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忠犬攻略》 作者:秀木成林   文案   父亲冤死,临终前让她带着寡母幼弟去投奔未婚夫。   但韩菀很快发现,她身后的万贯家财,比她本人要更让人感兴趣。   之后她死了,死于一场沉船意外。   临死前,身边就剩下一个贴身侍卫穆寒,豁出去性命想为她争取一线生机。   最后两人都死了。   ……   重活一辈子,韩菀主要想做两件事   一是守住家业查清父亲死亡的真相,二是对穆寒好一些。   不过好着好着的后来,   她发现这家伙原来是暗恋她的。   卑微爱忠犬护卫×大小姐   ①卑微爱忠犬心腹和他的主子大小姐,此志不渝,守护和被守护的故事。   ②感情流+剧情流   ③阿秀觉得,这是个甜文~~~   …………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重生 甜文 成长   搜索关键字:主角:韩菀、穆寒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卑微爱忠犬护卫和他的主子大小姐   立意:坚持和勇敢可以战胜逆境 ========== 第1章   韩菀死在一个滂沱雨夜。   那是她被囚禁的第三十一天。   漆黑的深夜,狂风呼啸,暴雨倾盆,狂风夹着雨撼动山间的丛林树木,呜呜怪声似山摇地动,顷刻间又淹没在郇河河水暴涨的巨大隆隆声中。   这样的雨夜,深山之中,倚在门扉上的韩菀却忽听见远远有一阵隐约骚动。   她立即坐了起身。   有人救她?   可这不可能,因为对方告诉她,韩大女郎早已“死”在月前的一场沉舟事故。   死讯确切,灵堂已设。   对方神色淡淡,因而韩菀判断,这不是谎言。   韩菀不知道,但她抓紧了这个机会。   骚动愈大,木屋前后的守卫匆匆赶去大半。气窗在日复一日的撬动中已松动,使劲一扳整个脱落,她跳了出去。   黑黢黢的夜里枝摇树晃,她顶着滂沱大雨,一头扎入密林。   然好景不长,很快,追兵就赶上来了。   领头是一个眉目阴翳的男子,他冷冷道:“她跑不远的,分散搜!”   韩菀伏在长长的茅草丛中,重重喘息,肺腑像火灼一般赤疼。她努力收敛气息,一点点往后挪。   对方的人很多,她的行踪很快就被发现了。   泥泞大雨,伸手不见五指,胡乱冲开横生的枝丫草木,她跌跌撞撞狂奔在漆黑密林中。   隆隆的水声越来越近,她瞥到了原本藏在芦苇丛中的小舟,她跳上小舟,扯开缆绳。   小舟瞬间被冲了出去。   滚滚波涛,小舟急剧起伏,“嗖嗖嗖”箭矢激射而至,韩菀往船头一扑,小舟顷刻翻侧。   她落在汹涌的河水之中,瞬间被卷了下去。   她拼命挣扎着,暴雨隆隆,河水湍急,全无作用。   韩菀不禁绝望,她还是没法逃过。   载沉载浮,岸上的人正急追而下。这些人,虽从没明确表示过身份和目的,但她却知道为什么。   韩家如今只遗孀母孤女,却有偌大的家业,万贯的家财。   让人垂涎三尺。   河水隆隆,汹涌的巨浪猛拍在她身上,头脑一阵晕眩,人瞬间被卷入水底。   睁大眼睛,眼前无边无际浊黄河水,她奋力挣扎,却如蚍蜉撼树,全无半点作用。   正当韩菀心生绝望之际,骤“哗”一声,她忽听见一巨大水声。   一个黑色身影分开浪涛,突兀出现在她的面前,一双强而有力的手臂抓住她的双肋,她被紧紧箍在一个宽厚结实的胸膛。   全力一蹬,冲出水面。   韩菀重重喘息着,心肺窒息过后的绞痛像火灼一般,她咳嗽着,猛回头看去。   大雨滂沱,水珠顺着浓黑的眉峰滚下,一双浅褐似琉璃珠般剔透的眼眸。   是穆寒!   “……”是你!   竟然还没放弃寻她吗?   还真寻到了她?   谁也顾不上说话,还完全未曾脱离险境,河水汹涌而急促滂湃,更大可能的,是两人一同葬身大河。   一冲上水面,立即全力往河岸艰难扑去。   韩菀本能抱紧他,箍着她的臂膀又紧了紧,肌肉贲张,像铁钳一样牢牢卡住她的腰。   巨浪滔天,扑头盖脸,暴雨狂风以摧枯拉朽之势刮倒无数树木枝干,冲进隆隆郇河,河水携带着无数黄土和杂物以雷霆万钧之势汹涌而下。   倏地,一截巨大树干急速冲向二人。   避无可避,他蓦一转身,“彭”一声巨响,树干重重撞在他的背部。   力道之巨,连隔了一层的她都震得头晕眼花。   一滞,他吐出一口血,皮开肉绽,鲜血顷刻染红浊黄的河水。   韩菀张了张嘴,却立即呛了水,重重咳嗽。   谁知祸不单行,一连串朽木树干顺着奔腾河水疾冲而至。   连避带挡,仍不可避免地被重重撞往下游。   可他的动作已无法控制地缓慢下来,再被带往下游,恐怕九死难生。   在一截横木携着巨浪再次重重扑来的时候,他暴喝一声,骤一松手,重重往前一推。   一股大力推着韩菀冲向河岸,她奋力往前一扑,抓住了岸边的根须,猛回头看去。   巨大的浪头扑下,“彭”一声巨响过后,黑漆漆的河面,已看不见人影。   韩菀却连叫也无法叫,她流着眼泪,尽全力抓住手上这条树根。   然天要绝人。   在韩菀拼劲全力,终于成功爬上岸的时候,一阵急促脚步声,熟悉的黑衣人冲了出来,分成两列,重重包围了她。   领头中间的,正是那个熟悉的阴翳黑面男。   对方冷冷哼了一声,“刷”一声长刀还鞘,扔在左手,他倏地上前一步捉她。   韩菀陡然生出一股巨大的愤怒,她猛地抽出头上的木簪,对准他的眼珠,用尽全力,重重往前一扑!   圆钝的簪尖戳进对方左眼,一声惨叫,狠狠一脚踹在韩菀的腹部!   她被踹得倒飞出去,重重掼在河水之中。   水花四溅,头晕目眩,腹部巨痛,河水没过头顶,顷刻淹过口鼻。   可她已无力挣扎。   ……   雨后初霁。   温暖的阳光穿透云层洒落在郊野城廓,却驱不走人心里头的阴霾。   她的母亲一夜白头,抱着她和弟弟的灵位哭瞎了眼睛。姨母一再宽慰,可她还是呕血而终。   城中韩氏商号大大小小铺面的牌匾都被拆了下来,换上另一家商号的匾额。   城郊,孤零零两座新坟。   最后,还是她的二叔从东阳赶过来,起坟,要将她母女带回家乡,与父祖共葬。   一声叹息。   一铁镐下去,滚滚乌云自东而来,遮盖了炎炎烈日。   一声惊雷起,晴空暴雨。   雨点噼里啪啦,落在棺盖上。   ……   韩菀就醒了。   她睁开眼睛。   又一阵风,窗扉咿呀开合,雨水灌了进来,溅湿窗畔的睡榻,洒在她的脸上。   她怔怔一抹了脸。   雨水冰冰凉,一点烛光晃动,湿润白皙的掌心下隐约可见细细的青筋。   她跳了起身。   “哐当”一声,撞翻榻旁小几,汤盏落地,碎陶飞溅,擦过她的手背。   细碎的刺痛,和方才打在她脸上的雨水一样,真实无比。   她环视。   浅杏帷幕,银红坐垫,东墙窗下有一张檀木琴案,非常熟悉的布置,她梦萦中常常会出现的地方。   这是她东阳家中。   这是她母亲院里的西厢房。   她这是……   又活过来了吗?   愣愣半晌,一瞬狂喜。   忽门“咿呀”一声,乳母端着一碗汤羹进了房,絮絮叨叨:“小娘子多少吃些,夫人伤恸,郎君也还小,您正要好生保重,才能支应……”   恍如隔世。   这些似曾相识的对话,仿触动机括一般,记忆深处的画面一下子就鲜活了起来。   这是父亲下葬后的第三天。   “……弟弟!”   几乎是马上,韩菀提起裙摆,往外狂奔而去。   她甚至连没有梳发,赤足落在木质廊道上,咚咚往东厢冲了过去。   上辈子最大的遗憾,会在今晚发生。   她的弟弟韩琮身体羸弱,不堪悲伤疲惫,后半夜忽起高热。而主君丧事人仰马翻,乳母女婢皆疲,又因白日疾医诊脉确认无恙后,一松懈盹了过去,错过唯一的就医良机。   高热来势汹汹,竟很快不治,年仅十三岁的韩琮在第二天夭折了。   此后无数的日日夜夜,韩菀无比的恨悔,悔自己没有多守一天,悔自己没有照顾好弟弟。   悔自己没照顾好自己和母亲,保不住韩氏的祖业。   她对不起父亲。   可现在,她有机会挽回一切!   ……   猛推开东厢的大门,乳母女婢惊醒连忙站起身,她冲到弟弟的床前,撩起床帐。   白皙清秀的眉目,只是有些瘦削,常年体弱皮肤带一丝苍白,此刻却泛起一抹潮红,十三岁的清瘦少年正陷在柔软的衾枕中,他双目紧闭,呼吸见重。   韩菀立即伸手一探。   还好,还好!   不是很热。   她喜极而泣。   “快些!赶快去叫疾医来!”   一抹脸,她回头急声吩咐。   作者有话要说:   宝宝们!阿秀回来啦!!(*^▽^*) 第2章   医士很快叫了来,用药后,韩琮的热度渐渐退了下去。   韩菀长长吐了一口气。   更深夜凉,才觉两臂生寒,见母亲守在床前给弟弟拭汗,她绕出屏风,慢慢坐了下来。   灯火通明的内堂,光鉴油亮的柚木地面上铺了厚厚的羊绒地毯,富丽轩昂,宏阔厚重。   这里是东阳君府。   韩家原是韩王嫡脉,韩国传承第十三世,为权卿瞿氏所篡,后瞿氏不肖为被陈吞并。韩太子宜逃往郇,沉寂二代,出了商祖,宜之孙弥货通天下,富甲万贯。晚年逢郇与燕大战,弥捐财补足郇军军资,乃致胜之关键。后郇王封韩弥采邑东阳,为东阳君,世袭三代。   韩氏终于重新起来了。   韩弥是韩菀的曾祖。   然封邑三代,商号才是韩氏的根本,每一代的韩氏家主俱用心经营,到如今,可谓当之无愧的富甲天下。   可惜她父亲死得太早了。   她父亲与母亲感情极笃,膝下仅嫡出一儿一女,她弟弟根本就没来得及长起来,他就去世了。   孀母孤女弱子。   难怪她父亲硬撑着,也要回到家中叮嘱了她们,才肯咽下最后一口气。   韩菀睁眼,静静看着眼前髹漆彩绘的松鹤延年斫木大屏风。   父亲临终前,叮嘱她携母弟往郇都,投奔她的未婚夫。   她和杨于淳指腹为婚,两人是亲表兄妹,他的母亲是她的亲姨母。杨家乃襄平侯府,深得郇王倚重,杨姨父胞妹乃郇王后,足可以庇护韩家。   上辈子韩菀就是这么做的。   过得也确实可以。   可惜的是,最后在回乡祭拜父亲的路上,还是被人窥了空子,凿沉舟船,她落水被掳。   可见,靠人终归是不保险的。   所以这辈子,韩菀不想靠人了,她想靠自己。   守住家业。   还有……   韩菀眸光暗了暗,父亲意外的真相!   彻底消化,想清前后,她站了起身。   这时屋门开合,女婢又捧了一盏汤药进来,韩菀接过,母女合力,给韩琮再次喂了药。   天色渐渐亮了,医士再次上前探脉,他终于宣布,小郎君经已退热了。   后续只要仔细照顾,便可无碍。   守了半宿,弟弟好了。   里里外外都大松了一口气。   包括韩菀。   金灿灿的晨曦从窗纱中滤了进来,投在斫木屏风前的地面上,明亮又温煦。   弟弟好了,韩菀立即就想起了另一个人。   滚滚浊浪中,那一双强而有力的臂膀。   拂开乳母欲给她细细绾发的手,随意捡了支银簪一束,她问:“穆寒呢?”   乳母一愣,韩菀补充:“父亲的武卫们呢?”   乳母忙道:“婢子不知道,不过先前听闻已被曹邑宰关押待处。”   “全部吗?”   “是的,是全部。”   韩菀皱了皱眉:“来人,去把曹邑宰叫过来。”   ……   韩父走南闯北,足迹踏遍各国,身边有着一支人数众多勇武非常的卫队。   穆寒原是韩父亲卫,还是其中的佼佼者,后来才到韩菀的身边。   邑宰,辅助主君打理采邑诸事以及君府外务的主事,出了事情,他确实有暂先处理的权利,并不算逾越。   韩父折返近东阳的时候,遭遇悍匪。激战过后,匪徒被杀退,只可惜在交战过程中,滚石击中韩父轺车,轺车整个翻侧下坡,韩父伤重不治。   曹邑宰年四旬,方脸有须中年人,为东阳邑宰已十余年,素日甚得信重。如今主君亡逝才入葬,正是事务繁多之时,闻听女郎有召,诧异,匆匆赶来,路上打听了一下,说是有关家主亲卫的,不禁挑了挑眉。   如今仕女以端庄娴静为美,府中女郎是未来襄平侯世子夫人,早两年就被主母拘起来了,素是不管外事的,这怎么突然问起这桩?   一绕进内宅,未到正院,便在廊榭下望见正立着的韩女郎。   晃眼一看,他先是一诧。   薄薄的阳光穿过檐瓦,落在朱红色的廊榭,韩菀发黑似漆,容色端丽,金色的晨光洒在她的脸上,肌光似雪白得几要透明一般。   闻名遐迩的东阳第一美人。   人还是那个人,只神态之间,总觉得有什么一些什么变化。   往昔姣美娴静中总挥之不去的少女灿漫,顾盼生辉,恣意无虑。   可如今,脊梁挺直,唇角微抿,一双明媚的桃花眸精致依旧,目光移转间,却平添了几分锐利。   像一下子稚气全褪,成熟了起来。   “曹邑宰。”   韩菀没废话,一见人直接就问:“父亲的武卫们现在何处啊?”   曹邑宰心下微微一突,面上不变,回道:“诸卫失职,致主君弥难,现已经处置了。”   这话也不算错,家主出事,守卫责无旁贷,但据韩菀后来所知,事发当时,也不是全部亲卫都在韩父身边的。   比如穆寒。   他奉韩父所命,押解贵重货品先行归府,事发并不在现场。他得讯率人迅速折返,这才击退悍匪。   至少这一部分,该无过的。   “全部?”   曹邑宰恭敬回道:“是。”   韩菀皱了皱眉:“怎么处置的?”   曹邑宰顿了顿,道:“良民卸职出府,奴籍者,昨日悉数驱返郡营。”   “什么?!”   韩菀一惊,她当即就怒了:“曹邑宰,事关父亲亲卫,你怎敢擅作主张?!”   韩父仁善,府中多收容奴隶,从不苛刻,有能力者也会提拔,故他的亲卫奴隶出身者占大半,包括穆寒。   这所谓的郡营,即是官奴营。   如今世道,牲畜都比奴隶贵重几分,可想里头境况,韩菀怎会不色变?   曹邑宰神色却未变,他恭敬拱手:“在下已经禀过夫人了。”   韩菀居高临下,垂目看着阶下的曹邑宰。   东阳传至韩父一辈,已是第三代,他去世后,自然不需要留下邑宰,曹邑宰上辈子是随她们一起赴郇都的。   很自然的,他就是韩氏商号的大管事。   上辈子韩菀和母亲居于襄平侯府,他在外把总打理商号诸事。   父亲死了,人心逐渐思变,这不奇怪。   不知变了多少人,但里头肯定有他。   没有曹邑宰的里应外合,任凭谁也不可能这么快成功接收韩氏商号。   曹邑宰什么时候变的,韩菀不知,但现在吧,很明显他是在排除异己。   穆寒。   穆寒年纪虽轻,却是队副,待队正罗叔卸任后,他就会接手,是韩父特地栽培的。韩父栽培的还不止这方面,韩家下一代情况很特殊,韩琮体弱多病,很需要一个忠心能干的辅助者,他选中的正是穆寒。   这个韩菀是知道一些的,她还知道父亲已开始让穆寒接触商事。   曹邑宰自然不会不知。   他这是在趁她母亲心恸神伤,心里又难免怨怪亲卫们护主不力,他避重就轻问一句,事儿就很顺利了。   所以他神色自若,因为挑不出任何错处。   韩菀深深看他一眼,没有废话,只立即吩咐:“套车,马上去!”   ……   韩菀驱车八十里,在郡城近郊,追上遣返队伍。   远远看着,队伍却一阵骚动。   她心一紧,吩咐:“再快些!”   车夫连连扬鞭,双辕辎车半盏茶后赶至,韩菀撩帘翘首望去。   第一眼,她就望见了穆寒,当即她眉心一蹙。   深秋百草泛黄的季节,冷风飒飒,一个高大的年轻男人立在骚动中心,荒原草地,他一身单薄黑色布衣,看着丝毫不觉冷,侧颜肃静,挺立动也不动。   他面前是一个跨马的褐色绸衣中年男人,大府管事装束,正勃然大怒,暴喝一声,狠狠一鞭抽过去。   精铁长鞭破空“嗖”一声,身边女婢忍不住惊呼,韩菀心一紧,却见穆寒抬手,准确抓住鞭身。   “啪”一声重响,鞭稍在他腕间绕了几圈,登时见血,皮开肉绽。   身边诸卫面露忿色,却不敢语言。   那管事扯了扯鞭身,纹丝不动,不由大怒:“待回了府,我禀明夫人,有你好看的!”   他冷冷看一眼这群带拷卑贱奴隶。   穆寒眸色一黯,挺直的脊梁却分毫未动。   正当管事吩咐要押回去的时候,却突然听见车声,诧异一抬头,一架双辕辎车,车前悬挂的正是“东阳”府徽。   他眉头不禁一皱,却不敢怠慢,立即翻身下马见礼。   正惊疑这是谁,帘子一撩,一缕淡淡暖香顺风送至,素色裙裾,银簪束发,散在后背的乌黑青丝随风而动,韩菀皱眉:“你是哪家的?”   “呃,小的是彭陵夫人府的。”   韩菀脸立即黑了。   穆寒有羯人血统,生得五官深邃,身材异常高大,苦练武艺多年一身肌肉紧致又结实,格外地健壮,如同黑豹一般贲张躯体爆发力十足。   分外得某一些贵妇的青睐。   时下贞操观念淡薄,贵妇偷情或篡养面首并不鲜见。   这个彭陵夫人曾向韩母讨要过穆寒,被韩父黑着脸断然拒绝。   管事讪讪:“小的凑巧碰上,欲讨夫人欢心。”   “是吗?”   韩菀不置可否,只道:“母亲昨日过于伤心,回头想是不妥,故吩咐叫回。”   管事瞠目结舌:“这,这……”   没什么好这的,人没到郡营,还没接手,就还是她家的人。   韩菀只吩咐打赏了郡营的人,后者得了封厚赏钱,乐得白跑一趟,跪地谢恩喜滋滋离去。   管事忿忿,却无奈,也只得僵着脸告退走了。   韩菀这才将视线看向穆寒。   她轻声:“穆寒。”   穆寒就站在辎车前侧三丈的地方,他顿了顿,立即上前见礼。   秋风飒飒,单薄布衣索索,躯体仿蓄势待发,每一块肌肉都爆发力十足,有几道鞭痕勾损了薄薄布衣,伤口还在渗血。   他很高,她站在车上,如果不是低着头,他怕比她还高些。   至车前三步,穆寒啪单膝跪下:“穆寒见过小主子!”   声音不高,醇厚而微微暗哑,却十分沉稳,令人不由生出可靠感觉。   有些熟悉,但更多是陌生的嗓音。   韩菀一时百感交集。   上辈子她死后,穆寒却是挣扎上了岸,他负伤急奔百里追杀那个阴翳男,最后同归于尽。   她垂目盯着他的发顶。   其实她和穆寒也不很熟悉,上辈子因为弟弟的死,再见穆寒,是在去郇都的路上。   大雪纷飞,他伤痕累累跄踉一路,跟了上来。   她这才从伤心疲病醒起,命人连夜折返东阳将亲卫们赎回。   穆寒伤好后,感念他的忠,韩菀就将他放在身边。   但韩菀身边也不止一个护卫,穆寒一贯沉默寡言,平时他的存在感并不强烈的,却不想……   连她母亲都确信她的死讯设灵,可见对方布置天衣无缝,可即便是这样了,穆寒仍却不肯放弃。   她死了,他负伤狂奔百里追杀。,她还记得那双赤红的眼睛,和平日的寡言沉默相比仿佛换了一个人,那种不顾一切的疯狂厮杀,阴翳男被杀死了,那群黑衣人死伤大半,他浑身浴血。   他最后倒在带她回郇都的路上,伤重不起,血尽而亡,撑着一口气将她带出山,倒在大路旁。   若非如此,恐怕她母亲都不知她真正死讯。   这样的忠诚,让韩菀动容。   她亲自下车,俯身伸出手,温声:“我来迟了。”   作者有话要说:   首发两更发射完毕!!   心水多年的梗,卑微爱忠犬心腹和他的主子大小姐,守护和被守护的故事,终于开了!!(/≧▽≦)/   爱你们!!   最后,还要感谢之前给文文投雷的宝宝噢:   绯雪×5、一颗仙人掌   么么啾!!   明天见啦宝宝们!(*^▽^*) 第3章   她静静站在他面前。   轻声一句“我来迟了。”   韩菀声音很好听,如琴瑟韵动,婉转动人,哭泣太多伤了嗓子略有些哑,却很认真。   他不禁抬头,对上了一双漆黑剔透的眼眸。   薄薄的秋阳从头顶洒下,她肌肤白得仿要透明,细细的绒毛,淡淡的粉,疲伤让她的脸庞染上一丝苍白,愈发衬得一双精致桃花眸夺目。   这双点漆般剔透的瞳仁,正一瞬不瞬看着他,短短一句话,有一种亘古的错觉,目光仿佛穿透了时光,落在他的脸上。   他逾越了,她却没有生气,还笑了笑。   穆寒迅速低下头。   “谢小主人。”   “回去吧。”韩菀轻声说。   她抬起头,环视眼前百十张或多或少眼熟的面孔,“委屈你们了,都回去吧。”   屏息已久的诸卫激动大喜,忙跪伏:“卑职等谢小主人!”   ……   一众武卫尾随辎车折返。   人太多了,她又来得急,只能让他们步行,她放慢速度。   但其实没事,他们这些奴隶出身的武卫,都是极能吃苦的,这些许路程并不觉得有什么,反境况峰回路转,激动高兴情绪高昂。   不少人身上带伤,韩菀特地打发人进城采买伤药,让他们暂先敷一敷,又使人问了可能支应。   完全没问题,实在不方便行走的一路都有人轮着背,并不影响。   女婢奉命特地问了穆寒,韩菀见他身上新伤旧伤,半边身体斑斑血迹看着有些厉害。   穆寒简短回道:“无事。”   他看着就是个沉默寡言的,异常强壮又半身腥红让人心头发悚,女婢得了答案见他不再语言,咽了咽唾沫忙折返回话。   入夜,他们回到了东阳君府。   回到旧日起居的营房,随后医士就来了,一一给他们检查包扎好伤口,针药不吝,甚至女郎还亲自过来探视,足半个时辰,才离开。   同屋的阿亚伸长脖子望了眼,“小主人真好!”   韩府仁厚,与外面外头相比不亚于天堂。老主人没了,幸好还有小主人。   阿亚也习惯了穆寒的寡言少语,没答话也不在意,兴致勃勃说了两句,又说起今日那个彭陵夫人,低声咒骂几声,十分庆幸,若穆寒落在她手上只怕不死至少脱一层皮。   幸好小主人及时赶到。   他庆幸拍了拍胸口,忽想起一事,回头对穆寒说:“诶,好像小主人不是第一次救你了诶。”   天色渐沉,院里的绿植笼罩在一层漆黑的夜色中,远远院檐的两盏绢灯在冷风中摇晃着。   穆寒回头看去,昏黄灯光投在院门前的青石板甬道上,素色裙裾的纤楚背影提着裙摆步上阶梯,渐行渐远,朦胧渐看不清。   是的。   她不是第一次救他了。   ……   穆寒生在一个北地与匈奴接壤的边城奴隶营中,他甚至不知道他的生父是谁。   但能肯定的,对方是一个羯奴。   中原各国屡屡与羯羌等族交战,战败俘虏沦为奴隶,而且还是最卑贱的异族奴隶。   这是天底下最卑贱最肮脏最混乱的地方,没有之一。越是底层就越粗暴简单,弱肉强食是唯一真理,人命如草芥,每天都有许多尸体抬出去。   他生下来的瞳色和五官,一半羯奴的血统注定他将处于奴隶营的最底层,连他的母亲一看清他脸,也叹他注定活不长。   不是狠心,而是现实。   可穆寒居然磕磕绊绊的,像个狼崽子一样地活下来了。会走路就会打架,反胜无数次同龄人的追打,躲避无数人大人的恶意,头破血流,奄奄一息,但他居然熬过来了。   但可惜的是,幸运没有一直眷顾他。   在他十岁那年,他所在的奴隶营内迁,中途为了救差点被强辱致死的母亲,他举起大石头往对方的后脑勺狠狠砸下去。   但可惜的是,对方没有被一下砸死,没等他再补一下就爬了起身。   穆寒的母亲拉着他兄弟夺路狂奔,这个往日逆来顺受的女人,居然拉着她的孩子成功逃出了营地。   那是一个大雪天。   伤痕累累的三人最终倒在山坡下的黄土路旁,冷,饿,鲜血在身下的白雪逐渐晕染开来,他努力往前爬,因为后面还有追兵。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犬吠的声音,是追兵,但可惜他的意识开始模糊,已经爬不动了。   那个冰冷寒冬,就在他感到绝望的时候,忽他听见远远有铃声。   很清脆的叮叮声,风吹着辎车檐前的银铃,发出悦耳的脆响,叮叮叮叮。   一开始他以为是幻觉,但一会儿,铃声越来越清晰,他勉强抬起头,见得远远的,一车队由远而近。   发出铃声的,是最前头的一辆紫色帷幕的辎车,求生的本能让他生出一丝力气,他拼尽全力爬上雪堆,滚落在辎车的朱轮侧。   “……救我。”   唇动了动,但穆寒知道,他没发出声音。   也是他命不该绝,就在这个时候,辎车车窗帘子掀了掀,他听到一个小女孩嘟囔的声音,紧接着,一张粉妆玉砌的小脸蛋出现帘后。   “啊!”   骤然见他,小女孩吓了一跳惊呼一声。   他心不禁黯了黯,他知道自己的模样有多狼狈,血淋淋极吓人。这些贵人,哪怕他没伤,历来也不屑沾边的,更有甚者连看一眼都觉得污了双目。   但出乎意料的,小女孩立即叫停了车队,她甚至自己亲自跳下车来,她可能就四五岁大,小小一团,手足无措,慌忙解下了自己的小披风盖在他身上。   这可吓坏了随行的管事和仆妇,披风盖他身上不能要了,女婢赶紧从车上另取一件,急急忙忙裹住她抱起来,管事一叠声让将女郎抱进去,解救之事交给他就是了。   小女孩被塞回车厢,不过她马上撩起帘子探头出来,穆寒挣扎仰起头,声如蚊呐告诉她,他后面还有母亲兄弟。   很急切,因为他已经听到犬吠了。   小女孩忙说:“你别怕,我让田阿叔去!”   她连忙看管事,管事忙应:“小的这就使人去,无事,给些银钱买下就行了。”   他喊人迎上去交涉,又扬声叫随队医士来,边喊边扯车窗帘子,苦口婆心:“天儿太冷了,受了寒可不得了,小娘子您……”   穆寒的心这才一定,脱力栽倒。   车窗帘子被扯了下来,但没一会,又偷偷掀起一点缝,小女孩悄悄伸出一条手臂,递给他一个粉红色的荷包。   “这个给你!”   荷包鼓鼓囊囊的,她把车上的糕饼都装进去了,小女孩很认真说:“吃饱就没那么疼了。”   她努力探胳膊。   穆寒喘了两口气,勉强支起身,把那个荷包接了过来。   就这样,穆寒很幸运的,进了东阳君府。   韩家仁厚,收容解救过许多流民奴隶,韩父甚至还会给予机会,这么大小进府的孩子,都有机会学习手艺的。   穆寒被挑中了学武,这是最好的出路,以后能成为家丁府卫,或商队护卫,甚至其中佼佼者还有机会被选作主君的亲卫。   穆寒极刻苦,他在十五岁那年通过考验,被挑中进入家主的亲卫队。   一晃眼七年过去。   从一开始至如今,已经十二年了。   阿亚说的一点不错,他们确实很幸运。   灯光朦胧,素色身影沿着甬道渐行渐远,出了院门,没入黑暗,看不见了。   良久,穆寒要收回目光,却见一女婢折返。   女婢先往穆寒所居的屋舍而来,穆寒直起身,女婢进门,递过一玉瓶,说这是女郎唤她回去取的碧玉散,另传话,女郎让他好生养伤,待伤愈再去说话不迟。   碧玉散是上佳金创药,治疗外伤效果极好,市面上是没有的,得各家自寻药材配置,炮制方法繁复配置不易,非常珍贵。   穆寒垂目看了眼,碧色玉瓶剔透晶莹,他握在掌心,沁凉沁凉的。   “谢小主子。”   ……   韩菀奔波一日,有些疲惫,但还是先去看弟弟。   韩琮睡了,他等了阿姐好久,后服了药,撑不住睡了过去。   韩母孙氏正翘首等她。   两人给韩琮掖了掖被子,转去正房说话,孙氏见她面露疲色,颇心疼,让下仆赶紧端晚食上来。   母女二人坐下用膳,关切几句,孙氏不免说起韩菀的去向,她蹙眉:“不过是些护主不力之人罢了,你又何必亲去追赶?”   曹邑宰确实给她回过一句,孙氏先前并没想起,只丧夫之痛,一经提起不免怨责,对于穆寒等,她是极不喜的。   韩菀只得劝:“阿爹如今不在了,只剩我们娘仨,外事不通,正是用人之际,忠心者实属难得。”   上辈子她令人回头去赎的时候,不少人已不在了,实在太过可惜,韩父挑选亲卫的第一条件就是忠心。   如今有机会再来一次,这些忠心耿耿又有能的人,韩菀自是不肯送走半个的。   “留下他们,也能安稳府里人心,阿娘,你说是不是?”   劝了好一阵子,韩菀说的也确实是道理,孙氏最后还是压下不喜同意了。   只说起韩父,她悲从中来,不免又痛哭了一场。   哭罢,抹了眼泪,她环视曾留下无数欢声笑语的屋舍,强忍悲伤,对女儿道:“二郎病已痊愈,我们也差不多要启程了。”   说着取出一封信,是姨母从郇都送过来的。   如今已是九月深秋,再不收拾起来动身,待大雪封路,就难走了。   韩菀顿了顿,半晌她“嗯”一声当做回应,扶起母亲,“夜深了,娘你早些歇吧,诸事明日再说不迟。”   待母亲睡下,韩菀步出正院,深秋寒夜,星斗漫天,她吐了一口气,快步回了郦阳居。   她也累得很了,回屋梳洗倒头就睡不提,一觉直睡到次日天色大亮。   她问了问母亲和弟弟,得知都未醒,她也不急着去,坐下慢慢转动着手里的彩釉茶杯。   韩菀正想事,不妨听见女婢快步进门,禀道:“穆卫求见。”   穆寒?   韩菀惊讶,他伤不轻,她不是传话让伤愈再来吗?这才第二天。   不过她马上站起,往外间行去,“快叫。”   作者有话要说:   老规矩中午十二点半更新哈!v前日一更的。至于周末加更,v后咱们看情况嘿嘿!   很开心~给你们一个超大的么么啾!!(づ ̄3 ̄)づ╭   宝宝们,我们明天见啦~~   最后还要感谢给文文和专栏投雷的宝宝哒,比心心~   鱼扔了1个火箭炮   绯雪扔了1个火箭炮   绯雪扔了1个地雷   梨子酱扔了1个地雷   梨子酱扔了1个地雷   啾啾扔了1个地雷   当归半两扔了1个地雷   天空华炎扔了1个地雷   YUZURA扔了1个地雷   当归半两扔了1个地雷   当归半两扔了1个地雷 第4章   韩菀的郦阳居庭院疏阔,屋宇轩昂,明堂厢房耳室,正厅书房琴房寝屋,无不齐备。她没有在待客或见家臣的正厅见穆寒,而是更家常的明堂。   深秋时节窗牖紧闭,室内便燃起了烛,明亮柔和,韩菀撩裙摆在上首的三面围屏髹漆矮榻上坐定,不多时,穆寒便随着女婢登阶入内。   他真的很高,天光从廊下投入,门庭投下长长的暗影。他脚步不快,却十分沉稳,猿臂蜂腰力量感满满的身形存在感十足。   高眉深目,五官深邃刚硬,漆黑的浓眉下一双琉璃珠般的浅褐色眼眸,从前没细看过,如今端详,却是带几分异域感的铮铮伟岸男儿长相。   气质沉静,给人一种沉默如山的信靠之感。   她正细看穆寒,穆寒已缓步上前,在坐榻前五步的位置站定,“啪”一声单膝下跪。   “穆寒见过小主人!”   穆寒今日一身府中的黑色武卫便服,束腰扎袖,领缘袖口缀黑色皮革,掌宽的腰带一束,简洁有力。   他下跪的动作也很有力,膝盖落在柚木地板上“啪”一声清晰,韩菀不禁皱了皱眉,他身上还有伤。   穆寒拱手恭敬:“寒谢小主人恩典。”除了传召,他今日另一重要目的就是来谢恩。   “快快起来!”   韩菀赶紧示意去扶,“你的伤如何了?不是让你痊愈再来么?”   看穆寒行动倒是未有迟滞,但韩菀知道他伤不轻,除了昨日的鞭伤之外,身上还有还没养好刀伤箭伤。   韩父遇匪已过去两个多月,但他身上旧伤还是没能痊愈,一是因为很重,二是因曹邑宰的作梗治疗不及时,伤势反复。   好在昨日医士已重新处理过了,说只要不碰水不再撕裂,有上佳伤药再后续好生调养,便无后遗妨碍。   能卧榻休息最好,要是躺不住日常行动也行,但切切注意不能再撕扯到伤痂。   韩菀是不赞同他这么快起身的,至少也休养几天再说吧。奈何穆寒却不这么认为,他旧伤已好了七成,伤好到这个程度对他来说已等同痊愈,至于新伤,不过一些皮外伤痕,根本就不碍事。   他简短说:“卑职已无事。”   人笔挺站着跟前,恭肃沉静,韩菀说了几次,他回的还是这句话,最后她无奈,“好吧,那你多注意些。”   抬眼看面前高大挺拔的人,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寡言沉默,既不知顺势表忠心,也没有趁机投主所好,但上辈子,他却是唯一不肯放弃并几经艰难找到她,并为营救她毫不犹豫付出生命代价的人。   韩菀温声:“父亲如今已不在了,你有什么打算?”   是有意向去哪个院子?又或是想当个商队护卫统领?   “来我身边可好?贴身拱卫,打理我身边卫队诸事?”   韩菀解释:“我打算将父亲的武卫队一分为三,日后贴身拱卫三院。”   穆寒惊讶。   韩菀这话意思,就是日后贴身护卫她,兼任她卫队的统领,将防卫悉数都交予他。   从昨日到现在,主子的看重让他有些无所适从,穆寒忍不住抬头望了一眼,她靠坐上首,正微笑看他。   他讷讷,半晌,忽跪了下来,低头:“卑职护主不力,请小主人责罚。”   他以为自己不配。主君意外身故,护卫责无旁贷。小主人不见处罚,反不远百里追赶叫回,好医好药,连责备都未曾有过一句,如今更是欲委以重任。   他怎配小主人这般信赖器重?   提及父亲,韩菀黯了黯,但很快她站了起身,下榻亲自将穆寒扶起。   她长吐一口气,“我知道,你已经竭尽全力了。”   况且……韩菀想起一事,在她上辈子被囚禁在山中的时候,那个李姓阴翳头领无意冷笑说过一句。   “……你以为,你父亲真是意外身死的?若识相,就马上把东西交出来,否则……”   她抿紧唇,也是因此,她知道了父亲死因有疑。   这就更不能怪穆寒了。   “父亲死因或有疑。”   韩菀制止面露震惊的穆寒,她知道的也只有这一句,现在说也无益,“这事日后细论。”   深呼一口气,韩菀抛开那些暂不想了,略调整心绪,她抬眼看穆寒,说:“后途或多有艰险,若论信重,唯汝一人。”   “我欲将安危尽托于你,你可愿意?”   非常郑重的一番话,其中信重溢于言表,教闻者热血沸腾。   穆寒蓦跪倒在地,锵声:“寒见过主子!卑职万死,亦敢不负主子所托!!”   掷地有声。   他跪得同样铿锵有力。   韩菀欣慰,也很牙疼,这人到底还记不记得自己是个伤患啊?!   “好!”   她俯身扶起穆寒,“你欲不负我,当先好生保重自己才是。”   “卑职无事,请主子放心。”穆寒还是那句话,   那好吧。   端详两眼,没见伤口渗血,韩菀无奈,只好随得他了。   接下来,两人就亲卫队一分为三的事情商量了一下,这个穆寒熟,很快就确定下来了。   “那就这么定了,罗阿叔就放到二郎院里,田荭是阿娘陪嫁孙媪之子,阿娘这边交给他合适。”   韩菀说的这位罗阿叔,全名罗平,韩氏世卫出身,是目前武卫队的队正。原来韩父就是打算他退后才让穆寒接手的。最是忠心耿耿,她就打算放在弟弟身边。   孙氏不管分析还是上辈子事实,她身边的危险系数都是最低的,所以优先弟弟。当然,韩菀也极重视母亲安危,询问过穆寒后仔细调配了护卫人手。   约莫半个时辰,名单就拟好了,韩菀交给女婢,吩咐拿去武卫营房。   即日就开始。   ……   屋里清净下来了。   韩菀经坐在炕几旁,而穆寒肃立在她身后的坐榻一侧。   她搁下笔,回头瞅了他一眼,想起从前,他也是这么一动不动一站半天的。   她勾勾手指,“过来。”   穆寒依言上前,韩菀指了指他面前的脚踏,“坐。”   他身上还有伤,这么绷紧站着一动不动,久了肯定不行的。   穆寒犹豫了一下,照理主子有命,他是毫不犹豫执行的,可这……   韩菀笑:“你不仔细养伤,怎么好好护我?”   “快坐吧。”   穆寒迟疑一阵,韩菀作势拉他,他最后还是矮身跪坐在脚踏上。   至于炕几另一边,韩菀知道他肯定不会坐的,索性也不提了。她不在意,但穆寒显然并不是。   脚踏宽大,垫了羊绒软垫,也很暖和舒服,也行的。   乳母欲言又止,觉得不合规矩,韩菀没理,随手将屋里伺候的人都挥退了。   将跪坐的小腿放开,盘膝斜倚在身后的弹墨大引枕上,她手撑着下巴,叹了口气。   姿态闲适有些慵懒,很随性,美眸灵动,眼角微红平添一分天然妩媚。   很久没见了。   外面多传韩女郎娴贞淑静,但其实并不是,这不过是父母要求罢了,韩菀嘀咕不乐,但也不得不装装样子。   她装得挺好的,不过在父亲跟前不会,旧日穆寒拱卫在侧,也是知道的,并不诧异。   “不装了,装也没意思。”   父母拘她是因为襄平侯府,怕她被人挑剔。但韩菀上辈子装了好几年,投奔郇都住进襄平侯府后更是人前人后没放松一点。   可即便是这样,最后母女还是没了,商号也没了,那她何必再为难自己?   韩菀一气喝了半杯茶,痛快搁下茶盏,又看了穆寒一眼,发现他嘴唇有些干,就随手另倒了一杯,塞到他手里。   她坐直,沉吟半晌,说:“母亲昨日和我说,要准备启程去郇都了。”   屏退众人,独留穆寒,当然是有原因的。   或许两人还不算很熟悉,但有些话有些事情,韩菀谁也说不出,唯独一个穆寒。   这郇都,要去吗?   上辈子,她和母亲都死在郇都。   但韩菀左思右想,“不去只怕不行。”   父亲临终叮嘱,不是没有原因的。东阳君三代而斩,韩父去世,韩氏商号和韩家娘仨都没了倚仗。这等世道,想保住自己和家业,韩家急需一个新靠山。   另外再有一个。   韩菀垂眸,有关她的遭遇和父亲死因疑点,她唯一知道的线索是在郇都,她心里其实也是想去的。   她很在意后者,无论如何她都要查个水落石出。   不管主观客观,她都趋于重入郇都。   只不过,韩菀却不想事事都和上一次一样。   “穆寒,你有什么看法吗?”   她侧头看穆寒。   穆寒跟在韩父身边多年,目濡目染,见识不浅,闻言垂目思索片刻:“卑职以为,府中当独立为好。”   于是韩菀就发现,他是个很认真的人,反复思量过后,才认认真真地说出自己的意见。   “独立?”   和韩菀想的一样。   襄平侯府再好,那也是寄人篱下,不但各种不方便,这依附进去,人也不独立了。   上辈子只有母女二人,没法推却,这辈子韩菀却是不愿意的。   可弟弟还太小,十五都没有,不算成人。   不够啊!   韩菀撑着下巴,那要怎样才能顺利成章独立呢?   ……   室内静谧,鎏金博山炉青烟袅袅,淡雅的香息慢慢氤氲开来。   韩菀在思索。   穆寒不动无声,以免扰了主子思绪。   两人坐得很近。   韩菀一手拄着炕几,一手托腮,靠在炕几一侧。   穆寒就紧坐在炕几之前。   两人相距,大概就一掌长宽。   一丝淡淡的馥郁暗香,不同于香炉里的百合香,有些类似桃花,是韩菀的体香。   淡淡的桃花香气沁入肺腑,室内安静,便一下子清晰起来。   穆寒一顿。   他觉得自己冒犯了主子,顿了顿,他便低头无声往后退了一些。   他手里还端着个彩釉陶盏,这是主子刚才亲自斟给他的。   嘴唇有些干。   静静看了半晌,他低头喝了一口。   上好的茶汤,温热浓醇,很甘甜。   他默默想,主子如此信重于他。   他当万死以报才是。   作者有话要说:   贴身侍卫√,嘿嘿(*^▽^*)   再推荐一下阿秀的完结文:皇子妃奋斗史/嫁给表哥之后/和大反派互穿的日常/太子妃的荣华路/八十年代翻身记/高门庶女/穿书之女配不上岗/皇后的锦绣之路   (戳作者专栏见~) 第5章   亲卫队一分为三,当天便进驻三院,开始戍守拱卫。   原先营房就此解散,郦阳居这边,将前后院两侧的排房安排为新的营房。   待晚间熄灯,穆寒退出正房时,他的屋舍已经安排妥当了。   握着方才韩菀给他的小玉瓶,穆寒身上伤口不少,怕他省着,韩菀又给了一瓶并说用完还有,不必俭省。他跟着女婢往安排好的屋舍行去。   不远,从左侧甬道一绕过去就到了。   屋子干净简洁,他的东西分门别类安放在类似位置,床柜摆设和他原先屋子风格是一样的,就是多了许多日常用品,茶炉杯盏簋箸烛台应有尽有,收拾得很仔细,很明显收拾仆妇被提前嘱咐过。   穆寒有些拘谨:“谢主子。”   女婢其实也奇怪,不过不管怎么样,主子明显看重,穆寒本人又是卫队长了,她态度热络。   “庖厨有热水,穆卫尽可取用。漆柜里伤药常用药尽有,上头贴了签子,不过主子吩咐过了,医士每日会过来换药的,……”   女婢介绍完毕离去,庖厨仆役提来热水,他拒绝了帮助,慢慢擦洗干净,换上一身簇新的细棉寝衣,躺了下来。   蓬松的衾枕被褥,簇新柔软,带着阳光的味道。   床头矮几立着一支陶瓷烛台,在静谧的夜里淌下晕黄柔和烛光。   自意外发生后就一直绷紧的心弦终于松开了。   穆寒自责又歉疚,暗暗发誓,定要竭力拱卫郦阳居,断无纰漏。   他细细琢磨了宿卫轮值和岗哨位置,再三推敲,最后确定无误,才阖上眼睛。   ……   次日天未亮,穆寒准时睁开眼,后面的排房陆续燃起灯火,他翻身而起。   仆妇端来早膳,汤饼饵糍类多量足,这吃食都是从郦阳居的庖厨出来的,小厨小灶,味道十分好,最后仆妇端上一个陶盅。   这是大骨药材汤,给诸卫伤员补益,韩菀特地吩咐的。   热烫的汤羹入喉,整个胸腹暖洋洋的。   穆寒很快解决了早膳,检查了着装佩剑,在卯时前就出到正院寝屋,入内拜见主子。   韩菀已经醒了,正跪坐在妆台前,女婢给她梳发绾发。   她有一头很美丽的青丝,鬓黑如漆,光可照人,映着莹莹烛火,比之楚国来的最上等丝绸尤胜几分。   女婢十分小心执着玉梳轻轻顺着生怕不慎损伤,韩菀本人却不大在意,听得穆寒问安声,她按了按额心花黄,回头笑道:“来了?”   “坐罢。”   她大概还要好一阵子,韩菀就让他先坐一会儿。   穆寒却不肯,他有点拘促,顿了顿,才回:“卑职不用坐。”   他退到屋角,肃立在壁柱一侧。   韩菀在靶镜里瞅到了,无奈,好吧,由得他了,反正刚起身,这一屋子人估计他坐也坐得不自在。   “早膳吃了没有?”   “回主子的话,已用过了。”   “如果不合口味,你告诉厨下就是,还有日常起居,有什么不合适的需要的,就吩咐洒扫的小僮。”   “谢主子。”   很言简意赅的回答,话罢沉默,韩菀左右瞄了瞄绾好的发髻,站起身,给了穆寒一个白眼。   她知道他嘴里虽谢,但肯定不会提要求的。   “穆寒,……”   “主子,主子!!”   韩菀起身往稍间的膳房行去,穆寒紧随其后,她正说着话,忽廊道深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韩菀蹙眉看去,女婢跑得气喘吁吁,忙禀:“曹邑宰命婢子来禀,二郎主,歇大郎君固大郎君他们又来了!”   韩菀脸色立马一沉。   ……   这所谓歇大郎君固大郎君等等人,他们都姓韩,是韩菀同族的叔伯亲长。   韩父突然去世,垂涎的可不仅仅只有外人。孤女寡母不通商事韩琮又小,他们正该理所当然帮忙执掌,毕竟,这是韩氏祖产不是?   动心的人很多,毕竟如今是大宗继承制,几乎所有韩氏祖产祖业都是嫡长一脉继承的,巨大的差距和庞大的产业打动了所有人的心。   韩父才去就有人提过了,好不容易熬到下葬,当即摆明车马逼上门来,头一日孙氏晕厥散了,按捺两天,又来了。   韩琮气得眼角泛红:“阿爹在世时屡屡襄助族中,如今阿爹才下葬,他们,他们……”   韩父对陌生奴隶尚且仁厚,更何况自己族人?他不但慷慨襄助贫弱,且还尽心扶持各家家业,授之与渔,族人旧时是交口称赞又感激的。   却不想一朝骤变。   孙氏气得手都抖了。   韩菀安抚拍了拍母亲胞弟的手,淡淡道:“贪而已。”   便宜外人不如便宜自己什么的,借口一找理直气壮。   又有女婢匆匆来禀:“曹邑宰命婢子来请主子们!”不然族老就要带头来探视“病中”的孙夫人了。   前头要挡不住了。   韩琮紧紧拉着姐姐的手:“阿姐,我也一起去。”   他虽病弱性情软些,却是要共同进退的。   ……   外面的情况,并没有出人意料,财帛动人心,咄咄逼人,到最后甚至动了手。   如今韩氏辈分最高的是韩菀一个叔祖,老头子拄着拐杖在厅堂唾沫横飞:“自叔父创下韩氏商号至今,业已百载,我等后辈,焉能眼睁睁看着先人心血就此式微?!”   “对!这是韩氏祖辈的心血啊!”   一褐色绸袍的中年男人立即上前一步,这人叫韩歇,按亲缘该是韩菀从叔,他是在场最汹汹的几人之一,“难道我们是心怀叵测吗?我们都是韩氏人!身为韩氏子孙,辅助嫡支守住祖业责无旁贷罢了!嫂嫂岂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诶诶,歇兄弟,话也不能这么说,嫂嫂骤逢大悲心恸神动罢了,待想清楚了,自会明白的……”   红脸白脸轮流唱,老的小的苦口婆心,只不管好说歹说,孙氏就是不松口,只冷脸端坐,推说夫君去世前安排妥当,自有忠心臣仆辅助。   “我家也有男丁,韩氏祖业有人继承,就不劳诸位叔伯费心了。”   孙氏油盐不进,堂上渐渐躁动了起来。   韩歇闻言冷哼一声,几个大步,垂目看端坐的韩琮:“琮侄儿你倒是说说,你到底是会巡视产业呢?还是能调度货资看账理事?”   这韩歇膀大腰圆面皮泛赤,喝一声耳边嗡嗡,韩琮多病常居内院,猛一下心里有些怯,他攥了攥拳站起来:“……父亲生前,曾给我说过一些,我自会好生研学。”   “琮侄儿,你这是为妇人所误啊!”   这个韩歇不按理出牌,“叔叔告诉你,你该先好好调养,好早日你阿耶生个孙儿!”   他看出韩琮心里怯,竟反手一抓,直接伸手擒住韩琮手腕,往前一扯。   韩琮骨骼细幼,当即痛呼一声。   韩菀当即大怒!   她就坐在弟弟身侧坐席,反手抄起茶盏,扬手就是一掷,霍站起身,劈手把弟弟夺了回来。   “啊!”   厚厚的陶盏重重砸在韩歇额角,破倒没破,但热烫的茶汤泼了一脸泼进眼珠,当场痛呼一声。   他大怒,反手就要拽韩菀,“岂有此理,竟这般目无尊长!……啊!!”   韩菀拉着弟弟正欲退后一步避开,却不用了,余光高大的黑衣身影一晃,穆寒已闪身站在她的身前,他准确无误擒住韩歇于欲擒韩菀那只手,一捏。   杀猪般的惨叫骤起!   韩歇大怒抬头,却对上一双冰冷的浅褐色眼眸,对方眉目不动,他却有一种被猛兽陡然盯住的错觉,沉沉森然。   惨叫声戛然而止。   ……   另一边的罗叔抢上前护在韩琮跟前,厅内外府卫迅速控住局面。   孙氏气得,霍站起僵硬:“妾身体不适,诸位叔伯兄弟请回罢!”   说完转身就走了,连面子功夫也不肯再做。   ……   离开乌烟瘴气的外厅,秋阳灿烂,各色菊品竞相怒放。   沿着青石甬道走了半盏茶,韩菀心里才算舒服了。   “你伤口没事吧?”   韩菀侧头看穆寒,又好奇瞟了他的手一眼,她刚才是真的听到骨头响。   她曾听父亲说过穆寒武学天赋极好的,用极欣赏的口吻。她本人上辈子看过他那场疯狂厮杀。只不过,远观和近距离接触到底不同。   她看了眼,很大的手,小麦肤色青筋微突,非常有力的感觉。   毫不怀疑穆寒方才能直接把韩歇腕子给折了。   韩菀啧啧,厉害,难怪那些游侠故事里头,总有些人能一掌拍碎桌子,把店家唬得连饭钱都不敢要了。   想起那句“蒲扇般的大手”,她忍不住笑了笑,没这么夸张,但大约穆寒想吃霸王餐那肯定能吃上的。   “主子?”   穆寒有些疑惑。   他总觉得主子笑容和平时有点不同,怪怪的,有那么一点像是……窃笑。   韩菀清咳两声:“没事。”   “走吧。”   ……   韩菀跟在孙氏身后进了门。   “阿娘,阿姐,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罗阿叔半跪下来,小心给韩琮揉手上的淤青,还好,只有一点,只他苍白小脸忧心忡忡。   这是一个以宗族为单位的时代,韩父在时还好,他是大家长说一不二,可他没了,嫡支孤儿寡母,族老还真能借机伸手的。   孙氏气:“这些狼心狗肺之辈!”   “阿娘!”   韩菀一直没说话,等母亲忿忿骂了好一阵,她才说:“我有个法子。”   “哦,那你快说说。”   这事韩菀已经想了很久了:“阿娘,我们不妨遣人请叔父过来?”   不同于母亲弟弟的郁愠和生气,其实抢家业这事她并不放在心上。   即便上辈子弟弟没了,他们也没能得逞。母女推搪着,快速收拾离开,他们也不敢寻上郇都襄平侯府。   她在意的始终只一个,那就是独立问题。   孙氏一愣,蹙眉:“可今日你叔父也来了。”   “但叔父没一直没说话。”   韩菀的二叔韩仲丘,他今天也来了。他低头坐着,一直不吭声。其实本他是最有资格发言的,因他和韩父一母同胞。   他大概也是很矛盾的。   那能不能争取过来?   韩菀思来想去,想要到了郇都以后顺利成章独立开府,非得有一个成年男性不可。毕竟孀母孤儿远道而来独居并不合世情,会让人诟病杨家寡义的,于情于理姨母都不会答应的。   而她们也不能过分推搪,她们目前还想着要襄平侯府当靠山。   但有一个成年男性,尤其这成年男性和姨母并无血缘关系的情况下,一切就理所当然了。   韩菀第一时间就想到了二叔韩仲丘。   韩仲丘上辈子和这辈子一样,来是来了,就一直不吭声坐着,后韩菀母女走了他也没说什么做什么。不过韩菀母女殁后,却是他闻讯后千里迢迢赶到郇都,将她母女坟茔带回故乡葬在父祖身边的。   他和韩歇那伙人不一样,他远说不上坏透芯,他还有良知还记得韩父,心里到底还是存有兄弟情谊的。   且身为韩菀韩琮的亲叔父,他同上郇都合情合理,无可指谪。   “侯府再好,那也是旁人家宅,即便有姨母,那府到底还是姓杨。”   寄人篱下有什么好的,处处顾忌不敢多说多走,想做什么都不方便。   另外最重要一个,韩琮身体羸弱,得很仔细看护照顾。屋子朝向冷暖温湿,吃的用的穿的,小到屋里烧的炭煮茶用的水,样样都要根据他身体变化和季节调整,他不强壮,一个不慎很容易小病引发大病。   上辈子就是一个错眼夭折了的。   在旁人家里,是绝对不可能精细到这个程度的。   哪怕短时可以,时间长久了肯定会有怨言。哪怕姨母不介意,但那是杨家。   “医士说了,这两年弟弟渐大,正到该更仔细调养的时候,调养的好,日后身体怎么也会壮实些。”   孙氏一想确实,只不过,“可……你叔父只怕轻易不肯?”   他来君府,那是因为他多少有心动,因为心动,才会矛盾。   “阿娘,要不……我们分叔父两分或三分年利吧?”   韩菀轻叹一口气,每年两成至三成,这是她昨夜仔仔细细思量后的最好法子。   实话说,她娘仨并不缺钱,韩家财资可以堆山填海,这并不是一句很夸张的话。八辈子挥霍都不完,钱银也就没那么重要的,不如拿来换更必要的东西。   “枉他长兄旧日那般待他!”   孙氏忿忿,心里不愿,只左思右想,到底一双儿女占上风。   最后她还是抿唇点点头,同意了,“好,就依这说的办!”   话罢,她着人去叫韩仲丘。   韩菀想了想,侧头吩咐穆寒安排人,叮嘱要悄悄的。   孙氏瞥一眼,没说什么。   穆寒立即领命去了。   ……   屋里安静了下来。   韩菀看了罗平一眼,温声吩咐让送弟弟回屋休息,记得喝盅安神汤,随后又把屋里的人都挥退了。   她搂着母亲的胳膊,又说:“阿娘,罗阿叔他们,你不妨恩威并施。”   母亲心怀芥蒂,长期下去并不好。   孙氏何尝不知?只心里实在难受,她忍了忍:“阿娘晓得了。”   她细细抚摸女儿的脸,“我儿辛苦了。”   夫君下葬后,她伤疲还得照顾儿子,府里事务都是女儿打理的,井井有条。   她的娇娇女儿,一朝长大了。   韩菀靠在母亲的肩窝:“我不辛苦。”   她不觉得辛苦。   真的。   只要家人好好就成。   作者有话要说:   中午好鸭宝宝们!今天是肥肥的一章哒,嘿嘿,爱你们!!(*^▽^*)   我们明天见啦~~   最后还要感谢给文文投雷的宝宝哒,笔芯!   44554110扔了1个地雷   樱花雨扔了1个地雷 第6章   韩仲丘低头盘坐在轺车上。   轺车沿着长堤慢慢前行,秋风飒飒,吹起轺车帷幕,泛黄芦苇摇曳,一江碧水东去。   他家距东阳君府极近,东阳君府在堤下的山麓上,沿着河堤走出一段,便是他的府邸。   韩仲丘让车停下来,下车立在河堤。   心绪复杂,面江默默站了许久。   直到仆役小声问郎主可要添衣,方觉两臂生寒,他摇了摇头,转身回了轺车,“回去吧。”   仆役不敢多说,忙放好斗篷爬上驾座,车夫一甩鞭子,马蹄踢踏,继续前行。   这时身后忽闻嘚嘚马蹄声,回头一看,黑色布甲脚踏长靴,正是君府府卫装束。   “郎主!郎主!是君府的人!”   韩仲丘一愣,那府卫已飞奔至近前,利索翻身下马见礼,拱手:“夫人请二郎主。”   “……请我?”   韩仲丘怔住了。   ……   不管韩仲丘情绪有多少不解疑惑,长嫂有请,他还是立即掉头,往君府去了。   府卫并没有带他走大门,而是避人耳目从一侧门而进。   韩仲丘心里越发疑惑。   穿廊过榭,远远看见正院门墙,不管如何,他整理衣襟收敛思绪,跟着侯在廊下仆妇进了去。   “叔叔。”   孙氏已调整好情绪,见得韩仲丘进门,起身微微一福,又吩咐身侧的韩菀姐弟:“还不给你们叔父问安?”   韩菀这个二叔,五官和韩父有几分肖似,一样长眉朗目,只韩仲丘身材要短横一些,不及韩父清瘦,一身褐玄绸衣眉心隐见川纹,模样几分严正古板。   韩菀领着韩琮,姐弟二人上前敛衽作揖,“见过叔父。”   韩仲丘忙给孙氏回了礼,又虚扶姐弟:“元娘二郎快起。”   互相见过礼了,双方分宾主坐下,韩仲丘低头半晌,问:“嫂嫂召小弟前来,不知……”   “正是有要事和叔叔相商。”   孙氏用帕子抹了抹眼角,“叔叔也知道,郎君下葬不过数日,那起子人已咄咄逼迫上门,我孤儿寡母……”   她恨:“说得再多,不过就是觊觎郎君遗下家业罢了!一起子忘恩负义小人!!”   “只可怜我娘儿三个,孤寡失怙,如此多艰……”   孙氏说到悲处,既恨且泣,听得韩仲丘如坐针毯,他脸上发烧实在没法坐住,蓦站了起身。   孙氏有分寸,她不是来诘问追究的,见火候差不多,垂泪道:“我娘仨艰难,叔叔是知道的。”   “不瞒叔叔,我打算近日携菀儿姐弟北上郇都的,我有个姐姐,早年嫁进襄平侯府,她膝下长子,已和我儿定下婚盟,……   “只是,郇京路途遥远,人地生疏背井离乡,虽有姐妹,那府里到底姓杨,妾心中惶惑。”   孙氏抬头:“妾身如今只信叔叔罢了。”   “你是菀儿二郎亲叔父,他爹没了,叔犹父。”她说着站起,郑重大礼一拜:“妾厚颜,请叔叔一并北上郇都!”   孙氏又忙道:“要叔叔离乡背井,抛下家业,是妾身的不是,日后商号年利予叔叔三分,请叔叔莫要嫌弃。”   要么不做,要做需坦荡,道理孙氏都懂。一不做二不休,母女商量后决定三成,让韩仲丘满意,也表示她们的诚意。   孙氏并韩菀韩琮三人,深深一拜。   “嫂嫂!菀儿二郎,你们……”   韩仲丘大为震动。   他和韩父同父同母,也就晚生二年罢了,即与祖业失之交臂,心里难免失落。   要是韩父一直健在也就罢了,可现在……   寡嫂孤儿,族中步步紧逼,难免会有与其便宜旁人,不如自己的想法。   心有浮动,再加上老妻一再催促,他最后还是来了。   人来了,心里却矛盾挣扎,兄弟俩感情还是不错的。   谁知他这厢与族亲逼上门,那边孙氏却亲自命人请他,推心置腹并坦然给他三成厚利。   韩仲丘愧疚,他为自己先前的心思浮动而感到羞耻,为自己在兄长尸骨未寒之际逼迫寡嫂侄儿而疚惭。   他几步上前扶孙氏韩菀韩琮,翻身跪倒在地,愧泣:“嫂嫂之命,莫敢不从。”   只那个三成年利他却愧于承受,连连摆手:“不用,不用!”   孙氏和韩菀姐弟一起将韩仲丘扶起,孙氏却坚持,他连连摇头,“不可,不可!”   最后还是孙氏说:“此去辛劳不易,叔叔若不取,天长地久,妾实于心难安!”   “那……那也用不着这许多。”   韩菀就说了:“叔父且莫推让了,”到了这里,她松了一口气,只不过年利还是必须的,帮忙劝:“叔叔也不是一个人,要只有叔叔,我也不多说了。”   “叔叔还要养家糊口,婶母兄嫂那边如何交代?叔叔怜惜我母子,我们却不能让叔叔难做人。”   韩仲丘顿了顿,一想家里,这还真是。   孙氏三人坚持,再三劝说,韩仲丘为难斟酌,最后唯有深深一揖:“如此,仲丘只得厚颜愧受了!”   “好,好!”   孙氏和韩菀对视一眼,忙将人扶了起来,孙氏道:“日后就托赖叔叔照应了。”   韩仲丘肃然:“仲丘定不辱使命!”   ……   事情进展很顺利,二叔韩仲丘最后应下了同行。   请罪原谅冰释前嫌,热络一场家宴,后面的事就不需娘仨理会,韩歇等人忿忿不平,俱被韩仲丘悉数打发。   接下来,就要离开东阳了。   日子定在九月初十。   ……   晨光微熹,薄薄雾霭笼罩江伴。   韩菀出东阳君府大门,她回头望一眼,晨光下,高墙黑瓦的恢宏府邸静静坐落在山麓下。   堂嫂任氏左右顾盼正指挥下仆调整笼箱次序,侧头见韩菀神色,便劝:“我们日后还会回来的,”她笑,“郇都繁华,远胜东阳,说不定届时妹妹还要觉不便哩。”   韩菀回头笑了笑:“也许吧。”   不过郇都再好,也不是东阳了。   不多时,两支队伍便已汇合完毕,府卫来请主子们登车。   登上辎车,沿着河堤渐行渐远,山麓下的东阳君府渐看不见了。   韩菀心里惆怅,长吐了一口气,放下车帘。   离开东阳了。   ……   秋日冲破雾霭,薄薄洒在大地上,北风很大,刮起一片黄尘。   走了一日,就出了东阳。   离开东阳地界之后,府卫明显绷紧了起来。   跨马按剑,来回扫视,马蹄哒哒,巡哨不断反复检视队伍前后。   行进的声响很嘈杂。   只饶是如此,韩菀还是清晰地听到哭嚎声。   这并不是个什么太平世道。   天子羸弱,诸王侯坐大,交战频频。这一二十年间,也就因为出一个申王,震慑诸国不敢轻动,这才勉强算保持表面平静。   饶是如此,天灾频发流寇四起,走投无路沦为流民的百姓也越来越多。   他们碰上一股,北边陈国大旱,大批灾民被迫离开故土寻找生路,也有流入郇国的。   遇上大车队,这些赤足褴褛的流民蜂拥扑上来,府卫立即拔刀,厉声驱逐。   便是恻隐,也无人敢当场援赈,孙氏请韩仲丘来商量过后,吩咐人折返捐献财资,由当地仁绅去联系官府出面。   议定后,母亲小心看顾睡下的弟弟去了,韩菀撩起车帘。   很嘈杂,府卫反复劝诫指引,流民却不肯信,不得已,府卫拔刀出鞘,厉声驱赶。   大人孩童跌跌撞撞,哭嚎声震天。   车队这才得以缓缓前行。   韩菀吐了一口气,靠在凭几上。   她不免想起前世自己。   说起来,其实她并没什么恨世嫉俗的情绪。   她跟父亲出去过,她并不是什么不知世情的高门千金,这样的乱世,死亡其实真不是什么太突兀的事情。   更多是的不甘,她不甘心,不忿。   举目眺望,悬挂“韩”“东阳”旗徽的车队正徐徐前进,她视线落在迎风猎猎的旗帜上,这些都是父亲的心血,几代韩氏先祖的心血,还有她至爱的家人。   眼前的一切一切,她都无法心甘情愿拱手于人。   再艰难,她也要守住它。   还有,父亲。   若疑窦为真,她无论如何也要为父亲报仇雪恨的。   ……   冷风拂过,青丝撩动,初雪般的面庞清冷一片,自临行前祭奠父亲之后,韩菀情绪一直都不高。   穆寒跨马,紧紧拱卫着辎车。   他就在韩菀一侧,很清晰看到她洁白颜面上的神色。他顿了顿,有心宽慰,但他觉得这是逾越,又拙嘴笨舌不知说什么。   犹豫了一下,他最后还是低声说:“郎君化险为夷,此番北上,又有二郎主一同前往,主君在天有灵,也必会欣慰。”   有些笨拙的安慰,难得他主动说话,还说了这么老长一句。   韩菀不禁一笑,问他:“你伤可好?”   这一路颠簸的。   “谢主子关怀,卑职无事。”   韩菀看了两眼,看他挺轻松的,这一路跟车走不快,应也不怕。   她叮嘱:“若后头吃力,你切记不可逞强,到后面的车歇上一歇。”   行囊的车腾空半架,她特地吩咐紧跟辎车后,就是预备给他休息用的。   “谢主子!”   嘴上应了,穆寒却打定主意不去,外头不太平,他无论如何都要牢守左右的。   他也不觉吃力。   ……   入夜时分,抵达定好的驿舍。   这驿舍是提前预定的,一整排三座腾空出来,府卫分头检查,确认无误,即请主子们下车安歇。   没什么好说的,一日赶路筋骨疲乏,说了几句,各自回房梳洗,吹灯睡下。   穆寒亲自巡察了整座客舍一遍,这才折返换药。   坐在正房门前的石阶上,拨弄一下手心的玉瓶,小小玉瓶握得久了,触手温暖。   阿亚扯紧麻布绷带,利索给他打了个结,“主子真好!”说着摸摸自己结痂的伤口。   是的。   能进韩家,又被主子所救,是一生最幸运的事。   他唯有竭尽全力,守卫主子,为主子解忧。   穆寒活动一下肩背,松紧合适,他拉起衣襟扣上腰带,吩咐阿亚:“你领人巡视上半夜,仔细些!”   “是!”   孤月高悬,无垠的藏蓝天幕下,驿舍檐脊高低起伏,隐没在漆黑的夜色中。   穆寒按剑,亲自守在韩菀屋门外。   他不亲自守着不放心。   夜色沉沉,冷风飒飒,黑暗中庭院植木一阵阵摇摆。穆寒无声站在黑暗处,高大健硕的身躯如山岳,又如同一头蛰伏在夜色中的健壮猎豹,肌理分明,流线十足,无声潜伏守卫。   韩菀倒嘱咐过他休息,但他没有,他不困,习惯了,以往跟韩父出门也会有戍夜。   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断留心院墙内外。   只不曾想,庭院无事,屋里却出了状况。   守了一个多时辰,三更过半,穆寒忽听房内“哐当”一声巨响,陶瓦重重落地。   韩菀入寝,床头小几惯会摆一个陶瓷茶壶。   他一惊。   “砰”一声巨响,两扇门板倏一个来回,穆寒情急下重重一踹,破门冲了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   摸下巴,让穆寒同学住进去好不好呢?   哈哈哈中午好呀,给你们一个大大的么么啾!明天见啦宝宝们~(づ ̄3 ̄)づ   最后还要感谢“柳君邪”扔的地雷×3,比心心~ 第7章   韩菀在做噩梦。   她知道自己在做梦,但死亡的滋味太不好受,尤其是淹死。   滂沱大雨,她惊慌在漆黑的密林奔逃,身后追兵越来越近。   毫无征兆,她把她临死前一切都重新经历了一遍,重重的喘息,狠狠一脚踹中胸腹,一刹剧烈痛楚,她听到肋骨断裂的声音。   黄浊的河水顷刻淹没口鼻,呛进她的肺腑,她痛苦挣扎着,很短暂却又异常漫长,她尝到泥沙混杂血腥的味道,混乱的呛灌,长久的窒息痛苦,肺叶仿佛要爆炸开一般。   韩菀拼命挣动手脚,“哐当”一声骤响,陶壶重重掼落在地。   紧接着“砰”一声大响,房门被穆寒重重踹了开来,几个大步,他就冲至内间床前。   情急之下,他直接一手撩起纱帐,黑暗中韩菀喘息急重,满头满脸的大汗,面露痛苦。   “主子,主子!”   穆寒一俯身扶起韩菀,双目敏锐扫视床榻上下,是魇住了,可一上手,却发现她汗水淋漓湿透寝衣,身躯在微微颤栗。   他大急,情急之下顾不上冒犯,俯身一手揽着她的肩背,另一手轻拍:“主子,您醒醒!醒醒!”   韩菀这才惊醒了。   她俯身重重喘着,穆寒回身沉声令冲进的诸卫退下,人声交谈,她才渐渐回过神来。   “穆寒?”   捂着心脏,怦怦急促狂跳,穆寒一手托着她的肩背,端陶杯凑近她唇边,“主子。”   半盏冷茶喝了进去,韩菀心跳这才慢慢平复,抬头环视,半晌:“没事,我做了个噩梦。”   她声音有些哑,不过那双澄澈的桃花目已恢复清明,绷紧的情绪一放,穆寒这才发现自己竟直接跪坐在主子的床榻上。   他正半拥着她。   月光皎洁,自槛窗投在床前,韩菀大汗淋漓寝衣湿透,青丝凌乱,缠在身上脸上,还有他的手上。   隔着薄薄一层濡湿的寝衣,他指尖清晰感受到底下柔腻,沁凉沁凉的,他掌心有如火烧。   穆寒“蹬蹬蹬”连退三步,伏跪在地:“请主子恕罪!”   他暗哑的声音变得急促,失去了平日的沉稳冷静。   “……”   韩菀慢半拍才明白,“非常之时,非常行事,你何罪之有?”   她没在意,虽是寝衣,该遮都遮得好好的,“快起来吧。”   她感觉很疲惫,温声:“我没事,你回去睡吧。”   “莫守了,人多得很。”   日子还长,总不能天天熬足一宿,他身上还有伤。   她明显受梦魇影响精神头不大好,穆寒犹豫了一下,还是站了起身,不再让她多耗心神。   这时,乳母女婢已闻声急慌赶至,问明梦魇松口气,乳母赶紧指挥张罗。   灯燃起来了,韩菀:“快去吧。”   穆寒顿了顿,见乳母上前搀扶,女婢捧着热气腾腾的热水进门,迟疑一下,他还是退了出去。   “不过是个梦罢了。”   韩菀展开双臂,让侍女替她解下汗湿衣衫,她叮嘱:“动静小些,勿告诉阿娘。”   乳母想着离家不适应,女郎还小,也是有的,因此也不疑,忙应诺了。   小心伺候主子沐浴盥洗了,换上新的衾枕,再搀扶主子躺下,这才放下帐子吹了灯,退了出去。   一出去,却被穆寒吓了一跳。   “主子如何了?”   穆寒站在门侧,庑廊投下一片暗影,他立在暗影中,一侧头,对上一双浅褐莹莹的异色瞳仁,乳母温媪险些把心都吓出来。   连连拍了几下心口,她说:“主子已睡下了。”   穆寒奴隶出身,却无人敢轻慢,温媪看了他一眼,又说:“主子命婢子说,轮值即可,让穆卫回去歇息。”   韩菀原话是,要是穆寒还在,务必让他快些回去休息。   穆寒无法再推脱,他点了点头。   临去前,他往正房望了眼。   正房已吹了灯,菱花窗黑黢黢一片。   ……   外面细碎的声响一阵,安静了。   韩菀却没睡着。   热水一激,消了神疲,却也没了困意。   她下半夜都没再睡着。   次日起来脸色不大好,如玉兰遇霜雪,神色萎靡不振,韩菀不得不用脂粉遮掩一番。   可穆寒第一眼就看出来。   “主子?”他蹙眉。   “走困而已,没事。”   韩菀笑着安慰他:“别担心。”   但其实,并不是这样。   继续往北行进一天,再宿驿舍,第二天夜里,韩菀又做了同一个梦。   汗水淋漓,重喘吁吁,不过她特地让把陶壶拿走,以免又给打了。   汗流浃背坐起身,她不禁苦笑。   好吧,其实她也没那么大胆。   这个古朴暗狭的驿舍房间,挥之不去的陈旧气息,和她一寸寸摸索过的那个小木屋异常相像。   阴影到底是有,在家还好,身处陌生环境,一下子就压不住了。   这时房门响了,笃笃轻声,韩菀知道是穆寒。   “进来。”   “把蜡烛点了。”   穆寒掩上门,取出火折点燃蜡烛,昏暗烛光下,韩菀正拥被而坐,脸颊泛白,香汗淋漓,和昨日一样。   她探手想倒水,壶远她趔趄一下,穆寒一个箭步上前扶住,给她倒了一杯茶。   韩菀就着他的手,慢慢把茶喝了。   穆寒退后一步,单膝跪地:“主子,卑职去叫疾医。”   韩菀犹豫了一下,“不用。”   她怕惊动母亲,韩琮体弱,路程又长,孙氏一路很紧张疲惫。   穆寒抿紧唇。   让他去叫了侍女来,梳洗重新躺下后,韩菀让不要灭灯,想起门外磐石般守着的穆寒,想了想,她把他叫了进来。   她睡不着,聊聊天也好,她躺在床上,两人隔着纱帐,“穆寒,练武辛苦不辛?”   她想起上辈子穆寒用背部硬生生挡下流木那情形。   “不辛苦。”   能有机会系统学武,是他的幸运,今天他尤其庆幸,自己有苦练出的武艺可以胜任贴身守卫之职。   “你的伤怎么样了?”   “已将要痊愈。”   “没这么快吧?医士说起码也得再过半月,你真是的,……”   静谧深夜,两人一问一答,大多时候是韩菀在说,说了大概半个时辰,隐约听见三更鼓,她就叫穆寒去睡觉,“去吧,我要睡了。”   她让穆寒走,却没让灭烛。   穆寒抿唇,她顺着他视线瞅了眼,不由笑道:“不吹了,我有些怕啊。”   “就亮着睡,好了,你也回去吧。”   她说怕的时候,是笑着说的,耸耸肩像调侃,但不知为何穆寒却有一种感觉,她是真怕。   并且预感,他离开后,她并不会真睡。   “白日时,卑职在车上歇过了。”   他不困。   穆寒跪下,轻声说:“卑职请守在窗下,请主子安睡。”   韩菀床畔,有一扇北窗,他不知为何韩菀会怕,但他想着,自己就隔一扇窗紧紧守着,肯定会好些。   话罢不等答应,穆寒径直起身出去了。   他亲自守在北窗下。   韩菀愣了,她起身盯了半晌,把灯吹了。   月色皎洁,一个魁伟矫健的剪影投在窗纱上,落在床榻前,猿臂蜂腰,轮廓刚劲十足。   她一下子感到了安全。   才躺下一会,就有困意上涌。   连着赶了几天路,夜不能寐,韩菀其实已经很疲惫了。   可是……   深秋的九月朔风冷冽,北风一阵猛过一阵,窗棂子咯咯作响。   他一个伤员,站在风口守一夜,次日还得骑马赶路,这这么行?   ……   忽听房内细碎脚步声,门咿呀一声开了,韩菀拢着斗篷探头出来。   “过来。”   她勾勾手指,“你睡外间吧。”   分隔外间的墙侧有一榻,把被褥挪过去,韩菀睡正好合适。   墙的另一边也是一张榻,穆寒睡外间。   把门一关,各自睡下,两不耽误。   ……   韩菀觉得这个主意非常好,她既能感觉安全,也不耽误穆寒休息。   把铺盖一卷,往榻上一搁,让他自己开箱取新被,韩菀十分愉快关门睡觉。   穆寒立在外间,他有些不知所措。   ……   其实穆寒不是第一次戍卫外间,旧时随韩父出外时经常如此。   这安排不是没有前例,不稀奇。   他说服自己,慢慢躺了下来。   可他听觉灵敏,躺在外间的榻上,穆寒能听见木墙后的衣料和衾枕的摩挲声。   忽指尖动了动,昨夜柔腻触感仿佛残存。   似烫了一下,他立即闭上眼睛。   这是逾越,这是冒犯!   他默念行功心法,呼吸渐渐恢复平缓,木墙后安静了,他睁开眼睛。   却没能睡着。   幽幽香气袭来,这是韩菀常熏的百合香,虽时间匆忙,侍女们却整理甚好。   馥郁芳雅,淡淡的香息无孔不入,无时无刻不提醒他,这个地方是主子的闺房。   穆寒辗转一夜,未能入睡。   ……   相反,韩菀睡得极好。   一夜无梦到天明,神清气爽,她心情很好,指挥侍女编了个轻便的灵蛇髻,鬓黑如漆,一双明珠铛垂在白皙的耳下。   她立在庑廊下,俏生生的,冲盥洗回来的穆寒笑说:“今天天气真好啊!”   一轮红日冲破雾霭,晨光微熹。   穆寒随卫在侧,他距韩菀就一步远。   目光有些控制不住,落在她莹如珠玉的侧颜上。   “穆寒,休息可好?”   “……极好。”   “那就好!”   韩菀见外面尘土扬起,车子动了,她笑吟吟:“那我们走吧!”   穆寒收敛心神,跟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什么叫贴身护卫,重点是贴身啊!小穆你先住着,以后再想办法把你往里面挪挪哈~   哈哈哈哈,爱你们!!明天见啦宝宝们~(*^▽^*)   最后还要感谢下面给文文投雷的宝宝,啾啾!   44554110扔了1个地雷   无理的时候扔了1个地雷   无理的时候扔了1个地雷 第8章   韩家是在十月初五到郇都,比预计晚了快十天。   没办法,继续走了两天,淅淅沥沥下起雨来了。   近年的天时,实在怪异,北边陈国大旱赤地千里,郇国却深秋暴雨,入冬都未见停歇。   一开始雨还小,没两天突然转大,越往北越大,郇水暴涨,本来他们预计在平阴登船,无奈水势太过凶猛,不得已只能改走陆路。   一路泥泞难行,比原定足足多耗了三分之一时间才踏入郇都地界。   韩菀推开窗格,一阵夹水汽的冷风立即倒灌进来,刮骨沁寒,她往后缩了缩,外面穆寒立即驱马上前一步,挡住寒风。   很冷,大雨还在下着,穆寒一身蓑衣皮裤,雨点打落蓑披噼里啪啦,她小声问:“你冷不冷?”   时已入冬,雨水比大雪还要寒冷太多,连马匹都披上厚厚的蓑盖,怕人受不了,后面腾出十几辆马车,热汤火炉,供府卫们轮流休息的。   穆寒距上次休息已一个多时辰了。   穆寒摇了摇头,低声:“卑职无碍。”他身形高健,把雨水和寒风挡得严严实实的。   边上阿亚连忙说:“主子,等进城再歇不迟。”   这是个活泼的年轻人,一路上熟悉了,韩菀本待人温和,因着穆寒关系还时常和他几个交谈笑语,他早不拘谨了,手前方一指:“快到郇都了!”   这两人性情南辕北辙,一动一静一唠叨一沉默,居然处出很不错的兄弟友谊,真神奇。   韩菀好笑看两人,抬头远眺。   秋冬萧瑟的原野上,透过沥沥雨幕,隐约可见远远前方一庞大黑影,巍峨磅礴,犹如巨兽蛰伏在广袤灰蒙的天地间。   是啊。   韩菀有点点感慨,是快到了。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在进城之前,接着马上就能见到她那指腹为婚的未婚夫杨于淳了。   韩菀和他其实不熟,以前陌生,上辈子进郇都后也没熟悉到哪去。   因他总是很忙碌,他早已出仕了,如今任郇国左徒,深得郇王倚重,位高权重并不亚于姨父襄平侯杨膺,公务繁重早出晚归,很少碰面。   若问韩菀对他的印象。   严于律己,勤公正义,一个不欺暗室的端方君子。   只不过,这一辈子她打算不同,她是要靠自己努力守住韩氏祖业的。   却与深居简出的世子夫人是不相符了。   韩菀吐了一口气。   不过现在说这个早了,回头再算吧。   她收回视线,对穆寒和阿亚说:“那你们到后头喝碗热汤吧。”   路不远了,但也不近,如果没意外前面还得绕一段呢。   穆寒应了。   “主子?”他伸手按在窗格子上。   韩菀不禁一笑。   好吧,她往后退了一点。   穆寒就将窗格子推上。   弦窗挡住寒风,捧着黄铜手炉,韩菀微笑摇了摇头。   ……   望郇王都又行进一段,果然如韩菀记忆中一样,前方山石滑塌堵塞道路,有甲兵大声吆喝,指挥商队人流往西。   西边是郇河,在河堤不远的曲道绕行过去。   曲道车马不断,河堤上人也很多。   连日鸿雨,郇河暴涨,河水在坝顶晃晃荡荡多日,随时有冲毁堤坝的危险。王畿水务杨于淳有涉管,他请命亲上大堤监察,冒着冷雨指挥甲兵堆填土石加高并填补河堤薄弱处,已多日。   雨水淅沥,杨于淳披蓑衣蹙眉看汹涌河水。   若河水冲毁河堤,对城中影响倒不大,郇都已随时准备关闭四门,土石都准备好了。只王畿一带的百里郊田和农户必然毁于一旦。   值得庆幸的是,这两日雨势总算见小,再努力一番,应能平安渡过此险。   河堤蔽旧又经此劫,明年无论如何也得拨款大修了。   杨于淳正盯视甲兵民夫筑土,心中忖度上书措辞,远处近卫飞奔而来,“郎君,已见东阳的车马了!”   天时不和,府里夫人久侯不见甥妹至,心内记挂,特地打发吩咐杨于淳留意。   杨于淳便遣了亲卫守在路口,闻禀,颔首,分一人飞马入城报讯,另外分出一半亲卫护送韩家。   “替我禀明姨母,淳公务在身,不敢松懈,容我稍后再向姨母和韩家弟妹请罪。”   杨家亲卫领命很快赶了过来,孙氏颔首欣慰:“无妨,公事为重。只雨天寒冷,大郎切记保重自身,……”   韩菀推开一点窗格,韩琮趴在她的肩膀上往外眺望,“杨表哥在哪呢?”   烟雨蒙蒙,河堤人头攒动,清一色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哪能看见呢?”   韩菀把弟弟的貂毛帽檐往下拉了拉,她不敢让弟弟多看,开点缝隙让他瞄了瞄,赶紧关上,“好了,以后还怕见不到吗?快进去吧。”   韩琮确实觉得很寒,一点点风都像刮骨刀似的,乖乖唔一声回里格去了。   一番寒暄之后,在杨家府卫护送之下,很快绕至西门,进入郇都城。   四百载郇都,自大梁开国以来,郇都就一直是郇侯封国治所,水路陆路畅通,南靠群山北面平原,人烟稠密非常繁华。   巍峨城墙如黑龙傍地,两边延伸望不见尽头,穿过长长的门洞,眼前豁然开朗,青石大街宏阔宽敞,两旁商铺民房鳞次栉比,虽冷雨连连,却人车不断熙熙攘攘。   久居内府的韩琮一骨碌坐了起身,饶是听声,他便睁大了眼睛。   襄平侯府位于贵府林立的内城,沿着朱雀大街一路前行,绕过升平曲池二坊,进入内城,再往东绕行了大半时辰才到。   韩菀倚在凭几上,房铺行人不断往后,很热闹。她看见许多悬挂双鱼标记匾额的商铺,那是韩氏商号旗下的铺产,粮布货食,色色俱有。   韩氏商号起于郇兴于郇,作为郇国第一大城的郇王都自然是最重要的据点之一,郇都最繁华的朱雀大街,韩氏商铺密集,太正常了。   韩菀小的时候来过一次,是和爹爹一起来的,她还办作小男孩,牵着父亲的手蹦蹦跳跳把朱雀大街逛了一遍。   景色依旧,人事全非。   黯然一会,她很快打起精神,襄平侯府快到了。   远远望去,襄平侯府黑瓦高墙气势恢宏,门屋三间五架,黑漆的巨大门扇,两侧各卧一座张牙舞爪的大石狮,楹桷金线宝瓶底的蓝绿精美彩画,重檐飞脊深深,院墙井然开阔,果然不愧深得郇王器重的累世侯府。   堂嫂任氏啧啧,正要和韩菀说两句,被韩仲丘不悦瞥了眼,这是怕她在侯府丢了韩家人颜面,任氏赶紧闭嘴收回视线。   杨家除了杨于淳,闻讯皆迎出中庭,姨母杨夫人更是快步赶出大门。   “阿姐!”   “二妹!”   孙氏一下车,就见了阶上的杨夫人,姐妹出嫁多年难见一面,十分激动,杨夫人几步冲下台阶,孙氏迎上,姐妹二人执手凝噎。   久别重逢,哭了一场,直到杨膺缓声劝:“好了,先进屋吧,往后自有相聚时日。”   这才止住了。   双方互相厮见。   杨家人口兴旺,子女一长串,不过杨夫人亲生就杨于淳一个,她拉过韩菀和韩琮,细细端详,见后者面露疼惜前者则满意,对韩菀说:“大郎还在河堤,不知晚些能不能回。”   姨父襄平侯杨膺是个高瘦中年男人,三绺长须,两鬓微白,形貌威严,五官和杨于淳有几分相像,可见年轻时是个俊隽公子,不过气质很严肃。   寒暄过后,男宾女宾分开,他便与韩仲丘父子往前厅去了。   姨母杨夫人肤色白皙眉目秀丽,身着靛蓝缎面袄裙,手执一念珠。她笃信佛法,常年礼佛,长年累月身上淡淡檀香味经久不去,是个佛性端庄贵妇。   韩菀前世和她接触颇多,知她最是庄重严正,很重规矩。   不过韩菀本身和她性情差异颇大,上辈子在她跟前多少有些拘束。   她微笑:“杨表哥公务为重。”   一行人边说边走,登车入了内宅正堂。   接下来,就没韩菀太多事了,主要是杨夫人和孙氏姐妹团聚,说到韩父英年早逝,孙氏轻泣,杨夫人黯然半晌,低声安慰。   大家一起劝下。   接着又说到韩菀韩琮,还有任氏,问明白任氏是二房媳妇后,杨夫人微诧,本来她见韩仲丘父子,以为是护送孙夫人娘仨上京,还甚感激和韩仲丘说了两句。   她有些迟疑,看向孙氏:“二娘,我已命下仆洒扫了院舍,……”   “啊,怕是要拂阿姐美意了,”母女一路商量好了,面对胞姐热情,孙氏歉疚:“他叔父在她爹临终时,应承日后照应我娘仨,只怕是不好住进内宅的,……”   这说辞提前商量好的,合情合理。   “也是。”   杨夫人难掩失望,她想了想,又说:“这宅子也大,不妨我回头和侯爷说了,把东路一块划出来,加院墙再另开一门?”   “二娘你说这般可好?”她握着孙氏手,面露不舍。   韩菀觉得不好,这违了她初衷,再加院墙这也是襄平侯府啊,她大急,因见孙氏面露犹豫。   孙氏:“这……”   作者有话要说:   往里挪会有的嘿嘿,交给咱们阿菀,等阿菀追小穆同学的时候,强制那个啥,隐忍克制那个啥,想想就兴奋啊啊啊苍蝇搓手   哈哈哈哈笔芯笔芯!明天见啦宝宝们~~(づ ̄3 ̄)づ   最后还要感谢“绯雪”扔的地雷,啾啾! 第9章   幸好孙氏没忘记,她迟疑一下:“这,我怕不好自专,得看他叔父如何……”   杨夫人唯有说:“那就稍候洗尘宴问问他。”   韩菀松了一口气。   这就好,不提先前商量过,二叔大男人一个,和杨家不过转折亲,肯定不会乐意住人家里。   她猜得没错,韩仲丘与杨膺在前头客气谈话时,说及此事,他很自然说已命人打扫好了屋宅云云。   杨膺和韩仲丘没那么熟,自不会反复留,于是就这么过去了。   等宴席备妥,诸人起身过去,男女宾汇合说起此事,杨夫人难掩失望,但韩仲丘再三婉拒,她也只好作罢。   孙氏愧疚:“阿姐,日后我时常登门,阿姐勿嫌烦扰才好。”   “怎会?”杨夫人嗔:“记得把菀儿二郎带上才是。”   自进门后,韩菀微笑少语,坐姿行走举手投足娴静优雅,杨夫人明显满意,冲韩菀招了招手,握住她腕子拍了拍:“多跟你娘过来。”   韩菀微笑:“是的姨母。”   这事儿过去了,接下来开宴,菜肴丰盛气氛热络,杨于淳在宴席快结束的时候也赶回来拜见了姨母。河堤情况趋稳定,他能略抽闲暇。   杨于淳相貌俊美,身形挺拔,最重要是为人稳重年青有为,孙氏十分欢喜,亲自扶起连说了几声好。   待宴席结束,暮色已现,天渐渐入黑了。   在襄平侯府已待了大半个白日,也是时候告辞了。   杨夫人亲自送至府门,并吩咐杨于淳一并护送姨母和韩家弟妹归家再回去。   车轮辘辘,轧过青石板上积水,离开襄平侯府。   ……   任氏拍拍胸脯,悄声说:“妹妹你不知,方才我这心啊提到了嗓子眼,幸好伯母没应。”   侯府再好,也不是自己家,只不过,任氏面露艳羡:“话说回来,这侯府真真气派!”   倘若她是韩菀,她无论如何也要缠着孙氏答应下来的。   任氏语气十分遗憾,韩菀笑了笑,随口附和两句。   襄平侯府是气派,但其实东阳君府也不遑多让,两者唯一差别就是风格,君府含蓄,尤其正厅书房这些地方,讲究含而不露,需细品。   韩菀还是觉得,东阳君府更合她心意。不过她也知道,郇都风气是这样的,贵族多好奢菲,在这里头襄平侯府只算随大流,真正金阶玉堂芙蓉毯亮瞎人眼的人家也不止一户。   “不管它了,咱们还是想想怎么布置自家吧。”   说话间,辎车停了下来。   众人特地让停在大门前。   新宅位于永宁大街,宽敞的青石板街道,两座大石狮,高墙黑瓦,高高的台阶上五间黑漆大门,庭院疏阔布局井然,屋舍宽敞气派又明朗。这是一座五进三路的大宅子,韩父在郇都的驻所,位于外城和内城的交界位置,属贵族云集的区域,往外却连接着郇都最繁华的朱雀大街。   参观过大门前院,韩菀说:“走,我们进去吧!”   ……   可以看得出来,韩菀很高兴。   送了孙氏和韩琮回院安置,又和二叔一家分开,韩仲丘住东路,她脚步轻快回到自己的院子。   京城的郦阳居和东阳布局差不多,摆设也相差无几,早遣了家人提前出发洒扫,进城后温媪又带着一众仆婢先行过来归置,待韩菀回来,已能直接起居了。   她梳洗用膳后,兴冲冲指挥侍女调整她寝屋,妆奁挪了两次,箱柜移动了好几回才算满意。   自穆寒到她身边,还是第一次见她情绪这么高。   韩菀当然高兴,成功独立开府了。   虽只是跨出一小步,但意义却是重大的。另外这也是后续方便行事的一切基础,她能不高兴吗?   黄铜炭盆里的炭火旺旺燃烧,她披着还微微湿润的长发,趴在坐榻的凭几上,对穆寒说:“我们总算住出来了。”   之前的一切努力没有白费。   她披着一件漳缎斗篷,光着两只脚丫子,笑盈盈和穆寒说话。她的愉悦感染了穆寒,他感到了轻快,他坐在脚踏上,安静听她说话,偶尔韩菀问他意见的时候,他就回上一两句。   穆寒看着她,低声说:“主子,夜色已深,您该歇了。”   女婢会意,匆匆出门,很快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进来。   韩菀接过来,稍晾了晾,皱眉一口气喝下了。   侍女们忙碌起来,却没有整理最里头的大床,而是重新抱出一套衾枕,麻利铺在分隔内外间的隔墙前的矮榻上。   而隔墙的另一侧,已另有侍女去整理外间的榻。   很快整理好,韩菀盘腿坐在矮榻上,侍女脚吹了灯,轻手轻脚退了下去。   屋里就剩韩菀和穆寒,穆寒立在门边,“主子,卑职告退。”   “嗯。”   穆寒顿了顿,退后一步,轻轻掩上内间的门。   站了一会,他将配剑解下,放在枕畔,和衣躺在榻上。   韩菀掀起被子,躺进被窝打了个滚。   她的梦魇时好时坏,悄悄叫医士过来诊过脉,医士说是寸脉上越阴阳不交,情志病,俗白一点说,就是心病,心绪影响情志。   安神汤能略缓解,但治标不治本,想要彻底痊愈,唯一的办法就是解开心结。   医士以为是因主君去逝过于伤悲,劝韩菀看开一些,但韩菀自己知是怎么一回事,没说什么,只赏了医士让不外透。   安神汤下去效果不大好,于是从路上开始,穆寒一直都宿在外间。   “穆寒。”   “主子?”   人情绪高,一下子睡不着,暖融融的炭火哄着,韩菀有点点热,在榻上滚了几圈,她拥被看着隔扇墙说:“我看外头的榻有点窄,你睡小不小啊?”   “不小了。”   穆寒一贯都是这样的,小了大概他也不会觉得不合适,韩菀打定主意明天吩咐换个宽的。   “路上我和叔父商议过了,掌印理事越早越好,如果可以,我想明天或者后天就过去。”   韩菀回头望了一眼,屋里黑黝黝的,南窗天光朦胧,滴答答的雨水声。这个方向过去,就是朱雀大街,韩氏商号的郇都总号就在朱雀大街。   按照韩菀的计划,这个郇都总号未来将会成为整个韩氏的总号,因为至少几年内她都会常驻郇都。   弟弟体弱年幼,那她就自己亲自接掌韩氏。   她想得很清楚,路要一步步走,饭要一口一口吃,不管寻找线索还是调查父亲死因,一切都得先站稳了再说。   这一路上她都在思量抵达郇都后的事,目前已有了初步的腹稿,翻来覆去睡不着,她索性坐起身,“啪”一声把隔扇墙上的菱花窗打开了。   和驿舍里简陋的木板墙不同,新郦阳居里头这隔墙是一扇雕花隔扇窗,底下厚实的檀木清漆方格板子,上面是雕琢精美的菱花窗。   和一般菱花窗格是一样的,能打开,从里面把铜扣一板就能直接拉开了。   韩菀趴在窗舷上,和穆寒说:“到时候,我就把你放进去,先任个分管事,等出成绩了,再往上提!”   穆寒是她最信任的人,自然是要当她的左臂右膀的。他又不是不懂,相反他很有天分,到时两人一同进退,他既能拱卫她,也能打理外务。   从一开始,韩菀打算就是这样的。   穆寒却愣住了。   才一跃坐起正要答话,一愣,怔怔看着韩菀。   她的意思是,让他正式任职?   在商号中枢?   穆寒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动了动唇,他想说,他,他是奴籍。   如今世道,并无脱籍一说,一日奴隶,终身奴隶,除非侥幸和个非奴籍的生下子嗣吧,不然子孙后代也逃不脱奴隶的命运。   旁人或许还能侥幸逃脱混成流民,可穆寒不能,他的容貌注定无法遮掩。   奴隶是最卑贱的,他曾想过最好的路,就是当韩氏下一任家主身边的辅助者。   这个辅助者,哪怕大家都知道存在,但令下的,仍只能韩琮名义,用的也是韩琮的印。   这也是韩父打算,韩父仁厚,穆寒行走南北所见绝无仅有。韩父原先的想法,也只是让穆寒成为韩琮臂膀,贴身辅助兼任护卫统领。   对于商号而言,这个是编外位置,不算正式职务。   因为他只是个奴隶。   “主子?”   穆寒怔怔的,这个素来少语冷静的男人首次失了声,脑子里乱哄哄的,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韩菀微笑看着她,黑黢黢的夜里,她一双眼眸亮晶晶的,一如她急赶八十里追上接回他的那一天,俯身亲自扶他,力道轻柔却坚定。   “我……”   头一回连卑职都忘了。   他何德何能,可得主子如此重视和厚待?   见穆寒如此,韩菀有些怜惜,穆寒是不一样的,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她笑道:“我说行就行,你只告诉我,你愿不愿嘛?”   愿不愿意人前正式任职?   愿不愿意成为她的左臂右膀?   这或许有侧目讥笑,这或许很不容易,甚至艰难。   穆寒喉结滚动片刻,霍翻身跪倒在地,他哑声:“卑职愿意!”   作者有话要说:   由于v前字数不能太多(阿秀快超标了QAQ),v前是日一更的。至于周末加更,咱们v后再恢复哈,摸摸,别急宝宝们~(*^▽^*)   比心心~爱你们!!   还要感谢昨天投雷的宝宝哒,么啾啾!!   32629910扔了1个地雷   绯雪扔了1个地雷   明天见啦~(/≧▽≦)/ 第10章   “那不就得了。”   门咿呀轻响,韩菀扶起穆寒,“快起来吧,别整天跪来跪去的。”   她拍了他肩,打趣:“你可是要当我左臂右膀的人!”   韩菀言笑晏晏,一路行来,两人早熟悉了。   “好了,那咱们快点睡吧。”明儿还有重要事情商议呢。   韩菀光着脚丫就一身薄绫寝衣,虽地毯厚厚炭火足,但水汽冬寒还是有些凉,两人又说了一会,她就垫着脚尖溜回去了。   隔扇门轻轻阖上,被褥斯索的微声,很快就安静了下来。   穆寒躺在窄小的矮榻上,半晌,他伸手触了触身上伤口。   恢复得很好,他最重一处伤是在肩后,深可见骨,但由于持续好药仔细调养,现在只剩一点点伤痂,不留后患。   他慢慢侧身。   炭盘红火闪烁,隔着菱花窗上的厚纱,能隐约看见里间榻上模糊一团隆起暗影。   她睡着了。   夜阑静,浅浅呼吸,清缓绵长。   她予与他太多尊重,让他没办法不震撼不动容,这是他从来没有体会过的东西。   她……比他原先以为的还要好,好太多了。   长夜静谧,雨点滴滴答答,巡夜护卫厚皮靴的踏踏声,沿着木质廊道远近来回。   穆寒睁眼,昏暗中屋顶粱枋轮廓变得隐约,其上绘制精美花纹也一同静静沉睡在夜色中。   久久,久到隐约三更梆子起,庭院守卫两班交接,隐约低声交谈,他动了动,半晌,才阖上眼睛。   ……   睡得少,穆寒依然醒得早,次日晨起情绪已悉数收敛,入内整理的女婢并不觉丁点不同。   他自己卷好铺盖放回箱内,盥洗回来后,韩菀也起了。   寝屋仆婢捧着铜盘巾帕进出,韩菀打开衣橱,再三打量,她今天要穿得精神醒目些。   屋里衣橱衣箱摆放都是参照东阳来的,橱柜是她喜爱和常穿的衣裙,左边一水儿浅青银白的简单素色,右边则是翠紫艳蓝之类的鲜亮颜色。   韩菀旧时偏爱后者,因她性情外向,父亲曾笑骂她倔大胆假小子,她甚至会骑马,且马技还很不错,也近几年才被母亲拘起来。   只重新睁眼一回,这些都淡了许多,昔日那种恣意张扬的心境已回不去,穿什么也就变得无所谓了。   父亲去世后,她一直穿素衣,只进了郇都后,却是不合适了,于是这边的衣橱就被重新打了开来。   她取出一件绛紫的,还有一件烟蓝的,低头比了比,见穆寒进来,她问他:“咱们下午可能去朱雀大街,哪件好一点?”   都是款式简洁刺绣精美大方之余隐透华贵的广袖曲裾,绛紫烟蓝,衬得她肌肤越发雪白,丽色动人。只眼下这个丽人打扮过分家常,寝衣外随意披了件斗篷,头发披散有几分凌乱,正皱皱鼻子瞅他。   穆寒不懂这个,他认真看了看,盯着微蹙眉比较一阵,才说:“这个。”指了指蓝色,他认为这个颜色应更稳重一些。   这么认真吗?   韩菀忍不住笑了笑,“好,那就这个!”   换了一身烟蓝色云纹广袖织锦裙裾,把乌发盘高盘紧,配上镶红宝的钗环,宝石艳红,裙服深蓝,衬得她脖颈脸颊白如初雪,容色端丽,又较平日稍添几分成熟稳重。   韩菀细细端详,颇满意,转身往正院行去。   穆寒紧随其后,一直到了正房,平日他会无声退至边上,但今日得了韩菀嘱咐,却是没有,韩菀落座后,他稍退后两步,立在她身后。   韩仲丘略有所感,抬头看了他一眼。   今天人很齐,孙氏,韩菀,韩仲丘,还有堂兄韩晔,四人围坐在方案前商议。   收拾院舍什么的都是小事,如今最重要是商号。   “阿爹去世已数月,商号无首,我们还是尽快接掌为好。”韩菀说的这一点,大家都很赞同。   至于具体的策略,路上其实讨论过不止一回的,很快就定下,除去韩菀和韩仲丘名正言顺掌事以外,另外他们还觉得,应再放两个人进去作分管事。   一个毫无疑问是堂兄韩晔。   至于另一个,韩菀提议穆寒。   她话一出,除去先前已听过的韩仲丘以外,孙氏和韩晔十分诧异,闻声俱抬头望一眼穆寒。   穆寒肃立在韩菀身后,脊背挺直,主子信重他为他做到这程度,他无论如何亦不会坠主子的脸面。   孙氏皱了皱眉,穆寒不过一个奴隶,且还是一个她观感一般的奴隶。   孙氏反应,韩菀早有预料,她劝母亲:“如今我们人少,穆寒天分能耐,父亲都是认可的。”   “我和叔父虽是主家,只曹邑宰他们掌事多年,我们初来乍到只怕未必能事事如臂使指,既然穆寒跟父亲学过,咱们为何不用?”   人皆有私,韩父在时自然一切都好,可他一去,主家无人,出来掌印的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小娘子,就算再添一个韩仲丘,那说到底也是二房人,这些大小管事就未必能如韩父在时一般尽心尽力辅助了。   当然忠心耿耿的肯定也有,但韩菀初来乍到,她没法精准分辨。   这种情况下,就很需要把自己人放进去,以了解详情,通达耳目,再执行命令。   穆寒除了身份以外,其他无可挑剔,而现在他们适用的自己人实在少。   孙氏沉吟。   经女儿提醒,她确实觉得曹邑宰权力过大了,且心疾手快,就韩父骤然去世这几月时间,他迅速将商号权柄拢在手里,她仔细一留心,立时忌惮。   放任下去,这人一旦存私,她娘仨就是聋子瞎子。   孙氏没有想太久,瞥穆寒一眼,她很快就做了决定,“那就依你。”   “好,那我们稍后就过去。”   事情定下了,韩菀回头看穆寒,微微一笑,给他一个鼓励的眼神。   今日雨终于停了,久阴初霁,一束久违的薄阳从大敞的窗牖洒进室内,她立在窗畔,阳光正好落在她的身畔,她沐浴在晨曦中,光华好似初阳一般灿烂。   穆寒目送她,直到她进了内房,他紧随其后,紧紧守卫在门扉外。   穆寒身形异常高大健硕,气质沉肃内敛,但他走南闯北经历无数次血腥,不管怎么内敛怎么沉静,那种隐隐迫人的气势都是挥之不去的,非常显眼。   韩晔挑眉打量了眼,他还是第一次留意穆寒,不过确实少人,伯母和父亲都同意了,他耸耸肩。   ……   众人起身,韩仲丘父子匆匆回去准备了,韩菀则跟着母亲,母女二人进了内室。   这回,没有让任何侍婢和护卫随扈,孙氏把所有人都打发出去了。   她亲自检视了门窗,最后放下床帐,移开她的玉枕,在床栏上缠枝纹上极不起眼的一处一撬一按,“咯”一声轻响,枕下位置弹出一个小暗格。   “这是你爹旧时做的,说必要时可藏些要紧东西。”没想到,还真派上用场了。   孙氏黯然,打起精神,从里头取出一个两巴掌大的乌木匣。   这匣子分两层,第一层开了匣盖,是大大小小共七方印鉴,这就是历代韩氏家主的掌印。   至于第二层,却是非常隐蔽的暗格,孙氏按了一下,啪弹出一个小抽屉,里头薄如蝉翼一张丝绢。这丝绢是特殊制过的,水浸不湿火烧不着,上面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   狡兔尚有三窟,韩氏王族出身,又巨富数代,焉能不留下后手?   丝绢密密麻麻的字,就是历代祖辈和父亲设下的暗库,内里的珍宝财资,并不亚于明面上的韩氏商号。   上辈子韩菀被囚,就是因为这个匣子。   孙氏和韩菀将丝绢用帕子包好,重新放回暗格里,孙氏低头摩挲印鉴,黯然片刻,郑重将匣子交给女儿。   女儿有心要撑起韩氏,做母亲的没有不赞同的,只是委屈她了。   旁家的女郎都是娇养无忧,只待出嫁良人。   韩菀并不委屈。   她捧着檀木小匣,只觉有千钧重。   深吸一口气,她站了起来身,“阿娘,我过去了。”   “去吧。”   孙氏先不去了,因为韩琮生了病,舟车劳顿,兴奋过后,天明时发了低热。   韩菀出门前先去看看弟弟,他一张小脸泛白,触手发烫,见姐姐来立即撑着坐起,十分沮丧。他本来说好和姐姐一起去的。他是男丁,他想和姐姐共同进退,谁知又病了。   韩菀抚抚他的脸,柔声安慰:“别急,日子还长呢,养好病咱们再去,好不好?”   “嗯!”   拍拍他的小脑袋,扶他躺下。   ……   韩氏的郇都总号位于朱雀大街的中部位置,前面是五间五开的大铺面,青石为筑雕栏为凭,经营却不是韩氏如今占半壁的矿盐,而是丝绢。   先祖韩弥,以丝绢起家。   巨大的金漆牌匾上书“韩氏”,铁画银钩也是先祖亲笔,观字如人,能看出这位先祖乾纲独断的风采。   店铺之后,则是一个堪比五进宅邸的巨大商号公署,案牍室,议事厅,家主内外书房,大大小小管事的值房等等,屋舍众多,功能齐备。   韩菀等人来前,已提前打发人通知过,离得远远,便见已曹邑宰率着东阳郇都两地的重要管事,足有数十人,正立于大门前迎候。   主君去逝,年仅十六的女郎出来执印理事,众人什么想法,表面却看不出来,不过最起码的礼数却还是很到位的,一见车驾,便迎了上来。   韩菀深吸一口气,车帘撩起,她不用人扶持,自己信步下车。   穆寒翻身下马,紧随其后。   曹邑宰上前一步,拱手下拜:“曹凭率总号诸管事,见过主子!”   诸人纷纷拱手:“某等见过主子!”   韩菀扫了曹邑宰一眼,环视众人,微笑道:“诸位请起,不必多礼。”   她落落大方,说罢和韩仲丘韩晔一起,带笑将面前一排见礼的管事扶起了起身。   “主子,请。”   见礼寒暄过后,曹邑宰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他姿态恭敬,面带微笑,一个十足十的忠心家臣大管事的模样。   但韩菀四人深知,这不过假象。   临行前,韩菀将匣子交给穆寒,此刻那个装有家主印鉴的小匣正收在穆寒怀中。   韩菀看了曹邑宰一眼,“诸位,请。”   她一个大步,率先迈了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   感情和剧情都进入升温阶段啦,迫不及待啊啊,激动!!   话说阿菀知道穆寒暗恋其实还挺早的,可能v前就可以了,阿秀争取一下哈哈哈(/≧▽≦)/   么么啾宝宝们,明天见啦~(づ ̄3 ̄)づ 第11章   韩菀直入后堂。   这个郇都总号,她还是第一次来,但她很了解父亲的习惯,非常准确找到了父亲曾用过的外书房,丝毫没露怯。   诸卫先行一步,十六扇菱花隔扇门悉数大开,韩菀直入上首,拂袖敛衽,在紫檀大案后的凭几前端正跽坐。   穆寒取出小匣,端正置于檀案右上角,打开,随即他按剑肃立,无声护持案侧。   韩仲丘父子站在另一侧,而堂下,管事们鱼贯而入,按职位高低站了五六排,最前头一个即是曹邑宰。   乌木小匣匣盖打开,两排共七枚印鉴,诸管事看得分明,韩菀这是在宣布,她接掌韩氏。   “诸位。”   稍候片刻,韩菀发声,她环视众人:“父亲遭遇不幸,骤不及防,这几个月来,辛苦各位了。”   很年轻少女声线,一字一句却十分严肃,她语气中端持郑重不知不觉消弭了年纪带来的影响。   堂下诸管事齐齐抱拳:“不敢当主子褒赞!”   “诸位当得起。”   “还记得当年,父亲也很赞赏诸位。不辞辛劳,为他分忧。韩氏有今日之盛,多赖诸位尽心辅助。”   “如今父亲骤逝,我年纪尚轻,还要诸位继续鼎力襄助!”   怀念了父亲,肯定了诸管事的功劳,褒赞表忠自我介绍一番,一应场面话说完以后,韩菀顺势引出韩仲丘:“这位想必大家认识,父亲临终前托付叔父照应我,日后商号诸事要叔父多费心了。”   很含蓄,但也足够明白,这个介绍确定了韩仲丘的位置比曹邑宰高。   曹邑宰眼神闪了闪,果然来者不善。   当然,韩菀一开始也没大动作,待韩仲丘和众管事厮见过后,她笑笑,看向阶下韩晔穆寒二人,用有点沉重的语气道:“父亲意外,庞管事等人亦一同弥难,致总号人事见短,近来诸位不易我都知道。”   “从兄韩晔家学渊源,穆寒在父亲身边学习多时,他二人日后就与诸位一同共事。”   韩菀目光在曹邑宰身上扫过,笑道:“以后,诸位也轻省些。”   曹邑宰笑了笑。   他上前一步,抬头露出些许迟疑,拱手:“这……主子,只怕有些不妥?”   韩菀就知道他不会轻易妥协,目光一锐,“有何不妥?”   曹邑宰丝毫不惧,依旧甚恭谦禀道:“主子不知,庞管事等人的位置,俱已由其副手替上,这几个月来,并无纰漏,有功无过。”   已转正,即使新家主,也不能无故卸职寒人心,“这总号管事位置,已是满了。”   曹邑宰笑了笑,没再说话,却立即有另一人出列,“主子有所不知!商号有规矩,但凡管事者俱要历练至少三年方可提拔,此乃先主君旧年所定。”   这人方才自我介绍,姓胡,胡荣,总号分管事之一,他斜睨了韩晔一眼,“总号管事责任重大,也不是什么初来乍到就能胜任的,郎君不妨先学几年?”   个把黄毛小子,还想空降夺权?   至于穆寒。   胡荣直接嗤笑一声,十分鄙夷,主子怕不是在开玩笑?   曹邑宰轻斥一声,皱眉道:“老胡,岂可在主子跟前放肆?还不请罪?”   不过他看穆寒一眼,拱手对韩菀说:“主子,在下以为,确实有些不妥。”   “是不妥。”   “曹大管事说的是!”   七八个人附和曹邑宰,人群中,不知谁骂了声:“一个羯奴,也配和我等同堂理事?!”   雅雀无声。   韩菀三人脸色立即沉了。   曹邑宰恍然未觉,“请主子三思!”   韩仲丘怒指,喝道:“曹凭,你乃韩氏家臣,世受韩氏恩典,不思为少主分忧,竟还敢再三巧言欺主?”   “不敢!”   “曹凭不敢欺主!”   曹邑宰不亢不卑,“曹某正是为了商号,以防少主受人蒙蔽!”   他视线扫过韩仲丘父子,最后落到穆寒身上。韩仲丘父子也就罢了,穆寒绝不可。   他是万万没想到韩菀竟会直接将奴隶出身的穆寒放进商号。他极忌惮穆寒,穆寒可是韩父千挑百选出来的人。   气氛僵了片刻,韩菀扫过其他人,“那你们呢?”   “……”   “请主子三思!!”   沉默一会,齐声一句,声音很大,有过一半的人开口,其余的或对视低头,或垂目不语。   曹邑宰的能耐和动作比预料中还有厉害多了。   总号竟铁板一块。   ……   穆寒吩咐当值亲卫后,掩上书房门,“庞大管事等都弥难了,且主君近两年,多不在郇国。”   随行在韩父身边的管事几乎折在那场意外里,韩父近年常出外,郇国事务由曹邑宰和一位姓陈的大管事共同处理,但很凑巧,年老的陈管事路上操劳太过生了病,很重,现在还昏迷着。   韩菀瞥一眼案上刚送来的文牍,翻翻,不出所料都是些表面账册,和前世一开始送来侯府的一样。   韩菀扔下账册,灌了一盏茶,脸色阴沉,良久,长呼一口气,才缓和些。   她安慰穆寒:“不过是些小人话语,他们故意的。”   方才堂上,胡管事等人对穆寒可谓极尽侮辱,她气得两肋生疼,韩菀认真对穆寒说:“你别理它。”   “你是最好的。”   在韩菀心里,他是最好的。   她说得很认真,一双翦水明眸带着安慰和担心看着他,一瞬不瞬,穆寒距离很近,他看见点漆般瞳仁映着烛火似落星子,里头清晰倒映着一个他。   他顿了顿,半晌,“……卑职并没有主子说这般好。”有些哑。   穆寒收敛心神,跪坐在脚踏上。   偌大的书房,长明烛火微微摇晃,室内静谧,如同穆寒的眼眸一样。   韩菀发现穆寒是真没生气,他沉稳一如平日,即便遭受鄙夷,他一双沉静眼眸都没变过。   在她记忆里,他一直都是这样的,哪怕上辈子他从滚滚浊浪将她救起那刻,她回头望见的也是这样沉静坚韧的眼神。   只除了,她死后他百里追杀阴翳男那会。   韩菀不禁问:“穆寒,你怨过吗?”   出身如此艰难,际遇这般坎坷,好不容易安稳下来,又遇上曹邑宰这么一个小人,差点就落到那彭陵夫人手上去了,不,上辈子已落到了。   穆寒一愣,“……我没想这些,”他想了想,如实回答:“就觉得多想无益,得做,去做才行。”   埋怨无用,唯有全力以赴,才有机会挣脱困境。   所以无数次奋力挣扎铸就基础,才有他最终被幸运所眷顾。   “好!”   说得好。   看穆寒这双沉静眼眸,透出的坚韧,韩菀火气一下子全消了。   其实今日也没太出乎意料,只是曹邑宰比想象中要更厉害些罢了。   对方这个下马威,她必须打回去,并一举震慑曹邑宰,否则谁也不会把她放在眼里。   日后送来的,恐怕就只案上这些了。   那么现在,该怎么接招?   韩菀垂眸思索。   久久,外面传来脚步声,是叔父回来了。   韩仲丘眉心皱得紧,他和韩晔在总号转了一圈,情况并不好,曹邑宰的人不少,剩下的都不吭声,明显观望状态。   “那我们就挑两个人出来击破吧。”   以点破面,既曹邑宰说底下人有功无过,那就挑他的人出来,找出过错,大过错,重重打脸,问题迎刃而解。   大挫曹邑宰锋芒,顺势把穆寒二人放进去补上位置,韩菀即成功立威打开局面。   韩仲丘闻言一诧,随即面露欣慰,他这侄女可以,他兄长也算后继有人。   “这法子不错。”   韩仲丘原先也是这么想着,要么策反,要么是寻到错处重重惩处。   一个从内,一个从外。   但明显前者不及后者,操作琐碎容易走漏风声,最重要韩菀是上位者,这法子有些落了下乘,远不及后者利于立威。   一致通过,很快定了下来。   那么,该选哪两个人呢?   韩菀方才一直在翻总号的人事名册,人选她已看好了,“胡荣,杜义,叔父觉得这二人如何?”   这两个人,上辈子是曹邑宰的心腹,但最后却是曹邑宰亲手处理了他们。   原因,太贪了,贪到最后连曹邑宰都没法容忍了。   想拿错处,有什么比大额贪渎更合适的吗?   韩菀就不信了,这么贪的两个人,在主君突然逝世的混乱期间,会不伸手?   不过韩仲丘没有马上赞同,他不知前世,他得先观察一下。   经过几天时间的谨慎观察后,韩仲丘最后赞同。   “这二人风评一般。”   穆寒也说了句:“旧日主君也曾说过胡荣杜义性贪,不可单独委以重任。”   能力足够但瑕疵也大,不过水至清则无鱼,旧时有韩父震慑,又安排了陈大管事钳制,能驾驭各色人物。   “那好!”就定下这两个人了。   如今胡荣杜义掌的是丹砂和丝绢两项。上月,有大批丹砂自栾邑运至郇都,足七千石,胡杜二人特地从东阳赶至卢乡交接。   这里七千石,是总号账册上写的,是卢乡大库出库至郇都的数目。   至于卢乡库房进库多少,那就不知了。   这一进一出最好动手脚。   想知道胡杜有没有趁机贪吞,贪吞了多少,必须去卢乡库房一趟。   这件事交给谁,韩仲丘看向穆寒。   穆寒出身是硬伤,想要更顺利取而代之,他也很需要立威。   穆寒犹豫了一下,但没有迟疑太久,他答应韩菀要进入商号当她左臂右膀那一刻,就注定会有偶尔委任暂离的时候,没法一直贴身不分的。   很快他就答应下来。   事不宜迟,越快出发越好。但穆寒临行前,先要做的是安排好韩菀身边的防卫,务必毫无纰漏。   排好班值,又训懈过。   他安排阿亚暂代他的位置,正当他在偏厅仔细嘱咐阿亚的时候,忽听见熟悉的轻盈脚步声沿着廊道行来。   檐角绢灯微晃,投下一圈晕黄的光。   韩菀一身深紫色的扎袖胡服,脚踏鹿皮靴,她执乌纹马鞭轻拍两下手心,对穆寒说:“我也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中午好呀宝宝们!笔芯~明天见啦!!(*^▽^*)   爱你们!!   还要感谢“鱼”扔的地雷,啾啾! 第12章   穆寒蹙眉:“主子?”   又不是没人,天寒地冻一路颠簸,这等事情何须她亲去?“最迟不过三五天,请主子府中稍侯。”   韩菀却摇了摇头。   等,她并不想等,上辈子慢慢察觉商号不对劲时,她没办法,只能在侯府一点点斗,她烦透了这种不了解详情的无力感。   韩菀想深入了解商号各层情况,父亲当年就是这样,在祖父安排下,每一环都亲自去看过,各国走遍,才不会被底下人轻易哄骗,待着书房能看见的只有书面东西。   现在韩菀也要去,不仅仅是为了胡杜二人,她更想在这个过程中察看卢乡大库。   她暂无法走遍各国,但最起码眼皮子底下是要弄清楚的,不能光知道重要产业有丹砂矿,每年年利几何。   ……   赶在闭城门前,很低调出了城。   卢乡不远,距郇都南门大约就八十里,快马三个时辰抵达。   夜幕下原野莽莽,雨停了,初雪将降,灰色铅云快速流动,北风凛冽,一袭青裘猎猎而飞。   韩菀穆寒并行而骑,韩菀连连扬鞭,速度很快,穆寒驱马,紧跟在侧。   身后嘚嘚护卫们急速的马蹄声,在夜色下旷原格外清晰。   风凛冽,韩菀扯开面巾,冷风灌入肺腑,感觉很畅快,她说:“我还是喜欢这样!”   纵马奔驰,肆意如风。   而不是拘在一个小院子里头,天天围着那几个人打转。   风吹散了她的声音,她却觉得很痛快。   韩菀侧头,看见穆寒沉静的侧颜,他始终控马在她两步位置,牢牢护着她一侧。   她一笑,扬起马鞭。   韩菀起了点顽皮心思,连连扬鞭,时快时慢,他居然始终保持一样的距离。   身姿矫健雄浑笔挺,扯缰的动作很轻松,显然他的骑术很高超。   好吧,韩菀耸耸肩。   速度重新放缓,风吹过,笑声清脆顺风散在夜色原野上。   穆寒不禁扬了扬唇,他追上去。   ……   在拂晓的时候,一行数十人抵达卢乡。   勒马在坡上,俯瞰暮霭中连绵一大片屋舍的乡庄,尽头隐约可见格外高大的一巨大蒙蒙轮廓,穆寒告诉她,那个就是位于卢乡的丹砂转折大库。   韩菀不清楚的,穆寒清楚,他本跟随韩父多年,多少听会一些,再加上后来被选中了,韩琮没法亲看的,他将会是少主的眼睛,其实前几年开始,韩父就会适当给他讲述一些细节关窍。   丹砂是韩氏最重要的产业之一,详情他是知道的。   他给韩菀详细讲述这卢乡大库,这是郇国北部最大最重要的中转库,从栾邑矿山运往郇国北部的丹砂都会经过这里。这里还有一个丝绢大库,因卢乡本身就是一个大染庄,整一片的土地都是韩氏的,染庄是彩帛重要产地,很大,因此丝绢和丹砂的中转库也设在一起。   目及这一大片房舍都是韩氏产业,已能看见人出屋开始忙碌了,穆寒告诉她,这些人大部分原先都是流民和奴隶,被韩家收容救助后安置在这里,自力更生,忙碌而安详。   韩菀默默看了一阵,驱马:“我们下去。”   另一边阿亚忙道:“主子,二郎主叮嘱,说需压着些动静。”   这是怕万一胡荣杜义没有贪,反而惊动对方,影响再次设法。   韩菀其实几乎能百分百肯定的,但不好说,她点头:“那就使个人先把管事叫出来。”   她取出玉印,在一方帕子上压了压,交给阿亚,阿亚领命而去,很快就带回一个胖乎乎的中年管事。   管事刚起衣襟还有些乱,匆匆赶来抬头一看,马上女郎姿容绝俗气质斐然,最重要是轮廓口鼻酷似韩父,忙深揖见礼,“小的见过主子。”   “起罢。”   韩菀缓声叫起,然后就问起卢乡和丹砂库的情况,他自我介绍是染坊管事,姓闵。   闵管事忙道:“小人管染坊,库房那边知的不详细。”   这个韩菀知道,方才穆寒给她说了,各设一名总管事,大家一样大小,平时各管各的,以防一人坐大。   她挑着问了问,见和穆寒所说一样,遂让闵管事带路直奔丹砂库。去之前,韩菀吩咐分人守住几个路口,尤其郇都方向的。   她瞥闵管事一眼,道:“不得声张,否则唯你是问。”   闵管事心下一凛忙点头称是,挑了晾场侧一条隐蔽小道,忙不迭将韩菀一行引到丹砂大库。   丹砂大库位于染庄最尽头,一间间大青石建的小库房共同组成的巨大密闭库群。   丹砂库牛管事还没起身,昨夜吃了酒脑袋昏沉,初见闵管事不悦,随即酒吓作汗都出了,忙翻滚下床,“见过主子,见过主子!”   韩菀皱了皱眉,让他立即整理好,牛管事慌忙套好衣服就冷水匆匆洗漱出来,仍一身酒气,韩菀懒得废话,直接让他把库房出入账册取来。   “哦哦。”闵管事回屋取了钥匙,匆匆去取。   库房前的文牍房打了开来,穆寒先一步扫视席案,看还算干净,这才请韩菀坐下,他肃立在她身侧。   日期近,闵管事很快找到了,捧着卷轴颠颠跑回来,哈腰点头,“主子请看。”   不管是出库还是入库,都要有管事亲自接手,尤其这么大的量,更得总号大库押运三方同时在场,点清了画押各执一份归档,若没有,责任就是上一环的。   所以若要看是否有猫腻,直接查看库房记录和画押帛书清晰明了。   韩菀摊开卷轴,很快就找到了,八月三十,入库一万石;九月初二,出库七千石。   七千石,也就是郇阳入帐的数目,和入库相差足足相差三千石。   这胡荣杜义竟贪吞足足三千石丹砂。   丹砂是最上佳的染料颜料,难采难制,价格高昂,最上品的丹砂甚至有一寸丹砂一寸金的说法,这三千石丹砂,价值愈二十万钱。   真是胆大包天啊!   韩菀怒极反笑了。   她将卷轴一收交给穆寒,看牛管事,淡淡道:“入库一万,出库七千,那库存还有三千,现在何处?”   “在库里啊!”   牛管事茫然,忙侧身翻找库存记录,“在二十七号库。”   见一屋子人盯着他,他放下竹简讷讷:“那日吃食有些不净,小的腹泻,可胡大管事催得急,小的,小的便让侄儿替小的……”   他战战兢兢,韩菀懒得追究他失职,回头这人无论如何都要换掉的,“带路。”   牛管事忙取钥匙带着韩菀一行往库房,开了库房大门,又沿着巷道往里,号库五间一锁,……二十六,二十七,“到了。”   牛管事战兢一路引路,忙打开黄铜大锁,把门推开,谁知这时,却突然变故,他兢兢推着两扇厚重大门,动作却突然敏捷起来,“砰”一个反手,从里面栓上库门。   这家伙是装的,没什么侄子替,他本人就是胡杜同伙,见势不好装傻充愣,他熟悉库房,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他戏演得好极了,诸卫初到陌生地方谨慎簇拥主子,被他钻了空子。   韩菀大怒,阿亚等人立即拔刀从门缝挑,门栓沉重,挑了足半盏茶才挑开,冲到尽头,这二十七号库果然有一扇侧门。   追了出去,和韩菀吩咐绕大门追的一队人正好碰上,阿亚一把揪住闵管事,“这姓牛的家在何处?!”   “在镇上,往北十来里!”   “追!”   这牛管事不但是同犯还是人证,必须追上!   韩菀命留下几个人羁押牛管事同伙,立即上马急追。   ……   牛管事面蠢心精,一见韩菀就知不好,从小门狼狈逃出后,也不敢走大路,抄小路往家中狂奔。   一进门匆匆裹起细软,吩咐家眷速速离去,另让仆役穿戴他的服饰掩面四散,他背着包袱翻身上马,慌忙择了一个方向没命狂奔。   他这手障眼法使得不错,匆忙之下,迷惑了韩菀一行不少视线,追上一个扳过来一看又是陌生面孔,“大人饶命,饶命!”   阿亚气得,不是你跑什么?!   撕下了衣衫,一脚踹开。   最后还是穆寒,他立即驱马折返,垂目细细在牛宅附近睃视,最后在一小路发现了新鲜的马蹄印。   “追!!”   被这个姓牛的再三虚晃,众人牙根痒痒,立即急追上去。   这边是山,小路很多,人手见少,韩菀自然不肯落单。她也随大队一起,不过山路起伏,渐渐连路都没有了,颠簸难行非常考验马技,她有些吃力。   马蹄一个趔趄,旁边很及时伸出一只手扶住她,铁臂沉稳结实有力,韩菀索性抓住他手,往穆寒马背一跃。   她落在穆寒马背上,一同抓住马缰,“快!”   香汗淋漓气息火热,一贴,穆寒一僵,他顿了顿,收敛心神,一手护着她腰侧,用力一夹马腹!   膘马窜了出去,速度立即提上来了,再第三次勘破牛管事障眼法之后,终于看到马背上狼狈逃窜身影。   “还跑!!”   阿亚直接驱马下坡,膘马一个飞跃,他直接扑了出去,一脚将牛管事踹了下来,跨坐在对方身上,一拳下去,这老小子,忒能跑了!   杀猪般的惨嚎声起,又戛然而止。   韩菀有些喘,穆寒勒停膘马,她牵唇一笑,“很好。”   “你不想牵连家眷族人吧?”   郇国峻法严刑,二十万钱,足够车裂了并牵扯一族剕刑后投为官奴了。   牛管事僵住了。   韩菀驱马踱步上前两步,“你若从实招来,可只罪及一人。”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凉爽的一天,中午好鸭宝宝们!给你们一个大大的么么啾!(づ ̄3 ̄)づ╭   哈哈哈明天见啦~   最后还要感谢“小妞妞宝宝”扔的地雷哒,笔芯~ 第13章   郇都,韩氏总号。   透过半敞窗牖,见韩仲丘正向一知事询问什么,知事摇头,起身翻找出一卷简牍,韩仲丘接过皱着眉头慢慢翻看。   胡荣杜义几人笑了笑,对视一眼,抚抚衣袖直接往曹邑宰值房去了。   胡荣捋须笑:“二郎主有如困兽啊!”   “商号事务千头万绪,宗卷文牍何止万千,要想弄清谈何容易?”   杜义哼笑:“大人之干练旧日素得主君倚重的,若没大人弼辅,这商号保管一团乱糟,主子也太不知好歹了些!”   “年少之故啊!”   不过就是个十六的小丫头罢了。   “诶诶,”曹邑宰呵斥:“汝等不可放肆,岂敢在背后私议家主?!”   他正襟危坐,板脸喝止,不管内里如何,曹邑宰大面从来都是挑不出毛病的。   “是是。”   众人忙应诺,“主子也不过是受人蒙蔽罢了。”   “盯着二郎主。”   曹邑宰吩咐,至于那个羯奴,胡荣轻蔑一笑:“一个羯奴,还敢堂皇坐堂理事?简直不知天高地厚!”   众人齐笑。   胡荣环视屋内,又对杜义笑道:“这商号啊,还是得大人和你我多多费心啊!”   “我看不必!”   一道清脆女声,突兀打断杜义接话,鹿皮靴踏在木质廊道的声音,护卫制住要传报的人,一列飞快肃立庭院,另一列啪推门冲进室内,霍地按住胡荣杜义。   鹿皮靴声不疾不徐,韩菀立在门前,深紫束腰,天光斜映她半张侧脸上,几缕散发随风轻晃,肌光似雪容色端丽,又格外干净利落英气逼人。   曹邑宰霍站起:“主子,胡荣杜义言行失妥,当严厉惩戒。”   他看一眼正挣扎的胡杜,蹙眉:“主子训懈呵斥,不必如此。”   突然一出,众人皆惊,面露不赞同,左右值房管事文书闻声赶出,有皱眉警惕,有不明诧异,嗡嗡声不绝。   轰然震动。   不断有人闻讯涌过来,韩菀也不阻,将人都放进庭院。   等庭院挤得满满当当,整个总号人都来得七八了,嗡嗡大作,杜义大怒:“我二人为韩氏鞠躬尽瘁十数载,竟得主家如此对待,呜呼,痛哉!!”   痛心疾首,愤慨悲声,登时许多人面露戚戚。   韩菀用乌纹马鞭拍了拍手心,笑了,戏不错啊。   “鞠躬尽瘁者,韩氏都记得,我皆心存敬意。”   慢条斯理的话语似有锋芒,“啪”一声脆响,陡然一厉:“可是,这里头绝不包括胆大包天的贪蠹蛀虫!”   韩菀倏抬目,冷冷:“日前,我翻阅账册,发现不妥,穆寒不敢轻慢,自请亲赴卢乡查实!”   她接过阿亚呈上的卷轴文书,抽掉绢套,掷在案上,下巴往庭院一点,“都来看看吧!”   庭院中人左右对视,护卫直接点了前面一排,众人迟疑过来,展开卷轴和文书口供等物一看,“哇!”   失声惊呼,“三千担!”   “好大的胆子啊!”   胡荣杜义怛然色变。   曹邑宰见状眉心一皱。   这时有长靴落地的脚步声,步伐很大,矫健有力,一身束腰扎袖异常高健魁伟的玄黑身影当先而行,正是穆寒。他手里提了一人,动作却非常轻松,往地上一掷,那胖子当即杀猪般痛叫起来了。   五六个人被掼落在地,都是牛管事子侄心腹,穆寒皱了皱眉,上前一脚,牛管事立马闭嘴了,浑身筛糠般抖起来,看来路上没少挨。   “是他俩,是胡荣和杜义!”   涕泪交流指着,牛管事痛哭失声:“是他们说没事的,主君去逝,郎君年幼,账面没错就行,交接次日,他俩就找了人来,让我调开守卫,偷偷把三千担上等丹砂运走了!……”   瞬间哗然。   “好大的狗胆!!”   曹邑宰反应极快,眼见不好,他当机立断倏转向胡荣杜义,痛心疾首:“你们,你们竟然如此肆意妄为!!”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大人!!”   胡荣杜义大惊失色,曹邑宰眸中厉光一闪,二人刹住。如今大势已去,他们想起家人,还有自己,都需要曹邑宰照应和搭救,闭上嘴巴。   曹邑宰正心念电转,韩晔看胡杜冷哼一声,问:“元娘,这二人怎么处置?”   怎么处置?   韩菀看着曹邑宰,笑笑:“如此行径,此等蠹虫,触犯的不仅是家规,还有国法,自然是都送官严办了。”   这类事情不鲜见,有人私了,也有人公了。   有主家考虑种种原因,勒令退还部分或全部赃款,然后或责打贬职,或直接将人撵走的。   当然,也有铁面无情,直接送往官府处置。   郇国实行奖励耕战以强国,轻罪重刑以束民,偷盗一千钱即可判劓刑,极之严苛。   曹邑宰神色一变。   鸦雀无声。   不等人再说,穆寒直接一挥手,一列卫士奔上前,堵住胡杜牛等人嘴巴,直接拖走,交到刚好赶到的郇都军差手上。   挣扎求饶声渐行渐远,军差不耐烦一个耳刮子下去,戛然而止。   铅灰色的云层越压越低,一阵凛冽北风刮过,几点细细飞絮洋洋洒下。   初雪下来了。   韩菀回身,笑了笑:“这些日子辛苦各位的,酒宴就定在今日,大家今日早些下值过来。”   ……   韩菀新掌印,理应宴请郇总号大小以及各分号掌事。   她将宴席定在今天。   竹帘低垂,屏风林立,挡住了凛冽北风,熏笼炭盆火旺,室内暖意融融,乐伶轻弹曲声悠扬,舞姬翩翩起舞身姿优美。   韩菀举杯:“我敬各位!”   “往后我等上下一体同心,韩氏蒸蒸如日。”   诸人举杯应和:“竭尽全力,一体同心!”   韩菀立威非常成功,先前沉默观望的中立派明显热络了不少,无人再敢轻视她。   韩菀一举站稳脚跟。   “举止像爹,……”   隐约听到几个小文书低声议论,“到底是韩家人啊!”   “是啊,要我说……”   曹邑宰冷下脸。   是他大意了,只盯着韩仲丘和穆寒,忽略了韩菀。   边上人有些急:“大人!……”   “慌什么?”   曹邑宰斥了一声,搁下杯盏,哼,他倒要看看这小丫头如何本事?   “都给我稳住了。”   “是!”   曹邑宰那边窃窃私语,韩菀也没在意,宴至一半酒酣耳热,她了站起身。   堂上安静下来。   她看向下手,又看向身侧,穆寒和韩晔站了出来。   韩菀微笑宣布:“胡荣杜义的位置,日后就由穆寒和韩晔接手。”   白日一幕,震慑力极强,韩晔他们自然不可能有意见,至于穆寒,他擒住牛管事查清卢乡贪蠹详情,携今日之威,大家对视半晌,也没说什么。   “主子英明!”   韩菀和穆寒对视一眼,她微笑。   ……   宴席至酉末才散,冬日天黑得早,细雪纷纷扬扬洒下。   韩菀脸有些热,作为新家主她喝得有些多,不过都是甜酒,微醺但没醉。   洗了把脸换了衣服,她兴冲冲收拾书简。这些帛书都是她父亲留下的手札,有旧年刚接手商号遇到的难题,也有这些年处理事务的许多心得。另外还有商利书籍,其中不乏珍稀孤本。   她问穆寒:“这些你看过没有?”   穆寒识字,当上家主亲卫有机会他就努力学会了,后被韩父选中,府中的藏书楼也允许他取阅,他看过很多书,商武医兵百家他都涉猎过,其中商利是重中之重。   不过孤本和韩父亲笔手札却是没有的。   看过不给,捡没看过的,收拾了数十卷,又吩咐去个小箱子来,韩菀边往里搁边笑说:“我吩咐把厢房收拾出来,给你做书房用。”   她带穆寒去看了看,明堂架几琴案等物已全部挪走,明天把做好的书案席柜等一搁就能用了。左稍间是案牍室,右稍间是休息的内房,干净宽敞,洒扫一新,俱是按照穆寒喜好的简洁风布置的。   穆寒惊讶,他知道主子吩咐人收拾东厢,却不知是给他作书房用的。   这么大,这么好。   韩菀侧头,粲然一笑,烛火莹莹,她眉眼弯弯双眸乌黑发亮,似枝头春花,灿烂明艳。   穆寒血有些上涌,半晌,“谢主子。”   “谢什么?”   “诶,这些天累得很了,你都没歇过。”抵达郇都后,亲卫们都开始轮休了,就他没有。   “白天暂时不行,等回府后,你就回去歇歇,也好看看你母亲和兄弟,听温媪说,你母亲之前打听你休值,……”   反正入寝前回来就行,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开始吧。韩菀笑着催促他放假,又想起一事,“诶,你先过来。”   回到正房,她打开今日新送过的紫檀小匣,将一个碧玉小瓶递给他。   碧玉散,之前的已告罄,韩菀特地让人新制的,由于上郇都急还少了几味,刚高价购置的,非常昂贵。   穆寒一愣:“我已伤愈,。”   韩菀白了他一眼,“拿着,防身用。”   护卫难说什么时候会受伤。   穆寒捏着玉瓶,半晌,“碧玉散极难配置,太珍贵,……”   碧玉散的主药稀少难寻,一株价值百金,就连皇亲后戚府中这也不是轻易赐下的东西,他之前用得够多了,现在好端端他也没负伤,“卑职有伤药。”   “可没有碧玉散好。”   伤药这玩意,及时用上才珍贵,否则再好也白搭。   “我虽不希望你受伤,但若有万一……你及时用上,才是珍贵的。”   穆寒对她来说,比这药珍贵千倍万倍。   “你啊,不许妄自菲薄。”   她笑睨了他一眼,把递回来的玉瓶一推,“快回去吧。”   ……   夜深了,细雪飞絮,檐角绢灯轻轻摇晃,洒下一圈圈晕光。   穆寒挟着一小箱子书卷回到他的房间。   韩菀特地圈了一个小跨院给他,距离正房很近,用竹篱笆隔开,收拾得整洁雅致。   不过穆寒并没在这里睡过,他平时就盥洗换衣会回来。   推开房门,将小箱子搁下。   他在墙角一个五斗柜前站住。   这个五斗柜有些陈旧,是他从原先营房带过来的,柜子虽旧,却带了锁。   他从怀里取出钥匙,打开柜门。   小柜子里空荡荡,就搁了一个有些掉漆的小匣子,也是旧物。   他打开小匣。   烛光晕黄,匣内微微莹光,整齐立了十一个碧玉小瓶。   他从怀里又取出一个,将这个空了大半的玉瓶也放了进去。   十二个,刚好两排。   玉瓶莹莹光泽,粗糙的指尖一一触过,看了许久,他才阖上匣盖。   将匣子放回柜内,重新锁上。   作者有话要说:   开门红!!鼓掌,感情线也要一起来啦嘿嘿(/≧▽≦)/   哈哈哈爱你们!!明天见啦~   最后还要感谢下面给文文投雷的宝宝哒,笔芯!   猩猩兄弟扔了1个手榴弹   红薯扔了1个地雷 第14章   初雪天霁,檐顶树梢一层浅浅的白,晨光微熹,又覆上一层薄薄金色。   韩菀跪坐在妆台前,孙氏执玉梳,细细给她顺发。韩菀像她,发黑似漆,光可照人,一头长长的乌发似最上等绸缎般柔软亮泽。   孙氏轻柔给她绾着发,韩琮偎在她身侧,姐弟两人头挨头看着铜镜,窃窃私语。   “然后我们天亮的时候,就到卢乡了,找到大库管事,姓牛,……这姓牛的忒能跑了,后来我们追进山里,才把他给拿住。”   “后来呢?”   “后来啊,我们就审了牛管事一众,直接拿回朱雀大街,恰好,那胡荣杜义在那大放厥词,……最后,阿姐直接将这几个贼子押送官衙了!”   韩琮攒紧的拳头,苍白小脸泛起红晕,“太好了!”   “正该如此。”   孙氏细细给女儿簪上最后一枚花钗,目露不悦:“那等吃里扒外的蠹贼,就该送进官衙狠狠惩治!”   “放心阿娘,都给送过去了,余下的,我们私下再审。”   韩菀左右瞅瞅,阿娘绾发怎么看怎么好看。她站起身,给弟弟理了理衣领,又披上斗篷,都整理好了,韩菀挽着母亲牵着弟弟,将他们送到二门外登车。   养了些天,韩琮终于病愈了,今天孙氏领他却襄平侯府探看姨母。韩菀就不去了,她昨日才以雷霆之势震慑诸人,今天正是该忙的时候。   韩菀说:“阿娘,你替我向姨母告个罪。”   只不过,杨夫人古板重规矩,大约是不会很喜欢。但是,韩菀并不会后悔。   孙氏拍拍她的手,安慰:“家里这景况,说清楚,你姨母理解的。”   “别担心,到底是一家骨血。”孙氏以为韩菀担心给未来婆母留下坏印象,柔声安慰。   韩菀顿了顿,想想还是先不说了,时机不合。   她扶母亲弟弟登车,“好了,回头再说吧。”   孙氏嗯了一声,娘俩回头也去商号,她这些天在家也努力学看外账,韩琮也是,一家人同心协力,不能把重担都压在女儿(阿姐)身上。   孙氏和韩琮登了车,探头出来给她挥手,车轮辘辘,韩菀微笑目送辎车走远出了大门。   她抬头看檐顶上的薄雪,呼了一口气,肺腑沁寒却清新,她回头对穆寒说:“我们也走吧。”   韩菀登车,穆寒跨马护在一侧,踏着晨曦,进了朱雀大街总号的外书房。   紫檀大案上放满竹简和绢卷,还有文书不停搬进,大案搁不下了,放在另一边腾空的坐榻上。   韩菀掌印至今日,终于看到正常的卷宗和一应详细纪要账目。   不再是表面东西。   韩菀的吩咐,不说令行禁止,也绝对上下通达,没人敢再不当一回事了。   至中午,韩仲丘和韩晔也过来,韩仲丘紧蹙多日的眉心松开,“诸事我们都能插上手了。”   文书小差态度效率为之一正,大小管事原先中立的一改回避热络了许多,即便亲曹邑宰的,不管内里如何,明面也不敢再敷衍了。   至于穆寒和韩晔,早上已成功接手原胡荣杜义的工作。   “很好。”   韩菀很满意,雷霆震慑效果果然是最佳的。   她终于跨出第一步了。   接下来只要耐心深入,她有信心自己能彻底掌控韩氏,令行禁止如臂使指,一如她的父亲。   成功打开局面,大家都很高兴,笑说了一阵,韩菀问穆寒和阿亚,“府衙那边和剩下的人,审得怎么样?”   三千担丹砂的去向,还有丝绢,拿下胡杜后再深入一下,少的还有近万上等素绢。   这两个巨蠹!   这大批丹砂和丝绢却是要查清的去向的,谁接赃,谁帮忙销赃,销往哪里,必须追回来!   审问的事交给穆寒和阿亚,主要是阿亚,穆寒得接任得熟悉商号这边事情多得很,抽不开身。   本以为不难,毕竟胡荣杜义都落网,但谁知阿亚皱眉:“主子,胡荣杜义说不知。”   胡荣杜义一开始供的是一姓寥的蔡国商人,但查实过后,却发现并无此人。可能吞下这么大笔丹砂和丝绢的商贾,并不可能无名无姓。   韩菀霍坐直:“不知?”   怎么可能?!   “一开始卑职以为这二人嘴硬,后来加了刑,看着却倒不似说谎。”   实际胡荣杜义崩溃了,连血带泪都吐个干净,也是他们故意找个远远的,蔡国郇国相距千里,中间隔了三四个中小国,距离远了解自然不够深入,反正银货两讫。   “这么说来,对方也防着他们。”   韩菀皱眉,沉思片刻,吩咐:“传信各边冲要卡的分号,查一下水陆两路,十月至今可有存疑商队经过。”   本来以为,遁踪追回盗卖货赀只是一件小事,但现在……   这种里应外合藏匿暗处的行径一下子触动了韩菀的敏感神经。   不弄清楚她心里不舒服。   “再查一查,郇国,还有邻近的虞国信国,看有没有大笔的丹砂或者红漆红帛之类贩售。”   丹砂重,丝绢体积大,韩菀想了想,还是觉得这廖姓是郇国本土或邻近国家的商贾居多。   “阿亚,你把胡杜近身的文书仆役也审一审,务必仔细些。”   “是!”   “好了,都去吧。”   韩仲丘和阿亚等各自去了,韩菀沉思良久,才去小憩。   略略午休过,接下来又是翻阅卷宗账册和理事,不停叫人来询问。后者许多地方,穆寒可以代劳,韩菀就干脆叫他留下来,在侧边加了一张大案,一起理事。   一整个下午,直到暮色四合,簌簌雪花又下,越下越发,纷纷扬扬撒满庭院。   韩菀搁下笔揉揉手腕,“好了,明天再用功吧。”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她起身笑着招呼穆寒,穆寒疑惑,她也不说,笑盈盈领着他绕到隔壁。   “我吩咐把这边小院腾空了,把墙打通,重新布置出来。”   在商号,不好让穆寒和她一个院子,这样不利于穆寒立威。这小院原先是韩父的藏书楼,她吩咐往后挪了腾出来,往左是韩菀外书房,往右则连同管事们的值房。   这样的话,穆寒既可以兼顾外书房守卫,也有自己的独立值房,既显韩菀器重,也避免了附庸之嫌。   她很是费了心思,方方面面都替他考虑到了。   “喜欢吗?”   她翘唇微笑,侧颜映着灯火,点漆般的瞳仁璀璨生辉,半晌,穆寒“嗯”了一声。   “那就好!”   韩菀兴致勃勃和他参观了一遍,把明堂书房案牍室休息室都仔细看了看,收拾得挺好的,她很满意。   “好了,我们回府吧。”   很冷啊,韩菀披衣的时候,小厮也给穆寒取斗篷回来。一件猞猁皮大氅,皮毛厚实柔软,玄黑暗纹缎面,用料精致,针脚细密,韩菀刚使人做的。   天一下子寒了,发现穆寒没披风,才知北上太急漏了,他身材高健旁人的也不合适。穆寒说不用,她没理他,亲自开库房选了料子,吩咐针线房连夜赶工赶出来的。   厚厚的大氅披在身上,一下子阻隔了寒风,上等猞猁皮触手柔软细滑,人一下子暖烘烘的。   穆寒本来觉得自己不需要的,他耐寒,但穿上以后,他又觉得,穿着也是很好的。   马蹄踢踏,护着双辕辎车进了府,韩菀却没有让他跟进去,“不是说归府休假吗,快去快去!”   绢灯烛光莹莹,她笑着挥手,“听温媪说,你娘得讯下午就过来了,正等着你,怕有什么事呢。”   “去吧。”   ……   穆寒的母亲人叫布媪,旧时叫阿布,奴隶是没有姓的,随便取个字作名。   穆寒这姓还是韩父后来给取的,他被救于穆地,于是取穆字为姓。穆寒有了姓,他的母兄也跟着姓穆。   布媪生了十几个孩子,最后仅留下两个,穆寒兄弟在逃出来时瘸了腿,好在他手灵活学了木匠,母亲母子都在府里的木作坊当差。   作坊距离主宅很远,奴隶出身的布媪胆小慎微,她这次过来找儿子,是确实有正事的。   穆寒站在阶下,目送韩菀进了院,窈窕身影消失在正房大门后,他才转身绕往竹舍去。   竹舍点了灯,布媪拘谨坐着,小幺儿给她端晚膳,慌得她跳起身连连摆手,小幺儿没办法只好搁下离开了。   只不过,她却不是一个人来的。   穆寒绕过篱笆,远远就见母亲身边坐一个年轻姑娘,微微低头有些羞赧说话,时不时抬头环视屋子一圈。   穆寒眉心立即蹙起。   “阿寒回来了!”   布媪见了儿子很高兴,站起快步迎上来,那个姑娘弹跳而起,飞快抬头望他一眼,乍见他异常高大健分异域面孔有些怯,但大约是有心理准备的,很快脸红红低下头。   穆寒眼眸波澜不兴,脸色却比之前略沉两分,看着更沉肃,更让人生怯。   “眉娘,你去庖厨给我提壶热水来吧。”   布媪笑着将人支使开了,那姑娘又看了穆寒一眼,心里还算满意,微红着脸走了。   穆寒立即侧身避开。   “阿寒,这姑娘如何?眉娘爹陈匠是良民,她也是!”   布媪喜滋滋,主君意外逝世,本来她惶惶儿子受责的,谁知峰回路转,穆寒被小主子器重甚至还在总号任了大主事!喜得布媪翻来覆去几天睡不着觉。   她出身卑贱,大儿出息小儿安稳,有今日心满意足,唯一惦记的,就是穆寒的亲事。   穆寒都二十二,年纪不小了,如今深得主子重视又新任商号管事,连旧时不敢肖想的良民都有人愿意了。   娶了眉娘,依着主子对穆寒的器重,以后孩子铁定不是奴籍!   这是布媪能想到最好的将来了,“眉娘虽不算貌美,但她是良籍,手脚也勤快,最是……”   穆寒不吭声,静静眺着窗外,朔风卷起绢灯,一圈圈晕光摇晃,这位置隐约能看见正房后窗透出的烛光。   他静静等布媪说完了。   她仰头殷切,穆寒却很平静,他说:“我无成婚打算。”   “这辈子。”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明天见啦宝宝们~爱你们!!(/≧▽≦)/   还要感谢下面给文文投雷的宝宝哒,笔芯笔芯~   lethe扔了1个地雷   lethe扔了1个地雷   绯雪扔了1个地雷 第15章   穆母怔了半晌,才明白他什么意思。   “你说什么?!”   “这,这好端端的怎么就无成婚打算?你在想什么?怎么会想不成家?不行!我不同意!……”   坐在床沿絮叨的穆母一下子跳了起身,门前“哐当”一声,眉娘惊诧羞恼看了屋里半晌,踢开铁壶转身跑了。   “眉娘,眉娘!”   穆母追出几步,“你看你,你看你!!”她回头拍大腿:“好好的一桩亲事,这是造了什么孽?!”   穆母冲回来,来回走动又急又气,可不管她怎么激动怎么吐沫横飞,穆寒静静立着,高大的身影映着檐下灯光在槛窗前投出长长剪影,身姿不变,眼眸波澜未动。   沉静肃然,岿然不动,一如往日,他只是告诉布媪自己的决定罢了。   穆母忽泻了气,儿子是她生的,她最知道她这个儿子主意多定,认准了死也不回头,凭着这股天生的韧劲他在那个残酷的奴隶营挣出一条命,她颓然坐下,她知道自己说什么也没法动摇他。   穆母忽记起这是郦阳居,这里距离主子正房很近,惊惶左右看看,见四下安静才定了定神,她压低声音:“你,你这为什么啊?”   她想不通,以前是没资格,奴隶营里头根本就没成婚的概念,布媪不知道自己生的是谁的孩子,能活命就好。   可现在不一样,温饱,安稳,有奔头,大儿还给主子近身当差深得主子倚重,这又是为了什么?   是,眉娘是因听闻穆寒任了商号大主事才靠拢过来的,不过她是良籍,温媪不在意反如获至宝。   可如果穆寒介意,那可以不要她啊。   换个不是这样的,慢慢找,总能找到的。   怎么就,怎么就……   这,这总得有个原因吧?!   朔风呼啸,雪花纷扬,一圈圈晃动的晕光为素雪覆上一层昏黄,渐渐没入一片黢黢夜色中,穆寒只说:“没什么原因,我从不打算娶妻。”   这辈子。   他主意定,她说不动他,穆母没办法,又不敢高声,穆寒回头:“我送你回去。”   夜色已深,布媪明日还要上工。   他取了奉银,用布帕裹了,他什么不缺奉银没花过,都装起来给穆母补贴家用,穆母却不要,她有差事,月例够花。   “不用你,这一点点路。”   她拒绝穆寒送,只让他多想想,希望他好歹能想通。   门打开,阿亚提食盒站在台阶下,他听说穆母过来特地打了酒菜作夜宵,门突然开了,他有点尴尬,“布阿娘。”   “给你打的炙肉和黄酒。”   穆母心里乱糟糟的,哪里有心思吃酒菜,勉强笑笑,小声叫阿亚多劝劝他。   穆母走了。   也不用人送,自己戴上斗笠就回去了。   炙烤金黄的豚肉搁在案上,还有两个小菜,很小一盅黄酒,阿亚寻了两个陶杯,一人倒了一杯。   他端起啜了口,提起木箸吃菜,穆寒却是滴酒不沾的,除非长时间休假,他现在统着郦阳居守卫,除了昨日酒宴,他就没碰过酒。   他不饿,他用了晚食才回府,和韩仲丘一起去的商号膳房,韩菀也让他去,这样可以尽快熟悉人事。   提木箸随意碰了点,阿亚风卷残云,穆寒问:“你过来了,谁领人戍守?”   “罗承在呢。”   罗承是罗平长子,和阿亚一样是队副,穆寒点点头,“那你差事呢?”   “正审着,我等会还得去看看,”阿亚没好气:“那群小王八羔子,说了一大堆一句有用的都没!”   阿亚速度很快,说完了,他也吃完了,随手将盘碗搁回小食盒,阿亚手肘碰了碰穆寒,“嗳,总得有个原因吧?”   他们这类人,最好的追求,就是挣个前程得主子器重,娶个良籍,好让孩子摆脱卑贱子孙后代不再当奴隶。   他倒是无所谓的,他没爹没妈没兄弟姐妹,孑然一身,吃饱了全家不饿,没人管,也没什么渴望。   可穆寒不同啊。   阿亚眨眨眼睛,笑得有些意味深长。   穆寒皱眉看过来,阿亚举手投降:“行,不说了,我走了。”   阿亚提起食盒,飞快闪人。   门扇开合,带起一阵寒风,青陶烛台上的灯火猛晃几下,烛光明灭。   屋内安静下来。   穆寒静静盯着案上面前这杯黄酒,出神良久,他端起漆杯,慢慢转动,漆杯绘着精致的玄赤二色花纹,微微混浊的酒液看着较平日深色了些许。   许久,他慢慢喝了下去,谷酿特有的醇香,一股辛辣顺着喉管冲了下去。   因为他心里有人。   ……   十岁之前,穆寒的人生都处于混沌的黑暗之中,阴晦,杀戮,血腥,霸凌,强.暴,在很长很长的一段岁月里,他以为世界就是这样的,他甚至不知道有光明。   血腥残酷,弱肉强食,饥饿死亡的阴影从懂事起就笼罩着他,他唯一得到的温情,就是母亲拖着疲惫的身体给他省下的一点点食物,以及一站着同嗷嗷待哺的兄弟姐妹。   虽这些兄弟姐妹经常在换,旧的不断减少,也陆续有新的出生。   可惜这温情太少只有一点点,母亲太忙,白日辛苦劳作,晚间会有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闯入帐篷,除了分食的那少许时间,他接近不了她。   至于他的兄弟姐妹们,在明白羯奴在营中是怎么一个地位后,渐渐拉开距离不再靠近他。   所有人都以为他活不下来,甚至有人劝阿布省下食物,不要浪费在这个注定长不大的孩子身上。   可穆寒就像一头狼崽子一般,磕磕绊绊长起来了。在他十岁之前的记忆里,他身上似乎就没多少没有伤口的时候,别人用石头砸他,他砸回去,围殴他,他拼出去,大人的恶意避无可避时,他甚至借刀杀人过,当时他五岁。   很多时候他以为他会就此死去,但最后他还是奇迹般熬过活下来了,伴着血腥味把手上能吃的东西以最快速度咽下去。   他逐渐长大,十岁的孩子像十三四岁一样,没有孩子再敢轻易招惹他。   穆寒以为自己会这样一直生活下去的,未来的某一天,或许他会成为这一片的头目阿虎一样的人物。   可惜他这样想完没两天,一个夜里,阿虎突然闯进他母亲的帐篷。   这不是第一次,阿布在这一块,还算尚能入目的女人,阿虎想起了就会过来。穆寒很厌憎他,因为这个男人性情残暴,帐中有许多凶狠癖好,每次他走后,阿布都没法上工。   他来了,阿布起身把孩子们撵去另一边小帐。   这时的孩子们,其实已不多,就剩下两个。小帐没灯,黑漆漆里两人坐着。阿虎年岁渐长,受到挑战越多,对待女人发泄得也愈发凶猛。奴隶营中,死个把女奴实在没什么稀奇的。   渐渐的,隔壁的声音不大对,穆寒霍地站了起身,他的弟弟害怕,一把攥住他的手。   他甩开了。   伏在缝隙中看了一会,他飞快钻出小帐,捧着一块大石头,从大帐破口钻进去,用尽全身力气往阿虎后脑一砸!   阿虎扑倒,阿布获救,可不等穆寒补上一记,阿虎扶着滴滴答答淌血的后脑站了起来。   凶猛的厮杀搏斗,一个十岁的孩子和一个中年大汉,千钧一发,阿布推到帐篷,拉着穆寒兄弟狂奔。   风雪咆哮,犬吠暴喝,血水滴滴答答淌进眼睛里,视野一片血色的红,彻骨的严寒,他倒在冰冷的雪地上,能感觉到生命力和体温一样在飞速流逝。   穆寒第一次感觉到绝望,那一次,他真的以为自己会就此死去。   在意识开始朦胧的时候,他听见清脆叮叮叮叮,有风吹过银铃发出的响声,穿过风雪,隐隐约约。   他以为是幻觉。   多年后识了字的穆寒,他认识一个词,叫否极泰来。   他想,当时的他应就是否极泰来了。   在黑暗中辗转十年,在即将弥难的绝望一瞬,他遇上他此生最幸运的事,遇上了改变他命运的贵人。   他不甘心,他挣扎着滚到朱轮车侧,他声如蚊呐,他挣命地求救。   没想到,朱轮车真的就停下来了。   下来一个惊慌失措的小女孩儿,他想,她应是菩萨座下的玉童女,圆圆的小脸,唇红齿白,乌黑柔亮的软发梳成两个小揪揪,用粉红色的缎带束住。   她居然没有嫌弃他,反而解下自己的小斗篷,披在他的身上。她害怕,他一身血红,她怕他就此死去,她惊慌,一叠声喊管事救他。   她明明很害怕,但还是努力保持镇定,蹲下来小声告诉他,她说,没事了,田阿叔说,已经叫人去了,不怕了。   但她怕,她怕管事哄她,一边安慰他,一边坚持仰头眼巴巴看着,直到真有人去了才松了口气。   她撩起车帘,努力伸出一条小胳膊,递给他一个荷包,粉色的葫芦荷包鼓鼓囊囊,她把她的小零嘴都装进去了,努力递给他,很认真说:“回头就有吃的了。”   吃饱了,就没那么疼了。   她小声和他说。   穆寒当时很疼,饥饿寒冷,筋疲力尽,失血过多,他已经爬不起来了。但当时不知哪来的一股劲,他不想她失望,不想那双殷殷的晶亮眼眸露出失落。   他硬是憋着一口气直起身,把那个犹待体温的荷包接了过来。   ……   午夜梦回,银铃脆响。   至今业已一十二年。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精致的人。   她救他于水火。   她是他生命里的第一束光,   可能对她而言只是举手之劳,可却扭转了他的命运,她伸出一双小小的手,将他从泥沼中捞了出来。   她永远不知道,她对他有多么重要。   他远远的,默默看她一点点长大,长成韶华少女,和他想象中一般的美丽。   ……   莹莹烛火,一室晕黄。   穆寒取出那个半旧的小匣,打开匣盖,指尖拂过十二个小玉瓶,他从底下取出一个小巾帕。   很整洁的一方巾帕,就是有些旧了,却是上等丝绸织的,当年他被选进亲卫队后,用第一个月月奉买的。   打开丝帕,里头放着一个已褪去鲜亮的粉色藕形荷包。   一层一层用丝绸包裹,粉色荷包已褪去新绸的光泽,但保存得极好,和新的一样。   他细细看,用丝帕重新包好,小心放进怀里,收入贴身内袋。   这个房间,其实他没怎么用过,日常只用作盥洗换衣。东厢书房有休憩的内房,这边的东西会有人帮他挪过去。   他没什么重要东西。   只除了匣内的荷包和玉瓶。   玉瓶尚能说明出处,荷包不能。   他细细看过,去掉铜锁,轻轻阖上匣盖,小心将小匣放回柜内,又往里另搁了一些其他东西。   而荷包,他仔细贴身收起。   作者有话要说:   穆寒暗恋阿菀已多年了啊,他前面的所有思想和动作,其实都是基于暗恋的基础上的。   啾啾!明天见啦~~(づ ̄3 ̄)づ 第16章   大雪初霁,晨光微熹,穆寒穿过庭院,重新踏上正房前的台阶。   韩菀已经起了。   一束阳光穿过郦阳居疏阔的飞檐翘角,落在韩菀妆台前的槛窗下,明亮光斑映着皑皑白雪,她跪坐在半敞的窗棂前,侍女执玉梳仔细给她绾发。   金色的阳光,漆黑的乌发,天光与雪色辉映,她露出一小截弧度优美的洁白下颌和颈项,正跪坐的茜红背影雅致又妙曼。   映着金灿灿的晨光,茜红颜色夺目又明亮,一如她的人。   穆寒立在阶下。   他默默看了她很多年,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能来到她身边。   犹记当时他一如往日的沉静外表下,惊诧,动容,激动,无措,那种峰回路转后的复杂情绪交织出来的难以言喻激昂情感。   很久,他才渐渐平复。   近身相处后,他很快发现,其实她比自己以为的还要好,好太多了。   她对他信任,关怀,以及倚重,她将近卫队毫不犹豫交给他,将自己的安危尽皆托付于他的手中。   她说想让他成为她的左臂右膀,共同进退,让奴隶出身的他坐堂掌印,和一群士人管事共同理事。   她给予了他从来没有过的尊重和尊严。   虽经历过无数的苦难,但这一刻穆寒还是由衷感激了上苍。   让他有机会来到她身边,贴身守护她,为她分忧,成为她的臂膀。   “穆寒?”   女婢打开花钿匣子捧到韩菀跟前,金箔黄翠灿灿生辉,她挥手不要,接掌商号后她穿着打扮着意大气简洁,从前爱那些精细的女儿家东西都先暂搁一边去。   韩菀站起用早膳,一回头,却见穆寒站在阶下,她笑道:“站那干嘛呢?快进来!”   她冲他招手。   “都不嫌冷么?”   穆寒收敛心神,上阶进屋见礼,韩菀没等他跪下就叫起了,“快起来,早膳用了没?”   她今天起得略早一些,穆寒闻讯匆匆赶回,估计是没来得及早食,一问,果然是,韩菀没好气,她不问估计他这么一直饿到中午了。   “过来用些。”   仆妇已抬来食案,填漆食盒打开,热气腾腾的栗粥汤饼糕点各色精致菜肴,满满一长案,食物香气四溢。   韩菀让穆寒坐下一起吃。   穆寒却不肯,他怎可与她同桌而食?   韩菀叫了几次,穆寒怎么也不愿意,无奈,她最后只好叫人再端个小食案来。   小食案放在下面,她让端了七八个盘碗下去,有肉有菜,有好下咽的汤也有扛饿的饼饭。韩菀又点了蜜粥和菜蔬,让取干净碟子来拨一半下去。   “这个蜜粥熬得稠糯,你尝尝?”   穆寒随侍多时知她口味,这几样都她喜欢吃的,所以方才女婢端的时候才避过了。   他低声:“谢主子。”   穆寒跪坐下来。   炙肉焦黄酥嫩,冬日难见的绿菜新鲜爽脆,庖厨细心烹制,入口可口鲜美。   他看了她一眼。   发现韩菀也正好看他,她唇角微翘,笑道:“快吃吧,一会该凉了。”   嗯。   穆寒低头,女婢给他舀了一碗蜜粥,他端起喝了一口,热腾腾的的稠粥入喉。   腹部暖热,滋味甘甜。   ……   北风飒飒,簌簌吹落檐瓦上的积雪,韩菀披着厚厚的貂毛斗篷立在廊下,用手挡了挡。   穆寒撑开油纸伞,遮在她的头顶,她回头冲他一笑,“走吧。”   穆寒慢半个身位,撑着油伞与她并肩穿过庭院,往二门外的辎车行去。   他发现韩菀今天心情不错。   大雪初霁,铅云退散,天空一碧如洗。蔚蓝的天,被厚厚积雪覆盖的鳞次房舍,大地一片银装素裹,空气很冷,但也非常清新。   韩菀挑起车帘,深吸一口气,初雪般侧颜带着笑意。   穆寒扬了扬唇角。   他驱马上前两步,无声挡住了灌往辎车窗格的寒风。   只不过,韩菀的愉快心情并没能维持太久。   辎车辘辘,很快抵达总号,韩菀穆寒继续熟悉并处理手头的公务,只没多久,却被打断了。   胡荣杜义销赃的后续出来了。   ……   首先是阿亚,阿亚审问胡杜牛三人的文书仆役获得一条有用信息。   这位查无此人的廖姓商贾,是胡杜跟着曹邑宰赴私宴时认识的。认识之后,才偷偷地联系起来。   “曹邑宰?”   出于对曹邑宰的不信任和高度警惕,几乎是马上,韩菀就想,那会不会是曹邑宰刻意引胡杜认识此人的?   胡杜习性,不信曹邑宰一点不知,在这等“好时机”,胡杜想做些什么,其实并不难猜。   曹邑宰连面都不用出,这般状似无意地推一把,干净不沾手,也很符合他一贯的作风。   会是这样吗?   答案很快就出来了。   先前韩菀吩咐大笔丹砂或红漆红帛之类贩售的查探结果有了反馈。   这不难,在明年夏季之前,丹砂从产到售韩氏独占鳌头,由于手里握着优质丰富的丹砂矿,多年来韩氏远远将其他商号抛在身后。   扎根很深,市场波动就很容易察觉,有心很快就找到蛛丝马迹了。   穆寒呈上分号信函和结果,韩仲丘说:“渠城,巩阴,牟城等地,都有商行贩售优质漆帛,从上月起的。”   都在郇国,距离远近不等,一城看起来不算起眼,但这么多地方合起来一算,数量却是极大。   就目前的数额,韩仲丘粗略估算,所耗丹砂应在两千担左右。   这么大的数额,在郇虞信数国所在的这一大片区域,只有韩氏能供应得过来。韩氏质优价格公道,舍近求远不合常理。   但问题是,“我们仔细翻找了账册,最近一年,却没有发现他们购买过大笔丹砂。”   之所以说“他们”,因为细查过后,发现这些店铺背后都属于一家商号。   韩菀几乎是垂目的下一瞬,她视线定在了最底部。   “栗氏?”   她声音有些哑。   韩菀蓦抬起眼。   栗氏,于她而言,其实并不陌生。   上辈子,她死后,韩氏大小商行铺产匾额被拆卸后,换上的正是栗氏。   情理之中,又意料之外。   上辈子,韩氏失去大半丹砂矿是在明天春末,而成功夺得者的正是栗氏。重生后她仔细分析过,认为栗氏和曹邑宰串联上应是在明年,丹砂矿争夺开始的前后。   但现在显然不是,她骤发现,栗氏和曹邑宰的串联竟然早到现在!   心念急转,这一刻韩菀甚至有些怀疑,也许她父亲在时曹邑宰就已生了外心?   但凡随行管事们能留下一两个,曹邑宰绝对没办法在短短时间内控住局面的。   心突突跳动,韩菀本想着还有几个月,她打算控稳商号后腾出手才着手其他的,可现在!   “罗阿叔何在?快叫他来!”   韩菀迅速召罗平,罗平匆匆赶到,不等他见礼罢,韩菀立即将人叫起。   “李翳查得怎么样?”   李翳,李毅,也有可能是李艺李亦,韩菀手里握着的第二条线索,就是上辈子囚禁她的那个领头阴翳黑脸男。   也是他,在威逼过程中透露了韩父很可能并非意外死亡。   一抵达郇都,韩菀就吩咐罗平查找此人。   她清楚记得,这李翳是郇都口音。   罗平自少年时就任韩父亲卫,已三十余年,紧紧跟随韩父步伐至今。他是韩氏世卫出身,最是忠诚,这些年来替着韩父办了许多明里暗里的事情。   这件事找他最合适,韩菀把他从韩琮身边借了过来,近日都在忙这个。   得令以后,罗平去郇都府衙找了一个熟悉的刀笔吏。   这些陈年老吏,查这种事情最有法子。郇国户籍很严,分门别类十分详细,按目录查找,虽多却易。毕竟如今世道有名有姓且还不是张三李四的,就已减员超一半。   这段时日以来,找了二十多个叫李翳同音的,罗平亲自去确认年纪外貌身高,但可惜的是,都没对上。   罗平愧疚:“卑职无能,请小主人恕罪。”   韩菀有些失望,但这样大海捞针成功率本身就不高,她敛了敛心绪,扶起罗平,温言:“罗阿叔何罪之有?快快起来。”   “我们还接着找。”   不管成功率高低,也是个方向,另外,韩菀吩咐罗平:“罗阿叔再多查一下栗氏那边。”   这李翳很可能就是栗氏的人,先前人没安顿好,怕贸贸然会惊动对方打草惊蛇,韩菀只先让底下人先尽快熟悉郇都,现在差不多了。   这个李翳必须找出来!   “小心些,不可惊动对方。”   “是!”   罗平没有问为什么,他立即领命而去。   ……   韩菀目送罗平撩起门帘离去,室内安静下来。   炭盆炭火噼啪,屋里就剩她和穆寒二人。   先前下令找李翳的时候,韩菀就告诉过穆寒,韩父之死很可能与此人有关。   今日这栗氏一出来,他立即就听明白了。主君待他恩重如山,被袭击身亡面前,一腔愤恨,穆寒唇角紧抿,见韩菀靠着凭几沉思,他俯身:“主子,您可是刺杀栗氏家主,为主君复仇?”   他单膝跪地:“卑职请命前去!”   “不可!”   韩菀惊醒,她毫不犹豫拒了。   她知道的比穆寒多很多,是,韩父的死若有疑窦,那就必和栗氏有很大关联,甚至很可能他就是主谋。   可到底只是可能,线索太少了,目前她知道的东西还很片面,在揭开谜底之前,韩菀不想断了线。   万一不是,又或者还有其他同谋一起瓜分韩氏?   复仇是肯定要的,但在此之前,必须先把事情查个清楚明白。   另外再有一个,要是这一切真是栗氏在背后主谋操控,他能设计刺杀别人,那肯定也会防着旁人刺杀他,李翳这样的高手,他身边不知还有几个。   穆寒上辈子爆发疯狂,李翳招架不住,但那是特殊情况,不能用做平时参考。韩菀估摸着,穆寒和李翳身手可能是在伯仲之间,又或许只稍胜一点。   论身手,穆寒是东阳君府佼佼者,已数一数二。   所以她也不愿穆寒去冒这个生命危险。   “查清再说。”   “这个李翳很重要。”   穆寒点点头,他凝神沉思,韩菀扶起了他,招手让坐,穆寒就在脚踏跪坐下来。   两人低声商量后面的事。   那现在,下一步该怎么做?   光等罗平不行,太被动了。   “曹凭。”   “曹邑宰。”   两人想到一块去了。   韩菀点头:“没错,我们还是得尽快掌控商号,逼曹凭动起来。”   不管栗氏李翳还是曹凭,终极目标无非一个,韩氏商号。   现在,他们的计划被韩菀打乱了。   曹邑宰作为里应外合的重要一环,韩菀掌控程度越高,对他的压迫就越大,他一急,就会往外送信。   “穆寒,你去挑人,盯着曹凭和栗氏,我们守株待兔。”   “是!”   “小心些,切不可惊动对方。”韩菀叮嘱:“多多遣人,此事不容有失。”   穆寒锵声领命。   他见韩菀心情不虞,有心陪伴,但他更知此事重要,领命后没有停留,匆匆就去了。   ……   一直到深夜,穆寒才回来。   人挑好了,筛了七八遍,绝对没残留耳目。这两天,就会陆续有任务下发,离开郇都后他们乔装折返,开始监视栗氏和曹邑宰。   韩菀长吐一口气,“好。”   她也安排了杂役身份的耳目放在总号,里外一起盯梢,务求不出纰漏。   折腾了大半天,总算安排妥当了。   韩菀站起,揉了揉眉心。   她脸色不大好,疲倦,有几分似梦魇惊醒后的那种乏怠感觉,精神不振。   穆寒忽就想起他提剑守在她窗下那个夜晚,她调侃说自己害怕,是耸肩笑说的,但当时不知为什么穆寒却有一种感觉,她是真怕。   现在,穆寒似乎明白了这种害怕。   他心里难受起来。   她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小娘子,青春灿漫的少女,她背负的东西实在太多。   穆寒跪下。   他想说,别怕。   但话到嘴边,低低一声:“主子?”   韩菀回神,对上穆寒担忧的一双眼,她坐了下来。   两人一坐一跪,视线高度刚好平齐了,抱膝盯了莹莹烛火半晌,韩菀问他:“穆寒,你怕不怕?”   这条路或许很难,明里暗里虎视眈眈,敌人情况未知,也许不止栗氏一个,也许对方很强大。   穆寒不怕,他斩钉截铁:“粉身碎骨,竭尽所能,卑职亦定护主子周全!”   坚定,有力,掷地有声,毫不怀疑他的决心。   “我知道。”   她一直都知道,上辈子穆寒就是这么做的。   初冬的寒夜,韩菀忽有些泪意,眼前这个高健结实的身躯,不管何时何地,是风还是雨,顺境还是艰难,他都坚定不移站在她身后。   她动容,“快起来。”   她俯身扶起穆寒。   他的忠,她从不疑的。   作者有话要说:   别急哈宝宝们,剧情感情一起来,窗户纸戳破还很前期的,然后咱阿菀可不是拖泥带水的人嘿嘿   爱你们!!明天见啦~(づ ̄3 ̄)づ   最后还要感谢给文文投雷的宝宝哒,啾啾!   绯雪扔了1个地雷   天生嗜甜扔了1个地雷 第17章   寂寂长夜,启明星已经出来了,无声悬在东边深邃藏蓝的天幕上。   安静的室内,蜡台烛火跳动,照亮了坐榻旁一小块地方,穆寒一双浅褐色的眼眸映着灯火,剔透似琉璃珠。   韩菀心一定。   因突发状况而生的隐隐焦灼,因一宿未眠而带来的神疲,忽就消散了。   这是好事。   这次意外的发现,其实是一件好事。   曹邑宰和栗氏的私通并不会因她的意志而改变,危机一直存在着,她意外提早发现,才能掌握更多先机。   韩菀精神一振。   豁然开朗,低迷一扫而空,心定了,思绪更定,“我们不能急了。”   急不得。   急也没用。   现在还是早期,慢慢来,要有耐心。   他们首先要做的是熟悉商号事务,熟悉后才能收拢人心一步步逼迫曹邑宰。   都是需要循序渐进,需要时间去做的事情。   心急反而只能平生弊端,有害无益。   饭要一口一口,路要一步一步走,韩菀再次告诫自己。   她已彻底平静下来了,对穆寒笑了笑:“穆寒,我们回总号吧。”   不知不觉,长夜过尽,天都快亮了。   韩菀下了坐榻的步级,推开东边的窗格,沁寒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启明星之下,天际隐约泛起一线鱼肚白。   她回头冲穆寒一笑。   穆寒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情绪高涨,但见她精神奕奕疲态全消,他亦不禁高兴,“好!”   韩菀唤人备水,她痛痛快快洗了个热水澡,换了一身衣裳,跪坐在妆台前,让侍女给她重新束起长发。   身心舒展,精神饱满。   天已亮了起来,晨光映着雪色,韩菀立在庑廊的台阶上,穆寒也梳洗重新换了一身衣裳,正立在她的身后。   她回头冲他一笑,提起裙摆快步往外。   ……   韩菀今日来得比平时都早。   和穆寒互相鼓励之后,两人立即投入公务。   约莫小半时辰,韩仲丘和韩晔也来了,先过来韩菀这边一趟。   四人开了小会,韩菀隐下监视和涉及前世不能说的事情,将进展告知二人,包括曹邑宰或与外人连同,证据指向栗氏。   对方所谋,毫无疑问,韩氏商号。   手段,里应外合。   所以目前,他们要先尽快熟悉商号大小事情,下一步再设法对付曹凭及其党羽,以求彻底掌控韩氏。   要做的很清晰,很快说完,韩仲丘和韩晔匆匆就回去了。   韩菀和穆寒继续。   两人进度都很快。   穆寒跟随韩父多年,对商号架构本来就很熟悉,近几年韩父又有意识让他接触商事,指点教导。很多事情他本来就会,差的只是实践。   他能被韩父选中,本身潜力和能力都强,触角敏锐举一反三,韩父说的理论和例子,他一看就能灵活套到实际应用上去。   他进度比韩晔快多了,已开始理事了。   至于韩菀,她其实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韩菀自小和父亲亲近,很爱去书房寻他玩耍,去得多,话题难免有涉及,然后韩父惊喜发现很有天赋,曾孜孜教过她一阵子。   可惜后来不教了,她自小定下婚约,人生规划和这个无关,会一些将来不被家下人蒙蔽就可以了,兴趣太大有害无益,于是母亲就拘她回去弹琴读书管家理事了。   再有就是上辈子父亲去世后,她人虽进了侯府,但对商号也很关心,尤其中后期,她渐渐发现商号不对劲,一颗心几乎都是扑到上面去了。   商号架构和韩氏产业类别等等方面她其实是很清楚的。   韩菀有底子,她唯一短板是不够深入了解。因曹邑宰的阻挠,她很多事情只知道表面,不清楚详具,个中关窍更是无从了解。   这个穆寒都可以给她补上。   韩菀不明白的就问他,穆寒回答往往简明扼要但一针见血。   韩菀豁然开朗。   上辈子和曹邑宰苦斗,她曾认真去分析过曹邑宰每一个决策。   以前想不透的,现在一下子明白过来了。   两人进展都很快,韩仲丘也是,他本来就另经营一份家业的,一理通百理用,作为韩氏嫡子他眼界也不缺,他稍稍了解一下商号运作就能同时尝试理事了。   韩菀很高兴,照这样的速度下去,月内他们就能熟悉商号到一定程度,可以开始下一步了。   她心情很不错,也不觉得困,午膳后没睡午觉,把穆寒叫过来,两人趁着这点空闲,再商量一下监视的事情。   按照计划,用各种借口离开郇都的府卫明天就会陆续折返,由明转暗,悄悄进入监视位置。   “栗氏总号,栗竺府邸,各个门户,还有他的心腹家臣管事也放个人盯着,……”   韩菀细细看着,穆寒考虑得很周详,该放的位置都放人了,“可惜我们在栗氏没什么人。”   一般商号与商号之间,大都会放些眼线以了解对方动向的,韩家在栗氏也有,但这些都是寻常眼线,深入一些的消息就探不到了。   现在加人,有些晚,不过肯定比不加好。   韩菀提笔添上一句,“这个我们先挑了人再细细商量。”   “好。”   两人说定,韩菀搁下笔继续看。   如今书写用的是简和帛,竹简粗苯,不合适随身携带,故穆寒用的是帛。绢帛价高,字写得比竹简小,韩菀挑起了灯。   穆寒安静等着。   两人坐得很近,烛光柔和,照在她的侧颜上。肌光似雪,颈项弧度优美,他视线所及,莹白的耳廓映着晕黄灯火,粉嫩剔透,他甚至能清晰看见细细的绒毛。   这是冒犯。   穆寒目光微微一顿,他立即垂眸,并无声往后退开一些。   “穆寒?”   她喊了他一声,穆寒收敛心神,“主子?”   韩菀看完了,将绢帛叠起,“这安排不错,暂时先这样,后续有需要咱们再调整。另外曹邑宰那边,杂役我想再多放两个人,我让温媪留意人选。”   “那卑职先留意一下合适位置。”   “好,……”   两人正商量着,忽听到脚步声,院门的守卫拦着停一下,随后快步走过来。   韩菀顿了顿,什么事?   阿亚引了个人进来,定睛一眼却是前头店面的伙计,韩菀讶异,伙计伏身拜,“禀主子,杨世子来了。”   “就在前头。”   ……   杨于淳来了,进总号询问韩菀,铺面管事不敢怠慢,自己招待着,赶紧打发伙计入内通禀。   杨表哥来做什么吗?   据她所知,他刚结束城外大堤修补,前两日才回城的,公务堆积忙得家都没空回。   不过不管怎么样,韩菀立即起身,略略整理,匆匆往前头去了。   总号的店面和后署有几道门分隔,绝对不会让顾客误闯,韩菀绕过门,从连通店面的后房门一出去,便见立在门槛后的杨于淳。   午膳时分,铺面没什么人,他一身藏青缀深红的高品官制袍服,交领右衽广袖长袍,十分厚重,他肩宽颀长撑得起,愈发衬得面如冠玉,极具威仪。   不过他身上披着的狐裘斗篷并没解下来,人就在门槛后站着,看着倒像匆匆过来一趟马上就走的样子。   “杨表兄?”   韩菀轻唤一声,走近一看,更像了,杨于淳精神倒不错,只和上次相比,他脸上明显添了疲色。   杨于淳闻声转过身来,颔首:“菀表妹。”   韩菀并没猜错,杨于淳还真是匆忙过来一趟的。他这个位置,多的是人想讨好结交,杨于淳未婚妻北上郇都不少人知道,前天深夜他才回城,第二天一大早就有人告诉他,韩氏之前刚将两个大贪渎的管事送进官衙,据说还是韩大女郎命送的。   他很忙,问了问得知韩氏平稳无碍,一直到今日中午百忙中抽空回家一趟,这才从母亲嘴里知道始末。   韩菀不但是他的未婚妻,还是他亲表妹,从侯府出来后,他便先绕道过来一趟。   容色端丽,行止优雅,韩菀极美,只和上次侯府所见相比,她少了几分仕女的娴静内敛,步履利落,大方从容。   杨于淳上前几步,颔首,二人互相见礼。   “公事再忙,表兄也要记得休息才是。”   “无妨。”   韩菀瞄一眼他眼下青痕,对于杨于淳其人,她还是很佩服,关心一句,她就问了:“杨表兄,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说有也有,说没有也没有,杨于淳说话间略略端详了韩菀,见她精神奕奕脸色颇佳,显然之前那两个管事并未对她造成负面影响。   他点了点头。   “前日回城,闻听韩氏贪渎管事投入大狱之事。”   简短说明,他又问:“商号之中,可有为难之事?”   孙氏和杨夫人解释过,曹邑宰势横,家里无人,故如今韩菀掌印理事。孙氏怕杨家不喜,再三强调只是暂时的。   这个杨于淳显然也知道了,他没露出什么不喜之色,反问韩菀可需要帮助。   他此来目的,就是看一看韩菀情况,并顺带为她撑腰的。他的出现就是一种震慑,另外有需要再给她解决困难。   杨于淳言简意赅,但韩菀一听就懂了,忙道:“无妨,是有些许难事,但我能解决的。”   “如此便好。”   杨于淳颔首,扫了店内一眼,见管事伙计神态恭敬,韩菀随行护卫精神饱满,便没再说什么。   这么一环视,自然没落下穆寒,实际上,杨于淳第一眼就看见他了。   穆寒高大健硕眉目深邃,早年血腥打滚,后护卫韩父也见过不少红,再如何沉静内敛,那种气场都还是在的,且不同于其他护卫贴墙肃立,穆寒就侍立在韩菀身后三步,非常显眼。   东阳君府兴盛数代,且还是王族出身,有高手正常,杨于淳颔首,既然韩菀已安排妥当,那他就不需要再叮嘱了。   他道:“若遇事,表妹可遣人送口信予我。”   杨于淳事情很多,这趟绕道还是百忙抽身,见韩菀无碍,便告辞了。   “好,谢表兄。”   “不需言谢。”   杨于淳和韩菀在前头说话,穆寒安静侍立,杨于淳刚才打量他,他知道,他抬眼静静看着前头的杨于淳。   高大威仪的青年男子,面如冠玉,放缓声音在说话。韩菀抬头微微笑,“表兄慢些。”   男俊女美,高贵优雅,对面而立,优美几可入画。   穆寒沉静眼眸不变,静静侍立,见韩菀举步往外,他跟在她身后。   “表妹不必远送。”   杨于淳让韩菀止步,翻身上马,颔首,马蹄声嘚嘚,掉头往衙署方向而去。   韩菀目送。   吐了一口气,她当然知道杨于淳是特意过来的。   两人其实不熟。   因为责任。   杨于淳是一个很有责任心的人。   诶,拖得越就越不好,看来还是尽快解决了才行。   ……   杨于淳来过之后,韩菀就没怎么说过话,入夜归府时,她边往里走,边出神。   穆寒默默跟在她身后。   直到回了郦阳居,韩菀才回过神来,她回头对穆寒笑道:“快回去洗漱吧,今儿早些歇。”   昨夜一宿没睡,才觉眼睛发涩。   “是。”   穆寒应是,目送韩菀入了房,他立了片刻,才转身退下。   东厢书房早已使用,他的起居用品从竹舍挪了过来,很近,也很快。   韩菀入浴房的时候,他已整理完毕回来了。   