微凝眸,开口道,“殿下,可烽火连天之际,践踏的又何止是他国疆土,牺牲的又何止是卑族蛮狄。”   “或者在殿下眼里,认为战场身死的将士,都不过是草芥之轻?”   他眼帘微覆,嗓音稳沉,“可微臣曾闻言道,人之性命当是无分贵贱的。”   文帝闻言微微沉眸,这话不用问也知道是谁说的。   纳兰楮淡淡勾唇,目色潭冷,“命无贵贱,人却是有的。”   他说着展袖敞怀,似入喉几两烈酒,眉宇间是生来的高高在上,“这世上,有太多卑贱蝼蚁,本性难移。礼教学识,也无法将他们心底的肮脏和骨子里的劣根剔除干净。这些人在孤的眼里方是草芥之轻,死不足惜。”   贪婪、自私、卑鄙。   人心的恶是永远也无法揣测到底线的。   在太子殿下眼里,温大人和上卿大人,恰好能够入他眼底。即便是道不同不两立,他也有棋逢对手的欣慰快意。   有这样的人同他作对,才不至于辱没了他。   纳兰楮素来心性坦然,在陛下面前也不吝言辞。镇襄候曾让他擅修贤名,可太子从不屑那些虚名。他的政绩手腕摆在那里,又有谁能微词。   裴郁卿和太子殿下谈的这些话,也正是借此机会想要说给陛下听的。   在陪御驾随行之后,裴郁卿方才得以回府。   也是在回府后,听崇一的回禀,才察觉有一件事情他忽略了。   裴郁卿大步朝院子去,还未走到庭院,便见秦书坐在藤椅上看着什么。   他步子顿了一瞬,重新朝她走过去。   裴郁卿到她身边,开口道,“殿下,臣有话说。”   本以为她依旧会像之前那般不理他,当他不存在。谁知秦书抬头看向他,随后从袖子里取出了一封书信。   裴郁卿在看到那无缀名的信时便知道是什么,他目光只深锁着她,未伸手接。   秦书见他不接,便放到桌上。   “裴大人,你我两清。”   裴郁卿胸口闷沉的疼,他垂眸不看她,低声道,“殿下,微臣还有一件事情想告诉你......”   “是婚约的事情对不对。”   她一直查下去,他果真迟早都会知道。   秦书接下他的话,拿起方才展开重新看了一遍的婚书,轻笑了笑,“这或许是唯一一件我赢你半筹的事情。”   她纤秀指尖寸寸抚过婚书,睫羽扫下一剪春,“裴郁卿,你以为你瞒了我一辈子,其实是我瞒了你一辈子。”   “殿下......”   “裴郎,你是我的情劫,我认了。今生我们各自放过,好不好。”   秦书起身看着他的眼睛,眸底微泛潮意。   裴郁卿眼尾染了薄红,哑声决绝,“不好。”   他想抱她的,可终究是连她衣角也不舍碰。   “阿珩,你再回头看我一次。”他半生的克制隐忍,溃败时天地倾覆。   “你怎知你何尝不是我的情劫......”他眸底是浓重风月,顷刻沉沦,裴郁卿抬手轻抚她眉眼, “你也是我的情劫,殿下。”   “在我手下落入步步算计的无辜之人不在少数,该利用的,我毫不手软。可你......让我怎么办。”他指腹停在她眼角,触及湿润热意,“殿下,微臣的真心掺杂着太多不纯粹的东西,我没办法干干净净地捧给你。”   秦书偏头躲开他的手,裴郁卿回袖,望着她凝目敛眉,“但如今可以......”   他默然片刻后看着桌上那纸婚书道,“与殿下有婚约之人,是陆钦臣。”   秦书微微怔然,纵然和自己猜的是意料之中,听到他亲口说不免还是有些意外。   裴郁卿收过石桌上的信,靠近她一步,“微臣会安排陆大人同殿下见面,将所有事情一一坦白。除此之外,所有的事情臣都可以解释。微臣对殿下的情,亦可以字句容析。”   秦书侧身躲开,离他远些。   裴郁卿说的话都在她心里,她可以记着,记一辈子。但他们之间的情,许早已随着冬雪一同埋葬,再无春日。   *   陆大人如今是巡按御史,由一个地方钦臣直升京官,委实令人艳羡也震诧。   秦书第一眼见到陆长风的感觉,好比春风秋叶,很干净。   眉眼是比叶华年锋芒的少年气要收敛一些的清爽,好似看到他便能闻到春风里的淡花香。   他几步开外便抬袖过来,及至跟前行礼,姿态揽风。   “参见殿下。”   “起身。”   庭院有槐,淡淡白地偶尔飘落。   秦书看着眼前这个跟他有一纸婚约的郎君,颇觉微妙。   不过是一张纸,就将两个人的命运相互绑着,这感觉说不上来的稀奇。   “陆大人,久仰。”   陆长风笑了笑,“臣与殿下的缘分,不深不浅。”   秦书瞧他举止言行,和他的名字倒是相符。   她也不拐弯抹角,扬眉道,“险成夫妻的缘分,自是浅不了。”   “微臣位卑,不敢攀殿下。”   秦书不在意地笑道,“何来位卑,只是本宫记得陆氏,往前几朝也是京城盛门。”   自长宁年间,便有陆氏,世代门楣显赫。   “是,陆氏一门往前曾败落曾光辉,改朝换代,终不得长久矣。”陆长风云淡风轻地一言而过,并未将这些放在心上,“臣唯能尽力而为,在陆氏一族册谱添上干净的两笔便好。”   “陆大人心境通灵,不愧是三岁识千字九岁能属文的小公子。”   秦书提到这个,陆长风谦逊地抬袖失笑, “殿下莫要取笑臣了。”   他说着朝她行了个正礼,抬头认真道,“以婚书牵累殿下之事,长风愧对。”   秦书扶了扶他施礼的手,“陆大人不必放在心上,毕竟身不由己四字,都难逃幸免。”   阴差阳错,命理相改。   其中不乏感慨万千。   倘若一切循了另一条命途,那么或许陆大人最终会携婚书至京城尚公主。叶裴两氏相安无事,裴郁卿则或许亦会遵从父辈婚约,与叶家千金成婚,了无遗憾,顺遂长宁。   秦书微失神间,陆长风俯身又朝她揖了一礼。   随后他自袖中递交一纸婚书,道,“微臣将此婚书归还殿下,便算是有始有终了。”   秦书恍神,看着他递过来的婚书,“这是你写的?”   他点头浅笑,说起来也有趣,“当年岁幼,什么也不懂。稀里糊涂结了誓,这婚书也就一直在微臣这里好生保管着。”   几岁的娃娃对着更小的娃娃写婚书,便是小神童也懂不得这些不是?   秦书展开看,方才发现陆长风亲笔的婚书,是一首诗词。他看的书多,会一首结连美词也不足为奇。   那她手上那纸婚书......   秦书脑袋乱糟糟的,想不清楚什么。   只从陆长风这里,弄清楚了当年梅、裴、陆三氏之间的关系,那是一些连秦大人也不清楚的往事。   裴郁卿的字和陆长风的字,都是由梅伯伯亲取。当年陆氏一门忠良遭灭门横祸,梅大人便辞了官,再也未居庙堂,未理朝政。   他将陆氏后人抚养成人,未改他的姓。   后裴、叶两世族先后遭劫,奸佞当朝,有些事情总得有人去做,夜路也总得有人去走。   谁也未料天生上卿,一步步走来,该杀该报,皆桩桩件件地完成。   秦书回去对着陆长风归还的婚书看了许久。   又拿出自己手上的那份,认认真真看了两遍,最后心烦意乱地丢开。   他分明还有事情没解释清楚。 第46章 得而总复失 (一) 一切都不晚。……   裴郁卿在书房合上折子, 余光扫过桌上那封信,随手拿了本书压上。   他正想着她会不会来找他,下一刻秦书便已经自门外抬步而来。   未等他隐生欣喜, 她已将两纸婚书放在他眼前,敲了敲右边那封道, “为何陆大人说,这才是他的亲笔婚书。”   他低眸沉了须臾, 开口道, “给殿下的婚书, 是我写的。”   “为什么。”秦书看着他,眉梢皆淡地笑了笑,“有何区别?你既要利用这婚约, 何必自己写一份?难不成是陆大人不愿意给你?”   他如此多此一举,又是为什么。   裴郁卿没料到陆长风会把真的婚书再交还给她,他袖下膝上的手微微收紧,始终没敢抬眼看着她说。   只能低声道,“婚书是假的, 婚词是真的。”   裴郁卿从来不敢向她言说自己的情意有多珍贵, 他的真心自始至终都附着在那些朝政手腕下,没办法干干净净地给她。   这是一场将自己也算进去的棋局, 从步步陷她开始, 他便也是满盘皆输的命理。   这一纸婚书, 算是藏在许多虚情假意下,他最干净的真心。   「今夕何夕, 邂逅子兮。吾卿娇娇,未及画眉。此间辰星千移百转,待其华桃夭灼灼, 玉帛戋戋,迎粲而归庭。此情不移,不问别离。」   未及画眉的纳兰令珩,是他心底幻像。   他一笔一划写下这誓词时,恍惚觉得自己真与她天生命途相连。眼前也似乎真站着一个咬手指的娃娃,在来日会亭亭玉立,迎她凤冠霞帔。   秦书心口漫涩,只觉他们当真是半辈子的孽债。   “裴郁卿......”   “殿下。”他抬眼凝望她眸底,“在微臣记起一切之前,对殿下说的话也都是真的。低眉称臣是真,甘之如饴亦是真。可见无论往复轮回几载,我都会沦为殿下裙下臣。想要殿下承诺的是我,起云台是我,‘银汉卿卿入望遥‘是我,为殿下薄暮画眉也是我......”   他这一次再不留任何余地要将身心捧给她看,他要将丢失的肆意坦荡拾回来。   万劫不复撞毁南墙,也要去修改破碎命途。   “阿珩,一切都不晚,只要你愿意看,我就可以证明如见青山死生契阔,并非是空话。”   裴郁卿眸底沉下暗色,心念化成了执迷不悟。   秦书垂眼不迎他的视线,离开前只淡声平静道,“裴大人,你我之间那些纠缠不清无结无果的情意,让它随之覆灭便罢,何苦一条路走到黑。”   她哪里还有多余的情再同他浪费。   *   随着叶华年的出现,魏其小侯爷成功被挤下榜出了局。   武选干脆都不参加了,免得被人打的落花流水,丢了脸面。   他今儿是特地来看叶华年的,苏暨此人虽接触不多,但绝非善类,他总觉得叶华年恐怕要吃亏。   “魏其兄今日怎的也来观选?出局了还好意思来?”   宋承搭了搭他的肩,被他嫌弃地推开,“滚你大爷,老子叫魏淮。”   他桀骜不驯地蔑了宋承一眼,“本公子可不是被踢出局,我那是自己不想争了。叶华年喜欢静嘉小公主,我自然不能同他相争,朋友妻不可欺懂吗。”   “我看是小侯爷是怕武艺不如人丢了魏其候的脸面吧。”   “我看你是忘了那天怎么挨揍的了吧?”   “那也是叶华年揍的我,有你什么事儿。”   和宋承这王八蛋说不了几句话魏淮就来气,他不耐烦地拿手肘推了他一把,“就你长嘴了?“   他本来也就是奉命行事,是占着榜压退旁人的噱头罢了,叶华年脑筋转过弯儿来了,他也就不必再参加这个破选了。   何况以他的身手,还真不敢继续参加武选。   这些日子秦书看下来,苏暨的身手实力有目共睹。叶华年若真跟他交起手来,胜负确实不好断言。   静嘉不能亲自观战,在宫里一刻也歇不住。   西宫庭,四方楼台倚立,俯瞰即可观正中间台上景况。   她鬼鬼祟祟摸去了楼阁天台,此楼正是陛下所在的观望处。   环楼相连的台道拐角处的浮雕柱子可以整个挡住她的身子,静嘉躲在柱子后边试着探出脑袋悄悄观察了一番,她躲在这里应该没有人会发现。   秦书随一众卿臣站在陛下龙椅之后,裴郁卿在她左侧。   他们两个人并肩站着,距离不远不近。裴郁卿低头看了看,移了半步,同她衣袖相碰。   台上,叶华年一直处于下风。   苏暨招式胜在稳而狠,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被他缠上便容易落败半承,形成完全被动的防守。   但叶华年很聪明,以守反制住了他,苏暨一路压退他至台侧,眼看便要落下高台。   他回首间抬腿抵住了台柱,阻止了对方推过来的力量。岂料腿弯一瞬酸疼,他顿时失了力,叶华年眼神骤然微凌,好在及时反身借力回了高台中间,才没被苏暨推下去。   他那片刻的失误很难被人察觉,秦书视线一直在他身上,当下便偏头看向裴郁卿,压着声音道,“有人在帮苏暨。”   他不可置否,只道,“殿下放心。”   他这么说,秦书没来由地真放下心来。   想来他是有对策的。   她重新去看台上状况,叶华年也发觉有人暗中使诈,目色更沉。   好在是赤手空拳,否则意外恐怕就更不简单了。   势均力敌之下,更胜一筹的便是意志。   叶华年唇角残留血色,苏暨也好不到哪里去。   文帝眯着眸子看那叶家少爷,玉扳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扣茶杯,若有所思。   静嘉躲在拐角观望许久,见叶华年伤痕累累,好几次都忍不住想冲出去喊停。   可她喊停了,他就白挨打了。   她若不是小公主,他就不必遭这些罪了。   静嘉捂着眼睛躲在后边拿脑袋一下一下轻轻撞浮雕柱子,默默祈祷叶华年快赢。   这之后再朝台上去的暗器,都被一一挡了回来。   卢尧只能及时罢手,否则定要暴露。   叶华年没了后顾之忧,身形稳健游龙。   最终以苏暨跌下高台惨败而终。   楼台上不知是谁带起了欢呼之声,魏淮跳起来,险些掀翻了茶桌,“叶华年你大爷的哈哈哈哈哈哈!”   他方才紧张地扇子都快被折断了。   秦书闻耳畔四处呼声,悬着的心也终于落了安稳。她低头笑,如释重负。   一时间,裴郁卿眼底也只剩她明眸笑靥。   叶华年未及下台,静嘉不知道从哪里跑了出来,毫无顾忌地跳到他身上抱住他。   他虽看上去没什么大碍,但受的伤也不轻,叶华年险些没接住她,闷沉出声,“小祖宗,你是想要撞死我?”   “我还以为你要输了......”   静嘉仿佛随时都快要哭出来,叶华年抱好她笑着说,“输了多丢脸,没命也不能丢脸。”   “那你中途有没有想反悔,要故意输给别人......”   “想过。”   他说话还是这么不中听。   静嘉吸了吸鼻子心口不一地搂住他,“那真是可惜,以后都没有机会了。”   大庭广众搂搂抱抱,陛下气的挥袖拍桌,“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把他们两个给朕分开!”   尚未成婚,成何体统。   叶华年终归是不让人失望的,看他们两个走到这一步,秦书恍惚间颇有不实之感。   一切都像是梦境幻像。   裴郁卿跟在她身侧,便是不说话,也觉心满意足。千帆过尽,能够再这般看着她在自己身边,已然是奢念。   上卿府的马车停在宫门外,裴郁卿看着她提裙上车,刹那间,暗夜中冷光乍现。   他心口微悬,将她一把揽过,避开了那支射过来的冷箭。   秦书整个人被他抱起来,眼前晃过一片灯辉,随即便后背靠上车身,被他护在怀里。   裴郁卿看了眼车架上的短箭,箭下钉着一张字条。   他收回目光不动声色地紧了紧手臂,慢慢松开她。   秦书心底微乱,上前摘下了短箭,展开字条看了看。   上面只有两个字:苏氏。   她看向裴郁卿,见他神色如常,“看来夏司列是想好了。”   秦书将字条攥在掌心,有些意外道,“你不打算保苏家?”   “苏家势力并不单一,太子殿下敢除苏家也是认准了这一点,他并不会折损什么。”裴郁卿看着她道,“苏氏好比长宁朝的陆氏,内患蚕食,门楣不纯,废之不见得是坏事。”   “保苏大人不难,但不治根本。太子殿下既要拿苏氏开刀,那不如干脆令这件事情彻底一些。”   秦书了然,他这是将计就计,反要将苏家彻底推倒。   她本想提醒他寒毒之事,但转念想如今他早已经什么都知道,哪里还用得着她提醒什么。   秦书正要重新提裙上马车,裴郁卿蓦然抬手牵住了她的袖子,她低头看了一眼,抬眸望向他。   “殿下可知......再过不久是什么日子?”   他婉转地旁敲侧击,秦书闻言想了想,似乎经他提及她才恍然想起,“是陛下寿辰。”   “裴大人不提本宫还真忘了,看来要早些开始准备了。”   她说完弯腰进了马车,裴郁卿欲言又止几回,作罢。   他原本只是想提醒她,女儿节要到了而已。 第47章 得而总复失 (二) 阿珩,别怕。……   常言春捂秋冻, 春寒料峭易伤风,稍不注意便能凉出个好歹来。   薄云卷花香,晨露缀瓣蕊, 别枝也不禁打个寒俏。   裴郁卿许是绒毯睡久了,着了凉。   原本秦书没发觉他有何异常, 他还陪她出了趟门。直到见他在坐在书房撑着额角阖目,像是睡着了。   他看折子从未有睡着的时候。   秦书走过去看了看他, “裴大人。”   他似低声应了, 她听不真切。只能见他鸦羽长睫轻颤了颤, 眉间微蹙,仍未睁眼。   她轻推了推他的肩膀,“裴郁卿。”   秦书这会儿才觉得他有些不对劲, 试探着伸出手探了探他额头,温度灼人。   她微微怔然,想叫醒他,“裴郁卿。”   他费力睁开眼,只觉头晕目眩, 混沌地让人无力, 裴郁卿看着她道,“我没事。”   “都烧成这样了, 哪里会没事。”秦书伸手扶他起来, “你去床上躺着。”   好在裴郁卿还有意识, 否则他这般身形,她哪里挪的动他。   秦书就近将他扶到书房的床榻上歇息, 待他躺下才恍然察觉被褥都被他搬去卧房了。她出门回房将被子搬回来,盖在他身上。   请太医看过之后,令崇一照着方子去煎药。   他躺下后意识混然, 因为身子温度高,盖不住被子,秦书盖了三床被褥在他身上,坐在床沿压着被角。   将药给他喂下去之后,他便开始出了汗。   她拿沾了水的帕巾时不时替他擦拭薄汗,此间外头无阳,唯风过不止,穿过树叶,带起簌响。   她起身要将帕巾清洗一遍,手腕却忽然被他拽住。宽袖下,他手掌温度炙热传开,秦书试着挣了挣,没能令他松开。   他似乎昏睡地很不安稳,唇间还有低声呢喃。   秦书走不开,只能坐回去。她微微俯身靠近他,侧耳认真分辨他在说什么。   “阿珩......不疼......我在...别怕......”   断断续续的几个字,不成话不成句。   可她一瞬便觉心口钝钝地疼,手腕过高的温度仿若烙在她心上。   她知道他在说什么。   是那夜冬雪纷纷扬扬,千军破城,她死在他怀里。   在沉入冰冷无垠的黑暗渊底的最后一刻,她耳畔隔着空洞荒芜遥遥传来的,是他泣血哑声。   刀锋没入心口,他一遍遍的‘不疼’,是连自己残碎心脏也无法弥补的万念俱灰。   秦书眼底漫雾,凝泪自落。她抬手轻易抹去,却成了溃败的边防。   *   裴郁卿一觉昏睡到深夜,在万籁俱静的夜下方才转醒。   他醒时只见天已大暗,烛光笼罩下,秦书手支着脑袋,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打瞌睡。   因她手被他牵着,走不了。   暖色烛影勾着她柔软的睡颜,连呼吸都缓着幽香。翩睫遮下一道弧,躺春娇也。   裴郁卿侧过身看了她许久,指腹轻轻摩挲在她玉腕微脉,清晰地感受着令人心安的跳动。   秦书没撑住手时,终于坠了个空醒来。   她下意识偏头望床榻,半朦的眸子直直撞进他眼里。   裴郁卿只觉这一刻能过万年。   “热水有备着,你发了一夜的汗,洗了再睡。”   她醒了几分,随口道。   秦书收回手,裴郁卿掌心落空,眼见她转身要离开。   “殿下可是照顾了微臣一夜?”   他不死心地开口问,秦书回头看向他, “是,本宫想走也走不了不是。”   裴郁卿抿了抿唇,掀开被子起来,他浑身是冷汗,衣衫也被打湿,这会儿再吹两下风,只怕又得着凉。   “你换一身衣裳,再把药喝了。”   他走过去,垂眸望她,“殿下是在意我的。”   “夫妻一场,应该的。换作我生病,想来裴大人也会照顾我。”   秦书轻描淡写地带过,转身离开了书房。   裴郁卿挫败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在想要不要冲个凉水浴病的更重一些。   她不愿意和自己重新开始,是哀莫耗尽了热烈肆意的心性和情意。那一世她烂漫纯粹的多情倾付了他无法回予的深藏,他们相互错过,白白辜负。   可既有归路,他绝不重蹈覆辙。   裴郁卿换了干净的衣衫,正欲喝药时却闻屋檐轻响。   他眸色暗凌,放下药碗冷然看向书房紧闭的房门。   不出片刻,外头果真打斗声骤起。   裴郁卿当即打开房门往卧房去,上卿府四周皆是暗卫,秦书在听到这不小的动静时便攥了银钗在手里。   若有逃离暗卫之手的刺客杀进来,也好尽量自保。   裴郁卿推门而来时她在门后侧身过来径直抬手,这个角度下去,银钗没颈。   好在裴郁卿反应快,及时握着她手腕拦住了她的动作,他扣着她腰身顺势将她抵在房门上。   刀剑相交的打斗声被关在门外,秦书心还是微微悬着,裴郁卿看了眼她手中的银钗,是他送给她的那支。   “殿下好身手。”   秦书缓了缓神,见着他稍微安心了些。   “你怎么来了。”   “担心你。”   他直言不讳,呼吸洒在她眼下,才发觉离得太近。   秦书方才被他制住右手压在房门上,她偏头轻轻挣开,“我没事。”   裴郁卿松开她,步子却没退。   不一会儿,门外崇一的声音传来,“大人,刺客跑了。”   “不必追。”   “是。”   秦书低头看了看手上的银钗,抬头问他, “裴大人觉得会是谁?”   裴郁卿目光落在她缀花枝的衣领,回道, “镇襄候。”   也是,这种事情,还不劳太子殿下操心动手。   “或许只是试探。”秦书若有所思地垂了垂眼,收好簪钗对他说,“好在相安无事,大人早些歇息。”   她回身将银钗放回首饰匣,却见他没有要走的意思。   秦书安静地看向他,似在等他离开。   裴郁卿没说什么,只靠着房门回望她,目光认真深邃,好一会儿。   末了,他开口道,“殿下,让微臣抱抱你。”   秦书原本打算和他大眼瞪小眼耗着,却没料到等来他这么一句话。   她愣了一瞬的功夫,人已经到了他怀里。   裴郁卿双臂牢牢圈着她,温暖安逸。他唇瓣在她颈间若即若离,呼吸满是她身上的幽幽漫香。   他果真只抱了一下,便松开。离开前他低头下来,薄唇在离她额头半寸距离时堪堪停住,最后化作了一声低沉的‘好梦’,伴着极轻的浅笑。   秦书看着他离开的身影,有些恍惚。   不觉时已草长莺飞,京城开始了踏春之娱。   虽说是图个热闹,但今年有陛下珍石琥珀作彩头,委实难得。   他们到时,静嘉和叶华年正在玩蹴鞠。   今天正是风和日丽的好天气,适宜外出。   秦书却忍不住叹,“若是纳兰也在就好。”   “殿下放心。”   裴郁卿要安慰她什么,似乎只需要这一句话就足矣。   天气好连带着心情好,她轻笑道,“裴大人办事,本宫自然放心。”   “殿下,大人。”   身后一道靓嗓,秦书回头瞧见来人,细细想了想,才记起眼前秀丽碧玉的姑娘是起云台那位温氏姑娘,温清宜。   “温姑娘也回京了。”   裴郁卿客气地搭了一句,温清宜低着头点了点,她朝秦书行了个礼,有些扭捏道,“殿、殿下......臣女的风筝飞不起来,可否请裴大人帮帮我。”   秦书微微扬眉,愈发觉得眼前这小姑娘单纯娇憨。   她的那点心思就差写在脸上了。   自古男子三妻四妾,喜欢一个有妇之夫实乃常态。只不过她似乎不是特别清楚,驸马爷要纳妾不比寻常权贵高门那般容易。   这般干净貌美的姑娘,自该寻个好夫君疼爱。   秦书默了默,看向裴郁卿。   他回之以静,像是在等她的回答。   “那裴卿便帮帮她罢。”   裴郁卿意料之中地勾着眼尾,温声道,“但凭殿下差遣。”   二人跟着温清宜去找到了她的风筝,她一看便是个没心眼的小姑娘。   秦书跟着她走了一路,最终还是没忍住直接开口道,“温小姐可是喜欢裴大人?”   温清宜脚下一绊,险些跌倒,所幸秦书手快扶了她一把。   她惊慌失措地点了点头,又摇摇头。   “殿下,我......”   她咬唇纠结了一会儿,忽然豁出去似的朝她跪了下来,“殿下,您让裴大人收了我好不好。我不做妾,做丫鬟就行,只要能让我进上卿府。”   秦书听着她这个莫名其妙的请求,回头看了眼身侧的裴郁卿。   他只看向她道,“理由。”   温清宜眼眶红了一圈,揪着衣裙解释,“我...我如果不能尽快把自己嫁出去,就要成了别人填房的姨太太。”   “你是温氏千金,怎会如此?”秦书拧眉不解,见她摇着头说,“我......我母亲只是府上的一个婢女而已......我......”   温氏支系庞大,这个名字都没听说过的温家小姐,这样的身世倒也确是合理。   温清宜低头哽咽,“我不是什么千金小姐......”   身世低微,难逃此命。   “我知道殿下是好人......所以就想......我只是想有一席之地容身,便是当牛做马,也在所不惜的。”   秦书听罢,总算大致明了。   她本不爱管闲事,毕竟这世间不幸者无辜者不可胜数。可后来她又想,倘若在她力所能及的范围里,眼下的不公都难为之得公理,那再大的理想和信念又有何意义。   况且这件事情要处理起来,其实也并不难。   只要交给温庭之就可以。   对于温清宜来说难比登天的事情,或只不过是温庭之一两句周旋的话而已。   权势这东西,有时候就是这般令人爱之恨之。 第48章 得而总复失 (三) 公主的事情你少管……   便是身份再低微, 终究是姓温。况且是个未出阁的姑娘,真收留她去上卿府总归不妥。   秦书也是后来才知道温清宜那天是偷偷溜出来的,京城春娱场, 皆高官显贵,皇室宗亲。她虽料不准殿下和裴大人那日到底在不在, 还是豁出去赌了一把。   温清宜原本并没有打算以上卿府作救命稻草,只因依她四处听闻的流言蜚语。