他抱剑立在内室门外。   侍女仆妇们忙着整理,边弄边低声说话,今儿杨于淳来过,话题自然是他。   “世子爷形貌俊美,年轻有为,和我们主子真真郎才女貌!”   “是啊!”   “也不知主子们什么时候成婚?”   “快了吧,杨郎君都二十有三了,……”   穆寒听觉灵敏,入耳清晰,他深得主子信重,再寡言少语也有人搭话,有侍女问他:“穆卫你说是不是?”   以往这些闲话,穆寒甚少回答。   不过今日,他轻声:“是。”   ……   穆寒说的是真心话。   他目光看向内室,烟蓝门帘缝隙中,透出一丝融融暖光。   他从不允许自己冒犯她。   他只盼能守护她。   作者有话要说:   推荐一下阿秀的接档文《和大反派有难同当之后↓》,求预收求预收!戳专栏见哒~(*^▽^*)   纪棠穿进一本狸猫换太子的龙傲天争霸小说里,她就是那个被换下来的真公主。   男主为了掩饰身份,很快就会动手将她杀死。   纪棠艰难给自己找了一条活路,她决定投奔反派大boss靖王赵徵,旁敲侧击透露剧情,出谋划策抢夺资源,努力帮大boss把龙傲天干死。   然而她几经转折,终于找到机会投奔过去的时候,却发现——   她穿的似乎是一本同人文。   ……   纪棠以为她要去力挽狂澜,结果被反派带着往胜利的道路上一路狂奔!   而且,这个反派不仅比龙傲天更像龙傲天,他还是个醋王。   在第n次被借口按头壁咚之后,她怒了——   “滚!你CP不是我!!”   ……   “你为我赴汤蹈火,我必不负你这番心意,我们生死相许,祸福相依,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殿下,我说我只是想找个主子,您信吗?” 第18章   夜阑静,细雪簌簌飘了下来,檐下的羊角风灯随风晃动着,菱花窗纱上透出橘色晕光。   浴房房门“咿呀”一声,水汽随着响声轻溢,仆妇忙碌收拾,穆寒听见熟悉的轻盈脚步声踏在内室的柚木地板上,他撩起门帘入内。   “主子。”   他俯身见礼。   橘色烛光,韩菀新浴后的白皙脸颊泛一层粉色,拢了拢斗篷,“快起来。”   她笑了笑。   屋里炭火旺足,地面铺了厚厚的羊绒地毯,熏一室暖热,她足踏内寝丝履,落地轻盈,抽掉束发用的玉簪,一头如漆般的青丝泻下,她随手将玉簪扔在妆台上。   “昨儿一宿没歇,快去睡吧。”   足下轻盈一转,漳缎斗篷划起一个优美弧道,带起一阵轻风,幽幽桃花香。   她就站在他跟前,温声叮嘱他。   挥退婢仆,烛火被吹熄,仅留门侧一盏,静谧的室内,小小一圈昏黄,她提着裙摆,坐在隔墙一侧铺盖齐整的榻上,微笑冲他挥挥手。   穆寒吹了烛火,浅浅“噗”一声,他轻轻带上门。   把外室的留烛也灭了,解下佩剑,和衣躺下。   室外寒风呼啸,簌簌雪声,夜静谧,他侧耳听着,内室轻微衣料和被褥的摩挲声,她在翻身。   翻了几个身,就安静了下来。   清浅的呼吸声,逐渐变得绵长,她已陷入梦乡。   穆寒慢慢翻了个身。   身下这个坐榻很宽,经韩菀吩咐,换成一个最大尺寸的,即便是穆寒这样的身长,也十分盈余。   还有身上的衾枕被褥,也是她特地让人重新做的。   他静静看着隔墙,炭火赤红,隐隐光亮,隔着菱花窗格上的厚纱,隐隐看见一团模糊的隆起。   他的心变得宁静。   静谧的夜,他慢慢将手放在左胸下的位置。   掌下是个内袋,内里用丝帕珍而重包裹了一个藕粉色荷包。   东厢憩室家具齐备,那个陈旧的五斗柜并没搬过来,新柜没带锁,那个荷包他便一直放在身上。   穆寒今天是第一次见到杨于淳。   世卿名门,贵胄嫡长,杨于淳形貌俊美,年轻有为。他是侯府世子,但他却更是杨于淳,世子身份只为他增添色彩,他官至左徒,深得郇王倚重,权位声望早不逊色于他的父亲。   持重端方,威仪有度,出类拔萃,配她,一双璧人,正正合适。   真好。   ……   午夜梦回,银铃轻响。   她宛如天际一轮明月,照亮了他的一生。   若能为她死去,他毫不犹豫。   穆寒却从没想过再多。   情爱,对他这种人本就是奢侈东西,更何况登天摘月?   他不配。   穆寒由此到终,都没想过玷污明月。   他深知自己卑贱如泥,即便肖想,也是亵渎。   他怎肯亵渎她?   他从未生过丝毫逾越之念。   他只盼她好,得遇良人,嫁人生子,一生和乐。   他很庆幸,能来到她身边。   他唯一希望,他能活得长一些,守护她,为她解忧,一辈子。   ……   小心轻抚衣襟下的荷包,穆寒双手置于腹前,闭上眼睛。   一夜无词。   卯初,雪色映在窗棂,室内昏暗。   赶在天明前,穆寒便起了,将衾枕收回箱奁,他轻轻拉开门,交代值守护卫小心在意,离去洗漱。   一如往日。   ……   穆寒回来的时候,韩菀也要起了。   里头温媪问了句他心里正想的话,“主子,怎么不多睡会儿?”   平日出门时辰,再睡两刻也使得。   韩菀摇了摇头:“不了,今儿要去侯府。”   再忙,侯府还是要去的,孙氏韩琮去三次,她怎么也得去一次。   既然如此,那还是早去早回吧。   梳洗更衣后,韩菀打开衣橱看了半晌,最后还是选了一身浅碧色的海棠暗纹曲裾,青丝轻绾,额心一枚红梅花钿,艳红六瓣,肤白如玉,一身端庄娴雅。   孙氏喜爱抚了抚她的脸,“我儿真俊。”   “你姨母见了定喜欢的。”   韩菀笑了笑。   车轮辘辘,出府往东而去,青石板大街宽敞又平正,很快就到了襄平侯府。   辎车一路直入二门,杨夫人奶母早等在阶下,车未停稳就迎了上来,福身笑吟吟:“天儿冷,主子们快进来吧。”   杨夫人奶母孙氏也熟悉,奶母引路,和孙氏走在前头,韩菀韩琮稍落后一步。   姐弟俩正拉手说话,“……二郎莫心急了,慢慢来,你还有书要读哩。”   孙氏母子都在学着看外账,韩琮很努力,奈何他身体不好,韩菀担心他过分用功损了身,正温声说他:“有阿姐在,不怕的。”   韩琮牵紧胞姐的手,十三岁的孩子,他是有些瘦了,大斗篷披上去显得空,衬得脸苍白格外小,他点头,有些愧疚:“阿姐,我知道了。”   他一直很小心避免再生病,给母亲姐姐添麻烦,但奈何前几天又有些受寒,才刚养好。   “没事的,”韩菀安慰,弟弟体弱冬天很难不生病,不是大病就好,“药膳你好好吃,瞿医士说了,这几年养得好了,以后怎么也会比现在好些的。”   不能本末倒置。   “嗯!”韩琮用力点头:“阿姐我知道的,……”   姐弟俩窃窃私语,杨夫人正院距二门不远,说话间的功夫就到了。   院里很安静,隐约听见诵经的声音,这是杨夫人每日晨起礼佛的点,奶母请孙氏三人进屋坐,笑道:“婢子去叫夫人。”   孙氏说不用,等杨夫人把经念完无妨,反正也不是外人。不过杨夫人说了妹甥来了就叫她,奶母不敢怠慢,笑应几句还是要转身。   这时门帘一挑,杨夫人自己出来了,佛堂就在隔壁,她听见了。   孙氏嗔道:“又不是外人,我们自己坐会怎么了?”   “也差不多时候了。”   杨夫人一身八成新的石青色袄裙,戴了一褐色抹额,居家打扮,刚从佛堂出来身上淡淡沉水檀香,“侍佛不在时候长短,在乎心诚。”   孙氏一听佛偈就脑仁儿疼,杨夫人礼佛刚起,腿有些麻,由侍女搀扶着坐下,她见了不由埋怨,“阿姐,要我说这冬日天寒,不妨少念半个时辰,心诚便可,……”   “这怎一样?”   杨夫人瞪她一眼:“不许胡说半道。”   说着喃喃:“菩萨莫怪,二娘不知无忌。”   孙氏只好也跟着告了罪,杨夫人才算满意,问:“怎这般早过来?也不嫌冷。”   “想着下晌去朱雀大街呢。”   “哦,那用了午膳再回罢。”   “那行,……”   姐妹说着,杨夫人看向韩菀姐弟,“元娘今儿也来了?”   韩菀姐弟上前问安,她扶起,“不必拘礼,快坐罢。”   她素庄重严正,即便关系亲厚,韩琮在姨母跟前也拘谨得很,闻言乖乖被韩菀牵着坐下。   韩菀微笑:“谢姨母。”   “有些日子没见元娘了。”   杨夫人端详韩菀,笑道:“似长开了些。”   韩菀笑了笑。   她许久不来,话题少不得围绕她,说着说着,难免就说起她没空多来的原因。   说到这里,杨夫人还是不禁皱了皱眉头,到底仍不大赞同,“等商号理顺了,日后多吩咐管事就好。”   韩菀知杨夫人素重规矩,喜爱女子娴静端庄,知道说不通,她也没说什么,只笑笑“嗯”了一声。   孙氏忙道:“还不是那曹凭?等除去此人就好了。”   她面露黯然:“都是我无用,一窍不通,才要菀儿小小年纪这劳心费神。”   杨夫人温言安慰她,孙氏精神一振:“好在现在好多了。”   “明年应就能解决这姓曹的!菀儿十七,正好……”孙氏笑吟吟住嘴,闺女在场她没再说下去。   “诶,如今就是还不熟,等过些日子熟悉了,菀儿就能闲些,也能多和我们一起过来了。”   说到这里,孙氏不免想起曹邑宰,恨道:“都怪那起子居心叵测不思感恩之徒!”   曹邑宰现是她最痛恨的人没有之一。   杨夫人也皱眉:“可不是,”她安慰妹妹说:“明年很快了,你莫急……”   韩菀微笑敛了敛,呼了口气。   有关李翳栗氏,她没告诉任何人,对孙氏也只简单提提后者,和二叔那边一样。再深入的以及前者,不是时候她一句没说。   一来没进展没证据,二来正值隆冬又初离故土,韩琮体弱,怕他察觉什么心神大动。   只有她知道,曹邑宰仅是一个开始。   哪怕解决了他,她也并不会闲下来。   再有,她这辈子,早决心不再进内宅了。   她不打算外嫁,她要留在家中,守住韩氏。   ……   韩菀心思几转,面上微笑不变,不过韩琮还是察觉了,他从小多病,对人的情绪格外敏感。   他抓住姐姐的手。   韩菀回握,冲他笑笑。   细雪簌簌,逐渐转大,在侯府用了午膳,就打道回府了。   回到家,娘仨说了一会子的话,韩菀抚抚弟弟发顶,柔声:“好了,该睡午觉了,让罗启领你回去吧。”   孙氏就笑:“你也回去睡会儿,商号事再多,也不差这小半时辰。”   韩菀目送韩琮出了门槛转右,她回过身来。   “阿娘,我有话和你说。”   孙氏也正好有私房话和女儿说,她才知道原来杨于淳去过朱雀大街,“你这孩子,也不告诉我。”   她吩咐:“都下去吧。”   将女婢护卫都遣了下去,原来孙氏是要传授女儿一些男女相处之道。   “这男人啊,要顺,也不能太顺了。你敬他重他,他也会敬你重你。我看着,大郎是个好孩子,你们是姨表兄妹,格外亲厚,不必很含蓄,只也不能……”   孙氏握着韩菀的手,说的是她毕生夫妻相处经验,谆谆教导,只盼女儿日子过得顺心。   韩菀听得心里发酸,但是,有些话她不能不说,“阿娘。”   她低声打断母亲的话。   孙氏看过来。   韩菀沉默半晌,她认真说:“阿娘,我想解了婚约。”   ……   “你说什么?”   “啪”一声茶盏失手落地,寂了半晌,孙氏不可思议:“你说什么?退婚?”   “你再说一遍?!”   声音之大,连戍守在外的穆寒也惊动了。   一怔,他霍地转身,看向门扉。   作者有话要说:   阿菀要解除婚约,诶……   爱你们!!明天见啦宝宝们~啾啾!(づ ̄3 ̄)づ   还要感谢下面给文文投雷的宝宝哒,比心心~   二狗子扔了1个地雷   绯雪扔了1个地雷 第19章   母女爆发了一场激烈争执。   “你究竟在想什么?那么好的一门亲事,表兄姨母,大郎出息能干人品端方,你又是他嫡嫡亲的表妹,”根本不愁杨于淳不爱护她,“你们定亲十多年了!”   “娘!”   “我和你爹舍不得你,要多留两年,大郎从无二话,这些年洁身自好,而你,你!”   “不行,我不同意!这话你赶紧给我忘了,日后再不许说半句!!”   如意料中一般,孙氏其实是个很传统的女人,在意外发生之前,韩家一直都是男主外女主内的,女子嫁幸良人成婚生子是最好归宿的观念深入骨髓,母女分歧无法避免。   韩菀考虑过后,并未将前生一梦说出,一来太匪夷所思,现在一点辅证没有难以让人相信,怕孙氏会以为她得癔症了。   最重要的是就算孙氏立即相信了,她也不会同意退婚的,她只会加快速度促使尽快完婚,以求先保住女儿。   商号和一双儿女是孙氏最重要的东西,若硬只能选一样,那她会选后者,她疼儿子,也疼女儿。   所以思虑再三,韩菀还是摒弃了,时机未到,她现在没空去辨癔症,哪怕一点时间,她都不想浪费。   最后这场争执是因韩琮结束的。   韩琮还没走远,茶盏落地响声惊动了他,他赶紧跑回头。   他这还是第一看见母亲姐姐吵架,孙氏反应太大,韩菀声音不得不提高,声音很高争执激烈。韩琮想劝架,可是插不进去,他才刚病愈,焦急之下心头突突跳动,小脸一下子煞白。   孙氏韩菀时刻关注他,立即住声,赶紧先照顾他,送他回房急急叫医士来。   好在没大事,就是情绪一下太激动有些血不归经,吃两剂安神汤再歇一歇就没事了。   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   鹅毛大雪下了一个昼夜,天地间仿佛就剩下一层茫茫的白,檐角瓦顶堆了厚厚积雪,风一吹簌簌飞散落在阶前。   空气沁冷,庭院寂静。   韩菀敛袖,步下台阶。   韩琮服了安神汤后,渐渐昏沉过去,等他睡熟后,她才离开。   韩菀和孙氏的争执暂告一段落。   只不过,孙氏十分严厉警告她,不许再胡思乱想些乱七八糟的,杨于淳人品上佳这门亲事最好不过,她父亲在时就定下了的,她绝不同意解除婚约,告诫她必须马上打消这不懂事的念头,日后不许再提半句。   孙氏对一双儿女鲜有这般疾言厉色,可见是动了真火。   韩菀抿唇。   北风飒飒青丝拂动,绣一枝缠枝茱萸织锦裙摆拖拽过积雪,她脊梁挺直,快步往郦阳居而去。   穆寒就跟在她身后,方才孙氏诘告,他也听见了,韩菀绷得紧紧的,他担心,但没法,只能回去再说。   韩菀快步回了郦阳居,跪坐在妆台前让女婢卸下繁复钗环,打水梳洗,举臂换上一身软薄居家裙袄,一切都有条不紊,一点看不出什么不虞心绪。   最后整理妥当,她在榻几一侧坐下,“都下去吧。”   折腾一场都半下午了,今天就不去朱雀大街。   仆妇女婢齐齐应是,垂首鱼贯退下,最后一人出了去,房门掩上,韩菀眉宇这才露出疲色,歪在引枕上。   “主子?”   穆寒目露担忧。   “坐罢。”   韩菀招手,穆寒依言跪坐在脚踏上,她扯了扯唇,只是觉疲笑不出来,不笑了。   见穆寒想说话,她摇了摇头,“不用劝我,我想得很清楚了。”   韩菀是经过深思熟滤的,尽早解除婚约才是最好的。   到了如今,好亲事什么的早不在她考虑中,她唯一在意的就是靠山问题。   好在襄平侯府不但是未来姻亲,还是她姨母家,退了婚,杨夫人还是亲姨母,杨于淳还是她亲表哥。   杨夫人和孙氏是同胞亲姐妹。   杨于淳端方君子,为人有责任心,这样的人只要不是恶意退婚,他基本不会心生嫌隙的。   韩菀长吐了一口气。   母亲的心意她懂,她也很理解,但她可惜没法认同。   能预见碰撞,但她不能妥协。   杨于淳是很好,可是两人不合适。   她要守住韩氏,而襄平侯府和杨于淳需要的是一个本分儿媳和贤内助。   注定没法成婚,拖下去反而不好。   小聪明耍不得,人家把你当未婚妻照顾着,你拖到最后才说退婚,这不是惹人反感吗?   谁也不是傻子,付出越多伤害越大,杨夫人侯府主母,杨于淳更官至左徒,他这个位置,阳谋阴谋尔虞我诈见得少吗?   小心思他一眼就能看破,伤害的只会是亲缘情分。   不如一早诚恳相告,不是未婚妻,还是亲姐妹亲姨母表妹。   孙家没什么人了,韩菀外祖父战死后,外祖母接着病逝,孙氏早凋零了,杨夫人如今就剩这么一个同胞姐妹。   韩家是杨于淳母家的唯一亲眷了。   正如昨日他明明很忙,和韩菀也不熟,但他还是抽空过来了。   韩家情况特殊,也不是无缘无故想退婚。   不得已解婚约,是不想耽误了杨于淳。   说开以后,才是最好的。   韩菀想得很明白,只是和母亲争执,她心里还是很难受,低低说:“我和表兄有缘无分,这样对大家才是最好的。”   可现在问题是,穆寒蹙眉低声:“可夫人她……”   孙氏反应之激烈,她是不可能同意的。   韩菀揉了揉眉心。   “我们先找杨表兄。”   能说动孙氏最好,不行的话,她只能先找当事人。   两人年轻人先把话说开了。   她和杨于淳没有男女感情,人更理智,能更诚恳把话说开,对方也更容易理解她。   当事人决定了,事情性质先定下来,后面再两边慢慢做工作罢。   好歹她也添个助力不是?   “过几日,等杨表兄闲一些。”   等杨于淳把堆积公务处理得差不多,“到时我们就去寻他。”   这也是韩菀一早就想好的。   再细细过了一遍,她最后还是决定先斩后奏。   ……   熏笼火旺,鎏金鹤嘴香炉徐徐吐着青烟,百合香息和银霜炭的一丝松木清香混合在一起,徐徐氤氲偌大寝卧。   韩菀斜靠在引枕上,事情决定以后,她精神稍一松,被暖炭一熏,眼皮子便有些沉沉下坠。   这阵子里外奔波又精神紧绷,她其实很疲惫,情绪大起大落后,眼皮子一坠,她就睡了过去。   撑额的手一动,她侧卧在引枕上。   穆寒跪下来,轻轻拉开毛毯,盖在她身上。   烛光晕黄,她初雪般的面庞上,眼下淡淡青痕。   穆寒轻轻吹灭榻侧的长明烛,让她睡得更安稳。   她动了动,毛毯滑下。   他跪坐在榻前,轻轻把毛毯拉回来。   光线有些暗,她蜷缩睡着,面庞阴影明灭,难掩疲色。   穆寒蹙眉。   他忧她所忧。   对于杨于淳,他并无酸涩。   也不会嫉妒。   因他从未有过奢想,他和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深知自己不配,那份早知无望的情感他早决心一辈子深藏。   现在她要和杨于淳退婚,他不是高兴,而是担心。   她要劳心费神的事情实在太多,而她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小娘子。   外面庑廊传来脚步声,“笃笃”两下轻敲,健妇推开门,抬着箱子进了外间,正要请示。   穆寒低喝:“噤声。”   他立即站起,撩帘制止了仆妇继续扬声。   仆妇左右为难,“穆卫,那现在……”   天色晚了,韩菀不去商号,却不打算浪费时间的,吩咐把她带回的卷宗纪要都抬过来。   她睡了。   穆寒看了眼箱子,他吩咐抬进去,置于东窗案侧,“轻些。”   几口箱子被轻手轻脚放在东窗案侧,穆寒把内室的烛火都吹了,仅剩东窗一盏,就着微微摇曳的灯光,他守着她,翻开绢卷。   他要再努力些,为她解忧。   ……   天色渐渐暗了,烛火摇曳,室内寂静,烛芯在爆开前就被人及时剪去,仅偶尔有一些绢帛摩擦的细响,几不可闻。   只都这么安静,韩菀却还是睡得不大安稳。   天黑下来以后,内房大部分地方都陷入昏暗之中,她眼睫颤动。   睡梦中总觉心悸,沉甸甸不安稳,她眼睑动了动,模模糊糊中,她隐约见一小圈晕黄的灯火。   灯下是一异常高健魁伟的身影,映着灯火朦朦胧胧的,坐姿笔挺,轮廓刚劲十足。   她一下子安心了。   沉沉睡了过去。   ……   韩菀这一觉睡得沉,连晚膳都没吃,次日醒来,疲倦消退,精神重新振奋。   她忙碌着,估摸着日子,等了有七八日,她提笔写了一封信。   信中问杨于淳可有闲暇,待他得空了,希望两人能见一面,她有些事想当面和他说。   她命人把信送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孙氏心也不是坏的,观念不同分歧难以避免,话说现实很多父母也是这样诶,会把他们认为好的都给孩子按在头上,说不通。(强烈吐槽!)   哈哈哈哈,给你们一个超大的么么啾!明天见啦宝宝们~(づ ̄3 ̄)づ   最后还要感谢投雷的宝宝哒,笔芯!!   lethe扔了1个地雷   绯雪扔了1个地雷   二狗子扔了1个地雷 第20章   信送出去后,很快就有了回音。   韩菀突然邀约,字里行间还透着郑重,杨于淳有些诧异,但他很快送回一封信表示同意。   雪后初霁,天空一碧如洗,天光和雪光交织映在窗棂子上,偌大的外书房安静又敞亮。   韩菀放下手中信帛,对穆寒说:“杨表兄同意了,我们明日就过去。”   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她很郑重,为此腾出了整个下午的时间,午膳后稍稍休憩,披上斗篷登车离开总号。   辎车朱轮轻微又有节奏的轧呀声,韩菀特地乘坐装饰常见的车架,一离开朱雀大街就把府徽摘了,慎防遇上自家家人。   青帷辎车进入内城,沿着青石板大街直入,一直到接近左徒府衙的一处名叫天香居的三层高楼才停了下来。   韩菀下车,直上三楼,进了左侧的最后一间雅间。   这雅间她订的,杨于淳回信语气甚温和,言道地点时间她确定后使人告他便可。   韩菀推开窗扇,空气沁冷,前头就是左徒府衙,屋宇层层叠叠,瓦顶檐角厚厚一层白皑皑积雪。   杨于淳早已开府置属,亲眼看见宏阔的左徒府,才更直观感受到他的年青有为,左徒,郇国数得上号的人物。   当然,杨于淳未婚还是杨家世子,这府衙对他而言更像一个公署,襄平侯府才是家。   韩菀选了临近府衙的一处酒楼,杨于淳愿意迁就她,她也很体贴他的忙碌。   约在未正,但她早早就过来了,她对他有愧,总不能还让对方等她。   她早了半个时辰,不想,杨于淳也很快来了。   酒楼就在府衙侧,自有小厮来提点掌柜,得知韩菀已到,杨于淳随后就过来了。   护卫远远见了,立即上楼禀报,韩菀闻讯讶异,她才坐下一小会。   她略略整理衣饰,才站起,便听见雅间外脚步声,皂靴落在木质楼板上,不疾不徐,稳健沉着。   一如杨于淳其人。   雅间门打开,外面见礼的声音,韩菀抬头望去,杨于淳已转出雅间门前,他玉冠束发,一身正装,藏青色的云纹广袖大衫威仪又厚重,衬得气质愈发稳肃。   他缓步入内,韩菀敛衽:“杨表兄。”   杨于淳久居上位,为人端正持重,很沉稳,日常理政不拘言笑惯了,但对韩菀,他尽量温和,俯身扶起:“表妹无须拘礼。”   回了一礼。   互相见过礼,二人在茶案两边面对面坐下,砂瓶里的水已汩汩微沸,韩菀把研碎的茶末撒进去,片刻,滚烫的茶汤浇进两个陶盏之中,她执起一盏,递给杨于淳。   杨于淳双手接过,颔首:“有劳表妹。”   “表妹可安?诸事繁琐未得闲暇,我正欲这两日去拜见姨母,姨母可安?琮弟可安?”   “俱安。”   “表兄政务繁忙,阿娘都知,得了空闲再去无妨。”   “淳谢姨母体恤。”   两人喝了口茶,缓声说起话来,虽不熟悉,当到底是血缘之亲,也算相谈融洽,气氛不错。   韩菀能感觉得出来,杨于淳待她的态度很温和,温声缓语,肯定比他平日和煦得多了。   看眼前俊美沉稳的青年,她心里有些感慨。   韩菀其实很钦佩杨于淳,他严于律己,作为朝中实干派的首领人物,类似保河堤之类以身犯险的事他做不止一次。   郇国重法,严法重典,以法束民,少有他这般真正把百姓庶民放在心上的高官。   这很难得。   杨于淳还是世卿出身,这更难得。   可以说,他的人品作风,才是韩菀选择先和他坦诚退婚的重要原因。   两人说了一阵子的话,韩菀也不想太耽误他的时间,便侧头,看向以穆寒为首的几名近卫。   穆寒心领神会,领着人退出了雅间,守在门外。   杨于淳顺着韩菀目光看见穆寒,这名有外域血统的护卫首领他还颇有印象,是个高手。不过他也不觉出奇,韩氏王族出身几代君府,有高手寻常。   他也吩咐自己身边的人下去。   室内清净了,仅剩表兄妹二人。   韩菀站起,敛衽下福,深深一拜,杨于淳惊讶,站起,“表妹?”   他接着的话没再问下去,因为韩菀小心从怀中取出一物,纤细玉白的手掌摊开,掌心一枚羊脂玉配。   红绦丝线,梅花含苞,其上一喜鹊登枝,雕工精致栩栩如生,寓意喜上眉梢。   这玉佩原是一对。   另外一枚,在他手里。   韩菀是初春生的人,那年外祖母四十大寿,母亲携他南下贺寿,姨母怀胎五月,寿宴上,他和未出生的小表妹指腹为婚,交换了玉佩为信物。   韩菀玉佩喜鹊在左,他玉佩喜鹊在右。   “表兄。”   韩菀低低说道,值得庆幸的是,她和杨于淳的订婚并未开始过大礼,仅当初交换的一枚玉佩做信物,而母亲很早之前,就将玉佩交给她收藏。   杨于淳惊讶一瞬,很快恢复镇定,他扶起韩菀,顿了半晌,“表妹,这是为何?”   韩菀愧疚:“阿菀有愧。”   她抬头,诚恳解释:“表兄应知,韩家如今境况,阿爹早逝,二郎却还小。”   她也没办法,韩琮不但年纪小,还体弱,至今,她和孙氏依旧小心翼翼,生怕一错眼就养不住他。这样的韩琮,就算几年之后长大了,只怕也难承受韩氏重担。   “我不想将韩氏交到外姓管事手中,财帛动人心,除了第一个胡荣杜义,还会有第二个。”   “如今的曹邑宰,便是他日前车之鉴!”   说到此处,她脊梁不自禁绷紧了,声音坚定起来:“阿菀是韩氏血脉,爹爹长女,韩氏遇危不明之时,我当承起重担。”   她看杨于淳,愧疚,低声:“阿菀不欲外嫁。”   她向面前人郑重道歉:“是我的不好,我也不想辜负盟约,可是……”   只能二选一。   “想定以后,便约见表兄,阿菀有愧,不敢再耽误表兄。”   “请表兄体恤,恕罪。”   将玉佩置于掌心,她深深一福。   陈恳陈情,一拜再拜,不管之前考虑得多周详有多少把握,到了这一刻,韩菀也是忐忑的。   她低下头,下意识屏息。   静谧一阵,她心弦不禁绷紧了。   “表妹请起。”   杨于淳沉默一会,其实是惊讶。   韩菀让他惊讶了。   今日之前,其实两人也就见过寥寥几面罢了。他待韩菀温和,那全因她是他的表妹,是家人还是未婚妻,其实两人很陌生。   他对韩菀的印象,很美,娴静端庄。   只不过,端庄娴静并不鲜见,郇都贵女大多如此。至于美貌,那也不会动摇杨于淳的心智。反正,就是一个比较模糊比较寻常的仕女形象。   方才一席话,让杨于淳彻底改观。   韩家情况他知道,他没想到韩菀一个柔弱女子,却有如此决心,这般坚毅的行动。   他看了韩菀,较上次所见韩菀下巴尖了,她瘦了,却脊背挺直,双目灼灼,那是一种誓要守住祖业与之共存亡的坚毅决心,让她眸光生出无穷光彩,整张脸都亮了起来。   杨于淳俯身扶她,室内炭火足,她卸下厚重大氅,他甚至能感觉到她肩背青萍般瘦削柔弱,却绷得紧紧,充满韧性。   杨于淳不由生出几分敬重,他扶起韩菀,见她目露忐忑,他道:“不必惊慌。”   “承重不易,表妹切记珍重自己。”   垂目看韩菀掌心托着的玉佩,他伸手,接了过来。   “右佩置于家中,明日才能还给表妹。”   杨于淳语气没有变化,依旧和煦,韩菀大喜,他这是接受了。   是的,杨于淳体恤韩菀难处,他接受了。非但如此,二人重新落座后,他止住韩菀的再三道谢,安抚几句,沉吟半晌后,他道:“此事,可暂不公布。”   韩菀惊讶抬头。   杨于淳目光几分了然。   并非留恋不舍,而是体恤韩菀难处,韩菀想退婚,却不是孙氏向侯府提出,而是她悄悄递信约见自己。   韩菀惊讶过后,“谢表兄!”   这一刻她真感激极了,孙氏那边是个大难题,本来在她预想之中,杨于淳这边成了,回去还有一场硬仗,籍着她初掌商号的关口,她很头疼。   杨于淳体恤,直接让她避免后续烦恼。   她感激极了,一时都不知说什么好,虽道谢太多显生分,但这一刻除了道谢她没法说其他。   “这会不会耽误你亲事?”   “无妨。”   早两年成婚,迟两年成婚,杨于淳并不在意。   他温声说:“在这之前,若你改变主意,来寻我亦可。”   可寻他把玉佩要回去。   后悔也成,杨于淳不急着成家,也没属意妻子人选,韩菀是他亲表妹,他愿意给予更多的宽容。   韩菀感激极了,拜谢:“谢表兄。”   “我不会改主意的。”   她选的路,她不后悔。   杨于淳颔首:“不必言谢。”   不过举手之劳罢了,他道:“日后若遇事,使人送口信予我便是,勿要顾忌。”   韩菀就算不是他未婚妻,那还是他的亲表妹,韩家是他的母家至亲。   得杨于淳亲口嘱咐允诺,这真是韩菀设想中的最好结果,不,比她预料中的还要更好几分。   韩菀心中盈满感激,她也不再道谢了,笑道:“我不和表兄生分了,若遇事不决,必来寻姨母表兄。”   杨于淳颔首:“应当如此。”   韩菀举杯:“表兄,请允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心事解决,她心头轻松,眉目露笑焕发光彩,映着雪色顾盼生辉。   杨于淳也笑了笑,举杯。   表兄妹以茶代酒,盏沿相碰,敬了对方一杯。   作者有话要说:   退婚成功了呀,接下来该让阿菀发现穆寒同学的心意了嘿嘿,别急哈宝宝们,阿秀尽快的!   爱你们!!明天见啦~~(づ ̄3 ̄)づ   最后还要感谢“二狗子”扔的地雷哒,啾啾! 第21章   退婚谈妥就散并不合适,茶香袅袅,两人随意聊开。   韩菀就发现杨于淳极博学广闻,不管天时地理,时政形势,还是民俗风景其他,他都有涉猎,言之有物往往一针见血。   她也来了兴致,趁机问了许多她不懂的,比如各国形势及当政偏好之类,杨于淳很有耐心,一一讲解。   他就发现韩菀极聪敏,往往举一反三,有些反问甚至能引起他深思,两人谈话并不乏味无趣。   黄铜炭盆的顶格放置了甘松香饼,淡淡温香随着暖意挥散在偌大的雅间内,一直到了申时才散,冬季天黑得早,风吹窗棂咯咯,韩菀一抬头才醒觉过了快两个时辰了。   她歉意,耽误了杨于淳很多时间,反倒杨于淳不以为意,只道无妨,堆积的政务经已处理得七八。   两人下楼离开,杨于淳要送她归府,韩菀摆手:“不用,这许多人跟着。”   经过这一下午,两人少了客套多了熟稔,她几分俏皮笑:“我可不能再耽误左徒大人的议政理事了。”   杨于淳笑了笑。   行,他也不坚持。   他目送韩菀登车,辎车渐远转过街角,收回视线,吩咐:“牵马来。”   另一枚玉佩在侯府他院内。   数日未归,见天色已晚,杨于淳翻身上马,索性早些回家一趟。   ……   杨于淳那边回家取玉佩不提,韩菀自不知,天色不早了,她索性不回商号,直接归府。   娘仨用膳,孙氏还有些气,韩琮察觉他姐似情绪极高,趁母亲没注意,凑过来小小声:“阿姐怎么啦?”   这都发现了?韩菀好笑睨了他一眼:“没事儿。”   韩琮不依,“阿姐~”   两人小声笑闹,孙氏轻咳一声,姐弟俩连忙坐好,一本正经用晚膳。   小家伙没看错,韩菀确实很高兴。   从正院回来,往引枕一靠滚了小半圈,她屏退仆婢,迫不及待和穆寒说:“成了,表兄说明日就会把玉佩送回来!”   见面的结果比她预料中还要好太多,杨于淳非但没有介怀,表兄妹还熟悉了不少。   这让韩菀信心大增。   目前商号已初步掌事,又提前发现了曹邑宰和栗氏勾连掌握先机,再加上前世一些记忆点,继续努力下去,她相信自己能保住家业并查清真相的!   种种事情在她的努力下发生了好的改变,终于给了韩菀一种踏实感,她很高兴,笑得眉眼弯弯。   枝形连盏灯悉数点燃,烛光明亮,照在她的脸上,清晰看见她左颊一点小小的笑涡。   穆寒早知她左颊有一点小梨涡,在她极高兴极高兴,笑得极灿烂时才会见到。   浅浅的,很甜,韩菀含笑斜了他一眼,顾盼生辉,眼角微微晕红的桃花目波光潋滟,说不出的妩媚,是旧时恣意明媚的少女姿态。   “好了,接下来咱们就可以专心对付曹凭了!”   穆寒很高兴,心绪跟随着她的笑容高扬起来,他也露出一抹微笑。   不过他内敛惯了,唇舌笨拙,只会道:“好!”   韩菀知他,睨了他一眼,笑着把引枕扔给他,“好啦,那我们早些睡了,明儿早些回去!”   她赤足踩在厚厚的羊毛毯上,回头叫穆寒快去洗漱,她提起裙摆往浴房去了,织锦裙摆摩擦羊毛毯,簪子一抽长长乌发扬起,脚步轻盈又欢快。   穆寒一直目送她进了浴房,才转身开门让仆婢入内侍候,他微笑已敛起了,但阿亚还是一眼就发现了他心情极好。   “怎么了?”   侧头就是阿亚凑过来的一张大脸,穆寒皱眉推开,“无事。”   言简意赅,转身直接往东厢去了。   “切!”   阿亚撇撇嘴,不说就不说,他还不感兴趣呢,切!   ……   从上到下早早休息,足睡一觉,翌日精神抖擞。   韩菀登车直奔朱雀大街。   抵达总号后,她先把韩仲丘等人叫来,再开了一个四人小会。   这时已十一月了,经过大半个月的时间,他们对商号事务已熟悉到一定程度。   婚约之事顺利解决,没了后顾之忧,接下来可以专心进行下一步。   收拢权柄和逼迫曹邑宰。   这俩其实是一件事。   韩菀道:“这些时日,辛苦叔父了。”   曹邑宰也不是在安静等待的,这段时间韩仲丘发挥大作用,有他全力周旋,韩菀几人才能比较平静地专心致志。   韩仲丘眼下添了一圈青痕,不过精神头不错,他摆摆手:“无事。”   只他一个老家伙,韩仲丘自觉责无旁贷,韩菀也没再说,客套话说太多显得生分。   四人开始商议接下来的计划,你一言我一语,目标明确,步骤也没多少分歧,于是很快就确定下来。   第一上下配合,进一步渗入掌控;第二逐步收拢那些原先中立的大小主事,呈网状往里收,一步步绞紧。   后者态度已见明显松动,这商号到底姓韩,只要韩菀不是无能之人,会有人靠拢过来的。   随着局势明朗,靠拢过来的人会越来越多。   这点韩菀毫不怀疑,不过她要快,她要争取尽可能多的时间,她要尽快迫使曹邑宰动起来。   牵曹一发而动对方全身,只有动起来,她才会看到水面下的东西。   韩仲丘虽不理解韩菀为何这般急迫,但他也觉得曹邑宰之流越早剔除越好,他已整理了一份名单,“这六个人,对我们态度最热络,我查了一下,他们也是多年老人了。”   韩菀看了看,里面有一个分管事,两个主事,还有三个小文书,上中下层都有。   她点点头:“好,这事就交给叔父了。”   韩仲丘天然的身份,再加上这段时日和曹邑宰的周旋,三人中暂他威信最高。   至于穆寒和韩晔,就是和曹派硬碰硬的主力了。   韩菀吐了一口气:“我们争取在年前完成这件事。”   “好!”   “可以的!”   商量妥当,互相鼓劲,随后散去,各自按计划忙碌起来。   于是很快,韩氏总号上下就发现,熟悉一段时日后,家主矛头如意料中一般对准了曹邑宰。   火花四溅。   一开始,其实并不顺利,曹邑宰毕竟掌权多年,震慑力很强,另外在他的处心积虑之下,软硬兼施收拢不少一批的心腹。   趁着韩父骤逝的机会,他将空出的重要位置都填补上他自己人,现今一起发力,局面并不好打开。   但幸好,他们这边有穆寒。   事实证明,韩父眼光并未差错,他为下一任韩氏家主千挑百选出来的辅助者,不管潜力还是能力都足够优异。   穆寒早在上阶段就已思虑下一步,他也不急躁,先从已归他和韩晔所掌的丹砂丝绢入手,先纵后收,恩威并施,策反韩仲丘看好的那个主事,剔人擢升,迅速将这两项归拢掌心。   另外,他向韩菀提议,已委了两名主事往下游去了。   前后只花了小半月的时间。   对内理顺,腾出手又迅速支援对外的韩晔。   ……   一大早的丝绢值房就爆发争执,韩晔将卷宗往案上一掷,“张管事,你这绢船数目不对吧?”   他脸色很难看,韩氏有庞大的商业网,很多重要产业从产到运到销一条龙,这就需要很多部门的配合。   譬如他这边掌的丝绢,货运却不归他们管,那边不说都是曹邑宰的人,但顶头几个都是,底下的主事文书不敢出头。   韩晔被耍了四五次,水陆二路,仓储,天气,人为失误,能扯皮的实在太多,今秋抵郇丝绢数目和往年相比明显不对,可对方一推四五六,偏就奈何不得。   张管事不生气,拾帛卷站起身,笑吟吟道:“郎君有所不知,漳河大雨梗阻,不得不在上阳登岸转陆运,陆运艰难,郎君不是不知。”   他算了算:“如今严寒大雪,只能明年春再继续北上,大约明天二月中,便能抵郇。”   韩晔气笑了,素绢不到,染烘就无法进行,按理他这个管事应该调度备用丝绢的,可绢库掌事上报,库房量本来就不足,又由于之前暴雨漏顶,一部分已降为次品。   调度不到位,这责任就归他。   这张管事该称他“韩管事”,但人家就叫郎君,偏也不能说叫错,态度也好,还说要顶风冒雪北运,积极配合挑不出一丝错来,韩晔心口火一拱一拱的,想起堂妹和父亲再三嘱咐,这才勉力忍住。   谁知这张管事又添了句,“郎君放心,天时不和,与郎君无关,我等会向上面请责的。”   说是上面,视线却往曹邑宰值房方向看了看,显然他嘴里的“上面”,指的是曹邑宰。   “你!!”   韩晔险些被这家伙气炸肺,幸好,援兵来了。   “张管事确实该向主子请责。”   是穆寒。   高大的身影立在门槛前,不同于管事们的广袖大衫,他一身玄黑扎袖劲装,神色肃沉身姿笔挺,直接把门口光线遮了大半。   “漳河上阳段九月末鸿雨,十月中决堤,绢船九月中自信国新邑出发,为何不改走沁水?”   新邑至上阳,最多十天船程。   穆寒跟韩父到过上阳,上阳堤旧他知道。他还知若遇大雨,为谨慎计,船队会绕行沁水的,这是备用路线。不过上阳秋季一般没什么雨,已鲜为人知。   韩晔被他提示后曾去翻找粮陶等北运的存档,可惜对方有备而来,那几日恰好空档。最后穆寒另辟蹊径,他翻出押送丹砂南下的人事册子,从自己最熟悉的领域入手,私下查问了不少人,最终获得人证。   张管事脸色一变,但他反应很快,立即改口,怒道:“岂有此理,梁年这厮竟敢说沁水阻塞?!”   这事直接撕到韩仲丘和曹邑宰跟前,最后惊动韩菀,越闹越大。   最终结果,梁年一干人背锅下马,经过激烈的接任人选推荐,双方平分秋色,穆寒成功插手货运。   这事的后续影响更大。   过程中韩菀是趁机要给穆寒韩晔立威的,结果很顺利,尤其是穆寒,酸话倒还有人说,但至如今谁也不敢小觊他。   随后,韩菀趁势调整人事架构。   上辈子她和曹邑宰苦斗艰难,曾针很用心去钻研过这个,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操作性很强很实用,上辈子没法实施,现在正好用上。   迟来的新官上任三把火,一下将曹邑宰原先的布置打乱,往前大大逼近一步。   而变化往往首尾相连,风向渐渐发生变化时,人心也不自觉转变。   韩仲丘顺利将看好那六人拿下,韩菀非常大度,既往不咎。   有了这六个老人,人手终于不再捉襟见肘了。   这也是一个风向标,开始有人嘀咕“这商号到底姓韩”。   原先中立那批人,暂时没见动静,但被触动的估计不少。   在这种微妙的气氛下,曹邑宰那边难免绷紧了起来。   议事结束,曹邑宰沉稳从容一如往日,让大家的心略浮躁的心一定,众人说说笑笑,拱手告辞。   人一走,曹邑宰脸当即一沉。   贴身小厮兼文书面露焦色:“郎主,如今这般,……”   韩菀那边的发展完全出乎他们当初预料,计划脱轨,他急:“我们要给那边去信吗?”   曹邑宰眉心一跳,“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剧情感情齐头并进!宝宝们别急哈,很快的哈哈哈哈哈   明天见啦宝宝们~啾啾!(づ ̄3 ̄)づ 第22章   曹邑宰如今还居住在毗邻总号大小院落的其中一处,还没来得及搬去新置的私宅。   他打个眼色,护卫出去绕了一圈,回来轻微摇头。   曹邑宰这才眯眼看小厮,胆小有胆小的好,但情况出现变化,这就成了坏事。   他轻斥两句,小厮唯诺,待后者退下后,曹邑宰招护卫过来,耳语两句。   没两天,韩菀接报,曹邑宰搬家过程中,贴身文书不慎被松脱的大箱砸中,伤重身亡,这让曹邑宰大觉晦气,一整天脸色都是黑的。   曹邑宰要搬家,这她早就知道的,住在总号附院他诸多不便,早早就物色屋宅。   虽没法近距离监视不知详情,但这关口,死了一个贴身人,韩菀按下密报,对穆寒说:“看来咱们该加把劲了。”   曹邑宰已绷起来了。   很好。   现在他们该一鼓作气。   韩菀精神大振,当即把韩仲丘二人叫来开了个小会,一口气不歇乘胜追击。   也是否极泰来,在这关头传来一个重大利好消息,陈大管事醒了。   这陈大管事,就是原先和曹邑宰共掌郇国事务,并因在上郇都路上疲累过甚重病昏迷的那个老管事。   这是韩菀祖父留下的人,他在,连曹邑宰都得收敛锋芒。   韩菀闻讯大喜,“走!”   二话不说,披上斗篷快步往外而去。   雪花纷扬,伞也不打了,拉上兜帽出了大门,辎车刚刚赶到,她一扶车辕就登上去。   大雪连续下了几天,北风呼啸滴水成冰,脚踏边缘冻了薄薄一块,主子叫车急,车夫来前没顾得上先检查清理,正要俯身,谁知主子已踏上了去,他一惊,正要张嘴,就见主子一个趔趄。   韩菀一惊,下一瞬已被一手臂稳稳扶住。   是穆寒。   手臂稳而有力,她脚下一动他下一瞬已扶住她的背,快得连点点怵的情绪都来不及有,韩菀不禁一笑。   就知他在,摔不着她。   回头笑瞅他一眼,扶着穆寒的手,他轻轻一送,稳稳将她送上车。   目送她俯身进了车厢,他将车门关上,又将厚厚的绒帘放下,阻隔寒风。   看身侧车夫,穆寒吩咐:“出发。”   伺候多时,车夫自知穆卫的话即主子意思,不再问,忙登上驱车。   车轮辘辘,穆寒翻身上马,护着辎车迅速往内城去了。   ……   迟来一步的曹邑宰立在门槛后,脸色阴沉得要滴水,心腹冯赞低声道:“那老东西病重多时,一直不见好,怕是要死了吧?”   希望如此。   ……   冯赞还真没猜错。   韩菀辎车折返家中,直奔辟给陈大管事养病的院落,一近,没听喜声,反气氛低迷人人一脸隐哀。   她喜悦登时一收。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陈大管事年岁不小,她已做过最坏的打算。早在老管事初初病倒的时候,她已命人火速传信给陈管事的儿子。   小陈管事人在信国,任信国总号大管事,距离本就远,又逢郇北暴雨郇水暴涨,渡船根本没法通航,小陈管事不得己只能绕路,冬季路难行,接信后紧赶慢赶,才刚抵达郇都。   刚好赶上见他父亲最后一面。   韩菀来时,陈老管事已是回光返照,他挣扎坐起吩咐儿子,由他口述,儿子执笔,写下长长一卷帛书。   郇国大小事务,总号人事详情,哪些尚算忠心可用的,哪些摇摆不定得且用且防的,还有哪些是亲曹的,具体到个人性情,隐蔽癖好,都一一讲述清楚。   另还有各国情况,当权者偏好,韩氏亲哪一派,彼此交好有什么关窍等等。陈老管事是韩祖父留给韩父的心腹,他知根知底,只恨时间仓促,只能捡重要事说。   他叮嘱儿子,陈家人世受主子大恩,务必要好好辅助小主子,不得有误。小陈管事眼泪长流,跪下磕头连连应是。   苍老的手骨瘦如柴,握住韩菀的手,老陈管事脸上已蒙上一层死灰,嘴巴一张一翕,费力说道:“……小主子受苦了,老陈无能,不能再辅助小主……了。”   溘然长逝。   韩菀泣不成声,她将老陈管事的手轻轻放好,郑重躬礼。   我会好好守住韩氏的。   为了父祖,为了自己,也为了这些忠心耿耿的老人。   她双目泛红,有眼泪落下,穆寒默哀片刻,抬头,皱了皱眉,从怀里取出手帕。   她接过他的手帕,抹去泪水,灵堂已布置起来了,陈老管事在韩家设灵于礼不合,小陈管事原要告罪移出的,韩菀温言婉拒了他,道人已去,不可惊动,老陈管事为韩氏鞠躬尽瘁一生,当在韩府发丧。   再多劝解也无用,她只能对小陈管事轻声说:“节哀。”   小陈管事悲声大哭。   ……   遵照老陈管事的遗愿,丧事从简,停灵七日后,即葬于东郊。   小陈管事收敛悲伤,次日即到郦阳居正式拜见韩菀。   是老陈管事的临终叮嘱,也是韩菀原先的打算,她本就想着,小陈管事回来后,正好进总号辅助她。   小陈管事端正下拜,韩菀下来亲自扶起他:“孟允快快请起。”   小陈管事名原,字孟允,郑重一拜,即正式定下新的主从名分。   陈孟允本是信国总号大管事,掌信国大小事务,独当一面,非常能干。两人也不拖延,当即交流起两地信息,韩菀当即采纳陈孟允举荐,提了他原来的副手为信国大管事。   陈孟允也对郇都情况大致了解,次日他随韩菀一同赴总号,韩菀当即委任他的大主事之一,位置仅在曹邑宰之下。   很顺利,陈孟允本身资历足,他还是陈老管事的儿子,威信足够,融入非常迅速。   陈老管事病倒多少有些曹邑宰的影子,陈孟允和曹邑宰有杀父之恨,就算没有韩菀原因,他和曹邑宰也是大仇。   火花四溅。   韩菀如虎添翼。   还有陈老管事留下的那份遗书,给了她很大帮助,总号上下如今她是了如指掌。   多方利好因素之下,网越收越紧,在再一次成功拿下一批人手后,韩菀判断,曹邑宰快坐不住了。   她再三叮嘱穆寒,务必加紧盯梢。   ……   腊月隆冬,大雪纷飞,房檐屋顶白皑皑覆盖厚厚一层,滴水成冰。   深夜,仍有簌簌雪声,凛风卷着雪花扑进廊下,吹得窗棂子咯咯轻响不断。   炭火通红,黄铜炭盆散出一圈赤色晕光,隐约照亮了桌椅案毯,宽大的矮榻前放了一双黑绒长靴,尺寸很大,穆寒双手覆于胸腹,闭目沉睡。   隐约,有脚步声沿着甬道直奔郦阳居。   几乎马上,穆寒就睁开了眼。他非常醒睡,听脚步声稍稍一顿没被截停反直奔正房,他立即翻身坐起,套靴下地打开房门。   阿亚双目湛亮,“有动静了!”   栗氏那边!   今天下午,曹邑宰终于按捺不住,几经迂回往栗府送了一封信。   韩菀令务必严密监视,一有进展,立即报给她知。   穆寒接过信帛,借着雪光一目十行,他立即返身。   快步来到内室门边,轻扣,“主子,主子?”   片刻,里头“唔”应一声,他轻轻打开内室门,进了去。   内室漆黑,借着炭盆隐约红光,见韩菀拥被动了动。   她还没醒全,迷迷瞪瞪的,他半跪在床头,轻声说:“主子,阿亚急禀,那边有信传回了。”   韩菀登时醒全,一掀锦被,弹坐跳起下地,“真的?”   寒冬腊月,骤然掀被,她身上就薄薄一件素绫寝衣,有些冷,穆寒已抖开大斗篷罩在她身上。   身上马上就暖和了,韩菀拢了拢斗篷,顺手把系带系了,冲穆寒一笑,“我们快出去。”   明堂已灯火通明,韩菀披着大斗篷很快出到,迫不及待:“阿亚,快呈上来!”   “是!”   韩菀一打开密报,目光登时一凝,“黑脸青年男子?”   ……   李翳的线索终于出现了。   曹邑宰的信送出去后,当天夜里,一队陌生男子低调出现在栗府侧门,大管事亲自开门,悄悄将人迎了进去。   暗哨监视长达一个多月,终于有一个符合韩菀口述形貌特征的男子出现。   “为首者身长大约八尺,遒劲精瘦,太阳穴微凸,是个高手,……”   与传讯同回的包括其中一名暗哨,韩菀立即叫进,他细细讲述那人的体貌特征。   “他年纪约有三旬,肤色偏黑,尤其脸,浓眉高梁,眼神很利,扫视如鹰隼,格外摄人。”   “再多的,就看不清了,时间太短,距离也远,请主子恕罪。”   暗哨请罪后,补充:“此人进去后,直到小的回来传信,也未曾出来。”   “很好。”   “你们无罪,都有功,赏。”   韩菀仔仔细细问了一遍,期间穆寒也补充几句,暗哨一一都说了,随后他退下。   临时点起的灯火不多,偌大的明堂有些昏暗,冷风不知从哪个罅隙灌了进来,烛光一阵晃动。   自暗哨退下后,韩菀倚着凭几一直在垂目沉思,许久她抬头,对穆寒说:“稍后,我亲自过去一趟。”   李翳至关重要。   后续的所以计划,都得基于这李翳是真的才能继续往下设定。   可不管画像还是口述,这浓眉高梁眼神都太过抽象,韩菀犹豫再三,还是决定亲自去看一眼。   只有她见过李翳。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我觉得夜里半跪在床前轻声唤,很甜很带感耶,还有抖开厚厚的斗篷罩在她身上。   前世真相也一点点浮出水面啦,阿菀加油,爱情.事业两手抓!!   爱你们!!我们明天见啦~(づ ̄3 ̄)づ   还要感谢“来自遥远的世界”扔的地雷,啾啾! 第23章   寒夜飘雪,万籁俱静。   栗氏别院。   正厅庑廊每隔五步挑一盏绢灯,侍卫林立,肃静无声,厅内灯火通明。   长榻东侧,端坐一人,漆冠皮笄藏蓝广袖大衫,栗竺挑眉:“韩伯启这女儿还真有些本事。”   他将曹邑宰的信放下。   炕几上还有不少短信,这是先前眼线送出的消息,曹邑宰的信压在最上面,很长,足足小半卷,将自上郇都以来的事情都叙述了一遍。   栗竺:“真想不到啊,半途居然杀出一个韩元娘。”   厅内还有一人,玄黑扎袖武士服,皮冠束发脚踏长靴,榻侧搁一乌鞘长剑,李翳站在枝形连盏灯前,垂眸,正用银簪挑着灯芯。   烛芯“啪”爆了一下,他掷下银簪,“不过就是个小丫头罢了。”   已到如今,又能如何?   曹邑宰扎根极深,不是轻易能撼动的,他行事谨慎也非胡荣杜义之流,想如法炮制根本不可能。   李翳转过身来,遒劲精瘦,微黑肤色,一双鹰目眸光冷厉,眉目摄人气质阴翳。   一转过身来,仿佛温度都降了两分。   栗竺见惯,点了点头,“确实如此。”   是有些出乎预料,只一切还在掌握之中。   二人商量片刻,很快决定,“我们还按原定计划,先拿下丹砂矿。”   李翳颔首。   商量妥当,也不久留,略略休憩待宵禁结束,他旋即离开。   ……   韩菀决定之后,随即换了一身夜行衣。   披上白狐皮大氅,庭院阿亚并十数护卫俱已换装完毕,择西而去,抵达最西边的墙根下。   韩菀监视别人,也防着被人监视,此次出行,尤需隐蔽,他们没有走门,直奔仆役聚居房舍多密且杂乱的区域去了。   墙后直接连着朱雀大街的民居,再过去就是坊市,屋宇连着屋宇,最好藏匿身形。   韩菀不会武,抵达墙下,穆寒半跪伏身她面前。   非常之时,非常行事,韩菀拢了拢斗篷,往穆寒背上一趴,他双手扣住她的腿弯,稳稳站起身。   穆寒这是第一次背她。   她很轻,羽毛般无多少重量,双手揪着他的衣裳,纤细柔软的身体伏在他的背上,仿一瞬透过厚厚的衣裳感受到了她的体温。   一瞬热血上涌,心坎热胀,又梗又化的感觉,穆寒小心翼翼背起她,脚尖一点,跃上墙头。   很快,很稳。   穆寒高大魁伟,身姿却非常矫健,一跃瞬间上墙,顷刻又跃下,足尖一点,已再度无声跃起立在瓦顶,顺着屋脊人已落在另一户人家的庭院。   一起一落,稳快迅速,一点都不颠簸,就是有点冷,北风呼啸,卷着雪花迎面猛刮过来,韩菀拉紧兜帽,低头伏在穆寒肩膀。   穆寒感觉到了,他放慢速度,尽量拣选避风的巷道行走,阿亚一行紧紧簇拥。   一行人走走停停,避开夜巡的甲兵,很快抵达发现李翳的监视点。   韩菀心绷了起来,暗哨低声禀:“主子,就在前方。”   这是位处外城一处民宅,透过墙垣,远远望见青檐黑瓦的阔深别院,绢灯点点,尽头拐角处有一丈宽的偏僻侧门。   穆寒护着垫脚高凳,低声:“主子,您先小憩一阵?”   夜深,距宵禁结束还有些时候。   韩菀摇摇头,她毫无睡意,转头盯着侧门。   穆寒迟疑片刻,没再劝说,无声护着她,为她挡去身后风雪。   韩菀一眨不眨盯着那个侧门,穆寒接过热水端给她,她胡乱喝了两口,时间仿很长,又似很快,至五更初鼓响,夜禁过。   宵禁结束大约一刻,栗氏别院忽一阵隐约响动,随后门“咿呀”一声。   来了。   ……   栗府大管事亲自引路,悄然将李翳一行送出,俯身:“李爷慢行。”   李翳直接打马出了门。   马蹄声踢踏,一行十数人鱼贯而出,膘马打了响鼻喷出一口热气,李翳却皱了皱眉,侧头扫视左右。   他六识敏锐,昨夜就无端有一种被隐晦窥视的感觉,现在又觉,鹰目如电,蓦扫向自己直觉的方向。   韩菀往下一缩,脸色大变。   就是他!   没错,这就是李翳!   她心脏突突重跳,脸色一下变了,穆寒无声扶住她,碰触到她的掌心,她手心汗津津的,心一紧,口型:“主子?”   韩菀摇了摇头。   李翳左右环视,没发现什么动静,皱了皱眉,过分敏感了?   随行已出尽,他遂收回视线,“走。”   一夹马腹,斗篷翻飞,往巷口疾驰而去。   韩菀深呼吸,“追。”   她急令:“快,使人跟上去!”   能跟踪弄清此人来路最好,如若不能,即伺机擒住。   ……   韩菀一行立即从暗门出,转移到巷口一处院落,院中马匹齐备。   门外坊市,人声车声渐渐喧嚣,一行疾速马蹄飞快而过,一阵躲避抱怨声。   “主子,过去了,往南城门方向。”   倾巢而出,全力追赶。   菜式杂市畜市一路过去,就是南城门。出了南城门,一路民房栉比鳞次,骡马板车脚夫农民络绎不绝,待罗承率人追上,韩菀随即停下,由罗承护着折返。   此时天已亮全,出南城门颇远,民房商铺减少,人车却增多,她驻足远眺,穆寒正率人化整为零继续往前追赶,渐看不见。   后背有些凉,昨夜惊出的汗尤未干透,韩菀定了定神:“我们回去。”   她没打算亲自追,她不擅这个,若非不愿落单,这一段也不会走,罗承来接,她回去等消息。   希望能成功。   数月筹谋,转折就看此时了。   韩菀调转马头,一路紧绷一松才觉有些脱力,罗承等人紧紧护着她,慢慢驱马往城门方向折返。   ……   但事情并不顺利。   这李翳,是个相当多疑谨慎的人物。   不管来时去时,他都预防着有人尾随跟踪。   穆寒用巾帕蒙脸,将所有可能暴露身份的配饰都扔下,其他人如法炮制,分散往前又追了七八里路,阿亚皱眉:“那家伙还往前去?”   这个方向是进山,目前他们已偏离了主干道,人流渐少,再继续这么追,很快就会暴露。   穆寒当机立断,招了两个小个子暗哨耳语吩咐两句,然后吩咐其他人折返,他点了阿亚等十个轻身功夫最好的,弃马往前急追。   前方一行疾骑不停,逐渐离开人烟,进入郊野,幸穆寒等人昨夜出来特地换了白斗篷,套上兜帽,和茫茫雪原浑然一色。   他们一直无声尾随,前方李翳未能发现,直到接近山麓,穆寒眉心蹙起。   对方选的是一条非常难行的小道,沿途陡峭甚少山石遮蔽身影,幸好有雪,他们勉强掩盖踪迹。但继续往前,却出现一条临悬崖峭壁的长长窄道。   “先等他们过去。”左右忖度,只得咬牙。   一行人却不知,这条李翳精心挑选出来的来去之路,却不止这些门道。   李翳打马前行,窄道迂回向下,山风呼呼自北而来,雪粉簌簌而下,有一个位置,雪粉却要略少一些。   他睃视,视线陡一定,倏抬头看去。   “有人!”   几乎是马上,他想起侧门前的窥视感。   曹凭这个没用东西,居然露了痕迹!   李翳顷刻想通,杀机毕现,蓦一踏马鞍旋身扑了回去。   一行十数黑衣骑士,迅速折返,直扑穆寒等伏蔽方位。   “不好了,”阿亚切齿:“这黑脸真真狡诈!”   众人一瞬明白,对方大本营肯定不在山里,这是特地防追踪用的。   一战难以避免,穆寒沉声低喝:“不必恋战,擒住李翳为要!”   他一扫地形,还好,此地近悬崖,对方并没法大肆围攻。   他迅速取舍,下令阿亚等人紧随他身后,犄角防守,不必奋力杀死其他黑衣人,目光紧紧盯着当先跃上的李翳。   “铮”一声长剑出鞘,他目标是李翳。   李翳冷哼一声,“刷”一声乌纹剑鞘弹出,森寒映着雪色,杀意凛然。   “锵”一声两剑交击,有火花溅出,二人心下皆一凛。李翳倏看向穆寒,他手中的是宝剑,寻常兵刃,一碰即断,对方竟安然无恙?   双方都明白遇上旗鼓相当的高手,李翳目光一寒,穆寒一招不中,立即回手一挥,李翳瞬间回手格挡,顺势一刺。   “铮铮锵锵”迅猛且急,二人战得既快且剧,剑气纵横,雪粉簌簌,从平地到窄道,自窄道跃上斜崖,阿亚等根本就没法跟上帮忙,只得背对崖壁,互为攻守,与黑衣骑士激战在一起。   头顶雪粉簌簌而下,阿亚心细,他突然发现黑衣人少了一个。   他素来心细,一路跟踪数过黑衣骑士,共一十八个,连李翳十九。   现在和他们对战的只有十七个。   心里生出不好的念头,只不待阿亚再想,头顶骤“锵”一声重重剑鸣。   剑势大开大合,穆寒李翳激战剧烈到了顶点,头顶崖壁厚厚积雪在震动,“隆”一声巨响,两人脚下陡然一空。   千钧一发,穆寒返身往刚才落脚的大石一点,迅速退后,李翳则往反方向跃去。   “隆隆”积雪大崩,瞬间将平地及山道淹没到顶,阿亚重重呼了一口气,幸好规模不很大他们退得快。   雪崩瞬间将两拨人分开,不等穆寒决定是否绕路再寻找,阿亚冲上来,“他们少了一个人!”   心跳漏了一拍,李翳这般迂回往山里钻,无非是不肯暴露自己存在,几乎是马上,穆寒想起被他遣返其余同伴,还有……正在折返路上的韩菀。   心一紧,穆寒低喝:“回去!”   山界不熟,绕路找到对方几率很低。他实在记挂,一知她可能有险,抑不住焦灼,雪崩时膘马四散,有几匹跑到这边,穆寒一扯缰绳翻身上马,火速下山。   ……   山道另一侧。   李翳瞥一眼崩塌没顶的积雪,“下山。”   他先前确实使人下山了,栗竺在明他在暗,他一发现被跟踪,当即命人去追折返的追兵,令务必全部斩杀。   他立即抄近路下山,折返拦截穆寒一行。   穆寒却快了一步,他心焦如焚,连连打马往回狂奔。   李翳抄近道绕下山,一看尚清晰的蹄印,脸一阴,扯缰立即掉头。   ……   穆寒一行重新汇入人流,飞速奔往南城门,走出七八里,见有人从横街奔出,惊呼:“杀人了,杀人了!”   眼前闪过昨夜韩菀雪色一般的面庞,他驱马撞开摊贩,火速冲入。   刚冲进去,箭矢如雨,自四面激射而下,“叮叮当当”亲卫迅速挥刀,韩菀下地紧站马侧,罗承几个正牢牢护在她身前,挥刀如炼,箭矢叮叮当当被扫下。   罗承等正全力格挡顶前和两侧的箭矢,谁知这时,在后方却有一支冷箭无声无息,以极其刁钻的角度穿过马颈罅隙,“咻”一声激射韩菀腰腹。   穆寒驱马奔出,正正看见这一幕。   “主子!!”   ……   前头被穆寒遣返的亲卫们,随即追上韩菀,和大部队一起回城。   这出乎了李翳手下的意料。   本以为最多十个八个,顶天十来个,不想足足三十余人,他还以为弄错了,分开找了找还求证了一次。   没错。   好在李翳不欲暴露力求必杀,他准备充裕,带的人对方还多几个。   手下稍稍迟疑,随即吩咐箭阵伏击。   蒙面持弓,无声伏于瓦顶墙后,静静等待韩菀一行步近,不想对方警觉,才刚接近就被发现。   手下当机立断,下令发箭。   “咻咻”箭矢如雨,他随即发现被团团护在中间的竟是个女的?   紧身衣斗篷全无配饰,被亲卫一衬却格外娇小纤细,定睛一看唇红齿白眉目姣好,他一瞬明白,这应就是那韩大女郎。   心念急转,他立即开弓搭箭,瞄准片刻,“咻”一声骤然放出。   他指挥全局,站的不是攻击位置,这方向箭矢稀落,自然非防守重点,他又擅箭,本就因箭术高神才得随行李翳,箭矢竟能精准从墙角和马颈中间的一点缝隙穿过,差一点就被他得手了。   罗承耳朵一动,怒喝一声,奋力回身一拨,还是略慢了些许。   千钧一发,马蹄嘚嘚,膘马长声嘶鸣人立而起,穆寒一跃扑出,抱着韩菀原地一滚。   箭矢擦过他的腰侧,落空。   他滚入墙角将韩菀藏在身后,倏侧头,拔剑反手一掷。   “噗”一声。   正中露出的右肩,手下还待发箭追击,剧痛,“啪”一声长弓落地。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小肥的一章,嘿嘿,荷包暴露预警!   哈哈明天见啦宝宝们,给你们一个大大的么么啾!(づ ̄3 ̄)づ   还要感谢投雷的宝宝哒,笔芯~   林浅冬扔了1个地雷   到处磕磕扔了1个地雷 第24章   穆寒掷出长剑,立即抱着韩菀一跃,跃向五步外一门柱,韩菀立即贴柱而立,他上前一步,将她牢牢护在屋柱和自己之间。   安置好韩菀,穆寒立即回头。   瓦檐侧发冷箭的位置已不见人影,那手下肩膀血流如注,他切齿,可惜一击不中,时机稍纵即逝。   不单单韩菀,罗承等亲卫训练有素,只几息的功夫,就已迅速护着受伤同伴找到遮蔽物,控住战局并伺机开始反攻。   时机已过。   “废物。”   李翳后脚抵达,一扫底下,脸色阴沉,手下嚅嗫:“他们人太多……”   没把握索性不动,要做的务必斩草除根。   李翳冷冷一扫,手下不敢再辩,低声请示:“那,那我们可要继续……?”   他们添了人,李翳身边十数人皆是精锐好手。   “撤。”   李翳冷冷,他抬目向北郇都方向,隐隐见人流避让,城防卫军已迅速赶到。   他看远处穆寒一眼,眉目冷厉,正待挪开,忽一顿,……韩菀?   “谁让你动韩家人的?!”   李翳双目淬冰,手下一慌,忙跪地请罪,不待他开口,李翳一记窝心脚,“自作聪明的蠢货!”   不但办事不力,还自作主张,差点乱了他的部署。   李翳眉目阴冷,回去再处理这蠢货,以后不管哪个塞人过来,他都不要!   “走!”   本就是远攻,撤走也快,令一下,当即如潮水般散去,堪堪赶在城防卫队赶到之前。   郇都管制极严,严禁械斗,尤其大型械斗,这种有组织有目的伏击围杀,简直就是在挑衅都城卫军的尊严,队长大怒,立即下令追上全部擒下,有负隅顽抗者就地格杀。   可惜这些人身手远非普通甲兵可比,又是城外,分散几个起落不见踪影。罗承等亲卫倒是重伤了几人,可惜这都是死士,见脱身无望立刻服毒身亡。   队长切齿立即遣散人搜,又派飞马回去叫增援,务必要将逆渠搜获。   当然,他没忘记韩菀,忙掉头见礼,急忙问:“女郎可无碍?”   他生怕韩菀受伤侯府和左徒大人怪罪,十分紧张,韩菀回:“无事,幸军尉来得及时。”   问过情况后,队长欲派人送韩菀回去,被韩菀婉拒了:“军尉还有公务,不必在意我。”   双方都各自有事,客气两句作罢,队长人手正短也不强求,分一人看着现场,他匆匆追了上去。   罗承过来,微摇了摇头,他趁乱搜了死士的身和附近,并无收获。   对方训练有素,走得很快且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我们先回去。”   这个韩菀知道,上辈子她亲身接触过,这些人一脱身基本找不回来了。既都城卫军已赶到接手,她不再久留,点下一人了解进展,下令回城。   亲卫们反应很快身手敏捷,没牺牲的,但箭雨之下难免有人负伤,好在都不重,已匆匆包扎完毕。   韩菀被穆寒扶上马,她急忙问他:“穆寒,你可伤着了?”   箭矢擦他腰侧而过,衣物破损,好在没尖血,穆寒也不觉痛,应没伤着皮肉,“主子放心,卑职无事。”   马匹受惊过有些躁动,他握紧缰绳,一摸腰间破损,手却一顿。   内袋割破了。   他回头,见丝帕落在方才位置上。   韩菀也顺势看过去,北风刮过,丝帕边角拂动,见有一抹嫣色粉红。   风一吹,手帕要翻过来。   穆寒一慌,两步抢上前,赶在丝帕被吹翻之前捡起,塞回腰封里。   穆寒看了韩菀一眼,韩菀神色正常,心定了定,上前抚了抚马鬃安抚住马匹,“主子,我们回去?”   “嗯。”   罗承跪地请罪,方才若非穆寒,主子恐会受伤,这是他的失职。   韩菀赏罚分明,记了他一过,又温言叫起:“事发突然,不全怪你,将功折罪就是。”   叫起罗承后,不再停留,动身回城。   ……   一连串事情,韩菀没去总号,直接回府,吩咐医士给受伤近卫包扎,又令此事关窍务必守口如瓶。   回到郦阳居,韩菀才得空和穆寒细说。   穆寒先跪下请罪,他追擒李翳没能成功。   “这怎能怪你?”   果然不出所料,这李翳是个高手,武艺和穆寒在伯仲之间。   韩菀路上已问过当时情景了,李翳这等防备手段,一般人撞上去谁避得过?想起雪崩,韩菀心有余悸:“这次不行,那就下次,他总会再出现的。”   穆寒的安危更重要,她可不是让他冒生命危险的,“幸好这次雪崩不大,下次若遇这种情景,你务必要以自身安全为要!”   说过还不放心,她要穆寒必须答应她。   穆寒抬头看她,冬季纱厚,室内燃了烛,烛光映在她的侧颜上,她脸色还有些苍白,却十分严肃,正板脸盯着他。   穆寒低下头,轻“嗯”了一声。   他应了,韩菀才放心,长吐一口气,靠在引枕上,一夜没睡她有些疲惫,“可惜了。”   还是可惜没能知晓李翳的底细。   穆寒说:“方溪王伍还没回来,可能跟上去了。”   方溪王伍就是弃马遣返其他人时,穆寒招手吩咐的那两个小个子暗哨,他做了两手准备,方溪王伍不够快,但却极擅长藏匿跟踪。   两人跟在后面,现在还没见回来,不知如何,有可能找到什么痕迹。   韩菀闻言精神一振。   “那我们再等等。”   遣退了仆婢,室内就两人,韩菀面露倦色,穆寒去绞巾帕,水有些凉,他迟疑一下,韩菀道:“无妨。”   就着冷帕子擦了一把脸,头脑清醒了许多,韩菀坐直,摊开笔墨,就目前所知情况开始仔细分析。   “……我感觉,这个李翳不似栗竺的手下。”   李翳离开栗府倒不代表什么,也可能是城外秘密篡养死士。不过韩菀回忆,昨夜栗府大管事亲自出来相送,大管事态度很恭敬,甚至俯了俯身。   这就不对了,一府内管事,未必最能干的,但他肯定是主人信任的心腹。如果李翳是栗竺的人,那么他该和大管事平级,点头差不多了,绝对用不着躬身。   穆寒也赞同:“这个李翳,不似寻常商贾能养出来的,更像勋贵高门的得用之人。”   要是李翳是一般游侠匪类,大管事根本不需要对他恭敬。对他恭敬,那么李翳起码是和栗竺平起平坐的,可光有武艺,完全不至于此。   栗竺虽不入仕,他却是栗氏人,哪怕只是旁支,栗氏现在也不尴不尬,但到底还是世卿后族,虎颓威犹在。   而高手也不是那么容易得到的,尤其李翳手下还有这么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寻常商贾或一般官员是绝对不可能拥有的。   就譬如穆寒,韩氏王族出身,三世君府,才有条件培养出这样的人才。要么李翳也和穆寒一样,要么他是凭借武艺投勋贵门下效命的。   总而言之,他背后肯定有一个勋贵高官主人。   韩菀喃喃:“这般才对。”   和她一直以来的猜测合上了。   重生之后,她反复思量过前生诸事,敢垂涎韩氏,心够大嘴也得够大才行,栗氏背后肯定得有权贵撑腰,并且这权贵得不亚于襄平侯府。   否则万一谋算败露,栗氏就是灭顶之灾。   栗氏也是遍布各国的大商号,但和韩氏一比,却就逊色多了。栗竺垂涎韩氏,于是投于权贵门下,又或者他本身早就在这人门下的。   除非像韩氏本身就是君府,否则但凡大商号,不上供投一门权贵,基本是不长久的。   这权贵显然支持栗竺计划,而李翳就是这人的人,奉主家之命协助栗竺。   这样一来,大管事对李翳的恭敬,李翳和栗竺的平起平坐,才能解释得通。   “这人是谁?”   韩菀起身,去书房取了一帛卷回来,上面写了郇都乃至郇国大大小小的权贵高门,足数十家。   “会是栗氏主家吗?”   穆寒扫了一圈,目光先落在栗氏位置。   确实,栗氏嫌疑最大,因为栗竺本身就是栗氏人,不过他是旁支,和嫡支关系比较远。   旁支投靠嫡支,官商互利,最正常不过。   只韩菀沉吟良久,还是摇了摇头,“我觉得不大像。”   栗氏是后族,如今的栗太后正是栗家主的亲姐姐。但问题是,栗太后并非郇王生母,相反,她和郇王生母明姬不和,一斗几十年死去活来,栗太后当年在郇王身上也使了不少力气,双方恨仇斑斑。   郇王登位后,这栗太后就龟缩在宫中不出,栗氏在朝的都缩头猫着。杨于淳姑母是郇王后,襄平侯府正如日中天,栗家怎肯出头得罪杨家?   “我觉得,襄平侯府和杨表兄的政敌可能性会高一些。”   杨家有权,韩氏有钱,打掉韩氏,不说断杨家一足,那打击也肯定不小的。   穆寒思索片刻,附和。   两人就着帛卷低声讨论,足足讨论了两个多时辰。剔除那些势颓的,或势力不在郇都的,还有和襄平侯府是政治同盟背叛弊大于利的,等等。   一个个划去,最后剩下十七八家,其中嫌疑最大的是高都侯康氏和广安君利氏。这两家是杨家最大政敌,且前者早年和东阳君府还过旧怨。   目前也只能议论到这里了,线索就这么多。   穆寒出去一会:“寻到了方溪王伍留下暗号,他们摸索一些线索,应已遁迹追去。”   以李翳之多疑谨慎,直接寻获其主可能性不大,但希望能找到他的落脚点,最好是死士营。   韩菀长长吐了一口气,“希望如此。”   她起身将抄录好的嫌疑名单卷起,不加方溪那边,这一趟虽没达到最好预期,但收获还是不小的。   确定了很多事情,往真相迈进了一大步。   当然,如果方溪那边有大进展,那就更好不过。   目前得等消息。   ……   冬季日短,天色不知不觉暗了下来,廊下仆妇女婢来回走动,正在张罗晚膳。   两人互相安慰,韩菀把绢卷和嫌疑名单都收好锁在匣子了。   正事谈完了,两人说起其他,韩菀伸了一下有些麻的膝腿,笑说几句,忽想起早上从穆寒怀里掉出的那方巾帕。   她笑了:“诶,你这藏着谁家小娘子的荷包呀?”   风扬起巾帕一角,一抹粉色,隐约应是个荷包,粉色荷包,年轻小娘子之物没跑了。   真看不出来啊,先头穆寒拒绝了母亲的相看,说并无成婚打算。穆母过来很多人都知,八卦连韩菀都听说了。   原来不是没成婚意愿,是有心上人啊!   韩菀忽然不出声,瞅着他笑,这笑和平时不大一样,穆寒愣了愣,正要问,忽她凑过来眨眨眼睛。   问了这么一句话。   穆寒一怔,瞬间僵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推荐一下阿秀的预收《穿成修仙文一号女配↓》,下一本应该开这个,求预收嘿嘿,宝宝们戳专栏就见啦!(*^▽^*)   他是剑宗第一宗主,冷峻,无情,却为她断剑生爱,几死无悔。   他是魔域新主,睥睨伫立,高高在上,却为她断胸折骨,痴恋成狂。   他是九华宗天骄,白衣,无双,却为她叛出师门,坠入鬼道。   还有他,他,他,……   苏云发现自己穿越了,她穿进了上述这一本爽炸天的大女主修仙文。   可惜的是,她没有穿成女主,而是穿成那个不断和女主别苗头,不断想抢女主男人,一直在作死,从来不间断,最后肉身被轰成渣渣,神魂俱灭,天地间再不留一点碎屑的女配。   一号女配。   苏云:“……”   ……   面甜心黑道系少女逆风翻盘   在这个文里,苏云定婚多年的未婚夫最后会移情别恋,为了救女主将她推进万丈魔渊。   亲哥会为女主众叛亲离,当着女主的面一剑刺进她的心窝。   [纠正剧情系统]告诉她:他们都在走剧情,你也得走剧情,如果你选择走完剧情,下辈子就会像女主一样气运加身,否则的话——五雷轰顶万劫不复,你相信吗?   苏云:“真的吗?我不信。”   蒙谁呢,这辈子都魂飞魄散,还能有下辈子?   小孩子才选,她两个都要! 第25章   穆寒有些慌了,一贯沉肃如山的人心跳骤漏一拍,他以为她早忘了,“……没有。   韩菀何曾见过他这般窘迫的模样?加上辈子也是第一次,她笑了:“我都看见啦!”   她有些促狭,“难怪呀,我都听说了,说你不肯成婚哩,你娘都拿你没法子。”   难怪,原来是有心上人了。   只笑归笑,韩菀还是很把穆寒的事放在心上的,他拒绝成婚只默默收藏信物,这里头肯定是有什么困难,打趣完了,她就说:“给我说说呗,是谁家的?”   “我给你做主。”   韩菀这可不是虚话,不管府里的还是商号的,她亲自出面说亲保媒,只要穆寒心里头的不是个已婚妇人,没有不能成事的。   她笑:“保证你能得偿所愿,你放心就是了!”   莹莹烛火,她端坐榻上,微笑看着他,唇角是翘着的,眼眸却带关切。   她有一双大而修长的眸子,形如桃花黑白分明,不笑时也是灿亮的,似星辉落银河,如今正关切看着自己,眼神清澈明净。   穆寒瞬间一醒,诸般情绪即如朝露遇晨曦,顷刻间消散无踪。   一下子沉淀下来,心阑沉静如水。   他单膝跪在榻前,应道:“谢主子,卑职并无成婚打算。”   这样啊?   穆寒大约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这事情再亲近也不好追根究底,韩菀有些讶异,但很快过去了,见他不愿意说,她也体贴不再追问。   “跪什么呢,快起来。”   韩菀伸手拉他,白了他一眼,“以后没事儿不许跪来跪去的,记住没?”   “是。”   穆寒被韩菀拉了起身。   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穆寒暗松一口气。   温媪请示后,仆妇鱼贯而入,他触了触被重新贴身安放的丝帕荷包,心似一池净水无涟漪,退至榻旁,静静护持在侧。   ……   外面风声小了些,雪似乎停了,晚膳时候到了,食案端上来,韩菀却没什么胃口,草草几口,便吩咐撤下去。   穆寒皱了皱眉。   别看韩菀一直言笑自若,刚还打趣他,但其实她脸色一直都不好。   穆寒可没忘记昨夜,韩菀虽有心理准备,但骤见李翳那会她心还是一震,脸色大变手心冷汗,吓了他一跳,缓一日好很多,但现在脸还是有些泛白。   他劝韩菀多用些,她中午都没吃什么,韩菀无奈,又吃了小半碗的米饭,才搁下银箸。   然后就准备休息了,昨夜只睡了半宿,白日又忙个不停,精神一松懈,倍觉倦怠。   打发人去正院说声,女婢端来一碗安神汤,热气腾腾,浓浓的辛涩药味。   这还是韩菀吩咐的,让熬浓一些,另多添一勺珍珠粉。   珍珠粉是一味主药,主安神定悸。   见女婢挪开炕几整理被褥,穆寒接过安神汤,难得他开口催促,将药碗递给韩菀,还添了句趁热喝药效最佳。   韩菀好笑:“还怕我不喝不成?”   安神汤还是她吩咐煎的好不好?   等了等,待汤药温点,她屏息一口喝完了,加料版更苦涩,她连涑两回口才感觉好了。   “睡吧,你也早些歇了,有什么事明儿再理。”   韩菀这是怕穆寒看天色还早要继续理事,在外间他也不多点灯,光线太暗坏眼睛,且他也累一天了。   叮嘱完穆寒,她揉了揉眼睛,躺下卷卷被子要睡了。   穆寒轻轻把门掩上。   天已经黑透了,正房灯一灭,整个郦阳居都安静下来,檐下绢灯无声摇晃,只隐约听见院外一两声响动。   穆寒和衣躺在榻上。   他其实并不累,今天这些事儿不算什么,年轻的身体精力充沛,曾经他三个昼夜不停歇追搜逃逸细作,仍有余力。   他不困,他的注意力都放在菱花墙的另一侧。   他怕那碗安神汤未能达到预期的效果。   夜色渐渐深了,院外也彻底安静下来,风刮过窗棂偶尔咯咯作响,炭盆火旺渲染出一层朦胧的红光。   穆寒侧耳倾听内室动静,她躺下去才一会就睡着了,可见是疲极了。清浅的呼吸变得绵长,轻轻的,一下接着一下,偶尔能听见炭火的微微噼啪。   她怕冷,屋里放了好几个大炭盆,卷着被子睡着睡着,却觉得热了,大约一个时辰上下,里头衣料和锦被摩擦的声音,她热,在挣开被卷,和往常一样。   穆寒微微一笑。   斯斯索索的声音,响一会停一会,约莫小半盏茶功夫,重新安静下来。   清浅绵长,一呼一吸。   穆寒闭上眼睛,寂静长夜,约莫过了两刻钟,他意识渐渐朦胧的时候,蓦一醒,穆寒睁开眼睛。   他侧头看去。   里间的呼吸声有些乱,他霍坐起身,过了一会,呼吸声开始变得粗重,穆寒翻身下地,站在门边,轻轻敲门,“主子,主子?”   里头没有应答,喘息越来越急越来越重,手脚挣动的声音,骤“哐当”一声巨响,床头小炕屏整个挥落在地。   心一紧,穆寒不敢迟疑,立即推门冲进。   屋内黑黢黢的,炭火朦胧红光,韩菀已挥开被褥,剧烈喘息手脚大力挣动。   韩菀梦魇一直没能根治,好在有穆寒守着,也算治了标。问题不大,她便没再理会。只平日还好,昨夜骤重见李翳,那双阴翳摄人的冷厉鹰眸勾起了她太多不好的回忆,夜有所梦,也前所未有的激烈详尽,许多她已淡忘的细节都全被迫记起。   一头一脸大汗,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穆寒俯身扶起她,她尤未能醒,重重推打他,拼命挣动。   “主子,主子!您醒醒!”   穆寒手一碰,她衣衫湿尽,连褥子都濡透了,鬓发散乱汗水淋漓,他大急,连声喊她,顾不上冒犯,用手拍她的脸。   韩菀顿了顿,她似乎听见了穆寒的声音,梦境与现实交织,她咬紧牙关:“……穆寒?”   “不,不要去,……”   悲恨交加,嗓音暗哑,手抓住穆寒衣襟,死死拧着,绞作一团。   眼角有水珠滑下,不知是汗还是泪。   “来人,快来人!!”   穆寒大急,急声喊人,角房已惊动,守夜女婢飞奔冲进来,不待灯烛燃起,他喝道:“叫疾医!快!!”   仆妇冲了出去,穆寒心急如焚,“快过来伺候主子!”   召医的女婢嫌跑得太慢,他要亲自去,一动,韩菀紧紧抓住他衣襟,力道之大,甚至听到布料扯裂的声音。   她抓住不松手,穆寒直接扯了衣带,把中衣脱了下来,女婢一接手,他立即冲了出去。   穆寒直接跃出院墙,抄近路直奔外院医士住所,一脚踹开大门拍起瞿医士,也不等他穿衣了,直接用斗篷一裹,背起就走。   “药箱,药箱!!”   穆寒折返抄起药箱,从来路火速直奔郦阳居。   “主子可醒了?”   温媪迎出,焦急摇头,他心下一紧。   瞿医士被颠得七荤八素,不敢怠慢,忙忙跟着跑了进去。   韩菀魇得重,温媪叫了两次,不敢硬喊,怕喊丢了魂,瞿医士扶脉片刻,立刻取出金针。   最后用了针,半刻,韩菀才醒过来。   大汗淋漓浑身湿透,重重喘着,环视良久,她才回过神来。   “没事,都下去吧。”   瞿医士施了针,道韩菀阴阳不交心绪不宁,这是受了外因才致使梦魇突然加重,叮嘱她调解情绪,又重新开了一贴药。   韩菀自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缓两天就该好了,她吩咐煎药,又让都回去,不必小题大做,换有把外面的灯都灭了,不许惊动夫人和郎君。   她声音有些虚,倚在温媪怀里喝了盏茶,心才定下来,浑身汗湿黏腻,难受得很,女婢忙忙提水伺候沐浴。   紧张的众人这才鱼贯退下,熄了灯,院里重新安静下来。   韩菀沐浴,穆寒亲自盯煎药去了。   对比起大家紧张郑重,其实韩菀感觉还好的,毕竟这噩梦也不是头一回了。   喝了两盏茶,浸在温热的水中,缓了一阵子,韩菀就感觉恢复正常,就是肚子有些饿,她垫了两块糕饼。   “主子,让庖厨下碗细面可好?”   “嗯,也行。”   韩菀沐浴出来,披上斗篷跪坐在妆台前,女婢把炭盆移过来,用棉巾子细细擦着湿发。   主子没事儿,室内气氛这才恢复,那边女婢在收拾衾枕,忽“咦”了一声。   韩菀侧头一看,原来是一件被男式中衣,是穆寒的,她醒来时手里还抓着,都抓破了。   韩菀不用问都猜得过程了,随口吩咐:“穆寒的,给他拿出去。”   女婢应声,抖了抖衣衫叠好。   谁知这么一抖,却从中衣内袋掉出一方丝帕,丝帕散开,一个藕粉色的荷包掉了下来。   “……”   韩菀皱眉,女婢把荷包抖出让她不悦,她打趣一下穆寒就算了,却不愿意其他仆婢窥探他的隐私。   “把东西原样放回去,不许和其他人胡说半句,你们都是。”   话说完,韩菀却顿了顿,那个荷包掉在脚踏上,不知为何,……她看着莫名有几分眼熟。   侍候的女婢全都贴身多年,见她皱眉盯着,遂先送过来给主子看一眼。   最上等的楚绸,十分精细的绣工,夏荷含苞栩栩如生,拿在手里近看,韩菀惊奇“咦”一声:“这荷包,我好像在哪儿见过?”   温媪端了汤面进屋,给韩菀搁在妆台侧的小案上,侧头看了眼,“这您的啊。”   这荷包还是温媪亲手绣的,针脚她一眼就认出来了,“主子从哪找到的?”   小时候有段时间韩菀格外喜欢荷花苞,人人都绣荷花盛放,唯独她衣饰但凡绣荷的,都得花苞,不然她不高兴。   “您四岁时的。”   温媪想了想,“这荷包不是出门丢了的么?怎又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明天见啦宝宝们!比心心~~(*^▽^*)   最后还要感谢“绯雪”扔的地雷,啾啾 第26章   韩菀被惊到了,一瞬错愕让她反应不过来,懵了半晌,霍抬头看乳母。   她动作太突兀,温媪愣了愣,忽发现整个内寝极其安静,几个女婢全盯着她,仿时间被突然暂停了一般,“……怎么了?”   温媪惊讶,韩菀回神,掩饰笑笑:“无事,……阿姆你给我拿些豆瓣酱来吧。”   她吃汤面,素爱放些豆瓣肉酱,温媪虽仍觉莫名,但也没疑什么,“嗯”应了起身。   乳母背影消失烟蓝色的门帘子后,韩菀低头看了看手里的荷包。   这荷包有些年月了,绸面和丝线都褪去光泽,却保存得极好,像新的一样。   心里滋味难辨,她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抬头环视几名女婢,“这事儿不许胡说半句,都把自己的嘴巴管好了。”   外间温媪命人取豆瓣酱声音,廊下传来脚步声,是近卫们专用的牛皮靴落在木质廊道上,正从庑廊尽头的庖厨往这边行来,不知是不是穆寒?   韩菀有些慌,她匆匆起身,将荷包重新用那条丝帕包好了塞进中衣内袋,让女婢叠好放到外面去,并再次警告她们:“这事只当没发生,若是被我知晓谁在外头吐一句,断不轻饶!”   韩菀掌印多时,威仪日盛,这警告极严厉,女婢们知厉害,闭口如蚌,连连应诺后,赶紧把穆寒中衣叠好送了出去。   韩菀心乱如麻,梦魇后遗症就上来了,额角一跳一跳抽痛,她撑着额头揉了揉,头疼:“……我躺一会,药好了再叫我。”   她一时都不知怎么面对穆寒,按着眉心往榻上一栽,吩咐把屋里的灯灭了。   男女有别,她睡下了,穆寒就不好入内了。   他盯着女婢把药碗端进去,内室比外间暗些,只很隐约见女婢搀扶着她半坐起服药。   好一会儿,空药碗送了出来,随后女婢们把灯都吹了,鱼贯退出。   穆寒贴着门帘低声问:“主子?您好些了吗?”   他不放心。   韩菀用被子蒙住大半头脸,瓮声瓮气,含含糊糊:“……好多了,就是服了药,有些困。”   “我睡了。”   韩菀顿了顿:“你也睡吧。”   “嗯。”   穆寒怕外间灯太亮影响到她,随即把大半都灭了,仅留墙角一盏。   做好了这一切,他这才忆起了中衣内袋里的荷包,一摸肋下,心下一慌。   视线扫过他睡卧的矮榻,见那件被扯破的中衣正折叠整齐被放在床头。   他一探,荷包好好搁在内袋里头,取出一看,仍旧被丝帕好好包裹着,心这才放了回去。   他吹了灯,解下斗篷,重新穿上中衣,把丝帕荷包小心收好,也没睡,侧耳仔细倾听内室动静。   韩菀没有再做噩梦。   瞿医士换了药,很助眠,她说困是假,但说完没一会儿,就真在药力作用下睡了过去,睡得很沉,一直睡到次日天色大亮才醒。   睡得很久,醒来以后精神却不大好,人沉沉眼皮子黏,头疼欲裂,好半晌,她才想起昨天发生的事。   唉。   瞿医士这是药力的作用,待好转药不服为佳。   韩菀按额,就让他再开两天。   毕竟李翳她是早就知道的,缓两日她觉得差不多了。   ……   腊月深冬,霁了半天的雪又洋洋洒洒飘了下来,未及落地就被凛冽朔风吹得乱舞飞散,雪沫子倒灌进廊下,滴水成冰。   韩菀用只掺了一点热的凉水洗脸,大力揉搓几回,人总算清透了。她让人给沏来酽酽茶汤,早膳过后,喝了两盏浓茶,才算彻底恢复了过来。   天色不早了,她就没去正院问安,只打发人去说一声。这么冷的天可不敢让韩琮出屋,这几天孙氏和他都没去商号,就留在家里看账理事。如今孙氏也能看一些简单的账目了。   韩菀吩咐套车,匆匆回了总号。   昨日一日积下了不少事情,忙忙碌碌大半天,下晌韩仲丘等过来,几人开了一个小会。   主要是说昨日进展的,韩菀把曹邑宰按不住往外传了信,而后发现李翳存在说了一下,最后保守猜测了一下李翳的身份。   这李翳的主子,很可能就是栗氏相投的权贵。   韩仲丘皱了皱眉:“看来栗竺这是背着嫡支,另寻了一处倚仗。”   大家讨论了一下,都认为正蛰伏的栗氏基本不可能冒头去得罪襄平侯府和杨于淳。   很可能是栗竺知晓主家不支持,这才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至于给栗竺撑腰的是哪家,大家讨论了一阵子,结果和昨日大同小异,不得而知。   其实倒不是完全没法子的。   曹邑宰。   曹邑宰肯定知道不少东西,若是能撬开他的嘴,哪怕不能直接知晓此人名讳,重要线索也肯定不会少的。   只不过,“可惜现在还不好动他。”   韩菀权衡利弊后,摇了摇头。   头一个,曹邑宰是士人,虽垫底但也属贵族阶层,不能无缘无故失踪的。若他好好待在商号里不见了人,后面有栗氏,揪住这一点不放会很麻烦,一不小心把自己搭进去就得不偿失了。   另外更重要的是,韩菀接掌商号并不能采取暴力手段。   她可以逼迫曹邑宰,可以一步步把权柄收回,可以拿住胡荣杜义的罪证将二者送交官府,甚至最后可以设计圈套让其身败名裂扫地出门,但绝不可以二话不说谋其性命。   否则届时人人自危,忌惮猜疑思变离走,崩坏的可就是韩氏的根基。   韩菀说:“先等等吧。”   等一等方溪那边,再决定下一步。   “辛苦诸位了,如今外敌虎视眈眈,攘外必先安内,我们需更快掌顺内务。”   众人齐声:“不辛苦!”   韩仲丘说:“忙过这一阵子就好了。”   陈孟允也道:“此乃我等分内之事。”   商量得差不多了,互相勉励几句,又交流昨日几件要紧的事请,诸人随即告退。   她温言:“去吧。”   韩仲丘等人纷纷起身离去,等他们走远时,韩菀抬头,望了穆寒一眼。   天光映着雪色照进庑廊,他肩宽背直,高大背影一如往日般沉稳有力。   诶。   ……   这一忙碌就是两天,又到深夜,赶在宵禁前的大半时辰,穆寒迅速将手头事务收尾,起身穿过连同两院的门,往韩菀外书房来。   夜深人静,熟悉的脚步声沿着廊道行来,在门前停下,韩菀听到护卫低声说,主子先前吩咐,无要事不得打搅,   韩菀很忙的时候,经常放一句这样的话,无人觉得稀奇,听穆寒“嗯”一声,外面就安静下来了。   但其实,这两日她是故意的。   韩菀靠在凭几上一会,坐直,回头拨开隔扇窗上铜扣。   微微推开一点缝隙,她这个位置,能看到书房正门。   熟悉的高大身影正肃立在她的门前,穆寒一身黑色布衣,身上仅披一件猞猁皮大氅。   韩菀给他做了好几件大毛衣裳,可他总舍不得穿,身上来来去去就是这件。   夜色中,他按剑而立,异常高大魁伟的身影像山岳一般,沉默无声地在守护着她,北风卷着雪花呼啸灌进廊下,他动也不动。   前世今生,都是如此。   韩菀心情复杂,无声把窗扇合拢上,她托腮,叹了一口气。   穆寒喜欢她,他那心上人原来竟就是自己。   怪不得,怪不得被她问起荷包那会,他罕见惊慌,闭口不言,半个字也不肯提“她”是谁。   原来竟是这样。   韩菀乍知那会,她是不知所措的。   她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她努力回忆当年,可她太小,不很记得了,就剩断断续续几个画面。   朱轮车侧躺着的那个大男孩,皑皑白雪上一地猩红,他伏趴在血泊中,一大片鲜红得刺目,动魄惊心。   他睁着那双浅褐像琉璃珠一样的眸子,定定看着自己,他费力支起身体,接过她递来的荷包。   小时候不知道,现在回忆,他该是强弩之末硬撑的一口气。   唉。   送完她就忘了,不想这个荷包,却被他珍藏了十几年。   能想象到这份感情的厚重,太过沉甸甸又过分突然,让她手足无措,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她才算消化了这个事实。   消化完了,心情依旧复杂。   这完全出乎她意料之外,她都不知该怎么办?   诶。   她一动,门外“笃笃”两声轻敲,“主子?”   是穆寒的声音,他听见了。   “穆寒啊?快进来。”   发现了这件事以后,总觉得哪里不一样了,韩菀和穆寒在一起时总没法像平时一样自然。   这两日她都在刻意忙碌。   门“咿呀”一声推开,韩菀看得分明,穆寒赶在风雪灌进之前闪身进来,而后快速把门阖上了。   坐在里头并没感觉到寒风。   她心情复杂。   穆寒绕过帐缦,“主子,快到夜禁时辰了。”   再不动身回去的话,今晚就得歇这边了。   “嗯,那咱们回去吧。”   韩菀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站起身理了理裙摆,她俯身收拾案上简帛,穆寒已上前一步来,打开小箱子,将她案上的东西一一放进去。   他总是这么默默无声的照顾着她。   韩菀心里百般滋味,不知时不注意,她身边许多的点点滴滴。   穆寒很快收拾好案上简牍,取下挂在桁上的大毛斗篷,要披在她身上,韩菀赶紧接过来,自己披上再系好带子。   她和穆寒并肩而行,出了廊下,他撑开油纸伞,遮在她头上。   这伞,大半都是遮在她头顶的,他身形高健,和没打伞差不多,北风呼号卷着雪花,他侧身替着她挡着,身上瞬间铺了一层白色。   不行了。   韩菀觉得自己不能再继续关注这些了,不然她怕被穆寒察觉什么。   诶,她还没想明白该怎么办呢!   “也不知方溪那边怎么样了?”   积雪踩得咯吱咯吱响,韩菀努力转移注意力,穆寒回:“已遣暗哨去搜寻接应,若快,这两日会有回音。”   “嗯,那就好。”   韩菀又说:“今天挺累的,该是能睡得好一些了。”   “主子可要召医士?”   “不了,药用多了终归不好。”   “我觉得今天应能好一些。”   边走边说,平时感觉挺近的车马房,今儿总觉格外遥远,东拉西扯好不容易聊到地方,她暗暗松了一口气。   韩菀打定主意,她一回去就睡了。   至于明天,明天再说吧。   诶。   不过很可惜,这计划最后还是搁浅了,回到府中,正院女婢正在翘首,见辎车忙迎上前。   原来是杨于淳来了,来给孙氏问安,现人正在正院。   作者有话要说:   阿菀很干脆的,复杂最多一会哈哈哈哈哈   嘿嘿,中午好呀宝宝们,笔芯笔芯!大肥更很快来了,阿秀正努力攒着就差一点,预计周五,别急哈!   我们明天见啦~(*^▽^*)   最后感谢投雷的宝宝,啾啾!   二狗子扔了1个地雷   悠然扔了1个地雷   悠然扔了1个地雷   鱼扔了1个地雷   鱼扔了1个地雷 第27章   连续几天大雪,房檐树梢白茫茫一片,刚扫过一遍的庭院又积了薄薄一层,人踩在上面咯吱轻响。   韩菀到时,绢灯高悬橘黄点点,正院灯火通明,不时传出隐约笑语。   杨于淳很忙,难得抽空来韩家探看,孙氏自然高兴得很。他虽端肃稳重,待孙氏韩琮显而易见温和,和小表弟说话也极耐心,韩琮不懂问他,他缓声回答,韩琮有不十分明白的地方,他不厌其烦又很仔细解释了一遍。   韩琮初时有些怯,但很快就和大表兄亲近起来了,韩菀回时,他正坐在杨于淳身侧说话。   孙氏含笑看着:“他啊,出门太少,很多事儿都不懂,大郎多教教他。”   韩琮腼腆,不好意思笑笑。   杨于淳拍了拍韩琮肩膀,很瘦很小,“待开春后,我领琮弟出门走走。”   韩琮身子骨弱,原他想着送个好医士来的,后见过瞿医士才作罢。瞿医士是韩父特地寻请的,医术精湛,又照顾韩琮多年,很了解他身体情况。   孙氏笑:“那敢情好。”   她又叹:“他阿姐也这般说的,说待天气暖和多领他出门活动筋骨,可惜他阿姐也忙得很。”   孙氏心疼闺女,絮叨韩菀的辛苦,又懊恼自己从前一窍不通还分担不了太多,杨于淳安慰她,孙氏窥外甥并无不喜之色,心里欢喜,说着说着不自禁夸赞起韩菀来了。   “她啊,最似她爹,她阿爹在生时,就叹过我们阿菀怎没投生成男儿。”   杨于淳颔首:“菀表妹确实聪慧。”   正说着,韩菀回来了,“你们这般夸我,也不怕我自满生骄吗?”   门帘掀起,韩菀夹着风雪进来,孙氏嗔道:“你这孩子,怎不早些回家?”   她本要使人去叫的,还是杨于淳阻了,说表妹有正事,无碍,这才作罢。   韩菀卸下沾满雪花的斗篷,上前福身:“杨表兄。”   杨于淳扶起,还了一礼,“表妹近日可好?”   “甚好。”   炭盆火旺,室内暖意融融,韩菀坐在孙氏左下手,杨于淳坐在孙氏右下手,韩琮窜来窜去,一时挨着阿姐做,一时又挨着表兄坐。   随意聊开,气氛热络,又说了一阵子,韩琮困了,连连哈欠眼睛有些睁不开。   于是就散了,杨于淳告辞,孙氏留他,“就在姨母家里歇一夜,都这般晚了,明儿一早再回去。”   宵禁时辰快到了,杨于淳倒是有夜行令牌,但没急事也少用,风雪甚大,他略一想,没有拒绝。   孙氏笑吟吟,让韩菀送杨于淳去客舍。   除了正门和台阶,庑廊外侧早挂上了竹帘子,竹帘翕动,阻隔了大部分风雪。   杨于淳和韩菀并肩而行,乳母侍女默契放缓速度,正好方便二人说话。   杨于淳问:“前几日南郊,表妹可有受惊?”   这事韩菀没告知母亲免她担心,杨于淳默契没提,但事发当天他就知道了,只连日暴雪有成灾端倪他又忙碌起来,问过知韩菀无碍,便先没过来。   韩菀摇头:“表兄,这事查得如何了?”   后续杨于淳关注着,闻言皱了皱眉:“并无进展。”   这伙人训练有素,哄然四散一杳无踪,没抓住当时机会,如水滴入湖,后续根本没法找。   杨于淳凝眉:“我正要问你,这些人应是死士,你想想,身边可有什么疑迹?”   他怀疑是韩氏仇家,欲从这个方向查。   韩菀心里知道内情线索,但她没法说,相关的事她不能告诉任何外人。   “我想想,……”   但她仍很感激杨于淳费心,心里道歉,她回忆着,说了几个从前和韩氏有过龃龉的人,有商号也有权贵。   杨于淳一一记下了,打算回头命人去查。   两人边走边说,孙氏给杨于淳安排的客院并不远,说话间就到了。   仆妇机灵已提早洒扫好了,抱来簇新寝具利索安放好,见二人进院,很知趣退下。   杨于淳把随身的人也挥退了,从怀中取出一个蓝缎荷包,韩菀打开一看,正是他要还给自己的喜鹊右佩。   先前杨于淳使人往朱雀大街送了一次,韩菀没在,他索性自己带来。   小小一枚玉佩,终于回到她手里,韩菀很感慨,也很高兴,将它放好攒住荷包,再次道谢:“谢表兄了。”   杨于淳扶起她,“不必如此。”   两人又说了两句,互道晚安,韩菀不打搅他休息了,嘱咐仆妇仔细伺候,便离开回正院了。   她脚步轻快,大雪朔风看着也格外顺眼,见竹帘子飞舞还饶有兴致让仆妇找东西压一压。   韩菀心绪飞扬,甚至哼了两句小调子,到正院时才调整表情,怕被母亲看出来,荷包她揣怀里放好了。   正院灯火还亮着,韩琮等了一会撑不住瞌睡过去,孙氏吩咐用大氅裹好让护卫小心抱回去,自己在翘首等待。   “阿娘!”   “嗯,”孙氏见她这么快回来,诧异:“不和大郎多说会儿话?”   她将手里包着绒套子的黄铜手炉递给女儿,杨于淳和韩菀是未婚夫妻,这其实是长辈制造给他们独处培养感情的机会,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韩菀顿了顿,接过手炉子转了转,“都这么晚了,表兄政务繁忙还得早起哩,怎好多扰他?”   女儿是她生的,情态小动作一看就知,况且韩菀虽语气平和,态度却并未曾刻意掩饰的,孙氏一看就知她还没打消解除婚约的念头。   温煦气氛登时没了,孙氏气得不打一处来,“阿娘给你说过的话,你这是当耳旁风不成?”   韩菀抿唇不语。   反正她玉佩都要回来了,争倒是不必急着争,但潜移默化还是必须的,她态度得摆在这。   但凡提起这个话题,母女最后争吵是必然,孙氏看着如今比她还高半头的女儿,实在气得很,“那你给阿娘说说,大郎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大郎人能干,生得又俊,品性上佳还是你嫡亲的表兄,不愁他不疼人。”   “这么好,你不要,那你告诉我你想要谁?这郇都还还有哪家郎君及得上他的?”   “你寻遍六国,也断没比他更优秀的!”   韩菀沉默片刻:“我谁也不要。”   孙氏霍站起,什么意思?   “什么叫谁也不要?”   她瞪大眼睛看韩菀:“……难不成,你要一个人吗?”   如今寡妇或者和离后没再嫁的不鲜见,因特殊情况拖成大龄干脆不嫁成为老女偶尔也有,孙氏被她惊得整个人弹跳起身。   “不许!”   “这你在哪学的?哪个挨千刀的给你说这些,你告诉我!”   孙氏绝对不会允许女儿孤零零一个人,年轻时还好,等老了母亲不在了,膝下也没个孩子照应,连咽气都没人在意,她想想就心如刀绞。   一辈子身伴空落落,那日子岂是好过的?   孙氏现还努力给儿子调养着,她询问过瞿医士,瞿医士说只要这几年养得好,到二十岁上下韩琮是能成亲的,只要节制便能不损身子骨。   她为病弱的小儿子操碎了心,却不想健健康康的大女儿却说这话,孙氏气得眼睛都红了,厉声:“我告诉你韩菀,不许,只要你娘还有一口气就不许!”   “娘你想哪去了?”   韩菀也不是不知母亲费的心,她蹙眉:“我也没说过要一个人啊。”   “你又说谁家郎君都不要,又说没想一个人,那你告诉我,你这什么意思?”   韩菀语塞,半晌:“我可以招赘啊!”   “招赘?”   孙氏真被她气笑了,“哪家好儿郎会入赘?”   想得倒挺好的。   即便最平庸穷酸的士人,也不会肯,哪怕真能找到一两个,那必然是那等落魄老赖品性败坏完全不顾尊严的。   这样的男人,要来何用?   她怎肯女儿配这种人?   “慢慢找就是了,反正我也不急。”   孙氏才不许她偷换概念,“阿娘不是和你说这个,少岔开话题,你给我听着!大郎就好极了,等商号的事理顺了,你们明年就成婚,……”   韩菀不肯听了,这个问题谈不拢的,吵到最后定不欢而散,她索性站起身:“我去看二郎。”   不理孙氏,她走了。   ……   韩菀先去看了韩琮,小家伙睡得沉,她嘱咐乳母侍女仔细留心,回了郦阳居。   她心情倒还好,分歧在,和孙氏多次争执扛到底她是有心理准备的。   很快平气了,就是和母亲吵架还是有些难受,韩菀趴在凭几上,无奈叹口气。   想了一阵子,她坐直给自己倒了盏茶,撑着下巴有一口没一口喝着。   话说回来,先头吵了这么久,还真有一点入了韩菀的心。   她还真不想一个人的。   她是不想外嫁,但还是希望有个伴侣。可能上辈子最后时光都被囚禁在黑暗中,太过漫长,她不喜孤独。   招赘?   这倒是个不错的思路呀!   门外庑廊传来熟悉的脚步声,紧接着,笃笃两下很规律的敲门,韩菀托腮看着隔扇门,大眼睛转了转。   孙氏问她想招哪个?   其实当时招赘两字一出口,她脑子里就有个名字蹦了出来。   穆寒。   她没应声,门又敲了两下,穆寒的声音,“主子?”   韩菀慢慢坐直,“穆寒啊?”   “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   孙氏没想过护卫们,哪怕再优秀。因为不是一个阶级的,当世是一个阶级分明的社会。(贵族→庶民→奴隶)   比如曹邑宰,他是贵族最底层的士人。哪怕招赘,再落魄也得是个士人才行。   要不是前世,阿菀和穆寒还真没啥可能的。不过没关系,这“要不”不是不存在嘛,哈哈哈哈哈   明天v啦,万字掉落!爱你们!!明天见啦~~~~(づ ̄3 ̄)づ   最后感谢“二狗子”扔的地雷,笔芯!! 第28章 (一更)   门开了半扇,穆寒手里端着药碗进屋,反手掩门阻隔寒风。   从正院回来后韩菀就挥退人独处,女婢不敢触霉头,遂将药碗交给穆寒。   屋里没燃多少灯,有些昏暗,穆寒快步上前见礼,而后将汤药呈在炕几上,“主子请用药。”   药烫,韩菀轻轻吹着,热气袅袅,晕黄的烛光从榻侧高几投了下来,高大的身影笼罩着她,她有几分恍惚。   穆寒还半跪在脚踏上,她抬眼,暖色烛光下,刚毅面庞被勾勒得轮廓分明,深邃沉静的五官,浅褐琉璃珠般的坚韧眼神。   韩菀记得很清楚,滚滚浊浪中她一回头,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张脸。   水珠从眉心滚落,沉静坚韧的眼神,他手臂坚实有力得像把铁钳子,牢牢勒住她的腰,在黑黢黢汹涌大河中带着她奋力往岸边扎过去。   时至今日,她还清晰的记得当时那种感觉和心情。   韩菀斜靠在引枕上,盯着烛火不语,穆寒就安静立在榻旁一侧她的身后。   他出身低,但她不介意。   他是不一样的,穆寒在她心里始终有着一个独一无二的位置,谁也无法取而代之。   所以知晓了他的心意后,韩菀并没有产生恶感,只有骤不及防下的错愕无措。   需知,其实她原不必多想的,这些复杂无措都不是必要的,她是主,佯装不知就可以了,她完全可以不受影响。   只是她怕他心意空落,一辈子无望的守候,她想想就觉难受。   说到底,穆寒也是她很在意的人。   韩菀晾了晾,把汤药服下了,药力上来,开始有些困倦,她没有再挪动,慢慢就着引枕躺了下去。   穆寒无声退出,去叫仆妇女婢进来伺候她。   很轻微的脚步声,韩菀睁开眼。   带起的一丝风烛火轻微晃动,须臾停下,室内静谧,半昏半明,穆寒高大的背影如山岳一般。   沉稳厚重,恪守克制,雄浑张力内敛,无声而岿然不动。   看他身影没入玄关的昏暗,轻轻打开门,阖上,而后听见低低的说话声。   韩菀翻了个身。   如果他当她的夫婿,陪伴一辈子,她乐意,还挺欢喜的。   ……   下了决定,烦恼一扫而空。   次日醒来,连药力作用下嗜睡都减了几分,痛快洗了一个澡,精神抖擞。   用过早膳,她去送杨于淳。   本来孙氏和韩琮也要一起来的,被杨于淳婉拒了,天气太冷,不慎受了寒气反倒不妥。   孙氏韩琮便送到厅门,孙氏板着脸看了她一眼,韩菀当没看见,和杨于淳边走边说,一路送到二门外。   目送杨于淳的车驾走远,“我们也走吧。”   韩菀不回去了,免得挨骂,直接走人。   车夫驱车上前,韩菀登上,三刻钟到朱雀大街,穆寒一路紧随其后,直到将她外书房,才俯身告退。   “嗯,去吧。”   穆寒穿的还是那件猞猁皮大氅,北风凛冽,扬起大氅下摆,里头依旧一身黑色扎袖布衣,同色皮质腰封。   针线房倒做了几身管事们常穿的广袖长袍送来,不过他从来没穿过,换了衣裳样式他也不是士人,他不在意旁人如何看他,在穆寒心里,商号一职从不如韩菀近卫重要。   韩菀视线略过他腰封,在他左肋内袋的位置顿了顿。   她很明白他为什么隐忍深藏的。   那她就主动些呗!   又不难。   穆寒应声却未动,韩菀无奈,只好自己先进去了,拉开一点窗往外看,才见他转身往左壁值房行去。   关上窗,韩菀坐下端茶啜了口。   主动难倒是不难的,她想做就做了,但现在问题是,她有点点不知怎么做,没经验。   总不能大喇喇告诉穆寒,我也对你有意思了,你来吧。   这太直白了,不行的。   韩菀就觉得吧,得有个过程,循序渐进。   她托腮想了一阵子,最后觉得,最合适还是暗示,通过日常的点点滴滴,让穆寒察觉自己的心意。   他喜欢她,然后发现她也……   岂不是顺利成章了!   韩菀一击掌,很好,就这么办吧!   ……   主意定是定了,不过马上实施还是不能的,两人都忙,年旦休假就这两天了,整个总号从上到下都忙得不可开交。   一直到入暮,韩菀才有空把穆寒叫过来,还是因为公事。   “笃笃”两下规律的敲门声,她一笑,扬声:“快进来!”   穆寒推门而入,俯身见礼,韩菀站起身,“今天忙不忙?叔父说午膳都没见你去吃呢。”   她声音清脆,翘唇看着他,皱了皱鼻子:“可不能这样,熬坏身体就本末倒置了。”   穆寒情绪也不禁轻快起来,不过面上不显,他回道:“谢主子,吃过了。”   “庖厨送来的。”   一如既往恭谨又简短的回话,他沉静肃立,高大的身躯映着窗棂滤进的天光和雪光,在玄关投下长长的剪影。   穆寒很高,异常高大健壮,韩菀在女子中也算高挑的,也得仰头看她,她大概就到他下巴还要往下三寸的位置。   但她瞧着挺喜欢的。   韩菀抿唇笑,指了指:“栾邑有信,是韩渠遣人加急送来了。”   信就搁在窗下的小案上,这边天光足亮,韩菀喜欢坐这边理事。   她眨眨眼睛,扯了扯穆寒衣袖,两人往小案行去。   小案不远,就两步,韩菀登上矮榻,在有凭几的一边坐下,又让穆寒坐另一边。   穆寒依旧不肯,无奈之下,韩菀只好让他把坐席拉到脚踏放着。   炭盆放得近,侍女就把脚踏上羊绒毯子撤了,现就光秃秃一条硬木,她没好气:“这么冷的天,坐一会膝盖就凉透了。”   她坚持,穆寒只好听她的。   韩菀见,这才笑了。   暮色现,天光暗下来,铜盆炭火闪烁,映着她侧颜一层晕红暖光,长翘玉睫微微轻颤,一双美眸霞色潋滟,华贵柔美丽色无双,一笑,如牡丹初绽。   “好了,说正事儿。”   两人坐好,韩菀神色一正,说起正事来了,“这是栾邑才到的,韩渠使人日夜兼程加急送至。”   栾邑,韩氏名下两大丹砂矿区,栾邑正是其中之一,还是魁首。   栾邑矿储量大,出产的丹砂色正且浓,是丹砂的上上品,价值比另一个矿区要重很多。   而韩渠,则是栾邑大管事,韩氏世代家臣出身,祖辈还是护着太子宜一起从韩国逃出的,被赐姓韩,忠心耿耿被韩父放在栾邑矿区打理大小事务。   “韩渠禀,廿一日繁城划归郇国。”   说的是郇国和缙国边界重新磋商划定的事。   如今,天子身边有申王震慑,诸王侯不敢轻动,天下这才勉强算保持平静,但各国之间摩擦还是不断的,这边界频有移动。   譬如这次,郇国和缙国的边界争论再次告一段落,双方从上月起开始重新磋商划定。   穆寒展开信帛,一目十行,他触角敏锐,一眼就看到问题关窍。   “繁城东倚关山,西临郇水,乃南北枢纽其位极重,郇国要了繁城,就必得舍出一处要地。”   而栾岭恰好在这次洽谈的区域上。   栾岭群山连绵起伏,栾邑矿脉恰好接近边界。先前虽接近,但好在却还是在郇国境内的。   作为每天赋税极巨丹砂矿,也属于要地之一。   穆寒皱眉:“万一栾岭被划归缙国,矿脉归属必生争议。”   韩菀点点头。   上辈子就是这样,愈八成的矿脉被划入缙国境,由于曹邑宰的里应外合,最后被栗氏成功夺得。   韩氏最重要产业,矿盐粮,三大巨擎支柱,其中之一遭遇重创,韩氏被鲸吞蚕食的伊始。   穆寒安慰她:“重新磋商的边界极长,从平阴一直候城八百里,铜铁关隘繁庶城镇足十数处,比丹砂矿贵重的不止一个,缙国应不会看中栾邑。”   韩菀笑了笑。   但她知道,上辈子还真是栾邑被划走了。   缙国倒是想要铁矿或祁山关,可惜郇国死活不肯给,差点撕毁协商再次兴兵,后来一番来回谈判,缙国最后要了栾邑和锡矿所在的两处山区,才算没有谈崩。   丹砂矿重要程度比不过铁矿和祁山关,偏偏价值很高又非战备必须,事涉国界利益,若有谋算,这是阳谋,再多的人力打点和斡旋都起不了作用。   韩菀知道结果。   不过她经历过一次,心情还是很平静的,反正这次矿脉她不会让人就是了。   现在这些也不能给穆寒说,韩菀便笑着应了句:“希望吧。”   “好了,天色不早了,我们收拾一下回去吧。”   两人就这个问题讨论了一阵,正事说完,韩菀站起,舒展一下筋骨,坐一天她也累了,活动一下,剩下的明天再处理。   “是!”   穆寒站起,应了一声。   他将小樟木箱搬过来,帮韩菀收拾案上的东西,韩菀先整理了,一件件递给他。   她冲他一笑。   穆寒低头收拾,心里却是暗暗松了一口气,韩菀前几天发现荷包无措复杂,虽她努力佯作若无其事,但穆寒敏感,还是隐隐有些察觉。   这一度让他心弦绷紧,好在今天观察,韩菀态度如常,甚至比平时还要轻松几分,他这才暗松了一口气。   还好是错觉。   ……   深冬天黑得早,收拾好了,出得书房大门,天已黑透了。   下值的时辰早过了,有些值房锁了门,有些值房挑起烛火。   灯光点点,沿着甬道一路至车马房,穆寒一直紧随其后,风很大,台阶一会就吹了一层雪粉,被人一踩,就结了冰。   韩菀提着裙摆下去,脚下冷硬还有点滑,她眨眨眼睛,脚下微微一趔趄。   一只手非常及时扶住她背,一触即收,微微往前一送,恰好她站稳的力道,就立即收了回去。   诶。   没关系,慢慢来呗,一次不成,那就多来几次,润物细无声嘛。   她一点不急,反正他们一直在一起的,时间多的是。   韩菀轻哼小调,这是她和阿爹去楚国听过的水乡年曲,她撩起车帘,趴在窗舷上。   年关近了,过两天就是除夕,各家洒扫檐枋,门前贴上簇新的红联,郇国有除夕灯节的传统,各家在檐下挑起红彤彤的大灯笼,临街铺面,一层层五彩花灯。   雪停了,风见小,白皑皑的银装素裹,长街灯火灿烂。   韩菀解决了一桩心事,心情格外愉快,叫停辎车,下街行走赏灯。   穆寒其实不大赞同的,天气极冷,怕她冻着,只见她这般兴致高昂,最后还是没劝,只低声叮嘱随车侍女记得先伺候主子添衣。   韩菀听见了,含笑瞅了他眼,从善如流,多穿了一件厚毛袄子,披上厚厚的貂皮大斗篷,跳了下车。   鹿皮靴踩在积雪上,咯吱咯吱轻响,火树银花,欢声喧嚣,一张张灿烂的笑脸映着灯火,小孩子骑在父亲的肩膀上兴奋笑闹,挥着手里的糖葫芦。   韩菀也买了一根糖葫芦,糖不算上好,不够清甜,窖藏的山楂有些酸了,她却吃得很高兴,把一整根糖葫芦都吃掉,回头冲他一笑。   韩菀突然就觉得,保住家业重要,查清真相重要,正事都很重要,不过啊,这日子还是得尽可能过得开心些快乐些过,不然多亏啊。   想起阿爹,那个清隽慈爱的父亲,他也不会希望的。   她回头笑:“穆寒,我们走快些!!”   ……   韩菀沿着长街一路走到尽头,挑了几盏彩灯,一盏给弟弟,一盏给阿娘,还有一盏她的。   最后一盏兔子灯,她送给穆寒。   高大魁伟的青年,手里提着一盏巴掌大的兔儿灯,说有多不搭就有多不搭,经过行人不断侧头笑着指指点点,让穆寒十分不自然。   韩菀促狭瞅着他,哈哈大笑。   笑声清脆,顺风洒在长街,穆寒有点无奈,但更加高兴。   唇角翘起,他小心提着手里的兔儿灯。   ……   欢笑一场,胸臆格外舒畅,要说韩菀唯一惦记的,那就是方溪那边了。   重新登上辎车,她帮穆寒把兔儿灯保存起来,说回去再给他。   辎车辘辘,告别街灯,呼吸一口沁冷的空气,韩菀问穆寒:“方溪那边有消息了没?”   穆寒说:“快了,今早搜寻暗哨发现他留下的暗记。”   “那就好。”   人经不起念叨,才刚说完,辎车进了府门,就见留守近卫疾步奔来。   “禀主子,方溪回来了!”   “好!”   韩菀精神一振:“我们马上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开始追求撩撩撩啦,强制别急哈,肯定软的不行才上的硬的嘛哈哈哈哈,先撩撩   晚上好宝宝们,三更开始发了,爱你们!!!(づ ̄3 ̄)づ 第29章   方溪负了伤,臂骨折了,肩膀中了一箭,脸上身上许多擦伤淤青,幸好伤势不算重,韩菀到时医士提着药箱出来,已包扎好了。   闻得主子亲来垂询,方溪和罗承等人忙迎了出来,“卑职见过主子。”   “快快起来。”   韩菀赶紧将人扶起,“你有伤在身,不必拘礼。”   “进去说话。”   方溪生得矮小,皮肤褐黄相貌普通,过目即忘的那种,身手不算很拔尖,人却极灵活极机警,极擅藏匿追踪,天生的暗哨种子。   雪崩之后,他和王伍在山上兜兜转转,还真寻摸到了李翳一行的痕迹。   顺着一路追到南城门,其时黑衣死士四散遁逃,他们摸索很久,成功缀上了去。   但可惜的是,最后结果并不如意。   方溪单膝及地,愧道:“请主子恕罪,卑职无能,未能找到李翳幕后之主及死士营。”   “你无罪,快起罢。”   韩菀示意阿亚将人扶起,等方溪重新半躺下来,她问:“详情如何,可得什么新的线索吗?还有,王伍呢?王伍如何了?”   方溪道:“卑职尾随其中一死士在城外穿梭,此人换装后绕了半天,最后和小队汇合,后伪装成商护,再与李翳汇合,……”   方溪这趟极之惊险,他和王伍不断换装,小心翼翼地尾随着李翳一行,左绕右绕。后者极谨慎,郇都正在大肆搜索袭击者,他索性离开,真押了一批货去了容邑,等事情平息了才回来。   方溪王伍千辛万苦缀了回来,本以为终于能够触摸核心了,但谁知,方溪摇头:“此人警惕心之高,心思之慎密,六识之敏锐,堪称一绝。”   抵达郇都地界转了两圈,李翳突然将手下人分成两拨,各奔东西,由于距离远一色装束,分不出哪个是真李翳,方溪王伍只能一人一边跟上去。   少了同伴配合,掣肘陡生,一路惊险连连,最后被李翳一记回马枪诈出暴露。   “……卑职一路遁逃,逃到临水边上,眼看再无遮蔽,幸天不绝人,那一段冰面甚薄,……”   当时方溪一咬牙,重重一跳踏破冰面坠入水中,屏息跟着水流泅去。腊月寒冬,他身上又有伤,其中艰难可想而知,他差点冻死在河里。万幸的藉着黑夜和冰河,他最终成功脱身,被搜索暗号前来接应的同伴找到。   这般惊险一趟,虽没能获悉李翳来历,但也不是毫无收获的。   “路上他们接获一信命,李翳立即加快速度。”   现在,基本能确定李翳之主出自郇都,李翳接信后不敢怠慢连夜折返,回到郇都搜索刚好平息。   方溪王伍分一人去打听这个信使,最后确定对方是从郇都方向来的。   还有一个,“夜宿客舍时,卑职等听到几人闲聊,说‘回去修整几日,过了年又该启程了’之类的话。”   “还有一句,什么‘上面说是按原定计划行事’。”   方溪回忆着一字不漏复述完,最后道:“王伍跟另一边去了,那是障眼法,应无碍,想来很快就该回来了。”   “原定计划?”   韩菀和穆寒对视一眼,几乎是马上,她想起丹砂矿。   对方最近最大的行动,就是丹砂矿,也恰好和她记忆中时间点对上了。   “看来这此次边界重划,有李翳之主幕后推波助澜。”   韩菀好生安抚了方溪,让他好好休息养伤,沿着庑廊折返郦阳居,穆寒肃然低声。   她点点头。   回到郦阳居,她从书房取回一个小匣,里面是边界商定前后的所有讯报。   所有参与谈判划分的,前后进言讨论过的,两国但凡涉及的官员都从大到小一一摘抄出来,并标注了所属党派或主子。   对照着这个,在先前的嫌疑名单上又划走了五六个人。   嫌疑范围进一步缩小了。   韩菀细细看过剩下的这十一个人,“我相信,要不了多久,我们就能知道他是谁了。”   ……   除夕过后,就是正旦。   新年伊始,百业休整,锣鼓声不断,彩灯大红处处,从辞岁开始就不断听到爆竹“啪啪”,远远近近不绝于耳。   一家三口守了岁,次日开始不断有登门拜见的大小管事们,先是自家府里,然后就是商号,再慢些,就是郇都外赶过来了。   逢家主更替,只要不是太远和无法抽身的都来了。   孙氏这才从怀念韩父的黯伤中走出来,和韩菀一起,二人领着韩琮,一同接见来拜贺的诸多管事。   到得初七,该来的都差不多了,韩府大设年宴,宴请大大小小的商号管事们。   “今日年宴,诸位不必拘礼。”   韩菀举杯,敬过在场众人,丝竹声声,舞姬蹁跹,气氛渐放松热烈起来了。难得聚一次,大家也不坐在自己位置上,给韩菀三人敬酒后,遂举着酒杯走动笑语。   有孙氏和韩琮坐着,韩菀更衣后也没有进厅,立在庑廊下的台阶前,有管事经过见礼,她微笑点头。   宴席很大,人很多,外面的庭院和亭子都布置出来,若不喜厅内喧闹,可出来透气。   三三两两,围炉笑谈。   韩菀深深呼吸一口新鲜沁冷的空气,仰看飘雪纷飞,年后雪不大,一点点零星撒下来,漫天飞舞似芦花。   她知道,这个年注定不会太平的。   果然,宴席过半,忽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栾邑急报和杨于淳在宫中口信前后脚抵达。   “主子,不好了,栾邑被划归缙国境内!”   笑语戛然而止。   厅内外鸦雀无声。   孙氏大惊,韩仲丘陈孟允色变,而曹邑宰表情不变,迅速抬目看来,不少人霍地面露惊急。   “慌什么?”   韩菀环视一圈,朗声:“百年韩氏,历经多少风雨?有我,有诸位,韩氏人才济济,有何变故,我等一起应对就是了!”   “对!”   “主子说得是!”   众人心一定,齐声应和。   韩菀抬头,山崩伊始,这会她再不允许!   未来一切都有了明确目标,她斗志昂扬。   她的目光看过母亲弟弟,看过韩仲丘陈孟允,看过所有闻声涌出的人,最后落在穆寒身上。   她看着他。   最后一句“一起应对”是看着他说的。   天光灿亮,目光盈动,仿佛整个庭院的光彩都瞬间落在她的眼眸里,似能感受到里面灼热的温度。   穆寒有几分恍惚,这一瞬他甚至有种错觉,她这个“一起”,是对他说的。   “穆寒,你说是吗?”   他愣了半晌,韩菀发现了,微笑了笑轻声问他。   穆寒回过神来,暗责自己僭越,摒杂念立即单膝下跪:“卑职会一直护持主子左右!”   声音不高,铿锵有力。   “我知道。”   我一直都知道。   韩菀轻笑:“好了,我们进去吧。”   ……   外面宴席继续,只气氛已与之前不同,韩菀等人离席往外书房,就此事开了一个会议。   没什么好说的,该做的准备都做好了,详情解说清楚后,韩菀直接说:“我去缙国一趟。”   她亲自过去,与缙国磋商丹砂矿的归属。   韩菀是家主,责无旁贷,孙氏虽担心,但也没说什么。   “再有一个。”   韩菀点了点书案:“我欲携曹凭前往。”   与其将人放在后方,不如搁在眼皮子底下,出门在外,里外都是她的人,曹凭若还敢再次里应外合通风报讯,她正好藤摸瓜。   另外还有一个,她不想再等了。   曹凭知道的东西肯定很多,若他在缙国不动,她了结矿脉归属后会亲自去栾邑一趟。   出门在外,人地生疏,又是山区,能发生的意外实在太多了。   曹邑宰在郇都,韩菀不好动他,可她没有那么多时间,韩菀决定快刀斩乱麻,实在不行,最后就让曹邑宰“意外身亡”。   将人拿在手里,她有的是擅于刑讯的好手。   “今日说的事情,出了这个门,半句不许外泄。”   这是慎防曹邑宰闻讯而遁,对方在韩府这么多年,难保没有意料不到的眼线。   孙氏等人郑重点头。   分别在即,孙氏也顾不上和女儿置气,蹙眉问:“那你何时启程?”   “明日吧,明日一早。”   韩菀立即吩咐人收拾,她带穆寒去,至于韩仲丘和陈孟允,则坐镇郇都。   女儿自个出远门,孙氏担心,忙道:“你把罗平田荭都一起带去?”   韩菀摇头,不行,母亲弟弟的安全也很重要,她是需要多一些人,但肯定不能把二人身边的亲卫队长和好手都带走的。   “阿娘放心,我会安排好的。”   韩菀把这事儿交给穆寒和罗平,让他们协调好,还有选取随行府卫之事,一并交给二人。   韩菀还有事情要做。   会议结束后,天色还早,孙氏和韩菀立即更衣登车,往侯府而去。   这趟出行前,还有一个重要的准备工作。   韩氏在缙国有交好的当权者,可惜这位年前政斗失败,目前沉寂当中,要和缙国磋商重新取得矿脉归属权,就需要另寻门径了。   韩菀已把缙国政要都扒拉过一遍,找到一个合适的,两人还是转折亲戚。   杨夫人最小的小姑子二嫁到缙国高垣君府去了,高垣君正是年前政斗的得胜者,目前如日中天。   小杨氏是老杨侯后妻所出,因年纪相差大,和姨父杨膺感情只算一般,早年还因为婚嫁之事争吵过,后她与人私奔生了一子,最后又回来了,之后才再嫁的缙国。   和娘家兄侄都不算亲近,好在还有杨夫人,老杨侯夫妇早逝,杨夫人进门后,这小姑子就归到她膝下养活,长嫂如母,感情颇深,现还时时有书信来往。   还有小杨氏前头那个儿子,她远嫁,孩子目前就托养在杨夫人膝下。   这些事情,韩菀上辈子住在侯府,知道得很清楚。   请杨夫人书信一封,小杨氏肯定会出力帮忙的。   辎车辘辘,很快进了侯府,母女等了等,杨家人才从宫中回来。   杨夫人凝眉:“我知道了。”   在宫宴就听说栾邑的事了,她也知厉害,也不及卸钗环大衣裳,匆匆领着孙氏母女穿过小佛堂进了稍间,研墨裁帛,写了两封书信。   杨夫人把一封信装封,唤了仆妇,安排人立即送往缙国,另外一封则交给韩菀,“是菀娘去吗?”   孙氏点头,忧心忡忡又内疚:“幸阿菀随她爹,也是我这当娘的无用,才要她小孩子家家四处奔波。”   杨夫人叹了口气,安慰:“话怎能这般说,还有琮儿,琮儿总得有人看着。”   韩菀握住母亲手:“阿娘别这么说,你学得不是很快么?近来理的帐都没错过。”   孙氏倔,韩菀就是随的她,这几月十分刻苦每每挑灯到半夜,还不许告知孩子们。对于一个初学者而言,她的进度已算不错。只是韩氏太庞大,才显得缓慢。   孙氏回握女儿的手,再怎么争吵都是亲娘俩,心里不是搁着对方也根本不必吵。   “你们母女同心,家业何愁不稳?”   杨夫人一直看着,欣慰拍了拍韩菀的手,她看向韩菀,十六岁的少女脊梁挺直气质沉稳,小半年历练,已具顶梁立柱之态。   “路上小心些,让你表兄送送你。”   韩菀摇头,“我收拾好就出发,也不定什么时候。”   就不耽误杨于淳了,过年他忙得脚不沾地的。   杨夫人一想也是:“诶,他就是太忙了,我十天半月也见不着一回人。”   韩菀接过信:“谢姨母。”   “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   杨夫人道:“你们事忙,我就不多留了。”   “快去吧,我等你们好消息。”   “好。”   韩菀确实不得空,没有客套,收好信后告别杨夫人和杨于淳。杨于淳在缙国也有友人,只不过都是政治之交,关系复杂,既有小杨氏,他就不多此一举了。   离开侯府,折返家中,穆寒已斟酌好随行名单了,和韩菀略略讨论稍作调整,然后就安排下去。   她带了不少人,母亲弟弟身边的亲卫都抽调了一些,罗平她带上,田荭罗启留下来,除此之外,还点了不少府卫,已出城外准备了。   韩菀天蒙蒙亮走,很低调从侧门而出,天光昏暗沁寒清晨,孙氏提灯目送。   韩菀一身轻便的扎袖胡服,回头望了一眼,“阿娘,我去了。”   一扬鞭,打马而出。   蹄声嘚嘚,一行矫健亲卫紧紧簇拥,踏翻青石小巷的积雪,迅速消失在巷道尽头。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昨天投雷的宝宝哒!笔芯~(*^▽^*)   意浓扔了1个地雷   二狗子扔了1个地雷   lethe扔了1个地雷 第30章   雪原长空,一碧如洗,有鹰隼振翅,啸声清戾。   皑皑白雪,光秃秃的虬树,一条长长的黑土路,稀稀落落的途人驴车,黑泥混着残雪被踏了稀烂,道旁树下,有一个简陋的草亭。   韩菀就在草亭下,亭中央的土塘点了篝火,她坐在一块朽木树干上,穆寒正在烤饼,篝火噼啪,用树枝串起来的麦饼被烤得,焦香越来越浓。   穆寒把饼子烤松软,提着放置一旁烘得微烫的水囊,递到韩菀手里,“主子,您用些。”   旅途简陋,这地方前不见村后不着点,只能委屈她了。   出郇都疾行五天,现抵达漳平。   从郇都到缙国并不算很远,正常十天左右,快马则四五天,积雪难行,要再加一两天。   饼子烫,韩菀用帕子垫着接过来,喝一口水润润嗓子,咬了一口饼。   出门在外,哪能那么多讲究?填饱肚子就行了。   “你吃啊,不必等我。”   穆寒提着饼在一边等她,她没好气,这饼子好大一张,她一张多点就够了,一起吃啊,不然等她吃完,饼子都凉了,他也不会再去烤烤。   第一天见穆寒吃冷饼,她就再不听他的了,必须让他不许等一起吃,穆寒拗不过,只好听她的。   他把烤得最好那张饼剩下来,用帕子垫着放在一侧,她吃不完,等会撕下他再吃完剩下的。   韩菀含笑看了他一眼。   出门在外,人也多,她都没怎么逗他。   穆寒进食很快,等她咽下手上的,他已经把剩下的麦饼都解决了,两人分食了剩下那张,韩菀就要了一点点,几口吃完,站了起身。   举目远眺,前面就是缙界了,距缙王都约三百余里。   右边则是栾岭,栾邑矿脉所在的区域,山势自主脉一路延伸过来,眼前群山延绵起伏,隐约其中一条羊肠小道。   初七后雪就停了,晴空万里,阳光照在雪原上折射出刺目的光,韩菀用手遮挡,眯眼看了一阵。   罗平来请示:“主子,接着我们要走哪条路?”   有两条路,前方羊肠小道是捷径,一日即可抵缙,只是得穿山而过,颠簸难行,韩菀只怕会很吃力。   倘若不走,则可绕东经靶邑入缙,一路平坦,就是得耗时多些,要两日余。   韩菀沉吟间,又飞马送信至,是栗竺的消息。   栾邑划归缙国消息一出,栗竺也动身了,他知已暴露,索性不刻意遮掩,直接动身出发。   栗竺也是走这边,没见李翳,但他肯定在,也有可能先一步往缙国去了。   栗竺是文士,骑不得快马,一路乘车,穿不得山,他已马不停蹄绕靶邑去了。   韩菀毫不犹豫:“我们走山路。”   她要快一步赶至缙都,争取时间抢占先机。   ……   只决心归决心,落到实际操作上,总还是会有一些难处需要克服的。   韩菀在贵女当中,骑术算得上佼佼者,她甚至比一些男子都还要出色。   只是要驾驭这山间冰雪中的羊肠小道,还是差了一些。   外面已转暖,只山中依旧冰寒,山风呼呼,碎石泥土混杂的小道积雪很厚,有前人走过,深一脚浅一脚泥雪被践了一个稀烂,寒风一吹一层薄薄的冰。   非常滑,马蹄子密密缠了细麻绳,依旧时不时打滑,山势起伏路又颠簸,韩菀全神贯注控马,看得人胆战心惊,穆寒牢牢护在她一侧,一手握着她的缰绳,一见不妥立即使力。   韩菀忍不住抱怨:“我以为我骑术不错的了。”   技术没想象中好啊,她有些泄气,还有点点委屈,抱怨不经意间带女儿娇态。   穆寒轻声安慰:“主子骑术,已胜许多男儿。”   他们不一样,精湛骑术是家主亲卫的必备技能,人人都在这上头下过苦工,游刃有余底下淌过无数汗水,不能这么比的。   穆寒更是其中佼佼者。   安慰人都这么干巴巴的,真没趣,韩菀皱鼻子,斜了他一眼。   越往里走,路就越难行,韩菀渐渐有些力不从心了,在马蹄再一次趔趄被穆寒一扯马缰才控住的时候,她放弃了。   韩菀跳下马,把手伸给穆寒,“还是你带我吧。”   她眨眨眼睛,瞅着穆寒。   共骑?   穆寒不禁顿了顿。   罗平赞同点头:“这般确实更妥当。”   总怕百密一疏,这路上他盯着韩菀提心吊胆,就怕一个错眼。现在能扶倒还好,可有些地方狭窄仅容一骑通过,还连扶都扶不得的。   他早就想提议让人带着韩菀了,只此举难免冒犯主子,遂按下,现在韩菀主动提出最好不过。   罗平能想到的,穆寒自然不会不知,实话说,继续深入到险峻处,他也没法放心让韩菀独骑的。   其实在卢乡追捕牛管事的时候,两人也共骑过一次,当时情况紧急,非常行事。   穆寒收敛心神,立即翻身下马,半跪下来,扶韩菀上马。   这地方没有上马石,脚蹬又冷又硬,还怕马蹄打滑,穆寒直接俯身,想让韩菀踩他的肩上马。   韩菀却不愿意,踩背上马是马奴所为,极卑,别说韩家素来都没这个习惯,哪怕有,她也不肯这般对穆寒,“你用手托一托我。”   穆寒抬头,阳光映着雪色,韩菀一双美眸亮晶晶的,笑意飞扬。   最后是穆寒伸手,让她踏在他的掌心,他轻轻一托,将她送上马背。   很稳,就如同最坚实的基石。   穆寒随即翻身上马。   他执起缰绳,她却递给他一方帕子,“快擦擦。”   他原本并不觉得需要擦。   雪白的丝帕递到他手边,韩菀作势要给他擦,穆寒赶紧接过来,自己抹干净了。   也是,莫揩污了主子的衣裳。   穆寒擦干净手之后,握着丝帕有些无措,脏帕自不能还给她的,韩菀回头,凑近了一点,“赏你啦。”   耳边一热,语气俏皮又趣味,似随意般就把帕子给了他,雪一般细白柔腻的丝帕,在她怀里放置久了,沾染上了淡淡的桃花香。   穆寒顿了顿,半晌,“谢主子”   把帕子收进怀里。   他声音有些涩,但很快恢复过来,握紧缰绳,“请主子坐稳。”   一夹马腹,驱马继续前行。   韩菀收回视线,目视前方,轻笑了笑。   队伍速度一下子提升了许多,很快穿过山麓,进入盘山小道。   只这段路程对于穆寒而言,却比想象中要难熬多了。   马鞍不大,两人共骑本就靠得很紧,穆寒收敛心神,全神贯注留心路上。   可韩菀骑了这么长的一段山路,体力早就消耗得差不多了,挺直脊梁没多久,就累得有些撑不住了。   她也没打算撑。   韩菀低头瞅着穆寒握缰的那双大手,眨眨眼睛,往后一靠,直接倚在他的胸膛上。   穆寒登时一僵。   胸膛厚实,肌肉紧致,硬邦邦的力量感十足,嗯,不错哈,她心里还暗暗评价一下。   穆寒绷紧身躯,剧烈奔骑后她气息滚烫,放松身体就这么直接靠在他身前,而他双手持缰,高健的身躯仿佛直接将她环在怀里似的。   亲昵极了。   他胸膛下面的那颗心,不受抑制怦怦跳动起来。   穆寒全身僵硬,几乎控不住马,一个趔趄,她颠簸一下一侧,他回神赶紧一扯马缰,控稳膘马。   喉结上下滚动两下,他忍不住看她的脸,韩菀目视前方,神态如常。   是他心有隐秘,格外敏感,穆寒暗斥自己,一直绷紧坐直很累,主子力气不继,自然坚持不住。   韩菀感觉到了身后僵硬,还有怦怦跳动的心跳,她翘了翘唇:“穆寒,还有多久才出山啊?你以前来过没?”   穆寒收敛心神:“夜间应能出山,二更前后。”   “卑职曾来过。”   “这样啊,那咱们快一些吧,你们不必顾忌我。”   二更有点太夜了,入黑山路很难走的。   穆寒点头,吩咐下去,队伍立即提速。   速度快了,山风呼呼,没一会,韩菀说她冷,穆寒直接解下披风,罩在她身上。   韩菀还真不是说假的,山风凛冽吹得她喘不过气一般,呼吸间整个肺腑都是冰的。   带着穆寒体温的大毛斗篷将她整个罩住,这才舒服了,清爽的皂荚气息,她翘唇,伸手在头顶挖出一条缝透气,刚好看见穆寒微微青茬的整洁下巴,还有喉结。   她缩手时,“不经意”揩了他喉结一下,果然,他立即绷了绷,僵硬不动。   她偷偷笑着。   好了,不逗他,这路很险,韩菀可不敢撩过了。   她不撩,穆寒也不好过,她透气的缝就在他颈间,她嫌有点塌了不舒服,还往上顶了顶,刚好埋住他下颌底缘,他清晰嗅到温热的气息伴随着淡淡的桃花香。   穆寒不得不抬了抬头,他深呼吸,沁冷空气醒了醒脑,他收敛心神全力集中注意力,不允许自己再分心。   这段路途,他也说不清是希望更长一点还是更短一点,这般一路煎熬,终于赶在戌初前后奔出了山。   穆寒暗松了一口气。   往前又跑了小半个时辰,有一小镇,天色已晚,于是找了一间客舍,休息一夜明日再赶路。   罗平安排外布防,穆寒安排近戍及值夜,分工合作有条不紊,他将韩菀送到上房,安排好阿亚等人守卫,这才稍离忙碌。   等他回来时,韩菀已擦洗完毕了。   乡间小店,实在简陋,黑乎乎的墙壁还有些漏风,就算是上房,也仅是大一点点,中间多一堵木板墙算是分隔内外室,连檐灯都没有,仅靠月光和雪光照明。   穆寒快步而入,才登上廊道,便听见里头韩菀“嘶”一声痛哼。   他心一紧,快两步进了外室,“主子?”   “没事,进来吧。”   韩菀正坐在木板床上,被褥是新的,不过只有粗布,她正盘腿坐着,她低头用力揉着两只脚丫。   白生生的脚丫子,圆滚滚的趾头,脚背纤细,不足一掌长短,又可爱又漂亮,搁在靛蓝色的土粗布上,对比强烈白得似要发光似的。   穆寒一瞥立即垂眸,不敢再看,“主子脚疼?”   “嗯。”   山道颠簸一天,中间还步行过很长一段,韩菀一声不吭,却还是很吃力的,腿膝能擦消肿化淤药膏的位置还好,脚丫子却不大行。   韩菀瞟了他一眼,“要不你给我揉揉?”   穆寒心一颤,“主子,……”   才意识主子是在开玩笑,心定了定,想想,他说:“要不……卑职让店家寻个女奴来?”   穆寒还是极关心她的,一听她脚疼,立即就要转身,韩菀喊住他,“不用了,等会我在搽点药膏就好了。”   她喊他把药膏递过来,穆寒揭开药膏瓶子,全程半跪在地上垂眸,没有窥看半眼。   真没趣儿啊。   韩菀心里嗔了一句,“好啦,快去睡吧,明儿还得早起呢。”   她也累得眼皮子都要睁不开了,就不逗他了,先放他一马吧。   ……   客舍很简陋,油灯点了也不亮,炭火有烟还不暖和,粗布被子也粗糙得很,磨得不大舒服。   韩菀还以为自己得失眠,但事实证明,只要足够疲惫,睡眠环境问题还是可以克服的,她翻来覆去小半个时辰,还是睡着了。   反而是穆寒没睡着。   野风呼呼,昏黄的灯光从木墙缝隙中漏出来,内室呼吸声变得清浅绵长,夜深了,他平躺着,仰看头顶昏暗黢黑的狭小屋顶。   白日他告诫自己不许胡思乱想,很快转移注意力控住思绪。   只夜阑人静,忍不住细细回忆当时不敢体会的感觉。   她靠在他的胸膛,他一低头,就能碰触到她的发顶,最亲昵的姿态,环抱着她。   心坎又梗又化,难以言喻的满足和甜蜜,从最低微尘埃里开出的花,悄悄装饰了这片贫瘠无望的土地。   他在夜深人静之时,才允许自己偷偷放肆一瞬。   但很快,就收敛起来。   他闭上眼睛,让自己陷入睡眠。   至天明醒来,已重新克制。   晨起拱卫,与寻常无异。   ……   后面继续赶路。   韩菀腰腿有些疼,脚也是,穿靴子都有些弯不下腰,不过这一趟她没带女婢,护卫们不方便近身伺候的,只能自己来。   她也没说什么,自己克服了。   接着又赶了两天路,再第三天的清晨,韩菀一行抵达缙王都。   缙国疆域比郇国略小些,不过河流众多土地肥沃,也极繁庶,眼前个缙王都,繁华宏伟并不比郇都逊色。   韩菀略略驻足,策马往前。   该做的功课,来前她都做足的,缙国的情况,他们也甚了解。   和郇国不同,缙国是幼主登位,如今是太后摄政,新旧两拨臣将却不是十分和睦,政斗频频,火花四溅。   韩氏旧时交好的当权者是嵇侯魏其,这人是老臣派,是先王留下一干重臣的领头人物,权势极巨,幼主登位几年,他斗翻无数人,依旧屹立不倒。   可惜最后马失前蹄,在年前的又一次政变之中,他失利了,被新晋权贵们联手按下,目前被王诏罢职,已遣至南郊别院静思己过。   不然,韩菀这趟会容易很多。   也不用另寻门径了。   至于这个小杨氏的夫婿高垣君,则是新贵派的首领人物,他斗倒了魏其,已取而代之,现正任缙国丞相,炙手可热大权在握。   栾邑矿脉的归属,差不多算是由他做主。   韩菀快马抵达缙都,还未进城,就有缙国分号的大管事率人在长亭相迎,韩渠也在。   互相见过礼,泣泪勉励一番,事态紧急,栗竺预计明日就到,也不多废话,韩渠问:“主子,我们这就去拜访杨氏夫人,请她引荐高垣君?”   韩菀沉吟良久,摇了摇头:“此处距魏府别院不远,我们先去拜访一下嵇侯。”   一朝失势,过门不入,太过凉薄。   非仁义之道,也非长存之道。   时间还来得及。   他们再去找高垣君对方也能理解,倘若不能理解的,也不是值得继续维持关系的人。   如果运气好,或还有可能得对方指导一番。   到底是掌权二十年的能人。   韩菀瞟了远处的曹邑宰一眼,吩咐:“让他随大队先进城,盯紧他。”   她随即领着穆寒及一众近卫,低调离开,往魏府别院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入v三更发射完毕!!   阿秀接下来再发两章哈,周六日就不加更了,下次周末加更要下周啦!(*^▽^*) 第31章   韩菀悄悄过去,并未惊动旁人。   嵇侯和高垣君是死敌,后者现在很可能还琢磨着如何将嵇侯彻底摁死,高垣君握着这次矿脉归属的决定权,若她无法保证隐秘,那她只能不去。   好在嵇侯为相多年,还是先王临终点名留下的辅政重臣,缙太后处置不得不留有余地,爵位封邑都还在,命在南郊别院思过也是自主形式,没有看守的。   贵族的远郊别院,一般都是连野接山,包含猎场在内,非常大,属半开放式没有围墙阻隔的,进出方便。嵇侯这座别院是在山麓,更非常利于他们设法。   韩菀到时,嵇侯魏其正在半山的长亭独立,山风凛冽,他负手遥看都城方向。   穆寒观察了一下,护卫不算多,韩菀遂取出一方小印,在丝帕上按了一下,吩咐人送过去,就说韩元娘请见。   嵇侯这位置的人,近卫必反复筛选能保证忠心的,既然他近身没被动过,那么消息还是能确保不漏的。   没一会,便有人来请。   韩菀跟了过去。   嵇侯魏其转身:“想不到,如今还有人来拜访老夫?”   魏其年四旬许,三绺长须,形貌清癯,一身青色广袖大衫,白狐轻裘,衣袍素净没什么纹饰,腰悬一方白玉佩,似已个隐居山林的文人雅士。   形象高雅,不过到底掌权数十载,其威含而不露,却是寻常文人没法与之比拟的。   韩菀微笑抱拳作了一礼,她今日是扎袖骑服,作的是君子礼:“元娘初到缙都,不敢过门不入,特来拜访魏大人。”   “本该早些来的,只是郇都诸事繁琐,元娘无暇分.身,请大人恕罪。”   “诶,起罢,也难得你还有这份心。”   韩菀为何而来,以什么身份来,魏其一清二楚,也不用多说了,想起韩父,他不免有些伤感:“一别二年,不想人事全非。”   他和韩父也算多年交情,谁知一别,就是天人永隔。   韩菀闻言有些黯然,但很快打起精神,和魏其寒暄。   气氛还是不错的,约莫一盏茶时间,最后韩菀告罪:“不敢瞒大人,进城后,元娘就要登门拜访高垣君。”   魏其并未介意,事实韩菀还先往他这边走一趟,已出乎他的意料,韩伯齐这女儿年纪虽小,处事却很有章法,处事颇有几分胸襟气魄。   他便提点两句:“黄胜者,奸猾重利,小人也。”   “谢大人。”   韩菀抱拳:“如此,元娘且告退了。”   魏其颔首:“去罢。”   ……   拜访魏其的时间并不长,告辞后折回大道,韩渠和缙国大管事冯信已驱车在等了。   韩菀上车更衣,而后将韩渠冯信及穆寒招进来,四人交谈一番,韩菀问了问高垣君其人。   冯信作为缙国总号大管事,自格外关心缙国政局,早在高垣君初初崛起的时候就关注他了,甚至还往他府中放了一二眼线,后边界纠纷出现,韩渠赶至,又添了两个。   虽都只在外围,但了解高垣君的脾性行事,也足够了。   “此人气量狭隘,又好利,今年送往各府的年礼,高垣君府添了一倍有余。”   “心思多变,曾有朝盟夕毁之举。”   听完韩冯二人的话,韩菀点点头,魏其提点不错且很精辟。   不过此人能斗倒嵇侯,是个小人也是个能小人,估计很难缠。   韩菀长吐了一口气,“先回总号。”   她和穆寒对视一眼,现在得争取时间,紧着给小杨氏投了一封帖子,进城梳洗后午后,她立即往高垣君府去了。   好在杨夫人前一封信刚到,省了韩菀不少解说的时间,她抵达的时候,小杨氏特地遣了乳母出来接,很顺利直入君府。   小杨氏二十七八年纪,吊梢眉丹凤眼,很美,只眉心一道浅浅的褶痕,面相有些刻薄,不过待他们态度却还算和气。   “嫂嫂的信我早上已接到了,既是嫂嫂相托,我自全力相助。”   小杨氏屏退下仆,接过韩菀递来的信,启开看过:“如此,你们这就随我去拜见主君吧。”   既时间甚紧,也不多废话了,小杨氏立即叫人去前院询问,得知访客刚走主君暂空,她立即起身,带韩菀一行去前头引荐给高垣君。   这高垣君黄胜,别看是新贵,但其实他年纪看着比魏其还要大点,两鬓微见银丝,快五旬了,不高,颇胖,浓眉高梁,眼睛不大目光炯炯,颇有精光蕴烁之感。   小杨氏娇笑:“夫君,这是妾母家亲眷,是我嫂嫂的内甥女,如今是韩氏家主,特来拜访您呢。”   “哦?”   黄胜捋了捋下颌短须,看韩菀一眼,挑了挑眉:“韩家主巾帼不让须眉啊!”   他拍拍小杨氏的手,笑道:“既是夫人亲眷,我自是要多多照应的。”   小杨氏年轻貌美,看来颇得爱宠,不过外务政务,君府素来没都没有内眷插手的道理,小杨氏嗔笑一阵,就福身告退了。   “你们此来,是为了栾邑丹砂脉?”   小杨氏走后,黄胜看韩菀一眼,两人便坐下交谈,说了一阵,便进入主题。   黄胜微微笑,捻须挑眉,显然小杨氏的宠爱,并未能他态度发生什么偏移。   韩菀有心理准备,拱手笑道:“小女子初涉外事,也不懂磋谈,韩氏仰慕黄君多时,今愿许君金千镒,浦珠百斛,只求丹砂矿脉能重归韩氏名下。”   “日后商赋,地赋,悉数遵照缙律,断不减短延迟半分。”   一镒黄金二十两,一两黄金五千钱,更甭提还有品相最佳的浦邑珍珠足足百斛。   黄胜一击掌,站起:“韩元娘痛快人,好!本君做主,丹砂脉便重归韩氏了!”   ……   晴空积雪,朝阳穿过房檐飞脊落在轩榭前,在庑廊上投下一束明亮的光柱,五彩斑斓。   韩菀提起油纸,将研碎的茶末倒进沸腾的砂瓶中,茶香四溢,她加进香料提起砂瓶,让炭火余温慢慢熨煮。   目前要做的就是等。   一路旅途疲惫,昨日回来倒头就睡,晨起得讯,栗竺抵达缙都,他更衣梳洗,已直奔高垣君府。   毫无疑问,接下来会有一场筹码战。   她抢先了一步,栗竺到了,现在就等栗竺发招,她才好接上。   积雪皑皑,轩榭避风,炭火旺旺燃烧,四面大敞雅致清幽,韩菀和穆寒正坐在轩中,煮茶品茗,浏览缙国事务和总号传讯。   骑马久后再缓过气,身子骨酸疼得很,韩菀把一叠帛报往穆寒跟前一推,“你来嘛。”   她换了个姿势,懒懒靠着凭几。   穆寒任劳任怨,挪过那一大叠信帛开始整理,往砚台抄点水开始研墨,他提笔在空白信帛上拟回复。   很认真,时不时凝眉思索,快速书写。   韩菀撑着下巴看他。   认真的男人都格外英俊,光斑映照窗台折射在他的脸上,愈发显得他眉目深邃。   穆寒眉骨很高,眉毛很黑,她摸摸自己,她也是。   韩菀蛾眉细细长长但很黑,鸦羽般的黛色,几乎都不用螺黛。穆寒也是,他更浓,颜色更深,跟着眉骨斜斜挑起,浓密英挺。   人说眉黑的倔,她肖母,母女都挺倔的,那穆寒呢?   穆寒没再她面前倔过,只知他很固执,固执的喜欢她,一辈子都不肯成家。   韩菀轻轻叹了一声。   她细细打量穆寒,一寸一寸睃视他的眉眼,其实他生得很不错,就是不符时下审美,太过阳刚硬朗,不过她喜欢。   韩菀翘了翘唇。   穆寒速度很快,不多时就将十数封帛信批罢,搁下笔,“主子。”   他把原件和自己的拟批意见推过去,给韩菀过目,而后把缙国的事务挪过来。   韩菀“嗯”了一声,她正提起砂瓶倒茶,把穆寒跟前冷的那杯倒了,重新给两个白玉小盏注入滚烫茶汤,把其中一个往穆寒这边一推,执起信笺细看。   穆寒却顿了顿。   韩菀推过来的,……是她的杯子。   小巧玲珑的白玉小杯注入浅褐茶汤,袅袅热气,小杯边缘一个浅浅的红色唇印,杯沿白腻,胭脂殷红。   穆寒心跳漏了一拍,立即抬眼看她。   阳光投在她的耳廓细细绒毛清晰可见,她微微垂头,正专注翻看手中信帛。   穆寒心一定,她专注信帛,这是推错了。   他轻手轻脚,把玉杯换回来。   韩菀貌似专注,实际余光一直留意他,穆寒全程沉默克制,一丝逾越举动都没有,要不是她亲眼见了那个荷包,说他心里有她估计她可能都不大信。   她暗暗撇嘴,看来这暗示力度不够啊,她得加大点儿才行。   韩菀放下其中一张帛批,提笔略作修改,一心二用,她毛笔没拿稳,咕噜噜滚了下案。   韩菀瞥了眼,支起身去捡,手臂擦过刚好侧身的穆寒,两人一下子凑近了。   她的侧脸距他大约一掌,他能嗅到清晰的桃花香气。   穆寒忙往后仰,才一动,对上韩菀一双明眸,点漆般的明眸明澈灿烂,不知为何,他心跳忽漏了一拍。   韩菀眨眨眼睛,但很可惜,不待她再做些什么,廊下一阵急促脚步声,韩渠和阿亚前后脚回来了。   栗竺的消息来了。   穆寒立即起身请罪,“卑职冒犯,请主子恕罪。”   韩菀心里有些惋惜,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她拾起笔搁在案上,“没事。”   她抬头看已踏入轩榭的韩渠和阿亚:“怎么样?”   穆寒顺势立在她身后,敛了敛神,平复下那莫名的心跳,抬眼看韩渠阿亚。   韩渠禀:“栗竺出来了,神色大霁。”   阿亚奉上一封小杨氏的手书,韩菀展开一眼,栗竺奉金千镒,浦珠百斛,及一方珍藏玉璧。   小杨氏描述那方玉璧,洁白无瑕,世当无双,高垣君见之大喜。   韩菀把短信按下,“备车,往高垣君府。”   ……   韩菀一开始开的价码,是留有余地的,栗竺不遗余力争夺,在她的意料当中。   只后续的筹码战,却比她想象中还要激烈,栗竺其人,比她预料的还要难缠太多。   曹邑宰被看管的牢牢,他也不可能知晓韩菀心思,栗竺直接赤膊上阵,两人争夺得火花四溅。   打点缙国朝中的事交给冯信,韩菀专攻黄胜。   她几次折返高垣君府,最后给出真章,丹砂矿一成的年利,并陈明厉害,丹砂矿石不是采出来就能用的,她有成熟的练砂匠人,只有好的匠人,才能提纯最上品的丹砂。   栗竺展开传信,冷冷一笑:“小丫头口才果然了得。”   只是他却是做足准备才来的,郇缙信一大片的区域,确实是韩氏垄断上品丹砂多年,只是这天下,却不止这一块地方有丹砂矿。   李翳提前带了匠人至缙都,他当即带上匠人和详细提纯方法,许以两成年利。   韩菀脸阴下来了,不是她不能给两成,只是这是她的底线,这是极限,再多就过了。   现在栗竺先提出。   哪怕她咬牙给三层,这样无休止的价格战,最后只会两败俱伤。   韩菀沉吟片刻,再度拜访小杨氏。   小杨氏说:“主君大悦,昨日留宴栗竺。”言下之意,黄胜现已选中栗氏。   “我只怕有负嫂嫂所托了。”   她十分遗憾,又挑唇冷笑:“你知道,他其实并不会听我的。”   “是我给姑母烦扰了,谢姑母一路尽心相帮。”   韩菀说出来意:“如今只是想问问姑母,黄君可还有其他喜爱看重的事。”   除了钱。   她想起冯信所了解的,需要小杨氏确定一下。   小杨氏闻弦音而知雅意,立即恍然,她讥诮一笑,十分含蓄说:“主君年岁渐长,这二年多喜关注丹道,延年益阳之事。”   韩菀立即听明白了,黄胜年纪渐大了,知天命,某方面能力也开始下降,贪财的人历来怕死。   她大喜:“谢姑母。”   小杨氏提醒:“主君手下很有几个能人,寻常事物他看不上。”   “谢姑母提点。”   ……   黄胜手下有真本事的丹师,别说寻常,就算上好的丹方他也看不上眼。   那王族的呢,天家的呢?   韩菀这方面刚好有!   韩氏王族出身,第一代韩王是武王嫡弟,开国文王少子,这些传承,甚至连如今的各国王室也未必能拥有的。   韩家库房里有延寿丹方,是从第一代先祖传下的,韩家人不爱这个,素来束之高阁,如今正好用上。   韩菀命罗承飞马回去取。   她则私下告知黄胜,黄胜当即眼前一亮,“当真!”   黄胜当场告诉她别急,反正丹砂矿归属也不是马上处理的。   罗承飞马来去,取回丹方。   黄胜一见,霍地站起,接过丹方仔细翻阅,“妙啊,妙!果然是白阳上人的古方!”   韩菀微笑:“这方子家中还有,只是我家素来不好,这次上郇都只是随意收拾,还有些在东阳老家,母亲已遣人去取,想必很快就能找到。”   黄胜哈哈大笑:“好!”   “贤侄女这般有心,老夫受领,你回去且写文书送过来,我即上表太后王上。”   韩菀大喜:“谢高垣君!”   ……   韩菀另辟蹊径,在筹码战中力压栗竺,当日讯报回禀,栗竺在她离去后立即赶去高垣君府,匆匆而入,脸色阴沉而出。   栗竺大恨:“好一个韩元娘!!”   他立即手书一封,交给心腹传给李翳,“送到先前商定铺面,按郇都的法子传,仔细些,切不可人窥晓。”   他厉喝:“快去!”   ……   栗竺如何气恨,韩菀自不知,看讯报后只一笑,也不耽搁,立即回书房写文书。   黄胜反复小人一个,栗竺还在设法,未免夜长梦多,得赶紧把事情定下来才好。   室内有些昏暗,穆寒挑起烛火,韩菀这趟出来没带侍女,这些琐碎事情也由他包圆了。   穆寒研墨,韩菀略略斟酌措辞,写了几遍,而后挑了自己最满意的一封。   浏览一遍,确定无误,晾干撞进竹筒,用上火漆,交给穆寒,“好了,你这就送去丞相府。”   “是!”   穆寒单膝下跪,接过小竹筒,小心收进衣襟内,迅速站起转身。   不想才要开门,后面韩菀却叫他一声。   “主子?”   穆寒不解回头。   韩菀站在榻前的台阶上,看着他,提起裙摆缓步行过来,她站在穆寒面前,“你看你?”   衣襟没理好,有些斜了。   韩菀伸出手,替穆寒理齐襟口。   那纤纤玉指,捏着他的领口边缘,玄黑的布衣,莹白如削葱的指尖,微微使力,慢慢沿着他左襟顺下来,一直到腰带,细细抚平其上皱褶,将襟口理顺理平。   在她手指触及他襟口一刻,穆寒脑海哄一声炸了。   他整个人僵住。   他不是蠢钝的人,相反他还很敏锐,韩菀近来格外活泼俏皮,他知道,但他只以为是她心情好。   他还很高兴。   再后来,共骑,那是情况紧急,她素来重视自己待自己亲近。   然后,茶杯,她只是一时没注意。   穆寒从来往这方面没想过,因此哪怕心绪翻涌,也从没生疑。   可共骑是迫不得已,茶杯是误会,整理衣襟……却是夫妻所为。   穆寒浑身血液上涌,蓦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如电光般一闪而逝,当场冲得他头晕目眩。   不可能的!   理智下意识一驳,他立即低头看她。   韩菀表情却很自然,轻松伸手姿态闲适,仿佛她只是顺手为之,因为太熟,所谓没有在意。   心一松,他又觉得自己误会了。   可她手指一寸寸下滑,挑动的仿不是衣襟而是他的神经,穆寒呼吸一重,霍退后一步。   韩菀讶异:“怎么了?”   她一双眼眸澄澈明亮,穆寒却不敢对视,脑子乱哄哄的,喉结上下滚动,“……无事。”   “谢主子。”   穆寒勉强镇定下来,低头抚平襟口,“卑职这就去了。”   匆匆离去。   穆寒走得太快,和迎面而来的阿亚撞了一下,后者抱怨一声,但他居然没听见。   阿亚目瞪口呆:“喂,喂喂!”   “搞什么啊?”   阿亚抬头,却见主子立在门槛后看着这边,见他看过来,韩菀微微一笑。   心情颇好。 第32章   穆寒整个脸色都变了,韩菀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用力过猛了?   接下来是不是得缓一点儿呢?   毕竟,穆寒肯定已产生怀疑了。   韩菀拿不准,毕竟她没什么经验,也只是摸着石头过河,但她其实还是希望过程能自然一点,浪漫一点的。   诶,看情况再说吧。   想起穆寒,韩菀翘了翘唇,她现在以恋人角度看穆寒,没一处不合她心意的,就连他惊慌失措的表现,也觉得分外可爱。   穆寒这么阳刚坚毅的形貌,实在让人很难用可爱一词形容他,可她偏偏就觉得可爱最合适,韩菀翘唇微笑,抱着引枕倒在榻上。   她睡了一会儿。   醒来的时候,穆寒已经回来了,和韩渠冯胜一起回的。   信是他和韩渠一起去送的,冯胜焦急等在门口,碰上一起往里来了。   “见过主子!”   利索跪地问安,穆寒是个克制内敛的人,不管内里如何,他表面已恢复正常。   “起来罢,坐。”   韩菀瞅了他一眼,有外人在,她并没如何,只专心先说正事。   “文书送过去了?”   韩渠拱手:“已送至。”   “高垣君大悦,言道明日就上表,说主子那丹方,慢慢翻找不迟,他使人先试练手上这方。”   说是慢点其实就是催促,韩渠闻弦音而知雅意,立即表示,家主已使人催促,想必不日就至,高桓君很满意。   韩菀点了点头,“如此最好。”   现在都下午了,上表不合适,明日是最快的了,她松了一口气。   希望能顺顺利利。   她招来罗平阿亚,吩咐盯紧栗竺,慎防他出幺蛾子,她可没忘记还有一个李翳在暗处。   韩渠道:“主子放心,黄胜屏退诸仆才与我二人说话,我们放在君府的眼线也没传回讯报。”   换而言之,黄胜对丹方一事刻意捂着,并没大肆宣扬广而告之。   丹方这玩意,信的人趋之如骛,不信的人不屑一顾。不过不管怎么样,这类天家丹方是极珍贵的,很该献与缙王,或和盟友分享巩固关系。   由此可见黄胜气量狭隘又吝啬,他既不愿意上献,不愿意分享给盟友。   不过,这样对韩菀来说反是好的。韩渠意思她明白,他们的眼线没得到消息,栗竺想必亦然,在对方还在斟酌筹码的时候,明早奏表就上去了。   奏表一上,就算是黄胜本人也不好随意改主意了。   韩菀终于露出轻松神色,看了众人一眼,视线在穆寒身上顿了顿,她微笑:“若顺利,我们再庆功。”   接下来,冯信趁机禀一些缙国事务,重要的事情当面和韩菀商议了。   两人一问一答,韩菀时不时询问思索,穆寒一直微垂的眼睑才动了动,有些不受控制,下一瞬就落在她的身上。   穆寒今天格外沉默,他甚至没有抬头看过她一眼。   但实际,他整个感官都在她的身上。   她一倚一靠,抬手侧头说的每一句话他都察觉得异常清楚。   他平时也极关注她,但今日这种专注又格外不同。   出去走了一趟,寒风扑面,穆寒的心绪平复了不少。   也能开始冷静思考了。   他再三告诉自己这是误会,他太敏感了,由于他深藏的隐蔽的心思,导致他过度解读她一个随意的小动作。   她待自己亲厚亲近,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了?主子于他天高地厚之恩,他怎可用这种可耻的想法去揣度她?   他只是一个羯奴。   这个念头一闪过后,穆寒瞬间一醒。   理智顷刻压过那一丝怀疑。   现实就如同寒夜冰河,从有些骚动的旷原无声流淌而过,带走一切喧闹和温度,只留下无边静寂和淡淡的苦涩。   他这是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穆寒闭了闭目,再睁开,人感觉彻底清醒了,也能重新直视韩菀了。   韩菀心里翻个白眼。   她不知他想了什么,但这家伙自我调解还挺厉害的嘛?   不过韩菀没生气,她反挺心疼穆寒的。   将冯信上禀的事一一记录下来,能回答的马上回答了,不能的先留下,她再斟酌一下。   韩渠冯信二人便告退。   “穆寒?”   韩菀站起身:“你怎么了?”   “今儿怎不吭声,不舒服吗?”   她抬眼看他,两人面对面站着,一双点漆明眸目含关切,穆寒轻声说:“卑职无事。”   他俯身:“谢主子关怀。”   韩菀不乐意了,扶起他,“快起来,不是说了不许多礼的么?”她嗔道:“你这是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了不成?”   “卑职不敢。”   韩菀细细看他,过分深邃阳刚的五官如同山棱岩角,不管经过多少风雨侵袭都依旧峥嵘坚毅,一双浅褐的眼眸,始终沉静坚韧。   她声音变得轻柔:“穆寒,冯信说的我有些明白,你和我说说好吗?”   她纤手向下,轻轻拉着穆寒的手,绕回另一边的座位去。   动作轻柔,距离很近,到位置她就轻轻松开手,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她愿意更温柔地对待他。   “这处我不大懂,河水不是改道了吗?为何码头还没撤?”   她的手柔软,轻轻拽他力道又轻又柔,一触及收,声音柔和婉转,温情脉脉。   阳光从半敞的槛窗撒进来,映在她的身后,她半身沐浴的金色的阳光中,如同神女一般。   穆寒的心在战栗。   他感到到了她动作间的怜惜和珍重。   好不容易重新建起的墙垣顷刻塌陷,他握紧双拳,身躯和心脏在一起颤栗。   不,不可能,不会的。   他不能误会,他只是一个羯奴!   穆寒不敢置信,他与真实答案之间其实只相隔一层薄薄的堤围,轻轻一戳,就能戳破,可他根本不敢碰触。   思潮汹涌,在即将冲破堤坝的前夕,廊道急促脚步声起,有消息传回来了。   穆寒霍站起:“卑职去拿!”   韩菀没有阻他,只任他匆匆疾步而出。   他只是一个羯奴,卑贱如泥,怎敢这般揣度他的主子?她是君府贵女,文王嫡脉,哪怕君府三世而斩,她也配得起杨于淳绰绰有余。   如此过了四五次,穆寒才勉强镇定下来。他快步迎着廊道往外,阿亚手执密报肃然疾步而来,两人碰头,穆寒伸手接过。   一看,他神色登时一肃:“怎会如此?!”   ……   局势有变,急转直下。   栗竺得了李翳回信,当即直奔高垣君府。   才进一刻,里头传来大笑声,黄胜立马让厨下准备,他要和栗竺痛饮三百杯。   上表一事戛然而止。   眼线见势不好,火速将消息传出。   方才丝丝温柔缱绻的氛围瞬间中止,韩菀霍地站起:“怎会如此?!”   她一把将信帛掷下,“杨夫人呢?杨夫人可有消息送来?”   暂没有。   这注定是一个无眠之夜,韩菀一面遣人去高垣君府问杨夫人,一面让冯信请教赴宴的黄胜心腹,这些人之前都打点过。   当夜,有消息传回。   栗竺签下盟书,待他得到栾岭丹砂矿之后,矿脉五成归于黄胜。   不是年利。   是直接把矿脉分出去一半,包括匠人,以及已有的矿井设备。   黄胜大喜过望,五成矿山直接压过剩余丹方,反正他也有了,手上这张他并不打算归还。   庞大的矿山面前,口头承诺不堪一击。   小杨氏剔了剔指甲,冷笑:“黄胜更重利,除非有更大的利益,否则不可能打动他。”   韩菀面沉如水。   矿脉不是栗竺的,他能忍痛割让一半,以求给予韩氏沉重一击。   但韩菀不能,丹砂矿脉乃韩氏祖业,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割舍所有权的。   且就算她肯割舍,现在还能怎么割?把矿脉八成都割给黄胜吗?   那韩氏就彻彻底底成了一个笑话。   情况一下子陷入死局。   偌大的厅堂死寂,前头铺面隐约的人声喧闹,后头落针可闻。   “怎么办?”   韩渠大急,他守了矿山几十年,对矿脉的感情不比韩菀少,焦灼之下,眼睛都红了。   “为今之计,只有孤注一掷。”   急怒过后,韩菀头脑一片清醒,再无作为,丹砂矿就将如前世一样,落入他人之手。   心念百转,电光石活,她想起一个人。   “更衣,我们去南郊!”   ……   韩菀换了一身便装,从侧门隐蔽而出,登上小车,穆寒神色肃然,紧随其后。   如今境况,暂谁也没心思去想其他。   一路疾行,抵达远郊的魏府别院。   在黄胜身上,已无计可施,韩菀索性另辟蹊径,将剩下的一点希望放在嵇侯魏其身上。   嵇侯魏其为相二十载,党羽遍朝野,短短时间,黄胜绝对没法根除的。   魏其和黄胜是死敌,最了解你的往往不是你的朋友而是你的敌人,万般无奈,韩菀只能赌一把。   小车抵达魏府别院,魏其正自执黑白子,与自己下棋,闻得韩菀再访,挑了挑眉。   “请。”   韩菀一身深紫色扎袖胡服,一夜未眠,未见疲色,步履依旧稳稳,面上未现慌乱,见礼互相寒暄过后,她深深一揖:“小女今有难,唯望嵇侯不吝解救。”   魏其:“哦?”   韩菀将目前情况和韩氏困境说出,深深一揖:“若嵇侯能解救困局,韩菀感激不尽,若能供嵇侯驱使,韩菀当不留余力!”   现在她只能赌,魏其也处于困境,她不相信他没有翻身的心,她赌他有需要援手的地方,而她或刚好有机会补上。   感觉前方视线注视着她,良久,魏其站了起来,哈哈笑道:“汝肖父,韩伯齐后继有人啊!”   “好,老夫姑且一试!”   韩菀真赌赢了!   心一动,她站直,朗声道:“谢嵇侯。”   “不必言谢。”   魏其看着她,视线又掠过她身后的穆寒罗平等卫,既以下定决心,他也不再啰嗦。   “七年前,先王崩逝,幼主登位,我王年仅十二,遂由庞太后摄政,……”   缙王渐渐长大,要大婚要亲政,而庞太后是个很有权欲心的女人,她并不愿意归还权柄,而这就是缙国屡屡政变的根本原因。   魏其是先王留给幼主的辅政顾命,一直都是坚定有力的保王党,而黄胜则是庞太后的得力干将,他联合庞氏,设下大局,魏其棋差一着,才致今时局面。   只不过,上述其实都是子虚乌有的诬陷。   详情魏其就不细说了,他只道:“黄胜此人,素来狡诈防备心重,而庞氏兄弟又素是不能容人的。”   有外敌,自然一致对外,一旦魏其倒下,双反互相争斗是必然的。黄胜心胸狭隘又防备心重,怎可能不防备庞氏兄弟?   魏其有确切的信报,构陷他过程中与庞氏兄弟的通信,一应证据,黄胜都藏在自己书房下密室当中。   “就在他外书房的底下,机括则在院里的假山上。”   一旦获得这些证据,魏其和缙王将能立即反败为胜,现一切都布置好了,只欠东风。   “黄胜偶然之下,救了一个机括大师,密室正是此人给他建筑的,相当隐蔽,机关重重,极其厉害。”   可惜的是,魏其近卫中的顶级高手,都在之前保护他脱身的大战中死伤殆尽,而缙王的近身人,已又被庞太后杀了一批。   目前的难题是,他没有能去窃取证据的好手。   此人身手得越高越好,一次不中,再无机会。   魏其一听韩菀所求,立即就生了此念,他不能再等,继续等下去,朝中势力被庞党诛尽,届时就算得了证据也无用。   他也是果决之人,当机立断,看向穆寒罗平,又看韩菀:“若你的人能顺利将证据带回,老夫保证栾岭矿脉必属韩氏,自此以后,再无争议!”   “并且,我会上奏我王,当免栾邑所有商赋地赋十年,以彰汝之功勋!”   韩菀心念急转,丹砂矿固然贵重,但缙王不可能夺过来自己经营,否则简直贻笑七国,甚至作为丞相的魏其也不大可能,毕竟像黄胜般没脸没皮的还是很稀少的。   相较于缙国和君威,丹砂矿不值一提,毁约功臣,失身根本,太不值当。   另外一个,眼前这魏其,其实韩菀有点点印象的。小时候她去书房坐在阿爹的膝上,看韩父写信,她记性好,记得有过这位的。   韩父信中,不全是公事客套,也涉及一些私语的,他和魏其有些私交。   韩父为人,韩菀深知,可见魏其人品他也算认同的。   既如今应承,他基本就不会毁约。   韩菀心念急转,当机立断:“好!”   她抱拳:“请嵇侯敬候小女佳音!”   “好!”   漂亮,干脆利落,巾帼不让须眉,魏其抚掌:“老夫与汝父旧年有些交情,汝称老夫伯父即可。”   魏其转身:“且随老夫来。”   ……   韩菀从魏其手中取得相关的一切资料,悄悄折返城中,又传讯高垣君府眼线,确定了能确定的地方,并无错误偏差。   事不宜迟,此事越快越好。   由于魏其提醒,人不是越多越好,商量过后,最后决定由身手最好,且最敏锐谨慎和最经验老到的穆寒和罗平潜入,窃取证据。   韩菀和阿亚,率人在君府外接应。   商量妥当,牢记地图和资料,穆寒和罗平迅速散去,各自准备。   他们很快回来了。   穆寒卸下冬衣,换一身贴身的夜行衣,脚踏薄靴,皮质护腕紧紧束着袖口。   韩菀看着他,忍不住低声说:“你小心。”   魏其身边其实也不乏身手不错之人,但也没把握前往,可见君府守卫之严,机括之厉害。   韩菀自是担心的:“若真不能得手,你们以自身安全为要。”   对罗平和穆寒都说完,她视线在身侧的穆寒顿了顿,移开,道:“我等你们回来。”   韩菀多一句不敢说,就怕扰乱他的心绪。   穆寒顿了顿,与罗平俯身:“是!”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啦宝宝们!小红包阿秀周日一起发哈,么么啾!我们明天见啦~(*^▽^*)   (这个明天是周六中午啦哈哈哈) 第33章   穆寒心还乱着。   他转身后,能感觉到她的视线落在他背上,久久不去。   脊背不禁绷紧起来。   他并没忘记昨日一幕。   距离韩菀挑破,其实只差一线。   答案已呼之欲出,但当事人不敢置信,穆寒不断告诉自己,他理解错了。   可画面不断在脑海闪过,当时气氛和她的动作,却并不似无事。   一向沉稳冷静的人心乱了,如玉珠落盘,剧烈跳动纷纷乱乱,他无法,也不敢做出判断。   “穆寒,穆寒?”   一跃上墙,罗平连喊两声,穆寒才回神,他不免担心:“你可是身体不适?”   穆寒昨夜并没休息,虽然对于他们这些人而言,一宿不睡没什么,但现在是重要任务,他怕穆寒状态不佳,既影响任务也冒了危险。   “此事非同小可,要不,回去换一个人吧?”   “不必。”   穆寒摇头,他状态无碍,只是心绪影响罢了。   穆寒随即收敛心神,现在不是细想这些的时候。他将所有心事全部压下,暂不再想了,全神贯注先将眼前的任务办妥。   事关重要,不容有失。   罗平和穆寒共事多年,彼此都很熟悉,一见穆寒状态,就知他并非逞强,因此也不再多劝。他和穆寒都是主力,并无其他更适合的人选可以替代。   “走!”   夜色下,两人悄然避开喧闹人流,沿着檐瓦脊顶,无声抵达高垣君府。   穆寒和罗平都没急,先绕着整个君府无声走了一圈。   魏其给的情报很仔细,连路线都规划好了,从哪处入府,用什么方式接近外书房,得手后如何离开,连备用计划都好几个。   但两人还是习惯先自己观察一次,在时间允许的情况下。   绕着君府转了一圈后,确实魏其给的那个位置最好,两人也不犹豫,飞速折返,在仆役聚居下房林立的西后墙轻轻一跃,无声潜入高垣君府。   前头不难,君府布局图和巡哨路线时间他们都牢记于心,一路避过巡卫暗岗,进入前院。   一接近外书房,穆寒罗平立即察觉,这附近藏匿着不少人。   “是弓箭手。”   罗平观察一阵,这是外书房的第一道防线,也是最后一道防线。   明哨暗岗也很多,但魏其那个细作很有些本事,他把最适宜潜入的一角也筛选出来了。   穆寒静静观察半晌,和罗平对视一眼,二人轻轻一点地,如同两只归巢夜燕,一勾,一仰一扣,无声倒挂在庑廊底的顶部,粱枋的阴影将二人的身影覆盖住。   这个位置距离假山还很远,要保持这个姿势无声无息靠近,非常考验功夫,定力耐力武艺缺一不可,屏息一点点往前挪,饶是穆寒与罗平也很是耗了一番功夫。   几经艰难,他们靠近假山,等了很久,终于等到一个机会,云层将月光遮蔽,借着庑廊和假山的阴影,二人迅速一跃,藏身假山。   两人闪入假山内,“这里就是门。”   找了一会,成功找到石门开启形成的轻微刮痕,确定门的位置,接着是机括。   又找了一段不短的时间,一点点摸索,穆寒手一顿,抬手示意,找到了。   他手扣在一处背阴凸起的小石块上,二人紧紧盯着石门。   至此,魏其给的情报已悉数用尽了。他的人窥见过黄胜进一次,知道石门和机括的大概位置,但至于内里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这是难度最高的地方,也是最危险性最大的地方。   穆寒对罗平微微点头,手上用力一板,石门顿了顿,无声打开。   黑黢黢的门洞石道,罗平掏出火折,把手慢慢伸了进去,才轻轻吹燃起。   朦胧的火光,二人一前一后互为攻守,慢慢探步入内。   才进到五步的位置,穆寒罗平忽一顿,一种危险直觉油然而生,二人迅速往后一仰。   轻微“咔嚓”一声,两边石道突兀出现两条竖缝,两扇闪着寒光闸门瞬间弹了出来。   闸门是锯齿状,非常锋利,咔嚓一个交错,弹了回去,片刻又再重新弹出。   稍慢一步,两人就被闸成两半。   锯齿边缘颜色深晦黝青,显然淬了剧毒,只要被碰一下,怕就没法再从这里走出去。   两人神色凝肃,找了一阵子,才找到几处疑似收回的机括,逐一尝试后,倒数第二个,这闸门才缩了回去。   闸门之后,是一条又长又窄的石廊,最多二人并行。穆寒也吹燃了火折,仔细观察了一阵,最后他发现,石廊地面左边的灰尘要比右边的略薄一些。   他往左边扔了一颗小石子,没反应,这才和罗平一前一后,慢慢探步进去。   总体还算顺利,但过程有惊险。   穆寒听觉触觉皆敏锐,走到中后段,忽他感觉脚下微微一沉,微微“咯”一声,二人反应极快,穆寒脚下力道不变一定,罗平立即伏身,将手上一直扣着的一块小铁片往凹块缝隙一卡,一按,牢牢卡进去。   这才抬头,头顶已露出一个个圆圆小洞,黝黑密集,马蜂窝似的,这是箭孔,且很大几率是淬毒的。   罗平低声道:“这姓黄的好大的运气。”   这般了得的墨家机括大师,真正可遇不可求,这个密室机关之精良,几乎可以和韩氏的暗库相比拟了。   作为曾经的韩氏家主护卫队长和队副兼接班人,两人都下过暗库,专门了解学习过机括,他们知道厉害,更加小心。   一步一步穿过这条长廊,前面还是廊道,不过和这段相比,颜色略深,似乎石料更旧一些。   穆寒罗平并不会觉得它真的是石料旧,一发现轻微的颜色变化,二人立即停住了。   举着火折细看,他们最终发现,这两墙之间,有无数蛛丝一般的丝线,无规则的,纵横交错,颜色泛灰,并不反光,在昏暗的地道当中,若非凑近盯视,根本不可能被发现。   穆寒和罗平对视一眼,他指了指头顶。   蛛丝有一人多高,越底下越密集,唯独头顶过了一人高的位置开始稀疏,最顶上约莫一尺的长短的位置,几乎没有。   墨家的机括,不会设全死路,再精密的布局,也会留下一线生机,至于能不能发现,就看自己的了。   二人屏息,一跃上墙,手足并用,撑着在顶部,屏息通过这条长长的廊道。   他们终于抵达黄胜书房底部,真正的密室位置。   却面临一个新的难题。   这个密室不是暴露放置的,石壁上另有一个小小的石门,石门之后,才是证据所在。   穆寒皱了皱眉,两人开始观察石门,严丝合缝,只有石门侧边有一个凹槽,小小的,雄鹰昂首状。   几乎是马上,穆寒想起黄胜手上的一枚指环,他初见还觉黄胜喜好怪异,这指环和他气质很不搭配。   原来是钥匙。   可现在再回去取晚了,且也未必能取得到。   “怎么办?”   罗平眉心能夹死苍蝇,这差不多是他们预料的最糟糕情况了。   两人试着按,砸,撬,反复设法尝试,小石门纹丝不动。   早春沁寒的夜里,两人一背心热汗,还是不行。   时间一点点过去了,他们不能再拖,再拖天亮了,无法离开取到了证据也白搭。   穆寒深呼吸,凝神半晌,他忽想起黄胜那枚指环,鹰首仰起,鹰喙尖锐,心中一动。   他们进来带了一整套的工具,穆寒的手在上面拂过,取了最细的一条银笔,轻轻往凹槽顶部中间的位置戳,戳到第二下,他一顿,骤一用力。   “咯”一声,石门一动,两边露出一条缝隙,但因钥匙不对,石门反应过来,立即阖上。   罗平眼疾手快,一个小银勾甩过去,成功勾住控制铁门的一条乌金链,他使劲往后一扯,石门硬生生被他拉开一条大缝。   仅容一只手通过。   穆寒用火折往里照,一个好消息一个好消息,好消息是,里面很小,他看到一叠信帛文书,探手就能取。   坏消息是,这些信帛文书都是放在一个小石台上的。曾经了解过的穆寒知道,这类小石台,往往都有触感机括的,上面的大致重量不能发生变化。   换而言之,就是即取即换,得快,快到机括都察觉不出来。   寻常时候,穆寒很有把握,但现在仅只有一条缝,他只能伸进一只手,并局限了他探入的角度。   他立即从怀来取出一叠空白信帛,分出小半,执住火速将手探入。   小石门“咯咯”作响,乌金细链绷到极致,罗平咬牙:“快!”   这链子马上就绷不住了。   穆寒额角见汗,一滴热汗顺着他的眉心淌下,可偏偏这时候偏偏不能急,越急越糟糕。   他屏住呼吸,手持空白信帛置于小石台上方,视线一瞬不瞬。   乌金细链发出“咯咯咯”的急促响声,极刺耳,骤他手一动,又稳又快,火速交换两者位置,他攥住信帛,一息不停,火速往后撤。   他手一伸出,“啪”一声,乌金细链被绞断了,小石门重重弹了回去。   不待二人松一口气,耳边“叮叮叮叮”尖锐的铜铃声,一下响彻整个外书房内外。   原来按黄胜要求设计,这密室但凡重要机括都连接铜铃,一旦哪处被损坏,当即触动引链,击响铜铃。   外面巡卫岗哨和弓箭手立即闻声而动。   罗平忍不住大骂:“这该死的黄胜!!”   二人一刻不停,立即按原路火速冲出地道,一板机括,石门“刷”打开,迎面而来的就是手持火把蜂拥而至的府卫。   穆寒罗平黑巾蒙面,把信帛往怀里一揣,横身一扫,抽出长刀,寒芒闪动,冲了出去。   这里面有高手,才一个照面,穆寒罗平就发现了,两人火速调转方向,往另一边的假山洞冲去。   假山范围大,洞穴通道很多又窄,对方人多,他们得抓紧这个机会,不能让对方合围。   穆寒罗平速度极快,一个照面,剑光一闪,人已不见。府卫立即兵分两步,一路急追,一路高手火速绕出假山。   穆寒罗平在另一边冲出假山,“咻咻咻”箭矢激射兜头而下,二人就地一滚,滚上廊道,借着庑廊顶遮挡,火速狂奔。   但庑廊终有尽头,院落被弓箭手重重包围,他们逼近院墙,最后还是得跳出去。   一个向前进攻,一个防守背后,穆寒罗平脚下不停,一跃而起。   如意料中一般,飞蝗般的箭矢激射而至,穆寒火速放到眼前的弓箭手,成功破开包围,一跃回头一拽,晃眼却见有一支箭矢明晃晃正直逼罗平心口。   罗平挥剑横扫,招式到老,来不及回剑格挡,他人刚落在瓦顶,根本没法跃起避开。   这些箭矢,箭头黝黑,明显淬毒,一旦被射中心口,他必死无疑。   罗平于穆寒,如父一样的存在,教导武艺,赏识提携,他比罗承罗启优秀,韩父再三考虑后选择了他,父子三人并无怨言,反十分为他高兴。   穆寒毫不犹豫,箭步上前,一拉一挡,“咻”一声锐物割裂空气的声音,箭矢擦着穆寒左肩而过。   穆寒左上臂一辣,随即伤口就没了知觉,淌出的鲜血晦暗黝青,一阵腥臭。   罗平一凝,“好厉害的毒!!”   ……   韩菀在焦急等着。   穆寒和罗平离开之后,阿亚率人随后出发去准备接应,她心里实在记挂,也一起过去了。   乔装抵达高垣君府的附近的一处宅舍,从这个位置,能隐约看见君府飞翘的檐角瑞兽。   这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戌时出发,亥时进入,丑时离开,而后趁着宵禁结束城门开启,立即将东西送往魏其手中。   可韩菀一直等到丑末,穆寒罗平都没见回来。   长夜将尽,天幕暗黑沉沉的,隐约听见附近门板推开,人走动在地上的踢踏声。   韩菀心焦如焚,坐不住,她连斗篷都没披,冲出屋外,仰头望着君府方向。   “怎么还不回来?”   不知是不是关心则乱,心里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心脏一阵怦怦乱跳。   更漏滴滴答答,水线已漫过丑时的刻度。   正在韩菀决定要使人前去接应的时候,后院忽一阵骚动的声音,隐约听说,“回来了!”   她大喜过望,提着裙摆蹬蹬沿着廊道往后飞奔,她担心太久,谁知一个照面,穆寒半身鲜血淋漓,面白如纸。   心头咯噔一下,韩菀飞奔过去,情急之下,她直接握住他两只手,急声问:“你怎么了?”   为了摆脱尾巴,绕城几圈,一路风吹,双手冰冷,骤觉一温,柔腻软热的肌肤相触,她双手握住,仰头,一双灿若繁星的美眸真情流露。   穆寒骤失了音。   这一刻,他突然有了答案。   作者有话要说:   当当当当!避无可避啦!哈哈哈中午好呀宝宝们,啾啾!我们明天见啦~(*^▽^*)   爱你们!!   还要感谢投雷的宝宝哒,笔芯笔芯!   悠然扔了1个地雷   二狗子扔了1个地雷   二狗子扔了1个地雷   天空华炎扔了1个地雷   天空华炎扔了1个地雷   到处磕磕扔了1个地雷   到处磕磕扔了1个地雷   绯雪扔了1个地雷   绯雪扔了1个地雷   绯雪扔了1个地雷 第34章   魏其的动作比韩菀预料中还要快多了。   证据一到手,当即由罗平护着送往南郊别院。当天,嵇侯魏其返缙都,一场翻天覆地的政变。   同一天,庞氏兄弟与高垣君削爵下马,两府被王卫虎贲重重围住,大门踹开,鬼哭狼嚎,黄胜面如死灰被号枷押出大门,他心腹门客家人近卫,统统被驱赶着跄踉出府。   昔日煊赫繁嚣的高垣君府,一朝败落贬入尘埃,围观庶民很多拍手称快的,可见黄胜本人如何的不得人心。   小杨氏抱臂站在台阶上,看着不远处身号重枷万分狼狈的黄胜,并无悲伤,反有几分讥诮。   除了丹砂矿以外,韩菀就对魏其提了一个小小的要求,就是请恕小杨氏无罪,并放她回归郇国。   这辈子她和小杨氏第一次见面,但前世却不算很陌生,小杨氏经常和杨夫人通信,通过只言片语,韩菀知道小杨氏过得并不快乐,她时时想着回归郇国。   其实当初小杨氏的远嫁,是因庞太后为了拉拢到更多的支持,亲自出面为爱将向郇国求亲的,这门亲事推来推去几番拉扯,最后落到了小杨氏的头上。   一个年近半百儿女成群姬妾一堆又无人品相貌的糟老头子,小杨氏还年轻,回国再嫁不成问题。   韩菀也是围观者之一。   一片吵嚷狼藉的高垣君府大门外,她感觉到有一道不友好的视线定在自己身上。   她抬眼看去,是栗竺。   涌涌人头当中,她第一眼准确望见了他。   栗竺年纪不大,三旬上下,国字脸浓眉大眼,生得尚算高大俊朗。他一贯走的儒商路线,又出身大族,那种世卿大族沉淀出来的底蕴和底气是寻常商贾所没有的,他日常风度翩翩,更似一个文士雅客。   一身藏蓝广袖大衫,雪白狐裘,玉冠束发,站在人群最前头,相当显眼。   只他现在儒雅不起来,栗竺面色阴沉如水,隔着十几丈的距离,冷冷地盯着韩菀。   春雪消融,沁寒入骨,但感觉他的眼神比之这天气,还要冰寒上几分。   韩菀微微一笑:“栗家主,承让了。”   栗竺很快收敛起神色,当然他也没遮掩什么,到了这份上,双方都不需要再刻意伪装掩饰。   他打量韩菀片刻,淡淡道:“但愿韩家主能一直这般顺遂如意。”   韩菀微笑:“承君贵言。”   她理了理衣袖,缓步转身离开,栗竺也拂袖而去,两人各自挤出人群,往街口的辎车行去。   登车前,韩菀侧头:“元娘有愧,”她淡淡微笑:“只怕要连累家主被人责备了。”   栗竺霍侧头,目光陡厉,与韩菀对视半晌,冷冷:“不劳费心。”   他眯眼,看来她了解的比他想象中要更多一些,栗竺冷笑,率先转身。   她还可以知道得更多呢。   韩菀轻哼一声,也登车离去。   魏其百忙之中,使人告诉了她,有关窃取证据之事,他已一并面禀缙王,有关丹砂矿归属,待朝中事毕,就会有王诏示下。   韩菀心情极佳,辎车辘辘一路回到缙国总号,进门她便问:“穆寒呢?”   “他可醒过了?”   韩菀回来后第一时间问穆寒。昨夜被箭矢擦伤中毒后,穆寒立即提剑将伤口连同上臂的一大块皮肉剜了下来,物理除毒,登时半身血流如注。   他反应极快极迅速,效果立竿见影,只这毒性却也极其厉害,饶是如此仍无法根除,之后绕城两圈摆脱追兵,剧烈运动加速余毒运行,还有失血,他一回来就倒下了。   穆寒昏睡了一整天,直到韩菀回来前,才醒过来。   东厢房半敞着窗,春回大地,积雪消融,偌大的黄铜炭盆放置在窗槛下,阻隔残寒,隐隐听见鸟雀的鸣叫,大树枝头已迸发新芽。   穆寒靠坐在床头,怔忪盯着院中老树。   许久,骤他眼睫一动。   穆寒听到熟悉的轻盈脚步声正沿着长廊行来,垂目半晌,他掀被躺了下来,闭上眼睛。   他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他竟会不知怎么面对她。   韩菀轻轻推开门,先瞥见半开的窗,她皱了皱眉,低声轻斥侍女,侍女嗫嚅:“是穆主事让开的……”   不敢再辨,忙闭嘴请罪。   韩菀道下不为例,挥手将人都屏退了。她提起裙摆绕过屏风,便见闭目躺在床上正睡着的穆寒,面色苍白,唇色寡淡,如刀刻般深邃刚硬的五官看着比平时要羸弱一些。   韩菀俯身,摸了摸他的左肩上臂,今晨她亲眼所见,他这位置被深深剜去一块皮肉,鲜血淋漓,如今包扎好了,厚厚一块。   她心有余悸,韩菀问过医士了,这毒极其霸道,行血极快,穆寒犹豫片刻都不行,幸他够快够当机立断,否则怕难逃毙命。   也好在他剜得够快够深,医士再次拔毒之后,他体内余毒已所剩无几,不过此毒厉害,务必要定时服用汤药直至毒性除尽。   只要依照医嘱行事,毒愈后就无碍了,不会留下后患。   穆寒听见衣料摩挲的声音,丝织物拖拽过木制地板,轻盈的脚步声在他床前停下。   韩菀提起裙摆,坐在穆寒床沿,垂目看他片刻,她伸手戳了戳他的胸膛。   她轻笑一声,硬邦邦的,宽厚又结实,手感很好啊。   她很喜欢被他环抱的感觉。   韩菀觊了他一眼,穆寒动也不动,似真睡了一般,她挑眉,伸手轻抚他的眉目。   “高垣君府倒了,黄胜已押入大牢,明日就上殿受缙王亲审。”   韩菀声音有几分快意,轻笑一声:“嵇侯使人给我说了,待朝中事毕,丹砂矿就会有王诏示下。”   这估计得要一段时间,毕竟庞太后摄政多年,势力深植朝野,就算再雷霆之势起码也得两旬一月。这很正常,对于缙王和魏其来说,当然是歼敌和朝局更重要的。   至于这段时间吧,韩菀却不打算浪费了。   “正好,等你伤愈了,咱们就去栾邑一趟,先把曹凭处理了。”   这也是原先的计划之一。   韩菀慢慢说着正事,手上也没闲着,她抚过穆寒的眉眼脸颊,又给他理了理微乱的衣襟,掖了掖被子。   她说完了,穆寒还是安安静静的。   她皱皱鼻子,戳他胸膛:“喂!我听说你醒了啊?”   韩菀有点怀疑扫了两眼,这真的是装得也太像了吧?连眼珠子都没动一下。   她不开心了,“要是你骗我,我会不高兴的。”   他说过不会骗她的。   穆寒眼睫颤了颤,片刻睁开。   他掀被下地,单膝下跪:“请主子恕罪。”   穆寒脸色苍白,声音有一些虚,但动作还是很利索,精神尚可。   他垂目,低头俯身,视线落在她鞋尖前一尺,并没抬头看她,恭敬规矩谨守界限,和从前一个模样。   韩菀才不干,她不许他逃避。   既已挑破了窗户纸,那就必须说一个清楚明白的。   “你起来,坐。”   穆寒没动。   “我让你坐。”韩菀微微提高声音,语气变得强硬。   穆寒顿了顿,半晌,他慢慢起身。   韩菀下巴点了点床沿,他顿了半晌,最后还是坐在床沿上。   很拘谨的坐姿,她坐在床沿中央,他则坐在床头最前头,穆寒的床很大,两人之间有一臂多的距离。   韩菀直接往前挪,两人面对面挨着坐着,她捧起他的脸,“你抬眼看我。”   穆寒呼吸变得粗重,半晌,他慢慢抬起眼睛,视线放在她的光洁如玉的下颌上。   只还是不可避免,余光将她一张娇俏面庞尽收眼底。   她微微仰着头,美丽双眸似漫天繁星一样灿亮,声音又轻又快,温柔得如春花初绽。   “穆寒,我都知道了,荷包。”她含笑,伸手戳了戳他左肋位置。   穆寒喉结滚动一下。   韩菀看着他,他一双浅褐色的眼珠子,映着天光,剔透得似最罕见珍贵西域宝石一般。   她轻轻说:“我也喜欢你,我们在一起好不好?”   说出这句话,心无比柔软,有光影落在他的唇上,有些泛白,也有些干,微微起皮了。   韩菀是个胆大的。   她微微闭目,轻轻凑上去。   穆寒感觉到馥郁的百合香息,混着淡淡的桃花香,距离太近,吸入肺腑,他瞬间头晕目眩。   他来不及反应,两辨柔软贴近,轻轻印在他的唇上。   脑海哄一声。   她在亲吻他。   穆寒呼吸顷刻急促,这一瞬有窒息的感觉,也许的余毒未清,他几乎要晕眩过去。   他从来都没想过。   他竟有幸得到她的青睐,她甚至纡尊降贵,主动俯身亲吻他。   穆寒心神巨震。   他何德何能。   她柔软的唇贴合上的那一刻,温度可以灼伤灵魂,心神撼动,他心和身体都在剧烈颤栗。   但很快,他就清醒过来了。   下一刻,他推开了她。   “啪”一声重响,是膝骨隔着羊绒地毯重重磕碰到柚木地板的声音,穆寒翻身跪倒在地。   他哑声:“主子,请自重。”   【宝宝们,明天更新会延迟至晚上10点哈~】   作者有话要说:   韩菀:初吻√可惜被人推开了→_→   哈哈哈哈,由于千字收益榜的原因,明天更新会延迟至晚上10点的,就一天,后天就恢复正常,么么啾!晚一点点看哈宝宝们~(づ ̄3 ̄)づ   爱你们!!!(*^▽^*)   最后还要感谢投雷的宝宝哒,笔芯笔芯!   是小宇子吖扔了1个地雷   绯雪扔了1个地雷   鱼扔了1个地雷   lethe扔了1个地雷   小七扔了1个地雷   小七扔了1个地雷 第35章   这个发展,是出乎了韩菀预料的。   她想过穆寒很多反应,就唯独没有这一个。   她被穆寒推懵了。   甚至他一瞬力道还有点重,直接把她推倒了,往后扑在衾枕上,好在被褥柔软,没磕碰哪里。   但现在不是磕碰的问题,问题是,他不但推开了她,让她……自重。   旖旎气氛戛然而止,院外隐约人声,室内极寂静,韩菀躺了好半晌,才慢慢坐起身。   实话说,她有点点恼了。   韩菀是胆大,但她不是厚脸皮,说到底,她也只是一个未经人事毫无经验的小娘子罢了。   主动亲吻穆寒,甜蜜中终归还是有点点羞涩的,不想他推她,还请她自重。   韩菀不开心了,“你这是觉得我不自重?”   不是。   穆寒捏紧拳。   “卑职并无此意。”   穆寒喉结上下滚动,他仰头,看着正端坐床沿,这个他寤寐思服的女子。   她一双教他魂牵梦萦的晶莹眼眸此刻正专注看着自己,里面清晰地倒着一个他。   这是他连午夜梦回的都不敢幻想的事情。   方才有一瞬,他以为自己在做梦。   穆寒双目泛起潮意,这一瞬情绪涌动太过激烈,以至于他想落泪。   他想,他很该喜极而泣的,然后顺从内心渴望答应她,回应她,而不是强自克制着去拒绝她,让她难受,让她恼怒。   只是,只可惜。   ……他不配,他清楚地知道,即便没有杨于淳,也该是其他人,反正不可能是他。   穆寒闭上眼睛。   他深知自己的身份,他何其有幸,只是……只是他不配,他不能接受,否则只会害了她。   他能带给她的只有无穷无尽的耻辱,因为他是一个奴隶,还是最卑贱的混血羯奴。   这是他一早就清楚明白的,所以这么多年来,他从未生过一丝奢想。   穆寒心奇迹的平静下来了。   因韩菀心意和举动引起的巨大心潮涌动,一瞬奇迹平复,他重新变得理智而清醒。   穆寒双膝着地,额心碰触地面,郑重:“穆寒卑微,难承主子垂青,请主子自重。”   声音肃然,面容沉静。   春日的午后,斜阳从窗纱滤了进来,院外人声远去,偌大的厢房落针可闻。   缱绻和温柔的气氛已尽去了,变得低沉,凝肃,万籁俱寂,沉沉压抑到极点。   一如穆寒此刻的态度和姿势,磐石无情,拒人于千里之外。   韩菀心里头的轻快一扫全消,她不知不觉收敛了表情,沉默看着他。   她是女孩子,也是要脸皮的,主动亲吻穆寒,也是因知他的忠诚和深爱,她才肯上的,甜蜜美好不乏羞涩,遭遇强硬拒绝,她已有些抹不开脸。   现在穆寒端正伏跪,坚定请求她自重。他距她足有三尺远,仿佛她是蛇蝎猛兽。   韩菀有点羞恼,她没再作声,半晌霍站了起身,生气走了。   门扇“咿呀”轻响,啪一声阖上有些重,袅袅余香犹在,她已离开。   穆寒闭上双目。   许久,他才慢慢地,站了起身。   ……   韩菀生气回房,门甩了一个砰嘭响,缙国侍女们吓了一跳,不熟悉也不敢劝,忙闭上嘴巴退出去。   屋里就剩一个人,韩菀把身上茜色织锦曲裾换下来,这还是她刚特地回房换上的。   她气哼哼一捶床,她再不要理他了!   哼。   庑廊传来脚步声,是韩渠,他请侍女入内通禀,韩菀重新换回一身简洁利索的深蓝色扎袖胡服,扬声:“进来。”   韩渠是来问什么时候出发的。   说的是去栾邑,韩菀定了时间后,下面才好做准备,韩渠道:“宜早些启程。”   主要是缙国这边,赶在王诏下来之前把栾邑事情都处理完毕了,到时直接启程回郇都,也不用来回跑两趟。   韩菀知道,眼前晃过穆寒那张苍白的脸,气归气,伤还是得仔细养的,她暗暗运气,到底还是说:“迟一些吧,等穆寒把伤养好再说。”   韩渠应声去了。   不想,反倒是穆寒不愿意,服了三天汤药余毒祛尽,他便不再卧床,起身重新上值,并安排前往栾邑事宜。   穆寒清楚原定计划,毒祛了那点伤对他而言不算什么,根本不碍事。   医士看过后,道只要小心在意不撕扯伤口,定时服药,想上路的话,慢些也无妨。   于是略略整理,便启程出缙都往西。   栾邑距缙都不算太远,不过由于超过一半路程是山区,得有近十天的路程,快些慢些,端看天气和路况。   此时已二月了。   冰雪彻底消融,沿路无数条小溪小河潺潺奔过,水色清澈沁甜,就是触手仍有些冰冰凉。不过吹面的风已十分柔和,芳草萋萋绿芽初绽,快些的,已一树嫩黄招展。   原野上,山道上,春意盎然。   卸下一身厚重冬装,一色簇新薄棉甲的精健护卫精神抖擞,护着辎车徐徐前行。   有哨卫打马折返,在辎车前下马跪禀:“主子,前方有驿舍!”   日头已偏西了,韩菀撩帘望了一眼,入目翠色,远处青山霞雾缭绕,往前头一些,隐约十几处屋舍,勉强算一处乡庄。   这山区商道并不算繁华,错过宿头天黑未必能再找到下一处,她颔首:“今夜就在此此处休息。”   一声令下,护卫当即分成两拨,一拨继续护着车队前行,另一拨打马上前,赁下客舍,请店家出面补偿其他客人挪动到一处,检查整理去除隐患,而后戍守。   辎车抵达客舍前,韩菀披上斗篷,撩帘下车登阶入内,直入客舍正中最好的上房。   她全程目不斜视,没看身侧的穆寒一眼。   一路上她都没理他。   织锦斗篷拖拽过半旧的木质廊道,侍女紧随其后入内,热水晚膳提了进去,房门“咿呀”阖上。   穆寒守在门外,直到寝室暗了,书房亮起灯。   值夜的是罗平,罗平领人里外巡视了一遍,返回正房门前接岗,穆寒默默离去。   穆寒的房间安排在正房不远的一处厢房。   天已黑透了,山间夜寒,仲春月光犹待几分霜色,一层氤氲的薄雾,他沿着甬道穿过长廊,回到自己梳洗的屋舍。   把飞马传来的紧急事务处理完毕后,才开始用膳,默默无声,室内很安静,只听见偶尔几声的远近虫鸣。   阿亚过来的时候,穆寒正在服药,侍女有些怕他,屏息将药碗放下,福了福身飞快走了。   阿亚啧啧:“你这样不行啊,把小娘子们都吓跑了。”   他冲侍女笑笑,后者脸飞红霞,不过还是不敢多留,夹着茶盘越过他走人了。   “有心上人的人果真是不一样的。”   阿亚砸吧砸吧嘴,他不知道穆寒心上人是谁,但他早布媪那会就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了。   穆寒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最近,穆寒更沉默了。   其实他本来就寡言少语,戍守理事用膳休息,一贯规律得像如同那精密机括一般,旁人并不能察觉出来,也就阿亚,两人差不多时候进的君府,同期学武一个大营房,又一同选上家主亲卫。   他这细微变化,阿亚一下子就察觉出来了。   穆寒变得更沉默,像一口古井沉沉下坠无声,他肃静挺拔依旧,但感觉更克制更内敛,一夕间他把所有情绪都悉数收敛了起来。   阿亚就是为了这个才特地过来的,他有点担心:“你怎么了?”   两人都是同一类的人,曾经历过太多,所以一般事情,是没法对他们的心绪产生什么影响的。   就是清楚,才担心,只阿亚想来想去,除了任务负伤,穆寒也没发生什么事啊?   穆寒只道:“无事。”   药汁浓稠黑褐,入喉辛辣苦涩,穆寒仰首,饮尽,把药碗放下,他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只询问起阿亚有关防卫的事。   “行,我不说了。”   阿亚举手,行吧行吧,他就知道穆寒不想说的,谁也撬不开他的嘴。   见穆寒已摊开帛卷继续理事,他无奈耸肩,值夜走了。   春夜犹寒,一灯如豆。   关门带起的风,灯光晃了晃,而后继续无声照亮案牍,穆寒垂眸疾书,二更鼓起,才重新站起。   ……   他们运气不错,路上并未见雨,继续疾行六七天,在傍晚时分,抵达栾邑矿区。   庞大的矿寨坐落在山坳处,生活区练矿区库房理事处武卫堂,成家立业的旷工在寨外建起小房子,一代一代下来,已形成了一个规模庞大的山镇。   “旧年曾听祖父说过,刚开始的时候,这里只有大寨和百十旷工,终年全无其他人踪迹,旷工回来就只能用膳睡觉,极其枯燥。”   后来,矿山产量越来越高,韩菀曾祖韩弥解救一批来自边地的流民,这些人故土被匈奴侵占,面相口音和中原格格不入,人又多难以安置,于是曾祖就将这一大批流民迁进栾邑。   “……之后几代人,陆续有流民和奴隶安置进来,他们做工成家,繁衍生息,直至如今。”   日暮的最后一道残阳映在山巅,寨镇一片暗色渲红,砖石木料灰褐檐瓦,连绵屋舍逐渐没入黑暗,大寨升起火把,由戍守武卫手持,似几道火龙一般迅速延伸全镇,赤色火光熊熊,驱散了山坳的黑暗。   寨门大启,两侧人头涌涌,有旷工有家眷有孩子,或粗犷或稚嫩的脸上喜笑颜开,欢声雷动,迎接他们主人的到来。   栾邑重归韩氏的消息已传回了,矿区更加兴高采烈,一张张最真挚的笑脸,迎接韩菀。   韩氏给他们安身立命之地,矿区就是他们的家。   韩菀情绪也不禁高涨起来,她下车换马,握紧缰绳,挥手致意。   她想起上辈子。   又想起现在。   抬头仰视庞大的山寨,这么多的人依赖韩氏为家,韩氏就是他们安身立命的所在,不亲眼见过,她永远不会有这种震撼和激动。   父祖是她的楷模,她会将他们的事业和韩氏精神继承下去。   韩菀微笑挥手示意,缓慢驱马,沿着山镇最中间的大道前行,一路直入最高处的矿区大寨。   镇民在大寨外停了好一阵,才渐渐开始散去,人声慢慢小了下来,韩菀收回视线,乌纹皮鞭拍了拍掌心,回头:“我们进去吧。”   她率一众随行的亲卫和管事们入内,天色晚了,一路车马劳顿,她也不废话了。   “今日先好好休息一下,明天我们再按计划巡检矿区。”   韩菀环视一圈,视线落在曹邑宰身上,她微笑不变:“以前矿区事务多是曹邑宰处理,明日还得你详细给我说说。”   矿区事务除非重大加急,否则会先送到东阳,近两年韩父出外,这些事务就有陈老管事和曹邑宰共同处理。   曹邑宰上前一步,拱手:“遵主子之命。”   回答很恭敬,态度也很老实。   曹邑宰一路上都是这样的,不言不语安静本分。他心里应该明白韩菀使人盯着他,并没发生往外私自传信的事情,很低调,一路都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这是个聪明人,他明白在外受韩菀钳制,得回到郇都才是他的大本营。那才是他经营了二三十年的主场,韩菀再厉害再雷霆之势也没把短时间拔除他的势力,回去后,他自然能和韩菀抗衡。   懂得审时度势,能屈能伸,所以韩菀才说他是聪明人。   但可惜了,韩菀并不打算将他放回去。   她有预感,回到郇都她和栗竺李翳的缠斗会进一步激烈,她必须先趁机把这个内部毒瘤拔除了。   另外还有很重要一个,她也不打算慢慢查李栗幕后之主了,一并快刀斩乱麻吧。   “不必再等了,明日即可伺机将此人拿下。”   正厅散去,韩菀一干自己人再开了个小会,她敲敲长案,下了决定。   韩渠拱手:“明日巡检东区矿井,有几处险要山径和密林峡谷,正好合适。”   “很好。”   韩渠摊开矿区舆图,众人商讨一阵,最后敲定在一个叫黑虎涧的地方动手,让曹邑宰坠崖“意外身亡”。   “这件事就交给……”   韩菀把罗平罗承阿亚等人叫了进来,正犹豫间,穆寒站起,“卑职愿领此事。”   “……”   穆寒伤愈大半,已行动自如,一路药膳补益,脸色也好了很多,不过仍有一丝苍白。   他伤没好全,韩菀自不愿让他去的,但他主动请缨,韩菀却不好拂他面子。   半晌,她点点头:“那就交给你吧。”   天色黑透,既事已商量完毕,随即众人就告退了,韩菀端起茶盏呷了口,“穆寒留一下。”   穆寒刚领了任务,众人也不疑有他,于是纷纷离去,偌大的室内就剩韩菀穆寒二人。   大山中有着和城市不一样的寂然,烛火无声燃烧,室内静谧,韩菀没吭声,低头慢慢喝了半盏茶。   等室外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她搁下茶盏,斜了穆寒一眼:“你伤没好,逞什么能?”   穆寒单膝下跪铿锵有力:“回主子,卑职伤势已将痊愈。”   “无碍布擒曹凭。”   韩菀就知道他会这么说,见他这毕恭毕敬的模样又有点来气,“你起身,我问你。”   韩菀起身,站在榻级上平视他,“现在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你应是不应?”   她叉腰,睨着他。   穆寒束袖下的双拳握紧,他再次俯身跪倒在地:“请主子自重。”   肃然恭敬,毫不犹豫。   他顿了顿,不待韩菀再说,恭敬禀:“若主子无其他吩咐,卑职告退。”   韩渠还等着他去商议明天安排,话罢,他起身,垂眸倒退至玄关,退了出房。   真一点不待犹豫的哈。   韩菀被他气笑了,嘭嘭拍了两下炕几,“好啊穆寒你!”   ……   拍得手挺疼的,韩菀揉了揉。   夜渐深了,远远近近的虫鸣鸟叫此起彼伏,很热闹,但也极静谧,一种少了人气人声的寂然。   不知从哪个缝隙窜出来的一丝风,烛火轻晃了晃,韩菀抱着充满阳光气息是引枕栽在榻上,滚了滚。   其实她也没真气。   至于那天,气早消了,当时是挺尴尬的,但哪能气这么久?隔天气就下去了。   这些天佯装生气一直晾着穆寒,主要是想看看他的反应。   本以为他多少会有些惊慌和后悔的,但谁知,他还是油盐不进。   韩菀恨恨锤了两下引枕,翻身坐起来。   好吧,软的不行,那她只能来硬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   韩菀:放弃,不可能的!→_→   哈哈哈阿秀来啦!肥肥的一更,晚安啦宝宝们!!明天见哈~爱你们!!(づ ̄3 ̄)づ   最后还要感谢投雷宝宝哒,么啾啾!!   绯雪扔了1个手榴弹   绯雪扔了1个地雷   绯雪扔了1个地雷   绯雪扔了1个地雷   Orange扔了1个地雷   悠然扔了1个地雷   青崖放鹿扔了1个地雷 第36章   山里早晨天亮得快,隐隐见鱼肚白,山林间沉沉黢黑,一轮红日一下子跃了起来,朝阳喷薄,红光漫天,天就亮全了。   昨夜睡得早,伴着虫鸣和夜鸟的鸣叫,一夜无梦至天明,次日早早就便起了身。   韩菀正立在正厅廊下遮目远眺,她一身茜色扎袖骑服艳如赤火,迎着日光沐浴在晨曦中,耀目的仿要灼伤人的眼睛。   她回头微笑,雪肤花貌丽色无双,“走吧,我们出发了。”   韩菀一声令下,大队伍立即出发,跨马的步行的,不疾不徐往东边矿井区行去。   需要翻越一个山头,沿路虽有人工凿铺的道路,但山势起落仍颇险峻,绕过一道山梁,韩菀举目远眺,已能见到开拓得格外平坦的平台和黑黢黢的矿井,错落分布在矿脉所在的山体上。   她望了一阵,挥手让韩渠和曹邑宰上前,三人并骑而行,“你们给我说说这东区矿井。”   “是。”   韩渠先说:“我们栾邑矿脉储量极丰,原先最东是从那边开始开采的,后来矿井渗水渐严重,唯恐坍塌,老主人便令关闭了,重新勘察后再这边重新开井。”   “东区,南区,所采之矿石,是目前整个栾邑最好,色泽殷红,块大无杂质,极易淬炼,出来的都是最最上品的赤红丹砂。”   “每年,东区都外输送愈万担丹砂,主要供应郇国。”   韩渠话罢,看向曹邑宰,接下来的环节就不归他管了。   曹邑宰拱手:“韩总管所言正是。”   “东区丹砂品质上佳,配制的涂漆颜料等艳红似血,为郇缙信蔡四国王室专供,……”   别看曹邑宰小心思极多,所掌事务那也极其纯熟的,不但如此,他还会分辨丹砂原石的质地,韩菀点头,让他拿一块过来举例她看看。   曹邑宰闻言便去取了一块原石过来,不动声色窥韩菀一眼,见韩菀一脸兴味,他垂眸继续讲解。   判断丹砂原石品质除了颜色块头以外,主要还要观察它的晶体,若晶体颗粒大,质地温润,在阳光或火光下能闪闪反光艳丽夺目,方是顶级上品。   韩菀一行正站在矿外的平台上,平台里头旷工力工忙得热火朝天,她们就站在比较外面的地方。平台有点背阴,得在比较边缘的地方才能照阳光。   石台之下,是一条山涧,春雪消融万物生长,涧水颇深坡度又大,很湍急,隆隆声在山谷中极有声势。   曹邑宰不是没有防备心的,相反他极警惕,韩菀今天和他说了这么久的话,他心弦渐渐绷起,已有一种很不祥的预感,无奈韩菀拿着矿石往平台边照阳光,他不能不去。   他身后人还很多,他不去,后面人涌上来也会推着他跟上去。   曹邑宰十分谨慎,他站在韩菀身边还要后一点,距离石台边缘起码三尺,看韩菀举着丹砂原石在照阳光,丹砂原石殷红似血,在金色阳光中折射出闪闪夺目亮光。   白皙如玉的纤长手指,艳丽的赤色矿石,每一样都美得极其炫目。   韩菀欣赏了好一会儿,放下手,握着手心矿石赏玩片刻,抛了抛,忽她侧头看着曹邑宰:“我韩氏待你不薄,你父曹荫旧年不过是个食不果腹的落魄士人罢了,我父亲赏识他,重用他,一直到你。”   “你父亲亦算忠心耿耿,为何他去世后,你就要背叛韩氏呢?”   韩菀骤然说话,目光冷淡,曹邑宰瞳仁一缩,心知不好,只不待他回答也不待他反应,背心传来一股大力,有人猛推了他一把,他骤往崖扑出去。   曹邑宰短促一声惊呼,不过他一直有所准备,反应极快,千钧一发反手一拽,成功拽住韩菀衣摆。   他死死攥住了。   可不待他把握住这根救命稻草,紧随韩菀身后的穆寒一侧身上前,闪电般踹出一脚,正中曹邑宰手腕,一股巨力,腕骨碎裂般的尖锐疼痛,曹邑宰根本没法继续抓下去。   “啊啊啊!!!!”   他惨呼被迫松开手,整个人被踹飞三尺冲出悬崖,他拼命想扒拉住什么,根本没法扒拉住,碎石纷纷,整个人重重坠往崖底山涧,“砰”一声溅起巨大水花。   穆寒牢牢护卫在韩菀身前,电光石火,她全程气定神闲,连动都没动过,连底下溅起的零星水花都被跟前人挡住了。   韩菀斜睨穆寒一眼,然后惊呼:“来人啊,快来人!!曹邑宰落水了,快!!”   韩渠及其他人一并惊慌失措地呼喊起来了,阿亚等七八个亲卫慌忙山涧一跳,急急去救人。   现场兵荒马乱。   家主巡视矿区的第一天发生了意外,郇都来的曹总管事意外失足落水,被湍急涧水瞬间冲走,矿镇闻讯大惊,后又听说武卫堂全部出动,连健壮矿工都征召了不少,水陆两路紧急往下游寻去。   一直找到日暮,都没能找到人,只怕是凶多吉少。   “太可惜了。”   “是啊,城里人初来乍到爬不惯山路。”   “诶,我叔父当时就在台上装车,我听说啊,这曹总管事正紧着给主子介绍怎么挑选原石,这是说兴奋了吧,别吓着主子才好!”   “就是!……”   镇民聚成一起议论纷纷,人群中有人皱了皱眉。   韩菀倒不是不是没预料过栾邑有眼线或曹邑宰的人,但那又怎么样呢?这是她的地盘,她很容易就完成一场毫无纰漏的“意外”。   曹邑宰落水后,自有人接手钳制住他,下游还有渔网拦着,顺水被渔网拦住,拖上岸捆住渔网一撤,事就成了。   傍晚,一轮红日栖在山坳处,慢慢往下沉,厚厚的云层很快将它吞没大半,天空渲红橙黄黢沉,暮色遮蔽崇山峻岭。   火把举起,很快延伸整个山镇,篝火熊熊,闪烁的赤色火光照亮了最高处的矿区大寨。   在大寨左侧临山的位置,有一排排高楼,一层的砖木结构建筑被挑得极高,这里是练矿的区域,高楼连接大石洞,终年高温不断。   其中最里面的一座,目前已废弃不用了,韩渠把它清理出来,安上粗木栅栏,用来关押偶尔被查出细作或者犯了重大错误待处理的旷工。   这地方鲜有人迹,黑黢黢的,今天却添了许多无声戍守的人影。   韩菀沿着石级直上,阿亚拉开门,火杖光亮立即透了出来,内里灯火通明,刺得人眼睛泛泪。   韩菀进门,进到最里面,一个墙壁被熏得黑漆漆的巨大凹洞,大腿粗的木栅栏,里面关着一个人,今天失足落水“身亡”的曹邑宰。   一行十数近卫严密看守,见得主子至,阿亚把钥匙递过去,护卫转身打开牢门,把曹邑宰拖了出来。   韩菀居高临下,曹邑宰被强光刺目多时,精神早已疲惫不堪,身上隐约有血迹,已被拷问过两轮,阿亚和穆寒轮流来的,但他始终闭目不发一语。   “怎么?曹凭,不说说吗?”   韩菀沿着阶梯缓步而下,手执乌纹马鞭,放在手心拍了拍,“我身边的人,多是父亲留给我的,你在府中多时,想必也听闻过他们的手段。”   开头两轮,不过开胃小菜罢了,真格下来,曹凭一个养尊处优多年的邑宰,细皮嫩肉的,恐怕挨不住。   “你又何必嘴硬?也不想想你在郇都的家人吗?”   韩菀踱步上前,居高临下,垂目看被按跪跟前的曹邑宰,她俯身,轻声问:“你和李翳栗竺什么时候串联上的?我父亲从栾邑回东阳的消息,是不是你透露的?”   当时韩父从信国折返,因栾邑发生矿井坍塌事故,这边紧急报到东阳,东阳又赶紧传信给韩父,韩父临时改变路线去了栾邑一趟。   因事发突然,知道的人也就两地高层。   “说!!”   韩菀厉声喝。   曹邑宰瞥韩菀一眼,冷笑两声,他没有回答韩菀的话,只冷冷道:“杀了我,你最终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怨恨的眼神,毒蛇一般的声音。   冷哼一声,他抿唇重新闭眼:“今日曹某人不幸,落在你个黄毛丫头手里,要杀要剐,悉随尊便!”   “好。”   韩菀冷笑:“很好,我倒要看看你这嘴皮子有多硬!”   她旋即下令,严刑拷问,务必要曹邑宰知晓的东西都撬出来。另外,让栾邑这边配合刑讯,要将韩父当时行踪走漏的事情查清楚。   韩菀拂袖离开。   韩渠咬牙道:“主子您放心,这贼子撑不了多久的!”   他也是今日才是韩父的死亡有问题,恨得他手足战抖面色铁青,刚才险些晕厥过去,被阿亚扶住赶紧按人中按醒,如今又恨又泪声音还哑着。   韩菀轻吁一口气,点头,安抚他两句,之后又吩咐韩渠这边还有郇都有涉及的人员要准备参与刑讯判断,慎防曹邑宰说瞎话。   “不必留手,看紧他,在他吐干净前,不能让他死了。”   罗平阿亚拱手:“是!”   吩咐完毕,韩菀转身离去,折返她暂居的主院。   这院子位于大寨中心,正厅偏左一点的位置,韩父韩祖父旧年来栾邑起居和处理事务的地方,一草一木室内摆设,还能看到父亲旧时的影子。   韩菀立在庭院驻足片刻,长长吐了一口气,这才举步入屋。   她身后,穆寒并一干近卫分成两拨,一拨戍守庭院和院外,另一拨则熟练守在门旁廊下屋后等就近位置。   最后还有几个,和穆寒一起,随她进屋守卫。   韩渠挑了侍女来,侍女见得主子入屋,忙倒茶端水伺候梳洗。   韩菀洗手擦脸,换上室内专用的丝履,慢条斯理用罢晚膳,端坐在榻上轻啜茶汤。   她搁下茶盏,抬眼盯着穆寒,“都下去罢。”   除穆寒外的护卫和侍女应是,俯身后,无声鱼贯退下。   屋门闭阖上。   烛火无声燃烧,屋内就剩两人。   穆寒等了片刻,韩菀并未有吩咐,他随即俯身:“卑职告退。”   “我让你走了吗?”   穆寒脚下一动,就被上首的话打断了,他停住。   韩菀舒展一下跪坐的小腿,往后斜靠在大引枕上,她以手撑脸,歪在高高的榻上看了穆寒片刻。   “你过来。”   她下巴往炕几点了点:“给我倒盏茶来。”   ……   倒茶这活不是穆寒干的,他也从来都没做过。   这举动有些显亲近,他心有顾忌,再加上茶盏也不是他碰的,刻意避嫌之下,反而韩菀给他倒茶的次数还要多一些。   韩菀姿态闲适靠在大引枕上,挑眉看着他。   穆寒沉默片刻,上前,跪坐在脚踏上,提起砂瓶,给半空的漆盏注入茶汤。   茶汤滚烫,热气袅袅,待注满,他放下砂瓶,站起,重新退到下首。   韩菀端起杯盏,轻啜一口,随口吩咐:“我要休息了,去,给我铺床。”   见穆寒没动,她挑眉:“怎么,你不乐意?”   “卑职不敢。”   穆寒半跪,听上首韩菀道:“那还不快去?”   穆寒顿了半晌,站起身,他行至衣箱出,俯身打开。   馥郁的百合香和淡淡的桃花气息,他顿了顿,俯身抱起柔软的衾枕,将其放在紧邻隔墙的矮榻上,铺开,一一整理妥当。   身后的目光一直在注视着他,毫不掩饰,存在感极强烈,他脊背不禁绷紧。   整理好床铺,他站起身,灭了室内大半灯火,再次俯身:“卑职告退。”   “急什么?”   韩菀站起身,抚了抚衣袖,她趿着丝履步下榻级,来到穆寒面前,瞅了他一会儿,穆寒微垂眼眸一动不动,如同雕塑。   她啧啧两声,忽说:“你的伤如何了?”   其实她知道,疾医给她禀报过,已完全结痂并开始脱落,不用继续包扎了。   “卑职已痊愈。”   穆寒盯着她鞋尖一尺,简短又极恭敬规矩回道。   “是吗?”   韩菀却不是按理出牌的,她踱了两步,回头道:“你把衣裳脱了,我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有宝宝说霸王硬.上弓,太急了哈哈哈,这硬的也不能一下子全垒啊,得循序渐进嘛哈哈哈哈哈哈   肥章,阿秀尽量撸哈,不过上班党时间有限啊,周末一般都会加更的(不行会提前说的),摸摸宝宝们哈~(づ ̄3 ̄)づ   给你们比心心~   最后还要感谢投雷的宝宝哒,啾啾!   Orange扔了1个地雷   天空华炎扔了1个地雷   每天都在蹲美文扔了1个地雷   绯雪扔了1个地雷   禾汪汪扔了1个地雷 第37章   韩菀要穆寒把衣服脱了,给她看伤痂。   轻飘飘一句话,穆寒霍地抬头。   一瞬对上她的脸,她挑了挑眉,他迅速低下头,俯身跪地:“穆寒卑陋,不敢污主子目。”   在他垂下视线里,一双缀了珍珠的丝履鞋尖缓缓上前一步,绣了一支精致缠枝海棠的藕色裙摆拽过地面,她就站在他跟前。   韩菀慢悠悠说:“卑陋不卑陋,我说了算。”   她就要看。   穆寒跪地不动,半晌:“请主子收回成命。”   韩菀声音抬高:“穆寒,这是命令!”   韩菀垂目,一瞬不瞬盯着他,片刻,她淡淡道:“穆寒,你要违抗我的命令吗?”   “卑职不敢!”   一句应答,毫不犹豫,掷地有声。   这不就得了嘛,韩菀翘唇一笑,声音重新变得轻快:“起来,把衣裳脱了,我看看。”   穆寒双拳攒紧,半晌,闭了闭眼睛,他慢慢站了起身。   他不会违抗她的命令,这辈子都不会。   高大健壮的身躯站在跟前,烛光昏暗,投下的阴影将韩菀半个人都遮盖住,她一半脸颊映着明光,眼神明亮,抱臂等着。   站了半晌,穆寒手伸向腰间,“啪”一声脆响,腰扣扳开。他似乎恢复了平静,脱衣服的动作利落且快,垂眸,很快最后一件里衣落地。   结实且精壮的胸膛,宽肩窄腰,厚实健壮肌理分明,臂肌胸腹肌线条清晰可见,格外地魁伟矫健,如同黑豹一般贲张躯体爆发力十足。   雄浑,阳刚,极具力量感,和韩菀被他所环抱时想的一模一样。   唯一有不同的,就是这身躯上的伤痕比她想象中还要多太多了。   小麦色的肌肤,深深浅浅大大小小的伤疤,有新的,更多的是旧的,有些很浅定睛看才能看到一点点印子,但更多历经年月却依旧非常清晰。   手臂,背部,胸腹,最厉害的是他左胸口的位置,一点圆形疤痕,接近心脏,陈旧但依然很清晰,可见当时伤口之深。   相比较之下,他左上臂的新伤真不算什么。   难怪他完全不在意。   饶是韩菀有心理准备,乍见还是惊住了,心里那点点和穆寒别苗头的心思不翼而飞,她看了半晌,有那么一瞬她突然真切理解了穆寒的选择。   他和她,来自不同世界。   两者之间,有如天堑。   幽幽的昏暗烛火,眼前这具布满新痕旧疤的身躯。   韩菀长吐了一口气。   不过没关系,命运让他们相遇,命运让他们重逢,命运让穆寒以命救她水火,命运让她这辈子知晓了他的心意。   韩菀相信这缘。   缘为天定,份在人为。   他的出身,她不介意。   前路或许不容易,但她向来是个倔的,她有信心能一直走下去!   她的经验告诉她,屈服从来不会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韩菀目光变得柔软,很怜惜,轻轻触摸他心口上的旧疤,“疼吗?”   柔软的纤纤指尖,轻轻触碰抚摸,穆寒身躯绷紧了。   他简短回:“不疼。”   “我当然知道现在不疼,那当时呢?”   当时?   这个伤疤让他差一点死去。   只不过,未曾有人问过他疼不疼,连布媪都没有。见过太多死亡让人麻木,儿子尸体被拖走她就麻木看着,早已失去询问疼痛的意识。   十数年之后,一声迟来的温柔询问。   穆寒喉结滚动片刻,“……很多年,卑职已忘记了。”   韩菀数过穆寒身上的伤疤,清晰严重的共有一十三处,新新旧旧,另最新一道是左上臂。   她碰了碰有些狰狞的伤痂,很厚很紧实,呈黒褐颜色,医士没骗她,确实恢复得很好。   “药膳你再多喝半月,我已经吩咐下去了。”   韩菀低声嘱咐。   夜静谧,烛光幽幽,她开始细看他身上其他的疤痕,用指尖轻轻碰触它们。   他肌肉贲张,非常结实,她碰着,有种戳不进去的感觉,和她柔软细腻的躯体是完全迥异的,他体温比她高,矫健身躯下充盈着旺盛的血气。   韩菀这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接触男性身体,有点点好奇。   这可是她有意的男人,怜惜过后,碰着碰着,不免有些变味,也不伤感了。   她瞄了他一眼,穆寒垂眸,没有表情,和一开始一样,但他肌肉绷得紧紧的。   她坏心眼戳了戳,背后这块立即微鼓绷起,她吃吃低笑。   穆寒喉结滚动,闭了闭眼。   “好了。”   先这样吧,韩菀绕回前头,看一眼精赤上身的穆寒,她很满意,终于肯大发慈悲放过他了。   “去吧,回去休息。”   穆寒拾起上衣穿上,抬头,她冲他一笑,提着裙摆坐在榻上,轻笑着翻身栽倒卷住锦被。   穆寒垂眸,吹灭留烛,告退掩上房门。   内室昏暗下来了,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一阵,就安静了下来。   穆寒沉默站着,闭了闭眼睛,良久,他慢慢松开了束袖下紧攒的双拳。   将配剑放在枕伴,无声洗漱,脱去外衣,躺下,极有规律,和之前并无二致。   双手交叠腹前,他闭上眼睛。   翌日,搜寻失踪曹总管事的的行动还在继续着。   韩菀出面说了几句焦急忧心的话,催促寻找加派人手,然后就没她的事了。   她在翻阅矿区重要卷宗,顺便把需呈往郇都的事务就近处理了,到了下午,阿亚复禀,说曹邑宰撑不了多久了,应很快就会开口。   这还是在顾忌曹邑宰性命的情况下,他这等文士,生怕一个重手弄死了。   “很好,继续审讯。”   韩菀满意点头,亲自过去看一眼。   她这边进展良好,心情大好,却有人恰好相反。   韩菀猜到没错,栾邑确实有栗竺李翳眼线和曹邑宰的人,这些人眼见情况不好,也顾不上其他了,立即紧急再往外送了信。   矿镇位于深山,通往外面的路不多,不管水陆,都已被韩菀派人守着,这并不容易。   好在第二天,就接获了新的传讯方式,这些人大喜,赶紧把前后情况撰写一边,忙忙送了过去。   新的传讯方式并不用走水陆道路,这矿镇被大山重重包围,有好处也有坏处,坏处是道路一被卡就麻烦,好处当然是掣肘小,只要放弃正常道路,想要往外小动作很容易。   猎野物,捡菌打柴,矿镇家家户户靠山吃山,谁也察觉不出异常,轻易遁入莽莽丛林狂奔而去。   原来,栗竺使了一个金蝉脱壳,和李翳也往栾邑来了。   就在距离山镇半天路程的一个山坳驻扎,和韩菀前后脚抵达。   韩菀率人往矿区来了,其中包括曹邑宰,一得讯报,二人立时心觉不好。   果然!   李翳接过山镇传信,飞快拆封一目十行,脸色登时阴沉下来了。   “这个曹凭,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栗竺接过信细看一遍,脸色也很难看。   “曹凭知道不少东西。”   当初为了策反曹邑宰,甜头诱饵都给得相当足够,这仅仅钱财可是不行的。   韩氏虽不是他的,但曹邑宰这位置,过手的钱银还少吗?与其背叛韩氏,他不如直接下手贪渎还快点直接点,风险还小多了。   栗竺眉心紧蹙:“他只怕撑不了多久。”   他们当然预防过曹邑宰身份败露,把柄也是拿足了的,可曹邑宰文士一个,到了熬刑的时候,肉体和精神折磨最终还是会让意志崩溃的。   不能让曹邑宰活下去了。   他知道的东西绝不能吐出来。   李翳脸色阴沉,“传讯宗轸,不惜一切代价,务必及时杀死曹凭!”   韩菀看过曹邑宰那边的进展后,出来后,又往镇外走了一圈。   她得亲自跟进一下搜寻曹邑宰的进展,毕竟在外看来,曹邑宰是她父亲留给她的得力干将,前者为韩氏操劳两代人,她得表现出足够的焦急和关注。   山涧往下冲,即是河流,春水涨河水湍急,不适合走船,打捞小舟都是冒着覆船风险的,上去的都是泅水好手。   韩菀坐不得船,只能走路。   这往下游不似巡视矿区,会有开凿得相对不错的道路,这很多地方很崎岖,连马都骑不得,只能手脚并用攀爬。   韩菀为了表现,只能徒步上了。   这真是苦了她一双脚,娇生惯养的一双细嫩脚丫,何曾这般翻山越岭过?咬紧牙关走了一圈,汗水淋漓,气喘如牛,累得不行。   这倒还好,缓下来歇够了,再泡一个热水澡解乏,感觉就好多了。   就是一双脚丫子,起了水泡挑破了火辣辣还不止,脚腕往下酸且疼,泡澡都没法,得下手揉。   韩菀大骂曹邑宰这个害人家伙,水泡挑破她嘶嘶喊了两声疼,女奴跪下,要给她揉按足腕。   韩菀沐浴过后一张俏脸红扑扑的,披散半湿的一头乌发,身上穿一身柔软的水红色居家裙袄,榻上坐垫是墨绿色的,一双白生生的脚丫子没穿丝袜,她歪坐着,就搁在榻沿。   深墨绿色的丝垫,柔腻白皙的玲珑玉足,空气中氤氲着淡淡的暖香。   韩菀瞅着穆寒,这家伙侍立下手,垂目不多看一丝,克制规矩像一座石雕似的。   她轻哼一声,挥退女奴。   “穆寒?”   “是。”   穆寒俯身半跪。   韩菀懒懒趴在引枕上,“你过来。”   “我脚疼。”   她语气轻快带笑,甚至有一丝丝撒娇的意味,后一句却是不容质询的。   “你给我揉揉。”   她翻身坐正,靠着引枕,伸出一双白生生的脚丫子。   女奴恭敬退下,隔扇门“咿呀”一声阖上,静谧的偌大内室,烛光晕黄,屋里就剩两人。   穆寒下颌紧绷。   他慢慢站了起身,克制着放松了松绷紧的身躯,没有再跪拒,因为清楚没用。   他跪坐在脚踏上,规矩下垂的视线内,就是一双炫白如初雪般的粉嫩脚踏。   十趾玲珑,圆滚滚的,足线弧度优美,极纤细极小巧的一双玉足,很可爱很美,白皙透着粉嫩。   穆寒闭了闭眼,伸手握住膏腴般的一双玉足。   入掌柔腻软嫩,触手温热,他收敛心神,按住穴位一握一揉,往前一松。   韩菀嘶一声。   穆寒的手很大,她脚可能比他手掌还有略短一些,粗糙带茧的指尖掌心,刮过她细嫩的皮肉,粗麻又痒,非常奇怪的触感。   但他掌心温度偏高,裹着她的脚丫子,感觉陌生又舒服,她很喜欢。   她嫩白的脚丫握在他一双麦色的大手了,肤色和力量,粗糙和娇嫩,视觉冲击非常强烈,给韩菀一种非常奇妙且浓烈的感觉。   但韩菀很快没法想太多了,她笑,脚心很痒,还疼,穆寒力道不轻不重却非常有力,揉开过疲的筋络肌肉,那种感觉酸爽极了,她嘶嘶又叫又笑。   他大拇指搓着她脚背大筋的时候,她再忍不住,咬紧牙关搂着引枕,酸疼死她了。   一只脚完了还有一只,反正她是不换人的。   穆寒力道很够,揉得比女奴快,过程也足够刺激,完事以后,她一抹眼角泪花,软倒在榻上。   穆寒抖开毛毯,连一双玉足盖上一直盖肩头。   韩菀觉得很舒服。   仲春夜寒,室内没点炭盆,她刚沐浴出来热穿得薄,现在却冷了。   她蹭了蹭毛毯,斜他一眼,嘟囔句,真没趣儿。   却十分霸道表示,不许出去,得在这儿陪着她。   韩菀其实挺的累了,徒步爬上体力消耗很大,兴奋的情绪一下去,她就困了,才往榻上一趟,便有些朦胧,嘟囔几句话,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夜阑静,偶尔几声远近虫鸣,清浅的呼吸变得绵长。   穆寒默默跪坐,视线落在脚踏厚厚的毡毯上,手慢慢放松垂在身侧。   一灯如豆,浓长眼睫不动,许久,直至榻上呼吸声变得平稳,他起身,退了出去。   韩菀一夜无梦到天明。   次日醒来,活动一下脚丫子,不酸又不疼,一点没感觉昨天爬过山。   技术真好。   她一身深紫色的束袖胡服,利落又精神,端详两眼靶镜盖上,回头翘唇笑:“以后有需要了,还让你来哈。”   穆寒肃立屋柱旁,没有吭声。   不说就算,韩菀心情好得很,哼了两句小调,去用早膳,待会有正事儿,就先不逗他。   她这边忙碌休息,曹邑宰那边的刑讯却一直没有停止,估摸着,也差不多了。   韩菀用罢早膳,直接往关押曹邑宰的牢囹去了。   外面天色大亮,蔽旧高楼里依旧灯火通明亮得刺人眼,曹邑宰被绑着双手吊在大梁上,刚刚好只有两个大拇趾能触地,身上血迹斑斑,他没睡过,一阖眼就会被弄醒,精神疲惫至极,伤痕累累,精神已接近崩溃。   曹邑宰面前一丈放置了几张长案,案后坐席,韩菀到时,韩渠并栾邑几个有关心腹,还有郇都知晓内情的阿亚罗平等人已经在了。   事实上他们一直都在,审讯一直都在持续着。   阿亚罗平等人倒好,熬得住也没觉多困,其余栾邑这边的大管事却得安排轮流休息。韩渠不愿去,一直坚持在,熬得两眼通红,切齿盯着曹邑宰,许多令人不适的刑罚都没挪开眼睛。   “主子。”   见得韩菀来,他俯身问安。   韩菀安抚他几句,一众人重新坐下。   韩菀靠在凭几上,淡淡看着曹邑宰,空气中浓郁的血腥味,她神色未变,“说吧,你们背后还有谁,李翳和栗竺的主子究竟是何人?”   曹邑宰动了动,睁怨毒盯着韩菀,喘着粗气,没有吭声。   阿亚抱臂冷哼:“敬酒不喝喝罚酒。”   他侧头示意,持鞭的近卫当即“咻”一声,浸了盐水的金属长鞭和皮肉的击打声,曹邑宰惨声,哀嚎撕心裂肺。   有刑卫站在赤红的炭盆前,用厚厚垫子垫着,抽出一根底部有平大铁片的烙杆,烙底部烧得明黄隐隐透明,灼热得空气都隐隐扭曲。   刑卫手持烙杆,一步一步逼近,曹邑宰浑身颤抖,裆间一股浊黄,又腥又臊,他嘶声高呼:“我说,我说了,我什么都说!!”   “好!”   韩菀站起身,“说吧,李翳和栗竺的主子究竟是何人?”   “……我,我其实也不是很清楚……”   曹邑宰垂眸:“那是个大人物,我不知道是谁,对方却轻易让我长子任了县司空,他允诺事后让我重入仕途为守。”   所谓士人,其实都是世卿出身,要么父祖辈要么自己,都有一个高贵的姓氏,不过他们都是幼子或庶子。现今都是大宗继承制,被分出去的,若一两代没能力,很快就会沦为无爵无钱的落魄士人。   曹邑宰显然心有志向,不甘一辈子当人家臣。   至于他说的这个长子,近几年都在外游学,也很方便操作。   这个理由,韩菀倒信的,不过曹邑宰是否真不大清楚,这个有待商椎。   她挑了挑眉:“你和栗竺是何时勾连上的?”   韩菀目光有些冷:“我父亲的行踪,你又是怎么泄露出去的?”   曹邑宰抽搐了一下:“是,是去年,他们找到的我,说给我曹氏一个重入仕途的机会,……”   他显然不愿意提起长子所在,含糊过去,继续说:“那日接到栾邑传信,我便命人转往主君那边去,之后……主君未有讯归。我猜度着,可能往栾邑去了。恰好差不多到了给那边汇报的日子,我就将这事传过去,谁知他们……”   “你撒谎!!”   韩渠暴喝一声,指着曹邑宰怒声:“主君距离栾邑很近,几日便至,当时我有公函送往郇都,曾提及前事,言道已有章程且不必惊慌了。”   肯定是主君到了,才能这么快定下解决章程的,虽没明说,但曹邑宰这样的老人,一看就明白的。   曹邑宰抿唇看了韩渠一眼,解释:“……当时我身体不适,公函是陈老接的。”   “不对。”   韩渠的另一副手站起身,皱眉道:“这不合理,若是陈老接的公函,那后面诸事也该陈老处理才正常。”   “可是,后续来信不但有陈老的,也有你的。”   这副手是个大管事,说的也就去年的事,他对经手事务还有些印象,在案上涉及的信函翻了翻,很快翻到一封,打开一看,翻转,“这难道不是你的字迹吗?”   “七月初三,正是陈老回信的第二日。”   曹邑宰噎了噎,“不可能。”   韩渠冷哼一声,夺过信函,几步怼到曹邑宰面前,“还敢说不是你吗?啊?!”   曹邑宰往后一仰,瞥一眼,不忿正要说话,“这……”   “啊!!!”   正在这剑拔弩张之时,外面却传来一声惊呼:“走水了,走水了!!”   与此同时,骚乱忽起,外面哐当一声大响,守院武卫一声惨叫,有人倒地,一抹鲜血喷溅在墙上,同时重重一砸,大门被哐当一声震了震。   众人一惊,俱侧头望去。   谁知这时,变故陡生。   那个紧随韩渠上前的副管事陡然一动,他一反文弱模样,动作变得迅速敏捷,骤一把推开韩渠,将韩渠重重砸向距离他最近的高手阿亚。   “咻”一声锐器划破空气的短促嗡动,他同时从腰封中抽出一柄软剑,倏地一挥,闪电般挥向曹邑宰颈项。   他距离太近了,且又是己方高层身份,处心积虑采用信函方式逼近,人就站在曹邑宰三步远。   一击之下,成功得手。   曹邑宰来不及惊呼,穆寒“刷”地长剑一抽飞快掷出“噗”一声正中此人背心,却还是慢了一拍,银光一闪,锋锐的细长剑刃切过曹邑宰颈间。   韩菀眼前仿佛慢动作,曹邑宰头颅高高飞起,颅腔鲜血井喷般涌出,飞洒而起。   一喷,溅了她一脸一身。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超级肥肥的一章呢!爆肝了哈哈,明天见啦宝宝们~~爱你们!!!(づ ̄3 ̄)づ   还要感谢下面投雷的宝宝哒,笔芯!!   禾汪汪扔了1个手榴弹   绯雪扔了1个地雷   Orange扔了1个地雷 第38章   情况很快控住。   可曹邑宰也死了。   一击得手的副总管僵硬片刻,颓然栽倒。一连串变故快得有如电光,穆寒掷出长剑后,第一时间回头看韩菀。   太过血腥。   曹邑宰整个头颅被斩下飞至半空,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瞪得大大,颅腔颈血喷涌而出,滚烫浓稠,韩菀站的这个位置有点不好,直接迎面被泼了一脸一身。   再如何聪敏坚强,她还是一个被父母娇养呵护了十六年的千金贵女。   “主子?”   韩菀呼吸粗重了一下,实话说,人血覆脸的感觉非常不好,那种炙烫的温度让人不适极了,胸腔一瞬充斥满了这种让人作呕的腥臭。   “主子!”“主子!!”   身边人急呼乱七八糟,穆寒掏出帕子给她抹脸,韩菀抢过来随意抹了两把扔下,冷冷看了曹邑宰尸体和那个倒伏的副总管一眼,侧头:“外头怎么回事?!”   这座原来氏练矿间的牢房,主要是由她带来的府卫及栾邑武卫共同戍守的,韩菀还拨了阿亚罗平等十数近卫过来,主要负责刑讯和最内围的的看守。   再多就不能够了,曹邑宰再重要,也没她的安全重要。   出乱子的就是外面的府卫和武卫,一个韩氏府卫和数个矿区武卫同时暴起,拔出腰间佩剑,一瞬杀死身边同伴。其中距最近大门的一个,提起尸首狠狠往紧闭的大门一掷,整个大门“哐当一声被砸开。   这都是为了声东击西,给里面好不容易营造出逼问气氛,并趁机接近了曹邑宰的副总管增加成功几率。   只要一瞬,就足够了。   他们也确实成功得手了,阿亚俯身一探副管事鼻息,“死了。”   穆寒雷霆一击,正中后心却未必当场断气,此人挥剑的同时却已咬碎毒牙,一开始就抱着必死决心的。   外面的骚动已经平息,罗承快步折返回禀,室内异常安静,曹邑宰被杀死了。   在他崩溃开始招供之时。   韩菀之怒可想而知,她当即下令,采矿暂停,全镇排查,务必要将敌人谍作连根拔起。   整个山镇都动了起来,人人皆惊,各级管事逐家逐户通知,不许胡乱走动,安静在家中等待排查。   排查马上就开始了。   可惜,结果并不理想。   ……   夜幕降临,厚厚的云层遮蔽月光,沉沉夜色如泼墨一般。   火杖熊熊,偌大的厅堂渲染赤红一片,火光闪烁映照着韩菀侧脸。   韩菀高坐在最上首,以手撑额,眉心一跳一跳地疼。   功败垂成,气氛一直极压抑。   韩渠请罪,杀曹邑宰的副总管是他的心腹,不然也不能被带到审讯现场,今日才知此人乃卧底,他痛悔惊恨,当场伏跪请罪。   这人还是他提拔起来的,韩渠重重一磕头都破了,自责极了,请辞不敢再任矿区总管事一职。   他倒是真心自悔的,只对方藏在暗处算计多时,真很难确保自己不百密一疏,如今多事之秋,韩菀又怎肯自断臂膀?于是记下一大过,让他戴罪立功为主分忧。   韩渠化悔恨为愤恨,匆匆去了。   这副总管叫宗轸,事后分析能看得出来,对方显然研究过韩渠性情喜好,才接触这个宗轸的。   宗轸父亲也是矿区人,不过才干平庸并不起眼,宗轸从小学文也极喜武,宗父只有一子,遂费心托了关系,将儿子送出去拜师。   宗轸天资聪颖,在外有些机缘,习得一身好武艺,文也学得不错,性格爽朗,仗剑行侠,在他二十三岁的时候,父亲老病,思念儿子,这才回了矿区,娶亲生子任职立业。   五年前,他在一次出山遇兽的意外中救了韩渠,还因此损伤废了武艺,韩渠愧疚,且很欣赏这个年轻人的才干,遂慢慢提拔到今日这个位置。   “五年前?”   韩菀重复一遍,意思就是说,至少五年前,栗竺等人就动了心思并开始筹谋了。   她面沉如水,五年,足足五年,对方在韩氏究竟渗透了多少人?!   不用说,这个数字必然不会是她愿意听到的。   除了曹邑宰和宗轸,肯定还有很多。   韩菀一时后脊发凉,她以为解决曹邑宰就能肃清内部,其实不是,这只是冰山一角。   韩菀霍地站起,手中茶盏重重惯了下去,“啪”一声脆响,碎陶飞溅而起。   她厉声:“矿镇上下,凡是近五年被提拔的,凡有儿女在外的,凡是和山外曾过从甚密的,凡与前三者交好或关系密切,统统给我押起来!”   “单独关押!”   “搜!!”   好啊,排查不理想是吧?没关系,知道对方渗透人手不在少数就行了。   韩菀粗暴将所有但凡可能涉及的人员都圈出来,再一个个审查,是很粗暴,但不得不说,它有效。   骤不及防,突然关押,也暂不审问,先地毯式将住处搜了一遍,果然搜出蛛丝马迹。   韩菀端详手心几面黄铜令牌,两指大小,上面有一个非常繁复短时间内不容易模仿的精致图案,似野兽吞月,底下则是编号。   宗轸的是九,另外几面数字大很多,六十七,一百七十二,三百六十四。   这肯定是持牌者的编号,只不知这编号是不是按顺序排的?也很有可能会按规律跳序,防止被伪造。穆寒他们也有一个类似的令牌,就是跳序的。   韩菀将令牌掷下,问罗承:“你父亲那边如何了?去看看。”   话音未落,外面矫健脚步声,罗平回来了。   他不是一个人回的,而是成功抓了几个人回来。   韩菀命穆寒联合韩渠把总筛人关押,阿亚协助筛府卫,罗承则负责矿区,罗平她暗下派了另外一个任务。   山镇很大,府卫武卫再多也有个数,一出门就是莽莽丛林,不可能滴水不漏的。韩菀猜李翳和栗竺距离不远,才能这么快下的格杀命令,她这么大的动作还有一个重要目的,就是打草惊蛇。   她一副宁杀错不放过的架势,细作必受震动,焦急之下,肯定得送信请示该怎么办。   罗平率人择地埋伏,成功逮住这几个人。   很好。   韩菀站起身,“押下去审。”   “这回,可不能再出纰漏。”   罗平惭愧,跪地应是,火速将人提下去了。   曹邑宰这么一死,一群人肚子里窝着火,狠狠一通招呼下去,当天晚上,供述就出来了。   得到的信息不少,有用的归纳起来,有几条。第一,这几个人确实是这五年内发展出来的,有被要挟买通,也有从外面进来的。   第二,他们确实有很多同伴在栾邑。   第三,只可惜的是,他们里面的管理非常严格,分成若干小队,各自成线,彼此认识的只是小队里头的人,其他小队同伴的身份人数一概不知,只能根据自身情况粗略判断总人数很不少。   “他们平时也是各自联系栗竺的?”   罗平拱手:“是,也不是。”   联系确实是各联各的,但却不是联系栗氏。   事实上,这些人也是今日才知道栗竺其人,还是因特殊情况改变传信方式才得知的。   “据供述,他们每月一报,突发情况另计,信是送到咱们郇都总号的,送到一个守门人叫矢伯的手中。”   等一日,有回信带上,没回信就走。   都是小卒子,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了。   “不过据供述,主子动作之大,他们小队上下俱十分恐慌,队长当天就让派他们往外送信了。”   这些人确实是往外送信的,不过韩菀立即使人追过去,栗竺李翳已不见踪影,只余驻扎过的痕迹,不知道是换了位置,还是得知成功杀曹已离开。   韩菀并未太意外,“我们迟了一步。”   只不过,其他小队的送信者没被耽误,前后就相差这一点时间,他们到时栗竺李翳肯定还在。   韩菀食指点点长案,她也是一个上位者,她很大程度上更能揣摩栗竺李翳的思维。   她不惜一切代价的雷霆动作,对栗李的细作系统影响是巨大的。要是她拼着对栾邑产生巨大负面影响的情况下,也要继续坚持宁错不纵的话,不得已,栗竺李翳很可能会下令将人手撤回。   以免寒了人心,对其他位置尤其郇都总号的人产生负面影响。   韩菀抬眼,缓步踱到哪几个捆在刑架上的人面前,绕着踱了几圈,让后者惴惴不安极了。   “若有个活命机会,你们愿意活下去吗?”   韩菀站在其中一个人面前,她一进来就注意到了,这人浓眉大眼,面相和阿亚有几分相似。   这更利于她的设计。   这些人位置都不高,或贪心或被拿住把柄,越陷越深,绝处逢生,自然惊喜万分的。   韩菀侧头看阿亚:“要你冒些险。”   阿亚跪地,锵声:“卑职定不辱主子命!!”   阿亚脑子灵活,见韩菀动作心里已猜到几分,果然,韩菀吩咐他:“你伪装易容,持此人令牌,一同混入他们的撤退队伍!”   而后侧头瞥几个俘虏:“你们掩护他,若事成,我饶你们全家一命。”   “是,是是!!”   韩菀快步而出,穆寒罗平紧随其后,她吩咐二人:“立即准备,务必要将这批撤回的细作一网打尽!!”   五年了,有宗轸在,中高层间谍肯定不止一个。这些人必不会撤离的,不过没关系,哪怕少,他们肯定也有下线,到时一层一层顺着摸上去。   这些上层者,知悉的情况肯定不是小喽啰能比的,栾邑上下,最重要郇都那边。   夜色幽深,韩菀眺望熊熊篝火。   父亲已经去世了,她讯问曹邑宰当年泄露行踪的真相,更多的是为人女要得到一个答案,再然后就是惩治参与者。   最终目的,就是把钉子都拔了。   曹邑宰之死,唯一让韩菀惋惜的就是那个幕后之主,但也罢,没这桩意外也扒不出这巨大的细作网。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她这一次,必须将对方铺设五年这张庞大网络连根拔起。   至于那幕后之主,事情已越来越明朗,她早晚把这人扒出来的。   韩菀快步离开。   ……   穆寒罗平火速去准备,挑好了人,安排妥当,交给一直在暗处的罗平待命。   穆寒立即折返。   阿亚已在侍女的帮助下装扮完毕了,缙国侍女见多识广,特地挑来侍候韩菀都是忠心能干的,巧手描绘之下,阿亚和那人看着已有七分像。   两人身高差别也不是特别大,阿亚略高些许,到时注意一下就可以了,那几个人会帮忙掩护,到时他跟在后面。   几个俘虏已收拾妥当,他们身上伤痕很多,但求生欲让他们极能忍痛,正拼命给阿亚普及小队常识。   在这几人的提示下,罗平在山林中的一处必经之路放了人,这时哨探飞速回禀,各小队传讯的人已陆续折返,他们制造意外拿住一人,一审,果然是撤退命令。   韩菀看阿亚:“小心些,务必保全自身。”   阿亚单膝跪地:“卑职领命!!”   旋即起身匆匆离去。   韩菀吩咐,加大搜查力度,开始询讯被关押的人,切记,要严苛。   逼细作们尽快撤退,同时也减少阿亚的暴露几率。   一切都安排妥当,天色已再度擦黑了。   从曹邑宰身死至今,已过去三昼两夜,所有人都没合过眼,包括韩菀。   她按着额角,脑筋一抽一抽的,越来越疼。   韩渠劝她:“主子,您先歇歇?”   一时半会的,他们肯定不会马上撤,趁这个空档休息一下,不然怕她身体要撑不住。   韩菀点点头,她声音已有些哑:“你们也轮着休息一下,别硬撑,以免后面力不从心。”   韩渠应了,匆匆离去。   韩菀慢慢站起身,有些晕眩,她晃了晃。   穆寒一直留意着她,立即上前扶住。   她不禁笑了笑,侧头调侃:“我还以为,你死活不肯再碰我一下呢?”   “卑职不敢。”   穆寒垂眸,见她站稳了,他松开手,退后一步,立在她身后。   韩菀没再说,揉揉眉心,下阶,离厅回房。   穆寒紧随其后。   ……   其实韩菀状态并不怎么好。   千头万绪理出线头,布局也安排好了,回到寝室坐下,稍一放松,先前遗忘的飞头一幕不免重新忆起。   好吧,其实她也不是真忘了,只是刻意压着罢了。   穆寒担忧是因为了解她,她坚强又脆弱,一忆起飞头,浓稠血腥蒙面的感觉立马就出来了,脸面上颅腔恶血的温度仿佛还在,那是人血,甚至现在都还没洗干净。   韩菀脸匆忙一抹,把衣裳换下,现在头发耳廓颈侧指甲都还残存赤褐颜色的干涸血液。   她慢慢洗干净了,用皂胰洗了很多遍,才慢慢用巾帕抹干水。   韩菀苦笑,胆子还是不够大啊。   她有预感,她恐怕不会睡得安稳了。   穆寒立在下首,此时跪请她叫医士。   这是想开一贴瞿医士那种药了。   韩菀却摇了摇头,先前府卫武卫受伤,有两个濒危的,她吩咐医士去照应,如今还守在那边。   她是主子,这关口请医士难免降士气,他们几处布置安排人手本来就有点短了,不大合适。   韩菀没打算叫医士,反正是老毛病了。   她叫穆寒取药丸子来,这是瞿医士配的,专让她出门不方便时顶上的。   韩菀和水服了两丸,慢慢躺了下来。   “你也赶紧去歇歇,明儿事还很多。”   疲惫至极的沙哑声音,尾音渐渐轻了。   穆寒抬头看了一眼,韩菀已阖上眼睛,站了片刻,他只得退下。   ……   夜半,没什么意外,韩菀果然魇住了。   精神太疲惫,梦魇过分真实。   韩菀特地留了侍女在屋里,可惜连遭变故,主子都没睡她们更不敢休息,同样倦怠,沉沉睡着没能清醒。   穆寒一直都没睡实,一听里面声音不对,立即翻起身,拍门里面没人应声,他心下焦灼,踹开门冲了进去。   侍女被惊醒跳起,打翻烛台,穆寒低斥一句,她慌忙低头先把火灭了。   穆寒冲到床前,扶起韩菀:“主子,主子!”   床头备着凉水,他立即绞了巾帕覆在她的脸上。   脸上一冰,韩菀顿了顿,喘息睁了睁眼。   “……穆寒?”   她尤未醒透。   烛光昏暗,韩菀声音更哑,怔怔看着他,迷蒙怔忪又带着几分陌生的目光,大汗潺潺人愣愣的,唇动了动,只得气音,让穆寒心一紧。   他正要问,不曾她却先一动。   黑暗中,一具汗津津的,濡湿温热的身躯贴近了他。   黏腻濡热,她紧紧偎在他身边。   穆寒顿了顿,他正要挪开,不想一低头,却对上一双泛着血丝的惊悸眼眸。   他一时之间不知怎么形容这目光,如沙漠中长久跋涉的干涸旅人忽望见绿洲,又唯恐是海市蜃楼,怕一动就会消散,恍惚中带着怔忪,又喜又泣,只敢这么一瞬不瞬定定望着。   这眼神太复杂了。   以至于,穆寒一时怔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也是超级肥肥的一章~(*^▽^*)   差点以为明天就是周六了,结果想多了哈哈哈,笔芯啦!宝宝们明天见~(づ ̄3 ̄)づ   最后还要感谢“绯雪”扔的地雷哒,啾啾! 第39章   夜深人静,下起了雨,淅淅沥沥。   一盏孤灯立在屋角,投下一圈微弱的晕光,偌大的内室有大半陷入昏暗。   垂幔暗影幢幢,两人对视着。   韩菀怔怔的,她还未醒透,意识还陷在梦魇里,霎时之间,她有些分不清前世今生。   眼前的这张脸。   前世,不知为何,死后她意识却未消散,徘徊在河边,她亲眼目睹了他的血腥疯狂。   他毫不犹豫再次跳进水中,把她带上了岸,隆隆暴雨,他将她安置在一个小石台底下,负伤狂奔追杀百里。   一双赤红的眼睛,和平日的寡言沉默相比仿佛换了一个人,那种不顾一切只攻不守的爆发式疯狂厮杀,最后他成功杀死李翳,那群黑衣人死伤大半,零星残余惊惶四散。   他伤痕累累,浑身浴血,李翳临死一剑正中他腹部,血流不止,不知道他是怎么坚持的,他撑着折回来,抱着她冰凉的尸身,失声痛哭。   那种无甚声响的悲泣,却清晰感受那种绝望的伤恸,血色的泪水无声滑下,震撼了她。   她跟着他,他抱着她跌跌撞撞往山外走去,走到最后,血尽而亡。   在倒下的那一刻,他紧紧将她护住。   闪电照亮大地,她看清了他冰凉苍白的面庞。   “穆寒……”……你没死?   韩菀伸出手,冰凉的手碰触到他的脸,愣愣半晌,泪水潸然而下。   她哭了,眼泪无声无息落了下来,她哑声眨着眼睛,努力想看清他。   这一刻,她脆弱极了。   穆寒胸腔一阵绞痛,这一刻,被她看着,他有一种心脏碎裂的感觉,一刹疼得他呼吸都停滞了。   他能够在她步步逼近中坚持谨守,却无法抵挡她的脆弱,他在她的惶恐害怕中顷刻溃不成军。   真牵扯到她,他比谁都紧张。   一切都只是为了她。   韩菀怔怔抚摸他的脸,他不敢推开她,低着头注视她,小心翼翼虚扶护着她,她蜷缩偎依在他怀里,脸贴着他的颈脖。   黏腻又濡热的触感,汗津津的,她挨着他,急切汲取温暖,她仰脸看着他,愣愣的,凑上前亲吻他。   冰凉的唇瓣,她蜷缩着亲吻他,有些急切,有些惶恐,灼热又紊乱的呼吸。   黏腻湿热,气息混乱在一起,吻了一阵,穆寒偏头避开她的唇,她歪了一下,他立即抱住她。   扶住她,将她的头按在颈窝,等她稍稍安静下来,才绞了凉帕,一遍遍给她擦着脸颊脖颈,小心翼翼,笨拙地轻拍她,安抚她,让她清醒。   克制又紊乱的夜,浓烈又压抑的情感。   异常高大的青年男子,小心照顾着怀里瘦削娇小的女子,这双最强而有力的健壮臂膀,却有着最不可思议的轻柔力道。   韩菀寐了一阵,冰凉的帕子覆在她的脸上,她才慢慢清醒了过来。   淅沥沥的雨声,昏暗的寝室,她正半跪半靠着穆寒臂弯,体温灼热,她乏力,就轻轻靠着,也不起来。   谁也没出声。   半晌,穆寒哑声:“主子,卑职命人提水?”   深山夜雨,春寒料峭,汗水湿透鬓发衣裳,并不好,魇后尤虚,韩菀有些战抖,冷得有点受不了了。   “嗯。”   穆寒拉起衾枕,将没汗湿的里侧拖出来,小心将韩菀放进去,他退后,半跪在脚踏上,低声吩咐侍女。   屋里还有一个侍女,韩菀特地留的,这侍女被选中本也是本分伶俐,谁知困倦下一时犯错,焦急扑灭火星扶起烛台,忙抬头,正见这一幕。   她被惊得哑口无声,瞪大眼,手足无措。   穆寒一动,韩菀就看见这侍女了,才想起这人,她瞥一眼,淡淡:“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吗?”   “婢子知道,婢子知道!”   侍女慌忙跪下应是,匆匆起身去叫人提水。   ……   韩菀这觉睡得,睡了比不睡还疲,精神萎靡脑子转不动,额角一抽一抽地疼。   熬夜过度的后遗症完全出来了。   洗干净出来,医士还是来了,穆寒悄悄过去叫人,私下挟着人回来的。   医士扶了脉,说的话和瞿医士差不多,只添了一个过疲损神,于是在原方子的基础上加了几味滋阴养元的药物。   医士用那边的炉灶熬了药,悄悄交给穆寒带回,韩菀服下了。   安眠的药下得很重,药喝下去没会儿,她就要昏睡过去了,伏在榻上强撑喃喃:“穆寒不要走……”   穆寒跪坐在床头守着,他稍稍退后,让侍女扶她躺正,掖好被子。   侍女原本是在角房守夜的,特殊情况放了进来,眼观鼻鼻观心,主子紧紧抓住穆卫衣袖不放,她只当没看见,扶韩菀躺下后,安静退到边上。   穆寒守了很久,直到她沉沉深睡,抓住他衣袖的手松开了,他才轻轻起身,无声退了出去。   ……   韩菀这一觉一直睡到次日天色大亮,还困得睁不开眼睛,心里不由叹了口气,药服多可果然不好啊。   她又躺了两刻钟,才爬得起床,让侍女打冷水来,用力洗了好几回脸,才感觉好了一点。   她匆匆洗漱更衣,今天事情还有很多。   韩菀刚用了几口早膳,就有消息进来了,是好消息,阿亚那边进展很顺利,细作大撤退的时间就定在辰初。   山间晨雾很大,尤其雨后,被羁押待审的人数非常之多,没这么多人手能守得水泄不通,他们预备时间一到突起动作,四散奔进丛林之中,各小队各人自顾自的,出山后再重新汇合。   此时刚好辰正,罗承急禀,撤退开始了,方才一瞬,有一百多二百人轰然四散,狂奔直冲山林。   韩菀搁下银箸:“很好。”   她传令,罗平和穆寒立即率人跟着阿亚留下暗号追上去。   出山后重新汇合之际,就是她收网之时。   穆寒领命匆匆而去。   罗承不再离开,率人谨守主子身边。   韩菀站起身,快步步出正厅的廊下,举目远眺,见丛林枝摇叶晃,人影绰绰,很快消失不见。   她眉目肃然,深呼吸,吐出胸腔一口浊气。   ……   阿亚进展得很顺利。   晨间蒙蒙雨雾,有条件的人都穿上蓑衣带上斗笠,他有了斗笠更利于遮掩身份。   那几个俘虏生怕混乱阿亚把人搞混了,一直紧紧和他在一起。这些人都在深山生活多年,翻山越岭难不住他们,速度很快,他们也一直有备无患,知道怎么才能尽快出山。   阿亚一直不远不近地坠着他们小队的小队长,不断留下暗记,他很快发现,从栾邑往郇国,有一条捷径。   翻过几座大山,淌过一段暗河,沿着峡谷一直往西前行,就接近群山边缘。   很快,奔走了一个昼夜,次日天蒙蒙亮,人已经在山麓下。   一行人又累又渴,各自伏身喝水找吃的,到了这里大家终于松了一口气,小队长们口风稍松,阿亚得知更多的消息。   栗竺和李翳果然先一步离去,这些人撤离后自行前往郇都。   很好。   阿亚压了压帽檐,一路又是雨又是汗,他脸上妆早就花了。好在陆续又小队赶到,彼此不认识的,他混在其中,并不起眼。   他慢慢踱步观察,确定一个个的小队长,以及各小队明显更得用的人。等到中午,高喊聚集,人已到齐了,足足快一百五十号的人。   四下休息找吃的人纷纷聚拢,阿亚也慢慢过去。他差不多走在最后,接近时,人都已围拢在一起了,小队长们交流了一下,一个代表正要说话。   阿亚停步,比了一个可以的手势。   东西两边,穆寒罗平同时下令,霎时树林草丛剧烈晃动,等待已久的伏兵瞬间扑了下去。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底下一众细作大惊失色,醒悟过来惊慌四散,可惜为时已晚。   战斗并未持续太久,也没有悬念,一边精挑细选有备而来的矫健府卫,另一边大多都是不甚会武的普通细作,连兵刃都没有。倒是有一小撮身手不错的,但穆寒罗平亲自出手,很快就拿下了。   唯一麻烦的,就是不能走漏一个,虽准备充裕,但也很是费了一番功夫,一直到半上午,才完全了事。   大获全胜。   穆寒罗平也不停留,立即下令折返,一应细作全部缚住双手上身,驱赶着往原路而去。   次日中午,重新返回栾邑矿区。   雨已经停了,大太阳一出来,空气很潮闷。   东区矿井其中一处平台上的最高处,设了一长案坐席。   韩菀高高坐在上首,左边是穆寒,右边是罗平,两列亲卫肃立下首,底下黑压压的,所有细作俱被驱赶至此处。   韩菀没打算将人带回矿镇,矿镇肯定还残存细作,且是中高层的重要人物,这些人是不会轻易撤离的。   矿井停工,所有人严禁离开山镇,她干脆把人拉到这边来。   “将你们知道的全说出来,知无不言者,供述价值高者,我可饶他不死。”   韩菀看了阿亚一眼,阿亚随手拖了身前一个:“开始吧!”   这人拼命挣扎:“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过帮忙看门,……”   “那你跑什么?”   韩菀冷冷:“你还有一次机会,你不妨想清楚再说话。”   那人觊了上首一眼,他还是第一次接触这个年轻的女家主,只见雪肤花貌纤楚矜贵,是个柔弱小娘子。这是个守门人,老油条子,胆子不觉大了起来。   “我不知道,我就收了一点点银子,给说说大管事平日进出时辰,这个大家都知道的。我家三代都在矿区,我阿爹是练矿队长,劳苦功高,……”   “杀了吧。”   韩菀打断他的话。   阿亚“刷”抽出长刀,毫不犹豫一挥,手起刀落咔嚓一声颈骨脆响,他力道不小,直接一刀将此人首级砍了下来。   脑袋咕噜噜滚出七八步远,颅腔鲜血井喷,身躯僵立一会,骤然扑倒。   韩菀抿紧唇。   她清楚知道,这人若能混过去,她要是稍微露出一丝软弱,接下来的审问就绝不会达到预期效果了。   她必须要用雷霆之势,震慑所有人。   她没有错,这些人都在她父亲死亡上出力过,他们不无辜。   果然,鸦雀无声。   空气一下子死寂。   韩菀淡淡:“下一个。”   阿亚拉出下一个,他刀尖还淌着血,这人站得很近,方才颈血溅得他一头一脸,早已吓得魂不附体   “我说,我说,我全部都说!!”   “很好。”   阿亚将这人交给身边,现场府卫近卫分成十几个小队,立即开始盘问记录。   事情有了大进展,没过多久,仍藏匿在山镇的第一个中层就被扒了出来了,趁夜将人拿住严刑拷打,两厢齐头并进,韩菀终于看到了她想要的结果。   人皆有弱点贪欲,品格过关能守住本心的人有,当然也少不了为各种各样原因或主动或被动沦陷的。   结果触目惊心。   栾邑管理层中,除了宗轸,另还有三个细作,就是这些人和曹邑宰里应外合,才导致韩父行踪被确定,进而遭遇伏杀。   除此之外,这次的矿脉之争,他们已经下了不少功夫,做足准备届时尽快让栗竺顺利接手。   最重要的,还有郇都总号。   这几个人,果然知道郇都总号的情况,从他们嘴里,已掏出了好几个人名。   不是曹邑宰手下的,而是原来的中立派,甚至现在已经投于韩菀麾下了。   韩菀细细翻看手里这份名单,冷笑:“很好,非常好!”   她随即下令,处置栾邑所有叛徒,韩渠立即整顿矿区,不得有误。   另外,需尽力把消息捂住。   她还得先绕回缙国一趟,缙王和魏其已把朝中处理得差不多了,王诏快下来了。   至于郇都那边,她吩咐阿亚罗承带人,先回去密切监视名单上的这几人。   这几个只是首脑人物,底下必然还有一大串,待她回去再连根拔起。   “去吧,我会尽快赶回。”   阿亚罗承锵声领命,匆匆转身离去。   韩菀揉了揉眉心,“我们明日就折返缙都。”   ……   这一战,虽意外失曹,但结果收获却比原先预料的还要大太多了。   韩菀大获全胜,彻底拔除栾邑细作网,最重要的还是郇都那边,未来她将很快肃清身边。   今日天色已晚,明天一早再启程去缙都。   也让大家好生休息一夜,近段时间人仰马翻,实在是太累了。   韩菀好好洗了个澡,擦干头发,一头青丝松松用缎带束在背后,她披了一件水红色宽松绸袍坐在榻沿,挥手,吩咐侍女们都下去。   她服了几天药,停了,就没再继续在屋里放侍女了。   她睡里屋,穆寒睡外屋,就和从前一样。   穆寒梳洗回来,侍女们正好鱼贯退出,他侧身避开,待侍女出尽,他才进屋。   里间的灯已经吹了,很安静,清浅的呼吸声一下接一下,她已躺下了。   穆寒吹了灯,就留最远墙角一盏,以免打搅她安枕。   他将配剑放下,用棉巾擦拭半湿的头发,待将要干,他利索重新束起。   他正要俯身把灯吹了,和衣躺下,动作却一顿。   里间有被褥掀起的声音,纤足落地,轻盈的脚步声,从榻沿到门前。   他心里讶异,回头。   门“咿呀”一声开了,韩菀探出半个身子,她手里抱着一个引枕,有点可怜兮兮,“我怕。”   “穆寒我怕。”   夜色寂静,她瞅着穆寒:“你进来陪我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阿菀实在太懂得乘胜追击了哈哈哈哈,周末来了!明天加更加更!!哈哈哈哈   爱你们!!明天见啦~~(づ ̄3 ̄)づ   最后还要感谢给文文和专栏投雷的宝宝哒,笔芯!   lethe扔了1个地雷   Kenosha扔了1个地雷   二狗子扔了1个地雷   青岳岳扔了1个地雷 第40章   夜深人静,一盏昏黄的烛台,只照亮脚下方寸之地,其余地方渐渐没入黑暗。   内室门半开着,渲黄的晕光微微映照在初雪般的侧颜上,她鸦青长发微微蓬乱,衬得脸比平时更小,轻蹙眉头,有一种平日不肯示人的软弱。   “我没服药了,我怕做梦。”   她喃喃说道。   这几日,她又很是见识一番血腥,偏人前她得一直坚持住,不能示弱。   她长翘的眼睫微微垂着,在眼睑下投下一圈阴影,纤细又羸弱。   半晌,穆寒轻声说:“卑职去角房喊人。”   说着就要转身。   “不要去。”   韩菀蹙眉,摇头:“她们没用。”   确实,侍女入屋守夜并没什么用处,否则当初一开始也用不着穆寒了。侍候十多年的都不行,更何况这新来的,别是让她更不安才好。   她轻声说:“你陪我好不好?”   “你睡脚踏上,你陪着我,我就不怕了。”   幽深的夜里,她低低说着。   近日,她又瘦了一些,连日疲劳精神紧绷最累人,单薄的春衫软袍罩在身上,她肩背瘦削清晰可见。   穆寒根本没法拒绝她。   在她抱着引枕身姿羸弱,可怜兮兮地对他说,她害怕,所有话都堵在嗓子眼,根本没法吐出来。   韩菀没有穿鞋,半晌,她赤着一双白皙天足轻轻过来,想拉他衣袖。   穆寒轻轻一侧身,避开了。   但最后,他还是跟她进了里屋。   韩菀卷着被子坐在榻上,看穆寒垂目打开被褥,放在脚踏上。   他本来要放在屏风外的,但她说地面湿气太重,坚持不同意。   “主子,请安歇。”   韩菀躺下来,看他吹熄了灯,黑黢黢的朦胧夜色中,异常高健的身影立在榻前,站了半晌,他将长剑搁在枕伴,慢慢躺了下来。   两人同居一室,一上一下,近在咫尺。   夜阑人静,韩菀能嗅到他身上淡淡的皂荚气息。   她偷偷一笑。   韩菀翘唇打了个滚,侧身面向床外沿:“穆寒?脚踏你睡着会不会太小啊?”   脚踏长七尺,宽三尺余,要是她拿来当床都足够了,但穆寒身材魁伟健硕,他睡,肯定嫌小,可能脚都要伸出去一点了。   黑暗中,穆寒声音显得有些低沉压抑,他言简意赅:“回主子,并无。”   才怪。   韩菀仰头瞄了眼,他脚伸出去了。   “你褥子够不够厚?脚踏很硬的。”   韩菀翻了身,往外挪一圈,扒开床帐往外伸出一双眼睛,“要不咱再加一层吧?”   月光从窗纱滤进,映得她一双眸子亮晶晶的。   穆寒不禁抿唇,顿了半晌:“……谢主子,无需。”   “夜已深,请主子安歇。”   韩菀讪讪,把眼睛缩回去,打了个滚翻身回原位,好了不说了,再说怕就要弄巧成拙了。   她也不敢滚来滚去了,怕显得太过雀跃,乖乖不动,阖上眼睛。   唇角却是翘的。   ……   这一觉韩菀睡得舒服极了,简直是她离开郇都后睡得最安稳的一夜,穆寒的气息,给她极大的安全感,她高高兴兴睡过去,一夜无梦到天明。   队伍连夜整装,次日天一亮,韩菀即启程赶往缙都。   这趟她赶时间,就不坐车了,骑马。   山路崎岖,走到难行处,韩菀非常自然翻身下马,对穆寒说:“穆寒你带带我。”   阳光灿烂,草长莺飞,她一身深紫色的扎袖骑服,俏生生立在他马下,笑盈盈瞅着他说。   对此,罗平挺赞同的,众卫也没讶异,毕竟也不是第一次了。   穆寒顿了顿,翻身下马。   韩菀踏上路边的一块山石,一翻身跃上马背,手执缰绳,回头瞅着他笑,眉飞色舞,笑容比晨曦还要灿烂几分。   “快上来吧穆寒!”   她声音又轻又快,穆寒还能如何,只得翻身上马。   高健的青年男子手持缰绳,韩菀熟门熟路倚在他怀里,穆寒绷紧脊背,一夹马腹。   膘马小跑,迎风而驰,他衣袍猎猎,韩菀侧头瞅了眼,风甚烈吹得他衣袖紧贴上臂,隐约能看见肌肉的轮廓。   她都亲眼看过了,她记得他上臂差不多有她大腿粗。   要是以前,她肯定嫌过分健壮了,体型不合,太不和谐,但现在吧,她觉得刚刚好。   她挺喜欢的。   被他以这个类似环抱的姿势圈在怀里,安全感十足,韩菀十分满意,她翘唇说:“穆寒,慢点无妨,咱们晚上肯定能到上回那个客舍的。”   她逗他。   穆寒不吭声。   韩菀才不在意,自顾自说了几句,她举目眺望,阳春三月的清早山间,薄雾似轻霞,飘逸环绕在群山之上,鸟雀婉转唱鸣,入目苍翠,空气清新极了。   韩菀深呼吸几下,感觉整个胸臆都舒展开来,这段时间积攒下来的疲劳一扫而空。   她心情畅快,环视云霞山色,深碧浅碧连天接岭,涧下流水淙淙清澈欢快。   “穆寒啊,你泅水怎么学的?太厉害了。”   穆寒一怔:“主子怎么……”韩菀怎么知道的?他并没在她面前下过水,也不记得曾说过这类话题。   韩菀笑了,唇角翘翘带娇蛮的小得意:“反正我就知道!”   “你给我说说呗,我也想学。”   这其实没什么好说的。   “……小的时候,卑职住在河水边,……”   不但没什么好说,过程也一点都不美好。穆寒小时候生活的那个奴隶营在黄河边上,他被一群大孩子围追堵截到了避无可避的地步,被迫跳下汹涌的浊浑河水,小小幼童没淹死,于是学会了泅水。   那个河边他留下很多伤痕,最深一道是后背,似整个人被划开两半似的,至今仍清晰可见。   在死亡的阴影笼罩下,泅水技术自然快速长进,到最后他能直接在湍急的水下闭气潜行,久久不露头。   不过这些都不必与她说,穆寒只道:“生活久了,常下水,便会了。”   “这样啊。”   水边长大的孩子都会游泳,韩菀了然点头,看着涧下清澈水边摇曳的水草芦苇,“那那里有芦苇吗?有浮萍和蔓草吗?”   “有一些。”   韩菀听父亲说过野泅,据说那是一件很惬意的事情,她有些心痒痒,“我会泅水,不过不算十分好,我想再学学,你教我呗。”   “到时我们也找个有芦苇和蔓草的河滩!”   说不定还会有野鸭子,能捡鸭蛋野餐,又能学又能郊游,韩菀想起父亲曾说过的,兴致勃勃。   穆寒皱了皱眉,“主子千金贵体,请三思。”   贵女少有会泅水的,而韩菀身边亲卫众多,根本用不上她精于此道,野河安全隐患很多。   韩菀装没听见,反正她早就决定得空去强化泅水技术的。这主要是因忧患意识,这辈子她不会再坐船回乡,但心里多少还是有忌惮的。   技多不压身,有备无患。   野河学习就很好,比池子好太多了。   这个没法给穆寒解释,她就不搭茬了,转而说起其他。   山路崎岖起伏,渐渐往上,云雾缭绕,水汽重有些凉,韩菀便抖开披风,挡在身前。   她是个不老实的,穆寒除非问否则不吭声,一个人说着说着她有点儿累,就闭嘴,借着披风遮掩,攥住穆寒的手。   她抓住他的手,细细把玩。   穆寒一僵,要抽回,她攥紧,不许。   穆寒抿紧唇。   韩菀细细把玩他的大掌,真的很大,比了比,比她的手大了很多,掌心粗糙,剑柄磨砺出的茧子又厚又硬,摩擦着掌心痒痒很异样的感觉。   他手上还有一些很细碎的疤痕,她微微皱眉,抚了抚。   穆寒绷起的脊背又紧了紧,他闭了闭眼。   尽力忽略,强自忍耐,到一处落差大的位置,膘马一跃腾空,他迅速抽回手,紧紧握住缰绳。   鸦黑的云鬓,青丝柔软,隐约听见她嘟囔一句,真没趣儿。   一种很亲近的小抱怨语气,不似责备,反极亲昵。   穆寒喉结滚动片刻,闭了闭眼。   ……   一路疾行,傍晚抵达客舍。   韩菀有些焉了,山路真不好走,颠簸一路她骨头都要散架了,瘫了小半个时辰泡了个澡,感觉才好了一点。   客舍晚食简陋,很快解决了,韩菀哈欠连连,不行她要睡了。   不过睡觉之前,她没忘记维护战果。   侍女都退下去了,她亲自开箱抱了一床被枕,有些笨拙给铺在她床前的脚踏上。   “这还是我第一次呢。”   铺床,韩菀拍拍手,站起身睨一眼穆寒,要是他敢拒绝,“我可是要生气的!”   威胁说完,她把帐子一拉,栽倒在床上,腰背大腿登时一阵酸疼,酸爽极了。   她瘫了一会儿,睡意朦胧,不忘叮嘱穆寒:“吹灯,快睡了。”   “噗”一声灯吹灭了。   狭小的客舍陷入昏暗。   山间驿舍,窗是最普通的木板窗,一关,屋里伸手黑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穆寒视力极佳,黑暗中隐约能观物,新换上的长长天青色绸帐逶垂到地,熏香淡淡,他听见帐内的呼吸声,很快从清浅开始变绵长。   有些事情,第一次之后,后面就容易多了。   正如睡脚踏。   韩菀之命,他有过第一次妥协后,后面根本没借口拒绝。   穆寒站了片刻,解下佩剑,和衣慢慢躺了下去。   长长的帐缦就在他的脸侧,馥郁的百合熏香中,隐隐有一种淡淡的桃花香气,浅浅的,自帐内透了出来。   穆寒立即闭上眼睛,默念心法,眼观鼻鼻观心,只那幽幽的气息,依旧萦绕不去,顺着他的呼吸,充盈他的肺腑。   太近了,她就近在迟尺。   这是她的床畔。   穆寒有些心浮气躁。   事实上,面对她亲昵贴近,他不可能没有感觉,那可是他渴仰的心上人。   但他意志一直都很坚定,他太清醒,他一直明白自己该怎么做。   现在他依旧清醒,依旧明白,但人的思绪情感是很复杂的东西,它会随着经历产生动荡,那个惶恐又紊乱的夜晚过去后,是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她脆弱偎在他身边,她害怕,他没有推开她。她蜷缩在他怀里,他细心笨拙地拍抚她。那时候所有坚拒的念头全都抛到一边,他尽全力安抚她,好让她不再惶恐。   汗津津的瘦削身躯紧紧贴着他,他清晰记得当时的温度,她蜷缩着,她需要他的保护。   一刹温情,昏暗又紊乱的夜晚,以至于他暂时脱开枷锁,她亲吻他,他没有马上推开她,任由她追逐了好一会儿。   他们亲吻了好一会儿。   她吻他,柔软汗湿的冰凉唇边,濡热滚烫的软嫩舌尖。穆寒思绪一动,他就忆起当时温度,还有她的灼热气息。   他喘息几下,努力压下心绪。   他不该想这些的!   穆寒蹙眉,闭目默念心法,强自将翻涌的心绪压抑下来。   许久,他的呼吸才重新平静。   他不敢再睁开眼睛,也不敢回忆,跟着心法默默行功,一直到深夜,意识才开始朦胧。   他终于能睡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意志是很坚决的,但坚拒哪有那么容易?穆寒还是控不住自己的心啊!   中午好呀宝宝们!(*^▽^*)二更马上发哈~   最后还要感谢昨天投雷的宝宝,笔芯笔芯!   我爱甜文甜文甜文扔了1个地雷   到处磕磕扔了1个地雷   Orange扔了1个地雷   绯雪扔了1个地雷 第41章   一连五天快马赶路,在韩菀都渐渐开始适应过来的时候,抵达缙都。   她先去拜访魏其。   古老的嵇侯府重现辉煌,高巍古朴的宏阔府邸,门庭车马络绎,家人精神抖擞,一派繁荣鼎盛。   魏其在正厅见了韩菀,他目光炯炯威仪逼人,更显姿态风流。   韩菀含笑:“贺魏伯父。”   魏其哈哈大笑,他也不废话,寒暄几句后,便直接领韩菀去面见缙王。   缙王很年轻,相貌堂堂,他对这次翻盘的功臣之一甚是和蔼,勉励过,当场颁下王诏。   栾邑矿脉归属韩氏,十年内免一切税赋。   韩菀谢恩。   这趟缙都之行,完满成功。   因郇都还有要事,韩菀没有久留,赴了魏其一个宴后,她明日即启程归郇。   醒了酒,半下午了,韩菀索性也不理事了,轻松一点,剩下这小天的功夫,她干脆挑点人手。   即便不看供述,郇都也必是细作渗透的头一个重灾区,韩菀回去就会发作,到时总号乃至府中肯定会清空一大批人。   相对而言,缙国这边就好多了,将名单交给冯信,让他届时同时处理,韩菀就打算在缙国这边挑一些人手,好到时能及时补充总号和府里。   这个不难,除了故土难离的一部分,很多人都愿意往高处走的。这趟跟着过去,就是主子的人,乐意者众。   韩菀找了个借口,就在冯信的协助下挑起人了。   这个过程顺利倒是很顺利,不过出现了一则插曲。   起因是当初放在高垣君府的那几个眼线。   高垣君府倒了,门客家人四散,仆役归公之后按流程重新典卖,冯信便遣人赎回眼线,很低调将人收拢回来。   之前在矿脉争夺一事之中,他们也算有功,不过由于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人暂时不好往明面上放,正好韩菀要挑人,冯信便将他们举荐过来了。   韩菀欣然允纳。   几个眼线过来叩头,韩菀叫起勉励两句,顺道问一嘴小杨氏,几人忙禀:“杨氏夫人再次接信后,日前已西归,在主子回来前几天动身的。”   韩菀愣了愣。   “再次接信?”   是再次,不是又。今人说话习惯,第二次称“又”,用再次,一般是三次或三次以上的。   她顿了顿:“这段时间,她接了很多信吗?”   韩菀搁下茶盏:“一共几次,何时接的?”   眼线一愣,忙禀:“共三次,都是郇国来的。”   “第一封是……正月十七午间接的。”   韩菀点头,这封就是杨夫人来信,第一次见小杨氏还提起过,她知道。   “第二封紧随第一封之后,当天傍晚到的。”   几个眼线也很莫名,对视一眼,“……小的们一直都以为,两封都是侯府那边的杨夫人来信。”   所以没禀报。   但不是,韩菀亲眼所见,杨夫人就写了一封信,来龙去脉都很清楚,不需要再补充的了。   韩菀和侍立左右的穆寒冯信对视一眼,几乎是马上,她想起了给黄胜送了丹方之后的事。   黄胜把丹方捂着,韩菀以什么筹码打动他知情者连高垣君府都寥寥无几。最起码己方的眼线是不知道的。她还以此推断,栗竺的眼线也该不知道。   谁知正当她要一鼓作气送文书让黄胜明日上表的时候,栗竺非常及时地送出五成矿山,黄胜小人当即反复。   实话说,栗竺的动作太及时了些,但凡他晚一天,情况也完全不一样的。而按照常理,他下午才去过一趟,这第二趟也实在过分着急了。   且给出的筹码也恰到好处,非常精准地压过韩菀的丹方。   韩菀当时还觉得,是他眼线布置得比冯信韩渠要深的缘故,所以能及时获悉内情和进展。   当时情况也太紧急,并没空细细思索。   只现在……   她不禁生了疑。   谁?   这第二封信是谁给小杨氏的?   这个通风报信者,……会不会就是她?   韩菀抬眼:“你们知道这信是何人所送吗?”   眼线们摇头:“小的们不曾碰触杨氏夫人的信件。”   还轮不到他们接触。   要问是否有人能知情,眼线想了想:“或许刘二知道。”   这个刘二,是个门房,也是小杨氏的陪嫁,接信并往里送到正院的就是他。   信在他手里过了一遍,若问或许知道的,只有他。   “刘二已随夫人西归了。”   “这样吗?”   韩菀点点头,“好了,下去吧,收拾一下明日启程。”   “是!”   眼线退下后,韩菀也没心思看其他人,只让穆寒和冯信一起去,他做主即可。   韩菀靠在凭几上   ……假设真是小杨氏,那么,关键肯定是这封信,是谁,谁给她送的?   栗竺。   顺利成章就是此人,细想也不奇怪,韩菀和小杨氏不熟,但也知对方昔年私奔又远嫁,几番折腾,认识的人多不乏三教九流,人际关系很复杂。   栗竺筹谋已久,瞄上栾邑矿脉也不知多早的事了,边界时有变动,他早早经营起来不出奇。   分析是这样的,也很合理。   但不知为何,韩菀莫名有些异样的感觉,一种隐隐的不安油然而生。   ……   不过不管怎么样,这个问题暂无人解答,一切都只是假设的情况下,下结论为时过早了。   回郇国再说。   韩菀很忙,思索过后就暂搁到一边,开始处理其他事情,一直忙碌到亥初睡下。   次日天蒙蒙亮,即启程返郇。   冯信等人一路送出郇都地界,才不舍拜别。   因为赶时间,韩菀照例没坐车,打马一路风尘仆仆,累当然是很累的,但当在十里长亭望见翘首等待的母亲弟弟的时候,韩菀大喜,精神大振之下连疲倦都一下子全消了。   孙氏领着韩琮欢喜迎上来,韩菀翻身下马,她鬓发脸颊一层薄薄尘土,孙氏红了眼眶,“我儿辛苦了。”   “哪里。”   此行非常成功,韩菀体力上是有些累,但精神状态非常只好,神采飞扬。   “阿姐阿姐,缙国是怎么样的?栾邑又是怎样的?”   娘仨久别重逢,激动了好一阵子,才重新登车折返都城。韩琮十分想念姐姐,一上车就偎在阿姐身边说悄悄话。   韩菀摸了摸他的脑袋瓜子,冬装卸下,换上薄薄的春衫,韩琮很瘦,痩得量身剪裁的衣裳看着都有些空,她一直知道弟弟瘦弱,但每年换季见了,总还忍不住心疼一番。   她先细细问了:“前阵子倒春寒,有没有冻着生病?这阵子药膳你好生吃了没有?”   韩琮乖乖回答,生了一次病,不过很快就好了,冷那几天孙氏没许他出屋子,药膳他都按照瞿医士嘱咐准时定量吃完了。   那就好。   希望弟弟身体真如瞿医士所言,仔细调养过这几年会渐渐好一些。   姐弟俩这才凑在一起,窃窃私语说着这场出门的事,韩菀说得跌宕起伏,韩琮一时担心一时羡慕,时不时惊呼,孙氏含笑看着。   她解了韩菀发髻,用湿巾抹去浮土,梳顺再重新绾起来。   “这些日子,你姨母也时时念叨你,等回家歇过了,明儿去给你姨母请个安。   “嗯。”   韩菀应了一声,不过也不等明天了,她时间紧凑得很,回家梳洗一番后,趁着还没见暮色,娘仨套车又去了襄平侯府一趟。   辎车辘辘,轧过内城宽敞的街道,另一头是繁华的朱雀大街,撩帘往了一阵,离开得久了,韩菀都有些想念。   襄平侯府并不很远,半个时辰即至,侧门卸下门槛,辎车直入到二门下,被杨夫人乳母迎入正院。   韩菀归城后头次过来,正院热热闹闹的,一众杨家女儿和幼子,小杨氏也在,再后面杨于淳也过来了。   杨夫人很高兴,扶着韩菀的手,轻嗔:“你这一路风尘仆仆的,怎不歇歇,明日再来?”   韩菀照例含蓄笑笑,和弟弟一起给杨夫人问了安,然后坐下。   “这不也惦记她姨母吗?”   闺女回来孙氏精神头极好,笑吟吟打趣几句,又叹:“她啊,就是太忙了,事儿多的很呐。”   孙氏又骄傲又心疼:“现今天儿暖和了,我正好多领二郎去,好歹给多分担些。”   杨夫人点头:“很该如此。”   她又看韩琮,“二郎咳嗽可好起来了?”   韩琮乖乖站起来,杨夫人严肃,他有些怯,“回姨母,都好了。”   “那就好,快坐罢……”   那边在说着话,堂上颇几分喧闹,韩菀就侧头看小杨氏。   小杨氏坐在杨夫人的左下手,韩菀特地挑她侧边坐了,她笑了笑:“有些日子没见姑母,姑母可安?”   “一切俱好。”   小杨氏笑了笑,她五官明艳,笑起来甚至美丽,回到郇国,面相的刻薄都仿佛减了几分,“说来还得给菀娘你道个谢,若不是你,我还回不来呢。”   韩菀笑了笑:“哪里的话,姑母助我良多,我自然会顾及姑母。”   对话自然中带几分客气,很平常,两人就这么说了几句,小杨氏随后又和孙氏说起话来了。   韩菀垂了垂眸,收回视线。   她目光往外睃视,庭院仆役众多,各位主子带来的下仆大部分都在廊下候着。   韩菀想起眼线们说的那个刘二。   小杨氏回归娘家,陪嫁下人自然跟着回来的,偌大侯府仆役众多,她一个外人却没法往里找人。   因着是襄平侯府的原因,使人夜探或收买仆役之类的手段也不好随便使。   韩菀心念几转,便想起杨于淳。   用过洗尘宴后,杨夫人命杨于淳送她们。杨于淳送到韩府,入内坐了一阵才离开,韩菀借着送客的机会,私下拜托了他这件事。   提起这事,不免就先把小杨氏这第二封信的事情和她的怀疑先说了一遍。   杨于淳眉心当即皱了起来。   他忖度片刻,对韩菀说,这事就交给他。   襄平侯府是杨于淳的地盘,他是世子是继承人,他要找人,哪怕私下,也非常高效率,次日一大早,便有讯传回了。   杨于淳亲自过来的,他道,小杨氏陪嫁中确实有这么个人,但此人并未一同归府。   “这样吗?”   可能确定是带着一起离开的,韩菀还查过,中途不见了人,这疑窦一下子就增加了。   这刘二去向,杨于淳也一并知道了,据说,是老家探亲了。   刘二老家解县。   杨于淳要使人去解县进一步寻找,韩菀想了想,道:“还是我派人吧,解县距东阳很近。”   东阳是她家大本营,才离开不到一年,韩氏影响力还非常大。   杨于淳想想也是,遂点头将详细地址交给她。   二人道别后,韩菀折返郦阳居,她立即就吩咐安排人。   罗平回禀:“田荭已率人出发了。”   韩菀点头,“好。”   现在就静待回音。   安排妥当之后,思索片刻,她遂先将此事搁到一边,吩咐套车前往总号。   韩菀眼下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   她回来了,郇都总号也到了肃清的时候。   这回,栗李的细作网和曹邑宰的余党马上就要彻彻底底地连根拔起了。   作者有话要说:   推荐一下阿秀的接档文《和大反派有难同当之后↓》,求预收求预收!戳专栏见哒~(*^▽^*)   纪棠穿进一本狸猫换太子的龙傲天争霸小说里,她就是那个被换下来的真公主。   男主为了掩饰身份,很快就会动手将她杀死。   纪棠艰难给自己找了一条活路,她决定投奔反派大boss靖王赵徵,旁敲侧击透露剧情,出谋划策抢夺资源,努力帮大boss把龙傲天干死。   然而她几经转折,终于找到机会投奔过去的时候,却发现——   她穿的似乎是一本同人文。   ……   纪棠以为她要去力挽狂澜,结果被反派带着往胜利的道路上一路狂奔!   而且,这个反派不仅比龙傲天更像龙傲天,他还是个醋王。   在第n次被借口按头壁咚之后,她怒了——   “滚!你CP不是我!!”   ……   “你为我赴汤蹈火,我必不负你这番心意,我们生死相许,祸福相依,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殿下,我说我只是想找个主子,您信吗?”   ……   戳专栏见啦宝宝们,接档有可能是这篇,也有可能是另一篇修仙穿书,都在专栏了,阿秀到时看一下开哪一个哈~(づ ̄3 ̄)づ 第42章   三月十六,非常平常的一天早晨。   朱雀大街店铺陆续开张,又开启喧闹的一天,而韩氏总号依旧安静又繁忙,众人匆匆进门奔往各自值房。   就是在这个最普通不过的清早,拉开了韩氏总号一场地震式的人事变动。   先是家主回来了,韩菀正式宣布了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栾邑矿脉不但成功保住,且还在缙王跟前挂了号,十年内免除一切税赋。   整个总号欢声一片。   在这等热烈的氛围之下,有几名大小管事因食物不洁请了假,也就变得不怎么起眼了。   侧门少了一个守门人,那就更加没人留意了。   当然,上述不包括消息灵通触觉敏锐的有心人。但他们很快发现,家主带来了很多府卫,整个总号密不通风,消息根本传不出去。   坏了。   上头冷眼观察手段坚决,底下忐忑不安强自镇定,但这种暗流汹涌的平静并未持续太久,当天下午,第一批供述就出来了。   韩菀重新聚集所有人,她立在外书房高高的庑廊顶阶上,偌大庭院大家一脸不解嗡嗡不断,也有安静垂目站着的,韩菀居高临下,看得十分清晰。   “诸位。”   底下安静了,所有人俱抬头看她,韩菀肃然:“有一件很让人难过的事情,我们总号混进有心人细作了,且,数量不少!”   底下嗡一声炸了。   韩菀抬手压了压:“大家不必惊慌,我们已掌握了一部分名单和线索。”   “不过为防逃遁和消息走漏,这几日委屈大家,暂在总号歇息。”   “不用惊慌,清者自清,我们会反复查证,绝不冤枉半个无辜者。”   但同样,也不会放过一个异心人!   宣布并安抚过后,韩菀吩咐众人回到各自值房。庭院人很快散了,各值房内议论纷纷韩菀也不管,只要不走动即可。很快,七八小队的府卫开始按第一份名单拿人。   这事情,韩菀和杨于淳打过招呼,有他名头兜着,即便士人亦但审无妨。很快,就有了第二份第三份,甚至第四份的名单,顺着藤一扯,不断有人被抖搂。   韩菀下了令,务必吐得一干二净,总号其中一处院落设为临时刑房,真到上刑,侥幸心理不管用了,很多人意志其实没那么坚定,就这么一层层越剥越深。   这一场清理持续了将近五天,结果触目惊心,整个总号连同底下的分号铺面都是重灾区,揪出来的细作眼线人数甚至比栾邑还要多不少。   郇国其他城池,东阳,乃至其他各国都有零星的,韩菀立即安排人火速赶往各地。   到了三月廿一,总号彻底肃清。   偌大的庭院空荡了许多,少了有将近四分之一的人手,其中又以底层的文书和小吏最多,剩下人的人都非常震惊,左看右看,一言难尽。   韩菀安抚了大家,她同时将从缙国带回的人手放进去,算是勉强填补了腾出的空缺。   人手还略有些短了,新人也还不熟悉,但她相信很快就会没问题的。   这趟人事变动,除了自身,最大最受人关注的还是顶层。   曹邑宰意外身故了,他的位置谁顶上?   韩菀心里早有人选,她正式宣布,由穆寒接任曹邑宰的位置。   半年的时间,足够穆寒熟悉一切了,他的能力毋庸置疑,这个机会也恰到好处。   除了穆寒以外,韩菀还将陈孟允往上提了一级,放在他父亲老陈管事原来的位置上。   原先的东阳总号,老陈管事和曹邑宰,一左一右,两人共同辅助家主打理韩氏诸务。先前因为曹邑宰压制和陈孟允初来,右总管位置一直空着,现在正好一并放上去。   至此,总号的人事架构终于调整到韩菀最理想的状态。   “下面,我们让穆总管和陈总管略说两句。”   随着一连串的升职和奖薪,震惊情绪去了,气氛重新变得欢快热烈。   韩菀含笑,看向下首的穆寒和陈孟允。   ……   穆寒的讲话和意料中一样,十分简明扼要,两段就没了。陈孟允则很是感慨了一番,对韩菀对底下都说了不少话,对家主尽忠,对底下勉励,最后自省,言道必不会辜负主子所托。   一场大会重要但耗时不长,结束后已傍晚,大家已好几天没回家了,也不拘下值时辰,随后就散了。   韩菀和韩仲丘陈孟允穆寒再开了个小会,定下后续调整细节,而后又处理了一下积压的要事,打道回府。   天很黑了,韩菀却很高兴。   “走!”   踏着夜色下了车,她兴冲冲对穆寒说:“我们回去庆功!”   她彻底清除内患,穆寒升职了,都非常值得好好庆贺一番的。   庖厨得了主子吩咐,很快就整治出一席小宴,蒸煮炙烹焖炖炸,凉拌的,生脍的,鱼虾畜禽蔬果菇菌,说是小宴,但应有尽有,精挑细选的菜肴摆了慢慢三大张长案,还备了酒水,桂花酿和玉泉春。   韩菀有点嫌弃甜甜的桂花酿不够劲儿,她今日情绪高昂,要喝也喝浓些的,于是点了玉泉春。   待侍女给她斟了一杯,她索性把人挥退了,以免说话不方便。   韩菀举杯,对下首的穆寒说:“敬我们一杯!”   “希望后续能再接再厉,顺利解决栗竺李翳二贼及其幕后所有人!!”   本她邀穆寒共坐,可惜穆寒不肯和她共席,无奈韩菀只好在下首加一案,两人一上一下端坐着。   穆寒举杯:“敬主子!”   “主子必可得偿所愿。”   韩菀仰首,清冽醇厚的酒液入喉,化作滚烫一线直入腹中,酒气翻涌,胸腹等人热了起来。   “好!”   她叫了一声好,直接执起银箸,以箸为锤,轻击铜缶,唱了一曲《东问》。   这首代表胜利的歌曲大气又昂扬,清越的歌声优美流畅,韩菀今天真的很高兴,两人气氛少见的轻快和缓,因着此番大捷,穆寒也露出轻松的神色来。   一曲歌罢,韩菀打趣让穆寒舞剑,他抽出长剑,矫健身姿剑势声若雷霆。   她也不用端着家主威仪,惊呼不断,连连鼓掌。   歌声,舞剑,酒菜,饱腹而微醺,她以手撑额,侧头静静看着底下高大英健的人。   烛光晕黄,柔化了他的侧脸,少了平时的沉肃阳刚,眉目深邃,英俊又迷人。   韩菀定定看着他,久到穆寒都发现了,他顿了顿,搁下酒樽,慢慢抬头看过来。   韩菀站起身,提着裙摆,轻轻步下台阶。   她来到他的身边,也不要坐席,就这么跪坐在他的身边。   烛光柔和,映着彼此的眉眼,韩菀伸手按住他的唇。   “先不要说话。”   凝视良久,她轻声问他:“我是不是很无理取闹?”   “明知道你不愿意,还硬拗着你?”   韩菀再次按住他,让她说,她仰头,注视着他一双浅褐色的眼眸,晶莹剔透,琉璃珠似的。   她喃喃:“可我就是想和你在一起怎么办?”   没有强硬,没有逼迫,酒意微醺,她眉目流露一丝脆弱和渴望,以及期盼,她慢慢蜷缩坐起,双手抱膝,低低声说:“我想过,我们在一起了。”   “……等栗竺李翳这次的事完了以后,等二郎再大些,身体若好了,能掌事了,我们可以四处走走。”   韩菀其实没有那么大的权欲心,她也向往另一种生活,盯住烛火,她轻声说:“到时候,你保护我,我们到楚国去,看看渔舟唱晚,去划舟,去采菱。”   “从前听阿爹说,楚地有云梦大泽,万顷碧菱,藕荷连天,斜阳下采菱女荡着小船在穿梭,还会唱曲儿,我就很想去看看。”   “还有鲁国的神山,燕国的长堑,和巴蜀的云道,……”   她未来的计划里,都有他。   柔和的烛光下,柔弱瘦削的少女抱膝而坐,明明只是轻声细语,却无法控制的,穆寒眼眶涌起一阵潮热。   “我是真心的。”   韩菀慢慢支起身体,她侧头,看着他的眼睛,喃喃:“你知道吗?”   一瞬不瞬对视,柔和婉转,时光仿佛停滞了在这一刻,似有魔力一般,怔怔的,两人越靠越近。   差一点,就亲吻上了,穆寒蓦回神,才慌忙偏头移开。   只他不复往日平静,盯着侧边某一点,呼吸乱了。   韩菀不逼他,她执起他一只手,放在自己心上,“你回去仔细想想好不好?”   “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有什么困难,我们一同应对好不好?”   穆寒呼吸粗重,他的手在颤动。   良久,韩菀轻轻放开他,“好了,夜了,回去梳洗,咱们休息吧?”   她没有再逼他,柔声微笑。   穆寒喉结滚动,片刻,才站起身。   韩菀轻柔点头。   一双美眸映着一室灯火,似坠满漫天星光。   穆寒移开视线,临行前,他低声说:“晔二郎君那边,主子不妨留心些。”   这个韩菀知道:“放心,我已吩咐那边的人留神了。”   简单说完一句,穆寒告退转身。   倒退几步,转身出了玄关,无声无息,和以前一样。   只掩门前,他控制不住,往里面望了一眼。   室内安静,灯火明亮,她一身茜色提花缎面曲裾,仍跪坐在他的坐席侧,正低头看着他用过的杯盏。   烛光晕黄,她光洁如玉的侧颜一层橘色暖光,柔美,温暖,柔和似画,动人心弦得不可思议。   穆寒轻轻掩上门。   无声的轻柔,撼动了他的灵魂。   夜风吹拂,沿着廊道缓缓前行,那张柔美真切的面庞,真情流露的轻声告白,给他带来了难以言喻的心潮起伏。   韩菀可能想象不到她的影响力,心乱了,思绪也乱了,他控制不住脑海全是她刚才说的话,思绪不由自主顺着她的计划想了过去。   穆寒仰首,看漫天繁星,星河璀璨,情潮起伏,他花了好一会儿,才勉力镇定,没在人前露出异样。   情绪波动太大,他根本没法直接回东厢,沿着郦阳居里外巡视了一遍,又抽查了大半院外,把大半个府走了一遍,微有些凉的夜风一直吹拂,他才总算稍稍平静了下来。   这才惊觉,距离开郦阳居已快半个时辰,她大概等着准备休憩,穆寒心里一急,立即匆匆往东厢书房行去。   准备尽快梳洗更衣。   夜深了,府内灯熄灭大半,穿过侧门转入院内,夜月下花木疏阔,庭院一片寂静幽暗,柔和夜风穿过庑廊,海棠老树的叶子刷刷轻响。   穆寒快步步上台阶,正要转进东厢书房门,忽一顿。   庑廊之下,老海棠的树影下,他碰上了一个人影。   微胖,妇人髻,立在东厢门前,似专门在等他。   他一愣。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马上发哈!(*^▽^*) 第43章   穆寒第一眼就认了出来,这妇人是温媪。   郦阳居的掌事嬷嬷,她还有一个身份,就是韩菀的奶母。   隐有所感,心某处一坠,一直难以平复的情绪忽静了下来,脑子陡然一醒。   穆寒垂眸。   温媪转了转身,她已发现穆寒回来了。夜色下魁伟的青年身影如山岳,庑廊的阴影覆盖了他上半身,他背着光,看不清他的表情。   “穆寒回来了?”   温媪先说的话,这个妇人素来慈和又严肃,她打小主子落地就伺候在身边,奶哺哄洗,精心照料,十数年下来比自己亲生的孩子感情还要深几分,待韩菀最是恭敬慈和不过。   只管束郦阳居却甚认真严格,这上下仆役近百,不认真严格根本不行,多年下来,早养成了严肃的性子。   她步出海棠树影,月光照在她身上,温媪身上还是那套衣裳。主子把人都屏退后她并没回去梳洗更衣,衣摆沾露,她显然等穆寒很久了。   穆寒并未问温媪找他何事,温媪也没打算在外面说,看了看东厢的房门,“我们进去说会话?”   穆寒推开房门,温媪紧随其后,她掩上门,穆寒垂眸要燃烛,被温媪制止了,“不必了,这就可以了。”   墙角有一点长明烛火,室内昏暗,温媪推开后窗,皎洁的月光洒了进来,银色铺满一地。   正房已经熄灯了,但她知道韩菀还没睡,东厢距离正房很近,点了灯很容易就引起后者的留意。   温媪把窗推开,注视后廊郁葱花木片刻,转身看穆寒。她没碰长案文牍书简,到另一边矮榻的炕几一侧坐下,翻起茶盏斟了两盏茶,其中一盏推到对面,“坐吧。”   穆寒没有坐,就静静立在垂幔侧。   他微微垂眸,心里对接下来的谈话已隐有所感。   他不坐,温媪也没说什么,端起茶盏要喝茶,低头望了茶盏,最后却没能喝下去。   她叹了一口气,将茶盏搁下:“这套漆盏,是主子十岁那年生辰,主君特地命人从信国带回来的。”   精描细绘,栩栩如生,韩菀见了很喜欢,特地命人收进库房。   穆寒置东厢为书房,她特地开了私库给他选摆设,这套漆盏就是当时她选出来的。   穆寒不知,但温媪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她心爱之物。   穆寒心一震,抬头盯那套就随意搁在炕几上漆盏,片刻,视线掠过其他,屋里她选的许多大大小小的摆设用具。   温媪长长吐了一口气,茶也喝不下去了,言归正传:“穆寒啊,府里待你如何啊?”   室内一寂。   片刻,穆寒的声音:“恩重如山。”   确实,确实啊,是真真正正的恩重如山啊。   温媪站起身,她看着几步外的穆寒,月光投在地面折映在他脸上,轮廓深邃,沉静肃然,身躯魁伟如山,脊梁挺直有力。   “韩氏救你的命,纳你入府予与容身之地,许你学武,还识了字。”   当今世上,贵族才有资源和资格识字,而穆寒,仅仅只是一个出身最卑贱的混血羯奴。   不仅如此,穆寒还被选拔为家主亲卫,韩父看重他,赏识他,甚至将他选为儿子将来的辅助者,悉心引导他,教他,甚至连他的母弟也得到悉心的安置。   那可是如同再生,真真正正的恩重如山。   “可是你呢,你是怎么回报韩氏,回报主君的?”   温媪神色陡然一肃,厉声一字一句:“你竟敢勾引女郎?!”   是的,温媪察觉了。   其实自发现那个荷包那会,她心里就存了点疑惑。原因无他,韩菀小时东西都是她一手一脚收拾的,她记性不错,她记得女郎跟主君去了一趟陈国,回来那个荷包就丢了。   笼箱都是她收拾的,她记得清清楚楚。   这个突然回来了荷包,当时倒没有很引起温媪的注意,只是随着后来韩菀下定决定,郎有情,女有意,虽是一个追一个避,人前也没露什么,但那种氛围总是不一样的。   尤其是这趟从缙国回来以后,韩菀不经意流露的女儿娇态,温媪是过来人,她本就心存疑虑,一下子警铃大作。   经她观察,她确定了,且感觉已不能再继续拖延下去了。   先头外事紧急,她拖到今日,一见事毕,就立即寻上了穆寒。   温媪一点点带大的韩菀,在心里她是最美好最高贵的,可媲美公主,不,若韩国还在,韩菀本来就是公主。   哪怕韩国没了,这大梁一朝,她仍是天子嫡脉!   温媪简直怒不可遏,穆寒一个羯奴,韩氏和主子待他天高地厚之恩,他不思竭力回报,竟还敢生出登天摘月的妄念?   真是岂有此理!!   她胸脯剧烈起伏,陡然厉喝:“你可对得起韩家?!对得起待你天高地厚之恩的韩家,对得起恩重如山的主君?!”   “他日九泉之下,你可有颜面面见主君?!”   穆寒浑身一震。   “你也配?”   温媪切齿痛恨,她简直难以置信穆寒的心大包天,“你觉得你是凭什么?”   “女郎凭什么欢喜你?”   温媪这简直发自灵魂在质问,她诧异看着穆寒,你是觉得自己比杨世子还优秀吗?   不,完全不能和杨于淳比。   “你是觉得自己哪一处值得主子垂青吗?”   是英俊的相貌?可时下俊美男子的标准是面如冠玉身姿颀长气质风流,穆寒于之一比,虽不丑鄙,但也完全和俊美沾不上边。   更甭提他的羯奴血统了。   说学识说文采,从未有闲暇研著当然不出色,韩菀比他强多了。   说礼仪说风度,根本不是一个阶级的东西。   唯一能称道的大约就是武艺和商事天赋吧,可后者韩菀也不差,她又不是在挑选下属。   所以,温媪认为,韩菀只是青艾少女,情窦初开,刚好发现一个人在暗恋自己,好奇心致使下,受到了吸引。   句句如鞭,实非无的放矢。   穆寒心沉沉下坠。   温媪声音倒缓和下来:“穆寒,你知道的,你的身份,就算想给主子当面首也不大合适。”   面首并不是一个让人忌讳的话题,相反,如今贵妇篡养面首并不鲜见。   若韩菀现是婚后,她要收穆寒入帐,那温媪是没什么意见的。   关键在,现在韩菀未婚。   她打理商号本就出格,若再婚前就有面首,那还要如何寻觅良人?   温媪其实也隐约知道韩菀心意的,猜到杨于淳很可能不成了,她心里本就担忧。   越想越焦急,她最后肃然道:“穆寒,主子年纪轻,偶尔会有想左的时候,我们这些侍候的,当得仔细规劝引正,而不是为了一丝私欲,引主子犯下大错。”   “你若再不收敛,我就只能上禀夫人了。”   “你不想自己,也想想你的母亲弟弟。”   注视穆寒久久,温媪最后说了一句:“你心里若有她,就不该害了她。”   ……   你应当清楚,自己是怎么一个身份。   话罢,温媪再不停留,转身离去。   房门“咿呀”一声响,穿堂风蓦地大了起来,从大敞的后窗而入,穿房门而出。   呼啦啦,放置在案上的空白布帛被吹散飞起,洒落一地。   穆寒的心如同泡在冰水中。   彻骨地寒。   温媪来得太及时了,在他心潮起伏,控制不住热血上涌的当口,温媪的到来,犹如数九寒冬的一瓢冰水,浇了他一个透心凉。   他有些睁不开眼睛,夜风如鞭,刮在他身上,如同凛冬,冰寒彻骨。   穆寒一动不动站着,久久,他退后一步,“哐当”一声,撞翻了地上的雁鱼青铜灯。   微光熄灭,蜡油浇在他的手上,通红一片。   他怔怔坐着,一动不动。   作者有话要说:   就差一点点啊啊!!   但其实吧,站在温媪的立场,并不能说她做得不对,相反她很正确,只能说……诶一言难尽了。   这章有点短小,但我觉得再加内容不合适了,明天再来吧!明天,或者后天,就到强制那个啥啥的剧情了嘿嘿,苍蝇搓手!!   哈哈哈,爱你们!!明天见啦~   最后还要感谢投雷的宝宝哒,笔芯!   禾汪汪扔了1个地雷   万花错了吗扔了1个地雷 第44章   韩府,东路。   韩仲丘韩晔父子今天爆发了一场大争执。   起因是穆寒的擢升。   这次总号大动荡,高中低层都腾出非常的多的空缺,事后作出大调整是必然的。韩晔本以为,擢升的该是他,毕竟他是韩菀的亲从兄,韩家自己人。   当然,他也没想自己能一下子坐到总管事的位置,他知道自己经验能力尚有欠缺,但当个副手他还是能胜任的。   韩晔预期中,陈孟允上提一级,坐上曹邑宰的位置,然后副总管该是他了。   却不想,韩菀完全没有这个意思,她直接擢穆寒接任曹邑宰之位,然后恢复从前制度,重设右总管,擢陈孟允。穆寒为左总管,陈孟允为右总管,二人并驾齐驱。   而韩晔只职务上略作调整,大体位置并未变动。   这个结果是韩晔完全没想到的,穆寒区区一个羯奴,居然连跳几级,一跃成为他的顶头上司,一人之下所有人之上,他不敢置信。   偏偏不仅是韩菀,就连陈孟允,甚至他的父亲,都非常赞成。认为总号人事动荡,外还有强敌窥视,用人当不拘一格,穆寒出身是差些,但他的能力和手腕这段时间大家都有目共睹。   韩仲丘和陈孟允都对穆寒擢升投了赞成票,乐呵呵上前恭贺。   偌大的庭院喧闹欢声一片。   韩晔自宣布擢升结果后,人就沉默下来了,一直憋着回到家中,再也忍不住,一摔车帘怒气冲冲往里冲。   “你这又是怎么回事了?”   韩仲丘跟在后面,皱眉瞥了儿子一样,随手屏退下仆,“好端端的这是做什么?”   韩晔气得转身:“阿爹!这还好端端的我做什么?!”   他气得不打一处来,一待仆役退尽,当即怒道:“穆寒区区一个羯奴,他何德何能当大总管?!”   “他能出总号任职,已是叨天之幸了!元娘也是的,一个羯奴,也太给脸面了!”   韩仲丘听明白了,眉头皱得更紧,他打量儿子两眼:“那你觉得穆寒不配,那谁配?”   韩晔一滞,梗着脖子说:“反正他就是不配!”   他忿忿坐下,一气灌了一盏茶,将漆盏掼在炕几上。   韩仲丘脸也板起来了,十分不悦:“你这是觉得,你和他一起进的总号,他擢升了你没有,该是你擢的而不是他?”   韩晔一下子戳了个正着,他霍站起:“难道不是吗?”   “我是元娘从兄,我是韩家人,穆寒做的事情我也一直在做,再如何,我也不可能不如一个羯奴吧?!”   “你就是不如他?!”   韩仲丘怒喝一声。   “是,论身份地位,他是远不及你。只是论才干能力,恰恰相反,你不及他多矣!!”   两人根本不是一个等级的,韩晔是中等能力,不格外出色也不算蠢笨,但穆寒相比,那就完全不够看了,穆寒迅速掌控丹砂丝绢二项,并随即探入货运粮陶等等,张驰有道手腕高超,处事作风悍然,不过半年,已不逊色于陈孟允。   他已彻底压下所有质疑蜚语。   反观韩晔呢,不是不行,而是一切按部就班,目前处于一切渐渐熟悉,已能开始熟练理事的阶段。   韩仲丘简直气得不打一处来;“你自己手上的事情,才刚刚掌住,怎么擢?擢你上去手忙脚乱吗?啊?!”   韩晔被骂得脸色涨成猪肝色,“我没说我啊,我只是说他,我怎么就远不及他多矣了?”   韩仲丘冷哼一声:“你自己心里清楚。”   见韩晔还要反驳,他大怒:“你还敢顶撞?!”   “此事到此为止!”   见韩晔不忿闭上嘴巴,韩仲丘这才严厉警告:“这事元娘与为父商议过,为父以为非常妥当。”   “你自好生打理好自己手头事务,正如你所言,你是韩家人,若你将来能力上去了,元娘能弃你选他人吗?”   韩仲丘厉声:“这事今日说过就算,你这心思都给我压回去,若日后再有半句,为父定不轻饶!”   “听见了没?!”   “给我好好做事。”   这时廊下传来脚步声,吕氏和儿媳任氏听爷俩归家闻声而至,“啊,这是做什么,好端端爷俩怎吵起来了?”   “好了好了,有什么事儿仔细说……”   后窗,近卫轻轻把掀起的一线窗缝阖回去,吹了一声类似虫鸣的口哨给掩护的仆役打了招呼,悄悄离去了。   次日,待韩菀归府后有闲暇,他随即上禀此事。   韩菀很满意。   堂兄会不忿,她早猜到,穆寒提醒之前,她就在关注着叔父的后续处理。   抵郇都以来,叔父襄助她良多,可以说韩菀能这么快接手并顺利掌控韩氏,叔父韩仲丘有着一份不可替代的功劳,韩菀很感激。   但感激之余,韩菀不敢忘记当初东阳所见所知,韩仲丘曾生过贪欲的,虽他一直不吭声心里很矛盾,但确确实实是动心过。   不怕一万,最怕万一,现在外有强敌环伺,出不起差错,她不得不谨慎一些。   好在,叔父并未让她失望。   韩菀露出一抹舒心的笑:“我就知道。”   上辈子一分未得,最后叔父仍千里迢迢赶来郇都给她娘俩收棺,她就知他良知未泯。   韩仲丘处理得非常好,韩菀放心了,果然叔父是贪欲不强的人,有了适当的一部分,他就觉得足够了,就不再惦记其他。   这样很好。   韩仲丘能有这般持正的态度,韩菀很高兴,所以她只点了个人,吩咐近期盯一下韩晔就可以了。   其实有叔父训压,韩晔那边基本也没什么问题,不过她出于谨慎心理,还是吩咐了一声。   近卫应了一声,恭敬告退。   明堂安静下来,韩菀伸腰活动了一下筋骨,索性把笔搁下了:“晚了,明儿再处理吧。”   她侧头看穆寒。   刚两人正在商量着细调人手,不,应该就主要她说,他偶尔简短回一句。   一张长长的紫檀大书案,就放置在南窗下的矮榻上。她端坐正面,而他坐在侧边。两人距离很近,就半臂上下,她一侧头,就能看到他微微青茬的整洁下巴。   夜深了,院内安静,偶几声虫鸣,榻下一座枝形连盏烛台燃烧,明亮又静谧。   由于处理公事,韩菀把仆婢都屏退了,室内就他们两人,她搁下笔,伸伸腿一侧身,就歪坐在他身侧。   她顺势拉着他的手,吻了一下他的嘴角,刚好瞥见他脖颈上非常明显的喉结,她又好奇伸手拨弄了一下,硬硬的,和她的完全不一样。   她侧头挨着他,“怎么啦?”   话说完,韩菀眉头就皱起来了。   其实她不是感觉不到的,否则,她平时也不会一上来就又亲又碰。   穆寒端正跪坐,脊背挺直,视线微垂眼睫不动,又恢复了那个石头样儿。   一整天都是。   白日她就隐有察觉了,也就不独处,所以不明显。   她又亲又吻,又拨弄,他动也不动,又恢复了那个沉默寡言又冷又硬水泼不入的石头样,甚至比之前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   韩菀就生气了,怎么会这样!她明明已察觉到了他的松动。   自梦魇拥吻那夜,穆寒抱着她亲自照顾她,她分明感觉到他的情动。他已没法像先前那般心如止水。他勉力维持平静,一再回避,实际这恰恰说明了他控不住心绪了。   所以,韩菀才有了第二次表白。   以柔克刚。   她真切感觉到了他当时的战栗。   本来韩菀很有自信,哪怕这次不行,火候也差不多了,她再多使一把劲,两人就能在一起了。   她是当事人,她有感觉的。   可为什么,一天时间,突然就这样呢?   这怎么回事?!   穆寒并未为她解答,他沉默侧身,打开樟木小箱开始收拾案上文牍,韩菀憋气正要说话,有敲门声,温媪问她是否抬水进来。   沐浴用水很重还烫,韩菀素来没有将人打发回去抬来抬去的习惯,穆寒垂眸,已迅速收拾妥当退到榻下,她只得暂憋回去,扬声应了。   二人各自沐浴洗漱过后,仆婢伺候韩菀换了一身茜红色软绸袍子,鱼贯退下。   温媪经过门前,看了立在门边等候的穆寒一眼,穆寒静静侍立如同一尊石雕,她收回视线,没再说什么。   穆寒入内,掩上房门,垂目片刻,才转身。   一转过身,韩菀披散青丝,正倚在内室门侧,抬眼看着他。   烛光朦胧,她光洁侧颜染上一层晕黄,白皙如玉,皎洁如早春二月的霜色。   韩菀正想着要如何和穆寒说话,她觉得自己不能太急躁,正忖度间,不想这家伙先出幺蛾子了。   穆寒止步内室门帘前,不再入内,他拒绝再睡韩菀床前脚踏。   当然,他不是这么说的,韩菀让他进来说话,他就伏跪在地:“今主子无恙,卑职不敢再冒犯。”   额心触地。   穆寒闭目。   温媪一席话,犹如冰寒冬夜的一瓢冷水,浇了他一个彻骨透凉,也彻底浇醒了他。   明明知道不应该的,明明清楚不可僭越,可偏偏控制不住,动心动情。   现在,梦醒了。   他回到现实。   上涌的热血凉了下来,发热的头脑恢复冷静,酸涩,绞痛,哽咽,统统都过去了之后,他庆幸,自己还没有铸成大错。   还来得及。   一切种种,尽归于这一点。   穆寒思维前所未有地清晰,端正俯身,双膝着地,额头长触地面。   这一句过后,他不再开口。   又恢复那个闭嘴如蚌壳的模样儿。   韩菀被他气得,一愣,皱眉,她简直气得不打一处来:“你必须睡,这是命令!”   “起来,进去!!”   穆寒微微垂目侍立,一动不动。   简直就一老鼠拉龟的架势,呸,她才不是老鼠!总而言之,几次叫人无果的韩菀怒了,气得她咬牙又切齿。   恼怒之下,她做了一个异常大胆又十分直接的决定,“脚踏不想睡,那就甭睡了。”   拉他不动,好啊,盯了穆寒半晌,她一字一句:“穆寒,听着,我让你进屋,伺候我。”   伺候?   所谓进屋伺候,包含有一个很特殊的含义,这种情况下说,往往只有一个意思。   有一瞬,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寂了半晌,穆寒霍抬头,不敢置信。   终于有反应了不是?   到了这会,韩菀反而冷静下来了,她挑眉:“对,就是你想那个意思。”   她淡淡道:“我记得亲卫营规戒头一条,即忠诚于主上,服从于主上,毋问何时何地。”   韩菀说:“倘若你不从,从前往后,就不要再跟着我了。”   作者有话要说:   阿菀这小脾气啊,我可太喜欢了嘿嘿   给你们一个超级大的么么啾!!明天一章可能会往围.脖放半截图,但估计区别不大的,有兴趣的宝宝到时可以去瞅瞅哈哈哈   爱你们!!   最后还要感谢投雷的宝宝哒,笔芯!!   到处磕磕扔了1个地雷   Orange扔了1个地雷 第45章   室内沉沉寂然,落针可闻。   韩菀居高临下,盯着穆寒淡淡说了这一番话。   她说得认真,并非玩笑。   一灯如豆,偌大的外室毡毯几柜渐渐没入黑暗之中。   有一丝儿风,不知是从哪个边角罅隙窜进来的,烛火微微闪烁,“啪”一声,骤爆起了一点烛花。   韩菀转身:“进来。”   她一侧身进了里屋,仅余烟蓝云纹门帘在轻晃,脚步声未曾停滞,直接往屏风后行去。   “我记得亲卫营规戒头一条,即忠诚于主上,服从于主上,毋问何时何地。”   “倘若你不从,从前往后,就不要再跟着我了。”   言犹在耳。   穆寒攥住双拳,他攥得太紧,关节咯咯作响。   最后,他进去了。   不得不一步一步,往里面去。   越过那道略厚的漳缎门帘,内室要稍亮一些,妆台和木桁边上各立一个单支烛台,照亮了悬挂浅杏逶垂帐缦的宽大矮榻。   编织了精美繁花的羊绒毡毯铺在精贵的柚木地板上,从脚下一路铺就到榻级前,纱质帐缦轻盈极具垂感,倾斜覆盖住了脚下的毡毯的大朵繁花,浅杏水红,晕黄烛光,摆设温暖柔和。   韩菀背对他立在榻级前,巨大檀木屏风彩绘精致,紫檀木色泽内敛光润。她手轻轻一动,茜红色的软绸袍子自肩颈滑下,落在地面上,一段弧度优美的玉白颈项,初霜般的色泽,她仅剩一身薄绫寝衣。   春夏寝服用料极薄,上等绫纱做工精细,隐隐能看见底下羊脂玉一般的色泽。   她没有回头,缓步步上榻级,拥被半倚抬眼看他。   韩菀示意他把衣裳脱了,“上来。”   一开始是冲动,可现在却觉得挺好的,干脆利落,他和她有过关系之后,不管怎么推怎么拒也没用了。   暮春三月,微微有些倒春寒,不热,也不冷,夜间凉风习习,贴着柔软的绸面衾枕,感觉极舒适。   韩菀换了个姿势,斜靠在引枕上看着他。   晕黄烛光,照亮从门帘至妆台的一大块地方,穆寒站在屏风一侧,下颌绷得紧紧的,他垂眸片刻,在韩菀的注视下,一件一件把衣裳解去。   先是厚重的皮质腰封,他一直都是穿着黑色的束袖布衣,简单又朴素,久而久之,连针线房也不再费心思给他做那些精美绸服了。他身强体健,不畏寒暑,犹带微寒的三月,他就里外薄薄两层棉布衣裳。   很快就卸下了,布满新旧伤疤的精壮上身,橘色烛火映照泛一层蜜色光泽,肌理分明贲张,极魁伟极健壮,绷得紧紧的,如猎豹一般矫健爆发力十足。   穆寒身上仅剩一条长裤,他垂眸,没有再动,韩菀也不计较,让他上来。   烛光映在他浓密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阴影,侧脸半明半暗,压抑极了。   鎏金香炉微微吐着青烟,百合香息馥郁浓醇,烛光微亮,帐缦低垂半合拢,他撩起垂幔,登上榻级。   他上来了。   帐缦是厚纱的,微微透亮,穆寒一进来,感觉整个空间一下子就小了,干净皂荚味道,熟悉又陌生的男子阳刚气息,和淡淡的桃花香混合在一起,能清晰听见彼此的呼吸声,粗重压抑,清浅紊乱,交融在一起,空气放一下子就滚烫了起来。   无声的昏暗,她一翻躺落,示意他上来,穆寒僵坐片刻,覆在她上方,双肘撑着榻,却没碰触到她分毫。   两人呼吸都重了起来,熟悉又陌生的阳刚气息包围着她,黑暗中,韩菀有些晕眩。片刻,她清醒过来,抬眼凝视着他,伸出手,放在他背上。   他肌肉一下子绷紧了,像石头一样硬邦邦的。   柔软的绸面薄被,半覆半盖,被下,从背部到胸腹,她轻轻抚他,右手往回一落,她轻轻抽开了自己衣带。   他喘息一下子重了,到底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不管心里如何作想,身体立即有了反应,韩菀马上感受到了。   两人体型差异很大,他一个能顶她两个有余,但韩菀不怕,她决心,今儿两人非在一起不可。   她仰首,轻声说,亲我。   她让他亲.吻她,穆寒慢慢低下头,她耐心等着他,最终,他碰触她的唇瓣。极克制隐忍的碰触,一如他的人。她不满意了,皱眉说,进来。   她主动伸出濡软碰他,微启双唇让他进来。两人终于有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亲吻,很久,昏暗又湿热,灼热的气息混合在一起。她侧头,让他亲吻她的脸颊脖颈。   气息交融,很混乱,很漫长,热气渲染,不禁有些晕眩,韩菀情动了。最后的最后,她抽开颈后鹅黄色的细细系带,将他的手放在那片薄薄鹅黄绸缎的最上缘。   只要一拉开,开弓没有回头箭。   韩菀轻抚他的脸,顺着线条分明的肌理一路往下,也将手放在他长裤系带上。   昏暗夜色,粗重的喘息,穆寒手在颤抖,似有千钧力阻滞,他根本揭不开这层薄薄的布料。   但感觉她的手碰触到系带,只要轻轻一抽,棉布长裤必应声而下。   他仰首,面露痛苦。   他不肯离开她,也不能再僭越下去。   这一刻,天人交战,健硕的身躯在颤栗,汗水湿透了肌肤,沿着绷紧下颌滴答淌下,落在韩菀的脸上。   不难闻,淡淡的皂荚味道,阳刚气息十足,熏得韩菀目眩神迷。   “急什么?”   她轻轻嘟囔,手上加快了动作,仰首,他喉结在滚动,她亲了一下,同时手上轻轻一拉。   长长布带滑过绳结,轻微的“斯索”声,昏暗中,穆寒霍伸手,按住了她的手。   粗糙的掌心力道很大,紧紧按住她的手一动不能动,韩菀不高兴了,“穆寒?”   气氛微微有些变了。   喘息很重,她光洁额心一层薄汗,脸颊泛红,有些不悦抬眼瞅他。   穆寒凝视她,挣扎,煎熬,痛苦,脸上种种情绪一瞬而过。   最终,他霍翻身下榻。   抄起衣物,匆匆推门离去   屏风撞“砰”一声,风带起,烛火剧烈闪烁,韩菀愣了半晌,霍地坐起,正见他背影疾冲而出。   “穆寒!!”   她提高声音:“你今日若出了这个门,往后就不要再留在我身边!!”   穆寒背影一滞,能听见他粗喘声,又急又重,高大魁伟的身躯战栗着,只不等韩菀再说话,他再次撩起门帘,冲了出去。   “穆寒,穆寒!!”   韩菀匆匆拢起襟口,下地披上斗篷追了出去,她撩起门帘正要冲出,却和转入屋中温媪撞了个满怀。   很疼,韩菀却顾不上了,绕过乳母就追出去,温媪大惊失色,一把拉住她。   “主子,主子!!”   韩菀脸颊绯红,青丝凌乱,身上就拢了一件雪青色的薄斗篷,气息凌乱,脸颈一层薄汗,雪色肌肤上有被胡茬子蹭出来一点点红丝颜色。   温媪是过来人,如何不知,一见惊得三魂不见七魄,“主子,主子,您这是做什么呢?”   温媪急得不行,韩菀被她一拉一回头,她极聪敏,心念一转,瞬间就明白过来了。   是温媪。   她大怒:“阿姆,是你找的穆寒!!”   难怪啊,原来如此!   韩菀勃然大怒:“你知道的,我最不喜欢的就是底下人背着我私下做主!!”   哪怕是心里真为她好!也不行!她的人,就必须是她的,和她同心同德!!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一把推开温媪,追了出去,“不许跟着我!!”   冲出门廊,已不见了人,“穆寒呢?”   她立即偏头问已闻声转身跨上台阶的守夜近卫,阿亚瞪大眼睛,张口结舌,半晌,慌忙一指。   韩菀提起斗篷下摆,沿着廊道飞奔而去。   “主子,主子!!”   温媪追了出来,韩菀雪青色背影已飞快转过庑廊不见,她急得不行,又不敢不听,韩菀的脾性她知道,再违她命令什么理由也不好使了。   “唉,唉!!”   温媪追了两步,连连顿足,回头见震惊的阿亚几人,当即严肃起来了,“你们听着,今日之事,就当没见过,谁也不许议论半句!!”   阿亚几个赶紧点头。   郦阳居上下,都是韩菀的人,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只要不是傻的都不会把主子的私事往外说半句。   ……   穆寒疾冲至廊道最后的一排排房,此处是庖厨取水之地,他提起一桶冰凉的井水,自头顶浇下。   暮春回寒,夜露浓重,三月倒春寒的冰凉井水一浇透底,他连续浇了几桶,灼热的血液和翻涌的思绪才算稍稍缓凉下来。   “哐当”一声,水桶落在地上,他慢慢靠着墙壁,粗重的呼吸,面露痛苦。   可就在这时,却听见一阵轻盈但急促的脚步声,他霍站直。   夜风吹起衣摆,雪青斗篷翻飞,她竟追了上来,跑得太急,她急急轻喘着。   “穆寒。”   “阿姆找你了对不对?她和你说了一些不好的话对不对?”   韩菀轻喘着,仰头看他,两人相距就三步远。   “我想我知道她说了什么。”   “但是我要告诉你。”   韩菀深呼吸几口,气息平缓下来,她告诉他:“我不怕的。”   “我一直都知道我自己在做什么,我不怕的。”   一起面对就是了,她有心理准备的,她是很认真的。   穆寒看着她,月色皎洁,如霜般的银色洒在她的颜面上,白皙的脸庞如羊脂玉一般润腻,风掠过青丝,美丽的双眸映着她头顶的漫天星光,美得动魄惊心。   这深深烙印在他心坎上的一张脸。   胸腔一阵尖锐的绞痛,疼得他一瞬无法呼吸。   过往种种,在眼前飞逝,一幕接着一幕,最后定格在她那夜梦魇怔怔恍惚的眼神上。   他闭了闭眼。   再睁开,眼神一片坚定。   穆寒俯身,单膝着地:“请主子收回成命。”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不仅仅是身份,穆寒很敏感,他隐隐察觉到了些什么了。   哈哈哈哈明天见啦宝宝们,给你们一个大大的么么啾!!(づ ̄3 ̄)づ   还要感谢下面给文文投雷的宝宝哒,啾啾!   我爱甜文甜文甜文扔了1个地雷   绯雪扔了1个地雷   禾汪汪扔了1个地雷   苹果妈妈扔了1个地雷 第46章   又是收回成命。   清冷的月光洒在井沿瓦顶,这个失去白日忙碌的角落偏僻又寂静,穆寒那微带暗哑的声音不高却极清晰。   韩菀深吸一口气,俯身蹲下去,抬手去捧他的脸,他不动,两人僵持了片刻,最后她被带得往前一栽跪下,膝盖骨“啪”一声脆响。   穆寒立即一侧身避开。   但头也抬了起来。   只他微微垂眸,不再肯直视她。   韩菀呼了一口气,她耐着性子问:“你告诉我,阿姆和你说了什么?”   “是身份有差?还是与我有害要告知母亲?”   穆寒眼睫微微一颤。   韩菀又急,又气,深吸一口气稳住情绪,“我再说一遍,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有什么困难,我们可以一同应对!”   她看着穆寒:“我知道母亲会不许,但我会努力说服她的。”   倘若没法说服,那就再想其他法子,总有办法的,只要心意坚决,这些困难都是可以克服的。   “旁人的眼光如何,我也不在意。”   她不是一个寻常十七岁少女,这些并不能伤害她,更不会动摇她的意志,旁人如何看不要紧,她知道他的可贵,她会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任的。   “你是知道我的。”   “不管什么事,不管将来如何?我们一起应对就是了,好不好?”   “我不介意,真的。”   韩菀从不觉得这些是多可怕的事,她一点都不在意,再差的境况,能比上辈子差吗?   她看着穆寒的眼睛,“你知道吗?”   月夜下,半跪的少女蹙眉,她一瞬不瞬看着他。   穆寒喉结滚动,他也看着她。   在这个夜里,他允许自己最后一次放肆,直视眼前这个眉目端丽的高贵少女。   一阵微凉的风,吹动她身上斗篷,肩背单薄衣料勾勒出一个瘦削的弧度。   这一年的时间,她瘦了很多,脸尖了,肩胛骨清晰可见,她背负的东西已太多太沉重了,沉重得有时会让人很担心压垮她纤细的脊梁。   许久,穆寒暗哑的声音响起,“穆寒以为,温媪所言,并无差错。”   他声音有些发涩,却很平静,因为他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穆寒深受韩氏和主君大恩,当谨守本分,思竭力回报,否则他日九泉之下,亦无颜面面见主君。”   “先前穆寒僭越,请主子责罪。”   “穆寒卑微,难堪主子垂青,请主子收回成命。”   穆寒垂眸,静静说道。   韩菀目光本含着期盼,柔软中带着殷切的期盼,不知不觉敛起了,她看着他:“那我呢?”   穆寒俯身叩首,哑声:“凡主子有命,穆寒万死不辞!”   “我不需要你万死。”   又是这种恭敬又规矩的姿态,在无声拉开二人距离,胸臆间无端一股子郁火,韩菀霍地站起:“我要你万死做什么?!”   “你死了难道我就会高兴了吗?”   她之命,万死不辞,可但凡需要万死不辞的命令,都是公事,言下之意,是不包含像刚才那种私人命令。   她才放过话的,可他不惜被调离她身边,也不肯从她,亲近她。   一瞬韩菀气极了,她都这样了,她都做到这地步了,她抛开一切矜持,她都剖白到这地步了,可他还是给她这样一个回应,他究竟还要她怎么做?!   “你!!”   韩菀生气了,她提起一口气正待高声质问,只穆寒意志坚定,身姿一动不动,话罢以头触地,“咯”一声青石板清脆轻响,夜色中极清晰。   韩菀忽就住了声。   一股子深深的疲惫涌上心头,她感觉自己是在唱独角戏,不管怎么竭尽全力,都不会得到回应。   忽就疲倦了。   她本来就很疲惫。   她一直都在积极应对所有事,内奸外敌,内务外事,商号的事感情的事,没歇过一口气,她努力让自己保持乐观的态度去面对,去处理。   但她是个人,其实她也会累。   从回来至今,从去缙国处理矿脉归属起就一直高强度的体力脑力消耗,忽一直撑着的那口气就泄了,深深的疲惫涌上心头,盯着眼前湿淋淋的人,她忽觉有几分意兴阑珊。   仰首看着夜空,乌云遮蔽,一弯月牙孤孤单单悬挂在天幕上。   她站了片刻,“好。”   “那随你的意吧。”   韩菀转身,走了。   ……   韩菀病了一场。   转身回屋的当夜,她起了热。   心口撑着的那口气稍稍一泄,这一年尤其近两个月积攒下来损耗疲乏便汹汹抬头,一起热就是高烧,烧得整个人昏昏沉沉。   过了不知多久,穆寒从院后回东厢,黑暗中,他沉默枯坐。   韩菀发过话,他倘若不从就不许再留在她身边,他不知是否明日就会被逐出,只尚在一日,他就谨慎职责。   把身上凉透了湿衣换了下来,佩剑出门,沉默无声巡视院内外岗哨。   今晚值夜的是阿亚,他领着一小队人沿着廊道匆匆行来,迎面看见穆寒,后者上半身覆盖在庑廊的阴影下,看不清表情,只感觉如春寒夜里的井水一般的冰凉孤寂。   阿亚长叹一口气,现在他都不知说什么才好了,只道:“主子起热了,你去叫医士吧?”   夜半的脚步声急促凌乱,医士匆匆赶至,赶紧开了方子让人煎药。韩菀烧来得太猛,幸好他日常配有药丸子,忙忙先化开两丸让撬开牙关灌进去。   里面人声脚步声忙乱一片。   穆寒死死捏拳。   韩菀衣衫不整卧床,护卫们当退避在外。   他用尽全身力气,控制住自己,守在内室门帘前。   内室。   折腾了小半夜,换了两次的方子,也是瞿医士医术精湛,到天蒙蒙亮时,她终于醒转过来了。   半宿大汗淋漓,换了十几身寝衣被褥,温媪小心半搀扶她起来,韩菀有些虚脱,倚在温媪怀里就着她的手慢慢把药喝了下去。   长夜将尽,蜡泪在烛座积了厚厚一汪,韩菀还有些热,但神志已清醒,偌大的室内侍女仆妇十几,端茶递水,垂手侍立。   没见穆寒,她也没说什么。   温媪扶着,她慢慢躺了回去,阖上有些沉重的眼睑。   韩菀意志还是很坚定的,她很快就调整好心绪,病也好得很快,她再睡了一觉,待天色大亮,烧便退全了。   用了一碗栗粥,她吩咐更套车,如常出门去总号。   温媪一惊,慌忙苦劝,才刚病愈怎么也得歇息一日。   韩菀摇了摇头,只淡淡道不用。   “商号还有要紧事。”   她从小就是个主意大的,哪个仆妇也拿不住她,如今执掌商号积威日重,昨日半昏半醒说一句不许声张惊动母弟,还真愣是一点风声没透。   温媪平时倒能劝两句,只她才刚被韩菀发现了先头的事,后又被严厉训斥告诫一番,见她神色淡淡,也不敢再多劝,只得紧着收拾一番让随行侍女带去。   ……   韩菀说有要紧事,还真不是假的。   她一举肃清了栗竺李翳苦心经营的细作网,对方震动可想而知?接下必风高浪急,她并没有长久卧病休憩的闲暇。   抵达总号,一进书房院门,她随即叫了阿亚,问道:“昨日可有信传回?”   “有!”   阿亚跪地:“寅末讯至,李翳再抵栗府,入黑至,议至天明方离。”   意料中的事,昨日总号围蔽散了,众人各自归家,消息肯定捂不住了,栗竺那边该知道了个一清二楚。   ……   韩菀猜得不错。   一夜秉烛商议,在场所有人眉心深锁,五年部署,被个小丫头一着连根拔起,又快又重,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栗竺恼恨,重重一击案:“韩伯齐真真生了一个好女儿啊!!”   最上首的李翳眉目阴冷。   “事到如今,我们唯有调整计划了。”   在他们原先的计划中,曹邑宰是一枚重要棋子,他里应外合之后,再有细作网的支撑,他们能很快地接手韩氏。   可如今,曹邑宰死了,细作网被连根拔出,剩下零星的人手,根本无法产生什么重要作用。   所有人事皆已产生了非常重大的偏移,原先计划尽数夭折,他不得不另行设法。   李翳慢慢转动手上的乌金扳指,不过,他也不是毫无准备的。   ……   随阿亚一同进禀的方溪王伍等人请罪:“小的们无能,未能得悉李翳来处。”   这五天,韩菀都是闭门门户,她回来得很低调,但栗竺那边还是马上就知悉了,并大致猜测到了她的作为。   一连几天,李翳几次前往栗府与栗竺议事,最长他停留过一天多,但从不长驻。   韩菀猜测他很可能会上禀他那藏于幕后的主人,吩咐了方溪王伍等人远近潜伏试图跟踪,可惜都失败了,他们一直都没能跟到最后。   李翳的落脚点没找到,幕后之主更无从谈起。   韩菀揉了揉眉心,昨日一宿未歇,她才刚病愈,头还有些疼。   她安抚了方溪王伍等人几句,“不必焦急,蛰伏伺机即可。”   有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她相信李翳总有百密一疏的时候,焦急于事无益。   勉励众人一番,“好了,都下去吧。”   “是!”   众人齐齐跪地告退,包括一直侍立在堂下的穆寒。这些事情,也涉他归管,韩菀叫阿亚的时候,他便一同入内。   因着韩菀说的是“都下去”,他单膝着地,与阿亚等人一同退下。   韩菀并没特地看他。   自昨夜僵持及争执过后,两人便陷入冷战,韩菀没有把他调离身边,但也好像忘了他,眉目眼风,没再多停驻一分。   穆寒六识敏锐,他其实很多时候能察觉到韩菀看他的视线,哪怕是背后,旧时他转身,她视线总要在他落在身上停留一下。   可今天没有。   她没再多看他半眼,待他,与阿亚方溪等人并无区别。   这样是最好的。   穆寒清楚知道这一点。   他一直努力想做到的,也是这点。   心头涌起一阵苦涩,极苦极涩,他尽力压下,忽略过去,这样就很好,一切都回归原位。   ……   门“咿呀”一声阖上,韩菀笔尖顿了顿,随后继续快速书写。   和穆寒冷战了。   他一再拒绝她,她也负了气,没理他,不看他,不再去想这人。   反正她忙得很,事情多得做不完。   一早上都在忙碌商号积压事务,中午额角脑筋隐隐跳疼,她扒了几口米饭,把药服了,躺了大半时辰,这才感觉好了点。   她吩咐把韩仲丘等几人叫来,正打算开个小会,不想先一步有外讯回来。   是田荭那边的。   他领的是追踪刘二的任务,就是小杨氏的那个接信的陪嫁门房。   田荭是孙氏院里的侍卫队长。先前她带穆寒罗平去缙国,田荭留下总领守卫之事。能当队长都是忠心可信的,她并不想厚此薄彼,引发不必要的不平猜嫌,于是解县的任务吩咐他去。   田荭能力也是极不错的,顺水而下,披星戴月,他以最快速度抵达解县,刚好赶上了杀人灭口。   韩菀霍地站起:“刘二死了?”   阿亚跪地:“是!”   韩菀接过他手上讯报,一目十行。   原来田荭赶到时,刚好赶上杀人灭口现场,据刘二近日和邻里口风,他是至少要常住一阵的,不想话说完没两天,有人秘密潜入,将喝了小酒酣睡在床的刘二杀死。   一刀毙命,手法干净利落。   灭口者前脚走,田荭后脚找到,刘二颈间的血还淌着热烫,他们赶紧分头追寻。   由于对方刚刚离开,不远,最后成功找到此人踪迹。   此人杀人后,一刻不停留,趁着闭城门前离开县城,一路往北。   郇都就在北边。   “田荭正尾随此人,此人速度也极快,想来不日就回到郇都。”   韩菀抬眼。   杀人灭口者,很大几率是李翳。   这第二封信有问题的几率已非常大了。   栗竺李翳分工明确,这些暗中杀着的事情,据经验都是李翳负责的。   那这一次,会不会意外获悉李翳的驻地呢?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放心,冷战不会很久的啦,接下来咱们走一点能促进感情的剧情~~(*^▽^*)   笔芯宝宝们!!明天见啦~~(づ ̄3 ̄)づ   还要感谢给文文投雷的宝宝哒,啾啾!   二狗子扔了1个地雷   绯雪扔了1个地雷   到处磕磕扔了1个地雷   堃堃扔了1个地雷   悠然扔了1个地雷 第47章   韩菀压下讯报,吩咐传信田荭,务必仔细跟进,查清此人背后主使。   另外,她命精挑人手,马上去支援田荭。   阿亚穆寒领命而出。   穆寒的得讯小会过来的,他距离最近,来得最快,领了任务办妥后匆匆折返,人已到齐,就差他一个。   韩菀垂眸在沉思,人齐后,她遂收敛心神,先说眼前正事。   这个小会,主要是商议先发制人的。   栗竺李翳耗费这么多的时间和心思,足可见其志在必得,韩菀小胜一局,自要乘胜追击。   到了今时今日,她终于有了反击的机会了。   韩菀不托大,也不贪心,要快,要准,要狠,她欲联手他人,借一切可借之力。   商场逐利,这么多年下来,朋友有,仇家自然也不会少,韩氏如此,栗氏也必然。   韩菀意欲联合同盟,共狙栗氏。   这个念头,她很早就有了,也一直留意着,前后还听取了不少人的意见,至缙国成功保住矿脉又开始拔除细作网之时,她知时机已成熟,当时就传了讯让陈孟允开始接触她看好的几家,以择取盟友。   小会一开始,她先问这事,陈孟允道:“乐氏、羊氏、郭氏,此三家最为妥当。”   韩菀给的名单有五家,经接触后,陈孟允剔除了蓬氏和石氏,他递上自己了解的详情,和口述一些他对这几家的个人印象。   韩菀点头,陈孟允掌一国总号多时,眼光老辣经验丰富,且由于老陈管事,他对郇国情况也十分了解,这事交给他最合适。   她快速看过,很赞同。   既圈定合意盟友,那接下来就是接触结盟了。这是大事,需韩菀这个家主出面。乐氏总号在乐陵,韩菀遂亲自手书一封,交给陈孟允,让陈孟允携书先去拜会。   一次成了最好,不行的话她再亲自去一趟。   至于羊氏郭氏,总号就在郇都,就由她亲自负责。   小会内容重要,但耗时并不长,很快就确定下来,随即散了。这事越快越好,陈孟允匆匆回家整理行囊出发,而韩菀也不耽误,立即送出拜帖,稍作收拾,这就登车出门。   先去的是郭氏,郭氏很近,大家同在朱雀大街,也就几里的路程。韩菀很低调,吩咐先回府,后换了辆二房惯用的车,左绕右绕,这才往郭氏总号而去。   虽她知道栗李肯定使人盯着自己,但该做的,还是得尽力做上一做。   辎车停在郭氏总号的侧门,一撩起车帘,就见那个熟悉的高大黑色身影,穆寒翻身下马,正脊背挺直侍立在车厢侧。   心里一堵,她还憋着气,不想理这人,目不斜视,提裙摆下了脚蹬,吩咐:“去拍门。”   她提前送了拜帖,但郭氏这边肯定在正门候着的,听拍门有人打开,很讶异,忙忙迎进,“韩家主请。”   妙龄女郎姣美逼人,偏举手投足无不极具一家之主之威,美丽高贵与威仪相结合,教人不敢逼视,那小吏慌忙一边请进,一边飞快叫人去禀。   韩菀微笑颔首,提起裙摆踏上台,纤细身影毫不停顿在眼前而过,她并没偏头看他半眼,那曾经有过的温柔微笑更是如同一缕烟云,恍旧日幻觉。   穆寒一步一步,跟随在她的身后。   路是他自己选的。   可即便再来一次,他还会这么选的。   那曾今的爱语,和那半宿肌肤相亲的温存,他深深收敛在心底,压住,深藏起,不再允许自己去想,去僭越,去冒犯她。   或许若干年后,午夜梦回,那会是滋润他干涸心田的唯一甘露。   但他想,他无悔。   韩菀下了台阶,不疾不徐穿庭院而过,庑廊尽头哈哈大笑声,生得甚是粗壮的郭氏家主快步迎了出来。   “韩家主大驾光临,小号蓬荜生辉啊,……”   结盟的事情很顺利,有足够的利益在,就有坚固的盟友。这三家都是韩菀和陈孟允精心挑选的,和栗氏明里暗里不少龃龉。   往昔无人牵头,那倒罢了,现有根深底厚的韩氏主动登门,诸家主心下飞快权衡一番,登时大悦,几方很快达成共狙栗氏的意向。   虎视眈眈,几次碰头商议,很快定下大致方案,各自的人员资源在迅速调配。   只待韩氏一开头,三家就会趁势撕咬上去。   ……   联合结盟的事情很顺利,不多日,田荭那边也有了进一步消息。   话说田荭小心翼翼率人尾随,因那人誓想不到刘二居然被人盯上了,也未曾过分谨慎使上许多的障眼法,完成任务以后,就直接回郇都。   这人果然是从郇都来的。   田荭跟着此人从东城门而入,过了几个坊市,抵达东城和南城交界位置的一处大宅子。   人进去了。   田荭得了韩菀连夜传书,十分小心翼翼,因此还未接近,他就发现了端倪。   这处大宅子,前后街口,巷头巷尾,高处,暗处,都被人放了明暗岗哨。   他不怒反喜,众人也大喜过望,他们已换了很寻常的装束,当下使了人挑着担挑过去确定那人进门的大致位置,而后再换了个身份等女性同伴到位,再寻牙人出面,在这一带租赁房舍。   使出水磨的耐性,成功在此处设下暗岗,最后,确定了此处果真是李翳的驻地!   那大宅子外表不显,实际里三层外三层防守严密水泼不入,又有李翳此等高手在,夜潜根本行不通,人家也是行家。   田荭也不急切,按足韩菀的命令,只慢慢寻找合适的位置,先监视对方的来往人员。   和李翳的来往的人员并不多,看得出来此人相当谨慎,就连栗竺的人也登不得他的门,有事,只在某一处分号给出讯号,李翳守在那边的人得了,再回来禀报。   田荭等人轮流趴墙头,十二个时辰不错眼,一连守了好些天,才终于遇上了一个登门的人。   田荭才刚躺下,一听手下回禀当即弹跳而起,他快步赶到,对方已进去了,听手下低声描述来人体貌,田荭吩咐赶紧进屋绘图。   他猫在那里,屏息一动不动守着。   守了不是很久,大约就半盏茶的时间,那人出来了,还是李翳亲自送出的。   很可惜,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对方头顶。他聚精会神一瞬不瞬,终于,侧门开了,那人转身和李翳抱拳,脸转了过来。   田荭瞬间睁大眼,在看清对方的脸的时候,他心里“咯噔”一下。   李翳非常敏锐,这一瞬他若有所感,蓦侧头望去,田荭立即一缩脑袋,手下赶紧往上打了一个眼色。   一只肥大的野狸猫在屋檐窜了出来,黄色的兽瞳倍显圆大冷漠,正居高临下盯着这边。   李翳不悦:“大胆的畜生!”   随手一弹,一块银角子激射而出,正正打在那畜生身上,狸猫惨叫一声,一窜飞快逃走。   ……   当天,田荭亲自回来回禀消息。   让韩菀有些诧异。   说完了那个出现的人后,“由于对方明暗岗哨太严,因有暴露之嫌,卑职等未能追踪到此人。”   韩菀温和颔首:“无妨,谨慎为上。”   这是她叮嘱过的,这处意外进展万分来之不易,宁愿谨慎也不能冒进,这人能来第一次,就会来第二次。   她食指点了点长案,毫无疑问,这人该是李翳的主子派来的。   现在他们距幕后之主应就差一步了。   韩菀吐了一口气,勉励田荭几句,吩咐让他下去略略歇息再回去,不曾田荭却没有应声告退,而是面带犹豫,低头又望她一眼。   韩菀不禁:“怎么了这是?”   “有话但说无妨。”   这话也确实要说的,哪怕田荭心里也很不确定,他只是有一点怀疑。   “……卑职看着那人,三旬出头年纪,面相,面相似乎和……和贡叔有几分相像。”   不是单单是面相有几分像,轮廓也有些影子在。血缘是个很奇妙的东西,有些人站一块一瞅,就知道是父母子女兄弟姐妹。   田荭今日也有这样的感觉,在他看清那人正脸的一刻,他蓦然就想起另一个人,当时直觉就猜疑这两人是父子。   也是凑巧,回头算算,年龄也对得上。   他不敢置信,理智上也告诉自己不可能,但异样感觉挥之不去,他觉得无论如何也得上禀主子,哪怕真是自己想多了。   田荭有一个比较特殊的身份,他是孙氏的陪房之子,当初也是因为如此,才被韩菀选中放在孙氏院子当侍卫队长。   他说的这个贡叔,是进京以后,才在父亲带领下拜访过的老家旧人。   这位贡叔,和田父旧年都是孙府家人,都是主母陪嫁,后来主母生的两位女郎到了年岁许婚家人,他们就在主母挑选下,成为女郎陪房,各自跟去了。   田父跟着小女郎嫁东阳。   而这贡叔,则随大女郎远赴郇都。   室内寂了一下。   韩菀缓缓站起身:“你说什么?”   田荭慌忙跪倒在地:“惊鸿一瞥,距离又远,其实卑职也看不大清,只是骤见的第一眼,……”   “或许只是人有相识!”   “卑职也只是见过那贡叔一次,那人还病重在床快死了,瘦得走了形,或只是卑职看岔眼眼也不定!”   “卑职也不敢肯定,最多不过两三分,只是想着,无论如何也要和主子说一声才好,……”   田荭有些语无伦次,韩菀沉默半晌,点点头:“我知道,我明白。”   她完全明白田荭的意思,她伸手将人扶起:“你做得很对,兹事体大,即便不是,也必得先告知我才好。”   田荭心这才定了:“是!”   “没事,你如常盯视就好,此事不许声张。”   韩菀吩咐完,沉默片刻,最后叮嘱:“先勿告知我娘。”   “是!”   ……   室内寂静,一灯如豆。   庑廊脚步声渐渐远去,已听不见。   韩菀展开手中的两幅画像,一张是田荭依照记忆口述画师绘的贡叔小像,而另一张,则是今天进李翳宅的那人。   她掩下画卷,慢慢坐了下来。   大门没有关,穿堂风呼呼,吹得她身上有些凉。   也许这只是个凑巧。   毕竟,这世上面相略有几分相似的人也不在少数。   只不过,韩菀想起她的上辈子。   上辈子,她“死”于一场沉船意外,被掳在回乡祭祖的路上。对方显然准备很充分,李代桃僵连她母亲都没能发现。   至于为什么要回乡祭祖呢?   因为她要成婚了。   她年纪不大,上辈子到郇都后,也没很着急马上就成婚。一年多后,才开始筹备婚礼的。   至于为什么会生出祭奠父弟的念头,韩菀记得,是姨母杨夫人询问的,问她们要回去祭告父祖么?然后她和孙氏才生出这个念头并很强烈。   这其实很正常,因倘若要祭祖的话,要预留出来回路程的时间,这并不短。当时杨夫人询问,是因为要圈定婚期了,倘若母女需要的话,这婚期就得圈略靠后的。   一切都很正常,这个韩菀知道的。   只是她内心深处,其实还是压了些许怀疑的,也不多,就隐约的一点点。   所以,她对姨母始终亲近不起来,步步谨慎,很多事情甚至连母亲也不说。   当然,这也很可能是个误会。   是她小人之心也不奇。   韩菀垂眸,慢慢将两张画像折叠起来,压进匣子最底层,阖上盒盖上了锁。   “穆寒。”   