她以为的裴上卿, 是心狠手辣面目可憎之徒。她坦白时, 秦书还是挺新奇的。   传闻里的裴郁卿同他本身似乎有很大出入, 但细想来,其实挺贴切。   以温家之势,比起攀附其他不愿得罪温氏的权贵, 被收留在上卿府当丫鬟,确是个好选择。   温清宜是个聪明的女孩子,也很有勇气,至少像她这样敢为自己垂死争一争的姑娘,实在太少。   在那之后秦书便去寻了一趟温庭之, 同他谈了来龙去脉。   瓦舍草地正是新绿抽芽值春时, 好似何时去都是一派热闹景象。   陛下的珍宝琥珀彩头尚未有人夺得,场上马球赛也未开, 秦书只抬袖看着不远处叶华年教静嘉骑马, 她坐也坐不直, 怕的要命趴在马背上,东倒西歪死死拽着缰绳。   温庭之来时便瞧她眉眼弯俏, 难得见她笑的开怀,他过了片刻才上前去同她搭话,“殿下。”   秦书笑意未敛, 偏头看向他时,微扬的眉梢眼角似风雪归停,拨云散雾般的明媚。   他微恍神,随之蓦然笑道,“殿下笑时好看。”   她似乎心情极好,反问回来,“那不笑时还好不好看?”   温庭之看着她的眼睛,眉眼笑意正如此刻轻柔拂在脸上的和风,绒绒地扫在心上。   他道,“好看。”   秦书莞尔满足,“是温姑娘的事情处理好了吗?”   “嗯,我留她在京城,她年纪还小,想让她多念些书,也是好事。”   温庭之这么说,秦书察觉出他话外的意思,“她原本不是京城人士?”   “论辈分,她父亲我当是喊一声叔伯。”温庭之斟酌着简单解释道,“不过我从未见过,他们是位居地方的一脉,门楣也归温氏。温清宜的母亲是没有名分的,所以她才会低微到被送去给人做姨太太。据我所知,对方手上还有妾室人命,我已经派人去查实。若确有其事,定教他吃不了兜着走。”   他话说的虽温平,语气也一如平日里的尔雅,但就是有着让人打心底而来心虚发软的压迫感,徒生畏怯。   秦书忽而神色正经地抬袖微微朝他施礼,有模有样道,“温大人明鉴。”   她没个正形,温庭之一时无言,眸晕无奈地拍开了她作臣子回掌揖礼的手。   马球场赛似要开始,叶华年抬头看着马背上的静嘉道,“那珍宝琥珀你喜欢吗?要不我帮你赢回来?”   静嘉远远望了一眼,摇头说,“我要的话向父皇开口就成了。”   叶华年闻言挫败地叹了叹,“也是,你家什么都有,你什么也不缺。”   他自从成了准驸马,似乎变得多愁善感妄自菲薄起来了。静嘉爬下马,扯了扯他的袖子, “那倒没有,只要是你送的,都是我缺的。”   叶华年展颜问,“当真?”   “嗯。”她诚恳地点头,“要不你去帮我赢回来吧,俗话说肥水不流外人田。”   “不去。”叶华年干脆利落地拒绝,转身给马儿顺鬃毛。   静嘉凑过去看着他,“去吧去吧。”   “不去不去。”叶华年偏头懒洋洋瞧她一眼, “你再凑过来我亲你。”   静嘉羞窘地哼了一声,小声嘀咕,“我才不怕你。”   因着最近两个月宫中许多事情接二连三,静嘉公主和驸马的婚事也暂往后推了推。   不过这两个倒似乎一点也不着急成婚。   *   宫中百花盛灿,景最好时。   但看了这么多年,再美也看腻了。   况这深宫百花再艳,又何敌朱墙琉瓦外一支野菊。   文帝只觉这御花园万年不变,没半点新鲜。   成和公公观之龙颜,适时出声道,“陛下,可要回去歇息?还是去后宫?”   后宫,倒是许久没去了。   粉黛佳丽,同这御花园盛灿百花别无二致。他随手摘了一瓣娇色,在指尖落下,“去后宫罢。”   起驾绕了御花园,原只是随心所欲走到哪里算哪里,但偏这般毫无目的漫步,也能到了終云殿。   文帝步子停下时,身后一众随侍皆不由屏气,心都险些要跟着陛下的脚步一起停下了。   成和公公暗暗察言观色,只见得陛下抬目对着殿外看了一会儿,转身便要离开。   他连忙跟上,谁知前头陛下又停了下来,成和公公险些撞上这万岁,心有余悸地微抚着胸脯。   文帝回头看了眼自墙头伸展枝头的山樱,粉色碎瓣风吹草动便能成群扬扬落下,似一场落花雨。   成和公公顺着陛下的目光瞧了一眼。   整个皇宫,也只云温仪的終云殿,有这一株山樱,花开时那叫一个漂亮,其他嫔妃无论如何都羡慕不来。   正琢磨着天子的心思,陛下已经抬步进了終云殿。   成和公公识眼色地一挥拂尘,拦下了身后随侍,在宫外等着。   红墙的另一边,云挽正站在树下采摘花瓣。   平夏怀里抱着的竹篮已经满了一半,“娘娘,这回还拿来酿酒吗,去年娘娘做的水信玄饼还有糕点,奴婢现在想起来还馋呢。”   云挽踮着脚每摘下一片完整的花瓣,便会带下几片碎花,她笑着道,“好,那今年就做饼和糕点,只留一些晒干泡茶好了。”   “嗯!”平夏开心地点头,一听有吃的,比什么也开心,“娘娘,竹篮满了,奴婢这就去准备。”   她抱着篮子朝小厨房跑,云挽笑了笑,回头时,却见那一眼缀绣十二章的龙水纹袍角。   她出神片刻,屈身行礼,“参见陛下。”   他走过来,淡声道,“平身。”   山樱挥挥落下,好似风神挥袖,拂过枝头。   眼前的少女不知何时已温婉沉蕴,褪去了青涩朝气,好似青梅酿成了醇酒,怀念有之,感喟有之。   他看她半晌,忽而轻笑了一声,抬手仔细抚过她眉眼,不知在看什么,“你老了,挽挽。”   他们的人生已过半,只剩下后半生。   而他或许连后半生的日子也所剩不多了,回头看看,这一生恍若大梦。   云挽抬眼望进他眼里,眸底隐浮薄雾,她弯唇笑,也抬手碰了碰他眉宇,“你也老了,戎顷哥哥。”   她不曾唤陛下,却徒剩萧凉。   醉梦深处那一声声‘戎顷哥哥’,他曾以为可以听一辈子。   也不止一次地在想,不该让他最珍爱的女孩子,困在这深宫作锁雀。   物是人非,恨不绵长,他亦自知执念难化。   少年策马风流时,倚望粉黛,终成深眷一场不醒梦。   *   春娱后一件值得落心的事情,便是陛下解了信亲王的足禁。   纳兰忱虽出不了王府,但他时常能传消息出来,正好也借此机会好生修身养性。   秦书这厢回到上卿府邸,却是在院子里碰上了一位姑娘。   妙曼生姿,身段亭亭,嗓音清伶地惹怜, “参见殿下。”   苏寒怜。   幽寒娇怜,人如其名。   秦书敛了敛眉目,淡声道,“起身。”   她打量着眼前于她来说应当是‘素未谋面’的女子,未说什么。   苏寒怜没来得及说什么,裴郁卿已自青石径路踏步而来,“殿下。”   目光交汇间,秦书负手浅笑,“裴大人,这位美人是?”   “苏家千金。”   她闻言目色微凉,开口道,“千金小姐,怎来上卿府。”   他微顿了一瞬,低眉解释道,“苏氏恐生翻天变故,寒怜是被微臣暗中接至上卿府而来。苏大人已被押入大理寺,臣此前答应苏大人,若有何不测,务必周全苏小姐,殿下......”   “裴卿的意思,是要如何周全?”秦书打断他的话,朝他走过去,神色淡然地看着他道,“若苏大人不测,苏小姐一个清白姑娘又要以什么身份在上卿府待下去?”   苏寒怜垂首静立在一旁,沉默不语。   裴郁卿抬眸,语气平静掷地,“殿下,臣不可负忠信之臣。”   他是为了苏大人,而非为了苏小姐,如此方才是难为声色所动的裴上卿。   若言语之间维护的是苏寒怜,才要令人生疑。   秦书轻笑了笑,看了眼始终无辜的美人。   “好,裴卿大义,本宫自当成全。如此,驸马爷只需与本宫交换一旨和离书即可。”   她嗓音淡淡,说完径直同他擦肩而过。   裴郁卿并未立刻追上去,吩咐人安置好了苏寒怜之后,方才去书房寻到了她。   彼时秦书正倚在书桌前看他在一本书上写的一些随笔批注。   她抬眸看向他,“安置好了?”   “嗯。”   裴郁卿随手整理了桌上的书,听秦书道, “可别太过限制她的自由,不然有什么消息都没办法传出去。”   他低声笑了笑,“本想等你回来商量,谁料方才就被撞上了。不过,殿下实在同微臣心有灵犀。”   那毫不讲理的醋意和娇蛮顷刻间信手捏来,他都险些没接上话。   秦书轻牵了牵唇,掀眸看他一眼,漫不经心道,“近二十载夫妻也不是白当的,裴卿提一提衣摆本宫都知道你要抬左脚还是右脚。”   他垂眸勾笑,“那殿下,不离了,好不好。”   “与君书都写了,岂有不作数的道理。”   裴郁卿不意外地看向她,以商量的口吻道, “可现在时机不成熟,微臣和殿下同在一条船上,便是离了一时半会儿也分不开。”   他朝她靠近一步,低头凝着她斟酌道,“既然分不开,殿下不如再试一试,和微臣凑合凑合......”   他总想离她近一些,可在她心意未改之前,时刻都在注意着分寸,唯恐招惹她。便是这般一只手撑在她身后书桌,看似将人圈揽在怀里的姿势,除了衣裙袍角相贴相磨,身子亦没有碰到她。   秦书微微仰头看着他,似乎真考虑了一会儿,随后摇头,“不要。”   裴郁卿扶着桌沿的手微微收紧,“为何。”   为何。   她说不上来。   秦书低头回避,可他偏要问为什么。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只能嗔他一眼,“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不要便是不要,公主的事情你少管。”   公主殿下说完便扬裙离去,裴大人望着那裙袂一角,若有所思。 第49章 难得人间风月事 (一) 微臣只受不住……   苏寒怜在上卿府意外地安分, 待在西庭院几乎不出那庭门。若非清楚她的底细,身为千金闺秀,她的安分倒不足为奇。   但秦书一直担心的事情便是裴郁卿中的毒, 按时间节点来看,便在苏寒怜入府之后。   她得寻个机会好好问问裴郁卿。   纵是如今他回来了, 她还是怕有万一。   不过同时也安心许多。   可也有些奇怪的是,裴郁卿并没有过多的告诉她关于苏寒怜的事情, 只说她并不重要。   然而秦书还是不太放心, 派了司音多加注意着她。   陛下寿辰将至, 只盼不出什么岔子。   书房还有裴郁卿未看完的折子,秦书坐在书桌前翻了翻,仿着他的笔迹阅写了两本。   上辈子裴郁卿也没少让她帮着翻看奏章, 她仿他的字轻而易举。况且并不需要写太多的字句,一眼压根看不出什么端倪。   她正认真翻看着,崇一走路带风地跑了过来,似乎有什么火烧眉毛的急事。   “殿、殿下!出事了,出大事了!”   他撑着门深呼吸了一会儿, 秦书抬眸看向他, 合上折子,“怎么。”   “大人......大人在潇楼脱不开身, 小王爷也被困在里头, 这若是被谢小候爷发现......”   “停。”秦书微扬了扬眉, “你说,大人在哪里脱不开身?”   “潇.....楼。”   崇一悄然屏气, 顿顿道。   潇楼。   上京城出了名的风月场所,这一行也分个三六九等,潇楼不比一般的秦楼楚馆, 大多是卖艺不卖身,有手艺的漂亮姑娘。   秦书倒是知道那里头有裴郁卿的眼线。   找纳兰忱定是谈什么要事去了。   听崇一说的大概,当是裴郁卿和纳兰忱被谢小侯爷困在里头了。   谢小侯爷是镇襄候谢伯淮的亲侄,镇襄候无儿无女,唯此亲侄当己出疼爱。   秦书自上卿府乘车前往潇楼,也正好给那苏家小姐一些可利用的罅隙。   潇楼从装饰格调便不同一般楼的流俗,这道门槛亦不是谁都敢踏进来的。没些深厚的家底背景,哪里有机会看一眼潇楼里的姑娘。   三层楼上的厢房,裴郁卿被谢小侯爷还有几个朝堂说话有力的官臣轮番敬酒。   旁边的魏淮一个劲儿地周旋,挡了不少。   在如此风月场所遇见上卿大人,委实是难求的缘分,谁又能想到裴上卿也逃不过醉里温柔乡。   若是旁人也变罢了,偏都是些不容易得罪的人,虚与委蛇也得奉承尔尔。   裴大人温雅有礼地同他们闲谈,酒杯时不时便要满一回,两位长相八‘九分相像的俏丽美人指下琵琶琴声悠扬婉转。   快哉快意的景况下,厢房门毫无征兆地被踹开,屋子里各种声音顿时弱下来,随后转变成窃窃私语。   屋子外头,则引来了三三两两的目光。不过这里的人皆有着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修养,看了两眼便也作漠不关心的姿态。   秦书手上持着一把青白玉笛,坠饰而落一枚雕刻惨玉,上乘质地,价值连城。   旁人认不得,这个屋子里喝酒的人却都认得。   这是太子殿下的玉笛。   令珩公主云绣妆花裙角轻摆出浅痕的弧度,漫然地在手心敲了一下玉笛,剪水的眸子安静地扫过来,落在端着酒杯正欲饮的裴大人身上。   一屋子的人,谢小侯爷最先反应回来,起身笑吟吟地过去抬袖行礼,“原来是令珩公主,见过殿下......”   没待他话落,便闻秦书转了圈手上的玉笛淡声道,“砸。”   她说完,门外顿时进来几个随侍,一个个冷脸漠然,不由分说地开始造反。   外头有许多姑娘们进来劝阻,一时间乱作一团。   “哎呀,别砸,别砸呀!”   “快别砸了!”   “快来人呐!”   一切发生的太快,喝酒的人没反应过来,茫然惶措,谢小侯爷亦被眼前的混乱懵了瞬神。   如此闹腾的场面下,没有人注意到一个浅色身影自墙角转出了厢房,消失在乱糟糟的人围外。   “哎哟,这这这,这是哪儿的风把殿下吹来了......”   持扇的风韵美人轻轻推了推秦书,双瞳能把人魂儿都勾了去,嗓音柔媚娇嗔,“殿下,您这是做什么呀,驸马爷也是男人不是。”   秦书轻勾唇角,抬手便丢了一个荷包给她,含笑道,“好姐姐,本宫的男人可不是谁都能碰的,你的姑娘但凡碰了驸马爷一根手指头,我可也不饶人呢。”   “驸马爷人家哪儿敢呢!那是连衣角都不曾碰到过。”银锭子沉甸甸地轻撞落声,美娇娘接住荷包乐开了花,挥了挥扇子笑容更媚。   她大方地朝姑娘们扬了扬袖,笑声好比银铃,“砸砸砸,随便砸,殿下高兴怎么砸便怎么砸,谁也不准拦着!”   *   离开了潇楼,确认纳兰忱无事,总算放下心来。裴郁卿倒没什么,纳兰忱若是被人发现在这风月场所,被人参一本哪还了得。   马车上,裴郁卿蹙眉揉着额角,喝了太多酒,隐隐有些头疼。   秦书看着他,淡笑道,“怎么,裴大人这是受不住美酒,还是受不住美人香?”   他闻言唇畔漾了抹笑意,微睁开眼,漆深的眸子似也经醇酒而酿,微醺半散,迷朦胧美。   “微臣只受不住殿下的美人香。”   她笑意似是而非,轻声训斥,“放肆。”   她坐在他左侧,裴郁卿靠过来,额头抵着她娇瘦的肩膀,“殿下,微臣头疼。”   “忍一忍便好了。”   “忍不了了。”他仿若意有所指地低叹了声,抬头倾靠,呼吸便恰好喷洒在她耳畔,秦书偏头躲了躲,看着他以眼神警告。   裴郁卿默默同她对视片刻,目光缓缓慢慢,从眉目自下,落在樱润娇唇。他离她咫尺之近,只要低头,便能轻易地将她吻个彻底。   半晌,他轻抵着她的脑袋蹭了蹭,低声呢喃,“殿下,你何时也疼疼我。”   秦书垂眼把玩笛子下的坠玉,无动于衷。   裴郁卿大抵真喝了不少酒,喝下了醒酒汤很快便睡了。秦书在书房帮他翻完了剩下没几本的折子,方才去睡下。   次日,她特吩咐厨房烧些清淡的晨膳,一夜宿酒后也好有些胃口。   裴郁卿用完膳后便去处理事情,秦书则等到了司音的消息。   她带她去了侧院的次厢,秦书见到挂在衣架上的一袭浅蓝粉束带的云纹刺花长裙,意外道, “这么快就做好了?”   这是为了参加陛下寿辰,特去定制的衣裙。   秦书仔细看了看漂亮的衣裙,才想起来回头问司音,“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司音走过来,看了眼这衣裙道,“就是让殿下看这个的。”   她不明所以,司音转身去倒了杯水,回来之后放在这裙服衣袖处,轻拍了拍袖子。   “这是做什么?”秦书看她的动作实在不解,司音却是神色微凝,她从腰间摸出一根银针,在茶水里浸了浸,再拿起来时,银针已然沉黑。   有毒。   她心下微惊,拿过银针细看了看,冷声道,“怎会如此?”   “我也是从崇一那里得知的,原本我观察苏寒怜,虽不敢太细致,但确认她每日并无任何异常。”司音肃然地看着泛黑的银针,“我问过崇一,他说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奇怪的毒,只说裴大人吩咐不要声张,当作不知道这件事情。”   “另一件一样的衣裙已经给殿下另外备好了,说来也奇怪,崇一说这是大人令他办的事情。莫不是裴大人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司音叹了叹,“不过,还好发现得早,要不然,殿下要真穿了这衣裙,还不知道会什么事儿呢......”   司音之后的话秦书一个字也未曾听进去,她恍若被人当头一棒,耳畔蒙声下脑海里一片空白,心口空窒。似被巨石狠狠压着,几乎要喘不上气。   裴郁卿,是裴郁卿......   前世此期,他们对苏寒怜并无过多防备。更未曾料到这一遭,她那时候,穿的就是这身衣裳。   陛下寿辰,宗亲敬酒。   唯有皇族系室方有资格饮御赐酒,可那一次,她并没有喝。   裴郁卿以她身子抱恙不宜饮酒为由,替她挡了那一杯。   虽说这个举动在平日里没什么,但那是陛下相敬,本不当推拒。何况有她一杯,便是代表陛下承认了她的皇族血脉,只差一道正式诏书而已。   所以那一杯酒,分量不轻,纵是代喝也是有些隐引微词的。他那天不由分说地替她喝,秦书虽稍稍意外,但他寻常便本是心思细腻体贴之人,也时常顾念她胃不好,替她挡酒。他们之间的这些小事情,她早已经习惯。   现在看来,太子原本要算计的人是她......   想来是太子殿下已然发现,她的存在对陛下来说,终归是眼可见心可软的存在。   那么裴郁卿,便是在事情无法逆转的状况下,替她饮了这一杯不喝也得喝的酒。   她还对他说不欠他的。   秦书看着那一杯水,喉间生涩,仿佛被什么绞住了心,疼的她直落泪想哭,眼眶一阵阵地泛酸。   司音见她情绪不对,在她眼前挥了挥手,“殿下,殿下你怎么了?”   她眼前被潮泪雾茫一片,恍惚回神间,转身便提裙跑了出去。   “殿下!”   *   西庭院   苏寒怜怔然地跌跪在地上,眼里惊恐万状,美目浑然不觉地流下泪来,“大人......我没有,我没有!”   裴郁卿坐在圈倚上,垂眸居高临下地睨着眼前柔弱无助的美人。他眼底的冷沉幽深寒进她心底,令她拼命想逃。   她太害怕这个同传言无二的男人。   他洞悉一切,权倾朝野。   以为自己在算计他的时候,却不知自己已经一步步落入了他精心布下的圈套。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该招认什么,才能换他的手下留情。   裴郁卿携了笑意,语气仍是温醇如酒,“苏小姐,我给过你机会。在你进上卿府那天,我便告诉你,倘若有什么苦衷,不用瞒着我,我都可以帮你。”   他俯身下来,微凉的手轻滑过她纤细易折的颈,“可你白白辜负了我对你的宽容和仁慈。”   话音未落,那伴着衣袖漫出沉木香的手箍住了那细颈,不是瞬间窒息的力道,而是一寸寸掐弱呼吸,慢慢收紧,令人步步触及死亡的力量。   手下娇躯连挣扎都无力,拼命撕扯他的衣袖拽他如铁撩的手腕,也毫无用处。   荷颜失了月色,苍白凋零。   “倘若你算计的是我,兴许看在苏小姐容姿貌美,也看在苏大人的份上,裴某还能有些气量留你一命。”   他好似修罗遥遥从狱底传来的嗓音,缓缓入耳,是垂死不见生还的无比绝望。   院子里崇一的声音蓦然响起,随后是殿下。   裴郁卿偏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眼底阴郁之色渐消散去,他松开了手大步走出去,带上了这间房的门。   尚残留一丝女儿惨冷温香的右手背在身后,见她匆匆跑过来,平复了心绪缓声道,“殿下。”   原本有裴大人吩咐,崇一便在外头拦着死活不让她进,回头见大人出来了才没再阻拦。   秦书看见他,眼眶红的不像样,跑过去紧紧搂着他的脖子,埋在他颈间泣不成声。   裴郁卿被他撞的退了一步,及时稳住身子,微愣了一晌颇意外地接住她,偏头问,“怎么了?”   她饮泣难言,许久才浓着鼻音哽咽地问,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什么都不和我说......”   她胡乱问了两句,裴郁卿大抵猜出她知道了什么。他一时无言,只低头贴着她耳畔道,“微臣是心甘情愿的。”   “我才不想欠你的!”秦书哭着推开他,拿袖子抹了一把眼泪,“我本来什么也不欠你的......”   “你总是骗我,什么都是骗我的......”裴郁卿从没见过她哭的这样泪满襟衫,他记忆里甚至翻不出她掉眼泪的碎片。   她没见她哭的伤心欲绝,更不知该如何哄她。手足无措地怔愣片刻,只能抬手替她擦泪。   他本想捧着她的脸好好哄一哄,可始终背在身后的右手不能碰她。   她像是积怨爆发,拍他的手推了他一把, “本来我们都死了,死的干干净净干脆利落,为什么还要回来,为什么呀......”   “你这个混蛋,那是我的酒,你凭什么替我喝,凭什么替我死!”   “呜呜——我本来只有婚约那一件事情赢你半筹,现在又输的彻彻底底......”   裴郁卿不厌其烦地一次次被她推开又一次次抬手给她擦泪,“分明是你赢我赢的彻彻底底,我心心念念算计你,最后还不是你把我给算计的一干二净。”   秦书哭的差不多累了,转身自己抹眼泪。   她咬唇委屈着,鼻尖一直酸酸的。   “阿珩,你不欠我。”   谁知道她那般冰冷的躺在自己怀里,他有多疼。   裴郁卿靠近她,抬手轻碰了碰她银扇流苏玉的耳坠,偏头在她耳边问,“我们两不相欠,重新开始。”   秦书扭头躲开他,鼻音浓浓地闷声低哼了声,“少给自己脸上贴金,谁跟你重新开始。那叫凑合,凑合不下去,本宫自找别的男人。”   她说完就迈步头也不回的离开,洒脱绝情,仿佛刚才抱着他哭的昏天黑地的丢人玩意儿并不是她。 第50章 难得人间风月事 (二) 卿卿我我,如……   苏寒怜留了一条性命, 也好暂与太子周旋。   殿下虽未直言倾语,但她似乎已经在慢慢地答应他那句‘凑合凑合’。   虽然是相伴了小半辈子的夫妻,但裴大人和公主殿下对于相恋和情人间的亲昵甜蜜, 全然是一窍不通。   真这般心照不宣地相互隐晦地坦诚心意,一时也还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凑合。   好比用个膳, 秦书都变得有些变扭。   两个人吃了两口,相互对视一眼, 气氛诡异的安静。   秦书不自然的移开视线, 低头看到裴郁卿给他夹菜的筷子也有些拘束之意。分明以前他给她布菜的时候, 每回都很是从容淡然,无比寻常。   裴郁卿思量着看了看她,默默夹了一块鱼肉, 递到她唇边。   秦书抬眼瞧他,犹豫着启唇咬进嘴巴里。   她吃完咳了一声,轻蹙了蹙眉。   “怎么?”   “......辣。”   今天的红烧鱼,辣味十足。   裴郁卿一时变得有些局促,拿着筷子的手也微微顿住。   反应了一会儿才放下筷子给她倒了一杯水, 秦书接过来喝了两口, 咬着杯子目光悄悄地瞄向他。   他给自己吃菜,她是不是也得喂他一口?   既然是凑合着过日子, 两个人在一起应当是该相互对彼此好的?   秦书想着, 舀了一勺羹汤递到他唇边。   裴郁卿微微启唇似欲言又止, 最终没说什么,随即低头喝下她喂过来的汤。   秦书只觉得浑身不自在, 心都酥麻麻的。   她丢下勺子,轻轻耸了耸肩,看向裴郁卿忍不住地问, “咳,裴大人,夫妻之间的相处方式......是这样的吗?”   他默了片刻,战术性地喝了口水道,“我也不知道。”   秦书静静看着他手上的杯子,顿了顿,“那是我的杯子。”   裴郁卿垂眸看了看,望向她道,“夫妻之间,不在乎这个。”   “噢......”秦书似懂非懂地收回目光,默默吃饭。   安静地吃了一会儿,裴大人像是想到什么,看过来提道,“殿下,你我之间或许是称呼太过生分,不如换一换。”   秦书心里微微打鼓,单纯地看着他,“怎么换?”   他认真想了想,“夫君。”   秦书微微睁大眼睛,抿了抿唇。   裴郁卿试探地瞧着她,目光里隐含期待和不易察觉的紧张。   殿下喝了一口水,粉唇微张,齿间轻吐出一个音节,还未成字又戛然而止。   她莫名紧张的正襟危坐,揪着衣裙认真看着他,心肝儿颤颤地启唇,“夫......”   裴郁卿也紧张,捏着筷子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秦书咬了咬唇尝试了半晌,几次三番,最终还是如鲠在喉难以启齿。不过是喊一声夫君,奈何她心跳都悄悄变快,这两个寻常的字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她皱着眉头用力跺了跺脚,自暴自弃,“我喊不出口!”   说实在的,他也听不了这一声。   裴郁卿莫名松了口气。   他幽幽喟叹,“不急,我们慢慢来。”   秦书气馁地垂了垂眼,“裴卿,我觉得我们还是别凑合了,就这样挺好。”   都这样过了这么多年了,哪里还改的了。一想到同他卿卿我我,如胶似漆,她就不自在,变扭极了。   “不行。”   他一口回绝,坚决道,“别人可以甜如蜜罐,微臣......”   裴郁卿下意识自称,蓦然停住,改口道, “我们也可以。”   秦书漫然瞅他一眼,轻哼了声,“那你真觉得方才我喂你一口你喂我一口甜甜蜜蜜吗?”   裴郁卿语塞,的确是有些拘谨变扭。   “只是还不习惯而已。”   他牵过她的手,心满意足地叹道,“殿下,时间长了定然就习惯成自然,不觉奇怪了。”   秦书看着自己和他交握的手,抬起来看了看,不解地蹙了蹙眉,“可是说起来,和你这般牵手,我也不觉得有什么不自在的。这分明比改称呼要更亲密一些罢?”   裴郁卿也有些疑惑,“微臣也不清楚,不过臣也是这样的感觉,分明同殿下再亲密的事情也做了。但......”   连喂她一口饭菜,听她一声夫君都觉得紧张无措。   两个人心领神会地相视沉默,秦书从琉璃盏里拿了一块桂花糕,“再试一次。”   她目光炯炯,一副视死如归的气势。   裴郁卿拍拍她的脸,“殿下,表情放松一些,温柔一些。”   “噢噢......”   她深呼吸了一次,小心翼翼地把糕点喂给他吃。   裴郁卿的心跳不比她安分,他启唇咬了一口,薄唇轻碰到她指尖。   没看到对方的目光之前,一切还算顺利。然而下一刻视线相撞,一瞬破防。   秦书顿时忍不住低头笑的身子轻颤,裴郁卿偏头抬手撑在眉间,唇角勾着难掩的笑意。   她越笑越放肆,冲着他摆手,“不要了不要了哈哈哈哈哈哈——”   他牵着她手腕过来面对自己,含笑道,“再来一次,比方才好许多了。”   “不要,这样太奇怪了裴郁卿。”秦书实在没办法这样和他相处,干脆自己将绿豆糕吃了。   她眉眼眸华流转生辉,直教他心也深陷柔软,裴郁卿靠过去亲了亲她嘴角。秦书目光轻嗔脉脉看着他,抬手碰了碰被他亲过的地方。   裴郁卿漂亮的喉结微动,嗓音沉扬若有所思,“殿下,微臣似乎只有和殿下做些没羞没臊的事情才不变扭。”   秦书轻踢了一下他的脚,“那是你没羞没臊,我才不是。”   虽然不想承认,但之后秦书仔细琢磨了一番,他说的似乎有那么些道理......   总而言之,现在才恍惚觉得,谈情说爱还挺难的,是一门需要推敲咂磨的学问呢。   是夜。   裴郁卿自书房看完折子回卧房,秦书正准备喝口水睡下,回头见他推门进来,下意识道, “你怎么来了。”   他扬了扬眉,她才停顿一晌回想起来,他们正在凑合关系。   秦书喝完水放下杯子,裴郁卿走过来便将手撑在她两侧将她圈在身前,低头不由分说地要吻下来。   她抬手撑着他胸膛,朝后躲了躲。   他停下动作目光安静幽邃地看着她,秦书眨了眨眼睛,缓神垂眸,顺手给他理了理衣襟, “不好意思,条件反射......”   “殿下应该对微臣为所欲为才是。”裴郁卿欺身靠近,“夫妻就该是这样的。”   “是吗......”   秦书将信将疑地瞧了他一眼,踮脚亲了亲他的下巴,同他探讨,“这样?”   她收回推他的手,裴郁卿就势搂住了她纤细腰肢。秦书不由自主地朝他靠,轻吸了口凉气。   腰间的手似乎在逐渐升温,他吻了吻她额头,低声道,“嗯,殿下,微臣觉得,还是夜里更容易增进夫妻感情。”   他呼吸缓缓,不觉间同她的气息纠缠。   裴郁卿再低头时,是不容拒绝的深吻。   她不自觉抓紧了他腰侧的薄衫,仰颈承迎回应。裴郁卿轻握她玉肩的手渐移,指腹自隔着一层寝衣的蝴蝶骨慢慢滑过,至如鹤修长而净的颈。   他轻而易举地撬开轻启的齿关,寻到湿软丁香相缠,毫不留情地索取,夺走她的呼吸。   他的手似锦纤,没有薄茧,扶在她后颈的手,拇指指腹在她喉间自上而下摩挲轻抚脆弱可触的软骨,旖色在悄晃的烛影下愈浓。   娇软温香在他怀里柔弱无骨,绮罗腰身盈盈,好似能尽弯而不折。   薄衫形同虚设,却又平添磨人之欲。   自衣领而灼热的温度不隔薄衫,直令人心口发烫。   她浑身无力腿软,唯靠他一手揽腰攀附着他。   秦书被他深深攫取,终于蹙眉推开他,偏头轻喘平复。   他呼吸已然灼热,沉洒在她耳畔,眸色浓墨地敛眸看着她。薄唇欲色,眉眼寸寸皆是欲色。   他给她时间慢慢缓,呼吸间,起伏胸口于他若即若离。   “裴郁卿......要不,我们还是盖着被子睡觉去罢......”   她嗓音如身娇软,媚眼如丝望着他,好声商量,揪着他衣衫的手都虚力。   他手还在她衣襟里,她连呼吸也不敢太用力。   裴郁卿轻抚着她,笑意微深,“看来是微臣还不够努力,竟让殿下不快活,只想着睡觉。”   秦书想推开他的手,柔声道,“不是......我只是单纯的困了而已......”   其实主要是他在云雨之事上太野,她吃过亏,不敢再同他交锋。   “待会儿就不困了。”   他哑着嗓子目色渐深,说话间手下力道重了几分,她刚恢复的气力转瞬便又虚乏了。   待他终于收回手,衣衫也早已不成样,她仿若成了任人摆布在刀俎的鱼肉,连挣扎的力气也没有。   裴郁卿将人抱至床榻,身体力行地令她清醒,消散她的睡意。   夜色浮沉,云雾遮月星。   帘幔摇晃明寐烛影,渐阑珊。   帐下梨花一枝春带雨。   白日里未能唤出口的称呼,算是在这淋漓香夜遍遍被迫而言。   她次次被欺负,隐忍气极,也想雪耻报复,将他欺负得哭。   但......   这似乎的确是个体力活。 第51章 难得人间风月事 (三) 被染指的脏男……   再醒时, 天色大亮。   窗外虫鸣鸟儿飞,闹腾着将人唤醒。   裴郁卿不知何时醒来,就这么半撑着脑袋看着怀里依旧睡颜悄酣的殿下。她双颊泛着极淡的粉色, 呼吸均匀平缓,纯净地像个小孩子。   他时不时摸摸她的耳朵, 掐掐她的脸蛋。秦书轻蹙着眉头抬手挠了挠脖子,像是嫌光线太亮, 翻身顺手抱住了他的腰往他怀里钻。   裴郁卿伸手将她揽住, 感受到她的呼吸温温地洒在胸膛。   又昏昏难醒地睡了一会儿, 秦书才终于悠悠转醒。她睁眼醒了会儿觉,抬头迷迷糊糊地看向他。   以往她醒来他都早已经起床出门去了。   裴郁卿低头在她额上落下一吻,手在她背后轻轻抚着, “还想睡吗。”   她摇了摇头,睡是不想睡了,就是这眼皮还是有些想打架。   他看着她一下一下忍不住阖上的眼睛,含笑掐着她的下巴,“殿下昨夜不还大放厥词, 说不放过微臣?”   他之后任她翻身主动, 任她摆布。只是她身娇体软,没一会儿就自己认输, 双腿泛软轻泣, 要推开他离的远远的。他哪里耐的了这般折磨, 自是得压回去讨回来。   秦书揉了揉惺忪睡眼,清醒了些。输人不输势, 死鸭子嘴硬。   “我那是放你一马。”   裴郁卿轻笑了笑,搂紧人埋首咬在她耳侧,“是吗, 那每回都哭着求我的人是谁?”   秦书微不可闻地轻嘁了声,“我可没有……”   她每回都事后有骨气,在被他欺负时才最乖顺,颇欠收拾。   他有一下没一下的亲吻,渐渐变得有些温度。   腰间的手也不安分。   耳边不妨的咬唇抑声勾着他淡撩的几分肆欲,朦胧眸底一瞬便潮漫薄雾,在他怀里不乖地躲。   他一开始就没了对她顺从的温和,为所欲为,肆意作乱,薄衫聊胜于无。秦书推着他的手臂,稳着嗓音嗔斥,“裴郁卿!”   “我错了,是我大放厥词,口出狂言。”   她识时务地服软,裴郁卿笑了声。   他遍布的吻和动作闻声停下来,目色暗深,在她耳边问,“殿下,你喜不喜欢小孩子?”   秦书愣了愣,迟疑道,“也说不上多喜欢……”她说着望向他,“你怎么忽然问这个。”   秦书垂下眼帘,低声道,“你应当是不喜欢的……”   裴郁卿嗓子微紧,抚着她的脸解释,“我喜欢的。”   他执起她的手低头亲了亲,“殿下,我喜欢。我是不愿意连累你,我赔了你的终身,不能让你长宁安稳,也不能磊落坦荡地给你什么,哪里还能再累你一个孩子……”   当初的令珩,满眼明媚清澈,看他的每一眼都毫不掩饰对他的占有欲和信赖。   他怜惜珍藏,只想要好好的护着她,不敢奢求贪图,更不愿意倾付自己掺杂利益的情意来回应她。   裴郁卿抱着她趴在自己胸口,紧紧搂着,下巴抵在她额角,满足喟叹道,“殿下,我怎会不想要我们的孩子。只要想到有一个和殿下眉眼鼻梁相似的小公主,微臣心都化进蜜罐里了。”   秦书指尖绕着他的腰间的衣带,低低哼了声,不吃这一套。   “殿下,不要喝避子汤了好不好,我们生个小公主罢。”   她感情浓烈,爱憎分明。他知道自己不同她说开,她定然不会去解这个结,更不愿意同他要孩子。   “不好。”秦书漫不经心地回绝,“本宫记仇。”   他无情无理,以下犯上。   避子汤她可以喝,但不能是他给的。   裴郁卿轻轻揉着她细软的腰,“微臣知错,殿下恕罪。”   他讨好的咬咬她的耳朵,“原谅我。”   秦书脸贴在他胸膛慢悠悠眨着眼睛不搭理他,两个人又耳鬓厮磨地纠缠了一会儿,才总算起来。   之后将近傍晚,裴郁卿未曾回来,却是迎来了温大人和信亲王。   秦书听禀,去到前厅。   纳兰忱站在那儿,见她来便笑道,“阿姐。”   “殿下。”   “你们怎么来了。”   秦书看向纳兰忱,目光上下认真地打量了他一会儿,“怎么觉着你瘦了些?”   纳兰忱看了看自己,展臂在她跟前转了一圈,“有吗,我在王府天天修身养性,也不曾茶饭不思,怎会瘦了?”   她轻笑,“那就好。对了,你们怎么过来了,可是来找裴大人?”   “裴大人在宫里已经见过,来是找殿下的。”温庭之解释道。   “是,也是受托来陪陪阿姐。”   秦书莫名其妙的看了看他们,“陪我做什么?”   “殿下果然不记得。”温庭之提醒了一句,“今日是女儿节。”   秦书恍惚地喔了一声,纳兰忱坐到一旁的椅子上倒了杯茶道,“不过,今晚姐夫怕是没时间陪阿姐了。”   裴郁卿有事,倒是不意外。   温庭之看着她补充道,“裴大人被钦派,去陪坦族近日前来我朝问访朝贡的契雅公主了。”   最近有他国来访的事情倒是有所耳闻,秦书不太明白地问温庭之,“为何要裴大人作陪?”   他一个上卿大人,也没这个责任。   温庭之欲言又止地看了看纳兰忱,示意他解释。   小王爷斟酌了言辞,人畜无害地扬起一个笑意,“因为这是人家契雅公主和族王特向陛下商讨去的小要求。”   言外之意,就是今日契雅公主见上卿大人玉树临风,有意倾之。族王素疼女儿,于是向陛下提了出来。   坦族与大郢长久和平交好,这个要求并不为过。恰逢今日女儿节,京城自热闹,况且契雅公主年纪不大,陛下本来的意愿是令她和宫中皇子公主一同作伴,也顺便可以体会了解大郢风土。   谁知人家特别提出了,陛下也便作了这个顺水人情。   秦书无甚波澜地抬了抬眉,纳兰忱说,“所以姐夫特地让我们来陪陪你。”   “那可真是多谢他的体贴。”   秦书说着叹了叹气,对温庭之道,“再过不久还有陛下寿辰忙活,我还在想静嘉和叶华年的婚事何时才能办。”   “我总觉得最近父皇的身子越来越不好了。”纳兰忱语气微沉,隐含担忧,“常常都能听见他咳嗽,国事操劳,我只愧疚不能帮父皇分担什么。”   “你已经做的很好了纳兰,不要这么想。”秦书拍拍他的肩,温庭之附声道,“最近陛下已将许多事情都交由太子和小王爷,差不多算是监国了,小王爷也不曾令陛下失望,怎会没有替陛下分担什么?”   纳兰忱眉间神情舒缓了些,秦书笑着对他说,“纳兰,我们上街玩儿去罢?今晚肯定热闹。”   “好。”   他收理心绪,起身牵过她的手便抬步往外走,“温大人快跟上,本王去买糖葫芦请你们吃。”   温庭之淡笑着跟上去,三个人并肩出了上卿府邸。   *   女儿节,鹊桥相会鸳鸯比翼。   街上随处可见两两相伴,或是温情脉脉,或是陌生郎君赠花予女郎。   一眼望过去,街道两旁也多了许多鲜花摊铺。   半街逛下来,温庭之手上已经捧了好几束花,都是不同的姑娘送的。   今夜予花赠人,全然凭着一番纯粹心意。人海相遇,见之欢喜,赠与花束,萍水之情。   单纯在人群里见你心欢,赠予自己手上花束,换一眼浅笑及一句温言,和自己的心意满足。   有互生情愫的便相互赠予,趁今夜倾诉了解,成就好情缘。   赠花可以是双方情意,也可是一方浅情。   收到花束是值得开心和感谢的事情,不必推脱。   秦书和纳兰忱也收到了,但没有温庭之收的多。   “温大人可当真是比这鲜花娇艳惹人,纳兰,我看我们二人的花束加起来也不比温大人。”秦书忍不住调侃他,纳兰忱也附和,“是阿,一路上不知惹得多少姑娘芳心,温大人怕是收花都收到手软了罢。”   温庭之低头望了眼手上各色的花束,笑道,“殿下和小王爷莫要再取笑我了。”   “令珩这厢,也为温郎风姿倾倒,借花献佛,郎君莫弃。”   秦书手持一枝桃色,抬袖朝他施女儿礼。   温庭之眼含无奈地手下她的花,轻带笑意地拿花束敲了下她的脑袋。   纳兰忱见状也装模作样的朝温大人施礼,赠他花束,更惹来了路过行人的几声笑。   秦书去一边看了看摊铺各色小吃,回头正想唤他们二人同来,目光却落在了人群里的另一个身影。   她往前跟了两步,恰好温庭之和纳兰忱此时过来。秦书牵了牵温庭之的袖子,“庭之,你看,那是不是镇襄候。”   纳兰忱认真看了看,微微皱眉,“是他。”   这个方向,并不是镇襄候府。   秦书望了眼温庭之,心照不宣地,三个人一同隐在人群里跟上前面那个身影。   镇襄候一路步伐平缓,也并无警惕,但很有目的性。   三个人目标毕竟太大,不好跟的太紧。   越来越偏离正街,秦书正迟疑要不要继续跟,温庭之便已经拉住她的手,他们停下来。   “镇襄候如此丝毫不察,想必是有人在暗中随护,再跟下去恐有不测。”   “一看便有蹊跷,他这是要去哪儿呢。”纳兰忱沉吟道。   “算了,温大人言之有理,再跟下去可能会有危险。再说吧,我之后会提醒裴大人的。”   话音刚落,远处巷子里便陡然射出了一支冷箭。   温庭之顿时拽过秦书,避在一侧的墙后,“快走!”   此处偏离正街,行人稀少灯火阑珊,他们一路往回,到了人多的地方方才停下。   好在没有继续跟上去,方才那支冷箭便是一个警告。   “还好及时止损。”纳兰忱长叹了口气,缓了缓心神。   秦书跑的有些气息不稳,深呼吸了两下,才道,“怕是太子又有什么幺蛾子,多加防备罢。”   “最近事情不少。”   温庭之说完,三个人各有所思地走了一会儿,直到思绪被前边一道清俏的声音打碎。   “这个是什么?好有趣。”   秦书没什么意识地扫了一眼,目光微凝。   温庭之也察觉什么,抬眸看过去。   纳兰忱道,“那是……契雅公主?”   “嗯,还有静嘉公主和叶小将军,和……裴大人。”温庭之望了一眼,缓声回应。   此刻,四个人正站在铺子前看着什么,后头跟着的两个,当是素衣侍卫。   那衣着颇有异域特色的契雅公主,手正拽着裴大人的衣袖轻晃了晃。裴大人耐心朝她解释什么,神色温润。几个人有说有笑,未曾注意到不自觉缓步靠近的三位朋友。   直到叶华年不经意抬眼,才见迎面而来的三个人,他扬眉抬手打招呼,“嫂嫂,小王爷,温大人。”   静嘉听到他的声音才回过头来,见到他们开心地跑过去,“阿姐!”   她挽着秦书的手臂,递给她吃了一块不知名的小酥糕,“好巧,原来你们也在这里。”   静嘉说完别过脸压低声音悄悄说,“本来我和叶华年是想去上卿府的,但父皇非让我陪这个契雅公主。”   秦书理解地朝她耸了下鼻子,抬眸撞上裴郁卿看过来的目光。   “你们认识?”契雅公主生的浓颜玉质,是一看便引人注目的美人胚子。   “是阿,这是我皇长姐,这位是温大人,这是我皇兄。”静嘉介绍了一下,契雅点了点头,学着大郢的礼节施礼道,“幸会,我是契雅。”   秦书笑了笑,看了眼裴郁卿,“裴大人玩的可好?”   她扫了眼他手上的一捧花束,“看来也是收到了许多姑娘倾意。”   裴郁卿微不可察地将花往身后藏了藏,想开口说些什么,契雅公主便先开口道,“是呀,裴大人生的好看,一路上好多女孩子看他。若不是我和他走的近一些,得收到更多的花呢。”   “咳,那个,契雅公主,也不早了,要不我们回去?”叶华年出声打圆场,契雅闻言摇头道,“不回去,我还没玩够呢。静嘉,我们再去逛一逛。”   静嘉啊了声,看了看秦书,她还没说什么,契雅不知道看见了什么,已经开心地挽着裴郁卿的手臂拉着他走,“那里好多人,我们去那里!”   他们坦族生性豪放,契雅动不动就挽他,他好几次避开,她下次又会挽过来。回避多了,倒显得他此地无银三百两。   裴郁卿下意识想挣开,但又不能丢下她。   他目光一直落在殿下身上,但殿下看也没看他。   静嘉特别腻歪地对秦书哄了两句,和叶华年一起无奈的跟上他们。   女儿节,又不是灯会,还四个人一起,这有什么可逛的。   秦书看了他们一眼,不以为然地朝另一个方向去,“走罢,咱们也再逛逛。”   纳兰忱望着自家皇长姐的背影放慢脚步小声低语,“温大人,你说我阿姐生气了吗?”   温庭之顿了顿,回道,“应该是生气了的。”   “我阿姐好像挺不好哄的。”纳兰忱替裴大人叹了叹,赶紧同温大人一同跟上她。   逛了许久,秦书还是挺开心的,将裴郁卿抛到了九霄云外。   温庭之送她回来之后,她站在门口同他道别。他牵着车帘对她道,“殿下早些休息。”   “你也是。”秦书笑着朝他挥挥手,“快回去吧。”   温庭之淡笑着放下车帘,坠温字玉牌的马车缓缓行驶离了上卿府门外的道路,秦书见车尾消失在转角,才转身进府。   她刚一踏进府门,便见裴大人手持徘徊低眉弯腰朝她行礼,“微臣裴郁卿,参见公主殿下。”   玄纹云袖袍,玉佩玲珑,徘徊娇艳,身如玉树。   夜下初遇,他正是如此。   秦书望着他微愣了一瞬,仿若这一刻真回到了十六岁那晚,灯火光辉,波光粼粼,在太液池初次见他,一眼沉沦。   她缓了心绪,目光淡下来。   他最会使心计,她可不上当。   秦书径直路过他就要走,裴郁卿及时拽住她搂回来,扣着她腰身便吻了下去。   他想她一整天,总算可解相思苦。   他本想面圣禀报后便回府陪她,谁知被钦派陪那劳什子的契雅公主,全然坏了他女儿节要同她重回初遇,怀念过往动她心神的计划。   一整夜好似隔了三秋。   今天真该叫温庭之去向陛下回禀,教那契雅公主见到温大人,定然就让温大人陪了。   他哪里就生的那般好看,只凭这脸就当真觉得他是好人。   若非她是个得好生对待的坦族公主,哪里有机会挽他手臂拽他衣袖。   裴郁卿毫无征兆地直入缠吻,秦书一时不备就令他侵占所有。她软在他怀里,片刻便意乱情迷地被他勾走。   好在凉夜的风还残留她几分清明理智,秦书用了力气咬他一口,好不容易才推开他。   “放肆!”   裴郁卿目光哀怜地望着她,还未亲够,欲求不满。   “殿下……”他想上前抱她,被她无情地挥袖推开。   “本宫要回去歇息,裴卿也早些歇息。”   秦书淡淡说完,转身就走。   裴郁卿心口酸酸地跟上她,寻着机会就牵她的手,然而次次都被她甩开。   她方才对着温大人的马车都那般温柔带笑,对着他连正眼也没有。若非实在无法,他哪里会令温庭之有机会陪她!   就算有个纳兰忱插足,也让他心堵。   秦书进了房间就转身要关上门,裴郁卿及时抬手抵住房门,深凝着她,“殿下。”   “放手。”   她扫他一眼,一点温情也没有。   才刚开始便遇到了这破事,裴大人也很气。   他用力推开门,她力气不及他,只能任他推进来。秦书瞧了瞧他,也懒得同他计较,不管他,转身要去歇息。   裴郁卿将徘徊放在桌上,伸手自身后抱住她,吻深深地落在她耳后、颈侧。   低声细语,隐含怨念,“阿珩,我很想你。”   秦书用力挣了挣,没能动他分毫。他双臂好似铁锁一般将她环抱着,圈在怀里。   她皱眉沉声道,“松开。”   “你回头亲亲我,我就松开。”   他讨价还价,秦书没了动静,低头默然。   一会儿后,裴郁卿听见极轻的低泣声,他心疼了一瞬,连忙松开她将人转过来,“阿珩……”   秦书得以解脱,立刻退开离他远远的。   裴郁卿这才见到她神情冷酷傲娇,哪里有半分委屈啜泣。   他那丝心疼还没及泛开,措不及防地烟消云散。是他大意了,他的殿下哪里是这般娇柔哀怨的性子。   秦书不搭理他,去倒了杯水喝。   裴郁卿坚持不懈地凑过去,往她身边靠,他找到机会就低头想亲她,秦书躲的心烦意乱,用力推了他一把瞪着他,“你干什么!”   “我很想你。”他真挚无二地深情凝望着她,像牛皮糖似的贴着她,语气低落地唤道,“阿珩……”   “我不想你。”秦书看也不愿意看他,“契雅公主玩的可开心?”   “我哪里管得了她开不开心。”裴郁卿亲着她温香的侧颈,只想同她纠纠缠缠。   秦书躲不开,只能尽力地推拒,“我看你也挺开心的。契雅公主这般漂亮的美人,裴大人怎舍得这么早回来,今夜可是女儿节。”   “微臣是被陛下的旨意强迫不得已,才没有想要陪那公主。”   裴郁卿语气微沉,亲吻变成了轻轻的咬和啃。   “那还不是说明了裴大人风姿绰约,要不怎的公主就看上大人了。”   秦书不厌其烦地推拒他,裴郁卿心火燥郁,一遍遍被他拒绝地没了脾气。   他停下动作抬眸看向她,目光沉暗地抬手抚着她的脸,指腹压过她润粉的唇。   他蓦然轻笑,眼绕情‘欲,“殿下吃醋的模样,微臣甚是欢喜。”   “呸,本宫可不曾吃醋。”秦书气定神闲地理了理被他弄乱的衣襟,不甚在意地扫了他一眼,“本宫要什么样的男人都有,才不差你这一个。裴大人陪谁都可以,尽管去就是,本宫可不在乎。”   “哦,那殿下想要什么样的男人?”裴郁卿嗓音轻哑地望着她,那双漆浓的眸子好似下一秒就能将她沉入潭底,拆吞入腹。   秦书绕开他,顾自轻解了腰带,“与你何干,反正不要你。被染指的脏男人,本公主才不要。”   裴郁卿勾了勾唇,笑意渐深。   他坦然地看着她褪了外衣,准备去净室沐浴。   裴郁卿两步上前拦腰抱起她,“既然微臣被染指了,那殿下不如让微臣干净回来。”   他低头隔着衣襟咬了咬她身前,声音沉沉地沙哑着,“令微臣身上都缭着殿下的气息,就不脏了。”   秦书搭着他肩上的手揪紧他的衣袍,咬唇美目嗔怒,她凑上去胡乱地咬他,以牙还牙。   裴郁卿由她作乱,抱着人去净室,脑海里浮现是鸳鸯戏水鸳鸯浴的场面。 第52章 道是不可言 (一) 三十六计。……   最近天儿有些过余的热气, 昼夜都没了淡潮凉意。   御花园四散的浅萦花香也浓了些。   静嘉挽着陛下的手臂在石铺板道上漫步,今天没有大太阳,天上一片蓝, 万里无云。   “父皇,那族王可真是操心的很。契雅公主不过是对裴哥哥有些好感罢了, 他竟然连什么‘二女共侍一夫‘的想法都开始预先打探了。”   不得不说,倒真是疼女儿。   只要是契雅喜欢的, 这坦族王定是无论如何也会向陛下争取。   文帝看向她, “你耳朵倒是灵。”   族王确实同他旁敲侧击提过此事, 他直言裴大人已经是他皇族驸马,却不料人家并不介意女儿‘共侍一夫’。   他没有松口的意思,也好在契雅公主未曾表露什么, 否则他还真不知该如何解决这件破事。   教令珩同别人共侍一夫,只有两个后果。要不就是她闹的鸡犬不宁谁也不得安生,要不就是这驸马她直接拱手让人。   静嘉嘿嘿一笑,“不过父皇,皇长姐的脾气你比我了解吧。”   文帝毫不在意地淡哼了声, “她那是逆性难磨。若契雅公主有意, 朕还偏应下这亲事,看她敢同朕造反到哪个份上。”   “父皇!”静嘉晃着他的胳膊喊了一声, 皱眉不高兴地小声道, “您怎的这般幼稚。”   分明心里是在意阿姐的, 偏是不承认。   文帝扬眉,抬手就揪住了她的耳朵, “你说什么?”   静嘉疼的直求饶,“诶——父皇,父皇我错了——”   “朕看你是越来越大胆了, 怎么,跟你皇长姐学的?嗯?”   “不是,不是。”她好不容易解救了自己的耳朵,颇是哀怨,“我这不是同您提前报备报备……”   “你一天天这么闲,是因为叶华年没空搭理你?”   静嘉莫名一噎,连忙反驳,“才不是。”   陛下洞悉轻笑,左手轻抚过玉带上的刻纹,“让你们婚礼推迟也是为了让他好尽快牢靠地掌管庆川军。”   “叶华年……到底是叶卿的儿子,他的纨绔和才华,还真不冲突。”   这些天听奏禀,都是对他的夸赞。   这是这么久以来,第一次从陛下口中听到叶华年的好,静嘉欣喜骄傲地抬了抬下巴,“那是自然,本公主的驸马,那是极好的。”   文帝淡漠地瞧她一眼,懒得搭理她,顾自绕过继续走开了去。   今日裴郁卿休沐,一直想说动殿下出门去,但她就没理过他。   