韩菀回头,看向那个始终侍立无声的人:“你去点人,务必选口风紧密的,去摸寻一下这个贡叔。”   “看他是否真有个儿子,现又身在何处?”   “此事万万小心谨慎,不许声张。”   穆寒收敛目中惊色,单膝跪地:“是!”   韩菀瞥了他一眼,微抿了抿唇角,半晌,收回视线,只道:“去吧。”   ……   李翳那边,却比田荭想象的要更多疑一些。   那天打了那肥猫后,他心里依旧有些不信,当夜就命人去探。   那一片的平房高楼,大小人家,反复入室查看并试探。万幸的是,田荭事前准备非常充裕,没有露出破绽。   只饶是如此,李翳的直觉依然告诉他,他被韩菀盯上了。   祸不单行。   韩氏商号那边的消息也一个比一个糟糕。韩菀反应快,机会把握及时,手段极之迅猛有力,她竟然联合与栗氏竞争激烈的乐羊郭三家展开狙击。   在这等围攻之下,谁拿下的利益就是谁的,韩菀一动手,其余三家不遗余力,狠狠地扑将上来。   一时,栗竺焦头烂额。   韩氏本来就是庞然大物,再加上三家联手,整个郇国商圈都震动了起来。   自来,雪中送炭少,落井下石的多,一见这架势,大大小小想浑水摸鱼的人也很多。   栗竺连续两日都没合眼,诸事应对暂告一段落,他对李翳说,“如果继续这样下去,栗氏撑不住的!”   双拳难敌四手,韩菀少年锋芒,合纵连横之策,声势惊人。栗竺双目泛赤,栗氏是他家两辈人的心血,他的根本所在,现直接损伤的是他,他当然心焦。   李翳也没比他轻松多少,再这样下去,只怕他的差事要办砸了。   两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见狠意。   李翳森然:“这韩元娘不能再留了!”   本来,他们还打算多留韩菀两年的。   现在看来,是不行了。   她的所作所为,迫使他们必须提前动手将她杀死。   作者有话要说:   计划脱轨,迫使李翳提前动手杀阿菀,上一辈子”意外“是发生韩父去世两年后。   今天工作太忙晚了一咪咪,小小肥的一章,明天见啦宝宝们~(*^▽^*)   爱你们!! 第48章   接下来的半月都很顺利。   韩菀造的势很成功,围狙栗氏的战役一打响,闻腥而动的人很多。一开始退避三舍观战,稍稍看定,不少人开始暗暗推波助澜,欲伺机分一杯羹。   整个栗氏一下子全线绷紧,韩菀招架了这么久,终于成功把局势颠倒过来了。   不过这是个持久战,栗氏到底是个根基深厚的大商号,哪怕后续一切顺利,那也不是短期能结束的事情。   这个韩菀知道,她也有足够的耐心。   三月过尽,便入了夏。   倒春寒仿犹在昨日,气温陡然上升,艳阳似火,不到中午就烤得青石板街面热浪腾腾,整个郇都城仿佛架烤架上一样,夏蝉拼命嘶鸣。   又烦躁又闷热,雨倒是下,可惜不大,一停又是大太阳,蒸上来的暑气让人气都喘不过来。   这等苦夏,有条件富贵人家纷纷往郊区避暑去了,郇王也不例外,郇都历来酷暑,郇王每年都会往离邑行宫行猎避暑,今年也是。   这事儿和韩菀也有关系,因为姨母杨夫人邀了韩家一起去。   离邑距王都不远不近,也有二三百里,郇王秋初才归,他一动,自然整个朝廷乃至郇都贵族圈都跟着动起来的,襄平侯府也不例外。   杨夫人握着韩菀的手笑道:“你大姑母早就说想见见你姐弟了,这回总算是有了机会。”   杨夫人说的这个大姑母,即郇王后杨氏,杨夫人的嫡亲姑子,杨于淳亲大姑母。   韩琮体弱,进宫需步行很长一段路,不太敢让他去。至于韩菀,她太繁忙,进郇都后总因为这样那样的事情耽搁也没去过,娘仨就孙氏跟着拜见过杨王后。   郇王田猎避暑,随行者众,除了必要的朝臣以外,历来还会有不少其他的名额,勋贵,后族妃族,和很多重臣会携他们看重亲眷和门客一并前往。   这是荣耀,也是都中各家肯定或提升地位的一种重要手段。   换到韩菀身上,意义也大同小异,刚经历过家主骤逝人事大动荡的韩氏,也很需要随驾这一非常有效的震慑手段。   于公于私,于情于理,韩菀都没有拒绝杨夫人的理由,于是她笑道:“谢姨母记挂了,我和二郎也极想拜见大姑母的。”   这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围攻栗氏还在继续着,不过这事已起好头,下一个步骤韩菀也商量好了,接下来都中就交给陈孟允和韩仲丘坐镇,她远程遥控即可。   也不独是她,郭氏也在随驾之列,栗竺也是,即便后者,也不会放弃随驾的机会。   韩菀安排好商号的事情,已差不多到了出行的日子了,她略收拾一日,点足护卫,翌日四月初十上午,便与襄平侯府队伍一起,跟在王驾之后出王都往离邑。   ……   随驾的大多事情,并无甚值得说道的。   王驾出行,声势浩大,旌旗蔽日,足教都中百姓津津乐道上数月,不过韩菀出身不低,旧年也随父亲出外开过许多眼界,因此已不觉什么,反倒是韩琮趴在窗舷上津津有味看了许久。   缓徐行五日,便抵达离邑。   果然很凉快。   这离邑东倚燕岭,三面环山,水量充沛,共有大大小小二十七条河流,清澈的流水途径山坳,汇聚成大湖,天空明净,郁葱崇山,植被非常茂盛,空气被洗过一般,炎炎夏日都被阻隔在外,非常之舒适。   离邑是行宫所在,平日罕有人至,一下喧闹了起来,围绕着行宫有大大小小的别庄,众星拱月般的簇拥着大湖边的行宫。   得益于侯府,韩家人居住的别庄位置不错,地方也不小,柚木建造的屋舍别有一番风情精致。韩菀屋前有一涓淙溪流,山水清澈凉快,惹得她来了兴致脱下鞋袜,踩着鹅卵石走了足两刻钟的功夫,才尽兴回来。   一回身,便见木头桩子般杵在廊下的穆寒,她暗哼一声,提着裙摆目不斜视登阶进屋。   她擅调整心绪,大半个月时间过去,郁气早散了,但两人还拗着,韩菀觉得,她看见这家伙就来气!   纤细身影擦肩而过,穆寒沉默无声,默默跟随进屋,侍立矮榻之后。   除了抵达的第一天时闲的,接下来的日子都很热闹。   既是来田猎避暑的,那打猎就必不可少了,一开始是在山麓的围场,把驯养的捕捉的大兽小兽驱赶进去,待郇王一声令下,随即打马而上。   人很多,猎物更多,前三名的,郇王还有赏。   田猎在如今是非常盛行的贵族活动,会骑马的都上场了,不会骑马的贵眷幼童则在看台围观喝彩,熙熙攘攘喧声震天,所有人都参与进来。   韩菀也参与了围猎,她就意思意思,既不似旁人般恣意游玩,也不竭尽全力奔嘉奖好见王面。   当然,如今的田猎可不仅仅是驱赶兽禽出来玩玩就算的,这只是热身运动。   三场围猎,隔一日一场,热身过后,旋即撤了围栏,王驾往深山而去。   这个就不是人人都能去的了,费尽心思攀名额而围猎并不出色的那些想去也去不得。有资格去的,但自忖能力或身体跟不上的也主动不去了,以免遭罪不说,还有扫兴之嫌。   韩琮和孙氏是后者,韩琮白日太过兴奋,晚上夜惊后有些低烧,孙氏紧着照顾他,是去不得的了。   至于杨家人那是必去的,他家是天子近臣,连杨夫人都和贵眷们一并乘小车跟上。   杨夫人要和韩菀一起去,她握着韩菀的手笑道:“姨母已命人备了车,明儿你早些过来,用了早膳再出发。”   “让你表兄给你猎身狐皮,好入冬做袄。”   杨于淳文武兼备,围猎场上表现极出色,猎来的皮毛除了父母,就是送韩家三人。面如冠玉贵公子,位高权重文武皆出众,韩菀这几天可赚足了王都大小贵女羡慕妒忌的眼神。   杨夫人这是在打趣她。   韩菀笑了笑。   夕阳西斜,映红半边天的晚霞逐渐暗了下来,天空赤红橙黄黢黑,一道一道的,暮色渐沉,厅堂的枝形连盏已经点燃了,烛火明亮。   杨夫人立在廊下,半边脸映着橘色烛火,半边脸映着昏红晚霞,面容秀丽端庄,淡淡沉水檀味道,她常年礼佛,眉目身姿间一种雍容佛性庄重严正。   韩菀婉拒了:“二郎生了病,如今还没退热,元娘想留下来照顾二郎,谢姨母了。”   “二郎?热不是退了么?”   “下晌又起了,家人来报我,只二郎想着母亲难得轻快,特地嘱咐勿要扰了母亲兴致。”   “阿娘这会怕是正担忧着呢。”   “这样啊。”   杨夫人点点头,“既如此,那便不去了。”   韩菀告罪,杨夫人温言安抚两句,今日围猎也很累了,韩菀已送杨夫人回到,旋即告退回去了。   “去吧。”   杨夫人立在门廊下目送韩菀,少女紫色身影渐行渐远,到消失不见。   她收回视线,“回去罢。”   回到暂居别庄,看过弟弟,韩菀回屋更衣梳洗过后,她用银簪挑了挑烛火。   盯着跳动火焰。   有关贡叔父子的查探还未有重要进展。   她不敢让母亲陪房去打探,这样一来就大大影响了效率,半个月时间下来,探清了这个贡叔的具体情况。   这人已病没了,膝下有儿有女,儿子有两个,其中一个在老家打理主人的陪嫁田庄,另外一个留在京听候差遣,目前据说往北边的燕地选购皮货去了。   已使人去确定了,不过还没找到人。   目前,韩菀还说不好什么。   或许这只是个误会。   但深山,她还是不去了。   既没必要,也没兴致。   第二日,王驾进山,韩琮的低热也渐渐褪了,再服得一帖药,便痊愈了。   杨夫人命人折返取衣知晓了,很是欣慰,隔日又递了信回来,其中有给韩菀的。   信中道,王驾还不远,既韩琮痊愈,韩菀便来罢。   韩菀再次婉拒了。   她道自己昨日有些扭了脚,兼商号又有要紧事务送来,就不去了,明年吧,反正明年还有机会。   孙氏本叫她去的,一想也是,“这倒也是,反正每年都有田猎避暑。”   随得她了。   如此便作罢了。   ……   韩菀不知道的是,李翳也在离邑。   不同于栗竺的日间田猎夜里还得紧着应对四家联手,连续几天熬下来面容憔悴人紧绷,他稳坐不动,沉着从容。   韩菀并没有进山。   栗竺当即皱眉:“那现在如何是好?”   地形勘察人手布置,一切俱万无一失,只要韩菀一进山,她必死无疑。   可现在韩菀不去,布置得多精妙也无用。   栗竺恨道:“好一个韩元娘!!”   连日疲乏加计划不顺,他难免十分焦躁,恨恨一击案,急道:“那我们要如何动手?”   这丫头要是一直不动,他们根本无计可施。   一旦韩菀回了郇都,再想等个她出来的机会,就很难了。   “不是难,是根本不能。”   李翳淡淡道,到了如今,他已能确定,他的驻地确实泄露了。   好在他不止一处驻地,因怀疑这次出来原驻处一个人都没动,就自己乔装出来的。   果然!   “急什么?”   李翳冷哼一声。   他冷挑了挑唇,站起来:“回郇都。”   李翳并未焦急,因为,他还有后着。   他这就要走,栗竺忙拉住他,好歹给他说说啊,免得他七上八下的。   李翳摊开一卷布帛,上面记有大大小小数十人名,其中以韩家三人为首,后面则是如今韩菀正得用的人手,包括商号管事和已知的近卫府卫。   他提起笔,在最前面圈了一个人名。   栗竺一看,“韩仲丘?”   他皱眉:“此人甚是迂腐,怕是不行。”   栗竺一看就明白了,这是想借郇都总号急报,引韩菀离开离邑赶回郇都。   只他摇头,韩菀这几个信重人物他都仔细了解过,根本不可行。   李翳哼笑一声,随后在底下又圈了一个名字。   “韩晔”。   ……   四月廿四,很平平常常的一个日子,但对于韩晔而言,却很不寻常。   因为他被人打晕掳走了。   地点是在郇都的红坊大街。   这个红坊大街,说明白点就是青楼舞坊一条街,是郇都最高档的销金窟,没有之一。   作为韩氏二房独子,韩晔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贵族子弟多有的习性,他也不能免俗。   闲暇之余,舞坊看舞,花楼饮酒,遇上顺眼的,就过个夜,任氏气苦,但也奈何不得。   前段一阵子总号非常忙碌,到近日终是好了些许,同事邀请,他便欣然去了。   韩菀先前派出跟随他的近卫,见状撇撇嘴,只好赶紧换个装束缀了上去。   花楼人多,暗跟很难,便转了明随。   莺声嬉笑,脂粉味扑鼻,近卫随大流叫了个舞女陪酒,一边佯装观舞一边盯梢斜对面的晔二郎君。   韩晔等人一如既往玩得很开,在外厅姬女们已衣衫半褪,娇笑嬉闹声不断,到半醉时,众人各自拥了一个中意的,跌跌撞撞往后楼而去。   近卫拉起那个舞姬,也跟了过去。   众人说说笑笑,各自踹开一个房门,笑着拥着姬女进屋。近卫把怀里的舞女往对面房一推,随口找个借口将对方摁进去。   他往廊道尽头窗口一翻,迅速来到韩晔所在的房间的窗外,随手推开一点缝隙。   韩晔已把姬女扒了个干净,正又揉又搓按在桌上,急不迫待提枪上阵。   近卫撇撇嘴,真伤眼睛。   但他还是尽职尽责盯着。   只这等事情,总有很多混乱场面的,弄着弄着,韩晔就提着那姬女扔进帐内,自己扑了进去。   近卫立即换了个窗。   榻内昏暗,隔着纱帐韩晔侧身影影绰绰正在剧烈动作,他放心继续蹲着。   但其实,方才一瞬,人就换了。   帐内早有一个身形相近打扮一模一样的在等着了,一刀劈晕韩晔,用棉被一盖,衔接全无缝隙。   在暧昧声息遮掩之下,床板无声一翻,昏迷的韩晔就顺着滑了下去。   一瓢冷水下去,韩晔醒了。   他迷瞪半晌,一惊,发现自己在一个昏暗陈旧的厢房当中,他被捆在手脚仍在尘土飞扬的房间中央,周围一圈黑衣肃立的精壮男子。   最前面有一张新搬来的矮榻,榻上长案坐席,一个三旬上下的青色扎袖劲装男子在自斟自饮。   天光从破损的窗纱投在榻上,此人眉目冷厉,面相阴翳,一柄乌金剑鞘的长剑搁在手侧。   “你们什么人?为何掳我!”   “我可告诉你们啊,我是韩府二郎君,我家与襄平侯府及杨左徒俱是近亲,若我少了一根汗毛,只怕汝等小命不保!!”   李翳笑了笑,他站起身。   “二郎君何必惊慌?此次邀二郎君前来,不过谈个合作买卖罢了。”   他令立即给韩晔松绑,“不得已之下,非常行事,请二郎君恕罪。”   韩晔揉揉绑疼的手腕,皱眉盯着对方,呸!这是谈个屁合作。   李翳不以为忤,俯身近韩晔,微笑:“晔二郎君乃韩氏子嗣,被一羯奴压在头顶,不好受吧?”   “你们家是韩氏嫡出二房,你父亲就差了个排行,偌大家业一分不沾,二郎君不忿已久吧?”   “你我合作,你设法让你父亲将韩菀诱回郇都,事成之后……”   “别做梦吧你!”   韩晔嗤笑。   不用多想,这些肯定是栗竺那边的人了,只看个个劲装,杀气腾腾,只怕这一诱,韩菀凶多吉少。   好吧,李翳说得一点不错,二房就差个排行,就一无所有,说韩晔不忿他确实有,并有了很多年,从他懂事起就有。   加上男女有别,他没怎么和韩菀相处过,说有很深感情那是骗人的。   那一些血缘带来的亲近以及近一年相处融洽带来的好感,在韩菀把穆寒提为大总管压在他头顶当顶头上司那一刻,即消弭无踪。   是的,他确实心生怨愤,至今仍耿耿于怀。   这些都不错。   可韩晔不算十分能干,那可也不是什么实心蠢货,相反小聪明他一直不缺,因而觉得十分好笑,又匪夷所思:“你们这是凭什么认为我会助你们呢?”   韩菀出意外他有什么好处吗?   好吧,说句心底话吧,他和他父亲不一样,要是韩菀死了,他就能继承韩氏商号的话,那他表面悲伤心里肯定兴奋疯了。   但现在不是啊,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啊。   他没道理自己推倒自己的靠山吧?   他看起来就那么像个痴儿傻子吗?   韩晔打了个酒嗝,冷嘲:“我看你们怕是失心疯了吧?”   “赶紧把我给放了!不然啊,呵呵。”   韩晔虽人被绑了,但心思一转却不是十分惊慌,这些人总不能杀了他的。   他失踪了,事情就闹开了,打草惊蛇还能攻韩菀不备吗?   他倒要看看,这些人是怎么把他的嘴给堵上的?   酒气上涌,韩晔扯了扯衣襟,笑道:“有话快些说,你们总得让我按时回家吧?”   该他回家的时辰没见人,就露馅咯。   李翳笑了笑:“不止,有人缀着你,个把时辰你怎么也得出花楼了。”   言下之意,韩晔立马听懂了,脸色一瞬难看,随后隐去,“你说我就信啊!”   “你可以不信。”   李翳无所谓。   韩晔笑不下去,脸阴了阴,没再吭声。   他闭上双目,不再搭理对方。   李翳冷冷一笑,也不急,转了转手上的乌金扳指,漫不经心道:“晔二郎君难道以为,没有十足把握我会请你过来么?”   韩晔睁眼皱眉,盯着李翳。   李翳淡淡一笑,伸出手,边上其中一人立即呈上手上一卷布帛。   他展开布帛,垂目看了看,骤一转,转向韩晔眼前,蓦俯身靠近,他淡笑一收,居高临下冷冷道:“杀妻,以女伎私替,偷梁换柱,二郎君好大的威风!”   杀妻私替!偷梁换柱!   韩晔蓦然色变,一瞬酒意皆化作冷汗出尽,他大骇抬头:“你胡说!!”   “你胡说八道!!”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尾巴有宝宝没留意,阿秀小修了几个字。话说这次李翳是大动作,他志在必得啊!   据说评论要实名,不知是不是过节的原因,摸摸宝宝们哈~   今天是超级肥肥的一更!给你们一个大大的么么啾!明天见啦~(づ ̄3 ̄)づ   最后还要感谢“温酒酒酒”扔的地雷哒,笔芯!! 第49章   韩晔一贯喜好上舞坊花楼观舞饮酒,也喜爱追捧看中的舞姬女伎。   年少冲动时,他曾做过一件错事。   开头倒不算大错,少年风流,被个绝色清倌人给迷住心窍,甚至私下将祖母临终分给他的一座庄园都变卖了,一掷千金给对方赎了身,偷偷安置在外面。   当时他真喜爱极了她,眼睛心窍全是对方,恨不能一天十二时辰都和她在一起。   这个清倌人叫媚娘。   只是,当时韩晔年纪也差不多了,父母要为他定下亲事,他正和媚娘郎情妾意,听媚娘哀哀哭诉,心头郁烦,只恨不得娶的是媚娘才好。   当然,这也只是想想,韩晔这等身份怎可能娶一个花楼女伎?这也就是烦闷时一个类气怨般念头罢了,当时他本人也没真当回事。   可事情发展往往就是这么不可预知。   韩晔再不愿,亲事流程也走了起来,他也不敢说心系外人,只能憋着一口气迎娶取了妻子任氏,草草过了洞房夜,勉强撑笑,陪新婚妻子踏上三朝回门省亲的路上。   谁知这个任氏却是个不省心的,她察觉新婚夫君态度有异,洞房次日就使人出去查探。   东阳地界,韩晔在贵公子圈也是个人物,当初和媚娘在一起,也没刻意遮掩。任氏娘家不远不近,七八天路程,在娘家住了三天,回来的路上,一切便查得个一清二楚。   任氏善妒,性子也极厉害,仆从其主,直接就把那媚娘拿住追上去。   夫妻俩大吵一架,争执期间动起手来,韩晔最后失手竟把任氏打磕死了。   他惊慌失措,任氏也是贵族女子,郇国律法严苛,打死了她,他也要赔命的!   惊骇之下,又见媚娘,他生出一个非常大胆的主意,一个掩饰以及和心上人双宿双栖的两全其美的好主意。   任氏门庭高贵,他却娶不得嫡支女,娶的是旁支,姓氏父职是足够配的,但相对而言,他这新婚妻子家境却是远比不上他,陪房不多,也就十来人,都跟出来了。   任氏要面子,争执之前把仆役都屏退下去了。   另外,她嫁入韩家时间很短,在家中更只待了一日,不管是主是仆,韩府都很陌生。   韩晔细细看任氏五官,面型五官不是那种差异悬殊的,任氏爱浓妆,恰巧,媚娘擅描绘,有一双化腐朽为神奇的巧手。   等以后,再一点点慢慢露出自己的容貌即可。   于是乎,韩晔就整了一出偷梁换柱戏码,连夜和心腹一起用蒙汗药药倒任氏所有陪房,悉数解决后挖深坑连任氏一起埋了。   他往家里送了信,说要多住些日子,待重新布置妥当,才带着“任氏”即一众新陪房赶回家中。   事后,他又设法把知情的心腹处理掉了。   几年过后,韩晔回忆当时,也不是没后悔过,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也只能这么将错就错下去了。   万幸的是,危及性命,他当时处理得十分仔细,他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任氏和娘家见面。   本来是有这方面的隐忧的,好在上天助人,任家本来就远,如今韩家人又北上郇都,一南一北千里之遥,基本已绝了这个可能性。   如今行路难,女儿若远嫁,小半辈子不和娘家人碰面是一件很寻常的事。   韩晔自忖旧事已无人知晓,隐忧又去,已放下心头大石多时,谁曾想突然被李翳喝破,心中骇然可想而知,登时满头满脸的冷汗。   他色厉内荏:“你胡说八道!!”   话罢强自镇定,移开视线。   李翳淡淡一笑,不紧不慢:“按郇律,你杀氏族贵女之妻,又掩尸灭迹以奴籍贱伎替之,当处腰斩弃于市。”   韩晔:“……我不知道你说什么。”   李翳哼笑:“你不知无妨,我的人已到留邑,把任家人请上京一趟即可。”   韩晔神色大变,大骇蓦抬头看向李翳,手脚冰凉,黄豆般大小的冷汗自额角滚了下来。   害怕了是吧?   李翳满意一笑,他垂眸看韩晔:“只要你应下,我可替你斩杀任家全家。”   韩晔心一震。   他垂了垂眸,没吭声,李翳杀人全家说得这般轻松淡然,事成之后,亦可轻动斩杀他灭口。   李翳知他心中所想,一哂,随即起了一誓,言道:“事毕,我方与韩氏二房两厢安好,若违此誓,当死无葬身之地。”   时人信天信命,笃信鬼神,是十分相信誓言应验的。只韩晔还是不大肯信对方,但他到了现在,已没有路可以选了。   视线余光瞥见这一室的黑衣人,他更希望对方以他主子之名来起誓。   他盯着对方没吭声,他更相信对方不想因小失大往主子心口埋刺。   李翳转瞬明白,脸一阴:“你大胆!!”   只事到如今,这韩晔却是必要的棋子,不可替换,李翳眉目阴鸷,与韩晔对视半晌,后者意志极坚决。   “好。”   李翳最后退了一步,举手冷冷以其主上名义再起了一誓。   韩晔这才觉得有点保障,只脸色依旧不好看。   心存芥蒂的话,是办不好事的,这只是第一步,后面还得全靠韩晔努力。   李翳按下愠怒,示意左右扶起韩晔,伺候整理衣裳,他调了调心绪,恢复脸色,一手放在韩晔的肩,“后面的事情,就辛苦二郎君了。”   “我会吩咐人协助你的,另外,”他说了个人名,正是韩家二房的一名仆役,“有事,二郎君命他传信即可。   感觉到掌下肩膀僵硬,李翳笑了笑,取出备好的东西,塞进韩晔手里,“二郎君归家前,不妨先去这个地方瞧上一瞧?”   黄金二千镒,还有一张地契,赫然是楚国的一处锡矿,不大,但足抵二房所有家当绰绰有余。   韩晔倏睁眼,侧头看李翳,李翳淡笑:“二郎君笑纳。”   韩晔日常处理商事,他一眼就辨别出契纸是真的,楚国距郇国数千里,李翳主公再厉害也鞭长莫及,有这契纸在,他随时可以转手。   巨额利诱之下,韩晔心头阴霾终是消了,“……你真的替我解决任家,事成之后不会灭口?”   若没有以主子之名起誓的话,李翳难说,但现在吧,韩晔一个小人物,他确实不会为了对方给自己埋隐患。   李翳承诺:“你放心。”   “好!”   韩晔深呼吸,事到如今,他唯有与此人合作一次!   ……   韩晔随即回去,略略整理衣裳出花楼回了家。   当天傍晚,他按照李翳指示,以散步为名把父亲拉到小花园的亭子里,这位置非常开阔,也无花草,并无供盯梢近卫藏身之处。   他到底没敢和盘托出,只说栗竺要破困,要他们配合让出一个大契约,并立即把韩菀骗回,不能让她继续再王驾前出风头。   他说对方拿住他的厉害把柄,又给足利钱。郇都并不知离邑情况,真真假假,韩晔把他的真实目的层层遮掩藏在最不起眼的底下。   结果换来一个耳光。   韩仲丘怒不可遏,一个耳光把他甩得扑倒在地,“岂有此理,你这个不知所谓的逆子!!!”   喊贴身仆役取他马鞭来,当场就狠狠抽了他一顿,吕氏任氏闻讯而来,惊慌阻拦哭问也没拦住,韩仲丘把韩晔抽得皮开肉绽,怒不可遏:“你再敢胡言半句,看老夫不打死你个孽子!!”   因顾忌,韩仲丘没有说出原因,由得老妻儿媳哭成一片。   他尤自不放心,怕儿子出幺蛾子,随即命人把他关起来,钥匙他亲自收起,谁也不许把孽子放出。   韩仲丘大怒拂袖而去。   韩晔被关在房内,连窗户都钉死了,那个李翳说的仆役不禁皱眉,“二郎君,现如何是好?”   韩晔慢慢撑着坐起,脸肿身赤一动疼得龇牙咧嘴,他哼笑一声,这事儿旁人来办是绝对不成的,唯独他。   韩晔是韩仲丘的亲儿子,若说了解,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及得上他。   他自有法子应对父亲。   被父亲痛打一顿他也动了真气,凭什么父亲就向着外人?他才是他的亲儿子,日日尽心给人家打理产业,岂知对方这不是权宜之计?   三成年利,呸!   没契没约,随时都可能不给收回。   真有心,应当像锡矿那样给上三成实际产业!   这是韩氏的祖产,堆山填海的财资,到了那等求人关头,都不肯分出一些。   他家也姓韩!也是祖父嫡子!!!   哼!!   韩晔冷哼一声,立即让叫任氏来,也就媚娘。   撬开一扇窗,让任氏进来,附耳一说,后者冷汗潺潺大惊失色,韩晔附耳吩咐:“你去找娘,让她过来,然后明日你出门把儿子安置好了,再回家……”   任氏牢牢记住,临去时迟疑:“夫君,您不会是已……”   “放心就是了。”   韩晔自然不会真把杀妻说出,他早想好了,打算告诉母亲自己旧年失手打死人,是个世卿庶子,谁曾想如今被对方挖出。   此外,他还打算把自己年仅三岁的独子也押上作为筹码,让母亲去哭求。   父亲有父亲的软肋,韩晔一清二楚。   ……   然后,韩仲丘在老妻嘴里得知,儿子竟然打死过人,如今被人挟住以作把柄。   韩仲丘怛然色变。   祸不单行。   带儿子去寺里上香求父子和睦的任氏惊慌折返,哭道,儿子被人掳去,并递上一封信。   吕氏大惊失色,甩了任氏一记耳光把信抢过,骇得当场痛哭失声,跪在韩仲丘面前,“夫君!夫君!!我的儿,我的孙,妾求求你了!!”   韩仲丘性情严正,颇死板,唯独对老妻,这耳根子偏是硬不起来。   他和吕氏患难夫妻,当初吕氏为了救他性命,伤了身子不能再孕,他亦不愿纳妾,两口子膝下就仅一个独子。   旁人的话他听不进去,唯独老妻。当初韩父初逝,亦是因吕氏反复不平絮叨,才致使他心思浮动矛盾重重,才最终跟着往东阳君府去的。   老妻对他的影响力可见一斑。   儿子,孙子,韩晔成婚这是第四年,有了一个儿子后再没有消息,吕氏做主给纳了两房妾也不管用,老两口私下曾思疑过,莫不是儿子承了这不好生养的体质?   儿子是独子,孙子可能也会是独孙,吕氏披头散发哭道:“也不是大事,就一个契约罢了,影响不了大局的。”   “大不了待元娘回来了,咱们给她请罪,去年那三成年利咱们都不要了,给元娘还回去,总够补上亏损的。”   “咱们回东阳老家,还不行么?”   “如今元娘也站稳了,不用你也成了!”   “孙子你不要了么?大郎才三岁啊!!”   哭得韩仲丘心乱如麻,将今日摘录的那纸契约反复看了又看,“唉,唉!!”   “也罢,也罢!!我给元娘请罪,我们回东阳老家就是了!!”   老妻苦苦哀求,韩仲丘终是松了口,韩晔大喜,韩仲丘双手颤抖片刻,咬牙将契约撕成两半,强撑着吩咐下去。   韩晔忙上前一步:“还有元娘,元娘不能再在王驾前出风头了。”   这是对方的“附加条件”,为防万无一失,还是得把韩菀叫回才成,吕氏忙道:“对,对!快研墨来!!”   韩仲丘颤抖手,狠狠给了韩晔一个耳光。   韩晔咬咬牙,捂着脸赶紧研墨。   韩仲丘长长吐了一口气,最后撑着手书一封,盖上随身携带的公私二印,颓然栽倒。   韩晔拿起信帛,终于成了。   字迹,印鉴,还有加急信的暗号,送信的人,这些缺一不可,也无法仿冒。   他立即将其交给父亲的贴身文书,“赶紧装封,命人加急送往离邑!”   文书飞奔而出。   信函连夜被火速送往离邑。   作者有话要说:   中午好啊宝宝们!(*^▽^*) 第50章   四月三十,韩菀接郇都急信。   此时王驾入山已深,杨夫人不再有讯传回,偶有合适宴席就出出面即可,她轻松不少,可专心处理郇传来事务。   只这一日,却有飞马急信至。   打开一看,韩菀眉心登时紧蹙。   郇都出大岔子了,几个关键大契约被栗氏同时夺得,一时石氏乐氏遭到重大牵连,合围形势急转直下,栗竺抓紧机会强硬突围,隐有挣脱之态。   韩菀脸一沉:“怎么会这样?!”   合围栗氏有失败之虞。   最重要的是,这几个契约前后她都亲看过的,是稳稳把握的,怎么会这样?除非……前次内奸没能除干净,有高位内奸在作祟!   韩菀心头一凛:“传命,立即回郇都!”   商号和合围栗氏乃头一等大事,随驾她已露过脸,还有母弟可代表韩氏,稍一权衡,韩菀毫不犹豫决定返都。   她当即快步去了母亲院子禀过此事,随即火速离开。   ……   从离邑至郇都有近道。   来时用了五天,乃因山道狭窄崎岖,王驾仪仗过不了,这才绕了一大圈。   韩菀却没有这个问题的,轻装穿山而过,两日即可抵郇都。   因着时间和路况,她并未乘车,一同快马赶路。   盛夏日光明晃晃的直刺人眼,有乌云自东而来,却没有一丝风,又闷又热,一行飞骑带起滚滚烟尘。   山路颇难行,只这回,韩菀却没和穆寒共骑。   前后数十近卫簇拥,她挺直脊梁,提缰全神贯注御马飞奔。   穆寒紧随其后。   穆寒侧边是阿亚,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有心想和穆寒说句什么,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闭上了嘴巴。   穆寒沉默寡言更胜往昔,除非必他上禀公事,否则他一整天都不带开口的,又跑了一刻多钟,眼见太阳已升至正中,阿亚只好扬鞭稍稍驱马上前:“主子,午时了。”   韩菀看了看天色,遂吩咐稍停休憩进膳。   这简装出门,带的都是干粮,罗承领人拾了干柴升起火堆,把饼烤一烤,将就和水吃了就算一顿。   穆寒削净树枝,就着篝火把麦饼烤酥。他烤得很小心,和以前一样,把中间两个饼烤得一点不焦又金黄酥脆。饼子烤好了,他站起身,身后韩菀却已捻起罗承等人烤好放在大石上的饼子。   他默默坐了下来,把手中麦饼撕开,低头进食。   麦饼吃完,水也喝尽了,分出一小队人拿上水囊去取水。   穆寒也去了。   每人都配了两个水囊,一左一右挂在马鞍,韩菀也是。阿亚取水囊慢了慢,故意让给他,穆寒取得一个,另一个被一个不知情近卫手快快绕到另一边扯了下来。   水不难找,山中植被郁葱水源充沛,不远处就有一条小溪,穆寒和另一个拿着韩菀水囊的近卫走到最上游,才俯身取水。   山溪潺潺,穆寒洗净囊身,探身出去,取最中间的溪心水。   那近卫已灌满了,见状挠挠头,笑道:“穆队真真仔细!”   但这水也很可以了,他不及穆寒高,探身也取不到溪心水,笑语两句,随即旋上塞子,装起其他。   穆寒只笑笑,没吭声,待水囊灌满,洗干净塞子,仔细给旋上。   水取回来了,两人先将水囊呈上给韩菀,韩菀渴得很,她伸手拿起其中一个,却不是穆寒的溪心水。   穆寒侍立三步外,默默等她喝够放下,执起两个水囊,一左一右重新挂在马鞍上。   虽知是正确的,但胸腔还是抑不住隐隐钝痛,不尖锐,那种缓慢泛开的沉沉痛楚,很难受。   穆寒闭了闭目,将其悉数压了下来,他极擅隐忍,面上丝毫看不出来。   韩菀余光瞥见,她看着就憋气,愈发刻意不去搭理他,只让他和众卫在一起,不给任何特殊待遇。   但其实大家都知道两人不对劲,知情者不敢言语,但更多的是不知,只道穆寒惹主子生气了,还曾偷偷劝他多多请罪,好让主子气消。   穆寒一律敷衍过去。   再稍作了一刻,韩菀起身,“走吧。”   一声令下,重新翻身上马,一行数十人继续飞速往郇都方向急赶而去。   穆寒默默看韩菀背影,一身深紫骑马英姿飒爽,休息过后,她脊背没再绷得那么紧,背影看着轻松了不少。   他心里也随即轻快了下来。   穆寒安排好前后拱卫,牢牢护在她的身后,如上午一般,继续一边时刻留意韩菀骑驾情况,另一边则留心睃视着前后环境。   然就在此时,却忽有一种危机感无端袭上心头。   穆寒经历过的生死关头不少,他甚至是伴随着危机长大起来的,这种环境和经历千锤百炼下,造就他对危机有一种非常敏锐的直觉。   无需端倪,无需踪迹,一种非常精准的第六感。   骤前头韩菀马蹄趔趄一下,他心跳忽漏了一拍,一缕莫名凉意袭上后脊。   马蹄疾疾,一股潮闷的山风呼啸而至,山道两旁高坡枝摇叶晃草木起伏,却不见雀鸟惊飞,这一块气压仿佛极低,连蝉鸣都一下子轻了下来。   不对!!   “主子!!”   身后穆寒骤高喊了她一声,未曾想他竟还会主动叫她,韩菀顿了顿,最终还是回过头去。   “怎么了?”   她语气硬邦邦的,瞅了他一眼,不想却对上穆寒一张凝重紧绷到了极点的脸,骤一惊,“怎……”怎么了!   她话没能出口。   “咻咻咻”锐物割裂空气的尖锐鸣啸,一支信号箭破空而起,在天空爆开艳蓝火花。与此同时,箭矢如飞蝗,自密林中中激射而出,以韩菀为中心兜头罩下。   其中五六支明晃晃的箭矢,对准韩菀后脑背心胸腹,瞬间激射奔来。   变化来得非常突然,韩菀声音戛然而止。   “主子!”   穆寒毫不犹豫,脚下一蹬,奋力往前一扑而上。   ……   莽莽山林,重重布置,天罗地网必死地,隐隐杀气,飞鸟尽,虫不敢鸣。   李翳立于高坡密林,看前方滚滚烟尘,很好,已看见韩菀深紫身影了。   他一瞬不瞬盯着,唇角挑起一抹嗜血的冷笑。   手下指挥凝神待命,万事俱备,只等着数十一行踏入他精心布置的埋伏圈。   嘚嘚嘚嘚,马蹄声越来越近。   目标前锋已进入。   然就在此时,骤见穆寒抬头,瞬间环视,电光石火,见韩菀一回头,李翳反应极快,当下一抬手,“放箭!!”   风云骤变,箭矢激射,寂静山坳瞬变天罗地网,当中五个神箭手,瞄准韩菀背心手骤一松。   破空锐鸣,呼啸而至,箭箭置韩菀于必死之地。   穆寒来不及说更多,奋力往前一扑,将韩菀重重扑倒在地,“砰”一声重响,“笃笃笃笃笃”连续五声,膘马长身惨嘶,怦地倒地身亡。   尘土漫天。   穆寒抱着韩菀,原地一个翻滚,滚至高坡最底下。他手硬生生拽过马尸,挡在韩菀另一侧,穆寒拔出长剑疾挥如白练,硬生生挡下兜头箭雨。   韩菀重喘一声,惨叫声连连,亲卫队身经百战,慌乱只一瞬,迅速反应过来,滚至坡地背靠背,“叮叮当当”硬生生抵过第一波箭雨。   不待第二波,稍见箭矢略疏,穆寒当机立断下令突围,“保护主子!!”   罗承和他一个错身,穆寒脚尖一点冲天而起,瞬间跃上他看好的一个节点,疾冲而上,横剑一扫,鲜血飞溅。   十数人紧随他之后,箭阵一角瞬间大乱,“主子!”罗承轻唤一声,立即提着她的腰,众卫簇拥瞬间趁机冲上。   “放箭!!”   李翳厉喝一声。   箭矢再次激射,不分敌我。   一张巨大的渔网兜头而下,日光映照网绳隐隐见金属色泽,这网绳编有金属绞丝,竟是一张乌金渔网,刀斩不断,水火不侵,上面还有倒刺,倒刺明晃晃泛着乌,淬了毒的。   众人心下一窒,若被这渔网盖实了,他们必全军覆没!   千钧一发,穆寒长啸一声,骤冲天而起,提起全身真气贯于长剑,“咯——”   一声极其刺耳的尖锐切割声,韩菀心提到嗓子眼,他竟硬生生迎着淬毒渔网冲上去。   这个时候,什么生气,什么冷战一瞬全抛在脑后了,她骇得声音卡在嗓子眼,一时竟没能喊出声来。   穆寒内息沸腾,瞬间暴起,提起长剑瞬间疾冲而上,用尽全力猛地一划,有火花迸溅,他竟硬生生将这张乌金渔网破开一个大口子。   暴喝一声,一挑,一挥,底下罗承等人和他配合多年,反应非常快捷,立即紧随其后,缠住渔网一边全力一扯,那边抗衡不住,骤然一松。   穆寒长剑狠狠一挥,阿亚按住韩菀诸人猛一俯身,淬毒渔网“呼”一声堪堪从头顶飞过。   穆寒罗承等人迅速回到韩菀身,箭雨仍在,只穆寒挑选的这个位置是包围圈最外围,诸位齐心协力一杀一冲,一瞬撕裂缺口。   李翳眉目一厉,当机立断:“杀!”   箭阵,渔网,竟统统落空,他毫不犹豫:“歼敌一人,赏金五十,杀韩菀者,赏万金,上擢三级!!”   诸死士精神大振,“锵”一声李翳宝剑出鞘,率人直冲而下。   四面八方树摇草动,尖锐寒光直逼人眼,骤一眼竟多达近二百之众。   韩菀等人心猛一沉。   李翳来得极快,乌金剑一挑,直取韩菀咽喉,穆寒提剑一挡,“铿铿锵锵”二人瞬间已交手十数招。   穆寒并不恋战,他们不能被包围,暴起一阵,稍稍杀退李翳,他立即奔向韩菀。   “尽快撤!!”   诸位迅速掉头,身边这么多人,韩菀毫不犹豫,往前一扑,扑进他怀里。   穆寒紧紧抱着她,俯身一抄她的腿弯,单臂将她抱起,另一手提剑,迅速往前冲去。   他呼吸稳而急,像小孩子一样抱着她,却抱着很稳,她双手勾住他的脖子,伏在他的颈间,尽量不给他添麻烦。   她往后看去,李翳眉目冷厉,阴翳的面孔与前世一瞬重合,她咬紧牙关,万万没想到,这一辈子的歼杀竟来得这么早!   而且没有丝毫造假。   上一辈李翳花了大力气弄一个沉舟事故,囚审了她一个多月,如今每一着都直指她要害,不遗余力。   也是,她弟弟在。   这辈子的变化太多了,矿脉夺不走,细作网被根除,还有那正被围攻的栗氏。   有韩琮,她这个刺头自直接除去无妨。   ……   一瞬,韩菀想得清楚明白。   诸卫紧紧簇拥着她狂奔,已冲进密林,茂盛的灌木茅草,高大的乔树枝丫,给后面追兵造成极大的障碍。   穆寒抱着她直冲,距离终于稍稍拉开。   然而伏击,并没有结束。   众人一路狂奔,身后声息渐小,穆寒却警惕了起来,“小心!”   他直接还有埋伏。   果然!   循着溪流往前疾冲,他们遭遇了两拨埋伏,一拨提前伏击的,另一拨则是李翳带人抄近路追上。   李翳仔细勘察过这一片的地形,比他们熟悉太多了。   两拨合作一股,非常惨烈的一场血战,穆寒不得不放下韩菀交给罗承,迎李翳疾冲而上,他不敢让李翳靠近她。   鲜血迸溅,溅了韩菀一头一脸,幸运的是,他们最后成功突围,罗承阿亚护着她先离开,穆寒后面才急追而上。   她当下眼泪下来了,担心的,只是也顾不上说话,穆寒一矮身,她立即扑到他背上。   穆寒背起她,往前飞奔而起。   情况并未好转,身后追兵穷追不舍,分左右包抄而上,诸卫全力提速,往前疾冲。   然就在此时,变故陡生。   头顶忽“咻咻”一小阵箭雨,众人一惊,迅速腾挪格挡,然就在此时,一脚踏空,穆寒罗承同时厉喝一声,最前面几人一跃,迅速腾空而起。   脚下是翻板,底下是长长的尖刺,他们成功避过了,可惜,这翻板与利刺中间夹着数个巨大的羊皮囊,骤一受力,皮囊被猛第刺穿,一股微黄的烟雾瞬间喷溢而出。   诸人正提气或跃起或止步,除了反应迅速的穆寒罗承阿亚几分,正好吸了个正着,登时头晕目眩。   这是毒烟。   重重埋伏布置,李翳是非取韩菀性命不可。   哪怕迅速退后,也来不及了,吸入毒烟者已开始脚步跄踉了。   穆寒放下韩菀,与罗承阿亚同时暴起,迅速格杀埋伏与密林那一小队弓箭手。   几人迅速俯身搜索,可惜未能搜到药瓶。   穆寒重重喘息着,目光最后落在那个发号的小队长身上,他与阿亚合力,迅速将此人扒了干净,最后才在此人靴底一个暗格找到一个小瓷瓶。   中毒同伴脸已开始发青,握了握脉,嗅了嗅药丸,不知是否是解药,但不得已之下,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万幸的是,这真的是解药。   可解药服下去后,虽渐渐解毒,可一时之间,已无力护卫主子。   后方隐隐骚动,李翳要再次追上了。   穆寒当机立断:“分开走!!”   他看向韩菀,韩菀瞬间明白,她一咬牙,伸手扯下遮阳的薄披风,还有外衣,诸人立即移开视线。   深紫色的披风和外衣解了下来,穆寒已迅速将中毒者分成四个小队,刺啦刺啦几声,披风和外衣被扯成五块,每队中最小个子那个立即上前,各自接过一块,迅速拨乱头发绾好,把紫布往身上一批。   迅速四散。   韩菀重重呼吸着,希望,他们五队人都能顺利活下来。   但她也没法想太多了。   穆寒背起她,几人立即护着她,也择一个方向疾速狂奔。   但可惜的是,李翳心思慎密,没那么容易被骗。   稍稍停滞一瞬,他又迅速锁定目标,往韩菀方向急追而来。   这个时候,韩菀身边就剩五个人了,穆寒,罗承,阿亚,还有两个近卫一个叫阿玄,一个叫陈光。   众人咬牙狂奔。   穆寒一路不断寻找溪流,顺着溪流小河往前狂奔,终于,他冲出密林,见到了大河。   一行人毫不犹豫,择回头方向往飞奔。   他们记得,来的时候,见到一座索桥,就在午膳休息前的不远处。   两岸悬崖石壁,底下数十丈宽的滚滚大河,索桥是唯一的通道,只要能过去,砍断索桥,即成功脱身。   乌云遮蔽烈日,轰一声旱雷乍起,汗如雨下,湿透重衫,他们终于望见了这座索桥。   然糟糕的是,追兵中有马,后半段打马狂追,双方已非常接近。   索桥很长,穆寒目测,时间并不足让他们全部通过并砍断索桥。   前方嘚嘚马蹄,是他们的一匹马,惊慌中走脱,见得熟悉的主人,正小跑过来。   奔至索桥前,穆寒一手拉住缰绳,将韩菀送至马背上,他深深看她一眼,“主子!”   他一推阿亚,旋即转过身去。   穆寒毫不犹豫留下,他要率人拦住追兵,为韩菀争取过桥砍索的时间。   他非留下不可,其他人拦不住李翳。   韩菀喉头哽咽,只她来不及说话,穆寒狠狠一抽马后鞧,膘马长声嘶鸣,狂窜而出,阿亚飞奔跟在马侧。   韩菀回头,穆寒一双浅褐色的瞳仁似琉璃珠子似的,一瞬不瞬看着她。   这一瞬,她泪如雨下。   穆寒深深看她一眼,他看见她的泪,哑声:“主子放心!”   他定会活着回去见她的。   追兵已逼至近前,他迅速转过身去,长剑一震,鲜血喷溅。   索桥前展开一场激战,嘚嘚马蹄声,膘马驮着韩菀往对岸飞奔,阿亚已抽出靴筒中锋锐的匕首。   只待一过索桥,立即斩断引绳。   这个千钧一发的关口,李翳率弓箭手冲出高坡。   他一看,目光登时一凝。   韩菀已至桥中心,即便立即布箭阵,也超出了箭矢的射程。而桥头位置,穆寒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这位置距离桥头足二丈,他赶到就算成功跃出,韩菀也过到对岸了。   李翳眉目一厉,立即伸手抄起长弓,从背后箭囊取出一支乌金箭。   “咻”一声,锐利破空的尖锐鸣啸。   这支特制的乌金箭,寒芒闪烁锋锐无比,穆寒得见,一骇,他迅速回头,韩菀又往前冲出了一小段。   他心一松,再厉害的箭,也有射程,韩菀已离开射程范围。   李翳也发现了。   所以,他并不打算射人。   一拉长弓,再次搭箭上弦,他眯眼,绷紧,箭尖瞄准桥头。   “咻”一声。   乌金长箭破空而出,尖锐的鸣啸割裂空气,直奔桥头捆住木桩绳索。   牵引索乃三条油浸麻绳绞成巨大一股,乌金长箭锐不可当,“咻”一声呼啸而过,直接崩断一股。   李翳一发三箭,“轰”一声巨响,整条牵引缆崩断,韩菀只感觉马蹄一斜,连人带马直接往后掼去。   阿亚迅速伸手,死死扯出缰绳。   索桥一头垮塌,失去平衡已摇摇欲坠,穆寒等人大惊失色,阿亚当即拉着马,拼命往前奔去。   李翳却再次抽出三支乌金长箭,又快又稳,“咻”一声再次奔向另一边缆绳。   穆寒腾空跃起,奋力打下两支,只可惜另外一支距离过远,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长箭在眼前擦过。   “啪”!   长箭正中缆索!   “哄”一声巨响,整座索桥轰然垮塌,身下陡然一空,膘马惨声长嘶,急坠而下,千钧一发,韩菀全力往边上一扑,她扯住了索桥的扶绳。   整座索桥,连同她,重重拍在崖壁上,肺腑震荡头晕目眩,她竭尽全力抓紧手上的扶绳。   可惜的是,一支乌金长箭迅若惊雷,正电光般疾奔她的心窝。   同样悬在索桥上的阿亚奋力往前一扑,可惜他距离太远,只勉强让箭身颤了颤,李翳内息强劲,乌金箭力道丝毫未曾减弱。   千钧一发,韩菀重重一踹崖壁,勉强翻了个身。   “咻”一声,乌金箭擦过她的肩膀,深深扎入崖壁,箭身急促嗡动。   这么剧烈一动,手臂重重再次砸在崖壁上,同时,她手上一麻。   扶绳再无法抓得住了。   身下滚滚波涛,汹涌滂湃,麻绳应声脱手而出,她重重往河面砸下去。   这一瞬很快,也很慢。   韩菀勉强抬了抬头,她想看一眼穆寒。   她也看见了他。   穆寒骇然的一张脸,他竟纵身一跃。   他从高高的河岸奋力一跃,不顾一切往她扑来。   作者有话要说:   肥不肥鸭?哈哈哈哈   然后,明天就一更啦,阿秀失眠突然严重,前两夜都没睡着……QAQ   状态不大好,得缓一缓哈,所以咱们明天就一更了,阿秀尽量撸肥点哈~(づ ̄3 ̄)づ   爱你们!!! 第51章   “砰”一声,水花重重溅起。   穆寒奋力一跃,后发先至,赶在韩菀落水前,及时抱住了她。   两人重重地砸在河面上。   一瞬,韩菀头晕目眩,片刻,才清醒过来,穆寒奋力往上,冲出水面,她重重喘息着,睁眼看他。   他就这么毫不犹豫地飞跃下来,韩菀眼眶有些热,“穆寒……”   这是那次争执后的两个月来,第一次喊他的名字,韩菀哑声。   有些哽咽,又委屈,身体疼痛极了,心口也哽着,她眼泪滑下。   穆寒正紧紧抱着她。   她反手,也紧紧回抱着他,脸贴在他的颈窝,任由他带着她在浊浪中浮沉。   只危机并未解除。   头顶罗承阿玄几个也后脚跃下,李翳迅速驱马而出,眉目一厉,一挥手。   这时弓箭手已准备就绪,当即搭箭上弦,瞄准河面,“咻咻咻”利箭如同飞蝗。   刚露头,穆寒就不得不深吸一口气,立即带着韩菀返身潜入河中。   潜得很深,才脱离了箭矢射程。   韩菀头脑嗡鸣,撞击后她身体很疼,从脑后到臀下赤赤痛一片,她勉力忍耐着,努力闭气,不给穆寒拖后腿。   前世今生,竟都往大河浊浪走了一遭,但这一次,他们必得脱险,非好好活下去不可。   河水.很深,前几天暴雨过后尚还甚浑,无法确定阿亚罗承的几人的位置和情况,穆寒也顾不上确定,当务之急,必须尽快离开。   河水十分湍急,他搂着韩菀游动,瞬间被带出了十数丈,韩菀已受不了,窒息感她不由自主挣扎,口鼻不断涌出气泡。   穆寒犹豫一瞬,俯首上前。   两人唇接在一起,她贪婪地吮吸着他腹内气息。   一直过了十来息,河床收窄河水更急,河底巨岩杂物障碍越多,穆寒脚尖一点,迅速往上游去。   越来越亮,冲出水面,已距索桥百丈开外。   李翳鹰目睃视河面,第一波箭雨下去,未见浮起血水,他脸当即一阴。   他迅速往下游望去。   他目力极佳,隐约似见两个小点浮出水面,登时大恨:“岂有此理!!”   这个可恨的羯奴!!   心腹急问:“主子,那接下来?”   还分兵往离邑方向去吗?   李翳原先计划,杀了韩菀后,随即将遇袭消息放出,而后擒住闻讯往将这边急赶的孙氏母子,再进行刑讯。   可现在,韩菀落水未确定生死,而他们损伤比预料中还要更重。   兵分两路,人手不足。   李翳第一目标是歼杀韩菀,因此毫不犹豫:“传命,立即追!”   “沿河搜索,务必要将韩元娘与那羯奴斩杀!!”   “是!!”   必须赶在韩府府卫和城卫军赶到前,追上此二人!   只不过,韩府府卫即将倾巢而出,这倒是搜索韩府的好机会。   李翳心念略转,旋即点了几个人,令其马上赶回郇都。   他即收拢其余全部人手,一半下水一半陆路,往前急追。   要追上湍急河水中顺流而下的人,唯一的方法就是一同跳下去。李翳艺高人胆大,翻身下马,一手攀着索桥,迅速跳入水中,顺流急追而上。   ……   河流一个大拐弯,穆寒一回头,正见一跃而下的李翳,脸色登时一沉。   顾不上登岸,他抱紧韩菀,立即奋力往下游而去。   然河水湍急,百丈距离只需个十来息,一前一后,李翳咬得极紧,最后在河道又一个大拐弯的位置,他成功追上二人。   又一场激战。   大弯后是一个稍微宽阔的湍深河湾,穆寒奋力把她往河岸方向一送,韩菀全力一探手,抓住了河岸边一颗参天古树垂在河面上的枝丫。她立即把发带扯了,使劲缠了几道,勉强固定住自己的身体。   载沉载浮,但幸好枝丫够韧,她没被水流冲走。   穆寒暂放下心,这才全力对付已疾涌而至的李翳。   迅速一侧头,避开直挑咽喉的剑尖,穆寒回身迅猛一剑,“铿”一声双方被水冲开。他迅速矮身下潜,长剑闪电般刺向李翳心脏,李翳璇身一扭,一踏水蓦跃起,剑气纵横,河面“轰”一声巨响。   奔腾河水中的一场大战,环境所限,没有雪山之巅那般声势惊人,但同样万分凶险。   李翳不断伺机靠近韩菀方向,皆被穆寒所挡。原穆寒水性要比李翳更胜一筹的,奈何他心有顾忌作掣肘,无论如何也不肯离韩菀太远,一时两人打成平手,寒芒闪烁剑光纵横,胶着不下。   穆寒欲速战速决,拖得越久对他们越不利,李翳还有援军。   正当他决心要将战场稍稍拉远一些的时候,先一回头看韩菀,却是一惊。   韩菀状态不对。   她眼睑不受控制下垂,已呈一种半晕厥脱力状态,她正拼命眨眼睛,试图保持清醒,手却不知不觉往下滑,若非发带缠住,她此刻已抓不住树枝被水流冲走。   不对。   她刚才还很精神的,他知道她的意志坚定,在这种情况下,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疲惫晕厥的。   穆寒一凛,他立即想起那支擦着她肩臂而过的乌金长箭。   艳阳下,乌色长箭似隐约泛着一点点青色。   穆寒登时大急,他也顾不上其他,身后李翳长剑迅至,他回身“叮叮锵锵”暴起一阵猛攻,穆寒一跃而起,手上长剑猛地一掷,即返身扑向韩菀。   丝带松脱,韩菀倏落水,穆寒赶在最后一刻抱住她,水流一冲,二人立即顺水而下。   李翳回身一避,避开长剑,身后有朽木树干顺水猛拍下,他不得不往下一潜,再次避开树干,待他迅速浮出水面,猛回头看。   穆寒反手抱住那根朽木,已顺势迅速远去,双方已然拉开了一段距离。   李翳切齿,立即急追。   穆寒有树干,去得更快更稳,本来这是脱身的一个上好机会。可他低头焦急看韩菀,再稍稍拉开一些距离,他立即舍弃树干,奋力往岸上游去。   以最快速度翻身上岸,怀中的韩菀已有些不能动弹,她感觉自己左后肩一阵烧灼般的刺痛后,渐渐变得麻木,手足开始无力,人也开始昏沉。   她立即就想明白了,她试图过解腰带捆绑阻止毒性蔓延,可惜失败了,她喃喃:“穆,穆寒……”   穆寒把她推上岸,旋即翻身而上,他立即伏身,就着韩菀左肩被刮破的口子撕开她的衣裳。   很浅很浅的伤口,只被剐破了一点皮,伤口不见血迹已被河水冲得发白,这个浅浅的伤口之下,一片半巴掌大的乌青。   “……厉害吗?”   “无事。”   穆寒这般回答了她,韩菀不禁苦笑,却见他立即从靴筒抽出短匕,小心扶起她。   韩菀感觉他把她后肩衣裳再往下撕了一点,匕尖碰触到她的肌肤,往下一划,她却感觉不到多大的疼痛,那一块很麻木。   她苦中作乐想,这样剜起来,大约也没那么疼。   却不想,穆寒没有剜,感觉他只划了两下,她愣了愣,然后感觉他俯身,有温热的柔软覆盖在上面。   韩菀愣了愣,她随即反应过来了,“不,不行,……”这样一个弄不好,他也会中毒的。   她挣扎起来。   只这点力量,于穆寒不亚于蚍蜉撼树,他很容易就固定住她,唇贴住她伤口,一吮,而后迅速侧头吐出毒血,再俯身,再吸再吐,动作果决迅稳,立竿见影,乌青开始变淡。   她很瘦弱,这么大一块毒斑,能直接剜得直接见肩胛骨,穆寒怎肯用剜肉方法给她去毒?   一连吸了七八下,吐出的毒血终于见红,再五六次,便得鲜红,穆寒稍松一口气,匆匆涑过口,立即翻怀里的暗袋。   里面有好几枚蜡丸和一个小瓷瓶,他捏开解毒丸给她咽下,可这种防身的解毒丸,应对广泛却不够专精,她中毒时间久了,不够。   他掏出另一个小瓷瓶,眉心紧蹙。   韩菀认得,这是在翻板处在那个小队长身上搜到的毒雾解药。   解毒药物就剩这一种,但不知是否是同一种毒,倘若不是,无用尤罢,万一反挑起毒性那就糟了。   中毒的若是穆寒本人,他马上就毫不犹豫服下了,只现在却是她。   还是韩菀开口了。   “给我服下吧。”   现在这情况,只能赌一赌,她伸手,慢慢抹去他唇角还沾着的一点毒血。   不得已,穆寒最后也只能一咬牙,打开瓶塞倒出药丸,扶起韩菀,喂她服下药丸。   “我,我们快走!”   韩菀急促喊了一声,李翳身影再次出现,同时还见到十数人头,因打斗耽搁时间,紧随在后的大股追兵也赶上来了。   李翳被一个浪头送往岸边,他冷冷一笑,迅速往岸边扎过来。   穆寒把药瓶往怀里一揣,立即背起韩菀,迅速返身冲入林中。   穆寒速度很快,岸上林木很茂盛,脚下厚厚腐叶,身后李翳率人狂追不舍,背上韩菀却渐渐没了声息,穆寒心焦如焚,奋力疾奔,力求尽快摆脱追兵。   幸运的是,这里是山中,穆寒一头往里直冲,参天古树灌木茅草越来越多,越来越利于掩盖行踪。   他进入深山,半个时辰后,身后人声越来越远,终听不见。   “主子,主子!!”   穆寒立即停下,半跪在地上将韩菀转至身前,她阖上双目,他心焦如焚,一边连声急喊,一边伸手去握她的脉门。   韩菀眼睫动了动,勉强睁开眼,“……别担心,我想我应是好了一些。”   她很难受,晕晕沉沉的,但肩膀那块,却重新有了火辣辣的感觉,她觉得,这算好转,应该是解药起了一定效用的原因。   韩菀猜得不错,不幸中的大幸,两种毒药主药部分相同,因而解药有不少重合,发挥了一定作用。她中毒不深,又去了大部分毒血,再加上自家的解毒丸,堪堪能抵御毒性。   只不过,到底不是对症的,这解毒过程她会很难受,需要得到妥善照顾。   穆寒细细听过脉,这才长长吐了一口气。   跪在地上重喘了一阵,他小心抱起韩菀。   追兵是暂时摆脱了,但对方还在搜索,需离得更远一些,确保后续不再遭遇。   现下,也不知身在何处,莽莽密林,穆寒只得望向天边夕阳,先确定了方向。   密林之中,天黑得特别快,入夜以后,深山中很危险,穆寒需要寻找一处稳妥的地点过夜,保证二人安全,并妥善照顾韩菀。   有什么事情,都得等韩菀熬过解毒之后再说。   他重新背起韩菀,解下外衣小心披在她头脸身上,防止树枝荆棘划伤她,择了一个方向,疾奔而去。   走了极长一段路程,可能有数十里,一边走一边寻,借着夕阳的余晖,他找到了一个孤狼栖身的地穴。   穆寒把孤狼宰了,连尸体带血掩埋掉,以防吸引大型猛兽。这地方是孤狼领地,如无意外,短时间内不会有食肉野兽闯进,算是安全。   地穴是天然地穴,大敞口微微往山壁凹陷,只得二尺深浅,勉强能躺下一个人,很腥臊,好在还算干燥。   穆寒不敢把韩菀放下,背着她去取木材,把秽物扫出去,打了小野物作食,又削了竹筒装水。   趁着夕阳完全没入山巅之前,割了不少茅草堆成床,尽量让她睡着舒服一些。   ……   旱雷隆隆,闷了几天的雨终于下来了,好在不大,淅沥沥的,被参天古树遮挡大半,只有零星落在地面上。   篝火升了起来,被移到地穴最末端。   韩菀模模糊糊醒了过来,头脑和视线都很昏沉,好半晌,她才看清看见景物,以及回忆起先前发生的事。   穆寒正俯身在篝火前,他把野鸡连皮剥净,内脏掏空,用匕首削进架在火上的大竹筒里。   他什么也顾不上,先忙着给她整吃的,高大的身躯尽量向后,为她遮挡偶尔溅入的雨滴。   昏沉模糊,他黑色背影却极清晰,和记忆中一样魁梧健硕,如同山岳。   韩菀有些恍惚。   她腰间仿佛还能感受到那紧箍的力道,在滚滚波涛中,他的臂膀就像铁钳子一样牢牢勒抱着她。   今日一切,和前生如此的吻合。   他还是这般奋不顾身的向她而来。   韩菀仿佛看见前生他的那张脸,分浪而出,水珠顺着浓黑的眉峰滚下,淌进那双琉璃剔透的眼珠子内。   但这一次。   他们终于成功脱险了,他们可以好好活下去了。   韩菀情绪有些激动,呼吸急促起来,喃喃:“……穆,穆寒。”   穆寒马上就察觉了,立马返身,“主子!”   他扶起了她,将手搁在她脉门片刻,端起放在最里侧的一竹筒水,小心喂她喝。   韩菀抽颤了一下,蹙眉忍过一波疼痛,“……穆寒,我们是安全了吗?”   “暂已摆脱追兵,今夜李翳应寻不过来。”   穆寒心拧紧,尽量放轻手上动作,他低声回:“待到天明,卑职再护主子另寻路离开。”   那就是暂时脱险了,只要小心一点,就不会再遭遇追兵。   “那就好。”   韩菀终于露出一丝笑。   她精神大振,就着穆寒搀扶喝下几口水,他捧着煮沸的肉汤来,她也打起精神喝了半筒,嚼了几块肉。   吃了食,感觉有了些力气,她撑着石壁慢慢坐起,把身上衣裳脱了。   两人身上都湿透了,得烤干才行,穆寒早解了外衣架着烤,以备她稍后替换,可惜这会还没干。   穆寒立即背过身,身后缓慢的嘶嘶索索,她重重喘着气,此时穆寒心中并无任何旖念,只剩焦灼,但却无法相帮,这他是万万不能僭越的。   很艰难,韩菀终于把长衣长裤都脱下,身上就剩兜衣亵裤,她脱力栽倒在茅草床上,眼前黑了一阵,才缓过劲来。   穆寒把她的衣物都架在篝火旁,韩菀睁眼看了看他,他除了外裳还穿得好好的,他谨守身份,宁愿穿着一身湿衣也不肯冒犯她。   她低声说:“你把衣裳也脱了烤烤吧。”   这一身湿透生生捂着,万一他也病了,那就糟糕了。   穆寒背身对着她,半跪低声:“卑职无妨,请主子放心。”   韩菀不禁苦笑。   说了几次,他还不肯。她衣衫褪尽,若他也脱了,那孤男寡女裸身同处,他怎能?   这是绝对不能侵犯的底线。   他怕韩菀又生气,十分紧张,不敢回身,只跪下低声说:“卑职无妨,稍候外衣烤干,卑职再换。”   韩菀实不愿再逼他,轻轻声说:“那你把你外衣挪里一些吧。”   他把自己的外衣挪最外面去了,烤的都是她的衣服。   她柔声软语,穆寒立即应了一声,起身去把外衣挪进来。   篝火熊熊,那雨又停了下来。深山夜里,温度白日低上一些,火光跳动红光不停闪烁着。   韩菀在他的背后,低低声说着话,她让他快快吃些东西,喃喃:“莫让我心里难受。”   穆寒心一颤。   他忍住了,胡乱应了一声,把正烤着的野鸡野兔取下,低头撕咬。   ……   穆寒不愿意冒犯她,他谨守着心中底线,不肯再冒犯她,重蹈先前覆辙。   只是事情变化,往往不会那么容易如人愿的。   夏□□.料单薄,大火熊熊一烤,很快就干得差不多。韩菀把衣服穿上了,穆寒外衣也干透了,他才肯换上外衣把中衣等脱下来烤。   韩菀喃喃嘱咐一句,却没法再睁眼盯着他了。   她很难受。   不对症的解药和毒性相抵,过程比正常情况还有难受多了,她一直努力表现轻松,但其实头脑昏沉身躯乏力,四肢像灌了铅似的,越来越沉,伤口所在的肩膀火辣辣的。   这还不止,她在吊桥撞到崖壁那会,肺腑受到震荡,多少有些内伤,外伤可能也会有,后背至臀部正一片赤痛。   穆寒把随身携带的药物挑捡出来,能吃的都给她吃了,消炎的退热的,还有治伤的,这让她好过了一点,精神头能多撑一段时间。   但换上干衣服后没多久,她就陷入昏迷,很快发起高热了。   穆寒极焦灼,立即撕下衣摆,浸了大竹筒里的水给她冷敷。   他能猜到解毒过程,但真到这一刻,他煎熬不减半分。   且韩菀高烧来得比他想象中还要凶险,身体滚烫,浑身没有一滴汗,脸颊通红通红的,整个人如同一块洛铁。   他大急,在如今,高热和风寒并不能等闲视之,每年丧命于此者并不在少数。   穆寒立即背起她,奔进漆黑丛林,赶到他取水的小溪,用溪心最冷的水给她冷敷,把所有衣裳都脱下来给她裹上,紧紧抱着她,只求她发汗。   皇天不负有心人,熬了半个时辰,她终于能发汗了。   大汗淋漓,一头一身的汗水,仿佛整个人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汗津津的,脸上赤红终于褪下来了。   可不等穆寒高兴一会,她却转冷了起来了。   苍白的脸庞似纸,手足冰凉开始发抖,她极冷,牙关咯咯作响,身体蜷缩在一起。   这个时候,她需要保暖。   可深山野地,没有半床棉被,反她浑身汗湿,连干衣裳都没法换。   她冷极了,气息开始紊乱,脸庞开始泛起一层青色,她连嘴唇都哆嗦起来。   穆寒脱去上衣,把她抱到篝火前,他将她搂在胸前,用体温温暖她。   她脆弱极了,伏在他颈间瑟瑟发抖,他心如刀绞。   可这样还不够,穆寒清楚,毒上加伤,她要是无法保温,再把湿衣的汗吸回去,难保不会凶多吉少。   他双手放置在她的襟口,他双手在战栗,半晌,他最终一咬牙,扯开了她的衣襟。   她把她的湿衣褪尽,连同自己的,赤.条条的,他闭上眼睛,搂着她躺倒在茅草堆上,紧紧覆在她身上,用体温去温暖她。   韩菀哼了一下,病重的混沌意识稍清了一瞬,她睁了睁眼,模模糊糊看见穆寒焦灼紧绷的一张脸。   他一直都在,从未远去。   她唇动了动,忽淌下一滴泪。   忽然她就想。   他明明是那般爱她。   为她突破底线豁出去性命都在所不惜。   这样刻骨铭心的感情,没道理给不了他一点勇气。   韩菀就想,……他拒绝她,这应是另有原因的吧?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虽然只有一更,但是超级肥肥的一更噢!哈哈哈哈么么啾!明天见啦宝宝们~(づ ̄3 ̄)づ   最后还要感谢投雷的宝宝哒,笔芯笔芯!   绯雪扔了1个地雷   无氧呼吸扔了1个地雷   Orange扔了1个地雷   温酒酒酒扔了1个地雷   二狗子扔了1个地雷 第52章   心念一闪而逝,她晕厥过去。   穆寒焦急,箍紧了她。   熬了好一阵子,她冷战终于开始缓和下来了。   穆寒体魄强健精血旺盛,体温甚高源源不断,先前久浸河水并未对他造成任何影响,甚至方才焦灼狂奔热血上涌,身躯比平时还要炙热几分。   褪去一层湿冷的汗衣,韩菀终于感受到了热源,本能让她立即偎依上去,紧紧贴着,手足并用缠抱着他。   穆寒呼吸立即急促了起来。   他极担心极担心韩菀,只身躯本能反应还是有,温软紧贴,年轻的心脏在颤栗。   他不能松开她,他紧紧搂着她。   深夜风冷,他尽可能地用身躯密密覆盖她,以防她受了风。   濡湿的冰凉躯体,柔软无骨,两人无一丝间隙,紧紧贴合着,他的心上人,他的心尖都在颤动。   无法控制,有一种干涸心田突然被润泽的感觉。   在这个深山野岭的长夜里,在命运危机促使的不得已之下,他如此地贴近她。   没有自责,没有负担,这应会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他忍不住,在这个没有人迹的野岭里,他忍不住稍稍释放出一丝的渴望,他主动低头,用下颌轻蹭了一下她的发顶,侧脸紧紧贴着她。   心潮涌动,这一瞬,眼眶潮热。   ……   薄薄的雾霭笼罩山林,晨曦喷薄,驱走长夜阴冷,黎明过尽,天光破晓。   篝火燃尽,余炭堆积在土塘里,风一吹,几滴残存的雨水自树梢滴落下来。   脸颊一凉,韩菀动了动,半晌,她睁开眼睛。   嗓子眼干得像着过了火一般,她不适咳嗽,穆寒立即上前,半扶起她上半身,微微倾斜小竹筒里,小心喂她清水。   韩菀连喝了几口,才感觉好了一下,她喘了几下,摆了一下手。   她慢慢躺了回去。   头很沉,身体一种力尽过后的虚脱感,韩菀垂目,指尖抚过干爽整齐的衣襟。   穆寒半跪在一侧,正返身把小竹筒放回去。   韩菀病势沉重,意识昏沉间并不知昨夜发生了什么,但是,她记得那种仿如扔进火海炙烤和置身百丈寒冰的感觉。   她知道自己高热,那身上衣裳,肯定不可能这么干爽整洁的。   事实上也是,韩菀昨夜衣裳全部湿透,褪下后扔在泥地,已不能穿了。   穆寒一直温暖她直至下半夜,直至她热退,安静下来。他套上长裤用外衫裹住她,背着她去溪边把衣裳洗干净,再架在火堆边烤,待干透后,小心给她穿好。   他仔细照顾她,衣带相交穿绕而过,认认真真打下每一个结,他知道这一生,都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   把鸡肉削进大竹筒内,放在火堆上烘烤着,熬成浓浓的肉汤,再座在余炭里温热。   这时长夜已尽,天终于要亮了。   他眷恋看最后一眼,起身,半跪在一侧,静候她的醒来。   韩菀抚了抚干爽的衣襟,看了一眼他,没说什么。   缓了半晌,她慢慢撑着茅草堆坐了起身,半靠在石壁上,“……天亮了。”   就这一会功夫,红日自山巅一跃而起,阳光穿透雾霭,天色一下子就亮了起来。   她嗓子哑得厉害,穆寒上前,请扶她的脉,听了好一会儿,长吐一口气。   毒解尽,脉象趋平稳,已无大碍。   他低声道:“待出山,主子再召疾医为宜。”   韩菀点了点头,她身体仍不大舒服,但此地不宜久留,当尽在离开为上。   “我们收拾一下,尽快离开。”   这个确实是的。   天亮后能见度大大增加,将大大利于李翳的搜索,好不容易脱身,他们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再与对方遭遇了。   两人也没什么需要收拾的,该整理的穆寒已整理妥当了,用过早膳,即可离开。   穆寒立即俯身,取过余炭上正温着的肉汤,竹筒很大,还烫,并不能给她,他将竹筒凑近她的唇,微微倾斜。   韩菀慢慢喝着,她没有食欲,但还是硬让自己咽下下去,喝了大约有一碗的量,又吃了几块软烂的肉,她摇摇头。   穆寒又等了等,等她缓了一下,勉强又吃了两口,实在吃不下去了。   穆寒这才收回竹筒,他把剩下的汤和肉都吃完下去,速度很快。   用泥土覆盖余炭,略略整理布置一下这一圈茅草,穆寒随即俯身,背起韩菀。   两人略略商量,随即择了东边,飞速离去。   ……   山势起伏大,莽莽丛林全无人迹,路很颠,穆寒的背却极稳。   他脱下外衣,蒙住她的上半身和头脸,防止灌木枝丫刮蹭到她。   两人一路向东,却极小心,这是往郇都的方向,他们很警惕怕会与李翳遭遇。   果然!   走了半天,穆寒头一偏,骤伏下身来,屏息静候一会,便见到黑衣人的踪迹。   李翳布下暗岗,俯瞰拦在东边,而他正率人沿着穆寒昨日留下的痕迹,往他们昨日休息的方向迅速搜索过去。   这李翳,当是个厉害人物。   穆寒观察了一下,李翳布的暗哨位置很巧妙,居高临下,卡在视野最好的位置上。   不知道这样暗岗还有几个,会不会互相呼应,绕过解决会不会反被发现踪迹?   穆寒带着韩菀,他并不愿意冒这个险,低声和她说了一下,两人很快决定避开。   山很大,他们索性绕开东边,拐道向南。   绕路会远很多,却绝对不会再担心和李翳相遇,稳妥为上,韩菀不愿意再节外生枝。   穆寒迅速调整方向,望南而去。   这一走,就是七个昼夜。   深山老林,虎啸狼嚎,韩菀甚至真听过一回虎啸,远远咆哮震彻山林,鸟雀惊飞,小兽惊慌乱窜竞相走避。   但韩菀却一点不怕。   在穆寒身边,她很安心。   穆寒也确实极厉害的,密林深山,如履平地,他很野外生存能力极强,极擅观察环境和分辨野兽栖身地盘,如遇有厉害野兽存在的区域,他就会提前绕路避开。   也不怕,但不愿,他正背着她,穆寒并不愿意与大型猛兽发生冲突。   至于韩菀,头的两天,她半昏半醒的时间比较多。身体很不舒服,头昏沉沉的,伏在穆寒的背上,她精力不济就睡了过去。   穆寒这个时候就会尽可能地放平脚步,不过她还是睡不沉,一会就惊醒过来,如此往复。   头两天过去了,毒伤后遗症终于渐渐过去了,她精神头才开始好转起来。   到了第六七天,头终于不感到昏沉了,虽身上仍有些不舒服,但对比起先前,已可以忽视了。   她精神状态已差不多完全恢复过来了。   到了第八日上午,他们终于出山了。   ……   参天古木渐见渐少,树林和灌木都开始变得低矮稀疏,密林不再隐天蔽日,深山特有的茂盛蕨类也大幅度减少,一脚下去,依旧沙沙作响,却不再深陷进去。   穆寒低声说:“主子,我们快出山了。”   “嗯!”   韩菀也发现了,她很高兴,诶总算出来了,这小半个月真可太不容易了。   望了望日头,约莫再过半个时辰就到午时,二人索性一鼓作气,直接出山。   韩菀同意,那就不再停下午膳了。   穆寒提速,疾走了大半个时辰,饿是饿的,不过她怀里还有果子。   这一路上,穆寒把她照顾得很好,竹筒不是时时能找到,更多时候他们吃的是烤肉,穆寒一边走一边不停睃视,给她寻尚算适口的果子解渴。   她怀里的正是几个野桃,果小皮厚,却多汁,甚甜。穆寒割下一幅衣襟,取了一种细藤作为绳线,做成了一个布兜,他怕野桃的毛蹭得她手痒。   韩菀自己吃了一个,又取一个剥了皮,递到他的嘴边。   穆寒顿了顿,侧头咬了一口。   一开始他是不吃,但她坚持,最后他也只好吃了。   咬了一口粉白的桃子,嫣红的汁液粘在她的手上,他小心避开她的指尖,慢慢把桃子吃了。   韩菀轻笑,笑声又轻又快,她又喂了他吃了一个,才满意伏在他的背上。   二人本以为得出山才能见人的,不想韩菀刚低头擦了擦手,忽穆寒脚下一顿。   “怎么了?”   韩菀马上也知道怎么了,前方山坳草木簌簌抖动,有人,且还不止一个。   紧接着,一队人马用长矛推开茂盛的茅草灌木,钻了出去,其中一人扬声大喊:“喂!喂有人吗!韩女郎何在?!”   这是一队身穿城卫甲胄的兵士,显然正在寻找韩菀。   那小队长一抬头,正见前方二人,登时大喜:“有人!找到了!找到了!!”   ……   这都第八天了,外面动静很大,这个韩菀能猜到。   不过实际动静比她想象中还要更大一点。   她遇险,当天就有脱身的近卫飞奔往离邑和郇都报讯,孙氏大骇,当即就带着韩琮往事发地点赶过去。   同时她打发人追王驾去了,告知杨夫人和杨于淳并求助,一边又打发人急急返回郇都。   杨夫人杨于淳立即折返,杨于淳快马当天夜里就赶到了,他在回来前面禀了郇王,调用了三千城卫军寻找兼追捕李翳一众。   李翳迅速遁去,杳然无踪,杨于淳也顾不上分神此人,当务之急是寻找失踪的韩菀。   沿河一路搜寻下去,还有河岸两边,分开四散的近卫倒找到不少,可惜一直不见韩菀。后找到阿亚,再又找到穆寒韩菀过夜的休息点,这又猜测她很可能安全,并往郇都去了。   于是杨于淳又借调了一千甲兵,在郇都出山这边搜索,山中环境恶劣,孙氏韩琮在他劝说下,也往郇都山麓这边来了。   四千甲兵,连同韩氏,韩府府卫倾巢而出,连同韩氏总号所有能调动的人手,陈孟允罗平韩仲丘,所有人都来了,正在两处拉网寻找她。   找了八天,终于把人找到了。   孙氏生生瘦了一大圈,形容憔悴,眼睛都眍了下去,一见女儿,失声痛哭。   “阿菀,阿菀!!”   紧紧拥抱,劫后余生,哭声听得韩菀心酸,她也紧紧抱着母亲,“我没事,阿娘我回来了。”   “二郎呢?”   “他服了药,昏睡过去了。”   韩菀刚从穆寒的背下来,就见到闻讯急赶而来的孙氏,母女抱头哭了一阵,孙氏哭着一叠声问她,怎么一回事,究竟是谁?是不是很危险?   韩菀拍了拍母亲的背,只简短道,是李翳那伙人,其余的,她先没多说,只道她无事,回头她再处理。   简短将意外过程说了一遍,其中惊险全部掠过,只道由于穆寒来得及时,她无事,又立即问起韩琮。   孙氏忙告诉她韩琮无事,别担心。   这次事发突然又重大,并没能隐瞒韩琮,他一路跟着孙氏过来的,但他的身体很难承受这种焦急煎熬,孙氏当机立断,在瞿医士的建议下,给他服用了助眠的药物。   韩琮也知自己身体不济,怕拖后腿,服用药物后,这几天都是睡的多,目前正在山下韩家的别院内睡着。   韩菀这才长长吐了一口气。   说了这么多,激动的心情才渐平复了些,孙氏摸摸闺女仍见些苍白的脸,“等见了你表兄,你要好好谢他,他请调了四千军士来寻你。”   杨于淳还在索桥那边的深山中亲自指挥,不过信已送过去了,应一日便至。   韩菀点点头。   终于找到人了,安然无恙是最好的,韩菀也在孙氏口中得知,由于李翳紧着追她,当时分开走的四个中毒小队的无碍。   伤亡不算多,这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韩菀看着依然很狼狈,脸色苍白唇色寡淡,她中过毒,后背淤青处处,一放松下来,疲惫和不适感当即涌了上来了。   当下也不耽误,立即往山下临时落脚的别院去了。   韩菀回头,看向一直静静侍立在她身后的穆寒,她朝他微微一笑,轻声:“那我们回去吧。”   ……   晚霞余晖散尽,暮色笼罩大地,前来探看的人都陆续散去了,偌大的院落重新安静了下来。   惊涛骇浪之后,一室灯火宁静。   瞿医士切脉后道,韩菀毒祛清了,不过由于祛毒过程太凶猛,损了元气,开了方子连服十天。   最近这段时间,她切不可再受寒生病,亦不可劳累,要注意好好调养一番,补益养元。   孙氏把一切琐事都包揽过去,照顾韩琮,探看抚恤伤员,感谢参与寻找的大小军官,以及备肉食犒劳出力兵士。   就让韩菀好好休息。   入夜了,客舍后院的厢房内已挑起了灯火。   油灯灯芯微微几缕青烟,淡淡松油的芳香,颇有几分重回人间烟火的宁静安详。   房门轻响,穆寒捧着填漆茶盘入内,上面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   他跪在脚踏上,将药碗奉到她手边。   他轻声说:“主子,请用药。”   韩菀接过药碗,将汤药服下。   她放下药碗,穆寒奉上茶盏,又捧来涑口用的铜盂,韩菀漱了口,他端起小几上的蜜饯,她捻了一颗,放进口中。   “你伤如何,瞿医士怎么说?”   穆寒身上不少擦损,还有几道刀剑伤痕,不过都很轻,已结痂了。只韩菀担心他报喜不报忧,刚吩咐瞿医士给他仔细检查一下。   穆寒轻声回答:“谢主子,卑职无恙。”   韩菀低头抚了抚襟口,她抬头,望了一眼屋角尽头的刚替换下来的衣篓子,她想起那天清晨醒来同样干爽平顺的衣襟。   穆寒安静跪在脚踏上,他侍候她喝药涑口,侍女还没来得及赶过来,这些继续暂由他来做。   和山里时一样。   从一开始的生疏笨拙,到如今已变得有几分娴熟了。   韩菀知道,他弄好后,就会退至下首一侧跪着或侍立,等侯她的下一个吩咐。   这是他一直谨守的规矩。   韩菀靠在大引枕上,侧头看他快速收拾着药碗茶盏铜盂,用湿帕擦手,再重新斟了一盏茶,轻轻放在她的手边。   一室静谧,安宁无声。   让人心就变得很柔软。   韩菀轻声说:“穆寒,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不答应吗?”   她忆起山中高热时那个一闪而逝的念头。   她并没曾忘记,这些天她一直都搁在心里。   院外人声隐隐约约,室内安寂,这个共历险归来的宁静夜里,她终于轻声问他,为什么当初不肯答应和她在一起?   不吵了,也不闹了,她就想问问真正的原因。   他明明是那般爱她。   几度她豁出去性命都在所不惜。   这样刻骨铭心的感情,不该连一点勇气都汲取不到的。   这该是另有原因的。   她轻声问穆寒:“你能告诉我吗?”   穆寒眼睫一颤,顿了顿,抬头看她。   灯光柔和,为她苍白的面庞渲染上一层橘色晕光,线条柔和,弧度优美,长翘漆黑的眼睫轻轻颤动,如同蝶羽展翅般脆弱绝美。   “穆寒不配,与主子有害无益。”   良久,穆寒轻声说。   这是两人第一次心平气和说这个问题。   韩菀轻轻蹙眉:“我说过,我不在意这些的,你也是知道我的。”   “和欢喜的人在一起,我才会快乐,才会幸福。”   不是这个原因。   听得穆寒又拿老话搪塞她,韩菀不干了,她抿了抿唇:“你就不能告诉我吗?”   有什么缘由,好教她知晓,就不能说出来吗?她有点点不高兴了。   “你就说给我听罢。”   韩菀抿唇轻声,眼睛却是直直看着他,今儿是非要他把话说明白不可了。   她软硬兼施,是一意追根究底的,只未曾想,最后穆寒却说出一句她始料未及,连她自己都从来未想过,却是一矢中的话来。   穆寒迎着她执拗的目光,顿了顿,眼见她眼眶泛红,他不禁露出一抹苦笑。   “……主子,您心悦的,真的是我吗?”   她愣了,一怔似要说话,他轻轻摇头,一抹苦涩的笑,他回忆着过往,眼神却无比清明。   “您看我的目光,不似在看我。”   穆寒轻声说:“很多时,您像是透过我,在看另一个人。”   骤不及防,韩菀心一震。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对于穆寒来说,这话一点不错。经历前世的,只有韩菀,或许对她来说是一样的。   但对穆寒来说却不是,前世的穆寒,并不是他。   穆寒一开始是没察觉的,温媪当头一棒,他才醒悟过来的。   (上章尾巴有修改,宝宝们可以看一下哈~(*^▽^*))   不吵架了,解决他们感情的隐患后,就要真真正正的爱在一起啦,阿菀也要学会尊重他,不能老是霸王硬上弓了哈哈哈   今天也是肥肥的一章噢,比心心宝宝们~明天见啦!!(づ ̄3 ̄)づ   爱你们!!   最后还要感谢投雷的宝宝哒,笔芯!   肚扔了1个地雷   肚扔了1个地雷   温酒酒酒扔了1个地雷   绯雪扔了1个地雷 第53章   一开始的时候,穆寒是没有发现的。   在乍然知晓她垂青自己的时候,他惊慌失措,又深知难以匹配,但不可否认,她这份情感震撼了他的心灵。   头晕目眩,他竟有幸得到她的恋慕,他连午夜梦回都不敢奢想,那段时间他就如同身处梦幻,全副心神都在她的一颦一笑中。   直到温媪当头棒喝。   “女郎凭什么欢喜你?”   “你是觉得自己哪一处值得主子垂青吗?”   温媪这个发自灵魂真百思不得其解的疑问,当头冷水,却也真浇醒了穆寒。   是啊,主子凭什么喜欢他啊?   他无冠玉容貌风流身姿,也无学识文采风度礼仪,韩菀博览全书美丽优雅,美名东阳无人不识无人不至,君府贵女,天家血脉,即便早有婚约在身,昔年仰慕者亦如过江之鲫。   翩翩君子,英武男儿,其中不乏真正年轻有为的贵族公子,她见过多矣。   优秀高贵如她,是什么让阅尽千帆的她跨越几个大阶级,去喜欢上一个最卑贱的混血羯奴?   几乎的瞬间,穆寒就回忆起栾邑曹邑宰骤亡后的那个夜里。   她梦魇难醒,目光恍惚迷离,愣愣地盯着他,喃喃低语,潸然泪下。   现今回忆,那眼神,却不似在看他,而是透过他,在看另外一个人。   一旦察觉到一点,记忆就像开了闸,过去许多未曾留意到的点点滴滴就一下子明析起来。   穆寒这才恍觉,这并不是第一次,这只是最明显的一次,其实韩菀很多时候看他,都带着这种感觉。   穆寒并不笨,相反他极聪敏,几乎是马上,就想起韩菀一开始对他的倚重和亲近。   无缘无故,无比的信重和亲近,她当初甚至亲自驱车追赶百里去接回被驱逐的他。   但明明在此之前,两人并不熟悉,她出入主君身边,与他最多就微笑点点头。   穆寒不知那人是谁,但他清楚知道自己是沾了对方的光。   晕光的灯光无声洒下,一室寂静。   穆寒双膝着地,跪在韩菀的床前。   他仰脸看她,韩菀被震住了,一时间,她被陡然喝破的震悸搠住,她惊慌失措,霎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心一急,她霍坐直想开口分辨。   穆寒却轻轻摇了摇头。   “主子。”   他凝视着她。   他神色缓和,以目光安抚她。   她喜欢的不是他,而是另一个人,这个人和他颇多相似之处。   但其实穆寒不介意。   若他身份再高一点点,他很愿意作这人的替身。   可惜没有如果。   他不配。   他的身份实在过分卑贱了。   卑贱得容不得人再生出半丝妄想。   心如止水,穆寒这并不是贸然的决定,他很理智很清醒,今日说破,对上韩菀这一瞬震撼混乱的目光。   他心中释然。   穆寒双膝着地,额心碰触地面,“穆寒卑微,难承主子恩泽。”   “此生愿拱卫左右,备主子驱使。”   他深深叩首。   良久,起身退出正房。   ……   韩菀僵硬坐着,眼睁睁看他退出,说不出一句话。   熟悉的脚步身沿着廊道,一步步离开,她霍站起,赤脚冲下榻级,被锦被绊了一下,带翻床几小几,“砰”一声,壶碎盏翻。   热茶溅湿脚背,烫了一下。   她动了动唇,想说话。   韩菀想说,没有旁的人,都是你,由此到终只有你一个人。   她甚至想将前世和盘托出。   可话到嘴边,却吐不出来。   她忽想起一个词,易地而处。   愣愣站了许久,夜风穿过半启的窗扇,灯芯“噗噗”火光摇曳。   她忽恍然,穆寒没有经历过前世。   由此到终,经历过前世的只有她。   如同两条线平行向前,在她重生的那个节点交错,分开,各自往一个方向奔去。   前世那个他经历过的事情,穆寒都没有经历过。   他告诉她,他不是他。   他说得不错。   他确实不是他。   夜风吹袭,两臂生寒,韩菀愣愣的,跌坐在榻上。   ……   群山莽莽,原野寂静,无垠的苍穹星罗密布,斗转星移,人世间几多移幻变迁。   远远近近虫鸣鸟叫,偌大的山麓别院在夜色中安寂无声,偶尔护卫沿着甬道悄然巡视。   很安静的夜。   穆寒将茶盘药碗送至庖厨,他没有惊动守夜的仆妇,打水将药碗洗干净,用柔软的棉巾擦干了水渍,打开带锁橱柜,一个一个放回进去。   橱柜里,都是韩菀专用的盏箸盘碗。   他放好了,重新锁上柜子,把钥匙还回去。   无声离开。   立在偌大的庭院里,银白色的月光洒满庑檐地面,他和韩菀起居的正房,相距有两道院墙。   他仰头看无垠夜空,星光寂静,苍穹广阔无边无际。   他只盼她好。   无怨无悔。   他付出一切甘之如饴,却不希望趁虚而入,为一己私欲害了她。   这不值的。   他太卑贱,他不配拥有她。   他可以带着美好的回忆到老,只愿她平安喜乐,与良人幸福一生,儿女绕膝。   而不是和个羯奴纠缠在一起,平白去遭遇这无穷无尽的困苦和嘲笑冷眼。   穆寒心很坚定,也很平静,伫立片刻,无声而稳健的步伐往前而去。   ……   韩菀很混乱,她怔怔坐了许久,直至门扉被轻轻敲响。   她勉强收敛心神,唤:“进来。”   是罗平。   罗平跪地问安,关切问过韩菀,呈上一报:“总号变故,乃子虚乌有,二郎主送出此信纯属有异。”   韩菀返都,罗平留下来率人护卫孙氏韩琮,他经验老到,事情一发,虽心焦如焚,却也更半步不敢离开韩琮。   一边守着韩琮指挥府卫搜索,另一边则迅速和急赶而至的陈孟允等人互通有无。   事情基本已了解清楚了,这个急信,纯粹是假的,目的就是为了诱韩菀出以伏击。   韩菀接过信报,垂目翻看,她也猜到了。   “韩仲丘。”   她喃喃一句,忽廊下脚步声大作,府卫飞奔而入:“主子!”   “二郎主自刎身亡!!”   韩菀一顿,霍站起,“他在那里?”   “在外院。”   韩菀快步而出,至外院,韩仲丘所在院落已被关起封闭,她快步而入,阿亚呈上一封书信:“主子,二郎主临终亲笔。”   没有封皮,信帛溅上几点血花,还鲜红着。   韩菀垂目一看。   字迹凌乱,泪痕斑斑,确实是韩仲丘亲笔。   是一封悔罪绝书。   ……   韩仲丘被骗,个中滋味如何,唯独只有他自知,据罗平讯报上述,却是悔恨痛极的,撑着连日一同寻找韩菀。   他与陈孟允等人闻讯她平安归来,和兵士一同自山中撤返,刚回到别院。   才离了人,独自身处,他不见妻儿,屏退所有下仆,横剑自刎,自遗下一封给韩菀的悔罪书。   愧对兄长,愧对她,教子无方,业成孽障,他无颜苟活于世,唯一死谢罪。   韩菀缓步而入,院内府卫林立,极肃静,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自正房溢散而出。   韩菀缓步进了正房。   韩仲丘确实是自刎而死的,就在一盏茶之前,现他仰躺在明堂上首的榻级下,手中长剑坠落在身前,颈脖鲜血汩汩淌了一地,尚未曾凝结。   她缓缓行至,在韩仲丘尸身前站了定,片刻,慢慢在榻级坐下,低头去看已气绝身亡的韩仲丘。   韩菀“呵”笑了一声。   她第一次这么清晰地意识到,前世今生,是这般的截然不同。   二叔有更重要的东西,所以他被人钻了空子。   而她,却一直因为上辈子的收棺之情,对叔父有着天然的好感。   是的,其实她心里一直都是感激叔父的。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在上辈子这等凄怆境地下,韩仲丘不远千里北上,费尽心思去找寻,将她母女带回父弟身边安葬。   在那等的情景下,真的很难得,也弥足珍贵。   所以韩菀是很感激的。   这份感激,一直延续到今生,一开始她建议母亲联合二叔,除了有各种必要厉害关系考量以外,还有着这种天然的好感。   乃至于后面穆寒升职而韩晔不升,当时她猜度韩晔可能有怨言,但她心里却是笃信叔父的。   不管韩晔,如何,叔父却是持正有度的。   后来,也果然如此。   得到印证后,她就更笃信不疑了,在她心里,叔父是一家人,比姨母表兄要更亲近的自家人。   直到今天,她才发现,二叔心里其实有比持正良知兄长都要更重要的东西。   品格正义不是每一次都能最终获胜的。   比如这次。   是她陷于前世,一叶障目了。   ……   在血腥浓郁的明堂坐了许久,韩菀站起身,她推开槛窗,山风迎面,衣袂猎猎而飞。   前世今生,是不一样的,它们不是同一个东西。   在她重生那一个节点,分出两条线,各自往一个相反的方向前去,永不相交。   前世的二叔,不是今生的二叔。   前世的穆寒,也不是今生的穆寒。   穆寒问得好,她喜欢的真的是他吗?   还是前世穆寒的投影?   不。   又或者问,她真的爱穆寒吗?不管前世的还是今生的。   韩菀怔忪。   前世对她的影响太大了。   她知道的,前世阴影一直如影随形紧随着她,她怕最终保不住家业,她怕最终再次饮恨而终。   前十六年,她只是一个父娇母宠肆意灿漫的青葱少女,前世的死亡对她而言实在是太痛苦了。   她永远无法忘记没顶的痛苦,那种河水灌呛肺腑,心肺憋得仿佛要炸开的痛苦和恐惧。   所以她害怕。   韩菀其实知道自己梦魇的原因,她是害怕的,她很矛盾,一边很勇敢面对,一边内心始终残存惧怕。   她把这份惧怕深藏在心底,午夜梦回不受控制,才有的梦魇。   她让穆寒守在外间,他是唯一能给她安全感的人。   在他身边,她不会害怕,不会恐惧,也不再梦魇,她感到无比的安心。   韩菀怔怔的,她突然意识到,她对穆寒的感情来得太急切了。   几乎只要一个恰好的理由,她就喜欢上他,急切地追逐他,用尽一切办法想和他在一起。   她真的爱他吗?   还是因为不安全感,前世的心理依赖,导致她像溺水的人一样,死死抓住唯一那根浮木。   这种情感真的是爱吗?   作者有话要说:   这俩感情隐患是需要解决的,不过放心,这个问题解决以后就会一直拉手手啦~(*^▽^*)   昨天有宝宝说,可以用手机号实名认证了,阿秀试了一下,想实名的宝宝直接发评然后点进去就行了!   爱你们!!明天见啦~~(づ ̄3 ̄)づ 第54章   韩菀不知道。   她很茫然,脑子是混乱的。   她从前未曾经历过情.事,但也知道这样是不对劲的。   天穹无边,长夜寂静,山风吹拂树影婆娑,几分凉意。   她苦笑。   两人冰释前嫌,她知道穆寒动了她的衣襟,原本她是欢喜的。在不得已的情况下,他终于突破了某条底线。可随之而来掀开的问题,却连她自己都没法给出答案。   韩菀站了很久,直到一阵奔跑哭嚎声骤起打断了她。   是吕氏。   吕氏狂奔而入,被门槛绊了一下,“砰”重重扑倒在玄关处,她不顾,连爬带跑扑上前,愣愣地站在韩仲丘的尸身前。   韩菀缓缓转身,淡淡瞥她。   吕氏却完全没有注意到,不可置信,泪水滚滚而下,她扑到韩仲丘身上,“夫君!夫君!!”   凄厉悲声,嚎啕大哭,拼命摇晃韩仲丘,可后者已再不会醒来。   撕心裂肺的哭声,骤她回转身,扑到韩晔身上,重重一记耳光甩上去,“是你!都是你!!是你害死了你的父亲!!!”   穆寒把韩晔投掷在地,吕氏扑了上去,左右开弓连撕带打。   韩晔惊悸失措,抱头栽倒在地,拼命否认:“不,不是我!!”   这母子哭嚎撕打成一团,吕氏披头散发状若疯癫,场面十分混乱,韩菀皱了皱眉。   罗平使了个眼色,阿亚几人一步上前将二人扯开。   诸卫态度极之冷硬,下手毫不留情,陈光一把揪住吕氏头发,强硬拖拽,将其拖走。   “不!不!!”   吕氏拼命挣扎,在被硬生生将要拽过玄关将要拖出房门的关口,她凄厉悲哭一声“夫君”,竟扯落一大蓬头发生生挣脱,猛一撞,一头撞死在正房的廊柱上。   脑浆迸裂,当场气绝。   韩晔呆住了,半晌才反应过来,爬扑上去,“娘,阿娘!!”   “自作孽,不可活。”   阿亚冷嗤一声。   确实。   对于吕氏的殉情,韩菀并无多少波澜,只淡淡瞥了一眼,便移开视线。   她看到穆寒。   穆寒也来了,就在她五步远。   目光掠过他,又迅速移开,韩菀竟有些不敢面对他。   穆寒吩咐清理吕氏并押住韩晔,完后,他回到韩菀身侧,侍立在她身后。   韩菀拢了拢披风,目视前方,缓步踱步而出。   韩晔已被押跪在明堂中央,她站定在他跟前,韩晔抬头,双目赤红看着她。   韩菀讥诮挑了挑唇:“我没死,是不是很意外?”   她不需要韩晔的回答,冷冷道:“押下去,给审清楚了。”   韩菀侧了侧头,“穆寒。”   穆寒上前一步:“卑职领命!”   穆寒在她跟前俯身拱手,韩菀看他一眼,她心里不自在,若无其事点点头,“好,去罢。”   将这事交给穆寒,暂支开他,实在她心里茫然又乱,一时之间,都不知用什么态度来面对他。   穆寒随即提了韩晔快步而去。   他身影消失,韩菀默默看了片刻,随即侧头,吩咐暂给韩仲丘收拾了,她出了这个血腥味浓重房间。   夜风一吹,才感觉心肺中的浓腥去了,韩菀在庭院站了片刻,转身往韩琮的院落去了。   院内灯火燃得不多,很安静,不过人却很多,瞿医士在,母亲的贴身嬷嬷在,韩琮的乳母侍女都在,全都守在正房内外,不错眼盯着。   韩菀问了问瞿医士,得知弟弟情况还好,报讯的近卫不敢贸贸然开口,先找了瞿医士,再示意主母支开二郎君,后续才慢慢告诉他的。   骤骇一瞬,瞿医士守着立即给他扎了针,没出问题,后续一见不妥,便立即建议用药。   有点损身,但问题不大,瞿医士道:“过后补养回来即可。”   最主要是韩菀平安归来,韩琮焦骇全消,后续就不妨事了。   总算有个让人欣慰的消息,“辛苦瞿先生了。”   她赏了所有人,和瞿医士寒暄了几句,才举步往内房而去。   一灯如豆。   乳母退至屏风外,韩菀提裙摆轻轻坐在床沿,低头细细看她弟弟。   韩琮小脸比平时还要更苍白几分,整日昏睡眼下却添了青痕,人更瘦了,瘦得连颧骨都凸起,但好在呼吸平缓安稳。   她轻轻松了一口气。   之后,韩菀没有再离去。   她心绪纷乱,也不想回去独处。   细细看罢小弟,见一切尚妥,她倚在床头,盯着闪烁跳动的灯火发愣。   久久,最后她也没回去,韩琮乳母捧来衾枕,她直接守在弟弟床沿过了一夜。   ……   长夜过尽,天将破晓,晨曦喷薄,一轮红日自地平线一跃而起,金灿灿的朝阳洒遍山峦大地。   韩菀昨夜睡得沉,她的药有助眠成分,怔怔想了许久心事,她不知不觉睡过去,一直都天色大亮,阳光照在窗棂子上,金灿灿洒进床榻室内。   韩菀是被身边的小动静弄醒的,睁开眼,便发现韩琮手搂着她的胳膊,小脑袋拱在她身边贴着。   见她睁眼,扬起一个大大笑脸,“阿姐!!”   他扑进她怀里。   “琮儿。”   姐弟俩搂在一块,好一会儿,韩菀稍稍松开,摸摸他的脸。   见得阿姐平安而归,韩琮小脸憔疲一扫而空,眼神亮堂堂的,连脸上惯常有的苍白都减了两人,竟隐约一点红润,那兴奋的神色有活力极了。   虽瘦,精神状态却明显比平日好出许多。   韩菀也不禁露出一丝笑,“二郎在家可有听话?”   “嗯!我听话得紧!!”   姐弟俩窃窃私语,说了小半个时辰的话,韩菀又把遇险的事避重就轻说了一遍,饶是如此,小家伙还是担心得紧,气愤一叠声咒骂栗竺李翳,又十分紧张叮嘱韩菀再出门务必要带足护卫。   他还说他要把自己的近卫分姐姐一半,他少出门不打紧的。   絮絮叨叨,一回头,却见孙氏目含欣慰看着姐弟两个。   最后娘仨一起用了一顿早膳,这才又分开各自忙碌去。   韩菀摸摸小弟的头,“你在屋读书再看些账目,阿姐晚间再来,可好?”   韩琮乖乖点头,他知母亲姐姐忙得紧。   韩菀确实忙,被借调来的兵甲陆续下山,虽是杨于淳出面他们是受上峰所令,但该她出面致谢的还是必须的。   另外,杨于淳也赶过来了。   昨日得讯,连夜快马,风尘仆仆赶到都郊的群山东麓的韩家别院。   这份心,韩菀是感激的,闻讯迎了出去,“表兄!”   杨于淳翻身下马,上下打量,见她行动自如脸色尚可,确无大碍,这才松了一口气。   “表妹无事就好。”   姨甥表兄妹三人进屋说话,杨于淳也能没坐太久,亲眼确定韩菀无事后,他还有很多事要做。   杨于淳蹙眉:“此等贼人,实在太过猖獗!”   他震怒,朝中亦受惊动,这几日纷纷弹劾掌管都城治安的司寇彭舆,并进言切切要严查根除,郇王动了怒,传诏回都,王畿之地正要展开一场严查厉整的行动。   杨于淳是此事负责者之一,因此也极不得空闲,坐了小半个时辰就匆匆忙去了。   韩菀该说的都说了,不该说就没说。这些官方的行动并不归她管,但她心里有数,这么容易被搜出来就不是李翳了。   官方的事情,不归她操心也用不着她操心,她忙好自己的事情就是。   这个时候,搜山的的军士陆续撤到下来,领军的校尉军侯卒长大小武官便先后前来拜访。   府卫先来报,“主子,何校尉到了。”   韩菀立即转至前厅去。   一个精壮的中年戴甲军官正领着手下七八个心腹坐在正厅,头盔摘下来,已牛饮了几大碗茶,正在吃点心,见得韩菀来,拱手见礼又笑:“幸韩家主无事,家主受惊了。”   韩菀微笑回了一礼,“辛苦各位了,也辛苦诸位麾下兵士。”   何校尉哈哈大笑,一挥手:“无事!”   说来这个何校尉,也是熟人,他就是第一次发现李翳出现跟踪在城郊被伏,当时当值率城卫军赶来的那队长。   虽没找到人,但事后韩家也奉上谢礼。   其实这也拓宽人脉的一个机缘,杨于淳的权威是杨于淳的,她的结交却是她的,这交往下来,就是韩菀自己的人脉。   这事儿她交给罗平去干,罗平旧时跟在韩父身边,这类事情十分手熟,一来二往,还给何校尉的兄弟侄儿解决了工作,双方关系已很不错了。   另通过他,罗平认识了好些他交好的中低阶武官。   这次搜山,何校尉还是自动请缨的。   韩菀也不扭捏,落落大方很合何校尉等人眼缘,双方愉快交谈过,韩菀就请他们先用个膳填填肚子再离开,辛苦了。   她让罗平作陪,她则继续应酬登门的其余武官。   这些武官也很有分寸,不会一起登门的。   至于普通兵甲,就不能在别院用膳了,不过孙氏已备好肉食犒赏,后面会通过杨于淳送入兵营的。   韩菀小半天都耗在了前厅,到得午后,最后一拨军士下山整军离去,她又见了陈孟允等人,接着又开始忙着处理这半月积攒下来要事。   一直到日落西山,才暂告一段落。   穆寒已回来了,正协助她处理公事。待罢,她稍稍歇了歇,他禀,韩晔已尽数招供,二房所在的东路罗承已领人赶回去拿人清洗了。   唯一可惜的,就是那个协助韩晔的仆役,李翳点名的那个,当初一见势不好,他立时丢下被拘起的韩晔已逃之夭夭。   韩菀便起身,去了充作临时刑房的小院。   韩晔目光像淬了毒似的,阿亚二话不说,直接往他心窝踹了一脚,韩晔登时痛苦地蜷缩倒地。   韩菀没有看他,挥手让拖下去,直接翻看起案上刚刚整抄完毕的一份份口供。   她看罢一份,就递给陈孟允罗平等人传阅。   翻到最后,就是那纸锡矿契纸,还有一个地址,“二千镒黄金。”   再加一个锡矿。   陈孟允吃惊:“好大的手笔啊!”   确实,这一处锡矿,足能支持一个中等家族兴旺几代了,且还有那二千镒黄金。   陈孟允与阿亚罗平等人对视一眼,大家肃然之余,隐隐几分振奋,陈孟允道:“这岂不是说,他们急了。”   是啊。   提早了这么多,这么大且有诚意的手笔,李翳亲自出马去软硬兼施。   韩菀抬目,她情绪也不禁有些激动。   她意识到,她重生后的一连串行为,至此,已对对方的计划产生了重大打击,已到了迫使对方不惜代价提前采取行动的地步了。   “很可能,我们距真相要不远了。”   她站了起身。   这个认知,让韩菀情绪一下子就高涨了起来。   她精神大振,昨日因穆寒和二叔变故所产生的低迷情绪都登时一扫而空。   ……   晚霞艳红如火,延绵千里长空,带水汽的山风驱散炎热,衣袂迎风猎猎而飞。   韩菀出了小院,沿着山丘甬道而行,她步伐一扫来时缓迟,变得既稳且快。   这人精神一振奋,思维也愈发清明起来。   昨日韩菀历险归来,疲惫身体不适,人难免更容易情绪低迷。如今休憩过后,又得重大利好消息鼓舞,许多昨日想不通的事情,现也透彻起来了。   是的,她承认,她之前确实受困于前世了。   那段经历实在太过刻骨铭心,以至于她有幸重来一回,也深陷其中。   前世的记忆给她带来不少便利,奠基了她很多胜利,因此她也越发依赖。   所以她骤然发现二叔改变时,受到的打击才会这么大。   是她着相了。   韩菀立在山腰小亭,眺望夕阳如火,霞光千里,染红了巍巍群山无际原野。   她已不再是前世那个羸弱无助又无计可施,只得任人宰割的孤女了。   人在变,事在变,她也在变。   她这辈子有娘,连母亲都不在困守内宅,她也一直在努力学习。   她还有弟弟,有一众得力的心腹,还有新拓的不少人脉,她保住了矿脉清除了内奸,就连前世那个高高钳制她杀死她的李翳都不得不因为忌惮她,而被迫足足提前一年灭口。   从前,韩菀总告诉自己不要害怕,要更勇敢一些,她可以的。   到了今日,她终于清晰地意识到,她真的可以的,她快做到了。   从前觉得查清父亲死亡真相有多难?简直相隔千万重山,可现在她都已一步一步走到来了。   她不应该再害怕,她不必再困于前世,她应当走出来。   这是崭新的一辈子,有无数可能的一辈子。   韩菀长长吐了一口气。   她终于对自己有了一个新的认知,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可以摆脱过去阴影。   ……   一下子想通了,烦恼一扫而空,只觉天空广阔,就似她的未来。   韩菀打算吩咐人给二叔装殓回乡,那杀妻的韩晔则直接送官法办,了结此事,就当和前生作告别。   至于一直静静守护在她身后的人。   韩菀回头瞄一眼穆寒。   她变得很坦然。   韩菀重新认识了自己,重新认识了一切。   也决定要重新认识他。   她想,没人会愿意当替身的,哪怕这是三千世界中的另一个自己。   这样对他太不公平。   韩菀想重新认识他,抛开前世的投影和包袱,去认识这个崭新的他。   去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喜欢他。   如果是,她会重新追求他,追求这个这辈子为她付出所有的他。   作者有话要说:   抛开前世阴影,重新出发,冲冲冲!!再来的话穆寒肯定顶不住了哈哈哈哈哈   晋江有点卡,今天晚了一点,明天见啦宝宝们~(づ ̄3 ̄)づ   爱你们!!!   最后还要感谢投雷的宝宝哒,笔芯笔芯!!   二狗子扔了1个地雷   悠然扔了1个地雷   看文小小小号扔了1个火箭炮   看文小小小号扔了1个火箭炮   看文小小小号扔了1个火箭炮 第55章   暗白曙光悄然显出绯红,日出东方,金红色的朝霞穿过山麓薄薄的雾霭,房檐屋脊庭院铺陈了一层暖煦晨曦。   黎明过去,天亮了。   韩家别院一大早就热闹了起来,山麓诸事罢,今早就会折返都城。   待一切准备就绪,韩菀并孙氏韩琮出别院大门,各自登车。   亲卫骑马簇拥,紧紧守卫在侧。   日头渐起,风变得炎热,吹辎车帷幕猎猎,韩菀推开窗格子,“咱们下晌该到家了!”   穆寒“嗯”了一声,“应是未时。”   韩菀回头望一眼,偌大的别院沐浴在晨曦中,亭台楼阁金灿灿一片。   她有点点遗憾,趴在悬窗上,对骑马紧紧护在辎车一侧的男人说:“好不容易来一趟别院,什么都没顾上看一眼,就回去了诶。”   不但没玩耍,连赏景都没有。   她自个儿嘟囔一句,却并没不快,看一眼环山麓而过的那条薄雾蒸腾的河流,哗哗水声听着甚是欢畅,她反兴致勃勃对穆寒说:“不如咱们晚两天回去,我还能学泅水呢?”   她瞅一眼穆寒:“你说教我野泅的,这地儿正好合适。”   穆寒却不赞同:“野河多隐危。”并不安全,倘若她非要,还得提前派人仔细勘察过地形才行,并不能贸贸然去。   他轻声说:“且主子正服药期间,并不适合泅水。”   万一受凉就麻烦了。   韩菀撇撇嘴:“我就先说说罢了。”   她抱怨,这回答也忒认真了,大部队都准备就绪了,她总不能真为了泅水多留两天的吧。   她嘟囔一句,朝这没趣家伙皱皱鼻子。   韩菀又瞅了他一眼。   穆寒一身黑色扎袖布衣跨在同样健壮的黑马上,刚好给她挡住了有些炎热的朝阳。他正逆着光,面容看着不甚分明,一双浅褐色的眼眸却极清晰,正看着她。   穆寒内敛沉稳依旧,两人言语相处间,却添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柔,似那涓涓细流似的,藏于山间悄然无声。   “那好吧!”   韩菀诶了一声,托腮说:“那就改天呗。”   车队动起来了,车轮扬起尘土,她轻哼一声横了他一眼,把帘子放下,退去车里去了。   穆寒目送她,伸手把窗格子推了回去,惹得她在里头又抱怨了一句。   透过纱帘,能看见她翘唇在笑。   韩菀明显开朗了起来,前两日的郁霾一扫而空,生机勃勃,如同这骄阳下的大地。   穆寒不知道为什么。   但这并不妨碍他心情随即变得轻快。   她高兴就是好的。   ……   车队开始缓缓前行,拐上宽敞笔直的驿道,渐渐提速,越行越快。   到了午后,就望见了巍峨的郇都城,从南门而出,穿朱雀大街而过,到得未时,便进了韩府府门回到了家中。   送罢母亲弟弟,韩菀回到郦阳居,哼着小调子从头到脚洗涮了一遍,浑身清爽,这才趴在矮榻上让侍女给她拭干湿发,等有七成干,她自个儿挑了一条粉蓝色缎带,给松松束了起来。   姣美又娇俏。   主子愉快,底下人自然也轻松,只很可惜的是,这种愉悦的气氛并未能一直持续下去。   韩菀很快发现,她的书房被人翻过。   并且是很仔细由头到尾被人一点点摸索过的那种,甚至很可能她书案内外的书籍和卷宗册子都被人一页页翻看过。   她是一个很讲究很仔细的人,多年习惯,经她手整理的东西她印象很深,譬如书签,那条碧绿丝绦总会贴服在书页最里侧,而不是似眼前般偏了出来。   很多东西都被人移动过,哪怕对方重新复原得非常好,但她还是一眼就看出来了。   还有她上锁的匣子,全都被人撬过。不是撬锁,而是直接撬锁扣,完事钉回去,再刷上同色油漆,不凑得极近去仔细分辨,根本辨别不出来。   韩菀脸登时就阴了。   她立时下令,孙氏韩琮二院以及府内大小各个库房马上动了起来。   结果很快出来了。   韩府被人搜了一遍。   在她遇险,韩府府卫倾巢而出的期间,整个韩府被人地毯式搜索了一遍。   连空院子也没能幸免。   韩菀快步往正院而去,提起裙摆就跨进门槛,孙氏气得嘴唇都在哆嗦,院中里三层外三层护卫林立,气氛极沉凝。   “府里可丢了什物?”   韩菀摇了摇头。   她书房寝屋都看过了,未曾,至于各个大小库房,掌库正在紧急查对,但根据匆匆浏览,最贵重和大器物都在,未发现失窃。   对方的目的显然并不是这些珍宝财物。   孙氏愈发焦灼,急忙命母女的近卫心腹严加守卫,确保无一丝遗漏,她立即牵了韩菀的手往里屋行去,掩上内室门,急急去看床头。   放下床帐,移开她的玉枕,在床栏上缠枝莲纹上极不起眼的一处一撬一按,“咯”一声轻响,枕下位置弹出一个小暗格。   一见里头那个两巴掌大的乌木匣,孙氏赶紧抱了出来。韩菀接过,在侧边一案,匣底啪弹出一个小抽屉暗格,就见里头薄如蝉翼的一张丝绢,写满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   还在。   母女对视一眼,皆松了一口气。   “我这屋也有人翻过。”   这床想必也没能幸免。   但好在,这床是特制,是韩父早年特地命能匠打造的,即便是推开玉枕去敲,床板声音也不会不对。   整段的沉香木合成,就算把床拆了也发现不了,除非一丝丝把木材劈开。   孙氏把暗库丝绢展开,看了一下,再重新用丝帕包好,小心放了回去,阖上暗格。   她这才吐了一口气:“幸好你爹早年有准备。”   ……   这突发事件让整个韩府都绷了起来,掌库清点库房,而穆寒罗平立即进行了一次防卫调整,以加强防备,这暂且不提。   当天还有另一件事。   先是日间,田荭回禀,李翳所在那处宅邸已遭弃。   韩菀出事之后,监视力量被抽掉大半,连夜赶往离邑群山。之后一天夜里,那宅邸内的所有人突然一涌而出,四散奔去。   因其时监视的就剩一个人,并无从追起。   韩菀安全消息传回后,田荭折返,紧急领着搜过那处宅邸,又试图遁迹追寻,俱无果。   李翳显然已察觉被盯上,埋伏韩菀的同时利索将盯梢者摆脱。   此人再度失去了踪迹。   然后当晚,韩菀刚用过晚膳,阿亚入内禀,去燕地和珙县的人都回来了。   这是有关那位和李翳碰头的“贡叔儿子”的查探后续。   韩菀立即搁下银箸,“叫进来。”   她起身回了明堂,两员风尘仆仆的近卫入内,利索见礼:“见过主子。”   “起。”   韩菀问:“结果如何?”   结果并不甚理想,珙县老家的那个倒是找着了,近卫经过打探,此人好酒贪杯才干平庸,已在珙县打理那田庄将近快二十年了。   近卫呈上一副肖像,工笔绘画极仔细,韩菀把田荭叫来,田荭看过,摇了摇头,不是此人。   摒弃了一个。   至于仍在郇都效命暂去燕地购置皮货的那个,另一个近卫跪地请罪:“卑职等无能,未能寻获此人,请主子恕罪。”   由于路途远,去的人还不止一个,抵达后有燕国总号协助,寻找力道很足,只是很可惜,一直找不到这个人。   也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由郇国来购置贵重皮货的都了解过了,全无踪影。   阿亚:“主子,会不会这人并未去燕地?”   这只是障眼法。   并不排除这个可能。   韩菀吩咐好好休息,把风尘仆仆的近卫们屏退下去。   屋里一下子就安静下来了。   罗承有些焦急:“主子,那接下来咱们要怎么办?”   说到此处,在场诸卫皆面露愤慨,恨不能当场就那姓李的剥皮抽筋。   韩菀倚在凭几上,半晌,她吩咐去把舆图取来。   穆寒亲自去,舆图在她书房,钥匙他有,很快就取回来一个长条的羊皮卷轴。   抽掉系带,摊开,这是一幅郇都布局舆图,是他们自己测地形绘制的,详尽并不逊于军用舆图。   方方正正的郇都城,非常大,城内几十万的人口,内城外城东南西北,屋宅街巷星罗密布。   韩菀看了半晌,提笔蘸墨,她在舆图上一连圈了十几处:“安排人,设岗盯着。”   罗平失声:“主子?!”   罗平震惊失色,实则因为,韩菀圈着这十几处街巷全在一块地方。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都是前往襄平侯府的必经之路。   罗平穆寒等人对视一眼,韩菀此举代表之意,让所有人目光皆一凝。   韩菀搁下笔,静静盯了那舆图半晌,“去吧。”   “也未必是。”   她笑笑。   只不过,罗平等人根本就笑不出来。   半晌,罗平应了一声是,卷起舆图匆匆去了。   ……   人都退下去了,室内安静下来。   一灯如豆。   目送罗平背影消失,良久,韩菀长长吐了一口气。   夏夜虫鸣远近隐约,偌大的室内就剩两人,穿堂风自大敞的门户灌进,夹着冰盆水汽,空旷沁凉。   穆寒低声安慰她:“主子说的是,亦未必就是侯府。”   “那咱们就真丢了李翳踪迹了。”   韩菀吁了一口气,眼下真也不知盼是,还是盼不是的才算好。   盯了烛火半晌,“好了,不说它了。”   等结果吧,多说无益,反正结果亦无法改变。   韩菀其实还好,毕竟一早有过心理准备,稍稍沉默一阵,也就过去了。   “我没事儿。”   穆寒的安慰,她收到了,笑笑表示没事,随即丢开不想。没有外人,她也不肯端正跪坐了,抻了抻腰,搂着个小方枕头歪在大引枕上,端起漆盏喝茶。   今日的菜味道浓,也偏咸一点,在山里打滚多天的韩菀吃得甚有滋味,就是完事了容易口渴,她喝了一整漆盏的茶汤还不够,还要斟。   穆寒轻声说:“主子,您该服药了。”   再喝下去,再添一大碗药,她就该睡不好了。   话罢,他转身去取药。   高大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房门前,约莫一盏茶功夫,便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回来。   穆寒跪在榻前,将药碗奉到她手边。   韩菀服药的时辰,他记得比她本人还清楚。因着瞿医士说,这十日药务必准时服用不能遗漏,否则对她身体影响会大。   每到该服药的时辰,他总会提醒并催促韩菀服药。   苦涩浓辛的药味,韩菀抬眼,透过氤氲的热气看他。   穆寒沉静如昔,此刻正微微垂着目,烛光投在他的脸上,熟悉的轮廓深邃,浓密的睫毛在睑下投落剪影。   那日谈话后,过后谁也没再提那事,没了下文,他亦无怨言。   穆寒依旧是这样沉静无声的守在她身畔,默默保护她,关心她。   韩菀给了自己时间,去重新认识他,去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喜欢他。   她暂时说不了什么,不过却没因此担心过。   是因为她知道,他不会怪她的。   无论如何。   韩菀心里轻轻叹喟一声,她伸手接过药碗,屏息一口仰尽。   这药助眠成分不轻,缓了好一会,她就有些发困了。   揉了揉眼睛,她直接歪在矮榻上,侍女吹了灯,她含含糊糊对穆寒说:“侯府那边,你多盯一下,有消息就告诉我,……”   “是。”   他轻声应了。   韩菀放心睡了过去。   ……   没过多久,这件事情就真的有了回音。   五月十八日入夜,在宵禁的前夕,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廊道尽头直奔郦阳居。   穆寒马上出去了。   他很快回来,带回了阿亚。   阿亚伏跪,抬头:“主子,新岗传讯,刚发现了李翳踪迹。”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重新认识确认不会太久啦,毕竟不管什么原因开始的,但彼此相处和感情却是真实存在的,哪能分得那么清楚啦?   给自己一个重新开始的过程,也给穆寒一个尊重,等明白自己的心就好,很快的哈哈哈,和一开始不一样啦!   然后,苦苦追索了这么久,这幕后之人终于要陆续浮出水面了啊,阿菀加油!!   爱你们!!明天见啦~(づ ̄3 ̄)づ   最后还要感谢“樱花雨”扔的地雷,啾啾! 第56章   一场暴雨刚罢,檐角瓦顶滴滴答答,残雨落在青石板巷道内,汇聚成一个小小的水洼。   这个湿漉漉的晚上,有人敲响了襄平侯府最西侧小花园外的一个小门。   “叩,叩叩。”   有规律的一长二短,很快,这个偏僻蔽旧还上了一条锈迹斑斑铁链仿佛被荒废很久的小门,“哗啦啦”一声铁链被拉出,门被打开了。   敲门人从开启的半扇门闪了进去,随手把斗笠蓑衣解下,那开门的蓝衣仆役重新锁好门,回头对他说:“夫人等你好几天了。”   “且快随我来。”   立即在前头引路。   穿廊过巷,从花园僻静处绕过,可直通后宅正院。   角门一开,正院内静悄悄的。   李翳神色不变,踏了进去。   ……   襄平侯府,正院,正房稍间的小佛堂。   莲花座上的菩萨盘腿而坐,手持杨柳净瓶面容慈悲,檀香袅袅,一室安寂,只闻听隐约的诵经声。   杨夫人跪在供桌前的蒲团上,微微垂眸,手执念珠低念经文,念一句佛,她往盏内捡一颗莲米。   寂然又安宁。   不多时,这份安静被打破了,有稳健而果决的步伐在廊道尽头响起。   这是男性皂靴的声音,很快抵达小佛堂,停在她的身后。   杨夫人睁开眼睛。   李翳禀:“东城安定坊据点已撤,原据点的人都转移到长兴街,已安置妥当。”   稍停了停,他淡淡道:“离邑计划失败,韩菀生还。”   这个,杨夫人早就知道了,但听到正式禀报这个一刻,她还是不禁攥紧念珠,她蓦侧头:“不过是个小丫头罢了!”   一而再,再而三,先是栾邑矿脉,又是韩氏人手,然后再到这次。   离邑事前,李翳可是跟她说,已布置妥当,万不一失的!   “你二人真太让我失望了。”   杨夫人端秀眉目生出一抹愠怒至极的神色,生生破坏了她白皙面庞上素来的那份严肃庄重,显得极凌厉。   李翳脸色也不好看,忆起前事,他脸当即阴沉下来。其实如果不是杨于淳借调兵甲来得这么快,他当时刚搜到些线索,只可惜搜山开始,他不得不放弃立即遁走。   不过李翳并没辩解。   气氛登时沉凝了下去。   小杨氏在后房门站了有一会,见此撩帘而入,低声劝:“山势复杂,难全掌控,且她出入身边哪时是少了人的?”   那个“她”自然是之韩菀,韩菀身边高手很多,尤其是那个羯奴,甚至连来侯府也没见肯落下,这个她们都是知道的。   现在都这样了,恼怒也于事无补。   小杨氏低声规劝了一阵,杨夫人闭目平了平气,再开口声音总算重新和缓,“汝等辛苦了,只日后当再谨慎些。”   她命小杨氏从一边案上取了一个荷包,交给李翳。这里面是一个凭条,杨夫人已备下抚恤财资,李翳自取她陪嫁庄子取即可。   “接下行事,你有何成算?栗竺那边现如何了。”   李翳那素来冷冽中带几分阴翳的声音响起,他道:“栗氏暂无碍。”   “四家围攻之势,我已有法子,按策施行,栗氏之围不日可解。”   “只我以为,韩元娘怕已猜度出几分,我们不妨明暗兼施先发制人。”   至于如何再度出击先发制人,李翳接下荷包,便从怀中取出一卷帛信。   将信帛呈上后,杨夫人接过看了两眼,容色缓了缓,她旋即收起信帛,道:“你且随贡武先去歇歇。”   ……   李翳随即退去。   有侍女捧着铜盆巾帕及鲜花香饼等物穿过庑廊,轻步转入正房整理布置。   杨夫人将信帛收进袖中,垂下眼眸,捻动珠串,一颗一颗捡着佛米,方才一幕仿佛没发生过。   小杨氏也她身边跪了下来,低声念着经文。   侍女轻手轻脚入内,不敢惊动夫人和小姑夫人,屏息把将要燃尽的香饼换下放上新的,稍候一息,一缕清烟重新袅袅而出,醇厚的沉水檀香息让人心净神宁。   乳母陈媪撩起帘子,微微蹙眉招手,侍女不解,但还是赶紧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隔着一道帘子,陈媪低声呵斥侍女的声音,道夫人今日吩咐了不可入内打搅,侍女唯唯诺诺,压低声音惶恐请罪,忙收拾东西要退出去。   帘后低低的说话声,斯斯索索的轻微收拾响动。   杨夫人睁开眼睛。   她手中念珠还在转动着,食指外侧薄薄的茧子,跟着身侧小杨氏的念经声慢慢捻动。   李翳刚走,侍女就进来了,不过后者并未能发现杨夫人的任何不妥。   倒不是后者不机灵,不心思灵敏的怎进屋内伺候?而是杨夫人并未露出一丝破绽,晃眼一看,仿佛她就在那一直虔诚念经似的。   杨夫人挑了挑唇,露出一抹讥讽的笑。   时至今日,念经已成了她一种本能,不管何时何地,她都能立即进入状态。   也是,她念了也有二十多年了。   夫君秉性风流旧爱未去新欢又来,婆母刻薄挑剔十数年不变至死方休,她唯有念经。忍着这美姬爱妾一个接着一个,庶子庶女生完又生,一直熬到婆母死了,夫君年岁渐大,开始养身修性。   她这半生,就是这么念着经文过来的。笃信佛法常年礼佛已成了她的保护色和维护尊严必要手段,久而久之,她都差点忘记了她年少是从来未拜过佛的,一次都没有。   杨夫人盯着佛像,她想起孙氏,她的亲妹妹那至今仍如少女一样倔强开朗犹带的几分真的性子。   她讥诮一笑。   那样的性子,许多年前,她也有过。未出阁前,她原是个极刚硬要强的小娘子,和她妹妹是那般地相像。   只可惜了,亲生的姐妹,截然不同的命运,二十年后竟成了完全迥异的性子。   真好啊,那样的真性子,必然公婆宽容,且夫婿疼宠多年如一日,没有一点的烦心事,才能保持下来的。   不似她。   杨夫人思及此,眉目间不禁现出了一抹恨懑之色,极深刻,以致白皙秀丽的面庞看着竟有几分狠狞。   孙氏的命运,本该是她的!   若非她有一双偏心眼至极的父母!   杨夫人刚强精明,孙氏活泼娇憨,父母打小就更疼爱妹妹。如此倒也罢,她妹妹待她也很亲近,她心里虽有些小疙瘩,但姐妹关系倒算不错。   直到姐妹渐大,已长到花信许嫁之龄。   杨夫人是个有成算的,早早,她就开始给自己物色起合适的人家和夫婿。   反复比较,最后东阳君府的嫡长公子韩伯齐脱颖而出。   东阳君府有爵有位,家赀万贯,人口简单,又家风清正,韩夫人待人宽和温厚,是个最好不过的婆母,而韩伯齐矜贵清隽,君子端方。   杨夫人是武信君嫡长女,又与韩伯齐恰是门当户对,这真是一门最最好的不过的亲事了。   杨夫人为了这么亲事费尽了心思。   韩家这般好的去处,盯上的人自然非常之多。在这里头,杨夫人不管家世还是相貌都不是最出色的。   她使出了水磨的功夫,一点点刷韩夫人的好感,想尽方法淘汰对手,才最终让韩夫人对孙氏女十分满意,屡赞孙家教女有方,双方又门庭合适,睃视一圈后,认为当是最适配的女媳人选。   两家已开始接触说亲事了,谁知这时,变故陡生。   王都襄平侯府杨氏前来提亲。   杨家和孙家也算故交,孙氏女美名,杨家也有耳闻,仔细打听过后,遂遣了媒者携礼至武信提亲。   很不幸的,这个被提亲的人正是杨夫人。   她是嫡长女,和杨膺年龄也更适配,提的自然是她。   父亲大喜,杨家门第比她家略高,且当时已有杨氏女被选中为公子忌夫人的传闻。   公子忌乃王上最喜爱的公子,登位大热人选。   孙父一口就答应下来了。   答应以后,至于东阳的亲事——不是还有幼女吗?   幼女倔强较真,活泼灿漫的性子,韩氏这种家风清正人口简单的人家,是正正合适。   两全其美,皆大欢喜。   当然,这个皆大欢喜里并不包括杨夫人。她费了几年功夫,眼见即将成功,可就是因为父亲趋利杨家,又偏心胞妹,眼睁睁功败垂成。   本来,还很有机会回斡的,毕竟杨氏没见过孙氏女,未必介意娶幼女。   她哭,跪求父母,可父亲怕坏事不改心志,且也认为长女更适合去杨家,这样正好。母亲犹豫和父亲商量后,改来劝她。   母亲告诉她,已收了杨氏的礼,并交换信物了,亲事已算成。   更让她绝望的是,韩夫人对妹妹同样具有好感,对于孙家的提议,韩夫人非但没有婉拒,反听得她定亲后,遗憾一番,便欣然应允。   杨夫人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妹妹夺走她筹谋几年的东西,轻而易举,毫不费力,甚至在婚后,她妹妹都因为自己打下的底子,和婆母处得非常好。   夫婿又宠爱,她过得竟和闺女时无甚分别。   好不容易生出了儿子,病恹恹的,韩伯齐竟也不说纳妾再生,就守着她一个人过。   反观杨夫人,二十余年如一日的苦苦煎熬,利刀子钝刀子齐齐割肉,她越痛,就越恨,恨刻薄的婆母,恨风流的夫婿,最最恨的就是偏心偏到咯吱窝的父母,还有那个懵懵懂懂一无所知却占尽好处的妹妹!   这种苦楚,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   以至于后来,父亲战死后娘家败落,杨夫人表面黯然,心里却有说不出的痛快。   二十多年了,不顺的生活和越积越深的怨恨,早已将人的心灵扭曲。   滴滴答答的雨声,檀香袅袅,杨夫人仰脸,看着菩萨慈悲不变的面容。   佛家说因果报应,疏而不漏。   可这都是假的。   她曾苦苦祈求过佛陀,可惜从没得到一丝她想要的过,既然如此,她就只能自己动手咯!   杨夫人那张素日佛性端庄的秀丽面庞一片厉色,侍女声响已远去,她从袖中取出那卷信帛,打开细看。   仔细看过一遍,她阖上,吩咐乳母:“让他回去,先歇一日,明日再来。”   ……   雨停了,檐角瓦当积水滴下,落在太平缸,“滴答”一声。   夜渐渐深了,街上人声车声慢慢消却,黑黢黢的青石小巷一片寂静。   暴雨驱散炎意,夜色渐沉,风拂过,两臂有些凉。   韩菀披了一件玄色的薄绫斗篷,长发仅用一支乌木簪束起,她静静看着长巷的尽头。   半个时辰之前,她得到了长宁街新岗哨传回的讯报,发现李翳踪迹。   她立即动身,来到这处最接近襄平侯府的暗岗之一。   从这处往过去,长巷尽头高墙黑檐,两级台阶,一个小小角门隐没在房舍的阴影中。   她静静看着。   她已站了有两刻钟。   风吹过,青丝拂动,她一动不动。   并没有过太久,身后穆寒微侧侧头,给她做了一个手势,有人来了。   一会,“哗啦啦”的铁链拖动声音,对方刻意放轻,但在寂静的夜里仍颇明显。   门“咿呀”一声开了,一个人影闪了出来。   此人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只那步履身形,只怕是化了灰,在场所有人都不会认错。   月光微微,洒在寂静幽暗的长巷内,门后的人抱拳告别,月光落在他的脸上,浓眉毛高颧骨,和田荭那张肖像有八成相似。   斗笠人也抱了抱拳,转身离去,月光下,一双锐利阴翳的眼眸一闪而过。   韩菀一直一瞬不瞬盯着,即使她有很多的心理准备,即使她得到报讯那一刻已得到答案,但在乍看清那一瞬,她还是四肢一阵冰凉。   数九寒冬般的凉意从后脊一窜而上,她浑身发寒。偏这一瞬心头热血上涌,直冲而上,脸面一片潮热。   冰火两重天的夹击,她头脑一片晕眩。   真晕眩,毒伤之后,她元气大损还在调养期间,身体很虚,这么一冲,登时眼前发黑,僵立不动直至李翳离开,她身躯立时晃了晃。   穆寒立即扶住她,“主子?”   韩菀站在脚凳上,他一脚踩实脚凳一边护着韩菀,她一动,他立时就察觉了,反手将她扶住,目露焦色。   韩菀摇了摇头,“回去。”   她抚额,闭目不语。   穆寒立即背起她,吩咐一声,众人迅速折返韩府。   穆寒抱着韩菀落地,飞快冲进内室,将她置于榻上。   “主子,您如何了?”   见韩菀睁开眼睛,脸色比刚好好了一些,他心稍松了松:“虽……只我们总算已是查到,不再敌暗我明,……”   单膝跪在榻前,一手还扶着她的后背,笨拙宽慰,焦灼难掩,一下子就失去了素日的平静稳肃。   这就是穆寒。   她一直以来认识的穆寒。   其实她对他的了解,也基本都是这辈子回来之后的。   即使全因一个特殊缘故才开始,但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在她心里也确实有了不一样的位置。   韩菀倚在他的臂弯。   她发现自己是想倚的,于是也放任自己倚下去,并未曾挪到大引枕上去。   她枕着穆寒上臂,微蹙眉心半闭眼睛,阿亚已飞奔至庖厨命倒了药来,匆匆捧着药碗飞奔而回。   穆寒接过药碗,小心以漆盏就她唇,韩菀皱眉喝了药,候了一会,他小心翼翼将她放下。   “主子,可要叫医士?”   韩菀摇了摇头。   路上缓了一路,她已把事实消化了。   服了药,缓了约有一盏茶,心悸和颅内跳痛的感觉便轻下来了,又躺了好一阵,韩菀感觉差不多了,她坐起身:“走,我们去正院。”   排除了身体原因,她没事。   韩菀抿唇,事到如今,已到了非让母亲知晓不可的地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其他的明天说,别急哈宝宝们,本来还想写一截的,但时间赶不及,明天哈!明天咱们加更哒!(*^▽^*)   比心心~明天见啦!!(づ ̄3 ̄)づ 第57章   正院混乱了半宿。   母亲反应,与韩菀预料中相差无几。   天幕乌云盘旋不去,沉沉往下压,为这个湿漉漉的夜晚无端增添了许多压抑。   正房气氛沉凝到了极点。   孙氏颤抖着手,接过女儿递过来的信报,人证物证,新旧讯报最早可追溯到韩父之死的疑惑,最晚则是今夜那封,一页页飞快翻过,孙氏喃喃:“这不是真的……”   眼泪却“刷”一声下来了。   她哆嗦着嘴唇,抬头看女儿,忽天旋地转,哐当一声直接栽倒下去。   “娘!!”   韩菀起得太急,头晕了晕,一条有力臂膀及时扶住他,她稍稍一停,立即冲上前,“阿娘!!”   好在韩菀有准备,瞿医士已候着了,将人抬到榻上快速施针,小半刻钟,孙氏醒转。   她痛哭失声,撕心裂肺的哭声,教闻者心沉甸甸下坠,孙氏悲痛大恸一度捂住心脏喘不过气来,瞿医士赶紧上前及时按人中,又给她喂了一颗药丸子。   骤闻噩耗,孙氏承受不住打击。   是啊,有谁能承受得住亲姐姐蓄意杀害自己的夫君,欲谋夺自己的家产,并为此设计欲再害自己的儿女?   还是孙氏的乳母,一见孙氏似不好,这老嬷嬷断然哭喊:“夫人,夫人!您要撑住啊!”   “您还有女郎和郎君呢,小主子们可断断不能少得您撑着啊!!”   为母则刚,孙氏撑下来了,她闻声一震,短短时间内竟奇迹般重新坐了起身,虽依旧悲恸泪流满面,但已在身体承受范围内,瞿医士松了一口气,无声退下。   韩菀坐在榻沿,安抚抱着母亲一阵,待怀中母亲颤抖稍稍平静,才低声问她:“你和姨母感情如何?旧年可有龃龉?”   “没。”   孙氏茫然,父母长姐皆疼她,她和姐姐关系亲近,小时还常常一床睡觉的。   “若说,唯一……”   孙氏顿了顿,她想起姐妹的婚事,那一年是家中爆发争执最多的一年,长姐不愿嫁王都,她看中的是韩家,几番哭求,最后被武将出身脾气粗直的父亲直接关了起来。   可这些她都没参与啊,她还偷偷给长姐送好吃的,帮她传信。   后来她嫁韩家了,可这不是她的主意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分别时姐妹还抱头痛哭了一场,哭自此相隔千里难再见面。   孙氏并没太将这事放在心上,因她身边的小姐妹们,个个都是按父母之命成婚的,偶有分歧的,也很快屈服和好了。   大家都这样的,所以她从不觉这是什么问题。   姐姐也是啊,后来也没事了,婚后通信从没什么不妥,且杨夫人信中所叙,她在杨家也一切俱好的。   听母亲喃喃说到此处,韩菀就忽想起了初见时杨夫人时身后那一大串的庶子庶女,她有感觉,杨夫人的婚后生活,可能并没她说的那么好。   孙氏也想到了,她喃喃:“可不至于啊,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室内安静了下来,沉沉的压抑极了。   良久,直到陈孟允罗平还有韩渠等人陆续赶到,韩琮也来了,他最近也在调养身体,就住在母亲院子的东厢,这么大动静并瞒不过他。   也没法瞒。   乳母按韩菀吩咐,徐徐打底子,自慢慢告知了他。   韩琮倒比孙氏好多了,他对这位庄重严肃的姨母怯多于亲近,认识时间尚短也来不及生出太多感情,他唯一担心的就是,小男孩忧心忡忡,急忙问他阿姐:“阿姐……真的是姨母吗?”   韩菀有些欣慰,一连串变故,弟弟也长大了。   她却摇了摇头。   眉头深锁的陈孟允韩渠等立即看过来,孙氏也是。她蓦抬头,赤红泪目中,不禁生出一丝微弱曙光。   韩菀苦笑:“不止是她。”   希望破灭,孙氏失声:“这……”   韩菀长长吐了一口气,道:“李翳此等人物,绝非她一个内宅妇人能够驾驭的。”   ……   或者换个说法,杨夫人哪来那么多高手?还个个各有所长都还是死士。   这绝对不是一个后宅妇人能够拥有的,哪怕杨夫人贵为侯府主母。   再有就是李翳这样的人物,即便择主,也绝不可能仅仅看金钱,这还是假设杨夫人拥有足够金钱的情况下。   穆寒点了点头,他很同意,作为与李翳多次对垒的人而言,这方面他极有发言权。   陈孟允韩渠对视一眼,他们对李翳了解不深,但略略忖度亦十分赞同。   韩菀长长吐出胸腔一口气浊气。   她更相信,杨夫人不过是那个被推出来充作打头的靶子罢了。   至于她身后还有谁?   闭目片刻,韩菀睁开眼睛,她招手让罗平和穆寒过来,低声吩咐:“往侯府传信,令我们的人留心杨夫人,并设法查证此事。”   ……   韩菀下令,重新启动襄平侯府的探子。   彼此交往的人家里,或多或少都会往里头放上一二眼线,韩氏行的是商事,这是惯例。   栗氏有,郭氏有乐氏田氏有,哪怕缙国的稽侯魏其府里也有,襄平侯府自然也不会例外。   在家逢大变,韩氏举家北上郇都的时候,与罗平商议过后,韩菀就叫停了侯府眼线。   原因无他,他们有求于侯府,欲借侯府的势正要好好打关系,万一眼线日常传讯时被人截下,那就糟了。   毕竟侯府也一直无异常之处。   今天,她下令重新启动,罗平穆寒领命,二人略略商议几句,立即安排传讯去了。   瞿医士开了一帖药,孙氏服后昏睡过去。   韩菀起身,出了正房,立在高高的庑廊上。   黑黢黢的夜,青石板被雨水浸透颜色比平时更深,夜色泼墨般,渐渐湮没不远处的房舍瓦顶,夜风有些凉,两臂生寒。   韩菀静静立了片刻,穆寒很快折返:“主子,信已传过去了。”   她抬眼,看沉沉夜色。   “好,让务必小心些。”   “是。”   穆寒低声交代阿亚两句,阿亚匆匆去寻罗平。   穆寒回头,夜色中韩菀背对着他,侧脸看不出什么表情,他低声道:“主子,四更了,您且歇歇。”   需等,急不得。   她身体本就在调养当中,瞿医士可一再叮嘱不可受寒生病,更不可劳累的,她本熬不得夜的。   一阵阵疲惫涌上,身体感到乏力,中毒后的身体,确实比不得从前,韩菀闭了闭眼,不再强撑。   没有回郦阳居,就在推开母亲西厢,半坐躺下,沉沉倦怠上涌,韩菀低声:“穆寒。”   “有消息立即报我。”   帘后低低的女声有些暗哑,疲极了,穆寒心拧紧,立即应了一声,“是。”   他守了很久,直到里面的气息终于变得缓,这才匆匆而去。   ……   襄平侯内的眼线已蛰伏长达一年,今晨突如其来接获了主子命令。   领头的小队长细细看过密信后,吹燃火折将帛条子烧毁,略略沉思一阵,随即放了联络暗号,如此这般安排下去。   值得庆幸的是,府中眼线位置不错,都属比较偏内围,内院有,外院也有一个。   再说那襄平侯府。   昨夜杨膺赴穰侯府饮宴,酒后醺醉,今晨才归。杨夫人早早就醒了,一听见侯爷归府的消息,立即将昨夜那封信帛揣进袖中,匆匆往前去了。   探子有心留意,很快就得悉了夫人往前院去了的消息。   小队长略略沉思,当即装病和人调换了班值,却未休息,仍一身仆役服饰,先去前院医士处取了一剂药作掩饰,途径内院通往外书房的必经之路时,他左右顾盼,悄悄跳进砖墙后的花木丛中,屏息守着。   再说那杨夫人,快步进得那外书房,杨膺已取下额上冰帕,坐了起身。   杨夫人敛衽一福,而后上前,将帛信递给杨膺:“夫君,这是李翳昨夜呈上的。”   计划很不错,李翳言道,如今暗中招数已使尽,韩菀也已查到一定的东西,原先的部署已经不适用了,他建议明暗兼施。   要用明,那就必得杨膺配合了,故杨夫人一大早就过来,除了事关重大想夫君帮着把把关以外,最重要就是此意。   杨膺摊开信帛,看了一遍,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可。”   杨夫人放了心,遂道:“那届时到了时候,妾身再过来。”   杨膺揉揉眉心,点头。   外院内男人处理公务重地,内宅妇人不好久留,得了夫君认同,杨夫人放下心来,遂关心杨膺几句,把信帛重新收好,便福身回去了。   探子见杨夫人在甬道缓步而过,已不见来时凝重之色,恢复平时那个佛性庄重的模样。   他撇撇嘴。   杨夫人回到正院,已到了她每日礼佛的时间,她随即将所有下仆都屏退下去。   院子里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   杨夫人收执念珠,微微垂眸跪在蒲团上,吩咐贡武:“李翳来了,让他来见我。”   李翳很准时来了,每日杨夫人礼佛的早晚间,整个正院乃是附近的花园子都最安静,人都不见走动尽数绕路,是最方便联络的时辰。   李翳来了,杨夫人睁开眼睛,道:“我已知会过侯爷,侯爷无异议,你且按策行事即可。”   “到了需要明面部署之时,你再来与我说一声。”   李翳抱了抱拳:“是。”   “希望这回,你不要再让我失望了。”   杨夫人重新闭上眼睛,淡淡吩咐:“去罢。”   贡武作了一个请的手势,李翳旋即退去,跟着贡武按原路离开侯府。   ……   很遗憾。   李翳进入正院的事情,眼线们并未能知悉。   他们知道有这个人,也猜到他很可能马上就会被召进府,但可惜他们人没发靠近小门和正院。   有时候至简比至繁更好用,一个人都不留,光秃秃的,反而更难靠近打探。   是很遗憾,但小队长去却曾气馁,他反而更小心屏住呼吸,借着郁葱花木遮掩,靠在砖墙漏窗的边缘上,小心翼翼盯着甬道。   身侧“刷刷”声不断,是粗使仆役提着竹帚在扫地。扫的正是花圃侧边这块,两者之间仅仅相隔这一丛花树。   这行为其实是很冒险的,但没办法,想要获取进一步的信息,只能这样做。   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几个仆役提着竹帚颓了一圈,扫干净这块后,渐推渐远,而他蹲了快一个时辰,终于蹲到了他想看的东西。   李翳。   没错,李翳回来了。   他被贡武送出之后,竟然没离开侯府,而是顺着巷道穿行了大半个府邸,就这般不疾不徐,抵达前院与后院的交接处。   府中大管事出现了,就守在此处等着。   府中大管事,可是杨膺的心腹。   他出面,将前院沿路的仆役都差遣了去,包括那几个扫地的,亲自接了李翳。   他跟在李翳身后,二人直接往杨膺外书房去了。   李翳进得外书房,竟比杨夫人还要自然几分。杨膺已更衣洗漱过,一反之前头疼有些漫不经心的模样,眉目沉肃眸光炯炯,精神矍铄,正端坐在大书案之后。   见得李翳进来,“坐。”   李翳直接撩袍坐下,往凭几上一靠,两人之间的大书案,有一封长长的信帛。   若杨夫人在此,必会十分惊讶地发现,这就是李翳昨夜呈给她的计划书,而且,这还是详尽版,帛书长度足足多出一倍有余。   这是因为,这个明暗相辅的计划,本就是二人商议出来的。   李翳今早再来,正是要讨论如何落实具体操作。   杨夫人是不会知道,这事表面是由她主导的,李翳一众是她向夫君借的人,她甚至因为过分的伤亡而心下惴惴。   但实际上,她不过就是杨膺和李翳推在明面上的靶子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宝宝们,二更马上就来哈~(*^▽^*) 第58章   杨夫人不知道的,可韩菀却能知道。   她在侯府之外还有暗哨,李翳什么时候进入,什么时候再出来,她一清二楚。   再加上侯府中的眼线传信,李翳在前院待的时间,竟愈九成。   小队长知她想知道的是什么,眼见李翳离开,当即伺机脱身。回去后,马上撰写信报。   除却李翳的进出时间以外,他着重描述了大管事亲自来接,还有李翳当时神情姿态。   完后也不耽误,立即设法传出。   只等待的时间总觉格外漫长,韩菀心弦一直都是绷起的,昨夜睡不到两个时辰,一大早就起来了,先去看母亲。   孙氏到底心神大动,之前又刚在山中熬着这么长的一段时间,还是病倒了。好在她心系儿女,一口气撑着,这病并不重,人还很清醒。   她让女儿不必理会她,她会照顾好自己,服药后,还让取卷宗账册来继续理事,最后被韩菀劝住了。   韩琮不敢放他进去待太久,怕过了病气,他就把自己的书卷和账目都搬到母亲外室,一边读书学习,一边守着母亲。   这让韩菀很欣慰,只她也没停留太久,她手头心上都是事,看过母亲弟弟就匆匆去了。   她无心去总号,好在她历险刚归,休息正常,只命将重要事情送进府中。   一早上都在处理要事,她到底有几分心神不宁,到中午,瞿医士来了,给她切了脉,叹了口气,只得强调切切不可过分损耗心神,给她重新调整了药方。   午膳后,韩菀服药睡下,只她却没能睡太久,大半个时辰就醒了。   侯府有讯传回!   韩菀一掀薄被,霍地站起,她赤足就下了地,穆寒俯身;“主子,请稍侯。”   他立即返身亲自去接信,转身前,他看了她一眼,虽很内敛很不明显,但熟知他韩菀一眼就看明了那双浅褐色的眸子蕴含的关切和安抚。   “我没事。”   确实没事,有消息传回,韩菀精神登时一醒。   她披上一件薄披风,旋即出了明堂,庑廊外脚步声非常急促,穆寒与罗平快步入内,两人脸色都非常之沉凝以及肃穆。   韩菀接过信报,拆封展开一看。   果然啊!!   “襄平侯府,杨家。”   果然不出韩菀所料,杨夫人一个人,根本就做不成这事,背后少不得这侯府男主人强而有力的支撑。   这是好事,也是一件极坏极坏的事。   好的是,时至今日,终于揭开了这幕后之人的神秘面纱。   坏的是,靠山靠不住。   且更糟糕的还在后面。   终于确定了幕后之人,随之而来的,即是进一步揭开对方的部署。   韩菀并没什么时间去伤春悲秋,一确定了襄平侯府之后,她当即就召了陈孟允韩渠并穆寒罗平等等内外心腹开了一个会议。   揭开一个襄平侯府,意义非同小可的,栗氏的近几年的动作,他们已陆陆续续查到许多零散的点,杨家的出现,瞬间将这些先前凌乱不解的点串联了起来。   结果触目惊心。   韩氏商号实力雄厚,这大江南北都数得上号的,但细究起来,发展却多在中原关东区域的。   无他,郇国正是关东诸国之一,韩氏是在郇国起家的,有封地有爵位,而中原关东地区本身也极繁庶。   郇国占比最大,加上这一片的缙信鲁等五国,占据韩氏现规模将近七成。   可现在,杨家炙手可热,郇国正是这杨家大本营,而众人顺着杨膺交好的关系去剥丝抽茧,发现杨膺竟在这五国都有着联系紧密的当权者。   蔡国的弋阳侯,倒本身就和杨膺是多年同门好友。   而信国宜城君,鲁国平伯,卫国毕榆侯,陈国平陵君,这些人却都是这五六年间,才渐渐熟络起来。   或早年认识,或经人牵线,反正都是近年来因各种各样的原因重新联络上的,目前关系已十分紧密。   且最重要的是,这些个和杨膺相交的当权者,都有意无意地,与韩氏交好的重臣或政敌或同盟,有着这样那样的掣肘关系。   换句话说,倘若将来发生些什么,对方未必会坚持去保韩氏。   唯一疏漏的就是缙国,最后让他们确信杨膺乃有意为之的也是缙国。   快马急信给魏其和冯念,没多久,缙国那边就有了回音。   稽侯魏其本身和韩父有私交,后又和韩菀有过这般的情谊,她又在缙王处挂了号,杨膺并无法咬得下来。   只他却接触过魏其好几个心腹的,就在魏其重新上位的这几个月时间内。   他甚至还修书试探过魏其本人,不行,才试图在心腹处敲边鼓。   不过心腹皆清楚前事,礼倒是收了,只却迂回过去了事。   得此信,几乎是马上,韩菀就想起了高垣君黄胜。   小杨氏,黄夫人。   若非矿脉之争她破釜沉舟把黄胜搞下马,恐怕缙国情形也与其余四国一般无二啊。   好大的心思,蓄谋已久的部署。   一张大网,早无声无息张开,栗氏发展如附骨之疽,如影随形悄然侯在韩氏之侧,而头顶,则是杨膺的长达数年的权臣部署。   倘若不是父丧后韩菀站起来,倘若不是她平安而归,离邑一旦她身死,只怕此刻已是上下呼应,立时被鲸吞。   可饶是她侥幸不死,现在情况也糟糕到了极点。   韩渠焦急:“好深的谋算,好歹毒的心思!这,这现该如何是好啊?!”   他恨,但更焦虑。   这张大网已经布好了。   韩菀成功自离邑脱身,并不代表这张网不存在,相反它依然好好的。   而根据众人分析,对方一而再再而三的暗中行动失败,很可能接下来会由暗转明。   这种情况更糟,急转直下。   杨家一门双父子,皆是重臣,郇国上下谁人敢与之争锋?就算能,也不可能为外人出头。   襄平侯府心思隐在暗处还好,韩菀还能借力周旋,可一旦对方掀开遮羞布的话,那就糟了。   政治场中打滚的人触觉都敏锐,一旦靠山摇身一变,韩菀恐怕连周旋的余地都寻不到。   一旦撕破脸皮,韩氏将立时处于至险之地。   韩渠话落,偌大的厅堂一时间寂静,沉甸甸的压抑极了,可谁也没能回答上半句话。   然更糟糕的情况出现了。   恰在此时,庑廊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阿亚飞奔而入,“不好了主子!!”   他焦灼万分,单膝落地都顾不上问安,呈上侯府火速送出的信报。   “我们的一个人被拿下了!”   侯府中的眼线,被拿下了一个。   被拿住的是小队长。   他窥视的行为本身就是极冒险的,但没办法,想要及时获得进一步的信息,只能这样做。   李翳是个六识很敏锐的,在第一次被窥视的时候,他就隐有所感,只不过由于小队长撤退及时扫尾干净,并未被搜到痕迹。   事后,小队长不敢妄动,蛰伏了好几天。   原本这倒罢了。   只不过,他运气却很不好,杨家政敌不少,在侯府放眼线并盯梢的并不止韩菀一个,昨日,李翳再次感觉到窥视。   杨膺和李翳都是疑心病很重的人,而李翳存在却万万不打算示人,当下二人就用了那引蛇出洞的方法,要将这窥视之人一网成擒。   其中惊险,自不必说,小队长侥幸逃脱,只可惜的是,杨膺把所有没三人以上证明行踪的仆役护卫都全部拿下,一共二十七人。   杨膺踱步,冷冷环视这些人:“识相的话,尽早说出汝等来历,否则……哼!”   他瞥李翳,李翳露出一抹毛骨悚然的冷笑。   所有人都被卸了下颌骨和四肢关节,李翳麾下乃至他本人,皆是一等一的刑讯好手。   小队长是忠心眼线不假,只却还不是受过专门熬刑训练的死士,到了意志崩溃的之时,只怕也不得不吐露。   面对李翳此等如狼似虎人物,他熬不了多久的。届时,韩菀已知晓实情的事实必然暴露在对方面前。   怎么办?   骤不及防,连缓冲时间都没有了。   阿亚此言一出,厅内登时一片死寂。   韩菀一打开信报,登时浑身血液往头上冲,她有些晕眩,勉强撑住,只眼前却缓缓发黑,最后她身躯还是晃了晃。   “主子!!”   栽倒之前,她听见混乱的脚步声惊呼,穆寒一个箭步冲上前接住她。   她勉强抬了抬眼,对上是穆寒一张焦灼惊慌的面庞。   韩菀病了。   其实本不应如此的,她是个性子要强的人,往时越是危机,她越是清醒的。   但她身体尤虚,先前毒伤后她本该好好休息调养的,可惜又逢惊变,之后又一直在进一步理清和分析,以揭开对方在五国的部署。   韩菀知道自己要好好休憩,养好身体才是一切根本,可人要是真能这般心随意动就好了,事情太大了,关系到韩氏的生死存亡,她又怎能放宽心去好好休息呢?   毒伤后的调养并不理想,一直延到现在她还服着药。亏损一直没能补全回来,她身体犹有几分虚,昨日有刚熬了夜,骤逢这一糟糕到了极点的噩耗,一下子血不归经,就栽倒了。   当初以为的靠山,原来是一条伪善的毒蛇。   当权者的处心积虑下,一张大网,已无路可走。   人性的贪婪啊。   半昏半醒间,忆起慈父,谆谆教诲音容笑貌,最后皆化作一身血衣,和垂死时死灰般颜色的面庞。   泪水无声淌下,沾湿鬓角,滑落在枕上。   她剧烈咳嗽起来,干涸的喉咙仿佛被炙棒碾过,又痒又疼,瘦削的身体震动,面庞苍白青丝凌乱,极羸弱极单薄的姿态。   几乎是下一刻,一双有力的手臂就扶起了她。   穆寒也顾不上叫侍女,一个箭步跪在榻前,扶抱起她,一手快速从陶壶斟了一碗温水,小心凑近她的唇。   韩菀喝了好几口,咳嗽才停下,她胸腔生疼一片,脱力仰首靠在穆寒臂弯。   怀中躯体极瘦削,能清晰感觉到她背后肋骨,咳嗽仿已耗尽仅有的力气,她半闭眼睛喘息着,看着极孱弱。   仿佛有无形的手探入他的胸腔,拧住他的心肝骤然收紧,疼极了。   穆寒心如刀绞。   韩菀缓了缓,睁开眼睛看他,他忍不住轻声:“主子,您还有卑职等。”   忍了又忍,他终究没能忍住,“无论如何,卑职定会护住主子的。”   “我知道。”   韩菀睁眸看眼前这一张脸,她一直都知道,无论如何,不管生还是死,他都紧紧跟随护着她的。   她侧头靠在他的胸膛,暖热的体温能让她汲取到力量,这个熟悉宽厚的胸怀如此让人眷恋,她紧绷的身躯终于稍稍放松了下来。   穆寒没有动,另一只手也小心虚环着她。   过了大约一刻,韩菀感觉好多了,她动了动,穆寒端过一碗粥,“主子?”   昨日入夜倒下后,现是四更,晚膳韩菀都没用。   “韩渠他们呢?”   “在明堂。”   一边守着韩菀,一边议事,可惜这般困境,根本无什么把握有效之法,一群人嘴上都急出燎泡。   韩菀心不在焉把薄粥喝下,垂目思索。   她不是软弱的人,允许自己稍稍脆弱一会后,就开始忖度该如何破局。   真的很难,襄平侯府,杨家,杨膺,甚至有可能后面还有一个杨王后。   杨王后生了四个公主,才得一嫡公子,今天刚十岁,总算是站住了。   韩菀想了很多很多,一旦小队长撑不住吐了口,襄平侯府摆明车马,韩氏即陷险中之险。   贫不与富斗,富不与贵争,可即便是家资再巨的贵族,也难以与当权者直接争斗。   只能斡旋,无法硬拼。   撤离?根本不可能,这么庞大的产业,哪怕不惜代价,没个两三年时间也根本挪不动。   这襄平侯府会眼睁睁看着她挪吗?   就算退一万步,真挪了,又能往哪里挪?   亲姨母亲姨父一家,这么近的血缘之亲,尚且敌不过人性的贪婪,这仓促之间,又能往哪里挪?   不行的。   避?避无可避。   另寻权臣作靠?可仓促之间,能寻谁?   而正如先前所说,又有哪个重臣会为了个外人与如日中天的杨家硬碰硬?   都不行的。   左思右想,竟是全无去路。   他们连时间都没有了。   谁能制止?   怎么制止?   偌大的寝室,落针可闻,穆寒也是眉心紧蹙,韩菀靠在他臂膀深呼吸几下,她最后想起了一个人。   抿唇沉默片刻,韩菀最后还是坐起直身,半晌,她说:“天亮后。”   “我们去寻一趟杨于淳。”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发射完毕!!   明天要上班了,阿秀等会再努力一下,争取明天也双更哈!   不过国庆应该就不会额外加了哈哈哈,阿秀要出门呢嘿嘿,爱你们!!明天见了么么啾!(づ ̄3 ̄)づ 第59章   韩菀已无计可施。   她再大的能耐,也无法撕开杨膺布置了长达五年的这张天罗地网。   思来想去,这紧迫中,竟只有杨于淳算是唯一的有可能的有可行性解决方法。   其实杨于淳也不是没有嫌疑的。   襄平侯府并不止一个男主人,杨于淳就是另一个,他很可能也参与了进去,故陈孟允等人就完全没想过他,正在外厅多次痛斥此人虚伪至极,枉他们过去对这人如今钦佩。   退婚之事,并未宣之于众,这钦佩之余,尚添有许多的亲近。   可先前有多亲近,如今就有多痛恨,这些天下来,韩菀不知一次听众人怒骂杨于淳。   若问韩菀,她倒不是全无一点思疑的。   可她现在已别无他法。   她和杨于淳接触得更多,她对杨于淳的了解要比其他人要深很多。   杨于淳给她的感觉,一直都是和杨膺杨夫人不同的。且最重要的,是他一直以来的行事作风。   严于律己,勤公正义,丈田重分奖励农商,进言废贵族屠民可赎买旧法,修渠治河赈灾赈民,如此种种,甚至多次不惜以身犯险。不得不说,他办的都实事,是一个少有把百姓庶民放在心上的高官。   韩菀与他接触以来,也觉得他确是如此,是一个不欺暗室的端方君子。   若他是演戏,那也演得太真了。   韩菀左思右想,还是偏向他是不知此事的,毕竟杨于淳日常忙碌,甚少回家。   且就算他时常回家,也不可能知晓父亲所做的全部作为。   去寻杨于淳求助。   这是有风险。   但假若杨于淳真不知情,以他的为人品性,他有非常大的可能性会去制止杨膺杨夫人。   杨于淳位居左徒,深得郇王倚重,位高权重并不亚于其父襄平侯杨膺。   他能制止杨膺,也只有他能制止得了杨膺。   反复思虑,全无他法,生机险中求,韩菀只能赌一赌。   反正结果已不能更糟糕了不是?   她苦笑,须臾打起精神,和穆寒说:“我们梳洗一下,天亮就过去。”   此时已经五更了,黎明时分,天际已泛起鱼肚白,宵禁早结束,很快就天亮了。   韩菀声音很哑,面容几分病后的苍白,声音也犹带几分气虚,穆寒看着心里极难受,只眼下没法,只能这么做。   他忖度片刻,确实唯有这条路可以拼个险中求全,穆寒轻声说:“距天色大亮还有大半个时辰,不如您再假寐片刻?”   韩菀摇了摇头,她没照镜子,但大约也知道自己现在是怎么一个模样,她并不愿意这般示人。   即便是去求助杨于淳,可这事儿,成就是成,不成就是不成,病容憔悴并不会为她增加成功率,她自不肯以此等形象去现身人前。   穆寒劝了几次无果,只能听她的。   韩菀起身,叫了侍女进来伺候更衣,沐浴洗去身上药味,她端坐妆台前,自己亲自上粉描眉。   韩菀今天妆容有点浓,只描绘过后,看着已与平日无异。青丝梳成高髻,一身茜红色的遍地缠枝广袖曲裾,衬得气色几分红润,她用了一碗清淡的稠粥,含一颗益元丹,人彻底清醒,精神头已重新提了起来。   此时已天色大亮,韩菀屏退诸仆,登上一辆独驾小车,无声无息出了韩府。   等到了别院,她重新换了一辆样式寻常的青帷双辕辎车,在诸心腹护卫的随侍下,直奔左徒府衙。   韩菀先前使人送了口信,左徒府门前已有人等着迎了,是杨于淳的贴身仆役之一叫杨福。   杨福惊讶,因辎车明显不是韩菀惯常坐的,连府徽也没悬挂,好在他认得穆寒阿亚等人,忙赶两步迎上前,把辎车迎入府内。   “女郎见谅,郎君还没下朝,不过想是快了,请女郎稍候。”   韩菀掐的时间很准,杨于淳还未下朝不过快了,她被迎入紧邻杨于淳外书房的厅榭。   等待是时间其实并不长,但韩菀却觉漫漫,她心里到底还是忐忑的,唯有深呼吸一口气,沉静端坐。   辰正,朝罢,杨于淳归。   ……   虽韩菀说勿打搅表兄政事,她等着就是,但杨福怎可能照办?自然是打发了人去禀告主人。   杨福惊讶,杨于淳听他说罢,同样亦是。   韩菀这一大早避人耳目过来,必有要事,于是他连朝服也未曾换,便直接过来了。   韩菀一看他神色,心定了三分,杨于淳讶异,襄平侯府那边已到了这份上,若他参与,也不必再佯装了。   杨于淳接过热帕随意擦了擦手,快步上前:“表妹,可是有何事?”   他微微蹙眉,沉稳严肃的俊美面庞着意温和,声音也放缓,看着甚是和蔼,又带几分关切,说话间打量韩菀两眼,乍一看她气色不错,但再认真看,她目泛血丝,面上妆容也比平时厚。   杨于淳不禁皱了皱眉:“表妹可是身体不适?”   这身体不适还撑着过来,他立即道:“表妹有何事,且说就是,很不必顾忌。”   韩菀一直留心他的神情语气,见与往日无异,亦不似作伪,她心里暗暗呼了一口气。   不得不说,杨于淳的言行给她添了一点信心。   分析得再多再好,心里也是绷得紧紧的,听得杨于淳这般说,她沉默片刻,站起身:“不瞒表兄,小妹此来,却有一事。”   她顿了顿,杨于淳会意,立即屏退了厅中仆役。   “表妹且坐下细说。”   夏衣单薄,看韩菀比前次所见还有更单薄了两分的肩膀,他眉心不禁皱得更紧。   韩菀苦笑一声,没有坐,却是山前一步,蓦深深福身一拜:“求表兄救我!”   她声音有几分哽咽,她身体本犹虚,又未曾病愈,昨日中午至今除了药也就喝两小碗的白粥,这骤然深深一福下去,竟生几分晕眩,眼前微微发黑,竟力气不继,膝盖一软,直接栽跪在地上。   穆寒心一紧,忍了又忍,这才勉强忍住没有直接冲出去。   韩菀却没忍住,晕眩一闭眼,眼泪就滑了下来。   她身体不适乏力,又沉沉重压,母亲生病弟弟羸弱,强敌虎视眈眈,偌大的商号沉甸甸压在她的身上,病中情绪有点不能稳定,明明心里不愿意的,可身体一没撑住,眼泪也跟着下来了。   杨于淳一惊,立即起身,两步上前将她扶起,“表妹为何如此?”   “有何事,你与我说来就是,愚兄必为你张目!”   掌下的胳膊,纤细而薄弱,杨于淳以前不是没扶过韩菀,她消瘦得厉害,他眉心愈发皱得紧,面庞也不禁带上几分平日肃穆之色来。   他缓了缓神色,从怀中取出丝帕,给韩菀拭去脸上的泪,欲将她扶至榻上坐下。   韩菀定了定,却没去,他蹙眉回头看她。   韩菀晕眩消了,情绪也很快调整过来,她苦笑:“表兄,你先听我说了罢。”   “好,你说。”   然后,杨于淳就听到了这一桩难以置信并震惊了他的事情。   “你说,侯府正是那李翳幕后之主?!”   时至今日,已经很少有什么事情能够让杨于淳震惊了,久经宦海这么些年,差不多可以说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容,可今天,他足足怔住几息。   好半晌,杨于淳:“表妹,你可有查证清楚?”   韩菀苦笑,把备好的匣子递给他。   匣内是信报,所有有关李翳和侯府的查证信报,包括缙国时的小杨氏,最远涉及韩父之死,而最近的几封则才刚从侯府传出的。   杨于淳揭开匣盖,快速翻阅。他越看越慢,越看脸色越沉,久久,到了最后侯府这几封,有关杨夫人及杨膺的。   素来喜怒难形于色的人,脸彻彻底底沉了下去。   许久,韩菀轻声:“表兄?”   杨于淳心中惊涛骇浪,只他到底是久经大事历练的人,韩菀一唤,他很快回神,侧头看浓妆掩不住憔悴病容的表妹。   他站起身,扶她坐下。   杨于淳深呼吸,闭目片刻,很快收敛住情绪,心中亦有了章程,他对韩菀道:“此事,容愚兄查证二日。”   “表妹放心。”   杨于淳下颌紧绷,神色肃然,一字一句,力有千钧。   若为真,他必处理妥当。   作者有话要说:   宝宝们,二更马上就来哈!(*^▽^*) 第60章   韩菀赌赢了。   虽然她此时心中尤自有两分思疑,但很快,杨于淳就用实际行动打消了她的疑虑。   杨于淳当天就回了侯府。   不知尤自可,针对着去查,很快就查出了蛛丝马迹。   “主子。”   近卫首领冯勇将查证结果呈于案上。   杨于淳一页页翻看,许久,他闭上眼睛,仰靠在凭几上。   他已两宿没合眼了。   冯勇担心,轻声劝:“主子?”   杨于淳抬手制住,他睁开眼睛,既已查实,该马上解决。   杨于淳霍站起身:“去后院。”   ……   杨于淳直接去了正院。   此时已是中午,仆妇们正提着食盒进明堂。杨夫人信佛,日常饮食清淡又喜茹素,杨于淳平时见了,因疼惜母亲总不免劝说几句,今日他面无表情一扫而过。   杨夫人对于他的到来,十分惊讶并欢喜,杨于淳越来越忙,家都少回,这次回来有两天了,已是十分难得。   杨于淳除了回来当天给她问了一次安后,这还是第二次到后面来,不过杨夫人也不奇怪,男人正事忙,这个她知道的。   所以突然见他,就很惊喜,一叠声吩咐添菜添肉,连点了七八道,把自己那些清淡素菜挪到一边去,腾出地方等会放儿子喜欢吃的。   杨夫人径自欢喜忙碌,杨于淳静静看着她,良久,杨夫人也发现不对了,诧异回头:“大郎,你这是怎么了?”   儿子正用一种陌生的目光打量她。   此时的杨于淳,少了素日在母亲膝下的温和亲近,姿态和眼眸中多了一种审视,他身形颀长挺拔,居高临下这么审视她,这姿态就如同在外面时一般。   杨夫人十分不自然,愣了愣,忍不住伸手摸摸脸,蹙眉问他。   怎么了?   这句话,他想问她。   杨于淳简直难以置信,他打量着眼前他这常年敲经念佛又怜贫惜弱,一贯端正又庄重的母亲,他还记得幼时她也曾教他,持身修正,君子慎独。   杨于淳将手中查证帛笺掷在案上,“为什么?”   杨夫人愣了片刻,去翻案上那叠帛笺,骤一入目,天旋地转。   她慌了。   每一个母亲,都不会希望自己丑陋的一面在孩子面前撕开,哪怕她坏事做绝。杨于淳此刻难以置信的审视神色,陌生的目光,犹如千支尖针,狠狠扎在她的心上。   让她瞬间就崩溃了,她只有儿子了,杨夫人失声痛哭:“你听我说!!”   “不是我!我没有!大郎你听我说!!”   杨夫人慌乱至极,连声否认,连连摆手,手上帛笺哗啦啦撒了一地,她低头一瞥,其上字迹触目惊心,她瞬间惊乱失措。   儿子的能耐她是知道的,不查得确凿,他现在又怎么站在她面前?杨夫人又惊又乱,迎面儿子紧绷的下颌冷静的面庞,否认的话说不出来。   “……是,是你爹让我做的!”   慌乱之中,骤想起杨膺,杨夫人忽眼前一亮,也不管事实上一开始其实是她怂恿并提议此事的,更顾不上平时她甚惧怕杨膺,只一叠声不管不顾全部往杨膺头上推。   “是他,是你父亲,阿娘只能听他的,是真的,大郎你听阿娘说!……”   杨夫人并没后悔过,但此刻也丝毫不妨碍她惊慌失措,扑上去拉住儿子的手,仰面焦急解释着。   室内有些混乱,乳母大惊失色,立即指挥不明所以的侍女仆婢们退下,惊慌走避的声音有些乱,加上杨夫人焦哭辩解,屋里几分零乱吵杂,一瞬却骤然停下了。   杨夫人哭着哭着,余光骤瞥见大门,她瞪大眼,声音戛然而止。   杨于淳缓缓转身。   门槛外,藏蓝广袖宽袍,皮弁冠束发,面相威严,两鬓斑白,襄平侯杨膺正无声伫立在大门外。   他并没看杨夫人一眼。   杨膺的目光,与杨于淳对上。   ……   父子久久对视,两人都没说话,片刻,杨膺率先转身。   这处,并不是父子说话的地方。   外书房。   这个阳光炙热的午后,屏退了所有的仆役护卫,杨氏父子之间,进行了一场男人的对话。   没有繁琐,没有废话,两人都是成熟的政客,到了眼下,可以直接弃掉一切前情和枝节末梢,直奔主题。   杨膺回头,眼前这个是让他骄傲万分的长子。   即便杨夫人百般的不讨他欢心,单单就生了这个儿子,就可抵一切,她就是杨氏功臣,哪怕有机会再重来一次,杨膺还是会毫不犹豫聘娶她。   只亦然,杨于淳目光敏锐胸有丘壑,杨夫人看不明白的事情,他甚至不需思忖,一眼就明了,父亲这是把他的母亲推出来充作这打头的靶子。   他静静看着他的父亲,杨膺有点不自在,移开视线,踱步至窗畔。   但很快,他就略过了。   “此事,你休要理会。”   杨膺声音一如既往的威稳严肃,不疾不徐吩咐。   只是,杨于淳却不能从命。   “请恕孩儿不能从命。”   杨于淳看着他的父亲,“韩家是我的姨表血亲,母亲糊涂,孩儿却不能。”   时至今日,杨于淳权位已不逊其父,往日尊从,今日却不再适用了,他亦展露出他的锋芒,杨于淳道:“父亲,此事就此作罢如何?”   这父子二人,一人一句,直接了当表明自己的立场。   气氛瞬间肃凝。   杨膺霍地回头,父子对视。   杨膺拂袖不悦:“你是如何与你父亲说话的?!”   杨于淳不退不避,“孩儿请父亲收回成命。”   声音不高,却异常坚决,似有千钧。   杨于淳也是一个政客,他知道父亲不是什么纯善好人,但杨膺为父,且政治场中打滚,这个无可厚非。   理念不同,他不附和也不干涉,他早已开府,各自行事就是。   杨于淳久经政事,他不是一个愣头青热血青年,纯理想是办不成事的,他坚持自己即可,不必干涉旁人,涉及理念,也包括他的父亲。   父子存异求同,并无不可。   直到今日。   这桩事情,是真真侵犯了他的底线。   请恕他绝无法苟同。   “父亲如此作为,若宣扬出去,必会让王后与公子虔蒙羞。”   面对父亲摄人目光,杨于淳毫不退让,拱手,须臾抬头,铿锵一句:“杨家今日,来之不易,请父亲三思!”   杨于淳最了解他父亲顾忌什么,在意什么,什么才能一着就挟制他收手。   吵闹争执,早非他所用,杨于淳一着直指杨膺七寸。   他是必会护住韩家的。   今时今日,杨于淳位居左徒,深得郇王倚重,位高权重早不亚于父亲杨膺,要动韩家,就先过他一关。   父子相斗,杨家分裂。   再多的财资,也是弥补不过的。   厉害关系如何,只凭杨膺去分析选择。   “你!!”   杨膺勃然大怒,他霍地转身,力道之大,直接撞翻身侧高几,“嘭”一声巨响香炉粉身碎骨。   气氛瞬间绷紧至极点,外书房内沉沉压抑。   父子对视,杨于淳毫不退让。   不得不说,他掐中了杨膺的命脉。   父子不能相斗,杨家也不能分裂。   僵持许久,杨膺拂袖坐下,“孽子,滚出去!!”   他知道,父亲这是妥协了。   杨于淳拱手,一揖到地,退了出去。   ……   正午阳光如炽。   杨于淳快步出了主外书房,廊外烈日炎炎刺目生疼,他闭了闭眼睛。   冯勇有些担心,“主子?”   方才外书房内响动大得连他都听见了,那气氛沉得仿要凝固,连退到三丈外的近卫们都大气不敢喘一下。   杨于淳并未说话,快步离开。   一下午加晚上的时间,他都在处理府中人事,坚决而雷厉风行,既是清理,也以此作行动向父亲表明自己毫无转圜的决心。   主外书房未有动静,杨膺不发一言。   父亲处已摆平,至于母亲。   杨于淳有些疲惫,揉了揉眉心:“人都来了吗?”   “禀主子,来了。”   方才冯勇并杨福匆匆往左徒府去了一趟,奉主子之名挑了仆妇女婢共数十人。   杨于淳起身,府中处理过,最后,他去了母亲的正院。   杨夫人自知得府中动静,只也不敢遣人询问,她连着午膳晚膳都没用,坐立不安,突然听禀大郎君来了。   她忙忙迎出去,“大郎,你来啦!阿娘……”   她讪讪,想说话又有些不敢,瞄了儿子一眼,垂下眼睑。   此时宵禁已过。   夜色颇深,四周陷入一片朦胧的昏暗,庑廊下的大绢灯早已挑起,杨于淳低头看着他的母亲,他熟悉又陌生的母亲。   他没有再说其他。   人性之恶,无法规劝,弃恶从善者自来极其少有,口头的承诺并不能取信于他,他也深知母亲性子深藏的固执,因而杨于淳并不打算废话。   他侧了侧头,“都拿下。”   一队配刀的精壮近卫随他而入,得令后院门一关,迅速拿下院内所有仆妇女婢。上到杨夫人乳母陈媪,下到才刚留头的小幺儿,按名册一一点人,确保一个不漏。   瞬间惊呼四起,奔跑尖叫院内一片混乱,近卫们眉头也不带皱一下,老鹰抓小鸡般全部拿下扔在院子中央,凡有反抗挣扎的,直接抽出绳索捆住。   杨夫人大惊失色:“大郎,你这是作甚?”   杨于淳静静看着她:“母亲,这些家下人,既不能规劝主子,也不能及时发现,致使主子误入歧途犯下大错,要来何用?”   误入歧途,犯下大错。   杨夫人噎住了。   只也不待她多说,近卫们三下五除二,非常利索地就将人都拿了个七八,按名册一一辨认勾对,而后开门统统都押了出去。   进来的,是另外数十仆妇。   有近身老嬷嬷,有贴身侍女,有粗使下人,反正应该有的,都全部配置上了。   杨于淳雷厉风行,直接把正院所有人手都汰换了,统统换上他的人。在来前,他发过话,务必伺候好夫人,若夫人再有犯糊涂,即唯问她们。   杨于淳道:“夜深了,母亲早些歇息罢,孩子过些日子再来给母亲问安。”   话罢,旋即转身,直接离去。   杨夫人张口结舌,片刻才反应过来,“大郎,大郎!!!”   院外乳母陈媪的哭声,她不大老实,被冯勇怒骂一句老虔婆,直接一脚踹过去。   杨夫人焦急又气,赶紧欲去扶,“大郎,你回来!!!”   只没等她跨出院门,新来的婆子侍女利索跪下,其中两个一左一右抱住她的腿,另十几个挡在她前面,七嘴八舌:“夫人千金贵体,且莫近前!!”   “这等逆奴,夫人万莫怜悯!”   “赶紧关门吧。”   生生动不了一步,院门“轰”一声直接在眼前关上。   杨夫人又急又气,眼前一黑,直接晕厥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杨于淳没让人失望啊!   二更发射完毕!明天见啦宝宝们~爱你们么么啾!!(づ ̄3 ̄)づ   最后还要感谢投雷的宝宝哒,笔芯笔芯!!   天空华炎扔了1个地雷   悠然扔了1个地雷   意浓扔了1个地雷 第61章   医士来过后,回头禀道,夫人只是急厥,用针后已醒,无大碍。   杨于淳挥手,让人下去。   他以雷霆之势,迅速将此事压下并处理妥当。   此时,三更都差不多过尽了。   杨于淳假寐了一会,杨夫人院里的人已全部换好了,旧人押过来,并已悉数处理完毕。   天际已泛起鱼肚白,黎明过尽,天将破晓。   杨于淳起身,伫立在大敞的槛窗前。   晨曦渐放,天色越来越亮,一缕金色朝阳射在侯府主厅高高庑顶的鸱吻上。   天已亮全。   杨于淳转身:“备马。”   他要去韩府。   事情处理完毕,他必须告知韩菀处理结果,并给韩家人一个交代。   而对于杨于淳来说,这恰恰却是整件事最难的地方。   迎着日光,长长吐了一口气。   他翻身上马,扬鞭离去。   一大清早,杨于淳来了。   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   杨于淳大肆清洗侯府人手,除了他父亲的心腹不能动,其余都彻底查察了一遍,凡知情的,或许有其他问题的,全都被他处理了。   只不过,他却没有动韩菀的人。   非但如此,囚于地牢正用刑的那批人也被他强硬接手过来,李翳不见,看守的是杨膺的心腹亲卫队副,他请示过主子后没再吭声。   