冷淡的仿若一朵冰川雪莲。   分明就是醋了。   裴大人心里虽笃定,暗自欣喜中却夹杂着无法言说的慌乱。   按理说小醋怡情,怎的到他和殿下这里是就不适用了。   一个醋一个哄,一来二去,感情便直直升温才是。   老夫老妻,连正经情爱都没有半分经验,说出去可真是令人嗤笑。   裴郁卿十分严肃地想了想这个问题,最后决定去世子府拜访一下三世子。   此时的世子府,正闭门谢客,但上卿大人不曾有人拦着。   裴郁卿到时,恰遇宫中胡太医离开。   傅望舟前往迎客,“上卿大人。”   “三世子。”   裴郁卿抬袖施了一礼,随之一同进府,问道,“唤太医前来,可是出了什么事?”   “叶少爷受伤了。”   傅望舟神色微肃,情况像是不大好,“坠马。”   “无端怎会坠马?”裴郁卿轻眯了眯眼,“怎么回事。”   “马儿受惊,导致坠马。那野行赤兔马本是难驯烈马,是坦族王所奉之礼。训马被坠看似寻常,但之后马儿恍如失魂,没了烈性。云小将军觉得蹊跷,派人检查,才在烈马颈部发现一根极细的银针。”   裴郁卿神色淡凉,“看来是有些人眼看着庆川军落入一个族世中落的叶氏少爷手上,已然耐不住性子了。”   “事情已经去查了,好在当时云小将军及时接了一把,否则,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被受惊烈马扬蹄甩出去,不死也伤残。   在后花园的池台见到缠着左手的叶华年时,裴郁卿微松了一口气,还好只是断了手,真是命大。   除了吊着的这只手,脸上有擦伤之外,其他地方倒是没什么差池。   叶华年站在最边上,低头望着池水里的倒影,认真看了看自己的伤势。   “早提醒过你当心自己的小命,没想到还真对你出手了,倒霉孩子。”   叶华年抬头见到裴郁卿走过来,手上拿着个鸡蛋轻轻滚着脸颊的淤青。   “兄长,我差点儿就死了,你能说点儿好听的吗。”   裴郁卿掀袍在石凳坐下,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才摔成这样,不错了。”   叶华年叹了口气,严肃地看向傅望舟,“世子爷,你一定要向所有士兵和所有将领解释,告诉他们我是被人陷害才坠马的。否则我的一世英名,便就此毁于一旦了。”   训个马摔成这样,传出去他这虽还未正式任命但未来定是准小将军的脸还往哪儿放?这让庆川军的兄弟们怎么看他?   “少爷放心,名声一定给你保住。”   傅望舟替裴郁卿倒了杯茶,叶华年坐过来,疼的轻嘶声,“对了,别告诉静嘉。”   “都这时候了,就别装深情了。”   裴郁卿端起茶呷了一口,傅望舟附和道,“都这样了,就别装爷们儿了。”   “二位哥哥,本将军这是真深情,真爷们儿。”叶华年懒洋洋斜他们一眼,在石桌上敲开滚脸的熟鸡蛋。   裴郁卿目光扫向他,淡声轻嗤道,“诏书还没下来,跟谁压身份呢?”   叶华年单手剥着鸡蛋,闻言轻笑着自觉道,“哪敢在上卿大人面前卖弄官威。”   他抬眼看向心气儿有些不顺的裴大人,“兄长,你这是在嫂嫂那儿碰壁了吧?”   傅望舟看过去,悄然挑了挑眉稍,“裴大人,今日前来,是为了?”   “肯定不是为了我,上卿府消息再灵通,也不至于后脚就顺着风过来了。”   叶华年看透一切地吃着鸡蛋,裴郁卿沉默几许,饮了几口茶。   傅望舟目光犀利道,“莫不是因为契雅公主?”   “嗯。”   裴大人高冷的应了一声。   “嫂嫂吃醋了吧。”   “殿下是不是不太好哄?”   “嗯。”   裴郁卿略微沉吟,开口道,“情况有些复杂。”   傅望舟颇有同感地轻叹,“多哄几次便得心应手了。”   世子爷的语气藏着令人心疼的熟悉。   “不过我阿姐同嫂嫂比起来,该是好对付一些罢。”   “你阿姐至少是给机会的。殿下却是很绝情的性子,她铁了心待你冷淡,使什么法子也没用……”   便是温存一番,也照样待你冷淡。好似万花怜惜的浪子,转身即不留情。   裴郁卿欲言又止,看向傅望舟,“世子爷怎么看。”   傅望舟续了茶水沉思片刻,“我觉得,依殿下的性子,最不济也只吃死缠烂打这一套了。”   叶华年看着眼前这两个聪明的男人严肃地商讨哄妻策略,十分虚心地洗耳恭听,为自己未来美好的婚后生活铺路。   裴郁卿微微凝眉,“比如?”   他道,“可有何具体的计策?”   “譬如……无中生有。”   傅望舟看着他道,“倒打一耙,质疑对方的真心,以令人无法反驳的无理取闹咄咄逼人。这一计,紧连着偷梁换柱,将自己的问题取而代之,转换成对方的问题,浑水摸鱼。”   “这连环招在大部分情况下,百试百灵。”   裴郁卿理解了一下他的意思,微微蹙眉,“我觉得,对殿下可能不大好使。倘若我质问她是不是不在乎我,她可以轻描淡写地同我阿谀奉承,甚至再反过来倒打我一耙。”   傅望舟微微挑眉,叹道,“如此高手,难怪大人不是对手。”   叶华年默默在心里缕了一遍他们说的话,有些疑惑地凝眉沉思。   他好像没太听懂。   “那,大人只能试试假痴不癫了。”   傅望舟言罢,裴郁卿轻眨了眨眼睛,“愿闻其详。”   “无论殿下如何无情,大人只咬定殿下心里有你,认定她做什么都是在隐藏自己的真心,笃定她一腔情深。甜言蜜语、落寞情伤、暗度陈仓,攻陷之。”   裴郁卿恍若打开了新世界,眸光微动,虚心求教,“比如?”   傅望舟垂眼想了想,发了个简单的比方,“比如,殿下说她并没有吃醋,并没有生气。大人尽管上前搂着人,深情款款地看着她无理取闹道,‘殿下说的一定是气话,微臣不信。’”   叶华年睁大眼睛,感慨万千,“听君一席话,心中意难平。”   裴郁卿亦是受教,望向世子爷的目光不禁带了三分钦佩。   傅望舟谦逊地低眉喝了口水,语气老成,“夫妻生活,同朝政暗争相差无几。”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三十六还能这样用。”叶华年倾身靠过去道,“姐夫,你适才说的无中生有偷梁换柱我还没太懂,你再同我仔细说说。”   傅望舟正欲开口,叶檀恰好端了一盘水果过来,方才太医开了些外敷的药,她拿着药方抓药去了。   “兄长今日怎么得空来了。”   她将切好的果盘放下,还有一些糕点。   “今天休沐,过来看看你。”   裴郁卿说完,不由得看向傅望舟。   叶华年也不动声色地看过去,两道目光都充满了炽热的期待。   傅望舟端着茶杯的手微顿了顿,轻咳了咳。   既然如此,他就让这两个不成器的看看,什么叫为夫之道。   傅望舟起身随手撩了撩叶檀肩后的长发,看向不远处的屋檐不经意间问了一句,“檀儿,那是什么?”   叶檀下意识地偏头望过去,什么也没看到,正想说话,脸颊蓦然落了一个温热的吻。   傅望舟低眸看着她,“哦,看错了。王妃今天好像莫名地太过漂亮,有些晃眼。”   叶檀愣了愣,反应过来红着脸推开他,“走开,没吃药吧你!”   她捂着脸没脸见人似的跑开,世子爷揽着一缕温香,莫测高深地淡笑。   叶华年瞠目结舌,若非他一只手断了,真想鼓两下掌。   “世子爷好手段。”   裴大人由衷的欣赏。   想来他只会向殿下索取甜言蜜语,当真是惭愧。   叶华年摇着头慨叹,“姐夫果真是得心应手。”   他得何时才能做到世子爷这般信手捏来?   他觉得静嘉也挺吃这一套的。   至少比嫂嫂要吃。   裴大人只觉今日一趟世子府没白跑,可谓受益匪浅。   甜言蜜语是长久之计。   眼下最重要的是讨好殿下。   假痴不癫……   他回去便试一试。 第53章 道是不可言 (二) 殿下在说气话,微……   秦书在绕去书房时, 莫名其妙飞过来一只白鸽,在院子里的树上停了一会儿,朝她飞了过来。   秦书下意识抬起手, 这小东西果真顺从地停在了她手臂上。   是信鸽。   她将那字条摘下来,信鸽扑腾了两下翅膀, 转眼便重新飞走了。   秦书展开纸条一边走进书房,工整的笔迹只写着六个字:大理寺 苏书令 殺。   她正琢磨着, 恰好眼下裴郁卿回来。   他刚踏进书房, 秦书抬眸见到他便开口道, “裴卿,你来。”   裴郁卿正愁该怎么同她搭话,不成想她竟先和他说话了。   想必是有事要和他说。   她可以将公私的情绪和心境分的很清楚, 二者绝不相互影响。   想上辈子他们之间冷淡如斯,她上一刻可以同他带刺地吵架,下一刻也可以心平气和地和他商量着别的事。   他听话走过去,秦书将字条递给他,果真是有正事。   裴郁卿扫了一眼道, “太子这是知道我不弃苏大人, 要断路。”   “苏家变故已是他一手造成的,虽说这次是你更早一步设计, 但并没有暴露什么眼下只是押一个苏大人入大理寺罢了, 太子殿下如何就想要了他的命?”   秦书有些事情不清楚, 裴郁卿思量着,还是告诉她。   “大抵是苏寒怜这条线, 他没有十足的把握。”   秦书闻言看向他,“你把她杀了?”   裴郁卿顿了顿,“没有。”   那天她来的及时, 苏寒怜尚且还留着一口气。   “想你也不是这般不稳妥的人。”   秦书随口说了一句,裴大人身子微微僵了一瞬。   他那天本意的确是不稳妥了。   连留着苏寒怜周旋牵制太子的这条线也不想要了。   苏寒怜是他上辈子唯一的失错。   倘若晚一步,那杯酒便是殿下喝。   他能撑那么久,是因为出了宫殿,便及时强迫吐了一口血。   否则哪里能拖到那之后许久才死。   裴郁卿缓神挥去那些怅然遐思,轻咳了声稳重道,“微臣自然是留着她的。”   他回归正题,“太子是果断狠绝的,苏寒怜是长线,苏大人是眼下。苏大人一死,很多事情就会简单许多。书令这个位置历朝至今,早已不是最初的位轻无实权。太子若掌了这个位置,离中枢可谓近了一大步。”   “那现在怎么办,守株待兔?”   “动作也不能太大,以太子的敏锐力,很容易打草惊蛇。”   秦书点了点头,此番是既要保住苏大人,又不能提前防备的太明显。   她随手将字条烧在灰炉里,随意问了一句,“裴大人上午出门是去办什么事了?”   殿下难得同自己搭话,恰好趁此机会多说两句。   裴郁卿顺其自然地搬出了叶华年。   他将事情简单的言明,秦书听罢担心地皱眉,“坠马?”   她听风就是雨,当下就要出门去,“我去世子府看看。”   裴郁卿伸手拽住她,“殿下放心,并无大碍。我刚从世子府回来,只是伤了左手,其他一切都好。”   “那我也得去看看。”   秦书放心不下,还是想要亲眼看一看。   “他真的无碍。”裴郁卿顺势搂住她,看着她的眼睛,“殿下,你还生微臣的气吗。”   秦书淡淡的看他一眼,推开他,“我没生气。”   裴郁卿靠过去圈住她的亭亭腰身,将人带进怀里,“殿下分明是醋了,为何不承认。”   他忽然变得颇为自信,秦书嗔他一眼,“我没有。”   “殿下分明是在说气话,微臣不信。”   “……”   秦书一时语塞。   裴郁卿乘胜追击,抱住她耳鬓厮磨,“殿下在乎,微臣知道。殿下……我们错过一次,微臣不舍得再浪费片刻的时间……”   他偏头轻轻吻了吻她颊粉的侧脸,“臣无时无刻都想和殿下好好地在一起。”   秦书心下微动,不得不承认,还真被他说动了。   她低着眼帘沉默了一会儿,望着他那日被美人勾挽的左手,幽幽道,“再有下次,我就叫人将你的手砍了。”   裴郁卿低声笑起来,情难自禁地去亲她,“殿下说了算。”   他这些天都没机会近她身,相思难耐。   什么话都被吞没在相依唇齿。   他吻下隐约的急切之意,清晰深刻。   秦书这次没有推开他,配合的仰颈迎承。   裴郁卿搂着她压了两步,她几乎是被他抱着虚浮后退,直到身子抵在了书桌上。   他丝毫没有耐心,湿吻落在白嫩香颈,衣裙顷刻便被解开。掌心的温度微高,折弄春露花枝。   他什么也顾不得,只想在这里好好的要她。   书桌上的折子书本应声而落,扯回了覆没的清醒理智。   虽一瞬又被埋没,但秦书抓住了这丝清明,轻喘着推开他,“裴郁卿……我忽然想起来,今天得去瓦舍……”   他没停,吻回到她呵气如兰的唇上,狠狠亲了一口,哑着嗓音压着不耐道,“去什么瓦舍。”   秦书意乱地想推他,可那点力气全化成了欲拒还迎。她这会儿也解释不清楚,胡乱道,“今天好多人都会去……待会儿叶华年肯定也得去……”   今儿有云小将军和谢小侯爷的比试,太子殿下都会去。   甚至还有人开了赌局,赌谁赢。   看似春娱玩闹,实则还不是军侯同将门之争。   裴郁卿没空理什么瓦舍,秦书也推不开他,解释的话都被他咬去。   她不知何时被抱到了书桌上,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一般。好在书房门关着,否则……   她胡思乱想间,他蓦然就这么进来。   恍若沉浮于海时,一道大浪拍过来,淹没了全部。   秦书张口就咬住他,裴郁卿任她咬,吻的更深,将低声泣吟尽数吞没。   *   不过是几天没同他亲热,他好似报复似的要全部讨回去。   若非她残留最后一缕若有若无的理智,真要没完没了。   她不过一时没防备,就着了他的道。书房那样严肃正经的地方,居然就这么被他……   秦书悔的无地自容,她觉得自己以后恐怕都没办法去书房了。   一路上腿都还有些发虚。   所幸她始终没让他在自己脖子上留什么令人想入非非的痕迹,否则这晴空万里的天,她穿立领衣裙,简直不打自招。   裴大人身心俱舒,假痴不癫,果真是一招好计策。   唔,世子爷有点儿东西。   到了瓦舍   太子果真也在。   观台之上,他站在那里倚在那张半人高的桌上,手里把玩着一锭银子。   桌上是赌面,一边是压谢小侯爷,一边是压云小将军。   “参见太子殿下。”   “皇兄。”   秦书和裴郁卿上前行礼,纳兰楮似笑非笑地看过去一眼,散漫道,“起身。”   “裴大人来晚了。”   无意的一句话,秦书不自觉地就脸热起来。   裴郁卿气定神闲地低眉应道,“阅折子一时忘了时候,太子殿下恕罪。”   纳兰楮意味不明地笑了声,“上卿大人当真是忧国忧民。”   秦书站在一旁,只觉得脸更烫。   今天这破天气似乎有些热。   裴郁卿这不要脸的,什么话也能信口胡诌。   她在脸皮这方面,还是输他太多了。   赛马还未开始,气氛已经活络热闹,期待颇高。   纳兰楮低头看着手上的银子,问道,“裴大人觉得,谁能赢?”   裴郁卿看了看桌上两堆相差不多的银子和银票,略一斟酌道,“微臣只知云小将军身手不错,马术却是不清楚。”   “哦?正好孤也不太清楚。”纳兰楮抛了抛手上的银锭子,看向裴郁卿,“只能盲赌,裴大人压哪边?”   秦书象征性地摸给他一锭银子,单纯无害地笑着问了一句,“皇兄压哪边?”   纳兰楮好心情地朝她温和一笑,随手将银子压在了谢字。   而裴郁卿将银子压在了云字。   “那便看看微臣和太子殿下谁的运气更好。”   他刚说完,太子殿下便扬眉十分没主意地将银子挪到了云字。   “孤的运气素来不好,跟裴卿罢。”   “……”   他们一言一语,和谐地像是两个好朋友。   比赛开始时,秦书认真看着。   所有目光汇聚,云沉从一开始便和谢小侯爷有着细微的差距。   是那种可以有机会反超的差距。   这种差距将比赛烘托到了最激烈的高度,悬念高挂,惊心动魄。   每一次都似乎要追上了,下一刻却又拉开了距离。看的人七上八下,比赛的人也忐忑不安。   云沉分寸把握的非常好。   连输都输的令人揪心,遗憾声久久不息。   他的沉稳低调就好比说高不低的云氏,平静求稳,不争不退。   太子殿下惋惜地怅叹,看了眼桌上的银子,语气后悔,“裴大人的运气也当真是不怎么样。”   像是在抱怨他害他输了银子。   “对了,孤听闻今儿个叶少爷坠马受伤,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纳兰楮顺其自然地提了一句,侧眸看过来的目光带着难辨的深意,“烈马难训,世事无常,无论如何都万要当心才是。”   裴郁卿浅笑吟吟,神色始终恭谦,“太子殿下说的是。”   四处始终有低压暗流。   秦书站在裴郁卿身侧在周围扫了几眼,没发现叶华年的身影。   本来是该要来的,不过也是,都坠马负伤了,传出去也怪丢人的,不来才好。 第54章 道是不可言 (三) 山雨欲来,满楼折……   叶华年的手需好生养着, 但瞒得了一时,也不能一直躲着静嘉不见,迟早都得被她知道。   秦书就是这个契机。   她无意说漏了嘴, 静嘉紧张地当下便冲出宫跑去了练兵校场,拦也拦不住。   担心之下与之共生的是愤怒。   叶华年虽已经不必再固定着手, 但仍缠着绷带,不能太过用力也不能幅度太大地动作。   他一听说静嘉过来, 第一反应就是躲。   恰好兄长也在, 正好让他去挡一挡。但没等他将裴大人推出去, 静嘉就已经风风火火地找过来。   “叶华年!”   她跑过来,推了他一把,“你现在是越来越厉害了, 手断了还敢瞒我!”   叶华年看到后边笑容可掬之中还带着一丝歉意的嫂嫂,也就不难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场上兵将正各自练着,庆川军将士大多和他们的新驸马差不多的年纪,闻声纷纷投来了好奇的目光。   他们平日私下里和叶华年称兄道弟的时候,都八卦地问过他, 和小公主谈情说爱是什么感觉, 有夫人好不好。   叶华年都潇洒地摆摆手,谈情说爱的感觉, 一个字:极好。   有夫人的感觉, 两个字:非常好。   大家问他当驸马有没有什么委屈, 是不是什么事都是小公主说了算。   驸马爷都一拍桌子,豪言道:本将军说一小公主就不敢说二, 本将军让她捏肩小公主就不敢捶腿。   庆川军的将士们都打心眼儿里地十分羡慕和崇拜。   没想到在校场也能见到小公主,委实稀罕。   叶华年下意识想好声和她解释一番,但念及此时身处之地, 他望着静嘉缭火的眸子,沉稳地负手清了清嗓子,“男子汉大丈夫,断只手有什么。”   小将军真男人。   兄弟们默默想道。   “你……”静嘉抬手指着他还没骂出口,手便被他一把拽下去,叶华年颇有风范地拧眉训道,“我还没说你呢,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你来做什么。”   静嘉气的恨不得一口咬死他,她狠狠地瞪着他,将他的名字磨成一个字一个字,“叶、华、年。”   “……咳。”叶华年的心虚虚地跳了一下,他扫了眼校场,沉着嗓子扬声道,“看什么,好好练!”   他说完就拉着静嘉往边上走。   秦书走到裴郁卿身边拿手肘撞了撞他,望着他俩的背影小声道,“欸,这小子在军营挺拽啊。”   “身为小将军和驸马爷,面子还是要撑一撑的。”裴郁卿牵过她走远些说话,秦书听完看了他一眼,“那你呢。”   两个人走到营帐后无人处的草地上,她好奇地问,“堂堂上卿大人兼驸马爷,裴卿在外头面子要撑一撑吗?”   裴郁卿淡笑道,“一般情况下没人敢不给我面子。”   秦书嫌弃地皱了下鼻子,他抬手捏捏她的下巴,“殿下,你的男人这点身份还是有的。”   裴郁卿看着她,想到那天在世子府,傅望舟和叶檀相处。   他脑海里所勾勒她生动娇羞的记忆少之又少,他拥有最纯真的令珩,似乎只那一刹的烟火时刻。   好比此生,她所拥有最纯粹的裴郁卿这么短暂。   他们看似好像彼此只能错过对方最干净的真心,但却偏偏只有历过千帆踏过风雨的公主殿下和裴大人,才能修成正果。   裴郁卿想着笑了起来,秦书莫名其妙地望着他,“你笑什么。”   他随手牵了牵她衣领,忽然道,“殿下,微臣想看看你任性的样子。”   她这个小姑娘的年纪,明明年纪比他还要小,却每每都端着公主殿下的架子,时常官正地唤他裴卿,裴大人。   他想看她粘人又缠他的样子。   “嗯?”秦书发愣,裴郁卿解释说,“就是……撒泼,耍赖,蛮不讲理的样子,就像你喝醉的时候。”   他颇怀念她喝醉的模样。   哪天得找个机会灌她几杯酒。   秦书眨了下眼睛,抬手就给他一拳,“你什么毛病。”   裴郁卿顺势牵住她的手,坚持道,“快,我想看。”   她不给面子地抽回手,转身就要走。   裴郁卿一只手搂住她腰身,在她后颈磨蹭,不依不饶,“我想看,殿下……想看。”   这分明是他擅长的东西。   秦书被他低声撒娇耍赖的声音勾的心痒,反手推他,“你不要脸。”   裴郁卿低头就这么看着她,“你耍赖给我看看,我就放你走。”   他仿佛不达目的不罢休,秦书看着他的眼睛同他暗暗较量了一番,发觉现在自己对他的威慑力早已大不如前。   她收回目光叹了口气,酝酿了一会儿。   裴郁卿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秦书再抬眼时,波光流转地嗔怒他。   她甩开他的手,轻翘起粉润的嘴巴,语气骄横,“你怎么这么麻烦!偏要人家这样那样!”   他愣了一瞬,只觉得心被什么轻轻揉了一下。秦书环臂侧过身,嗓音脆生生,“哼,混蛋。”   她将娇气表现得淋漓尽致,转过身来锤了两下他胸膛,“讨厌死了!”   秦书拽着他腰侧的衣袍扑到他怀里蹭脸跺脚,“你讨厌讨厌!我最讨厌九如了!”   裴郁卿浑身气血泛热,只想着此刻她便是要自己的命也能给她。   少女温香软玉果真是上天赐予的珍贵美好。   软嗓娇气,唤一声九如,简直是在勾他的魂,全部怜惜都被她夺取。   他动心地想抱住她狠狠亲一亲,秦书已经放开她,恢复了正常。   她抬手理了理蹭乱的碎发,有些羞耻地捧住脸瞪他一眼,转身离开。   裴大人心境难平,站在原地回味良久,心跳久久不能平静。   而另一边的准驸马爷,就差跪下谢罪了。   这么严重的事情瞒了她这么久,她越想越气。   叶华年一牵她袖子就被她甩开,哄了半天,“我错了,我以后什么事也不瞒你了行不行。”   静嘉用力踩了他一脚,叶华年疼的直不起腰,皱着眉头忍疼叹息,“小心肝儿,在外头给我留点面子。”   她被他的‘小心肝儿’浇了大半的气,咬了咬唇瞄他一眼,语气依旧不善,“你手还疼吗。”   叶华年看向她,想起了世子爷说的‘苦肉计’,点头道,“疼。”   他将受伤手藏在身后,另一只手摸了摸她的脸,“但是我不想让你担心,我自己疼就好了。”   静嘉彻底心软,她回头看向他,“你的手给我看看。”   叶华年伸手让她看,静嘉眉头皱的紧紧地,心疼地给他摸了摸,气的不轻,“真该死!让我知道是谁害你,我一定砍了他!”   “有小公主撑腰真不错。”他欣然接受她的庇护,静嘉轻哼了声,拽住他的衣领带过来,语气恶狠狠,“你以后还敢不敢瞒我了!”   叶华年就着这距离低头啄了一口她的嘴巴,态度端正,“不敢了,以后再大的事情都不瞒你,有难同当。不让你蒙在鼓里,不让你更担心。”   静嘉脸红地松开他,手背蹭了蹭自己的嘴巴,“流氓。”   这回轮到叶华年不高兴,他握住她的手腕,“敢嫌弃我?”   “我们还没成婚呢,你少对我动手动脚的。”静嘉小声嘀咕,挣扎着要脱开他的手。   叶华年不屑地嗤笑了声,流里流气地拽过她,“迟早的事,凭什么不能动手动脚。你还能嫁给别人去?”   他说着又去亲了她一口,盖章似的满足。   “小公主,以后练兵场少来,都是大老爷们儿,像什么话。”   “喔。”   静嘉脸红扑扑的,“对了,云沉和谢小侯爷赛马输了呢。”   叶华年毫不意外地笑了笑,“我知道,他肯定会输的。”   “叶华年。”   “嗯。”   静嘉忽然有些怅然,“我听说,边境可能要打仗。”   “没事,不用担心。”   他何尝不知道,倘若有战争,他定会被派出征。便是陛下不授命,他自己也得请命。   “可是我还没有嫁给你。”静嘉眼睛泛了一圈红,吸吸鼻子委屈道,“我都没嫁给你呢,哪有这样的……”   好不容易喜欢的人当驸马,一时半会儿没办法成婚就算了,还可能出征。   叶华年好笑地搂过她拍拍背,“还没说一定会打仗,你怕什么。就算真要出征,那我回来就正好娶你了。”   “可是打仗很可怕很辛苦的……”   静嘉伸手圈住他,哪里还管什么未成婚前的矜持规避。   “不怕,我很厉害的。”   叶华年摸着她的脑袋安抚,“你不相信我?”   “相信的。”她毫不犹豫,“你是我见过最厉害的纨绔子弟。”   叶华年笑着,胸腔轻震,他松开她一些,低头亲了亲她,少年一字一句,轻描淡写地令人安稳,“那就等我娶你,什么也不用想。”   静嘉用力点头,“嗯。”   她踮脚回亲他一下,公平公正。   叶华年扬着眉梢,发现她现在越来越大胆了。是被他带坏了?   不错。   “再亲一下。”   他得寸进尺,静嘉扭头嘁了一声,不搭理他。   叶华年笑着抱住她,风吹草长,美好安静的不似人间。   但在这样风平浪静的安宁之下,仿若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争分夺秒享受着平凡。   那是一种相通的默契,和最通透的直觉。   山雨欲来,满楼折风。 第55章 苦寒多萋侧 (一) 秋风瑟瑟。   大理寺监牢所困皆重犯高阶官品, 石板铁牢,路净灯阑。每一座牢狱只关一个犯人,没有腐臭阴潮的味道, 也没有暗灯下的血腥。   只有冷清萧瑟。   裴郁卿的步子停在路尽的一座单独监牢。   囚服素身,手脚拷着铁撩。书令大人坐在木凳之上, 落霜鬓发下是一双垂阖的眼睛。须缕苍苍,沦落至此, 纵老仍比青松。干净齐整, 没有一丝落魄不妥。   苏怀堂睁眼见来人, 一双布纹的眼下虽黯不没光。他起身,铁撩作响,在空荡的牢狱里清脆入耳。   “微臣, 参见上卿大人。”   他走到围牢的铁栏后,抬袖俯身揖礼。   这个礼很深,久久未起。   “苏大人,请起。”   “大人,老臣有愧。”   苏怀堂嗓音有颤痕, 裴郁卿伸手穿过铁栏间隙, 抬扶他手腕,微微用力, “苏伯。”   他唤了称呼, 苏大人眼里已然有了淡碎的光。   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位置, 裴郁卿信臣并不多,因为他不需要党臣。愿意听命于他的, 只有两种人。一是心甘情愿,只要他有用的上的地方,在所不辞。二是命脉在他手上, 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但必须和血咬牙为他办事的人。   苏大人于他是如师的长辈,他绝不会放弃。   “苏伯,今天是陛下寿辰,我想到时候宴上陛下一定会提及边境之事。仗不一定眼下会打,但恐怕难免。”   苏怀堂沉吟片刻,看向他,“庆川军那边怎么样。”   “无事,我想今夜,陛下就该正式下诏任命了。”   “好……无论如何,你万事当心。”   “是。”   裴郁卿顿了顿,开口道,“苏伯,我有办法保你,相信我。此番累及苏氏满门,太子也讨不了好。”   苏怀堂看他良久,语气微肃,“九如,不要做浪费的事。”   裴郁卿敛目未言,苏大人沉声道,“苏家门楣早已溃败,族氏四分五裂,他们干的一桩桩烂事,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九如,我愧的是对不起苏氏列祖列宗,对不起你。”   苏怀堂抬了抬手上的铁撩,道,“我知道你有办法,可我解了这枷锁,再走出这大理寺的门。苏氏门楣,在史册上就是难堪的一笔。当年的陆氏,是有清白后人换骨重生,可我苏家,无人可继。”   “苏伯,只要你在,苏氏就可以重振。”   裴郁卿心沉了一分,似只一瞬便清楚了某些不可动摇的心思。   苏怀堂笑了笑,嗓音平静匀稳,“九如,此次我进大理寺的罪名,你是知道的。”   他知道。   在其位私扣天下章奏,涉及中枢,拢权之逆。   裴郁卿喉咙生涩,无端的凉意仿若自牢狱地底最深处漫上来,侵入身脉。   “唯中枢才清楚的有关边国频频调兵在我大郢边境的消息还未昭告,只要我踏出这道门,私扣天下章奏的罪名,就会变成‘私压边国欲犯大郢国土重奏‘之罪,判国的帽子,就会名正言顺牢牢地戴在我头上,钉在苏氏门楣上。”   这便是太子殿下最高明之处,他清楚一个历朝而来的族氏最高贵的门楣,更清楚一个清正廉律的忠臣赤心。   苏氏支系庞大,一潭泥泞,太子可以轻而易举地利用这泥潭。纵然苏大人再清白,他也逃不开。   这同样是裴郁卿没办法改变的东西。   他能保苏大人的命,能将这莫须有的污名从他身上洗干净,但却没办法将这耻辱钉从苏氏门楣上摘下来。   “九如,你不该再费心在我身上。你也该知道,我不会走出这里。”   “那我也要救!”   他抑声低沉,眼尾薄红,执拧不悟,“苏伯,只要你活着,你活着就可以洗清苏氏,可以像长宁年间的陆氏一样,将苏家一门换骨重生。”   闻言,苍凉的目光遥遥远矣,轻声呢喃,似能在深暗的夜路看见远处的淡光,隐含期许。   “那时候,该是信亲王在位了。”   裴郁卿手指骨节泛白酸疼,他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改朝换代之后,便是无论如何也没办法洗的干干净净了。而最终若是太子殿下继位,那就更是遑论。   苏怀堂知道他执着什么,知道他痛心什么。他活了大半辈子,裴郁卿可谓是他自心底认承的紫薇星。   天降之才,有他,和他身边的每一个孩子,他能清清楚楚地看见大郢坦荡光明。   他亦有幸辅他一路,看他一步步走到最高处。   “九如,苏伯无憾无悔,往后也只要你好好的就成。你想做的事情,我相信你可以办到。我唯一想求你的,就是苏寒怜……”   提及此,是痛心疾首,“我这个女儿,愚蠢混账……我只求你念她是被利用,放她一条生路……”   “苏伯放心。”   裴郁卿抬眸,眼底是坚决难化的执念,牢狱暗窗始终不变的一缕淡光,颜色仿若深了些。   “任何事情,我都有办法解决。”   苏怀堂了解他的心性,他没有再劝他什么。裴郁卿离开前朝他深深揖礼,未见那如山的苍眸平静之下的欣慰释然。   身后的目光一直目送至他身影消失在牢门白光尽处,在沉重的监牢门合上的那一刻,窄光刺目。似直至云端的天梯尽头,那长松不危的沧桑之骨,抬袖低俯,是为臣最忠之礼。铁镣自最远处脆声回荡,绝然闭藏在沉门之后。   *   进宫的路上,秦书一直看着裴郁卿。   他坐在她左侧,她抬眼便能看到他。   从上马车至今,他始终半敛眉目,安静沉默,睫毛遮着半道光影,看不到眼底神色。   秦书没打扰他,直到掀车帘看着快到宫门,才拉他回神。   她握住他放在膝上的手,语气轻声,“裴郁卿。”   他终于抬眼,收回思绪,回手握着她。   “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陪着你走的。”她不问他原因,只想告诉他,上辈子是并肩而行,这一次是携手同行。   他手掌抚在她脸侧,目光邃然,“我知道。”   秦书微微弯着笑,马车停下来,她牵紧他的手,“走罢。”   从宫门到正殿,每一步走过心境都复杂难解。很熟悉,也很陌生。   就像到今天为止,他们一起走过来的每一步。   秦书微微偏头,见到他眼睫之上的晚霞,温柔勾勒着他每一处轮廓。   她想,以后还有很长的时间,她可以在他身边看到这一幕。   裴郁卿偏头看她的时候,远山深色的烟霞都化作背景,只他眸华清晰。   仿佛这一眼,可以这么看一辈子。   殿内金碧辉煌,百官正座。   陛下到时,众卿拜首,祝寿贺词。   一切都没什么不一样的,那杯御赐的酒,也一样。   秦书望着杯中映光微晃的醇酒,仰头饮尽。   她看向裴郁卿,忽然想,若换作是她知道他的酒有毒,她也能毫不犹豫地替他喝。   她这么想着,也这么告诉他,“裴郁卿,换作是我,我也能替你喝的。”   她没头没尾地来这么一句,他却是听懂了。   他轻捏着酒杯,没偏头,只微勾了勾眼角低声道,“我知道。”   歌舞未尽,如此笙夜之下,是不平静的风浪。   秦书在藏在桌下的手悄悄挪过去,寻到了他的袖子,她轻拽了拽,裴郁卿的手便过来,牵住了她。   最简单的亲昵,有时也最令人动心。   他衣袖下,她张开手,摸索着他的手指,成功和他十指相扣。   除了在深夜床帷下,他们还从没这样过……   秦书心尖热热的,莫名有些害羞。   裴郁卿偏头看过来一眼,她耳朵也热了。   她把他的手牵过来,两只手握着他右手,抬头冲他轻轻柔柔地笑。   他知道她想让他开心些,裴郁卿握紧她的手,似乎一直冰凉的心肺也缓慢回温。   鼓瑟渐息,陛下的话也随风而传。   正式诏书宣告下来,叶华年名正言顺掌管了庆川军。   “近日,边境不太平,仗虽不一定要打,但若难免,朕倒是想知道谁愿意出征。”   文帝的嗓音平淡无温,漫扫的目光下隐含着似笑非笑的不明意味。   场上静息,唯四个人敢承命。   云沉、沈寂、叶华年,还有镇襄候。   “旦听陛下调命。”   毫不意外的结果,文帝沉沉笑了两声,“吾大郢泱泱大国所能调命的,就只有四个将领。怎么,朕之武将,是全死了?”   言官文卿嗤之以鼻,武将垂首默然。   “陛下息怒,许是各位将官自觉年迈垂老,连那份报国之心也随之而死了。”   镇襄候抚慰圣心,语气之下,是身为武将该能为之愤怒的轻蔑。   几位年岁与镇襄候相上的将领神色虽愤,却仍含犹豫之色,零零散散地站出来,‘旦听陛下调命’几个字,说的毫无底气。   文帝笑意泛冷,目光落在之下的某个身影,随口道,“既然魏其候开口了,那便任命。”   魏其候心底一震,当下便颤巍地开口,“陛下,老臣……老臣……”   “怎么,反悔了?”   陛下当真任命,那虚无的底气瞬间即烟消云散。   魏淮坐在底下干着急,他爹还真是会给他丢人。除此之外,更令他心寒的,是候爷这般毫无军侯之气的回避。   他眼中的侯爷,不是这样的。   魏淮是第一次跟着进宫,魏贤郎是彻底废了。能承袭其位的只有魏其小侯爷,恰他年纪也不小了。   他本以为父亲该是和镇襄候那样,毫不犹地站出去,况且是在仗都不一定会打的情况下。   魏其候半晌说不出什么,陛下也并没有放过他的意思。   魏淮再也坐不住,他站起来,走到叶华年身边单膝跪地抬手行礼,“陛下,魏其侯门,旦听陛下调命。”   “魏淮!”   魏其候这一声,倒有了军侯该有的意气。   魏淮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只觉得浑身热血都在轻微沸腾。   他一直觉得自己是没什么志气和报国之心的纨绔,没有叶华年聪明,也没有他厉害。   可这一刻,他才真正觉得,他是一个军侯世家的后人。   他和叶华年一样,有不凉的一颗赤心。   那是他以前从未发觉,也从没感受过的。   那龙椅之上的天子,眼底的隐抑此刻却是化作了震笑,他看向魏其候,语气沉入心底,“好,这才是军侯之子,这才是魏其侯府门楣风骨。”   “朕险些要以为,你魏其侯门如今就只剩这封号了!”   随话而落的,还有陛下手中的银杯酒盏。   “陛下!”   魏其候顿时跪下,被逼无路般叩首,声调哀扬,“臣如今只唯此一子的香火了陛下!”   “爹!”   “魏其候!你以为朕不能夺了你侯门封爵是不是!”   御桌上的果盘酒壶尽数自高出滚落而下,酒水洒落,淋湿了魏淮的衣袍。   “你当朕要你这魏其候是何用!”   天子盛怒,百官跪了一地。   文帝撑着御桌,呼吸不稳。   成和公公始终注意着,他正欲上前搀扶,只见陛下身子微晃,再没撑住。   “陛下!”   “父皇!”   乱声惊诧,秦书一霎起身,眼前只剩了一片无边的混乱。 第56章 苦寒多萋侧 (二) 令。   陛下昏迷不醒, 国不可一日无君。   朝前顺意,储君监国。   长生殿层层禁森,无人可进。   太子殿下遂掌朝局, 臣心动荡。   彻夜不寐。   回到上卿府时,天色正开了白光。   秦书安抚好了静嘉, 自己反倒一颗心片刻也不曾落定。   陛下倒下的那一刻,恍若周遭混沌, 一片云雾白茫。因为她知道从那时起, 事情便已经偏离了既定的轨迹。   命盘轮回, 从来不曾被预测。   她抬步进府时,险些踩裙跌倒。裴郁卿稳稳扶住了她,他温暖宽大的手掌握着她手腕, 令她回温。   “殿下。”他伸手扶着她的腰看了看,抬眸望着她的眼睛,“是这衣裙太长了?”   他声音如一壶温酒,能令人肆意江湖,也能让人沉醉安稳。   这样随意的一句话, 她混乱的心绪却出奇地平静明理下来, 秦书看着他,不由轻笑, “是啊, 裙摆实在太长了。”   “那到时候去改一改。”   “好。”   他目光似比以往都要深邃幽静, 裴郁卿抬手,指腹划过她耳廓, 碰了碰拢羽坠玉耳坠上的两片淡蓝色蝴蝶翅羽,“殿下,你信我吗。”   “信。”   她任何时候都信他。   层云万里不见日, 唯东方远山外,九天罅隙中穿透一缕金色辉光,恍若天神窥视人间。   宫城寂寥。   长生殿内除了成和公公,谁也无法得知陛下的情况。   温大人被召进宫,面见太子殿下。   御花园环湖岸边景致风光宜人,有风来,却只添萧条之色。   静嘉自知她没办法做什么,不添乱已经是最大的帮助。她没有哭也没有闹,做到了让所有人放心。   “嘿。”   她目光凝望湖面,身旁忽然出现一个脑袋,缀钻额链随之晃荡,好似自大漠飞至上京宫城的蝴蝶,幻成了眼前貌美容姿的女孩子。   静嘉回头看到她,被她弯着的眼睛温缓了神色,微微笑道,“契雅。”   契雅冲她龇牙笑笑,到她身边去,也撑在雕栏白石上望了望远处,“你在看什么?”   “看鱼。”静嘉指了指平静湖面下摇尾戏游的锦鱼,“我在想鱼儿有没有烦恼吗。”   “有的吧。”契雅低头寻了块小石子,丢进了湖里,荡起数层涟漪,晃晃缓慢归于平静。“鱼儿应该也有他们自己的烦恼,可能是今天没寻到鱼粮吃,也可能是好几天都没有遇到心仪的另一条鱼儿,会失落。”   静嘉失笑,“是罢,大家都有烦恼。”   “但是没关系,再糟糕的事情也不会一直糟糕下去,什么事情都会变好的。”她说话总是很开朗,清亮的嗓音里带着一份想要令人珍惜的天真。   契雅挽住她的手,偏头问,“静嘉,你什么时候和叶小将军成亲?我回去之前能看到吗?”   “我也不知道。”静嘉拿脚尖踢了踢地面,“我也想快点和他成亲,不然总觉得驸马要变成别人的了。”   契雅笑的声如脆铃,“那就快点把人娶回来。不过,成亲有什么好吗?”   “应该挺好的吧?因为是喜欢的人,所以好。”   “真羡慕你,我也想和自己喜欢的人成亲。”契雅下巴抵在她肩膀上,淡淡愁眉,“严君一直都想把我嫁出去呢,可是我没有遇到喜欢的人。”   静嘉想起什么,问她道,“唔,你喜不喜欢裴哥哥那样的?”   “裴哥哥?”契雅想了想,“你是说上卿大人?”   静嘉点点头。   她大方地笑道,“喜欢。”   契雅思索道,“我是刚到了可以随严君出使他国的年纪,也是第一次来大郢,我以前都没见过上卿大人那样的男子。嗯……是特别有吸引力的那样的魅力……”   她词不达意,静嘉乐了,“我知道,你这是跟我一样,对裴哥哥颇为仰慕。”   “对对,就是仰慕。”   契雅寻到知己一般,拉着她说,“可是我严君总是乱点鸳鸯谱,以前我对谁偏心一些,他就觉得我到了非人家不嫁的地步。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上卿大人有令珩公主,严君竟然还和陛下提什么共侍一夫,真是让我丢脸死了。”   “可是你怎么一来就对裴哥哥倾慕了?”   契雅对上静嘉看穿的眼神,不掩饰地笑道,“刚开始因为大人生的好看。可是,可是后来是因为我无意间听到他说话。”   “说什么?”   “他说……”契雅转着如湖亮的眸子,认真回忆,一字一句道,“他说什么……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   她颇拗口地说完,自觉十分高雅。这句话她已经牢牢记在了脑袋里,准备以后拿来唬人去。   “我听的时候根本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只觉得这话听着就高尚,大人也变得更有魅力了。”   静嘉忍俊不禁,听她继续道,“我后来是回去问了严君才知道什么意思,听完我更崇拜他了。”   “对了。”契雅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那天和上卿大人在一起的几个人里还有另外一位大人,长得也特别好看,我当时就移情别恋了。”   静嘉笑着问,“是谁?”   契雅摇头说,“我不知道,但是……那个大人看上去就特别温柔,比上卿大人还要温柔。唔,我觉得上卿大人说的那句话,和他特别特别配。”   听她这么说,静嘉一瞬便猜出来了,“那是温大人。”   “温大人?哇,他连姓也这么温柔。”   “是啊,他们都是值得仰慕之人,拥有着特别的吸引力。”   契雅羡慕地歪头枕着她的肩,“你们大郢好看的男子真多,你的驸马也生的很好看……”   静嘉听罢就扬眉推开她的脑袋,“好啊,你连我的驸马也觊觎上了?”   契雅开心地大声笑,一把搂住她,“你我都是公主,不要这么小气呀,我就是看一看美貌。”   她说着歪头过来看着她,“你笑了好多次,是不是开心了?”   静嘉心里一阵阵泛暖,伸出手抱住她,“谢谢你,契雅。我不沮丧,我相信裴哥哥,相信温大人,也相信父皇。不管有多少破事,都会过去的。”   “嗯,什么破事都没有关系!”   契雅忽然大嗓门,静嘉耳朵都险些鸣声,她掐了一把她的小柳腰,她果真怕痒,躲开她整个人都不自在地跺脚,“你摸我!”   静嘉意犹未尽地咂咂嘴,“契雅,你的腰真细。”   被占了便宜,契雅不甘心地扑过去,“我也要掐你的腰。”   *   秋风卷落叶,淡花铺泥泞。   御书房亮堂旷明,温庭之行至殿内,抬袖俯身,“微臣参见太子殿下。”   “起身。”   纳兰楮手上拿着一封诏书,从书桌后信步而来。   “温大人来的正是时候,孤恰好有事同温卿商谈。”   他语气轻漫,并未着急将诏书交予。   “边国频频调兵,几欲压境,孤的耐心虽然已经磨尽,但也知时候未到。依温卿所看,这仗,要打不要打?”   “边国比邻不足为惧,大郢尚礼和,但若境线被越,自要反诛之。但边境线外,局势压迫委存诱意,主动开战暂且不谈利弊,最重要是值得放在眼里的桑邶。”   温庭之缓声道,“一旦出兵,桑邶之势于我大郢,便是占了上风。”   纳兰楮几分笑意勾至眼尾,欣叹道,“温卿说话,总能正中孤心怀。孤任其不自量力的蚍蜉撼树,也正因如此。”   他抬了抬手上的那道所刺桑邶图腾的诏书,嗓音隐了几分冷意,笑意更深,“这道诏书,更是证实了孤同温卿相通的猜想。”   温庭之神色微凝,目光落在那图腾之上,抬袖接过诏书,展开细看。   他拢着眉宇,眸色盖影,骤然抬眸看向太子。素来温缓的声音此刻秋水生凉,“求亲和诏。”   “是,求亲和诏。”   纳兰楮薄唇轻启,冷淡地吐出这几个字。   “桑邶呈至坦族的求亲和诏。”   “契雅公主……”温庭之捏着诏书的手不由收紧,“桑邶在逼迫大郢开战。”   太子殿下深幽的眸色生残凉暗光,事情在他眼里,只会变得越来越有意思。   令他冷血沸腾,嗜之闻腥。   “试问坦族君王为何会这个时候出使大郢?桑邶又为何会在这时候,呈这求亲和诏?”   这个时候,进退皆困。   “温卿以为,这封和诏,该接不该接?”   温庭之指尖泛凉,不觉秋风卷袭。   “接或不接,都将是战争引线。”   不接,意味着拒和。桑邶若无法和亲守平,那么有理由可以对坦族开战。大郢若出兵镇援,那么兵力削减,边境则有了可乘之机。   接,意味着与大郢几朝和平的坦族,接受同桑邶的守和。那么契雅若真的嫁过去了,坦族这样的一个小国,与桑邶的和亲无异于代表着妥协。   那么在其他邻国眼中,在此战争暗涌一触即发的局势下,坦族自然失去了大郢的庇护,这个民族在他们眼里便再毫无威信可言。   和亲若成,坦族将被邻国虎视眈眈,肆欲妄图吞并领土。   一旨求亲和诏,时机天成。   桑邶对大郢带去的威胁,任朝代更迭,从未减弱。他们称强统治的道路上,大郢是一枚固在心上的钉子。   大理寺   席卷的冷风暗催愈烈,秦大人立在书桌前,垂眸望着册薄良久。他眼底神色无从可辨,身影沉直,背逆淡光。   半晌,秦大人合上桌上册薄,抬眼是静谧林深。   望着眼前刑部吏官,淡声开口,嗓音如木质纤稳,一字万沉,“令。” 第57章 苦寒多萋侧 (三) 行令召办。   大理寺牢狱, 苏书令身亡。   禁军层困,凡身铁骑。   毫无起伏的步伐踏声齐整沉重,几欲山外排山倒海。   上卿府水泄不通。   秦书站在书房外, 不知是深秋萧瑟,还是因为衣裙单薄, 周遭皆侵凉意。   裴郁卿缓步走来,金线滚边古玄冠逆光熠熠, 身前的仙鹤刺绣栩栩如生, 玄紫官服日月辉映, 清贵如厮。   如初初相遇。   “不是太子,对不对。”   她问,声音意外地平静, 心绪也出奇的安宁。   “阿珩,这之后,苏氏清白千古。”   他低声似自语,淡然无波,她却没来由地心下轻疼。   裴郁卿低眸看着她问, “殿下, 倘若命途可改,结局天定, 可还值得为之去做什?”   他要的并不是答案。   秦书眼底生涩, 坚定不移, “值得的。”   人生一世,本就从来违抗天命。要你退, 你便要披荆斩棘地向前走。要你死,你则在摧毁之中偏要生。   不死不屈中冶炼信念、所向披靡,谓之值得。   “等我回来。”   裴郁卿退了两步, 朝她行礼。   正庭前院。   府邸大门开敞,温庭之自门外白石阶行步而来,绀青朝服孔雀羽翼姿态熠熠。   两相对立,景色作衬。   一个在门庭,一个在院阶,正中相逢。   “裴大人,大理寺行令刑部召办。”   裴郁卿微微颔首低眉,“但凭查遣。”   温庭之看向他,“局势生变,进刑部大牢这一遭,可也是上卿大人的一步棋?”   裴郁卿抬眼,语气漫散,“温大人,本官这回是真落在你手里,半步后招也没有。”   苏氏这趟浑水,他本可以不蹚。   “难说。”温庭之目光含笑,语气是平淡的认真,“不过,一切放心。”   “眼下最重要是战事,想来太子殿下也没有多余的功夫来对付我。”裴郁卿垂眸道,“但肯定有人总担心我,万一惹了什么麻烦,温大人多担待。”   温庭之视线落在他身后院阶上不远亭立的身影,“裴大人语气大可不必这般骄傲。”   裴郁卿闻言低声轻笑,望向他意味不明道,“公主殿下任性起来,也是很难招架的。像温大人这样的君子,容易被她轻易说服。”   否则也不会在千军破城之夜,放她毫无顾忌地来寻他。   温庭之微抬了抬眉,“那,下官只能尽量守住底线。”   裴郁卿淡笑着抬袖揖礼,这一俯身,抵万千所言。   秦书站在原地看着他走出府门,望着那道修清的身影消失在白石阶梯下。   *   上京城外十里亭坡,往下可见道路延展,绵绵无尽。   一辆无缀玉牌的马车在不窄的路上缓缓行驶,从京城方向来,一路往南。   秦书看着那辆车,心下怅寥。   “庭之,苏氏也会像陆氏一样重振的,对吧。”   她轻声问,身边温和的嗓音道,“嗯,有些东西,是流于血脉,难以断舍的。”   苏寒怜怀有身孕,或许也算是冥冥之中天定安排。   血脉传承,希望不灭。   马车越走越远,激将要消失在路的尽头。   “不过,万一那孩子以后长大了,并不想走仕路呢……谁知道呢……只希望他坦荡明朗,一世顺遂吧。”   秦书说完,山下道路归于荒芜,马车也彻底不见了踪迹。   温庭之道,“有些事情,知道了反而不如什么也不知道的时候坦然知足。”   秦书缄默几许,收回目光看向他,“我问过苏寒怜,她也是这个意思。”   他安静淡笑,秦书轻叹道,“还好,至少留了一线希望。你知道吗,裴郁卿真的差点就杀了她。她可恨又可怜,或许做了许多难以原谅的事情,对太子殿下却是如厮痴情,做的所有事情也都为了他。”   “她说她知道殿下一点也不喜欢她,也知道自己只是一枚好用的棋子,可就是甘愿为他……太子殿下以为自己是利用了她,却不知道只是恰好顺了她的意……”秦书眉绕淡愁,“温卿,人的感情,还真是复杂的很。”   这样的女人,也真是少见。   “因为爱恨嗔痴,都不是非黑即白。情感千丝万缕,爱非只有情爱,恨非只有嫉恨,人心也才如此难测,复杂又珍贵。”   秦书轻笑,“温卿说话越来越高深莫测了。”   她回头看了眼山下的路,有些出神地低语,“太子殿下的血脉……庭之,我还真没办法想象,太子殿下也会有孩子。”   温庭之微偏了偏头,看着她,“太子殿下是男人,有孩子有什么稀罕?”   秦书回眸望向他,愣了一瞬,语塞地拽了拽他的袖子,“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是说……像太子殿下这样的人,他的眼里和人生好似只有权势地位,类似温情的这种东西,和他似乎并不沾边,颇违和了些。”   这回换了温庭之无言,他默了片刻道,“殿下说话还真是挺狠。”   秦书无辜地看了看他,随手摘了片书上的叶子沉吟一息,“其实,我觉得太子殿下,同样是一个太过复杂的人……”   “因为他的野心和欲望,并不会让人觉得他卑劣无耻,他只会令人为之臣服。”   温庭之接过她的话,秦书同他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他总能很准确地寻到她思绪的别枝,轻易地领会她所想的一切。   