杨于淳把人押回左徒府,随后,那个小队长被他放了回去。   韩菀还有人在,侯府里发生的事她颇清楚的。   至此,才长长吐了一口气,她赌赢了。   杨于淳确实是个严于律己且正义有度的真君子,他并不能坐视此等事情的发生。   韩菀这才能真正睡了个还算好的觉。   次日刚醒,就闻听杨于淳来见,她讶异一瞬,这么快,随后立即道:“快请!”   韩菀快步前往前院,去迎杨于淳。   表兄妹再次见面,相隔不过才三天,却恍惚已过去了很不短的一段时光。   两人都身心颇疲。   在湖边水榭相对坐下,韩菀打量杨于淳两眼,他双目微泛红丝,面带疲色。   她没法说什么,只得道:“表兄保重。”   杨于淳颔首:“放心,表妹也是。”   静了一下,随即久言归正传。   杨于淳不是拖泥带水的人,哪怕知道韩菀怕已了解了个七八,他还是先将结果再说了一遍。   “我与父亲商谈过后,父亲已默许,此事作罢。”   至于这过程是如何的,他并没提及,这轻描淡写一句后,又道:“母亲身边的人,我已悉数汰换,……日后她,断不会再有此类事再生。”   他郑重承诺:“表妹放心,但凡有我一日,必会全力回护韩氏。”   这是许诺,即便杨膺反悔,他也会坚定站在维护韩氏的一方,断不会变。   简简单单几句话,韩菀立即就听懂了,对于杨于淳如何说服的杨膺,她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韩菀说不激动那是假的,有了杨于淳的坚定立场,杨膺投鼠忌器,难题困境随即迎刃而解。   她感激至极,立即坐直,伏身深深一拜:“元娘谢表兄!!”   百般动容,都尽化作一句。   杨于淳托住她,没让她拜下去,他不禁露出一抹苦笑,“表妹此话,岂不羞煞愚兄?”   血缘之亲,他家竟如此行事,到头来,反要韩菀万分感激拜他,杨于淳无颜承受。   况且,想起他接着要说的事,杨于淳心里更是愧疚。   扶起韩菀,他道:“表妹,且坐下说话。”   这次危机终于消弭于无形了,韩菀压力陡全消,她神色一下子轻松了起来。   绷紧的脊背一放,杨于淳扶她,她还是福身一礼,“谢表兄。”   谢他的人品,也谢他对韩家的情谊。   砂瓶内的茶汤沸腾,她提起,亲自斟了两盏茶:“表兄,元娘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表兄妹碰过盏,一仰饮尽茶汤。   韩菀给他重新斟上。   她微微垂眸,一束阳光自廊榭缝隙穿过投在她的身侧,明媚的光斑,衬得她愈发肌肤胜雪,长翘的睫羽轻轻颤动,如振翅蝴蝶。   湖风自她身后而来,衣带翻飞,她瘦了许多,却不显尖削,反另有一种弱不胜衣的楚楚之态,极尽少女妍丽姣美。   能看得出来,她心情一下子就轻快起来,翘唇露了笑,左腮一点若有似无的浅浅梨涡。   杨于淳心里暗叹一声,只是该说的还是得说。   承诺说完了,接下来就是深入的处理结果。   有一个无法避免的话题,那就是韩父。   他声音有些低沉:“昨夜,我去了父亲书房,问及此事,父亲言道,一应事宜俱交给李翳,此乃李翳擅自做主。”   这话题一起,水榭里一下子就安静下来,静得可怕。   杨于淳长长吐了一口气。   杨膺说,韩父之死,是李翳个人行为,是真是假,由各人自分辨。   但杨于淳也只能当是真的,再难出口,他也只能这么给韩菀说出来。杨膺和杨夫人乃他生身父母,生他养他,慈心抚育精心教养他成人。   他只能这样了。   韩菀沉默了。   杨于淳也沉默了片刻,半晌,他道:“你放心,我必会拿住此人。”   想起与父亲的交涉,他皱了皱眉,杨膺说归说,却半分没有交出李翳的意思。   杨于淳承诺:“你放心,我必会将此人交予你处置。”   回应他的是一段长长的沉默。   沉默了一阵,杨于淳长吁了一口气,垂睑,最后说一句:“若……请表妹禀明姨母,于淳再登门给姨母请罪。”   他是杨膺儿子,也只能如此了。   杨于淳言下之意,若韩菀认同这个处理方法,那就请她替他禀明孙氏,他再来登门替父母请罪。   再说明白一点,即是韩父的去世,无奈之下只能真当做是李翳的个人行为了。   韩菀不知怎么形容自己心里的感受。   明明她知道,这是已经是最好的解决方案,杨于淳已做到自己能做的极限了。   她该应下来,给这事画上一个完满的的句号。   可她心里就是难受极了,嘴张不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杨于淳也知,他也未要韩菀立即给出答案,话罢坐了一阵,他随即站起身,告辞离去,也不用人相送。   杨于淳走后,韩菀独自在湖边坐了许久,一动不动,怔怔盯着湖水。   旭阳渐升,烈日炎炎,炙热的阳光烘烤着大地,滚滚热浪。   “主子?”   穆寒轻喊了一声,太热了,得回去了,她身体尤虚,会受不住的。   韩菀眼睫动了动,半晌,慢慢转过身来。   盛夏炎炎,她一张脸纸一般苍白。   她慢慢抬眸看一眼穆寒,穆寒可以清晰看见她眸中蕴含的点点泪光。   穆寒心蓦的一紧,胸腔抑不住泛起隐隐钝痛,不尖锐,那种缓慢蔓延的沉沉痛楚,却极难受。   他低声说:“日已高升,水榭炎热,主子请回屋。”   韩菀侧头看了眼水榭外,粼粼湖面折射刺人眼睛生疼,她怔怔望了好半晌,起身回郦阳居。   她没说话,默默在前头走着,炙热阳光照在身上火辣辣的,她也未曾绕道庑廊躲避。   穆寒紧随其后。   她没表露出些什么,但他能感觉到她的心潮翻涌。   他方才虽在水榭之外,但穆寒听觉敏锐,杨于淳说的话他还是听见了。   极心疼极心疼她,恨不能以身替之,只可惜并无此法。   “主子?”   头一次这般恨自己拙嘴笨舌,连一句安慰的话都想不出来。   韩菀跨入门槛,吩咐人都下去,她继续往里面走。长长孔雀蓝曲裾裙摆拖拽在地面,她脊背绷得紧紧的,极纤细又紧绷,有一种强弩之末的错觉,总让人悬心下一刻会崩垮。   穆寒脚下生根,他根本没法如旁人一样听从她的命令无声退去。   他低低喊了一声,韩菀脚下顿住了。   榻级在脚下却再迈不动一步,她慢慢转过身来,穆寒站在三尺外,那双琉璃珠般的浅褐色眼眸带着担忧,正一瞬不瞬看着她。   鼻端一热,眼泪控制不住,就这么落了下来。   她低声说:“……穆寒,我心里疼。”   她蹙眉,慢慢伸手捂住心口。   穆寒心一紧,一个箭步上前,扶住她将她抱坐在榻上。穆寒心一紧,一个箭步上前,扶住她将她抱坐在榻上,一手飞速打开榻侧矮柜上的小匣,取出一个小陶瓶,咬开瓶塞倒出一枚药丸,送进她嘴里。   又飞速到了一盏白水,也顾不上凉,凑到她唇边。   和水吞下药丸,好一会,心悸的感觉才渐渐消失,靠着穆寒臂弯,熟悉醇厚的气息包围着她,她不想起来。   韩菀侧身,伏在他的肩膀上。   她手紧紧捏着他背后衣料,很快,穆寒就感觉颈畔一热,有湿意顺着他脖颈淌了下来。   她无声哭着,渐渐有抽泣声,抽泣渐剧,她低声哭了起来,瘦削的身躯因剧烈的哭泣在战栗着。   穆寒心如刀绞。   这一刻他完全顾不上其他,双臂收紧,紧紧将她护在怀里,只期盼他的力道和体温,能给她哪怕一点的安慰。   被猛一箍,韩菀痛哭失声。   她明白自己最终得答应的,可心里这一腔难受实无法宣泄。   “我不孝,我对不起阿爹,我枉为人女,……”   慈父音容笑貌历历在目,他逝去一幕亦深深篆刻在她心坎,至今依然极清晰。韩父一身血衣染红,触目惊心伤痕累累,昔日儒雅清隽的面庞呈现一种死灰般的颜色,他苦苦撑着回到家中嘱咐后,已气游若丝。   那只染血的手抚在她的脸上,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对不起,……阿爹不能看菀儿出嫁了,……”   手滑落,溘然长逝。   父亲这趟出门,重要目的就是为了给她添置嫁妆,遣穆寒率人提前押运归家的贵重货物就是她的陪嫁。   可他却不能看到她出嫁了。   心肝像被拧住一般,疼得极了,韩菀泣不成声,“我对不起阿爹,全是我的不好,我……”   “主子!”   “不,不是的!”   穆寒坚定的声音铿锵有力,他竟打断了她,低下头急声截住了她的话。   “不,主君在天有灵,也必会赞同的。”   韩菀怔怔的,抬头看他。   那双美丽的眼眸浸透泪水,晶莹又脆弱,她瘦了许多,丰润的面庞尖尖的,柔弱得让人心碎。   穆寒告诉她:“主君仁厚宽和,待下尚且如此,更何况是您及夫人郎君?”   只怕是唯恨自己无法护持妻儿罢,又怎么苛责扛起家业护荫母弟的娇娇女儿,怕不会疼得心都要化了。   “主子切切不可再自责,您若如此,主君在天有灵,也必不会愿意的。”   “真的吗?”   她喃喃问:“阿爹真不会怪我吗?”   穆寒坚定点头,“主君必是。”   他凝视她的脸,低声说:“主君必不愿主子这般自责的,他若在天有灵,想必是心疼极了。”   韩菀慢慢闭上眼睛。   其实道理她不是不懂,穆寒说的她都知道,只是她就是过不去心理那关,难受而已。   哭了一场,又得穆寒安慰,她感觉好了很多。   半晌,“嗯”了一声,她伏回穆寒肩膀,没有说话,也没再哭了。   穆寒暗松了一口气,低头不再说话,让她慢慢平复情绪。   两人搂在一起,很久。   可能有半个时辰。   韩菀心绪总算平复下来了,她睁开眼睛,眼前是微微青茬干净整洁的下颌。   他维持着这个双膝着地的跪姿,已经足半个时辰了,一动不动,如同山岳。   耳边是他噗噗强而有力的颈脉跳动声音,韩菀动了动,她轻声问他:“主君心疼。”   “那你呢?”   哭过后她声音很沙哑,穆寒心一颤,他低头,对上一双红肿却黑白分明的眼眸。   她倚在他的肩膀,眉目间仍有几分脆弱,浸过水的目光清凌凌的。   她并非对自己的心一无所知。   她说过,不许骗她。   穆寒顿了顿,半晌:“……卑职也会。”   声音有些哑涩,他垂下眼睑。   韩菀没有再追问下去,穆寒回答她是满意的,只此刻她并无多说这事的心情。   得到了答案,她就将这个暂搁一边,慢慢坐起身。   穆寒松手,让她自个儿坐直在榻上。   韩菀长长吐了一口气,闭了闭眼睛,须臾睁开,“取笔墨来吧。”   哭过之后,她就没有再为难自己。   心头难受宣泄过后,韩菀情绪平复许多,让侍女端水给她洗过手脸,提笔蘸墨,写了一封书信,裁下封好,让穆寒送到左徒府上去。   信中内容不多,只再次谢过杨于淳。   请他原谅她先前略失态,等孙氏病愈,她就会将此事禀明母亲的,请杨于淳稍等些许时日。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小小肥的一章,明天见啦宝宝们~爱你们!!!(づ ̄3 ̄)づ   最后还要感谢投雷的宝宝噢,啾啾!!   桥桥扔了1个地雷   肚扔了1个地雷   绯雪扔了1个地雷 第62章   面对不能选择的无奈,人也只能妥协。   韩菀如是,孙氏亦如是。   抱头痛哭过之后,不得已之下唯有接受。   孙氏抹过一双儿女脸上的泪水,挺直脊背,哑声:“让他来吧。”   暮夏的一个清晨,六月中旬,杨于淳至韩府请罪。   一身淡蓝素衣,腰无配饰,仅一支乌木簪束发,杨于淳自大门入正厅,对着肃容端坐上首孙氏直直跪拜下去。   结结实实的稽首大礼,双膝着地,双手置于身前,叩首到地,稽留多时。   很多事情,已经没法明说了。   “于淳向姨父姨母请罪,请姨父姨母宽宏,大谅!”   许久,杨于淳才缓缓直起身,拱手垂睑,皆化作一句说出。   可就是一句话,却瞬间击溃了孙氏的故作坚强,潸然泪下,她一瞬痛哭失声。   太多太多的伤恸,即便事前做了极多的心理准备,事到临头,还是没法说出原谅二字。   孙氏掩面,杨于淳膝行上前,她骤扑下来哭打杨于淳:“不,不!我不原谅啊啊!!”   嚎啕大哭,闻者恻然。   “她不是我的阿姐,我没有这样的姐姐!!!”   孙氏钗散鬓乱,哭得喘不过气来,抬眼看一直沉默任由她捶打的杨于淳,悲道:“从今往后,我没有姐姐,只有你一个外甥罢了。”   杨于淳闭目,隐下因孙氏悲凄嚎哭泛起的一丝泪光,他睁开眼,“嗯”了一声。   “姨母节哀。”   孙氏被他扶了起来,脱力栽倒在榻上,又哀哀哭过一阵,她怔怔道:“也只能这样了,我总不能不知好歹的。”   歹竹出了好笋,为难杨于淳不过亲者痛仇者快罢了。   ……   当天,杨于淳留到午后才走,他往庭前浇了三杯烈酒,告祭韩父。   送杨于淳离开后,孙氏带着韩菀韩琮,从正厅步行至府邸最西边的宗祠,亲自打开了门。   绕过庄严肃穆梯式神座延伸至顶的正堂,进了右边的一个小室。   一个供桌,几个蒲团,檀香青烟袅袅,一个簇新的金漆黑底灵位置于其上。   灵位之后的墙上,是一幅微微泛黄的画卷,画中男子青衣玉冠,面相清隽,微微笑着往画外人看来。   韩菀当即红了眼眶。   母亲跪下了,合十喃喃,弟弟也是,韩菀默默上前两步,仰看着画卷中清隽温和的男子。   这是父亲青年时期的画像,比后来要略少了一些威稳,待家人却如出一辙的温和爱护。   她本想笑一笑,父亲最爱看她欢笑,可牵了牵唇,眼泪却无声滑了下来。   ……   祭奠完父亲以后。   回到郦阳居。   她伏在穆寒的肩膀,再次痛痛快快哭了一场,将心里所有情绪都宣泄了出来。   如此,这件事情便算画上句号了。   ……   进入七月,时令就入了秋。   阳光依旧热烈,只却悄然无声褪去了那种炙烤般的炎意,窗畔廊下的美人蕉在晨间添了露水,朝阳一晒,在叶尖上晶莹滚动着。   远处苍翠群山微微多了一些金黄,田野稻香麦香渐渐浓郁,风一吹,波浪般翻滚着。   秋季山麓的原野,空旷广袤得舒人胸臆。   杨于淳过府请罪,对孙氏的触动还是很大的,她大病了一场。   病了足有小半个月,才见好转。   又过了一段时间,她却振作了起来。   她做主带着闺女儿子,出城往山麓的别院住了足半个月。   让两个孩子换了简便的衣裳,催促他们去奔跑,上山打猎,下河捉鱼,在芒草泛黄的原野上策马奔驰,去看农人喜悦丰收。   天高地袤,笑容终于重新回到一家三口的脸上,就连韩琮,也彻底摆脱了先前的低迷情绪。   “阿娘阿娘,原来麦是这样的割的!”   韩琮脸被晒得通红,精神头却极佳,一见孙氏就在护卫协助下从马背翻下,连说带比给母亲说今天的新见识。   他长得这么大,第一次看见还种在地里的麦子,兴致勃勃说了许久,还道:“田间的媪妪说,往北一些,她的老家,还有秋季才播种的麦。”   和先生讲的一样,他兴奋说:“等日后有了机会,我也去看看!”   “唔。”   孙氏点头应了:“以后让你阿姐带你去。”   韩琮说话时,孙氏和韩菀一直微笑看着,两人相视一笑,等他说完了,孙氏便许下承诺。   韩琮忙看他阿姐,韩菀故作认真考虑一番,才失笑点了头。   “好了,咱们快回去!”   “诶,你这一身的汗,少来沾你阿娘的身。”   孙氏似嫌弃,韩琮咯咯笑着,姐弟俩两个故意往母亲身边蹭,欢笑声渐行渐远。   日暮西山,庭院燃起熊熊篝火。   沐浴更衣出来后,晚膳就在庭院吃的。   下值府卫进山打的及和猎户买的,雉兔黄猄等等野物开膛破肚,直接用刀割下炙烤,与一众亲卫府卫各自围坐在篝火侧大口吃肉。   还有粗犷的歌声,气氛高昂极了,笑声就一直没停过。韩琮还下去跑了好几圈,从罗平穆寒阿亚等人手里都吃了一点肉,仔细品尝过还评了个一二三名,头名的穆寒还得了他从腰间摘下的一块玉佩当奖品。   一直闹到了戌末,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韩琮才肯去睡觉。   孙氏和韩菀一人一边牵着他,亲自给他宽衣擦手擦脸,韩琮心满意足睡下,嘴里还嘟囔明天还要。   “快睡,明天再说。”   不多时,韩琮就睡着了。   清浅的呼吸声变得绵长,罗启俯身,表示他会守好小主子,请二位主子早些安歇。   孙氏牵着韩菀的手,轻步离开。   这时,夜色已很深了。   沿着庑廊缓行,外庭院的炙肉也结束了,篝火很快收拾妥当,夜风一吹,炙烤的焦香气息便完全被吹散。   庭院寂静,夜凉如水。   孙氏给女儿拢了拢薄斗篷,她送韩菀回屋,站在正房门前,无奈笑道:“二郎玩儿疯了。”   都玩半个月了,也该回去了。   韩菀心疼弟弟,便说:“后日再会罢,反正也不差一日。”   孙氏就笑:“你就惯着他。”   那就好吧,那就多一日。   孙氏仰头,遥望郇都方向,苍穹无垠,远远的视线尽头,隐约见到那巍峨城墙的一点轮廓,那就是郇都。   要回去了。   孙氏把闺女送进门槛,也给她擦手擦脸,母女挨着坐在床榻上,她轻抚女儿的脸,良久,孙氏轻声说:“你勿想太多,你父亲必不会怪你的。”   知女莫若母。   韩菀点点头,过了这么一段时日,她也已想开了,情绪早恢复,她“嗯”了一声。   人总得向前看的,她知道。   侧头挨着母亲怀里,韩菀低声:“我会的,阿娘。”   “我就知。”她女儿是最好最聪慧的。   孙氏侧头贴着闺女发顶,又爱又怜,她这么好的女儿,却要受了那等委屈。   她轻拍闺女背心,温柔看女儿脸上养回来的一些肉,疼惜抚了抚,“你也不小了。”   杨于淳是很好,可惜出了此等事情,他再好,那婚约也无法继续下去了。   她得另寻女婿人选了,还好,她闺女年龄还不太大,“阿娘定给你寻个好的。”   韩菀眨了眨眼睛,撒娇:“阿娘,我要自己寻!”   “不害臊。”   孙氏刮刮她的脸,疼爱搂着她笑:“行,倘若你能寻得好的,那依你也成。”   她无所愿,只希冀一双儿女安好,再守住夫君留下家业就是了。   韩菀翘唇笑,搂着母亲脖子,“嗯”了一声。   她抬眼,瞄了穆寒一眼。   恰巧,他也在看她。   她抿唇一笑,那双美丽的桃花目波光流转,有一种说不出的缱绻之意,满得仿佛要溢出来似的。   不是为何,穆寒心跳忽快了起来。   是潜意识察觉了什么,连他本人都未曾发觉,心却先一步反应过来。   此刻他只觉她目光太美,美得让他心颤,不敢多看,忙收敛心神,一触即移开,端正肃立。   ……   其实,穆寒潜意识并没感觉错误。   确实是这样的。   先前,韩菀发现自己感情状态不对劲,太过急切的追逐是源于缺失安全感,她其时深陷前世,对穆寒是那样的不公平。   她没有再纠结,而是给了自己一段时间,抛开前世投影去重新认识穆寒,去仔细体会自己的心,看她是否是真的喜欢他?   答案是肯定的。   不管什么原因的开始,感情产生了就是产生了,并不能说来就来说割就割的,穆寒不知不觉间,已在她心里占据了一个重要位置。   他是特殊的。   细细观察他,重新认识他,韩菀发现,自己始终眷恋他宽厚的胸怀,灼热的体温。他总是这么无声地守护在她身侧,无怨无悔,倾尽全力。   关怀她,安慰她,为她的喜而喜,为她的忧而忧。   韩菀发现自己是喜欢他的,将他从前世投影中剥脱开来后,她仍欢喜着他,她难过会在他怀里落泪哭泣,会因他笨拙的言语而倍觉安慰。   他搂抱着她,她伏在他的怀中,她感觉到安稳和甜。   想起他,她会不知不觉翘起唇角。   ……   孙氏回去了。   主子已入寝,侍女仆婢鱼贯退下,房中仅剩一盏留烛,屋外檐下也取下一半绢灯,偌大的院子暗了下来,晕黄又寂静。   韩菀趴在引枕上,外屋窸窸窣窣的轻响,穆寒刚告退出了去,现在,应该是在洗漱。   其实,自她看明白了前世今生之后,就有意识地让自己从前世阴影走出来。由于她看得透彻也重新建立的信心,结果还是比较顺利的。   渐渐的,她已不再受噩梦困扰了。   这个事情,瞿医士是知道,不过她并没让他往外说。   穆寒就这么一直留在她的外间。   韩菀微微一笑。   她掀起薄被,下地站了起身,果然,外面的动静就停下来了。   穆寒听见她落地,正侧耳关注她。   韩菀轻轻叹谓,她就起身往小解的小内房行去,在里面停了一会儿,而后掀起帘子,重新出来。   纤细的赤足趿着丝履,走到接近通往外室的门前,她被绊了一下,“哐当”一声,偌大的彩绘陶瓶落地,瞬间碎陶洒了一地,她惊呼一声,眼看就要摔倒在上面。   几乎是同时,门“砰”被推开,穆寒疾步冲入,在她落地之前,抢先一步将她抱住。   坚实宽厚的怀抱,强而有力的臂膀,韩菀睁开眼睛,翘起唇角。   穆寒却一顿,因为他看见了。   有点不知所措,他忙松开手,那只粗糙的掌心却被她一把攒住。   “主子?”   不想,韩菀却先开了口给他道歉。   “对不起,是我的不好,先前因着心里的事,我没有给你回应。”   她支起身,凝视着他,烛光晕黄,为她的脸庞渲染一层橘色暖光,温软又柔和。   那双灿如繁星的美眸正盈盈看着他。   那天他坦白后,她没他给下文,他是以为结束了,其实不是。   “主子?”   穆寒呼吸一窒,与她对视半晌才回过神来,慌忙垂下眼睑。   他蹙眉。   穆寒是真以为结束了,怎知她……他低头,欲抽回他的手,她却用力攥着。   她简单一个动作就能轻易撩拨他心弦,穆寒闭了闭眼,他觉得自己不能再待下去,“主子,夜色已深,……”   他当即就要告退,却被韩菀用手按住唇,她抬头凝视他的眼睛,“我想和你说个故事。”   “你能先听我说完吗?”   作者有话要说:   这憋屈不会一直憋屈的,命运不允许委曲求全啊,宝宝们别急,剧情的话马上就来,这空档咱们先走一点感情哈!(*^▽^*)   明天见啦宝宝们~爱你们!!! 第63章   初秋的月光已染了二分霜色,银白皎洁,自半敞的窗牖投入室内。   夜凉如水,韩菀抱膝坐在槛窗前的榻级上,仰看明净夜空。   穆寒在这个凉夜里,听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故事。   “去年九月的时候,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有我,有阿爹阿娘,也有琮儿,……”   太过匪夷所思,就当是一场梦吧。时人笃信鬼神,越底层出身越尤甚,但很稀奇的,穆寒却没那么相信。大约是他经历过太多苦难,早已知祈求上苍无用罢。   夜风有些凉,韩菀侧头看穆寒一眼:“还有你,”她垂下眼睑,“只这个却不是什么好梦。”   明明没有变化,语气依旧低轻柔软,只她垂眸的一瞬间,穆寒却感觉她浑身被一种低沉悲伤笼罩。   “梦里一开始,和前事一模一样,爹爹遇匪逝世,临终叮嘱我带着阿娘二郎,往郇都相投姨母和表兄。我依言去了,和阿娘一起住进侯府后宅,……”   穆寒心一紧,韩菀却一恸,她低低问:“你是不是想问二郎?二郎,二郎已经没了,……”   哪怕韩琮现好好的,提起此事,她心尖依旧一拧。那种遗忘已久的锥心之痛瞬间被忆起,韩菀深吸一口气,才缓和了它。   她轻声说:“是在阿爹下葬的第二次夜里,仆妇疲乏疏忽,二郎突发高热,至天明不治。”   穆寒浑身一震,蓦侧头看她。   他记得,主君下葬第二日,二郎君确实突发高热。据闻是仆妇疏忽未能察觉,好在夜半女郎挂心,去了二郎君房内察看,这才及时发现。   二郎君身体弱,稍有风吹草动即可酝成致命危机,彼时又逢父丧大恸疲极,据瞿医士说,很险,幸亏发现不晚。   只穆寒进郦阳居久了,却曾听说,当晚韩菀突然惊醒,深秋的夜里,她连斗篷都没顾得上披,就这么散发赤足冲出门,沿着廊道一路飞奔至二郎君房中。   穆寒意识到些什么,他怔怔看着韩菀,明月皎洁,她微垂眼睫,白皙的面庞在月光下,朦胧又脆弱。   “二郎没了,叔父并族人逼上门来,我和阿娘伤恸愤慨,连夜收拾行囊,北上郇都。”   连男丁都没了,孤女寡母,自然是住进襄平侯府的。   “那个时候,外事俱托于曹邑宰之手,每旬都会将账目和重要卷宗送进府中。只我旧年曾听阿爹说过一二,渐渐我发现有些不对,但可惜,那时为时已晚,……”   韩菀慢慢地,将她前世经历过的事情一一说出。包括弟逝,北上,进侯府,发现不对,与曹邑宰苦斗,……再到后来,杨夫人主持备婚,她与母亲回乡告祭父弟,在浩渺郇河之上,发生的那场“沉舟”事故。   她被囚禁长达一月有余,在她感到孤寂绝望之际,在那个风雨交加的深夜。   “……李翳告诉我,灵堂已设,连阿娘都以为我身死了,竟有还一个人寻来救我。”   寂静的夜里,穆寒不知不觉,呼吸屏住,他双拳已经紧紧攒了起来。她说时很平静,只一切都那么详细真实,真实到他有一种感觉,这就是真的。   他无法想象,她竟经历过她口中所叙的一切,这让人窒息噩梦般的一切,“……是谁?”   他喃喃,不知不觉竟问出了声,嗓音有些哑,这时穆寒心中莫名有一种预感。   韩菀侧头来,仰脸看着他,那双晶莹眼眸中蕴着水光,眨了眨,无声滑下来,她抬手抹去了。   凝视他,半晌,“他叫穆寒。”   穆寒浑身一震。   韩菀深深吸了一口气,垂眸,她哑声说:“说来,是我的不好,二郎没了,我伤心难过,竟不知曹邑宰私下作为,……”   韩父的一干亲卫,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被送走了。只没多久,他却伤痕累累追上北去的车队,一直到追上她的车驾,那口气才泄去,再次栽倒在她的辎车朱轮下。   她抬眼看他。   很清晰看见他瞳仁骤一缩,穆寒呼吸急促,他蓦想起韩菀乘车急赶百里追上被押解往郡城的他的旧事。   他至今依旧清晰记得,她一步一步向他行来,亲自俯身,扶起正跪地见礼的他。   那婉转女声如同天籁。   “我来迟了。”   穆寒呼吸急促了起来。   耳边韩菀还在静静说着,她逃出小木屋后坠入河中,是那个穆寒不顾一切跳下几番力挽狂澜,只可惜,韩菀还是弥难了。   那个“他”负伤急追百里,与李翳同归于尽,血泪流尽,抱着她跌跌撞撞走在出山的路上。   穆寒张了张嘴,他说不出话来,明明一切都那么匪夷所思,可偏偏,韩菀对他一切的行为都变得合理了起来。   “没有别人,由此至终都只有你。”   韩菀轻声说着。   穆寒一震蓦抬头,她正静静凝视他,忽轻快一笑:“不过你说得对,你不是他。”   她这句话,瞬间打散连混乱中的穆寒本人都能没察觉的某处凝晦,不过作用却是极明显的,他心一颤。   “之前是我魔怔了,是我的不好,我总分不清梦里和现实。”   “我省过来了。”   “你是你,他是他。”   “这段时日,我也不再做那梦了。”   “前头那段时间,我就想着,我得先认清楚了,我是不是真心悦于你?如果是,我再告诉你。”   答案是什么呢?   她今夜的行为与此刻皎如月色的眸光已说明一切。   韩菀讲述了许多许多,包括她的前世以及她的心声,将一切敞开坦诚过后,最后,她给穆寒道了歉,为她之前的过分急切和强势。   “是我的不好。”   想起那个犹待春寒的夜里,他那被井水浇透的冰凉身躯,胁于生命的危机都未曾让他动容过半分,那一刻,他却是战栗的。   “对不起,我以后都不会了。”   她的道歉是那样的真诚,穆寒却下意识摇了摇头,不是,不是这样的,他从不觉她做的哪一桩事是不对的,哪怕再为难,他亦甘之如饴。   她没有不对,不需要向他道歉的。   韩菀轻轻一笑,她感到很窝心,这就是她的穆寒,这个无怨无悔的男人,教她如何能不爱他?   韩菀慢慢支起身体,她侧头,看着他的眼睛,呢喃:“我欢喜的就是你。”   她俯身上前,轻轻在他额心印下一个吻。   灼热的温度,柔软的触感,很轻很轻,虔诚地印下了一个吻,仿佛印在他的心坎上似的。   能清晰感觉到她对他的珍重。   穆寒方寸大乱,急促的呼吸仿佛喘息,今夜接受的讯息实在太多太大太突然,多到他素来清醒理智的头脑一片混乱,浆糊似的。   穆寒胸膛剧烈起伏着,下意识一偏头,避开她的轻吻。   他哑声:“主子,……”   这是不对的。   ……   穆寒不知自己是怎么出来的。   心神大动不外如是。   他感觉得到,她说欢喜他,是真的。她眼睛看他,已不再像看另一个人。   她那双美丽眼眸里的点漆瞳仁,清晰地倒映着小小的他。   可他一直以为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两人经已回到各自的轨道上去。   韩菀微笑温柔,他却一句话说不出来。   他心乱如麻,又生怕她趁势进攻,心头防线正因她坦白的前世而大受震动,一时之间,他惶恐自己抵挡不住。   却不想,韩菀却没有继续。   她没逼他,说完以后,柔声说夜了,让他回去休息吧,只仰脸看他匆忙退了出去。   曾经的她对他过于急切强硬,欠缺了一份尊重,她已醒悟过来,她不逼他,她会给时间他先把事情消化。   坦诚之后,韩菀身心舒畅,一夜好眠无梦到天明。   而穆寒却恰恰相反,一夜都没能阖眼。   “没有别人,由此至终都只有你。”   “不过你说得对,你不是他。”   “我欢喜的就是你。”   他捂住双目,紧紧闭上眼睛。   ……   翌日晨起,他眸中泛起的血丝让迎面而来的阿亚都惊了一下,“诶你这是怎么了?”   穆寒匆匆敷衍过去。   进入东厢书房,初秋的井水已带晨露,沁凉沁凉,他俯身其中,良久,才觉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一些。   站了许久,不愿想也不敢想,强迫自己转移心绪,重新束发更衣,手刚放在腰带环扣上,却忽闻一声琴弦拨动的脆鸣。   铮铮淙淙,琴声清越,流水行云。   是韩菀。   曦光初露的清晨,她梳洗过后,余光望见寝室尽头的琴案,捧琴而出,焚香净手,跪坐在廊榭前的敞台上弹奏起梧桐古琴。   曲调大气昂扬,琴声优美流畅,轻快激昂盘旋向上,正是她曾经给他唱过的那曲《东问》。   她击缶高歌,他拔剑而舞,酒意微醺之际,她捧着他的脸告诉他,渔舟唱晚,划船采菱,楚地的云梦大泽,鲁国的神山,燕国的长堑,她未来的计划里,都有他。   控制不住,眸中泛起湿意,穆寒花费所有的自制力,才控制住了自己的双足。   他仰起头,许久,才将泪意湮回目中。   ……   很久,直至袅袅琴音散尽。   “穆寒,怎这么久啊?”   门“啪”一声,被人推开了,是阿亚,阿亚眨了眨眼睛,穆寒双目有一点可疑的红影。   不知为何,他忽然想起方才主子弹琴。   他们来主子身边这么久,韩菀就没弹过琴,原因无他,没这个时间和心情。   可今天,忽然就有了。   阿亚感觉有点不妙。   他是知道韩菀和穆寒之间的纠缠的,早段之间见平静了,他还暗暗松了口气,真不是他不看好兄弟的感情,而是两者身份实有如天堑。   顿了顿,阿亚最后说了一句:“你要想清楚。”   开弓没有回头箭。   做什么决定之前,千万千万记得要先想清楚啊。   穆寒抬眼,就在阿亚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低声说:“我知道。”   阿亚松了口气,知道就好。   好了,不说这个了,“咱们快些准备吧,主子要出门了。”   还有,明日就回城了,很是事情要准备。   总号那边后日设宴,章程还得先送回去,好让府里准备,这事儿穆寒拿主意的。   忙起来吧,让头脑和情绪先冷静下来再说。   ……   确实很忙。   不但是穆寒,韩菀也忙得很。   为了韩琮,把回都的时间延后了一日,事情都压在一起变得很紧凑。   带着韩琮在近山处打了一回猎,还野炊了一把,日暮尽兴而归,接着就是连夜收拾行装,翌日一大清早启程回郇都。   将山麓郊野抛在身后,重新回到熙攘繁华的郇都城。休整一夜,翌日,韩菀在府中大宴席总号上下及郇都各分号的大小管事们,以及韩渠。   前段时间,大家都辛苦了,如今事情结束,很该宴酬一番。   同时也是韩渠的送别宴。   韩渠闻讯韩菀出事,连夜快马刚至郇都,后韩菀平安回归,又出了襄平侯府的事,他就一直留在总号帮忙。   如今诸事毕,他要回去了。   韩菀举杯:“此去又多时不见,切记好生保重,我们来日再见。”   韩渠也人至中年,得开始注意不能太操劳了。   韩渠笑着举杯,“谢主子记挂!”   二人一饮而尽。   接着他一拍身边的青年,笑道:“你留在主子身边,务必要尽心辅助,不得有误,可知晓了?”   这是韩渠的长子韩充,能干可靠,由于韩仲丘和韩晔的事情,韩菀手底下一时人手见短,韩渠便提议将他这儿子调回来,韩菀欣然应允。   韩充也快三旬的人,还在父亲拍孩子般拍脑门,有点不好意思,忙避开了,给韩菀敬酒,“谢主子,充必牢记。”   韩菀微笑叫起,与他对饮一杯。   接着就是陈孟允等人轮流敬韩渠,作为主角,韩渠最后被灌得酩酊大醉。   人醉了,有些情绪就压不住,他最后痛哭了一场,痛骂襄平侯府狼子野心不干人事,又痛哭他的老主人,最后抹泪庆幸,幸好都过去了。   众人心有戚戚然,是啊,前段时间的惊涛骇浪,如今想起来仍心有余悸。   幸好都过去了。   韩充忙替父亲请罪,他爹失态了。   韩菀笑笑:“无事,快些扶他回去罢。”   她命穆寒取了披风,给韩渠披上,又替她将人扶回客院去。   这些都是一心为了韩氏的人,她知道。   “好了,你们尽兴,不必顾忌我。”   韩菀酒量一般,微笑说了几句,就退下休息了,让底下人自行尽兴,以免拘谨。   当夜酒宴闹得很晚,大家基本都大醉而归。黯然过后,重新振作,俱狠狠醉上了一场。   韩菀吩咐府卫和仆妇守着,客院都准备好了,热水膳食解酒汤,还有医士守着,将人好生安置下去。   人声渐散,一轮弯月高悬,月色皎洁,星光如银。   ……   所有人都以为襄平侯府一事已经过去了。   包括韩菀。   但她很快发现,事情似乎有些不对。   作者有话要说:   很快啦,这次危机结束之前就会达成双箭头啦哈哈哈,宝宝们别急哈!(*^▽^*)   明天就是国庆+中秋长假了,宝宝们有没有很兴奋?我们整个办公室都蠢蠢欲动了哈哈哈哈   爱你们!!   最后还要感谢投雷的宝宝哒,笔芯笔芯!   无氧呼吸扔了1个地雷   绯雪扔了1个地雷 第64章   先是杨于淳领差离都。   一开始,韩菀也不觉得有什么。   按她目前的计划,她打算加紧对栗氏的围攻,尽快将其击垮。不管怎么样,先将杨膺部署瓦解清除隐患才是最实际的。   其次,就是和穆寒的感情了。   不过这次她没有急。   给韩渠践行之后,翌日起她就重新回了朱雀大街的总号,开始处理近来积下的琐碎事务。   这日,杨福来了。   原来是杨于淳有事,不过他腾不出空来,就叫杨福来请。   韩菀奇,杨福便说:“主子今日早朝领了赈灾的差事,最迟明日就动身了。”   北方大旱,灾情严重的譬如陈国,其实去年就开始了,韩家当时北上郇都时,还遇上过一大波被迫背井离乡的陈国流民。   至今年,旱情愈演愈烈,已从陈国蔓延至蔡鲁郇三国。雨水很不均匀,南边洪灾频发而北方难见甘霖,今年大半个郇国都欠收,其中以西北最为严重,几乎颗粒无收。   灾情如此严重,自然得赈灾治灾的。   只近年天时不和,中原乃至北地各国都很难,仓廪存粮紧凑得来不易,并不能浪费,更不能好不容易挪出来的粮食没落到灾民嘴里反大半下了贪官的兜,于是这个奉旨治灾者就十分重要了。   太师公羊夷上荐左徒杨于淳。   杨于淳是实干派的首领人物,胸有韬略心存黎庶,这一点哪怕他政敌也是不得不承认的,郇王纳,遂委杨于淳北上,即日起调措库粮出发。   这是正事,大事,杨于淳自不推诿,当朝领旨,匆匆回府准备。   他很忙,调措库粮斟酌赈灾,左徒府人进人出络绎不绝,忙得一宿都没合眼。不过尽管是这样的忙碌,走之前他还是专门约见了韩菀。   他没空,杨福再三致歉,请韩菀去了左徒府一趟。   韩菀当然不会介意,这就驱车去了一趟。   杨于淳身上的朝服都未曾换下,绯色的峨冠博带,愈发衬得人俊美肃穆,极具威严,一夜未眠他有些疲惫,只依旧目光炯炯精神甚佳。   杨于淳缓声和她说:“表妹放心,我俱已安排妥当。”   防备着和侯府周旋的人他已一一安排下去,另外,他招手叫来两个人,一个是左徒府长史叫班辛的,另一个则是左徒主薄房淮。   “若察觉有何不妥,表妹告知班辛房淮即可,他二人即会安排并马上传信于我。”   韩菀忙应下,十分感激:“表兄百忙之中,还得劳心我,元娘愧疚。”   杨于淳微微露一丝笑,淡化了他的肃穆威严,神色温和了许多,“无妨,不过就稍作安排罢了。”   韩菀不敢打搅他了,冯勇不断禀告谁人谁人来见或禀事,杨于淳忙得不可开交,灾情不等人,他预计今晚就连夜出发了。   事情说完,韩菀就起身了:“表兄若得空就歇歇,公事再忙,也需保重身体。”   杨于淳颔首:“我知,表妹挂心了。”   他命杨福替他送人,杨福把韩菀一直送到韩府,又进去代杨于淳替孙氏问了安,这才折返。   韩菀也没闲着,旱灾不幸但赈灾是杨于淳这等高官主持,却算大幸。杨于淳当天就出发了,她打听了一下,也从粮行调了一数额的粮食捐赠出去,以作对灾民心意和助力。   这是韩氏惯例,另郇都捐粮的商号也不少,韩菀数额比他们都大些,不过也不奇怪,韩氏历代家主都仁善,他国灾情都出钱出力,本国自不必说了。   韩菀也跟着按父祖的例做的,她如今尽量不突出也不起眼。   这诸商号捐粮筹措完后也不少,陆续跟着杨于淳北上去了。   接着的这一段日子就比较平淡,韩菀如今已彻底掌控商号,就算不是如臂使指也差不了多少了,手底下也有不少能人辅助,她算擅御人,也擅用人,因此比之去年,要轻松了不少。   秋意渐浓,早晚已觉凉。   风飒飒,穿过窗牖灌进外书房,竹帘哗啦啦作响,一派宁静安详。   偌大的书房内静谧,仅隐约听见穆寒低稳的说话声:“调粮之令已下,楚地新粮已进廪仓,仓储存粮充裕,接令后即出仓上船,沿水路北上,足可在封冻前抵郇。”   矿盐粮,韩氏三大巨擎,韩氏在南方有沃田千里,一年两熟,产粮无数。又为粮商魁首,诚信公道,很得官农信赖,每年南粮北物互易不知凡几。   且韩氏还拥有的着一条水陆通畅的粮道,南北运输,非常迅捷。   这次捐粮是临时就近调拨郇国所在粮行库存的,调出去后,当然是要及时补充回来的,好在并不难。   穆寒很快安排调配完毕,将文书呈于韩菀过目。   韩菀一边听着,一边细细看过,很好,穆寒办事,素来是极妥当极具效率的。   她批上“可”,用了印鉴。   公事说完了,她抬眸瞄了穆寒一眼。   他端端正正立在她书案前一丈,眼睑微垂脊背挺直,姿势标准得不行。   她心里不禁一笑,“穆寒,过来。”   小半月的时间,他该消化得差不多了。   于是韩菀招手:“快过来坐。”   他一进来就禀事,都不给她叫他坐的空隙。   韩菀不以为忤,含笑偏头瞅着他。   穆寒顿了顿,微垂眼睑上前,她拖了后面的坐席过来,就放在大案一侧。   他顿了半晌,跪坐下来。   不敢抬头,却嗅到她的气息,淡淡的桃花香顺着晚风徐徐送至。   他束袖下的双手不见攒紧了,一如他的心。   谁知韩菀含笑瞅了他一会,见他始终不肯抬眼和她对视,不禁露出几分黯色,她忽问:“你这是已不喜我了?”   声音闷闷的,黯然又带着几分伤心。   “不是!”   他心一紧,急促否认。   她笑了,“那就是还喜欢咯。”   她笑得狡黠,穆寒心知她方才哄他,却不恼,反心里又涩又甜,夹杂着酸苦,说不出的滋味,她一言一行,都轻易牵引的他的情绪和神魂。   他勉强忍住。   韩菀却皱皱鼻子,有几分耍赖:“我不管,你都抱过我了!”   她眼波流转,带几分妩意的水光似要溢出来似的,此“抱”非彼抱,韩菀说的山中她解毒那时的“抱”。   穆寒脱了她衣衫给她取暖,她是知道的,两人全身赤.裸,肌肤相亲。   她斜睨他:“你莫不是要赖账?”   不是的!   不,不是这样,而是,他哑声:“主子,……”   这是不对的。   穆寒蓦抬眼,凝视她一张如玉面庞,他花费了全部的自制力,才控制住的心和身体的战栗。   他坐直,跪了下来,就跪在她的身边。   他哑声道:“主子,不值得的。”   不配的,他根本就不配她的恋慕,不配她为她花费如此多的心思。   他不配。   穆寒低声说着,他终于抬眼看她,那浅褐琉璃珠般的眼眸有水光微动,竟带上几分哀求。   求她莫在为他花费心思了。   ……他,他会撑不住的。   她的感情如此真挚热烈,而穆寒却再没有借口去坚持抵挡。心神动荡,他不知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但他预感自己撑不了多少时候就会溃不成军。   这与穆寒心中所愿相违背,两者天人交战,他煎熬得难受极了。   他的目光,让韩菀看着心疼。   这一次,她有想过穆寒的身份,有站在他的位置上去易地而处过,因而更心疼他的卑微,她理解他,也不会逼迫他。   韩菀伸手,轻抚他的脸颊,须臾才放下。   “我等你。”   她轻声说:“你别急。”   话罢,就揭过这个话题,她低头将案上的文书卷好,交给他。   少了强硬,多了体贴关怀,似水般的柔情,见他嘴唇有些干,她提起陶壶倒了一杯茶:“渴了罢?”   “喝盏茶再回去吧。”   将茶盏推到他面前,她微笑看他。   只韩菀却不知,若她一直这样,却比强硬要更难抵挡得多了,心坎又酸又涩夹杂着甜,他总能这么准确地体会她的心意。   穆寒闭了闭眼,灌下那盏茶,匆匆起来。   冲出了书房,他才缓得下脚步。   此处人多,他亦不敢露出端倪,穆寒站定,闭目勉强敛了敛神,睁开眼睛,他把攒紧的文书松了松,强自镇定举步回值房。   这时,庑廊尽头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匆匆往韩菀书房而来。   穆寒回头一看,是陈孟允。   ……   陈孟允的到来,霎时将韩菀和穆寒之间的汹涌情潮冷却了下来。   谁也暂没心思去想这些了。   围攻栗氏的事出了变化。   大岔子。   致使情况急转直下。   先前,韩家与襄平侯府之间暗潮涌动,这些,却是不为外人所知道的。   韩氏商号经营依旧,与郭氏乐氏田氏围攻栗氏之势依然如火如荼。   杨于淳强势出面摆平杨膺杨夫人之后,并没就栗氏说些什么,当补偿也好撒气也好消除隐患也罢,他是默许韩菀继续的。   韩菀这边也一直在继续。   栗竺焦头烂额,然久守必失,在头狼带动群狼环伺的战役之中,他近日终于有些左支右应不住,现出颓势。   韩菀自乘胜追击,她的最终目的自然是要击垮栗氏,以达到彻底瓦解杨膺部署的目的的。   可出问题了。   很突兀的问题。   乐氏田氏毫无征兆反戈,竟与栗氏一起,反攻韩氏。   外头瞬间哗然,伺机分一杯羹的纷纷都停下来了,打算看清楚形势再说,   紧接着就是郭氏,郭氏也退缩了,没有一起反攻韩氏,但也中止了对栗氏的攻势。   韩菀霍站起:“你说什么?!”   简直让人难以置信。   眼看胜利在望,这几家和栗氏都是仇怨颇深的,乐氏田氏竟在这个关头反戈和栗氏联手,韩菀一瞬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快速听罢陈孟允韩充急禀,韩菀抿唇:“备车,我们去郭氏!”   ……   韩菀立即驱车去了郭氏。   可却没见着人。   郭氏总号说家主已经回府了,而郭府又说郭槐未回,可能是去了访友,韩菀有事不妨留下口讯,待主人再回访云云。   韩菀又去了乐氏田氏,结果大同小异,俱是家主不在,而大总管含糊其辞。   韩菀抿唇,“去左徒府!!”   这情况太异常太突兀,由不得她不多想。   韩菀当下也不迟疑,赶在宵禁的最后一刻,驱车去了左徒府衙,寻着了长史班辛和主薄房淮。   班辛房淮一听,眉心当即蹙起:“女郎莫急,我二人马上就去信大人!”   这两人正是杨于淳心腹,得了主子再三嘱咐的,得了消息后当下也不迟疑,立即修书一封快马出郇都送与杨于淳,同时,立马召了人来,着手详细了解此事的来龙去脉。   “劳烦二位。”   “不敢,此乃大人再三叮嘱。”   既已通知到位,班辛看了看滴漏,“女郎放心,我使人送您回府?”   “谢班长史。”   随即班辛取了令牌,命府卫送了韩菀回府。   ……   信已火速送出。   走的是朝廷驿道,郇都距西北重灾中心常邑,快马预计四日可抵。   然到了第八日,第九日,甚至第十日,却并没收到回音。   班辛也不禁皱起眉头,没道理啊,他怕遗失还前后一共送了两封。   他立即再补送出一封信,又猜测道:“大人前往西北已愈一月,赈灾粮已按各级分发下去,又亲察地形,上奏开挖十数条短渠,引郇河之水灌溉农田,即便明年再有旱情,也必会比今年轻些。”   赈灾的差事,也办得七七八八了,剩下收尾工作,他留人盯着便可。   班辛猜测:“……莫不是,大人正在返郇都路上?”   人快到了,所以干脆就不回信了?   只有这个解释了。   可韩菀这时,已感觉不大对头了,勉强笑了笑:“或许是吧。”   她垂下眼睑。   ……   “主子?”   韩菀告辞离开,她垂眸登车,正思索间不曾留神,脚滑了一下,穆寒及时扶住低唤了一声。   韩菀回头,穆寒目含关切和忧挂正看着她。   一旦她遇事,他那些纠结坚忍皆尽数抛到一边,毫不犹豫就站在她身后。   穆寒亦知恐大事不好,神情肃穆紧绷,眸底带几分担忧看着她。   韩菀勉强笑了笑:“我们先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   宝宝们国庆节快乐!!中秋节快乐啊!!   阿秀已经出门了嘿嘿,不过更新还是继续的!至于加更,咱们还是等周六日争取吧哈哈哈哈   太难得了,两个节日是同一天诶,咱们发个小红包吧,宝宝记得留评哦,阿秀今晚一起发哈~(*^▽^*)   爱你们!!   最后还要感谢“绯雪”扔的地雷,啾啾啾!! 第65章   穆寒手轻轻一托,将她送上车辕。   韩菀回头看了他一眼,“穆寒,你上来。”   她进了车厢,身后车辕一沉,他毫不犹豫登车撩帘跟了进来。   也就这个时候,他会这般坚定不移迈进她的车厢的,她在他心里总是重于一切的。   “给我磨墨。”   韩菀有些叹谓,只此刻不管是她还是他,都没有想其他的心思,一坐下,她立即取出匣内墨砚等物,铺帛提笔。   斟酌措辞片刻,她提笔一蹴而就,将帛信裁下,装封加了火漆,交给穆寒。   “立即遣人送往西北。”   穆寒接过信,马上下车去选了人,当下就打马往西北而去了。   韩菀尝试自己去信杨于淳。   待穆寒安排罢折返,韩菀抬眼,见他点点头,韩菀垂眸思索片刻:“改道,我们再去郭氏!”   ……   但拜访郭槐并不顺利,韩菀连续去了郭氏和郭府三次,对方一直避而不见。   于是她使人查,最后终于查出,郭槐出城避到南郊一处小别庄去了。   显然,他知道些什么。   韩菀却是非见他不可的。   她驱车出城五十里,一直赶到南郊这处小别庄。   见人的过程也不顺利。   离得远远,一见辎车,就有护卫返身去入内,而后其余人马上上前拦住韩菀车驾。   “我家主人今晨已返城,请韩家主见谅,内有私眷,请恕不能放行。”   韩菀望一眼一里外那林木环绕的小巧别院,侧头对穆寒说:“别让他跑了。”   穆寒心领神会,一闪身往后,脚尖一点迅速离开,绕至小别院的背后。   果然,别院后门打开,已牵了马来,郭槐披上斗篷匆匆而出,正要翻身上马从小道离开。   一个近卫大喝一声:“谁?!”   “刷刷刷”长刀出鞘,穆寒已轻飘飘落到郭槐马前三尺,神色凝肃身姿矫健,他拱了拱手:“郭家主请留步,我家主人有要事欲相见。”   郭槐皱眉打量穆寒片刻,再瞥一眼自己如临大敌的一众近卫,“穆总管这是……”   他不悦,但最后还是不得不同意了与韩菀见面。   扔下缰绳,折返别院,远远见了韩菀,他心里不禁暗叹了口气,郭槐拱手:“韩家主许久不见,风采依旧。”   韩菀回礼,“郭家主亦然。”   归根到底,其实两人也没什么龃龉的,相反还有过一段并肩作战的情谊,二人俱没提避而不见的事,就当没这回事。   进了大厅,二人分宾主坐下,喝了半盏茶,韩菀也不废话,直接了当问郭槐为何突然罢手?   这个往时爽朗如同绿林好汉般魁梧汉子,这回却罕见支支吾吾,只道:“田氏乐氏已退却,胜算甚微。”   他翻来覆去都是这一句。   韩菀却是不信的,郭槐和栗氏有很深的仇怨,他的父亲去世是因当年郭氏遭遇栗氏暗算差点一蹶不振,郭父生生熬死的,差不多等同杀父之恨。   郭槐是个大孝子,这些年恨不能吃栗竺的肉,寝栗竺的皮,但凡有一丝可能,他都不会放过的。   可对方已不肯再说,韩菀也无法撬开他的嘴,她总不能将对方擒住严刑拷打的。   韩菀垂眸:“郭家主此举,大出我之所料啊。”   厅内一时静谧。   郭槐心里也是极过意不去的,但他不能说,沉默半晌,最后说了一句:“郭某人年纪大些,与你父亲相仿,厚颜自诩长辈。”   他抬头,很认真对韩菀说:“郭叔劝你一句,切莫太过要强。”   说罢这一句似告诫的话,郭槐闭口不言,再不肯多吐半句。   切莫太过要强?   什么意思?   秋风飒飒,吹起辎车帷幕,原野长草一片金黄,翻滚出一道道波浪,甚是苍浑壮观,韩菀却无半点心思去欣赏。   离开了小别庄,韩菀一路垂眸思索,又和穆寒商讨了两句,可惜郭槐的话没头没尾,根本不解其意。   回到城中,已宵禁将至,穿过零星行人的朱雀大街,进府快步回到郦阳居,韩菀深吸一口气,问:“乐氏田氏那边有什么消息?”   各家都放有几个眼线,早些天,乐氏田氏突然变卦,她就吩咐尽全力打探。   阿亚这些天就是紧着查这个。   恰好有进展。   穆寒快步而出,迎面碰上步履匆匆的阿亚,二人立即掉头,疾步入了郦阳居,跪地问安,阿亚随即禀:“乐氏眼线说,七月廿八,曾有人来拜访过乐氏家主,他打听得,这是个生人,脸膛偏黑,目光摄人。”   七月廿八,即是上月。   杨于淳刚出郇都的第二天。   脸膛偏黑,目光摄人,韩菀和穆寒对视一眼,几乎是马上,两人想起同一个人,李翳。   穆寒问:“来了几次。”   韩菀抬眼。   说到这个,阿亚神色极凝重:“一次。”   “只停了约莫两刻。”   其实按照眼线打听到的,不是“约莫”,是“不足”,不足两刻。   明堂静了静,穆寒罗平包括闻讯后脚赶来的陈孟允韩充俱瞬间愕然。   韩菀重复一遍:“一次?”   仅仅一次,短短不足两刻钟的时间。   李翳竟就让和栗氏嫌隙重重的田氏和乐氏改弦易辙,不惜和平时恨得咬牙切齿的老仇人栗竺联手,掉头来对付韩氏?   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韩菀心骤一沉。   如今,很明显杨膺并未真正打消念头。他只是暂避儿子锋芒,他从不打算交出李翳,等杨于淳一出郇都,他立即就行动起来。   这点已毋庸置疑,但这背后,似乎还另还隐藏着些什么。   韩菀不知是什么,只此时,她却突然隐隐有一种很不祥的预感。   面前似一口幽深的黑潭,平静的潭水黑黝黝不见底,底下却似蛰伏凶兽,教人毛骨悚然。   ……   事实证明,韩菀的直觉是准确的。   先是杨于淳的消息。   韩菀不光寻了班辛房淮,她自己也一直在行动,除了送信探听消息,应对栗竺乐氏田氏,还命人多多留心朝中,又托相熟官员打探有关西北赈灾进展和杨于淳现况。   她这边的消息和班辛的口讯前后脚来的,西北由于有地方官欺上瞒下贪渎赈灾粮以次充好,激起民变,杨于淳得讯后,正迅速调兵前往镇压并调解处置。   原本他赈灾工作已完成得差不多国,正准备带渠工和都水官回都上表加建短渠一事,被打断,遂命人先送赴王都,和后者分开。   杨于淳滞留在西北,短时间内无法折返。   紧接着,送信又不达。   韩菀那封亲笔信,穆寒选的罗启去送,精明能干会应变的韩菀心腹,以确保万无一失。   罗启在七天的清晨赶了回来。   风尘仆仆,面带风霜嘴唇干得起皮,马靴上尽是斑斑黄泥,神色却极其凝重,他连脸都顾不上洗一把,飞速奔进郦阳居跪下,肃禀:“主子,情况有异!!”   这一路上,罗启遇过几波流寇,旱灾严重流民不少,有匪患不足为奇,不好判断,姑且先不论。   好在罗启几人身手极佳,以少敌多也很快成功摆脱,他一路赶至民变发生的一带。   密邑有民变,全城戒严,罗启并不能越过城墙,也打听不出杨于淳具体行踪。他欲往里传信,非常时刻杨于淳治军极严,任何人都不能扰民擅离职守,兵甲便建议带他到驿信处,将信与公函放一起,届时一并呈予左徒大人。   罗启初时不肯,但转了半日并无他法,最后同意了。   信跟公函一并送进去了。   可惜并无回音。   罗启等足了一天,他确定杨于淳已回城了,可惜一直未等到后者召他进见。   罗启已明白其中必有问题,他怕不会等到杨于淳的召见或回信了,当即留下一人等候,他立即掉头,连夜急赶返回郇都。   他焦灼神色压都压不住:“卑职已试过一切方法,均不得,杨大人那边始终没反应!”   ……   这个消息实在是太过突然太过震撼,韩菀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她设想过,或许班辛房淮有问题,他们压住了消息,不曾送信给杨于淳。   可是现在……   庑廊外步履匆匆,是孙氏闻讯赶来,提着的裙摆的手骤一方,她失声:“不可能!!!”   杨于淳是唯一能抗衡杨膺的人啊,若他有问题,那,那岂不是!   韩菀抬头看母亲,嘴唇动了动,她想说,很可能,不止杨膺。   ……   一再生变,情况急转直下。   这潭水再次被搅浑,且浑浊得比先前还要更甚。   所有人都知事有不好了,孙氏大骇手在颤抖,可韩菀却没法说出更多安慰的话。   她慢慢侧头,看向穆寒。   穆寒也在看着她,两人在对方眼睛里看到相同的东西。   不同于孙氏知道得不完全,陈孟允韩充知晓全部,瞬间就脸色大变。   陈孟允喃喃:“这杨左徒,他是佯作不知避开罗启,还是有人隐瞒的消息?”   韩菀垂眸,她开口,声音有些沙哑:“若按照常理推断,他应并非佯作不知。”   若他也是参与者之一,他实在没必要之前的多此一举。难道这是要维持在韩家人面前的形象吗?可韩家人如何看他并不重要。   这等情况,也并不需要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杨于淳是日常忙得分.身乏术是政客高官,而不是那等闲暇无事的伶人戏子。   那照此推断,那就该是有人隐瞒了消息。   既拦了班辛房淮的去讯,也截住了罗启亲送至密邑的信笺。   那情况就更加糟糕了。   几乎是一沉沉入谷底,得出一个噩耗一般的结论。   杨于淳刚发现父亲心思,他迅速控停并坚定站在韩家一方,然而随后,他就领差出了郇都。   他一出郇都,杨膺李翳立即加剧展开行动。而这关口,杨于淳完成差事即将折返,偏又被民乱绊住。   真那么多凑巧吗?   她不信。   即便旱灾是天灾,可也不一定得杨于淳去啊?   是杨膺幕后推手?   韩菀很想告诉自己是,可事实上,杨膺真没法这样操控他儿子。   杨于淳官至左徒,位高权重,并不亚于其父这并不是一句戏言,他早羽翼丰满,杨膺根本不可能这般轻而易举就推动他。   且,整个郇国朝堂,几乎没有这样的人。   除非……   谁推荐的杨于淳?   是太师。   太师是谁?王师,位居三公,地位超然,从不参与这些党派纷争,他自当他的坚定中立党就是。   更不可能掺和到杨氏父子之间的龃龉去。   可现在,先有太师,又有民变,不但刚刚好绊住杨于淳回都的脚步,且最重要的,还隔绝了传给他的消息。   杨于淳这年纪走到这高度,真本事必然不会少的,可现在,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成功隔绝给他的消息。   前前后后,上上下下,这诸多的人物,如此大的能量,能快而准做到上述这些点的。   她只想到一个人。   韩菀和穆寒对视,二人目中皆惊骇。   夜风自大敞的窗牖灌进,烛火忽闪忽明,浑身血液直冲天灵盖,后脊一片冰凉。   韩菀唇动了动。   “郇王?”   作者有话要说:   人好多,好堵啊哈哈哈哈   月饼宝宝们都吃了吗?明天周六了,阿秀会争取加更的!爱你们!!!(づ ̄3 ̄)づ   最后还要感谢投雷的宝宝哒,么么啾!!   lethe扔了1个地雷   天空华炎扔了1个地雷   枕姝扔了1个地雷 第66章   韩菀这些天多有奔波在朱雀大街和左徒府之间。   几次途径宜梁侯府。   这宜梁侯府韩菀不熟,但说来却是大家都知道,它即是栗氏嫡支主家的府邸。   栗竺是旁支,而宜梁侯是嫡支族长,他本人即是栗太后胞兄。   前一次,却见宜梁侯府辎车不绝,听闻是摆宴,老太太八十大寿,筵开了百席庆贺。   这等地位身份,筵开百席其实不多,只算是小贺。只不过,前些年宜梁侯本人六十大寿,却连寿宴都没敢摆,只自家人私下吃了顿饭就算了。   如今看来,光景却是好了许多。   前些日子还听闻,宫中栗太后也有偶尔出席一些宫宴了。   这些平时并没有引起关注的点点滴滴,如今回想,却俱表明了一个信号。   郇王和栗太后破冰解冻了。   也是,大势已去,即便不为了自己,也为了家族,栗太后能和郇王破冰当然是极好的。   如今想来,韩菀一直费心找寻的栗竺背后权贵,很可能并非其他人,正是本家嫡支。   栗竺得栗太后及宜梁侯示意,听李翳杨膺之命行事。   这真是一个让人心神震动的推测,可偏偏,又是那么出乎意料的合理。   这些所有所有的人和事,都能归到这一个点上去。   栗氏,疑似向郇王投诚的栗太后和宜梁侯府;襄平侯府,杨家,杨膺,杨王后的母家。   上述二者,都是坚定不移为郇王办差且守口如瓶之人。   杨膺被杨于淳发觉连压带控后,他的不慌不忙。还有李翳,这么一个不管身手还是心机有异常深沉了得的人物,另外,还有他身后一众强悍死士。   这么一伙为数不少的死士盘桓郇都,先是城防卫军再有杨于淳,却死活没法将其找出来,消失时一眨眼就销声匿迹,仿佛没存在过一般。   所有的一切一切,突然得到了非常合理的解答。   甚至乎这个李翳,很可能旧是郇王身边的人,他奉命和杨膺一起办差,一动一静部署并驱使栗竺。   李翳进乐氏不过一刻多钟,乐氏田氏即时倒戈和栗竺联手反攻韩氏。   那是为什么?   郇王为何要这么做?   韩菀怔怔盯着空旷的大厅,一排枝形连盏灯悉数燃起,灯火通明的明堂帷幕低垂,光鉴油亮的柚木地面上铺了厚厚的羊绒地毯,宏阔厚重,低调的奢华含而不露。   韩氏可以说得上富甲天下。   明面的矿铺盐场绢纱货行等等产业,天下各国排名前几当仁不让。但实际这还只是一半,韩氏还有暗库,这暗库的前身,还是韩国国君私库。   韩国被篡,太子宜逃往郇,这王室暗库并没落到逆臣手中,现韩氏暗库中占半数是韩国王室积攒数百年下来的珍宝。   这事情除了嫡支当家及继承人,是没有人知道的,连旧时韩仲丘都不知。   可这又有谁能保证呢?   搬运,存蓄,机括,哪一环都有可能泄露,否则上辈子韩菀为何被囚禁?而她离邑遇险府卫倾巢而出的关口,韩府为何被人地毯式搜查?   当今天下并不太平,申王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上挟天子下慑各国诸王。   可猛虎也有迟暮,申王如今已年近六旬,一旦他身死,这表面平静的天下局势恐怕将立时要被撕破。   这天下之争,随时会再次拉开帷幕。   然打仗除了将兵,打的就是后勤粮草,这角逐天下,需要雄厚的资本作后盾。   然中原及北地诸国近年连年天灾,这郇都的国库和仓廪,只怕再充裕也充裕不到哪去。   拿下韩氏,迅速补充战事资本。   更重要的是,韩氏在南方有沃田千里,这北地旱灾连连,南方却一点不受影响,一年两熟,年年丰收。   韩氏不但有众多沃田,本身还是一个超级大粮商,经营多年诚信公道,官府很愿意通过韩氏往北方以粮易物,小农地主,就更愿意与之交易了。   另外,韩氏还拥有一条通畅的粮道,打通各国关节,南北通顺,来往迅速流利。   这多么好的一个战事资本啊。   更重要是,韩氏人丁单薄,韩伯齐膝下仅仅一儿一女,女儿才十五六,儿子更小还病弱,根本没法撑得起家业。   只要韩伯齐一死,一切不就轻易而举吗?   一点灵光,仿佛黑夜中骤划过的一道闪电,瞬间照得大地一片惨白,韩菀霎时之间想明白了一切。   犹如重钟一震,她头脑嗡鸣,一晕,即时晃了晃。   ……   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孙氏骇厥过去了。   韩菀也有一瞬晕眩,但意识尚存,她就站在中柱一侧,手撑了撑,穆寒一个箭步上前将她扶住。   孙氏却是站在玄关处,在场所有人都震骇失色,谁都没能反应过来及时扶她,她蓦栽倒在台阶上,重重一下磕破额角,登时鲜血直流。   众人大惊,赶紧冲上前,韩菀一动腿,才觉足下犹见发虚,后背一阵发凉已被方才一瞬的冷汗湿透。   心脏仍怦怦狂跳,穆寒一双有力的臂膀扶着她,她就着穆寒搀扶奔过去,半跪扶起孙氏抱着:“快,快去叫医士!!”   阿亚已飞奔去了。   罗平接手赶紧将孙氏移到榻上去躺着。   兵荒马乱,即便守在孙氏榻前,堂上也掩不住那种惶然的骇意。   是啊,郇王。   这幕后主使竟是郇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国至高掌握绝对王权的郇王,谁不骇呢?   阿亚很快把瞿医士背来了,包扎伤口,施针用药,孙氏一动“哇”一声吐出胸口一口淤血,昏昏沉沉睡过去。   人这才算平安了。   已至夜半。   堂上嗡嗡低声交谈不绝,侍女仆妇已一个都不敢放进来,明堂内外全部由韩菀亲卫接手。   母亲脉息总算平缓下来了,不再似先前般又细又急,堂上灯火通明,烛光亮得有些刺眼。   韩菀闭了闭眼睛,撑额片刻,慢慢站起身,她出了厅堂,立在庑廊边缘,看阶下偌大的庭院。   八月下旬的夜晚,已染上寒露,绢灯光晕外,泼墨般的夜色湮没檐瓦亭台。   一阵风穿堂风掠过,衣带广袖猎猎而飞,两臂沁寒,冷意涌上心头。   韩菀慢慢在台阶上坐了下来。   夜很凉。   小半夜的时间过去,人渐渐平静了下来,心头沉甸甸坠到谷底,只头脑和思维已重新恢复。   她想起曹邑宰说过的话。   “杀了我,你最终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那怨恨的眼神,毒蛇一般的冰冷声音。   还有郭槐,“郭某人年纪大些,与你父亲相仿,厚颜自诩长辈。”   “郭叔劝你一句,切莫太过要强。”   呵,原来如此。   原来这就是郭家主打落牙齿和血吞,在即将父仇得报的关口强自收手,还不敢多言半句的根本原因。   还有曹邑宰,难怪曹邑宰这般死心塌地笃信曹氏能起复啊,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可不应该啊!   韩菀静静看着夜空,苍穹高远幽深,星罗棋布如恒河沙数,风飒飒,天边流云在急速涌动。   不应该的,父亲怎会一无所知?   非韩菀崇拜父亲,而是韩父掌舵韩氏多年,韩氏蒸蒸日上,他行走各国流利自如,多少诸国权贵的座上宾席上朋,他久经浸淫,触觉敏锐,又怎会一无所知呢?   不可能的。   这其实也是韩菀很早之前就有的一点疑惑。   其时云山雾罩尚不明显,到了今时今日,她终于无法避免的直面了这个百思不得其解的疑问。   还有,郇王为何要这般曲折迂回?   她直觉,那个李翳很可能不是杨膺的人,他那种桀骜镇定底气十足的模样,还有手底下如云的训练有素的勇悍死士,他更像是郇王的人。   郇王命杨膺李翳领此事,栗氏辅之。   然后杨膺和李翳就把杨夫人推出来当靶子。   可为什么?   按照常理,郇王不可能直接命杨夫人这么一个后宅妇人,但有关大计划提议,杨膺李翳肯定会上禀他,得他首肯,才会进行的。   这是为什么?   最后这个问题,穆寒给她解答了。   ……   韩菀独坐在空旷的庭院石阶,夜风沁凉。   不多时,身后就响起熟悉的脚步声。   是穆寒。   他正捧着一填漆茶盘。   韩菀晚膳都没用,一见孙氏情况稳定,他就匆匆去了庖厨一趟,一小碗鸡汤酱面,一碗酽黄大姜羊汤,热气腾腾,浓辛的鲜姜气味。   “主子,您先用些东西。”   对上穆寒一双隐含担忧关怀的眼眸,韩菀勉强笑笑,只她实在没什么胃口,酱面就不吃了,她端起热汤慢慢喝了下去。   穆寒劝了两句,无果,见她汤饮尽了,遂作罢。   他正侧身半跪石阶上,替韩菀挡去沁凉夜风。   两人距离很近,韩菀静静看着庭院一阵,忽觉有些冷,她慢慢侧头,轻轻靠在穆寒的肩膀上。   穆寒并没退后或推开,她曾说过他的怀抱让她感觉安全,此刻,他只希望能给予她尽可能多的安慰和力量。   “穆寒,你说是为什么?”   父亲怎可能一无所知?还有,“郇王若觊觎韩氏,他不摆明车马便罢,可他为什么要这般曲折迂回?”   简直是九曲十八弯,先是栗氏,又是杨夫人,接着还有杨膺,一层层深扒,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扒出是他。   是,觊觎巨富欲谋之是有损王威,落了下乘,还引起其他各国警惕,要加遮羞布这正常,但有必要曲折成这样吗?   这也过分忌惮谨慎了吧?   韩菀到底年轻,接触外事时日也不算长,再加上她本身是韩家人,许多事情都已习以为常,根本不觉得有什么。   是穆寒解答了她。   穆寒略想了想:“韩氏素仁厚,只怕郇王是有此顾忌。”   韩氏仁义,富甲天下,亦仁义天下,或许一开始祖上确实有保护手段的考虑,但这么多年下来,受韩氏恩泽有多少人?   单单就韩菀去过的,卢乡一庄,就收容了数千流民奴隶,还有栾邑呢?栾邑一整个山镇都是。   如卢乡栾邑之处,各国都有,多不胜数。这只还是需要安置的。每逢灾祸,韩氏捐钱献物,力所能及,却从不高调。   一代代人下来,韩氏再低调,但知悉的人还是不会少,至如今,韩氏仁善厚义之名早天下皆闻。   作为其中受益者,穆寒深有体会,而他这些年跟着主君行走各国,对这情况也颇有了解。   所以韩菀一问,他立即想到了答案。   郇王心存大志,早早秣兵历马,他怎肯落此骂名人心尽失?   这可不仅仅是骂名和庶民心,有道千金何足惜,一士固难求,一个惊才绝艳的能士,甚至有扭转国运和天下格局的能力。   可名士能人择主要求颇多,又爱惜羽毛,只怕届时来投者避之则吉,门庭冷落车马稀。   但栗竺和杨夫人就不同了,栗氏氏竞争对手,杨夫人是嫉妒扭曲的蛇蝎妇人。   “原来竟是这样。”   韩菀一瞬明悟。   难怪啊,难怪上辈子即便这等占尽优势的情况下,李翳也没有马上动手解决她,非得缓个两年后,最后还大费周章弄了一个沉舟事故。   原来如此!!   她冷笑:“这郇王好深的心思!”   怕不是对天下志在必得了。   “可,可父亲怎么会?”   韩菀慢慢站起身,这一夜情绪起伏太剧,夜风一吹,额角隐隐跳痛,她蹙了蹙眉。   这个,穆寒沉思片刻,也无法解答,主君的事情他也不可能事事知晓的。   他回忆良久,最后只道:“这几年主君频频出外,仿佛心事重重,只却……并无一丝应对动作。”   心事重重?   他在烦扰什么?   父亲究竟是知还是不知?   不知?不应该啊。   可,若他知,那细作网怎么解释?   韩菀可没忘记那个渗透了整个总号的细作网。   他一点都没察觉吗?   她没法说服自己。   可若察觉,他为何不应对?   还是应对在其他地方,而她没有发现?   可如今韩菀也算彻底掌控了商号,她仔细回忆,却不觉得有什么应对部署。   倘若知晓,最起码也该设法把产业往外挪吧?   扑朔迷离,想不通,看不透,韩菀百思不得其解,冷风吹得一时头痛欲裂。   穆寒也想不通,只他低声劝:“主子,您先歇歇?”   她身体并不十分强壮,好不容易才养回来一些,如今惊涛骇浪兜头而来,好的身体是一切的基础,可万万病不得。   穆寒轻声说:“说不得,很快便能查知。”   韩菀点点头。   她知道,她低声说:“你也去睡吧。”   穆寒送她回去。   没有点灯,韩菀被门槛绊了一下,穆寒及时扶住她。   她靠在他的肩膀,干净整洁的气息,熟悉的体温,突然就不想起来了。   靠着他,她心定了一些。   她没动,闭上眼睛。   穆寒没舍得叫她,等了一会见她不动,他俯身轻轻横抱起她,穿过浴房进得内寝,将她小心放在床榻上,扯过锦被盖住。   韩菀睁开眼睛,拉住他的手,“你陪我好不好?”   她低声呢喃,一双明亮的眼眸难掩疲惫。   好。   “主子放心。”   孙氏就在明堂,穆寒可不敢睡脚踏,连外间都不敢留,只他却未曾走远。   握住韩菀的手,看她闭上眼睛,呼吸终于变绵长后,他就在仆婢守夜的角房歇下,近距离守着她。   ……   穆寒说或许很快便能查知,只是安慰她,未曾想竟一语成箴。   甚至不需要查。   韩菀睡了两个时辰,很快清醒过来,洗漱更衣匆匆召了穆寒陈孟允等心腹过来开会。   众人讨论过后,又匆匆折返总号,先后叫了许多经年老人旁敲侧击询问。   未果。   一时陈孟允只恨事情知晓太晚,而父亲死得太早,不然问陈老管事肯定等摸索出些蛛丝马迹。   不免又痛骂一番曹邑宰。   大家心头都沉甸甸的,在外还勉强佯作镇定,私下却压不住焦灼,一夜之间,唇畔一串大燎泡。   就在这个一筹莫展的时候,有一个人求见,一下子给韩菀解开了这个疑问。   这个人就是被杨于淳放回,当初在襄平侯府被擒住的那个眼线小队长。   作者有话要说:   宝宝们,二更马上就来哈!(*^▽^*) 第67章   韩菀初听有些诧异,不过她还是打起精神,“叫进来。”   小队长很快被带进来了,立即拂袖俯身跪地:“庞六见过主子,请主子安!”   此时此刻,安是没法安的了,不过韩菀并未表现出来,侧头看一眼穆寒阿亚,两人俱微微点头。   他们见过小队长,确是此人无误。   韩菀便道:“无需拘礼,快起罢,这些年辛苦你了。”   “你今日求见,所为何事?”   小队长伏跪:“小的不辛苦。”   说着站起身,他却没有说话,视线微微一动瞥了瞥陈孟允等人。   韩菀及陈孟允等人皆会意,陈孟允等人随即起身:“主子,我等暂且告退。”   韩菀点了点头,等陈孟允等人退下后,她一并挥退堂中近卫。   仅余穆寒。   穆寒动了动身,侍立在她身后。   “好了,你有话但说无妨。”   只小队长庞六却未曾开口,先是迟疑看一眼穆寒,而后又回了回头,拱手:“小的僭越,这外头……”   “俱是我的心腹,可信之人,你放心。”   庞六这个态度,韩菀和穆寒对视一眼,她隐有所感,心跳不由快了起来。   穆寒快步往外,叫了阿亚耳语吩咐几句,阿亚匆匆绕正房一圈,回来打了个手势。   穆寒转身,对韩菀点了点头,他是不可能留韩菀一人与人独处的,对庞六道:“你且说无妨。”   小队长也看出了韩菀对穆寒的任重,当下也不再犹豫,拱手禀道:“主子,小的要禀早年旧事以及主君的一道命令。”   韩菀立即道:“什么旧事命令?”   这事说来话长,一句话没法概括,小队长想了想,“主君旧年也曾命过小的们探察侯府动静,只后来……”   只许多事情他也不知详具,“主子!小的给您从头道来?”   一听第一句,韩菀登时精神一振:“好,你快说!”   原来,庞六在襄平侯府作眼线也有多年了。在韩菀之前,他也曾接过一道类似的命令,下令的正是当时韩氏家主,韩菀的父亲韩伯齐。   “是在三年多前,快四年。”   韩父去世的两年多前。   这两年多期间,韩父还往襄平侯府多安插了不少人手。是的,比现在多多了,足有十几人,其中半数还挪进了前院。   那么为何,等韩菀接手,又剩下这么三五人呢?   韩菀眉心一皱,却没打断庞六,让他继续说。   新进来的人都很有几分本事,襄平侯府显然成了探听重点,不过由于庞六熟悉情况且明面位置也高,小队长依然是他,大家听他指挥。   无怪庞六一得韩菀命令,就直奔那处砖墙后的必经之道,实际他当年把侯府里里外外分析了个透彻,类似的窥视地点还不止一个。   不过吧,当年并没发现李翳。杨夫人还没被推出来,她还在佛堂敲经念佛,李翳并需不经过后院。   前院重地,杨膺掌控很严,加上主君有令,谨慎为要,切切不可被对方知悉韩氏,因而很难探听到有价值的消息。   这么些年来,值得一说的,归纳起来,就几点。   第一,栗氏和襄平侯府并未形如陌路,早在约莫三年前,栗氏家主宜梁侯就低调登过襄平侯府的门。也不知是不是特意的,挑了杨于淳不在的时候。   当然,也有可能更早的时候就登过,不过他们没能发现。   宜梁侯被发现来过几次,最后一次,是带着栗竺来的。此后有一段时间,栗竺私下频频登襄平侯府的门,一待很长时间。   “外头的事情,小的不知,但小的心里猜度,这侯府应是在刺探咱们韩氏。”   而主君肯定察觉了,否则就不会有他们的任务。   韩菀和穆寒越听眉心皱得越紧,到了此时,再忍不住,穆寒喝道:“大胆庞六!如此重要之事,你为何从不上禀主子?!”   韩菀则想到另一个,她在父亲遗物之中,也没有见得任何痕迹,不管是人还是物。   小队长慌忙跪下:“主子,并非如此,此乃主君之命啊!!”   韩菀霍地站起:“什么意思?”   小队长忙道:“去年,主君曾下一道命令,停止对侯府刺探,并守口如瓶,不得对任何提及此事,包括夫人及小主子们!”   当年暗流汹涌,愈发惊险,他们损过人,还一次损了大半,损耗极其惨重。   但好在,有主君的安排和提前再三强调,他们做过仔细掩饰,冒充了杨膺的政敌,还导致杨膺和老对头狠斗了一场。   他们剩下人不敢妄动,等过了风头,正烦着要怎么把人补充回来时,主君突然下了一道命令。   停止刺探,并守口如瓶,只当此事从未发生,不管对谁也不可提及,哪怕是夫人及小主人们。   庞六听令行事。   过了大约三月,韩父遇匪去世。   庞六又惊又骇,但也心知内里必有关窍,他生怕打乱了什么,更闭口如蚌,按足当初得的命令行事。   一直到了近段时间。   韩氏和襄平侯府矛盾掀到明面上,暗潮汹涌,他被杨于淳放了回去后,心里一直惴惴犹豫。   之后又生波澜,他虽不知具体,但府中外松内绷的气氛还是能清晰感觉到。他预感不好,生怕韩菀不知旧事要吃大亏,当下顾不上其他,把心一横决定违了主君命令,匆匆求见面禀此事。   “你做得很对。”   庞六知晓的不多,却恰恰好解了韩菀最疑惑的地方。   室内静谧半晌,庞六说完,心里松了一口气,见主子面色凝重,也不再留,当下告退。   韩菀点头,并把罗平叫进来,庞六忠心耿耿,命好生安排到合适位置。   罗平应了一声,带着庞六下去了。   人都走了,室内静谧下来。   默了半晌,韩菀抬头看穆寒:“果然,阿爹并非一无所知。”   他甚至察觉得很早,去世三年前甚至更早,就已经察觉了。   可为什么?   为什么他不曾应对,甚至任由对方渗透韩氏,而却佯作不知?   ……   解开一个疑惑,随之而来更大的不解。   没等她想明白,韩菀先迎来了一个意外的访客。   韩菀现如今在总号。   为防被对方知晓她已洞悉所有,而不再顾忌加剧行动,韩菀等人并不敢露出异常。昨日只当孙氏突病众管事前来探望,今儿一早,不管是韩菀还是陈孟允等人,统统都照常回总号办公理事。   庞六走了大约半个时辰,午膳人稀的时候,忽她留在总号之外的亲卫进来禀,说有一位自称是主君故交的人来拜访主子?   “父亲故交?”   这一行仅四五个人,很低调,但对方却避开总号护卫,很精准找到韩菀的亲卫传话,亲卫略略忖度,还是决定入内通禀。   韩菀诧异,但她想了想,还是站起身,“穆寒,你去把人请到偏厅。”   她看了穆寒一眼,穆寒心领神会,起身出去了。   韩菀出了庑廊,昨夜后半夜下了一点雨,气温一下子就降下去了,拂面的风很冷,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沉思已久有些疲惫的头脑瞬间清醒了许多。   她举步,设在西厢侧的偏厅行去。   不多时,穆寒就带着人回来了,他微微冲韩菀点点头。   这一共四个人,一主三仆,头戴斗笠身着普通的半旧棉细棉短褐,一身寻常人出身很不起眼的打扮,其中一个仆卫还用帕子掩住嘴在轻咳,进了厅后,他不曾放下手,反而把巾帕系在脸上。   好吧。   韩菀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果然,她站起:“这位……是我父亲旧友?不知今日前来,是有何事?”   那主人打扮着往后退了一步,那巾帕蒙脸者缓步上前,他摘下斗笠。   是个四旬多五旬的男人,两鬓微有斑白,额头见横纹,皮肤白皙显然出身良好,一双有些风霜年纪的眼眸炯炯有神。   “是我。”   他点了点头,男声沉稳:“老夫与你父亲旧年有些交情。”   韩菀请人坐下,内外都没有仆婢,全是她的亲卫,她留下穆寒阿亚,将其余人挥退,命守好门户。   她不着痕迹打量这个人,对方没有告诉她姓名,也不说身份出身,但观他行走坐姿,更像一个官员,也常年能做主那种。   这中年男人没有说太多,但就一句话,却透露了他很清楚韩菀如今处境。   “我钦佩韩氏仁义,也极钦佩你父亲为人,当初,差一点,若不是,或许……”或许他们可以成为同僚。   但最后半句,他却没有再说下去,长长吐了一口气,他百般遮掩过来一趟,是为了给故人之后提点一条生路的。   他没有多说,只含蓄提示:“郇都凶险,已非杨于淳可维护,放弃一切,携你母弟离开郇国,方可脱此险境!”   韩菀蓦抬眼:“这位伯父,你……”   只对方话罢,不再多说,也不答韩菀疑问,一摆手,只嘱她切记,旋即离去。   韩菀追出庑廊下,对方已匆匆往外去了。   “主子?”   罗承见状,立即尾随去了,但很快他折返,对方早有准备,闹市中两三下就不见了人。   这人又是谁?   韩菀皱眉。   但在他身上,她并没感觉到恶意,对方所言,反很切合她的处境。   她折返厅内,身边就剩罗承阿亚几个,韩菀这才看穆寒。   穆寒点头,此人确实是主君旧友。   他附耳低声说:“此乃郇太史,张允。”   太史,是个中等偏上一些的官员,对方也认得穆寒,但对方蒙脸显然防的不是穆寒。   这张允确实和韩父相识多年,早年君子之交,在韩父去世年两年因一桩事熟悉起来,交往也频繁一些。   尤其韩父去世前一年,屡屡有见面。   不过,韩父与张允见面多是避人,连亲卫都不怎么带,就带罗平穆寒几个心腹,所以这事连罗承阿亚都不知道。   “竟是这样?”   这么说来,张允告诫倒可以说是一个善意的告诫。   他应是不知韩菀已知悉郇王,特地过来劝诫的。   可舍弃?   离开郇国?   这不明就里的,根本就不可能。   韩菀眉心紧蹙,又出来一个张允,父亲去世前曾交往频繁的故友。   现基本已能确定,父亲那边还隐藏着许多东西。   可仓促之间,毫无头绪,她根本无从了解。   不要急。   韩菀深呼吸几口气,她端起茶盏慢慢喝一盏茶,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尝试易地而处,试着用父亲的思维去慢慢揣想。   他一旦出事,孀母孤女弱子,必然是无法应对如狼似虎的郇王杨膺李翳等的。   可这等情况下,他还是撑着一口气不肯咽,叮嘱她携母亲前往郇都投奔襄平侯府。   在此之前,他已销毁讯报等物,并命庞六等人守口如瓶,只当全无此事。   啧,想不通啊!   思来想去,又和穆寒讨论了很久,依旧无法串联起来。   韩菀揉了揉眉心。   她换个思路。   李翳谋命,父亲有察觉危险吗?   假设有,在生命很可能遭遇危险的之际,那他那些连心腹妻儿都不能透露的秘密,会怎么去安排?   销毁?   应该不会,他未必一定会死。   那么……他会藏起来。   藏在非常隐蔽,无人能猜到的地方。   ……   韩菀开始思索父亲可能藏物的地方。   想了很久,一一思索父亲起居以及他出事前后。   当时,他在外,且已许久未曾回家,多半不是在家中,那么他身边,有什么隐蔽稳妥无人能猜到的地方吗?   韩菀忽想起一事。   她霍地站起。   “主子?”   穆寒也跟着站了起身。   她有个猜测:“穆寒,今夜我们去个地方。”   入暮回府。   当夜,穆寒把整个府的守卫都查岗一遍,尤其郦阳居附近,不着痕迹,确保无任何眼线纰漏。   亥时,郦阳居正房熄了灯。   夜深人静。   韩菀却无声翻身坐起,她披上一件黑斗篷,穆寒俯身,她伏在他的背上。   他背起她,脚尖一点,从窗牖跃了出去。   并没有去很远,两人去了位于府邸前院与后院交界的库房。   正确来说,这是一个主库群,大大小小的库房,存放的都是贵重物品。   穆寒悄然落在西边一个大库房门前。   矫健飘然,落地无声,门前静悄悄的,没有守夜人,已被韩菀提前安排去了。   她手里握着一抽黄铜钥匙。   她开了锁,把门推开。   这个库房,里头装的全是她的嫁妆。   有早年一点点挑选积攒的,也有她年纪快到了,父亲给她搜罗购置回来了。   韩父出事那趟出门,其中一个目的就是给她购置嫁妆。   他还特地命穆寒提前押运回来。   那特地定制的嫁妆确实很贵重,可即便再贵重,韩父当时已知自己很可能有生命之险了,也断断不值得他特地命自己身手最好的亲卫队副率一队近卫好手,去先行一步押运回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啊本来还想再写一截的,时间不够了,咱们明天再来哈!(*^▽^*)   很快双箭头的了哈哈哈,别急哈,明天见啦宝宝们~爱你们!!(づ ̄3 ̄)づ 第68章   天边一线月牙隐去,夜很深。   冷风瑟瑟而过,檐下柳树在前后摇摆,投下半幅纷飞乱舞的暗影。   天很黑,库房密不透光,韩菀趔趄了一下,她及时扶住身边穆寒的手。   穆寒感觉韩菀抓他的手很用力,紧紧攒着,她神情未变,只寂静的空间里呼吸声却有些急促。   他反手,握紧她的手。   韩菀感受到了。   她仰脸:“你在我身边,我不怕。”   哪怕上穷碧落下黄泉,都有他紧紧追随,她不怕的。   一昼骤逢惊变,两夜未曾安眠,她声音有些哑,那双黑白分明的美眸却依旧晶莹,一瞬不瞬凝望着他。   穆寒喉头滚动。   他会一直在她身边的。   但他说不出漂亮话,只“嗯”了一声。   韩菀冲他笑了笑,她侧身轻靠,他牢牢将她护在身前,松开按剑的手,吹燃火折,点亮带来的烛台。   库房很大,也很黑,很厚的窗纱,为防珍贵木料褪色陈旧,窗牖内还再密密蒙上一层厚厚的绒布,掩上门,伸手不见五指,连一丝天光都不透。   很黑。   韩菀借着手里的一点火光,慢慢往里走。   这个库房真的很大,里外共五层,每一层都有十个隔间,每个隔间长宽都足有数十丈。   黄杨,紫檀,沉香,尚未雕琢的名贵木料。一排又一排的博古架,上面大大小小的宝箱宝匣。还有排列整齐的一行行樟木大箱,玉璧玉饰甚原玉,琉璃玛瑙珊瑚各色宝石,书简丝绢名贵笔墨纸砚及琴榻几案,金银珍宝,应有尽有数之不尽。   这都是父母打她生下来,就开始一点点给她拣选和收攒出来的嫁妆,攒十六年了,这里每一样都有经过爹娘的手眼。   韩菀一路点燃几个烛台,厚绒布阻隔所有光线,朦胧昏暗的烛光照亮幽幽长道。   她走到了最后面,最后一层左侧的最后一个隔间,父亲意外前的置的最后一批嫁妆,都在这里了。   有数十个樟木大箱,但更多的,是床榻椅案等大大小小的起居家具,清一色紫檀和沉香木。   信国有能匠,雕琢巧夺天工,父亲将木料运至信国葵乡,请得此人雕制,历时十年,方全部完工。   偌大的隔间淡淡的名贵木料清香,烛光映照,深紫棕黄光润柔腻,各色各样的起居家具摆放整齐满满的,仅中间留下一条窄小的通道。   韩菀举着烛台,睃视片刻,将看到的灯盏都点亮了,大隔间一层朦胧昏光,勉强算看得看清。   她抬头环视了半晌,穆寒已俯身开始检查翻看。   韩菀却摇摇头。   她带着穆寒,走到最里面。   这是一张极宽长的马蹄足紫檀嵌象牙彩绘漆木大床,长三丈宽二丈,象牙洁白檀木深紫,雕工镶嵌栩栩如生巧夺天工,加上档枋栏盖连桥木,似一间小屋子似的,极尽精贵奢华。   韩父亲自绘图定制,足足废了三年时间,这床才打造完工的。   韩菀刚才点灯盏时已大致看过家具种类,她一眼就看见这张紫檀大床了。   她还记得小时,父亲将她抱在膝上一起看画稿,父亲抚着她的发顶含笑说,这是给我们菀儿的,阿爹已寻着了一个能匠,很快就能打好了云云。   小小的她仰头说,很快是有多快啊?   父亲就笑,可能要三四年,不过不是一开始就做床,得先打其他最后才打这个,可能得七八十年呢。   他疼惜又叹,那时阿爹的菀儿都长大了,要嫁人咯。   小小的她就问,嫁人是到别人家里去吗?   阿爹点头。   小韩菀不乐意了,抱着父亲的脖子大声说,她不嫁人,她要一辈子留在家里。   阿爹开怀大笑,好好,不过这个呀,还得你阿娘答应才成。   于是她跳下父亲膝盖,蹬蹬蹬冲去找母亲,父亲含笑,慢悠悠跟在她身后。   ……   韩菀有些怔忪,一见到这床,尘封在时光中的记忆刹那就跳了出来。   一去经年,人事全非。   床打好了,父亲却不在了。   她也不打算外嫁了,真要一辈子留在家里了。   韩菀闭了闭眼,半晌收敛心绪,她睁开眼,提起裙摆,要爬上床去。   穆寒一手接过烛台,另一手扶她。   韩菀开始检查床栏上透雕莲花纹的纹路,她看的是头顶那块,孙氏大床暗格机括那个大概位置。   把烛台凑上前,一点点触摸,没花多少时间,她很快就在母亲大床机括左右的位置,摸到一处用力按会微微凹陷的隐蔽莲纹。   真找到了。   韩菀精神一振。   她侧头和穆寒对视一眼。   穆寒没有说话,但从她的神色动作他已明白,他立即翻身,再取了两个灯盏来,同时侧耳留心倾听一会。   他把灯盏放在床板上,对韩菀点点头。   韩菀深吸一口气,扣动机括。   “咯”一声轻响,枕下位置弹出一个小暗格。   烛火明亮,清晰可见暗格有物,是两个紫檀匣子,一方一长,方的半尺见方,长的有约莫帛卷上下,另还有一个蜡封的小竹筒。   韩菀立即将其取出,二匣都没有锁,她扳开铜扣,先将方的打开。   匣盖一启,只见匣内莹莹玉光,浅碧莹白,乍然生辉,这是一方印玺,竟有巴掌大!   无价宝玉雕琢而成的龙形印钮,五爪飞龙昂首盘踞,威猛矫健,映着莹莹烛火,那身姿神态竟似活一样。   乍一见,两人心跳漏了一拍,一瞬间,俱瞪大眼睛。   韩菀意识到这是什么,只是她不敢相信。   半晌,她慢慢伸出手,将这方盘龙玉印执起,竟触手生温,通体无一丝瑕疵。   她慢慢翻转。   玉印底部,四个纂体大字,“受命于天”。   韩菀当场一窒,有一瞬的目眩神晕,她僵住竟说不出话来   这,这竟是传国玉玺,天子之印!!   “怎么会?”   这怎么来的?传国玉玺怎么会在她家?   好半晌,她都说不出话来,片刻韩菀放下方匣,连忙去看长匣。   一打开,金银丝线织就的帛书卷轴,她飞快取出打开。   “予闻尊卑之殊,君臣至重。今有权臣申王窃辅助之阶,行罔上之逆,朝纲败坏,一敕一诏,皆非予之命,天子乎,傀儡也,哀哉。   “然狼子野心,每况愈上,予年渐长,谋大婚亲政,竟为逆王获悉,逆王欲弑君,就在近日!寡人恐难逃一劫,唯忧社稷朝纲,今血书一诏,传位于少皇叔杞王。   “诏下,新君即日登基,联鲁缙二国,但举王旗,讨逆歼贼,还复故都!!钦此。”   这竟是一卷传位血诏!!   鲜红玺鉴之下的落款,任迁。   如今在位的天子是个六岁孩童,这个任迁,谥号恭,正是三年前暴病崩殂的先天子。   韩菀余光瞥见,玉玺底下还压着一方帛笺,她呼了一口气,立即将血诏放下,抽出那帛笺。   跃入眼帘,是韩父熟悉的笔触,这是一张记录,上面字迹不多,只有寥寥数行。   丁酉年九月:遇牧伯,托以玺诏。   丙申年腊月:至燕北,遍寻不着,后悉杞王于前年八月已身死石乡。   乙未年四月:郇王不仁,断不可托以玺诏。   癸巳年正月:遍访诸国,唯闻信王英明有度,施政多仁于黎庶,待察之。   后面的,就没有了。   癸巳年即去年,当年六月,韩父遇袭身亡。   ……   韩菀久久说不出话。   万万没想到,韩父藏着的那些连心腹妻儿都不能透露的秘密,竟会是这个。   可这些,是怎么到了她父亲手里的?   这个牧伯,他也姓姜,是先天子的堂伯父,为天子近臣,忠心耿耿护两代天子与那一朝勤王反挟君的申王周旋,连韩菀亦有所耳闻。   天子血诏玉玺交给他逃出不奇,可为何会落在韩父手里?   这中间发生了什么?   须知二十余代人下来,她家和如今天子血脉早已颇远,是不亲近也没特殊联系的,否则,当初太子宜就该逃往王畿了。   韩菀心里乱糟糟的,还有一个竹筒,她赶紧开启了蜡封,里面是一卷匆匆写就的短信。   竟是韩父写给韩菀的一封信。   “吾儿阿菀:   吾儿聪颖,若儿看见此信时,想必父已不在人世,儿自节哀。   此玺诏,乃旧年有人之托,儿不必理会。   日后密密藏之,汝只当不知,切切不可示人。   吾有愧,听之任之,竟未曾先护荫妻儿。至如今,商号财资,唯当身外之物。   杨大郎,君子也,可托付以终身,唯求庇荫汝及母弟,余者,吾儿切莫不舍。”   ……   很匆忙的一封信,连落款都没有,墨迹因折叠沾到空白信帛处,字迹都有些糊了,明显是没晾干就匆匆装封的。   韩菀怔怔看了几遍,慢慢抬起头,掠过床板上这些玉玺血诏及简录。   沉默半晌,她侧头问穆寒:“你知道些什么吗?”   穆寒就在她身边,韩菀看到的,他也全部看见了。   他迅速按捺震惊的情绪,回忆半晌:“我从未见主君与牧伯通过信,也未有联系拜访过。”   这两人最多就在宴席见过礼,很萍水相逢只知道有这么一个人那种关系。   “只不过,三年多快四年前,主君因商事去了一趟梁京,那时候,正好是先天子驾崩前一月。”   “当时,城里沸沸扬扬的,申王不知身搜捕什么人,王畿内外,甚至一度戒严。”   非常大的可能,申王搜的正是牧伯。天子血诏之事被发现了,申王立即搜捕携带玉玺潜逃的牧伯。   “这牧伯,后来也死了。”   犯下了一十七条大罪,被车裂而死,就在先天子驾崩的同一个月。   穆寒猜测,很可能是这个潜逃的关口,牧伯将玺诏托付给了韩伯齐。   虽不熟,但韩伯齐也是文王嫡脉。   韩菀姓姜,韩氏,名菀。   当然,以上只是穆寒推测。   至于其他的,他就不知道了,此等绝密,怕韩父没有告诉任何一个人。   前后具体,中间还发生过什么,不得而知。   韩菀现在距离全部真相,就差了这薄薄的一层了。   她深呼吸,垂眸思索片刻,又问了穆寒几句,半晌,她直起身,“我们出去,找罗平来!”   按照那张日期记录,韩父寻找杞王多时,先确定对方身死,之后又还有郇王信王什么的,这些事情,他总不能自己亲自做的。   穆寒回忆,他或许有执行过这类任务,但分辨不清,也没什么特殊指向能作出肯定判断。   他到底还太年轻。   韩菀立即想起另一个人,那就是罗平。   罗平世代韩氏亲卫,忠心耿耿,他跟随韩父数十年,若有什么绝密之事要办,那就非罗平不可。   低头看了眼手里的玉玺血诏,韩菀想了想,没有带走,将其全部放回暗格内,再跳下床。   穆寒与她十分默契,立即撕下衣裳下摆扫床上脚印,而后捧回一捧灰,仔细地吹,将床板吹回原样。   带回郦阳居,远没有放在这里保险。弄好之后,韩菀趴在穆寒背上,二人立即离去。   一回来寝室,韩菀立即匆匆更衣,穆寒已火速去叫罗平。   罗平很快被叫来了。   事到如今,也不必隐瞒了,韩菀隐晦将事情说了一遍,罗平瞪大眼睛,登时惊呼一声。   “主君,主君曾让我悄悄去过石乡,确定一个叫孟庆的故友生死,后来我还随着主君去祭奠过此人!!”   石乡,正是杞王身死地。   “还有,主君在去年和前年,曾多日与缙国黎云和陈国静陵君等人私下会面,我当时还以为,是稽候有异!”   “后来,还有张允……”   韩菀道:“你别急,从一开始,细细说与我听,但凡是你觉得有可能涉及的,都说。”   “是!”   罗平坐下开始回忆,在他的讲述下,韩菀终于大致拼凑全部真相。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还差个尾巴,很快就来哈宝宝们!(*^▽^*) 第69章   其实郇王的心思,韩伯齐知道得很早。   大约五年前,几乎杨膺李翳刚开始动作不久,他就敏锐察觉了。   几乎是马上,韩伯齐就决定转移离开。   郇王为的是什么,他一听即明,一国之君,难以抗衡,郇国已非久留之地。   韩伯齐表面不动声色,实际立即着手准备。对方有所顾忌,不敢摆明车马,用的是悄然无声布网的策略,韩氏庞大,起码得几年时间。   有这几年时间,足够韩伯齐理清郇国产业,并在中原关东其余几国做好应对准备,等到了适当时候,抛些诱饵,再送走妻儿,他旋即遁退,金蝉脱壳。   事涉韩氏及一家大小,韩伯齐慎重可想而知,计划很完备,只要按部就班,韩家必能全身而退。   可最后为何会这样呢?   世事变幻,往往谁也无法预测。   谁曾想中间发生了一个意外,直接导致韩伯齐决定中止并改变了原先的计划。   他确实遇上了遁逃的牧伯,并从对方手里接过玉玺及血诏。   ……   梁炀王末年,天子宠爱姝姬,废黜申后及太子召。申后太子召逃离王宫,炀王依旧不依不饶,欲杀死已逃到申国的太子召。   太子外祖申侯联合缙鲁等诸侯,兴兵大举攻入梁都,最后成功杀死昏君,拥太子召登位。   强盛大梁自此腰斩,新天子在诸王侯的护送下,东迁新梁都。   可这样的登位的天子,实力大降,才有了之后的诸侯国坐大,后来甚至僭越称王。   再说当时,申国有大功,可惜天子外祖在大战中死去,其子友继承祖业,被加公爵,多代丞相,权力越来越大。   至如今,这一代申王野心蓬勃,王权已式微。时诸王侯已逐渐脱离中央掌控,交战频频,乱世伊始。   而申王好战,勇武,连伐三战,缙昭绪三国大败遭遇鲸吞,威慑天下,震得诸王侯不敢动弹,乱世这才按下了暂停键。   不过冰封湖面,暗涌巨大。   而中央,三战过后,申王已彻底掌控梁京朝堂了。   天子郁病而亡,少主即位渐长成,只申王咄咄逼人,双方发生了不少摩擦,在天子再一次夺权失败之后,申王生了替换之心,他欲杀死这个不听话的天子,另扶傀儡就位。   天子知自己命在旦夕,也很明白再这样下去,神器必被窃。他当机立断,被杀前夕以血书诏,连同天子玉玺一起,交于心腹牧伯送出,令其找到被流放的杞王,让杞王持玉玺奔郑国王叔闵,登基起兵伐申。   但这事很快就被申王察觉了,申王立即囚禁天子,急追玉玺。   风声鹤唳,全京戒严,牧伯几度差点被搜出,死士心腹死战将要殆尽,血迹斑斑,强弩之末。   他在心腹死士的护卫下再度勉强摆脱追兵,仓皇逃进一处别院。这别院在戒严前正行宴,滞留的人很多,他在这里遇上了韩伯齐。   命心腹将韩伯齐引出,屏退随侍,他双膝着地血泪斑斑,“我等忝为姜氏子孙!如今,玺诏唯尽托贤弟之手矣!!”   天罗地网,逃无可逃,在这等情况之下,牧伯只能赌一赌!将玉玺血诏托付于姜氏嫡脉的郇国东阳君。   匆匆话罢,他旋即离开,以身牺牲,竭尽所能绕了很多地方,为韩伯齐做遮掩,在翌日傍晚终于落于申王之手,车裂而死。   他赌赢了。   东阳君,姜姓,韩氏,名伯齐,乃功盖千古开国文王的少子嫡脉。   韩王乃文王少子,武王同胞兄弟,随父兄征战四野,战功赫赫,后受封韩地,为第一代韩王。   身上流淌着文王血脉的韩伯齐,并未犹豫多久,毅然将此事抓在手中,并全力以赴。   可惜的是,杞王流放燕北已死,而王叔闵亦随即被申王重创灭国并杀死。   一下子就落了空。   其时天子早崩,傀儡上位。   牧伯深知燕北艰苦,心里也怕杞王身死郑国弥难,嘱托韩伯齐若有万一,就将二者另托贤主国君罢。   很悲哀,不管是韩伯齐,还是牧伯,都很清晰地知道,如今的大梁只怕气数将尽了。申王一死,现存诸侯国之间很快就会展开混战,胜者,将得天下。   韩伯齐当然希望此二物托于姜姓诸侯王手中,可文王血脉时至今日,已七零八落,有文王血脉且仅剩的诸侯国君,要么国小孱弱,要么平庸无能,实不足为天子。   手上这份玉玺血诏,只得另托他人。   那该托给谁呢?   这是在托之以江山社稷,托之以天下黎庶之未来。   玉玺血诏一出,举王旗,即为正义之师。   或许牧伯当时只是无奈一句。   但今时今日,落到韩伯齐手中的,却已是这般沉重了。   他摒弃一切,游走各国,仔细物色,最后,他看中了信王。   其实,本来献给郇王是最好的。玉玺和血诏,足可以投诚郇王,再顺利成章带着韩氏成为郇王心腹,即可轻易保住祖业和家人。   两全其美,利索解决。   可郇王苛法,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施政只在强国全无仁心,黎民百姓在苛法强刑之下战战兢兢,他得天下,也必是一个苛君甚至暴君。   保存了自家,却陷天下黎庶于水火之中。   所以韩伯齐最后还是选择了心存仁义,治国施政以王霸二道相结合,能恤黎庶体民情,正值壮年又胸有丘壑,且国力亦不弱的信王。   选定了人后,他开始试着和信国人接触。   事关重大,他得确定信王是否表里如一,是他本人真英明,还是私下依靠心腹臣将。   若是后者,这心腹臣将是否可靠?   这些都不能急,但实际上韩伯齐却不能不急,杨膺李翳布局步步紧逼,而他为了玉玺和血诏,为了黎庶社稷,为了掩饰他行动真正的目的,只得一直佯装不知。   他无法兼顾,一心二用,更有可能是两样都做不好。   大家小家,大仁小爱,在无法两全的情况下,韩伯齐选择了前者。   这几年下来,申王及消息灵通的诸王侯已把牧伯拼死布下的障眼法破得差不多了,这怀疑的视线,已延伸到类似韩伯齐这种和天家牧伯稍微有些牵扯的当时在京者身上。   韩伯齐得加快速度。   但可惜的是,天有不测之风云。   由于一重大间谍案,其时又逢天降蝗灾,郇国国库再度吃紧,两相叠加,郇王决定提前动手。   杀死韩伯齐,蚕食韩氏计划开始。   比韩伯齐预料之中,足足提早了一年。   事情来得很突然,韩伯齐获悉已危在旦夕,他不得已,最后将玉玺血诏收进暗格中,让穆寒率人提前运走。   他遇袭,终不幸重伤垂危,就在距离家门百里地之外。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天不予他。   韩伯齐垂危之际,忆起妻儿,悲恸难忍。   他不是不爱他的妻儿爱女,这几年,原本他可以提前将妻儿送走的,可妻儿一动,郇王将立即察觉有异。   不得已,他只能不动。   他今日一死,妻儿即身陷泥沼,他愧对妻儿,韩伯齐已届垂死一刻,他竭尽全力为妻儿谋求生路。   他死死撑着最后一口气,回到家中,叮嘱才刚及笄的女儿,让韩菀携母弟北上郇都相投襄平侯府。   杨于淳真君子也,杨夫人是亲姨母,他这是送上韩氏一切,只求妻儿平安。   韩伯齐在玺诏尚只属大范围怀疑对象,查无果,郇王得到韩氏后,不会在意孤儿寡母的,杨于淳是他的股肱能臣,他必会给面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韩伯齐临终也算殚精竭虑,但最后,还是很可惜。   杨夫人。   ……   长久以来的所有疑惑得到解答。   原来如此。   难怪啊,韩菀想起上辈子被囚后的审问,许多她当时听不懂的,如今恍然大悟。   原来,不仅仅是暗库。   深夜,一灯如豆,韩菀静静坐在上首,一丝儿夜风不知从哪个缝隙灌进,脸上凉凉的,一抹,不知不觉,一脸泪痕。   父亲不是不知,也不知不爱她们,而是天平另一边是天子所托,天下黎庶,大爱战胜了小爱。   东阳君府宗祠中悬一金漆匾额,上书:“后死须知无二道。”   这是第一代韩王的亲笔,先祖忠心耿耿,拱护大梁,后人继焉。   让人骄傲的血脉,虽死无悔,就譬如太子宜之父,第二十三代韩王,就是因为适逢炀王之乱,他倾尽一切维护太子召正统,这才被篡的国。   韩氏人,代代如此。   韩菀能体会到父亲这种情感,因她每次立在宗祠前,都有那种油然而生的激昂情感。   韩父身上的姜氏热血,内存黎庶百姓的仁心,促使他按下自身一切,义无反顾奔走,哪怕明知自身凶险,亦在所不惜。   牺牲无悔。   韩菀体会到了他最后写下那短信时的情感,短短数十字,匆忙又凌乱,她心里又酸又涩。   可惜啊,他最后殚精竭虑,千算万算,却算不到姨母杨夫人的心。   郇王杨膺不在意女人孩子,可杨夫人却不愿意娶她为媳,最后她落入滚滚的郇河水中,母亲泪尽呕血而亡。   韩菀理解父亲,也敬佩父亲,为他的大义和牺牲心潮汹涌,疼惜又爱。   可她亦难受极了。   再多的理解,再明白父亲的选择,只作为天平另一头被舍下的娘仨,她支离破碎的家。   在知晓自己被挚爱父亲舍弃那一刻,钝痛难忍。   前世今生,一幕幕闪过。   她潸然泪下。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不是杨夫人,上辈子未必不能平安诶   二更好了,发射完毕!!哈哈哈明天见啦宝宝们~么么啾!(づ ̄3 ̄)づ   ①匾额上书:二忠祠联 第70章   韩菀最后失声痛哭。   罗平体恤主子,把自己知晓的都说完了后,他低头没有往上看。   他示意穆寒,两人无声退了出去。   室内仅燃了一盏灯,就在韩菀身后,她背对着光影,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她静静坐着,无声落泪。   后窗扇“咿呀”一声轻响,穆寒避开罗平回来了。   熟悉的脚步声有些急促,她慢慢回头。   透过朦胧水雾,她对上穆寒焦灼的一双眼,他跪在她榻前,急声低唤:“主子?”   他喊她一声,她泪水顷刻汹涌而出。   无数悲怆和委屈涌上心头,她扑进他怀里,抱着他的肩膀,低哭出声。   在他怀里,她不需要坚强。   她闭上眼睛,放肆哭泣,低低的抽泣声,湿热的眼泪顺着脖颈淌进穆寒的心口。   胸腔里的五脏六腑,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拧住了,难受极了。   穆寒紧紧收拢双臂。   厚云被疾风吹散,一弯孤月悬在天际,藏蓝苍穹幽深,寒风瑟瑟,清冷的月光穿过窗牖落在长长的矮榻上。   一灯如豆。   韩菀躺在矮榻上,她闭上眼睛,一抹清凉覆盖在她的眼额上,那种肿灼的感觉便轻了不少。   她无声躺着不动,穆寒绞了浸透凉水的丝帕,一会,轻轻取下原先一条,将新的覆在她的眼睛上。   室内静谧,久久,下弦月越过树梢,长夜愈发黝暗,黎明将至。   韩菀动了动,她坐了起身。   不知疲惫的冷敷,让她眼睛舒服了很多。   痛哭一场过后,她情绪已彻底平静下来了。   束发缎带散了,风撩动她的青丝,她静静看着窗外,直至黎明过尽,天际泛起一抹鱼肚白。   天要亮了。   韩菀回头:“我们现在已无路可退了。”   她对穆寒说。   神情很平静,这是一个陈述句。   上一辈子,若没有杨夫人的话,她娘俩未必不能在杨于淳的护荫下平安活下去。   可惜没有如果。   韩伯齐叮嘱爱女携母弟北上郇都投奔襄平侯府,即是将韩氏拱手托出,以换取妻儿平安。   然韩菀重生后,第一件事就是入主总号攥住韩氏,她保住矿脉剔除细作网,一连串动作直接破坏了杨膺李翳多年的苦心部署,导致二人甚至不得不比上辈子还早下决定除去她。   她早已不再是无害孤女了,即便立即放手,对方也不会放弃斩草除根。   遁离郇国倒是一条路,只却不是什么好路,没了韩氏势力,她唯有被一直追杀逃亡。   郭槐张允是好意,只他们却不了解全部。   玉玺和血诏。   韩菀想起她在离邑遇险时,韩府遭遇的那次地毯式搜索。   这是上辈子没有的。   上辈子哪怕她最后被囚,遭遇过些不明所以的审问,但没多久,审问又绕回到暗库上。   显然,那时郇王对韩父的疑心还不算多重。   可这辈子,她的表现和能力,很明显已增加了这方面的嫌疑。   她不能退,也无法退。   韩菀也不想退。   她不甘心。   重生一回,她就是要护好家人保住韩氏的!   她不甘心,她放不下。   祖业,父仇,韩氏若就此拱手让人,那她再活一回还有什么意义呢?   且除了韩氏,她还有这么多的心腹。陈孟允韩渠韩充冯念,郇国的缙国的其他地方的,有总号的还有各国分号的,这么多忠心耿耿为她不遗余力的人。   她怎么能舍下他们独自偷生?   一个两个还好,这么上上下下的一大批,是绝无可能尽数遁逃的。   若她胆怯强硬施为,届时韩氏分崩瓦解,势单力薄,只会更惨。   夜风沁凉,韩菀头脑非常清醒。   她无法退。   也不想退。   她要与韩氏共存亡!   天很黑,夜空云层堆积,被飒飒秋风吹得翻腾流动,露出一抹星光。   是启明星。   曙光渐现,夜色却依旧浓重,启明星在黑黢黢的天幕映衬下显得尤为亮眼。   韩菀仰脸望了许久,回头看穆寒。   她说与韩氏共存亡,穆寒立即跪地,道誓死拱卫主子。   铿锵有力,掷地有声,那双浅褐色的眼眸目光沉静坚韧,毫不犹豫,百死无悔。   她回头凝视他,一双被泪水浸透过后尤为明亮的美眸现出几分柔色。   不管什么时候,她身后都有他。   “穆寒。”   她轻轻喊了一声。   在这个坠入谷底前途难测的寒夜里,她感到孤单。   这个高大的男人静静站在她三尺之后,寒风拂动她的青丝,凝望他那深邃面庞半晌,她说:“穆寒,我冷,你能抱抱我吗?”   她感到孤独,也觉得冷,一个人坚持太久了,她想他抱紧她。   以爱人的身份。   眼前是一场很艰难的战役,甚至韩菀到目前应对还毫无头绪,她很可能最后会支持不住了,九死一生。   在这个长夜过尽的最后一刻安宁里,她其实还是想得到回应的,她渴望穆寒能回应她的情感。   哪怕最后……亦不留遗憾。   星光朦胧,她站在无垠的夜空前看着他,那双美丽的眼眸目光柔和,比那星子还要灿亮几分。   她不强硬,也不逼他,就目带期盼站在那里,希望他给予回应。   这场景并不激烈。   与从前许多时相比小巫见大巫,甚至乎,差不多是两人涉及情感时最平静最柔和的。   可穆寒却受不住了。   他受不住她期盼的目光。   今夜心潮起伏,不独韩菀一人。压抑的愤慨,绝境中的悲怆,汹涌澎湃,在这种最后一刻的氛围和情绪影响下,穆寒一直强自压抑已巍巍可危的情感有些控制不住了。   他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   情潮翻涌,心脏和身躯一起在战栗,他攥紧双拳,身体绷紧至极点。   半晌,他骤展开双臂,重重抱住了她!   ……   抱住的一瞬,两人都落了泪。   韩菀情感是这样的真挚热烈,他一步一步在退后,这段时间穆寒看似沉默坚持,实际不过苦苦支撑。   那方壁垒早已薄弱无比,在这个特殊的夜里,骤不及防轰然破碎。   他的身体在战栗的。   他何尝不是?   他何尝不想拥抱她?   柔软的躯体入怀,他眼眶一热,这个铁骨铮铮的寡言擅忍的男人控制不住,落下了泪。   韩菀眼泪也下来了。   是喜悦的。   “穆寒,穆寒!”   宽厚的胸膛,结实的双臂,这个强而有力的怀抱。他重重一箍,她大力撞进他的胸怀,撞得她鼻端一酸,他箍得太紧,紧得仿佛要将她嵌进他怀里似,勒得她喘不过气来,骨头都生疼。   可她却欢喜极了,长久的期盼终得到回应,绝境中开出的一朵花。   她立即反手,也用力回抱住他。   两人紧紧抱在一起。   寒风瑟瑟沁冷,只两人的血却是热的,韩菀仰脸,穆寒低下头,两人凝望彼此片刻,骤亲吻在一起。   这是两人第一个真正的亲吻。   脸摩挲着彼此,唇就碰触在一起,柔软,有些冰凉的触感,轻轻碰触着,他们尝到了彼此的泪。   咸涩过后,是甜。   轻轻碰触,慢慢深入,细细地感受对方,彼此的气息交融在一起。   一个极悱恻缠绵的亲吻。   许久许久,最后,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   ……   静谧的长夜,唯感觉彼此暖热的体温。   穆寒心仍在战栗,她正温顺偎依贴在他的心口,他伸手,覆在她的脸上,她用脸蹭了蹭他。   掌下肌肤柔软润腻,他手心却极粗糙,迥异的触觉为彼此强烈的感受,穆寒哑声:“主子。”   身心战栗,心头辛涩又甜,他用尽全力去坚守后,终究是控制不住,纵身投入这滚滚情潮之中。   明知不该,可偏偏无法抑制。   穆寒声音很哑,有那种终将仰渴已久拥抱入怀的战抖,还有着对二人看不清前路的艰难未来的辛涩。   压得越久,越战栗越辛涩。   可他终究还是控制不住伸出了双臂。   夜阑静,怀中人柔软的躯体,她暖热的体温,穆寒闭目,忍过眸中潮热。   可他怀中的人总这般教人心甜。   韩菀听了可不乐意了,“还叫我主子么?”   她嗔他一眼,唇角微翘,带着几分小霸道的撒娇,她说:“你得叫我菀儿!”   心里甜丝丝的,她白皙脸颊泛起一层绯色,唇胭脂般红,双目流光溢彩,有一点点娇羞,但更多是欢喜,娇俏极了。   韩菀知他心里想什么,她拉着他手,偎依在他怀里:“你放心,不管将来如何,我们一起面对就是了。”   她睁大一双黑白分明的晶莹眼眸,认认真真对他说:“不管如何,我都是要与你在一起的。”   韩菀伸出另一只手,和他十指交握,她握住就不放了。   烛光柔和,为她脸上染上一层渲黄晕黄,晶莹又灿亮,她站到榻级上,和他面对面,搂着他的脖子道:“母亲允我自己择婿的。”   穆寒苦笑:“夫人是说寻到好的。”   可不是允她择个羯奴。   韩菀才不管,她觉得他很好。   允了她择她就自己选了,可不带反悔的。   “我不怕。”   她说得是这般坚定毫不犹豫,娇软的身躯偎依着她,体温和她的话一般暖热又烫,穆寒心都要化了。   心坎又梗又涩又甜,前半生所有苦楚在这一刻都变得微不足道。   穆寒不再说话了。   这一刻,他不愿再想未来,所有一切都被他暂且抛开,他只想收紧双臂拥抱着她。   他小心翼翼抱起她,坐在榻级上,将她置于怀里。   他拥抱着她,她圈着他的脖颈。   星光朦胧,二人凝望彼此,目光就这么交缠在了一起,久久,韩菀微微闭目,唇慢慢贴合在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   绝境里开出的花,虽很难,但还是要恭喜阿菀穆寒啊,啊啊啊在一起了!!!   哈哈哈给你们一个大大的么么啾!宝宝们,明天见啦!!(づ ̄3 ̄)づ   最后还要感谢投雷的宝宝,比心心~   枕姝扔了1个地雷   绯雪扔了1个地雷 第71章   临近天明时,韩菀假寐了一会。   她是在穆寒怀里睡的。   她脸贴着穆寒颈窝,穆寒轻轻拍着她的背,迟来的困意上涌,她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穆寒抽出佩剑,用剑尖挑了榻上的漳绒斗篷过来,裹住她,小心翼翼抱着。   他凝视她许久,舍不得闭上眼睛。   长夜寂静,蜜烛终于燃尽了,烛光闪烁几下,无声湮灭蜡泪中。   室内昏暗下来,矮榻一方小小的角落,静谧又安宁。   ……   韩菀这一觉没睡多久,天破晓了,渐渐亮了起来,不多时,院中就有隐隐约约的人声走动。   新的一天来了。   捧着铜盘巾帕水壶的仆婢已侯在廊下,韩菀揉了揉眼睛,两人凝望对方半晌,她才把人叫进来。   “去吧,你也赶紧洗把脸去。”   穆寒双目沉静内敛,却多了有一种平日没有的说不清道不明光彩,她瞥他一眼,两人视线交缠,她压了压唇角,柔声唤他。   他刚才肯定没睡。   但两人还是尽量没有在仆婢面前表现出什么来。   穆寒应声去了。   他素来是个擅克制的,只出玄关前,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了她一眼。   她也在看他。   只一眼,心头就泛起无数甘甜,偌大的室内人不少,但两人眼中唯独彼此。   目光对上,有些移不开。   最后还是穆寒先听见庑廊尽头有脚步声,罗平来了,他赶紧挪开视线,赶在罗平转过庑廊前快步出去。   韩菀目送他,直到他高大背影消失,才肯收回目光。   两人各自梳洗,很快换了衣裳用过早膳。   天色已大亮,晨曦穿透檐角瓦顶投在庑廊前的庭院,照在萧瑟泛黄的花木上。   韩菀打起精神。   和穆寒的感情终于迈出了新一步,她自然高兴,但情感问题之外,正事仍在,危机仍在。   在这个非同小可的时刻,不管是谁,都没法奢侈放纵自己的心思沉浸情爱中,天亮了,韩菀思绪很快重新回到正事上来。   “我们去正院一趟。”   这事必须得告知孙氏韩琮,另外,韩菀思索过后,她想用金蝉脱壳之法,先把母弟送走。   留下她一个人就够了。   韩菀是这样打算,只不过最后,孙氏和韩琮都不愿意离开。   ……   花开花落,几十度寒暑,举案齐眉,恩爱两不疑。   得知韩伯齐为大义选择舍弃妻儿,恐怕最伤心的就是孙氏。   庭院里静悄悄的,只有韩菀低低的说话声,她握住了母亲的手,“阿娘?”   孙氏听着听着,眼泪默默淌了下来。   她怔怔盯住某一点,良久,却转头对女儿说:“你父亲胸怀家国大义,他是真君子真英雄,他的做得一点不错!”   眼泪刷刷下来,她用力抹去,努力睁大眼睛。   韩菀见了十分心酸,在乍知那一刻,她尚且这般难受,更何况母亲?   孙氏紧紧攒住她的手,半晌开口,声音强自压下哽咽,她十分坚决:“我和二郎都不走。”   “阿娘!”   “你不必说。”   孙氏摇头,“我们娘仨就在一起,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   她绝不会舍弃她的女儿独自偷生,韩琮也不会舍下他的阿姐。   “阿姐!”   韩琮推开门,扑上来搂住韩菀的腰,泪水刷刷下来,“阿姐我不走!!”   不管怎么样,他们一家都要在一起的。   韩菀喉头有些哽咽,忍了忍,她劝了几遍,可孙氏韩琮坚决不走,最后她仰起头,将泪意逼回眼中。   “好,不走就不走。”   她捏紧拳,她得想出个办法来!   ……   韩菀没有多留。   确定孙氏韩琮不走之后,她很快就离开了,她必须得抓紧时间。   即便再难,她都要拼尽全力去挣一把。   哪怕最后结局不如人意,她也问心无愧。   她如此,穆寒如此,罗平阿亚乃至陈孟允韩充等人皆如此。   很好!   当下众人也不迟疑,各自按照平日上值的时辰先后登车往朱雀大街去了。   总号以及应对栗田乐三家的事先全部交给陈孟允等人去主持,韩菀则全力思索破局之策。   她现在手上有两个筹码,一玉玺血诏,二就是韩氏。   一个是明面筹码,另一个是暗地里的。   该怎么样才能让二者发挥最大效用,谋出一条生路呢?   辎车辘辘,轧过朱雀大街的青石板大道。   韩菀沉思良久,她撩起车帘招了招手,穆寒立即附耳过来。   耳边一热,穆寒收敛心神,专心听她低声吩咐几句,他点头,立即驱马上前和罗平低声交谈几句,而后快马折返韩府。   韩菀命他回去取一份名单。   这是父亲去世后,交到她手里的一份官员名单。有韩氏培养的,也有和韩父交情不错,都是亲韩家的人。另外韩菀后来还添了一些,是她接掌韩氏后结交的。   这份名单放在孙氏枕下暗格里,当初好在因她谨慎,否则上次搜索的时候就被人搜出来了。   穆寒速度很快,韩菀才进外书房,他就回来了。   掩上房门,穆寒将怀里绢帛取出,呈给韩菀,“主子。”   又主子?   韩菀捻去他肩头沾的一片黄叶,横了他一眼,“你还叫我主子么?”   人前就罢了,私下他昨晚答应了的。   穆寒也是习惯了,韩菀一双黑白分明的美眸一瞬不瞬瞅着他,穆寒顿了半晌,最终还是轻轻一声,“……菀儿。”   韩菀这才满意了。   她牵着他的手,两人一起回到大案后坐下,就肩并肩挨着坐着,没有过分亲近,却萦绕挥不去的缱绻温情。   韩菀含笑瞅了他一眼,很快将注意力投到绢帛上去了。   这个绢帛,是韩氏目前的政治资本,没有如杨膺般的天子心腹高官,但在都在朝也不少,其中位居中等甚至偏上的也不止一人。   韩菀一一看过。   “你和罗平都说过,阿爹去世前那半年,和那太史张允交往颇频繁。”   这个韩菀详细问过穆寒和罗平。韩父去世前这大半年,见过接触过许多人,其中以这张允为之最。   就是乔装来告诫韩菀,说郇都凶险,已非杨于淳可维护,当放弃一切,携她母弟离开郇国的那个蒙面中年人。   韩父和他明面倒不算十分突出,只不过,有许多私下见面往来。   穆寒一听就明白了,韩父在玉玺下压着那张记录。   “癸巳年正月:遍访诸国,唯闻信王英明有度,施政多仁于黎庶,待察之。”   癸巳年正月之后,正是韩伯齐去世前这大半年,他时间如此之紧迫,当然没有那个闲心去访友叙旧。   待察之。   怎么察,和张允一起察吗?应该不大可能,这事韩父不可能透露予其他人。   那么,是通过张允去察吗?还是借他接触什么人?   不得而知。   但很明显,这个张允是一个关键。   如何破局,韩菀现心中隐约有个险着。但现在说这个为时尚早了。她所有事情都在心里过了一遍,最后视线落在这个张允身上。   她得弄清他是怎么一个关键法。   但她不了解这个张允,直直撞上去不可能的,唯一的方法就是从旁了解。   对张允情况更清楚一些的,当然和他同朝为官的官员,甚至韩父对此人的了解,也很可能是来自这份名单上的人。   这些人脉,有很多就是韩氏的人,照理说,韩菀直接传信过去询问就是了。   可是她没有,父亲死了,人心会变,她可没忘记曹邑宰这个前车之鉴。   依附韩氏而生尚且如此,更何况是那些已然步上宦场独当一面的人?   错一次,或许就再没机会了。   韩菀务必慎之又慎。   把名单仔细看了几遍,把和张允位置相当的二人,以及日常和他有接触的几人都挑出来,两人细细商量,又把罗平陈孟允叫来反复询问过。   最后,选中了一个叫司马广的人。   此人任中大夫,级别和张允差不多,不过两人各有管辖,平日并不接触也不认识。   不过据罗平回忆,在那次和张允熟悉起来的小意外发生前几日,韩父刚和这个司马广见过面。   两人私下关系也很密切,这司马广是韩父早年游学的师兄。   “就他了。”   这些人韩菀都不熟,只能按掌握的信息去筛选,去赌一赌。   韩菀低声道:“待明早,我们悄悄过去。”   就她和穆寒私下去,顶多提前放几个人蛰伏附近准备接应,人多反累赘。   穆寒心领神会,一旦发现不妥,他会立即杀死这个司马广,以确保消息不会走漏。   招来罗平低声吩咐几句,罗平匆匆去了。   韩菀长长吐了一口气。   将绢帛折叠好,仔细收进怀中内袋,她侧头,靠在穆寒身上。   半天就忙一件事,却很累。   方才罗平在,穆寒挪到大案一侧去了,此刻正跪着,她把他拉起来。   把手递过去。   纤纤十指,白皙光洁一只柔荑,穆寒攒了攒手,才轻轻握住这只柔软的手。   暗地里,他才敢牵她的手。   韩菀拉他坐过来,靠在他怀里,她闭着眼睛,但能感觉到他轻轻调整位置,尽量让她靠的舒适。   从他小心翼翼的动作里,轻易就能体会到他的珍视。   这段绝地里的感情,就犹如谷底下仅有绽开的花,此时此刻唯一的甘甜。   韩菀想,她是无憾的,她有阿娘,有弟弟,还有穆寒。   ……   韩菀心情变得很平静。   虽依旧危机重重,但先前那些隐隐的沉甸焦灼一扫而空,头脑更加清醒了。   下午,罗平穆寒私下去勘察司马府,趁着这个空档,韩菀处理了不少商号事务。   待到日暮回府,匆匆用了晚膳,韩菀和穆寒换了一身深色便衣,二人悄悄离开了郦阳居。   到西墙尽头,穆寒俯身,韩菀伏在他的背上,他脚尖一点,一跃而起闪出府邸。   风声呼呼,有些凉,这路线挺熟悉的,当初第一次发现李翳时,韩菀就走过一次,也是穆寒背她。   但这一次和上一次相比,却多了许多的亲昵不同,韩菀阖目,脸贴在穆寒背上。   她像只小兽一般,正温顺地伏在他的背上,那种感觉真的难以言喻,穆寒小心拢紧斗篷,尽量避开风口,生怕多吹着她。   这种无声胜有声的氛围让人心坎发软,没有人说话,一直等抵达司马府,穆寒自后墙一跃而入,他才轻声唤了一声;“主子?”   又喊她主子了,不过眼下已到司马府了,韩菀就先不纠结这个,她睁眼直起腰,专心盯着前头。   司马府也不算小,护卫仆婢来去,不过像穆寒这种高手确实没有的,他没费很大功夫,就绕到了前院外书房。   穆寒一个鹞子翻身,轻轻勾在后墙的庑廊下,刚好对上气窗。   观察离开一会,里头就司马广一人,他正在伏案处理公务。   韩菀微微点头,穆寒立即取出早备妥的一个小信筒,一弹,“啪”一声,准确落在司马广的书案上。   司马广吃了一惊,连忙回头。   气窗没有人,仅微凉的秋风飒飒。   他惊疑不定环视一阵,低头看小信筒,倏目光一凝。   小信筒上韩菀用的,正是旧年韩父的私印。   司马广赶紧拆开,展开一看,他立即起身,把后窗推开。   穆寒扣着韩菀的腰,一跃而入。   “贤侄女,这是怎么回事?”   其实韩菀和司马广见过,旧年她随父亲至郇都时,韩父就曾和司马广聚过。   虽过去多年,小女孩长大了,但眉眼轮廓仍在,他一眼就认出来了。   韩父去世后韩菀北上郇都,为防被李翳摸清人脉她没登门过,不过两人却是私下通过信的。   只这一回,韩菀未曾传信,却是半夜三更的悄然来访,显然是出了什么事。   司马广一惊,连忙询问。   “司马伯父。”   韩菀抱拳,先见了一个礼,她随后苦笑:“伯父说的不错,侄女却是有些事。”   双方坐下,司马广命人巡视过书房内外,又令护卫退离一些,穆寒朝韩菀微微点头,三人才低声说起话来。   事到如今,除了玉玺血诏以外,韩菀将其他事情略略模糊,俱简单说了一遍。   她低声说着,穆寒则在一旁观察司马广,但凡他的反应又一丝不对,他会立即将此人击毙,而后立即带韩菀离开。   幸好,司马广没异常。   他闻言大惊失色:“竟是如此?!”   来不及哀愤韩父的遇害,韩氏及韩菀娘仨的处境让人急忧,司马广忿忿一击案,忙问:“贤侄女此来,可是有何事要我办?”   说到这里,心难免一沉,郇王,一国主宰,他们这些人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抗衡的。   韩菀观察他反应,见他眼圈微红神情愤慨,心往下放了放,她摇头:“不是,我这趟来是想向伯父打听个人。”   “谁?”   “太史张允。”   韩菀解释了一下,也没说很明白,就只说她有个模糊的主意,另外据韩父近卫们的回忆,他去世前大半年曾和司马广见过面。   “不知阿爹和伯父有无说过些什么,有关这个张允的。”   她说得含蓄,司马广却一听就懂了,原因无他,韩父也让他协助查过这个张允。   那次见面,说的正是查探结果。   他一听就知韩菀想知道什么,直接了当:“张允乃信王安插在郇国的探子眼线。”   没错,张允是信国细作。   作者有话要说:   甜甜会有的,剧情也有的,一起来哈,宝宝们别急!!(*^▽^*)   啾啾啾!爱你们!!明天见啦~(づ ̄3 ̄)づ   最后还要感谢投雷的宝宝哒,笔芯笔芯!   绯雪扔了1个手榴弹   温酒酒酒扔了1个地雷 第72章   果然啊!   原来如此,那一切就变得合情合理了。   其实在此之前,韩菀心里已隐隐有些猜测,但事关重大,不肯定之前她是不可能贸贸然撞到张允那边去的,和穆寒商量过后,才有了这趟司马府夜行。   司马广随即给韩菀细述此事前后。   这事一开始是他偶然间发现的,很早,早在差不多三年前。   “那次我回乡祭祖,正逢春雨连绵路有梗阻,无奈之下只得绕行,至西郊,却无意中发现太子丹似乎与张允私下会晤。”   风扬起两车帘,惊鸿一瞥,里面那人仿佛是太子丹。   司马广诧异。   这太子丹是信国太子,正在郇国为质。这在如今是比较稀疏平常的事,相邻的两国表示信重和睦,又或者战败国或者什么其他的原因,都会互遣质子。   信国和郇国是前者,郇信二国和临近几国都有互遣质子,因郇信是其中疆域和国力最强盛的两国,所以彼此互遣的质子都是他们的太子。   由于是这个原因遣的质子,太子丹在郇都是很有地位和自由的。   只不过吧,再怎么自由,那也是质子身份,这样的私下出行就有点太敏感了。   司马广若有所思,问了问路,事后又私下查了一番。最后得悉那条小路通往一处小别院,别院挂在一富商名下,这富商是太史张允的门人。   他把这个发现和韩伯齐说了,两人商量了一下,只佯作不知。再后来,过了一年多,韩伯齐突然来信,嘱他仔细查清此事。   司马广本身有意外发现,从这个方向着力去查,没多久就得到准确消息。   韩伯齐风尘仆仆赶赴郇都,他立即将此讯告知。   当时他问过什么事,韩伯齐只提了一下栗氏,言道无碍,他会处理妥当。   但谁知,真相竟是如此。   忆起韩父,司马广悲痛难掩,恨恨一阵,又叮嘱韩菀:“若有事,贤侄女且传信老夫就是!”   “谢司马伯父。”   韩菀黯然片刻,很快打起精神,既然事情已了解清楚,她不再久留,和司马广说了几句,赶在宵禁前的半个时辰,告辞离开。   穆寒背着她,两人悄悄回到了韩府。   秋风飒飒,黄叶纷纷扬扬,郦阳居檐下的绢灯忽忽晃动,光影不断在轻轻打转。   侍卫林立,如今仆婢不经传唤不得擅自走动,偌大的庭院很安静,室内挑起灯火。   穆寒拧了热帕,韩菀接过来擦了擦手脸,两人坐下来商量事情。   “这张允果然是信国的人。”   且看来,位置不低,很可能是二把手。   太子丹太过瞩目了,这等关头,韩菀当然不可能贸然冒险去接触他,这个张允正正合适。   是的,韩菀打算接触信国的人。   她抚过从妆奁取的小信筒,这个小信筒是韩父的,是她从紫檀大床的暗格里取出来的。   其余东西太重要不能泄露,韩菀唯有取了这个信筒,用以缅怀其父。   奔波数年而未竟,韩父临终前,想必极遗恨吧?   韩菀想起父亲当时遗容,心里涩疼,如果可以,她希望能完成他未竟心愿,让他黄泉路上得以瞑目。   且最重要的,韩菀也没有其他路可以走了。   长吐了一口气,韩菀才和穆寒说起自己的打算。这两天苦思下来,这是唯一还有些许曙光可言的险着。   “郇王如狼似虎,我们只能尝试另寻倚仗。”   信王,信国,是她唯一能想到的。   所以韩菀第一时间才会想去弄清张允的身份。   她松了口气,她现在是没法去信国的,就算能去,贸然间她也没法接触信王或他的心腹。   好在她没猜错。   这第一步,算对上了。   一连串噩耗般的负面变故后,终于有了个还算正面还算利好的消息。   韩菀心里轻快了一些,“我们明天再了解一下这信国。”   韩父的记录,停留在“待察之”。   做这等重要决定之前,韩菀是必须先尽可能地先去了解信王和信国,看对方是否真英明仁义?   有多英明仁义?   值得韩菀孤注一掷到什么程度。   上述种种,是一切根本,可万万不能过分急切了。   ……   穆寒仔细思索过后,赞同韩菀的主意。   这事遂商定。   之后,两人又就该如何了解信王和信国商议了一番。   韩菀心中有了章程,之后又细细推敲了一番,以确定并无纰漏。   她这才感觉口渴,端起茶盏一气儿喝了半盏。   把漆盏搁回炕几上,她回头看穆寒。   正事说完了,她才有空去好好看看他。   穆寒还在凝眉思索,韩菀刚吩咐了他好些事,他正斟酌要如何安排人事,才可尽可能地快准得出结果。   室内静谧,灯烛晕黄。   穆寒脊背挺直端坐在矮榻上,半昏半明的烛光为他的面庞渲染上一层暖黄色泽,愈发衬他轮廓深邃,眉如刀锋。   只他的眸光和神色却是极沉静极内敛的。   正认真正经的男人有一种说不出的说不出的魅力,俊极了。   韩菀往日就不大感冒时下追捧的那种白皙风流美男子,至于问她那种才算俊,她又说不出来。   不过自从喜欢上穆寒后,心中总算有了标准,她就是喜欢他这种铮铮伟岸真男儿。   她托腮看了许久,看得穆寒不自在起来了。   穆寒时刻关注着她,又怎会察觉不到她的目光?她的喜爱这般直白,看得他心尖都烫了起来。   坚持了半晌,他还是没忍住,抬了抬眼,“主……菀儿。”   被韩菀一瞪,先顿了顿,“菀儿”二字在舌尖滚了两滚,低低吐出了出来。   长久的尊卑难免带来僭越之感,又甜又涩,他唤得多少带些拘谨,不过很快,穆寒就顾不上这些了。   韩菀听了唇角翘了翘,凑上前,搂住他的脖子就在他脸颊亲了一下,以资鼓励。   她是直接支起身子扑过来的,穆寒赶紧接住她,淡淡桃花香盈满怀,脸颊已一热。   他心里甜极,只内敛惯了,如她一般热情外向的表现做不到,只那一双浅褐色的眼眸却柔和极了,如一泓净水,软化了他刚毅的五官。   穆寒坐直,小心翼翼调整一下坐姿,让她靠得舒适。   其实昨日激情燃烧理智,穆寒有许多失控行为,今天情绪缓和下来,他难免多添了不少拘谨,手只虚虚环着她,不敢主动。   只韩菀却是个热情胆大的,凝视他半晌,忽主动凑上唇去。   穆寒来不及说话,唇上已一热,柔软馥郁纠缠在唇齿间,他急喘一口气,片刻,在她挑引下,开始慢慢笨拙回应她。   两人亲昵了好久,最后韩菀歪头靠在他的肩窝上,静静听他颈脉“噗噗”跳动声。   两人搂抱了有小半刻钟。   穆寒可没忘记她好几天没睡好了,他心疼得很,即便这来之不易的相爱如何让他眷恋,她的一切在他心里还是最重要的。   更珍爱,更不舍不得。   再搂了好一会儿,微微分开,他凝视她眼下青痕,低声说:“您该歇息了。”   这几日,她就昨天盹了那么一小会。   困是确实困的,穆寒不说还好,一说韩菀就觉眼睛发涩困意上涌,她忍不住掩嘴打了哈欠。   “那好吧。”   韩菀应了,不过她却不是个安分的,一贯就爱逗他,两人说了好一会儿的腻歪话,她又不乐意自己走路,得穆寒抱她到床上去。   穆寒环抱坚实有力,抱起她行至床畔,他轻轻将她放下,抖开绒毯盖她的腿上。   她顺势在床上打了个滚,穆寒扬声喊人进来伺候她梳洗,不想韩菀搂着毯子坐起,斜睨他一眼,却用十分遗憾的语气道:“上一回,咱们可没真在一起呢。”   上一回是哪一回?   就是韩菀生气让他上榻伺候那一回。   如今许多事情,回忆起来都倍觉甜蜜,韩菀托腮叹气:“就差一点点了。”   那语气遗憾得,她拨了拨有些凌乱鬓发,忽支起身子凑上前,眨眨眼睛,意有所指,“你要进来睡么?”   她大眼睛亮晶晶的,貌似很跃跃欲试。   穆寒一下子就慌了,脑海中某些画面蓦地跃出来,登时面红耳赤,他手足无措。   “主子!”   穆寒强自镇定,见韩菀笑倒在床上,才恍然她是逗他的。   穆寒自舍不得生她的气,敛了敛怦怦乱跳的心跳,须臾,慌乱这才去了。   不过看她难得展了欢颜,他心里也是极欢喜的,穆寒微笑,轻轻拢了拢床帐,身后已响起了脚步声。   穆寒退后几步,佯作若无其事,“主子,卑职告退。”   “嗯,去吧。”   韩菀揪住两边锦帐探头出来,鬓发蓬松脸红扑扑的,倍添娇憨,“你也早些歇,商号的事让陈孟允多搭把手就是了。”   “是。”   穆寒努力镇定,退了几步,这才转身出去了。   ……   沐浴梳洗,八月末沁凉的井水浇在身上,燥热的身躯这才平复下来。   身体和思绪恢复平静了,不过心却还没有。   事实上,自昨夜突破枷锁真的和她在一起后,穆寒的心都处于一种久渴成真的晕眩当中。   秋风瑟瑟,夜阑人静,主人歇下,整个郦阳居都安寂了下来。   只闻听值夜守卫刻意放轻的隐约脚步声,绢灯随着秋风微微摇晃,晕黄的灯光洒在厚窗纱上,微微朦胧一片。   屋内很安静,侧耳静听里间呼吸声变得绵长后,穆寒凝视隔墙片刻,他低头,伸手从脖颈间取出一枚玉佩。   润滑细腻,洁白无瑕,这是一枚顶级羊脂玉,精雕灵芝祥云图案,隐隐还残存一丝馨香,是韩菀昨日刚从她脖子取下来的。   这是她出生之时,父母亲自给她戴上的,她戴了十七年,昨夜亲手摘下来,作为二人的定情信物。   艳红丝线,润白脂玉,犹带着体温,她双手绕过他后颈,亲自给他戴上的。   穆寒当时却有些慌,他穿戴素来简朴,一身布衣腰无配饰,并无回赠给她的信物。   韩菀含笑,解下他佩剑顶端那枚缨红剑穗,说她要这个。   用丝帕包好,小心翼翼放进荷包里。   回忆起她当时温柔的动作和眉目,穆寒不禁露出一丝笑,一丝柔软至极的微笑。   摩挲玉佩半晌,他小心翼翼收回去。   这段感情,或许没有未来,但只这一刻的美好,他想他哪怕粉身碎骨也不后悔。   既已开始,多想无益,只好好与她相爱,希冀这朵绝境中开出的花,能绽放得更长久一些。   ……   韩菀这一觉睡得沉,无梦至天明,次日醒来感觉疲惫全消,精神恢复了许多。   穆寒一见她脸色,心里高兴,韩菀微笑瞅他一眼,招了招手,让他过来一起用早膳。   仆妇就去端了个小食案来,这在家里,就算了,韩菀也没说什么,只吩咐把食案抬过来,她有事情和穆寒商量。   两张食案就相隔一道短短缝隙,两人坐得很近,和同桌而食也差不多,韩菀自挑了许多菜,让端到小食案去。   两人表面不动声色,只目光交汇间,那种热恋特有的隐约氛围总挥之不去。   温媪暗叹了一声,她管不住,也没法管,韩菀严厉警告过,尤其是近身伺候的。她瞥一眼穆寒,心里再愤懑,至如今,温媪只能尽力帮着遮掩了。   早膳也没吃多久,现在时间都很宝贵,匆匆解决,韩菀立即登车往总号了。   穆寒按昨日商讨安排下去,回来时,韩菀已叫来了陈孟允。   陈孟允原是信国总号大管事,在信国已有十几年,要了解信国情况,询问他是最方便的。   心腹近人,韩菀也没隐瞒,直接将自己的打算说了说,陈孟允精神一振,立即开始说了起来。   “说来,这信王和郇王确实不同,两国也大有迥异之处。”   陈孟允提及郇国和郇王,语气不无愤慨。他本身也不是郇国人,陈家人祖上是当年跟着太子宜一起从韩国出来的,对这郇国故国情谊没多少,现如今已是极其厌恶了。   他知道韩菀想知道什么,立即细细叙述了起来:“说来,这些事情,主君旧年亦曾问过我。这信王,如今年四旬有二,正值壮年,我观其施政,算甚是英明,……”   说到这一点,郇国和信国都比较幸运,籍着这个乱象将兴的关键时刻,连续两代国君都是有能之君,内治中兴,蓄势待发。   只不过,两国在具体细节上,差别却非常大。   郇国苛法重刑,雷厉之风,手段刚强,从上至下震慑约束,全国为之肃然一清。   信国则不是,信国变法和施政都要更缓和不少,法刑也相对更合情理。譬如郇国偷盗二百钱者可判五年刑徒,动辄连坐迁之;而信国则刑期三月至半年,若归还赃款并且没造成其他后果的话,一般可酌情轻判。   商法也更宽和,这点陈孟允深有体会:“苛捐杂税少,以鼓励吸引外资为主,并不强行捆征。”   时下各国,多少有捆绑强征之嫌,信国则不是,信国更多是创造良好的环境来吸引外资,氛围很好,吏治也甚清明,少有强迫孝敬的行为。   听到这个,韩菀垂了垂眸,郇国岂止强行孝敬,韩氏现遭遇的已和直接强抢无异了,这还是郇王。   陈孟允细细忖度一番,道:“倘若在信国,信王大约不会如此行事。”   主要是凭信国吏治,朝廷施政,还有信王诏令等等方面来判断的。   信国法刑和施政松紧得宜,每每体察民情,断不会过耗民力,许多细节上,很能体恤黎庶。   很早,信国就明令禁止贵族屠民了,但有犯者,一律入罪。   信国政令称得上仁政,信王称得上仁君。   “我参与了几次随驾田猎,曾远远见过这信王,其龙睛凤瞳双目炯炯,形相极威严,断断不是个得权臣挟辅的中庸之君。”   换句话说,信王这样的一个人,他断不可登位二十年都拢不住权柄的,信国做主的肯定是他。   不过这信王也不是一味宽仁,他治军极严,对于贪官污吏,细作间谍,或其余重罪者,手段雷霆并不逊色于郇王。   张弛有道,宽仁与君威并重。   上行下效,窥一斑而见全豹,由信国的变法到多年来朝廷的大小政令,可见信王处事方式。   故陈孟允认为,这信王当是一个甚有原则的君主,像这种垂涎治下封君祖业直接强谋夺取的事情,他大几率是不会做的。   韩菀点头:“那确实不错。”   可以看得出来,陈孟允对信王评价很高,但韩菀也没急着下决定。   她仔细询过陈孟允后,又问了罗平。等韩渠赶到,又问韩渠。之后再分别向曾去过信国的亲卫单独了解,又结合穆寒给她说的。   这还不止,她吩咐安排去信国及其他几国的人快马赶回,人一一亲自问过,信笺仔细翻阅。   顶着压力足足大半个月,她终于对信国及信国有了一定的了解。   父亲的选择并未出错,这信王心存仁义,多恤黎庶体民情,治国施政以王霸二道相结合,又正值壮年又胸有丘壑,且信国力亦不弱。   确实是一个值得她孤注一掷的对象。   韩菀当下不再迟疑。   她也没有太多的时间可以迟疑了,把密报往案上一掷,霍地站起:“穆寒,你去送帖子。”   今天,她就去拜访张允。   作者有话要说:   冲冲冲!!穆寒被吓到了哈哈哈哈哈   一眨眼就7号了,真快啊啊啊!明天见啦宝宝们~爱你们!!(づ ̄3 ̄)づ   最后还要感谢“lethe”扔的地雷哒,笔芯! 第73章   韩菀现如今是步步尖刃,能不能走出一条生路来,就端看这一回了。   不只是她,包括穆寒罗平陈孟允等等乃至孙氏韩琮,所有知情者都绷紧了心弦。   韩菀送的这帖子,是私帖,她亲笔写了,穆寒只身避人耳目,悄悄送到张允府上的。   至下午,她乔装换车,悄悄离开总号。   绕了好几个地方,确定无尾随者,这才转道往南城的张府而去。   张府位于内外城交界,甚至偏外城一点,在贵胄如云的内城中一点都不起眼。不过如今看在,张允这府邸安置和韩家是一样的心思,方便。   不是不能往里挪一些,而是这位置方便许多不好示人的动作。   辎车辘辘,暮色四合的时分,韩菀抵达张府。   她没有下车,张府管家也十分默契,立即令去了门槛,直接将辎车引进门内。   韩菀在二门下车,张允已闻讯迎了出来。   她看了一眼,张允阔脸大耳目光炯炯,有着中上官员应有的威仪稳重,但却不显得过分锋芒毕露,不管容貌身材还是气质,都很给她一种恰到好处的感觉。   换而言之,就真是一个细作的好料子。   对比起那日的言简意赅,取下面巾的张允看着和煦很多,他面上有几分诧异,不过已快步上前:“贤侄女?”   “张伯父。”   韩菀见礼,张允忙虚扶她,韩菀微笑:“张伯父果然稳重威仪。”   张允哈哈一笑:“贤侄女何必取笑老夫,有你父亲珠玉在前,老夫岂敢自诩仪容风度?”   对于韩菀能找上门来,张允并不觉奇怪,穆寒认识他也知道他的身份,他当日改装蒙面要防备的也不是韩菀。   让他诧异是韩菀这突然造访。   有了上次提醒之谊,两人交往不算陌生,张允稳重和煦,韩菀则以叔伯称之,气氛甚是热络。   寒暄几句,张允便请韩菀入厅,双方分宾主坐下,上了茶,张允便开门见山:“贤侄女此来,不知是有何事?”   他面上带几分疑惑,如果韩菀采纳他的告诫,那么现在该已遁离。可现在她非但没走,反而找上门来。   韩菀微微苦笑:“说来,还要感谢伯父提醒之谊,只可惜……”   她摇了摇头:“不瞒伯父,事到如今,只怕我即便遁离,他们也不会放弃斩草除根。况且,我还有一干忠耿心腹在,我岂能舍下他们独自偷生?”   详细具体的,现在也不能给张允解释,不过这么说也可以了。   韩菀也不在这个话题再打转,见张允蹙眉叹了口气,她随即站起,两步出至厅中,直接跪地大礼一拜。   “请伯父救我!!”   张允大吃一惊,立时起身疾步下来,俯身去扶韩菀:“这,这贤侄女你这是,老夫……你这何出此言?”   嘴里这么说,面上亦毫无纰漏,只张允作为一个他国细作,稳稳潜伏郇国朝堂多年并高升好几次,他何等心思慎密敏锐的人物,心有所感,一凝,垂眸精光一闪转瞬不见。   “你快快起来,起来说话。”   两人拉扯一番,韩菀也没一直坚持,很快就被扶站起,张允捋须蹙眉:“贤侄女何出此言?”   该铺垫的都铺垫完了,韩菀也不废话,待和张允重新坐下后,她坦言:“侄女如今强敌窥逼,身处孤险,唯有伯父能救上一救。”   她目光清亮,直直看着张允。   二人对视片刻,韩菀重新站起,端正一跪,朗声:“韩菀愿秉承亡父遗志,效命于信王驾前!!”   “请伯父成全。”   张允霍地站起,沉声:“贤侄女你这是……”   韩菀抬头,二人目光对上,她眼眸清亮澄澈,神情坦然笃定,张允住了声。   “贤侄女且请起。”   他缓步踱至门外,看了亲卫队长一眼,后者心领神会,立即重新绕正厅巡察一圈。   张允站了片刻,转过身来,“你是如何得知的?”   韩菀大概猜到张允所想,不过她摇摇头:“父亲并未曾给我留下只言片语。”   “哦?”   她苦笑:“伯父是知道的,他本来是想着将我母女送至襄平侯府,欲以韩氏换我娘仨平安的。”   这个确实,知晓前情者,推测出韩伯齐意图不难,否则张允先前也不会去告诫韩菀。   张允点点头。   “是襄平侯府一眼线见势不对,唯恐我不知前情受难,不顾旧年父亲的封口令,将旧事告知于我。”   “我花了些时间,了解了好些前情,也凑巧,晓得了伯父身份。”   她看着张允,十分认真:“父亲还在时之意,我已知晓。我欲弥父亲遗憾,也欲为自己为韩氏谋一条生路。”   张允在这关口冒险过来给韩菀一句告诫,足以证明他说钦佩韩氏行事,钦佩韩父为人,是确有其事的。   韩菀便不全说漂亮话,她很坦白,又添上几分动之以情的亲近:“求伯父助我。”   张允沉吟,说实话,他是很钦佩韩氏和韩伯齐,还颇有几分惺惺相惜,对韩菀这故人之女亦心怀怜悯。   只不过,他这身份,牵一发而动全身,考虑事情肯定得以大局为重的。   其实,在韩伯齐去世之后,他们已放弃韩氏了。   原因无他,韩氏无人。   但韩菀这一年多时间的表现,尤其今日,让张允刮目相看。   此女有其父之风,年少果决,巾帼不让须眉。   有她掌舵,韩氏可重新提上来。   现条件达到了,能得自然是最好的,韩氏庞大且深植郇国,想当初察觉韩伯齐意向,他们可是非常积极争取过的。   另外,如果可以的话,张允也想助故人一把。   他上前,扶起深深下拜的韩菀:“好!”   “只事关重大,伯父不能一口应下。”   张允说:“改日,伯父给你引见个人。”   ……   张允欲给她引见的人,必是太子丹。   这位太子丹,韩菀也了解过。   他在郇都并不高调,落落大方又进退有度,不示弱人前,也不高调出头,换而言之,就是这个度把握得非常好。   而据私下探听,这位是个非常英明果敢的主,很得信王信重。在郇王的眼皮子底下他就能指挥张允等人并定时见面,足可见其能耐。   郇都细作网,必然是由他掌握调度的。   这对韩菀来说,其实是个好消息,这太子丹如此能耐,信国三代能君,筹码押上去也不怕中途出岔子生什么翻大船意外。   她目前肯定没法见信王的,见太子丹,直接向太子丹投诚,已是意料之外的好。   韩菀回府后,第二天,张允就通知她,让她明日巳初到城南的一处宅子等他。   当天黎明,韩菀让穆寒带她去了一趟库房。   存放玉玺血诏的那个库房。   启动机括,从暗格里取出一方一长两个檀木匣子,韩菀垂眸摩挲片刻,最后还是打开匣盖,把二者都放进她提前准备的布袋里面。   玉玺,血诏,还有韩父写的那张记录。   她不是父亲,她没有受牧伯临终重托,倘若相投后窥视许久,才再取出这玉玺血诏,难免令人芥蒂。   要送,就该这次就送。   既示她相投之诚,另外,这也是她给自己增加分量的关键。   后者非常重要的。   至于那张记录,除了拉近距离以外,更多则是韩菀的私心了。她希望,旁人能知晓她父亲为大义黎庶做出过的牺牲。   轻轻摩挲着两个木匣,这是她父亲以生命背负的东西。   这些天下来,她心绪平复了很多,但此刻依旧感到难受。   “主子?”   穆寒低低唤了她一声,她抬头,对上穆寒蕴着担忧心疼的一双眼。   她冲他笑笑:“我没事。”   靠着他肩膀平复了一下情绪,韩菀直起身,把布袋系绳系上牢牢捆住,郑重交给穆寒保管。   穆寒当即端正了神色,肃然接过,小心检查了几遍,而后用一块包袱皮裹住,打了几个死结背在背上。   他们立即吹熄蜡烛,赶在晨曦冲破黑暗前离开库房。   韩菀没有再回郦阳居。   等稍候到了时辰,便会有一个“韩菀”照常登车往朱雀大街去。   而韩菀本人,趁着此刻犹有夜色,穆寒这就直接带着她悄悄离府。   他背上背上东西,这回却是不好背她,两人一路至西墙下时,他直接抱起了她。   他生得异常高大健硕,直接便能像个小孩子般把韩菀抱坐在臂弯上,足尖一点,人已飞跃而起。   韩菀就觉得这姿势挺有意思的。   风声呼呼,她环着他的脖颈,凑在他耳边说了一句什么,穆寒差点踩碎了瓦片。   韩菀说,小时她爹也这般抱她的。   穆寒窘迫,侧头瞅她,被她轻轻吻在眼睛上。   “好了,不逗你了,咱们走快些吧。”   还有正事呢。   这般打趣一句,韩菀感觉心里轻快了一些,今日太重要,她其实多少还是有些紧张的。   之后她没再逗穆寒了,乖乖侧脸伏在他的肩膀上,让他扯过斗篷蒙住她的头脸身体。   不管她做什么,穆寒都不会生她气的,更何况只是亲昵打趣,小心翼翼掖了掖斗篷,确保能阻隔寒风,他随即收敛心神,飞速而去。   到了目标别院,罗承阿亚等人已经在了,俱换上一色不起眼的装束,马车也伪装妥当了。   罗平则不在,他还得护送“韩菀”去总号。   没办法,他和穆寒两人都是近卫标志人物,一个穆寒不再还能是进车厢议事,两个都不在就不对劲了。   他人不能来,只这次随行的都是他和穆寒以及韩菀仔细斟酌后带的,人不多,个个都是铁杆心腹好手。   穆寒再回头巡视一番,之后两人换了衣裳,韩菀登上那辆半旧的蓝帷小车,在七八名近卫护持下离开小院。   一路绕了很久,换了几个地方,再三确认确实无人尾随,这才掉头,往张允说的那处城南宅子去了。   张允也很谨慎,反复观察确定没有尾巴,之后才带着韩菀快速出西城门,往城外而去。   这是已过午了,并没有停下里用午膳,也没人在意这个,张允取出备好的点心,两人各垫了两块就了事。   未正,终于抵达目的地,位于南郊,云岭山麓的一处偏僻别庄。   “贤侄女,我们进去。”   韩菀深深吸了一口气,跟了进去。   ……   见的果然是太子丹,过程很顺利。   甚至比韩菀想象中的最好情况还要更顺利一些。   这别院虽小,布防也不着痕迹,但穆寒一进来就感觉到,这里里外外高手不少,远近岗哨非常之多。   穿过庑廊,一绕,就是正厅,廊下阶前肃立布衣护卫,尤其门前几个,肃立如入鞘的宝剑,锋芒内敛但寒意隐透,很像韩菀初见穆寒时的感觉。   她跟着张允进了正厅,厅中一二十六七的青年男子,皮弁冠束发一身藏蓝锦袍,穿戴简单无标志身份配饰,只身姿昂藏气度斐然。   他容貌不算十分俊美,只已无人注意他是否俊美,韩菀远远见过郇国几个皇子,竟无一人能及他龙章凤姿。   太子丹双目炯炯,褪去伪装,他威仪尽显,眸光极之摄人,闻得声响转过身来,正见张允正领着韩菀入内。   “见过太子殿下。”   韩菀眼观鼻鼻观心,与张允一同俯身见礼,随即,感觉一道目光落在她身上。   太子丹打量韩菀一眼。   这一见甚是满意,听张允说得再多也不如自己亲眼一见,此女举止有度不惊不怯,确实如所闻一般无二。   其实该商议的都已商议过了,他能见韩菀,就说明接纳之意,因而着意和煦,叫起张允后,他亲自扶起韩菀:“韩家主巾帼不让须眉,今日一见,果然风采斐然。”   太子丹笑道。   韩菀也笑:“太子殿下谬赞,我不过承前人之荫罢了。”   “怎及太子殿下威仪赫赫?”   太子丹笑:“诶,这般说来,我岂也不是得祖宗遗泽?”   “说来,我与韩家主,还是血缘之亲。”   这话倒是真的,信国祖上迎娶天家公主三次,和当年的韩国也联姻过不止一次,不过最近也是几代之前的事,而信国姓姞罢了。   其实这些诸侯国,除非是中后期篡国的,否则基本都和天家姜姓联姻过,虽这关系不影响你死我活,但到了想拉近关系时,那也是很实在的话题。   如今太子丹这般说,就很着意表示亲厚了。   韩菀自然不会不识好歹,她深深一礼,而后退后一步,利索撩起裙摆,一个稽首大礼。   “若太子殿下不弃,韩氏愿为信王及殿下效犬马之劳!!”   “好!!”   太子丹叫了一声好,亲自俯身,他扶起韩菀,不想,韩菀却微微拒了,他有些诧异。   韩菀却微微偏头,穆寒利落解下背上包袱,将包袱交到韩菀手上。   韩菀双手托起,有些哽咽,但声音很清晰:“韩菀此举,也算秉承父亲遗志,此二物,当献于信王驾前!”   太子丹有些讶异,实际穆寒背着包袱大家都看到,近卫也早已盯着留心了。   他伸手接了过来。   随手挥退欲先解开检查的亲卫,他自己亲自拆了。   韩菀这般郑重的,这显然是个重要物事。   太子丹何等人物,见识经历极其多,早已泰山崩于眼前而面不改容,但打开方匣那一刻,他还是瞬间失了色。   “这是……”传国玉玺!!!   传国玉玺失踪,消息灵通的诸侯王都已知道,信王亦然,此物的重要性和意义不言自喻,几年来,大家都在使尽浑身解数找,也包括信王和太子丹。   可惜,一直无所获。   在这个越发渺茫的关口,骤不及防,太子丹大震,随即大喜过望。   “啪”一声阖上方匣,他也不递给旁人,赶紧打开另外一个长匣。   之后,又见到韩父的亲笔记录。   “好,好好!!”   他激动得,连说了三声好。   这代表什么?   现在这可不是他们找到了玉玺并占为己有了!   从韩菀手中接过此物,有了韩父这张亲笔记录,代表着他们是姜氏王室选取的继任者。   托之于江山社稷,托之于天下黎庶。   仁义之君,得到姜氏承认。   一旦举旗,就是王旗,名正言顺的正义之师。   良久,太子丹阖上匣盖,自己亲自拿了布袋也不交给旁人,他快步上前,俯身扶起韩菀。   “汝及汝父之诚,我与父王尽知!!”   他肃然:“我姞丹在此立誓,断不负姜氏所托!!”   他亲自扶起韩菀:“元娘好极,我必亲自书信一封,向父王陈明此事!”   “你放心,日后,我们便是如一家之亲,同进共退,共襄盛举!”   他肃然说罢,拍了拍韩菀的肩膀。   此时,也不论男女,只论立场,太子丹力道不会轻,韩菀不觉疼,她的话同样铿锵有力。   “谢殿下不弃!!”   她也很激动。   至此,她携韩氏相投信国,才算正式成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也是肥肥的一更哒!哈哈哈明天见啦宝宝们,么么啾!(づ ̄3 ̄)づ 第74章   厅内气氛很热烈,比韩菀刚进来时热烈太多了。   韩菀情绪高昂之余,心彻底落到实处。   她这步棋走对了。   及时送上玉玺血诏,第二个目的是给自己给韩氏增加分量。   分量不够,一旦到了万不得已之时,很容易会被当成弃子的。   现在她献上了玉玺血诏,这不但是诚意还是大功。这件事情,信王及其一干心腹肯都会知道的。据她了解,信王赏罚分明,太子丹亦然,这既是这对父子一贯的用人原则,必要时也会是一个约束。   有大功,自然不能轻易被舍弃的,否则寒的不是一个人的心。   韩菀愿意相信信王父子的原则,但这也不妨碍她多想一些,身处刀刃风口,如何谨慎都不为过的。   事到如今,韩菀得先给己方谋一条退路。哪怕一切失败,她和母亲弟弟,以及一干忠心耿耿的心腹下属,必须得有一个撤退的方向。   信王,信国,就是她谋的退路。   接下来还很险,但好歹是有了退路了。   韩菀心里长长舒了一口气,这些事情,事前她没法跟其他人说,唯独一个穆寒。   似是不经意,她回头看了他一眼。   果不其然,在那双浅褐琉璃珠般的眼眸里,她看到和她一样的那种隐晦如释重负的欣然,另外,还夹杂一种淡淡类似自豪的情绪。   她唇角不禁翘了翘,笑意加深了几分。   ……   大家情绪都很有些激动,说了好一阵子,才缓和下来,太子丹携韩菀一同入座。   没有分席,几个人就围着长案一同坐下。   除了太子丹河张允以外,另还有两人分别叫燕北瞿容,这二人一明一暗,俱是太子丹的心腹谋士。   这二人见了玉玺血诏,也是激动得满面红光,自我介绍过,和韩菀连连说了好一阵的话,最后不禁嗟叹:“韩君真真仁义君子也!”   真让人感慨且敬佩啊,这世上能有多少人,能为了社稷天下黎庶百姓而置自身安危及家小都不顾的。   这不是一时热血上涌的决定,而是足长达几年,步步凶险且谨守不变的信念。   太子丹也叹:“韩君之胸怀,孤敬服。”   众人嗟叹一番,又安慰了面露几分黯伤的韩菀,由于时间紧迫,很快就开始商议正事了。   这商议的对象,正是刚刚正式相投的韩菀以及韩氏。   太子丹沉吟片刻,对韩菀道:“若家主愿意,孤即命人护送汝等返信。”   其实昨日商议并非如此,但由于玉玺和血诏,他临时多给韩菀一个选择,若她愿意,即可立即脱离旋涡。   有太子丹渠道和信王庇护,遁离安全系数大大增加。   韩菀沉默片刻,最后很坚定摇了摇头:“谢太子殿下.体恤,元娘并不想就此离去。”   遁离即等于舍弃韩氏,这并非韩菀意愿。   信国是退路,退路之所以叫退路,是最后才走的,迫不得已实在无法坚守才不得不选择撤退用的。   韩菀要保住韩氏,保住父祖和自己的心血。   产业挪不动,人员无法撤退,杨膺李翳布置的天罗地网仍在,并且在一步一步绞紧。   她却是决心拼尽全力要在郇王手里挣出一条路的。   另外再有一个。   很重要的一个。   父亲去世后,偌大韩氏即如莬丝浮萍,左右寻找欲依靠,最后却靠上了杨家这一匹饿狼,终究还是缘于自身不稳。   现她既已将玉玺血诏托与信王,何不就此拼一把?争取多建些功勋,以期日后自己从根本上立起来。   自己便是靠山,才能一劳永逸解决问题。否则,今日有襄平杨侯,来日也会有李侯赵侯。   这是危险,也是机遇。   这是一个最坏的时候,也可能是最好的时候。   综上二者,韩菀没想过走,她必须留下。   至于后续要怎么做,这几日和一干心腹闭门商议,她辗转反侧思索,她心里有了个火中取栗的主意。   不过韩菀没急着说,她想先听听太子丹意见。   太子丹就道:“既然你不愿,好!”他抬头看韩菀:“以进为退,险中求存,你逆流而上,佯装不堪杨膺逼迫,毅然投向郇王如何?”   这是他们昨日商议的结果。   实际上,对太子丹等人乃至背后的信王而言,韩氏深植郇国枝干庞大,就这么放弃送给了郇王,实在是太过可惜了。   需知信与郇,乃中原乃至关东诸国中,国力以及军事最强的二国。将来,这郇国必会是信王逐鹿中原的第一个强劲对手以及最大的绊脚石。   若韩菀能够将势就势,破险寻机,佯装不知背后主谋是郇王,装作被杨膺李翳逼得走投无路选择直接倒向郇王,继而成功潜伏,韩氏将会给他们在布置和刺探情报还有其他方面增添非常大的助力。   既然韩菀不愿遁离放弃韩氏,那正正好,太子丹便将他们昨日商议的结果说出来。   他道:“我们的人会全力协助你。”   他们评估过,这等情况下,郇王很可能会缓和下来的。   郇王若无顾忌,他就不会这般曲折迂回,倘若能不用刚烈手段便能得到韩氏,那当然是更好的。   顺利的话,韩菀及韩氏很可能会进入一个观察期。   至于能不能顺利通过这个观察期?通过后能不能走远,能不能尽可能地打入郇国核心,这个就看韩菀的手腕了。   当然,这些说得有些远了,上述一切都得顺利投了郇王再说。   “若投郇王,可通过太师公羊夷。”   公羊夷是王师,还是从国丈,投他就等于投郇王。   这么些年下来,太子丹对郇国乃至郇国重臣们,乃至郇王本人,都恨下了一番苦工的,了解不可谓不深。   他估摸了一下:“应有七分成数。”   成功率,太子丹判断在七成左右,他看韩菀:“元娘以为如何?”   韩菀点头:“甚好。”   太子丹的破局之策,乃至后续间谍之谋,和她想的正好一样。   唯一有点差异的,就是通过相投的人选她还没确定,公羊夷还只是备选之一。   现在不用想了,太子丹对郇王乃至郇国朝廷的了解,肯定远胜于她,那就是公羊夷。   若没有成功投了信国,若没献上玉玺血诏增加自己的分量,韩菀是绝对不会考虑这个法子的。郇王无义,不择手段,相投不亚于虎谋皮。   现在前面铺垫一切顺利,太子丹计策安排也与韩菀所想不谋而合,她毫不犹豫应下。   非常爽快。   十七岁的韶华少女,面容犹如春华初绽,眉目间甚至犹有几分稚气,只她通身沉稳坚毅的气质,将这些稚气统统掩盖,非常果决有度,无一丝怯惧,在他们这些年长者面前,也丁点不落下风。   难怪在父骤亡逝后,她能一手撑起这般庞大的家业。   太子丹等人不禁面露赞赏,张允忆起韩父更是添了几分欣慰,太子丹击掌:“好!果然少年不可欺也。”   此事当下说定。   接下来,就是一些细节。   燕北瞿容张允轮流给韩菀普及郇国朝廷局势,包括杨膺栗进公羊夷等等重臣贵戚的各种事宜。   期间也有提及杨于淳的,几人不禁叹杨膺竟能生得这么一个才能品性俱上佳的儿子。   不过杨于淳不是重点,提一句就过去了,这公羊夷才是,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太子丹偶尔补充,把太师公羊夷从年岁到喜好性情习惯等统统都撸了一遍。   韩菀心里一下子就清晰了许多。   只不过,在这一方面上,太子丹能给予帮助就到这里了,具体操作还是得韩菀自己亲自来,旁人替不了她。   不知不觉,已过了一个多时辰,这时乌金西坠,已至黄昏。   太子丹身份敏感,不能停留太久,交换了几个常用备用的联系联络方式后,最后他勉励韩菀一番,然后就散了。   太子丹先走。   张允和韩菀略后一步,临上车前,张允拍了拍韩菀的肩:“莫要紧张,伯父以为,你可以的。”   韩菀点头:“伯父放心,我会全力以赴的!”   二人随即登车,离开了小别院。   ……   由于是回城,不会不认路,为更谨慎计,张允和韩菀出了小别院就分开,各自回城。   韩菀绕了一大圈,从北城门进的门,才回家就见翘首以盼的孙氏韩琮。   她告诉母弟结果,孙氏攒紧她的手,长长吐了一口气:“那就好!”   安慰了母亲弟弟,在正院用了晚膳,娘仨说了许久的话,直到看母弟安置下了,韩菀才折返郦阳居。   这时夜已深了。   今天天气很好,秋高气爽,天空无一丝积云,飒飒风声,远近隐约的虫鸣声响。   韩菀推开窗牖,偌大空旷的庭院,无垠夜空如藏蓝幕布,点点银光璀璨,漫天星斗如恒河沙数,数之不竭望之不绝,正闪烁照耀人间。   她长长吐了一口气。   韩菀还带着几分笑影,只在母亲院里那种犹带振奋的笑意就敛了,她心里有一些惆怅。   倒不是不高兴的,今天很顺利,甚至比韩菀想象中的最好情况还要更顺利一些。   玉玺血诏送出来,后续计策也定下来了。   算成功了一半。   还差一半,端看通过公羊夷相投郇王能不能成功了。   不过总体而言,这发展算是好的。   韩菀当然是欣慰的,只她心里欣慰归欣慰,但也难免惆怅。就在今天,她亲手将父亲以命相护的玺诏交给了别人。   心里难免会有些空落落。   韩菀望了一阵夜空,回头对穆寒说:“我们去看星星吧?”   她想到屋顶上去。   穆寒自没有不应的,其实他察觉到韩菀的情绪变化,他拙嘴笨舌,不会哄她,但他却是极盼她能重新高兴的。   闻言没二话,穆寒转身取出厚绒斗篷,给她披上,而后带着她从后窗而出,落在距郦阳居不远的一处三层高楼的屋顶上。   “好高啊!”   韩菀还没坐得这般高过,只觉得大地皆在她脚下,星辰一下子近了许多,仿佛用力一伸手就能触碰到了。   这种新奇的体验,韩菀一下子就兴奋起来了,回头冲穆寒笑笑,她忙左看右看,穆寒见了轻声说:“主子?”   他伸手一指。   那是屋脊最高的位置,观星最佳,旁边还有垂脊,可以挡一些寒风。   韩菀笑着点头,伸手勾着他的脖子。   穆寒搂着她,轻轻一跃,落在顶脊上。   她小心翼翼将她放下,待她站好,他解了外衣,细心铺在屋顶上,才扶她坐下。   “你不冷吗?”   “不冷。”   她摸摸他的手,温热,比她还暖,那好吧。   韩菀仰头望了星空半晌,她侧头靠在穆寒的肩膀上。   “穆寒,你说阿爹有没有看着我?”   小时候韩父抱着她观星,指着星斗一个个告诉她,这叫太白星,那个叫启明星。   然后她就歪头问了,还有呢?还有这许多没有名字吗?这天上怎么会有那么多星星呢?   父亲给她掖掖小斗篷,笑了,他就说,那许多都是地面逝去的人,人寿元尽了,就会变成星星到天上去。   比如祖父祖母,祖父祖母就在天上看着我们菀儿呢。   现在长大了,但韩菀还是很愿意相信这是真的,父亲也到天上去了,他肯定一直在看着她。   穆寒轻声说:“在的,主君见得主子完他心愿,将玺诏托与贤君,必定会欣慰的。”   韩菀听得眼泪一下子下来了。   其实她也没伤心难过,就是穆寒这话一下子说到她心里去,忽然眼泪就管不住了。   “嗯!”   她很大力应了一声,把带来的酒囊取出,拔开塞子,把大半的酒水洒在瓦顶上,最后仰头喝了一大口。   烈酒顺着喉管直入腹中,心里那些惆怅就尽去了。   还是穆寒懂她,她一把抹了眼泪,侧头笑着看他:“穆寒!”   她喊了一声。   穆寒用帕子给她揩去脸颊残存湿意,抬眼看她,他很专注,那双浅褐色的眼眸映着满天星斗,沉静又璀璨明亮,里面清晰倒映了一个笑意盈盈的她。   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忽展臂扑上去搂住他。   瓦顶脆弱,但韩菀一点都不担心,穆寒展臂,稳稳接住了她,她就顺势了勾住他的脖子。   “穆寒,我今天有没有说过很喜欢很喜欢你呀?”   柔软欢喜的语调,青葱少女包含浓浓情意的声音,穆寒一下子感到心都要化开了。   “没呢。”   他凝视她,良久,轻声说。   “这样啊?”   韩菀装模作样想了一下,“那罚我被你亲一下吧。”   又娇又狡黠,那双黑白分明的美丽眼眸却瞅住他,大有你必须亲,不亲不行的意思。   霸道得紧。   韩菀也知长久的尊卑让穆寒拘谨,他从不敢主动,但她不在意,慢慢来嘛,不急的,这不是更有情趣么?   她仰头,一双明亮的眼眸坠入漫天星光,将他的心魂都一并摄入了其中。   穆寒顿了顿,慢慢俯身。   有些冰凉的唇瓣碰触在柔软上,她顽皮,伸出舌尖舔了舔,脑海瞬间似有烟火炸开。   他呼吸重了重,才笨拙慢慢亲吻她。   很生疏,很拙涩,但极珍爱,极虔诚,韩菀搂着他的脖子后仰,两人慢慢倒在瓦顶上。   作者有话要说:   寒哥你要加油啊,你啥时候能上全垒啊哈哈哈哈哈哈   假期后的第一天上班,太不适应了哈哈哈,明天咱们也加更哈嘿嘿,明天见啦宝宝们!爱你们!!(づ ̄3 ̄)づ   最后感谢“梁熊熊”扔的地雷,笔芯!! 第75章   韩菀感觉自己是要醉了。   穆寒有力的臂膀,结实的胸膛,有着皂荚味道的浓醇气息包裹着她,炙烈的酒意从胸腹上涌,氤氲着了她的头脑,脸颊热热一片,她整个人都软了下来。   手努力攀着他的脖子,承受他笨拙又认真的亲吻。   也不知是酒意还是情意,一吻罢,她眼皮子都是烫的,闭目伏在他的怀里。   繁星满天,藏蓝璀璨,这处小小的垂脊瓦顶,就如同那人间最美好的天堂。   两人谁也没舍得开口,静静偎依了许久,最后还是穆寒轻声:“主子?”   该回去了。   韩菀脸红扑扑的,她方才喝的是烈酒,已微醺,这深秋夜里的高楼屋顶,寒风瑟瑟,他怕她酒后摄了寒气。   小心翼翼压紧她的斗篷,穆寒抱起她一抄外衣,轻轻一跃,便回到了郦阳居。   按原路折返内寝,他轻轻将她放在床上,韩菀睁了睁眼看他,他拉开床尾厚厚锦被,盖到她颈下,轻轻拍着她的背。   韩菀也倦得很了,困意伴随酒意上涌,在他轻拍下,她嘟囔两句,很快睡了过去。   良久,穆寒站起身,轻轻放下两幅锦帐,这才转身出去。   他去洗漱。   其实他本也不用出房的,这种情况平时他一般都在外间用铜壶里一点水将就一下便可。只他刚和韩菀亲近过,她仰脸回吻他,不自觉挨蹭,他此刻胸腹滚烫得有些让人发燥。   打开门去了东厢,用冷水浇了一遍,年轻躯体里的燥热这才平息下来了。   穆寒很快洗过,出来见了率人巡夜的阿亚,低声嘱咐几句,他推门回了正房。   鎏金香炉徐徐吐着青烟,馥郁的百合香息混合着淡淡的桃花香,融融暖意,似要将人溺毙其中的心醉。   穆寒没有马上睡下,酒意发散人会热,他怕她踢了被子,后半夜会着凉。   轻轻推开门进了内室,绕过屏风,浅杏色的绡丝锦帐逶垂在地,他轻轻撩起。   韩菀果然踢了被子。   她想是嫌弃头皮勒得紧,睡梦中把好好的发髻扒拉半散,正侧身面朝里陷在软枕里头,锦被滑至腰下,大半身子都露了出来。   穆寒跪在脚踏上,轻轻扯回锦被盖在她身上,再轻手轻脚试着给她拆头发,他不熟,良久才拆开了,她微蹙的眉心随即松开了。   穆寒给她掖了掖被子,而后压实被角,静静守着她。   光这般守着她,他能守一辈子。   静谧的夜里,安静又祥和。   直到三更过后,韩菀终于老实下来。   她脸额触手不再发烫,也有半个时辰没再踢被了,穆寒这才悄悄起身,拢好纱帐,轻轻退了出去。   夜静无声,一如穆寒的动作,悄然默默,除了他和夜色,并不需要第三者知晓。   ……   韩菀这一觉睡得极好,次日晨起,感觉又降了温。   今年雨水少,近日才总算下了几场,哗啦啦夜雨过后,天气一日比一日冷。   韩菀加了一件夹袄,斗篷也换了一件薄毛的,站在庑廊下感觉了一下,才算足够暖和了。   她侧头看穆寒,他还是一身黑色布衣,有点牙疼:“你不冷么?”   穆寒觉得尚可,并没多冷,不过最后还是在韩菀坚持下,他还是加了一件薄斗篷,她才肯作罢。   “走吧!”   今天天气尚可,薄薄的晨曦落在庭院上,虽没多少温度,但也觉朝气蓬勃。   