他所说的,其实也是他们一直以来忽视的一点。   秦书长舒了一口气,扬了手上的树叶,朝温庭之抬了抬下巴,“走罢温大人,咱们该回去了。”   *   上卿府外始终有人在暗监视。   秦书将苏寒怜送出京城,是好不容易逃离了暗处的眼睛,自不能就这么简单地回去。   她得进宫。   在寿辰之前,陛下往来最多的地方是終云殿。   琉璃瓦镶绿剪边,过二桥绕廊柱。   角楼蒙下沉淀余晖,一路无人。   秦书身着子衿宫装,遇人便始终半低着头走路。温庭之不答应帮她,太子殿下盯着上卿府,宫里她更是进不来,唯此下策。   这还要归功于太子在她新婚夜赠予的玉笛,她将那坠玉摘下来,当作持牌令,从西门进。   秦书长这么大也不常进宫里,对宫中内廷的路更是不甚熟悉,只能按着记忆去找静嘉的公主殿。   她躲了两次巡侍,此刻天色渐暗,不失为好时机。   秦书顺着砖阶上楼梯,正走了两步,目光便看到了远处廊下转角走过来两个人。这个角度望过去只看清了其中一个,是镇襄候。   她微惊,连忙弯腰退回去。   腰身忽然被人拦回去,秦书下意识想喊,在这之前已经被人捂住了嘴巴。   眼前晃转一瞬,她被人带到了月台下同转阶之间不宽不窄的死角。   秦书被捂着嘴巴抵在月台砖墙,她睁大眼睛看清眼前的人,连忙拍拍他的手。   他没松开,直到透过台阶扶栏的间隙,看廊角而来的人走远。   温庭之放开她,扫了眼她不知从哪里弄来的衣裙,皱眉掐着她的下巴左右瞧了瞧她这宫女装扮,“你就是这么答应我的?”   秦书试探地伸出脑袋瞅了眼,“人走了?”   “走了。”   她松了一口气,回头看向他小声抱怨,“那你又不帮我。”   “我说让你回府乖乖等我的消息。”   “我哪里能等的住……”她背靠着转墙,倦丧地低头揉了揉脖子,“庭之,我看着冷静稳重,可是我心里一点也静不下来。别人不知道,你一定知道。”   夜色凉如水,昏暗沉幕下,新月悬角楼。   风吹过来,浸人周身。   温庭之走了一步,挡了些穿席而来的晚风,“我知道。”   “我相信裴郁卿,相信你,可我没办法坐以待毙。”   “那你答应我……”   “我答应。”没等他说完秦书便抬头应承,温庭之悄然轻叹。   裴大人说的没错,他的确容易被她说服。   “你放心,我一定会保护好自己的。”   她握拳保证,温庭之将话收回去,看了看她这一身,“你从哪里弄来的这身衣裳,不冷?”   “……冷。”秦书这会儿才后知后觉缩了缩肩,“但是我只能弄得到这一身……”   他顿了顿,问道,“你怎么混进来的?”   “我光明正大来的。”她挺直了腰板,摸出那块坠玉给他看。   温庭之笑意下几分无奈,一时竟不知该不该夸她。   不过总而言之,她总算顺利寻摸到了公主殿。   彼时静嘉正坐在圆桌前,在拆叶华年的信。   桌上被人送来了一盘桂花糕,“公主,吃点东西?”   静嘉头也没抬,“不用,我不饿。”   她说完顿住,猛然抬头,撞上秦书嚣张的笑容。   “阿姐!唔——”   她刚喊了一声就被秦书扑过去捂住了嘴巴,她冲着她的屁股拍了一巴掌,压着嗓门训她,“你小点儿声!”   静嘉连忙点头,抱着她诉苦,“阿姐,我想死你了。我哪儿也去不了,也没办法去看父皇。”   “我知道。”秦书拍拍她的背,“上卿府也有人盯着,所以我只能这般鬼鬼祟祟地进宫来。”   她搬了凳子和她面对面坐下,“宫里现在什么情况。”   静嘉放下信,神色落寞凝重道,“长生殿什么风也不透,根本没人知道父皇到底怎么了。但是最近似乎有另外一件事情分散了朝前的注意……”   她说着忽然想到什么,“对了阿姐,有什么事情需要你进宫来?裴哥哥呢?”   秦书倒了杯茶,“他被行令召办,押入刑部大牢。”   “什么?!”   静嘉显然才刚知道这件事,一下子站起来,“为什么?”   “因为苏大人……”她转了圈杯子,简单言明了情况,“总之,是完全限制了他。不过暂时不会有什么危险,只是刑部大牢难进,我怕他受苦。”   秦书敛眸缓了缓心绪,牵她坐下,“你刚才说,有什么事情分散了朝前的注意?”   静嘉稳回思绪,想了想,“具体的我不清楚,只知道是什么求亲和诏……和坦族有关。”   她蹙眉,心沉了半分,“只怕是战事难息。”   在这个时机呈一封求亲和诏,简直是司马昭之心。 第58章 坠落漫山 (一) 暮色沉沉。……   近来织室造办处例呈新衣自各宫殿, 派往終云殿分批次的宫女两两同行。原本是好机会,孰料和秦书一道的小宫女将衣裳都推给了她送。   “你是新来的吧?”   在出直宽的廊道前,三三两两的姑娘们还是一块儿走, 身边一个脸蛋圆圆的小女孩凑过来小声问。   秦书看向她,点了点头。   圆脸小姑娘说, “难怪,她定看你面孔生, 好欺负呢。不过你别往心里去, 春柳素来如此, 她的相好是陛下御前麾下侍卫呢,你呀别有情绪,还是离她远些的好。”   她如此善意, 秦书冲她笑道,“嗯,我知道了,谢谢你。”   似乎瞧她一看就是单纯的软包子,圆脸小姑娘对她生了许多特别的好感, 她压低声音道, “不客气,我叫双双。你长得这么漂亮, 以后肯定比春柳厉害。”   秦书朝她眨了下眼睛, “我也觉得。”   她的男人说出来可吓死人了。   双双被她忽然的俏皮呆的愣了一下, 乐了两声,在出了漆门同她道别, “我走啦,你路上当心。”   秦书感动地点头,“再见。”   双双往西边的路走, 既然她在这里就同她分别,说明終云殿的方向肯定不在那里。   好在漆门出来只有左右两侧的方向,秦书看了看,朝右边去。   同行的小宫女会相好的去,她只能独自将衣服送去終云殿,她现在这个身份又不能有什么脾气。   其实一个人送倒没什么,麻烦的是她不认路。谁知道当小宫女也这般不容易,有相好真了不起。   公主殿下捧着两案什锦新衣,压着隐隐的烦郁暗自腹诽。   若非她的相好在刑部大牢关着,她哪里会在这里送衣服,这年头当小宫女还得比男人吗。   按着静嘉告诉她的记忆,秦书七拐八绕,倒是没有找错路。   过了花丛的石板路,身处该是前楼后湖。   秦书扭头看了看身后,的确是湖。   她手有些酸,在原地稍稍歇了一会儿连忙继续走。   小径两侧花灌丛木,尽处连接大路。再过去就离終云殿不远了,只是还未走出去,她目光在宽阔的正路上便扫到了两道身影。   是太子殿下和族王。   秦书呼吸一窒,下意识就转身想躲,但这个距离,她跑开太明显了。   踌躇局促稍许,她只能在原地的路边行礼。   耳边交谈的声音越来越清晰,步子也越来越近。   纳兰楮凝神听着族王的话,视线随意扫过,路边的小宫女和四周的花草一样略过眼底,无甚奇怪。   秦书单膝半跪,齐眉举着两案什锦衣衫,没一会儿手就阵阵泛酸。   她紧张的呼吸都屏下来,头低的看不见。   在余光可见那抹纹蟒袍角时,恍惚有一道存在感极强的目光停在她身上。秦书身子微僵,视死如归地闭了闭眼。   倘若被发现,皇长兄也不至于杀了她吧……   “皇兄。”   右侧明朗的声音冲散了那道目光,秦书不动声色地偏了偏头,入眼是云纹靴面。   纳兰忱。   “小王爷。”   不远处谈的什么她听不大清楚,只依稀几句之后,太子殿下和族王路过远去。   秦书松了一口气,还没来得及放下手,举着的双手便蓦然一轻。   她抬头,就瞧见纳兰忱低眸看着她,“阿姐。”   “你怎么知道是我。”秦书站起来,看了看四处无人。   “我当然知道。”纳兰忱捧着两案衣裳道,“跟我来。”   秦书连忙跟上他,走到偏僻静路才同他道,“裴大人入狱了。”   “这件事我知道了。阿姐,你来是想见母妃吗?”   “嗯,我觉得有很多事情应该问问温仪娘娘才行。”   原本始终被冷落的云温仪,在此之前忽然复受恩宠,定不会简单的只是陛下忽然想通解开了心结。   秦书说着看向他问,“是不是温大人告诉你的,我在宫里?”   “温大人特让我看着你。”   秦书揉了揉微酸的手臂,正想开口说什么,路过一处石阶时,被左边过道冲出来的身影撞了个满怀。   力道之大,她直接撞到了纳兰忱身上才稳住。   秦书定睛看才发现是契雅。   她神色慌乱,自己也吓了一跳,“对对、对不起……”   纳兰忱有些奇怪地看着她,“契雅公主怎么会在这里。”   “我……”她支支吾吾不知道该说什么,看到秦书这身打扮,反问道,“殿下怎么穿成这样?”   秦书偏头看了眼纳兰忱,也不瞒她,“我来见温仪娘娘。”   契雅不明所以,秦书拉着她往終云殿的方向走,“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绕过几处转角的青槐,便是注目的山樱,一片的灼灼芳辉。   到了終云殿,平夏单独领了秦书去往侧殿。   她到了门外后带她来的小宫女便退下,秦书试探着走进殿内,里面没有其他人,只有温仪娘娘。   她所见是温婉的身影,云温仪侧对着她,手上的竹著夹着一朵晒干的粉色山樱花,端起碟盏淋了一遍热氤阵阵的清茶,她将花瓣放进杯子里,倒入煮开的露水。   “来尝尝。”   云挽将茶杯轻放到桌旁,抬头道。   秦书有些发愣,走过去才想起行礼,她刚抬袖,就被娘娘扶住了手腕。   云挽牵过她的手,看她的目光平淡又温柔,这样熟悉的感觉总让秦书觉得恍惚,让她觉得眼前的人就好像是模糊记忆里娘亲的样子。   “都这么大了……我脑海里只有你刚满月时候的样子,没想到现在都出落的这么漂亮了。真像……太像了。”   云挽满是难掩怜爱地看了她一会儿,将茶端给她,温柔道,“刚泡好的,尝尝。”   秦书接过来低头喝了一口,唇齿漫开清香淡甜,杯子里还有些其他认不得的成分,增添了更浓的味道。干花在水中徐徐展开,好似在枝头重新绽放,美而弥香。   “好香啊……”秦书闻了又闻,喝了两口才抬眸迟疑地问道,“娘娘,您是不是知道我会来?”   “嗯,我在等你。”云挽牵着她坐下,说来也怪,和温仪娘娘初次见面,却是一点儿也不生分。   秦书放下杯子,听娘娘继续道,“是陛下说,你一定会来的。”   “陛下?”   她愣住,脑海里一时像是有什么打了结又在慢慢解开。   “陛下说,裴大人若被关押牢狱,你一定会想方设法打探进宫来的。”云挽笑着看了看她的打扮,“他还真了解你。”   秦书心下悄悄跳了跳,有些激动地问,“娘娘,陛下是不是没事?”   云挽没回答她,而是看着她道,“你叫我什么?”   “娘娘……”秦书顿了顿,改口道,“云姨。”   这个称呼才对。   云挽拍拍她的手,眉眼都是淡雅的轻柔,“你放心,陛下并无大碍。他是皇帝,只要他还坐着那把龙椅,就没人能控制他。”   秦书心里那阵无形的压力此刻顷然消散,只这两句话,她就可以知道如今的局势不是在太子殿下手里,而是陛下让一切都在太子手里而已。   在此之前,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弦崩的那么紧,以至于此刻一瞬的放松都毫无实感。   “那,陛下为何会陷入昏迷状态?”   太医确诊皆如此,便是何处眼线也没有参差。   “香息之毒。”云温仪道,“混在香炉中,随呼吸侵体,控制分量且时间不长并不伤害身子,但绝不能沾酒。”   秦书垂眼叹道,“原来如此……”   “放心吧,陛下不会有事的。眼下最重要的,是眼看就要触发的战争。桑邶居心叵测,一旨呈给坦族的求亲和诏,是最好的导索。我想……太子殿下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太子殿下……   他从不惧战争杀戮,征服统治的欲望和野性素来淌在他血液里。   秦书松了的一口气又不免紧了些,不用明说也清楚那诏书是烫手山芋,无论怎么处理,都要伤人一层皮。   接或不接都无法避免战争。   坦族王自不能任由他国并吞的念头得以燎原,这旨诏书无论如何也不能接。   如此一来,大郢必然要参与其中,这恰好也是太子殿下希望的结果。   思及此,秦书不由叹息,“族王自然是不会将契雅公主嫁过去的……此番战事恐怕真的难免了。”   遭他国主动衅事屡犯,大郢便是再崇礼尚和,沉睡的狮龙也只能撼山搅海,将其撕咬至死,拆骨吞筋。   *   长生殿   成和公公退出寝殿,在外殿候着。   龙涎香萦绕缓缓,翡翠扳指暗透莹光。   原本该关押在刑部大牢的上卿大人,在塌前几步开外抬袖行礼,“微臣,参见陛下。”   “免礼。”   文帝半倚着塌上的软枕,“裴卿,边境战事是难免了。但是太子,不会只满足于抵御侵略,一旦开战,他可以轻易攻退犯者,而后成为侵略者。所以,兵权不能全握在他手里。”   “微臣明白。”   文帝摘下手上的扳指擦拭着,垂下的眼睑看不到眼底的情绪。   “裴大人,其实此事,有一个可以两全其美、息事宁人的法子,对吗。”   陛下漫不经心地提了一句,裴郁卿目色微沉,抬眸道,“陛下,臣只知仁字所仁天下,是每一个人。”   文帝掀目震声笑了笑,眼底幽深,嗓音意味深长道,“朕记得你不是这样的人,裴上卿。”   裴郁卿兀自低眉,没说什么。   谁有这样的仁人之心,陛下又岂会不知。 第59章 坠落漫山 (二) 大事不妙。   回去时秦书正好当了契雅公主的随身宫女, 她可以在宫中随意走动,跟着她比自己一个人要安全许多。   “契雅,你也来了。”   静嘉见秦书好好回来, 放下心来,拉着她们进殿。   她倒了两杯水, 忧愁道,“我等了许久, 还以为出什么事了呢。”   “契雅, 你喝水呀。”静嘉把茶杯往契雅手边推了推, 她没反应。   “契雅?”   静嘉又喊了一声,还是没反应。   她抬手在她眼前挥了挥,“契雅!”   这回终于喊回了神, 契雅接过水杯喝了两口,静嘉奇怪地望着她,“你怎么了?什么事想的这么入神?”   “没……没什么。”契雅抿唇笑了笑,想到什么,看向秦书问, “殿下, 我听说裴大人被关押牢狱了。”   秦书手背垫着下巴趴在桌上应了声,“唉, 说来话长。”   “怎么会这样呢……”她低声担忧道, “不会出什么事吧?”   “不会, 我相信他。”   秦书振作回来,佯装正经地偏头看她调笑道, “怎么了契雅公主,你是不是还在觊觎我的上卿大人?”   契雅睁大眼睛连忙摆手摇头,“没有没有!我、我知道殿下和上卿大人好着呢。”   静嘉喝着茶乐呵呵地笑道, “契雅别怕,我阿姐就喜欢调戏人。”   契雅闻言不好意思地哼了声,“殿下好坏,我刚才真的慌张了呢。”   秦书忍不住戳了戳她的脸,“契雅,你们坦族的姑娘都像你这么可爱吗?”   “啊?”她怔了一会儿,脸红地开心道,“是呀,不过我特别可爱一些。”   秦书被她的笑容感染,心绪也缓了些。早知道她这么可爱,当初还吃的哪门子飞醋,应该和裴郁卿一块儿陪她玩去。   说话间,静嘉身侧颇受信任的小宫女过来递了一张纸条。   静嘉展开看了看,喉咙里茶水都险些呛出来,她顿时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大事不妙!”   身边的两个人都被她吓了一跳,秦书拿帕子擦了擦杯子里撒出来的水,“怎么了。”   “太子殿下去上卿府了!”   “什么?!”   秦书也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契雅顿了顿,也跟着拍桌子站起来。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感觉应该是挺严重的事情。   静嘉撕掉了字条,拽着秦书就往载跑,“来不及解释了,温大人在西门等你!”   她跑到门口又停下来懊恼地跺了跺脚,“哎呀我不能出公主殿去!”   契雅看了看她们,及时举手道,“我可以,我送殿下过去吧。”   秦书回头,一把拉过她,“那还等什么呀,走!”   静嘉抱着门望着她们的背影,“哎你们小心啊!”   秦书和契雅一路跑,遇人还得停下来安分地走。   磕磕绊绊,终于到了西门。   温庭之正站在城角下。   契雅跑的气喘吁吁,“殿下,你、你快去吧。”   “多谢契雅公主。”在这样的情况下,温庭之也不忘有礼。   契雅撑着膝盖弯眉挥挥手,“不、不客气。”   秦书也累的够呛,但来不及歇息,只一把拽过温庭之,“别多礼了,快走快走。”   他将她拉回来,“这边。”   绕开西门,还有更偏的一道殿门。   那里还牵着一匹马,温庭之上马朝她伸手,“上来。”   秦书将手递给他的同时不忘感叹,“庭之,你还会骑马?”   她被拉上去坐在他身前,耳边他的声音隐含笑意,“我会的还有很多。”   他说完便策马啸风,秦书下意识就害怕地抱住了他持缰绳的手臂,暗慨还好是坐在前面,否则她定要被马儿甩出去。   一路颠簸,秦书只有一个念头,只怕屁股是要青了。   温庭之没走正门,也还好他聪明地绕了后门,否则即便是快一步,也要和太子殿下的马车撞个迎面了。   秦书下了马脚步都有些虚浮,扶着门口的树感觉胃有些不舒服,她咳了两声,还没缓过来,就被温庭之捞了回去,“来不及吐了。”   他拉着她直绕后院,秦书平复下来带着他就近到了书房。   “你快换身衣服,太子大概已经到了,我……”   温庭之话音未落,秦书已经扯着腰带将衣服衣裳解开。   他目光比身子更先偏侧一步,转过身时有些无奈地勾了勾唇。她还真是不避讳,就这么当着他的面换衣服。   温庭之背对着她等着,缓声嘱咐道,“殿下,太子多半是来要裴大人的玉章官印,你不要违抗,给他便是。”   “好。”   秦书正应了一声,书房门便被敲响。   “殿下?殿下回来了吗?”   是崇一的声音。   他压着嗓子敲门问。   “我在。”   门外的崇一听到动静,松了口气,“殿下,太子殿下已经在侧厅等着了。”   “我马上过去。”   秦书回完话,过了一会儿,温庭之又听身后她着急的悄声喊他,“温庭之,温庭之!”   “嗯?”   他微微偏头应了一声。   秦书一只手拆着头上的发饰,一边系腰带,忙不过来。   “你帮我一下。”   她可谓是越来越过分。   温庭之顿了顿,问道,“你换好了吗。”   “好了,可是我头发还没弄好。”   他听完转身过去,看着她手忙脚乱,上前帮她,“松手。”   秦书松开手,温庭之帮她系好腰带,她两只手顺利地将头上的小宫女发饰摘下来。随手理了理,翻了翻一边的桌屉,簪了支流苏钗。   “我先过去了,你别乱跑。”   她像对待小孩子一般随口嘱咐,温庭之好脾气地叹息应声。   秦书呼吸还没缓复下来,一段路跑过去又有些喘。她在走近侧厅时停了停,深深呼吸压住急促的呼吸。   好在没有令太子殿下等太久,纳兰楮刚喝了两口茶的功夫她便来了。   “皇长兄怎么得空过来了。”   秦书浅浅淡笑着走过来,朝他行了行礼。   “许久不曾见到孤的好妹妹,颇为想念,特来看看。”   纳兰楮说这种话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自然,理直气壮又真挚诚恳。   外人听来,当真是无比温馨的兄妹情。   “劳皇兄挂念。”秦书稍作落寞地垂眼轻轻叹道,“裴大人被关押,令珩待在上卿府,也没办法做什么。”   “上卿大人的事情刑部自会调查清楚,妹妹不必担忧。”纳兰楮起身过来,语气隐约含笑,“朝事复杂,什么也做不了是好事。”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秦书总觉得他的目光意味不明,似乎洞悉一切。   她敛了心神,抬眼坦然问道,“皇兄来府上,可是有何要事?”   “哦,上卿大人如今人在刑部受审,有许多事情被搁置下来。孤是来收上卿玉章官印,妹妹可能呈于我?”   他脾气颇温和地询问,秦书颔首乖顺道,“是,皇兄稍等片刻,令珩这便去将官印取来。”   她规矩退下,回到书房才舒畅地喘了口气。   温庭之上前问,“怎么样?”   “果真是来要玉章官印的。”秦书绕过书桌翻开底下的浅屉,将一个檀木盒子取出来。   她拿盒子的时候视线扫到边上的一枚针绣玉扣,有些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来什么。   秦书目光只停了一瞬,便将浅屉推了回去。   她打开盒子,里边是墨绿透质的玉章官印,玉仙鹤稳镇官章。   她看向温庭之,“那我就送过去给太子殿下了?”   “嗯。”他道,“你放心,没事。”   秦书点点头,她相信他。   她捧着盒子叹了口气,低头亲了下官章上的玉仙鹤,“宝贝儿,你且先去东宫待一段时间,到时候裴大人自然就接你回来了,昂。”   温庭之失笑,抬手阖上檀木盒子,“送过去罢。”   秦书不情不愿地重新出了书房,去往侧厅。   在太子殿下面前十分狗腿地、恭敬顺从地将官印呈上。   纳兰楮接过官章,笑着拍了拍她的脑袋,“多谢妹妹。”   秦书一路送他出府门,也是为了确保他离开。   “恭送皇长兄。”   “嗯。”纳兰楮上马车时回头看了她一眼,笑意淡凉,“看来看去,还是吾妹令珩乖巧听话,最招人疼。”   秦书忍住微微打颤的心肝儿,低眉依旧乖顺,直到目送马车消失在正街转角。   温庭之不知何时已经走了出来,站在她身边,“还好回来的及时。”   “还好有你。”秦书有气无力地看向他,送走了太子,整个人都有些虚脱。   她悄悄揉了揉自己的娇臀,“庭之,我的屁股被马儿颠的好疼。”   她现在在他面前放的是越来越开了。   温庭之抬眉语塞一瞬,还是浅晕笑意认真看着她道,“殿下,注意言辞。”   “哦。”秦书瞅他一眼,“那我的娇臀被马儿颠的好疼。”   “……”   温庭之也放弃,懒懒地睨她一眼,“谁让你不听我的。”   非要进宫,他就知道会有意外。   “唉,也不知道裴大人什么时候才能出来。”   “放心,现在这种情况,刑部还不敢对上卿大人不敬。除了住在监牢里吃苦了些,不会有别的事。”   她随口说一句,他就又知道她担心什么了。   秦书看着他笑了笑,“温大人,你是不是会什么读心术?”   “勉勉强强,只读的出殿下的心思。”温庭之瞅了她一眼,转身进府。   “你干嘛去?”   她靠着门在背后喊他。   “去看看裴大人留在书房的折子。”   温庭之说完,秦书愣了愣。   她都忘了,裴郁卿这么步步谨慎精算的人,哪会就这样被人家带去监牢关着。   “等等我!”   *   这厢契雅回去和静嘉通了信儿,告诉她一切顺利。   “好险,我估计他们应该能在太子殿下到上卿府之前赶回去。”   静嘉坐立不安地拿手指敲着桌子,“温大人办事,当是靠谱的。”   契雅坐在那儿撑着脑袋呆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道,“静嘉,你说……这回是真的要打仗吗?”   “唔,我觉得,这次怕是难免了。”   “是不是因为那道诏书?”   契雅看向她,静嘉顿了顿,摇头说,“我也不是很清楚,反正都是桑邶的小人计,卑鄙无耻。”   契雅轻轻应了声,又有些出神。   “你别担心,坦族也不会有差池的。桑邶本就是要将大郢卷入战乱,只不过拿坦族当了线引。”   静嘉牵着她的手道,“我相信一切都会平定的,大郢岂是轻易可犯的?”   “可是……战乱会牺牲很多很多人,会硝烟四起,很可怕,很不好。”   契雅垂着眼睛声音低缓,静嘉摸了摸她的脑袋,一时也默然。   烽火硝烟,杀戮牺牲。   战争,是灾难和悲剧。 第60章 坠落漫山 (三) 勿念。   知道陛下无恙后秦书没再进宫, 安分地待在上卿府。   只是她不入宫,却没想到契雅能够出来找她,听禀时颇有些诧异。   去迎见她时, 契雅学着大郢礼朝她俯身行礼,“参见殿下。”   秦书扶了扶她的手, “契雅公主怎么来了?”   她其实是想问,她怎么可以这样光明正大地出宫来找她。   契雅欲言又止地看了看她, 压低小声问, “殿下, 说话方便吗?”   秦书眸光微漾,牵着她的手带人走,“跟我来。”   眼下便是上卿府邸, 也可能有许多双眼睛看的着。   一路绕过前庭到了书房,秦书才将话问出来,“契雅,你怎么出来的?”   契雅理所当然道,“就这么出来的。”   秦书扬了扬眉, 她笑着说, “我怎么说也是坦族公主,太子殿下无论如何也不能限制我罢。我和严君说想出宫在京城逛一逛, 严君和太子殿下请意, 我就能出宫了。但是我对京城又不熟, 就只好来找殿下了,顺理成章。”   “那我们岂不是还得去街上逛一逛, 把事情做全套了?”   契雅认真点头,“是呀,有人跟着我的。”   公主的行踪到时候定是要向太子殿下禀报的。   秦书了然, “那走吧。”   她正要挽她一同出门,又被契雅扯回来。   “等等等等。”   她将秦书谨慎地拉到角落,低头从袖子里摸摸索索出了一张叠好的信纸递过来,小声道,“给,这是温大人想法子送到公主殿,静嘉又让我转交给你的。”   “什么呀?”   秦书瞧她神神秘秘的,不明所以地展开看。   信纸上只有两个字:勿念。   裴郁卿的笔迹。   她惊讶地睁大眼睛,“他、他没事?”   契雅莫名地望了一眼,“是谁?”   “裴大人。”   “啊?”契雅也愕然地愣愣看着信纸,“上卿大人不是在刑部大牢关着吗,怎么还能传信出来?”   秦书安心地展颜道,“所以才说明他真的没事。”   她喜滋滋地将信叠回去,语气几分骄傲地小声嘀咕,“真不愧是我男人……”   “嗳,不能留着。”   契雅阻止她,蹙眉严肃道,“温大人特意吩咐什么信啊字条的都不能留着。”   秦书顿住,淡淡忧愁地抬眸,“这是这么久以来我收到的关于他的唯一两个字……”   契雅犹豫了一会儿,狠心把信纸夺回来,“那也不行。”   她利落地将信撕了个粉碎,转身过去丢进了案桌上的黯炉里作了灰烬。   秦书可怜见儿地看着升起的缕缕青烟,契雅挽着她的胳膊安慰道,“好了,一封信而已。等人回来还不比信珍贵?”   “嗳,也是。”   她叹了叹,收回视线重新抬步,“走罢。”   “诶等等。”   契雅拽住她,又低头从腰间摸出了一张字条。   “这是,温大人的。”   秦书好笑地接过来,“你这个唯一的途径还真是被利用的彻底。”   契雅傻乐了两声,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莫名其妙和他们同流合污了。   但是这种感觉好像特别好……   说不上来的温暖,心腔好似有轻沸鼓声。   秦书看了一眼,弯唇道,“走罢,温大人在等我们了。”   “哈?在哪里?”   “去了你就知道了。”   *   契雅一身海蓝色的纱锦衣裙灵灵生动,加之一身独特的首饰所缀出的风情,即便只是下马车进谪居的一小段路程,也惹来许多目光。   跟着她的素衣侍卫倒是省心,人群里一眼可辨的倩影,丝毫不用担心跟丢了。   她今天的额链没有坠落的流苏,一层淡蓝色薄纱罩面,秦书领着她上楼,回头小声和她说,“契雅,你太漂亮了,好多人看你。”   契雅啊了一声,低头瞧了眼自己的衣服,后悔地一拍脑袋,“肯定是因为我这身打扮格格不入……我应该换身合适的衣服出来的……”   “没关系,你这样特别好看,不用换。况且要是特意换了出宫来找我,反而引人猜忌呢。”   “也是喔。”   她眯眼笑了笑,跟着秦书一路到了顶层楼道里侧的一间厢房。   她们径自进房去随手带上门。   随后便见温庭之自扇屏后走出来,“来了?比我想的要快。”   “嫂嫂,好久不见。”   叶华年跟着走了出来。   秦书上前拍了拍他的肩,“的确是好久不见,这会儿见到你我倒是安心了不少。”   “是不是觉得我愈发稳重沉敛,有着由内而外散发出的男子汉特有的安全感?”   秦书淡哂道,“不开口的话,勉勉强强的确有两分。”   叶华年扬了扬唇,朝契雅打招呼,“契雅公主也来了。”   契雅冲他笑笑,温庭之道,“多亏了有契雅公主,许多事情有她帮忙顺利不少。”   “哪有哪有。”   她腼腆的挠了挠头,顺便对叶华年说,“对了,叶小将军,静嘉虽然待在公主殿没办法离开,但是她很好,你别担心。”   叶华年原本正想问,眼下听她这么一说,心安大半,真切地抬手朝她施礼道,“多谢契雅公主。”   “不客气。”   秦书低头把玩着契雅手腕链镯上的玛瑙,问道,“庭之,你让我们来这里是要有事情要说?”   “嗯。”   温庭之看了看叶华年,语气有些沉,“庆川军要出兵了。”   “庆川军?”   秦书抬眸,皱眉道,“为何这么突然?况且并无圣谕。”   “太子殿下如今手上实握的兵权除了羽林大军和非墨京玉牌不得调令的陵卫军外,几乎都在可控范围里。”温庭之沉吟片刻,补充道,“况且镇襄候在他手下,就已经足够调命。虽说不朽和叱云军即便可以中枢各卿官印代替圣谕,最主要的还是云沈两族的将领……但这个很显然不是问题。”   叶华年冷声道,“是啊,一旦开战,便不可避免。云沈氏将领势必率领不朽和叱云军征战护境,届时有了中枢各卿官印盖章的拟诏,云沈两族又怎会不愿意出征保卫家国。”   秦书心底隐隐泛凉,开口问,“何时出兵?”   “今晚。”   “这么快?”   “是。”   契雅不自觉扯着腰裙的丝锦系带,缄默良久终于轻声问了一句,“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阻止战争?”   温庭之看向她,叶华年想着出兵之事,随口道,“桑邶千方百计无非就是想要逼迫大郢开战,引线就是送往坦族的求亲和诏,问题就在于这诏书接或不接都无可避免战争。眼下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除非没有这和诏,或是让这诏书变得没有意义……”   “很多事情就是无可避免的。”温庭之打断他的话,目光温沉看着契雅道,“国之争战,古往今来皆如此。大郢崇礼尚和,但从不任人摆布侵压,欲犯者皆必诛之,在这种情况下,是没有办法逃避,也必须面对的。即便没有诏书,桑邶也会有别的卑劣手段。”   叶华年蓦然收声,顿了顿看向契雅,“是,温大人说的没错。桑邶的目的很明确,此番战争,是无可避免,也必须面对的。”   秦书抬手理了理她的额链,偏头望向叶华年,“对了,静嘉知道了吗?”   他摇头,从怀中拿出一封信,“没有,事情太急,只来得及告诉你们。”   叶华年微微俯身抬袖将信双手递交给契雅,“还劳烦契雅公主,帮我转交。”   契雅恍惚回神,连忙伸手接过来,“叶小将军放心,我一定亲手交给静嘉。”   “多谢。”   温庭之看了眼窗外天色,回头道,“好了,时间不多,不宜久留。”   他看向秦书,“殿下,今夜亥时,上卿府后庭南侧偏门,我来接你。”   秦书微愣了一瞬,也不多问,点头答应,“好。”   她眨了下眼睛,忽然想着好奇地问了一句,“庭之,你怎么将上卿府摸的这么清楚。”   温庭之淡然瞧她一眼,懒得解释,抬手拍了下她的脑袋,“该走了。”   “行。”   秦书挽着契雅,出门前回头望着叶华年,目色悄凝,“臭小子,给我好好回来,驸马还没当上呢。”   叶华年轻笑了声,语气依旧懒散,“知道了。”   *   夜色渐深,秦书却愈发精神,毫无睡意。   她在书房等着时间至亥时,坐在书桌前翻着几本折子。   暗香被风缭散几缕,秦书忽而想到了什么,她犹豫了一会儿,合上折子,打开了之前放置玉章官印的浅屉。   那天无意间看到的一枚针绣玉扣,依旧在那里。   她伸手拿起来,在灯辉下仔细看了看。   是很熟悉的玉扣,好像真的在哪里见过。   秦书翻来覆去看了一会儿,没看出什么端倪,低声自语,“不就是一枚玉扣吗,有必要珍藏着吗……是什么暗号吗?”   如果是,可这样一点线索也没有,她也破解不出什么,他是不是太高估他们之间的默契了?   “这是谁的呢……”   秦书将玉扣托在掌心撑腮凝视许久,忽然不明觉厉地皱眉,“难不成是世子妃的?”   莫非裴郁卿对他有缘无分的小青梅果真念念不忘?   唔……也不大可能。   “不会吧,难道他还有什么红颜知己是我不知道的?”   秦书不觉沉思,回忆了一番前尘往事,也没回想出什么。   除了叶檀是他成为上卿大人之前是一朵算不上桃花的凋零花骨朵,他哪里还有其他藕断丝连的情丝。   可这很显然是女子衣上的玉扣,而且很贵重。   “谁的呢。”   秦书有些郁闷地敲了敲桌子,“和玉章官印一起放在这重要又隐匿的小浅屉里,还真不是一般的珍视……”   针绣玉扣安安静静躺在书桌上,在灯辉下泛着柔和莹光。   “我可不是故意要看的,是不小心发现的。……”   秦书自言自语了一会儿,将玉扣放回去,推回浅屉。   罢了,等他放回来了再好好问问这混蛋到底藏的哪个姑娘的扣子。   竟然珍藏姑娘的衣衫玉扣……   无耻,下流!   一点也不令人动心。   秦书愤愤地锤了一拳书桌。   他到底还有多少秘密是她不知道的。   她好像输了他不止一筹半推。 第61章 阴晴圆缺 (一) 那是你的。   亥时, 夜幕沉沉。   薄云蔽星,唯月色清辉澈明,肆意铺洒, 可以看清每一步的路。   秦书随温庭之入宫过内廷,直到长生殿之后的一处角楼。   “殿下, 穿过此处窄道,沿着汉白雕栏过廊往左最北的一间殿, 敲门两声, 再进去。”   温庭之在两座楼墙之间的窄道认真嘱咐, 秦书望着他,莫名紧张起来。   “这么严谨?到底什么事情……”   “去了就知道了,我在这里等你。”   秦书走了两步, 有些不放心转折回来,“你……你不陪我一起去吗?”   “我得看着。”   温庭之在身后推着她,“殿下,时间不多,在吾卫下一巡之前我们得出宫, 快去。”   秦书看看他, 转身踩着一地月色照他说的找过去,不敢耽搁。   寻到了最北的殿门, 秦书四处看了看, 抬手轻轻扣了两下门, 随后偏头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没什么动静。   她小心翼翼地推门进去, 殿内没有点灯,只借着月光可依稀所见陈设摆置。   虽不信怪力乱神,但这夜月黑风高, 万一原本的计划早已被替换,在这里等着的是要杀她的人该如何是好?   秦书胡乱想着,一只脚刚踏进门时就开始悄然紧张起来。她轻手轻脚地关上门,贴着墙一步步挪。   黑暗里危险总在无限放大,她仔细着周围的动静,腿轻轻磕到了一边的案桌,于是顺手摸到了桌上的花瓶拎在手里。   好像没有人。   她好似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正想开口试着小声问问有没有人,腰间蓦然探过一只手,秦书吓了一跳,转身就要将花瓶砸下去。   手腕及时被扣住,花瓶未碎。   “殿下。”温酒般的嗓音低低传来,“是我。”   秦书愣了愣,她收回花瓶放回去,借着淡光仔细看了看眼前轮廓可见的身影,小声开口问,“裴……郁卿?”   他轻笑了笑,“嗯,殿下如此谨慎,看来是挺让人放心的。”   真的是他。   秦书鼻子一酸,瞬时五味杂陈,声音轻轻,   “你……你不是在刑部大牢吗……”   “陛下知臣无罪,谁敢关我。”   裴郁卿走过来,伸手搂过她抱在怀里,低头埋在她颈间蹭了蹭,喟叹道,“好久不见。”   沉木幽香缭绕包裹,在这样的暗夜里更深肺腑。她双臂环紧他的腰闭了闭眼,皱眉闷声颓丧道,“裴郁卿,我变笨了。都知道了陛下无恙,你自然也不会有事……我竟然现在才反应过来……”   “是关心则乱,殿下。”裴郁卿偏头亲了亲她,抱着她的手摸到脸捏了捏,“你瘦了。”   秦书懒懒地应了一声,“好事。”   他笑了笑放开她,自袖中取出了一块玉牌递给她。   “收好。”   “什么?”   秦书接过来,举在窗前仔细看了两眼。   “墨京玉牌。”   裴郁卿说完委实令她诧异不小,秦书暗自倒吸了一口凉气,“能调令十万陵卫军的墨京玉牌?”   “是,所以要好好收着。”   “为什么交给我……”秦书问完顿了顿,将玉牌好好的收回怀里,“唔,好像的确我最合适。”   裴郁卿垂眸看了她一会儿,开口道,“殿下的确是变笨了,反应迟钝了许多。”   秦书嗔他一眼,想起来问,“对了,庆川军今夜已经出兵离京了你知道吗?”   “知道。”裴郁卿抬手掐了掐她的腰,“陛下也知道,但事已至此,无可避免。”   “裴大人,你觉得这一次,太子殿下还会谋反吗。”   秦书看着他在月辉下的眸光,低声问。   她心底最畏惧的,是结局天定,命途难改,她怕到最后他们还是步了前尘覆辙。   “殿下,我们不会重步前尘旧路。”他知道她在想什么,轻捏着她的耳朵道,“因为今生是崭新的。”   既是未知命理,只毫无顾忌风雨兼程往前走便是。   秦书看着他笑着叹了叹,有些如释重负地垂眸点点头。   须臾,她看了看窗外天色,拍拍他道,“我该走了,墨京玉牌我会收好,但愿用不着它。”   秦书说完去开门,不忘嘱咐,“你万事小心。”   裴郁卿在她身后抬手压着殿门,伸手拦回她腰身,压低声音在她耳边道,“殿下似乎不想我……”   “我想,想的,知道你没事我就放心了。”   秦书回头亲了下他近在咫尺的喉结,抬眼单纯地瞧着他,“这种情况,总不能在这里做什么罢。”   裴郁卿喉咙微动了动,“那……”   他没说完,低头下来。   秦书知道他想干什么,连忙抬手抵在他胸膛推拒,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不行。”   “为何。”   他颇不爽快地蹙眉,困境之下的情意该是很浓烈才对,殿下好生无情。   “本公主的自制力可没你强,裴大人。”   秦书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抬手摸摸他的脸,出了殿门毫无留恋地离开。   裴郁卿心口闷沉地拧眉抵着手背,怀中连余温都没来得及留存便只剩了凉夜的冷风。   他还没来得及整理情绪,门忽然又被推开半扇,秦书忽然折了回来。   她进来就揪着他的衣领将人压在门上,裴郁卿一时没反应过来,就听到她凶狠地压着声音,“我问你,你书房那枚玉扣是谁的?”   她方才险些忘了这件事。   裴郁卿顺势执起她的手亲了一口,心不在焉,“什么玉扣。”   “你说什么玉扣?那明显是姑娘衣服上的。”秦书挣开他的手,凑过去质问,“谁的?”   裴郁卿看着她,恍惚想起了什么,抬了抬眉,这会儿才明白过来她问的是什么。   秦书瞧着他的神色冷哼了一声,“想起来了?”   “你怎么找到的。”   “太子来要玉章官印,我……”秦书说到一半推了他一把,“你管我怎么找到的。”   裴郁卿低头靠近她轻笑道,“殿下偷看我的东西?”   “谁偷看,本宫光明磊落。”   秦书瞪他一眼,“你少转移话题,没时间跟你扯七扯八的。扣子是谁的?除了叶檀,你还有别的桃花债?还珍藏人家的扣子,你不要脸!”   裴郁卿原本想告诉她,这会儿听她这般咄咄逼人,忽然颇觉有趣。   月光里看不清他的笑意,裴郁卿信口胡诌道,“玉扣……是人家送我的。当年我还没来上京城,和一位花容月貌的姑娘所结下的露水情缘。如果有意外的话……说不定现在南水某个地方,我已经有个孩子了……”   秦书堂皇地看着他,怎么也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   她压下胸腔微燃的心火,眯眼笑着,“那可真是恭喜裴大人,待尘埃落定,本宫定向陛下美言请辞,让裴大人同妻儿团聚。”   她推开他,还没打开门就被裴郁卿拽了回去,秦书被他搂着腰压在身上吻住,热烈的相思欲几乎一瞬溃防。   但她正气头上,硬是没被他糊弄过去。   她本能地就推拒屈膝,不留余地地挣扎。好在裴郁卿及时阻止了她的动作,他掐了把她的腰,沉声笑道,“还真够狠的。”   “反正裴卿都已经有孩子了,也不会断子绝孙。”   裴郁卿咬了口她的唇,指腹摩挲着她喉咙的软骨,“我说什么你也信,嗯?你自己的扣子也不认得?”   秦书惶惑地瞅了他一眼,“那哪里是我的扣子。”   新婚霞帔只穿了那么一次,她不记得也委实情有可原。   裴郁卿抱着她叹气,“回去看看新婚嫁衣,那是你的。”   秦书怔然地眨了眨眼,又听他道,“等我以后和你解释。”   “回去多吃些。”裴郁卿松开她,认真道,“瘦了摸起来不舒服。”   秦书嗔他一眼,反射弧还没回来。   怎么会是她的扣子呢……   “殿下乱吃飞醋的样子……”   他语气听来颇深情,本以为他又要说什么漂亮话,但裴郁卿停了停继续道,“蠢死了。”   “走开走开!”秦书负气地推开他,“等你回去了再跟你算账。”   又耽误了一会儿,她没敢再浪费时间,沿着原路小跑着回去。   裴郁卿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廊道才收回目光,勾唇踏出殿门,朝另一个方向走。   秦书跑回去找到温庭之,来不及说什么就被他拽着一路朝西门去。   在他们顺利绕出内廷时恰和巡视吾卫交错而过,时间刚好。   眼下已将近子时。   上了马车,秦书才将墨京玉牌宝贝似的捧出来,“庭之,你看。”   温庭之接过时也意外地看向她,“裴大人给你的是这个?”   “嗯。”秦书感慨道,“我也没想到……看来陛下当真无恙。”   否则也拿不到墨京玉牌。   “殿下务必收好。”温庭之交还给她,若有所思地低眉道,“不过裴大人将玉牌给殿下……莫不是怕京城生变?”   “太子独揽中枢,野心可见。倘若没有边境之乱,或许……”秦书话音淡没,她不说温庭之也知道是什么意思。   陛下若无防备,那么一切也许都是上辈子同样的结果。   但这一次会怎么样……   谁知道呢。   回府之后,困意排山倒海席卷而来。   许是今夜见到了裴郁卿,心终于放下,因此这么多天撑着的那寸劲儿便松了下来。   虽然困的有些迷糊,秦书还是想着裴郁卿说的,特地去翻出了他们保存如初的新婚礼服。   那枚针绣玉扣,果真是在她衣裙左侧衣襟拆下来的。一眼看上去似乎没什么不妥,只是少了点缀的观感。   还真是她的……   没骗人。   秦书看着玉扣傻乐了一会儿,放在唇边亲了一口。   到了睡觉时,她还是紧张兮兮攥着墨京玉牌搂在怀里,生怕第二天醒来睁眼就没了。 第62章 阴晴圆缺 (二) 古来征战几人回。……   冬初临, 始避寒。斗柄指西北方位,时气交节,立冬至。   继庆川军离京赴境后, 皇城下千军整肃。   这一次出征随之而去的,还有坦族拒和诏书。   便是于城楼目送军队出征这样的场合, 秦书也依旧没能见到静嘉,她被禁足地彻彻底底。   “殿下。”   “温大人。”   秦书朝他颔首示意。   在城门下相遇, 两个人随同而行。   身后始终有人跟着, 也说不了什么。   “有叶华年的消息吗?”   她问。   “暂时还没有, 算算日子庆川军大抵过了沧幽,刚至格里中境。”温庭之解释道,“还没有来得及写信, 便是写了也没有这么快能够传回上京城。”   秦书正欲启唇说什么,恍然听到远处回荡传来的闷沉擂鼓声,望去目光漫远,“温大人……要出兵了。”   温庭之看向青山作景的城楼,微敛的眼底言绪不辨, 耳畔的鼓声似乎将心跳的力度也敲的沉重了些。   在走到月台下汉白阶梯时, 成和公公迎面自台阶走下来,俯身带笑的行礼, “参见殿下, 温大人。”   “成和公公……”   秦书见到陛下贴身几十年的这位, 不免有些讶异。   成和公公颔首微偏了身子对秦书道,“殿下, 太子召温大人见。”   按理,成和公公当是一同被禁在长生殿的,如今却是替太子殿下跑起了腿……   这位鬓发白须始终神色谦和的老臣此刻的出现, 让人不得不去猜测中枢又发生了什么。   莫非是陛下终于‘转醒’,下了谕旨,令太子监国……   秦书看向温庭之,他也恰将目光偏过来。   两个人心领神会地相视几许,秦书道,“既是太子殿下召见,那温大人去便是,本宫自行去城楼即可。”   “微臣先行告退。”   温庭之看了看她,随成和公公离开。   秦书看着他的背影稍稍出神,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睛。   她收回思绪提裙继续走,朝另一个方向前往城楼。   在快要到时,遇到了契雅。   坦族王既在大郢,届时定会随太子一同前往城楼。   “契雅。”   她方才在身后喊了一声,秦书回过头在原地等了她一会儿,“你怎么现在就过来了?不必随你严君一起?”   “不用,我和严君请示过了。”   契雅弯着眼睛笑了笑,秦书也轻轻扬唇。   她似乎总有让人能扫开云雨的能力,整个人都纯粹干净,笑容是一看便能让人心软的灵。在她面前,也总会让人不自觉地放下所有的戒备。   她今天穿着绯色裳衣,藏青湖绿的丝罩长裙,金缕腰饰缠腰,玛瑙耳坠勾着流苏面帘,手臂上的丝绸缎带随风飘扬。   看着她的眼睛,好似能见到大漠孤烟下,铃铛作响,天地唯少女骑坐骆驼,双手合十向落日祈祷。   细瞧美人,本就是赏心悦目的一件事情。   “真漂亮。”秦书指尖划过她面帘的金色流苏,不吝赞美地笑了笑,挽过她的手,和她一起走上城楼的石阶。   石阶一步很高,每一步都要将裙摆提的比平日里走路高许多才不会踩到。   在城楼俯瞰而下,是上京城的恢宏壮观。   此番城下千军万马,暮色苍茫,乱云飞渡,顷刻振声挥臂间即能气吞山河。   契雅攀城楼尚来不及平顺气息,便被眼前的场景震撼地屏气失言。   秦书也是第一次,在城楼上所观雄兵列列,都城缭绕云雾,仙境如梦。   “果真是,大郢……王朝。”   契雅双手小心翼翼地搭在城墙上,看着眼前的景象,心跳的很快。   她出神叹然道,“殿下,我……我好像有些明白太子殿下的野心了……”   国之强如此,何惧横扫四海。   秦书也怔然地望着城下。   虽高处不胜寒,但此刻冷风瑟瑟萧萧,扑面而来冷彻入身,却是心脏滚烫,热血难凉。   东方炎龙,是令四海畏之,敬之。   契雅被风吹的眼角沁泪,缎带飞扬,她对着远处的将落未落的夕阳大喊,“和平万岁——”   风声毫不留情地将她的嗓音吹散,像拂散蒲公英那般轻易。   契雅嗓子都喊咳嗽了。   秦书忍不住笑,双手拢在唇边陪她一起喊,“和平万岁————”   “殿下!”   契雅忽然就这么扑过来抱住她,趴在她肩上很大声地告诉她,“我真的不想有战争!”   “我知道。”   秦书抱紧她,“我知道……”   她知道和平来之不易,也知道因为桑邶的求亲和诏,契雅始终都隐隐有一个心结。   “殿下,我送你一个礼物。”   契雅抱了一会儿松开她,低头从取下了左手食指上的戒指。   是样子很简单,但很漂亮的一枚戒指。   银戒纹路好似树枝,相接处未闭合的两端是雕刻到花瓣片片精细的白茶花和一端末尾的分枝。   这枚戒指似乎从见到她第一面就一直戴着,无论首饰怎么换,这戒指始终都在她手上。   不用想也知道很珍贵。   “这是严君送我豆蔻之年的礼物,送给你。”契雅说着就要给她戴上,秦书连忙将手藏到身后,“这么重要的礼物,怎么可以送给我。”   她理了理被拂到眼前的发尾,看着她笑道,“殿下,这是我第一次离开故土来这么远的地方。我在大郢认识了好多朋友,特别开心。其实我想给你们每个人都送礼物的,可是想了很久都不知道要送你们什么。”   她低头看了看手上的戒指说,“大郢繁荣昌盛,什么都有。想来想去,我只有这个最珍贵了。”   秦书轻轻推她一把,“认识你我们也特别开心,你就已经是最好的礼物了。”   契雅低头笑,还是坚持把戒指送给她,“那你收下好不好,我想留点什么给你们,也留在大郢。我回去以后,说不定以后一辈子都没办法再见了。”   秦书被她说的伤感起来,垂眸道,“坦族几乎每年都来访大郢,你随使臣一起来不成吗。”   “行呀,那得跟严君三请四请才行,要不然不跟着他来,他一定不放心的。”契雅牵过她的手,将戒指给她戴上,“时间久了我怕你们忘了我,把这个留着,你看到就能想起我了。”   契雅扬眉开心地牵起她的手,“你看,刚好能戴上呢。”   秦书笑了笑,挽过她的手臂枕在她肩上道,“多谢契雅公主赏赐。你等着,等我回去想一想,我也要送给你什么珍贵的东西,免得你回去也把我忘了。”   “好,不珍贵我可不要的。”   契雅语气骄傲地回了一句,秦书笑着拿脑袋撞了她一下。   “殿下。”   “嗯?”   “你可千万不能忘了我。”   “不会。”   “嗳,殿下,大郢的花真的好漂亮,特别好看。”   “你也好看,像花儿一样好看。”   契雅莞尔笑,她们站在城楼上,迎风而立。   “殿下,今天之后,坦族的拒亲诏书就将正式地,成为开战的契机了……”   平静低语的声音随风过散,秦书没太听清。   大风起兮,云卷飞扬。   城楼送征,秦书所站的位置是在西侧的瞭望台,温庭之在她身侧。   秋风走马号角长鸣,是擂鼓震震。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秦书轻念了一句,温庭之凝目看过来,见她笑意萧瑟,“庭之,我从前听夫子教的、还有书上看的那些诗句,都只觉写的好,说不出来的好。今天似乎才知道,到底好在哪里。”   古来征战几人回。   写的真好。   百万雄兵凯旋时,能有几人归?   温庭之看了她一会儿,伸手将人揽过来,安静地抱着她。   秦书靠在他肩上看着浩荡长军越离越远,眼前好像也看到了风沙烈烈。   “今天之后,坦族的拒亲诏书就将正式地成为开战的契机了……”   秦书喃喃说完,恍惚觉得有些熟悉。   瞭望台上的冷风醒人心神。   她心底蓦然下沉,仿佛陷入沼泽。   莫名而生的不好的心绪,让她有些心神不宁。   “怎么了?”   温庭之察觉她的情绪,扶着她的肩认真看着她。   秦书摇了摇头,低声道,“我只是觉得我刚才说的话有些……”   她目光落在食指的戒指上,出神一瞬。   “庭之,你说大郢对于坦族来说,最珍贵的是什么?”   她忽然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温庭之低头看了看她手上的戒指,“坦族对大郢来说无疑是小国,最珍贵的东西……我也不知道。”   “那你觉得契雅最喜欢大郢的什么?”   “契雅公主……”温庭之顿了顿,看到她戒指上的白茶花,想到什么,“最喜欢的应该是花吧,我记得叶小将军抱怨过陪契雅公主逛女儿节夜市她买了好多花,带也带不回来,总说大郢的花很漂亮。”   “她最喜欢的是花吗……”   秦书心里忽然变得有些惶措,她抬手将手上的戒指给他看,“庭之,契雅为什么现在就将她最珍贵的礼物送给我?眼下局势,坦族王室稳固坐镇,族王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回去对不对?”   温庭之目光微深,看着她轻声问,“契雅还和你说什么了?”   秦书想了想道,“她、她和我说大郢的花真的很漂亮,她说让我千万不能忘了她……”   她话音戛然而止,湮没在瞭望台不息的风里。   她一瞬失神,抬眸看向温庭之。   秦书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转身就沿着城墙往回跑。   她拼命往北侧的瞭望台跑,其间还要过一下一上两梯石阶。   不知何时她耳畔心跳声盖过了风声,身上也早已冷的没了知觉。   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忽然害怕。   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么强烈,而又准确的直觉。   叶华年不经意的话就那么闯入她脑海里,那样一句轻描淡写的话,此刻一遍遍地绕在她耳边。   她在跑上最后一节石阶时,踩到裙摆被绊倒,被温庭之牢牢扶住。   抬眸间,眼底最后掠过的,是那角绯红刺目的衣裙,和飞扬招展的缎带。   它们随风散落在城楼之下。   比蝴蝶万花肆意漫天还要美。   在那之后,眼前已是什么也看不清,模糊一片,盈热漫雾。   秦书不记得自己最后是怎么离开的城楼,只记得温庭之力气很大,她跌倒在石阶上,一步也没办法靠近北立的瞭望台,更没办法拽住什么。   她不知道自己最后嘶声的喊,契雅有没有听到,如果听到了,不知道她怕不怕。   因为城楼真的很高。   最后,她似乎什么也不记得了。   唯一烙在心上的,只剩那道炽烈的绯裙缎带。   那一刻起,拒亲诏书不再是战争的契机。   因为那道处心积虑的求亲和诏,已经没有了意义。 第63章 阴晴圆缺 (三) 人间烽火。   在大郢皇城, 坦族契雅公主以身毁诏,三国不动刀兵。   这一毁,属和亲公主己身抉择。无关坦族国之立场, 亦不牵连大郢。   从桑邶的求亲和诏呈至而来时,似乎每个人都在权衡接或不接二者之间相差无几的利弊。   欲开战者, 只在乎契机,自然而然地忽视了第三种可能。   既知无可避免者, 直面不可避免的结局, 则只在乎如何以最小的代价维护和平。所念干净, 没有去延伸第三种可能。正如上卿大人所言,仁所仁天下。   在世人眼中,契雅公主就和那道求亲和诏一样, 不过是一枚被借力的棋子,甚至忘记了她也有思想,有信念。   她的心灵纯净的一如天山水。   她死了,求亲和诏便毫无意义,桑邶及边国蠢蠢欲动的野心也则重新湮没在畏意里。   没了契机, 就没了边国作挡牌替死铺路, 那么贸然犯侵大郢如此愚蠢不过的事情,桑邶是绝不会做的。   太子殿下自然更不会。   于大郢而言, 国之风范不可逾, 侵略他国是折损吾国王朝之气的做法, 纳兰楮的野心从不低廉。   至此,秦书不敢去想族王会如何痛彻心扉, 也始终没办法相信那样一个鲜活灿烂、好似山灵的女孩子就此消逝。   她陷入无法抽离的沼泽漩涡,一遍遍问自己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发现什么。   为什么那天自己不能跑的再快一点。   然而这始料未及的结果,险些被封困在大郢皇城, 拒亲诏书在前往境边的路上未停。   最终,信亲王亲赴格里中境,截回了诏书,将无人所料的结局扫荡四海。   御书房   茶杯应声而落,清脆利落地碎裂。   纳兰楮起身拂袖抬步而来,眸底是可见的愠色。   “纳兰令珩,你好大的胆子。”   他嗓音压着薄发的怒意,笑意冷冽,“假传旨意令信亲王离京,墨京玉牌竟都在你手里,孤的好妹妹还当真是出乎意料的令人惊喜。”   “皇长兄息怒。”   秦书站在殿正央,低眉敛目,字句平淡恭顺,“令珩擅自做主,还望皇兄恕罪。”   “你以为毁了诏书,桑邶便会善罢甘休吗?”纳兰楮凝视着她,声色低凉,“简直自以为是,愚蠢至极。”   她神色温平,闻言极淡地笑了笑,“皇兄教训的是。”   秦书抬眼看向他,“令珩愚蠢,契雅公主更是愚蠢。大郢国力强盛,何畏征战?何况有皇长兄为君。可皇兄又为何忠于此?”   纳兰楮微眯着眼睛看向她,袖下掌心的翡翠玉鼎凉入脉理,他冷笑道,“孤知道你们这群仁义之徒一天到晚想的是什么,野心?不,吾国疆域曾纵横四海,孤所为,非侵略,而是夺回。”   “何止如此?大郢千百年,在这东方屹立不倒,纵观四海之国,更替覆灭,复起而落,有谁可敌?”她踱步到他身边,望着天边卷云舒散,“皇长兄,这也是桑邶为何始终将吾国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秦书平静地说着,同他攀谈起来。   并肩站在他身边像是在同他话家常,纳兰楮乜了她一眼,仿佛在她脸上清楚地看见了‘放肆’二字。   他不留情面地推了她一把,令她低于自己的肩膀。   秦书幽幽望他一眼,听他道,“趁方才的话孤听的顺耳,在孤未曾后悔放过你之前,赶紧有多远滚多远。”   他说完,秦书却是更不怕他了。   她好脾气地温声道,“皇兄,令珩还想再问问你。”   “滚。”   纳兰楮转过身懒得搭理她,闭了闭眼构想着什么。   “皇兄莫气,对身子不好。”秦书置若罔闻,继续道,“令珩只是想说,倘若大好江山是君之江山,天下是君之天下。可说起来历代君王在这龙椅上耗费终生,为的不还是黎庶万民吗?昏君殃民,明君为民。皇长兄,令珩觉得皇兄会是明君的……”   “怎么,你还想教孤什么大道理?”   纳兰楮回身看着她,一步步朝她走过去,秦书配合地后退,眉眼温顺,“令珩岂敢。”   他觉得她现在脸上不仅写着‘放肆’,还有明目张胆的‘找死。’   “岂敢?吾妹难道不知道你现在是在同孤叫板?”   “皇长兄,令珩最后只问一个问题。”   在将要退出门外时,她停住步子,抬眸看着他的眼睛,“皇兄觉得,大郢和他国相较,最大的不同之处是什么?”   “太多了。”纳兰楮垂眸睨着她,“不配相较。”   “令珩曾听闻皇兄说过,卑族夷狄畏威不怀德,小礼无大义。”   纳兰楮目色深酌,秦书复道,“正是这个意思。”   “皇兄,大郢最珍贵也最令四海之国畏惧的,便是瑰丽底蕴,民族风骨。倘若将一国比作人来说,那么大郢便是君子风范刻骨的一个人。她有许多不足之处,有累累伤痕。人是皆有劣根的,但劣根都始终不敌她最强大和最干净的心脏。”   “而桑邶,亦或是尤为卑劣又野心勃勃的弹丸之国。他们的心是劣根侵蚀,而貌色招展。”   秦书轻转着袖下食指上的花戒,声声落地,“这便是大郢最强大的地方。吾国千百年沉来的瑰丽底蕴,因民族风骨顶天立地而不折,所以从来无人能败。即便曾遭万千创伤灾难,依然能够置之死地而后生。再问他国侵略杀戮,赢得的是什么?”   “皇长兄,这令四海畏惧嫉恨的国之风骨,也正因江山之下的黎庶万民而立。”   天子是不好当的。   那朝前御下,有几人不欺君?   坐在这高高在上龙椅,久了,心性终归比天下人都复杂。   残忍,狠厉,多疑。   或是迷失本性。   凡身□□,一颗心亦非圣洁。   江山社稷堪重负,君王从来是这天下最孤独的。而到最后帝王最珍贵的,也正是不为皇权所迷失的赤心。   其实历代明君复杂的心性下,终是有一寸干净的仁心。   秦书从御书房安安稳稳走出去的时候,她自己都有些恍惚。   方才那些大逆不道的话,她竟真当着太子殿下的面说出来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直觉,觉得自己这位皇长兄是值得的。   值得什么……她不知道。   她一路走出内廷,脑袋里也依旧空白,好像想了许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有想。   裴郁卿已经可以坦荡自由,不必再隐藏。   事情看上去像是在变好,但一切又都尚未平息。   他长身玉立负手站在月台上,玄紫官服仙鹤辉映,衣袍被风轻掀扬角,眉骨似青山轮廓勾勒,独自孑然时始终清冷孤美。   “殿下。”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他身前,只看着他的眼睛一步步过来,听到他的声音才停下。   这几天的冷风仿佛从未停歇。   裴郁卿望着她,抬手轻抚过她的脸,“瘦了许多。”   似乎比上一次见还要瘦了些。   秦书眼前泛了层氤氲雾气,许是被风吹的,鼻子也红了些,泛着酸意。   她伸手搂紧他的脖子,埋首在他颈间,目光可见远处被角楼拦了一半的青山。   “裴郁卿。”   她闷声唤他,裴郁卿抱着她低哑应声,“在。”   “我做的对吗……”   眼底的雾气凝成清泪落在他衣襟,烙在心上。秦书声音轻颤着,远处景色模糊到连轮廓也看不清,“我有没有给你添麻烦……现在墨京玉牌不在我身上了,我没有收好它……你怪不怪我……”   裴郁卿轻吻过她微凉的侧颈,凝眉敛目,声音平稳地传到她耳畔,“不怪你。”   他好像无论如何也抱不紧她,裴郁卿将她整个人揽在怀里,秦书闭了闭眼睛,低头抵在他肩上。   “裴郁卿……我好笨,你不在我身边,我好像什么也办不好……”   这么多天,她安安静静地吃饭睡觉,好像契雅依旧在宫里,哪天就会去上卿府找她。   这一刻周遭熟悉的温度和气息才恍惚令她有些实感,拼命扯回她的思绪和记忆,告诉她那天不是梦。   “我眼睁睁看着她跳下去了,裴郁卿……”   他听她压抑嘶哑的嗓音,心口亦如她一般窒疼。为她,为许许多多的人和事。   “我可以早点察觉的,我应该要早一些发现她的蠢念头,我可以再跑得快一点,我应该抓住她的……”   “阿珩。”裴郁卿捧着她的脸,拭净每一道泪痕,“阿珩,你看着我。”   他低头亲吻她眉间,指腹抚过她侧脸,“契雅让你不要忘记她,是要你开心地记着她。只要我们没有忘记,她就一直在。她没有白白牺牲,也依旧鲜活灿烂,她是世人都将记得的、最珍贵的小公主。”   死别是这世间残忍的梦。   我自知你再无法与我相见,大梦三千场也再无法触碰到。只能清醒地以美丽的言语安慰着自己碎了一片永远也无法愈合的心,令你成为我灵魂深处的孤勇。   “不要怪自己,你的自责是她的遗憾和折损,明白吗?”   裴郁卿的话她认真地听着,认真地点头。   “你说得对,我不应该……”秦书低头捂着眼睛想止住眼泪,可眼眶阵阵始终盈热漫雾。   裴郁卿抱过她,秦书攥着他的衣袖埋在他怀里,他扶着她轻颤的肩,安稳的环抱。   “今天之后,不可以再哭了。”   拂风卷云,她扯着他衣袖的手轻轻松开。 第64章 欢迎回家 正文完结。   又一年尾至。   天光乍现。   纳兰忱风尘仆仆归京, 长生殿觐见。   陛下虽已安然,然朝前依旧是太子监国,并未收回成命。   “儿臣参见父皇。”   “回来了?”   窗外景致明媚, 文帝在窗前站了一会儿,转身上前拍了拍他的肩, 抬步出了门,“正好, 陪朕出去走走。”   纳兰忱满腹欲言且止, 踌躇片刻跟上随行。   一路未言。   而借暖阳和风, 纳兰忱一如既往跟在陛下身侧后半寸的距离,偏头时方才一瞬恍惚。   他一直都忘记了,父皇已到了鬓霜银丝的年纪。   记忆深处需拼命抬头才可仰望如神的背影, 他也已经可以并肩。   “父皇……”   他嗓音微涩,文帝应了一声,回头看了他一眼笑道,“你这是什么眼神,怎么, 是不是忽然觉得父皇老了?”   “儿臣是想说最近天凉, 父皇还是要多注意着身子。”纳兰忱也不自觉地垂眼染笑,“太医说了, 父皇的身子好生调养是可以调理好的。”   涟鸢湖面如镜映影, 偶尔缀几层涟漪, 晃晃荡荡地漾远。   耳畔唯有拂风声,安静地好似流年悄然止于此。   “坐在龙椅上, 本就是在不断地耗费命数。不过太子监国的这段日子,朕倒是难得歇了几天日子。”   纳兰忱将怀中的墨京玉牌拿出来,呈袖道, “父皇,皇长姐令儿臣回京后便将墨京玉牌归还父皇。”   文帝侧目看了一眼他手上的玉牌,不甚在意地压下他的手腕,“你收好。”   纳兰忱微怔,不敢收,“父皇,儿臣……”   他说话间,陛下已走到一侧湖上岸边的石桌旁掀袍坐下。   成和公公洞悉圣心,此番四周都无人叨扰,见陛下坐于此,只吩咐了茶盏送来。   “坐。”   文帝敲了敲桌子,纳兰忱走过去恭敬地坐下。   他正襟危坐,陛下笑着抬袖倒茶,“今日无君臣,你莫要如此拘谨,朕也许久没好好聊过什么了。”   文帝抬眸看向他,目色深缓,疏散了平日里帝王独有的威严和莫测。   “小子,我问问你。你也不是没有亲姐妹,怎的同你皇长姐格外要好些。”   陛下忽然这样说话,纳兰忱委实不大适应,他也从没这样和父皇像聊家常一般的说过话。   君父终归同寻常父子不同,但眼下他似乎有些了解寻常父子可能是如何相处的了……   不过,还是别扭。   “咳,父皇,儿臣……”   “你紧张什么,我能吃了你?”   文帝抬了抬眉,改了自称他也别扭,但那阵别扭是令他心性怅然,好似回到了那些快记不得的从前。   熟悉又陌生,徒剩怀念。   纳兰忱迟疑片刻,终于开口道,“其实儿臣也不是很清楚为何同皇长姐亲一些……或许是因为,阿姐不太一样吧……”   哪里不一样,他也说不上来。   他说完便听父皇低朗笑声,“你和她亲,静嘉也和她亲……我最疼的儿女都和她亲。”   文帝望着远处空蒙的湖光山色,眼底许是幽怅苍凉,“就像我当年和……你卫宁姑姑那般亲……”   纳兰忱捏着茶杯的手顿了顿,从没人敢提的卫宁姑姑,他第一次从父皇口中听到。   “纳兰。”文帝抬眸看过去,好奇地问他道,“令珩可是喜不喜欢这样叫你?”   不叫字也不叫名,偏爱唤姓。   坐了这一会儿,听陛下说话,纳兰忱莫名松散下来,轻笑着点头,“父皇怎知?”   文帝低笑道,“你卫宁姑姑也喜欢这样叫我。”   他不由得沉叹了口气,“令珩太像她了。眉眼,脾性,都很像。”   “我知道朝野上下没人敢提卫宁,我也不愿意去想她……”   纳兰忱抿了抿唇,蓦然道,“父皇其实很想念卫宁姑姑,是不是?”   陛下眉眼怀温和柔意,轻声道,“是,我真的很想她。”   想念处处护他的阿姐,想念最初和纳兰忱一样纯粹干净的自己,最真挚的快乐。   “我想她是真,恨她也是真。可如今半辈子过去,连恨都快淡了……似乎我不恨她了,她就将要彻底消逝在我的生命里。”   纳兰忱安静地听着,他恍惚看进父皇眼底,似乎能看见那个张扬肆意、快没人记得的文小王爷。   “我恨她兵权在握卷入朝堂,恨她将我作傀儡,推我上皇位。她分明是这世间最懂我之人……”   帝王落泪,当是无人可感同的痛彻心扉。   纳兰忱好像看到了父皇眼角尚未凝落便被指尖不动声色拭去的清泪,却又好像是他的错觉。   “纳兰,父皇知道你不是想要当皇帝,我知道。”   最平淡的一句话,深刻地触及他心底,纳兰忱眼底轻润,捏紧手下的衣袖,“父皇,只要大郢强盛太平,儿臣即便不入朝也无妨。”   文帝看着他,目光千丝万缕,是纳兰忱看不分明也辨不清的复杂。大抵有释然和慈爱,怅惘和不忍。   他看了纳兰忱半晌,不禁低头扶额沉笑,纳兰忱不明所以,也不知父皇笑什么,只知从未见父皇笑的如此开心。   后来他才知道,父皇是看他那副蠢样子,和他年轻的时候太像了。   *   格里中境,镇襄候呈军报传京。   戈番边防多次试探滋事,后几名兵士擅越境线,淌过界河线。   八方邻国相定和平年数载,双方未动刀兵。大郢驻守边防将士迎前交涉,阻其越境,后数将遭彼国构陷身亡。   庆川军援至,压退入侵,中境边界,不妨滋生了一场意料之外的战事。   呈报书,吾方伤数轻者,而退戈番边军,死伤数百。   与此同时,桑邶一诏和书传抵上京。望与大郢长久交好,相定和平。   “桑邶求和,孤当真是怎么看都觉得有诈。”纳兰楮按了按眉心淡声问,“温卿可是看错了?”   温庭之将诏书呈上抬眸道,“殿下,送这封求和诏书的并非是贺林王,桑邶易君了。”   纳兰楮睁开眼睛,眸底深色,他微眯着眼睛有些意外,“易君?”   契雅公主的死,令战事未起。在此期间,桑邶皇族内部易君改位,贺岐王上位的第一件事,便是收回军队,快马传求和书至大郢。   贺岐王此人,温庭之略有耳闻。是个不涉朝堂的闲散王,对争权夺位似乎并没有什么兴趣。若非桑邶欲挑战事,想来他不愿意也不会被推上位。   “易君。”   纳兰忱轻笑了声,倦怠地敞怀躺在宽大的龙椅上。   他望着龙飞凤舞的雕栏房栋,目色涟转,深不可见。   温庭之看了眼御桌上未折合的呈书,嗓音温淡平和,“边防尽退入侵,戈番伤亡惨重,意欲求降,如今大郢全然掌局。”   他看着龙椅上眼睫如鸦羽懒散轻扫的太子殿下,停了片刻问,“殿下,是进是退?”   是进是退……   原本,他能毫不犹豫地挥兵攻入他国疆土。   温庭之问这句话的时候,他自己都不知道在犹豫什么。   是因为贺岐王求和,还是因为纳兰令珩不知死活地给他讲的道理?   诚然她的话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但不可否认,她寻到了他的七寸。   大郢最令四海畏惧也最强大的,正是无可比拟的瑰丽底蕴和国之风范。   强而不傲恃,民族有脊梁。   好比军报所书那几名最初以身作挡冷刃刀剑的将士,临犯侵者千百淌水过境,手无寸铁而敢以单薄肉身敞怀护着身后每一寸国土,这是世间最清澈的真心和最崇高的孤勇。   此乃他大郢江山。   纳兰楮漫然地勾了勾唇,慵懒疲倦地枕着手臂,阖目启唇。   漫不经心的嗓音掷地沉着,似叹似慨,“退兵罢。”   狼烟烽火,熄湮于此。   是最好的结果,也是最意料之外的结果。而虽意料之外,其实又在情理之中。   庆川军回朝,太子归玺。   圣旨传,易储君,位居信亲王。   许多事情一同发生,几乎应接不暇。   秦书尚未从易储君的圣旨中回神,便收到了庆川军归京的消息。   她来不及多想什么,连忙出门,恰好看见了缓缓停在上卿府门外坠温字玉牌的马车。   “庭之?”   温庭之掀开车帘朝她伸手,“上来。”   秦书笑了笑,跑过去拉着他的手上马车。   “你是专程来接我的?”   “不然呢,温府和上卿府可不同路。”   秦书皱皱鼻子,想起来问他,“对了,我刚才还在想陛下的圣旨,怎么忽然就易储君了?”   是易,而非废黜重立。   温庭之解释道,“是太子殿下自请的。”   秦书颇意外地啊了一声,刚想问为什么,话到嘴边又散了。   她惊讶完缓慢回神,静心一想就不觉得诧异了。   因为这才是太子。   无论到哪一步,都值得臣服。   秦书凝神安静了一会儿,轻唤了一声,“庭之。”   “嗯?”   “我想契雅了。”   她低头抚着食指上的花戒,眼眶不自觉地热起来,她及时抬手碰了碰眼角,把温度降下去。   看向温庭之扬唇道,“虽然我答应裴郁卿,不能再哭了,可是我很想她。”   她眼睛红了些,温庭之牵过她的手看着那枚戒指对她说,“契雅是最珍贵的朋友,她是上天派来的,拯救了苍生,历劫便回去了,对不对?”   秦书吸了吸鼻子低头笑,“对,我喜欢你说的,你说的每个字都是我爱听的。”   温庭之轻勾着唇角敞怀道,“要不要借你抱一抱?”   “自然,温卿的怀抱千金难求。”秦书不客气的倾身抱住他,十分贴心的拍拍他的背,豪气道,“温庭之,认识你真好。”   她看着他问,“你呢,认识我好不好?”   温庭之扬了扬眉,不给面子,“还是认识裴大人更好。”   秦书听完便一把推开他控诉,“温大人,你现在变坏了。以前你是小白羊,现在却是变成披着羊皮的狼了。”   “大抵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秦书瞅他一眼,这话好像是在说她。   不过她定是前者。   裴郁卿才是后者。   城门下喧闹盛欢,呼声非凡。   为和平,为每一位将士。   静嘉早早就在那儿等着了,大军尚未至城下时,叶华年策马先行。战袍飞扬,意气风发。   他就这么披着明媚的金光身骑战马而来,令人心口跳的不成话。   多久没见他了?   她已经记不清了,自他离京后,她连信也不曾收到过一封。   静嘉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跳出来了,她等不及地跑过去,叶华年未及马儿步稳便跳了下来。   她跑的很快,跑两步就扑过去抱到了他,整个人挂在他身上。   叶华年抱着她转了一圈,笑声悦朗,“和平万岁——”   静嘉刚刚想哭的情绪被压了回去,语气还可怜着,忍不住和他一起喊了一声。   他放她下来,眸华比明媚阳光还热烈,“我很想你。”   静嘉眼睛红了一圈,有些委屈地望着他,“我们可以成婚了吗。”   “不可以。”   “啊?”   她愣住,叶华年轻浮道,“我刚回来,还没来得及喝花酒呢,成婚以后就不能经常去调戏姑娘了,我得再过几天快过日子。”   静嘉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对他拳打脚踢,“混蛋混蛋!”   叶华年开心地捧着她的脸亲了亲,从额头到嘴巴亲了个遍,满足地喟叹,“算了,家里有一个媳妇儿让我调戏也够了,本公子也不是什么贪心的男人。”   “你怎么还是这么讨人嫌啊呜呜呜呜呜——”静嘉搂着他哭,“叶华年,我好想契雅,她说要看我们的成婚的……”   “她看的到的。”叶华年抱着她揉揉脑袋,对她说,“到时候我们还一起放天灯告诉她好不好?”   “嗯。”   静嘉点点头,牵过他的袖子擦鼻涕眼泪。   叶华年嫌弃淡漠地瞅着她,“这就是小公主该有的华贵温雅?”   静嘉不理他,叶华年抬起她的下巴低头想再亲两口,不远处的喊声打断了他的不轨之心。   “叶华年——”   叶华年抬眸便见秦书跑过来,他猝不及防地被她撞退一步,秦书抱着他险些跌倒,她佯怒地推开他,“什么意思,我很重吗!”   “咳,有点。”   温庭之在一边安静地张开怀抱,“欢迎回来。”   叶华年感动凑过去抱抱,“还是温大人温柔可亲。”   在他们之后,叶檀也如约而至,她还没走到叶华年张开怀抱,大方道,“来吧姐姐,用爱包围我,让弟弟知道你对我的思念。”   叶檀嫌弃地踹了他一脚,“还以为你回来会变得成熟稳重惹人喜欢一些呢。”   她踹完才抱了抱他,叶华年心灵受伤地重新投入温大人的怀抱,“你们都什么人?还是只有温大人最体贴。”   “对了,姐夫呢,还有我兄长呢?他们怎么不来迎接我?”   叶华年翘首以盼地望了望城门,叶檀道,“世子爷进宫了。”   “裴大人也忙着呢。”   “那真是可惜了,本将军的英姿他们无缘得见。”   叶华年臭不要脸地说完,转身看向归来而至的庆川军。   他们站在城下,为他们欢呼。   叶华年抬手拢声,嗓音高高扬扬,回荡山谷,绕缭青山。   “欢迎回家————”   将士振臂高呼,顷刻覆盖过他一个人的声音,比战鼓振彻心扉。   山河无恙太平盛世,幸甚至哉。   此间锦绣江山,风吹灿烂,明媚四海。   世界和平,欢迎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