韩菀足睡一夜,精神抖擞,大步穿过庭院,和穆寒一起登车往总号去了。   “接下来,咱们要做的就是通过公羊夷投郇王了。”   辎车辘辘,两人商议,不过为谨慎计,这句韩菀低声凑得很近。   耳边一热,小小的车厢内她的气息极清晰,吸入肺腑萦绕全身,只不过这是在谈正事,穆寒收敛心神,他沉思片刻:“现在不是时候。”   “没错。”   现在确实不是时候,她得被杨膺逼迫得“走投无路”,才能孤注一掷的。   韩菀提起陶壶,把刚煮好的茶汤倒在特制的束口漆盏里,递了一杯给穆寒,而后凑上去,在他耳垂亲了一下。   肉眼看见他耳垂迅速泛红,她轻笑几声,这才退开,把茶盏捧在手里说:“不过想来也不会太久了。”   杨于淳那边拖不了这么久的,再拖,总不能拖个一年半载不让他回来吧?   杨膺肯,郇王也不肯,杨于淳可是干实事的股肱,到年关将至时,朝中事务就届最繁忙的时候了。   所以,韩菀判断:“很快,杨膺就会亲自出手施压的。”   穆寒耳廓发热,她活泼胆大又素爱逗他,经常让穆寒手足无措,但他心里却是极甜的,根本就不会生她的气,听得韩菀得意轻笑,他其实是极欢喜的。   他就是这般默默爱着她,她言行举止,在他看来就没一处不是极好的。   他轻咳一声,收敛心神,默默将韩菀所说在心里过了一遍:“主子说的是。”   他赞同韩菀的判断。   现在,他们要做的是把握一个度,要将一个被强势打压后剧烈挣扎,宁愿孤注一掷也绝不屈服者演绎得惟妙惟肖。   越真实越好,越激烈越好。   “栗竺动作越来越大了。”   韩菀啜了一口茶,轻哼一声:“我们反击吧。”   之前由于很多事情没定下来,韩氏应对以栗竺为首的三家的围攻,一贯都是以拆招为主的。   查清了杨膺,压抑了这么久,再被栗竺加强进攻,爆发也不足为奇。   然后,韩氏树茂根深,底蕴非栗乐田可比拟,栗竺就该很吃力被压回去了,然后杨膺就该出手了。   矛盾瞬间升级,接下来,就是拼演技的一环了。   韩菀把总,至于具体和栗竺交锋,就交给穆寒了。   穆寒肃然:“是!”   ……   接下来的事态的发展,就在韩菀小心操控中很快如预料般激烈了起来。   韩菀盯着,穆寒亲自下场,和陈孟允等人一起,“忍无可忍”向栗竺展开反击。   局势胶着,一轮迅猛肉搏,栗竺不得不陷入下风。   就在这个关口,杨膺出手了。   栗竺登襄平侯府,当天,杨膺门下的两个商号加入战局。   这两个商号连栗氏都比不上,可这是一个讯号,非常重要的讯号。   襄平侯府不再是韩氏靠山,反掉头一变,便成一头虎视眈眈的饿狼。   一时间,整个郇都尽哗然。   不提旁人是怎么议论杨膺和韩氏两家的,最实际的,雪中送炭少,落井下石多。   这么一下反转,许多韩氏合作多时的商号都心有顾忌,不敢出头。而蠢蠢欲动想趁机分一杯羹着却极多。韩氏兴盛愈百年,其庞大可想而至,它占着多少市场和利益?若能趁乱撕下一块,岂不快哉?   孤立无援,那是最艰难的一段时间。   哪怕有了退路这只是计划必经的过程,韩氏承受的压力都是真的,所有人都咬紧了牙关。   孙氏流着眼泪咒骂过杨膺杨夫人,拉着韩琮一起投身总号,会干什么就干什么,母子连歇带住都在朱雀大街里头了。   韩菀两天连发七封急信往西北而去。   想当然,是不会有回音的。   紧接着,杨膺一亲信官员上书,以提高丹砂税赋为开端,一路说到韩氏垄断郇国大半丹砂市场,然后再说到如韩氏般的大商号不可不防,从经济到国事,列出种种危言耸听的隐患,建议朝廷颁令干预云云。   不少人觉得说过了,纷纷驳斥,但也有觉得有些道理,尤其杨膺一党,朝堂上吵成一锅粥,最后郇王烦不胜烦,给喝停了。   虽郇王道不至于此,把这事给揭过去了。   但此事一出即如滚水下油锅,矛盾瞬间升级。杨膺动真格了,一次不行,还有会有第两次第三次,他权柄在握乃朝之重臣,韩氏如何能与之争锋?   附庸和想趁火打劫者闻风而动,一下子情况急转,已沉至谷底。   这时候,韩菀接到太子丹的信,火候已到。   和她忖度的一样。   韩菀长长吐了一口气,提笔蘸墨,亲笔写了一封帖子,递出后随即站起,“备车,我们去太师府。”   她更衣梳洗,对着铜镜端详片刻,镜中人脸色苍白目泛红丝,眼下青痕不浅。   这段时间,韩氏承受的压力都是真的,她绷紧心弦引导局势,疲惫也是真的。   穆寒取下木桁上的银鼠皮斗篷,给她披上,她也垫脚给他理了理衣领子。   二人凝视彼此片刻,韩菀说:“走吧。”   一转身,银黑色披风扬起一个猎猎弧度,韩菀步伐很快,整个计划能不能成功,韩氏有没有机会保住,就看最后这一环了。   ……   北风凛冽,卷着枝头最后几片黄叶和枯枝呼啸而下,噼里咯吱声零散不绝,很快被吹散。   又一年冬至。   辎车轧过青石板大道,直奔内城中心而去。   太师府位于王宫不远,门庭高阔又古朴威仪,巍峨肃穆车马络绎,韩菀撩帘望了一眼,随即放下。   这是她继张允太子丹后的第三次登门求机了,很凝重很紧绷不错,当好歹有了经验,她比前两次镇定了不少。   得到太师公羊夷接见后,她发挥得十分好,愤慨又渴求,破釜沉舟,带着孤注一掷的那种决然,说到恨时,声泪俱下,她咬着牙:“哪怕韩氏就此轰塌,也断不可落入此等奸贼之手!!”   “韩氏起于郇,也当效于郇!韩菀愿携韩氏,为太师及王上效犬马之劳!!”   咬碎银牙,铿锵有力。   太师公羊夷站起身,捋了捋斑白的长须:“那韩家主此意,是欲投于老夫,效忠于王上?”   “是!请太师成全!!”   公羊夷来回踱了几步,回头看一眼面上犹有泪痕的韩菀,年轻少女毅然果决,带着一种宁可玉碎不为瓦全的孤绝之意。   他沉吟半晌,最后对韩菀道:“你且回去,待老夫斟酌两日。”   韩菀心里明白,这所谓的斟酌,即是上奏郇王。   她带些紧张也带些希冀,但稳住了:“是,元娘静候太师佳音。”   她说了几句感激表忠的话,然后告退,退出前厅,她垂下眼睫,在仆役引导下离去。   ……   韩菀猜得没错,次日下朝,公羊夷就往后方求见郇王去了。   北风猎猎,郇王宫外宫的太池中,绿水依旧碧波荡漾,引了汤泉的活水中,鱼儿灵活摆尾,争相往投下鱼食的位置飞快游来。   太池九曲桥上,郇王紫金冠束发,一身玄色滚边王袍,他没披斗篷,戴着白玉扳指的的右手从篓里抓起一把鱼食,随手洒进池中,垂目看鱼儿竞相争抢。   “你说,韩氏欲投太师府,欲投寡人?”   郇王四旬年纪,体格高大颀长,浓眉长目,鹰钩鼻,视人如鹰视狼顾,王威赫赫,极其摄人。   他此刻挑了挑眉,语气姿态甚是随意。   公羊夷拱手禀道:“是。”   “老臣听那韩元娘言下之意,准确说,应是通过老臣门下,投于王上之麾下。”   郇王不置可否。   他没说话,公羊夷等了一会,又道:“王上,老臣以为,若能这般,也无甚不好。”   太子丹选中公羊夷,不是没有原因的。   臣从其主,上行下效,郇王手底下的心腹重臣,大多都是和他一样的鹰派。   当然,也有例外的。这郇王的心腹股肱中例外的,头两个,一个是杨于淳,另一个吧,则是这公羊夷了。   其实从一开始,对于韩氏,公羊夷就不大赞同郇王强取豪夺。   他旧年给郇王授课,就多讲述刚柔并济,还曾特地找过儒家学说授予郇王,希望能中和一下,只可惜没啥成效,郇王肖父,性格能力手腕较先王还要青出于蓝。   此刻见郇王不置可否,他便劝了:“若能不强取,岂不更妙哉?即便有那孙氏栗竺和杨膺,长久下来,终还是会露痕迹的。”   这不是慎不慎密的问题,哪怕表面有杨膺栗竺,但不动真格还行的,一旦天下大动,韩氏所出终归会入郇国国库,各国不缺精明人,长久以往,怕还是难免包不住。   与其一身骚,现在有更好的法子,岂不妙哉?   公羊夷苦口婆心劝了一番,见郇王还是没言语,他想了想:“王上,不妨把人诏来见见?”   不如先见见这韩元娘,然后再做定夺?   郇王已把鱼食撒完,接过温帕擦了擦手,漫不经心道:“行。”   到底松了些口。   “太师安排罢。”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马上就来哈!(*^▽^*) 第76章   结果如何,尤自待定。   从太师府回来的第三天,韩菀接到太师公羊夷送来的一张帖子。   王驾往西郊冬猎,此处随驾者中,公羊夷邀韩氏母女三人与他一起同行。   这事儿表面来说,足可算是天大的颜面了,可韩菀并没有多高兴。   打开帖子一看,脸色就沉下来了。   倒不是由于佯投之事犹疑未决,而是帖上母亲和弟弟的名字。   她自己有闯刀山火海的决心,但却不愿意让孙氏韩琮和她一起去。   哪怕公羊夷此举只是出于礼数,只倘若不成,谁知会不会发生什么变故?   她其实已经联系了太子丹,万一,真有个什么万一,太子丹的人会来接应孙氏娘俩,立即护送他们去信国。   所以她希望母亲弟弟待在总号或家里。   反倒是孙氏和韩琮接受良好,娘俩不知韩菀打算,他们说好母子三人共同进退的,并没觉得不妥,孙氏立即就张罗随驾的细软衣物了。   韩菀还能如何?   只能这样的。   她也不能不让孙氏韩琮去,这等敏感的关键时刻,若刻意这般行事,就让人不得不怀疑她当场真诚了,立马前功尽弃。   韩菀揉了揉眉心,伏在穆寒肩膀,闷闷说:“也只能如此了。”   穆寒轻轻搂着她,低声安慰:“稍候我们多挑些人,届时紧随夫人二郎君左右。”   穆寒的关切宽慰,韩菀听了心里熨帖,不过她心里明白,多挑多少人,也及不上郇王护军。   她们跟着公羊夷,怕就在王驾左近。   她直起身,长长吐出胸腔一口浊气。   想要确保安全,还是得尽全力把计划顺利进行下去啊。   ……   时兴田猎,春猎夏猎秋猎冬猎,一年四季皆可,除了像避暑那会那种庞大每年都有的狩猎,也有小型的,即兴的,逢郇王兴起,说走就走并不出奇。   今日接了帖子,明日就出发了。   辎车跟随太师府的车队,一路往西郊云岭行宫而去。   人少,韩菀一行直接就当作为公羊夷的随属,跟着他一起住在行宫的外围。   冬猎第三日,郇王召见了韩菀。   闻得太师遣来的仆役禀,孙氏一下子抓紧了女儿的手,韩琮也是,腰一下绷紧了。   韩菀不着痕迹拍了拍母亲的手,“阿娘,我去去就回。”   “嗯。”   孙氏深呼吸,努力装作自然姿态,“快请进来,坐下喝口热茶罢。”   只太师府规矩大,那仆役俯身,婉拒了,侯在廊下等待。   孙氏低头继续给韩琮剥橘子,韩琮忙垂下眼睑,努力放松,他没办法帮姐姐的忙,只能努力不拖后腿。   ……   再说韩菀。   她不敢耽误,飞快更衣梳洗,对着铜镜暗暗深呼吸几下,只带着穆寒罗平,跟着仆役往正院去了。   公羊夷也一身整齐,已在等她了,见韩菀来,也不废话:“王上召见,你且随我去见罢。”   韩菀敛衽:“谢太师。”   两人没再多说。   公羊夷先行,韩菀随后,立即就随了宫侍往行宫正殿方向而去。   初冬时分,冷风飒飒,只雪还未下,崇山原野一片萧瑟色泽,云岭巍峨连绵起伏,天地间一片苍浑的雄壮。   西郊行宫依山势而建,高楼广殿重重叠叠,愈发被这苍茫天地衬得气势恢宏。   韩菀并无心欣赏这风景,她微微垂眸,紧跟在公羊夷身后,步伐很快,穿过内宫门,沿着长直甬道一路往上。   风很大,她心跳渐快,已能望见那座位于整座行宫最中心最宏阔高巍的宫殿,它矗立在高高的汉白玉台基上,俯瞰山麓一切,路上的执矛军卫越来越多,尖锐矛刃映着天光,沉沉无声,气氛肃杀。   这种氛围中,很难让人不紧张,韩菀三人脊背绷紧起来,抵达阶下时,她深呼吸几下,努力让自己放松下来。   宫侍无声退去,公羊夷直接领着韩菀入内。   厚厚的羊绒地毯落地无声,如兰似麝的馥郁暖香入鼻,陌生得让人有些排斥,这是一个偏殿,宫侍王卫垂首肃立,偌大的殿内非常安静。   穆寒罗平都被留在了殿外,韩菀只身一人跟着公羊夷入了殿,她微微垂眸,入目是精致奢贵的地毯香炉宝鼎以及一色紫檀桌椅榻案,她一眼就发现南窗天光投下剪影,宽大矮榻的长案后,有人影微动。   郇王在那里。   公羊夷领着她往那个方向去了,须臾,在正对矮榻前一丈的位置停下,“老臣见过我王,我王万安!”   韩菀眼观鼻鼻观心,跟着敛衽一大礼:“韩元娘见过我王,我王万安!”   “起罢。”   是个中年男低音,沉沉的,穿透力很强,如无形山岳下坠,陡生重负压坠在心坎一般。   韩菀心弦绷住了,她感觉有一道存在感非常强烈的视线在自己身上掠过,郇王的目光犹如鹰隼锁定猎物一般,漠然冰冷得让人呼吸为之一屏。   好在,这目光并未停留,随意一掠而过,郇王道:“不必拘礼,起罢。”   这话主要是对公羊夷说的,另郇王还给公羊夷赐了座,韩菀算沾了光了,也坐了下来。   郇王和公羊夷聊了几句朝政,没多久,话题就到韩菀身上了,郇王瞥一眼韩菀,淡淡:“这位,就是韩氏家主?”   韩菀立即起身:“回王上,正是。”   上面有茶盏端放的声音,郇王啜了一口茶,没说话,公羊夷便接口:“韩家主这般年纪轻轻,便撑得起家业,倒实属不易啊。”   韩菀眼观鼻鼻观心,肃道:“家父骤然离世,母寡弟弱,不得已,韩菀只能迎难而上,幸得祖宗庇佑,才算勉强支应得住。”   规规矩矩的回话,不深也不浅,没有提及半句其他,就连她“已知”的杨膺杨夫人也没有沾上一丝,不抱屈不埋怨,度把握得恰到好处。   这种场合,通常只要一句话,甚至只要进门一个照面,就能看出人的深浅。   韩菀的表现,甚至比之许多重臣贵胄之家的子弟第一次见驾,都还有好出许多。   郇王挑了挑眉:“韩家主果然巾帼不让须眉。”   他终于正眼看了韩菀片刻。   这目光给人压迫感十分之大,掌一国之生杀,落在身上犹如实质,韩菀后背的皮肤感受到了这种力量,汗毛一根接着一根竖了起来。   她定了定神:“韩菀不敢当。”   接下来,郇王没再和她说话,话题略略停留,公羊夷说起商事和经济,以及南北天灾差异,以及对这几年北地天灾人祸频发的感慨。   有涉及的韩菀的,她一一回了。   尽量简明扼要。   这个郇王,实在是一个城府极深的国君。他没说话,可韩菀却半点也不敢忽略他,反愈发慎重,每字每句都在心里反复过几遍,这才说出口。   短短一阵功夫,她后背里衣已见汗湿。   随后话题便转移开了,涉及朝政国事,她闭嘴如蚌壳,规规矩矩坐着,视线放在坐席前三尺,耳边是郇王和公羊夷的交谈,她只当自己不在。   这次召见,并没持续很久,大约是两刻钟上下,郇王仰靠在凭几上,道:“行了,此事朝上再议。”   “下去罢。”   韩菀随即起身,与公羊夷一起,告退,退了出殿。   出了大殿,公羊夷没有和韩菀一起回去,他往另一个方向,只吩咐宫侍,让宫侍给韩菀带路。   韩菀拱手,与公羊夷别过,随即带着穆寒罗平,按原路折返了。   ……   北风瑟瑟,微微黄尘随疾风扬过,大殿阶下几人渐行渐远,消失在宫墙拐角后。   公羊夷立在大殿前的宫廊下,看韩菀走后,他没有去其他地方,却一转身,沿着宫廊走到尽头,回偏殿去了。   偏殿内,已多了好几个人,其中两个是熟面孔,一个两鬓微白人至中年形象肃严,另一个遒劲精瘦微黑肤色,一双鹰目眸光冷冷,眉目摄人气质阴翳。   一个襄平侯杨膺,另一个赫然是李翳。   这二人,前者皮弁冠束发一身绯红朝袍,另一个长靴踏地身披软甲甲胄,竟是一身王卫样式的装束。   韩菀猜得还真没错,李翳乃郇王近卫校尉,贴身心腹之一,他领的差事,正是和襄平侯杨膺一起谋取韩氏。   只可惜,这差事至今为止,办得不算漂亮。   公羊夷回来后,这双方在如何处置韩氏的的方针上产生很大分歧,话没说得两句,三人就展开了一场激烈的争论。   公羊夷还是坚持原来的想法,能和平解决是最好的,这样没有后患,对郇王乃至郇国都好。   杨膺和李翳自然不会愿意,他们花费了这好几年的功夫,怎甘心?   要是按原定步骤收网,差事虽有岔子但也算顺利完成了,功劳还在他们身上。倘若韩菀就这么带韩氏投来了,这功反让这公羊夷白占了,他们费尽心力反不得讨好,谁肯?   这平时还算敬重的太师名头,现在也不好使了。   公羊夷和杨膺你一句我一句,唾沫横飞。   郇王却没开口,想起方才所见的韩菀,他微眯了眯眼。   王上不表态,双方吵得非常激烈,最后杨膺瞥一眼郇王。他为郇王心腹多年甚是了解,一看郇王表情就明白了几分,立即道:“王上,此女顽骨难驯,只怕难为我等所用,老臣以为,还是一劳永逸为妥。”   “不过就是个十来岁的丫头罢了。”   公羊夷反唇相讥:“杨侯这般胆小,岂不笑煞人也?!”   他冷哼:“怕不是杨侯怕某得功,自己费心数年无得益罢?”   “你!!”   公羊夷没理他,转向郇王,要说了解,作为王师,看着郇王长大的他,对郇王了解只会比杨膺更甚。   他知见了这一面后,韩菀并没能让郇王定下主意,公羊夷想了想,提议:“王上,既人已住进行宫,不妨使人再近距离观察一番罢?”   到时再下定论不迟。   郇王挑了挑眉:“那便依太师所言。”   他瞥一眼李翳,又吩咐另一个心腹校尉:“陈堂李翳,你二人去。”   “是!!”   作者有话要说:   有关全垒,明天会有所突破的,大概能上到一半吧哈哈哈哈哈哈   爱你们!!明天见啦宝宝们~(づ ̄3 ̄)づ   最后还要感谢“腹黑大小姐莉莉丝”扔的手榴弹哒,啾啾!! 第77章   长长的宫巷,一前三后四人渐行渐远,过了内宫门,往外宫苑落方向行去。   风很大,北风夹杂着山间的黄尘飞扬呼啸而至,云岭植被茂盛,不时有干枯的草屑和细碎枝丫被疾风挟着刮过,吹得人脸面生疼。   韩菀把面巾往上提了提,出了内宫门后,四人都往脸上系上巾帕。   有了面巾遮挡,韩菀徐徐吐了一口气。   刚才的应对,她也不知到底是对还是不对?   郇王不置可否。   仍很难,前期造势她已竭尽全力了,很真毫无破绽,不管是张允还是太子丹,都认为火候足够,已不能更好了。   可即便毫无破绽火候也足,眼下这相投之事,行不行?能不能成功?郇王的态度尚在模棱两可之间。   倒不是被看出什么猫腻,若有被发现韩菀现也不能再在这里站着了。   郇王是在犹豫。   他的心思,韩菀大致能猜测到一二。   布置了这么久,等了长达数年的时间,马上可以收网了。韩氏直接到手一劳永逸,岂止杨膺李翳不愿意罢手?   这郇王,似乎也不大愿意。   作为一个鹰派君主,他心里应其实更偏向直接强取豪夺。   但另一方面,正如公羊夷的进言,郇王当然清楚这样会更好,更没有后患。   所以,他才会松口肯见韩菀一面。   只可惜,这次见面,他发现,韩菀并不是一个很容易被.操控的人。   于是,郇王没有当场表态。   这对韩菀其实是不利的。   她知道,她得尽快降低郇王戒心。   不能再拖延下去了,拖得越久,变数越大,万一杨膺说服郇王,这就糟糕了。   其实,刚才这第一次见面是最好机会的,但韩菀犹豫过后,还是选择不显软弱。   一个十六七才刚及笄的少女,从没掌过外务,却在父丧后撑起家业,并和李翳栗竺周旋多时且还占据了上风,得是这样的镇定和魄力才能与之相符合。   战栗,露怯,甚至因面见郇王而惊颤失态,那就假了。   郇王没应,显然韩菀给不到他想要的印象。这第一次评估,没有成功。成败就在那一瞬间,当时韩菀手心尽是汗。   但她最后还是没有选择刻意示弱。   因为她怕郇王很快会回过味来,这佯投立时失败不说,一旦对方多想一点,她母女三人能不能囫囵走出行宫都还是未知数。   这是一场心理博弈,韩菀得先站稳了。   事实上,她的表现也很符合她一贯以来的的形象,所以局面继续停留在待定之上。   韩菀知道自己的得快,她得尽快在这个形象的基础上,设法降低郇王的戒心。   好让他的理智战胜偏好。   她得给前者加筹码,最好是重量大一点的,让前者立马压倒后者。   ……   可该怎么样做,才能合情合理地展现适当的弱点,以此扭转她刚才留给郇王的印象呢?   头一个,什么弱点合适?   露怯,失态,这些都不行。那么这样一个镇定有魄力小小年纪就牢牢掌控庞大家业的少女,究竟得配一个什么样的致命缺陷呢?   强者有弱,勇者有惧,这都不奇怪,韩菀思路是对的,但现在问题是,一时之间,她想不出合适的弱点。   弱点未必很难找,可眼下关键在于,她还得不着痕迹暴露于郇王眼下,这就很难了。   她有些焦急。   不过韩菀没表现出来,回到宫苑,赏了宫侍,她安抚了母亲弟弟两句,就匆匆回房去了。   给罗平打个眼色,屏退仆婢,掩上房门,待屋里就剩下两个人,穆寒难得有些按捺不住心焦,低声问:“主子?”   韩菀进去多久他就悬心了多久。   方才他和罗平站在偏殿的外拐角处,虽远,只偏殿窗牖没有关严实,隐隐约约,他听到殿内一些对话。再观韩菀脸色,显然,事情进展并不顺利。   韩菀轻轻摇了摇头,在这行宫,得慎防隔墙有耳,哪怕使了罗平去巡视,她也不能放心。   她拉着穆寒的手,一路进到最里头的寝室,这才坐下来。她附在穆寒耳边,低声把面见郇王场景以及前情后因都说了一遍。   穆寒眉心当即皱起了。   两人沉默了一阵,韩菀长吐一口浊气,继续压低声音:“我们现在……”得尽快想出法子来,不然时机稍纵即逝,结果怕会很糟。   结果话才出口,穆寒骤一动,他蓦伸手捂住她的嘴。   韩菀一愣。   却见原本正仔细倾听她说话的穆寒耳廓微微一动,捂住她嘴的手很用力。   他视线往衣橱立柜那面墙飞快一睃,而后给了韩菀一个噤声的眼神。   ……   安排给韩家人的这处宫苑,是有特殊暗道的。   从旁边宫苑的空置庖厨能开启机括,进入地道,这地道会一直通到韩家人所在宫苑的每一间正房。   若有人详细丈量算计一下每间正房的建筑面积和室内实用面积,就可以发现,后者会比正常情况要略小一些。   原因无他,每间正房都有夹墙,刚好能站人,从地道登阶而上,可在夹墙内通过特制的琉璃眼,窥视外面情况。并且由于特殊建制,里面听外面声音很清楚,就算耳语也能放大隐约听见的。   可作窥视,刺探,冷箭,放置迷烟毒雾等等的功用。   后面的功能陈堂李翳用不上,他们奉命前来,主要是窥视探听。   两人得郇王之命后,当下也不迟疑,直接抄小道直奔旁边宫苑,从庖厨进入地道。   和跟着宫侍徐行而归韩菀二人,刚好前后脚。   李翳倒是知晓韩菀身边有高手,和陈堂刻意放轻脚步。只不过,穆寒不单单武艺过人,他五感敏锐,听觉天生就优胜于普通人。   陈堂李翳穿的军靴,坚硬的靴地踏在坚硬的青石板地面上,再加上幽长狭窄的暗道回声很明显,再怎么注意小心,软甲摩挲和军靴落转间,还是会有一丝丝轻微动静的。   恰巧韩菀正给穆寒说隐秘,穆寒精神正处于高度警惕的状态当中,于是乎,在底下二人正登阶梯而上之时,他捕捉到一丝异常响动。   他立即按住韩菀的嘴,不让她继续说下去。   睃视一眼侧墙,他侧侧身体,放下手,再给了韩菀一个眼色。   穆寒感觉到了窥视感。   韩菀瞬间明悟。   但两个人不说话也很奇怪,不,应该她和穆寒的状态本来就很奇怪,她把穆寒拉到她床前的坐席上,两人正挨在一起坐着。   余光不敢看那堵墙,韩菀抬眼,穆寒侧脸近在咫尺,他为怕她不明,束袖遮掩下的一只手,还紧紧攒着她的腕子。   这个状态,心怦怦狂跳,骤心念电转,韩菀心生一计。   这窥视的人来得正正好啊!!   “穆寒。”   韩菀忽神色一变,她微蹙了蹙眉,说起了婚约:“即便一切顺利,杨膺这贼子与我有父仇,我和杨表兄也绝无可能了。”   她声音褪去在外的冷静,变得软和许多,有着她这个年龄该有的小女儿娇态,她偎依进穆寒的怀里,柔声说:“你放心好了。”   韩菀忽想起郇王那句:“韩家主果然巾帼不让须眉。”   他挑了挑眉,才说这句话的。   也是那会,韩菀才借机用余光窥了上首一会。   她看完全了郇王说这句话时的神态。   怎么说呢,郇王长相很凌厉,他当时说这句话的时候,给韩菀一种感觉,他并不感冒他嘴里的“巾帼不让须眉”。   给人感觉挺不适的,郇王给韩菀的观感和太子丹完全不一样,不但凌厉,强势,有一种鹰隼般的漠然冷戾,他还很大男人主义。   看得出来,他是天生认为女人该谨守后宫后宅,依承着男人雨露恩泽生存的那种男人。   韩菀心念急转,那她能不能在这一点上做文章呢?   这个本来是很难表现的,但现在恰恰好,对方遣人来窥探她。   韩菀心念一动,立即开口说了话,并偎依进穆寒的怀里,搂住他的脖子。   她握住他的手,食指在他掌心挠了挠,让他配合她。   女子到底不中用,不管多镇定多有魄力,她还终究是个女子,容易被情所困所误,一旦遇上这个字,就像那盲头苍蝇似的,明知蜘蛛网也蒙头拼命往上撞。   这是不是很符合郇王心里的女子形象?   韩菀捧着穆寒的脸,啄吻一下,喃喃说:“你放心,等这事了了,郇都情况稳定下来之后,阿娘再不许,我们就离开!”   那明亮眼眸盛满情意,她这句虽是假,但感情却是真的,呢喃低语,情真意切。   韩菀微微垂眸,以眼神表示歉意。   虽她从没轻视过穆寒,在她心里穆寒比所有男人都要贵重,但不得不说,在世俗眼中,他只是个奴隶,还是个最最卑贱的混血羯奴。   爱上他,母亲不容,她坚决之下,心生离意。   若母亲坚决不许,她就打算情况稳定下,与他相携离开韩氏,双宿双栖。   很合乎逻辑。   这是一个最合适的缺陷,一个最合情合理且力道足够大,又能完全切中郇王认知的弱点。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机会可一不可再。   错过了这一次,恐怕就不可能再遇上一个如此恰到好处的时机了。   韩菀毫不犹豫。   她示意穆寒配合自己。   来人不知是谁,但肯定不可能光听她说两句话就笃信的,谁也不是傻子。   所以,她必须和穆寒假戏真做到至少一定程度。   至少得让窥视的人确信,她确实和穆寒生了不当感情,并且恋热情炙,二人已背人发生那非同一般的亲密关系,如胶.似漆不可分割。   她吻上穆寒薄唇,手捏着他襟口斜斜滑下,喃喃:“穆寒。”   精美奢华的绡纱帐子逶垂在地,将一丈外那张偌大的床榻笼罩在内。   阳光从窗纱滤进,大片大片投在暗红色羊绒地毯上,光斑内微尘飞舞五彩斑斓,映在绡纱帐子上,床榻之内半隐半现。   两人亲吻着,韩菀轻抚穆寒的背,她呼吸越来越急促,襟口微乱,她微微阖目,借着他身躯遮掩,示意他把她抱到床上去。   穆寒呼吸一下子就乱起来了。   他懂。   他一下子就明白了韩菀计划。   这法子巧妙又无损伤,是最最合适效果最好的,也是目前唯一能使的。   这个千钧一发的关口,他们务必得抓紧这个机会。   穆寒都懂,所以他立即配合了韩菀的亲吻。   但瞥见那床,韩菀襟口凌乱露出一片洁白润腻的肌肤,他心脏还是怦怦狂跳起来,腰腿似有千钧重,他有些控制不住。   韩菀微微仰头,“嗯”一声让他侧脸摩挲她的耳垂,实际宽袖遮盖下,她手重重掐了他一下。   快点啊!   穆寒僵硬片刻,手握紧又放,最后还是一咬牙,垂眸低喘,霍将她抱起。   作者有话要说:   宝宝们二更马上就来哈!(*^▽^*) 第78章   初冬日头泛白,自山峦上缓缓往西移,越过行宫的高墙黑瓦,落在刚换上一层新纱的朱红色窗棂上。   北风呼啸,吹不散炙白的阳光,阳光滤过厚厚的新纱,大片大片落在室内的羊绒地毯上,微尘飞舞,日头气息干燥又暖和。   逶垂的帐缦被撩起又扬下,光斑中的微尘一阵纷飞,欢快地往宽榻方向涌了过去。   室内没有燃炭火,感觉却越来越燥热,穆寒站起身,坚实的臂膀轻而易举地抱起了她,将她放进了帐内,他背对着后墙,面庞和身躯僵硬得像石头。   韩菀搂着他的脖子,二人一同滚进帐中。   他坚实的手肘膝盖撑着床榻,没有压疼她,两人不得不随着这力道滚进去,掀开柔软的锦被,把二人交缠的肢体和身躯遮挡住。   两人的唇齿一直没分开过,小小的方寸之地,气息混乱,温度越攀越高。   穆寒唇沿着她的脸颊,吻到她的耳垂,两人抱着一起,互相挨蹭着彼此,尽量发出暧昧的声音。   但这还不够。   为了成功扭转郇王的印象,为了让窥视的人确信两人已发生非一般的亲密关系如胶.似漆,两人都得豁出去。   最起码得把身上衣物都扔出去,并作出剧烈起伏之态。   韩菀伸手,扯开自己的腰带,手覆上穆寒的胸腹,顺着摸索向下,碰触到他腰封的铜扣,“啪”一声扳开。   两人呼吸都很急促,虽是演戏,但他们是一对互相恋慕的年轻男女,怎可能无动于衷?气息早已因热吻混乱,反复的挨蹭摩挲血液热得仿佛要沸腾一般。   毫无心理准备,两人将要进行一场极亲密的接触,腰封一松,襟口散开,穆寒小麦色的结实胸膛,肌肉绷得紧紧鼓起,落在韩菀眼中,她心脏怦怦重跳,胸.脯也不禁跟着喘息起伏了起来。   茜红系带缀的边缘,初雪一般的色泽,炫目润腻,穆寒蓦闭上眼睛,不敢再看。   韩菀却睁大眼睛,借着穆寒遮挡往后墙看。内暗外亮,看得尚算清晰,她小心揣度监视者的位置。   只可惜她这方面的眼界远及不上穆寒,睃视良久,只能大致猜了几个位置。   两人把准备好衣物往帷帐外抛,尽量扬得远一些,让对方能够看到,先是样式简单很朴素的黑布外衣,一直到一抹小小的茜红色,全部落地。   阳光明媚,逶垂的厚纱帷帐内若隐若现,异常高大健硕的男子呼吸很重,正佯作剧烈起伏着。浅碧色的锦被因剧烈的动作滑到肩胛骨往下,他的肩背宽且厚,隐约看见一双白皙柔腻的手,正抓在他的肩膀上。   那健硕宽厚的背部疤痕遍布,肌肉正随着主人的剧烈动作一鼓一鼓的,显得格外雄浑又有几分狰狞。   地道,琉璃眼后。   李翳冷冷嗤笑一声,难怪啊,难怪这羯奴如此死心塌地跟着那韩元娘。   原来如此!   他就说嘛,不过只是一个十来岁的少女新主人,羯奴那不顾一切生死紧随的劲头,上山下水几度爆发惊人极限,那奋不顾身的架势,啧啧,原来是这样。   陈堂李翳对视一眼,两人唇畔皆一抹轻蔑的笑。   那韩元娘好歹是文王嫡脉,身上流淌着天子血液,东阳君嫡长女,虽如今父丧差了些,但到底还是一家之主。这般高贵的血统,若逢机缘王后也不是当不得,如今竟然这般自甘下贱,让一个羯奴骑上她的身,还想着与他双宿双栖?!   这二人眼光老辣,穆寒与韩菀拥抱亲吻间的氛围,是否真有男女感情还是能分辨出来的。   只不过,他们也没有轻易就肯下定结论。   这两位都是非常谨慎多疑的人物,里头激战正酣,陈堂李翳却丝毫无挪动脚步的打算,反近前一步紧贴着琉璃眼,继续一瞬不瞬监视着。   这可就苦了韩菀和穆寒。   穆寒自不肯让旁人窥视到她,身躯本俯得很低,紧紧将她环在怀里。且为了逼真不露馅,两人并借不得什么位,她尽量蜷缩着,可他动作间还是时不时碰触到她,那种滚烫炙热的陌生感觉,肢体的摩擦,触感都是真的,昏天暗地,两人气息火热混乱一片。   混乱间,韩菀摸到一块薄垫,扯过来勉强垫上,这才好过了一些。   可未曾想,都到了这个几乎能以假乱真的地步了,那窥视者还不肯走。   有那么一刻,韩菀真相了,她猜测这窥视者可能是李翳,就是那个疑心病重得入了骨髓的老对头。   是与不是,不知道,韩菀只知道继续这样下去的话,久了可不行的。   心念几转,韩菀不得不把心一横。   她微微睁开眼睛,搂着穆寒背部的手松开,绕到前面,她顿了半晌,最后一咬牙,往下一探。   穆寒登时一颤,他闷哼一声,险些撑不住直接栽了下去。   韩菀仰头,吻住他唇。   汗流浃背,直到穆寒蓦咬牙一闭眼睛。   午后阳光灿烂,一室明媚亮堂堂的,一股特殊的浓浓的腥臊气息在不大的内间弥漫开来。   至此,陈堂李翳总算笃信无疑了。   冷冷哼笑一声,李翳侧头,和陈堂对视一眼,两人微微点头,把琉璃眼以及吸风口关上,按原路迅速离去。   ……   陈堂李翳回来得很快,甚至公羊夷及杨膺等人都还未曾走。   见得二人,十分诧异,郇王挑了挑眉。   他没发话,侧边杨膺已问道:“二位,如何了?”   杨膺哼笑一声,瞥一眼公羊夷,道:“莫非是那韩元娘有何不妥?”   不妥倒还真有些不妥,不过和杨膺想的怕是恰恰好相反。   陈堂李翳先跪地问安,郇王叫起,陈堂随即将监视发现一一禀述。   “卑职二人再三监视,已确定,这韩元娘确实与那个贴身近卫羯奴有私情,并有苟且之实。”   杨膺登时大怒。   这会本不该他发作的,奈何听得一半,他已怒发冲冠。   别忘了,韩菀和杨于淳还有婚约。虽现在谁也知道不可能,但这也是近段时间的事罢了。可现在意思就是说,韩菀在婚前,就背着他儿子和个羯奴有了私情,两人还已有苟且。   杨膺忍了又忍,实在忍不住:“好一个韩元娘!!!你竟敢如此欺我杨家?!!”   “这个贱婢!!!”   他气得脸色涨红牙关紧咬,公羊夷见了心下畅快,他捋了捋须,笑道:“婚事早已不成,杨侯何必动怒?”   “你!!”   杨膺霍转身瞪视,可公羊夷可不会怕他,甚至还端起茶盏呷了口茶。   气氛有些剑拔弩张,最后还是郇王打圆场:“诶,孟存稍安勿躁。”   他笑道:“大郎这人才风流,岂是那韩元娘可配的,寡人的七公主已长成,正当适婚之龄。”   杨膺登时转怒为喜,忙叩跪谢恩。   郇王心情大好,细细问过陈堂,还有李翳旧时的一些相关细节,最后把手中简牍往案上一扔,“到底不过是个女人罢了。”   ……   后续发生的事情,韩菀和穆寒并不知。   那轻微的脚步声走远后,穆寒凝神细听,确定墙后已再无呼吸声,那窥视者确实已远去了。   他立即翻身从韩菀身上下来。   他跌躺在宽大的矮榻上,帷幕低垂,长且宽的柔软锦被覆盖着二人精赤的身躯,两人皆重重喘息着。   片刻,穆寒慌忙弹坐起,连退带跃下了地。   脚下柔软厚实的触感,是二人褪下的衣服,最顶上,一兜小小茜红的艳色。   韩菀轻喘着,睁眼看他,他火速披上外衣,慌忙将衣物拾起推了进来。   帷帐轻薄,可以清晰看见她的脸,浅青色的锦被凌乱盖在她的脖颈,她微微侧躺着,那泛着胭脂色泽的脸颊比那茜红颜色还要艳丽几分,双目盈盈,尚蕴着水意,有一种说不出的潋滟妩色。   穆寒心脏怦怦狂跳,仿佛要蹦出胸腔。   这事情实在来得太突然了,两人都骤不及防,那火热的肌肤触感以及混乱灼热的气息仿佛犹在,尤其是最后,她的手……   穆寒不敢再想,火速穿戴整理好,他低着头,去浴房捧着铜盘来,把暖笼陶壶里的那点温水都尽数倒了出来,浸透丝帕绞了,低头去给她擦手。   一撩开帷帐,那味道更浓,她一只玉白的柔荑搁在锦被外,掌心,被褥,点点斑驳。   他捧着她的手,放进盆内,小心洗干净,匆匆擦掉所有痕迹,而后开了一点窗,让冷风把气味吹散。   他把铜盆的水倒进下桶里,再重新回到内室,韩菀已坐了起身,把里衣穿妥了。   她听见声响,抬头望来,穆寒心慌意乱,忙俯身“啪”一声膝盖着地,“……卑职告退。”   他根本不敢抬头看她,也不等韩菀应声,话罢,就以差不多可以媲美箭矢一般的速度退了出去。   韩菀:“……”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发射完毕!!   嘿嘿明天见啦宝宝们,爱你们哒!!(づ ̄3 ̄)づ╭?~   最后还要感谢“书中悦”扔了的浅水炸弹,笔芯笔芯! 第79章   穆寒这家伙跑得真快。   韩菀撩起帷帐,就只见连通内外室的烟蓝色门帘正晃动着,那熟悉的脚步声很急,门“咿呀”一声响,出去很快走远了,匆匆忙忙,像谁撵他似的。   韩菀没喊他。   她捂着发烧的脸颊倒回床上,扯被子盖住头脸,但立马嗅到那种残存的气息,掌心登时一烫,她立马丢了被角,滚到里面扯了一床新的被褥,连头带身蒙住,馥郁的百合熏香充斥心肺,这才感觉好多了。   她搓了搓脸,不敢用那手,用的还是另外一只。   韩菀胆大归胆大,不过到底是个未婚小娘子,经验全无,这一出整得实在有点太突然了,两人都很骤不及防。   当时还好,心里绷着一根弦,还有个窥视者,她至少得有超过一半心思放在后墙的,不敢想太多,怕露馅,还怕自己没有实战经验做得不对会出岔子,那手只一门心思跟着他的起伏动作。   可现在人都走了,屋里安静下来,当时那物的触感和手感就便得变得格外清晰。她知道两人体型差异大,但她真没想会这么大,那物竟还会跳动,她慌乱中差点握不住……   韩菀赶紧打断自己,好了,不要再想了,现在是想这些的时候吗?   赶紧打住,正事儿还悬着呢!   韩菀掀开被子坐起身,她头脸不知是闷的还是臊的,绯红一片,听得房门敲响,她定了定神,扬声喊:“进来。”   原来是温媪,她领着两个女婢,正捧着巾帕铜壶热水。韩菀盛装面见郇王,回来后又立即和穆寒议事,她等了等,等到穆寒房中出来,这才领人来伺候梳洗。   窗开了有些时候,北风呼呼,那气味已散得差不多了,两婢女并不觉有什么,忙忙先去关窗。   只温媪却是过来人,嗅了嗅,隐约觉得不好,再俯身扶韩菀,一瞥那床榻,她心里咯噔一下。   她看着面上犹有绯红,双目似春水盈盈的韩菀,欲言又止,韩菀只当没看见。   她没说什么,只吩咐备水沐浴。   温媪唉一声,只得去了。   沐浴更衣过后,穆寒还是回来了。   这宫苑不大,孙氏和韩琮还占了不少地方,穆寒总不能往那边去的,他也不能长久留在房中,等在外面事无巨细都巡视了一遍,为了不让人生疑,他总得回到韩菀身边的。   这时晚膳时间已经到了,仆妇接过宫侍提来的漆盒,赶紧趁热把菜布上。   这是行宫,吃喝都不方便,韩菀作公羊夷的门客身份的随属进来的,待遇自然不可能有多好,四荤三素还有一个汤,就是晚膳全部菜品了。   她都这样,护卫仆妇们自然不会好到哪里去,吃的是大锅饭。韩菀拨了两荤一素给罗平他们,而后叫穆寒坐下一起吃。   “宫中诸多限制,我们且将就些。”   这屋子也不十分宽敞,放食案的位置有点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没叫再抬小食案来,韩菀让添了碗筷,叫穆寒就在案侧坐下   “……是。”   穆寒走时匆忙套上有些凌乱的衣襟已整理妥当了,他绷着身体肃立在韩菀身侧,不敢抬头看她,闻言顿了顿,应了一声。   他解下佩剑放在榻侧,坐了下来。   两人瞄了对方一眼,目光碰上,又飞快挪开。   韩菀盯着案上的菜盘,脸颊有些热,她轻咳两声:“快吃吧,不然菜就凉了。”   她像平时一样给穆寒夹了菜,端起汤碗啜了一口,又轻咳一声,才佯作十分自然说起正事:“也不知王上那边如何了?”   刚才,穆寒在外步量过外墙,进来后又不着痕迹观察过那堵后墙,已经发现了夹墙的猫腻了。这屋里共有三堵夹墙,分别在内寝和隔墙和外间小书房。   搁置食案这位置是距离夹墙最远的,韩菀又把窗推开了,罗平阿亚就侍立在窗外廊下,她才敢开口说话。   饶是如此,她这话也说得十分隐晦,敬称都不肯漏,就算被人窥听到也没问题。   穆寒心领神会,他强迫自己收敛心神,低声说:“公羊大人心系王上郇国,想必会尽力而为。”   郇王既能遣人来监视探听,那就说明,他确实如韩菀猜度差不多的心态。   韩菀很及时给了自己增添了一个缺陷,按窥视者的反应来估摸,这缺陷应是有用的。   现在就看这个作用有多大了?   希望能一举成功,不然后续会更难。   穆寒话中之意,韩菀听懂了,两人就不约而同地想起那制造“缺陷”的过程。   韩菀偷偷瞄了他一眼,他呼吸听不出什么变化,但喉结蓦滚了滚。   穆寒察觉到她的目光,身躯一绷,他不敢和她对视,赶紧敛目默念心法,竭力将燥热的血液降下温去。   韩菀舔了舔唇,脸皮发烧,轻咳两声,她努力收敛思绪,点了点头,“希望吧。”   她叹了口气:“我还是有些担心。”   想要转移注意力,那就想正事,这个法子确实挺奏效,现在情况还很不明,心里沉甸甸压着的,韩菀唇角一下就抿起来了。   她匆匆扒了几口饭,还得紧着过去孙氏韩琮那边。   因避免被人猜度自己知晓了夹墙,两人都没敢马上将这事往外说,缓了缓,等晚膳过后,韩菀才借饭后散步,在庭院小声告诉了母亲弟弟,让二人注意说话和神态。   另一边穆寒则悄悄告知了罗平阿亚几个,让大家有所准备。   孙氏捏紧女儿的手,小心睃视左右,一直踱步到庭院空旷处连花木都没有的地方,她低声问:“现进展如何了?”   韩菀和母亲手牵手,在母亲手心写字,告诉她方才卖了弱点给监视的人。   具体什么弱点,她没说,孙氏也没问,这地儿真不是说话的地方,少说少错。   韩菀吐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晚霞漫天,暮色渐渐四合,山麓天黑得快,一下子沉了下来,气温骤降。   她望了天边残红半晌,现在能做的都尽力做了,结果如何,谁也不知道。   只能等着。   ……   好在等了没多久,就有好的消息传来。   先是太子丹的传信。   等送了母亲弟弟休息后,韩菀才刚回房,就接到了太子丹传来的一封信。   是行宫里眼线送过来了,穆寒接的,他形貌最好确认,送热水炭盆的宫侍们得了打赏,其中一个飞快把铜壶塞进他手里,穆寒感觉提把有夹着东西,立即捏住。   穆寒迅速提着铜壶回屋,是一个很小的竹筒,韩菀接过一看,蜡封上正是和太子丹一方约定的暗号,穆寒用身体遮挡,她飞快拆信展开一看。   这次为了协助韩菀,太子丹动用了放在太师府的一个细作,此人是公羊夷的门客之一,还算受重视,这次冬猎,也带了他一起前来,这消息就是他传出的。   “午归,心绪甚畅,应颇顺。”   简简单单,掐头去尾,翻译出来就是,太师公羊夷中午归来,心情甚畅快,韩菀这事应该有了进展。   公羊夷没主动说,细作也不敢过分探问,不过他最近忙的最大最有争议的一件事就是韩氏相的投,观其颜色,显然是有大进展了。   当然,没有确切消息,细作也不敢把话说得很死。   饶是如此,也已是一个重大的好消息。   韩菀大喜。   一干人登时精神大振,韩菀喜过后,立即下令,所有人按部就班,不可再有任何动作。   ……   若非有这么一则私信,恐怕韩菀得很焦灼,因为接下来的七八天时间,郇王那边都再没有过任何动静。   他不表态,公羊夷自然也不会先给韩菀说什么。   韩菀仿被搁到了一边,每日就如同普通随属一样,跟着大队伍旁观冬猎,这次人少,她没下场,就在看台上待着。   她正和襄平侯府剑拔弩张,后她登太师府门,公羊夷又把她带来了,在场不乏聪明人,猜到大致过程的不在少数。   结果不明,她身份就挺尴尬的,浑水没人想沾,于是这些天下来,大家都刻意避开不和她说话。   韩菀安静一个人待着,十分沉着,这样一直等到了冬猎的最后一天。   郇王举行晚宴。   公羊夷告诉韩菀,让她一起去。   ……   这次韩菀赴宴,是有正式身份的。   她一身华丽而简洁的裙装,用料很精奢,样式却有别于贵妇贵女的层叠繁复,藏蓝颜色,腰间仅悬了一方羊脂环佩。   韩菀没有到以杨王后为首的在福安殿设的贵眷宴席,而是跟着公羊夷直接往正殿来了。   她赴的这个郇王晚宴,是真的郇王晚宴。   正殿很大,人很多,案席百余,最前面都是勋贵高官,而后面则是随驾的中阶官员以及一些大商贾们。清一色差不多都是男性,寥寥几个女性,一个是郇王的姑母冯邑公主,另一个则是郇王异母姐姐瓦陵公主。   这两位公主在当初郇王登位出了大力气,如今她们还或多或少都有触及前朝事务的。   还而言之,这里都是前面参与正事的人物。   郇王倚着凭几一手持酒樽,高居上首看舞姬翩翩起舞,不时有重臣举杯敬酒,他多有饮尽,看来心情不错。   公羊夷给韩菀介绍,这位是韩氏家主,韩元娘。   身份高的,韩菀见礼,身份差不多,就互相见礼,公羊夷乐呵呵说了几句,就道:“你们且谈,老夫去也。”   公羊夷的位置在最前面,和韩菀的位置则在中间,她这一片都是中等官员和那些大商贾。   这些人态度发生了大转变,落座后,一边赏歌舞,一边时不时笑语交谈,并没落下韩菀,仿佛前些时日的刻意避开未曾发生过。   韩菀也仿佛忘记了,言语得体,微笑晏晏。   她身边的这一片人,除了官员以为,这些个大商人都有一个特性的,那就是全部都是投在郇王心腹股肱的门下的。   韩菀也是,公羊夷给她介绍,那是因为她现在已算是他的门下的人。   大家也并非真的不认识的韩菀,公羊夷这个介绍,介绍的其实是她的新身份。   没错,不需要言明,她能出席这个晚宴已说明了一切。   所有人,包括她,都心领神会。   这一场晚宴,韩菀规规矩矩待在自己的位置上,除了随所有人一起给郇王敬酒外,并未起身过。   反倒是杨膺回头往这边睃视过,盯住韩菀目光凌厉,韩菀微笑,装没看见。   反正现在,杨膺已不能如何她了。   有公羊夷盯着,他甚至不能使什么绊子。   韩菀垂目,再抬起,杨膺已回过头去,她盯着他绯红官袍的背影以及烛火辉煌的正厅。   终有一日,该还的会偿回来。   当总体而言,今天她还是非常高兴的。   在得了公羊夷的话后她就有所猜测,在踏入这个大殿的一刻,猜测证实。   这一刻的心情真的很难形容,费了多少力气,从去年至今,一点一点应对摸索,再到得出真相后步履维艰,她终于一步一步走到这里来了。   她终于带着韩氏,走出了一条进可攻退可守的路来了。   虽险,但这是一条生路。   韩菀发现自己还是激动的,有一瞬热血上涌,她眼眶都热了热,她佯作观赏歌舞,缓了好一会儿才缓了下来。   她情绪激动却一时无法与人分享,这是行宫,不敢暴露怕多说多错,连母亲弟弟也不能与之议论。   随行的罗平阿亚虽心里明白,但有些话她也不能和他们说的。   唯独一个人。   忍了许久,直到郇王酒醉晚膳陆续散去,她随着公羊夷折返了宫苑,回到自己所居小院的房中,她带着穆寒进了屋,门一掩上,她再按捺不住了,转身一头撞进他的怀里。   “穆寒!!”   她是跳上去的,穆寒双手稳稳托着她的大腿,韩菀直接搂住他的脖子。   韩菀双眼亮得很,穆寒也是,今日来之不易,两人情绪都很有些激动。   韩菀紧紧箍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说:“终是成了!!”   她仰头,长长吐了一口气。   “嗯。”   穆寒应了一声。   情绪激动的两人抱了小半刻钟,才稍稍缓和下来,她攒住穆寒的手,穆寒这才轻轻将她放下来。   其实那次过后,两人都有些羞涩,这还是第一回 又这般直接热情地搂抱在一起。   激动情绪过了,理智回笼,两人面对面,视线碰了一下,又飞快分开。   穆寒低声说:“主子,让人侍候您梳洗?”   韩菀席间喝了不少酒,脸颊烫烫的,酒意上涌头有些晕,她瞄了他一眼,“嗯”了一声。   她倒在床上滚了几圈,扯过被子蒙住头脸。   作者有话要说:   这刺激大发了,阿菀都有些害臊,不过放心,她接受能力很强的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明天见啦宝宝们!给你们一个大大的么么啾!!(づ ̄3 ̄)づ   最后还要感谢投雷的宝宝哒!爱你们!!!   绯雪扔了1个地雷   绯雪扔了1个地雷   书中悦扔了1个深水鱼雷 第80章   当夜,两人各自睡下。   韩菀确实喝得有点多了,这场合她不得不喝,虽选的是低醇的桂花酿,只与附近的人一人互敬一杯,也很不少了。   精神一放松,酒意上涌,待穆寒叫得人进来,她已经睡了过去。   他心疼她,惦记着她,站在屏风后双足有些挪不动,把灯点起后,他侧头,眺望着半敞纱帐里头的朦胧人影。   温媪命放下热水,正坐在床沿欲扶起韩菀,察觉回头一看,没好气:“我等伺候主子梳洗,穆卫还不回避?”   她暗忿自不会少,只时至今日,更多的是一种无奈的无力感,撵不走恫不得,偏主子就是一门心思栽进去,她还能怎么办?   穆寒只得退出去了。   温媪小心扶起韩菀,把她搂怀里拆卸宽衣,再仔细擦洗过手脸,给她换了一身柔软的新里衣,才小心翼翼将她放回床上睡下。   待一切妥当了,这才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正房里吹了灯,小小的宫苑安静下来,穆寒这才悄悄推开门,进了内室。   他轻轻跪在脚踏,撩起纱帐,韩菀微微侧身面朝里,睡得脸颊红扑扑的。   她热,已踢了被子,温媪拿手炉和香盒压被角都压不住,被她一脚踹开,正半趴在被子上睡。   穆寒把手炉和香盒都捡了起来,小心给她翻身,待她仰躺好了,轻轻拉锦被重新盖回去,怕她热,把被子盖在肩下。   他默默守到后半夜,待她酒意散尽,这才重新掩好被子,用手炉和香盒压实了,怕她冷,又把炭盆拉近一些,还往里头添了炭。   宫苑里用物不便,炭不是那么充裕,韩菀和孙氏都把炭分一半给了韩琮,剩下的她又分一半给穆寒,这最后剩下的就有些不足了。   穆寒不用,他不冷的,他把她特地拨出来的那些炭又悄悄添了回去,看火燃起了,这才将炭盆放在床尾,轻轻退了出去。   冬季夜长,韩菀一觉酣睡足,次日醒来天还没彻底亮全。   不过外面已喧闹起来了。   冬猎结束,王驾今日启程回宫。   一大早就准备起来了。   韩菀这边也是,她睡着,只孙氏早早就领着人收拾起来,已差不多了。她匆匆梳洗,把寝室里的东西装一装箱,就可以了。   王驾先行,随行人员紧随其后,当天就回到了郇都。   总算回到自己家了。   府里,总号,乃至整个韩氏上下,绷得紧紧的氛围都为之一松。   孙氏已经知道了好消息,大松一口气之余,她盯着灰蒙蒙的天,半晌:“我们给你爹上个香吧。”   当天去告祭了韩父,孙氏跪在蒲团上,喃喃了许久,说总算过去了,说女儿乖巧能干,儿子身体也比以前好了一些,让他放心,家里和商号都会好好的,她会替他看着的,勿记挂,且安息。   跪了快一个时辰,最后才在儿女劝说下起身回去。   在行宫没心思也没条件吃好,如今回到家中,孙氏命庖厨整治了一桌席面,娘仨好生庆贺了一番。   担惊受怕了这么久,合该庆贺庆贺,不但家里如此,总号更是需要。   韩菀次日命厨下整治宴席,邀请总号上下和各分号的大小管事都过来。   能来的都来,底下的来不了的,都加薪资。   至于栾邑卢乡以及其余各国分号,韩菀都亲自写了信过去,将此事告知。   大家都辛苦了,尤其是近几个月,内外压力事务繁忙,陈孟允几个都瘦了一大圈。   这些忠心干将们的情谊,并不是财资可换的,席间,韩菀亲自敬过他们一杯,又带着韩琮下来,一一单独敬了一次。   还有罗平阿亚田荭他们,这些忠心耿耿的亲卫们,韩菀专门在左下首辟出一块地方,让他们分成两批,轮流入席。   这一场酒宴,大家情绪都很激动,当场落泪者不在少数,除去要当值的亲卫们,余者几乎都酩酊大醉。   再隔得两日,又是一场大宴。   这次却是邀请外面的人,那些曾经的合作伙伴,虽先前韩氏危机他们不敢出头,但这些在所难免,韩氏后续还会继续走下去,韩菀不计前嫌,送帖邀请,又领着弟弟亲自在大门迎接。   除了商号伙伴和朋友外,还有韩菀在郇王晚宴新结识的人,不管说没说过话的,她都送了帖子。   当然还有公羊夷,以及他心腹门人们,以及她在问过公羊夷后,按羊夷建议往那些朝中重臣府里也送了帖子。   襄平侯府例外。   当天的韩府很热闹,那些朝中重臣有的来有的不来,公羊夷是很赏脸来了,被韩菀请到主位一同坐下。   这场大宴即很明确地对外宣告,韩氏的危机已过去了。   韩菀已投到太师公羊夷门下了。   甚至私底下,也是通过公羊夷投到郇王驾前。   都中啧啧称奇者众多,韩菀可谓一战成名。往日还有人爱占占嘴头便宜说她不过是个黄毛丫头,现在这个说法已销声匿迹。   如此惊险,如此漂亮,如此果决利落解决了这个几要灭顶的危机,不管亲者仇者,个个都不得不称一句赞服。   郭槐来和韩菀碰了一樽,由衷:“老了老了,贤侄女,我不如你啊!”   “郭伯父且莫这般说。”   韩菀微笑,自来雪中送炭少,郭槐当初那句隐晦提醒,她还记在心里。   “姜桂之性,老而弥辛,郭伯父老辣稳重,可不许谦逊了啊。”   大家哄堂大笑,郭槐也是哈哈大笑:“好,那我就厚着脸皮认下了。”   众人举杯,一饮而尽。   这场大宴一直从早上到入暮,酒酣耳热,人仰马翻,这才送走了所有宾客。   韩菀是主人家,怎么克制也克制不到哪里去,好在她早有准备,叫瞿医士给开方子制一副药丸子,开席前就先吃了,而后配上酸汤催吐,竟感觉尚可。   没怎么大醉,就微醺,头有些晕,脸红扑扑,酒行血一身热汗,不得不炭盆都撤了。   她回到房中,也没顾得上休息,匆忙洗了把脸,把仆婢都屏退了,就留穆寒,后者取出方才匆匆藏在怀里的信筒,递给韩菀。   这等热闹的场合,不但作韩菀对外宣告之用,也很方便太子丹那边传信。   目前双方的传信尽量地少,能不联系就不联系。郇王是点头接纳了韩氏的投诚的,但是吧,初来乍到,这信任肯定是没有的。   韩菀乃是整个韩氏,都处以观察期之中,监视盯梢韩菀韩氏乃至韩府的眼目只会比从前多,断不会比从前少。   籍此关键时刻,韩菀和太子丹自然是慎之又慎的,见面不可能,就连通信也得确保万无一失方可。   否则一个不慎,即前功尽弃。   韩菀用热巾帕敷了敷脸,整个人都清醒过来,她接过信筒立即拆开,一目十行。   韩菀目前要做的,就是尽快通过这个观察期,最好能取得郇王的一定信任。   她先前给太子丹传了一封信,询问他,可有什么合适的机会?   这个事情,韩菀并不会自专。   她年轻,又对郇国形势和朝廷都很不了解,倘若只有她自己,那还真够难的。   好在,如今她也总算是有后盾和外援的人,韩菀这个短板,正是太子丹那边的长处。   太子丹这封信,正是回答韩菀之前的问题的。   韩菀飞快拆开信筒,展开绢帛一看,里头简明扼要一句话。   “西北旱情加重,只怕不好。”   入冬至今,初雪还没有影子,非但如此,刚过去的秋天雨水也十分之少。   这还是郇都。   西北那边,据信报,从七月至今,只下过两场雨,都很小,其中一场甚至连地面都没润湿的。   太子丹触角敏锐,继续这么下去,恐怕等不到明天开春,西北就要出大问题了。   灾民走投无路时,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成为流民去其他地方求生路,要么直接落草为寇。   信国,郇国,这两国君主看这个问题都是比较透彻的。乱世将兴,民是根本,一切粮兵之物都自此而来。   不管是流还是乱,郇王都不会允许的,所以在绝大多数灾民熬不下去之前,第二次赈灾是必须的。   这次赈灾力度得比上次还要大很多,而连续两年都欠收的郇国必然是吃力的。   韩菀表现机会就到了,作为新投诚的巨贾,她自当在这不久的将来再度爆发的灾情上不遗余力。   “很好!”   韩菀精神一震,又将密信看了一遍,而后递给穆寒。   钱财吧,既走到这一步,她是有心理准备的,到了韩菀这份上,她在意的已不是钱。   她在意的,她考虑的,是怎么才能利用这次机会,利益最大化。   一不做二不休,她希望这一次,一举通过观察其,并至少能获取郇王的初步信任。   穆寒飞快看过密信:“得届时知晓具体情况,我们才好定下对策。”   灾情什么时间开始爆发?爆发到什么程度?这些如今都不得而知,那就没法拿捏这个度。   一切都得到时才能细说。   他建议,己方目前最好不动,佯作不知。   韩菀含笑看他一眼,穆寒果然是她父亲当初千挑万选出来辅助她弟的人,能力眼界俱顶尖,适应也极快,从亲卫走到前头不过区区一年,已把控得极好。   别看他平时寡言少语,每每决策提议都总是恰到好处,非常精准。   她赞许,又十分之骄傲,翘唇瞅着他,那双酒后尤为水盈的美眸添上几分妩色,脸红粉绯绯,映着烛光,教人说不出的心折神驰。   穆寒只看一眼,就不敢多看,他提起灯罩,把那张窄小的绢帛置于烛火上。   韩菀翘了翘唇。   她趴在引枕上,看他烧了那张密信,而后她撒娇说:“穆寒,我头疼。”   她蹙眉,揉了揉太阳穴。   不知真疼假疼,反正穆寒就极心疼的,一听她喊不舒服,心里就急:“我给你煮茶?”   韩菀摇了摇头。   他想了想:“庖厨还有酸汤,我给你端一碗来?”   他俯身上前,去扶,想将她扶躺下来。韩菀身子一歪,伏在他怀里,头贴着他的肩膀,他腾手,轻柔给她按摩说疼的额角。   这么长时间,两人相处早恢复自然了。   韩菀歪在他怀里,恹恹应了一声,“嗯。”   穆寒赶紧支起身,小心扶她躺下来,而后绞了一条热帕,敷在她的额头上。   他立即起身,出房往庖厨去了。   步履匆匆,高大的身影走得极快,两三下就到了门帘边。   韩菀趴在引枕上,甜蜜翘唇笑。   韩菀头是有些许晕眩,但疼倒算不上,她就是喜欢看穆寒这般心焦自己。   目送他高大的身影撩帘而出,天都这么冷了,穆寒还是两件简单的黑色布衣,最多就从薄棉布换成厚棉布,皮毛大氅不出门他不披。   韩菀摸过他的手,发现真不冷,只好由得他了。   异常高大的身形,格外强健的体魄,穆寒肩宽背厚,这内室的门被他一衬,都显得小了。   韩菀翘唇看着他厚实的肩背,只有她知道,他的臂膀和身躯有多有力。   可想到这里,她思绪忽歪了歪,视线不由得掠过他下三路,登时面红耳赤。   她滚到矮榻里侧,拉着盖腿的毛毯蒙住脸,直到听脚步声走远了,才偷偷拉下来看了一眼。   韩菀满面红晕。   那日印象实在太过深刻了,不经意又跳了出来,登时她掌心像火灼似的。那种滚烫跳动的感觉,穆寒那物真的很大很粗,比她心里准备预想的还要厉害多了,强而有力的跳动,有生命一般,灼热得仿佛能直接将她掌心嫩皮烫化似的。   让人忍不住担心,这玩意真能弄到她身体里面去吗?   韩菀是有些害怕的,也羞,但当时那种深入亲密的悸动,她现在回想起来都还心慌脸颊火烧。   这是世间上男女最亲密的行为,除了怯羞之外,甜蜜,缱绻,油然而生万般的欢喜。   韩菀回忆穆寒当时的表情,褪去所有沉静稳肃,他的反应是灼热的,一瞬意乱情迷的表情。   让她着迷。   除了那天,她就没有见过这样的他。   韩菀心里是很欢喜的,她很愿意也很欢喜和他亲密接触,而且她也知道,无论如何,他也不会伤害她的。   这就犹如一颗定心丸,那些害怕去了,心里羞怯又甜蜜欢喜,她想和他有更深入的亲密接触呢。   韩菀在榻上打了几个滚,搂着引枕坐起身,她粉脸红扑扑的,一双眼睛却亮晶晶。   她历来就是个想做就做的,要不,改天哄穆寒再试一回?   作者有话要说:   加油加油!!阿菀支持你哈哈哈,不过你确定你家穆寒一哄能来?   哈哈哈哈哈明天见啦宝宝们!爱你们!!(づ ̄3 ̄)づ 第81章   这西北灾情,爆发得比韩菀预料中还要更早一些。   情况也更复杂。   天时变化莫测,今年入冬后一直不见雪,朝堂上下乃至民间都忧心忡忡,就在焦虑情绪开始蔓延的时候,过了十一月,忽一日朔风呼啸铅云沉沉,初雪下来了。   这雪一下就是鹅毛大雪,越下越大,铺天盖地般下足五天五夜都未曾停歇,压塌棚舍旧屋无数,路面的雪厚得简直扫不开,严寒滴水成冰,才刚骤起欢呼很快变成瑟瑟哀嚎。   郇都都如此,西北情况只会更加严重。   那边雪更大,据说连路都堵住了,本就面黄肌瘦的灾民又遇严寒,简直一片哀鸿遍野。   韩菀接到消息叹了口气。   须臾打起精神,终于来了。   她近段时间也非常忙碌,韩氏立场发生改变,韩菀需要留神的事情很多。一旦她投郇国之事为其他各国所知悉,韩氏在当地的处境将会立即出现大逆转。   但好在,郇王的目的是取韩氏,而不是毁了韩氏,该做的预防措施,他那边已早早做了起来。   她明面投的是公羊夷,表面看来,现在韩菀也借太师府的势正和襄平侯府斗得如火如荼。   郇王的存在也实在隐蔽的,明面上,他从未和韩氏韩菀有过任何瓜葛,捂得很好。   韩氏这事,可以定性为相投权臣,就和缙国的稽侯魏其一样。   韩菀吩咐各国总号密切关注该国的反应,反馈陆续回来,结果还好。   她大松了一口气。   这样就好,否则她麻烦就大了。   这件事情顺利过去后,韩菀就一门心思处理郇国的事。   她投了郇王,自然要马上有所表现的,从行宫返回郇都后,她就对公羊夷建议,欲通过韩氏的粮道,从南往北开始往郇都运蓄粮食。   公羊夷欣然应允,这个已开始办了。   韩菀积极且谨慎,毕竟一被外人察觉,韩氏就会同样面临前面所说的那个问题,再想调度资源就难了。   她不厌其烦,事无巨细都给公羊夷解释一遍,公羊夷也嘱咐她,要慎重为先。   不过饶是如此,韩氏能力也是极强的,韩氏本就就有沃田粮道货运,本身还是个大粮商,化整为零安排下,起运的粮食很不少。   在郇国边境停下,悄悄转给公羊夷的人。   这种情况下,其实很方便韩菀作小动作的。韩氏真正立场是什么,几个心腹一清二楚。陈孟允韩渠先后建议,郇国内的重要产业核心人员以及财资暗库之类的,该悄悄转移了。   这个确实是,许多重要的东西,韩菀确实打算化明为暗,私下转移到信国和楚国的。   只不过,韩菀摇了摇头:“不急。”   现在还不是时候,现在韩氏正处于观察期,一动不如一静,转移是必须转移的,但得先缓一缓。   不过目前倒可以先暗地里理一理,心里列个单子,以备到时有条不紊。   明面忙,暗地里更忙,脚不沾地一直到了十一月中旬,西北大灾传至郇都。   明面消息抵达之前,韩菀就已去了太师府。   这时候已连续多日大雪了,人到室外被刮得睁不开眼睛,公羊夷却不在府中,王畿一带灾情也很严重,他与一干重臣连续在宫里宿了两夜,忙得焦头烂额。   好不容易回府一趟,韩菀忧心忡忡说:“据闻西北雪也很大,只怕会灾上加灾啊。”   她站起拱手:“元娘甚幸,得太师与王上庇护,日前已开始调度各项物资,只盼能全力以赴,为西北略尽绵力!”   话说得很漂亮,此举意思大家都懂,只不过,韩菀这么积极主动,公羊夷还是很欣慰的。   他很忙,连梳洗都没时间,因此也不废话了,只道:“家主且准备就是。”   随即分开,两边各自密锣紧鼓忙碌。   也没多久,几天后,西北讯马艰难奔回郇都,西北大旱未消又逢暴雪,灾情告急,杨于淳一天连续发了七封急报,形势已极其严峻。   朝会当即中止,郇王召心腹重臣紧急商议。   各地灾情已现端倪,报灾的快马陆续抵都。其他地方还好,有地方库,只西北无论如何都得归国库的。   这几年北地天灾不断,国库只出不进,实在很有些吃力。   杨膺冷嘲:“国库吃紧,不是还有个韩氏么?当初信誓旦旦,如今正是个出力的好时候。”   他瞥公羊夷一眼,冷哼一声。   因为这事,他和公羊夷矛盾升级,先前一度火花四溅,最后还是由另一个重臣庞玮打了圆场。   杨膺最后还是下了台阶,毕竟这决定是郇王做的,差不多可以了,他再不忿,也总不能逆了郇王心意。   私下,公羊夷和杨膺算握手言和,两人没再针锋相对。当然,像这类不轻不痒的冷嘲是少不了的。   郇王不语,确实到了该看韩菀表现的时候了。   公羊夷冷哼一声:“杨侯只管把心放回肚子里就是,早在数日前,韩元娘担心西北生灾,禀过老夫,已在全力准备了。”   公羊夷往上首拱手:“启禀陛下,韩元娘昨日口信,诸事俱已安排下去,随时可听候调遣!”   郇王挑了挑眉。   他淡淡道:“既如此,传寡人诏。”   “即日委太师公羊夷为西北牧,调度库廪粮物,往西北,携左徒杨于淳,共治西北之灾。”   “老臣领诏!”   ……   再说韩菀这边。   这是一次考验,也是一次机会,一不做二不休,韩菀不遗余力。   她调度粮盐布麻草药瓦罐木炭竹帚铜铲等等,所有衣食住行,能用得上,她想得到的,事无巨细,一一全力调度。   第一批物资已准备就绪了,就安置在西郊仓廪之中,第二批第三批第四批已开始起运或者正在准备当中,后续将会已最快的速度,往郇国西北而去。   另外,她私下又通过公羊夷之手注了一笔巨资,这可以通过郇国朝廷明面向求援各国采购物资的。   最后一点就不用韩菀管了,她已准备就绪,就等公羊夷消息了出发了。   韩菀这一次,当然不是在留在郇都就行的,不用公羊夷提点,她已命针线房连夜准备衣物,她将会作公羊夷的随属赴西北,亲自实地指挥调度。   很快,公羊夷就传了口讯过来了,他已领了王诏,刻日出发。   “好!”   韩菀赏了那报信的府卫:“请转告太师,我先行一步,就在平庄大仓等待太师至。”   平庄大仓就是存放第一批物资的仓廪,这其实是个地方官仓,里面有公羊夷的人,也有韩菀的人,双方通力合作,很快就物资清点完毕搬运上车。   这时公羊夷已赶上来了,立即出发。   ……   这天真的很冷,大雪铺天盖地,连路都是出动地方驻兵轮流不断地铲,才勉强铲出一条能通运赈灾物资的道路来。   平庄大仓物资连同公羊夷紧急调度的第一批官方物资合二为一,顶风冒雪往西北而去,民夫准备得很多,个个分发了厚衣鞋帽,姜汤不断轮流休息,不然怕顶不住。   韩菀能安排的都安排上了,不归她管的她也伸不得手,况且她也顾不上别人了,她不耐寒,自己也冷得够呛。   一自公羊夷车出来,严寒凛风呼啸,吹得她脑仁生疼,穆寒赶紧抖开大毛斗篷罩住她,扶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往后面的车行去。   掀开车帘钻上去,这车轻便不大,只车厢加固过的,很厚,里头罩了铜罩子的炭盆放足两个,暖融融的,韩菀这才感觉僵硬的手脚重新活泛过来。   穆寒接过她解下的斗篷,探手出去抖干净雪花,挂在左边的木桁上,而后提起铜罩子上铜壶,给倒了一杯酽酽的姜汤,递到她手里。   韩菀捧着陶杯喝了大半杯,滚烫的姜汤入腹,滚烫生温,她这才渐渐缓过来了,搓了搓冰凉的双手,她捧起手炉子,穆寒已跪在短榻旁,铺开衾枕被褥。   “主……菀儿,您先歇会?”   昨夜通宵达旦,韩菀就没合过眼,又是这么冷的天气,好不容易缓下来,穆寒一说,她就困意上涌。   只不过,她眨眨眼睛,“嗯”了一声,却把手搭在腰封上,直接解下外衣。   穆寒赶紧移开视线。   韩菀把脚丫子伸到他跟前,他捧起来放在膝上,低头给她脱了沾雪的靴子。   把靴子弹干净,榻上韩菀慢条斯理把腰封和外衣都脱下了,脱一件,递一件给他。   穆寒眼观鼻鼻观心,接过来一一挂在木桁上。   谁知韩菀翻身滚在榻上,却拥被支起身:“穆寒,你也过来睡会吧。”   昨儿可不止她一个人没睡呢。   这榻很小,但挤挤还是能挤下两个人的,她抱着被子往里缩了缩,腾出外沿一个位置。   穆寒正收拾小几上她刚用过的杯盏,闻言险些把陶杯给摔了,幸他反应快,手一抄,赶在陶杯落地前把它抄住。   不过里头的姜汤是撒了,滚烫溅湿一手,他嗓子眼发紧,赶紧回头看她。   韩菀眼眸清澈明亮,神情无辜看着他,她似是无意的,仿佛只是心疼他,想抓紧时间好叫他歇会,谁知他反应这么大。   穆寒心里稍一松,“主子,我不困。”   他补充:“我旧时随主君出门,也时有彻夜不眠。这天太冷,稍候还得去看看我们的人,慎防冻伤。”   仿佛印证穆寒的话似的,难得他这么一个大长句说完,外面阿亚轻敲了敲车厢壁,“穆寒,走了吗?”   声音有些小,大概也是怕吵到韩菀补觉。   穆寒不敢多留,低低应了一声,而后告退,把大氅一披,兔子般速度窜了出去。   韩菀:“……”   ……   厚重的漳绒车帘被寒风吹得猎猎摆动,又很快被压了回去。   车厢内就剩韩菀一个人。   她十分郁闷栽了回去。   穆寒把车帘压得严严实实才肯离去,但依然掩盖不了他跑得飞快的事实。   经过她这几天的试探,她发现那天的事儿似乎太猛了点,把穆寒给吓住了。   原本她哄得他肯都主动亲她了,可这些天连笨拙的亲吻都没有了,他拘谨得过分,还十二分警惕。   韩菀不由锤床,你一个大男人,她还没说吃亏呢,你警惕个什么劲呢!   哼。   不行。   韩菀卷着被子打了个滚,直接哄哄不住,看来她得换个策略才行。   作者有话要说:   晋江抽了,一直发不上去QAQ   阿秀临时出差,短小了一点点,明天咱们大肥章哈!(づ ̄3 ̄)づ   爱你们!!明天见啦~~ 第82章   一路顶风冒雪,连随行的三千护卫军都用上在开路和推车上,这才堪堪在第九日赶到离邑。   这座西北最偏南的城甸,如今正淹没在一片狂风暴雪当中,由于赈灾物资的短缺,左徒杨于淳遣一半的军士前来相迎。   有了这些熟手,行进速度一下子提了上去,又赶了七八天的路,终于抵达灾情和民乱最重的密邑。   杨于淳一直没能回去,一开始是因郇王羁绊,后来天时变化西北情况每况愈下,他就真的无法分.身折返了。   杨于淳打马迎出,将公羊夷一行接进城内,两边的人合二为一,忙碌着将大批的赈灾物资入仓。   这座在灾情下显得有些死气沉沉的城池很快骚动了起来,不少人探头出来看,见得一车车的物资欢呼落泪。   这些灾民,要么脸色蜡黄,要么双颊凹陷,这还是有衣裳能穿着走出来的,这还是在城里,公羊夷眉心不由得紧紧蹙了起来。   “情况怎么样?”   杨于淳摇了摇头:“并不好,缺粮缺衣缺柴炭药物,饥寒交迫,民乱频发。”   暴雪,水倒不缺了,可没柴炭,后者有钱都没处买。他倒是征召民夫去砍伐,可惜仍极不足。许多渴久的人一见了雪,直接抓着往嘴里塞,可挨饿许久的虚弱身体又怎耐得住?   病倒的,病死的,再加上因雪灾爆发的各种大问题,西北情况比想象中还要严重多了,杨于淳忙得焦头烂额。   也幸好是他,不然这边情况早控制不住了。   公羊夷长长叹了一口气。   情况很差,当下也不废话了,两人匆匆交流了信息,而后稍稍商议怎么分工合作后,马上就散了。   现在赈灾物资是重中之重,两个分开后一人一边,亲自去现场监督指挥。   韩菀是跟着公羊夷的,也随他一起去了。   等到所有物资分门别类全部进仓后,已经入夜的,人仰马翻。夜间风雪非常之大,赈灾只能明早再开始,公羊夷大致分配了一下任务,这才让大家赶紧去休整一下,积蓄体力。   于是各自散去。   韩菀一回头,杨于淳正立在庑廊下看着她。   绢灯被风吹得咕噜噜乱转,他斗篷上一层雪花,显然站了有一会了。   “表兄!”她露出一个笑脸。   杨于淳点点头,严肃的神色缓和下来,“表妹。”   “冷吗?”   “很冷啊,比郇都冷多了。”   两人说着话,沿着庑廊缓行,杨于淳亲自带韩菀回去她休息的院子,院子洒扫得很干净,热水已备好妥了,炭盆也烧了旺旺的,因有他特地吩咐,一切俱已弄得十分妥帖。   两人在明堂的矮榻坐下来。   杨于淳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坐下沉默半晌,他低声道:“菀娘,愚兄有愧。”   郇都的事情,他已经知道了,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班辛房淮的传信终于畅通无阻。   短短两三个月,郇都翻天覆地,他是万万没有想到,他父亲背后竟还有一个郇王。   韩菀摇了摇头:“这怎么能怪你?”   这件事情,他不知比知道的好,也幸好他人在西北,否则的话,那真是为难他了。   郇王是君,杨于淳是臣,他还能怎么办?   杨于淳的这份情谊,韩菀十分珍惜,她温声劝慰:“如今已无事了,表兄勿要牵挂。”   她想起太子丹,心里暗暗道了歉,但没办法,两人处境不同,她身后的人和事都太多,由不得她万分谨慎去作出选择。   “你看,我现在不好好的吗?韩氏也好好的。”   杨于淳久久沉默,最后长叹一声,如今事情已结束了,他也没法说什么,只能这样了。   庆幸最后还好。   “表妹与韩氏无恙便好。”   因涉及太多的敏感,两人并没有在这个话题多停留,说过之后,便聊起其他。   韩菀说:“西北这边情况真的很糟啊。”   除了饥荒雪灾,还有民乱,她这一路上遇过多股流匪,这胆大包天的居然还敢袭击朝廷的赈灾车队,窥一斑而见全豹,可想而知西北情况有多糟糕。   “乱匪实在太多了,能不能招安啊?”   若不尽快解决,恐怕后续的赈灾难度也够大的。   “不能。”   说到这里,杨于淳眉心不禁蹙起。   这些流匪,原先都是灾民,许多都是因走投无路才落草为寇的,他何尝不想招安?一给灾匪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二来可迅速消弭一大半的匪患,剩余少许,可迅速平定。   于公于私,杨于淳都在极力争取。   可问题是,这与郇国国策和律法相违背。   郇国律法太严苛,难以招安,杨于淳几度上书,皆被驳回。   郇王自然知晓这是最好最快的解决办法,可这和郇国百年来的强法束民方针相违背。   需知,郇律,凡反者,乡邻连坐,车裂及九族。哪怕从轻发落不连坐,也断无宽恕本人的道理。   前者怎可与后者相比拟?   既是乱匪,就断没有被赦免的可能,郇王再拨一万精兵,驳回上书并命杨于淳全力平乱。   这一万精兵,早公羊夷半个月出发,早已抵达密邑了。只是冰天雪地,又知晓全无侥幸可能,这匪也不是那么好剿的就是了。   杨于淳既要平乱,又得赈灾,这回再见他瘦了很多,俊美的轮廓比以往立体,人更威严肃穆了不少,此刻紧紧蹙着眉,眉心有了一道浅浅的折痕。   韩菀闻言,也不由得叹了口气。   她转念一想就明白了,无可奈何。   郇国就是因这国策与她父女选择相悖逆的,这她干涉不了,也无法多说。   沉默一阵,她说起其他。   说了有约莫小半时辰。   二人简单聚过之后,夜色已深,韩菀一路车马劳顿,杨于淳没有耽误她休息,叮嘱几句后,又分了一队护卫给她,随后就站起身。   “表妹早些休息。”   接下来会很忙很辛苦。   韩菀点头,也劝他:“公事再忙,表兄也要多注意劳逸结合才是。”   她看了他一眼,他瘦了也黑了,可见这两三月是真又疲又吃苦。   杨于淳不禁笑了笑:“表妹放心,我记住了。”   微笑柔化了他比以前冷肃不少的五官,连眉心的浅褶都淡了许多。   二人相视一笑,韩菀亲自送他,送出了庑廊,杨于淳就制止了她。   她便立在庑廊下目送,杨于淳没入漫天风雪,只背影却依旧颀长笔挺,如同擎天支柱般撑着西北灾区。   来前了解得越多,就越知道西北现今这局面有多来之不易。难怪他和郇王理念有差,郇王却一直极看重杨于淳,倚重视之为股肱,就连对韩氏下手,也先将他支出郇都,以免杨于淳难做。   她一直都很钦佩他的,他也很值得她钦佩。   ……   站了好一会,直到杨于淳的背影消失在夜色的风雪中,韩菀才跺跺脚,赶紧转头回去。   “我们快进屋。”   很冷啊。   穆寒一直跟在她的身后,高大的身躯替她遮挡住大半灌入廊下的风雪,但这夜半气温真的很低,刚才出来没蒙面巾,她脸都冻得有点受不住了。   站在门帘处搓脸搓了好一会儿,才敢继续往里走,韩菀瞄了穆寒一眼,转身进了内室。   屋里就他们两人,这次出来没带仆妇,日常的整理都归了穆寒,阿亚带人把热水提到外屋,就很识趣退了出去。   穆寒赶紧提水,把药水兑好倒进铜盆里捧进去,给韩菀泡脚。   这一路真的很不容易,灾情十万火急,沿途都没有住过驿舍,每天原地扎帐休息都是为了给民夫和军士恢复体力用的,韩菀一直就睡在小车上。   说冷,那是真冷,虽御寒措施做得极好,但长冻疮的人亦然还是不少。   韩菀就是其中一个,手还好,她整天注意搓手活动,可脚整天踩着冷硬靴子,还时不时得下车走在雪地上,她又不似穆寒等人般糙生粗养,好几个脚趾头长了冻疮。   路上条件简陋,一直都没见好,每每从室外入内,总又痒又疼得不行。   韩菀蹬掉靴子坐在床沿,已经在蹭了。   穆寒忙道:“你先泡泡,稍候再用过药就不痒了。”   他心里急,赶紧放下铜盆,帮着韩菀把厚绒袜子脱掉,那双白生生纤长的脚丫子,圆滚滚的脚趾头好几个红红的又肿,看得他心疼极了。   脚丫子往滚烫的药水里一泡,痒疼总算止住了,韩菀长长舒了一口气。   终于舒服了。   这人一舒服了吧,就有心思去想其他了,韩菀瞄了瞄正低头给她绞热帕子擦脸的穆寒。   这一路上条件实在太糟糕,加上外人也多,她都不好做什么呢。   韩菀眨眨眼睛。   她依旧是一脸有点萎靡不振的样子,恹恹的,接过穆寒递来的巾帕擦了手脸。至于澡就先不洗,太晚了,明早再洗。   待泡足时间,穆寒取出药膏,韩菀把脚丫子伸到他的大腿上,他低头给细细给抹上药膏。   室内炭火很足,两人都脱去了厚重衣物,韩菀靠的近,淡淡的桃花气息,搁在他大腿上的这双脚丫子,脚踝幼细,足部纤长,弧度优美,被热水泡过后肌肤透着绯粉颜色泽,白得炫目。   粗糙的手掌碰触着细嫩的玉足,一大一小,一深一白,视觉对比极大,那触感也极强烈。   她恹恹歪着他肩膀趴着她扯围巾时力道大了点,露出一截雪白.精致的锁骨。   那炭盆炭火仿佛更旺了,小小的内房比刚才还是暖热了几分。   穆寒眼观鼻鼻观心,仔细给她搽好药,一刻不敢停留,赶紧把她脚丫子移到床榻上,他轻轻起身:“主子,你该歇息了。”   他这么一动,韩菀就不得不自己坐直了。穆寒给她铺上好床,正要告退,回去一看,却见他的小主子抿着唇有些委屈看着他,那双眼睛还有些红红的。   穆寒一下子就慌了,“您,这是怎么了?”   刚才还好好的啊!   他一急,直接一俯身半跪在榻前,想握住她的手,但碰到时一顿,又该为握住她的腕子。   腕子有袖子垫着,手没有。   韩菀留意到了,还生出几分真委屈来,憋了憋眼眶一热,还真给她酝酿出几分泪意。   她瞅了被握住的腕子半晌,“你都不肯握我的手了。”   她直接扑进穆寒怀里,用十分委屈的语气控诉:“这阵子你都不肯和我在一起了!不握我的手,也不肯抱我,我昨儿想亲亲你,你也不肯!”   “你看看你,你就是想着走!”   韩菀恹恹的不怎么精神,又十分委屈,抱着他的脖子,硬是挤出了两滴眼泪,蹭在他的脖子上。   穆寒可心疼坏了,心慌又愧,赶紧解释:“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他拙嘴笨舌,翻来覆去就会这两句,穆寒忙箍紧怀里的人,用行动证明,低声说:“不是的菀儿,我怎么会?你信我!”   “真的吗?”   今天韩菀十分好哄,闻言就不哭了,仰起泛红一双眼睛看他。   “真的!”   韩菀见好就收,歪在他怀里想了想,娇声说:“那你亲我一下,我就信了。”   现在韩菀让他做什么,穆寒都没有不肯的,他也自责愧疚极了,因着自己心里的情绪,竟让她受了委屈。见她微微闭目仰起脸,他小心抱着她,自己坐在床沿,让她坐得更舒适一些。   他小心翼翼,低头亲吻她。   两人也真很久没亲吻过了,柔软的唇瓣一相触,两人都不禁顿了顿。   熟悉醇厚带着淡淡皂角香的气息,韩菀有些晕眩,身子都有些软了,她微启双唇,让他进来。   穆寒慢慢探了进去,一点点碰触她的唇齿,与她的柔软的舌尖纠缠在一起。   一个温柔缠绵的深吻,越吻,穆寒气息越急促。   她柔软的身躯就被她箍怀里,乖乖仰着头,任由他搠取,这种零距离的亲昵,几乎是马上,穆寒脑海就闪过当日的画面。   过去多日,他却像中毒似的,那混乱一幕时不时就被勾起来,清晰异常。   不能想,几乎是马上,穆寒就起了反应。   他呼吸登时乱了起来,小心挪了挪,避开她的腰臀。   穆寒隐忍,很克制地亲吻着她,直到久久,她被吻得双颊晕红,双目半睁半闭,他才慢慢松开。   小心翼翼抚摸她的脸颊,他柔声说:“睡了好不好?”   韩菀适可而止,乖乖点头,“嗯”了一声。   穆寒小心抱起她,将她放进柔软的被窝里,轻轻拍着,“快睡吧。”   他长相和身形都是这般刚硬,动作和声音却温柔得不可思议,这个有点笨拙的拍抚动作,拍得韩菀心软得一塌糊涂,她瞅了他一眼,翘了翘唇角,闭上眼睛。   韩菀循序渐进,见好即收,答应睡觉,一会儿就真睡着了。   穆寒轻手轻脚站起,吹熄了灯,这才无声退了出去。   他掩上内室门,却没有马上睡下。   本来想着明早再洗的,现在可不行了。   他开门去了设为浴室的小角房,赶紧冲冷水。他把刚融的雪水只随意兑了一点热,直接兜头浇下去。   连续浇了好几回,才总算慢慢平复下来。   他不是不肯亲近她,而是不敢啊。   重喘几下,冷水浇在身上,小小的角房蒸汽腾腾,穆寒抹了一把脸上水珠,长长吐了一口气。   一夜无词。   长途跋涉大家都很累,这一觉时间并不长,一眨眼就过去了。   寒冬早起尤为折磨人,韩菀磨蹭了好一阵子,这才一掀被子爬了起身。   “早啊。”   娇娇和穆寒打了招呼,两人搂着好一会儿,很快就分开了,不是韩菀不想多亲昵些时候,而是实在没空。   匆匆洗漱早膳后,就赶着往公羊夷那边去了。   公羊夷也已整装妥当了,他年纪大,比韩菀要更难熬一些,但赈灾差事艰巨,并不能多耽误半息。   一行人匆匆往大仓而去,路上公羊夷迅速安排,大库打开按他规划迅速打点装车,待一切妥当,公羊夷安排各人任务。   “离邑诸事,交予杨大人手下即可,冯顼蒋裕你二人去茂县广县,韩元娘张青你二人去范县留县,……”   公羊夷昨夜睡得比韩菀还晚,他还连夜和杨于淳商议了不少细节。两人分工合作,公羊夷年纪大了,剿匪就由杨于淳继续负责,他主要赈灾。   离邑这边,以及附近的大城,早在杨于淳安排下有一套流畅的分派物资流程,不需要操心,分好安排人押运过去就行。   主要要费心的,是这十几个最灾情严重的县乡,公羊夷亲自负责五个,其余的分派到他手底下的僚属以及随行官员的手上去。   人手极度紧缺,连韩菀这个编外人员也安排上正经任务了。   公羊夷十分严厉:“诸位,赈灾事关重大,请务必尽心竭力,不可懈怠不可贪渎,若为老夫知晓,定严惩不贷!!!”   “是!!”   各人领命,赶紧点齐自己负责的物资车队,匆匆奔赴而去。   城门就四个,韩菀和好些人同一个方向,大家骑在马背上,一边走一边捂着面巾交流意见。   韩菀不经意间,和蒋裕交换了个眼神,对方微不可察点了点头。   这人是公羊夷的门客僚属,正是那太子丹放进去的细作。   至于凑巧和韩菀分在一起的这个张青,却是熟人,他是张允的长子,都是自己人。   这趟出来,从前期到现在,韩菀表现都很好,蒋裕这是提醒她要继续。这赈灾很辛苦,但也是一个很好的表现机会。   韩菀心领神会。   但没有多说,出得城门,一队队人马各自领着装载沉重物资的大车队,艰难往目标县城而去。   韩菀和张青氏领头的,路上当然少不得亲自巡视物资。   张青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浓眉大眼脸有些圆,很外向爱笑,和队伍众人打成一片,其中当然也包括韩菀。   张青笑着,远远看着和平时一样,只唇角快速翕动,在低声和韩菀说:“那边蓝衣服的那个,叫龚季,还记得吗?还有左边第三个,丁仲平;以及副尉郑垣,……”   张青一连点了四五个人,都是目前新知的郇王眼线。加起前阵子查到的,已足有十二三个。   这还不包括没被发现的。   这不奇怪,郇王要观察韩菀,自然少不得放人盯梢。   韩菀点头:“我知了,你放心。”   ……   这是正常的,韩菀的策略是不变应万变,反正她是打算全力以赴去积极表现的,不管已知未知的眼线,她也不在意。   最好是多点人看她的积极表现呢。   张青随后又笑语了几句,而后很自然地分开了。   韩菀看了身侧的穆寒一眼,穆寒心领神会,人名他听清楚了,等会就会告知罗平他们。   这主要是注意私下的通信用的。   韩菀推了推面巾,一扬鞭,“都快些,我们要赶在午后抵达范县!”   已经快到了,就差十来里地,她沿着长长的队伍吆喝的一遍,众人打起精神,速度快了好几分。   堪堪赶在未初到的,一到地方,大家都沉默了。   都说灾情严重,但离邑是中心城池,最大,驻军也在,管理得还好,这一路大雪覆盖,也看不大出来,就是觉得人烟稀少了点。   等一到范县,半旧的黄土城垣,寥路陈旧的低矮房舍,还有茅草房,但已全部被压垮,许多破旧板房砖房也倒了,城中一空一大片。   县里的百姓,附近乡庄的灾民,全部缩在尚存的房舍中,人挤着人,面黄肌瘦嘴唇乌青,冷得瑟瑟发抖。   瘦骨嶙峋的人,眼睛显得格外大。因着杨于淳下死命令不得遗弃灾民,并每一县都派了人下来监督,他们眼睛未曾黯透。但每日都会有尸体拖出去,每天都冻病许多人,那种绝望的眼神。   在看到车队进城那一刻,那枯黄面上的浑浊眼睛,一瞬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光亮。   那是一种渴望求生的光彩。   在乍见灾民那一刻,所有人都被震动了,包括韩菀,她忽然明白了杨于淳的消瘦以及他眉间那道浅浅的褶痕。   韩菀是震撼的,这一瞬她忽深切理解了从祖上到如今,每一代韩氏家主的坚持。   滴水之泽,足可覆蚁。   她本来就打算全力以赴,这一刻却是完全发自内心,不再单单只是为了通过郇王观察。   “快!先去县衙,清点卸车,炉子支起来!”   “还有药,最后几车是姜,先取一车出来熬粥!!”   韩菀和张青已分开了,张青去留县,她也不在意寒风暴雪,策马飞速指挥,和范县的人沟通过,又叫副尉郑垣:“快些帮着去安抚灾民!!”   先待着屋里,不要冲出来,物资吃食会用车分派,这么冷的天,冲出去能马上就给冻病了。   众人迅速动了起来,蒸饼熬粥,发放布衣柴炭各类物资,最要紧是城西的病患区,医士带着药物火速赶了过去。   冻病的人很多,剩下的几车姜都归了病患区。可医士不够,药物也不够,韩菀不得已,只能将病患按轻重分成几个等级,轻患者不吃药了,另行住开,尽量吃饱穿暖又加了炭火,争取让他们自愈。   她连发几封急信,有公有私,公是向公羊夷回报范县情况,私是火速催促商号第二第三批物资。   就算没有郇王,她耗费精力钱银和物资都是有意义的。   韩菀一直忙到深夜,骑马在大雪中来回奔波,人手严重不足,连她自己身边亲卫都支使了许多出去。   一个人是否真尽心尽力,其实看出来不难,太师公羊夷得了范县讯报,不禁点头,他果然没有为韩氏白费力气。   “很好,韩元娘不错。”   韩菀确实不错,一连多日高强度的忙碌后,情况总算稳定下来了。   她也好歹能睡个囫囵觉了。   这些天她一直累极才随意找个地方和衣躺一躺,人都瘦了一大圈。   终于可以往床沿坐一坐了。   穆寒赶紧提了热水来,兑了药水给她泡手脚。   她现在十个趾头都长冻疮,天天骑马在外面跑,雪地里不停走,这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但看多看灾民被冻烂的手脚,她反而不觉得痒痛了,这些都是小事,她甚至叫穆寒把药膏抹薄一点,多省一省。   穆寒心疼得紧,小心翼翼给她涂抹好药物,又用羊油给她搓热脸和手脚,脚丫子用干净棉布裹住,确保不会被蹭走药物。   “主子,快睡下罢。”   说是能睡,但现在也亥时了。   韩菀点点头,朝穆寒伸出手,“我冷。”   她眨眨眼睛。   她的炭火都分出去了,灾民比她更需要它们,这般做无人有异议,连穆寒也是。   只是这么一来,这厢房不免冷得像个冰窟窿似的,韩菀自己睡,是根本没法睡得着的,少不得穆寒抱着她。   前些日子太累了,几乎一躺下就睡过去,韩菀可根本没怎么搞过小动作。   今天吧,她翘了翘唇。   穆寒应了一声,把药水倒掉,而后洗干净手,坐在床沿搂住她,两人躺在床上。   这床冷硬得不行,好在穆寒怀里暖烘烘的,韩菀背贴着他的胸膛,把两只脚丫子揣进他的膝腿中间。   他夹紧她的脚。   暖烘烘的,比炭火还暖和,韩菀往后蹭了蹭,闭上眼睛,又把他火炉子般手臂抱在怀里。   抱得很紧   穆寒登时一僵。   作者有话要说:   超级肥肥的一章,猜猜阿菀最后能不能撩成功?哈哈哈哈哈   明天见啦宝宝们!爱你们!!(づ ̄3 ̄)づ 第83章   风很大,窗户已用木板钉死了,依旧能听见呜呜怪声咆哮。   雪噼里啪啦打在隔扇的厚纱上,寒风不知从哪个罅隙灌进来,这个不大的屋子就像冰窟窿似的。   怀里的人手脚冰凉,不断往热源贴,拢在她肩侧的青丝有些凌乱,缠在他的脸颊和肩颈上。   他不着痕迹往后挪了挪,刚挪开,谁知手臂一紧,韩菀把他胳膊当暖炉般抱在怀里。   这些天跑来跑去,韩菀穿的都是利落的骑马装,兜衣也用配套的,很紧,这箍着躺下睡觉不舒服,她刚就把系带解了。   这结结实实一压,陌生的触感从手臂直达后脑,他瞬间就僵住了。   很快,韩菀就感觉他飞快后缩了缩,她小声抱怨:“你动什么?热气要跑光啦。”   身后人小动作顿住了。   韩菀翘了翘唇,回头亲了一下他微有青茬的下巴,“睡吧。”   她心满意足,枕着穆寒手臂蹭了蹭,找了一个舒适的位置闭上眼睛。   怀里呼吸很快由清浅变得绵长,穆寒这才僵硬的身体这才敢动了动,用她枕着的胳膊捻起她的环抱的手,把她搂着的手臂抽了出来。   只方才那触感仿佛犹在,手臂内侧一片存在感格外强烈,他不敢再碰她,但又怕她冷,好半晌,才给她掖了掖被子,扯出一张厚毛毯垫着,手这才搁在腰间,虚虚环抱着她。   有厚毛毯格挡,隔绝了触感,他心跳这才缓和下来。   这时候的穆寒,倒没察觉什么,她怕冷,他知道,因地制宜这等姿势睡觉,很多接触在所难免的。   再检查了一遍,确定她身上的厚被毛毯全压得严严实实的,他又把毯子扯上一点,盖住她的耳朵和大半张脸,仅鼻眼鼻留一小块地方透气。   确保全无遗漏,他这才肯阖上眼睛。   ……   一夜风雪咆哮。   这觉睡得舒服也不舒服,太冷了,要是没有穆寒的话,韩菀肯定会被冷醒。饶是如此,她睡梦中也遁着热源不断缩,穆寒紧紧夹着她的脚丫抱紧她,又用剑尖把自己两人解下的外衣都挑了过来,她这才总算安静下来。   夜半还有房舍压塌的声音,韩菀不知道,倒是穆寒睁了睁眼。   这些日子天天都有房屋倾塌,有值夜的人处理,不用他们赶起身。   韩菀动了动,穆寒收敛心神赶紧拍她的背。   这个觉睡得亲昵是足够亲昵,可惜还是有点骨头疼,一夜蜷缩着一动不动,次日的感觉肯定好不到哪里去。   次日起身,穆寒早醒了,看着时辰喊醒了韩菀,见她睁了睁眼,他随后就起身,迅速穿戴妥当而后提了热水回来,自己两三下解决,而后兑水给她备用。   他忙忙碌碌整理琐事,韩菀倒想多赖一下床,可惜时间不等人,且穆寒一起,被窝里的热乎气很快就散了,她打了两个滚不得不爬起身。   “好冷啊!”   她一坐起,穆寒就赶紧抖开斗篷裹住她,她一边飞快穿衣,一边不忘冲他撒娇。   穆寒最吃这一套了,他最见不得她吃苦,他忙把刚灌好手炉子塞进她怀里。   这手炉子是穆寒从铜手炉得的灵感,里面灌的不是炭而是热水,本身是一个铜酒壶,外面还裹了好几层皮套子,慎防烫伤。   他想方设法让她好过一些,这皮套子还是刚改好的。   韩菀心里甜丝丝,搂着他的脖子吧唧一下。   穆寒垂眸温柔看她,低声说:“要起了,时候不早了。”   其实时候还很早,天还黑着,但他们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   韩菀搂着他的脖子亲昵了一会儿,就不得不起身继续忙碌了。   昨天雪很大,压塌的屋舍足有十几处,目前房舍都很紧张,里面都是有住人的,而且很多。但幸好房子倒塌之前有预兆,没压死人,但受伤的不少。   深夜冲出雪地,冻伤又不少。   重新安排房舍,调配药物,忙碌到中午,又接到公羊夷给的一个新任务。   韩菀在范县表现十分好,这边也渐渐上了轨道了,他让韩菀赶紧去东邻的牟县帮忙。   牟县情况比范县更糟糕,牟县穷,县穷人穷,哪怕是城中,也多是黄土胚垒的墙,一塌一大片。被分配过去的是公羊夷的僚属冯顼,倒是很能干,但硬件跟不上,哪怕他三头六臂也得焦头烂额。   韩菀顶着风雪快马赶到,和冯顼商量过后,两人决定将病患和一部分灾民转移到范县去,这边实在待不了这么多人。   马车,板车,堵缝搭棚,有麻用麻有毯用毯,但更多的还是用茅草麦杆,尽量把厚衣裳腾出来,给推车的穿,灌下一碗热姜汤,立即出发。   来回跑,一直忙了两天,才总算大致停当,这下子整个范县都挤得满满当当的,连县衙都腾出来安置人。   韩菀这些身体康健的,拢共只留了一间厢房作吃饭休息用的。   她居住的那屋子也让出去了,这当口她一人占一间屋子实在太奢侈。   等诸事勉强算告一段落,两宿没合眼大家又困又累,韩菀赶紧吩咐轮流去睡。   罗平站着没动。   现在他们就留一个厢房,他们这些人去睡了,那主子歇哪?   他想了想,“要不把庑廊围一围,卑职等……”   韩菀赶紧摆手,不行,现在还有什么东西能围?能用的都用光了,这滴水成冰庑廊可睡不了人。   “你们都到屋子里去,吃的不要省的,都吃饱了,药也用足了。”   韩菀笑道:“你们可得歇好了,不然如何能护我?”   罗平他们人多,现在非常时刻,总不能让他们这么多人熬着把厢房腾给她。   至于她,韩菀也不是没地儿睡,她还有车马。这马车是特制的,很厚很保暖,赶上避风的廊下就将一下就好了。   罗平还想说什么,韩菀打断了:“就这么定了,抓紧时间休息,快天亮了。”   他们这点儿睡觉时间还是挤出来的,可不能浪费。   阿亚把小马车赶到避风的庑廊,韩菀瞄了一眼,几个都是熟悉面孔,都是知道穆寒和她的事的。   那正好,她也不避讳,让他们多披厚衣服眯一会,她大大方方拉着穆寒进了车厢。   车厢不大,因放置韩菀了许多起居必须品,已经躺不下两个人了,不过没关系,穆寒自己靠坐着盹一会儿就行。   他利索收拾车厢内物品,尽量把榻上的位置腾出来,堪堪能躺下一个人。穆寒用羊绒毯子叠了三层垫好,而后抖开锦被,折了一下,而后上面又铺了一层锦被,之后就是韩菀的狐皮斗篷。   韩菀就躺进中间折了一下的锦被里头,这样底下垫几层,上面盖几层,他往里头放了两个刚灌的酒壶暖炉,这样她就不会冷了。   穆寒动作很迅速,最后在榻头放好软枕,榻尾腾出一点位置,他随意放了个坐席垫垫。   很明显,他打算自己坐在榻尾的,韩菀脚冲他,头冲另一边。   韩菀眨了眨眼睛。   她故意把动作放慢。   车厢本身很小,穆寒进来都不能站直,如今又放了这许多的东西,根本就没地儿随便下脚,穆寒整理好床铺之后,他就回到榻尾坐好。   韩菀跪坐在刚弄好的床铺宽衣,把头发解了,靴子脱掉,紧紧勒住腰部的腰带松开。   而后她把手伸进衣领内,绕到后颈。   她这是在解兜衣系带。   穆寒立即移开视线。   韩菀轻笑一声,穆寒知她笑自己,这车厢昏暗狭小,他又听觉灵敏,他甚至因隐约能听见丝绸系带抽滑过的轻微声响,他不禁有几分局促。   穆寒垂目,忙收敛心神。   韩菀瞄了他一眼,就在他凝神垂眸这一会儿,她钻进被窝。   她睡下了,只不过,和穆寒安排的样子却有那么一点差别。   她头没往软枕那边去,而是调了个方向,掀开被子一躺,枕在穆寒的大腿上。   脑袋底下的大腿肌肉瞬间一绷,“主子?”   见韩菀瞪他,穆寒改口:“菀儿?”   韩菀瞅着他,撒娇说:“我想和你在一起嘛。”   她翻了个身,搂着他的腰,肌肉紧实力道十足,她把脸埋进他的腰侧,深深嗅了一口,熟悉干净的气息清晰又浓郁,她都舍不抬头了。   心里有点点遗憾,她家穆寒还就是太克制隐忍了,平时都不会这样用力拥抱她。   他的臂膀是这般结实有力,若是主动用力抱紧她,那滋味必定极甜蜜和醉人的。   她都这么说了,穆寒还能怎么样?心里又甜又软,只得随得她了。   “快睡吧。”   他指尖抚了抚她眼下青痕,还有略瘦了一些的脸颊,心里极心疼。   “嗯。”   韩菀乖乖应了一声,闭上眼睛。   只不过,她却是个不安分的,枕了大腿心里还没满意,她翻了几个身,似乎在寻找舒适位置。   这么冷的天,亲卫们穿的都是貉皮夹裤,穆寒也不例外。他和衣靠坐,夹裤没有脱,貉毛和貂□□比,要更硬一些,平时倒没什么,但这样枕着,就有些扎人。   且穆寒身高体长,大腿足够粗,像韩菀这样骨架纤细的人枕着,其实是有点太高的,再加一层皮毛的话,就更厚更不舒服了。   见她动来动去都不舒服,穆寒就起身把夹裤脱了,就剩一层柔软的棉布里裤,体温暖烘烘烫得舒服极了。   韩菀很满意,不过她没忘记叫穆寒赶紧披条皮毛毯子,免得真着了凉。   她翘唇,翻了两个身,很快找到舒适姿势了。她面朝里,额头贴着穆寒腰腹,往里蹭了蹭,手钻进毛毯里,勾住他的腰。   穆寒瞬间僵住了。   实在是,韩菀这个姿势,脸太贴近了。她的额头,距离他下腹只有一两个指节很短的距离,暖热的呼吸轻轻喷洒,棉布里裤甚薄织线缝隙也大,他的皮肤能感受到了这种温热潮润的气息,几乎是马上,一种战栗沿着脊柱一窜直上后脑。   “……菀儿。”   半晌,他轻轻唤了一声,拨了拨她的鬓发,想借此把她的脑袋挪一下。   她却支了支脑袋,让他拨好鬓发,接着头又放了回去,并没挪动位置。   穆寒:“……”   “怎么了?”   韩菀睁眼看了一眼他。   穆寒能怎么说,她一双眼睛清澈又明亮,仿佛对他的窘处一点都不知道。   “……没什么。”   韩菀于是就闭上眼睛,她声音轻快,“快睡罢。”   “……嗯。”   但其实相随相恋多时,穆寒也很了解韩菀的,平时不往那边想倒也罢,但今天,她表现实在有那么一点明显了。   穆寒知她肯定不会一点不知道的。   那么……她是故意的?   穆寒慢慢回过味来了,难道,她是想和自己……   她以前也很爱逗他,但不会这样,这是自从那次之后……才会,心念一动,他险些直接弹跳起身。   心脏怦怦险些蹦出胸腔,穆寒正是血气方刚,这个念头一闪过,这些时日拼命按捺的火苗腾一声烧起,他登时面红耳赤。   不行的,可不能这样!   他心里又慌又甜,正手足无措,底下韩菀察觉他挪动,余光见她睁开那双过分灵动的眼眸看他。   “……怎么啦?”   韩菀声音已有些睡意,手揉了揉眼睛,模样极娇憨动人。   穆寒喉结滚了滚,他努力镇定下来,用听着平时差不多的声音。   “没事,我放好剑,你快睡罢。”   ……   这个发现实在是太突然了。   穆寒惊慌失措之下,一时都不知怎么应对,只好佯作没发现。   只不过,有些事情不察觉还好,一旦窥破了,那就处处都能发现痕迹。   穆寒也没法避,现在超过一半近卫都分出去办差,他不亲自跟着她,根本就不放心。   只能对她的小动作装作看不见。   每每这个时候,都会十分煎熬。但好在,运气这回站在他这边。   没两天,牟县发生一件事。   但不是好事。   冯顼连夜飞马来报,曲庄生了病情,有几十个人。   曲庄属牟县治下,距离也很近,牟县这县城实在有点破旧,杨于淳下令迁出灾民集中取暖供食,这牟县就没有这个条件能容纳所有人,于是就把人分到就近的曲庄平庄。   生病没什么稀奇的,这么冷的天又缺少衣物,天天都有人生病,然冯顼这么十万火急的过来告知的,显然不寻常。   韩菀赶紧赶过去。   冯顼已从曲庄赶回来了,神色十分严肃:“我们得去信太师。”   病人脸色发青,头痛如劈,高烧,腹泻,神志皆乱,舌苔见斑。他带去的医士一诊,大惊失色,说恐是时疫。   所谓时疫,即是传染病,匆忙之间不确定从何而生,但大灾之后,往往容易出现大疫。   据曲庄主事查实,昨日才两个人病,大家以为冻病,今天发现不对,已经一整间大屋子数十人都出现症状了。   冯顼韩菀大惊,赶紧安排人将曲庄其余人转移到就近的冯乡,曲庄和冯乡都围起来,只许进不许出。   医士开了方子,让冯顼一行连同韩菀一行都用药水洗了一遍。   这个关口,他们这些主事者可不能出事。   消息秘而不宣,但范县牟县和附近县城统统都紧绷了起来。   公羊夷当天下午赶到。   这公羊夷,韩菀初见他儒雅威仪,是个有着一把美髯的老太师。如今冒风顶雪尘土仆仆,目泛红丝眼下泛青,累得脸都瘦了一大圈。   公羊夷来到的时候,事情已经很清晰了,确实是时疫,曲庄移出来的人也陆续有病倒了,最糟糕的是,平庄也出现了几个疑似的。   医士们反复切脉商议,已断症明析,一个好消息两个坏消息。一坏确实时疫,且传染性不弱,根据前例,隔绝并不能彻底阻止蔓延。   好消息,冰天雪地,能抑制蔓延速度,且这个时疫是能治愈的,已有成方在,按实际情况略略增减即可,很有把握药到疫除。   但最后一个坏消息却是,药材不好得。其他药还好,这方子其中有一味主药赤蓟根,却是陈国特产。郇国和陈国因为之前的旱灾流民问题吵得不可开交,两国已交恶,甚至断了邦交。   这陈国君主并不是什么明君,昏聩不说还心胸狭隘,且陈国与郇国西北有高山阻隔,他若得悉这个消息,肯定不但不会官方支援郇国,反而连民间渠道也一并截断,禁止赤蓟根流出,好看郇国的笑话。   公羊夷立即把消息按住了。   将所有护军在附近几县城的来往通道重重设卡,务必不走漏一丝风声。   “为今之计,只能从民间私运。”   公羊夷眉心紧蹙:“而且得快!”   “太师!”   韩菀站起身:“韩氏有药行有货运,此事可交予韩氏!!”   在场的,能以最快速度收购到这么多赤蓟根并有能力私下从陈国运返的,只有韩菀了。   医士们一致表示,半个月一定得凑齐药材,十天最好。   这么短的时间,根本就来不及先上报郇都,再由郇都安排人北上陈国。   公羊夷一处理好消息和疫情封锁,马不停蹄就回来开这个小会,其实也是这个意思。   于公于私,韩菀责无旁贷,她毫不犹豫应了下来。   小会马上就散了,韩菀火速折返,点了罗启为首的一行十人,由改装的护军开路,火速北上陈国。   “到了陈国,马上赶上定阴。”   定阴一带是赤蓟根的产地,这两年陈国也旱得厉害,药材失收,但好在韩氏有药行,存货是有的。   “这么大的量,只怕不够。”   韩菀估算了一下,摇了摇头:“让药行管事联系人出面,快速收购,绝不能引人关注。”   不管是韩氏,还是赤蓟根。   这世界上聪明人多得很。   “最迟两日内收购完毕,绕缙国高邑回来。”高邑有群山阻隔,风雪肯定小不少。   “好,你们马上出发!”   ……   虽出现了时疫,但总体情况还好,发现得足够早,隔离封锁很及时,这冰天雪地,疫病传染得也会慢一些。   诸多手段齐下,及时把情况控制住了。   只要药材及时集齐,就能将其消灭于苗头初起。   韩菀估算过路程,罗启等人十五天内是能赶回来的。没人留意的话,这赤蓟根平时也不是多珍贵的药材。五天后护军折返,禀已顺利将罗启一行送出了关,后者已顺利进入陈国国境。   而连续几日密切关注,除曲庄平庄外,并无县镇出现类似症状。   这疫病是控制住了。   大家的心终于放回去了。   还好。   大松了一口气,接下来还得继续忙碌,封锁和密切关注一刻都不能懈怠。   这事情公羊夷交给冯顼,又添了陈迁汪陶张青三人给他当副手,随后公羊夷韩菀等人就匆匆各自返回原先的县城。   第二批物资刚到,赈灾工作也很重,可松懈不得。   因张青被调到牟县,他原先的留县也归韩菀打理了,她忙得简直脚不沾地,一连六七天过去,才总算缓和下来。   累得不行,趴在穆寒怀里睡了半天,才歇了过来。   这时候,穆寒已经很确定了,她确实是故意的,她确实是那个意思。   搂着怀里酣睡的人,他心情极复杂。   最初的慌乱过去之后,若问穆寒想不想?那自然是想的,谁不渴望和心上人合二为一?   可只是……   雪停了,但风很大,呼呼吹得小马车帷幕猎猎作响。   外面天亮了,昏暗的车厢内,她眉眼如玉,穆寒伸手,粗糙的指尖轻轻碰触她的精致眉尖。   可现在真不是时候。   他也由始到终,都从来没敢想过。   痴痴看着她的眉目,穆寒轻轻俯身,虔诚在她的眉心印下一个吻。   ……   对于韩菀撩拨,穆寒只得继续装作不知道,可是这时间一长,也不大行。   韩菀不免有些怀疑,他是不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   有了新炭,她腾出些许烧热房间好好洗个澡,刻意是挑穆寒提水时宽衣的,到得他提了最后一桶水进来时,她身上就剩一件薄绫里衣,领口微敞,露出一条茜红色的系带,正松松绕过精致的锁骨。   他放下水桶,叮嘱一句天冷菀儿快些,就出去了。   步履稳得和平时一模一样。   韩菀:“……”   作者有话要说:   穆寒是娇羞又自卑啊哈哈哈哈   (特别强调,这自卑是身世身份上的自卑,官方盖戳他特别行!!哈哈哈哈哈哈哈)   爱你们!!!哈哈明天见啦宝宝们~(づ ̄3 ̄)づ   最后还要感谢“绯雪”扔的地雷,笔芯笔芯! 第84章   停了几天的雪又重新下来了,簌簌飞絮一般,风却越发大,那纷纷扬扬的雪花不待落下就被狂风撕个粉碎,呼啸咆哮而过,夹杂着被刮下的枯朽枝丫,打在窗棂子上噼里啪啦一阵乱响。   室外风雪呼号,室内却静谧。   黄铜炭盆已被悉数挪作他用了,这回临时找了个瓦盆,黄土烧的胚很粗糙,去足够大,里面满满一盆新炭烧得正旺,火苗橘黄,暖烘烘的。   韩菀就站在炭盆边上,她看着穆寒在她跟前来了又去,他仿佛一点都没注意到她的里衣单薄衣领微敞,放下水桶后很自然就退出去了,把内室门掩上,那熟悉的稳健步伐停在门外的庑廊下。   “……”   韩菀不禁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太瘦了,不大能引起人家兴趣?   她越想越不得劲,屋角有座立地的黄铜大镜,她洗涮干净后,特地往铜镜前一站瞅了瞅。   小巧精致的鹅蛋脸庞,肌光似雪晶莹润腻,眉睫鸦黑双目晶莹,她是比从前瘦了些,却另生一种姣姣如弱柳扶风的柔美,而眉宇间那顾盼神飞的英气,将五官一切柔弱尽数抹去,美丽而生机勃勃。   稚气渐褪,秋水为神,美不可方物。   至于身段,她是瘦了些,能隐约看见肋骨,但腰肢纤细,锁骨往下却鼓鼓的。   她转了两圈左看右看,很大啊,也很美,肌肤嫩腻尤胜初雪,新浴后浸透水分,呈一种珍贵象牙雕般的柔润色泽,衬上茜红色的软绸对比格外鲜明,没道理注意不到啊!   韩菀不禁就怀疑,穆寒这家伙会不会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吧?   明明好几次,她都感受到了他的反应的。   韩菀回忆了半晌,皱了皱眉。   ……   韩菀现是在厢房内,话说她睡了两天小马车之后,就没有睡了。   罗平等人怎肯让主子一直将就睡马车?   这厢房布局简单,唯一的优点就是大,能住下很多人。罗平他们趁着休息的那少许空闲,硬是寻了板子芦席等物,还拆了一个大柜,在最里头隔出了一个小间。   之后,韩菀就搬了进来这个小间住。   洗浴之后,蒸汽腾腾,瓦盆内的炭火燃烧到最旺,这不大的小间不但不冷,甚至还有点儿热。   好好泡了一个澡,被热烫的水泡的筋松骨酥,韩菀穿上一身簇新的薄绫里衣,现正枕着玉枕,躺在矮榻上。   玉枕刚好放在矮榻边缘,地面放置了一块干净羊绒毯子,她一头湿漉漉的长发披散在毯子上,穆寒盘坐在一侧,正手执柔软的棉巾,细细给她揩着湿发。   这双执剑的手,关节分明掌心粗糙,此刻却有了不可思议的温柔力道,穆寒这还是第一次给她这般细细揩发,平素这些贴身活计,都是侍女们干的,并轮不到他。   他很小心很小心,生怕自己一个不慎扯痛了她,用细棉巾覆着青丝,一点一点轻轻揉揩着。   炭盆火旺,换了四次棉巾,手中的发丝渐渐干了。   韩菀有一头极美丽的青丝,发黑似漆,光可照人,比那楚国来的最上等丝绸尤要胜出几分。   穆寒执玉梳,细细给她梳顺长发,那丝绸那边软滑的青丝在他掌心划过,似水一般。   穆寒心一片宁静。   一下接着一下,轻轻顺着,韩菀安安静静躺着,很配合,她现在脚趾上的冻疮也好全了,不痒不痛,她闭着眼睛微翘唇假寐。   这样一个躺一个擦,静谧的午后,室内温馨无声,直到韩菀头发完全被烘擦干透了,穆寒细细梳顺,轻声:“主子?”   好了。   他倒是很想给韩菀绾发的,但很可惜他并不会。   韩菀“唔”了一声,翻坐起身,回头见穆寒隐有几分遗憾的眼神,她笑道:“你可以学啊,练练不就会啦。”   每次她梳发,他基本都在后面看着的。   “我下次让她们多梳些简单的发式。”   韩菀歪头,瞅着他笑。   穆寒也不禁微笑,应了一声,“好。”   二人相视而笑。   这个难得闲暇的午后时光,静谧又温馨,两人的心都变得极柔软,二人无声对视,空气中挥之不去的缱绻甜蜜。   穆寒轻轻松手,韩菀抽回自己头发,却不急着束起,青丝划过一个弧度披散在身后,她扔了缎带,人已偎依进穆寒怀里。   穆寒盘腿坐着,她就直接跨了上去,两人面对面,她双手搂着他脖子,凝视半晌,轻轻吻上去。   唇轻轻碰了碰,又慢慢贴上去,两人目光不离彼此,唇齿相接,由浅入深。   气息交融,悸动甜蜜,韩菀感觉自己的心都要柔软成一滩水了。在这个温情缱绻的午后,她连自己先前的怀疑都差点给忘的。   只可惜到了最后,她还是想了起来。   新浴之后,韩菀身上仅着一身薄绫里衣,楚国来的上等绫绸,丝般柔滑,织得又细又密,很薄,能隐约看见玉色皎洁的肌肤。   这小室炭火很足,很热,大氅夹袄夹裤等穆寒已悉数脱去了,也是仅一身薄薄的棉布衣裳。他给韩菀提水前,自己才在庖厨隔出来的小间冲洗过,此刻一身淡淡的皂荚清香。   缱绻深吻之间,两人自然是越搂越紧的。韩菀这个坐姿,两人前襟贴在一起,厮磨亲昵间,她清晰感觉到,隔着几层薄薄的布料,他肌肉紧绷,那灼热的温度仿佛要将她烫化。   韩菀呼吸急促起来了,她软在穆寒怀里,那双美丽的眼眸仿佛蕴含春水,她轻轻唤着穆寒,看着他。   她闭上眼睛,轻轻动了动身体,摩挲着他,手顺着他脊柱下滑,碰触到腰带,她轻轻一绕,想绕向前,掰开他的腰扣。   “菀儿。”   穆寒微微带着暗哑,声音温柔依旧,“时辰不早了,该用晚膳了。”   他身躯明明绷得极紧,仿佛石头一般,只声音听着却甚平静,似和亲吻前并无差别。   韩菀那只绕向前的手,正好落在他的掌心,他轻轻一握,将她的手包裹住,捧在唇畔亲了亲。   他握住她手的力道很轻,很温柔,也很自然。   忽韩菀一下子就清醒过来了。   她睁开眼睛看他。   穆寒吻了吻她的手,抱起她,微微用力将她放回榻上,他顺势站了起身。   他努力装作自然,表现就和每一次两人温馨相拥过之后一样,但韩菀知道不同。   他的身体反应也骗不了人。   韩菀不知不觉敛了笑,就这么直直看着他。   看得穆寒不自觉攒了攒拳,他勉强笑了笑。   “主子?”   韩菀垂下眼睑:“你出去。”   穆寒一下子急了:“主子!”   他立即上前要拉住韩菀的手,韩菀负气,一把甩开:“我让你出去!”   “听见了没!”   ……   韩菀这回是真生了气。   她这是为了什么呢?   还不是因为喜欢他,所以才会想和他在一起!   她难道很饥渴吗?   当然不是!   而他呢,明明是已经明白了,却佯作不懂,看着她绞尽脑汁百般小动作去撩拨他,为他的不解风情而苦恼,继而换着花样来哄他。   气愤,又丢脸,韩菀又不是那等篡养面首的贵妇,她面皮甚薄,揭破后又气又恼又伤心,还觉丢人到了极点,自己近日行为看着是不是特别饥渴?   但其实并不是。   她只是喜欢他而已!   她当即把穆寒的手甩了,让他出去,自己砰一声摔上门,两三下穿戴妥当,疾步冲了出去。   韩菀没再理穆寒,径自往外去了。   穆寒急,有心想给她解释,又怕她听了更不高兴。   他追上去,她却翻身上马扬鞭离去,他赶紧跃上马背追上去。   可是一出来,人就多了,单单就随行的近卫,也不独只有阿亚几个知晓内情的。   穆寒没法说话,只能忍着。   等到深夜终于回到住处,她垂目吃饭不和他说话,好不容易等用完了膳,她又叫了阿亚等人和文吏们进来禀事。   “主子,今天接到罗平传回的信,他们已顺利押了五千斤赤蓟根进了缙境。”   屋内明显气压偏低,阿亚瞄了瞄上首板着脸韩菀,又瞥了眼穆寒。后者表面看着与平时一般无二,但熟悉如阿亚,一眼就看出了穆寒的焦灼。   两人明显闹了别扭。   他有些牙疼,但阿亚只能佯做没看见,继续禀道:“估摸一下时日,约莫这两日,他们就该踏入西北地界了。”   韩菀目不斜视,点点头,她知道了。   离邑这一片乱匪很多,得去接应罗平他们,以确保药材的平安抵达。   不过这个事情,并不用韩菀出面。罗平处事稳妥,同时也往公羊夷那边传了讯,那文吏前来禀告的正是这件事。   阿亚话音一落,那文吏就接口,拱手:“韩家主,戌初时,接了公羊大人的传信,届时大人会调遣护军前去接应。”   “嗯。”   这样最好不过。   韩菀点头:“我知道了。”   挥退二人,接下来她又说了许多其他的事,一直到把积攒的事情都处理完了,已差不多三更过尽了。   韩菀起身,往外行去。   穆寒立即紧随其后。   进了厢房所在的跨院,众卫迅速几成几个小队,往厢房前后左右绕去,就剩下阿亚并那几个知晓内情的跟在身后。   阿亚冲穆寒眨眨眼睛。   穆寒抿了抿唇,终究是按捺不住,轻声喊:“主子,主子!”   他快步追了上去。   韩菀走得更快,跨上台阶冲进房内,一反手“砰”一声要掩上房门。   穆寒眼疾手快,手一伸一撑。   “主子!”   他低喊焦灼又急促,韩菀用力关门,只她的力气怎比得过穆寒,他有心要撑,这门根本动了也不动。   韩菀瞪了一眼,余光却瞥见后面磨磨蹭蹭的阿亚等人,不愿将私事显露人前。   她一转身,冲进内室小间,再要关门,却被穆寒直接用身体卡住,韩菀这回没了顾忌,怒道:“让开,听见了没?”   他顿了一下,竟退了半步,真要让开,韩菀更生气了,“你……”   穆寒却直接跪了下来,他不敢逆她心意不听她的令,又心焦如焚,怕她不肯听他解释,情急之下,直接退后一步跪下抱住她的双腿。   韩菀关门,“砰”一声撞在他的肩膀上,结结实实一下闷响。   “你!”   韩菀反射性松手看他肩膀,随后又气自己反应,她又不是不知这人皮糙肉厚。   只这门却关不上了,她气鼓鼓转身回了小间,坐在榻上并不看他。   穆寒得她默许,立即起身跟了入内,他跪在脚踏上握住她的手,“菀儿。”   韩菀被他粗糙掌心裹住一双手,恼还是恼的,只却到底没有不再理他。   她斜眼睨了他一眼,“你是不是不想和我在一起?”   经过大半天功夫,气头过了,韩菀也知穆寒不可能觉得她饥渴看她笑话的,但心里却还是恼。   “不!”   穆寒立即摇头了。   他苦笑,怎么可能?   这是他曾经梦寐以求都不敢奢想的事。这些时日,她百般哄他,看他眼里甜在心里,心坎是甜蜜又辛涩,那种心和身体的悸动,他得用尽了所有自制力才能勉强压下来。   他轻声说:“只是现在还不合适。”   现在不适合?   这个解释韩菀不大能接受,她敏感听出来,此“现在”非彼“现在”。   穆寒这个现在是指状态,并不是因为眼下出门太冷不适合,等回家就行的意思。   她一下就不高兴了,“现在为什么不合适?”   “难道你不想真和我在一起吗?”   她恼道:“那你说说,什么时候才能合适?”   韩菀抱臂,今日是非要他说出个一二三不可的。   只不过,有时候总是事与愿违。   穆寒张嘴正要说话,却忽听见外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韩家主,韩家主!!”   一个高亢的声音打断二人的话。   但凡喊她韩家主,都是公羊夷的僚属或者这次跟出来的朝廷官员,听声音,是分给过来配合她的护军校尉霍玶。   非常急促,显然是大事。   屋内两人一顿,韩菀蹙眉:“什么事?”   “岑庄被乱匪突围,乱匪人数众多!”   霍玶急得声音都变了:“公羊大人今早前往岑庄视察赈灾情况,目前正在其中!!”   乱匪人数,乃随行护军人数五六倍!!   韩菀一悚,霍地站起:“你说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马上就来哈!(*^▽^*) 第85章   离邑一带灾情最重,乱匪也最多,趁着杨于淳率军前往醮山平西北目前最大的一处乱匪,有几股较大的流匪竟悄悄联合在一起,潜近并合围岑庄。   现在郊外积雪能有人腰深,蹚过愈百里没有开出路的区域何其艰难可想而知?但乱匪还是冒险来了,因为他们已经粮物告罄。   这次行动显然经过精心部署的,他们有内鬼,窥准杨于淳外出剿匪的关口,而公羊夷不知怎么回事,没有把护军尽数收拢在身边,而是很突然的,将其绝大部分布置在各处交通要卡和曲庄平庄一带。   这曲庄和平庄肯定是出了什么大问题了。   只乱匪不是朝廷官员,他们从落草开始,那脑袋就是悬在裤腰带上的,来得正好!   当机立断,立即展开行动。   生存危机在前,这是奋死一拼,几股悍匪齐心协力声势极大,小心翼翼推进最终成功包围住了岑庄。   公羊夷在岑庄。   乱匪们也是特意盯着他的。   这岑庄是公羊夷亲自主持赈灾的五县下辖,岑庄环境最差情况是最不好的,他前往视察情况之余,还把掉队现在才到的最后一小批物资带过去。   乱匪目标是这批物资,也是公羊夷,到了他们这份上,已没什么可怕的了,他们要拿住公羊夷,和朝廷讲条件!   乱匪很多,极其凶悍,重重包围岑庄,在求援讯报发出的时候,进攻已经开始了。   韩菀霍站起,冲了出去,见霍玶带着一个冻得满脸通红嘴唇乌青的小队长,后者身上血迹雪迹斑斑,布甲湿透大半。   霍玶有实战经验,估算了一下:“护军文吏加上尚有余力的灾民,最多能守半日!”   岑庄有土垣包围,但不高,严寒垣下乱匪行动迟缓,己方也是,最多半日,已是极限了!   公羊夷是绝对不能落在乱匪手中的,更不能有任何生命危险。   不但是霍玶等朝廷大小官员文吏,韩菀也一样,否则这一趟出行,非但无功,反而有过。   且最重要的是,后续没了公羊夷,韩氏处境只怕又要生波澜。   于公于私,韩菀心沉沉下坠。   霍玶急道:“我们要立即调集人前往救援!!”   这是必须的。   但怎么救,是个大问题,求援讯报发出时是傍晚,现在三更过半,这半天时间已过去一半了。   报讯小队长是骑快马来的。   范县根本没这么多马。   按理说,正规军一敌二三是绝对没问题的,范县护军人数虽不算多,但也勉强能够得上。但问题是,这些基本都是步军。   范县目前有的马,还是韩菀的亲卫队占大头。   加起来,不足百匹。   另外很值得一说的就是,岑庄距离范县是最近的,唯一能赶得上支援的也就是这里,没有其他了。   所以,目前的情况是,没有办法击退乱匪了,唯有放弃岑庄一切物资,以救公羊夷为要!   这也是霍玶一接讯就狂奔来找韩菀的最重要原因之一。   乱匪之中,杀入重围,成功救得公羊夷,而后再重新突围杀出。   非一流高手不可。   人贵精不贵多。   这样的人,护军里面是没有的,霍玶也不行,他抬头,目光看向紧随韩菀身后而出的穆寒。   室内安静了一息。   韩菀抿了抿唇。   穆寒一步上前,单膝跪地:“主子,卑职这就准备出发!”   韩菀顿了顿。   实话说她并不愿意穆寒去,杀入重围,救得公羊夷后又重新杀出,悍匪乱中过,穆寒再是武艺高强,那都是见血冒险的行为。   但现在,已没有其他办法,她也不能不让穆寒去,沉默半晌,她看着穆寒,低声:“小心。”   哪怕救不得公羊夷,也得平安回来。   这话没出口,但两人心里都明白。   韩菀哪里还顾得上和他闹别扭,“你点三十个人一起去。”   这样出门,韩菀带着五十近卫,罗启带走十个,她让穆寒点三十人一起去,“去把软甲穿上。”   随后她抬头看霍玶:“请霍校尉再点五十精兵。”   有突围好手,有训练有素的精兵,霍玶立即点头去了,韩菀随即匆匆命人去准备干粮烈酒伤药等等随身物品。   等她折返,穆寒霍玶俱已准备妥当,霍玶也亲自去,二人身后是精心挑选出来的近卫精兵。   夜色下的县衙大门前风雪咆哮,吹得人睁不开眼睛,韩菀和霍玶拱了拱手,众人立即上马,韩菀立在台阶前,穆寒牵着他的大黑马正站在阶下。   “小心些,我等你回来。”   人太多,韩菀抿了抿唇,最后说了一句。   穆寒“嗯”了一声,有些小心翼翼看了她一眼,见她态度似软化,有心想说些好听的哄她高兴,可他不会说好听的话,这场合也没法说,最后他抬头看了罗平一眼。   他离去,罗平等会昼夜不离守在她身边的。   最后单膝跪地一拱手,他利索翻身上马,侧头看了她一眼,一提马缰疾冲而出。   马蹄踏翻积雪,冲破猎猎寒风,一行矫健青壮迅速沿着白雪皑皑的青石板大街,消失在茫茫雪幕的街角尽头。   ……   韩菀举目,久久才肯收回视线。   罗平低声劝:“穆寒身手极佳,应能顺利救出公羊大人折返。”   公羊夷身边也有高手,届时里应外合,罗平对穆寒及一众近卫身手心里有数。   霍玶带着的精兵他不敢保证,但他们的人自保应无问题的。   韩菀心稍稍放下一些,只不过到底还是担心的,尤其是她回房后才听罗平说,穆寒坚持不肯带走大半近卫,他只点了二十人,其余十个是府卫。   韩菀登时又气又恼,这人!   恼是真恼,两重,先前的别扭再加他不听她的,但更多的还是担心,关心则乱,理智上再怎么知晓穆寒武艺,该担心还是得担心的。   韩菀一夜没睡好,五更天时才朦朦胧胧咪了一会儿。   翌日一早起来,又得忙活起其他的事情。   她吩咐一有好消息就赶紧报她,等到快中午,公羊夷那边的消息还没到,却有另一则消息回来了。   罗启一行押着五千斤赤蓟根,昨日已回到郇国地界,已进入西北,发信时正在常邑。   得遣人去接。   常邑再往前,就到大雁山,越过大雁山,就是灾情重灾区,大股小股匪患频发,观昨夜岑庄突发事件,就知许多流匪已衣粮将绝了。   这数十车的赤蓟根,可是绝对不能有丁点闪失的。   本来,公羊夷打算届时每个关卡县庄抽调一些,调一千护军赶去接应的。可现在公羊夷出事了,还没来得及下令,而罗启他们回得比他们预料中要更快一些。   “赤蓟根得立即去接。”   真是什么事情都赶在一块了,但韩菀也不敢多耽误,思忖片刻,当机立断,快马通知留县,把留县范县剩下的所有护军都聚拢过来。   其他县卡的护军,韩菀是没法调遣的,她能动的就自己管着这两个,和副尉郑垣一商议,后者知事关重大,立即就遣心腹去了,他随即整军。   两县加起来,也有三百多护军,加上她本人的近卫府卫,四百上下,倒还能凑合。   不得已之下,这两县只能暂紧闭城门,等着穆寒他们折返又或者附近县邑得讯分人过来了。   韩菀也得跟着一起去,一来她是主事者,二来与其独自一人留在县城,她当然是与自己的亲卫府卫在一起的。   连午膳都顾不上吃了,抄上干粮就走,一路望东及疾行,沿路过关卡,不少卡哨的队长闻讯都咬牙自作主张分了一些人进来,最后五百余人,匆匆往常邑而去。   韩菀也是仔细思忖过前后的,她的应对方法是最稳妥安全系数最高的。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事情的变化每每总是会出人意料。   ……   先是穆寒。   穆寒这边倒是挺顺利的。   幸亏他来得够及时,袭击岑庄的乱匪密谋已久,他们不但有刀剑,还弄来了弓箭,且在镇内有多个内应,对岑庄情况摸得很清楚。   眼见强援勇悍,而公羊夷所在的大院人少却抵抗激烈,一时半会并不能攻下,眼见无法生擒,索性把心一横,搬来柴炭泼上火油,火折子直接一扔。   穆寒及时杀到,赶在大火燃起前迅速杀开一个口子,撤了一块地方的柴炭,和里面的人里应外合,顺利把公羊夷救出。   待公羊夷发出讯兵后,又护着他折返范县。   此时已傍晚了。   公羊夷紧着收拾岑庄残局,又赶紧发讯再抽调数百护军前去接应韩菀罗启。   谁知翌日急讯返,却是一则噩耗。   醮山杨于淳平叛很成功,一举消灭最顽固最凶悍的一处匪患。   这是大好事。   但谁知产生的连锁效应却对韩菀这边产生了巨大影响。   醮山一平,整个西北乱匪都大震,尤其是同样盘踞在醮山一带的,生怕杨于淳调转枪口就对准他们,连夜哄然四散。   这其中一大股的乱匪往南,一直遁到大雁山一带,与已成功与罗启汇合的韩菀一行正面遭遇。   乱匪人数数倍于己方,公羊夷后发的数百护军赶到,还和余匪大战一场,急讯发回,只道现场血迹斑斑非常凌乱,韩菀一行并五千斤赤蓟根已不见踪影。   这个素来最沉静稳肃的男人首次当众变了颜色,连公羊夷还在场都忘在脑后。   穆寒蓦冲至阶下,提起那传讯兵的衣领,厉喝:“你说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发射完毕!!   嘿嘿,明天见啦宝宝们~爱你们!!(づ ̄3 ̄)づ   最后还要感谢“付小C”扔的地雷哒,比心心~ 第86章   停了小半天的雪重新下来,越下越大,搓棉扯絮一般铺天盖地,被呼啸狂风卷起,迎着人劈头盖脸兜头刮过来。   哪怕蒙着厚厚的面巾,呼吸也冰冻不畅,仿佛整个肺腑都被冻结了,眼前根本看不清路。   可前面那高大的黑色身影依旧疾冲在前,大黑马深一脚浅一脚奋力踏在又被大雪覆盖一层的道路,一人一马仿佛不知疲倦寒冷,拼了命往前狂奔。   霍玶与军侯嫪方对视一眼,两人只得咬牙狠狠一扬鞭,使尽吃奶的力气往前追去。   不是他们不焦急不尽力,实在前头那人冲得太快了。   前头那个不是别人,正是穆寒。   公羊夷并未曾怪罪他失态,反很体恤赞赏他悬心主子,穆寒请命前去,他也立即允了。   情况刻不容缓,眼下已顾不上封锁其他了,尽点二千护军,火速前往大雁山,务必要把赤蓟根和人都安全救回来。   穆寒心焦如焚,一路火速望东而去,这样的恶劣的天气,他们抵达大雁山只花了两天的时间。   大雁山下,茫茫大雪已覆盖一切,但一挑起积雪,亦然能见到底下倒伏的尸身以及斑斑的血迹。   前一批赶到的五百护军已把现场仔细察看过一遍,此地发生过一场大混战,有撕碎的军甲和尸首,但更多的却是乱匪的尸身。   什长驱马而至,望大雁山方向一指:“军侯已率人往那边追去了!!”   没有赤蓟根和己方太多尸首,那应是被乱匪俘获了,当时暴雪还未下来,军侯立即带人跟着车辙痕迹急追过去,这个小队特地留在这里,就是为了给援军指路的。   穆寒一刻不停,咬牙急追。   他不盼其他,只要他赶到时,她人平安就好!   心里悔恨极了,虽知去救公羊夷他并无选择,但他还是无比的悔恨怨怒自己。   他该是留在她身边的!   她这般娇弱纤纤,想必会很害怕的。   他恨极了此刻自己的无能为力。   山风呼呼,比平地更加凛冽,吹得人睁不开眼睛,沿着军侯一路留下的大小标记,他们在傍晚追上那波乱匪。   雪停了,天空出现一小片久违的湛蓝,夕阳余晖暗哑,白的雪,黑的石树枝丫,狂风呼啸,淡淡带着暗褐的的不详红色投在巍巍山梁上,一片血色残红。   乱匪人很多,足有二三千,因着朝廷大规模平乱,这些凌乱小股的匪患都空前团结在一起,团团向外,护着后方数十辆大车。   只见车,不见人,车上仍能看见砍削以及血迹喷溅的痕迹。   领头是一个独眼长发的魁梧匪首,手提一把九环大刀,拄在身前,仰天哈哈大笑:“人啊,都杀光了啊!”   “男的大卸八块,领头那女的倒是细皮嫩肉,可惜不禁用,老子几个一人没用上两回,她就受不住了。”   “晦气!老子把她扒干净扔到崖下喂狼了,你要想捡,绕下去瞅瞅还能不能捡到两三块!!哈哈哈哈哈哈”   一众乱匪,哄堂大笑,这里是山,他们走惯山路,后面探明就是去路,一过一堵,这些吃好喝好的兵甲怎能追得上他们?   “是啊,那小娘皮真白真嫩,我们啊……”   穆寒双目瞬间血红,戾喝一声,一踏马鞍疾冲而去,他竟不用落地,直接略过宽大十丈的巨大鸿沟,一踏最前头一匪头顶,似鹰隼般瞬间掠至。   两个呼吸间,他人竟已掠至那独目匪首面前,后者大惊失色,猖狂笑声戛然而止,立即反手提刀,然“锵”一声长剑出鞘的的嗡鸣,一柄寒芒闪动的长剑已架在他的咽喉。   穆寒双目赤红似血,两三下格挡住对方的反攻,一把提起他的衣领,疾冲而起,迅速掠至那数十辆马车跟前,一刀劈开车门。   后方已喊杀声连天,霍玶嫪方趁势发动进攻,阿亚等为却是直接疾冲往后的。   穆寒已连劈十数辆马车的车门,全部都是满满当当的货物,未曾坐人,一架接着一架,这数十辆大车,竟如同这匪首所言一般,没一个人在!   他愤懑绝望,双目似血染,提着匪首衣领戾喝:“人呢?人何在?!!!”   穆寒似欲噬人一般的,那匪首却哈哈大笑,此人委实悍然,一交手已知自己绝非对方对手,却丁点不畏死,大笑一只独目狠厉看向对方。   “死了!!”   “老子弄死的!那小娘皮真不耐弄,没几回就咽了气,晦气!!”   穆寒暴喝一声,直接一踢地上那把九环大刀,一抄,重重一劈。   血花飞溅,喷涌而出,猖狂笑声戛然而止,这独目匪首被由上而下当场劈开两半。   心血翻滚,穆寒直接喷出一口鲜血。   ……   但其实,一切只是这个匪首在胡编杜撰。   韩菀无事。   虽险,她却未曾落到乱匪手中。   韩菀已率人押着二十一车赤蓟根,绕过大雁山,重新回到驿道上去了。   滴水成冰的天下,数百人连同马气喘吁吁,皆跑出一头一身的热汗。   有兵士直接栽倒在厚厚的的积雪上,“总算绕过来了,吓死老子了……”   说到三日前,韩菀率着那五百近卫加军士,一路疾行,在大雁山东麓总算接到了罗启一行。   双方碰头以后,也不耽搁,押着大车立即掉头,沿原路以最快速度折返。   谁知绕至大雁山西麓,却陡生了变故。   当时,他们正沿着云邑眭郡一带调入物资所开出的路行进。云邑眭郡是接到郇王诏令后紧急的调集物资,堪堪赶上第三批,也就十数天前的事。   虽时间不长,但实在风大雪大,这好不容易开出来的路已被雪重新掩埋一半,虽韩菀来时粗粗通了通,但行车委实很不容易。   就在他们艰难绕过山麓,总算望见路况较好的平原时,可不等他们高兴,却突兀与从北边醮山流窜过来的大股乱匪正面遭遇了。   韩菀立即发现不对。   远远地平线,莽莽雪原突然攒动了起来,她一惊:“那是什么?”   是乱匪。   大股的乱匪,正远远迎面而来。   茫茫雪原,白蒙蒙一片,视野十分开阔,不但韩菀他们发现了乱匪,乱匪也第一时间发现了前方的车队。   隐约能望见熟悉的褐青甲衣的色泽,这是遇见了给西北运送物资的地方车队?   这车队不大,他们正好能吃得下,这群骤不及防间夺路逃窜的乱匪大喜过望。   乱匪熟悉西北,在暴雪严寒中求生多时,行进速度瞬间提升,比这边的护军要快多了。   双方距离在一点一点缩小,一场正面遭遇的混战只怕就在眼前。   对方人数数倍于他们,又有地势之利,若真被成功包围,只怕凶多吉少。   韩菀当机立断:“药材车全部推到后面,后军转前军,赤蓟根先走,快!!”   “把第五辆车推过来,走最后!!”   “快!!”   队伍迅速调整好位置,速度往后狂奔,又冲回山麓。在山中疾走,负责断后的不断往驿道中央拨雪,尽可能地减缓追兵速度。   可这只能拖延,最后,乱匪还是追上了。   韩菀下令,药材车先走,不要回头不许停顿,火速向前。   而另一股则带着其他大车,稍稍拖延,引着乱匪不断疾走。最后短兵相接,不等乱匪冲上合围成功,韩菀下令,弃车遁走。   临行前,她命罗承劈开最后一辆大车的车门,一个大匣掉落在地,金灿灿的珠子登时洒满一地。   罗启有成算,他并没有光就押运着那二十一辆赤蓟根就直接回来,而是让定阴的管事帮忙搜罗了其他的物质,粮食烈酒皮毛松炭等足足装了数十辆大车,最后还有财物,一车的明珠金银。   赤蓟根混在一起不打眼,不管是陈国关还是缙国关都好过,等入了西北,万一遇什么也可能会派上用场。   韩菀一路溜着乱匪,这等天气路况,不管是哪一边很不容易,后者追足数十里路也实在够呛的,一下子得了这数十辆的大车,尤其最后这一辆,金子明晃晃洒了一地耀花人眼,匪徒们扑上其他大车,打开一看全都是上等皮货酒囊以及粮食。   那匪首冲上第一辆车,打开一看,满满箱匣堆到车厢顶部,打开一看,灿灿的金珠金锭,满满的上等浦珠,还有其他珍宝什物,都是,一整车珠光宝气。   那独眼匪首登时大喜过望,哪里还有心思去追跑掉的人?   有了钱,他还待什么灾区?亡什么命?可以直接离开郇国了啊,哪个地方他待不得?   有钱有人,说不得还能投个贵人,弄个大人来当当!   于是,韩菀险险甩脱了身后这一大股的乱匪,她也不敢停,只下令全速绕行。   他们并不知后面又来了一大波的乱匪,前后相遇为了抢夺大车展开一场厮杀大混战,还引发了误会。因着怕乱匪缓过气又还要追,他们一路火速疾行,生生把脚下这条大雁山支脉绕了一遍。   三日后,这才重新拐回驿道上。   走了不远,被哨兵发现痕迹,留下在那混战场地的小兵忙赶上来,“太师大人尽点二千护军前来接应!”   其中一个,是韩氏的府卫,见得韩菀,登时大喜,忙道:“主子!”   “穆卫率人遁迹往大雁山去了!”   韩菀讶异回头。   ……   穆寒这边情况却并不好。   那独眼匪首的话,她不肯信。   与乱匪大战一场,最终护军得胜,他与罗平等人立即擒住活口,严刑拷问。   最终拷问一个消息,匪首说的是假话,这些大车他们是从山下小镇抢的,那为首不知是男是女,反正混战一场,死了不少人。   这大雁山里头,还有着不少有人的村镇。   这些村镇都是存粮比较多的,不愿意离开家,更不愿意将粮食缴公再分薄粥过活,于是把粮食藏起,死活不愿离去,又或者被劝走后又悄悄折返。   杨于淳下令将人都集中在一起,是方便取暖和救赈,既然这些人不愿意,那也就没有勉强。当然,他也没那么多的人手去勉强。只得将匪患日益猖獗情况说明了,并告示随时前可往就近的集中县庄。   这匪徒说的小镇就是其中一个,是山中的一个小镇甸,穆寒霍玶率人火速赶至,这才发现,小镇已被人屠镇了。   那小头目哈哈大笑,鲜血从额头淌下来,流进他的眼睛,他笑得一脸狰狞猖狂:“都死了,不管是男是女外人内人,统统都杀光了!!”   门翻桌倒,鲜血飞溅,皑皑白雪下,一具一具若隐若现的尸首,还真有身穿朝廷护军布甲的,在镇甸东头,镇里的人腾出屋子安置,可现在已经都死光了。   可以看得出来,现场有过一场剧烈的混战,匪首兵甲尸体凌乱倒伏,被雪盖着,冰冻一地。   穆寒可能一辈子都没法忘记当时那场面,瞬间浑身血液冲上后脑,头脑嗡嗡的,他控制不住浑身战抖,僵硬站立片刻,蓦狂奔冲了进去。   绝望,希望,然后再次绝望,大恸大悲,他整个人被碾进了地狱,心支离破碎血肉模糊,痛得出不了声。   穆寒扒开积雪,一具一具却翻尸首。   那些尸体冻得硬邦邦,他翻得手都烂了,却不知疼痛也不知疲倦,但凡看见有堆叠的,他都不厌其烦扑过去翻开。   翻了一个院子,又接着翻另一个院子,霍玶焦头烂额的还有赤蓟根,见他这样不是办法,劝了两句,穆寒仿佛没听见,他伸手去拉,穆寒霍地回头。   霍玶骇住了,穆寒一双眼睛赤红色,仿若噬人。他赶紧松开手,举起,退后。   有一种感觉,他再阻止,对方会杀了他。   穆寒回头继续挖,天色慢慢擦黑,渐渐有些看不见了,他扒开最后一个堆叠在一起的人,还是陌生的面孔。   一双手冻得紫红泛黑,破损的血迹凝固,他不知疼痛也不知疲倦,跪下地上再扫开另一堆雪。   绝望,悲怆,他的菀儿。   “菀儿,菀儿,……”   你应应我,你应应我,好不好?求你了……   眼泪顺着干涸的眼眶淌下,赤赤生疼,眼前一片朦胧,寒风呜呜号啸,雪粒子噼里啪啦兜头而下,老天在与他一起落泪。   钝钝的疼痛仿佛要将肺腑撕开,他跪在地上,捂着脸,泪水滚滚而下。   “菀儿,菀儿,……”   “穆寒!!”   风雪咆哮中,仿佛听见了韩菀的声音。   自遥远处传来,似是幻觉。   可很快,却逼近了,有嘚嘚的马蹄声,穆寒怔了片刻,霍地回头。   如果眼前是幻觉,他希望是一辈子。   深紫色的貂皮骑服,黑狐皮大氅被凛冽寒风吹得猎猎,那熟悉的纤细身影跨着她的褐色大马,正分开漫天风雪飞奔而来。   天地在这一瞬失去颜色,他瞳仁中唯有这寒夜踏雪而来的一人一骑。   作者有话要说:   摸摸穆寒,吓坏他了,两崽都不容易啊啊!给你们一个超大的么么啾!二更马上就来了哈,等会估计会放围.脖半截图,有兴趣的宝宝可以去瞅瞅哈~(*^▽^*) 第87章   韩菀从来都没有见过这样的穆寒。   半身湿透,在沁寒的冷风中结成了冰,一双手紫红泛黑血迹斑斑,他愣愣站在冰天雪地之中,一双眼睛赤红,蕴着无边无际的绝望悲恸。   她跳了下马,跄踉了一下,突然他动了,踏着漫天飞雪狂奔而出,将她重重抱进怀中。   这一刻力道太大,撞得韩菀脸颊生生地疼,他使劲全身力气,箍得她肋骨都仿佛要折断一般。   韩菀一瞬落了泪,她反手重重抱住他。   “穆寒,穆寒我在,我没事!”   反手抱住这个人,仰脸看他,才发现他淌下的眼泪已凝结冰,细碎的冰凌正沾在苍白的脸庞上,失而复得狂喜未能掩盖绝望的恐惧,反让后者陡然尽数释放出来,他高大的身躯冷得像冰块,正不可自抑地战抖着。   彻底入夜前的那一片最昏暗的暮色中,漫天雪花在飞舞,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韩菀难受极了,很久,才勉强能哽咽出声:“你的手还要不要了?”   她稍稍拉开距离,风雪很大,她的声音被吹散在凛冽的寒风之中。   韩菀又气又急,赶紧让人去烧水,再翻出干净的备用衣物出来。   赤蓟根失而复得,韩菀一行安然无恙,眼见一场暴风雪将至,大家没有忌讳,匆忙在小镇内安置下来。   韩菀拉着穆寒匆匆进了屋,赶紧把他身上湿透结冰的衣物都把扒干净了。他一双手冻伤触目惊心,韩菀难受,也顾不上说其他,裹上大氅,绞了温帕给他温敷,搓热药膏敷在他的手和脸上,反反复复,不厌其烦。   穆寒僵硬的身体这才慢慢恢复柔软,韩菀这才敢叫人多抬几个炭盆进来。   他的双手终于软化并重新有了热感,呼吸和心跳都渐渐恢复正常,不再裹着一层层毛毯和大氅还在打哆嗦,穆寒生命力顽强,冻僵的身体很快恢复了正常。   就是一双手,皮肤已呈现深红泛紫的颜色,有斑斑伤口,韩菀眼泪刷下来了,她抹了一把脸,仔细动了动他的关节确定活动自如,每一处皮肤和肌肉都变回柔软和有热度,这才算放下心头最重的那块大石。   冰天雪地多时,韩菀也深知如何处理冻伤,她赶紧给他厚厚抹了药,又裁了棉布一圈一圈将他的双手缠了起来。   这时再有什么恼什么气,俱都悉数不见了,韩菀心里难受极了,舍不得说他,一边包扎眼泪一边下来,最后小心用剪子剪断棉布条,这才起身把东西放到那边的案上去。   她一动,穆寒也动了。   穆寒一直贪婪看着她,被她厉声按坐下来处理伤口,她一动,如梦初醒:“菀儿……”   温暖的室内鲜活的人,冻僵的身体活动自如,穆寒这才真真切切感受到,真的是她来了。   哽咽片刻,蓦起身重重将人抱在怀里,暖热的体温柔软的触感,他伏在韩菀颈窝,很快,她感觉颈脖一湿,热意顺着她的脖颈淌进她的心窝。   穆寒哭了。   铮铮铁骨,潸然泪下。   他不畏惧任何困苦难痛,唯独害怕失去她,害怕她这双美丽的眼睛会永远闭上,柔软的身体会失去温度。   这个高大健硕的男人,伏在她的肩膀无声哭泣,韩菀眼眶发热,“我没事,我好好的呢。”   她不厌其烦,一遍一遍说着,反手抱着他,轻轻拍着他的背,侧头轻轻贴他的发顶,亲他的脸颊,辛涩的药味浸入唇齿间,一如此刻她的心。   两人亲吻在一起。   劫后余生,失去她的恐惧击碎穆寒昔日的种种坚持克制,他重重拥抱她,很用力,仿佛要将她嵌进骨子里一般。   这种绝望控制支使的疯狂,促使他做出了许多往常怎么也不可能有的行为,穆寒一直以来坚持阻拒的事,就在这个寒夜的陋室里发生了。   两人这一回,真差一点就真正在一起了。   但一阵寒风呼啸而过,蔽旧的窗棂咯咯重响,冷风蓦灌入室内,烛火噗噗闪烁。   最后穆寒理智回笼。   怔怔半晌,才恍然自己在做什么。   心里恐惧已渐渐全消了,她的安然能抚平了一切伤痕,斗大的汗珠自眉心滚下,他更清醒了。   唇蓦一分,他慌忙推开她。   “……穆寒?”   韩菀睁开眼,一愣,那双被绯红脸颊渲染的眼眸一醒。   她还不了解他吗?一看马上就明白了。   然后她登时就怒了。   她挣了挣,却挣不脱,心里委屈又气,“穆寒!”   她眼泪就下来了。   穆寒慌忙跪下去亲她,她侧过脸,不给他亲,穆寒倾身上前,“不是,不是你想这样的,菀儿!”   他恨不得把心剖开给她,怎舍她难受?   穆寒心里一急,手上就用力,韩菀瞥见他缠满绷带的双手,忆起先前风雪中他那个样子,终究是心软了软,勉强微微偏过头,默认听他解释。   穆寒跪在她跟前,小心轻抚她的发顶,“菀儿,我想等我们成亲以后再……好不好?”   穆寒垂眸,看着眼前她一张绯红的小脸,有些痴,他轻轻伸手,抚摸她的脸颊。   如果,他们真能成亲的话。   两人身份天差地别。   他爱她愈过自己的生命。   他怎么肯在此之前,就僭越过屏障?   “成亲?”   这真是一个很美好的字眼。   穆寒向来就是这么一个谨守规矩的人,他是这般的尊重她,珍爱她。   韩菀的心一下子软下来了,不禁翘了翘唇,成亲之后也不是不行的,这个理由她能接受。   “那好吧,成亲后就成亲后吧。”   韩菀头枕着他的臂弯,那一双眼睛亮晶晶好像漫天繁星,勉为其难嘟囔一句,柔软又娇俏,语气十分之笃定。   是的,她既选定了穆寒,日后自必定要与他成亲的。   听得穆寒心里似要化开一般,甜蜜又苦涩,他仰头,悄悄忍下泛起的泪意。   他心里却明白,这段感情,很可能没有未来。   所以他不敢不愿也不肯,只怕她将来蒙羞。   “好。”   他哑哑应了一声,低头抱紧她。   ……   两人偎依了一会儿,只韩菀到底还委屈的,身体有点难受让她情绪比平时要更脆弱一些。   穆寒小心翼翼将她放回羊绒毡面上,她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又是这样!   “菀儿!”   穆寒急了,她却一下子委屈极了,“成亲就成亲,你说得有理,那我听你的。”   她眼圈泛红:“可你平时都不抱我,也不亲我,都是我先的。”   不是她心急,是他平时都不主动,不抱她也不吻她,她想他用那双强而有力的臂膀紧紧箍着她,而非总是过分的隐忍和克制   韩菀平时再坚强,在他面前也想当个被疼宠的小女人的。   她越想越委屈,捂着眼睛哭,背过身不理他了。   “你就会装不知道,看我的笑话。”   才不是。   他又怎么会看她笑话?   “菀儿。”   穆寒头一次这般恨自己拙嘴笨舌,“不是的,我……”我没有说不下去,他有。   “那我以后都改,好不好?”   穆寒答应她,都听她的,都改,还俯身紧紧抱着她,亲吻她,很用力。   “你以后告诉都我好不好?我不知道。”   “嗯。”   穆寒不会甜言蜜语,但他急切极了,翻来覆去说那两句话,韩菀听着却是欢喜的。   她这才高兴了。   “那好吧,那就原谅你一回。”   她被他用力抱着怀中,头挨着他的颈窝,点点他的下巴,“你可记住了啊。”   她会看他表现的。   韩菀从毛毯里伸出两只手,勾住他的脖子,两人交颈相拥,偎依了许久。   这别扭闹不久,很快就甜蜜回来了,室内暖意融融,两人窃窃私语,偎依的很久,时不时亲吻对方。   韩菀还把自己路上发生的事情都说了一遍,还得意问他:“我是不是很厉害?”   穆寒微笑颔首说是。   这一日所经历的所有绝望悲恸,冰天雪地里跪地徒手刨挖的艰难苦楚,已悉数都被他抛在脑后。   他总是不记得自己的苦难,心里只有她。穆寒怕她冷,温柔亲吻她片刻,放她下来哄她添衣。   他不记得,可韩菀记得,稍稍回忆心里就拧着难受得很,不说话了,只乖乖地听他的。   深冬寒夜,两人静静靠在一起。   寒风呼号,暴风雪如期而至,呜呜怪响不绝滴水成冰,这个不大的斗室内,却炭盆火旺,暖意融融。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二更发射完毕了,明天见啦宝宝们!!(づ ̄3 ̄)づ   爱你们!!   最后还要感谢投雷的宝宝哒,笔芯笔芯!   温酒酒酒扔了1个地雷   击空明兮扔了1个地雷 第88章   屋外漆黑一片,寒风卷着雪呼号咆哮,山麓郊野白茫茫一片,万径无人迹。   大雁山脚下的这处荒凉小镇中,却炭盆火旺,熏得这处简陋的斗室融融如春。   山花灿烂,含苞吐蕊绽蜜,春风拂过山坡,花枝迎风轻颤,那一丝丝的香甜立刻满溢出来了。   屋中充溢着他的气息,韩菀双颊泛起红晕,这屋里炭火真太旺了,热得她额角泛起一层浅浅的薄汗。   好半晌,她抹干净了,把帕子扔下,从自己随身的荷包里捏了两块果脯,一块自己吃了,另一块送进他的嘴里。   这包蜜饯,是穆寒买的,他们未进西北时路上经过一个镇甸,他特地去买的。   不是什么上好的果脯,只韩菀却极喜爱,都舍不得吃,到现在还剩有小半包。   甜丝丝在嘴里泛开,两人额头贴着额头,韩菀听他微微喘息,她颜面似火,给他抹了抹鬓角薄汗,她翘着唇,翻滚落土炕上,用狐皮大氅蒙住脸,“我睡啦!”   夜已经深了,各处都吹熄了蜡烛,除去巡逻甲兵顶风踩雪的咯吱声,只能看见门缝里隐约闪烁的炭盆火光。   两人睡下了,在这个冬季寒夜里,脸贴着脸偎依在一起睡了过去。   暴风雪了一夜。   待到黎明时,终于缓了下来,雪停了,风声呼呼。   天慢慢亮了起来,这居然是个晴天,东边见一小片蔚蓝的天,还有微微的薄阳,映在木窗的缝隙上,雪色撒上一层淡淡的金。   外面已经有动静了,难得雪后见晴,今天得紧着赶路。   穆寒过疲,昨日服的药还有助眠成分,难得一日,韩菀醒得比他早。   她睁开眼,看着眼前这张轮廓深邃却犹带着疲惫的脸。   看着很久,微微笑,她伸手触了触他浓黑的剑眉和挺直的鼻梁,须臾,才慢慢移开,想悄悄起身。   她一动,穆寒就睁开了眼。   见她坐起了,他下意识就翻身下地,要准备伺候她梳洗,被韩菀按住了,“干什么呢你?”   忘记了自己还是病号吗?   她瞪他:“手是不是不想要了?”   拧了他一把,这几天都给她歇着!   “旁的事你都不许管了,等伤好为止。”   韩菀十分强硬,这个时候还早,她打算去探望一下阿亚他们,但穆寒得老实待着,能不出门就尽量少出门。   他双手冻伤严重,脸上也有,韩菀解开布巾仔细看过,又重新给他抹干净并换了药,他手不方便,是她给他穿戴梳发的。   一件件衣衫上身,韩菀让他坐在炕沿,她执玉梳给他束发,穆寒很局促,几次要站起身自己来,最后都被她按下来了。   一下下梳发,把他一头浓密的黑发都拢在手心,穆寒心甜如蜜,安安静静坐着让她摆弄。   他还是这般不善言辞,只至如今,韩菀已能清楚看明白他沉默寡言下的许多情绪,她也唇角翘起。   “好了!”   凑在他脸颊,吧唧亲了一下,这才跳下土炕。   穆寒也不禁泛起微笑,他执起炕上的狐皮斗篷,披在她身上。   两人亲了一下,韩菀叮嘱他:“屋里的东西你别弄,回头我收拾。”   说完,她拉开门,快步闪出去了,而后赶紧掩上。   屋顶地面积了厚厚一层雪,被风吹得簌簌纷扬,不过檐下已粗粗铲过了,韩菀快步往前院去了。   这处房舍是附近最大的,阿亚他们昨夜安置在前院,他们三十人随穆寒一路奔波没停过,昨日乍闻噩耗,也拼命在挖找,冻伤也很严重。   昨天韩菀吩咐罗平安排照顾,她今早去探望。   阿亚等人已经起身了,罗启罗承一干人来帮他们打理,穿戴整齐已随时能出发。   韩菀一一看过,冻伤位置都包扎很好,脸上也抹了药蒙上面巾,她叮嘱:“多蒙两层,还有手,记得套上皮毛套子,你们只管照顾好自己,路上诸事,一概不用你们伸手。”   这天气还得继续赶路,保暖工作得做好了,万不能二次冻伤。   “若有不适,必得说出来。”   “主子放心。”   阿亚笑道:“些许小伤,无碍的。”   被韩菀白了一眼,他连忙改口:“卑职领命,请主子放心。”   众人便笑,而后齐齐道:“请主子放心。”   “好了,都小心些,先用早膳,稍候就出发了。”   韩菀笑着说了几句,这才转身离开。   早膳很简单,约莫两刻钟,就紧着离开小镇了。这么一耽误已三天了,赤蓟根得紧着送回去,这小镇只能回头再遣人来查实处理了。   一路疾行,风很大,好在没下雪,路上相对而言,还算是好走的。   两方汇合,人手很多,用不着穆寒阿亚等人伸手,他们安心待着马背上照顾好自己则可。   足二三千的兵士,乱匪远远避开不敢上前,轮流铲雪开路,人不吃力,走得飞快,到了第三天的傍晚,终于望见牟县。   公羊夷望眼欲穿。   好消息前天就收到了,他亲自等在城头东门,历经几番艰险,这赤蓟根终于是运回来了。   见得远远人影车影,牟县众人俱十分激动。   很快,大部队赶着二十一辆大车,进了牟县城门。   韩菀利索翻身下马,对急步迎上来的公羊夷拱手,朗声:“元娘不辱使命!!”   “好,好!!”   “你们都辛苦了!”   公羊夷俯身扶起韩菀,眼前少女眉目坚韧英气勃勃,真真不负他当初的力争。   他拍拍韩菀的肩:“此间一切,老夫俱会如实上奏。”   “谢太师!”   “好!”   公羊夷也不废话,几番变故,赤蓟根回来得比原定计划要略晚些许,疫情刻不容缓,得马上行动起来。   “元娘霍玶,汝等且回去歇息。”   “冯顼陈迁汪陶张青,立即按昨日商议行事,……”   ……   一切终于好起来了。   其余药材已全部到位并分好配好,赤蓟根一到,立即开往曲冯平三庄展开救治。   这个成方已经过多次实践,效果很好,药物到位后,疫情立马就得到了控制。   附近县庄卡哨连日来不断熏艾,预防汤药也三日一喝,严阵以待之下,半个月后,时疫终于被扑灭于苗头初起。   期间杨于淳率大军赶回来过,他和韩菀前后脚回来的,醮山路远,接消息后紧赶慢赶,好在一切有惊无险。   一整个冬季都很冷,最冷的时候,狂风暴雪人根本没法出屋子,等时疫扑灭,年已悄然过去了。   赈灾,平乱,虽不易,但一切有条不紊,终于把这个最艰难的时刻熬过去了。   西北诸多的乱匪全部平息,灾民赈济工作也做得很好,受灾情况一直控制在可接受的范围内,人口减损不算严重。   春回大地,冰雪消融,潺潺流水滋养着这干涸一年的大地,草长莺飞,西北五郡二十三城终于熬过来了。   赈灾工作完满结束。   接下来,还有灾民回迁,分种励农,灾后重建,以及开始郇王已批复的短渠修筑工事。   不过有关这些,并不用韩菀等人费心。   一事不烦二主,灾后和修渠继续由杨于淳主持。   韩菀则是回去了。   这事虽重要,但也用不上左徒大人并太师齐上阵,公羊夷领的差事是赈灾,赈灾结束,他随即折返郇都。   韩菀作为公羊夷的随属,自然是一起折返的。   杨于淳送他们,一直送至南郊十里长亭,与公羊夷互道过别后,他最后对韩菀说:“来日再会,表妹保重。”   春水潺潺,两人驱马沿着小溪缓缓前行,马蹄踏过小小黄白红野花丛,郊野绿意盎然,深呼吸心肺尽舒展。   “总算过来了。”   回忆起一冬的严寒大雪,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韩菀回头:“好!表兄也是。”   杨于淳微笑点头,霁月清风,公子如玉,不过说到雪灾之后,他还是微微蹙眉:“今天雨水多,但愿后面略敛些才好。”   不然又得怕闹水灾了。   须臾他摇头笑:“愚兄杞人忧天了。”   韩菀眨眨眼睛:“左徒大人这不叫杞人忧天,叫位高责重,心系黎庶。”   只不过取笑过后,她不忘叮嘱:“不管如何,表兄当好生照顾自己才是。”   好的身体才是一切基础。   杨于淳不禁笑了笑。   他其实生得极俊美白皙,只平时严肃的时候多,这乍然露笑,如春风拂面,剑眉星目气宇轩昂,把那满目春色都比下去几分。   “愚兄会的,表妹放心。”   他微笑点头,他也叮嘱韩菀:“若遇事,且送信来,朝中人事冗杂,你事事小心。”   “好了,回去吧,替我给姨母问安。”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时候已不早了,待回郇都再见面吧,韩菀应了一声后,随即挥手,打马跟上车队。   杨于淳勒马目送,一直到车队渐行渐远,绕过山梁再不见,这才收回目光,打马折返离邑。   ……   来的时候一身重担顶风冒雪,走的时候春回大地浑身轻松。   差事完满完成,连推车的民夫脚下都轻快了很多,也不急着赶路,一路踏着萋萋芳草徐徐缓行,遍地繁花,且行且看。   韩菀近些段时间来,难得有这么一段轻快的时光。她本身就是编外人员,公羊夷也念大家辛苦了十分宽松,她便时不时带着穆寒离队半天一日,然后才追上大部队。   这野外的春景,格外生机勃勃。有漫山遍野的枝蔓野花,有潺潺春水,山间冰雪未曾消尽,野草野花已顽强冒出头来,不时听到猿声啼鸣,在山谷中回荡,又越过一年冬季的飞鸟扑棱着翅膀在头顶盘旋。   避过人,韩菀与穆寒同乘一骑,她倚着他的胸膛,他拥她入怀,用厚毛斗篷裹着她,驱马缓行。   他们看过花,看过草,看过残雪山溪,看过峭壁猿猴,看着这沿途一路的春景。   等她累了,就找个山坡岩顶,他拥着她,两人静静偎依亲吻,就能过一个下午。   “这样的日子,我能过一辈子!”   没有旁人,没有烦恼,不需要锦衣玉食,只与他静静厮守。   韩菀回头看他,凑在他脸颊亲一下。   穆寒依旧不会说好听的话哄她,他轻轻将她被风吹乱的散发掖到耳后,俯身吻了吻她的发顶,垂眸看她的目光,柔得仿佛眼前这一汪春水。   韩菀翘唇,偎依到他肩膀,抓起他的手细细把玩。   这是自从他双手冻伤之后养成的习惯,穆寒的手已经好了,却留下大片大片的新疤,很粗糙,但她却一点都不觉得丑,这双关节分明的有力大手,好看得让她心颤。   快乐的时光,总是觉得分外短暂,这样悠闲缓行了半个月,在二月上旬,终于踏入了郇都地界。   路上人流一下多了起来,驴车马车人车货车熙熙攘攘,仿佛重新回到人间烦嚣。   离得远远,望见郇都城巨大的城廓,夕阳余晖漫天残霞,暗红与纁黑相交,瑰丽且雄壮。   明日就进城了,住进驿舍后,公羊夷还给了银钱驿官让备上酒肉,犒慰大家一番。   炙烤闷炖,大碗大碗的豚鱼羊禽,肉香扑鼻,还夹杂着桂花酿的酒水醇香。   韩菀到厅里头去了,这驿舍不大,厅堂很小,公羊夷并一干僚属官员坐进去就满了。   好在天气不冷,连续几个大晴天,风带来泥土的芳香,其余席面就摆在院子里面。院子很大,摆得满满当当,连民夫都能在下席吃喝。   穆寒位置在厅堂下的庑廊前,另一边就是霍玶等校尉队长,这个位置好,宽敞又能望见厅内。   不过穆寒没往前面凑,他选了最近驿舍大门边上的一桌,最挨近围墙的,这位置安静,又能远远望见里头的韩菀。   他坐下,刚提箸吃了两口。   一壶桂花酿放在桌上,“怎不喝酒?”   原是是罗平,罗平找了好一会,才找到他,将手中提着的酒壶搁在桌上,在穆寒身侧坐下。   “难得有机会,咱兄弟喝上一杯。”   罗平将陶盏搁在桌上,给两人都满上,如此说道。   作者有话要说:   中午好啊宝宝们!比心心~我们明天见啦!!(*^▽^*)   爱你们!!   最后还要感谢投雷的宝宝哒,么么啾!   绯雪扔了1个地雷   绯雪扔了1个地雷   来自遥远的世界扔了1个地雷   来自遥远的世界扔了1个地雷   到处磕磕扔了1个地雷 第89章   穆寒垂了垂眼睫,端起陶盏。   他和罗平碰了一杯,而后一仰而尽。   陶盏放下,罗平再给两人满上,边倒酒边摇头,“这酒还是不够劲啊。”   不过这会也不可能上烈酒的,人不能醉,过过嘴瘾罢了。   两人又碰了一杯,接着开始聊天吃菜。   就和以前并没什么两样,旧时每逢席面,两人也多是这般坐起一起吃喝聚谈,有时两人有时多人,一般是罗平说,穆寒听,他偶尔说简短说上一两句。   但穆寒知道,今天不一样,今天罗平是有话和他说的。   他垂了垂眸。   那日生死误会,再见面后穆寒韩菀真情流露,他直接冲出去,把韩菀结结实实拥在怀里。两人抱了很久,之后韩菀还直接把他带进了她屋里帮他处理伤口。   看见的人很多,事后韩菀下了禁口令,但当时在场的,看到的基本都明白了。   这也包括罗平。   罗平拱护韩菀左右,当时就跟在韩菀身侧,他看得真真的,包括穆寒当时的一切神态举止。   旁人倒还罢,罗平不同,罗平教他武艺教他为人处事,多年来一路提携关照,如父如师一般。   这一路上,罗平并没找到什么机会,但其实穆寒心里也明白,罗平早晚会来找他谈话的,避不开。   罗平一坐下,他就省过来了。   这些天的浓浓甜蜜欢喜仿佛要将他淹没,罗平的到来,将他从这段如梦似幻一般的缱绻中拉回了现实。   他垂眸喝了半盏酒,举箸慢慢夹菜,没有说话。   罗平也没有说什么,只谈起这一路的赈灾还有风景天气,乱匪灾民疫情春色什么都聊,随意捻来。   等酒壶的酒水饮尽,肚子已有八分饱,罗平长吁一口气,视线越过人声鼎沸的庭院,落在厅内,正举杯和公羊夷等人进酒的韩菀身上。   她微笑从容,杯盏酒唇,烛光落在映在她的脸上,羊脂玉般的侧颜渲染上一层蜜色,举止优雅,仪态落落大方。   罗平看了片刻:“你,与主子……?”   穆寒知道他想问什么,他道:“没有。”   那还好些。   罗平舒了一口气:“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他侧头看穆寒。   不是他不看好,是根本没法看好,尊卑之别,有如云泥,罗平是真从没想过穆寒竟会?   穆寒是他教出来最好最让他骄傲的,勤奋刻苦,素来最是谨守规矩最严慎稳肃的一个人,谁曾想,他竟然会……   罗平长叹一口气:“夫人是不可能应允的。”   天色已暗了下来,夕阳余晖尽散,庭院点起篝火,橘红火光跳动着,穆寒的脸一半映着闪烁火光,另一边淹没在黑暗中。   他抿了抿唇,轻声说:“我知道。”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   但不管将来如何,他想他也不会后悔的,只有将她拥抱入怀过,才知道有多么美好。   穆寒早已下定决心,只要她还喜爱他一日,只要两人还能在一起一日,他就断不会辜负她的情意。   他也不再去想,多想无益,不如好好珍惜这段美好时光的每一寸光阴。   等到了最后的最后,他唯一只期盼,他还能守卫在她的附近。   席面戌末散的,明日还得早起进城,进宫的述职的,都要交差,没有闹很晚,热闹大半个时辰就各自回去休息了。   夜风少了冬日的严寒,拂面轻缓柔和,不管到底还是有些凉的,韩菀一出厅,穆寒立即抖开斗篷裹住她。   韩菀今天喝得倒是不多,但她酒量欠佳,解酒的药丸子也没带出来,已颇有几分醺然。   酒后的韩菀,总是格外地黏人。   夜风徐徐,檐下的大绢灯咕噜噜转着,光晕轻轻摇晃,她半倚在穆寒的手臂上,一推开门关上,她就撒娇要他背。   穆寒俯身背起她,轻轻哄着进了内室,将她放在榻上,搂在怀里。   她吃吃笑着,搂着他的脖子,一双美丽的眼眸如同春日早晨的湖面,轻雾迷蒙覆着盈盈水光,她跨坐他身上,捧着他的脸啾啾亲了好几口,搂着他撒娇说。   “穆寒,我今天有没有说过很喜欢很喜欢你呀?”   “没呢。”   “那我现在说了啊。”   她搂着她的脖子,在他耳边娇娇说着,她很喜欢很喜欢他,就喜欢他一个呢,然后亲了亲他的耳垂。   穆寒的耳廓很敏感,一碰就红,她使坏亲了几下,又亲又咬,看着他整个耳垂到耳廓都红通通的,得意吃吃轻笑。   穆寒怀抱着她,任她折腾,他手臂强健有力,不管她怎么颠儿都稳稳的。   等她闹了一会,两人亲昵一阵子,他柔声哄道:“洗洗睡了好不好?”   浴室那边的小门开合,热水已备妥了。   韩菀“嗯”了一声,揉揉眼睛,她逗他,十分苦恼地说:“我醉啦,没人伺候沐浴,万一滑进桶里怎么办?”   她斜他一眼:“要不你来嘛?”   穆寒被她撩心燥血热,某些画面一闪,鼓噪的气血登时分成两股,一股上冲,一股下涌。   他深呼吸两口,才勉强按捺下来,又无奈又心甜,柔声:“我在外头守着,好不好?”   韩菀皱皱鼻子,轻哼一声跑了。   穆寒隔着一道棉布门帘守着她,韩菀故意慢条斯理,宽衣解带浇水擦洗,,磨蹭了小半时间才慢吞吞穿好了寝衣。   出来瞅了瞅他,行走果然有些不自然。   该!   她哼哼两声,滚上床睡觉,不理他了。   穆寒也没再出去,去浴房就着她用过的水快速清洗一下,等他出来,韩菀已经装着睡了。   她知他很懂听呼吸,还曾特地练过一下,且酒后呼吸会偏重一些,装得还挺像的。   骗没骗过不知道,但韩菀感觉熟悉的气息来到她身边,他跪在脚踏上,轻轻给她掖好被子,最后在她眉心印下一个很轻很轻的吻,这才无声退了出外间。   这个吻很轻,仿佛微风拂过水面似的,却极温柔极珍爱,很轻易就能体会他深藏在心里的珍重和爱意。   亲得韩菀心都软了,她爱逗他,但其实也舍不得他真难受的。   穆寒检查过门窗,之后出了外间,随意铺开被褥,把佩剑外衣解下,他和衣躺在外间的榻上。   取出悬在颈间的玉佩出来看了片刻,轻轻摩挲,而后小心放回去。   她用过的热水,一室淡淡的桃花香,无处不在无孔不入,这洗了之后,比没洗还难受。   但他不在意。   他闭上眼睛,正要默默忍过去,须臾却蓦睁开眼。因为他听见内室响动,那轻盈的脚步声落地,而后往内外室分隔的门帘去了。   门帘掀起,她像条鱼儿般钻进了他的被窝。   “菀儿,……”   “嘘。”   “唔!”   翌日天蒙蒙亮,大队伍离开驿舍,沿着驿道一路前行,在巳时抵达西城门。   回到郇都了。   公羊夷直接往王宫去,给郇王复命,而其余官员则要先去述职,僚属回太师府,韩菀一编外人员和后者一样,不需要述职她自回府便可。   临分别前,公羊夷特地撩车帘与她说道:“元娘且先回,一切老夫自会禀明王上。”   韩菀微笑拱手:“谢太师!”   接着就分开了。   辎车一掉头,立即往家里赶。   鳞次栉比的房舍,熙熙攘攘的朱雀大街,吵闹又熟悉,终于回到家了!   这一走就是三个月,韩菀十分想念母亲弟弟,连着催促了两回快些,车夫“啪啪”虚抖动细鞭,拉车的膘马跑得飞快。   孙氏韩琮正翘首以盼,昨儿得了口讯,娘俩今儿连总号都没过去,一大早就在家里等着。   等到中午,韩菀的车终于到家了。   她才下车,就被从二门内窜出来的韩琮搂住腰,“阿姐!!”   兴奋又雀跃,可惜马上被孙氏提住了耳朵,孙氏嗔怒:“你这孩子,说多少次了?你长大了,可不能像以前一样的,听见了没?!”   几个月不见,韩琮明显长高了一些,声音变得也有些沙哑,是真的由小男孩开始长到少年了。   虽仍见瘦弱,但真的要跨到另一个阶段了。   养他不容易。   这刹那,韩菀是激动的,和孙氏对视一眼,母女俩都没忍住目泛泪光。   瞿医士早说过,只要他能够顺利成人,就不会再好像以前那般有个风吹草动就容易夭折了。   韩菀深呼吸一口,露出大大笑脸,爱怜摸摸胞弟的发顶:“娘你别说他。”   “二郎长高了啊。”   姐弟俩兴高采烈比了比,韩琮现在长到韩菀耳朵了,孙氏含笑看着姐弟俩动作,“快进屋,站那作甚?”   她又看向后面罗平穆寒等人,“辛苦你们了,都回去好好歇着,都有赏。”   韩菀牵着弟弟,回头从穆寒眨眨眼睛,回去等我啊,最好是洗干净了。   她笑得促狭,穆寒耳朵微热,韩菀说:“快回去吧,都回去好好歇一歇。”   两人目光相触,停留了好一会儿,才肯移开。   韩菀一手牵着弟弟,一手挽着母亲,娘仨边说边笑回正院去了。   亲亲热热吃了一个午膳,韩琮诉说思念之后,又被姐姐检查了功课和外务学习,得了韩菀一个大大夸奖,他挺着胸膛喜笑颜开,之后挨着阿姐叽叽喳喳问起西北的事情。   其中的艰难,韩菀略过去了,只着重说了暴雪旷原,灾民疫情,还有乱匪等等,她口才了得,说得极有趣味,韩琮惊呼不停。   听在孙氏耳里,却极心疼闺女吃了大苦,她不同韩琮,韩菀刻意说的趣味话题并引不开她。   “我儿吃苦了。”   韩菀偎依到母亲的怀里,闭上眼睛,感受母亲温柔轻抚,只觉疲惫全消舒服极了。   “没呢,也没多辛苦。”   她靠在母亲的肩膀,如此说道。   韩琮也挨在母亲姐姐身边。   午后春阳明媚,娘仨温馨许久,只最后的最后,还是不免说起最重要的一件事。   “公羊大人如何说?”   孙氏瞄了田荭一眼,后者点点头,表示可以说话。   但孙氏还是问得十分隐晦。   郇王,公羊夷,韩菀此行的目的。   “公羊大人进宫了,还不知道。”   应是好的。   但就韩菀的目的而言,能不能顺利达到,还不好说。   “等等吧。”   结果怎么样,不会明说,但很快就该会有结果了。   王宫。   公羊夷也确实如韩菀意料的一般,禀完西北诸事,然后就把韩菀的表现详细说了一遍。   最后,他评价:“韩元娘确实不遗余力。”   精神面貌,心态热忱,乃至是否真用了心去办事,公羊夷宦海浮沉数十年,他能辨别得出来。   “申王沉疴,变数恐不久矣。王上,老臣以为,我们当加快备战。”   公羊夷建议,这韩氏,该尽早用起来。   郇王挑了挑眉。   其实用不着公羊夷回禀,他对韩菀表现早已一清二楚,郇王斜倚在凭几,食指点了点紫檀长案。   “既如此,就先试试将粮盐二道放在韩氏罢。”   二月十五。   韩菀回到郇都的第二日。   她去了太师府。   穆寒立在厅门外等候,韩菀出来时,那一双点漆般的眼眸晶亮得分外夺目。   登车出了太师府,韩菀把穆寒叫上车,她搂着他的脖子,附在他耳边小小声说:“太师给了新差事。”   是有关粮盐的,大笔的,通过韩氏粮道盐道暗中筹措运输。   很好!   西北几番变故,是难题是危险,但同时更是表现的机会。   韩菀竭尽全力,如今终于得到回报。   她知道,自己是顺利通过了观察期,开始涉足一些水面下的东西了。   作者有话要说:   阿菀快十八了啊!   阿秀想了想,还是不剧透了,宝宝们看哈嘿嘿,哈哈爱你们!!明天见啦~(づ ̄3 ̄)づ   最后还要感谢下面给文文投雷的宝宝哒,笔芯!   付小C扔了1个地雷   绯雪扔了1个地雷 第90章   守得云开见月明。   韩菀现在是差不多能用到这句了。   熬过几番困顿艰辛,终于开始否极泰来了。   韩菀没有在郇都待多久,她收拾一下,很快就往南边去了。   粮,盐,郇王给的这第一个差事,她不敢怠慢,自己亲自南下处理。   第一次到楚国,却无暇去看一看她渴望已久的云梦大泽以及那万顷碧菱,熟悉楚国人事,重新调整安排,楚国的大总管叫班易,亦是昔年韩父的心腹之一,韩菀这次把韩渠也带上了,连穆寒四人一起明里暗里商议了许多事情。   韩菀在楚国待着一个多月,随即离去,往东北直上鲁国,处理盐场事务,待一切安排妥当,在跟着悄悄押运的盐船,顺着大河返回郇国。   这一路低调来去,回到郇国夏季已差不多过尽了,粮船在郇国东南的卷县昌平登岸,盐船则是北部的安阴登岸,接下来卸船装车,就由郇王那边的人负责了。   韩菀一概不理不问。   该她负责的地方,她全力以赴力保毫无纰漏,不该她理会的,她半眼不看,也同样约束底下人不听不问。   这是明面上的。   而暗地里,她可不仅仅为郇王办事。   郇王到底没真正得手过韩氏,韩氏许多私下的门道外人并不得而知,其实在稳住之后,比郇王这边还早的,她就已开始大力帮助信国筹措战备。   这才是韩菀真正相投的,是她真正希望获得最终胜利的,她自倾尽全力。   除此之外,在她出郇都之前,陈孟允韩渠对她说,该开始私下转移暗库人员以及其他了。   没错,是时候了。   明面的不动,私下韩菀开始转移产业,转往信国以及楚国,一部分直接转到信国明面,另一部分则由明转暗。   此事已准备多时,韩菀并穆寒等人已反复讨论多次,该如何做,谁先谁后,步骤分明。   一切有条不紊,预计在一年半至两年内就会将圈定目标全部转移完毕。   这般双管齐下,两边进展都很不错,等韩菀风尘仆仆回到郇都,已经是六月末了。   给公羊夷复了命,得他大加褒赞,接下来,又领了新的差事,粮盐继续,还有其他。   除此之外,郇王还往韩氏安插了一队人,干什么韩菀不知道,韩氏只负责掩护和提供船车等硬件以及路线。   她照旧一切不问,只一丝不苟照做。   不过由于第一次安排好了,有关粮盐接下来就不用她亲自再去,按照原来的路径交给底下人打理即可,她负责处理其他。   在此期间,她悄悄往太子丹那边又传了一封信。   粮船盐船登岸后,虽她一概不理不问,但有关登船地点和日期,还有经手数额,她统统都事无巨细记录下来并传过去。   太子丹对郇王安排未必一点不知的,这些消息将有利于他们进一步推测详情。   甚至还能安排人手去追踪摸索。   韩菀一旦通过观察期开始替郇王办事,即顺利展开了她的谍报工作。   现在还比较浅,以后肯定会越来越深。   这事事关重大,一应事宜皆韩菀亲自处理,来往及相关则交给穆寒罗平阿亚三人具体负责,除了一干心腹及孙氏韩琮外,就连底下参与办事的人都未必知悉全部。   她抽空把流程顺了一遍,确保严丝合缝。   父亲教过的她,有章程可依,更不容易出纰漏。   领了新任务后,她随即就安排下去了,有时候需要她出郇都,有时却不用,她就坐镇总号处理各种事务。   万幸是如今商号她已上手,母亲弟弟也越学越多,尤其孙氏,已能开始帮着打理好些事宜,韩菀能腾出更多的时间去周旋和安排暗地里的事。   另外值得一说的是,韩菀曾稍稍试探过一下,她欲顺路送母亲弟弟回东阳祭祖,叫孙氏试着往外放些风声。   隔得几日,太师府赏花宴上,太师公羊夷的夫人握着孙氏的手,暗示让她和韩琮勿要出京。   当然,说的是很委婉的,韩琮身体不好要当心注意,还有总号自家盯着才放心云云。   这自然不会是公羊夫人的意思。   韩菀心知肚明。   郇王信不信任她不知道,但不可避免的,韩氏参与的事越来越多,这是要扣留孙氏母子在郇都为质呢。   孙氏和韩琮担心韩菀愠怒,反过来安慰她,说他们留在郇都迷惑郇王,也没什么不好的,就目前情况而言,这反倒是最安全的。   比假若郇王任他们来去,摸不着心思要好多了。   郇王多疑,在所难免的。   “阿娘我知道。”   这其实并没很出乎韩菀的预料,她此举目的本来就主要是想探一探深浅,事实再一次证明,她当初选择信国是最正确不过的决定。   韩菀没再说什么,反更积极地投入到水底下的事务当中去。   郇王安排的那队人走的燕国鲁国一线,没多久又安排了第二队第三队,往缙国楚国去了,借着韩氏掩护往郇国运回了许多车船的东西。   “烦劳韩家主了,送到此处即可。”   韩菀在安阴登岸,恰好碰上第一队人自鲁国折返,夜色漆黑,河风飒飒,李翳挑了挑唇,似笑非笑抱了抱拳。   李翳正是这些暗中队伍的主事者,隔不多时,两人竟然成了同僚,真是讽刺。   韩菀淡淡:“不劳烦。”   陈堂打圆场:“好了好了,大家都辛苦,”他又朝韩菀拱抱拳笑:“韩家主也辛苦了,咱赶紧办完差事好松散松散。”   “韩家主,告辞了。”   “陈校尉慢行。”   与陈堂告别,目送陈堂李翳登上小舟,竹篙一撑,小舟往对岸渡去,渐行渐远没入夜色中,她视线落到的李翳的背影。   穆寒轻声:“主子?”   他有些担忧。   韩菀收回视线,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什么。   君子复仇,十年未晚,她知道。   她所有目标都是一致的,只要信王成为最终的获胜者,这大仇肯定尽数得报的。   当然,如果她能亲手的话,那就更好了。   “好了,我们回去吧。”   她回头冲穆寒一笑,穆寒轻轻托着她的腰一送,将她送上马背,随即也翻身上马。   “走!”   韩菀一扬鞭,马蹄嘚嘚连夜往郇都方向而去。   秋风卷起漳绒斗篷,深紫色下摆猎猎而飞,由于时间紧的缘故,韩菀骑马时候很多,现骑术是越来越好。   次日中午前,即折返郇都,先去了太师府一趟,而后回家,她悄声吩咐穆寒:“准备一下,明天或后天我们去云岭庄子。”   穆寒心领神会,立即往太子丹那边送了信。   李翳陈堂那边,郇王既借用韩氏,少不得有很多韩氏经手的地方。这船工车工掩饰商队都是她的人,虽全程没亲眼看过,但由上船的地点,吃水的深浅,干燥湿润或者气味之类的等等方面,有经验的船工还是多少能猜度一些的。   韩菀不但帮太子丹安插人,里头还有许多她自己的眼线,时间越长越熟悉情况,她能探听到的有用线索也越来越多。   这些线索一般她会亲自交给太子丹,如非必要,此事经手的人越少越好,反正他们一般每个月都基本会碰头一次。   第二天夜里,穆寒背着韩菀悄悄离开韩府,至次日天色大亮,一行数人乔装驾车出北城门,绕往西边的云岭的小别庄而去。   才进别庄门,便见张青站在台阶上挥手:“怎今天这么晚?”   “路上有点绊子,为谨慎计,我们多绕了几圈。”   韩菀跳下车,笑道:“怎么,这是被你爹打发出来啦?”   张青是个外向开朗的小伙子,很爱说笑,经常被他爹嫌弃聒噪,时不时就要支使他干跑腿的活儿,故而韩菀取笑他。   近段时间,她时不时还会出明面的公差,有时公羊夷,有时是跟他手底下的僚属或官员。张允表面上,是公羊夷一派的,张青自然也是,后者年轻,跑腿的累活基本一次不落。   韩菀和他同行几次,再加上上回西北,两人已经很熟悉了,互相取笑打趣不在话下。   “可不是,殿下说你这么久没到,怕是有什么岔子,阿爹就打发我来看看。”   两人边说边往里走,别庄小,一拐个弯就到了,于是就按下话头,肃了肃神色入内。   “元娘不必拘礼,坐。”   韩菀先请罪见礼,太子丹不以为意,问清只是误会无人尾随后,不等韩菀见完礼就叫起了。   只这一耽误时间有点紧了,大家长话短说,简单交流一下后,韩菀立即取出贴身放置的一卷绢帛。   大大小小呈上的消息不少,为防因自己不知全情而错过重要线索,她事无巨细都会摘抄一遍,而后再在最后撰写自己的总结。   说就不说了,很多,让他们慢慢看。   太子丹一目十行浏览过,而后递给身侧的燕北瞿容等人,“这郇国国库,看来也没真很吃紧啊。”   韩菀赞同点头。   这是真的,根据李翳陈堂进出的频率和手笔,哪怕郇国连续数年天时不和,但郇王也真没那么穷,他甚至还是颇有盈余的。   只不过,很明显他优先军备,在确保军资充裕后才会考虑其他。   太子丹忖度片刻,打算回去后立即去信给信王。   这个稍候再说。   今天太子丹和韩菀张允等人见面,还有一件重要事情要告知他们的。   “据梁京消息,申王沉疴,很可能快熬不住了。”   太子丹望向槛窗外,秋分飒飒,梧桐落叶遍地,说到此处,他语气凝稳,一双湛亮眼眸却越发炯炯生亮。   “短则一两年,长则三五年,申王必死!”   申王一死,争夺天下大战随即拉开帷幕。   换而言之,他们这质子细作间谍也快做到头了,待申王一死就会撤回信国。   太子丹已拟定了详细的撤退方法和路线,正选备选都有,以确保万无一失。   “如果顺利,届时我们就在此处汇合;倘若不顺,则各自出郇都望南而去。”   燕北瞿容随即开始解说,什么情况该怎么走,怎么接应,谁人接应,一处不行该往何处,届时该怎么办?   韩菀这边,她以及孙氏韩琮都有非常详尽妥帖的安排,太子丹在郇都经营很深,正选备选计划都很周密完善。   至此,她终于放下一块心头大石,韩菀倒不怎么担心自己,她唯一放心不下就是母亲弟弟。   现在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   “暂定如此,后续若有变化,我们再作调整。”   待张允和韩菀都一一记下后,太子丹道:“接下来时间不多,我们要尽快动作。”   这是好消息,但另一方面时间会越紧迫,他们想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众人精神一振:“是!”   这事说完以后,时间已经不早了,随后就匆匆散去。   照例是太子丹先走,张允韩菀等人落后一步。   张允给韩菀倒了盏茶,端详两眼她,有些惊奇,笑道:“有些时日未见,元娘似乎长高了些。”   韩菀是比去年高了半寸多,不过主要她今日穿的一身黑色的扎袖劲装,腿长腰细,所以看着格外更显高。   张青:“没有吧,不和上次一样?”   韩菀没理他,很高兴说:“是比去年高了半寸。”   张允捋须笑:“元娘十七,是该再长些。”   “十八啦。”   再过两天,就是她十八生辰了,说到这个,韩菀说:“阿娘非得要摆宴,张伯父孟锡,你们到时早些来。”   韩菀九月生人,十六岁生辰时父亲刚逝世不久,自此之后就没再好好过过一次生辰,孙氏心疼闺女,今年难得有机会,怎么也得办一办。   张允父子同属公羊夷阵营,明面和韩菀关系也很不错,不需要避讳。   “好。”   私事公事聊了有小半个时辰,差不多,三人遂起身离去。   韩菀先行,张允站在庑廊下目送韩菀登车,后者回头对他挥了挥手,一跃上车。   动作利索,眉目间英气勃勃,顾盼生辉,张允不禁点了点头。   他目送韩菀上了车,辎车辘辘出了小别院,这才收回视线,和张青登车离去。   ……   事实上,张允一直有一个打算。   不过之前有些顾忌,所以未能定下,今日听得太子丹言道申王情况,他遂下定决心。   回到家中,他把儿子叫进书房。   “阿爹怎么了?”   张允示意儿子坐,张青煮了茶,给父亲和自己都满上一杯,张允端详他半晌,也点了点头,这才端起茶盏呷了口。   “对你的亲事,为父有个打算。”   张允也不废话,开门见山:“为父欲替你向韩家提亲,你可有异议?”   张允和韩伯齐虽深交时间不长,却一直十分钦佩他的为人以及韩氏行事,对于韩伯齐的死,他一直是极遗憾且惋惜的。   因而对于韩菀这个故人之后,也一直十分怜悯爱护。   虽韩氏遭遇非他之故,但如今韩菀相投已是同一阵营,他一直都有弥补照顾对方的念头。   杨于淳很好,但他和韩菀已不可能了。   张允就想给她和张青定下亲事。   这是好意,张允乃太子丹多年心腹,太子丹王后所出深得信王倚重,那些个庶弟远不及,他将来继位板上钉钉。   张允在信王跟前也有一席位置。   他日回归信国,他必被委重任。一旦信王一统天下论功行赏,他也必属头一拨。   张青乃张允长子,才能人品俱优秀,将来爵位家业也都是他的。   这个念头,张允有了很久了,之所以没有定下来,是因为潜伏郇国还不知得多久,万一十年八年,明面上,张允和韩家是断不能结亲的。   故听罢太子丹所言,他随即拿定主意。   这个吧,张青是没什么意见的,韩菀很优秀很好,他与韩菀相处也十分愉快。   初听有些愕然,想了想,他也很愿意:“父亲大人做主就是。”   张允很满意:“好。”   既然儿子没意见,那他就挑个时日与孙夫人细说。   作者有话要说:   张允这也不能说不是好意,只不过吧,诶……   明天见啦宝宝们!今晚不用加班哈哈哈,阿秀争取再撸个肥更哈~(づ ̄3 ̄)づ 第91章   天已破晓,晨曦喷薄。   郦阳居坐北向南,疏阔的庭院迎着万丈朝阳,沐浴在一片金灿灿的晨光之中。   阳光穿透新纱从窗棂子中滤了进来,大幅大幅投在床榻几案之上,驱走秋夜寒冷,明亮暖融一片。   韩菀早醒了,可是她不想起床,嘟囔一句刺眼睛,翻过身埋进穆寒怀里继续睡。   她今天生辰嘛,可以允许松懒松懒的。   穆寒轻轻拍着她的背,温柔地看着她,他扯落帐子遮挡朝阳,用另一手给她掖了掖鬓边散发。   安静又静谧,大约过了小半时辰,他才轻声喊她:“菀儿,菀儿该起了……”   今天是韩菀十八岁生辰,家里办宴,用不着出门忙碌,但差不多还是该起了,稍候就会开始有宾客上门了。   韩菀伸伸懒腰,这才坐起了身,她睁开眼睛,就见沐浴在金灿灿晨光之中穆寒。   他穿戴整齐,就是有些皱了,被她蹭的,穆寒一早进来给她掖被子,被她拉着滚落在床抱着继续睡。   他也不恼,微微笑看着她:“主子生辰吉乐,芳龄永继。”   韩菀不禁笑了起来,“我家穆寒都会说好听话了啊?”   忒难得了。   她吃吃笑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弯弯瞅着他,穆寒与她对视,心里也不禁愈发欢喜起来了。   与心上人情谊愈浓,缱绻的爱恋柔和了他刚毅的眉目,虽依旧寡言少语,但比起从前,穆寒的心仿佛沉浸进了春水中,融融暖意柔化了他经年不变的沉静肃穆。   韩菀可喜爱极了,搂着他的脖子吧唧一口,伏在他的肩膀上,闭上眼睛,感受他强而有力的臂膀收紧箍着她,她吃吃轻笑,在他脖子耳朵胡乱亲了一气。   亲昵闹腾了好一会儿,她歪头勾着他额脖子,故作思考的样子,穆寒问她想什么呢,她就说:“我想啊,我今儿能不能收到生辰贺礼呢?”   眼睛瞅着他。   穆寒忍不住笑了,“能的。”   他细细给她顺着腮边长发,“今晚给你好不好?”   她眼睛锃一下亮了,“是什么呀?”   穆寒含笑不语,韩菀缠了他好一会儿,他居然忍住了没有说,只轻声问:“我能晚一点过去吗?”   韩菀一听明白了,亲了他一下,笑嘻嘻:“今儿你整天不过去也成。”   两人腻歪了好一会儿,才手牵手下了床,没有喊人,穆寒绞巾帕给她梳洗,而后韩菀跪坐在妆台前,穆寒手执玉梳,给她绾发。   穆寒已学会了一些简单的发式,今天韩菀不打算作繁复的贵女打扮,而是穿一身简洁的广袖深衣,暗红色的,头发直接用玉簪束起即可,穆寒会。   玉梳一下一下顺着,乌黑柔润的发丝在粗糙是掌心划过,他动作很轻柔,很快给她束好了发髻。   韩菀一直看着黄铜镜面中垂目专注的人,忍不住微笑,她摸摸发髻,回头亲了他的唇一下。   穆寒赶紧扶住她的腰,两人凝视半晌,“好了,我去给阿娘请安啦,你在家等我。”   在家等她这句话实在太过美好,穆寒心里很甜,“嗯”了一声。   韩菀笑嘻嘻,让他在家好好准备礼物,她娇声说:“不满意我可不收的啊!”   缠歪好一阵子,直到时间真不走来不及了,她才给穆寒说了再见,提起裙摆飞快走了。   蹬蹬蹬的脚步声轻快又欢跃,穆寒回身,目送她一直出了庭院大门,方依依不舍收回视线。   随后他拐过庑廊,快步往东厢而去。   推门进了屋,绕过办公的明堂,拐进休憩的左稍间,他打开矮榻里侧炕柜,将里头东西取出来。   这是一个已差不多拼好的木雕摆件,有门有廊有房有榭有花有树,是个院落模样。   早早,穆寒就开始给韩菀准备生辰礼物了。   备什么好呢?   他的一切皆韩家所予,旧年主君所赐,如今韩菀所赠,这些东西若回送给她,并无意义。去外头买,却也买不到什么让韩菀觉得稀罕的东西。   其实但凡他送,她都会很喜欢,可穆寒不想这样。   他想了很久,最后决定亲手做一个。   旧年初初获救,庆幸又不安,努力学拼命学,教导武艺的师傅见了,就让他适当歇息,否则容易损伤根骨得不偿失,于是他就有些许闲暇。   但他并不想闲下来,母亲兄弟被选中学木匠活,他过去时见了师傅做活,也一并学。   那师傅做的是木雕摆件,没嫌弃他,见他手眼灵活人沉稳还教了他一段时间。   穆寒会一些木雕,他想做一个木雕送给韩菀。   做什么呢?   他细思过后,决定做郦阳居。   门房廊榭,花木庭院,透雕的隔扇窗,飞翘的庑顶瓦脊,穆寒很久不做,手有些生,初时废了不少雕板,才渐渐做了出去。   这木雕摆件大约有半尺见方,小巧玲珑,雕工不算十分精致,但十足十的用心。   不过做到最后,看着却和郦阳居区别了。韩菀很爱说在家等她,回家了,听得多了,这郦阳居渐渐赋予了不一样的意义,穆寒做的时候忍不住会想,倘若这是他和韩菀的家……   这里该多添一个蔷薇架,她颇喜爱园子里开得灿烂的一架蔷薇;廊道尽头的广榭该挑高一点,她有次嘀咕说这榭不如东阳家中的开阔;再加个琴案,旧时她就很喜欢在庭院弹琴的;还有抱厦,……   一点一滴,做出成品已与郦阳居大相径庭,但每一处摆设布局,都是穆寒仔细想过,赋予了许多许多的遐想和期盼。   他小心翼翼将这个摆件捧出来,放在案上,很欢喜也有些羞涩,细细端详一阵,他很快坐了下来,拿起挑刀和一小块雕了大半的栏板,凝神片刻,仔细用刻刀挑了起来。   这摆件虽很早开始准备,但穆寒平时基本都伴在韩菀身边,他不需休息也不愿休息,因此做得时间很少,一点一点凑,慢慢凑出来的。   还差一点,否则今天穆寒也不会问她能不能晚点过去。   想起韩菀,他不禁笑了笑,而后赶紧收敛心神,手上快速动作的,木屑一点点被挑出来。   阳光和煦灿烂,从窗纱中大片大片滤进来,洒落在长案上,这个浅褐精雕庭舍摆件沐浴一片明亮晨光中。   ……   再说韩菀。   出了郦阳居,一路府卫仆婢贺喜笑声贺喜不断,她心情畅快,统统赏了了。   踏着朝阳进了正院,孙氏和韩琮正笑吟吟看着她,“快过来!”   孙氏招手,韩琮已欢喜扑过来拉着阿姐的手了,“阿姐芳辰吉乐!”   姐弟两个嬉笑一阵,韩菀拉着韩琮的手,来到母亲的跟前,孙氏榻前已放了一个蒲团,韩菀跪在蒲团上,给母亲行了稽首大礼。   “儿谢母亲生养大恩。”   “好,好!”   孙氏眼角有泪花,笑得合不拢嘴,赶紧把闺女拉起来,拢到身边坐下,把一串新簇簇金灿灿的大钱塞到她手里,“我儿健如松柏,岁岁长青。”   “谢阿娘!”   韩菀接过金钱,笑着把玩了好一会儿,才收进荷包揣进怀里。   这钱一年一串,今已十八串了。   孙氏细细摩挲女儿的脸,掌下肌光似雪眉眸姣好,少女双目似有流光顾盼生辉,她细细端详,十分欣慰欢喜:“阿娘的菀儿十八岁了。”   一眨眼都这般大了。   “再给你寻个好夫婿,阿娘就心满意足了!”   孙氏是真高兴,昨日韩菀回家后,悄悄给母弟说过与太子丹的商议,再过三两年就能离开郇都安定下来了,这块心病终是有了着落。   现在她最牵挂的,就是闺女的亲事。现杨于淳不成了,她女儿都十八了,不小的,再不物色就有些晚了。   韩菀眉心跳了跳。   她赶紧说:“这个不急阿娘。”   这话孙氏可不同意:“怎不急,你以为好儿郎是瘦豚浊酒,满大街都是?”   物色的时间得留宽松点,而后看好商量定下亲事,后续看情况备婚,差不多了。   韩菀忙压低声音:“娘,咱家现在这情况,怎好随意与人结亲?”   将来撤回信国时怎么办?况且她现在肯定不会外嫁的。   韩菀一听这个就急,赶紧打消母亲的念头。   只不过,她说的这些问题,孙氏其实都有细细考虑过的,“阿娘知道,肯定不能随意找人家的。”   她压低声音:“阿娘打算拜托你张伯父,让他物色一个,不拘家世多好,最好是次子或幼子,脾性温和的,日后成了亲,就把宅子分开两边住。”   如果对方愿意住进韩家最好,但当然这个可能不成,那就将宅子分开成两户,各自开府门,再在后院打通院墙,这样说是两家,其实和一家也没什么两样了。   孙氏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考虑过很多实际的问题,主要是因为十□□也多是男子订婚年龄,现在开始才有的挑,不然再等个三四年,品性好的男家都基本定亲和成亲了,那就没得选了。   但是现在选定的话,因两家都潜伏,都不急着成亲,可以先交换了信物,等以后到了信国再慢慢操办婚事也不迟。   韩菀:“……”   这当然是不行的。   她赶紧打消母亲的念头,“阿娘,昨儿殿下才强调,这二年要做的事情很多,张伯父他们是忙得不可开交啊,这等私事小事,打扰就很不好。”   孙氏蹙了蹙眉,倘若这样的话,那确实有点不合适,会让太子丹那边认为她家不知轻重。   韩菀趁热打铁:“阿娘若想看这里头的,那急什么?反正大家都不会在信国成亲的。”   这倒也是,那等撤回信国再相看,那也不迟。   孙氏琢磨了一下,最后还是点了点头,“也是。”   韩菀见说服了母亲,暗暗松了一口气,她笑:“行!那我们快些用早膳吧,快该开门迎客了,阿娘你记得给二郎垫点参粥。”   “嗯嗯。”   韩菀赶紧把话题带过去了。   早膳用过之后,去前院之前,她悄悄溜回郦阳居一趟。   方才那事她琢磨了一阵,没告诉穆寒,探头入东厢,正见他小心翼翼把什么东西放进一个大匣子里,她不禁翘唇。   穆寒已听到脚步声了,赶紧把匣子往柜里一放,那轻盈脚步声已小跑到他身后,一跃跳起,他一转身刚好把人接了个正着。   韩菀探头努力往柜子里瞄,看见一长案的木屑,却没看见柜里,笑嘻嘻:“给我看看嘛~”   穆寒难得一次没听她的,“今晚再给你好不好?”   外面脚步声纷纷,前院隐隐骚动已经起来了,韩菀马上就得走,他更想晚上再送给她,在两个人独处的时候。   再亲手递给她,看她慢慢去开启。   “这样啊?那好吧!”   他心里想的,韩菀大概能猜到,心里也是欢喜甜蜜得紧,往穆寒唇上啾了口,“那我去前头了,你也快些来。”   “好!”   他把匣子放好,马上就能来。   时间实在是紧迫,外面罗平已在催促了,两人腻歪一下,韩菀赶紧跳下来,匆匆去了。   穆寒目送她,一直等她出了院门,他想了想,匣子还是先放东厢。   把柜门掩上,两三下扫干净长案的木屑,地面的清理妥当,他快速把所有东西都归了原位,而后匆匆换了一身簇新衣裳。   这衣裳还是韩菀特地吩咐做的,针线房送来后让温媪给改过,内衬花纹是一模一样的。   她说,等到那天两人就穿一样的新衣。   穆寒抚过那吉祥果缠枝莲花纹路,唇角不禁翘起。   他快速整理好腰带襟口,调整一下表情,这才开门追了出去。   ……   韩菀刚走,穆寒快走一阵,很快追了上去。   两人都没说话,目光一触唇角微翘,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韩菀一身暗红广袖深衣,眉目飞扬顾盼生辉,迎了一茬又一茬的宾客入内,来的客人很多,不但公羊夷,连宜梁侯栗复也来了,她举杯,敬过所有赏光宾客,举杯一饮而尽。   叫好声不绝,气氛登时热烈了起来。   原先韩菀并不打算大办,但最后来的人却很多,好在韩家人手充裕后备也充足,匆匆忙忙间,也不见怠慢。   酒宴从半上午一直到未时末,一直申时末,宾客这才陆续散尽。   好在韩菀有解酒丸子,不然她够呛的。饶是如此,她也去抱厦休息了好几回,对上张青等熟悉人揶揄的视线,她十分自然,喝了酸汤把肚子里的酒水都吐出来了,这才继续去送宾客。   她这边忙着,孙氏那边也不得闲。   孙氏这边迎来一个特殊的宾客。   张允。   之所以说特殊,倒不是指张允这个人,张允和韩父旧年有交情,算是故交,如今两家更熟稔,张允早上刚到时,便已领着张青来和孙氏见过面,让张青给孙氏问安。   张青是个爽朗大方的小伙子,当时孙氏很是夸赞了一番,又给见面礼,很是聚了一阵子,这才送张家父子回去入席。   听得张允再来,孙氏有些讶异,不过也不算十分奇怪,以为他是想带话给女儿什么的,赶紧请进来,又打眼色给田荭。   “张大人,妾身有礼。”   “嫂夫人快快请起。”   张允赶紧侧身,虚扶,又还了一礼。   礼见过了,孙氏望了望折返的田荭,后者点点头,她放下心,忙问:“张大人,可是有何事?”   她压低声音:“是有东西给元娘么?”   “哦,并非。”   孙氏奇,张允也不是废话的人,既孙氏问起,他也就开门见山了:“张某敢问,不知夫人以为我家大郎如何?”   “在下钦佩韩兄多时,又忝以知己自居,韩兄不幸,当然乍闻,深痛深恨。”   张允脸上流露十分的遗憾,他对孙氏道:“韩氏人品贵重,吾父子倾慕已久,元娘品貌才能俱上上佳,小儿张青未有婚许,故今日张某人厚颜相询。”   张允是来给儿子提亲的。   孙氏简直心花怒放。   她是万万没想到,张允会主动说起这个事情。   其实,孙氏当初说在圈里人家物色女婿人选的时候,她第一个就是考虑张青的。   张允能在当初那么艰难危险的情况下私下来提醒,足可见其情谊人品,这样人家养出来的长子,品性必然是没有问题的。   张允钦佩韩父,欣赏韩菀,他日就算张青与韩菀成了亲,张家也肯定会很支持韩菀继续掌管韩氏的,那这就算不在一家住着,问题也不大。   从前没见过张青,便已很心动,今日一见,张青浓眉大眼相貌堂堂,又爽朗大方爱说爱笑,最重要是和韩菀颇相合,两人言谈笑语,简直是再好不过了。   也就是因为韩菀先前说过大家都很忙,说私事很不合时宜,她才敛下了心思。   不过她心里打定主意,一旦顺利撤回到信国,她就得赶紧去张家探探口风,不能让这么合适的好女婿人选白白飞了。   却不曾想,张允今日主动来提,并道:“如今我两家都不便,可待日后再履行婚配不迟。”   先定下,以后再慢慢办婚事。   这和孙氏原先的打算简直不谋而合啊,她登时是喜上眉梢。   现今双方这特殊情况,她也顾不上女方矜持了。   “大郎我看着,自然是极好的。”   孙氏笑得合不拢嘴,对方大方,她也不废话:“这两个小的年貌也相当,等过上二年,那就正好合适。”   两人不禁都笑了起来了。   好了,双方的意思都很明白了。   笑语晏晏一阵子,孙氏问过张青本人也愿意,很高兴,最后她含蓄表示,张允后面这个提议她看就甚好,两家交换玉佩为信物也未尝不可。   “好,好!!”   张允捋须,连连笑道:“嫂夫人此言极是。”   只不过,在定下之前,他却认为:“诶,信物之事不急,嫂夫人不妨先和元娘说说。”   反正还有至少一两年的时间,说定之前,张允还是让孙氏先问一问韩菀。   韩菀是个有主意的。   他固然希望两家能结秦晋之好,但夫妻之事,得两个年轻人都愿意才好。   孙氏喜笑颜开:“极是,极是,就依张家兄长所言。”   那好。   男女有别,又有些顾忌,既已说好了,张允笑着站起:“嫂夫人,在下告辞了。”   “我送你,张家兄长慢行。”   “嫂夫人留步。”   孙氏送了张允从后廊而出,目送对方远去,一边安静坐着的韩琮抱着母亲的手臂,“阿娘阿娘,阿姐是要定亲了吗?”   孙氏是大喜过望,她心里如今最大那一块大石是终于能放下来了。   她点点儿子的鼻子;“是了,你可喜欢张家兄长?”   韩琮想了想:“喜欢。”   孙氏笑得合不拢嘴,“那就好,那就好。”   ……   虽还未说定,但也已板上钉钉了,这么好一个夫婿人选,孙氏并不以为闺女会拒绝。   她见过韩菀和张青相处,也是极自然愉快的。   孙氏没有刻意遮掩,于是乎,这件事就在正院一干心腹之中小范围流传开来了。   这喜庆氛围更添了几分。   正院与郦阳居日日来往,尤其今天这日子,一天不知跑多少回,很快,也流回了郦阳居。   穆寒和韩菀说了,今儿特地比她早一步赶了回来。   他飞快回到东厢,开了炕柜,小心翼翼取出那个楠木大匣子,打开看了片刻,轻轻阖上,转身往正房去了。   他进门,才要俯身,将匣子放在韩菀的妆台上。   忽门外隐约有说话声。   是罗婴,罗家三兄弟,罗婴最小,西北他没有去,调整到正院保护孙氏母子,等韩菀从西北回来后,才和罗启调换回了郦阳居。   年轻小伙子正兴高采烈,跟哥哥们分享刚得的大好消息:“主子要定亲啦!”   “是张大人亲自来提的亲,夫人极欢喜,说是先交换信物,等日后……再筹备婚事呢!”   张大人亲自来提的亲。   夫人极欢喜。   先交换信物。   日后再备婚。   夕阳映照,晚霞漫天,深秋入暮的风已有些烈,隐隐约约的话语顺风送至。   穆寒听觉敏锐,听得极清晰。   前一刻,他才捧着他心中蓝图的“家”满心喜悦。   下一刻,如坠冰窖。   浑身血液瞬间凝结成冰,手蓦一颤,那个楠木大匣竟没能拿稳,倏翻侧落地。   “砰”一声,那个他整整花费了两个月时间才精雕拼好的“家”,碎烂飞散。   作者有话要说:   超级肥肥的一章,爆肝了哈哈哈,明天见啦宝宝们!爱你们~(づ ̄3 ̄)づ 第92章   外面罗家小弟还在说着:“夫人很欢喜呢,我听田大兄说,夫人已命人开了库房,亲自去选定亲信物哩,……”   听得他大哥罗承头皮发麻,瞄了正房一眼,赶紧喝道:“快闭嘴吧你!”   罗小弟莫名其妙:“这不是大好事吗?主子要有如意郎君,夫人和二郎君可就放下心头大石了,……”   穆寒耳边嗡嗡的,仿佛一切离去远去,他被隔离在现实之外,唯有这对话极清晰,他倒退一步,竟被绊了一下,一个趔趄险些栽跌。   罗小弟被大哥捂住嘴巴,呜呜被强行拉走了,脚步声有些重,咚咚咚一下下仿佛踏在他的心上。   渐渐远去,消失不见。   偌大的郦阳居恢复了安静,风吹过空旷的庭院,哗啦啦,遥远又寂静。   他扶着妆台,慢慢蹲下.身来。   暗红色的羊绒地毯上,栏板,屋顶,花木,围墙,小小的庭舍四分五裂,有的甚至已经摔折了。   穆寒拾起匣子,慢慢地捡,将七零八落的木雕零件一一捡起放进匣内。   捡着捡着,眼前慢慢蒙上一层水雾,看不清了。   他睁了睁眼睛,脸上一凉,却有两行冰凉的泪倏淌下。   好梦由来最易醒。   没想这么快。   穆寒以为自己会平静的,毕竟他一直都有心理准备,但事实上,在实际到来的这一刻。   如坠冰窖。   仿佛连血液都失去了温度。   机械地捡着,跪在地上一点一点把破碎的木栏木雕捡起,把妆台脚下的捡完,又捡飞溅到远处的。   忽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人声骚动,“主子,您慢些。”   “……没事,都下去吧。”   那熟悉的脚步声略有些沉缓,在庑廊下定了定神,方推开正房门。   韩菀今天酒喝得不少,虽有解酒丸子又吐了个八.九,但多少仍残余些,脸颊热热的,几分微醺。   “穆寒!”   是她轻快的声音,笑声中蕴着喜悦和期待,她每次喊他的语调,都是这样的让人心醉。   穆寒仓皇站起,快速抹了一把脸,那轻盈脚步声已飞奔过了门帘,她扑倒他背后,那双纤细温暖的手臂搂着他的腰,“我回来啦!”   “你要送什么给我呀?我瞅瞅……”   韩菀有些头轻脚重,她期待一整天了,搂住他就不安分往前面探头探脑,她一进来就瞅到他手里的大匣子了。   一看清匣内,两人都愣了愣。   穆寒慌乱,紧了紧握匣的手,“菀儿,对不住,我不慎,这……”   “没事,没事的。”   实话说,韩菀是有些失望的,这庭院摆件一看就是穆寒亲手雕拼的,她一见就十分欢喜,只可惜,只是看见穆寒难过得眼睛都泛红了,她也顾不上想其他,赶紧安慰他:“没事的,碰了就碰了。”   “是谁碰的,是其他人么?”   穆寒摇摇头,韩菀把匣子接过来,弯腰把剩余的零散几片也捡到匣内。她头重脚轻,跄踉了一下。穆寒顿了顿,立即上前去扶她。   韩菀仔细睃视,把最后一片也捡了起来,“没关系的,这我也很喜欢。”   她仰头,柔声哄道:“我们改天再一起拼起来,好不好?”   “好。”   韩菀脸红扑扑的,双眸微泛酒意,有些迷离,但还是努力打起精神安慰他。   穆寒勉力压抑,强自露出若无其事的神色和语气,“早些歇了好不好?”   她历来多喝了酒,身体就要不大舒服的。   韩菀确实晕晕的,她闭目揉了揉太阳穴,歪着穆寒怀里,娇娇地应了一声。   穆寒将匣子放在妆台,横抱起她,将她放置在床榻上。   他抱着她,慢慢给她喂了一碗豆粥,绞了帕子给她净面敷额,她迷迷糊糊阖上眼睛,他才小心给她解了腰带外衣。   韩菀嘟囔两句,扯了他两下想让他一起睡下,穆寒扯过锦被,轻轻盖在她身上。   她安静了下来。   他默默跪在床前,照顾着酒后的她。   一直到了下半夜,酒意散尽,她不再踢被子,蜷缩着身体沉沉睡去。   一如旧时的每一次,他给她掖好被子,才起身退了出去。   ……   夜凉如水,不知何时飘起了雨丝,滴滴答答的秋雨萧萧瑟瑟,一派寂凉零落的黯寂。   穆寒摸黑解下佩剑,无声躺在外榻上。   他一动不动,睁着眼睛。   绘着蓝绿彩画的粱枋在夜色中黢黑,模糊的影子湮没在黝黝的昏暗当中。   半晚的时间,足够他心神从骤逢惊变中渐渐恢复过来,不再头脑嗡嗡如踏云雾。   可身躯依旧冰冷。   衣领内有一枚硬物从正中掉到他左胸膛位置,是她亲自给她戴上的那枚羊脂玉佩,两人互表心意那一天,她赠给他的定情信物。   他捂住玉佩,掌下骤一阵绞痛,疼得他忍受不住,一下子蜷缩起身体。   要分开了。   锥心之痛。   他死死抓紧衣襟下那一枚羊脂玉佩,有一滴泪无声滑下眼角,湮灭在枕间。   ……   第二天见面,韩菀就发现穆寒脸色有些不大好。   她一大早就起了,梦里都惦记着那个大匣子,赤着脚跑到妆台前小心拼弄着。   穆寒听得声响,撩帘进来,她回头笑:“穆寒!”   灿烂笑容映着晨光,夺目美丽。   穆寒笑笑:“主子。”   穆寒平时都是主子菀儿混着喊的,韩菀倒没在意,只她一眼就发现,穆寒脸色有些苍白。   穆寒一大早起身,其实已仔细整理过了,但比起平时,还是略有些差异。   他轻咳两声,韩菀眉头就皱起了来,也顾不上大匣子,赶紧拉他过来身边坐下,“不舒服了?”   平时身体倍儿棒的人,一生病就容易厉害,韩菀不敢怠慢,细细端详过后,“怕是疲了,让瞿医士给你开几贴药,这几天你在家好好歇歇,先养好再说。”   也是该好生养养了,他从小就风里来雨里去的,一身伤痕累累,不趁年轻好好调养回来,只怕到老要吃亏。   这么一想,韩菀就十分悬心,穆寒急说不用,她这回却十分强硬:“听我的,等会喊瞿医士来,先治好风寒,再开个调养方子。”   她靠进他的怀里,“难不成,你不想和我白头偕老么?”   骤一句话,穆寒险些落了泪。   好在韩菀正偎在他的肩窝看不见,他勉强忍住,半晌压住哽咽,“嗯”了一声。   他舍不得阻拒她的关怀。   可惜,可惜两人的情缘如此短暂。   他仰首半晌,收紧双臂,紧紧将她箍在怀里,低头紧紧贴着她的额角。他心知自己很快就无法再拥抱她,犹如溺水之人,这一刻的力道大有些控制不住。   勒得韩菀都有些喘不过气了,但她还是很喜欢,她最爱他这般用力地拥抱她了。   韩菀翘起唇角,反手回抱他。   “怎么啦?”   “没事。”   穆寒低声说。   “是不是今儿白天见不得我,就开始想我啦?”   韩菀抿唇笑,得意洋洋。   “嗯。”   穆寒勉强笑笑,笑中有泪,是真的,其实他也是极舍不得这最后相处的时光。   她吃吃轻笑,欢喜又得意,得寸进尺:“那今晚回来,你进来睡好不好?”   “嗯。”   韩菀欢呼一声,吧唧亲了他喉结一下,在他下巴耳下连亲好多下,最后亲昵搂着她,将脸贴在他的颈侧。   “那我今晚得早些回家欸。”   穆寒用尽毕生的自制力,才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他紧紧抱着她,闭上眼睛。   他想起张青。   张青浓眉大眼性情爽朗,品貌能力俱不错,最重要的是,他和韩菀脾性相合,两人相处得很不错。   回忆起过往所见,心头有涩涩的庆幸,但更多的是酸辛哽咽,他勉力压住。   “好。”   ……   韩菀叫了瞿医士来,让他给穆寒切了脉,先开两剂风寒的药,之后又请他给仔细斟酌,给穆寒开了调养方子。   好在瞿医士说,穆寒身强体健根本不损,问题不大。就是有些旧伤过深了,当时没能好好处理,不过好在年轻,他回头斟酌个方子再配帖膏药,内服外敷一段时日,便无妨碍了。   韩菀由忧转喜,这才放下心头大石,叮嘱瞿医士且仔细些,使人将他送回去,又欣喜回头与穆寒说了许多的话,眼见时候实在不早了,这才告别匆匆离去。   只不过,韩菀的好心情也没维持太久。   她先去正院探看母弟,昨日家中办宴本应疲惫,谁曾想孙氏却精神奕奕喜笑颜开,让韩菀有些惊奇,她瞅一眼笑嘻嘻看着自己的弟弟,笑道:“这是有什么好事不成?”   “还真是大好事!”   孙氏人逢喜事精神爽,招手:“快来。”   招手让韩菀坐到她跟前来,孙氏揽着爱女,细细端详,又爱又怜:“可还记得你张家兄长?”   “……”   哪个张家兄长?   孙氏:“就是你张允张伯父家的,时时和你一同出外,张孟锡。”   不就是张青吗?怎整了一个她的张家兄长出来了。   韩菀无语,才要说话,不想孙氏紧接着却说道:“就是张孟锡,人精神品貌上佳,还是个能干有责任心的孩子。”   昨夜孙氏叫了罗启田荭,细细问过张青了,越听越满意,她说:“昨日你张伯父替你张家兄长提了亲事,阿娘看着甚好,我们两家算世交,郭阳张氏说来也是姞姓之后,虽说非嫡脉,但与我家也算得上般配。”   “张大郎生得精神飒爽,又能干勤勉,虽如今在郇国不得不压着些,但日后回去就好了。他又与你脾性年纪都相合,你二人相处也不错,阿娘看着就极好的。”   孙氏喜孜孜握着女儿的手:“我和你张伯父说好了,两家无异议的话,那改日就找个机会,交换了信物,等以后回去后再筹备婚事……你说如何?”   “菀儿,菀儿?”   韩菀听了母亲出口,愕然,愣了片刻,心里咯噔一下。   孙氏问她:“怎么了?”   韩菀掩饰笑笑:“无事。”   张伯父来家里提亲?   这真真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只不过,韩菀心里却没太大的慌乱,反而有一种终于来了的感觉。   对于拖延婚事,她一直都抱着一种尽人事听天命的想法,能多拖自然好,拖不了也没办法,她十八了,母亲一直把她的亲事看为头等大事,这她知道的。   避不过,终于来了。   韩菀长长吐了一口气,对母亲说:“不,我对张青没有男女之情。”   “此事万万不可!”   韩菀十分平静,却极坚定,无羞涩无商量,断然拒绝了此事。   欢乐气氛戛然而止。   孙氏愕然,半晌:“为什么?!”   “为什么万万不可?”   “什么没男女之情,现在没有,以后处起来就是了,这有什么的?”   这世间的夫妻不绝大部分都是这么过来的吗?她和韩父定亲之前,还没近距离见过几面呢,单独相处更是没有的事,但也不妨碍他们情深相合举案齐眉啊!   孙氏愕然过后,就生气了。   眼下这情况,不是说韩菀不好不优秀,而是环境所限这不好找,又有家世血脉又是世交还背景相同,最要紧的亲家全家都认可并赞许韩菀事业,且性情相投年貌相当,真真可以说,很难再找到一个像张青这般合适的人选了。   孙氏岂能让她胡闹,错愕过后,脸就沉下来了:“此事可容不得你胡闹!”   “自来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今日若你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这亲事为娘就做主给你定下了。”   气氛一下气冷了,母女间一下子剑拔弩张,韩琮紧张:“阿娘,阿姐。”   万万没想到,一桩好事突然变成这样,他一下子站起,无措看着母亲姐姐。   韩菀唇抿得紧紧的,她并不会胡编乱造给张青安恶习隐患,但她也不能说出真正原因。   自己倒不怕,但穆寒弱势,一旦吐露只怕他就要立时吃亏。   “没有为什么。”   “反正此事万万不可。”   韩菀掌家多时,自有她气度威仪,并未在孙氏跟前落于下风,她再一次重申自己的决定,随即站起:“我去总号。”   不顾孙氏气急追喊,快步出了正院。   登车前,她回头看了一眼,有些不放心,吩咐阿亚:“郦阳居那边留个人,万一有什么事,立时来报我。”   阿亚已听见了正院的争执,心惴惴担忧,忙应了声:“是!”   ……   韩菀并不知穆寒已知晓张允提亲之事。   毕竟除去心腹其余人并不知,没人议论,而这种八卦通常都是对下不对上的。   当天韩菀很忙,但她还是赶在戌时前就回了府,她答应穆寒的。   她趁着穆寒去了庖厨为到的间隙,再次严厉传命郦阳居上下,若有泄露半句者,她必严惩不贷。   待用过饭后,她细细打量穆寒的脸色,发现好了许多,也没听见轻咳了。   她十分欢喜,搂着他脖子柔声说:“这才对,好好歇两日,待风寒好全了,咱们再开始调理身体。”   柔情蜜意,她勾着他的脖子,额头贴额头,哄了他听话,奖励亲了好几下,最后她说:“你明儿还在家养着,我过去张府一趟。”   张府,张青。   “怎么突然去张府?”   他忍了又忍,终究没忍住。   韩菀当然不能告诉他真正原因,蹭了蹭,只含糊道:“不知道,阿娘让我去送个东西。”   穆寒喉头一哽,缓了半晌,“好。”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控制自己没有露出异常,闭上眼睛,紧紧抱着她。   ……   饶是韩菀再三警告,可这件事情最后也没能捂住。   孙氏越想越不对。   她生养的女儿,她知道,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这桩亲事真没什么不好的,韩菀也知道的,她就算真对张青无男女之情,也不该这么一口就强硬拒绝。   一点余地都不留。   这毫无转圜的态度,孙氏也是过来人,她不禁有些怀疑,女儿是不是心里有人了?   不,是不是处着有人了?   若单单心里有人,母女之间,也不是不能摊开说的,她这个做母亲的,也不是不体恤心疼女儿的人。   可韩菀没有,她对此只字未提。   为什么呢?   想到答案其实不难。   依照如今韩氏的境况,以及韩菀已掌家做主多时,哪怕只是个最普通的落魄士人,只要人品年龄过关,只要她和孙氏说,磨到最后,只怕孙氏大几率还是会同意的。   可韩菀还是不说。   那就只能说明,她处的人,连个最普通最落魄的士人都不是,韩菀心里明白,母亲不可能同意的。   得出这个结论,孙氏心脏怦怦一阵重跳,再坐不住了,霍地站了起身。   “去,去把温媪叫来!!”   孙氏不但叫了温媪,还把韩菀一干贴身侍候的侍女都轮流叫了过来。   温媪战战兢兢,伏跪在地,咬紧牙关,只说不知。   孙氏面沉如水,思索一阵,最后吩咐,去总号,悄悄把罗平叫回来。   罗平跪在正堂上,豆大的汗珠自额角滚下,“请夫人恕罪,卑职不知!”   孙氏面色沉沉,不可能,若韩菀处了人,仆婢在家不知,那罗平等贴身近卫不可能不知的!   她霍地站起:“罗平!”   “罗家世代为我韩氏亲卫,忠心耿耿,夫君旧年如何信重你的?”   “今主君去逝,将小主人交托到你的手中。”   “你想清楚再说话,你是知还是不知?!”   罗平心里天人交战,束袖下双手攒拳关节发白,最后,他还是咬紧牙关,“……禀夫人,卑职不知。”   孙氏气结,心头忿懑火一拱一拱的,但罗平咬死说没有,她一时无法。   怒将人屏退,她想了又想,最后侧头望田荭。   “田荭,你可知道些什么?”   田荭叫苦不迭,他还真影影绰绰知道一些,啪一声跪下,“夫人,卑职……”   田荭和罗平温媪都不同,他父亲是孙氏的陪房,他先是孙氏的人,然后才是韩家。   孙氏眼一睁,厉声:“说!”   田荭吞吞吐吐,最后不得不说:“……卑职恍惚听着,穆,穆寒几次拼死相救,小主人……似乎,似乎待他要更亲近一些,……”   他含糊说过,连忙补充:“卑职也只是道听途说,兴许这不过是些嫉妒之言,只怕是当不得真!请夫人明察!!”   可孙氏已听明白了。   她盯着眼前某一点,短促冷笑几声,“穆寒?”   作者有话要说:   推荐一下阿秀的预收,《穿成修仙文一号女配↓》,下一本应该开这个,求预收嘿嘿,宝宝们戳专栏就见啦!(*^▽^*)   他是剑宗第一宗主,冷峻,无情,却为她断剑生爱,几死无悔。   他是魔域新主,睥睨伫立,高高在上,却为她断胸折骨,痴恋成狂。   他是九华宗天骄,白衣,无双,却为她叛出师门,坠入鬼道。   还有他,他,他,……   苏云发现自己穿越了,她穿进了上述这一本爽炸天的大女主修仙文。   可惜的是,她没有穿成女主,而是穿成那个不断和女主别苗头,不断想抢女主男人,一直在作死,从来不间断,最后肉身被轰成渣渣,神魂俱灭,天地间再不留一点碎屑的女配。   一号女配。   苏云:“……”   ……   面甜心黑道系少女逆风翻盘   在这个文里,苏云定婚多年的未婚夫最后会移情别恋,为了救女主将她推进万丈魔渊。   亲哥会为女主众叛亲离,当着女主的面一剑刺进她的心窝。   [纠正剧情系统]告诉她:他们都在走剧情,你也得走剧情,如果你选择走完剧情,下辈子就会像女主一样气运加身,否则的话——五雷轰顶万劫不复,你相信吗?   苏云:“真的吗?我不信。”   蒙谁呢,这辈子都魂飞魄散,还能有下辈子?   小孩子才选,她两个都要!   ……   爱你们!!!   哈哈哈今天也是超级肥肥的一章噢!宝宝们么么啾!明天见啦~(*^▽^*)   最后还要感谢“绯雪”扔的地雷,笔芯笔芯!! 第93章   正院气氛压抑到了顶点。   被屏退仆婢不知发生了什么,但里头愤怒至极的“砰”一声碎瓷骤响,众人屏气含胸,大气不敢喘。   孙氏恨得咬碎银牙,立即使人去确定穆寒现况。   她记得,穆寒这二日没跟在女儿身边。   一想起这个,随即忆起素日那羯奴与她的女儿形影不离,韩菀百般抬举重视他,那羯奴日日在她眼皮子底下出去,孙氏怒恨填胸,竟生生把韩父旧年用惯的她最喜爱的那套陶盏给砸了个粉碎。   人很快回来了,禀道,穆寒风寒,这两天在养病。   近卫圈子小,连郦阳居也不用去,往前头医士院子跑一趟,就问得清楚明白了。   “养病是吧?”   孙氏短促冷笑,些许风寒就叫了瞿医士去切脉开方,还吩咐瞿医士亲自制药给仔细调理旧伤,这哪里是个奴隶,这不分明是个主子么?   “好啊,好一个穆寒啊!”   孙氏眉目如冰,秀丽的面庞一片凌厉,她就剩下这一双儿女了,夫君去世后,一双儿女以及韩氏就是她仅有的,这是她的逆鳞所在。   现今,一个肮脏卑贱如泥的混血羯奴,竟然敢勾引她的女儿,还撺掇得她女儿不肯定亲。   难不成,他还想她女儿嫁他不成?!   气极恨极,孙氏神色反一片沉沉平静,她倏地抬眼,风雨欲来。   “去,把那羯奴叫来!”   田荭奉命,往郦阳居而去。   急促而重的脚步声,打破了郦阳居的平静,正伏案疾书的穆寒心有所感,蓦停了下来。   他说是在养病,但其实并没真闲下来,正在东厢书房忙碌处理明暗公务。   一卷帛书摊开,他略略斟酌,提笔书写,蓦笔尖一顿,“啪”一滴墨汁坠下,濡湿雪白的绢帛,刚写了一半的批复便毁了。   他浑然不觉,抬头看着书房大门,那急重的脚步声仿佛鼓点一般,一下下踏在他的心坎上。   门敲了两下,“咿呀”一声被推开,穆寒对上田荭的眼睛,田荭和他对视半晌,最后不得不硬着头皮说:“穆寒,夫人叫你。”   偌大的庭院一下子失了音,一留守近卫整理配刀的手一顿,“哐当”一声长刀落地,他不敢捡,屏息看着东厢。   知道内情者俱屏住呼吸,不知内情的左右看看,被沉甸甸的气氛感染,也不敢出声问。   偌大一片寂静中,田荭低声:“穆队,请。”   穆寒垂目,将手上的笔慢慢放回笔山,站了起身。   心头冰凉,一瞬,浑身血液仿佛失去了温度。   这一刻,终于要来临了。   他哑声:“是。”   ……   穆寒跟田荭离开了郦阳居。   秋风瑟瑟,黄叶纷纷,那道简单便装布衣的黑色身影在眼前出了院门。   众人对视,不敢吭声,闻讯赶至的罗平从后面冲了出来,领命留下盯梢的近卫叫阿玄,慌忙收住脚:“我,我这就去报主子?”   罗平咬牙:“还不快去!!”   阿玄应了一声,飞快冲去直接一跃翻过院墙,连门都不走抄近路去了。   罗平来回踱了几步,心下焦急,但他现在也不敢去正院,疾步转了几圈,掉头和小儿子撞了个满怀,罗婴哎哟一声按住脑门,瞪大眼睛看着父亲。   他还不知怎么回事呢?   罗平气得,狠狠拍了这傻小子脑门一下,“你去,快去正院!”   “盯着情况,万一有什么,你……你赶紧打发人告诉我!”   “哦,哦哦!”   罗婴捂着脑门,飞快跑去了。   一路翻.墙抄近路,居然比田荭还快一点,他一路嘀咕不解,只一进正院,呼吸不由不得一屏。   偌大的院落内,护卫仆婢统统肃立,气氛沉沉如乌云压顶,凝重得仿佛连气都喘不过气。   正堂灯火通明。   孙氏高居上首,冷冷盯着大敞的厅门。   ……   还未近前,就能感受到院内的紧绷冷肃。   田荭一句话都不敢说,带到正院门前,停下顿了顿,声如蚊呐说了句保重,就低头继续往里去了。   往日庄重中总带着许多醇浓温馨的正院,如今一丝不见,暮色下有些昏暗的正堂,点起所有烛火,灼灼刺得人眼生疼,这大敞的厅门,犹如一张巨嘴。   穆寒一步一步的,往里行去。   他做下的事情,终于到了曝光审判的一日。   他一步一步,进了庭院,迈上台阶,终于进了厅门。厚厚的羊绒地毯落地无声,室内气氛压抑极了,硕大的黄铜鎏金香鼎吐出的烟雾都沉凝难散,羊绒地毯尽头,一抹石青色的锦缎裙裾下摆已及一双丝履。   他跪了下来,给孙氏见礼问安。   “穆寒见过夫人,请夫人安。”   声音涩涩,干涸发哑。   孙氏霍地站起身,穆寒的问安刺激了她,她重重几下呼吸,举步下了台阶。   “抬起头来。”   “我看看。”   孙氏短促冷笑:“让我看看,韩氏世代仁善,最后竟是酿出了一个什么样的恶果来了?”   穆寒心一震,蓦伏跪在地。   他呼吸急促双手攒紧,颈项头颅似有千斤,竟无法抬起头来直面孙氏的目光。   孙氏踱步,围着穆寒转了一圈,冷冷盯着他:“你不过营曹中一混血卑奴,杀人遭捕,我韩氏怜悯你年幼艰苦,不忍你就此陨命,救了你的命,予你赎了身,出面将此事摆平。”   “予你吃,予你住,将你纳入府中,予你遮风挡雨容身之地,护你成长,教你习武学文,甚至乎,还选你为家主亲卫,百般倚重,一直至今。”   “你一卑贱羯奴之身,今时今日之位,多少士人都远不及也。”   “而你,你就知这般报答我家,这般报答韩氏的?!”   孙氏陡然提高声音:“主君真是瞎了眼睛,竟容你这等狼心狗肺之辈留在身边,还委以重任!!”   她恨道:“早知如此,当初万万不该救你的命啊!!!”   穆寒身躯战栗,这个高大如山岳的强健躯体,在这一刻浑身冰凉,不可自控地战栗起来。   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辩解的话来。   “抬起头来。”   孙氏逼近,看着穆寒这张有着羯人血统带几分异域的深邃面庞,她痛恨至极。   “就你,竟也敢肖想我的女儿?!”   孙氏双目欲喷火,盯视穆寒良久,她一字一句:“我韩家是留你不得了。”   孙氏慢慢直起身,巨大的愤懑过后,她思绪一片清明,必须在女儿回家前,解决此人。   她可不敢小觊她女儿的耳目。   穆寒不能留在家里了,将他送走,限制一段足够长的时间,待此事过去等韩菀心窍清醒,最好是她成家生子后,再放他离开,日后便与韩氏再无瓜葛。   “你但凡有一点感恩之心,就且快快离了去。”   不过孙氏冷笑一声,这羯奴若真心存韩氏恩情,他就断干不出这种勾引害主之事,此等行径,忘恩负义说都说轻了。   她不再废话,侧头看田荭等人:“带他下去!”   去处她已想好,这就立即出城登船,送此人远离郇国,   “是!”   田荭不得不领着人上前,他架着穆寒的左肋,低喊了声:“穆队。”   头顶田荭的声音,田荭和人一人一边,要架起他。   片刻,却未曾架得动。   穆寒知道,孙氏说的一点不错,韩氏和主君待他天高地厚之恩,他却不思回报,反僭越了主子。   他并不是不愧责的,偌大的厅堂,众目睽睽,他头脑嗡鸣浑身战栗,心绪和气血的剧烈翻涌让他连话都说不出来。   可他更知道,此一去,他怕是不会再有机会和她见面了,双膝就似生了根,挪动不得。   韩氏恩情他铭感五内,他也恨自己的贪心,明明知道不应该,可偏偏就是无法控制。   他牙关紧咬,浑身战栗,所有声音一片模糊,视线蒙上一层水雾,伏跪在地。   田荭拉不动。   又上去二人,竟也一时未能架得起他。   僵持之下,孙氏大怒,“锵”一声长剑出鞘,她气恨之下瞥见田荭等人腰侧佩剑,一反手将其拔出,对准穆寒咽喉。   “好一个忘恩负义的羯奴?你走是不走?!”   穆寒仰首,剑尖贴着他的喉管,锋锐的剑刃割开皮肤出现一道细细的红痕。   可即便如此,穆寒还是说不出一个走字。   就在这时,门外疾速奔跑的声音,既急且怒骇然拔高得显尖锐的一道女声,是韩菀。   “住手!!!”   ……   韩菀今日去了张府。   是光明正大去的,她和张允也有一些公事上来往,那正好,不然她还得等穆寒风寒好了在背她悄悄出门。   她去,是为了婉拒婚事的。   到了张家,先说了明面上的公务上,接着还有暗地里的事情。现在时间紧迫,而他们的布置还有很多,难得有机会碰头,自然不能浪费。   仔细商议完毕之后,已暮色初现了,韩菀收拾好东西,却没有没有马上告辞,侧头望了望张青,有些歉意笑笑。   张青会意,笑着起身出去。   张允奇:“元娘,何事?”   时间不早,大家又这么熟悉,韩菀也不多废话了,站起身深施一礼,轻声说:“元娘谢伯父和张兄错爱了。”   张允马上就明白过来了,点头:“无妨,只元娘你这是……”   听明白之后,遗憾是肯定有的,但正如他所言,婚姻之事得两个年轻人愿意才好,倘若不行,那勉强就不美了。   张允大男人一个,倒不会纠结这些儿女情长的事情,只韩菀这状态明显不对,他提亲是给韩氏家长提的,按照正常程序,那也该是孙氏来婉拒。   现在是韩菀自己来了,她一个待嫁女儿,有母亲在堂,却自己来拒,那显然是背着孙氏来的。   张允不免就有些担忧。   张允提亲原也是好意,韩菀于情于理也该给个解释,且对方这般痛快体恤,她也不愿意欺骗。   韩菀歉意一笑,轻声说:“我曾数度遭遇生命之危,幸有人不顾生死才幸免于难,他虽身份卑微,我却不愿辜负他的情谊。”   原来如此。   张允有些讶异,须臾点头,虽他觉得有些不好,但韩菀的感情.事无他一个外人商榷的余地,闻言起身道:“无碍,原是伯父鲁莽了,提亲之事你不必放在心上,只当未曾有过即可。”   他好生宽慰了韩菀几句,扬声叫儿子:“孟锡,你来送一送元娘。”   告别了张允,与张青并肩往外,张青挠了挠头:“那个……元娘你切勿放在心上。”   他猜到了,方才等在外面也隐约听见,他当初愿意归愿意,那是因为韩菀品貌俱佳两人又相处融洽的缘故,倒未曾来得及生什么男女之情。   因此也十分坦然。   因怕韩菀尴尬,还特地解释一句。   韩菀笑道:“无妨,我怎会介意,倒是辜负孟锡兄的垂青了。”   张青笑:“那是,你眼光不好哇!”   “是是,原是我的不好,改日我做东,请张兄大吃一顿如何?”   “嗯,那还差不多。”   两人很快谈笑自如,就似平日一般,你一言我一语一直到将韩菀送到大门前登车。   韩菀挥手,和张青告别。   因着张允宽和,张青的豁达,她心情很不错,长长吐了一口气,很好,这问题从源头上解决了。   至于家里吧,母亲也无可奈何了,生气的话她回头哄哄吧,总能哄回来了。   韩菀心下轻快,还哼了几句小调,可事情的变化往往出人意料。   她先打算回总号再处理一些事情,然马车还未到朱雀大街,却被急促的马蹄声截停。   “主子,不好了,夫人,夫人她让田荭把穆队带到正院去了!”   “就在申正,已快三刻钟了!”   ……   韩菀脸色大变。   不好!   她心下沉沉一坠,也顾不上多说,一撩车帘直接冲出,直接挥手让亲卫下马,她翻山上去,狠狠一扬鞭。   膘马长声嘶鸣,窜了出去。   罗承阿亚对视一眼,大事不好,赶紧率人追了上去。   韩菀一路快马,直接驱马进了第二道垂花门,仆婢惊叫连连,她心焦如焚,直接飞奔至正院大门前。   翻身下马,冲了进去,正正看见孙氏大怒拿剑指着穆寒咽喉的一幕。   登时浑身血液倒流,“住手!!!”   她厉喝一声,直接冲了上去,情急之下直接用手抓剑刃,孙氏一惊,赶紧撤剑。   “哐当”一声长剑落地。   韩菀拉起穆寒,见他浑身颤栗双目赤红,咽喉一线浅浅的血痕,心胆俱裂,回头。   “娘你这是做什么?!”   韩菀情绪太过激动,一路快马疾奔回来,她连钗环也掉了一支,几缕鬓发凌乱散在背后,正紧紧握住穆寒的手,站在他跟前,回头睁大眼睛。   孙氏方才一惊,“锵”一声长剑落地锐鸣,她回过神来,登时大怒。   韩菀如此回护的姿态,还有她方才竟为了穆寒直接徒手抓剑刃,为了这么一个羯奴,她竟然这般和她的亲娘厉声说话。   孙氏怒了,她怒不可遏,本来对穆寒没有杀心的,可她现在真恨不得刚才就一剑戳死他算了。   “韩菀,你是如何和你母亲说话的?”   “你就是为了一个羯奴?!”   “啊?”   孙氏愤怒至极:“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马上就来!! 第94章   偌大的厅堂,雅雀无声。   人很多,但悉数屏住呼吸,只听见孙氏剧烈的喘息声。   韩菀深吸一口气。   她回头看穆寒,仔细看过他咽喉全身,确定他无碍,悬了一路的心这才搁回肚子里去。   她侧头,看母亲:“我知道。”   声音很轻,却极清晰。   她一直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不会为自己的选择而后悔。   以前不会,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   韩菀敛了敛目,再抬起,她对母亲说:“对,我确实与穆寒在一起了。”   她不但承认了,“我将来还会与他成亲。”   孙氏倏地瞪大眼睛,可不待她说话,韩菀告诉她:“方才我去了张府。”   她回头看了罗承一眼,后者点点头。   韩菀轻声说:“我已婉拒张家亲事。”   四周很安静,她眼里一片清明,话罢不再多说,“母亲息怒,孩儿不妨碍母亲休息了。”   她拉着穆寒,直接转身离开。   孙氏怒声,她越走越快,牵着穆寒出了正院,直接翻身上马和他离开。   她骑术极好,虽是内宅,也去得飞快。   孙氏追出来,只见马背上人影一晃,已不见踪影。   她气得眼晕,脑子嗡嗡作响,晃了晃,田荭眼疾手快赶紧扶了扶。   “好啊,好啊!”   一阵剧烈喘气,孙氏才说得出话来,抖着手指,又气又急。   还有韩菀竟告诉她,她刚才直接去张府把亲事拒了。   这招釜底抽薪用得好啊!   竟用到她亲娘头上来了!   孙氏气死了。   她担心有什么不对,耽误了女儿,不敢真一口去应下张家。   谁知一回头,韩菀竟然直接自己去拒了。   她女儿何曾这样过?   都是那个羯奴不好,她被那个羯奴迷了心窍啊!   “穆寒,穆寒!!”   ……   残阳漫天,染红了整个郦阳居。   韩菀再无遮掩,直接与穆寒共乘一骑,驱马直入正房前的庭院,拉着他入了屋。   把他按在长榻上,给仔细检查过身上,绞巾帕抹过咽喉,幸好只是割破表皮,她小心翼翼挑了金创药给他抹上。   她绷着脸一直都没说话,等一切弄好,又急又气:“你不会躲啊,万一真往前半寸,你,你……”   让她怎么办?!   “你不会来找我啊,是不认路还是怎么不成?!”   锤了他两下,却心如刀绞,再骂不下去了,蓦搂着他,把他抱紧怀里,“前儿怎不告诉我?”   他双手冰冰凉的,脸颊颈脖都一样,仿佛全身血液都失去温度,韩菀心酸又难受,她最知他的,他真不是忘恩负义的人。   相反,韩氏和父亲恩情牢牢铭刻在他骨髓之中,所以他煎熬。   他卑微,悬殊的尊卑和恩义让他爱得挣扎痛苦,极压抑极克制。   他是自卑的。   他从来不觉得两人真的能有未来。   穆寒脸埋在她的颈窝,她紧紧拥抱着他,暖热的体温让他躯体重新感觉到温度,他再也压抑不住,两行热泪淌下。   穆寒不怕难,不怕苦,不怕孙氏的一切斥责和惩罚,这都是他该得的。   在他跨越界限去碰触他的主子那一刻,一切都是他该得的。   可方才韩菀一句。   “我将来还会与他成亲。”   平静和清晰,很轻的一句话,却瞬间击溃穆寒的内心。   他所求的,不过就是这一句话罢了。哪怕明知不能实现,只得她这般的情深厚意,哪怕叫他当场死去,他亦无憾瞑目。   内心的汹涌情感,找到了一个缺口,瞬间汹涌而出,他紧紧回抱她,眼泪沿着她的颈脖,无声淌进她的心窝。   韩菀难受极了,侧脸贴着他的鬓角耳边,压下哽咽,柔声说:“别哭,没事了,不怕的。”   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柔声细说着。   ……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仔细给他揩了脸,命人提水进来,让穆寒去沐浴,她撩起门帘,叮嘱他多泡一会后。   韩菀拢了拢软缎绸袍,来到妆台前坐下。   那个大匣子,还放置在她的妆台上。   这两日,她有空就拼拼,拼出了个雏形出来。半尺见方的庭舍木雕,有门有廊有房有榭有花有树,院子里有正开得灿烂的一架蔷薇花,庑廊尽头的广谢挑得高高的,檐角瑞兽正是她曾说过的样式。   东边还有一个琴案,墙角下疏疏几从青竹,凭栏是坐墩式的,下小雨时伸手出去,也不怕被溅湿衣裙。   雕工不算十分精致,打磨得却极圆滑,大至庑顶屋脊,小到蔷薇花枝背面,都模不到一丁点儿的木刺。   韩菀细细摩挲着,小心翼翼把摔折的几个木栏木杆都捡起来,用帕子包起放到里侧,待她改天再黏补起来。   她已经明白了这个摆件背后蕴含的心意。   鼻端发酸,她捂着眼睛忍了片刻,才抬起头来。   韩菀小心把匣子盖头,抱在怀里,好半晌,才起身收到自己枕伴。   会的,可以的,以后他们能有一个家的。   ……   之后,韩菀再没让穆寒落单过。   调理的方子和药膏她盯着他内服外敷,她在家里时刻和他在一起,她出门必把穆寒带到身边。   在家里,两人一起饮食,一起起居,也不让他留在外间了,直接就睡在她寝屋内。   回到总号亦如此,也不让他单独一个值房了,让人加了一张书案,两人一同理事。   韩菀很忙,比以前还要更忙。   梁京申王情况一变,牵一发而动全身,先是太子丹这边,先前很多安排都压缩起来,时间不足,他斟酌过后,很快舍弃一些,全力部署更重要的另一部分。   到得韩菀这边,她要做的就是配合着太子丹,在有需要韩氏助力的地方,加快部署。   有人手,有物资及通讯等等,有的是原来就有计划,有的则是后来因李翳陈堂队伍出现才添加的。   “卷县,昌平,安阴三地俱已安排妥当,日后他们的信,就送到这些茶馆酒舍,而后通过暗中渠道,从韩氏送返信国或郇都。”   有关太子丹这边的部署计划,其实一直都在进行,现在只不过在加快速度罢了。   第一期,现已经完成了,很顺利,韩菀亲自动手,在这些人事附近开设一家单独的小茶寮酒舍,谁也不沾边的,而后再悄悄将信送至韩氏的暗中渠道。   韩氏本身有暗中传书渠道,如今韩菀又不断将产业由明转暗,渠道已很通畅。再后面,就转到韩氏手中,再通过韩氏转回信国或太子丹手里。   韩菀很谨慎,层层遮掩,保证就算前者暴露,也不会和韩氏沾上丝毫干系。   “日后太子丹那边的部署,就按此例行事。”   韩菀定下章法,日后自有章可循,她看向陈孟允和韩充:“此事,日后交予孟允及伯容具体负责。”   “是!”   偌大的外书房,灯火通明,众人凝神听说,韩菀点了点长案:“还有郇王那边。”   郇王那边肯定也得了申王消息,现各国之间的暗流汹涌陡然加剧,郇王那边是马上又添了一队人,现在有四队。   另外,还开始通过韩氏在各国安插细作。   “郇王那边,不会再添人了。”   显然就目前这四队了,“不管是陈堂李翳等,抑或往各国安插细作,我们按先前一般行事,一概不看不听不管不问。”   这是明面的,至于水底下如何办事,已经比较熟练了,韩菀判断:“郇王这边的情况已稳定下来了,后续,就按先前方式处事即可。”   这件事情,交给韩渠和冯念打理,“虽有章可循,但万不可掉以轻心。”   韩渠冯念肃然应是。   最后韩菀和众人讨论了一下转移产业的事,由于计划清晰步骤明了,很顺利,预计再用一年多的时间,就能将目标全部转移完毕。   “很好。”   正好申王那边估摸着,至少能熬这么长的时间,刚刚好。   “其余的,不必眷恋,届时我们金蝉脱壳。”   韩菀笑了笑:“有舍方有得。”   这件事情,以及各国产业的由明转暗,都悉数按照计划行事即可。   韩渠陈孟允点头:“主子说的是。”   “至于你们的家眷,现已安排妥当,届时一旦生变,便立即按计划遁离。”   正如太子丹,事情一旦发生变化,率先就规划好底下心腹及家眷的撤退计划,韩菀也是。   刚在太子丹那边得了消息,她回头就立即安排心腹们及其家人的撤退计划。   韩家才是郇王监视重点对象,韩渠他们好多了,目前已开始转移了,小孩子和不起眼的内眷日前已悄悄离开。   至于其余的,韩菀设定了详细的正选备选方式和路径,确保届时能顺利撤离,十分稳妥。   “谢主子。”   韩菀便笑:“自当如此。”   经过她近一段时间的高强度忙碌,所有事情都已上了轨道,日后只要继续按章程行事即可。   会一直到他们顺利撤回信国。   韩菀倚在凭几上,盯了烛火片刻:“只要撤到信国,即便不再建功,也无妨了。”   这些时日,她一直在深入了解信国。不得不说,这信王果然不愧是韩父走遍各国最后才看中的,观其行事政令,是个颇有底线有原则的。   这种自我修养,比什么防御都来得管用。   韩菀视线从烛火移开,届时即便韩氏不再建功,只要低调本分,日后该论功行赏也不会少,如此,商号和家中都稳了。   韩渠陈孟允点头:“只希望一切顺遂。”   如无意外,应是能的。   韩菀笑道:“辛苦各位了。”   她看看天色,秋风瑟瑟夜幕甚浓,不经不觉已宵禁将至了,回家是来不及了,不过也无妨,总号大家都有休息房间。   韩菀忙碌了一段时间,总算将一切安排妥当,她明晰各人职责后,最后分别叮嘱两句,“好了,天色不早了,都快些回去休息罢。”   她揉了揉眉心,面上几分疲倦之色,韩渠道:“主子,您也早些歇息。”   他和陈孟允对视一眼,不知为何,二人心里总有一些不祥的预感,坠在心口沉甸甸的。   韩渠不免归咎于穆寒,他不着痕迹瞥了穆寒一眼。   对于韩府家中事,陈孟允韩渠等人是知晓一些的,他们没法所说什么,私下长叹一口气,一团乱麻。   这一干心腹中,未尝没有责怪穆寒的,比如韩渠,他难免觉得穆寒僭越不守本分。   一个羯奴,得韩氏及主君主子天高地厚之恩,不私竭力回报,竟还敢僭越犯上,勾引主子妄想一步登天,真真是岂有此理!   韩氏好不容易才有如今,又要兴波澜,他心中气愤,当着韩菀面前不敢表示什么,只掠过目光难免含有恚责。   穆寒垂眸。   韩菀微皱了皱眉:“好了,都去罢。”   “主子也早些歇息。”   “嗯。”   众人随即起身,拱手告退,韩菀颔首,韩渠等人鱼贯退去。   绢灯光晕晃动,人声渐去渐远。   韩菀起身,牵着穆寒的手出了后房门,沿着廊道进了第三进的正房。   这外书房是个院落,第一进理事会客,第二进是重要宗卷和藏书,最后一进则是韩菀起居休憩的地方,她最近大多都歇在这里。   烛光昏黄,炭盆燃起屋内融融暖意,韩菀捧着他的脸,柔声说:“无论如何,我们都在一起的。”   方才韩渠目光她隐有所觉,她也知道母亲并未善罢甘休,但她决定已定,绝不动摇。   莹莹烛火,映着她一张柔润婉约的秀美面庞,她微笑看着他,一双美丽眼眸比那星子还要璨亮。   她说得很认真很认真。   穆寒勉强笑笑,轻轻抚摸着她疲惫的一张面庞。   韩菀连续忙碌很久了,家中剑拔弩张,外事高强度工作,明里暗里,她即便再是年轻,也难免会觉疲惫。   她一直尽力轻快,佯作若无其事,可脸上倦色却骗不了人。   是他太过贪心,才累她至此。   她本应不该承受这些。   她原先背负的已足够多了。   一种悲恸油然而生,喉头发哽,眼眶一阵潮热,但穆寒尽全力压住了,他勉强露出一抹笑。   “菀儿,……”   “嗯?”   她仰头亲吻他,穆寒动了动唇,几次张嘴欲劝分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恨自己,可更多的是悲恸的绝望,他知道自己该放手,却放不开,哪怕明知粉身碎骨,他也想坚持到最后一刻。   他落了泪,却不想她发现。   他回吻她,借抚按发顶的动作拭去泪,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抱紧她,亲吻她。   她立刻回应了他,两双手在交缠,一仰栽滚在身后的床榻上。   就允许他最后放纵一次吧,一次,上天垂怜,真就一次。   他强忍住喉头哽咽,一寸寸亲吻她,帷帐落下,他的泪无声湮灭在衾枕间,他最后用口舌伺候了她,用尽全力去取悦她,缠绵一遍遍,绝望的悱恻。   青丝缠绕在一起,最后她把脸埋在他怀里昏睡过去,脸红扑扑的,他舍不得睡,痴痴看着她。   夜渐深了,秋风瑟瑟,“啪”一声折响,穆寒怔怔回神,不禁露出一抹苦涩至极的笑。   原是院里的秋海棠被吹折了枝丫。   虬结的老海棠,又一支长桠伸到窗牖下,灿灿开满了花,他和韩菀曾约定,明年定要一起再看。   可明年未到,花枝已断折。   ……   孙氏不可能赞同,此事更不可能就此作罢。   这个穆寒知道,韩菀也知道。   她不肯让他落单,对孙氏避而不见,孙氏几次招人皆被韩菀强硬阻拒,后者愠怒可想而知。   越发痛恨穆寒。   双方矛盾不可调和,一直在往上堆积,在不久的将来必会爆发。   这一天终于来了。   深秋的夜里,戌时,韩菀将手头事务俱处理妥当后,终有了些闲暇,能早些归家。   第一天,孙氏并无动静。   第二天夜里,韩菀刚进浴房的空隙,田荭私下进了郦阳居,顿了顿:“穆寒,夫人召你。”   穆寒沉默抬眼。   终于来了。   孙氏酝酿至今,必然是有了把握。   田荭深深呼了一口气,轻声:“……布媪和阿汤,现正在正院。”   穆寒的母亲,还有弟弟一家。   田荭抹了抹脸:“夫人吩咐勿扰主子,速去。”   穆寒喉结滚了滚。   深秋的风穿堂而过,呼呼吹得人变体生寒,他僵立片刻,举步往外。   “站着。”   一道清越的女声,叫停了正要无声往外的二人,田荭忙回身跪地见礼。   穆寒蓦回头。   韩菀撩帘而出,她换下繁复的深衣曲裾,一身深紫色的扎袖胡服,简洁利落,双目澄澈。   她对穆寒说:“我们一起去。”   作者有话要说:   肥肥的两章,二更发射完毕!明天见啦宝宝们!!(づ ̄3 ̄)づ   最后还要感谢给文文和专栏投雷的宝宝哒,比心心~   温酒酒酒扔了1个地雷   青岳岳扔了1个地雷   墨芙扔了1个火箭炮 第95章   深秋风冷,呼呼而过,韩菀站在庑廊下,碎发衣摆猎猎,绢灯为她的眉目渲染了一层橘色,她神色很平静。   不疾不徐,缓步行至穆寒身边。   穆寒唇动了动,只在他说话之前,她微蹙了蹙眉,睨着他:“你可不许伤我的心。”   穆寒说不出话了。   他想说如今已无计可施,莫要真伤了母女情分,不值,真的。   但这许多许多的话,被她一堵,却一句都说不出来了。   她这才满意一笑,缓步上前,握住他的手。   她掌心柔软温暖,暖热了他冰冰凉凉的一双手,体温透过皮肤渗透他的身体,他才重新感觉到了温度。   韩菀心疼,吩咐取披风来,她接过漳绒面的厚斗篷,踮脚给他披上,垂目仔细系上系带。   厚厚的斗篷一上身,阻隔了寒风,身体终于重新暖和了起来,韩菀仔细给他整理好衣领,这才牵着他的手,侧头看田荭。   她淡淡问:“布媪和阿汤怎么回来的?”   穆寒这一软肋,他的母亲和弟弟,其实韩菀早早安排好了。她已将人安排到郇国和信国交界的一处叫冯乡的丝庄。   冯乡不大,很不起眼,距离郇都也足够远。韩菀是私下动的手脚,按正常流动来将人调走,而后转了几遍,再到冯乡。之后,她将所有有关的存档都销毁了,又杜撰了一些,而冯乡留档,布媪和阿汤一家却用着另外的名字。   虽人还在韩氏,但韩菀能保证,孙氏是没办法把人翻出来的。   孙氏再找穆寒,意料之中,早晚的事,但布媪母子一家,却还真是意外了。   田荭低头一直尽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韩菀没有迁怒他,他暗暗松了一口气,忙禀:“是穆汤的妻子阿狩。”   韩菀安排得再好,也耐不住有人自己跳出来,穆汤的这个妻子是个心活眼活爱占便宜的,偏偏人愚昧眼界跟不上。   布媪和穆汤虽对这突如其来的安排很诧异,但谨小慎微惯了的二人并无怨言,听过穆寒的话后就安安分分过去重新生活了。   可这个阿狩却不甘,她大伯子是大总管,是主子跟前的心腹红人,她家不说被提携,反被一脚踢出郇都,这不可能。   她认为是因大伯子对家的缘故,料想避过一段时间风头便能回去了,她千方百计往郇都送信打听,被婆母夫君呵斥制止后就偷偷送,发现信笺被丝庄管事拦截后,她就另外设法绕过对方送。   这般锲而不舍,最后终于撞到正大怒全力寻找她们一家的孙氏手中了。   穆寒抿唇,唇角似结了冰。   韩菀拍了拍他的手,轻声安慰:“没事,我不会让他们有事的。”   “走吧。”   她望着无垠苍穹,雨后潮润沁冷,星光璀璨,夜空漫无边际,深吸一口寒凉的空气。   韩菀牵着穆寒的手,举步往正院而去。   ……   她有预感,只怕这件事情,今夜将会有一个了结。   韩菀坦然,她也有足够的心理准备。   她曾经对穆寒说过,牵了她的手,就一辈子不许后悔,她也是。   她很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她很坚定,也不会后悔。   牵着这一双曾经为她遮风挡雨,两辈子为她出生入死,哪怕付出生命代价亦义无反顾的手。   他的掌心粗糙如砂砾,却给予她最悸动的触感。   现在轮到她了,轮到她保护他,轮到她坚定不移地挡在在他身前了。   韩菀和他十指紧扣,她紧紧攒住他的手,给予他温暖与力量。   她知道他心里并不能坚定确信,哪怕她曾一次次诉说保证。很多事情没发生之前怎么说都没用,但她会用行动来证明一切。   瑟瑟的秋风,一步一步的前行。   ……   正院灯火通明,护卫仆婢肃然而立,偌大的庭院内所有绢灯石幢尽数点燃,檐角雨后的湿润犹在,只瑟瑟的冷风到了此处都仿佛凝滞了几分,气氛肃穆紧绷。   其实郇都韩府和东阳君府很像,前者就是仿照后者来修建的,主要院落几乎一模一样,幼时韩菀见了曾问过父亲,父亲笑说,这是怕她和阿娘弟弟不习惯呢。   遥望这条灯火通明的阶梯,韩菀有几分恍惚。   她曾无数次笑着踏上去,飞奔投进母亲的怀里,孙氏总会急急迎上来接住她,絮絮叨叨数落,女孩子可不能这样,菀儿长大了,下回不可了。   只那双柔软的手却紧紧抱着她,生怕小小的她一不小心磕着碰着。   那张秀美婉转的面庞从年轻到眼角长出细纹,岁月留下痕迹,只慈爱的目光却一至如今。   如果可以,韩菀并不想与母亲分歧争执,让她生气,她原是盼她能安享晚年,能得享天伦之乐的。   是她不孝了。   饶是韩菀想得再清楚,心意再坚定,只当站在正院宽大院门前的步阶下时,她还是抑制不住感到难受。   她仰头看了院门和院内良久,深吸一口气压下泪意,闭眼片刻,再睁开,神色重新变得平静。   她牵着穆寒的手,一步一步走了进去。   从大门穿过庭院,跨上台阶,一直入到正堂。   堂内灯火通明,枝形连盏灯尽数燃起,光如白昼亮得刺人眼。两排近卫贴墙肃立,气氛紧绷得仿要凝滞一般。偌大的厅堂除了上首的孙氏以及韩琮,前面一角的羊绒地毯还缩着三大两小瑟瑟发抖的人。   韩菀没见过,但想也知就是布媪穆汤以及后者妻儿,老妪和憨厚的青年一脸惊惶,一见穆寒立即望过来,却不敢说话,布媪流下了眼泪。   她已经知道发生什么事了,惶惶不敢置信,但见明丽高贵的女郎牵着穆寒的手出现,她无声哭泣,是她们拖累了她的儿子。   那个阿狩,心眼最活却最怕死,搂着两个小孩缩在布媪和夫君的身后。   韩菀和穆寒一脚踏入,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韩琮一直绷着脸十分紧张,见阿姐同来他霍站起身,又慌忙紧张去看母亲。   糟了。   果然,孙氏勃然大怒。   她也顾不上呵斥田荭办事不力,这些时日积蓄的肝火腾一声熊熊燃起,她简直气得肝都疼了,抖着手指着她的女儿,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这,这个羯奴就这般地好!值得你这般一而再再而三回护,为他忤逆你娘?!!”   “是。”   韩菀缓步上前,她站在厅堂中央,看着她的母亲:“他确实很好。”   “若不是他,阿娘,我在离邑山中时恐怕就不在了。”   “他从没逾越,是我再三命令的他。”   “他视我重愈生命,他喜欢我,我也喜欢他。”   孙氏简直要被气死了,“那是他的计策!!”   “他勾引的你,他无所不用其极!!”   这一刻孙氏真恨不得生吃了穆寒:“他救你护你,这是他的本分啊!!”   “韩氏对他恩同再生,他护小主子,难道不应该吗?!”   这些都是穆寒该做的事啊,韩氏如此待他,他不竭尽全力才是狼心狗肺啊!!   他的命谁给的?他的武艺在哪里学的?他还识字当了大总管,谁给的,都是谁给的?   没有韩氏,他早成成了一抔黄土了!   这就是僭越的理由吗?这就是不安分的理由吗?倘若人人都这样,韩氏有多少个女郎够分啊?   “他一个羯奴,竟敢妄想主子!!!”   以卑犯尊,这本身就是大罪,这也就在韩家,韩家仁厚,换了其他人家早就处死了。   孙氏也仅仅是打算将他送走而已。   谁料他竟不思悔改,持着韩菀,变本加厉,再三和孙氏对抗打擂台。   孙氏气得发晕,恨道:“当初他护主不力,本就该送到郡营去,倘若不是你……”   “母亲!!”   韩菀皱眉,厉声打断:“父亲之死,原因何在,我们皆已清楚!”   她挺直脊梁:“这并非穆寒之过。”   “韩氏救了穆寒,养育他教导他这不假,可这十数年来,他尽忠尽责,屡得父亲夸赞,亦从未犯错!”   “他有功无过!!”   韩菀深吸一口气,瞥布媪几人一眼:“父亲去世后,韩氏危难之际,他与其他人一起,辅助我力挽狂澜,除曹邑宰,襄助稽侯魏其后夺回丹砂矿,助我清除细作,一步一步掌控韩氏。”   “之后,还有襄平侯府及其背后之主的事。”   “又屡次深入险境,救我于危难!”   “他于韩氏有大功!!”   韩菀一番话极清晰,掷地有声。   她蓦上前一步,直视自己的母亲。   “阿娘,穆寒如此大功,除非他背叛韩氏,勾结外人谋害韩氏及主子,否则,不管犯了什么错,都罪不及家人!!”   “他的家人都应得到好的安置!!”   条理清晰,有根有据,合情合理,教人无从反驳半句,孙氏即便找到了布媪等人,也不能动他们分毫。   其实如何可以,韩菀不想和母亲说这话,可没有如果。   她不得不用这最刚硬的姿态。   孙氏被她堵得一句话说不出来,心口哽着一口气,头脑嗡嗡,险些气得厥过去。   她的女儿目光凌厉,一瞬不瞬与她对视,“好,好,说得真好啊,对!你说得真对!!”   孙氏哆嗦着手,指着她:“你就真这般喜爱这个羯奴,连母亲家人都不顾了。”   “你是文王血脉,姜姓后裔,韩氏断断没有一个嫁予羯奴的女儿。”   孙氏又悲,又愤,她的夫君为姜姓天下为百姓黎庶而死,她悲恸至极,又强自按捺,她对一双儿女说,你们父亲做得对,他是真英雄。   可作为未亡人的悲伤,只有她知道。   韩伯齐为之身死的一切,已是她夫死后心心念念的唯一信仰,一直以来,因为一双儿女孝顺得到慰藉而强自压抑多时的伤悲,在这一刻再也压不住了。   孙氏重重喘着气:“你爹是谁?你祖父是谁?你列祖列宗是谁?”   “你的父祖,你的祖宗,给你的血脉给你荣耀,你祖辈给你留下的一切,不是为了让你嫁个羯奴的?!”   不喜欢张青没问题,那就换一个,甚至不想嫁人,招赘也行,但起码得是个士人啊。   “你以后难道要生个小羯奴吗?”   孙氏不可置信看着韩菀,可韩菀抿了抿唇,依旧挺直脊梁不动不摇。   孙氏眼前一黑,一把扶住中柱,她陡然厉声:“如果你真要这样做,你不是韩家人,不是我的女儿!!”   “你走!!”   手往大门外一指,“你若冥顽不灵,坚决让父辈祖宗蒙羞,那你就不再是我韩氏的女儿!!!”   “阿娘!!!”   韩琮一声惊呼,偌大厅堂瞬间死寂。   穆寒头脑嗡一声,他手不可自抑的颤抖起来了,心仿被巨石碾过,身遭一切瞬间变得极遥远又极清晰   到此为止。   他的贪婪,已给她带来太多太多的负累,至这一刻,终要结束了。   两行泪滑下,他勉力控制住自己,他不许自己再给她带来负面影响。   可谁知这时,身边却轻轻一声,“好。”   顿了半晌,韩菀沙哑很轻的一声,她看着孙氏,说了一声,好。   石破天惊。   整个厅堂如洪钟巨震,震得所有人头晕耳眩,穆寒不敢置信,怔了半晌,蓦侧头愣愣看她。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马上就来!! 第96章   韩菀说好。   她并不是冲动。   很早之前,她就想过她和穆寒的未来,亦曾设想过最后,她知道她和穆寒的结合惊世骇俗,母亲只怕是无法接受,实在不行的话,他们就离开。   幸而,时机已成熟了。   这些时日,她日夜忙碌个不停,其实是在抓紧时间安排好后事。   已经好了,现在一切都已上了轨道,后续继续按章程行事即可顺利撤回信国,她已把各方面都仔细考虑过了。   韩氏,母弟,都能顺利保住。   韩菀再无挂碍。   灯火通明的厅堂鸦雀无声,仿佛被人按下的暂停键一般,所有人都被震得失了音。   唯一有动作的,只有韩菀。   韩菀很清醒,轻声说了那个好字后,她仰头深吸一口气,利落伏身跪地,给孙氏叩了三个头。   “儿不孝,请母亲日后勿再挂念。”   韩菀是个非常果决的人,既下决定,断不拖泥带水,重重叩了三个头,她利落站起身。   侧头看穆寒,她一笑,重新牵着他的手,转身离去。   ……   韩菀走得很快。   从应了一声好后,到叩首转身快步往外,仅仅数息时间,快得震惊的众人根本反应不过来。   寒风凛冽,衣袂翻飞,一玄一紫一高大一纤细两道身影转眼已出了厅门穿过庭院,韩菀一脚踏出门外,韩琮睁大眼睛:“阿姐!!”   他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哭着追了上去,瘦弱小少年飞奔而出,惶惶间被门槛绊了一下险些扑飞出去,他全顾不上,一个趔趄狂冲出去。   韩琮追了上去,在院门处追上姐姐,他死死攒住姐姐的手,“阿姐,阿姐不要走!!”   瘦弱少年泪如雨下,全然不顾母姐平日教导要稳重,扑上去抱住胞姐的腰,眼泪顺着下巴尖滴落:“阿姐你别生气,阿娘不是故意的,你不要走好不好?”   韩菀轻抚弟弟的发顶,半晌,轻轻拍他的背:“阿姐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情好不好?”   韩琮哭着愣愣抬头。   “你是男子汉,可不许哭了。”   韩菀抹了抹弟弟脸上泪水,疼惜带不舍,只她的还是说:“阿姐欢喜穆寒,想和他在一起,阿姐想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情。”   她看着弟弟,微笑,神色温和也很平静。   韩菀并不恋栈权位,她重活一回,目的很纯粹,只是为了保住家业和母弟。   再有一个,那就是穆寒。   如今她一切部署妥当,只要按部就班不出意外,家业和母弟都能平安。   日后韩氏未必很煊赫,但没那么起眼也是好的,自保有余。   从前她一心为了家业和家人,殚精竭虑步步惊心,如今终于安排妥当了,剩余的时间,她希望留着自己。   她想和穆寒在一起。   韩琮对上姐姐浅笑的一双眼睛,劝留的话忽说不出来口,眼泪刷刷落下。   韩菀将胞弟揽进怀里,轻声附耳说:“阿姐都安排好了,太子丹事宜交予陈孟允韩充负责;郇王这边,则是韩渠和冯念盯着。”   “还有挪移郇国产业之事,各国由明转暗之事,阿姐俱已定下具体章程,按计划行事即可,让韩渠和陈孟允一同打理。”   “你和阿娘,要过问,亦不能事事刨根问底,这些都是忠心耿耿之人,守成有余。日后,你要多信多敬多重,凡事多听问多问多说多学。”   “还有罗平等人,亦是忠心有加,只你还年幼,若非万不得已,近卫与外事不可同掌。”   “罗平等人隐瞒,乃受我之命,忠耿之人难得,此事就作罢了。”   韩菀仔细叮嘱,韩琮拼命点头,韩菀笑了笑,长话短说过后,她最后摸了摸胞弟脑门,放开手,转身大步往她命牵来的膘马行去。   摸了摸大黑马的鬃毛,备的马最终还是用上了,她也不再犹豫,携穆寒一踩马镫而上。   一扬马鞭,大黑马长嘶一声,踏过甬道,飞速往外奔去。   “阿姐!!”   韩琮哭着要追,可韩菀上马动作很快,一扬鞭膘马已飞跃而出,他急跑了几步,忽院内一阵惊呼。   “夫人?夫人!!”   他慌忙回头,却见母亲捂着额头,晃了晃一头栽倒。他大骇,下意识往回跑了两步,又刹住脚步,回头前看。   可这一耽误,大黑马驮着两人没入黝黑夜色,远远一拐弯,再看不见。   韩琮泪如雨下,哭着看了好一阵,他想起阿姐说的话,又担心母亲,最后一咬牙,奔回院内。   ……   孙氏怒急攻心,晕厥过去了。   她这是老毛病,瞿医士被背着飞奔而至,见孙氏脸颊潮红触手冰冷,不敢怠慢,立即就施了针。   一盏茶后,孙氏醒转,她不顾头上还扎着金针,翻跳了下床,“她呢?”   瞥见床畔的儿子,她一把攒住韩琮的手,急切一叠声:“二郎,你阿姐呢,你阿姐在哪?!”   韩琮眼睛还红着,抽噎:“阿姐……”走了。   他身体偏弱,大哭一场后哽咽说不出话来,伸手指向大门外,半晌哭道:“阿姐她走了……”   孙氏愣愣半晌,嚎啕大哭,她连鞋子都没穿,飞奔而出,一路追出至外院的府门之外。   夜色已深,宵禁将至,偌大府门外黢黑寂静,行人寥寥,秋风瑟瑟,一阵寒过一阵。   两盏绢灯咕噜噜打转,空荡荡已不见人踪影。   “她去哪呢?”   “这狠心的丫头啊,她真走了!”   “快找啊,快追,还不快去!去啊!!”   孙氏崩溃了,人在气头上,什么话都会说出口,谁知她竟真走了!   “快追,快去,赶紧啊!!”   一叠声吩咐,身边人冲了去了,孙氏余光瞥见罗平,她一把拉住他:“你怎么才来,你快去,你赶紧带人去啊!”   她晕厥前,恍惚见罗平一闪冲出的,慌忙问:“你去了没,可带她回家了!”   罗平顿了顿:“禀夫人,卑职去过了。”   孙氏没看错,其实罗平当时就急追上去了。   他追上了韩菀。   急促的马蹄声,停在青石板长街的尽头处,韩菀勒住马,罗平滚落马跪在地上:“主子!!”   韩菀回头,“我意已决,不必多说。”   她招手让罗平起身,低声把她安排布置都说了一遍,太子丹郇王以及转移产业三方皆已上了轨道,“你多盯着一些,琮儿和阿娘就交给你了。”   “届时一切转移妥当,申王一死,能顺利跟着太子丹撤离最好。倘若不成,就按照我先前与你说的,乔装易容,经陈方戍守的西城门而出。”   这个事情,是罗平经手的,打通关系之后,她还把她叫到跟前,把详细的备用计划都给他细说了一遍。   罗平怔怔,他这才恍然,原来韩菀早就有了离开准备。   “主子?”   韩菀抬手止住,“我离去,对韩氏未必不好。”   她抬头望向郇王宫方向,淡淡道:“郇王必然会更加放心。”   韩菀是反复考虑过的,降低郇王的戒心,让他轻视,视韩氏为掌中之物,在现今这形势下,反而对韩氏更好,更容易暗度陈仓。   “后续但凡有需要,不必吝啬钱财。”   郇王还用得上韩氏,大变开战前不会动韩氏,至于战事拉开帷幕之后,他们已撤到信国了。   “一切俱已安排妥当。”   韩菀长吐了一口气,重新看罗平:“稍候,我会去信张允公羊夷等人,还有韩渠陈孟允冯念诸人。”   “回去吧。”   “务必护住琮儿及阿娘。”   罗平才跪地应是,头顶一声扬鞭,他急忙再抬头,膘马已疾奔而出,驮着黑色深紫身影很快远去。   徒留下嘚嘚马蹄声,渐听不见。   韩府大门前,秋风瑟瑟。   罗平跪地,涩声说完。   孙氏愣愣的,这个狠心的丫头,她真为了个羯奴不要母亲了。   她喃喃:“我不信,你骗我。”   伸手扶住门框,孙氏摇头落泪,良久,蓦抬起头:“去!都去啊,快赶紧找去啊!”   ……   韩菀已经出城了。   大黑马驮着她和穆寒,已顺着人流出了城门,一路往东奔去。   与人流分开,经行渐远,街巷变得空旷寂静,偶尔听见两边民房传来一两声咳嗽倒盆。   深秋的风冷,嘚嘚的马蹄声在秋风中愈发清晰。今夜有皓月当空,月光驱散了秋夜的薄雾,一层银白色洒在黄褐色的街面上,长夜虽冷,却皎洁美丽。   穆寒这才渐渐回过神来。   他如坠梦中,似踩着云雾一般跟着韩菀出来的,到现在他都没敢相信这是真的。   “主子,您……”   他仰脸,捂住眼睛,半晌抹去眼泪,急忙摇头,他拉着她的手,急声要劝她。   不是的,他不是想这样的,怎可累她至此!   话一出口,却被韩菀捂住嘴巴。   她回头看他,皎洁月色映着她的面庞,她一双美丽眼眸比那月光还有更亮几分。   她瞪他:“你是不是打算自个走?”   穆寒哑口无言。   韩菀轻哼一声,她就知道。   她表情一下子难过了起来,“你要离开我,剩我一个人么?”   她眼睛一下子溢出泪,抿唇:“那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的。”   如他真这么做,那她的心怕是要碎开的,韩菀是真难过,眼泪一下子就落下来了。   穆寒慌忙抱紧她,“不是,不是的,我不走!真的!”   他一叠声保证,韩菀却不信,急得他要发誓,韩菀却抬头看他,却要他以她的名义起誓。   但凡他偷偷离开她,那就她不好。   逼得穆寒无法,只得指天:“我断不会私下离开你,若违此誓,教,教主子夜不安寝!”   这已是极限了,他红着眼睛说完,韩菀才算勉强满意。   她伏在他的怀里,搂住他的腰,低声说:“你放心罢,我不是冲动的。”   “我想得很清楚了。”   想了很久了,也想得很清楚。   强留下来,穆寒不会有好日子过的。   她是可以强硬和他在一起,可所有人都会因此改变对他的态度。   冷眼,愤怒,审视,排斥,这样的日子,想想就让人窒息。   甚至乎,万一孙氏愤怒之下冲动做出了些什么,造成了什么不可挽回的后果,这是亲娘,那届时她要怎么办?   百密亦有一疏,韩菀不想赌。   月色幽静,如银光倾泻,韩菀仰头,轻轻抚摸眼前这一张轮廓深邃的面庞。   穆寒双目通红,除了眼眶,连眼白也泛起血丝,近些时日压力实在太大了,他整个人憔悴了下来。   她仰脸,轻轻吻在他的眼睛上。   即便没有百密一疏,她也不愿意穆寒过这种饱受冷眼和指谪的生活。   命运亏待了他,韩菀不愿意亏待他。   这个两辈子都用生命在爱她的男人。   她舍不得啊。   韩菀眨眨眼睛,隐下泪光,轻声说:“你知道的,我一切都布置妥当了。”   如今韩氏险中已稳,她可离去。   “我说过的,将来不管如何,我们一同面对就是了。”   韩菀低头,把挂在马鞍一侧的大匣子解下来。   她这趟出来,只带了穆寒送给她的那个木雕摆件,轻轻打开匣盖,里面一个半尺见方的浅褐色小小庭院。   她已经重新拼好了,摔碎和摔断栏杆也都一一细心黏合起来。   银白色的月光照在这方小小的庭院之上,她珍爱低头,细细看过,抬头看他。   她笑了,笑中有泪:“我想和你建一个家,你愿意吗?”   作者有话要说:   两人都会成长的,但穆寒旧观念根深蒂固打破真需要时机啊啊,宝宝们别急哈   阿菀这决定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她有分寸,她里外都分析清楚了,放心哈,别急,会好的!!   笔芯笔芯!明天见啦宝宝们~(づ ̄3 ̄)づ   最后还有感谢“付小C”扔的地雷哒,么么啾? 第97章   穆寒怔怔看着她,喉结上下滚动,想说话,却哽着一句都吐不出来。   即便深冬寒夜,他也甚少觉冷,可今日,在这个未曾入冬的秋夜,他却连心脏骨髓都战栗了起来。   却不是冷的。   水雾渐渐模糊眼睛,那个捧着匣子微笑看他的少女看不清了,他眨眼,努力要看清她,泪水刷刷而下。   他真的从来没想过啊。   没想过有朝一日,他真的能和她在一起。   可他的心上人,却为他舍弃一切,携着他的手冲出家门,只告诉他,想和他共建一个家。   她没有带任何东西,只带了那个偷藏了他妄想的庭舍木雕。   原来她都懂。   穆寒泪水滚滚而下,哽咽片刻,他蓦展臂抱住眼前含笑看他的少女。   “好。”   他浑身战栗,声音嘶哑,语不成调,哑声道:“好!”   他真把她拥抱入怀了。   穆寒太过激动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韩菀轻轻拍着他的背,感受这魁伟如山岳的身躯的战栗,她心很宁静,一种风高浪急过后的恬甜。   她静静伏在他的怀里,听着那一下一下极急促的心跳声,感觉很甜蜜,余生能他在一起,她想自己会很幸福的。   轻轻拍着他,一下接着一下,直到怀里身躯稍稍平复了一些,韩菀轻笑:“等写几封信,我们就离开郇都好不好?”   穆寒低头只看着她,哑声:“好。”   他除了好,已不会说其他话了。   韩菀轻笑一声,转过身去,放开缰绳,让大黑马撒开四蹄。   衣摆迎着风猎猎而飞,他紧紧在背后抱着她。   她畅快轻笑,笑声迎着风,洒落在大街小巷,随着嘚嘚马蹄声,渐渐远去。   ……   当夜,二人并没有投宿驿舍,就由得大黑马撒开四蹄随意奔跑。   大黑马时快时慢,有时累了会停下来啃草根,韩菀和穆寒就跳下来,两人席天幕地,抬头看星月,看无边旷原,头挨着头坐在一起。   一直到了快天亮,韩菀才提起马缰,驱马往南而去。   抵达郇都南郊三十里一个叫骆庄的镇甸。   骆庄南北往来,甚是兴旺,韩菀找了地方,连写了数十封信,最后加盖了她的私印,封进竹筒中,交给镇头一间货行,吩咐掌柜立即亲自送往郇都。   这是韩氏的货行,这掌柜是她先前安下的心腹耳目之一,他会安排好,并不会暴露韩菀所在。   第一封信,是写给太子丹的。长长的一封信,言道她因私事离开,但韩氏一切俱已安排妥当,自可无间隙配合各项事务,请太子丹放心。   仔细写清具体负责的人员之后,她再三致歉,最后请太子丹多照应韩氏和她母弟,他日若再见,她亲自请罪,言辞恳切,极之诚挚,足足写了三尺长一卷绢帛。   除了太子丹的,还有张青燕北等等己方熟悉的人。   以及公羊夷,和以他为首郇王一方的僚属及官员。   另还有一些明线暗线,她旧日交往的人脉等等。最后就是韩渠陈孟允等等她的心腹们。   不少是需要仔细斟酌语气措辞的,韩菀足足写了一整个上午,才算全部写完。   之后,她滞留郇郊数日,观察过各方反应如自己先前预料相差无几。   终于妥当了。   该离开了。   韩菀遂不再犹豫,与穆寒驱马直接往南而去。   深秋的一夜雨,晨早空气清冷沁人心肺,一路过了骆庄,平县,高县云县,最终抵达了郇都地界的边缘。   再往前去,绕过一道山梁,就彻底离开郇畿了。   韩菀勒停马,回望过去。   蔚蓝的天,茫茫的原野,一条宽敞的黄土驿道自地平线尽头延伸至脚下,人流车流,熙熙攘攘。   韩菀很不舍,但最后还是毅然转头。   “走吧。”   策马扬鞭,疾奔而去,马蹄踏翻泥土,带起一路黄尘,渐远,渐看不见。   ……   恰巧与追来的人擦肩而过。   这条宽敞的主驿道四通八达,大黑马汇入人流车流,一旦错开,就再寻不见了。   追来的人并不止一拨,茶寮伙计先后给指了足足五六次的路,其中也有郇王那边的。   一行十数骑快马赶至十字路口,人潮车潮,烟尘滚滚,一出郇畿,水路陆路本国的各国的畅通东西南北各方,追下去已没有意义了。   李翳勒停马,挑了挑眉。   他姿态闲适,因为他只是来确定而不是来找人的,瞥一眼远处正焦灼拉着小贩行人询问的韩氏府卫们,他哼笑一声,一挥手,调转马头。   郇王很快得了回禀,把手中正看着的简牍往案上一扔,心情大畅,“果然不过是个女人罢了。”   走得好啊!   最好不过。   要说信任,郇王多疑,他对初来乍到的韩菀及韩氏并没太多真信任,目前去用,更多的是基于实际情况评估后得出的结论。   如今正好,韩菀拘泥于小情小爱,没了她在,韩氏他用得放心许多。   眼下各国暗流涌动,他不断往各国安钉子,各国则愈发警惕不断在拔钉子,大家都这样,现在眼线人手难以安插不说,连许多旧钉都被撬了出来。   郇王这才会想着走韩氏,否则,韩氏距离这些事情还远着呢。   韩菀一走,他心情大好,这简直是意外之喜啊,郇王当即吩咐加大走韩氏安插细作的力道,“杨膺,你……算了,还是公羊夷吧。”   杨膺一贯负责与各国明交暗谍的工作,不过郇王瞥他一眼,摆摆手,还是算了,将和韩氏打交道的事继续交给公羊夷。   又被老对家横插了一杆子,但杨膺心情居然还不错,回到府中,撞上爱妾使人送汤,非但很赏脸喝了,还命赏了十匹锦缎。   僚属察言观色,笑道:“诶,如今那韩元娘不在,我们不妨……”   他是知杨膺极恨韩氏的,因数年筹谋毁于一旦还被公羊夷夺功,这是其一,其二还致使父子俩数度大争执。   虽事后和好了,但杨于淳心里还是搁下了此事,父子之间相处比起从前到底是差了点。   杨膺睨了他一眼,捋须:“诶,不可不可。”   暂时不可,现在不是收拾韩氏的时候,郇王正用着,他可不能私下动手脚。   现在天下是暗潮涌动,牵一发万一动了全身,误了郇王大事,那麻烦就大了。   “等韩氏用完了,再慢慢收拾不迟,哼!”   但这句话一出口,杨膺的好心情就没了,因为他想起了杨于淳。   “大公子呢?”   他若出手,只怕杨于淳必会全力维护,杨膺脸黑了下来。   他一问,果然,贴身近卫低声回禀:“大公子未回,……据杨福说,呃是去了韩府。”   韩菀一离开,除了公羊夷,杨于淳也立即赶去了韩府,前者为稳定人心局势是必会去的,而后者则单纯为了给韩家压阵了。   并且杨于淳近日还频频过去。   杨膺一阵憋气,偏还不能说说什么,阴着脸一阵:“去,去请大公子回家,就说夫人风寒有反复。”   杨于淳现正在韩府。   对上孙氏希冀的一双眼睛,杨于淳摇了摇头,“还没有好消息。”   没找到人。   他扶孙氏坐下:“姨母且保重,否则表妹知晓了,只怕会忧急难安的。”   孙氏老毛病犯了,但却没躺下养病,一来急着找女儿,二来韩菀骤离,总号得人盯着。   “这个狠心的丫头,她哪里还会忧急难安,她心里就只有那羯奴了,哪里还会记得她母亲?……”   嘴上是这么说,只孙氏的眼泪却下来了,杨于淳长吐了一口气,温声安慰。   从韩府离开,已暮色四合。   西边夕阳只剩小小一小昏暗残红,黢黑的暮色笼罩大地,冷风从瓦顶檐角呼呼而过,几片黄叶零落打转,秋冬寂寥的街景。   杨于淳看了好一会儿,才下了台阶。   翻身上马,他却并未扬鞭,侧头看亲卫首领冯勇,冯勇上前禀:“……还未找到。主子,要加派人手找吗?”   韩菀离家第二天,杨于淳一早得孙氏讯后,立即遣了人去寻。   冯勇略略迟疑:“只韩家主已出了郇畿,怕是难寻得到了。”   主子半晌没发话,冯勇等了好一会,便抬眼去看,却见杨于淳一手勒住马缰,正抬头看着长街的尽头,有些怔忪。   长街过尽就是朱雀大街,远远的尽头,灯火点点人声隐喧,那天夜里,她便是从这里打马而去。   看了好半晌,杨于淳才收回视线,“不用了,把人撤回来罢。”   找不到就算了,是她喜欢,她自己选的。   那人应是能保护好她的。   杨于淳回忆起那个异常魁伟面容带几分异域的护卫,他居然有些印象,因为那人不管什么时候都会跟在她的身后。   意料之外,又是情理之中。   她既喜欢了,那自是一往无前的,因为她是韩菀。   回忆那抹茜红明艳,明明纤细却脊梁挺直,异常坚决果敢的身影。   杨于淳几分恍惚,在夜色驻足很久,直到一阵寒风刮过,方回过神来,“走吧。”   须臾,他一扬鞭,策马离去。   ……   这时候的韩菀,已经拉着大黑马上了船,顺水而下了。   她就随意找了一条客船,走了水路一段,傍晚船家靠岸,她就拉着穆寒跟着人流下了去。   这是一个临水小镇。   小小的码头,暮色四合,渔火点点,有孩童嬉闹被吆喝的声音,也有渔家挑着收获正赤足走在青石板上,三五成群,边走边说。   小小的水镇,客舍不多,今日停泊的船倒是有点不少,掌柜紧着吆喝指挥,伙计忙得脚不沾地。   “客官请进,房舍?有!还有最后几间,不过天字号房。”   把骂骂咧咧嫌贵的客人引到掌柜跟前去,再穿过熙熙攘攘的坐满的大堂,回到门口,伙计把麻布长巾甩了甩,心里才想着今天的客人应该差不多了时,他忽听见一阵清脆的马铃声。   “叮叮叮叮”清脆的银铃脆响,马蹄声嘚嘚极轻快,伙计往外迎了几步,一抬头,却愣了愣。   他也算有些见识了,南来北往的客人见得不少,可这回见的还是头一遭。   只见一匹非常膘健神骏的大黑马,一身皮毛油光水滑,挑不出一点儿杂色,伙计金睛火眼,哟,这马可是有钱都难买的好物啊,只怕是军马都比不上!   而他竟没多看这难得一见好马半眼,全因马上正驮着的两个人,当前一个是个年轻女子,一身深紫色的束袖骑服,脚踏鹿皮靴,她用巾帕蒙了面,看不清脸,只露出的眼额眉目却已美到极致。   肤白如初雪,双目似明星,伙计不晓得怎么形容这双眼睛,灼灼如华,这双晶莹的美眸顾盼流转随意一扫,竟把满室的灯火都比下去了。   微乱云鬓鸦青,有些风尘仆仆,却半点都不见狼狈,一抬眸一侧头明丽优雅,浑然天成的高贵夺目。   她跳下马,一出现在大门前,整个吵杂的大厅陡然一静。   有些糙汉已睁大眼睛望过来的,但几乎是马上,后脊一凉。   与那美丽的年轻女子身共骑的,是一个异常魁伟的高大青年,双目如电,他冷冷一扫,几乎下意识所有人都避了避。   这是个高手,常年在外行走的人,几乎马上判断出来,这是一个很厉害的高手,并且见过不少血。   内敛无声,却极其摄人。   那魁伟青年立即解下斗篷,披在那女子身上,拉起兜帽,把她那小半张脸也盖在宽大的兜帽下。   那女子伸出一截柔白如玉的纤手,青年立即握住,并侧身护住她,挡住了所有视线。   “上房一间。”   “呃,是是,客官们请。”   年轻男女,女的不似江湖女子,却只要了一间房,不过掌柜只心里嘀咕一句,就没理了,记一笔吩咐伙计带路。   韩菀看过剩下的几间上房,挑了最里面的一间,还成,这客舍小归小,但还算干净。   她知道自己招人眼,也不去大堂,只吩咐掌柜把饭菜送来,另再准备新的衾枕浴桶。   伙计响亮应一声,很快去了,并利索把东西都送了进来。   韩菀摘下面巾,踮脚亲了穆寒一下:“好啦,我们用膳吧!”   穆寒轻轻“嗯”了一声。   这是水镇,晚膳是鲜鱼,虽烹饪手法不算高明,但胜在足够新鲜,也算有滋有味。   他把鱼肚子鱼腮的的嫩肉都挑给她,等她吃饱了,他才快速把剩下的解决,并把碗筷收拾好餐盘搁在门外。   一回头,却见韩菀正笨手笨脚在铺床。   “主子!”   他赶紧过去,他来就行。   韩菀也不跟他争,托腮含笑瞅着他,诶,这床有点小啊。   带笑的目光看完床,又看他,灯光下,穆寒宽肩窄腰,身躯矫健爆发力十足十。   走了一天,她都有些累了,他还一点不觉,两人这体力差得还真远啊。   穆寒很清晰感觉到她的目光,但有些不敢回头看她,脉管的血液流动却加快,心脏一阵发胀又梗。   他直到现在,仍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比起以前,反显得有些无措拘谨了。   只不过,他很快就顾不上拘谨了。   “菀儿,你要洗浴了吗?”   “嗯。”   她爱干净,肯定要洗的,听得应允,穆寒便绕过屏风,给她兑水,而后又仔细察看过门窗。   屏风内,却传来衣料摩擦落地的声音,入水,撩水,足小半时辰,微湿的足轻轻趿着靴子,她脸红扑扑的,瞅了他一眼。   穆寒洗时,屋里的灯吹熄了,就剩屏风后桶边那朦胧一盏。   穆寒很快洗好,他提着灯,绕过屏风。   昏黄的油灯,火光微暗,微微闪烁,他将灯轻轻放在床头小几时,那窄小的床上却有一具柔软的身躯钻进他怀里。   “我冷。”   穆寒抱着了她。   她搂着他的脖子,附在他耳边说:“你高兴不高兴呀?”   高兴的。   连心脏都涨得发疼了。   “菀儿,菀儿……”   她吻他,穆寒喃喃,用力吻了回去。   呼吸渐渐变得急促,这个窄小的斗室温度却渐渐攀升了上来,两人都是很深入地亲近过的,都曾仔细抚慰过对方,如今情动,意乱情迷之际差点就突破最后一步了。   不过这回,却是韩菀先按住了他。   银色滤过窗棂,照在她半身上,她一双美丽的眼眸映着星光,似将他的心魄也一并摄进。   “别急,等成亲再说嘛。”   是他说的成亲,如今近在咫尺,她也不禁赋予无限遐想期待。   穆寒怔怔的,他是听明白了,却有些不敢相信。   韩菀有些俏皮轻笑,咬住他耳垂磨了一阵,轻轻笑:“等找到个喜欢的地方,我们就成亲。”   作者有话要说:   快成亲了,明天后天,这次是真的!(超大声!!)   先成了亲,以后的事情等成亲之后再说哈哈哈哈哈,超爱你们!!!明天见啦宝宝们~(づ ̄3 ̄)づ   最后还要感谢投雷的宝宝哒,笔芯笔芯!!   绯雪扔了1个地雷   绯雪扔了1个地雷   温酒酒酒扔了1个地雷   樱花雨扔了1个地雷   枕姝扔了1个地雷 第98章   次日离开小镇,顺水而下,至中午时,便抵达附近最大的一座城池叫蓝安。   然后进城,在韩氏旗下一个不起眼的小货行取了一封密报。   韩菀看过后,郇都一切俱好,那郇王的反应如她预料中一样,公羊夷特地过韩府一趟给韩氏撑腰后,局势平稳过渡,现已一如往日。   很好。   另外,密信上还提及了一下杨于淳。   事情一出,杨于淳当即就过来给韩家镇场子,比公羊夷都还要早到一步。之后日日过韩府探望孙氏韩琮,有时甚至早晚都来,以防力道不够。   真难为他了,这么忙的一个人。   除此之外,杨于淳还遣了大量的人手帮着寻她。   不用怀疑杨膺肯定不会高兴的,但杨于淳还是这么做了。   韩菀不禁就轻叹了声,可惜了,杨于淳真是个不欺暗室又勤公正义的君子,只可惜生在了郇国,倘若他是信国人,和君主朝廷理念契合,想必会是舒畅许多。   “真可惜了。”   这郇国和郇王成就了他,也桎梏了他。   韩菀在惋惜杨于淳,穆寒就默默看着,见她感慨过后掩下密信,他便倒了一杯温水,递到她手里。   韩菀接过温水,啜了两口,又瞟他一眼,见穆寒低头麻利收拾密报,看着和平时一样,她就不乐意了,把陶盏一搁搂着他的脖子,穆寒忙接住她,柔声说:“怎么了?”   她睨着人,问他:“你吃醋了没?”   她这般真情实感在惋惜杨于淳唉,杨于淳可是她前未婚夫,两人定亲十好几年,要不是变故,现在该早就成婚,说不定孩子都满地跑了。   穆寒轻轻给她调整了一下位置,让她坐得更舒服一些,摇摇头轻声:“没有。”   他没嫉妒过。   亦从没有过吃醋之类的念头。   没有,亦不敢。   能和她在一起,能得她的垂青,已是叨天之幸,他岂敢不知足再得陇望蜀?   他小心翼翼护着,就唯恐一不小心就折了这好不容易得来的福气。   他对她微笑,轻轻俯身在她脸颊亲了一下,他素来内敛,只这一刻还是很清晰看见了他眼底浸满的喜悦和浓浓爱意。   看得韩菀心都软了,只这柔软中却还夹杂一种说不出的难受。   “穆寒。”   韩菀把脸贴在穆寒的颈窝,感受他暖热的体温和有力脉跳,心里叹,其实这也是她想着离开的重要原因之一。   穆寒是自卑的。   他把自己的位置放得太低太低了,卑微如尘埃,连恋人间的渴望和正常诉求都不敢有,他认为自己不该,不配,连想都不敢想。   了解得越多,韩菀就越心疼心酸。好在现在出来了,他们有时间,慢慢来吧,脱离了旧环境,她相信会慢慢好起来的。   她笑了,“我们快成亲啦!”   搂着他的脖子胡乱挨蹭一气,把两人鬓发蹭了有点儿乱,她和他额头贴额头,她瞅着他轻笑撒娇,说:“等成亲后啊,你就要养妻养家啦。”   穆寒唇角不禁就翘了,心坎就像被汩汩灌进了一斛暖蜜,又甜又软烫得快要化开了。   他柔声应了一声,“嗯。”   ……   把密信处理好后,韩菀抱着大匣子:“走了,我们找地方安家啰!”   她眉眼弯弯,自离开韩家,不用刻意保持威严,她是活泼了不少。   话罢凑到穆寒耳边逗他:“越早找到,越快成亲啊。”   穆寒耳垂变红,很快整个耳廓都红透了,他抱着她,和刚才相比却是用力了许多。   韩菀轻笑着,滑下他怀抱沿着木质廊道飞奔,回头看他,清脆笑声撒了一路。   之后,他们走过很多的地方。   漫天大雪纷纷扬扬,两人骑马冲出,空气清冽衣摆猎猎而飞,山川皑皑,大河封冻,举目千里银装素裹,一襟豪情油然而生。   有时遇上凿冰求鱼,围捕冬兽,还曾兴致勃勃围观一番,间中还出手相助过,之后翩然而去。   偶尔也会遇上风雪太大或山路被堵的时候,两人就待在山间乡里的小客舍里,炭火融融,交颈甜蜜。   风雪呼啸,室内暖暖如春。   韩菀扮作了男孩子,这样自己行走方便一些,也少了许多麻烦。虽然穆寒震慑和解决麻烦的能力都极强,但她总不愿意经常被败坏兴致的。   至于旁人看见一个高大健硕的青年搂着一个纤细少年亲昵共骑,心里是怎么想的,她就不管啦。   韩菀有时还恶趣味,故意掀起挡风斗笠亲身后人一下。   穆寒就爱惯着她,不但护着她的腰防她扭着,还细心给她重新拢好帷幕。   她的一切,他都甘之如饴。   这样随心而行,边行边找,一直到了开春。   ……   阳春三月,花开满枝头。   芳草萋萋,一丛丛五彩斑斓的小花点缀山头,春风一吹,山坡上的夜梨一夜间灿然绽放,清悠甜香笼罩了整座小小的镇甸,晨早的炊烟袅袅,莺声听之不尽。   郇国西南边城岙陵东去百里,在与信国界相交的位置,有一座古老的小镇叫燕庄。燕庄镇甸虽小,却三面环山,冬暖夏凉,气候温润,民风朴素,是个隐居的好地方。   一泓春水绕镇而过,在最北的镇尾汇入群山,古朴小镇紧依着山岭,春光正是最好时候。   在漫山遍野的野梨花下,小镇最末尾挨近山坡处,有一座小小一进院子。   黑色的檐瓦,粉白的墙,一支浅红的杏花探了出来。风一吹,杏枝簌簌,漫天的梨花纷纷扬扬,浅浅翻飞至山坡下,梨花杏影一并在随风舞动,美不胜收。   这座小院的主人,是新搬来不久的,一对快要成亲的小夫妻,檐瓦新换门已仔细修补过,据说走过了好些地方,最后选中他们燕庄小镇定居。   这让小镇老少都与有荣焉,好些上山的大爷小伙经过,都大声吆喝打招呼,十分爽朗,又问可要帮忙整理搬运。   不过并不用,小院的男主人虽寡言,却生得十分高大精壮,是个非常能干的,小院已收拾得井井有条了。   简短谢过乡亲热情,等人陆续过去后,他就轻轻掩上院门,对赤足坐在花槛下他的未婚妻说:“菀儿,出门了吗?”   这对快要成亲的小夫妻,正是韩菀和穆寒,走遍了缙郇信这一片,他们最终选定了这座古老又美丽的郇南小镇。   韩菀看第一眼,就喜欢上了,于是他们在镇尾最深处买下一座小小的院子。小院不大,就一进,三间小小的正房,左右厢房,庭院用山石堆砌的假山,就在老杏树旁边,有一泓清溪引了进来,绕着院子淙淙而过,又流淌出去。   韩菀极喜爱老杏假山和浅溪,她正坐在老杏树的花槛上,赤着足,正踏在浅溪里戏水。   小溪底部铺满鹅卵石,水质清澈见底,偶还有小鱼苗顺水游了进来,好奇绕着她羊脂玉一般的脚丫绕了一圈,她轻笑着,踢了一脚,小鱼儿一甩尾巴,飞快游走了。   她要起身追,却被穆寒拦住了。春日山水尚凉,他怕她冰着脚,半跪在溪水中,捉住她一双脚丫捧在怀里,细细用棉巾揩干,再为她穿上鞋袜。   韩菀笑着,扑进他怀里,穆寒毫不费力抱着她站起身,轻轻拍着她背。   他不会说好听话哄她,只力道却是极温柔极温柔的。   韩菀翘着唇,伏在的肩头,任他轻轻拍着,等把小小的院子都踱了好几圈,她才亲了他一下,“好啦,我们出发吧!”   今天,他们要去三十里外的潞邑城呢。   两人要成亲了,小镇的老亭公翻过通书,说三月十八便是难得好日子,建议一双新人把婚事日子定在那天,二人欣然同意。   现今是三月初,还有十多天就三月十八了,两人正忙着备婚了。   两人一连多天都往潞邑跑。   红绸红布红绢灯,喜秤请帖衾枕罗帐椅搭,大大小小,都是他们一起去看去选,而后亲手布置的。   这座小小院落,这个小小的新家,一点一点布置得红艳艳起来了。   韩菀把穆寒亲手做的那个庭院木雕摆在床侧的翘头案上,她用红丝绳结了个同心结,小心系在上面。   她翘唇笑,回头瞅了一眼,穆寒正一瞬不瞬看着她和系了同心结的小木雕,唇角翘起,那双浅褐琉璃珠一般的眼眸映着如火的嫣红,喜意似要满溢。   他们真要有一个家了。   韩菀拉着穆寒的两只手,“来嘛,我把衣裳试试给你看。”   娇俏又喜悦,她要试的是她的新嫁衣。   这些时日准备成亲,穆寒却什么都不用韩菀做,她就做嫁衣便好。   本来嫁衣他也不愿她做的,但韩菀想了想,还是决定自己亲自动手。   艳红的轻薄的楚绸,一层又一层,鸾凤于飞的吉祥暗纹,精致又大气,领口袖缘用金线勾勒的缠枝花的纹样,一片连着一片,蜿蜒整件大红色的喜服。   明珠冠,新嫁衣,殷红如火,蛾眉轻扫点朱唇,她站在夕阳余晖中,美眸流转顾盼生辉,敛天地秀色,美得竟不似真人。   “好看吗?”   “好看。”   穆寒轻声说,美丽极了,他不会说好听话,只重复道:“好看极了。”   一双浅褐色的眼眸定定看着她,无法移开。   良久,穆寒慢慢上前,轻轻在她身前跪了下来,却低头道:“菀儿,对不起。”   恍惚过后,他忽想起她原来的嫁衣。   那是主君夫人精选楚国最上等的绡纱和云绸金锦,数十个技艺最精湛的顶级绣娘,连续绣了一年多快两年,才最终绣成的。   一寸一金线,鸾凤璀璨栩栩如生,红宝明珠嫁冠流光溢彩,就连掩在长长拽地裙摆之下是丝履,鞋尖上也各点缀了一颗龙眼大的明珠。   真正步步生辉,恍若神女。   现在确实极委屈了她,潞邑城小,就算有钱也买不到很顶级的布料,那珠冠也是,这小地方的工匠再用心再好,也怎及得上王族后裔养的顶级匠人。   穆寒喜悦过后,愧疚自责,低着头,不敢看她。   韩菀却不高兴了,“嫁给你,和你成亲,才是我欢喜的。”   否则,穿个多好多精美的嫁衣有个什么用?她是嫁人,又不是嫁嫁衣!   她把他拉起来,瞪他一眼,拉着脸不开心,穆寒一急,慌忙哄她,笨拙说了好多的话,再三保证自己再也不说这些话,才总算哄得她重展欢颜。   “你说的啊,再有下回我可饶不得你。”   “嗯。”   他重重点头,方才那些愧责被这么一闹一哄,不知不觉就淡了去了。   韩菀这才满意了,小心翼翼提着裙摆转了一圈,回头望他,笑问:“我好看还是衣裳好看?”   “好看,都好看。”   忽觉得这么说有点不对,忆起阿亚旧日酒后吹嘘的追女技巧,他忙补充:“你更好看。”   “衣裳你穿了才好看。”   韩菀被他逗笑了,难得啊,穆寒居然还会说这话,她眉眼弯弯,回头招手:“快过来。”   喜悦要满溢出来似的,她要穆寒抱着她转了好几圈,并应承成亲那天也要这般抱着她才行。   穆寒全都答应了,她才满意下地,把嫁衣小心脱下来。   今天十五,再过两天就要十八了。   她把嫁衣给了他,他一件一件接过,小心翼翼展开挂在木桁上,红艳艳金灿灿似火,与满室喜庆相互映衬。   韩菀脱完,就穿一身薄绫里衣,她笑嘻嘻亲了穆寒下巴一下,“我沐浴啦。”   就进浴房去了。   小小的屏风后,浴房内她哼着小调子,音调欢快又喜悦,穆寒不禁就微笑。   他从小屏风收回视线,落在墙侧木桁正展开挂着艳红嫁衣之上。   他小心触摸,抬头环视已布置妥当的新房。穆寒直到这一刻,都还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这些日子如踏云雾,就好像在梦中一样。   可指尖触感柔软丝滑,披红挂绸一室艳红似火,他慢慢的,一一都看过触摸过。   都是真的。   两人真的要成亲的?   ……   是真的。   三月十八,这一天终于来了。   初升的太阳,喷薄而出,照在昨晚连夜缠上院墙的艳红彩绸上,金灿灿夺目喜庆。   一大早上小镇就热闹起来了,小院外脚步纷杂,人声鼎沸,欢呼不绝于耳。   “娶新娘子咯!!”   作者有话要说:   中午好啊宝宝们!(づ ̄3 ̄)づ   本来想一口气今天就写的,想想太急了,哈哈还是明天吧,记得老地方,围脖会放一截图的,么么啾!!明天见啦宝宝们!!   最后还要感谢投雷的宝宝哒,笔芯笔芯!!   温酒酒酒扔了1个地雷   枕姝扔了1个地雷   一朵小花扔了1个地雷   一朵小花扔了1个地雷 第99章   小小古镇淳朴,一有婚嫁大事全镇都来帮着忙活。   院门没栓,前面小伙响亮吆喝一声,门推开,男女老少欢声笑语齐齐涌了进来。   穆寒匆匆换过喜服,用乌木簪将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束起。   铜镜里头的人,一身浓烈赤纁的大红色泽,如火如荼的颜色柔化了刚毅的轮廓,往日总稍嫌过分阳刚冷硬的眉梢眼角如今一片化不开的喜悦。   一种从未有过的欢欣,自淡褐色琉璃珠般的眸子浅浅流泻出来。   他转身出去,小镇乡亲已进了小院,往明堂涌了进来。   人人一身最好的衣裳,色彩大多明艳,缠着簇新头帕一张张大大的笑脸,贺喜欢笑声一下子充斥满了一整个小小的庭院。   挤在最前头的几个年轻小伙子,一个个高眉深目的,轮廓颇深邃,有别于普通中原人的扁平五官,他们看着倒和穆寒有那么几分相似。   “穆大兄,我们来了!!”   当初两人之所以选择在这里定居,这也是一个重要原因。   和羯羌等关外敌族不同,燕庄小伙和他们的父祖亲人原本就是本地土著,叫奚氏。叫奚氏分布在信国大部分区域以及郇国南缘, 第一代信侯和郇侯封过来后,之后大力和本地土族联姻,这才牢牢扎根下来。   叫奚氏大多轮廓都偏深一些,不过他们眼睛是黑色的,很纯粹很黝深的那种黑,和关外游牧外族区分开来,他们并不会遭遇鄙夷歧视。   但叫奚氏族人和其他大部分中原人不一样,他们并不排斥有羯人血统的穆寒,反而很热烈欢迎了他和韩菀,得知二人决定定居后很高兴,还热情帮他们搬运洗刷,卜算成亲吉日,兴高采烈准备婚事。   方才喊一声那小伙叫阿硚的,他还偷偷告诉过穆寒,说他的祖母就是羯女逃奴,让穆寒别在意,他们叫奚氏从不理会这个的。   穆寒身手绝佳,决定定居前碰上阿硚等小伙上山冬猎遇险露过一手,小伙子们是崇拜极了穆寒,穆寒成亲他们喜形于色看着比那内敛的新郎官还有兴奋几分。   “迎亲啰!!”   小院内外燃起篝火,新砍下来的竹枝扔进火堆了,哔哔剥剥炸响开来。   爆竹声声,男女老少欢声高呼,簇拥新郎官齐齐出门去迎接新娘子。   穆寒露出喜悦的笑意,一步跨出院门,他控制不住隔壁的小院望过去。   紧邻新家的隔壁小院,也是洒扫一新披红挂彩。韩菀就在里头。成婚要迎亲,她不好和穆寒一起待在自己家的,于是隔壁大娘的热情邀请下,在隔壁出嫁,昨夜就住进去了。   穆寒警惕性太高,毕竟如今就他护在她身边,他怎肯让她离开身边去别处另住一夜,于是昨夜悄悄潜进大娘家的厢房,在窗下守了一夜。   韩菀让他进来睡,他却不肯,因他惦记着新人成婚前一夜不能见面,据说这才会大吉。   他都不怎么相信鬼神,现在却执意按照每一项习俗一丝不苟地去照办。   直到天蒙蒙亮,他才悄悄翻.墙回到自家,把那身露水沾透的衣裳换下来,梳洗穿上喜服。   一宿未眠,他却不觉疲倦,精神奕奕,只觉全身有使不完的气力。   可惜的是,现在还轮不上他使力气,虽新娘子就在隔壁,但他并不能直接过去,他还得绕镇走上一圈,才能去接她。   小镇不大,也就百户左右的人家,敲锣打鼓,欢声不绝,绕着整个小镇转了一圈,最后去拜了山神,卜算得到了山神的祝福后,一阵欢呼乍响,小伙子们带头调转方向冲下山。   “葛妪,葛妪!开门啦,我们来接新娘子了!!!”   “砰砰”擂门震天响,两扇系了红绸的大门哐当打开,一个一身簇新蓝布衣裳的五旬大娘没好气:“小兔崽子,当心捶坏葛妪家的门,你葛妪就捶你!”   叉腰说罢阿硚几个,转头看向一身殷赤的穆寒,葛妪老脸立即笑开了花,“穆兄弟来啦,快进屋,新娘子等你许久啦!”   “噼噼啪啪”的爆竹炸响,锣鼓喧天,众人齐声大笑,响彻整个小镇。笑声中,穆寒抬头望着红绸缠绕黑瓦粉墙的西厢房,他攒紧拳,迈了进去。   脚下仿佛踏的是云雾,一步一步虚虚浮浮,短短几步路,他紧张得掌心满满是汗。   站在厢房门前,他往身上擦了擦,轻轻一推,那道熟悉的浅浅呼吸声变得清晰,眼前骤然一亮。   阳光从大敞的木窗投了进来,大片大片铺了了满地,一室艳红喜庆中,韩菀端坐在床沿,一声明艳的大红新嫁衣,头戴明珠冠,珠帘垂在她的颜面前,两只素白润腻的手搁在膝上,白皙如初雪的纤纤十指,衬得一室金红如火如荼。   肤如白玉,唇如涂丹,美目流盼,艳红夺目,她抬眼翘唇,登时整个厢房都为之一亮,她的笑容比阳光还有耀目几分。   有一刻,整个小院喧闹都一寂,直到有人高呼:“好漂亮的新娘子啊!!”   “是啊,好漂亮!!”   “穆兄弟真有福气!”   整个小院瞬间重新热闹起来,气氛比刚才还要热烈许多,欢呼笑语仿佛要把屋顶都掀翻了去。   阿硚忙推穆寒一把:“穆大兄,快去接新娘子啊!”   葛妪笑得皱纹菊花似的:“穆兄弟这是看呆了罢?”她一大早也看呆了。   众人齐声大笑。   笑声中,爆竹声中,穆寒屏住呼吸,迈过台阶,一步一步走到韩菀面前。   身后的人涌了见来,嬉笑声,笑骂声,阿硚几个小伙子眼明手快,已经把装喜鞋的匣子找到了。   “穆大兄!”   往穆寒手里一递。   韩菀没穿鞋,纤细的玉足上就一双雪白罗袜,这绣金缀珠的丝履,还得穆寒亲手给她穿上呢。   两人对视良久,喧闹中,只看得见彼此,直到手里穆寒手里被塞进匣子,韩菀翘了翘唇,低下头。   穆寒屏住呼吸,半跪下来,小心翼翼伸手捉住她的足踝,将她一双纤足捧到膝头上,一手轻轻托着,另一手给小心给她穿上鞋子。   两只丝履全都穿妥,锣鼓声陡然拔高,“接新娘子回家啰!!”   穆寒调转,伏低身,小心翼翼背起她。   燕庄风俗,不用车轿,新娘子是由新郎官背着回家的,二人入乡随俗。   能感觉得出来,穆寒情绪很激动,他浑身肌肉都绷得紧紧的,但他动作很小心,韩宽厚结实脊背一如既往般平稳温暖,韩菀被他珍而重之地小心托在背上,她唇角情不自禁就翘得高高的。   欢欣期待,抿唇笑靥如花,纁红灿金映着艳阳,熠熠生辉,整个庭院都陡然亮了起来。   穆寒小心翼翼背着她,绕着整个镇子往回一圈,回到了红艳艳的新家。   爆竹炸响,他小心把人放了下来,牵着她一只柔软的纤手,一步一步沿着红毯,走进布置得极喜庆焕然一新的礼堂。   两人面对面站着,她仰起头,对上他一双映着喜烛似有无穷光彩的眼眸,韩菀一直在笑着,笑得眉眼弯弯,她是不知道,她自己眼中同样溢满光彩,并不比穆寒少上半分。   一双新人含笑凝视,当礼官的老亭公正唱着赞词,古老土族对新人的赞歌和祝福,抑扬顿挫,蕴着古朴而韵律的节奏。   注目礼,贺喜声,赞美,欢呼,置身其中,难以描述,目眩神迷,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有一刻钟,也可能是两刻,老亭公高声宣布,新人正式结成夫妻!   小礼堂内外,爆发出齐声呐喊欢呼,在掀翻屋顶般的喜悦声中,韩菀和穆寒撩起下摆跪下,凝视对方半晌,盈盈伏身相对一拜。   礼成了。   接下来,就是婚宴。   叫奚族的婚宴粗犷又热情,并无新娘子需要避讳等待的礼节,韩菀穆寒一起身,立即被热情的男女老少簇拥起来,载歌载舞,往外行去。   庭院以及外头的长巷,飞快摆开一张张方案,各家各户都把提前擦洗干净的饭案借了出来,庭院摆不下,没人在意,绕着小院一路延伸出去。   附近邻居家炊烟袅袅已多时,各色果品肉食菜肴先后摆满一张张喜宴,酒坛子一拍,清冽的酒香溢满整个小镇。   唱歌跳舞,欢欣喜庆,以最热烈的方式,庆祝一双新人喜结连理。   叫奚族靠山近水,喜欢喝烈酒,一杯下去,韩菀就酡红了脸颊,双目水光盈盈,满得仿佛要溢出来似的。   她被辣得,不敢多喝了,幸好还有穆寒。   对于娇滴滴的美丽新娘,大家总是手下留情的,但新郎官可没有这个待遇,穆寒这般魁梧雄壮,这般的好日子,正该豪饮特饮。   幸好穆寒酒量够好,不然非得灌趴不可,小娘老妇捂着嘴笑,他们这边的新郎官,基本没有不醉得人事不省的。   当然了,解酒药也甚特效,绝对不会耽误了下一环节就是了。   已婚的大娘小妇人嘻哈打趣,酒意上涌,韩菀脸颊热热得厉害,忍不住瞅了身侧正仰首一饮而尽的男人一眼。   今天她真的太高兴了,总是止不住翘唇,笑意就没从脸上下去过。   喜宴从中午一直到傍晚,大爷小伙基本醉倒不少,到了最后,众人嬉笑齐声起哄,这最后一个环节,该把新娘子抱起来,回家把门栓了。   热烈的起哄笑声,韩菀脸热得厉害,穆寒俯身,毫不费力就轻轻抱起她,转身往二人的新家行去。   浓醇的酒息,熟悉的淡淡皂荚清香,韩菀双手抓着他的衣襟,把脸埋在他的怀里。   穆寒抱着新娘子进了家门,单臂抱着她,回身把院门栓上了。   暮色朦胧,屋里屋外的灯烛早已点燃了,红彤彤映着她白生生的脸颊上,穆寒把她抱进了新房,轻轻放在矮榻上。   喜烛高燃,映着明珠冠艳红嫁衣,她白皙双颊晕红,双唇似涂朱,熠熠生辉灿灿夺目,美得动魄惊心。   她一双妙眸透过珠帘,正一瞬不瞬看着他。   婚宴过后,该入寝了。   穆寒跪了下来,小心翼翼撩起珠帘,将它们挂在花冠两边的细勾上。   他捧来两杯酒,叫奚族没有合卺酒的俗礼,这是他们自己准备的。   一人一杯,凝视着对方,慢慢仰首把小杯中的酒水饮尽。   明明是桂花酿,一点都不烈,可这么小小一杯下去,整个人都醺然起来。   韩菀娇娇喊了一声,“穆寒。”   他膝行往前挪了一步,跪在她面前,伸出双臂,小心翼翼将她抱了起来。   伫立片刻,转身,走了几步,屏住呼吸将她放在艳红似火的喜床上   那两幅纱帷被轻轻放下了,低低地逶垂在地。   明黄的月亮升了上来,映在红彤彤的小院上,喜庆无声却热烈,那红烛灼灼,愈发明亮,一直至到天明。   ……   次日下起了雨,蒙蒙细雨笼罩了整个古朴小镇,青山如黛,烟雨迷离。   韩菀起得很晚,快中午的时候才睁开眼睛。   她翻了身,穆寒昨晚给她搽了药膏,身体舒服多了,就是深处还有一点点疼,但总体感觉还好。   她赖了一会床,才懒懒坐起身。   滴滴答答的春雨,熟悉而有力的脚步声沿着廊道,正快步往内房而来。   她一动,他就听见了。   穆寒醒得很早,把借用乡亲的东西以及答礼一一都送了过去,又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灶间升起了火,正熬着稠稠的栗粥,还有酱肉和小菜,都做好了放在锅里温着,就等她起身。   他也没吃,他不饿,想和她一起吃。   被韩菀嗔了一句傻子,他就微笑看着她,看得韩菀也不禁笑了起来。   她娇得很,要他给她挑衣裳,给她穿衣梳洗,穆寒那双有力的臂膀抱着她,甘之如饴。   梳洗穿戴好了,韩菀咬着他耳朵喊了一声,“夫君。”   有一种心花怒放的声音,穆寒屏住呼吸好几息,侧头看着她,他是激动的,那双浅褐色琉璃珠一般的眼眸霎时流光溢彩,似将她的神魂都一并摄进入去。   韩菀眼巴巴看着他,穆寒半晌,最后轻轻声说:“……娘子。”   唇角飞扬,重重在他脸颊亲了一下。   两人欢喜对视了好一阵。   穆寒怕她饿得很,这才轻轻将她放在妆台前,赶紧去端食案和午膳。   脚步声很快去了,韩菀这才微笑收回视线,她执起玉梳,给自己梳发。   有点不熟练,但她还是很快把发髻绾好了。   垂在肩后的长发全梳上去,留下一小小一束,绕至肩前,昏黄镜面里姣美眉目弯弯,幸福的浅笑,这是一个少妇发式。   韩菀抿唇笑。   他们成亲了,已经是夫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太不容易了,恭喜寒哥和阿菀!!!   哈哈哈哈哈,超级肥肥吧?明天见啦!!(づ ̄3 ̄)づ   最后还要感谢投雷的宝宝们哒,笔芯笔芯!!   绯雪扔了1个地雷   枕姝扔了1个地雷   在在扔了1个地雷 第100章   这是穆寒有生以来最美好的一段时光。   美好得哪怕他置身其中,也恍惚觉得不真切。   他快步出门去庖厨,韩菀坐在窗牖大开的妆台前,冲他眨了眨眼睛。刚睡醒她脸红扑扑的,眉梢眼角添了几丝从前没有的春情,慵懒又俏皮,可爱极了。   他也不自禁翘起唇角,心里仿佛灌进阳春三月的春江水,暖洋洋的,汩汩从心坎蔓延到四肢百骸。   他怕她饿,赶紧舀好灶上温着的粥和菜,利索装进竹篮子里,一手轻松抄起食案,另一手提着竹篮,快步就回了寝室。   他舍不得跑几遍,他想和她待着一起。   韩菀已梳好发了,少妇的发式,新婚后头日她着一身艳丽的大红裙裾,掌宽的腰带一束,回头看他,那双明亮的美眸似喜似嗔,眼角微微晕红,流光溢彩,化不开的喜悦笑意。   她瞅了穆寒一眼,婚后这几天,衣裳都是她备好的。穆寒没有穿平时的黑色布衣,而是穿了一身暗红色的扎袖劲装,异常魁伟的躯体轻易撑开了气势,只他气质内敛,愈发衬得人挺拔沉静。   韩菀喜爱极了,她伸出手,“你抱我嘛。”   她身子骨懒懒的,撒娇要穆寒抱,不要自己走路。   穆寒俯身,半跪在她面前,小心翼翼低头吻了吻她,而后以最轻柔的力道拥抱住她,轻轻把她抱起来。   “还疼不疼?”   “好多了,不怎么疼。”   韩菀把脸贴着他的颈窝,像小孩子一样被他箍在怀里,屋子小,食案几步就到了,她却不要自己坐,就黏着要窝在他怀里。   穆寒欢喜得很,都随她,他虚虚环抱着她,给她调整了舒适的位置,而后端起碗给她舀粥。   韩菀舒舒服服盘腿坐在她怀里,后背就靠着穆寒胸膛,暖烘烘的,不过她还要使坏,凑在穆寒耳边低声笑:“你要不要看一下?”   “啪”一声木勺没拿稳掉回粥盆里,穆寒一会才反应过来她说什么,耳垂肉眼可见泛红,并迅速蔓延至耳廓,整个耳朵红彤彤的,他侧头,看着她没说话。   他很窘迫,但他知道韩菀在逗他。   韩菀笑得前仰后合,她家穆寒太可爱了,她可太喜欢他了,捧着他的脸啾啾亲了好几下。穆寒扶着她,怕她动作太大掉下了去了,等她笑够了,才给她理了理蹭乱的鬓发,柔声说:“用膳了好不好?”   “好!”   韩菀很饿了,“今天吃什么呢?”   “栗粥,鲥鱼山菌还有炙肉。”   穆寒有些紧张也有些局促,他一直都觉得极委屈了韩菀,若不是他,平时便是她贴身侍女都吃得比这个丰富。可山麓小镇多有不便,他已尽可能地花心思去多做花样,只他到底不是专业的庖厨,怎么做也整不出花来。   案上有鱼汤蒸鱼山菌烤烫还有蜂蜜炙肉,栗粥也熬得极细极稠,他按以前看过的,已尽可能做到最好。   韩菀才不会嫌弃简单,一看案上的菜品她就知穆寒极用心,但其实他对她一直都是极其用心的,她很喜欢,眼睛亮晶晶的,食指大动。   “我要吃鱼,还要菌子,……”   韩菀的表现抚平了穆寒的不安,他抿唇笑了起来,用木箸挑了鱼肚鱼鳃最嫩的肉,仔细挑了鱼刺,都放进她碗里。   韩菀不全自己吃,也给他喂,两人你一口我一口的,挨着窃窃私语,居然整整吃了大半个时辰,才总算把这顿午膳解决了。   期间韩菀嘟囔说也要给他做饭,穆寒却说不用,他低头亲了亲她白得像羊脂玉般一双手,他能照顾好她的,并不用她干这种活儿。   吃了饭后,韩菀要帮着收拾碗筷,他也不给,虚虚压着她,自己两三下就将盆碗收回竹篮里,食案也擦得干干净净。   韩菀就不干了,过日子不能总把事情都放在一个人头上啊,这怎么行?   她圈着穆寒的脖子,“以后啊,你养妻养家,那我呢,整理一下家务有什么的?”   可穆寒还是不愿意,他摇摇头:“家里事少,随手就弄好了,谁做有什么关系?”   韩菀身份高贵,从小千娇万宠长大,十指不沾阳春水,他怎肯让她干这些?   而他不过一个区区奴隶营出身的混血羯奴罢了,昔日即便叨天之幸也不敢想有今天幸福,这些活儿他小时就做惯的,随手就做好了,很用不着她。   穆寒根本不觉得有什么,攥住她的手亲了亲,看着她微笑。   他更喜欢她绘画嬉闹,如前些日子一般赤足在小溪戏水,他在一边静静看着她,就能过一个下午了。   “你呀!”   韩菀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她能感觉到穆寒的小心翼翼。他把她很小心很谨慎地捧在掌心,视之如仅有珍宝。   她很欢喜当他的珍宝,却不愿意他这般卑微至尘埃,两人是夫妻,看见他这样,她心里甜软但更多是酸涩和心疼。   不过她也知道不能急的,慢慢来吧,等时日长了,他心里慢慢褪去不安,感觉踏实了,就会好了。   于是韩菀就暂压下这个话题,搂着他的脖子,两人温存了好一会儿,她脸枕在他肩膀上,娇声说:“那等上山的时候,我也要去。”   穆寒想了想:“好。”   他便感觉韩菀一下子高兴起来,他心里也很高兴,穆寒极关注韩菀,虽不知为什么,但她方才情绪忽有点点低落下来,如今总算好了,他自然欣喜。   韩菀高兴就特别会哄人,能把人哄得幸福得晕过去,娇声搂着他喊他夫君,附着他耳朵小小声喊,窝在他怀里一叠声喊,脑袋在他怀里挨蹭着像小兽依赖父母一般,蹭得他心都要化开了。   穆寒抿唇笑,低头看着她,虚虚护着她,不管她怎么蹭也跌不出去。   心里也不禁对过两日上山十分期待起来,希望到时不要再下雨。   ……   之所以上山,是和阿硚他们约好上山狩猎的。   燕庄小镇的田都种下去了,地里用不着那许多的青壮劳力,大爷小伙们每当这个时候,就是三五成群上山打猎去补贴家用。   穆寒也约好了一起去。   韩菀手里倒不缺钱,但他们并没有打算光隐居不干活,一来在这淳朴小镇里头不大合适,二来,这并是不他们想要的生活方式。   要是韩菀安排好了,那穆寒是必定没有意见的。但她并不想这样。她一直希望他能逐渐摆脱曾经经历以及旧环境带来的影响,把自己位置从卑微的尘埃里慢慢提上来,那就更不适用这种生活方式了。   所以早早她就告诉穆寒,让他养妻养家。   穆寒显然也认为该如此的,韩菀和他说这话时,他就很高兴。   穆寒本事自然是有的,而且极强,单单这一身高强武艺,不管投到谁的门下都有一席之地,退一万步,当个商号护卫或者押镖什么的,绝对绰绰有余的。   只不过吧,一来两人不愿意到大城池去,更不愿意和商号镖行什么接触,有暴露身份之虞,毕竟两人也不是真缺钱迫于生计。   且另外最重要一个,穆寒绝不可能让她离开他眼皮子底下的。她生得这般好,单独将她放在陌生环境里根本就不安全。   那也不是他们想要的隐居生活。   不过这些都没关系,凭穆寒的本事,去哪里都养得起家养得起妻儿。   既隐居在山麓小镇,那就狩猎即可,旁人难以解决的猛兽,穆寒轻轻松松,不在话下。   带韩菀去他也能护得好好的,所以并未多犹豫。实话说把她自个一个人放山下他才不放心,哪怕庄里的乡亲再淳朴热情。   两人歇了两日,穆寒没动她,两人就亲昵地相拥睡下。他做饭洗衣,她就端着小凳子坐在一边看着,时不时对视一眼,凑过去亲吻对方,小小的院子里头,婚后生活甜得似蜜一般。   乡亲们也很知情识趣,小两口没开门,也没人来打扰。   一直到约好的第四天清早,“砰砰砰”的擂门声才响起,阿硚大嗓门:“穆大兄,穆大兄!!”   乡镇人家,都是醒得很早的,天没亮就起来干活了,韩菀入乡随俗,今儿早早就起身了,已经洗漱吃完早膳准备出发。   穆寒一打开门,十几个大小伙子窜了进来。据阿硚说,这还是其他人见人太多了,没好意思再加入的缘故。穆寒当日神勇,就连许多大爷叔伯蠢蠢欲动。   韩菀笑得很高兴,旁人夸穆寒她心里就高兴,大家七嘴八舌说了一阵子,穆寒拉着韩菀把门锁上,然后出发了。   要是旁人把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带上的话,小伙子们肯定不干,这不是拖后腿吗?不提山路能不能走,单说这山大,猛兽多,万一碰上顾不住就麻烦了。   可穆寒不同,一来穆寒本事在,二来小伙子们极崇拜他,他做事大家全部没有二话。   踏上青雾缭绕的大山,湿漉漉的,入目苍翠欲滴,空气极清新。   只韩菀确实体力不行,翻过一道小山梁,她速度就明显慢下来了。   穆寒俯身,她十分默契往他背上一跳,他牢牢托着她的腿弯,把她稳稳背起来。   穆寒很细心,怕她被沾水的树枝蹭到,带了一件他的外衣来,从她头顶往下一裹,她就舒舒服服只露出一张脸。   阿硚这群大小伙子见状,自少不了齐声起哄的,韩菀脸有些热,但十分大方,抿唇笑着,瞅着他们一眼。   清风徐徐,心肺舒展,穆寒的背十分之稳,他总会避开能刮蹭到她的树枝,伏在他背上暖烘烘的,惬意又快活,韩菀这说是来打猎,其实更像春游。   之后他都没有把她放下来过,这山却是够莽够大,春季万物生长大兽小兽也非常多,不管是穆寒还是阿硚他们都有着非常丰富的丛林求生或狩猎经验,没有进到很里大家就停下来了,选中一个雉兔黄猄之类出没的区域,然后穆寒根本就不用放下韩菀,直接腾出一只手,扣着路上买的一套银镖,嗖嗖嗖百发百中。   偶尔也帮阿硚他们一把,他出手都在关键时刻,快准狠,因此比着预计时间还早许多,他们就出山了。   居然才申初,大家商量一下,索性就直接往潞邑城去了。   三十里地说远不远说近不近,这个点出发,闭城门前肯定能出来,猎物新鲜卖的价钱要更高一些。   满载而归的众人兴高采烈,进了潞邑城才刚见暮色,正好赶上夜市,阿硚知穆寒才新婚:“穆大兄,我们替你一并卖了,你领嫂嫂逛逛!”   看小摊子并不用这许多人,一半就够了。   韩菀点点头。   穆寒便应了,夜市也不进了,道别后就和另外几个小伙子转身。   顺着人潮往外,韩菀小声说:“我们等会顺道去货行看看。”   既然都来了,看有密信来了没有,不然过两天还得来一趟。   幸福的生活让人犯懒啊,她现在都更爱和穆寒待在屋里亲昵了。   穆寒微顿了顿,说好。   两人也没特地分开,不过大家都各有各的东西需要采买的,虽很乐意和崇拜的穆寒待着一块,但人新婚小夫妻,大家也没这么没眼色。   逛了一路,挑了些竹编之类的有趣小物件,之后就分开了。韩菀和穆寒也不急,继续兴致勃勃把整个夜市都逛了一遍,眼看天色不走了,这才拐出夜市,往旁边的街巷行去。   绕了几个弯,也是韩氏旗下一间并不起眼的小货行。到地方一问,今日刚有信到,那就不用过两天特地跑一趟了。   韩菀接过小竹筒,端详两眼火漆完好,也没急着拆,往袖筒里一揣,回家再看。   拐回夜市,猎物新鲜很受欢迎,阿硚他们已提前把东西都卖完了,正蹲在夜市门口等他们,二人赶紧快走几步。   由于天色不早了,大家也没废话,赶紧出城回家。   春日的郊野并不寂静,虫鸣鸟叫此起彼伏,天幕几片积雨云,不过没有遮挡月亮,银色的月光洒在原野上,黑土白石,远处群山黝黑云雾缭绕。   小伙子放声高歌,惊起鸟虫无数,穆寒把韩菀托上大黑马,他牵着缰绳,慢慢跟着众人前行。   韩菀不禁笑了起来,简单淳朴又快乐的生活啊。   小伙子们脚程快,穆寒更快,当然穆寒也不可能撇下他们自己先走的,只到底有三十里路,回到家中已经亥正了。   月光皎洁,照在小小的庭院里,火折子燃起,点亮油灯,屋里便晕黄亮堂起来了。   要是平时,穆寒肯定第一时间就去烧水给韩菀梳洗的,但今日他却略慢了慢。   见韩菀坐下,取出袖袋里的小信筒,拆封展开,他站了片刻,有些小心翼翼地问:“怎么样?”   这一切太过美好,穆寒心底深处其实总不敢相信是真的。   他在小心翼翼地维护着一切。   但只怕一个突如其来,就打破了他的美梦。   韩菀侧头,他表情和眸光都若无其事,只束袖下的一双手却不自觉微微攒起,她柔声说:“没事,一切都好呢。”   她把信帛递给穆寒,让他自己看。   穆寒笑笑,接过看了一遍,“那就好。”   接着,他好像平时一样,把信帛置于灯火上,将其焚毁处理掉。   一点火光燃起,逐渐往上,穆寒的侧脸亮起来,韩菀看着他,轻轻一叹。   她心里都明白。   待信帛将要燃尽时,韩菀忽轻声说:“我想着,等再过些时日,若一切无事,那就停了。”   再看两月吧,若一切无事,就彻底断了那边,不再传信了。   穆寒一慌,正燃烧的一角落地,他急忙转身:“菀儿,并非如此,我不是……”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韩菀拉着他的手,安抚他,“并不是因为你,我本来就这么想的。”   是真的,她总不能一辈子这么盯着的,当初这个安排,主要是因为怕她突然离开出岔子而已。   她搂着他的脖子,有点不高兴:“不许你什么事情都往自己身上套!”   “我当初的打算,你不知道么?”   穆寒一想,这才镇定下来,只他仍有些局促,低头半晌:“菀儿,我不是……”   “我知道,我都知道。”   韩菀微笑看着他,穆寒也不禁微笑起来,两人凝视半晌,他轻轻拥抱着她,把她抱在怀里。   温热柔软的娇躯入怀,她的气息轻轻洒在他的脖颈上,她柔声说:“再看两月吧,无事就停了,我们好好过我们的日子。”   “嗯。”   穆寒闭上眼睛,他心里明知不应该的,但不知为何,悄悄升起了一丝期盼。   ……   这让穆寒愧疚又自责,这是不对的,只不过,他很快就顾不上想其他了,因为新婚妻子胆大又爱逗他,附耳在他耳下悄悄说了一句话。   穆寒耳廓登时就红了,喉结上下一滚,整个耳朵红彤彤的。   那个始作俑者却十分得意,快活地往榻上一滚,搂着大引枕露出一双美丽的眼睛,弯弯的,瞅着他,“还不快去烧水?”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开会晚了一点点,不过是肥肥的一更噢,爱你们!!明天见啦宝宝们~(づ ̄3 ̄)づ   另外替寒哥和阿菀感谢大家的祝福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还要感谢昨天投雷的宝宝哒!笔芯笔芯!!   Louie扔了1个火箭炮   Louie扔了1个火箭炮   Louie扔了1个火箭炮   Louie扔了1个手榴弹   绯雪扔了1个火箭炮   绯雪扔了1个地雷   到处磕磕扔了1个地雷   温酒酒酒扔了1个地雷   来自遥远的世界扔了1个地雷   吕儿扔了1个地雷   orange扔了1个地雷   在在扔了1个地雷   我爱甜文甜文甜文扔了1个地雷   付小C扔了1个地雷   虚芜扔了1个地雷 第101章   小镇的生活平静又安宁。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黑色檐瓦,粉白的墙,炊烟袅袅,鸡犬相闻。   山坡上梨花开败,又开起栀子花,一丛丛矮小的野花点缀在山麓,淡淡的青草甜香笼罩着山脚下的小小庭院。   韩菀有时会感叹山花真太多了,住这山脚真连熏香都用不上了,一打开门花香无处不在。   但大多数时候,她也顾不上感慨太多,她正在忙着调整她的新家。   小小庭院,逐渐多了许多小夫妻生活的痕迹,老杏树前添了个小石桌和坐墩,两人时不时在树下煮茶品茗,韩菀在山上发现一小片老茶树后,她就直接把原来买的茶搁一边了。   正房前的廊下永远洒扫得干干净净,在这个铺上一张羊绒毯子,韩菀很喜欢赤足待在上面,一待一个下午。她还很爱趴在上面看穆寒练武,挥剑如炼,迅若惊雷,矫健而悍然,英姿勃发她移不开眼睛。   于是,穆寒便直接把练武的时间移到午后来。   当然,小夫妻俩还曾在这张羊绒毯子上做过其他事情。那时天光大放,院外邻人偶尔行走,小孩子追逐打闹,想起那个午后,韩菀还心跳加快脸颊发热。   小院房舍不多,但小家也足够用了。三间正房,正中的明堂作会客起居之用,右稍间是内寝,而左稍间就是小书房。穆寒还想给韩菀布置一间琴房,但韩菀拒了,这山麓小镇弹什么琴呢?   她也没真特别喜欢弹琴,还是绘画罢。   一开始为了感念穆寒心意的,想着绘画也能调剂心情打发时间,不过真弄起来的时候,韩菀兴致勃勃,她很久都没画画,一时很有几分技痒。   于是乎,布置成画室的东厢一时就十分得女主人的眷顾。   画山画水画庭院,还有人物。这人物当然就是穆寒。韩菀迷上了给穆寒画像,站着的,坐着的,屋里的,庭院下的,练武的,挥剑的,孜孜画了一幅又一幅。   这个时候,穆寒就站着一动不动给她画。一站就是小半天,有时候那个挥剑动作还挺高难度的,但他依旧稳稳的纹丝不动,隔着放画布的长案两人时不时对视,眼里笑盈盈的。   韩菀笑容灿烂,穆寒微笑内敛却温柔。   “好了,好了!”   韩菀把画笔搁在笔山上,赶紧招手叫穆寒过来。   今日的姿势有点难度,穆寒一手平举一手挥剑,一足落地作飞跃姿态,倒是非常矫健凌厉英姿逼人的,就是这姿势得金鸡独立身体前倾,难度非常高。   好吧,其实韩菀一开始是有点点故意为难他的。谁让他昨晚有些许失控,弄疼她了。不过穆寒没吭声,十分听话维持这个高难度姿势一站就是一个多时辰。   中间韩菀心软了,喊他歇歇,他摇头说不用,他不累。   热汗顺着他的额头淌下来,他一动不动站足全程,直到韩菀赶紧加快速度画完喊停,他才放下挥剑的手,抹抹脸走过来。   “菀儿。”   他轻轻唤了一声,一双眼睛看着她,怕她还在生气。   韩菀被他看得心软成水,撅嘴喊了一声穆寒,也不嫌他出汗,扑到他怀里搂着他的脖子,“累不累?”   她掏出帕子给他擦汗,心里有点点内疚,昨儿他之所以失控,还是不是她撩拨的。他向来极克制,一切以她感官为先,哪里舍得她吃苦头?   是她撩拨过火,谁知被他弄得反应失了控,心里羞才要为难他的。韩菀趴在他怀里,娇娇喊他,喊得穆寒心尖都酥软成一片。   “没事,从前站桩,一站个把时辰是常事。”这是习武时的基本功,真没什么。   他像小孩子一样抱着她,轻轻拍着哄着,脸贴着她的发顶,轻轻晃着。   只要她高兴回来就好了。   “要站这么久啊?”   韩菀小时候也嚷嚷过要学武,只是父母都不许,就连一向娇惯她的父亲这次都摇头了,说太苦了,很用不着,家中自有近卫好手能保护她,说到底还是舍不得。   韩菀曾去武坊偷看过,不过看到的都是刀剑招式或对练,这基本功她还真不知道。   她有点咋舌,她知道练武苦,但没想这么苦。   “也没很久。”   穆寒并不觉有什么,当时的他也完全不觉得累,非常幸运他才拥有了这个机会,只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苦练才好,只恨时间短的,从没听哪个说嫌长。   他低头看着他怀中小妻子,浅褐的眸子漾起最温柔的涟漪,韩菀搂着他的脖子笑道:“那你当年见着我没有?”   “见着了。”   当年她来武坊看,其实他也在。他第一个就发现了她。她当时穿着一身浅杏色的曲裾,在武院那颗大杏树的墙后探出半张脸,小脸粉扑扑的,脸颊有点点汗渍,一双带着好奇的大眼睛点漆般晶晶亮,美丽又灵动。   他当时险些第一次出了错,呼吸立即就屏住了。   当时的小少年还不知情动,只午夜梦回总会见到那张粉扑扑的小脸,总会不自觉往很远处的主宅翘首张望。   他拼命学拼命练,除了机会弥足珍贵他极珍惜外,其实心里还有一个念头,自己若选上家主亲卫,就能再见一见那个明丽高贵的小女郎了。   韩菀翘唇笑:“那你当时喜欢我没有?”   她抬头搂着穆寒脖子,双眸亮晶晶看着他。   穆寒温柔看着她:“喜欢了。”   他当时能想到最好的,就是多远远望她几次罢了。   可上苍垂怜,她如今竟在他怀里。   他小心翼翼抱着她,低头,轻轻吻在她的眉心上。   若是因此,才花光了一生的运气,让他的前半生如此多的坎坷苦难,那他想他是极愿意的。   他唯一祈求的,就是这仅有的幸运能够一直维持下去。   ……   滴滴答答的雨水停了,穆寒就上山,他带着韩菀。   倒不是他不愿意和阿硚他们同行,主要是后者不好意思,觉得太占便宜,加上时间有时凑不上,于是偶尔结伴一次,但大多时候还是各去各的的。   今天穆寒要进深山。   潞邑近山雉兔常见,猛兽才值钱。现在两人已基本不动用带来的钱银了,凭他,就能维持韩菀刚来这小镇时的生活水平。   丝绸,细棉,画布颜料,各色茶酒调味等等,是比不上韩府低调奢华,但都是韩菀自己给自己安排的,她觉得甚好。   进深山,对穆寒来说并不难,他唯一放心不下的只有韩菀。雨水淋漓深山潮湿滑溜,他总怕自己一个不留神,万一她摔倒,磕到哪里或失足滑下那麻烦就大了。   放在她自己一人在家中,他也不能放心。   原本穆寒是打算拒了的,但后来有一次两人进山,他无意中发现了一个很合适的地方。那崖壁下的一方洞穴,离地十数丈,陡峭猿猴都难行,没有植被山岩层层,非常隐蔽,穆寒把韩菀送下去后,其他人到不了,但她能放绳梯离开。   两人其实一直都有心找一个这样的地方,毕竟日子这么长,总会不凑合的时候不是?   那位置距离小镇还不十分远,非常合适,找到后打扫过,再用雄黄艾草仔细熏一遍,就能用了。   穆寒每天过去一趟,足足半个月,确定安全之后,才把韩菀送过去。   “去罢,若有什么耽误了,不必急切,晚一天半天也无妨的。”   韩菀凑过去,亲了穆寒一下。   她不但没有不舍,反而十分雀跃,原因很简单,这个洞穴可是可好地方,里面还有一方汤泉,清澈见底热气腾腾,她早就惦记着要好好泡一泡了。   穆寒无奈,只好俯身回亲一下她,牵着她的手将她送到里面去。   他安置好她,又仔细检查了一遍这汤泉山穴,还有给她备的食物食水药物画笔画布等什物,告别后,还细细观察过附近,再三确认无误,这才肯离开。   穆寒一去三天。   韩菀泡温泉调颜料画风景,优哉游哉,待他回来后,又一起回到家中,给大黑马套上小马车,嘚嘚往潞邑城去了。   把猎物交了,挣足养家的银钱,两人也不急着回去,在城里逛了半天的街,穆寒给韩菀买了一支珠簪。   这支浦珠簪子珠子并不十分大,却颗颗圆润,造型十分精巧别致。韩菀拿着匣子细细端详,心里十分欢喜。   她有过许多许多比这支珠簪都有珍贵的钗环,但没有哪一支能这般让她爱入心坎。   她抿唇笑,对穆寒说:“回去你给我簪上。”   现在她是男装打扮,不好戴珠簪。   穆寒应了一声。   之后韩菀街也不想逛了,马上就说要回家了。两人拐道往小货行一趟取了信筒,于是立即回家。   有马车,数十里十分快,半下午就回到家中了,应了一句从家门而过的阿根叔,穆寒关上门,牵着韩菀穿过庭院往屋里走去。   他怀里揣着那个装了珠簪的匣子,忆起韩菀接过珠簪那会的神色,他唇角就翘起。   韩菀换了一身衣裳,重新梳了发,她跪在妆台的铜镜前,看着穆寒执起珠簪,小心翼翼的插进她鬓发中。   鸦青云鬓,柔软如绸,一串小巧明润的浦珠垂下来,她动了动头,浦珠晃了晃。   两个都笑了。   韩菀回头笑看他一眼,这才开始拆搁在妆台上的信筒。   她低头,穆寒给她理了理垂下脸侧的一丝散发,忽感觉身前人动作顿了顿,他心不禁往上一提。   “怎么了?”   穆寒视线忍不住往那张信帛看了眼,“可是郇都有什么变故?”   “没有,别担心。”   韩菀回身,握住他的拍了以作安抚:“商号好着呢,家里也一切如常。”   她掩下密信,呼了一口气。   就是孙氏病了。   家里还在找她,一直都没停过。孙氏又病了。孙氏去年老毛病犯了以后,因情绪波动太大又逢严冬,断断续续到现在都没好彻底。   穆寒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方才的欣喜渐渐沉了下来。   半晌,有些困难,但他还是轻声说:“要不……”   “不了。”   韩菀知道他要说什么,摇了摇头。   长长吐了一口气,心里有些难受,但她还是压下了。   瞿医士能治好的。   韩菀性子其实随了娘,孙氏是个倔强的人,春寒过尽夏季将至,她知道母亲最好会好起来的。   “不用回去。”   韩菀额头往前碰了碰,紧贴穆寒的额头,温柔吻他,既然决定了,她便不会轻易改变。   轻轻啄吻他,呢喃:“别担心,我们好好过我们的日子。”   穆寒回吻她。   韩菀并不打算回去。   明知道很不应该,可穆寒还是控制不住,悄悄松了一口气。   方才沉甸甸的东西一下子去了,欣喜重新冒头,并比刚才还有隐约添了几分。   ……   都说知母莫若女,还真是的。   韩菀猜得一点都没错,春去夏来,寒意褪尽气候回温,孙氏的病果然开始好转了。   后续密信都是利好消息,商号一切正常,郇都忙碌但局势平稳,暗流汹涌都集中梁京和各国的层面之中,郇王并没空闲多生枝节,所有的一切都如韩菀先前所料那样发展。   外面局势平稳,里头忙中有序,各方面都好。   一月三封,连续四五封密信皆平安顺遂。   而燕岭东麓的小镇里头,日子依旧安详宁静,穆寒和韩菀的小家已渐渐扎下根来,生活平淡又幸福,一日接一日,如水般缓缓往前流淌。   穆寒开始慢慢生出一些踏实感,这一切都是真的。   他逐渐有了一些信心,他或许真能梦想成真。   卑贱如他,或许能真的拥有她。   手中洗着被褥,他站起身一扭一抖,绸面的薄褥轻轻一扬,准确晾在竹竿上。   穆寒双目很亮,动作比以前还要利索两分。他心里不禁生出希冀,或许他真的能和她在这个山麓小镇里,当一对平凡又幸福的小夫妻。   一辈子。   身后有熟悉的脚步声小跑过来,欢快又轻盈,他不禁翘了翘唇,一转身,准确接住跳上来她。   像抱小孩子一样搂着她,轻轻拍着,缓缓踱步。   韩菀那双永远都这般灵动美眸映着天光,像坠入漫天繁星这么亮,她搂着他的脖子说:“明儿咱们就去泅水好不好?”   她突然想起来了,他以前答应过教她野泅呢。   穆寒自然答应的,只是前两日一直在下雨,不好上山。今天一不见雨,她就来缠人了。   “好。”   穆寒爱极了她缠他,没有不应的,“那咱们明儿就去。”   韩菀欢呼一声,奖励吧唧一下,又忙不迭跳了下来,兴冲冲回去收拾衣物了。   穆寒唇畔那一丝微笑就没下来过,凝视她雀跃又欢快的背影,跟在她后面进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周六加更!不过周日就一更啦,因为本周末阿秀有点事要办哈哈哈哈哈哈   摸摸哈,下一章记得去老地方瞅瞅,阿秀试一下能不能发……QAQ   哈哈明天见啦~爱你们!!!   最后还要感谢“天空华炎”扔的地雷,么么啾!! 第102章   今日一早出了太阳,晨曦朦胧,穿过薄薄的雾霭照在山麓小镇上。   燕庄真是个好地方,坐北往南,三面环山,植被丰茂冬暖夏凉。徐徐的清风拂面而来,带着些许雨后的潮润,初时脚下的泥土还是有些潮泞的,穆寒没让她下地,直接就把她背了起来。   穆寒的背宽厚又稳,韩菀左右顾盼,她有点点担心,“会不会不大适合泅水啊?”   这地面这么湿,岸边估计也是吧,万一一踩一个坑的,那确实不大合适。   可她从昨晚兴奋到现在,天没亮就爬起床了,背上小包袱等出门,要是没能玩成,那她肯定会很失望的。   穆寒忙安慰她:“没事,日头一照,等我们到地方就干了。”   他常在山中行走,近山一带非常熟悉,她一说泅水,他就选中地方的。   那边河水不深,河床平稳底下岸边都是鹅卵石,又开阔,就算没日头,风一吹也很快干爽了。   韩菀这才重新高兴起来,圈着他的脖子:“那我们走快些吧!”   穆寒微笑应了一声。   他想快的话,那速度真的非常快,山风呼呼,他飞跃腾挪,路上摘了几个汁多的甜果子给她,韩菀刚把果子啃完,就到地方了。   一到地方,她哇一声。   好美。   一泓碧水,林木苍翠,郁葱大树包围着,中间一大块平坦开阔的地方,清澈的河水一个大拐弯,形成一大片半湖。雨后河水微微有些湍急,但半湖依旧平缓寂静,清澈的河水能直接望见底部,大片大片的白色鹅卵石,河底,岸边,一直铺了开去。   这是一片没有人迹惊扰过的宁静秘地,比韩菀想象中还要美丽多了,她高高兴兴转了一圈,当即就要换衣下水。   不过她眼珠子一转,瞥了穆寒一眼,翘了翘唇,又要使坏。   “我换衣服啦。”   这一层层衣服泅水当然不舒服的,穆寒赤膊就行,韩菀就换一身一层的贴身衣裳,充作泅水服。不过她准备的衣裳有两身,一身是寻常深紫衣料的,另一身也是紫色,不过是纱质的。   她嘛,打算要是泅水的地方可能有人出没的话,就穿前一身,如果相反呢,她就穿后一身。   韩菀抿唇笑,她猜得没错,穆寒怎么可能让人看见她湿身泅水的模样呢?   穆寒让她活动一下手脚才能下水,她乖乖听话了,而后当着他的面,把准备好的泅水服换上。   穆寒深吸一口气,赶紧移开视线,今天可是来教她泅水的,他知道她在逗他,要是真不给她玩的话,那她可不干的。   韩菀笑嘻嘻,侧头瞅了他一眼,一跃扑腾进了半湖里,水花四溅,但水不深,才堪堪到肩下,她游得很放心。   真很久没这么痛快泅过水了,自打她过了十二岁,母亲就不再允许她在家里的池子游水。   韩菀一个猛子手脚并用,畅快大笑:“你快下来啊!”   她从半湖这边游到那边,又从那边游回来这边,水里有鱼,估计从没见过人,居然跟着她追逐,韩菀真快活极了,一扭身还想去捉鱼。   但由于技术原因,她没捉到。   穆寒一直紧紧跟着她,在一边护着她,他泳技高超,观察了一会儿,就开始指导起她的姿势。   “手用力一些,向前。……这里该腰部用力,腿使劲一蹬。”   “这样吗?”   “不对。”   穆寒示范了一次,她跟着学,足足学了四五次,才总算学得一些雏形出来。   她在这方面的天赋真远不及穆寒,人家那还是无师自通的。   韩菀倒是真有心要学的,一时也顾不上多想其他,沉下心跟着穆寒指导和纠正抬手蹬腿。   就这样一个教一个学,大约一两刻就歇一歇。这样学了半个上午,韩菀到底体力不大行,开始累了,有些气喘吁吁。   “好了,下回来了再学好不好?”   穆寒深知适可而止,一见差不多,立即就叫停了,喊韩菀上岸。谁知韩菀听了却没动,反继续泅了几下,回头轻笑:“你来拉我嘛。”   她娇蛮得很,停在湖中心,赤足踩在鹅卵石上,回身亮晶晶瞅着他。   这薄薄一层泅水衣,薄薄阳光穿透雾霭的,照在清凌凌的河水上,河底一览无遗。穆寒又不是瞎子,方才专心教她,尚能努力收敛心神,现在她刻意拉开距离给他看,他喉结当即上下滚了滚。   那双浅褐色瞳仁变得有些深,一瞬不瞬看着她。   她轻声笑,俏皮冲他眨眨眼睛。   穆寒呼吸一窒,而后登时急促了起来,他脚下一动,快步朝她行去。   韩菀笑声欢快,一个回身一个猛子,往另一边快速游去。   穆寒立即追了上去。   事实证明,一旦动了真格,不过几息功夫,穆寒就轻易擒住了她。他一只手十分有技巧第松松擒住她俩腕子,另一手箍住她的腰,她就挣脱不得了。   韩菀也没有挣脱,她嘟囔一句“都不好玩”,回头就去亲他。   两瓣有点凉的唇碰了碰他,穆寒立即重重回吻回去。   凉凉的河水中,两人唇齿相接,他一手抱着她,一个猛子就往岸边一块平坦光滑的大石游了过去。   两人没上岸,靠着大石边上,短暂分开片刻,凝视对方半晌,就抱在了一起。   “唔!”   山风徐徐,渐大,天空的积雨云聚拢在一起,淅淅沥沥,清澈的湖面点点涟漪。   下雨了,但没人管,两人直到午后才下的山。韩菀疲极,已经趴在穆寒背上昏沉沉睡了过去。   回到家。   穆寒轻抚了抚她的脸,见她脸色尚可,小心翼翼把她放在榻上,用细棉巾给她绞干了头发,盖上薄被,亲了亲她,伏在她身边。   他不困,他就想陪着她。   ……   接下来的,都是好消息。   月内又接了三封密信,一切俱好,除了商号和郇王以外,值得一说的还有太子丹。   韩菀当初决定毅然相投果然是最正确不过的,太子丹确实是个信守承诺厚待麾下心腹的人,虽韩菀不在,韩氏缺首,他待韩氏却依然如昔,未因此曾减轻韩氏的分量,亦不曾轻视薄待。   诸事一如既往,一切安排俱顾全韩氏。另撤离计划也根据实际情况不断在调整中,很完善妥帖,会第一时间知会韩家人,和韩菀在时是一样的。   一切顺风顺水,两个月之期也到了,韩菀终于决定,把密信断了。   从她离开至今,已经快一年了,也差不多了。   韩菀接过信筒,当场就拆开了,而后对小货行掌柜道:“密信之事,就到此为止了,往后不必再传。”   她做决定和下令之时,穆寒素来是只会旁听或领命执行,并不会出声干扰。   只过后,他迟疑一下,还是低声劝:“要不,还是再多看两月?”   话出口后,他屏住呼吸。   穆寒明知自己这个反应是不对的,可他控制不住,下意识捏紧拳,等着韩菀的回应。   韩菀轻轻一叹,心里极怜惜,她握住穆寒的一双手,柔声说:“不了,快一年了,我总不能一辈子都盯着的。”   她笑看着他:“差不多了。”   穆寒双眼逐渐亮了起来,韩菀不会形容,只穆寒此刻的眼睛,比从前任何一个时候都要亮,映着挂在车檐下的风灯,仿佛两颗晶莹剔透的琉璃珠。   他抿唇笑,片刻估计觉得不对,赶紧往下压了压唇角。   韩菀见了好笑,亲了他一下,靠着他的肩膀:“好了,咱们回家吧!”   “嗯!”   ……   穆寒的笑容明显多了起来,仿佛往昔沉沉压在他肩背上的所有东西都一夕间移了开来。   细鞭轻轻甩着,大黑马嘚嘚嘚嘚,马蹄声轻盈又欢快,顺着蜿蜒的黄土道,往山麓炊烟袅袅的小镇而去。   韩菀的心柔软,她侧头,轻轻靠着他的臂膀。   穆寒伸手箍着她,下颌贴着她的发顶。   暮色四合,灯火微黄,映着一双人影投随马车轻轻摇晃,贴在一起。   回到家中,两人一起吃晚饭,穆寒又把鱼肚子和鱼鳃的嫩肉都夹到她碗里。   韩菀要分给他,夹着递到他唇边,他抿唇笑,摇头:“我不用,你吃。”   他捧着她的脸,轻轻啄吻了一下。   灯光映着他的眼睛,流光溢彩。   这顿饭最后吃得有点潦草,两人时不时亲吻对方,韩菀被他吻得心软成一滩水,最后连盘碗都没有收,他就抱着她回了寝屋。   今夜穆寒情绪格外激动,往日他都是极小心克制的,可今儿稍微有些压制不住。   灯盏静静燃至深夜,今日主人忘了添油,火光微微闪烁,有点微弱。昏黄的灯光下,帷帐低低逶垂,今日新铺上的罗绸提花褥子一片狼藉,韩菀眼尾晕红,有未干的泪痕。   穆寒肩背被抓咬的痕迹有些深,因怕吵扰邻人,她一直咬着他的肩膀。   韩菀昏睡过去了,连穆寒给她整理都不知道,次日醒来,已经日上三竿了。   褥子换了新的,干干爽爽,她身上一身簇新寝衣,就是有点爬不起来,身子骨懒懒的,提不起劲,连午膳都是在榻上吃的,穆寒抱着她喂。   什么都不用做,两人腻在一起就很开心。   累是有点累的,但感觉到穆寒的变化,韩菀心里还是很高兴。   她搂着他的脖子撒娇:“要去泡汤泉。”   “好。”   只要她说,穆寒就没有不应的,昔日冷硬刚毅的眉目,如今氤氲化不开的喜悦缱绻,柔软得仿佛一江春水。   穆寒很快收拾好,把换洗衣物和她爱吃的果子小零嘴都装起来,提着小包袱背起她正要出发,谁知外头却洗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去不成了。   不过没关系,把廊下的羊绒毯子铺开,他们一起看雨。   穆寒把洗净烘干的大块羊绒毯子搬出来,铺开在正房前的廊下,把韩菀抱过来放下去,她脚丫子还是赤着的,今天就没下地走过路。   韩菀微微翘唇,看着他搬小炕几出来,小香鼎风炉砂瓶茶盏,还有果子小零嘴,明明出出入入布置忙碌得紧,只那双目晶亮,步履和背影有说不出的轻快。   从昨日开始,他这种状态就一直到现在。   等他弄好了,盘腿坐下把她抱在怀里,韩菀笑他:“高兴吗?”   穆寒抿唇笑:“高兴。”   他有些羞赧,但还是点了点头。   喜悦自心底汩汩而出,梦想成真,眼前这方小小的庭院,他一辈子的家。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马上就发哈!(*^▽^*) 第103章   平凡而幸福的生活,再有韩菀坚持不懈的给予信心,穆寒终于慢慢褪去不安。   他感觉踏实,他终于确信,他和韩菀真能在这个美丽小山镇里当一辈子的夫妻。   韩菀再要帮着一起收拾碗筷,把换下衣物拿到盆里泡着,做一些轻巧的家务小活的时候,他反应也没有那么大了。   韩菀知道,这是因为他的心终于落到实地上去的缘故。   她心里很高兴,她这辈子选中了穆寒,她希望二人能互敬互爱,携手到白头。   她不想他总是这么小心翼翼待她,那么卑微,那种低至尘埃的仰望实在让人心疼又难受。   现在就是一个好的开始。   韩菀相信只要继续这样过下去,慢慢的一点一点,终有一日她会把曾经经历和旧环境深深篆刻到他骨子里的自卑,给剔除出去。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过下去,韩菀和穆寒,都对未来充满希冀。   然而世事,往往就是这么出人意料。   每每总爱在人做好了种种规划的时候,突然就一个大拐弯。   急转直下,教人骤不及防。   ……   六月末,是穆寒生辰。   韩菀早早就准备起来,要给他好好庆祝生辰。   穆寒长得这么大,都没认认真真过过一个生日。没进韩家时没这个条件,后来获救,布媪倒是记得他生辰的,只是奴隶营出生的妇人,根本就没过生日的概念,对她来说这就是个普通日子,自己的不过,儿子的也是。   后来还是和韩菀在一起后,她偷偷在那日祝福他,并让人给他下长寿面。   但也仅此而已,当时两人关系没曝光,偷偷摸摸只能这样。   现在可不一样了。   韩菀问了问,心疼得紧,只一心一意要好好给他过一个生日。   今年穆寒二十五岁。   她信誓旦旦表示:“今晚我要给你做一碗长寿面。”   韩菀睨他:“你可不许阻着我。”   穆寒笑,就一次的话,他想了想,点头答应了。   他心里也是甜得紧的。   亲了亲她,“我下晌来接你。”   说着,牵着韩菀的手往里走。   现在两人正在汤泉洞穴外,穆寒一边睃视山穴,一边低声叮嘱她:“这几天都下雨,外头石台湿滑,你莫到前头去。”   韩菀“嗯”了一声,把写好裁下的一张小布帛递给他,“东西你记得买。”   是布置穆寒生辰小宴用的,虽只有两人庆贺,但韩菀力求尽善尽美,想着想着又添了许多要采买的小物事,她都写在这布帛上了。   今天穆寒进城。   其实原定是昨日进的,只连续两日大雨,耽搁了出山的时间,昨日回家天色已晚,来不及了,只能今天再去。   梦想成真,穆寒充满干劲,他就不大满足于原先的狩猎频率了。   他要养家,养妻,他希望能给韩菀更好的生活条件。   夏天将尽,要入秋了。秋天过后,就是冬季,他希望打更多的好皮毛以供选择,挑出最好的一批,再硝好备着她用。   还有好炭炉子,干笋干菌熏肉等南北食材和取暖什物,他都想买最好的。另外他还想改一改西厢和小书房,书房盘一个坑,西厢改成暖房,好冬季也不缺新鲜蔬菜。   深山里有打不完的猛兽,他有使不完的力气,不过就勤跑几趟的事而已。   韩菀说不过他,他这样她看在眼里其实她也很高兴,于是就由得他了。   “早些回来,我等你来接我。”   韩菀半叮嘱半撒娇,圈着他的脖子亲了亲。   她最会哄人的,有心撒娇的时候能把人的心都哄化了。穆寒和她额头贴额头,二人亲昵了好一阵子,眼见时候真不早了,再不走就迟到了,他这才安置好她依依不舍离去。   照理仔细检查过后,这才匆匆往山下掠去。   穆寒速度很快,回到家中套好马车,赶到和阿硚他们约好的镇头,小伙子们已经到了。   见得他来最后,小伙子们挤眉弄眼一阵暧昧的嬉笑和打趣。   阿硚他们昨天也进山了,今天刚好一起去潞邑城。   把猎物一并搬上小马车里,穆寒一挥细鞭,大黑马的的嘚嘚,人和马踏过湿润的黄土路,有说有笑往东边去了。   大家都很熟稔了,不管是人还是路程。   穆寒击毙猛兽每每在要害处一着中的,毛皮极之完好,非常难得,短短几个月在潞邑行内已颇有名气,不过他来去低调,除了交易的掌柜没外人见过他。   那掌柜也十分识趣,价格一提再提,并不给人钻空子的机会,因此穆寒也不用换人。   阿硚他们跟着去过两次,掌柜把他们的猎物也一并全要了,价格看在穆寒面子上也十分优渥,不比自个零售差多少,因此也很乐意,自此就少了一道摆卖的工序。   今日和平时原也没什么两样,大清早出发,半上午时抵达潞邑城,直接去寻了那掌柜,把东西都清点妥当钱货两讫后,穆寒拒绝了掌柜的招待,直接和阿硚他们离开了。   大家没闲逛,直接买好各自需要的东西,然后就出城回家了。   穆寒归心似箭,只出城门没多久,就遇上了幺蛾子。   “都停下来,过去,去那边排队!!”   远远望见一队官兵小跑过来,拒马栅栏长案坐席,腰佩大刀手执长矛,正在驱赶路上熙攘来去的人流车流。   “又来了!!”   众人一见,登时怨声载道,这是又遇上设卡征兵了。   今年开始,一直在征兵。   梁京大变在即,大战将兴,现在连普通庶民都有所察觉了。按户籍的征兵工作早就已经结束了,这设卡拦截,主要是筛没有户籍的流民和逃奴。   如今这世道,每次筛都会有不小的收获。这些被筛出来的,本国流民还好,要是外国的或者逃奴,那届时就是打头阵填炮灰的命。   阿硚低声:“穆大兄,我们绕路吧。”   他们不怕,主要是穆寒。   穆寒和韩菀倒是有新办户籍,年轻男女,落地成亲,穆寒这武艺这血统,韩菀这仪态这外表,镇里乡亲其实都猜了一个八九不离十。   从前户籍肯定不能用了,他们成亲后,老亭公就去县里找了关系,给他们新办了户籍。   户籍有,但问题是穆寒眼睛经不起近看,一个个上前检查的话肯定露馅。   以前穆寒也遇上过几次,他直接绕路避开,以免多生枝节。   今天也是,离得远远望见,穆寒点头,随即一行人掉头,绕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这一绕,得绕很远。因为官府也预防闻风而遁,每每会在东南西北各方的大小要冲都设卡,然后让甲兵在其中驱赶监视,并不会做无用功。   好在阿硚他们是本地人,路很熟,不走要卡也无妨,专捡些偏僻的土路小道,七拐八拐,就绕出来了。   就是耗时久,这一绕,就耗了差不多一个时辰。   走得快汗流浃背,水囊早空了,大伙儿嗓子冒烟,拐出大路见得茶棚,赶紧冲上去。   方才有机灵的,也缀着他们一起走,穆寒等人也没驱赶,一大群人把茶棚坐得满满当当,吆喝叫东家快快上茶。   走慢一步的,或者没钱的流民就坐在边上的草丛上,茶棚东家是个心善老伯,上完茶后,也一人舀了一瓢生水给他们。   歇了脚,饮了茶水,不免就聊起天来了,天南地北来处去处,因着算有共患难的情谊,茶棚气氛也算十分热络。   穆寒本不吭声。   他寡言内敛,这类场合,除非有人问他,他会简短回一句,否则他都是旁听。   不知怎么说着说着,大家就说起郇河水来了。   “……你们是不知道啊,郇河水涨得厉害啊!”   “诶,你们这边雨还不算大,我们几个是牟县来的,那边暴雨倾盆已连续半月了。”   “我们十四出来的,还再下,一点都没见停!”   阿硚好奇:“那你们这么早跑出来做什么?”   那流民摇头叹气:“还是你们这边好啊,大人们有些良心!我们那边不行,郡里拨下来的俢堤钱,十用其一就算好了。”   “我们兄弟几个就是筑堤民夫,一清二楚,那堤坝老旧得紧,只怕……我们乡又低洼,敢不跑么?”   “唉。”   “说来,今年雨水真多啊,没想到上游比我们这边还厉害。”   “厉害多了!”   “我看啊,今年洪涝是跑不了的,只怕还会决堤,……”   “是啊是啊,唉,……”   阿硚皱着眉头听着,都是庶民百姓,心下不免难过,但好在他们潞邑地势高,距郇河也不算很近,还好。   他想和穆寒感慨两句,谁知侧头一看,穆寒端茶就唇的动作凝住,一动不动,神色一下子沉了下去。   “穆大兄,穆大兄?”   喊了两声,穆寒回神,不过却没说什么,他抿唇站起身,对阿硚说:“我有些事,你们先回去。”   话罢卸下马车,给了点钱让茶棚老伯帮忙看顾车架子,他翻身上马,一扯缰绳,调头往南而去。   穆寒直奔毗邻郇河的岙陵城。   岙陵距燕庄百里,一路他打马疾奔,大黑马累了,把它拴在隐蔽处吃草休憩,他足尖一点提气往前飞掠。   半下午的时候,他赶到岙陵码头。   登上大堤,黄浊的郇河水引入眼帘。   水位很高,已在大堤顶部下不足一丈的地方晃晃荡荡,河水滚滚异常湍急,卷着浪花拍击大堤,又奔腾着往下游冲去。   码头已开始限人限船的,不是大船,不允许出港,来时所见的繁华大码头一下子空荡了许多。   穆寒一见,心下就是一坠。   这大半月来的所有欢欣喜悦俱悉数一扫而空。   他感到不安。   韩氏。   郇王。   韩氏如今最需要的就是稳,而郇王最缺的就是钱,在韩菀的大力斡旋后,如今不过刚刚好维持平衡罢了,一旦出现大灾,只怕……这个平衡会顷刻被打破。   怔怔许久,穆寒深吸一口气。   他闭上眼睛。   现在说这个还有些为时尚早,或许,或许上游的雨已经停了呢?   不过就是沿河百姓的猜测议论罢了,天时难料,一旦雨停,情况就能立时扭转。   况且就算雨不停,大堤也未必就支持不住,郇国这么大,几个小缺口并不算灾。   穆寒攒紧拳,这般想足好几遍,这才勉强压下不安。   ……   暮色四合。   天空灰云在缓慢流动,天黑得略早一些,飞鸟盘旋归巢,朦胧的暮色笼罩着燕岭东麓下的小小山镇。   穆寒回来得有些晚了,本来预定中午到家的,但到了入夜,他才匆匆赶回去接韩菀。   他急忙道歉:“菀儿,路上碰到设卡征兵,绕得有些远,我……”   “没事。”   韩菀踮脚亲了亲他,笑道:“这有什么的,晚点就晚点呗,我又不是没吃没喝的。”   每次去汤泉那边,为防有什么事耽搁了,总要备上好几天的食水和膳食的。   韩菀就是有点点担心穆寒而已,没事就成了,现在也不算很晚不是?   “好了,我们回家!”   两人手牵着手,沿着小巷往家中行去,一路与迎面的乡亲打招呼,韩菀笑容灿烂,她兴致勃勃,今儿要给穆寒过生日呢。   唯一就是穆寒采买回来的东西已来不及布置,她有点惋惜,不过吧,长寿面是一定要做的。   回到家中,点齐油灯,韩菀挽起袖子,赶紧先去了庖厨。   她对自己的技术不是十分有信心,因此得赶紧开工,以免耽误了穆寒吃长寿面的时辰。   掀开棉布,揪了揪面团,感觉差不多了,她十分满意。这面还是穆寒帮着和的,她一个人拿不准分量力气也不够。   她揪下一小团,开始笨拙揉按起来,揉了一阵子,用面杖慢慢压开,尽可能地压薄,而后撒了粉折叠起来,用刀切成细丝。   其实也不是很细,但还好,算得上一把合格的面条。   她赶紧往锅里添了水,烧开,再放面条进去煮了煮,赶紧捞出来,然后填上备好的骨头汤,加上鸡蛋焖肉和烫的青菜。   韩菀人生第一碗面条就做好了。   很笨拙,手忙脚乱,但是她亲手做的,连同其他菜一起提回屋里,这面她要自己提,小心翼翼从竹篮里捧出来,放在穆寒面前。   她亲了他一下,笑意盈眉:“阿寒生辰吉乐!健如松柏,岁岁长青!”   她把木箸塞到他手里:“你快尝尝?”   暮色中,小家亮起昏黄的灯光。橘色的光晕驱走黑暗,小小庭院宁静又安详,屋里摆设悬挂了许多红色装饰和摆件,都是韩菀这两天布置的。   温馨宁静的家中,她笑意盈盈看着自己,那双纤纤玉手还沾着水渍,一大碗的长寿面热气腾腾正在他面前。   这是她亲手给做的。   但凡在今日前的任何一天,穆寒都会带着无限欣喜珍惜地吃下去,这必将是他人生中吃过最好最有滋味的一碗面。   可现在,他如同嚼蜡。   “好吃吗?”   “好,很好。”   穆寒低头吃面,把一大碗面条连同汤汁都吃干净,他亲吻她,勉强笑着说。   因现在为时尚早,也因着深藏的一丝私心,穆寒并未将今日发现告知韩菀。   他强自压下不安,竭力维持这好不容易才祈求得到的幸福平静。   ……   只可惜,他的幸福是如此的短暂。   事发,非人力所能挽回。   接下来的半月没下什么雨,甚至还出了好几天的太阳,穆寒渐渐心生期盼,正在他悄悄祈祷有惊无险的时候。   一天深夜。   嘚嘚急促马蹄声打破小山镇的平静,“怦怦”擂门,“主子,主子!!”   是小货行掌柜的声音。   韩菀翻身坐起,瞬间就醒了,她说过地址,只当时不过以防万一,她再三强调过,非重大变故,断不可打搅她。   两人迅速披衣起身,大门一开,掌柜“啪”地跪倒在地,呈上一个信筒。   筒身除却一枚火漆,还多了一枚印鉴。   十万火急。   韩菀“啪”立即拆开,飞速打开,神色当即沉了下来。   穆寒手脚冰凉,心沉沉下坠。   “什么事?”   韩菀蓦抬眼,她声音不大,在这个寂静的夜里却异常清晰,“郇河大决。”   陈孟允原话,国库不充,战事在即,又逢大灾。   变生,危矣。   如虎在侧。   作者有话要说:   穆寒知道,要是郇都那边真出问题,会紧急传信给韩菀的,所以他才没说,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幸福太珍贵了诶。   明天就一更啦!你们么么啾!!(づ ̄3 ̄)づ明天见了宝宝们~~   最后还要感谢"到处磕磕”扔的地雷,笔芯笔芯!! 第104章   时间回溯到三天前。   韩家人并陈孟允韩渠等现今正在西郊。   作为王驾随行人员之一,他们正与众官员勋贵内外戚眷以及大小商贾们一起,众星拱月般簇拥着西郊行宫安置居住。   梁京风起云涌,各国俱外松内紧,不管私下做了多少的动作,诸国君主都摆出一副比较闲适的姿态。   郇王也不例外。   每逢夏季,郇王都会去避暑行猎,今年自然会去。不过今年由于雨水多,离邑尤其厉害,那边不大适宜进山,于是就没去,而是选择了西郊云岭。   如今的韩氏,明面投太师公羊夷,实际上更是通过公羊夷投向郇王,用不着争取,也是必有随驾名额的。   于是在两月前便已随王驾出了城,西郊行宫附近大大小小的别院,郇都贵人起起落落,旧时韩父在世时韩家有别院,如今又回来了,韩家人就住里头。   不管梁京如何各国如何,反正这两月的西郊行宫一带,是君臣同乐笑语晏晏。韩家人一开始也如此的,可随着暴雨连连,这凑趣的心情就再也保持不下去了。   韩氏别院里头,紧张的气氛已持续了将近一月。   穆寒一眼就看出问题,郇都这边怎可能不知?   这简单的厉害关系大家心里都非常清楚明白。   郇都这边的信报,只有更早更详细的。   这几年天时着实不和,旱灾才刚刚销声匿迹不到一年,今夏暴雨又笼罩北地各国,燕陈鲁缙信郇,甚至有许多地方,从春末开始都没见过一次阳光。   郇国也是,四月初开始,全国各地广泛大降雨,其中以西南的郇河上游为之甚,连续大暴雨,最严重的时候,倾盆大雨一连下了半个月。直到现在都没停,还下着。   其实在水灾初初出现苗头的时候,韩氏众人敏感的心就绷了起来。可上苍没有听到他们的祈祷,郇河上游这雨始终不见停歇,如今郇河水在堤坝面上晃晃荡荡,随时都有决堤的危险。   众人心焦如焚,万一决堤大灾,这如何是好?!   这等大战将兴的关头,郇王如何肯拿出巨资来赈灾?这计划外的耗费,只怕是要从其余地方填补了。   韩氏和郇王郇国之间好不容易才维持住的平衡,只怕要顷刻被打破!   连日来,不管是孙氏韩琮,抑或韩渠陈孟允等人,在外强颜欢笑,实际火烧火燎,只祈祷老天开开颜,不要在这个最后的关键时刻再生大变故了。   可事情,往往就是这么好的不灵坏的灵的。   一封接着一封的加急信报,全都暴雨未歇,哪里哪里又堤危。   众人的心,也如同这阴沉沉的天气一样,一坠再坠到了谷底。   终于,七月初九,急讯至。   郇河大决!   ……   郇河上游连日暴雨,郇河水汹涌澎拜,冲垮广牧、河池、沮阴、彭阳、临邑、禄城、延阴等三郡七城多段堤坝,冲出大缺口。   洪水瞬间一泄千里,水淹将近四分一的郇国,东南现已成了一片泽国。   有一个人大喜,那就是杨膺。   暴雨殃及整个北地,燕陈鲁缙信郇,四邻都这样,并不怕郇国因此落於下风,只要赈灾及时就好。   好一个赈灾及时啊!   连年天时不和,杨膺作为郇王心腹,是最清楚郇王和郇国国库的人之一了。他一得悉消息,差点仰天大笑三声,他本来只能等日后才能慢慢设法收拾韩氏的,现在不用了。   夜半,急讯连至,郇王当即召了一干心腹重臣夤夜议事,杨膺上前一步,拱手道:“王上,军资万万不可动,为今之计,只能另外设法!”   杨于淳眉心一跳,也顾不上其他,当即断喝:“此言差矣!如今梁京风云变化,外有强敌虎视眈眈,怎可在此等关头行杀驴烹狗之举?!”   他心下大急,杨膺话意昭然若揭,他索性也不迂回,当即出列对郇王高声道:“王上!韩氏归投已一年有余,明暗诸事皆竭尽全力,这都是有目共睹,若对它动手,只怕会寒尽人心啊!”   杨于淳虽不管这些,但韩氏作为他也略有所闻的,一听决堤消息他就知不好,如今唯有抓住这个及人心全力斡旋。   “王上,此策断不可取!!”   杨膺怒道:“伯钦此言不妥!!非常之时,非常行事,韩氏当初不过迫不得已相投罢了,谁人不知?岂会寒人心?休要危言耸听!”   “何谓迫不得已?哪怕真迫不得已,这一年多来,韩氏不遗余力难道有假?”   “况且各国诸多事宜还与韩氏有关联,一变而万变生,弊大于利,……”   偌大的偏殿书房,杨氏父子激烈争辩,众人一时都插不上话,最后还是郇王揉了揉眉心,“好了,此事容后再议。”   还是赶紧先议一下怎么赈灾吧,不管韩氏如何,这第一道赈灾王诏得今晚连夜就发出去。   匆匆商议了大半个时辰,第一道王诏立即发了出去,大面的赈灾立即就开始了,第一波筹措交给公羊夷,杨于淳王明辅之。   三人匆匆就去了,连同其余重臣,连夜就忙碌起来了。   杨于淳忙得连饭都没顾得上吃,只饶是如此,次日还他还吃抽了一点空,赶了韩家别院一趟。   告知了郇王并未表现出什么不好的态度,让韩家人莫要急慌自乱阵脚。   杨于淳肃然:“姨母琮弟放心,我定会全力维护韩氏!”   ……   但其实连杨膺都不知道,郇王早心意已决。   他当初之所以接纳韩氏,不过权衡形势之后的选择罢了,作为一个鹰派君主,他心里应其实更偏向直接强取豪夺的。   很难说没有不甘和遗憾,毕竟底下弄这件事,已经弄了长达四五年之久。   所以几乎是水灾刚有苗头的时候,往昔因审时度势而压下的念头,又重新冒起头来。   杨膺确实足够了解郇王,其实不用他提议,在接到郇河大决急报那一刻,郇王就拿定主意。   之所以没有表露出来,全因爱惜杨于淳。   杨于淳虽和郇王有些理念不合,但作为一个君主,他还是非常爱惜像杨于淳这样少年英才又鞠躬尽瘁,对朝廷对国家尽心尽力的能心腹能臣的。   为了杨于淳,他可以缓一缓,先让人劝服他之后,才再动手。   这个任务,郇王交给公羊夷:“伯钦中直,劳老师费心了。”   公羊夷其实也惋惜韩氏,但事到如今,他拱手:“是。”   郇王往后靠在凭几上,端起茶盏呷了口。   也怪韩氏命不好,上天注定他还是得采用一开始的计划。   当初栗氏及其他针对韩氏的布置,花了这么多年时间,当然不可能就这么直接废了,表面是陆续撤去,其实是由明转暗。   用不上无碍,倘若日后形势有变,立马就能用上。   没想到,还真一语成箴。   郇王招手,让陈堂上前,低声吩咐几句,“加派人手监视韩氏。”   ……   郇王和公羊夷的对话屏退了所有人。   当韩氏还是有感觉的。   第一,是根据郇王为人行事以及当年旧事所做的判断。   第二,太子丹那边的消息。   太子丹在郇王宫和郇朝廷都有许多眼线,他密切关注郇王,郇王私下召见公羊夷的事他察觉了。   另外最重要一个,太子丹等人对郇王的了解非常深,几乎不用探,他们就断然,郇王必不会挪动军资的,他必会另行设法。   这个设法,韩氏首当其冲。   第三,罗平发现,有人监视韩家别院。   种种痕迹,归于一处,洪灾一发,瞬间打破昔日好不容易斡旋得出的平衡。   韩氏处境只怕危如累卵。   “怎么办?”   所有的人,都集中在大厅,心腹亲卫里三层外三层守卫,罗平亲自检查过几次折返,确定无碍,大家才敢开口议论这件事。   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孙氏坐不住,攥住儿子的手,焦急来回踱步。   韩琮紧紧抿着唇,一下子遇上这等大风浪,他倒是竭力左思右想,可到底年少经历浅,未曾得法。   他自幼又体弱多病,一急,唇色发白,焦灼看着厅里老家臣老心腹们,只盼他们能想到方法。   可韩渠陈孟允他们能有什么好办法?   他们是很好的辅助者,但到底不是掌舵人,能力还有最重要的是身份使然,注定他们无法在这错综复杂的危机关头上孤注一掷。   此等大事,非得一个有魄力的掌舵者去主持大局不可。   一连大半月,韩渠冯念等人嘴角一大串燎泡,为防露端倪,他们还用针刺穿抹上口脂,私下黄连药茶不断嚼灌。可现在,黄连药茶都不管用,一夜之间口舌嘴角燎泡如雨后春笋,疼得吃不下饭,可也没人顾得上。   韩渠顶着韩琮视线,心焦如焚,来回踱步,这大半月来他是生生老了几岁。   陈孟允霍站起:“不能再等了,我们得立即传信给主子!”   所有人刷地看过来。   半晌,韩渠气道:“好啊,好你一个陈孟允,你知主子下落,竟,竟一直不吭声!!”   他气苦,从主子离家到现在,足足找了一年,一直都没停过,这个陈孟允明明知道,他居然一直不说?   陈孟允叫屈:“这是主子之命。”   “我也不知主子身在何方,只是主子曾命我撰写局势变化,我也是主子离家后在来信,才知主子之意。……我只管传撰写,传至何处我也不知啊!”   大家也顾不上吵吵这个了,韩渠赶紧催促:“那你还不快点写!!”   ……   陈孟允飞速撰写急报,这封急报,再第三天的深夜,送到韩菀的手中。   韩菀没有犹豫,侧头看穆寒:“收拾一下,我们马上回去。”   经历越多,年岁越长,韩菀越明析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自己该怎么做。   人立身世上,有家国有黎庶,有亲眷也有爱人。   她不能放弃哪一边。   唯在变化中不断调整自己的位置和应对方式。   她知道平静幸福骤然打破穆寒会不好受,他会抑制不住惊慌,低沉,难过,甚至痛苦。   旧环境对于穆寒而言,就是一个囚笼,好不容易走出来,现在又要回去。   有了希望,甚至得到希望,之后再失望,个中滋味如何,韩菀能想象得到。   可是韩菀并没空解释太多了,她也顾不上掌柜就在一边,踮脚亲了亲他,低声宽慰:“我们既然牵了手,就不放的。”   “我们已是夫妻。”   她握住他的手,触手如冰般沁凉,她双手紧紧包裹住,按在心口温暖它们。   穆寒努力露出一个笑:“没事的,那我们快些回去。”   勉力佯作若无其事,但他有些想落泪,身体仿佛一半置于寒冰另一边烈火,心脏一阵难以忍受的尖锐锥疼。   疼得他有些呼吸不畅,但他忍住了,应了一声,迅速转身回屋去收拾衣物。   跨进门槛那一刻,倏两行泪落下。   穆寒一抹眼睛,快速打开柜门,取出包袱皮铺开,取了两身换洗衣物和银钱,迅速打了结背身上,立即返身出去。   牵着大黑马出了院门,韩菀亲手锁的门,将钥匙仔细收好,她告诉穆寒,他们以后还会回来的。   穆寒勉强笑笑,应了一声。   但他有预感,不会回来的了。   翻身上马,嘚嘚马蹄声踩在古朴的小巷内,迅速远去。   在即将拐弯的时候,穆寒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月色朦胧,黢黑的山麓下,小小的庭院黑瓦粉墙,一支杏枝伸出墙来,正随夜风轻轻晃动。   宁静,安详。   一瞬已经远去。   一个月前,他还在为他们当一辈子平凡幸福的小夫妻而喜不自胜。   谁知,这幸福竟然如此短暂。   心口一恸。   忽有泪滑下。   悄然无声,他勉力忍住,飞快伸手抹去。   这是不对的。   这绝不应该。   韩菀回头看他,好在夜色黝深,穆寒背光,他深吸一口气,强自控制自己压下所有情绪,没让她发现。   “小心些。”   护着韩菀过了石坎。   膘马一跃,一拐弯,小院再看不见。   马蹄声疾疾,穿过一条条熟悉的小巷,很快,就离开了这个曾经洒下无数欢声笑语的山麓小镇。   作者有话要说:   还是得回去了,旧环境对穆寒不友好啊。不过放心,寒哥需要觉醒了!   今天就一更啦!明天见宝宝们~么么啾爱你们!!!(づ ̄3 ̄)づ   最后还要感谢给文文和专栏投雷的宝宝哒,笔芯笔芯!!   spuzzley扔了1个地雷x12   天空华炎扔了1个地雷   温酒酒酒扔了1个地雷   虚芜扔了1个地雷   头戴乾坤圈扔了1个地雷 第105章   韩菀和穆寒日夜兼程,在三天后赶回郇都。   消息灵通或相熟的人家,此时已得了些消息,据说经过长达一年的坚持寻找,韩氏终于找到韩菀踪迹了。   而在这个时候,韩菀已设法和太子丹见了一面。   回郇都以后,她没有回家没有去西郊,更没有去朱雀大街的总号,而是第一时间传信给太子丹。   两人很快联系上,并已最快的速度碰了头。   熙熙攘攘的郇都近郊,暮色下人车往来络绎不绝,近卫谨慎睃视后关上窗,回身点点头。   太子丹卸下斗笠蓑衣,“此一次,韩氏断不能幸免。”   太子丹和韩菀对视一眼,两人神色皆沉凝,韩菀是审时度势并无半点侥幸心理,而太子丹却是对郇王此人有足够深刻的了解。   他断言,郇王心中必然已有了决断。   至于为何到现在都不曾表露自己态度,太子丹猜测:“只怕对杨于淳有几分惜才之心。”   提起杨于淳,他也不禁生出几分惋惜,真想不到杨膺那等狡诈奸险之辈,还能有这么一个儿子,杨于淳其人生于郇国,实在可惜了。   不过可惜不可惜的,现在谁也没空理会太多了,太子丹出来一趟可不容易,双方短暂交流一下讯息,接着就立即开始商议起来了。   “先拖延,而后伺机立撤。”   并没有商议很久,郇王心有不轨毋庸置疑,韩氏现在是危在旦夕,郇国已不能留了。   韩菀当机立断,太子丹也是此意。   只是郇王虎视眈眈,如何撤才是接下来的大难题。   韩菀长吐一口气,韩家人如今在西郊别院,幸也是不幸。幸是不用再走一道城门,不幸的是韩家别院早在郇王密切监视之中,内有勋贵别院包围,外有郇王层层掌握,根本就没法动。   所以必须拖延,先拖延时间,再设法制造撤离机会。   “好!”   “殿下慢行。”   匆匆议定,太子丹立即就得走了。如今天下局势一触即发,他也是郇王重点监视对象,并不能久留。   送走太子丹,韩菀吐了一口气,对穆寒道:“好了,我们回去。”   ……   当天,韩菀回归韩家。   两骑快马踏着微微湿润的黄土道上,在韩氏别院大门前勒停,别院中门大开,韩菀抛下缰绳,带穆寒大步进了家门。   孙氏韩琮站在正厅阶下,韩渠陈孟允罗平田荭等人直接等在庭院的大门左右,站了两大排,翘首迎接家主归来。   韩菀大步而入,硬底短靴踏在青石板地面上,脚步声快稳而果决。一见到她,众人情绪极激动,七嘴八舌:“主子!”   “主子!!”   最后拱手齐声见礼,“见过主子!!”   声音整齐且大,十分振奋。韩菀一露面,众人瞬间找到了主心骨,整个精神面貌都为之一变。   “快快请起。”   “这段时日,辛苦你们了。”   韩菀温声叫起,众人齐齐道不辛苦,忙簇拥上前,情绪极激动,韩菀安抚两句后,大家才总算略平静了些。   她看一眼罗平,罗平心领神会,立马点了点头。郇王对韩氏意图还没摆到明面上,现监视都在被别院外。   时间紧迫,韩菀当即吩咐下去,“去书房,我们议事。”   众人一肃,齐声应是。   正事吩咐完毕,韩菀这才得空望一眼阶上,母亲和弟弟,“阿姐!”   韩琮等很久,见姐姐看他,立即跑了过来。   一年不见,他又长高了好些,只对长姐的濡慕和情感却不曾变,激动得眼眶都微微泛红。   因他高了不少,不好像小时一样搂着姐姐的腰了,于是拉着姐姐的手,和她紧紧靠在一起。   太激动不知道说什么,也不敢说话,怕一出声就失态,韩菀拍了拍他肩膀,拥抱他片刻:“别担心,阿姐回来了。”   韩琮一听,眼眶一热,这一年来,思念姐姐担心母亲,另因着姐姐的骤然离家,他这个小主人还得立即撑起架势来。   他自幼体弱多病,秉性偏软弱,更深刻体会胞姐的不易之余,他其实也不是不吃力的。   尤其是近段时日,惊惶压力,但他还得努力调节,生怕身体不争气病了还给添乱。   被姐姐这么温声拍抚一说,险些没忍住,勉力忍了又忍,这才勉强压住,对姐姐笑了笑。   韩菀又抬头,看了眼孙氏,孙氏抿抿唇,她喊了声:“阿娘。”   接着也没多说什么,大家都等着,韩菀随即移开视线,率先转身往外书房行去。   里三层外三层的亲卫守着,罗平等人里外巡视了一遍,韩菀把他和阿亚罗承田荭等人也叫了进来。罗平等是亲卫府卫领头的,也需要清楚接下来的应对策略和步骤。   韩渠陈孟允孙氏等人坐一边,穆寒罗平阿亚等人坐另一边,韩菀没废话,直接说明白她和太子丹的商议结果。   “郇国已不能留,立即准备撤离。”   这个准备,是心理准备,至于其余的,现在统统都不能乱动。   现在才过去一年多,还有些计划上的暗库和产业还没来得及转移完毕,现在统统放弃了。   全部停下来,钱财等外物不要,只要人。   “接下来,我们要先拖延时间,而后,再设法制造机会遁撤。”   现在即便想撤退,也是一个非常艰巨的任务。   他们离开了韩府,陷入郇王的身侧,如在毂中,如何跳出这个毂是大问题。   必须他们先跳出去这个包围圈以后,才能和太子丹那边的接应碰上头。   事情很多,明里暗里。原先的撤退计划是围绕韩府和总号布置的,现在很多都接续不上了,韩菀和太子丹都在紧急调整。   至于怎么拖延?   小会开得不长,韩菀把自己决定说罢,随后询问韩渠陈孟允罗平等人,后者快速最近一年的明暗重要事件概括上禀,重点是最近一月尤其是洪灾发生之后的。   小半个时辰,韩菀站起身:“我出去一趟。”   她去太师别院,寻公羊夷。   ……   当天,韩菀注巨资捐赈洪灾。   她直接启动一个暗库。   位于长阴县,这是距离郇都最近的一个暗库,直接位于郇畿地界。因着位置敏感,这个暗库转移顺序排在很后面且转移极缓慢,基本没怎么动过。   每逢大灾,郇都商界都例行筹集捐募,其实之前韩渠陈孟允等人商议下,韩氏已往捐赠了很大一笔资物,只是这个和韩菀手笔相比,小巫见大巫,完全没法相比。   韩菀一出手,直接把整个郇都都震动了,上至朝廷大小官吏,下至市井小庶民,就没有没听说这件事的。   啧啧称奇,又交口称赞。   一时,韩氏成为瞩目焦点。   郇王一笑,“韩元娘果然是个聪明人。”   有魄力,有手腕。   弄得他都不好马上动手做什么。   不过他也没打算马上动手,正好也等一等公羊夷。   郇王气定神闲,他是一国君主,他若决心对韩氏做什么,韩氏再怎么挣扎也不过蚍蜉撼树。   双方根本就不是一个级别的。   他还甚有心情点评两句,话罢,才招人来,吩咐传话公羊夷杨膺等人,让后者示意门下。   之后,会陆续爆出其他的巨资捐赈,将一人风头转为群策群力,韩氏也就不再瞩目了。   ……   郇王那边什么反应,韩菀就没多理会了。   太子丹猜测郇王顾忌杨于淳,应不会马上动手,但此事太重要她不可能将希望放在其他人身上,她直接用一个暗库,为韩氏争取了一段宝贵时间。   接下来是第二步。   郇王如今视韩氏为囊中之物。其实有关栗氏的部署没有真正撤下,这韩菀早就猜到,她也不是没有应对手段的。   这也和韩氏应对即将到来的乱世的策略相吻合。   最近一年多,韩氏一直借用各种方式在转移产业或由明转暗,如今虽没有完全达成目标,但已完成了大半,重要核心的部分都基本挪移完毕了。   她随即命传出暗号密信,下月初一,位于危险区域的人和物统一撤退。   若距离远赶不上初一的,接信尽快安排撤退。   不过上述的还是小事,韩菀亲笔后直接发信即可,接下来才是最难的。   位于韩家别院的韩家人以及一众韩氏总号中高层,还有留在郇都各人家眷,该如何伺机摆脱郇王钳制,撤回信国?   后者还好,前者才是现今最大最大的难题。   韩家别院位于行宫左近,文武勋贵包围,整个大圈子名正言顺里三层外三层的王卫禁军,巡逻卫军每日不断,重点已若有似无已放在韩家,明暗监视日夜不断。   现在的韩家人,深陷郇王掌中,这座别院,已与囹圄无异。   这王卫禁军,是郇王本人的近身保护力量,就连太子丹也没能渗透什么。这方面能提供的帮助并不多。得韩家人先自己设法跳出来,才能和接应汇合。   目前这等钳制力道,韩家人根本动也不能动,想要脱身,唯有先设法削减。   韩菀和太子丹商议,拖延成功后,第二步得引郇王离开。   郇王一旦离开西郊行宫,势必会带走大批的王卫禁军,到那个时候,韩家人才有伺机脱身的可能。   该怎么引?将郇王引到哪里?   当然是越远越好。   目标定在郇都的话,那太近了,没什么意义,一天快马即可几个来回。   得尽可能远一些。   那在如今的这关头,如果想引动郇王,那就非得他最看重的物事不可了。   这样的物事有吗?   有,且仅有一个。   那就非得是与军方有关的大事件不可。   郇王志在天下,在这等大战一触即发的前夕,郇国正备战当中的雄军在他心中位置凌驾一切,哪怕洪灾和韩氏都不可能比得上的。   这个时候,韩菀非常庆幸,郇王曾经利用韩氏做掩饰办过这么多的事情。   一次一次运输,偶尔还要出面购置,每次一点点的消息,积小成多,时间长后,韩菀难免对韩氏任务结束之后的事情有点模糊轮廓。   太子丹和韩菀就曾猜测过,屡屡有重船登岸的昌平和安阴之间,很可能隐藏着郇王一个军营,并且很不小。   郇王在刺探各国军事实力,各国也在不断刺探郇国的军事实力,郇王这是要安下一张牌,以备出奇制胜?   太子丹证实了这个猜想。   这一年间,他通过不断遣细作尾随和在两地之间的郡县打探,终于确定真的有,并且藏兵应在十万出头。   这是太子丹昨日告诉韩菀的。   韩菀吃惊,这足足愈如今郇王总兵力的三分一啊。   现在郇国明面上的兵力,在二十八万至三十万之间。   太子丹探出这个消息已小半年,不过还没动静,他一直在考虑如何利益最大化,是马上“帮助”郇王曝光好呢?还是留作以后作为秘密武器用的好?   正犹豫间,就出了韩氏这事。   当下也不再迟疑,韩菀和太子丹都想到一块去了,两人立即拍板,要在此处做文章。   要引得郇王亲去,事情就得弄大,非常大。   可这是郇国地盘,想要真对大军强硬造成伤害,根本就不可能。   只能取巧。   太子丹和韩菀分头命人去物色药物,一种能造成大范围影响的药物,效果能持久最好,不能也凑合,但必须看着很严重。   韩菀一从公羊夷处回来,立即就叫来了瞿医士,询问有关事情。   太子丹那边也是,他独身在郇国为质,身边厉害医者是少不了的,而且不止一个。   双方交流消息后,最后选定一个方子。这是有十七八种药物调配而成的粉状,可用于食物,也可能用于食水,无需服用很多,即可造成痢疾效果。   痢疾会传染的,还会死人,乡间时见发生,死亡率还挺高的。   一旦营中出现大范围痢疾病情,郇王必被震动。   一下子要寻这么多药出来配置,幸好本身韩氏有药行,不然根本就办不到,也不可能不动声息。   星夜兼程,以最快速度调动。研磨、配置,时间紧迫得都只能在路上进行。   火速运抵昌平附近后,接下来就交给太子丹了。他对这个藏在山中的军营观察多时,了解不浅。   另外最重要的,韩菀身边最好身手的现在都困在西郊别院,如今并不能动。   外松内紧,韩菀表面得不停和公羊夷等人交际斡旋,做出一个沉凝焦急的姿态,回到别院还得暗中之事,从上到下忙得人仰马翻。   一直到得讯药船已顺利抵达昌平,运到那个山中军营的附近,才算松一口气。   接下来,就是等待。   ……   这是又一天入夜,从外折返,韩菀将大家召到外书房来,宣布了这个消息。   “最近大家都累了,抓紧时间休息,随时待变。”   韩菀揉了揉眉心,勉励几句。   韩渠等人拱手告退。   很快就散了,屋里就剩韩菀穆寒,以及孙氏和韩琮四人。   韩琮看看姐姐,又看看母亲,抿紧唇,有些担心,他赶紧抢先站起:“阿娘阿姐,你们也累得很了,早些歇了罢。”   “嗯。”   韩菀站起身,看一眼抿着唇的孙氏,说:“阿娘,您早些休息。”   随即拉着穆寒,快步出去了。   她不想争论这件事,也不会改变主意,更不愿意穆寒受委屈,能避则避,直接离开。   两人很快出了玄关,门一晃,背影转了出去。   孙氏自然是气的,气自己不听话的女儿,但她也不得不忍住,从韩菀回来后,她都忍住没说过什么。   一来,现在不能内讧。   二来,更重要的,她这闺女倔,好不容易回了家,她怕再吵她又会想走。   丝帕绞成麻花,但孙氏还是硬生生忍下了,只能这么默认穆寒跟在她女儿身边。   但当然,不代表她不愤恨穆寒。   韩菀这次回来,头发梳成少妇的样式。很明显,她在外面是真的和这羯奴拜堂成了亲!且这几日同宿同食,必也有了夫妻之实。   她真是恨得两肋生疼,瞪着穆寒后背的目光有如实质,恨不得直接戳出一个洞来。   ……   孙氏的目光,穆寒察觉了。   不但孙氏,他五感敏锐,除孙氏以外的所有或明或暗的目光和视线,他都能察觉。   穆寒这几日承受的压力很大。   世人眼中,他就是以卑犯尊,以一介羯奴之身,竟诱得主子为他出走,甚至还在外成了亲。   冷眼,暗懑,审视,排斥,种种眼光,就算昔日很欣赏他的韩渠,也一下子改变了态度。   就连陈孟允,对此事最平和的陈孟允,也不好开口劝什么。他心里一叹,其实多少也觉得,穆寒确实僭越了。   外书房内人还是那些人,只若有似无的,穆寒成了个异类,再也回不去从前了。   韩菀当然不是不察觉,因此这几日不管去哪里,她一天十二时辰都把穆寒带在身边,从不让他落单。   她太忙,太多太多的事情,也腾不出多少时间宽慰他,暂时只能这样了。   牵着穆寒的手回到她下榻起居的东苑,温媪领着仆婢迎接问安。   韩菀能感觉那种气氛,还有若有似无飞快瞄穆寒的眼光,她心下不悦,“都下去,不用你们伺候!”   她冷冷呵斥,众仆婢心下一凛,赶紧眼观鼻鼻观心,但韩菀心里不高兴,直接不用她们伺候的,“把水提来,都下去!”   她的声音,听着和旧时一样。   韩菀回来以后,一家之主,威仪果决自当如同昔日。   她此刻的声音和记忆中重合在一起,这迥异于在燕庄时柔软娇俏,一时间,让穆寒有点恍惚,仿佛那山麓小镇的时光只是他的一场梦。   韩菀牵着他的手入屋,回来以后,她和穆寒同居同眠,两人是夫妻,本该如此。   她回到屋中后,神态便软和下来,和在没回家前是一样的。她搂着穆寒的脖子,亲了亲他,和他亲昵拥抱了好一会儿,才稍稍拉开距离。   她内疚:“对不起。”   韩菀道歉,是为了穆寒受的委屈。   而韩氏是她父祖心血,还有母亲弟弟,生死关头,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割舍下。   委屈他了,她心疼极了。   穆寒说:“我知道,我都知道。”   他轻轻拥抱韩菀,低头亲吻她,柔声宽慰:“没事的,不必顾忌我,些许小事罢了,我没事。”   他压下所有的心绪,反低声安慰她。真没关系的,他一点都不介意自己受委屈。   况且,这也不算什么委屈。   在他僭越界限,以卑贱之身登天摘月那一刻,所有一切都是他该承受的。   他不在意自己,他只在意她。   她的一切,凌驾于他的所有之上。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肥肥的一章!!明天见啦宝宝们~爱你们!!(づ ̄3 ̄)づ 第106章   室内的青瓷烛台尽数燃起,滴滴答答的雨声,偌大的正房静谧明亮。   韩菀牵着穆寒的手,穿过空旷的明堂,直接进了内寝。   他的衣物就放在她柜子里,妆台也添了男性簪带,杯盏巾帕寝具盥洗,起居坐卧的什物,样样俱一式两份。   回来之后,她光明正大与穆寒同居一室。   韩菀把人都屏退了,小夫妻俩也没再喊人进来伺候,拥抱着低声说了一会儿的话,穆寒往铜盆里兑了水,绞了帕子给韩菀擦洗。   她擦好了,他就着她用过的水随意洗洗。   都妥了后,他去倒水。穿过空旷寂静的明堂,偌大的空间灯火无声,平添几分孤冷的感觉,他沉默打开房门。   门外是戍守的亲卫们,阿亚拍了拍他肩膀,无声安慰,“我来。”   顺手接过铜盆,往庭院的花圃行去。   “哗”一声泼水声,在夜幕笼罩的庭院中甚是明显。   穆寒立在门槛处,有带着潮意的风吹来,对面倒座房灯火点点,他目力极好,虽细雨绵绵距离甚远,但他仍看见对面窗扉人影闻声动了动,有婢女支开一点窗牖往这边瞄过来。   瞄了瞄他,又飞快缩了回去。   穆寒微微垂眸。   阿亚已把水泼了,抖了抖铜盘回到庑廊下,还给穆寒,拍了拍穆寒手臂,“早些休息吧。”   别理会那些乱七八糟的人。   穆寒“嗯”了一声,吩咐两句防务,掩上房门,转身回屋。   穿过空旷无声的明堂,撩起门帘,一抹橘黄灯光倾泻而出,暖融融的香闺,熟悉的淡淡桃花香。   韩菀哈欠连连,但还是在等他,已经把换了一身干净里衣,正盘腿坐在床上微笑看着他。   穆寒就笑:“怎么还不睡?”   “等你啊!”   她笑了起来,眼睛似有星星,点漆般的瞳仁里,就倒映着一个小小的他。   她撒娇:“我要你抱着才睡觉。”   说着伸出手臂,爱娇得很。   穆寒脱了外衣,上前拥着她,轻轻拍了两下,放下帐子搂着她躺在床上。   两人脸贴着脸,她枕着他的胳膊偎在她怀里,嘟囔说了两句话,圈着他腰的手往他襟口一钻,顺着他结实的胸膛抚摸下去。   往时这个动作,就是想他弄她了。   韩菀其实挺累的,疲惫的精神和身体让她生不出欢.好的欲望,但她心疼穆寒,心里惦记着想要抚慰他。   但穆寒拒了。   捉住她往下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亲,留烛的灯光微微穿过纱帐照在她的脸上,他心疼看着她眼下淡淡的青痕。   他温柔亲吻她:“快睡吧,好不好?”   粗糙的大手轻轻拍着她的背,有节奏一下接着一下,韩菀想说什么,只眼皮子沉重得紧,才一会儿意识就有些朦朦胧胧。   她很快睡了过去。   穆寒却很清醒。   夜深人静,墙角留烛投下一圈微黄的光,照亮的方寸,屋内昏暗若隐若现。   滴滴答答的雨声,穆寒轻轻拍着,一直到怀里的人沉沉睡了过去。   他才小心给她调整一下姿势,让她睡得更舒服一些。   他平躺在大床上。   透过朦胧的纱帐,环视这一室的屏案己桌,以及头顶的彩画粱枋。   穆寒苦笑,兜兜转转,就像一场梦,梦醒后,又回来了。   ……   雨下下停停,韩菀沉下心等待。   终于在第五日,她接到太子丹传来的消息。   药下成功了。   太子丹的人几经艰辛背着药桶翻山越岭,终潜至军营取水点溪流的上游。避开巡视的甲兵,耐心等到晨早取水的前夕,将药粉尽数倾倒进去。   为防药效稀释太过,他们用了原先算计结果超出一倍的量。   根据瞭望,水已经打进去了,炊烟也随即升起。   太子丹说,估摸着,很可能这一两天内就会见到效果,让韩菀时刻准备着。   韩菀意会。   这到底是用的活水,药稀释到一定的程度难以避免,时效很可能会不长的,加上军营中医者不少,最初的惊慌过后,难保不会很快察觉端倪。   很可能不等郇王赶到昌平,真实病因就送到王驾前了。   所以这时机会很短暂,太子丹让韩菀务必抓紧,如果可以,最好能采用声东击西里应外合的计策,以确保万无一失。   太子丹这边能给她提供一些人。   另外,他把好不容易安插进王卫禁军中的几个人也告知了韩菀,并给前者也下了令。   也不知到时候这几个人会不会随郇王离开,现在只能尽可能地准备了。   这是一场硬仗。   郇王即便率部分的王卫禁军离开,也不可能让韩菀有机可乘的,必然会从其他地方补充兵员人手至西郊。   能钻的空子只能是后者初来乍到不熟悉环境,以及精锐程度肯定是比王卫禁军略逊一筹的。   韩菀得率人闯出西郊包围圈,并必须追兵追上她一行之前赶到堰邑,才能和太子丹这边接应的人汇合登船。   “水流湍急,一旦我们成功登船,基本就能确保脱身了。”   韩菀长吁一口气。   现在也不知这洪灾到底是幸还是不行,上游暴雨现仍在持续,郇河水流湍急得根本没法临时堵截得住。只要成功登船,半日时间就能抵达麋郡中陵,将追兵甩在身后。   接着乔装易容,过中陵一路往西南狂奔,即可直抵信国了。   “难处都在前面。”   第一,硬闯包围圈离开西郊;第二则是要赶在追兵追上之前抵达堰邑。   第一个,这些时日都在商量,已差不多具体定下了,值得说说的是第二个。   韩菀问过穆寒罗平阿亚等人的意见,大家反反复复讨论过多次,最终确定,还是穿山而过凶险程度相对而言会是最低的。   “我们直接往云岭突围。”   大案上摊着描绘精细的一张西郊地形图,这还是韩菀和太子丹见面那次后者给的,众人围坐一起神色肃然,聚精会神听讲。   “成功突围后,我们直接进入云岭群山。”   其实从绕云岭从平地过往堰邑距离更近,路也好更走太多的,但问题是被人围追堵截也更加容易。   这可是郇王的地盘。   还是群山更利于他们,郇王追兵的天时地利人和将会被削减至最低,韩菀他们成功遁撤的几率才更大。   对比起郇王和追兵,山险潮湿野兽根本不算什么。   仔仔细细说完届时的安排,韩菀又对韩渠陈孟允等人道:“你们的家眷,我也已安排好同时撤离。”   其实相对而言,韩渠等人的家眷容易脱身多了。毕竟他们还不算多重要的人物,郇王的注意力被西郊尽数吸引的时候,那边操作空间很大。   韩渠等人心里也明白,不很担心家人,更担心的是眼下这一边,闻言纷纷点头。   简短开过小会后,诸人抓紧时间做起最后的准备,该毁的悄悄毁去,必须带走的整理好私下打好包袱,小心翼翼藏起来,另外还有干粮的悄悄烘制等等。   里里外外,密锣紧鼓。   焦急等待着,这般过了一日,变动随时会来了,而正在这个关口,杨于淳约见韩菀。   ……   杨福的到来,让众人一愣,同时又十分紧张。   太过危险,难免让人添了几分惊弓之鸟的情绪,孙氏韩渠等在场者竭力保持平静表情,但大家心口绷得紧紧的。   都不想韩菀去。   这关口,谁也不想再节外生枝。   “主子?”   莫怪韩渠小人之心,实在杨于淳到底是郇王的臣子,这些天公羊夷频频和杨于淳私下谈话,他们都知道。   可不去又不好,会奇怪,毕竟杨于淳目前是明面上唯一力争韩氏的人,他约韩菀,韩菀如果不去,难免会让人生疑。   “那我去一趟。”   韩菀回身看了他们一眼,以目光安抚。   韩菀反倒很平静,她相信杨于淳的人品,不管怎么样,他都不至于伤害她的安危。   至于什么郇王利用杨于淳诱她出去之类的,没这个必要,所以不必担心。   杨于淳大概有什么话要和她说吧?   至于什么话,去了才知道。   既然得去,她速去速回。   韩菀立即起身,就带了穆寒罗承阿亚几个,翻身上马而去。   ……   韩菀猜得不错,杨于淳确实有话想和她说。   这些时日,杨于淳压力也非常大。   杨于淳也是一个非常聪敏的人,一开始没看出来,可随着郇王的含而不发,以及韩家别院附近愈加频密的巡逻次数,他渐渐反应过来了。   愤怒,急懑,他求见郇王多次,可惜郇王没见他。   他极焦虑,这些日子不断面见心腹官员,以及联络其他朝中重臣。   直到昨晚,他的老师公羊夷与他深入谈了一次话。   偌大的正堂,灯火通明。   杨于淳与公羊夷商议完赈灾之事已是深夜,他起身送公羊夷至门槛,随即看了一眼杨福。   这是示意杨福把候着的人叫进来。   他忙得连饭都腾不出时间来吃,一处理好紧急事务,立即为韩氏之事忙碌。   公羊夷不禁叹了口气,“伯钦啊。”   公羊夷站了片刻,看檐下淅淅沥沥的细雨,没走,反而转身拍了拍杨于淳的肩膀,“老师与你说说话。”   年少时,公羊夷曾指点过杨于淳学问,这老师也称得。他是王师,如今这般说话,已是十分推心置腹。   两人重新折返正堂,待左右都悉数退下后,公羊夷叹了口气,“你明知王上之意,这又何必呢?”   杨于淳道:“韩氏是我母家亲眷,孙夫人乃我姨母,韩菀韩琮乃我姨亲弟妹,血脉之亲,维护周全乃我应为之事!”   这是私下原因。   再往大里说,他表妹他的姨母一家为郇国鞠躬尽瘁死不遗余力,有功而无过,岂能遭此无妄之灾?!   “这般行事,岂有天理公义?岂不寒尽人心?!”   于公于私,杨于淳都要竭尽所能阻止。   公羊夷揉揉眉心。   他年纪大了,连日案牍劳形也是疲惫得很,“伯钦!”   只不过,公羊夷今日特地留下来与杨于淳谈话,他是有把握的。   他也算看着杨于淳长大了,他很欣赏喜爱杨于淳,又同朝为臣多年,可谓对其非常了解。   他知道怎么样,才能劝服杨于淳。   公羊夷情绪不见激动,依旧语重心长,他缓声:“我知道你的心情,即便是我,也是极惋惜韩氏的。”   “可你要知道的,王上并不会挪动军资赈灾。”   公羊夷也叹了口气,他极了解郇王,可直接断言了。   而国库存银,并不足以平这次大灾。   “韩氏,灾民,孰轻孰重?”   杨于淳浑身一震。   他霍转头看公羊夷,公羊夷说的,也是杨于淳一直隐隐担忧和回避的。   只是事有缓急轻重,他只能先解决了眼前,再去筹谋后一个。   可现在公羊夷直接断言,没得筹谋。   倘若不动韩氏,那就只能是其他人,并且不止一个。   倘若都不动,那受苦受难被牺牲的唯有灾区的灾民。   此处受灾面积之广,足足覆盖四郡二十八县,将近四分一的郇国。   如果按着如今能动用的国库存银来赈灾,那只能修补大坝和救助受灾程度轻且人口密集的郡城县城,乡间、村野,近百万的庶民,只能被放弃。   公羊夷直接将这两个选择拉上来,放在杨于淳面前,“没了韩氏,那就唯有是其他人。”   他将小小的笔山放在一边,韩家人;而另一边,搁着一个沉沉坠手的大砚台,代表百万灾民。   “孰轻孰重?”   杨于淳低头盯着,后脊一片冰凉,他说不出话。   公羊夷见火候到了,也不再接着说,杨于淳是个胸怀天下黎庶的人,在他心里,百姓安危福祉向来凌驾于个人利益之上。   这也包括他自己,他曾不止一次做过冒险守堤之类事,完全置个人生死于度外。   说到这份上,公羊夷不怀疑他最后的选择。   因此也不再多说,站起身,离去前最后说了句,“王上之意已定,你早些决断,比晚的好。”   早些决断,才能多少保住一些东西。   保不住商号,最起码设法把人给保住了。   公羊夷话罢,拍了拍杨于淳的肩,转身离去。   ……   韩菀沿着黄土路往外而去,与一列列的戍守卫军擦肩而过,出了行宫大范围。   远处群山巍峨,云雾缭绕,一弯河水自山间流出,往东而去。   连日的雨,河水漫上河堤,有些黄浊,只山下空气潮润清新,偶尔鸟冲鸣叫,空旷寂静。   杨于淳站在河堤边上,背对着她负手而立。   山风鼓动他的袍袖猎猎,只他人却无半丝昔日飘逸之感,背影只觉沉坠坠的,仿佛负上千斤重压。   韩菀轻声:“表兄?”   杨于淳闻声转身,见韩菀正缓步而来,她微微笑着,危机并未让她惶惑憔悴,她一如既往的镇定,双目微光轻亮,依旧那么澄清明澈。   相反,憔悴的反而是杨于淳。   这些时日,繁忙赈灾之余为韩氏里外奔走,他几乎没一天睡超过两个时辰。   昨日更是一宿未眠。   至天明时,他终于做出了一个艰难的选择。   站在韩菀面前,嘴唇翕动几次,最后还是艰难道:“表妹,我……”   我了好几次,他还说不出口,但韩菀是何等聪明的一个人,心里已大致明白了。   她轻声说:“表兄无需自责。”   对于杨于淳,韩菀其实更多的是感激,对方为她家做到如此地步,她总不能要求对方为韩氏硬碰郇王吧?   这样也保不住韩氏,反白害了杨于淳。   “表兄的心意,菀娘及母弟铭感五内,你且莫苛责自己。”   清风拂过她的面庞,青丝轻动,她目光明亮,微微笑着,清明真挚,杨于淳不由得长吐一口气。   心里沉甸甸压的那块大石才算稍稍移开了一些,他总算能把来前忖度了多遍的打算说出口了。   “王上心意坚定,只怕无法回圜。”   杨于淳轻声说,只见韩菀神色却并不意外。   他忽有些紧张,顿了顿,伸出一直紧攒的右手,打开一看,里头是一枚羊脂玉佩。   喜鹊登枝,喜鹊在左。   正是当年他和韩菀定亲的那枚玉佩,后来她寻他退婚,退还给他的。   杨于淳自责又愧,道:“表妹,为今之计,唯有主动退让,而后你我再续婚盟。”   想要保住韩家三口,唯有他和韩菀成亲。   事到如今,杨于淳是无论如何也要保住韩氏一家三口的,但这需要师出有名和进一步的关系。   韩菀嫁给他才行。   公羊夷离开前的话他听见了,作出决断后,第一时间就是考虑如何保住韩家人。   左右思忖,唯有韩菀主动退让,并再续和杨于淳的婚盟,把大面抹平,没有让郇王下不来台的话,杨于淳有信心能保全韩菀三口。   他抬头看韩菀,山风中少女身影纤细衣袂翻飞,他忽有些紧张,郑重说:“表妹放心,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还有姨母琮弟。”   一辈子。   眼前这个有魄力有坚韧灵魂的少女,一而再再而三让他刮目相看。她就像一抹鲜活的色彩,引人瞩目教人赞赏。也不知何时起的,等杨于淳发现的时候,他已对韩菀有了特殊的好感。   但他不是个儿女情长的人,他要做的事太多太多,也尊重韩菀的意愿,加上两家的关系,他从未有过能重续婚盟的想法。   可今日,时也命也,在提出这个提议的时候,杨于淳发现自己还是紧张的。   他郑重道:“我们以后就居于左徒府,你放心,我断不会让父亲母亲扰你为难你。”   话罢屏息,等待韩菀回答。   可韩菀拒绝了他。   没有废话,也没有说已嫁和穆寒的话,她和杨于淳此刻的交谈,与私人情感无关。   正如她相信杨于淳一诺千金,说能保住她娘仨,婚后不会杨膺夫妇打搅她,那就会真做到。   她不怀疑。   可她还是断然拒绝了。   “表兄,”韩菀深深一福,谢过他的废心劳神,“韩氏乃父祖心血,请恕韩菀不能舍弃。”   “我愿于韩氏共存亡。”   很多事情,不能说清楚,韩菀心里明白,她以后可能不会和杨于淳再有见面机会了。   谢过他的情谊。   但两人终究不是同路人。   山风呼呼,韩菀目光清澈如水却极坚定,话罢之后,深深一礼,她轻声道别。   转身离去。   ……   有些惆怅,也有些叹息,但韩菀并没太多伤春悲秋的时间,“回去吧!”   刚进家门,她就接到太子丹消息,昌平大营已发出八百里加急的信报,预计今夜抵达西郊。   “好!”   韩菀立即快步往里,“把所有人都叫到到外书房!”   很快了。   大概是明天一早至中午,撤离的时机就会到来。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还想写一截的,后来实在太晚太困了,每当这个时候,阿秀就很想换一个不加班的工作……QAQ   记得上次有宝宝看出了杨于淳的哈哈哈哈哈,爱你们!明天见啦~(づ ̄3 ̄)づ 第107章   韩菀很快把人都聚拢到外书房。   “事成了。”   韩菀快速说:“昌平大营已发出八百里加急的信报,预计今夜抵达西郊。”   “大概明日清晨到中午,我们遁撤的时机就会到了。”   当然,韩菀更属意清晨,最好是天蒙蒙亮视线还不佳的时候。但这个现在还说不好,得届时情况决定。   “外面也已准备妥当了,我们的人就藏在云岭。”   先前,韩菀略略斟酌后,很快就采纳了太子丹声东击西里应外合的建议。   别院里头亲卫府卫将近二百,而包围圈的王卫禁军足足数千。哪怕郇王带着大部分王卫禁军离开,也必然会在调遣城防卫兵补充上的。   他们这边有高手,难道郇王那边就没有吗?   人家正规军还有拒马箭阵等等用于大型围攻的杀伤力巨大武器。   实力悬殊,采用声东击西里应外合的手段非常有必要。   韩菀紧急调集人手,加上太子丹那边提供的人,六七百人化整为零,已悄悄蛰伏在行宫附近的山林中,等待讯号。   该怎么声东击西里应外合,韩菀和太子丹交流,又和穆寒罗平等人反复讨论,各步骤和应变方式都已商议确定了。   她现在特地将这事拿出来说,其实还是希望能从别院里分出一个心腹好手出去指挥正潜伏在外的人。   毕竟外面一批人在突围计划中太重要的。可偏偏,现在韩菀最得力能干身手最好的心腹全都困在别院里头。   她看罗平阿亚几个:“你们找得怎么样?”   早在韩菀定下里应外合计策时,就吩咐罗平等人以及穆寒一起,全力寻找脱身破绽,希望能找到能伺机悄悄遁出一个人的空隙。   罗平穆寒阿亚等人轮流上阵,甚至连挨得很近的左邻右里都偷偷过去了,皇天不负有心人,还真找了一个。   “今早,”罗平往西边指了指,“中大夫贾亚夫别院,后院的荷塘,有暗渠连接外河。”   这个外河,说的就是今日韩菀和杨于淳见面的那条河,正在包围圈之外。   云岭植被丰茂,水量充沛,尤其是行宫这一带。这是郇河一条大支流的源头,小溪河流无数,明渠暗渠都有,这西郊行宫本身就是围绕一个大泉眼兴建的,周边别院也基本都有活水。   现在地面上是不能走了,韩菀他们只能寄望地下,希望能有水路通向略远一点点的别院,没了监视力量,以罗平几人的身手,自己悄悄脱身不是不可能。   连日来找,最后还真找到一处,就是左邻中大夫贾亚夫的后院荷塘。   已经探过了,这暗渠是直通外河的。   韩菀闻言,不禁顿了顿。   罗平接话:“是有些远了。”   这直通外河,有好有不好。好处不用说,直接就离开包围圈了;不好的是,这距离真的很远,一般人根本没法闭气潜行这么久的。   阿亚不行,罗承罗启不行,田荭不行,就连罗平也不行。   穆寒拱手,轻声说:“主子,我去。”   这个时候,穆寒主动请缨。   事实上,也只有穆寒能去,除了他,在座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有这么好的水性。   另外,穆寒去也非常合适,以他的能力,外面的人和事情交给他非常让人放心。   这些韩菀都知道,但这不代表她不担心,顿了顿,她说:“……这水下暗渠,也不知情况如何?”   通不通?能不能过人?鱼儿和水能进来,不代表人也行。情况不明,万一有什么状况卡在里头就麻烦了。   穆寒便说:“主子放心,能通人。”   大家议事的时候,未免让人侧目,他喊她主子。   穆寒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已亲自探过一次了,否则罗平刚才也不敢这么笃定直通外河。   韩菀立即就听懂了。   她马上就明白过来,她出门前穆寒离开了大约半个时辰,直到杨福来那会才匆匆折返,原来是悄悄去探暗渠。   这么长一条暗渠,黝黑情况不明,他也不做些前期准备,就敢这么一口气直接探到底了?!   她心下恼怒,恼他冒险,众目睽睽下也不好说他,只得暗暗瞪了他一眼。   “好,那就穆寒去。”   这件事忙碌了多日,总算确定下来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韩菀接着询问了其他事情,得知武器干粮等物俱已准备停当,她点点头。   “到时候我们和张允一起走。”   韩菀说:“等外面一动起来,即立即各自往云岭突围。”   “成功突围之后,若能汇合,则尽快汇合,倘若不能,就各自尽快深遁。”   这最新消息还是刚太子丹传来的。   张允被怀疑了。   常在河边走,总会沾湿鞋底,在时间紧迫动作不得不越来越大和愈发频繁的关口,被郇王这边察觉些蛛丝马迹,并不稀奇。   郇王这边也能人不少,顺藤摸瓜下来,虽太子丹斩断及时,但前者仔细分析,好些中等官员都被列入怀疑对象,其中就有张允。   继续查下去,要不了多久,张允的嫌疑还会更大,太子丹当机立断,趁着这次机会,让张允也一同提前撤离。   “好了,时间不多,该最后准备的最后准备,然后抓紧时间轮流休息,务必保证届时精力充沛。”   韩菀不再废话,立即散会。   韩渠陈孟允等人匆匆去了,他们不会武,连日疲惫身体透支得厉害,是得赶紧处理好手头事情,赶紧睡一觉。韩菀是安排人带他们,但他们总得尽量不拖后腿的。   ……   外书房人一下走了大半,就剩穆寒罗平阿亚几个,还有孙氏韩琮。   韩菀看了孙氏韩琮一眼,望罗平田荭:“你二人带着阿玄陈封等人,届时护着夫人和二郎君,务必要全程不离,确保夫人和二郎君无恙!”   罗平田荭立即跪地,锵声:“卑职领命!!”   穆寒领任务得在外,韩菀把罗平和田荭都放在母弟身边。而她自己,身边留罗承兄弟及阿亚等人。   后者身手也极佳,但比起罗平吧,那到底还是要逊色一些。   这让韩琮很不愿意,上前一步站在他阿姐身边,“阿姐,罗阿叔还是跟在你身边吧。”   韩菀笑了,拍拍他肩膀:“放心,又不是分头行动。”   到时还是一起走的,只韩菀提前分配一下,以防万一而已。   阿姐很坚决,并不容他质询,韩琮听后,觉得这样还算能接受,想了想就没再说什么。   接着,罗平等人也匆匆告退了,他们还得往下面传递这件事并耳提面命一番,还得安排人轮流休息,很忙。   偌大的外书房,于是就剩穆寒韩菀二人,和韩琮孙氏。   韩琮偷偷瞄了穆寒一眼,他知道阿姐喜欢这人,其实韩琮心情挺复杂的,他心里偏姐姐,其实姐姐喜欢的,他天然就会产生好感也喜欢。   但穆寒身份实在是太低了些,原在韩琮心里,他阿姐是最好最好,当配这世上最优秀最优秀的男儿。   也不是说穆寒不优秀不好,只是吧……反正就是一言难尽。   再加上母亲这边的反应,韩琮真是是左右为难,他秉性柔弱,一时也无法说出自己想法,只能这边劝劝那边劝劝,希望母亲和姐姐能够和好如初。   可效果实在不怎么样。   韩菀温声叮嘱弟弟几句,见他仔细听着都一一应了,听话得紧,心里欣慰,便笑了笑。   再抬头望向孙氏的时候,那微笑就敛了敛,韩菀轻声:“阿娘今儿也早些休息。”   孙氏本想说什么话,只抬眼看女儿,却把站在韩菀身后的穆寒也一并收入眼底,心口一堵,话就说不出来了。   她板着脸,“嗯”了一声。   这么很简短说了一句后,母女相对再无言,气氛便渐渐有些沉了。   韩菀心里惆怅,母亲始终没办法理解她。   也是,观念铸造一个人,很难改变,她理解,所以一直都未曾强求过的。   就是心里有些难受而已。   她和孙氏,在过去长达十数年里,最亲密无间的母女俩,她从嗷嗷待哺就被孙氏小心翼翼护在怀里,一直长大到如今。   韩菀很轻的,长长吐了一口气,低声说:“我还有些事,我先去了。”   话罢侧头看了看穆寒,两人一起出去。   一步跨出门槛,风一吹,几枚黄叶顺风飘下,一眨眼,又再次入秋了。   “走吧。”   她望了片刻,轻唤了穆寒一声,转身往沿着庑廊去了。   她努力装作若无其事,但相伴多年又相许多时,穆寒一眼就看出了她的情绪低落。   穆寒心里难受。   都是因着自己,弄糟了母女关系。   穆寒知道母弟在韩菀心中位置有多重的,尤其是父丧相依为命之后。   他从前一再回避拒绝,其中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就是这个。   可现在。   穆寒苦笑,他最终还是害了她。   ……   穆寒自己有千般万般的不好,他都不介意的,可但凡韩菀有一点不好的,他就万分在意耿耿于怀。   若可以,他定要竭尽全力去消灭它。   可现在消灭不了。   这些不好,还全是他带给她的。   如灌进一腔黄连水,浸得一颗心又苦又涩,一种钝钝的,前所未有难以忍受的痛楚蔓延开来。   有那么一刻,穆寒真恨不得自己没存在过。   “穆寒。”   走到庑廊尽头的僻静处,再往外去,就是比较空旷的区域了,韩菀不会武艺,她要送就只能送到这里了。   往后望了一眼,罗承阿亚等人十分识趣,立即退远几步并背过身去。   她伸手,给穆寒理了理衣领子。   “想什么呢?”   韩菀低落没有维持很久,她很擅长调节情绪的,很快就恢复状态了。她发现穆寒格外沉默,踮起脚,轻碰了碰他的唇。   “没什么。”   穆寒回神,对上韩菀微微笑的一双晶亮眼眸,他压下心绪,打起精神回应她。   他低头,也碰了碰她唇。   这边风大,穆寒侧了侧身,替她挡住微凉的风。   韩菀唇角弯了弯,侧头瞅他:“是不是担心我?”   她靠着他的肩,把玩他的襟口,“不用啦,我们到时一起走的,二郎肯定跟着我的,罗平难道还落得下我不成?”   肯定是三人一起保护的。   “倒是你。”   两人分开,韩菀其实是担心的,说到危险,其实在外面声东击西吸引火力的穆寒等人会更危险。   “你要记着,一见讯号立即就撤,切切不可恋战。”   两边约定,响箭为号,一旦韩菀这边成功跳出包围圈进入云岭,即放出响箭,穆寒那边就赶紧撤。   “到时候你马上赶上来,我们尽快汇合,知道了吗?”   她直起身,谆谆叮咛,像叮嘱韩琮似的,穆寒胸腔间被注入一股暖流,渐渐驱散了先前的苦涩。   他不禁伸手抚摸她的脸,将她轻轻拥着怀里。   暖热的体温,他低头贴着。   他不后悔。   能得她的倾心恋慕,他就算这一刻就闭眼死去,他也绝不后悔。   他闭上眼睛和她拥抱了一阵,稍稍分开,也不禁开始低声叮嘱起来了。   “你切切小心,要快,要窥准时机迅雷不及掩耳,要留心拒马箭阵,万万不可被挡下合围,稍候我会和罗平他们再说一遍,……”   穆寒的担心只比韩菀多,难得素来沉默寡言的人絮絮叨叨的,韩菀听着听着不禁笑了,她微弯眼睛,不停点头“嗯嗯嗯”。   还给他重复了一遍。   两人依依不舍,只时候不早了,天色已渐渐开始见暮色,穆寒还得去准备了,两人这才分开。   最后,韩菀扬声:“记得一看见响箭就撤,赶紧追上来汇合啊!听见了没?”   穆寒顿了顿,不过他没说什么,只“嗯”了一声。   ……   穆寒轻轻一闪,人就出了角门,两三下消失在园子的树木假山后。   韩菀目送,眺望稍稍站了片刻,立即往回掉头。   今夜是关键,昌平军营的急报很快就到了。   外松内紧,绷到了极点,所有人都在等待着,等待郇王那边的消息。   当夜戌正,昌平八百里加急军报抵达西郊行宫!   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云岭东麓的平静,“哐当”一声巨响,正要入寝的郇王霍地站起,直接打翻架子上的黄铜面盆,一整盆的热水直接撒了他一身。   郇王暴喝一声:“你说什么?!”   ……   七月十八,昌平大营出现大范围的痢疾,军士上吐下泻,病情严重,传播速度极快。   因骤不及防,等营中将军反应过来隔离的时候已来不及了,截止到发信时,已有将近一半的军士感染上。   昌平大营里,可是有足足十三万大军啊!!   郇王苦心藏匿,百般腾挪训养,好不容易才培养出来的一支奇兵。   他又怒又骇,几乎是马上,传令王驾立即赶赴昌平。   郇王立即就走了。   不过他没有忘记韩氏,临行前调遣三千城防卫军,连夜奔赴西郊补充他带走的那部分王卫禁军。   这件事情,他交给杨膺主持,陈堂李翳辅之。   郇王披上披风,翻身上马,低头冷冷令道:“盯紧些,务必万无一失。”   按计划行事,只不过,“倘若发现其言行有诡异之处,可先斩后奏!”   “是!”   ……   当夜,亥时未至,韩菀便得讯,郇王率人火速离开行宫。   很好!   终于走了。   韩菀知道现在还不是撤离的好时候,别院外面临时压上箭阵,郇王没走远,而刚来的城防卫军正是警惕性最高的时候。   “等三更过尽,四更的时候。”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值夜甲兵最困倦最松懈的时候。   “我们就撤!”   韩菀立即命传信,太子丹、张允,还有穆寒,三方都迅速交流了消息,将突围时间定在四更初刻。   事情一定下,韩菀立即抓紧时间去休息。   时间一息一息过去,极缓慢又极快。   三更初刻,所有人都醒了,摸黑穿戴妥当,匆匆吃下早备好的糯米早点,把匕首刀剑检查了一遍又一遍。   聚拢在一起,都在等待。   眼看着四更将至,突围即将开始的时候,不曾想又接到一个重大的加急消息。   申王死了。   韩菀一瞬心血上涌。   事情瞬间复杂百倍,这下子不止她和张允了,连太子丹等人也得一起撤了!   “主子,四更初刻到了!”   只听见“轰隆”一声巨响,有巨石泥土自山上滑坡滚下的声音。   紧接着,南边一阵巨大的喊杀声,人声马嘶刀剑交击,外面立即稍动起来了,军靴不断急奔的声音。   “殿下他们自郇都城内撤,与我们这边暂不相干。”   韩菀当机立断:“当务之急!我们先突围进入云岭,以最快速度赶往堰邑!!”   韩菀厉声:“马上往西边围墙,伺机而出!”   “快!!”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有二更,马上就发! 第108章   申王死了,这可是一件具有划时代意义的重大事件。   重大到,连那正连夜快马赶往昌平的郇王都勒住了马缰,几乎是马上,他火速命人传信回郇都,务必要扣押住太子丹。   作为北地最强大的二国,该安排的郇王自然早早安排起来,太子丹计划撤离,郇王同样计划申王一死就立即拿下太子丹,以作人质。   太子丹怎能坐以待擒?   郇王和太子丹,几乎是同时收到消息的,紧急往西郊传了一封信,太子丹立即就撤退了。   素日的两国友好,郇都所有的平和假象,登时被撕了个粉碎。   郇都城内正发生的一切,韩菀能猜到,但她现在也无暇理会了,不管事态如何升级,眼下最重要的事情,还是得先成功突围!   穆寒那边也不知用了什么方法,一整大片的山坡滑了下来,冲垮了别院一整大片的围墙,连排房都倒塌了几大排。登时那户人家和左邻右里,惊呼尖叫,披散头发连鞋子都没穿就冲了出来。   这等连连下雨的天气,住在山边就生怕遇上大型山体滑坡或甚至泥石流,这一大片人家都日夜使人盯着,一惊非同小可,人乱跑马乱奔一整片都乱了起来。   杨膺闻讯眉心一跳,他总有一种韩菀不会就范的预感,几乎是瞬间他就联想到了一起。   “来人!……”   不等他令下完,南边一阵震天喊杀,两厢混合,整个西郊行宫连同别院区都乱了起来。   穆寒他们行动了。   立即是马上,韩菀厉声:“全力突围!!”   罗承跪下,背起韩菀。罗平背起韩琮,而田荭则背起孙氏。还有韩渠陈孟允冯念等等人,近卫府卫团团簇拥,瞬间一跃而起。   借着浓浓夜色和骚动,迅速往三里外的云岭狂奔而去。   几乎是马上,监视的人厉喝一声,往天射了一支响箭,“砰”一声,在天空爆出一朵红色的焰火。   正是李翳当值,他霍站起一跃出屋,鹰隼般的锐利目光左右一扫,立即锁定韩家人撤退位置。   “上!   “传令拒马弓箭手,西边,绝对不能让他们进去云岭!!”   就一眼,李翳洞悉韩家人行动计划的步骤和遁退方向,他当即下令:“所有遁逃韩氏人等,一律就地格杀!!”   一个“杀”字,森森血腥铺面而来。   李翳一纵身,已飞速疾追而上。   这个李翳,可是个一等一的顶尖高手,罗平可不敢让他靠近,当即厉喝一声,“护好二郎君!”   将背上的韩琮往罗启怀里一抛,罗平立即跃起迎上李翳。   “锵”一声,火花四溅。   “叮叮当当”两人瞬间已过了十几招。   之间沉沉夜色中,点点火杖熊光迅速移动,数千戴甲整齐的军士正流水般往这边涌过来。   杨膺反应非常迅速,立即下令放下其他全部,目标是韩家人,务必留下韩家人的尸首。   好啊!跑得好!!   正好以通敌潜逃之命,全部就地格杀!   郇王给配备了足够多的拒马箭矢,一旦得令,甲兵立即背弓携箭,火速往响箭发出方位急赶而来。   “快!!   “不必恋战!一切已遁入云岭为要!!!”   韩菀厉喝,声音高得变了调。   他们绝对不能让对方围困,否则箭阵一成,多厉害的高手只怕也不好使。   众人咬紧牙关,以最快速度往前狂奔。   罗平打斗经验比李翳丰富,一阵猛攻抓住一个机会纵身一跃,飞速往前追去。   李翳立即急赶。   这个时候,最前面的巡逻甲兵已经先一步赶到了。   这些是王卫禁军,专门负责巡视韩氏别院附近,都是杨膺特地调整过的好手。这么一挡,韩菀等人速度立即就缓慢下来了。   不得不拔刀厮杀,边战边走。   后李翳难缠,如附骨之疽;前有王卫好手挡路,突围速度大大放缓。而军靴落地声越来越清晰,包抄而上的数千甲兵正越逼越近。   这是突围最艰难的时刻到了。   幸好,还有张允。   约定的时间到了,眼见大部分兵甲都吸引到韩家人方向,另一边的也同样被监视的张家别院突然动了,也是陡然暴起,往云岭方向狂奔而去。   惊呼声乍起,又一支火红响箭放上天空。   杨膺简直是恨得咬牙切齿,但他还真不能不理,张允这行为,明显他确实是那蛰伏在郇国的信国细作。   张允一潜十年有余,官位中等却接触很多方面的事情,他还是公羊夷一党的人,这些年间不知窃取了多少的情报。   这张允必是信国细作的头领人物,可万万不能让其遁走的!   杨膺急令陈堂,赶紧掉头,分出一半的人手去追截张允。   务必捉到,并且是生擒!   韩菀这边等的就是这个机会,趁着挡路卫军分神,瞬间暴起一阵猛攻,冲开缺口,往前狂飙而去。   一路冲得并不容易,短短三里路,走了将近半个时辰,不断有类似前面的阻挡出现,不能往前的时候,罗平等人的竭力左右挪移,阻挡对方的包围圈形成。   有血溅在韩菀的脸上,有敌人的也有自己人的,她身边的阿亚阿玄等人都负了伤,但幸好不算重。   她抹去脸上鲜血,不断睃视调整路线,视线时不时望向南边,那边喊杀声仍旧继续,火光一片非常激烈。   她担心穆寒。   紧紧捏着拳,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这半个时辰过得真万分的漫长。   终于,越来越近山麓了!   已能望见呼呼山风吹拂下的树影摇曳,近了,更近了,一路浴血厮杀狂冲,终于赶在包围圈合拢之前,一头扎进山林之间。   韩菀仿佛听见杨膺高得几乎要破音的厉喝声:“赶紧追!!”   “快!!”   “去北郊大营的人回来没有?!”   郇王离开前,以防万一,给了杨膺一方令牌,若生变故,可从北郊大营调一万精兵来用。   从这边去北郊大营,也就二三十里的距离,快马半个时辰就能一个来回。   军靴落地声整齐沉重,划破黎明前在这片黑暗,一万大军正在火速赶往西郊的路上。   “追!!”   “搜山!务必追上,一律就地格杀!!”   ……   另韩菀不知道的是,这时候的郇王,已经反应过来了。   疾奔半夜,迎面遇上昌平的第二封加急军报。   最初的惊慌失措过后,昌平军医连续诊断了多人,渐渐察觉有些不对,最敏捷的一个立即去检查了食物和食水,然后很快确定了病因。   那将军当即知不好,立即再发了一封八百里加急。   郇王一看,几乎是马上,调虎离山之计!   可单单韩元娘一人,绝对没办法做到?   谁会对他暗藏的兵马这么感兴趣呢?   如此精准的就找到了取水点小溪的上游,明显对方发现这个山中军营已不是一天两天的。   太子丹!!   郇王咬牙切齿,立即调转马头,连夜往郇都方向急返。   此时已很接近了。   太子丹也顺利撤出了郇都。   东南西北各有一队人马,火速遁去。   “传诏北郊大营,全力追捕!务必要将太子丹擒获!!”   北郊大营二十万大军倾巢而出。   这东南西北,西边自然是巍峨云岭,郇王已经接到西郊急报了,“韩菀,张允!!”   郇王大怒,立即命大军进山,全力追搜,务必要将这三路人马全部擒获。   “如遇抵抗,统统就地格杀!!”   ……   韩菀一行冲入山林,大家都长吐一口气,但仍不敢怠慢,火速往密林深处飞跃。   “快,放响箭!!”   韩菀立即命放响箭,“咻”一声尖锐稍鸣,一朵艳蓝的焰火在半昏半明的晨光中炸开。   山越登越高,韩菀回头,见穆寒那边总算撤入山中了,她这才松了一口气。   方才她是又急又气,响箭放出之后,穆寒那边并没有马上撤,还是又拖延了小半刻。   韩菀知道,他是想给她这减少压力,   可他们一进山,剩下一支人马在外面,多大的凶险啊!   好在总算有惊无险撤进来了。   阿亚低声道:“主子放心,穆寒他们很快就能赶上来的。”   他们这边这么多人,湿润的丛林间留下痕迹也明显,是利于敌军追踪,但同样也有利于己方汇合的。   韩菀这才点点头。   但谁知,穆寒却没有赶上来。   他坠在后面,给前头的韩菀断后。   韩菀和张允很快就汇合了,迟迟不见穆寒追上来,她心念一转就明白了,登时心里又急又怒。   外面隆隆响动,是大军开拔的声音,已迅速接近云岭,所有人的心都沉入谷地。   最糟糕的情况出现了。   昌平那边肯定没事了,郇王反应极快,因有申王之死世间升级,他大怒之下,遣出大军搜山追捕。   罗平等人听着脚步声估摸着,可能得有十万大军。   一路狂奔不敢停。   也因这等情况,穆寒才要留在后面给韩菀断后。   可这等情况下,他要留下后面断后,韩菀怎能不急不气不怒?   要走就一起走啊!   断什么后?!   万一他那边出了什么岔子,那要她怎么办?!   可真的是好的不灵坏的灵,韩菀祈祷的,快一些,再快一些,万万不能被大军包围!   可大军有地形图,还有山势图,这云岭就在郇都左近,尤其是这一块,舆图还算比较清晰准确的。   直接在平地绕路,赶至前方山凹处,进山包围,前后夹击。   负责追搜的是老将尉迟沔,经验丰富手段老道,立即就定下了最佳追捕方案。   “不好!”   “前面有追兵!!”   树摇影动,大军执矛拉弓,浩浩荡荡一字排开,前后夹击,逼近而来。   而韩菀和穆寒这两边,一前一后,却正好走到一处峡谷河流之处。黄浊河水奔涌滂湃,落差非常之地,拦住了一边去路,跳下去基本就死路一条。   绝不能让追兵合围成功了!他们加起来人数不足一千,即便是两肋生翅,但断无可能从十万大军围困当中逃生的!   韩菀咬牙,发响箭,下令往另一侧狂奔。   这边前后追兵合围的区域。他们现在只能争取侥幸这块留一道缝隙,倘若没缝隙,那这块包围至少也薄弱一些。   到时,就只能靠血战撕开口子了。   若成,就成功突破;倘若不成,那就所有人都留下来。   山风飒飒,韩菀钗环掉了一根,青丝披散被她随意撕带子一束,她厉声喝。   “快!”   然而,就在罗承背着她疾速狂冲的之际,后面亲卫有急赶而上,然后韩菀得到一个让她浑身血液倒流的消息。   穆寒,率人掉头,往相反的方向的口子去了。   他让韩菀响动尽可能小,待他声东击西吸引了追兵大军注意力后,这边警惕力和包围圈必是大大缩小的。   届时,韩菀一行悄悄接近缝隙,便可突然发力成功冲出去。   韩菀手脚冰凉,一瞬晕眩她连话说不出来。   谁,谁让他自作主张的?   谁让他冒着生命危险折返为她争取脱身机会了!!!   作者有话要说:   穆寒为阿菀的安危能牺牲一切,可阿菀并不觉得高兴诶。   爆肝了,困得不行,今晚一定得早点睡了啊啊啊   哈哈哈,明天见啦宝宝们!   最后还要感谢“青崖放鹿”扔的地雷,么么啾!! 第109章   穆寒这边,追兵现况其实知道得比前头韩菀还要更清楚一些。   这一次里应外合,郇都一带能调动的武装力量都调来了,其中包括可信的商队护卫,以及事发当时恰好轮休的亲卫府卫们。   其中就有方溪王伍,这二人都是亲卫中的暗哨好手,轻身功夫极好,极擅长藏匿和观察,当初才发现李翳时就是他们俩第一次遁着线索尾随上去的。   攀高瞭望,逼近观察,像猴子一样窜过来往无声,一见不好同时,迅速就发现了好几点最关键的情况。   也就是这几个点,才促使穆寒义无反顾掉头。   追兵穿山过岭繁而不乱,一字长蛇阵势排开连续三层, 第一层执矛, 第二层弓箭手,第三层两者兼备。山中地形复杂,第三层就是人海战术,把所有漏洞死角都堵住,不放过一点空隙。   方溪眼尖,山梁中隐隐约约一面旗帜,他惊呼一指:“穆队你看!!”   赤红旌旗招展,穆寒目力极好,隐隐约约看见斗大的两个字,“尉迟”。   他心下登时一沉。   郇国名将尉迟沔,身经百战手腕老辣,郇国赫赫有名。他运筹帷幄战术高超,号称战无不胜,北郊大营第一人,郇国将帅第一人。   让他来搜山,真真有些大材小用了。   以此人之能耐,心思之慎密,一旦落入他的包围圈中,只怕是要凶多吉少啊!   更糟糕的是,赤红将旗迅速翻过山梁往下,跟着山势一拐,竟有往韩菀方向移动过去的趋势。   穆寒登时一颗心险些跳出嗓子眼,目前这前后阵型呈两个半弧,两角边缘正迅速合拢,他们能不能赶在合拢成功前冲出去还是未知之数,倘若真的迎面碰上尉迟沔,那?!   几乎是马上,穆寒一扯缰绳调转马头,他毫不犹豫下令:“掉头,我们往另一边突围!!”   另一边合拢接口很远,这么突然大张旗鼓狂奔过去,必会暴露行踪。   没错,穆寒就是要暴露行踪。   追兵还不知他们前后分成两拨,他们这边一暴露,就能立即将所有追兵的注意力全部吸引过来。   包括尉迟沔,也包括韩菀前面正合拢的那个口子。尉迟沔会立即调转方向不说,而那口子两边兵甲的警惕性必然会降低,同时还会往这边奔过来。   这么一来,韩菀成功脱身的机会就会大大增加。   “快!!”   “是!!!”   穆寒义无反顾,用自己作诱作靶,引开追兵,只求韩菀那边得以顺利冲出去。   ……   可韩菀并不会感觉高兴。   她霍回头,身后远处已枝摇叶晃,隐隐骚动已被郇军瞭望兵甲捕捉到,首次成功确定目标位置,登时整支郇军精神都为之一振,令旗挥舞,迅速往目标所在包抄而去。   韩菀浑身战栗,她死死咬着牙关,尝到的铁锈般的血腥味道。   “主子!!”   罗平“啪”一声跪倒在地,这关头“啪啪啪啪”罗承罗启阿亚等跪下一片,急道:“主子,我们得马上走!!”   穆寒这一着,让前面正合拢的口子一滞,因着朝里奔来,这个口子合拢速度正稍稍放缓。   这正是趁机冲出的大好时机,可不能白白浪费穆寒那边冒着生命危险制造出来的良机啊!   这里并不止自己一个人!韩菀回头,母亲,弟弟,张允,还有罗平等一干心腹,个个浑身浴血,正仰头焦急看着她。   “走!”   韩菀声音哑得不成样子,但她也只能咬着牙关,下一瞬便重重一挥手。   微微俯身,轻步疾速往前移动,借着茂密林木遮掩,他们接近了郇兵。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些都是普通兵甲,耳聪目明并不及习武多年的高手,韩菀他们逼得很近,才被发现。   “冲!!!”   罗平暴喝一声。   队伍陡然飚出,直直插.入缺口当中,似一支离弦的箭矢,瞬间已冲出数十丈。   头顶的郇兵立即就发现了,卒长紧急吹起响哨,令旗拼命挥舞,大吃一惊的郇兵立即往下包抄而至。   但韩菀他们来得太突然了,打头的一众高手又身手过人,飞纵横掠,手起刀落,血腥喷溅惨叫连连。   郇兵乱了一下子。   这一下子,就足够了,等军侯火速冲下,迅速控制情况并重新组织扑下包抄的时候,韩菀一行已趁机冲至包围圈边缘了。   脱身在望,众人精神大振,暴起一阵厮杀,成功撕开了包围圈冲了出去。   一冲出去,就不是普通兵卒能留得住了,一步不停火速往前狂奔。   选一个林木茂盛的地方,一头往深山扎进去。   身后追兵的声音渐去渐远,慢慢听不见了。   他们冲进了深山区域。   云岭巍峨,崇山峻岭连绵起伏,进到深山区域,十万大军也不好使了。   基本上,算安全了。   只要小心避过猛兽觅食地盘,穿过云岭,另一边出山就是堰邑。   韩菀勒住马:“罗平田荭,你们率人护夫人二郎君穿山登船。”   她看张允:“张伯父,母亲二郎就劳你多多照应了。”   天空乌云盘旋,隐约有几缕阳光洒下,山风呼呼,吹乱韩菀的鬓发衣摆,她一扯马缰调转方向,竟欲回头去寻找穆寒。   穆寒陷入了包围圈,生死不知,她将母亲弟弟送到此地,便一刻也不肯再停留。   “你要回去?!”   孙氏大惊失色,情急之下也顾不上和女儿闹别扭,一把扯住她的手臂,“那可是十万追兵啊!”   她又急又怒,好不容易遁入深山,韩菀竟然要掉头,她急得尖声:“我不许,你不许去!!”   韩菀就带着这么几十个人,万一迎头撞上大股追兵,那岂不是一个死字!   “阿娘,我会小心的避开的!”   韩菀心意已决,急切之下也顾不上和母亲多说,挣开她的手,对张允匆匆一抱拳:“拜托伯父了。”   “元娘?诶……好吧。”   张允本要劝,只看着韩菀挺直的脊背和紧抿的唇,自知晓劝不住,只能叮嘱:“切切小心些,尽快赶上来,万一……堰邑的船足够的。”   “不必担心你母弟,张某在,他们就在。”   “谢张伯父!”   韩菀不在多说,她心急如焚,立即一扯马缰,带着罗承阿亚等数十人,掉头往回疾奔而去。   千万不要有事!   这般的凶险,她什么都不敢求了,只要祈祷他命还在就行!   穆寒确实很凶险。   当时毫不犹豫往回疾冲,冲得一半,身后骚动厮杀声骤起,方溪大喜:“主子他们冲出去了!!”   穆寒看见了。   望着韩菀一行冲出包围圈,他大松一口气,一双浅褐色的眼眸这才露出几分欣喜之意。   只这欣喜之意一闪而逝,瞬间就绷紧了起来。   他们已深陷险境。   郇军已经明白过来了,头顶令旗急速挥舞,一边分出人去急追韩菀一行,另一边的穆寒,尉迟沔怒不可遏!“合拢!包围!箭阵!一律格杀勿论!!”   宝剑“锵”一声,直指包围圈中心的的穆寒一众。   尉迟沔治军严明,大军如臂使指,几乎是马上,包围圈口子合拢,七八万大军如同饿虎扑羊,直扑中心而下。   这等危在旦夕的重要关口,穆寒脑子却前所未有的清醒,在尉迟沔下令的同时,他迅速掠过四周,往东边林木最茂盛出一指。   “东边,全速前行!!”   心沉沉下坠甚至有些惊慌的众人,登时找到了主心骨,穆寒大喝一声,立即顺着他指挥的方向疾冲而去。   方才为了最快速度暴露,他们往树木最稀疏最空旷的地方走,这一旦遇上箭矢,会吃大亏的。   急速冲入密林,茂盛的林木却马上将这一隐患消弭于无形,不管如何,敌军的远程大杀伤力的箭阵是不管用了。   穆寒很清楚,敌众我寡,深陷险境,一旦失去士气,即等于死地。   他立即提气沉声:“放心!都是些寻常兵卒,我们能冲出去的!!”   其实并没有这么简单,再普通的兵卒,人海战术绝顶高手也熬不住,况且这些还是训练有素的精锐。   但此情此景,穆寒沉稳镇定的声音,给了他们莫大的信心。从昨夜起,穆寒就一直指挥有度,带领他们一次又一次成功完成任务和脱身。   登时士气大振,“对!!!”   鸟雀惊飞,小兽乱走,急速行进间,张覆问他:“接下来,我们怎么办?突围吗?”   张覆是太子丹那边的人,太子丹这次抽掉了将近两百的人手给韩菀,张覆就是领头的。   现在包围圈还没来及绞紧,还有冲刺的余力。照理说,也是最好的突围机会。   穆寒却摇摇头,“稍候。”   正面突围,难度太大了。   鼓舞士气归鼓舞士气,但穆寒心里明白,这种强度的包围圈,强硬正面突围,势必损伤惨重,十者存一就很好了,甚至更有可能全军覆没。   突围是要突的,且得尽快突,但也不能这么直接突。   穆寒现正率人快速在密林穿行,他并不是随意选的方向,他正在远离尉迟沔,往另一边狂奔而去。   天时地利人和,他们现在能争取的只有一个地利,穆寒抬头睃视寻找,疾奔中,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地方。   “东南,七里外!”   穆寒一指远远一处险要高坡,“放轻动作,我们潜行过去!!”   “隆隆”的巨大水声,那处高坡在大河边,陡峭的崖壁湍急的流水,普通兵卒心里忌惮,势必小心翼翼也不敢靠得太近,届时那处将会是敌军最稀疏的地方。   一行人立即放轻脚步,借着茂盛林木遮掩,火速往目标冲去。   路很难走,但好在他们这些人基本都有武艺在身,最后成功抢在包围圈缩至之前,抢占了那处高地。   众人猫着身,重重喘息着。   可顾不上休息,大家立即准备起来了。   目前穆寒还领着五百多人,可包围圈足足六七万大军,他们在争分夺秒,不然包围圈缩得越小,这圈壁就会越厚。   穆寒心里明白,他们只有这一次机会了。   可他未见慌乱,越危急,他思维越清晰:“马上准备,一等敌军逼近坡下,立即将雉兔全力掷往另一边。”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东阳君府藏书丰富,十余年间穆寒几乎看尽所有他能借阅的书籍,其中也有兵书。   他深知以己之长,攻敌军弱点,才是上上致胜之策。   己方的优点是单员作战能力强,远非寻常兵卒能比拟。这等环境下,他们能争取的优势都争取到了,重新藏匿行踪,抢占敌军最稀疏的高地。   他们速度快,杀伤力强,该等敌军逼近时出其不意从高处疾冲而下,以箭矢般的阵形,穆寒作箭头,快,准,狠,以闪电般的速度和力道扎进敌军包围圈撕开。   穆寒抽出长剑,所有人都抽出刀剑,屏息凝神,把十数匹马都赶到最前头,尾巴缚上干枯枝叶,一人捏着一个火折子在等着。   还另有七八十个人,解开捆绑雉兔的藤绳,抓在手里猫腰等待。   刚才数百人骤冲进密林,惊飞鸟雀雉兔无数,穆寒就吩咐抓住捆上备用。   悄然无息等着,追兵的哨兵在头顶不断睃视寻找,他们趴在树下灌木丛里,一动不动。   包围圈在迅速缩小,大约两刻多钟的时间,就缩到山坡的另一侧了,手执长矛的兵卒开路,一层层的弓箭手已拉弓搭箭,不断在睃视。   穆寒一瞬不瞬盯着,骤一挥手。   张覆领着臂力最强七八十人,霍站起,把雉兔往另一边某一点全力一扔。   “咯咯咯咯”瞬间鸡飞兔跳,张覆等人一掷二三十丈,那野鸡本就会飞,受惊后扑棱着翅膀拼命飞着,把林中本身小兽鸟雀都惊了出来。   一时间前方那块骚动骤起,鸟鸣鸡叫四散而飞,立马就被敌军的瞭望兵望见了。   “那边!!”   哨兵高喝一声,令旗挥舞,箭矢如雨往那一边“嗖嗖”而下,那军侯卒长立即传递消息并率人包抄过去。   就是这个时候!!   等几轮箭雨过后,箭兵更换箭筒,箭雨稀落了一会,而那些郇兵已逼近都山坡下了,穆寒霍地站起。   “冲!!!”   火折子一点,马尾巴迅速燃烧起来,膘马大惊,立即疾冲而下。   穆寒作箭头,身后人一层层紧紧靠在一起互为犄角,如那离弦的箭矢,跟着狂冲的马疾速冲下。   穆寒始终盯着头顶最近的几名旗兵。大军之中,以旗为语为号。他手里扣着几枚银镖,“嗖嗖嗖”在后者大惊失色立即举起手之际,一击中的。   惨叫声起,令旗落地,他脚尖一点,跃上马上,一把斩断马尾,就着狂冲直插入包围圈。   因穆寒反复强调,阵型一直都没乱,一个负伤另一个立即补上,将这个闪电战策发挥到极致,声势惊人速度迅猛,血战了一刻多钟,最前头的穆寒杀出了包围圈。   他不但自己出来,一共五百七十六人,出来五百四十四个,牺牲的三十二人还是大部分都是因为中箭要害身亡的。   非常漂亮的一场突围战!   赶在尉迟沔那边赶到之前,就迅速撕开口气突围而出,浑身浴血,一头一脸,所有人都热血沸腾。   穆寒高喝一声:“走!!”   “是!!!”   高声回应响彻山林,鸟雀惊飞,数百人全速前行,冲出密林之中。   韩菀赶回来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了。   西边阴云要薄一些,几缕残红映在山岭中,竟比日间还要稍亮一些。   只风很冷,带着水汽的秋风迎面而来,脸颊冰冰凉的。   韩菀落了泪。   她担心穆寒。   此刻任谁也想不到,他竟在数万大军重重包围之下率人全身而退。   一想到他死了,心如刀绞。   韩菀甚至想,那她和他一起算了。   反正母亲弟弟已进深山,无碍了,她舍不得他,就陪着他算了。   一路躲过散开搜索追踪的郇兵,小心翼翼找到原来的方位,好多地方血迹斑斑尸体倒伏,有郇兵的,也有己方的。   韩菀抹了一把脸,咬牙往前头奔去。   他们伺机擒获了一个卒长,对方哈哈大笑:“死了啊!就地歼杀,数万大军重重包围,还能活着不成?”   “几轮箭雨下去,都成了刺猬!!”   罗启气得,一刀结果了他:“主子,此人肯定是胡说八道的!”   韩菀大恸,一瞬连话都说不出来,缓了半晌,才哑声:“找,我们仔细找一找!”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这般仔细寻找之下,没寻到尸体,到是寻到一处很像突围的痕迹,再跟着搜寻一段,竟然找到了穆寒留下的暗号。   众人大喜,登时精神一振,赶紧跟着暗号往前追去。   天渐渐黑下来,山中赶夜路并不容易,可韩菀并没喊停,她熬得通红一双眼,终于在次日天亮的时候,迎头碰上闻讯折返的穆寒。   穆寒碰上留下来等他们的人,才知韩菀折返了,登时大急,赶紧折回去,找找寻寻,终于找到了她,他大喜:“菀儿!”   穆寒喜悦露出笑意,可韩菀看着他,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原地扎营,她休息的地方设在避风的里处,大家很体贴避开,让小两口说说话。   韩菀站着,直直看着穆寒,抿紧唇,半点笑意都不见。   “菀儿,怎么了?”   当时惊怒,过后焦急,之后是真以为他身死的悲恸,在再见到面确认他无事那一刻,尽数化作怒意。   “你还问我怎么了?”   两天两夜都没阖一眼,忧急惊惧熬着,韩菀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她扯了扯唇想冷笑一声,可笑不出来,两行热泪倏地淌下。   “你这是做什么,你很厉害吗?”   她让他一旦她们成功入山立即撤退,可他硬生生多拖一刻多钟。他不上来和她汇合,要在后边断后。最后竟然还为了让她脱身,掉头冲入包围深处。   韩菀怒极了,也很伤心:“万一出不来怎么办?”   穆寒没见过她这样子,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他急了:“不是,我就想着与其两边都陷进去,不如让你先出去。”   “我想着这样会好一些,……”   “可你呢!!”   韩菀愤怒一把甩来他手,“那你有没有想过自己?!”   穆寒愣住了,“我……”   “没有是吧?”   韩菀不知怎么说,才能清晰形容自己心里感受,“我不需要!”   她真不需要这种不顾安危的“为了她”!   “你为什么会觉得,万一你真牺牲了,我就能很快乐的生活下去?”   韩菀回忆当时知道穆寒选择冒险为她争取脱身机会那一刹,她闭了闭眼,捂住心脏位置。   “你知道回来时我想了什么吗?”   “……我想,万一你真的没了,我就陪着你一起在这山里好了。”   她不想一个人,她真的受够了被抛弃的苦了。   韩菀心里,其实一直都有一道伤痕,父亲为了大义为了姜氏为了天下黎庶,放弃了她。   父亲很伟大,但作为被抛弃的人,个中苦楚心酸,只有自己才知道。   所以在牵起穆寒的手那一刻,她就想,无论如何她都不会放下的,除非迫不得已,除非她死了。   但就算是死,两人也要死在一块才好的。   韩菀闭上眼睛,悲伤让情绪沉寂下来,怒意忽就去了,她紧绷的脊背松颓下来,长长吐了一口气,平静下来。   她睁开眼睛,对穆寒说:“不要你想,得我想!我觉得好的,才是真的好,你们知道吗?!”   这么简单的道理,怎么一个两个都不明白呢?   为什么这么喜欢把自以为的好强加在别人头上呢?   他们有问过她乐意吗?   韩菀一时觉得很疲惫,其实她一直都很累,和母亲长达一年的争执矛盾,母亲不理解她,她以为穆寒能理解她的,可他也是这样。   “你这样做,和阿娘又有什么区别呢?”   穆寒浑身一震,心里焦急想解释,可他动了动唇,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不需要你的奉献,也不需要你牺牲。”   她一直希望的,都是两人一起走,同进共退,同生共死。   “我希望你能好好保护你自己。”   韩菀最后轻声一句:“不要看轻你自己,好吗?”   她看着他。   其实韩菀心里明白,穆寒的卑微才是问题的根源。他对她的感情是仰望的,他觉得自己不配,所以一遇上问题,他从来都不会考虑自己。   每一次都是这样。   他把自己的位置放得太低太低了。   韩菀曾经想过,她设法慢慢增添他的信心,那他就会一点点的提起来了。   可她现在突然觉得,没用。   她怎么拉都没有用的,得他自己主动想站起来才行。   韩菀突然对这一点前所未有地清晰,也前所未有的感到疲惫。   “你不差的。”   她慢慢坐在石面上,靠着树干:“相信自己好吗?”   作者有话要说:   寒哥觉醒倒计时!哈哈哈其实寒哥也很有军事天赋的啊   今天也是超级肥肥的一更!日伤了点哈哈哈哈,但为了阿菀和寒哥,撸起袖子干了!!   哈哈明天见啦宝宝们!爱你们~~(づ ̄3 ̄)づ   最后还要感谢投雷的宝宝哒,么啾啾啾!!   温酒酒酒扔了1个地雷   枕姝扔了1个地雷   天空华炎扔了1个地雷 第110章   不管怎么样,人找到了总是好事。   外面就很热闹,压低的欢声笑语充斥整个营地,都是有武艺的好手,你生火我打猎,篝火熊熊肉食焦香四溢。这一路上双方都在紧赶慢赶,连饭都是边走边啃干粮的,总算能放松好好吃一顿。   韩菀疲得很,连续两个昼夜都在马背上颠簸,一松懈下来,才觉眼睛发涩得眼皮子都有些睁不开,浑身骨头酸乏还疼,特别是大腿骨和腰部,坐下来就不想动了。   天黑透时,阿亚把烤好的山鸡和野兔送过来,她就着穆寒打来的水略吃了一些,就沉沉睡了过去。   穆寒却睡不着,方才那一场让他惶惶不安又焦急,韩菀那种愤怒哭泣和指谪疲惫,她从来没有对他这样过的,他惊慌之下根本毫无睡意。   抱膝坐在茅草床前守着她,火光隐隐约约透过来,他一双浓眉的剑眉深锁,不时无意识移动视线,在反复思索,焦虑难安。   夜半醒来,韩菀发现他仍在她床前枯坐,和她睡前那位置姿势一模一样,叹了一口气,心还是软了。   “快睡吧。”   总是舍不得这么一个爱她愈过生命的男人吃苦受罪的。她伸手拉了拉他,让他一同躺下来,“先睡吧,有什么事情明天再慢慢想慢慢说。”   她枕着他的胳膊,伸手轻轻拍着他的背。   感觉怀里绷紧的身躯总算放松了一些,许久,呼吸声才慢慢变得平缓绵长,韩菀朦朦胧胧,又睡了过去。   ……   天际微微露出晨曦,山中的鸟雀在高低起伏鸣唱,晨露有些冷,一层薄薄的轻雾笼罩在山林间。   韩菀一行早早就醒了,匆匆梳洗整理吃了点东西,天不亮就迅速望西南方向去了。   偶尔远远望见搜索的官兵,他们远远避开,疾走大半日,即进入深山。   进了深山,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莽莽深山,普通兵卒根本就全无优势,众人精神大振,略歇了歇,趁着天色还亮,加快速度往堰邑方向狂奔而去。   他们希望能尽快赶上前头孙氏张允他们的,以免登船节外生枝。   速度很快,但气氛却轻松很多,有余力的比如方溪和王伍,就唾沫横飞在给罗承阿亚他们在讲述当日的那场精彩的突围战。   周围叫好声不断,赞穆寒的,夸大家的,插嘴的人越来越多,七嘴八舌几乎当时每个细节都被是说了一遍,说得是满面红光。   穆寒偷偷瞄了韩菀一眼,见她专心听着,面上虽笑也赞,只唇角却微微抿着。   穆寒惴惴,他现在最怕人提起和突围相关的事,赶紧窥个机会,忙打断:“走快些!”   “越过这道山梁,我们才能找休息的地方!!”   他正和韩菀共乘一骑,话罢赶紧驱马上前,带着她往前头开路去了。   山势越来越险要,不适合大片并行,且大家多少有些累,于是纷纷闭上嘴巴,专心赶路。   韩菀瞄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西郊和申王的事一发,如今只怕整个郇国都在戒严当中。尤其郇畿,郇王的眼皮子底下。万一他们耽误太久,张允他们等不及登船后,他们怕就不能够再走堰邑了。   到时就麻烦就大了。   所以大家走得很急,略略休息过后,趁着夜色又赶了两个时辰路之后,这才扎营歇下。   这样紧赶慢赶,终于在出山前追上张允孙氏他们人。   两拨人马终于成功汇合。   张允很高兴,他原本还打算停下来等一等的,这下不用了。   他看看韩菀,又看看穆寒等人,见几乎没怎么减员,愈发高兴,对韩菀道:“元娘,我们再往前一些,而后稍稍休息,等入夜再出山。”   韩菀点头。   两人略略商议一下,再往前一段停下后,就立即遣哨出山去打探情况。   堰邑背山面水,背后是巍峨云岭,而面前则是郇河,县城不大,但好在有码头,还过得去。   这一片,有好几个类似堰邑的县乡。各县乡底下还有镇甸,村庄。大大小小的码头,有公家的,也有村镇或渔民私下弄的,很简陋,但能用。   太子丹给韩菀准备的撤退地点,当然不可能是堰邑的公家大码头了,那是一个叫围子庄的偏僻小村落。   这地方河床较平缓,一出去却是深水,能停泊吃水较深的大船,藏在枯黄芦苇荡中已填出一个坚固码头,船只也都已就位了,就等着人。   张覆阿亚方溪各自带几个人,换了衣服悄悄出山,天色擦黑时赶回来。   坏消息有,现在外面气氛很紧张,交通要道全部设了卡,官兵一家一家搜索,严格按照户籍校对人口,一旦发现不对全部带走。郇法严苛动辄连坐,老百姓家门户紧闭统统不敢收留陌生人,一有不对赶紧举报,就怕牵连自己。   不得不说,郇国苛法有的时候还真好用。倘若韩菀他们不是早有准备的话,那就很麻烦了。   这形势虽严峻,但好在对韩菀一行影响不算大。   因着时间仓促的原因,这股严风还没来得及曾影响到偏僻小村庄,另堰邑一带山多人口不密,隐匿潜行的空间很大。   当下也不迟疑,韩菀张允立即令借着夜色往围子庄方向移动,等到了云岭边缘,小心观察过后,立即出山。   沿着山麓一路狂奔,走得大约十来里路,悄无声息抵达围子庄。   这个小山村,其实太子丹的据点之一,里面都是他的人,这次过后必得弃了,老少男女数十人已准备就绪,一见面迅速交换了暗号,确认无误,立即往河边飞奔而去。   拨开泛黄芦苇,一个不小的码头,村长啜着唇吹出一长串高低起伏的鸟鸣,很快从上游下来十数艘大船,一船能装七八十人。   大家迅速登船,起锚斩断缆绳。   水涨得很高,很急。夜色中,韩菀能看见浑浊的河水不停打着转奔腾向下,这么大一条船,站在上面依然晃得厉害。船夫一看就是身负武艺的熟手,但神色依旧十分严峻,赤着脚站在甲板上,控着船一瞬不瞬盯紧河面。   所有人上船以后,全部都蹲坐下来一动不动,“崩”一声缆绳斩断,大船震了一下,立即被冲了出去。   大船被驶到大河中央,在湍急水流被高速冲下,很晃,还时不时震一下,所有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韩琮一手抓着母亲,一手抓着姐姐,紧张盯着舱门外。   冲不多时,就到了堰邑城区域,很快就被岸上瞭望的人发现了,火仗点点,迅速冒险驾船来追。   前有拦截,后有追兵,好在他们这边驾船的技术真的很好,左转右挪,一避再避,避不过去的,直接就撞了过去。   “轰”一声巨响,韩菀这才发现他们的船就包了乌铁皮的。   这样一路惊险追逐,到天亮时,终于顺利摆脱了身后的所有追兵。   船行速度非常快,中午时分就到了数百里外的麋郡中陵,众人立即登岸穿过中陵,换船,从郇河换到弥水。   弥水不和郇河相通,河道小很多也平缓很多,哪怕暴雨,也没有过分湍急,航运依然在继续。   韩菀一行换了身装束,登上客船,往南而去。   他们会在曲阴登岸,而后翻过卞山,就是信国地界了。   所有人都大松了一口气。   之前那个水势,真的很担心一个不慎就翻船了,好在有惊无险,追兵也都摆脱了。   大家终于有心情说笑了。   归国在望,情绪高昂气氛非常热烈。   隔着一道舱门,外面传来说话声,推来船窗,带着水汽的河风铺面而来。   危机已去,穆寒和韩菀也终于有独处的空间,可以谈谈话了。   “菀儿?”   穆寒看了她一眼,见她没有生气,这才敢小心翼翼挨着她身侧坐下,伸手搂着她的腰。   韩菀肘拄窗舷上,托着腮看外,听他声音,回头瞅了他一眼。   穆寒最近几天都这样,努力讨好她,想哄她高兴,也心事重重,时不时在出神思索。   显然,那日韩菀的话对他影响非常大。   穆寒小心搂住她,把她身子掰正过来。两人面对面,他握住她的手,粗糙的掌心把她一双玉白的纤手包裹起来。   他道歉:“菀儿,都是我的不好,我做错了,你别生气。”   “我都会改的!”   他很紧张,也很不安,颠过来倒过去道了几次歉,十分焦急看着她。   韩菀不禁轻轻叹了口气,她反手握住他的手,“不是,我没怪你。”   几天时间,韩菀早就冷静下来了,气过之后,其实更多的是心疼。   她握着他的这一双手,掌心厚茧不少,粗糙得像砂砾一般,还有大大小小的疤痕,连手背有。   他的一双手,就像他千疮百孔的童年和少年一般,他能活下来,其实就很棒了。   韩菀不愿意苛责他,给他压力让他难受,她开诚布公,捧着他的脸说:“不管你怎么样,我都喜欢着你的。”   她额头碰了碰他的额心,“只是我们却是要一辈子在一起的,我不想你一直都是这样。看你这样,我心里难受。”   “你不妨自信一些,勇敢一些。”   韩菀用自己举例:“你看看我,当初那么难,不也走过来了。”   回想当年的举步维艰,明面的,暗地里,可她从来没有想过放弃,她就这么挺直脊梁一直走到今日了。   她在穆寒身上学会了坚韧,她希望穆寒能在她身上学会一些勇敢。   韩菀靠在他的肩膀,举例了穆寒很多很多的优秀的地方,“你喜欢什么都可以去做,不围着我打转也成啊。”   反正就是不要把她当唯一的生命中心,把自己的分量多加点。   她微笑,轻声说:“阿寒很厉害的。”   这让穆寒有些羞赧,他小声说:“也不是。”   韩菀亲了他一下,“就有!”   她搂着他的脖子,他伸手接住,将她抱在怀里,低头贴着她的发顶,轻轻拍着。   视线穿过窗牖,落在泛黄的河水,有些怔忪。   她不恼了,两人和好如初,但这事还是搁在穆寒心上。   问题暴露了出来,并没得到解决。   在穆寒心里,韩菀说的,都是对的,回忆起她当日话语神态,他心里就很焦急。   他一边很心急想按她说的去改正,但另一边却和他自小养成的观念产生冲突,后者根深蒂固,这让他很混乱。   心里乱,人还急,不到一日穆寒唇角就长了个大燎泡,他偷偷给戳穿,但还是被韩菀很快发现了。   她没好气:“急什么?”   “慢慢来。”   他们有一辈子子的时间呢。   她温言安抚,穆寒渐渐平复了些许,韩菀戳戳他的心脏位置,“你呀。”   一不盯着,又走进误区了。   这还是他第一次萌生了改变的想法,算是一个进步。虽然这个进步不是很大,毕竟穆寒想改变的源头,目前还是因为她。   韩菀捧着他的脸亲了亲,其实啊,只要他不再为了她去冒险的话,她就能接受了。   但她没有把这话说出口,这是个契机,难得穆寒想去改,她当然希望他能好起来。   不然像以前那样,卑微得连恋人间的渴望和正常诉求都不敢有,想想都让人难受。   韩菀伸手按住他左胸膛,引导他:“得是你想,不是我想。”   他得问问自己心,他想改变吗?   不管心态还是状态,都可以。   得是他想,一切才有意义。   穆寒听了,一愣。   船行破水,暮色渐现。   持续了大半天的喧闹渐渐平息下来,一船人进入梦乡,夜半人静,只听见舷窗外的呼呼声。   河风飒飒,江面粼粼。   一线月牙悬在中天,微微银色透过半敞的窗牖,投在床前。   韩菀早已睡了过去,难得安静独处,两人亲近了一回,事后她枕着穆寒胳膊,沉沉酣睡。   穆寒却睡不着。   轻轻拍着她,直到怀中呼吸变得绵长,给她掖了掖薄被,他盯着舷窗投进的那抹月光,怔忪了许久。   翻来覆去,都是韩菀按着他的心口问的那句话,他想吗?   ……想的。   这个问题仿佛触及了某个契点,他内心深处翻江倒海,许多他深藏不敢示人的心念情绪一下子被翻了出来。   他心里明白,其实……是想的。   他变贪心了。   他想一辈子伴着她。   从前想的这段感情就算没有未来,但只这一刻的美好,此生足矣。   可这个念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变了质,大概是在她毅然离家和他远走时,又或许两人成亲时,说不清楚,反正他贪心了,他开始渴望真能和她一生一世。   他时不时担忧,害怕,他不敢想万一不能和她在一起,那……   他变得拘谨,变得焦虑。   他还盼带给她的负面影响能少一些。   不求荣誉。   但求能少一些耻辱。   他偶尔会恨自己,自己为什么是个羯奴?倘若,倘若他是个庶民,不用士人的,是个庶民那该多好啊!   是个人都有欲望,韩菀告诉他,她希望他能勇敢一些。   穆寒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自责愧疚底下,其实藏着很深的渴望。   他想的。   很想很想。   穆寒有多爱韩菀,他的渴望就有多深。   作者有话要说:   快了,就明天,明天咱们双更哈!哈哈哈哈哈哈(づ ̄3 ̄)づ笔芯!宝宝们明天见啦~ 第111章   就像初春解冻的河面,一丝裂痕出现,破冰只是一瞬间的事。   穆寒甚至有些迫切。   只是,改变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哪怕是心态,也不是说调整就能调整的。出身经历和尊卑观念如同烙印,深深篆刻在他的骨髓内,而外界给他的压力从未减轻半分。   穆寒急切想做出什么来改变,但可惜不得其法。   韩菀温柔亲吻他:“急什么?”   “慢慢来啊,不是说了吗?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   有这个意识就好了,最起码一个,潜移默化,心态是会因此慢慢改变的,她心里很高兴,捧着他的脸颊左右各亲一下,以资鼓励。   “你很厉害啊,那么多人学武,就你一个人学得这么好,阿亚他们都赶不上你。”   “还有你小时候,”说起这个韩菀真的是感慨,这得多顽强的生命力才能坚持活下来,真的太坚韧了,“换了我,我肯定不行。”   她摩挲着穆寒掌心的粗茧,捧起来亲了亲,“你想想啊,要是你没一点长处,我能喜欢你吗?怎不见我喜欢阿亚罗承他们?”   穆寒不禁笑了笑。   这么一说也是,他倒不觉得会习武有什么了不起,在奴隶营活下来也没什么值得说的,但他是笃信韩菀眼光的,她看中的,那肯定就是好的。   这么一想,心里一甜之余,居然添那么一点信心。   被她温声细语这么一劝一哄,穆寒那些焦虑情绪就散了许多。   韩菀见他笑了,自己也翘唇,跨坐在他的大腿上,捧着脸啄了啄,他也亲了亲她。   两人额心贴额心,韩菀笑道:“别急,我们初到信国也不知什么情况,说不定啊,到时候有什么你想做的新事儿也不奇。”   她打定主意,等到了信国,她就和家里别府另居了。   做邻居,但不住在一起了。   假如穆寒在总号不开心,那她就另外划一块较独立的事情给他,比如情报什么的。   当然,如果他有自己想做的事情,那就更好了。   “嗯。”   穆寒轻吻了吻她的眉心。   韩菀见他情绪好了不少,心里高兴,拉着他坐在舷窗边,一边看水,一边兴致勃勃讨论抵达信国之后的事情。   这会儿,韩菀未曾想,自己还真一语成箴了。   ……   船行很快,顺着弥水一路往南,再第二天傍晚抵达曲阴。   未免夜长梦多,船上大家都休息得很好,索性也不停留了,连夜赶路,半晚时间穿过曲阴南郊,抵达卞山东麓。   卞山翻了一半,就遇见了接应他们的人,双方都非常高兴,寒暄过后,立即打马往西。   终于,他们在八月初三,抵达巍峨的卞山关前。   秋风飒飒,寒意渐浓,苍浑的山岭在极远处和天空连接在一起,落叶纷纷草木枯黄,却半点不觉萧瑟,大青石堆砌的雄关坐落在山势最险要之处,气势磅礴,撼动人心。   踏入卞山关,即是信国了。   远远,接应的人打马飞奔报讯,验过手令关门大开,迎接他们的归来。   马蹄嘚嘚,辎车轧过黄土地,大家都很激动,就连孙氏,也不禁撩起车帘仰头四看。   终于,他们进了卞山关。   韩菀和穆寒对视望一眼,又和张允张覆等人相视过,大家喜笑颜开。   终于能彻底放松下来了。   接下来,他们去信都。   信都距离卞山关很近,也就不足二百里的路程,把都城牢牢驻在通往中原关东其余各国的重要关隘前,很有“君主守国门”的气势。   进入信国地界后,就彻底安全了,气氛变得非常轻快,大家在驿站好好休整了一晚,次日精神抖擞,这才望郇都而去。   张允要给信王复命,韩菀也去拜见信王,她有点点紧张,张允安慰她:“我王宽仁和蔼,元娘放宽心就是。”   他笑道:“王上与殿下通信,说想见见你已多时了。”   他环视四周,十分感慨:“十三年,总算是回来了!”   韩菀笑道:“恭喜伯父,总算不必处处顾忌压抑,可以大展拳脚了。”   张允大笑:“诶,我们都是,如今大战将兴,正是用人之际啊!”   二人边走边说,践翻泥尘,一路快马驰过,很快他们就看见信王了。   信王不在信都城内,他正在检视南郊大营,张允韩菀他们走了一半,就有飞马来讯,一航人随即略略调整方向,往大营奔去。   刚抵达大营辕门前,便有侍官和近卫来接,“可是张大人和韩家主?”   “正是。”   韩菀和张允立即翻身下马,拱手上前。   侍官十分热情,双方笑语晏晏说得两句,便笑道:“二位且快随我来吧,王上正等着。”   大部分人都留在外面,张允韩菀整了整衣冠,各自带了张青穆寒韩渠等几人跟随入内。   韩菀很快就看见信王了。   将近五旬的年纪,看着不足四十,阔面大耳身形高大,甚是雄壮英武,看出来是个常年习武的,并且从未懈怠,信王身材保持甚好,不算十分英俊,却极具君王威仪。   信王一身简单的海蓝色王袍便装,坐在矮榻案后提笔,闻声抬头看来。他面上微见些疲态,据说是正在北边亲察水灾灾情已有大半月,骤闻申王死讯,快马急赶回信都,接着又连日检察军务。   有些累,但腰板挺直双目炯炯,十分之稳肃精神,信王看面相平时应甚严肃的,只此时却露出笑意。   不等张允和韩菀大礼参拜完,他已站起快步下来扶,“你们辛苦了。”   信王声音很沉稳,简短一句话很郑重感觉力有千钧,张允一瞬热泪盈眶,险些失态,“王上!”   他忍了又忍,才勉强忍了下来,“臣万死不辞!!”   信王亲手扶起二人,拍了拍张允的肩膀,“你们的功劳,寡人都记着。”   安抚并勉励了张允好几句,之后又看向韩菀,信王细细端详韩菀,赞道:“元娘生得好啊,巾帼不让须眉!”   容貌姣好美丽,五官生得甚至有几分娇弱,只眉宇间的勃勃英气,一下子压下所有婉约之态,果真是那个年纪轻轻就能撑起家业决断果敢的韩元娘,和信王想象中的形象是一个模样的!   “汝父及韩氏之仁义,吾闻名已久,只可惜无缘见上一见啊!”   信王甚是惋惜,又大赞韩父大义胸襟一番,他待韩菀很亲厚,言道韩氏和姞姓,乃是血缘之亲。   之后,又隐晦说起玉玺血诏,肃然:“信国和寡人断不负姜姓和天子所托!!”   韩菀抱了抱拳。   只提起这个,信王略有歉意,对韩菀道:“只是一开始,暂不好封赏韩氏。”   本来凭着韩菀献玉玺血诏和最近一年多的功劳,至少封个君爵也当得。只是目前却不好这么做,因为这样会显得功利,一定程度损害托之以江山的意义。   而且这玉玺之事信王不打算立即就广而告之。   毕竟,现在宣布的话信国立马就会成为众矢之的。为防被联手对付,还是稍缓一两个月,先等各国开战了,待这战局框架初定后再宣告时机最好。   这个韩菀早有预料,闻言笑道:“无碍,但凭王上定夺。”   “好,好!”   侍者端了茶来,三人便入座说起其他。信王很和蔼,问了很多有关潜伏时期的辛苦细节,说了足有半个时辰的话。   双方对彼此的观感都不错,最后信王道:“你们且先回去好好休息几日。”   一路奔波都很辛苦了。   “马上就要忙起来了。”   信王说起此话时,视线穿过辕门,望向梁京的方向,目光锐利。   “是。”   今日拜见,君臣融洽,都很高兴,然后张允和韩菀便告退了,先回城休整。   信王命近身宫侍去送,一路送至辕门,刚好和太子丹迎面撞上。   太子丹快马风尘仆仆,但也完好无损顺利撤回来了,一碰上,双方大喜。   这一路分开两边撤退,大家得不到对方消息,总算见到人平安,都很激动。   太子丹:“好!我们回头再聚。”   报讯的人冲进去,太子丹已见信王快步出了大厅,他回头拍了拍张允韩菀的肩:“先回家好生歇歇,孤再过来。”   顾不上多说,赶紧迎了过去。   ……   信王父子分别多时,太子丹顺利回国,于公于私于国于家都是大事,张允和韩菀也十分识趣,这就离开,没有围观父子激动团聚。   韩菀笑道:“好,我们进城吧。”   一路轻车快马,下午时分进信都城。   信都和郇都一样的宏伟,还未进城门,远远便望见在城门外等候迎接的信国大管事葛许以及提早过来的韩充。   又是一番激动拜见,韩菀将人安抚好了,进城。   葛许韩充相随不说,张允亲自把韩菀和韩家人送到了信都韩府,并说了自家府邸地址,看他们都进了门,这才离去。   这处大宅,是韩菀早就命人备好的,天天有人洒扫,侍女庖厨起居什物一应俱全,直接就能入住了。   众人也没心思调整,累得人仰马翻,直接草草用膳,倒头就睡下。   接下来几天,韩菀都很忙,忙着接见信都的大小管事,和处理她遁离信国后的各种事宜。   信王连连赐下赏赐,拜访的人也很多,上至高官下至本地商贾都有,前者遣得力儿孙和心腹门客来的,后者亲自登门拜访。   很忙碌,也很顺利。   在撤到信国之前多少还有些许忐忑,现在已一扫而空。   尤其孙氏和韩琮,终于大松一口气了,总算是放下心头大石了。   太子丹第三日上午过来的。   本该是韩菀先去拜见他的,不过他并不介意这些,他是刚回城,先绕过来看看张允和韩菀安置得如何。   张允近,先看了张允,接着又和张允一起过来。   太子丹仔细看了看庭院房舍,还有摆设杯盏茶酒等等什物,见一应东西都比较精细,未见匆忙粗陋,这才点点头;“还算不错。”   他叮嘱韩菀:“有什么不便的,只管说来,无需委屈将就。”   这是自己地方。   他怕韩家人不适用,又初来乍到不好提出来,太子丹吩咐张覆等人:“你们多过来几遍。”   太子丹本想吩咐燕北瞿容的,但两谋士这关口实在太忙了,于是就吩咐张覆。张覆也是太子丹心腹,是他的卫军副校尉。   韩菀笑:“殿下费心了。”   “诶,费什么心。”   两人坐下来说了好一会的话,期间还见过孙氏和韩琮,太子丹摘了腰间玉环赠与韩琮,又让他到近前说了好一会的话,让他注意身体多多体恤帮助阿姐。   太子丹很忙,特地过来一趟还坐了小半个时辰,已是十分亲厚的。   值得一说的是,太子丹还特地看了穆寒一眼。   穆寒立在韩菀身后,太子丹上下看了看他,见穆寒身形魁伟,气质沉静肃然,异常矫健勇武又如入鞘宝剑一般含而不露,不禁赞了一声,“好!”   张覆见了太子丹,不免说起遁撤的详情,说起被云岭被数万郇兵所困的那场漂亮突围战,他大赞特赞,很是将穆寒的临危不惧和应变指挥能力都描述了一番。   在张覆看来,穆寒没上过战场,却是一个天生的将帅之才。   太子丹因此上了心,特意把穆寒叫过来说了几句,愈发满意,他笑道:“穆寒若从军,必建功勋。”   大战将兴,用人之际,勇武者难得,会兵法身手高绝的人才更难得。   太子丹不免有招揽的心。   韩菀听得,却眉心一跳,忙道:“谢殿下了,只穆寒未曾从过军,一时侥幸罢了。”   她赶紧替穆寒婉拒了。   穆寒是奴籍,奴隶就算功勋卓绝,也不会落在他本人头上的。所有奴隶,不管他们怎么浴血奋战杀敌,所立战功俱归其主人,倘若死了,那就是死了。   若主人心慈,又见尸首,或许还有条草席。   战场上的奴隶,那根本就不算是个人。   韩菀用不着穆寒给她挣军功,不等他说话,忙第一时间就婉拒了。   太子丹不禁笑了笑。   他明白韩菀为什么拒。   也很清楚韩菀和穆寒的关系。   “行。”   之所以笑,是因这些事情很可能会发生变化,但目前还没确定,他就先不说了。   有些好笑韩菀这难得一见的紧张姿态,太子丹站起身,拍了拍穆寒的肩:“你若改变主意,随时过来。”   时候不早,话罢他就离开了。   ……   所以莫怪穆寒的卑微悲观,这年头的奴隶没有出路的,奴籍甚至本身通买卖,天生就是人下人。   不过这一回,却是有了些新变化。   太子丹没说,张覆却说了。   云岭突围一役,两人也算有过命的交情了,一进来就打了招呼,趁着韩菀送太子丹张允正在大门前说话时,张覆拉穆寒一把,悄声说:“穆兄弟,军功可能要改制了。”   穆寒挑了挑眉,怎么改,改军功制又和他有什么关系?   张覆神神秘秘一笑:“到时你就知道了。”   这话,穆寒当时没放在心上。   只不过,最后他还真大吃了一惊。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马上就来!! 第112章   八月初八,信王颁布了一项史无前例的军功改制。   军功封爵。   共分十八级爵位,每爵分上中下三级。   “一等爵为公士,下公士年俸二十石,取敌首级一可得;中公士年俸三十五石,取敌首级三可得;上公士年俸五十石,取敌首级五可得。   “二等爵上造,下上造年俸五十,赐宅六丈三间,取敌首级十可得;中上造年俸五十,赐宅十二丈六间,取得首级十五可得:……”   封爵,素来都是贵族们的事,从来都没有其他阶级的份,庶民也不可为官,最多只能当个小吏。   千百年下来,这就是铁一般的定律。   信王铺垫了二十年,今日一朝打破了这个定律,一石激起千层浪,整个信国都沸腾起来。   这还不止。   信王的军功改制革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部分,就是——“奴隶与庶民同。”   奴籍,斩敌首级一者,可脱奴籍为庶民。   之后军功累积,与前者完全一致。   信国有数目非常庞大的奴隶,其中不乏异族后裔和混血奴隶。信国地处偏西,与羌氐及其他游牧异族比邻, 第一代信王,封过去后还得自己努力了两代人,才把原先盘踞外族尽数驱赶,才算把地盘尽数收归手中。   常年交战摩擦,信国军队彪悍,还有一支数目多达七八万的庞大奴隶军,隶属信王本人。   这次军功改革,信王并没有把他们排斥在外,而是他们一并容纳在内。   有容乃大,海纳百川,仁政爱民,赏罚分明,信王的胸襟比韩氏众人原先以为的还要大。   他认为,世卿世禄制已走到尽头,这是大势必行。另如今天下大战将兴,他也需要这一军功改制来鼓舞士气,以迅速平定天下。   不拘是本身军中的,抑或有志建功立业的庶民和奴隶,都适用,都可投军。   “穆兄弟,我没骗你吧?”   乍闻消息一瞬,穆寒失手打翻了茶盏。   滴滴答答的滚茶淌落大腿上,一烫,他霍站了起身。   ……   申王一死,天下大动。   几乎是同一时间,天下几大强国,如郇信楚缙,都用各种理由向相邻的小国宣战。   降者,纳为大国属国,倘若不降,则大军压境。   大多数都是不降的,除了濮国降楚以外,其余表示要力战到底。   信国也是。   邽国本身就是信国的一个郡,后来因为历史原因和当年郇公的计谋,导致被划出去分封给了智氏,此乃历代信公信王的之恨,如今第一战,当然是要夺回来。   巧了,郇王也是抱着差不多的想法。   两国的使者前后脚抵达邽国,邽王咬牙俱不受。   韩菀抵达信都的第四日,军功改制的同一天,信王宣布对邽国开战,点十万大军开赴卞山关。   一时,旌旗漫天,鼓声雷动,军靴沓沓撼动四野,整个郇都都仿佛颤动了起来。   金戈铁马,气吞万里,黑压压的戴甲军士执矛肃立,骑着膘马武官来回奔驰,乌泱泱一直铺陈在天际,齐声呐喊,响彻天际。   令旗一挥,大军往东北开拔,山川原野,隐天蔽日。   这一幕永生难忘,足以撼动所有人的心。哪怕不能现场目睹的城中百姓,情绪也不见激动昂扬起来。   韩菀和张允一起,站在城楼上目送大军开拔,穆寒就站在她身侧。   高高的城楼,晨曦喷薄,精铁铠甲折射出一大片耀目的光辉。   张覆私下劝过他,“机会难得,何不披甲配刀,建一番功勋事业?”   “你我兄弟,还能沙场再并肩作战!”   甚至,在城楼上,张允也找了机会劝了劝他:“脱了籍也是好的。”   他算是穆寒和韩菀之间事情的知情人,他作为韩菀的世交叔伯,也是真心希望她能好的。   既然不肯分开,那有机会,就去吧。   “你一个,你娘一个,你兄弟一个。”   阴云笼罩已久的天空放晴,秋风微凉,卷着尘土衣袂猎猎,穆寒手动了动,慢慢攒起拳。   ……   不可能不被震动,也不可能不心动,这道军功改革的诏令,把穆寒的心里渴望与现实之间搭起了一道桥梁。   穆寒第一次萌生的从军的念头。   最起码脱了籍,若是再建得一二功勋,那他即便还是混血,那带给她的耻辱肯定能减少许多。   这个念头就像是星星之火,溅落在秋季茫茫原野上,瞬间就燎原起来,再也扑不灭了。   可他心里还有些犹豫,他答应过她不再冒险的,那次云岭已把她吓成这样,战场只有凶险一万倍的。   穆寒就算武艺再好,他也不敢保证自己能全身而退。   万一战死沙场,那她……   那日韩菀的眼泪淌进他心里,他现在回忆起来心脏依旧隐隐刺疼。   他也舍不得她。   犹豫过后,他忍不住想,或许,他就脱籍,脱了籍就回来?   一个敌军首级,对他来说轻而易举,肯定可以的。   穆寒这般想过,他还是下定了决心,去找韩菀。   ……   沿着青石阶梯下了城楼,穆寒有些紧张跟在韩菀身后。   韩菀和张允在前面打马说话,沿着熙攘的人潮一直走到内城大街尽头,这才分开各自回府。   穆寒驱马上前,韩菀低头想事,他跟着她一路回到家中进了府门,见她抬起头来,这才鼓起勇气:“菀儿?”   “唔,怎么了?”   韩菀回头,金灿灿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有点点刺眼,她仰头,微微眯眼笑说。   两人现正站在东路正院门前。   这是夫妻居住的院子。   到了信国之后,韩菀欲将府邸一分为二。她要把东路划出来,建墙堵门就留下后院一道,以后夫妻俩就住这边。   孙氏不愿意,强烈阻止,但韩菀还是坚持要分,图稿已过目了,这几天匠人就会进府。   因着这件事,母女关系再次紧张,家中的气氛又绷了回去。   想到这里,穆寒的决心坚定了许多,他牵着韩菀的手,两人回了屋里坐下,他攒了攒拳,看着她说:“菀儿,我想从军。”   这还是穆寒第一次提出有关自己的想法和请求,手心出汗,他有些紧张,屏住呼吸看着她。   回应他的,却是韩菀惊喜的目光。   “你要从军?”   这么快就和她说了?   连敲边鼓和鼓励劝他都不用吗,他这么快就拿定主意,并且主动开口提出来?   韩菀真的很惊喜,可见之前的谈心和引导是有功用的。   “嗯。”   穆寒很紧张:“或许,我脱了籍就回来了,你别担心!我就想着……”   在韩菀面前,平素的干练沉静不管用,他不会说话,心里一急更显笨拙,握住她的手翻来覆去急急忙忙给她解释保证。   “不用,不用的。”   韩菀不禁翘唇,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她知道他想说什么,反手握住他的掌心,温声安抚:“我也觉得从军很好。”   穆寒心一定,“菀儿。”   他有些甜蜜,还有些心急,忙道:“可是,你……”   可先前云岭他陷入危险,她明明是很担心难受的,还要他一再保证以后不许再以身犯险。   “那怎么一样?”   “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   她刮了刮他的鼻子,每每遇上她的事情,他就是太过紧张,钻牛角尖。   冒险不是不行,韩菀本人也冒过很多险,有些险不应该也不能冒,但有些险却是有价值的。   就譬如,穆寒这次想要的从军。   韩菀是惊喜的,她不但赞同,并且还大力鼓励他。   “我家阿寒武艺卓绝,能马能战,又读过兵法,必能建一番功勋的!”   她比他还高兴,阳光从半敞的窗牖投在窗台映在她的脸上,她的笑容比阳光还要亮眼,穆寒诸般忐忑紧张一下子去了,心头也不禁舒展敞亮起来。   韩菀大大夸赞了穆寒一番,两人搂着一起亲了亲对方,最后韩菀搂着他的脖子,认真说:“不必顾忌这许多。”   “如果你愿意,可以一直下去。”   韩菀捧着他的脸,看着他的眼睛:“我唯一要求,就是要好好保护自己。”   她真的很惊喜很高兴,眉眼弯弯,轻笑不断,大力亲他,把他嘴唇脸颊额头耳廓都亲了一气。   “嗯!”   穆寒也笑,用力点头。   他发现,迈出这第一步,似乎没那么难。   作者有话要说:   冲冲冲!!!   寒哥尝试站起来后,然后就要复仇啦,自信点,你可以的!!和阿菀一起,替阿菀干掉郇王杨膺那些渣渣!!!(郇王要是知道玉玺和血诏,肯定得气死哈哈)   有点卡文……QAQ   但明天还是尽量争取继续加更的!哈哈哈哈明天见啦宝宝们!爱你们~(づ ̄3 ̄)づ   最后还要感谢“刘欣”扔的地雷哒,笔芯笔芯!!   ①军功改革参考商鞅变法。 第113章   这件事情,在韩家最后也闹了不小一出。   不管孙氏肯不肯承认,现实就是韩菀一心一意要与穆寒做夫妻,为了他宁愿和亲娘弟弟分府另居。   他现在要离开韩家,去从军。   夫妻俩商定以后,韩菀叫人把所有兵书都抬来给他,又召来所有铸坊工匠,令暂停手上的一应活计,先赶紧给穆寒铸造铠甲和兵刃。   铠甲和兵刃,二者乃沙场保命克敌重要配置,当然军中也会配发,但肯定远不及自家准备的好。   韩氏底蕴深厚,匠坊很大,优秀匠人很多,通力合作连夜开工,紧赶慢赶,花费一旬时间终于打造出一身乌金明光铠,以及一柄青龙环首大刀。   这么大的动静,孙氏不可能不知道,她气得不打一处来,好一个羯奴,看把她女儿哄成什么样?   没两天,就是八月十五。   小家宴上,穆寒第一次当着孙氏的面承认,他是要去从军。   韩菀把穆寒带来一起入席,韩琮左看右看,有点小声问他阿姐:“阿姐,……穆寒是要从军吗?”   一直没人说话,韩琮只好由他打破沉默,他本来想叫姐夫的,但孙氏在场他不敢,只好叫折中穆寒了。   韩菀摸摸胞弟发顶,正要答他,穆寒先一步站了起身,案下拳头攒紧又松,他最后还是站了起来,说:“是的。”   韩琮忙道:“那很好啊,穆寒武艺高强,必能杀敌建功的。”   孙氏闻言露出一抹讥诮的笑,确实很好,在韩家学的武艺看的藏书兵法,习得一身本领,然后为他自个儿杀敌建功去了。   穆寒看得清楚,但他还是一动不动,站定坚持。   他捏紧拳,第一次在孙氏面前坚持住,没有低头也没退缩。   “这是国策。”   韩菀放下杯盏,缓声不疾不徐,却十分有分量。   韩菀不但支持穆寒,还支持其他人,她目光看过阿亚阿玄等等心腹亲卫以及府卫,鼓励微笑:“不但穆寒可以去,其他人想去也能去。”   堵不如疏,韩菀坦坦荡荡,她站起身,举止酒杯:“有愿意去,我替你们壮行。”   这小半月下来,有许多奴隶和主家矛盾传出,打伤打死挣扎逃出,各种各样,甚至最严重的,还闹到要军方出手调停。   韩家并不会,“留下来的,我很高兴,愿意拼一把脱籍的,我同样支持,并为此高兴。”   “韩氏会赠你们甲胄兵刃,送你们从戎出征!”   韩菀微笑,一番话磊落光明掷地有声,在场的阿亚阿玄等奴隶出身的护卫不禁热泪盈眶,“啪啪啪”膝盖重重落地,“主子!!”   “我知道你们的忠诚,也从不怀疑你们忠诚。”   一路风风雨雨,走到如今,韩菀笑道:“难不成你们以后当了大将军,就不认得我了?”   她打趣,撩裙摆下来台阶,要将跪下阶下的人一一扶起来身,“都起来。”   阿亚阿玄等人低头一抹眼泪,坚持跪下地上:“主子是卑职等一辈子的主子!!”   呐喊响彻整个花园,韩菀笑,拍了拍他们的肩,“好,快起来。”   她接着又看罗平等人,“天下大乱,大战将兴,若谁有建功立业之志的,也可报名从军,不必顾忌。”   “取酒来!”   韩菀吩咐摆宴,举杯一仰而尽:“今日就当为你们提前践行!”   ……   过了一个热血沸腾的中秋夜。   次日,罗平就把名单报上来给韩菀了,报名的说少不少说多也不多,大多数都是亲卫和府卫当中的奴籍。   罗平父子自然不会去的,罗家世代都是韩氏亲卫,他们从没动摇没想过变,也没必要变。   韩菀带领韩氏有功,他日若真信王得天下,她自是论功行赏的一员,重新封爵怎么也有的,有爵之府的心腹家臣家将,可不比从军武官差。   所以良籍出身的亲卫府卫报名的并不多,事实上军功也不是那么好挣的,一等二等三等那些小爵的年俸宅地对他们来说真不算什么。   也就脱籍吸引力大,否则阿亚也未必想去的,他已经是韩菀头一等心腹了,又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   想了想,他还是陪穆寒了吧。   韩菀把名单交到穆寒手里,笑道:“去吧。”   烛光晕黄,她微微笑看着自己,穆寒嗓子眼有些哑,轻轻唤了一声,“菀儿。”   她冲他勾了勾手指,他举步行至她身前,她勾住他的脖子,亲了一下,噙住他的喉结。   他喘一声,低头狠狠吻住了她,将她抱起来,重重扑进柔软的衾枕里头。   他还是第一次这么重,分离在即,浓浓的不舍和爱恋浮起要将人淹没,唯有这种有力的动作,才能稍稍宣泄一二。   韩菀也是,两人第一次放开所有顾忌深入拥抱彼此,将气息和印记尽可能深的留在对方的肺腑和身体上。   万籁俱静,夜色沉沉,正房一点晕黄的火光映在窗棂子上,久久未熄。   汗湿鬓发,意识昏沉,感觉他再一次猛停顿住时,她下意识摸了摸小腹部,有点模模糊糊想。   要是能怀个孩子也不错,他不在身边,也有人陪她。   她嘟囔说着,穆寒也不禁伸手覆住她的小腹,“会有的。”   他柔声说:“算这次没有,以后也会有的。”   但要是让穆寒选的话,穆寒还是想以后再有好一些,等他平安回来,又或者,最起码等他脱了籍。   这样一想,从军竟有一种急不迫待油然而生。   呓语呢喃,耳鬓厮磨。   穆寒抬头,床畔一点莹莹烛火,虽微,但足以驱散漫漫长夜黑暗。   他抱紧她,低头吻住她的眉心。   ……   次日,韩菀送穆寒入营。   他一身玄黑色明光铠,腰佩环首刀,握住大黑马的缰绳,回头看她。   魁伟男儿,昂藏矫健,英姿勃发,明光铠映着日光折射出耀目光辉,刺得韩菀有点想流眼泪。   但她还是忍住了,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去吧,我等你回家!”   穆寒握住她的手,千钧力道似要透过皮肉,透进她的骨骼。   喉结滚了又滚,他最后还是松了手,“嗯”一声,转身大步进了辕门。   “主子,卑职等去了!”   阿亚阿玄等跪地叩首,韩菀笑道:“去吧,倘有不乐,就回来。”   “谢主子!!”   阿亚阿玄等人郑重九叩,而后才起身,随穆寒一起入营。   韩菀目送,直到一行身影再也看不见,她久久伫立,辕门当值校尉认得她,“韩家主怎不进去?”   韩菀不是外人,送进去也不是不行。   韩菀笑笑:“不了。”   她收回视线,“好了,我们回去吧。”   ……   穆寒立在拐角后,一直看辎车渐行渐远,良久,他才长长吐了一口气。   “走吧。”   阿亚搭着他的肩,拍了拍。   一行人,直接去了太子丹帐下报道。   太子丹扶起穆寒,拍了拍他的臂膀,“好!!”   他初初回国,又逢大战兴,正是用人之际,见得穆寒最后投军,非常高兴,当即委其为副尉。   阿亚阿玄等人也有军职安排。   这些都是世家贵胄苦心培养出来的一等一好手,当然不可能从零开始的,太浪费了。   接下来的大半个月,都是封闭操演,适应和融入军营。韩菀打听了一下,穆寒适应良好,校场对战大放异彩,不管是个人抑或统兵都连连获胜。   太子丹大赞穆寒,说连信王检阅见了也极赞赏,还赏赐了一把匕首给他。   封闭操演半月,九月初二,信王诏令,再点南郊大营十万大军开赴邽国。   南郊大营共二十万大军,如此,即剩下的所有军士都在其列,包括穆寒。   信军和郇军在邽国相遇,这北地的两大强国在一开战就对上了。   信王王驾亲征。   太子丹随王驾一并出战。   ……   韩菀去送战。   她属后勤,就算后续需出卞山关也没这么快,也不会进到军营里去。   她再一次站在城楼上,旌旗招展,隐天蔽日,大军黑压压望不见尽头,誓师过后,缓缓望东开拔。   她不知道穆寒在哪里,踮脚眺望一点点睃视,一直到大军出尽。   ……   一路急行军,五日后抵达邽国前线。   现在的邽国,一分为二。   东北被郇军迅速攻城略地,而西南则被信军迅速占领,双方速度差不多,最后两军相会在邽国中部。   这北地的两大强国,对上的时间比想象中还要更早一些。   郇王,信王,皆王驾亲征。   陈兵邽国西南,遥望远处尽头的郇国大营,硝烟滚滚,频频试探性碰触,大战一触即发。   但信王目前要做的,是先救回邽王。   邽王被两厢夹击,数万兵马并没支持很久,一退再退,连王都都退了出来了,最后在心腹重臣苦劝下,决定择一国投降。   这一国,毫无疑问是信国。   郇王豺狼虎豹,邽国君臣就没考虑过。   邽王偷偷遣使去了信军大营,统军的吕骁将军自然是欣然应允的。虽还是要打,但得了邽王归降名正言顺,还添了许多的百姓基础。   邽王君臣收拾收拾,往信军方向去了,谁知被细作泄密,郇军遣出精兵伪装接应,被邽王识破,退到鹿庄。   信王率大军至时,鹿庄刚被破,邽王已落到郇军手里了,马上就要“护送”回郇大营。   信军当然得把这个邽王给抢回来的。   目前信王的计划,是先取下邽国,而后宣布玉玺血诏,名正言顺举王师大旗,而后对战郇国。   作为中原关东的两大强国,不管郇王还是信王都很明白,北地的霸主必会在彼此之间决出。   郇国是信王统一北地的最强大对手,也是唯一的对手。   只要取下郇国,统一了北地,届时再南下决战楚国。   如此,但大事可成。   反之,对郇国也一样。   所以两国的君主,都王驾亲征了,一上来就万分郑重其事。   最后这个抢回邽王的任务交了给穆寒。   信王交给太子丹,太子丹则安排给张覆和穆寒。   军师已定好计策,这个任务不需要人多,却需要聪敏机变和身手高绝,正好安排给穆寒一试身手。   ……   鹿庄七十里外的山丘郊野。   穆寒率五百人的小队,伏在山坡两侧的密林中,一动不动,耐性等待。   张覆负责明面抢夺追赶,将人撵至这边来。   目前他们要做的,就是蛰伏等待。   林间很肃静,不闻鸟虫声,身后远处硝烟滚滚战鼓雷鸣,大战已即将开始了,鸟雀趋吉避凶,早已飞得不见踪影。   阿亚揪下一条草根嚼着,小声嘀咕:“那些小兔崽子还来不来?可别耽误了爷爷们沙场建功。”   穆寒:“耐心些。”   他不浮不躁,伏了将近两个时辰还是动也不动,简短说了一句,他继续盯着来路。   不过这会,他多遣了两个哨兵,思索片刻,吩咐:“往东边绕过去,仔细侦查。”   和张覆约定的时间已经到了,但几条备用道路的哨岗也没传信回来说见到人,穆寒有些怀疑,对方会不会绕道另一边去了。   东边没路,但硬要走的话,也行。   倘若这样的话,敌军肯定是猜破他们明驱暗伏的计策了。   穆寒的第六感果然没出错。   “报!东边发现敌军新鲜足迹,约有一千之数!”   已经过去一段时间了,倘若不是穆寒提早遣人,再等半个时辰察觉不对才动作,早就晚了。   穆寒毫不犹豫,立即率军急追。   ……   这次负责押送邽王的,还是一个熟人。   是小将尉迟化,郇国名将尉迟沔之子,就是上回在云岭率着十万大军追搜,让韩菀穆寒一行几度陷入险境那个尉迟沔的嫡出幼子。   尉迟化年纪虽轻,却从戎多时,经验丰富为人慎敏。张覆的出现挑动他猜疑那根弦。一般人必是大路小路选一条迅速遁去的,他偏不是,直接翻过崎岖山岭和溪流,花费了足足一倍的时间,顺利出山,望见郇营。   有哨兵打马追上来,禀,果然在那几条道路都发现了伏击痕迹和哨岗。   众人庆幸,纷纷大赞尉迟小将了得,“幸小将军机敏,否则前后夹击,这邽王难保不会落入敌手啊!”   撇下追兵,眼见出山,任务完成在望,大家都心下一松,你一言我一语,被捆住手脚堵住嘴仍在在马背的邽王拼命挣扎,“呜呜呜”,还被踹了一脚。   尉迟化却眉心一蹙:“伏击痕迹?”   那现在人呢?   哨兵正要回禀还在探,同袍道:“必是见我们不来,赶紧去找了。”   可这么远的距离,还找个屁!他们都到家了!   正在那同袍笑说时,话音都未曾落尽,他是头一个驱马出山,忽“嗖”一声锐物破空的鸣啸,银光微闪,竟有一支箭矢从不可思议的崖壁后疾冲而下,“噗”一声扎正他眉心,生生从后脑贯出。   他整个人被这力道带着飞起,重重砸落在地。   尉迟化反应极快,厉喝一声:“敌袭!!拒敌!!”   他横刀立马,护在邽王跟前。   却见眼前狭窄的山梁下,有一骑飞跃而下。   来人身披玄黑精铠,手提环首大刀,异常高大,昂藏矫健,他竟直接控马从三丈高一跃而下,膘马人立而起,长声嘶鸣,他不动不摇稳坐起上,一手控缰,反手一道,雪白刃光如白炼,“咔嚓”清脆骨折身,几道颈血冲天而起。   “是你!!”   尉迟化对此人印象极深,高眉深目,浅褐眼珠,仅仅率数百人,竟成功突破数万大军的包围圈。   “没错,是我。”   当初在山中,这尉迟化父子几度给韩菀制造了危险,算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兼这还是交战中敌对两军。   穆寒提了提手上的乌金环首刀,一驱马,上前。   “锵”一声兵刃交击的锐鸣,尉迟化只觉一股大力从刀刃传至虎口,一震,险些脱手而出,他大惊,急忙倒退一步。   穆寒一踏马镫,腾身跃起,直接把驼在马背上邽王勾起,整个人提起往后面一甩。   阿亚飞身跃起,将人接住,甩到后面。   前方“铿铿锵锵”,兵刃锐鸣响成一片,穆寒与尉迟化已战在一起。   不到二十回合,寒芒一闪,穆寒直接将这郇国一代名将之子斩于马下,手起刀落,身首分离,血腥喷溅在他刚毅的眉目上。   他神情冷肃,眉峰动也不动。   非常漂亮的一场围堵战,自山坡急赶而上,及时拦截郇军,抢回邽王,全歼敌军,只花了两刻钟。   “刷”一声,环首刀利落回鞘,穆寒令:“撤!”   “是!!!   齐声呐喊响彻山谷,军中以实力说话,若说今日之前,尚且还有人嘀咕穆寒无战功却任副尉,此战过后,在场无人再有异议。   马蹄声沓沓,如闷雷滚过,迅速往西而去。   穆寒率人归营时,已是第三轮战鼓擂过,两军厮杀在一起。   他交了任务,环首刀刀刃寒芒一闪,毫不犹豫投入战场。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马上就来哈!(*^▽^*) 第114章   信军大营。   篝火熊熊,一列列归营将士有条不紊,军靴沓沓,穿过辕门回归各部所属营帐,巡狩卫兵高举火仗,来回巡察大营内外。   东军大营,主帐。   帐内灯火通明,太子丹低头正看黄土地上的一首级,他用剑尖撩开乱发,“好!”   “果然是尉迟化!”   这简直是意外之喜,尉迟沔的这个幼子,年少却颇有天赋,军事才能一等一,也甚是勇战,假若他日成长起来,必会如其父兄一般是信国的心头大患。   这回他领的攻克鹿庄抢截邽王,偏偏遇上的穆寒,被穆寒利落斩除,这尉迟小将军便不会再有机会成长起来了。   太子丹大畅:“来人,将这尉迟化首级悬于辕门,震诫尉迟沔!”   左右应了一声,提着人头出去了。   太子丹一拍穆寒臂膀:“非常好!”   穆寒果然如张覆所言,十分之优秀。   太子丹上下端详,愈发满意,仔细询问几句,又很是褒赞和勉励了一番,最后拍了拍穆寒的肩膀,他笑道:“好了,你也过去吧。”   外面有喧闹声,很大,就连中帐都能隐约听见,军中却难得没有禁止。   太子丹笑着让穆寒也去。   穆寒便告退,出了中帐,他和阿亚等人往喧闹声的方向行去。   这是登记军功的地方。   平时是各队各什先统计好,而后一级级往上递的,不过今天有些特殊,由个人亲自来报。   帐篷直接扒了,人实在太多,空旷的营地上一排摆了近百张大案,每张大案排了长长的队伍一路延伸才出去,火杖熊熊,人头涌涌。   距离穆寒他们最近的第一张大案,站在最前头的是个虎背熊腰的健壮青年,看甲胄和绶带是奴隶军的军官,是个军侯,他很激动把手里提着的一个小包袱递上去,接着解下自己的腰牌。   那包袱被赤色渲得褐红,甚至还滴滴答答往下淌血,往案上一放,那登记的文书却不嫌弃,打开包袱就笑:“将军好生厉害!”   这是一包袱皮的左耳,可能有百多只。首级不方便,杀敌后割下左耳以为凭。   那文书一只只数,那奴隶军侯坐在大案一角,“嘿,你是不知道,还有好些耳朵老子没来得割啊!……”   文书把左耳数完,“渠广,解首二百零一。”   在帛册上添了一笔,而后接过奴隶军侯的腰牌,从身侧接过另外一个,递给对方。   一个小小的腰牌,这奴隶军侯捧着接过,瞪大眼睛看了又看,健壮如牛的身躯有些颤抖,竟当场落了泪。   没人笑他,现场像他这样的人不少,甚至还有痛哭失声的。   奴隶军侯赶紧退到一边,将位置让给后一个弟兄,后者激动跨步上前   没多久,他也得了一块新腰牌,他用还沾着血的手一下子捂住了脸。   这个新腰牌其实和旧只要很小的差别,唯一只少了一个字。   “奴”。   腰牌是军士独有,上面篆刻本人的基本信息,姓名编号以及所属队部的番号这些,若是奴隶军,上面则还有一个小小的“奴”字。   没有的,则是庶民藉。   小小一块腰牌,赋予的意义太大了。   在场的,有很多奴隶军,大家都很激动,哭的笑的翘首前望的心急如焚的,但没人笑话他们。   阿亚他们也不禁激动起来,他扯了扯穆寒,“走,我们也去排队!”   赶紧过去后,阿亚把手中另一个包袱递给穆寒。   说来他们漏割的也很多,尤其穆寒,他太快了。不然的话,再加上尉迟化那边的,至少得添一倍。   抢邽王情况特殊,为防生变,一得手马上就走,连左耳都没来得及割。   饶是如此,轮到穆寒是,还是轰动了一回。   “穆寒,三百一十二!”   文书忍不住喝了一声好!   这报数一出来,四周登时哗然,“哇好厉害啊!”   别看一首二首就以为很容易得,其实真不是的。上了战场才会发现,这一个首级难度并不低,没点胆气本事真心取不下来。   否则,这一等爵的下公士,就不会仅仅只需要一个首级了。   报战功的,一个两个常见,三个五个算多,七八个已很少有了。   渠广二百零一,他是奴隶军中佼佼者,重点培养的第一人,连信王跟前都挂上了名号的。   穆寒这三百一十二一出,如何不轰动?   在场众人哗然,羡慕,钦佩,连队都顾不上排了,纷纷涌上来围观,七嘴八舌,“太厉害了!”   “这是谁?没听过啊,要是我能有一分就好了!”   “少做梦吧你!!”   “诶,这人这么厉害,那岂不是很快就升到上面的高等爵去了?”   三百一十二,这么一算,已经直接跨过公士上造,第三级的簪袅。   “不是。”   身边人没好气:“彭队说的你有没有听?第三级的簪袅再往上的,就不仅仅靠首级了,得有战功!簪袅起码是队长了,还得看统兵能力,要率麾下兵士取得一定战果,且得控制伤亡,才能再往上的,……”   阿亚点头,“就是这样!”   就譬如他们成功抢回邽王,就会记一笔战功,所以即使没来得及搁耳朵,他们也没太惋惜。   阿亚一答话,身边就沸腾了,“你们那里的?怎没听说过啊,……”   身后七嘴八舌,吵吵嚷嚷乱哄哄,惹得值守的军官都不得不上前提醒。   这般的嘈杂,穆寒却一点都没听见,他盯着文书数完耳朵,然后笑着接过他的腰牌。   新腰牌是当场雕的,花纹和番号早雕刻好了,见人就取合适一个,文书身侧是木匠,飞快挑上人名和编号,就成了。   这个还带着木屑的新腰牌,被递到他面前。   他低着头,慢慢伸出手。   腰牌放在他手上,厚茧薄痕的粗糙掌心,躺着一块黄褐色的小小木牌,他将它紧紧攒在手心。   那奴隶军侯渠广就在侧边,见二人都是混血,顿时生出许多惺惺相惜之感。   两人身高差不多,他直接一手搭在穆寒肩膀,“唉兄弟,可算了不得,咱们改日比试一番如何?”   见穆寒没答,看过腰牌蓦闭上眼睛,也没在意,反而畅快地笑,他也知道这感受。   ……   回到营帐,已经快三更了。   穆寒是副尉,虽不算很大,但也是独居一帐,告别了兴奋激动的兄弟们和自来熟的渠广,他回到自己帐中,挑起灯火。   没卸甲,没梳洗,他摩挲着手里的这枚新腰牌,铺帛研墨,提笔写信。   外面喧声未歇,帐内是却十分安静,一点莹莹灯火,想起她,他不禁笑了笑。   得了这个腰牌,他迫不及待想写信告诉她。   写下了一封很长很长的信,穆寒本很想把腰牌寄回去给她看的,可惜不能,他在营中还得用,最后他另裁了一张绢帛,把它画下来。   一笔一划,很小心很仔细地画,大小,花纹,甚至连木匠匆忙雕刻的一点小瑕疵都没有遗漏,还在一边注明了木料材质,还有颜色。   他将信和画小心卷进信筒,封了蜡,然后小心加上韩菀亲自雕给他的印。   她当时说,这是家书专用的。   ……   这第一封家书,韩菀很快就收到了。   她揣着信回了家,挑亮灯火,拆开来细看。   平凡的句式,但能感受到内敛叙述之下点点滴滴的喜悦,事无巨细有些啰嗦,前所未有的,他极力将一切分享给她知道。   最后写到,“……脱籍了,领了新的腰牌。”   细看那张画,轻轻摩挲着,想象着它的模样。   韩菀高兴地哭了出来。   她想笑的,可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她捂住嘴,露出大大的笑容。   太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啊太好了,阿秀写到最后都有点泪目,好的开始,意义非常重大的第一步啊!!!   二更有点短小,但还是停在这里吧,其他事情明天再说!   给你们一个大大的么么啾!明天见啦宝宝么~(づ ̄3 ̄)づ   最后,还要感谢投雷的宝宝哒!爱你们~   绯雪扔了1个地雷   温酒酒酒扔了1个地雷 第115章   穆寒家信很频繁,前线进展也比较顺利。   几乎隔一天就有一封,因着有太子丹这边便利。有时是说起居琐事的,有时则说他领的任务,战场转移同袍相处等等,除去战时详情外,他什么都说。   点点滴滴,拼凑起来,就像韩菀在他身边似的。   就是不知道,这家伙会不会报喜不报忧?   肯定会!   韩菀微微笑,看完手上一封信,又把之前的信都看了一遍,然后才小心折叠好,收进匣子里。   天边夕阳似火,她隔着大敞的窗牖,翘唇出神了好一会儿,这才起身,往院外去了。   虽穆寒离家从军,但府邸两路分隔的工作却并因此没停下来,孙氏强烈阻止,但她还是坚持下来了。   一个月的时间,墙早砌好了,泥瓦匠和花匠正按图纸改筑花坛和栽种花树。   这图稿是穆寒和韩菀两人一点点商量出来的,东边连接内湖处推平了一个大院子,铺上大青石,建成一个演武场,穆寒平时就在这里练武练剑。   演武场四周,则搭起一大圈的蔷薇花架,花架下会有秋千,有桌椅,还有一个小小凉亭。   不管晴天雨天,韩菀都可以坐在这里看穆寒练武。   “主子?这花树这么栽对吗?”   “嗯。”   韩菀退后两步,仔细打量两眼,微笑点头:“不错,就这样。”   “好嘞!”   演武场和花围子已经做好了,韩菀举目端详,又走了一圈,很满意。   她很忙,但还是每日都会抽一些时间出来亲自察看。   一点一点,看他们的家从雏形到建成。   看着最后一棵蔷薇花树种下去,填肥堆土,还和花匠讨论了一下存活几率和明年春的补种,一个脑袋从花树后面冒出来。   “阿姐!”   韩菀笑了,招手,韩琮跑过来抱着姐姐胳膊,姐弟俩肩并肩相视一笑。   “怎么了?用晚膳没?”   韩菀没,但韩琮不同,他身体不强壮,能准时用膳那就必须准时的,现韩琮和孙氏住围墙另一边的大宅中路。   “没,阿姐一起来吧?”   他是特地过来喊姐姐,他说时,孙氏就不吭声默认了,韩琮每天为了凑合母亲姐姐他也是煞费苦心。   韩菀吐了一口气,“行,那走吧。”   姐弟俩边走,边闲聊私语,韩琮有点好奇:“阿姐,是不是穆大兄写信回来啦?”   这阵子,韩菀明显心绪飞扬,大家都感觉得到了。   “是啊!”   韩菀不禁笑了笑,又怜惜摸了摸弟弟脑门,难得他这般毫无芥蒂主动喊穆寒大兄,她弟弟虽稍软弱些,只心地却是极仁善温柔的。   “他啊,已经脱籍啦,也建了些许战功,目前是上簪袅。”至于再往上一级的不更,难度则要大很多,不但看个人,还得要看统兵能力和累积的团队战功。   “不过估计也不用很久了。”   说起穆寒,韩菀唇角不禁翘起,她声音韩琮说不出来,反正就有一种平时没有欢喜和轻快。   他侧头看他阿姐,韩菀眼睛很亮,映着夕阳,璀璨生辉,整张脸都仿佛亮了起来似的。   韩琮不觉问:“阿姐,你是不是很喜欢穆大兄啊?”   他不懂,但想来应该是的,很喜欢很喜欢的喜欢,否则阿姐不可能和阿娘屡屡争执,离了家,甚至还不顾母亲阻止硬要建起围墙把府邸一分为二。   其实韩琮是挺不舍得的,他还是更喜欢和胞姐住一起,但现在看来,他却觉得这样也很好的,阿姐高兴就很好。   韩菀就笑了,刮了刮弟弟的鼻子,她大方承认,“是啊!”   想起穆寒她就想笑,“等以后啊,你遇上心上人就知道了。”   韩琮听了皱皱鼻子,心上人什么的感觉距离他天南地北这么远,他不觉得自己会喜欢另一个人超过自己的母亲姐姐。   他摇头:“我喜欢阿娘和阿姐!”   忆到穆寒,又添一句,“穆大兄也喜欢一些。”   忽韩琮想起什么,高兴起来,“还有我外甥或外甥女,我也是极喜欢的!”   少年心性,他心花怒放,险些跳起来了。   韩菀失笑。   笑完之后,忍不住摸了摸小腹,想起穆寒临行那晚亲热。   弄得太厉害,她歇了好几天才缓过劲,也不知会不会真心想事成?   ……   结果并没怀上。   月事迟了几天,她正要叫瞿医士来诊诊脉,谁知当天说完,当天就来了。   瞿医士说是先前惊险紧张导致的,还开了个方子给她调理调理。   韩菀十分失望。   韩琮也是。   孙氏却正好和姐弟两个相反,她松了一口气。她不喜穆寒,也并不承认这个女婿,她在对方骗她女儿并为他离家那一刻,她就憎极了这个人。   她认为穆寒心计太深了。   见韩琮面露惋惜,她炮口立即对上去,“多少人,一朝得志便猖狂,抛弃糟糠那是常有的事!”   韩菀不是糟糠,只韩府却见证过穆寒所有最不堪的漫长时光。   “他若真侥幸立了大功,怕也不肯再回来找你!”   再不然姬女无数,孙氏见得多了,如韩父般洁身自好的男子,这世上绝无仅有。   虽孙氏很庆幸韩菀没有怀孕,也不承认穆寒是她女婿,只看着她女儿云鬓花颜的一张面庞,心下不禁愈发忿忿不平,“哼,他倒是痛快建功立业去了!”   剩韩菀一个人在家,这是还要分离多久?   女人的青春能有多久?   好一个羯奴,他这是凭什么?!   孙氏咬牙切齿。   每次话题只要涉及穆寒,母女俩最后总要不欢而散的,这次也不例外。   韩菀不高兴了,“他才不会!”   穆寒岂是那等忘本的人?   她不和孙氏说了,这个话题和孙氏说不通的,韩菀站起身:“我回去了。”   话罢就走了。   气得孙氏,“你,你……”   这是亲闺女,又说不出她以后要不好的话,一口气憋着不上不下,孙氏气得一把茶盏都摔了。   韩菀回了东院。   她没理孙氏,径自回了寝屋,挑了灯,又把穆寒的信取出来看了一遍,挑亮灯火,给他写回信。   她马上也准备出卞山关,说不定啊,两人还能有机会见一面呢。   韩菀托腮翘唇笑,低头提笔蘸墨。   ……   韩菀这一封家书到的时候,穆寒和张覆已转正了,副尉去了个副字,擢升成正校尉了。   正式各统一部,约一千的兵士。   战事很顺利,这个邽王抢回来还是很有用的,本来邽王对两边侵略军实际都没什么好感的,但被郇军毫不留情这么一吓一捆后,这仇恨值就直接转移到那边去了。   邽王积极配合,当众宣讲痛哭陈情,表示自己率整个邽国军民归降了信王,招降战败溃散的邽军,并且全力发动邽国民众襄助信军。   前者锦上添花,后者作用倒要大一些,群众基础发挥了两次意想不到的作用,信王抓住机会进攻,郇王失了先机,为保存实力,他率军后退。   目前,信军已占据大半个邽国,还差一些,就能全部收拢回来了。   嘚嘚嘚嘚,战马蹄声疾速如同鼓点,一场骚扰战之后,穆寒渠广张覆迅速率军后撤,折返大营。   金戈铁马,风驰电掣,冲进辕门,利索翻身而下。   渠广畅快大笑:“痛快!!”   和穆寒合战就是痛快,非常漂亮的一场袭击,简直身心舒畅啊!   阿亚手搭上渠广的肩,下巴挑起点了点正一身热汗的膘健战马们,“嗳。”   该刷马去了兄弟。   路上一群人打了个赌,哪条路先攻至目标?穆寒东边,渠广南边,然后渠广输了。   渠广粗犷笑声戛然而止。   轮到阿亚张覆等人哈哈大笑,张覆拍了拍渠广的肩:“辛苦了兄弟。”   十几匹马,刷子塞到渠广手里,渠广瞪大眼睛,“……刷就刷,老子就爱刷马!”   他瞪了眼看笑话的麾下兵士,“看什么看,敢看老子笑话,看老子不练死你们这群兔崽子!”   兔崽子们轰然四散,阿亚张覆等人哈哈大笑,连穆寒也不禁翘了翘唇角。   于是,愿赌服输的渠广就在众人围观下,苦哈哈刷起马来,还时不时被挑剔不够仔细,最后渠广把刷子一扔,追着张覆打上去。   闹了足小半个时辰,最后听得太子丹从王帐回来了,大家这才停下去复命。   复完了命,晚膳也用过,这才各自回去。   踏着晚霞,穆寒步履飞快,渠广跟得上,但不免很奇怪:“走这么快干什么啊?”   阿亚并不会以韩菀打趣,于是闭口不言,张覆却没这么顾忌,他大笑:“人家那是着急看媳妇信呢,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打光棍啊!”   渠广惊讶:“穆兄弟成婚了?”   穆寒点头。   他这年纪,成婚也正常,但渠广不免很可惜,好不容易脱了籍,当然想拼一把出身然后娶房好些家世的媳妇了。别说他们俗,半辈子人下人的苦楚,刀头舔血挣战功为了什么?   不想张覆挤挤眼睛:“别可惜了,你还是可惜可惜你自己吧,”年纪一大把还光棍,“人穆寒媳妇不是奴籍。”   不但不是奴籍,还是个贵女。   “你就算拼上个大将军,只怕未必能遇得上。”   这真的让渠广惊跌下巴了,怔了半晌:“兄弟,你厉害了!”   他翘起大拇指,目瞪口呆:“真真太厉害了!”   “快说说,怎么娶的,哪家的啊?……”   穆寒十分嫌弃把渠广扒拉开,“去!”   他自不会闲谈韩菀半句,嘴巴蚌壳似的怎么撬也撬不开,同时瞥一眼张覆。张覆举手,拍一下嘴巴,表示嘴巴关门不会再透露半句。   “喂,你们怎么这样,太不够兄弟了吧!喂喂……”   拉扯到分开都没结果,渠广不干了,追着张覆屁股后面去了。   越走越远。   穆寒立了片刻,无奈摇头,和阿亚对视一眼,两人肩并肩转身。   阿亚笑叹:“以前啊,哪里想到日子还能这么过。”   穆寒顿了顿,轻声说:“是啊。”   ……   此时正是夕阳西下,渲红霞光映红了半边天空。   无垠的天穹,苍浑原野,飒飒秋风正迎面而来,雄兵肃杀,枕戈待发,人伫立其中,一襟热血豪情油然而生。   在这里,他是穆寒,不是亲卫队长,也不是主子身边的红人,他是独立的,他的存在只代表自己。   一个多月的军旅生涯,恍惚很慢又飞快,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感觉,和以往任何时候的都不同。   热血,战场,同袍,兄弟,这些的这些,让他血脉贲张激情滂湃的东西。   穆寒终于开始,渐渐有些明白韩菀曾说过的那些话了。   ……   忆起她,思念如织。   穆寒快步回了营帐,挑亮灯火,顾不上坐下,就飞快取出刚才太子丹递给他的信筒。   只翻过信筒一看,却一怔。   火漆有点点区别,这信不是韩菀写的,是罗平。   有点意料之外,但又情理之中,韩菀的上一封回信昨日才来过,第二封没这么快的。   罗平这是有什么事吗?   穆寒坐下,飞快拆开信,展开一看,唇畔微笑渐渐敛了。   方才飞扬心绪一扫而空,变得低沉了下来。   罗平没说什么,只是把近日府中的琐事都说了一遍。其中包括韩菀继续坚持垒墙分家布置,十分的认真期待,还有孙氏那日说的话。   其实不独孙氏,穆寒本事没见过也听过,大家都说他必能建功,仆妇圈子便有些嘴碎妇人开始悄声议论他以后还回不回来?要以后真当了大将军,会不会纳小?   韩菀和穆寒的恋情闹得这么大,虽议论主家被抓到会惩罚,但禁绝还是不可能。   孙氏也是听到了这些八卦,才更加生气。   罗平主要是想告诉穆寒,韩菀为他承受的压力并不小,她背后为他付出很多。   他希望穆寒能知道。   穆寒当然知道,他一直都知道,哪怕罗平不说,他也知道。   但罗平不知道的是,其实穆寒直到现在,都还在犹豫。   犹豫着自己应不应该继续留在军中?   半晌,穆寒起身坐在床沿,探手取出放置里侧枕伴的小匣子,打开,将里头的信帛小心翼翼取出来,又细细重新展看了一遍。   他将这一叠信按在他的胸口。   一直以来都是她在牺牲。   连渠广还不知她身份,闻言都震惊失语。   她为他做的实在太多太多,今日他才恍然,原来比他原先以为的还要更多。   还记得当初刚脱了籍那时,穆寒就迟疑的,他在想,要不要回去?   韩菀就问他,他还想留吗?   穆寒答案是想的。   他在这里体会了许多完全不一样的东西,他也开始明白韩菀所说的话的意义。   韩菀鼓励他,支持他。   她说才建功就退伍岂不可惜?她觉得从军很好,她的穆寒武艺卓绝,能马能战,又读过兵法,必能建一番功勋的!   她呀,就等着就将军夫人那一天啦,还让他努力一些。   晏晏笑语,俏皮可爱,穆寒不禁会心一笑。   回忆笑过之后,他重新展开她第二封回信,墨痕干透还很新,娟秀字迹满帛都是鼓励,穆寒又再细细看了一遍,心里又甜蜜,又愧疚。   他离开了,她一人独睡,她很怕冷的,还爱娇得很,要他抱着才肯睡觉的。   他曾起誓要守护她一辈子的。   可这次从军,也不知要分离多久?可能三年五载,也可能十年八年,甚至有可能更久。   聚少离多,常年不见,都是为了他自己。   穆寒忆起孙氏那抹讥诮的笑,还有今日罗平的信,他心下难安。   她越支持鼓励,他就越难安。   他确实喜爱这全新的军营环境,这里让他血脉贲张激情滂湃的一切。可他也思念她,他说过等脱了籍,再稍立下一二战功就回去的。   她牺牲的已经太多了,穆寒他并不愿意她虚度青春,还要苦苦枯等。   他真的也很想为她做些什么。   穆寒很矛盾。   他心事重重把信帛收好,怔忪许久,之后研墨提笔,可写了半宿的信,裁了十几次的绢帛,都没写出个所以然来。   然而,不等他想明白作出选择,第二天就出事了。   出了一件不甚关乎战局,却对韩家人影响巨大的事件。   ……   十月初二,初冬。   信军已差不多收回整个邽国,剩下的长邑蓝安二城,由于背靠郇国界,和郇国西南大城岙陵互为犄角,又有郇国重军屯驻,一时半会并不容易取下来。   信王就不愿意再等,如今申王去世将近三月,各国陆续涉及大小战事,局势已大变,已不可能再扭在一起了。   宣告正名的时机也到了。   信王随即折返最近的邽都,设祭台,遥奠先帝和在今年初夏再度暴毙的幼帝。   承玉玺,展血诏,痛陈申王不臣狼子野心,歃血立誓不负姜梁所托,广发檄文布告天下,正式举起王师大旗。   王师第一剑,剑指郇国!   ……   玉玺血诏一出,震动整个天下。   名正言顺,有志名士纷至沓来,就连许多自认没能力角逐天下,只希望能择一大国依靠的自保的小国都纷纷靠拢过来。   距离远的,悄悄送出一封国书;距离近的,直接宣布归附。   一时,信王未得天下,便已先得了正义人心。   郇王之怒,可想而知?   他距离邽都是最近的,信王展玉玺血诏的第二天,他就接到叫急传报了。   郇王险些气得脑溢血,大怒下把整个王帐都给砸了个稀巴烂。   “岂有此理!!!”   郇王寝衣赤足,披头散发,直接提剑把整张紫檀大案劈成两半,“哐当”一声巨响,他怒不可遏:“韩菀!韩伯齐!!!”   郇王一瞬间已全部明白过来了,韩伯齐,还有韩菀,这玉玺血诏,必然是韩菀献给信王的,作为她投向信国的投名状。   而这个投献,必然是在她率韩氏通过公羊夷投向他之前。   郇王一时气恨得连胸臆都炸开:“好一个韩元娘!好啊!!!”   被愚弄的巨大愤怒,还有!那个该死的韩伯齐!!   他是郇国东阳君!!郇国庇护他韩氏多代,给韩氏赐爵让其生根,这韩伯齐竟然不愿意把玉玺血诏交给他!而是要另寻他人。   这简直就是奇耻大辱啊!   更重要的,对他争夺天下产生了巨大的负面影响!!   “韩伯齐!!!!”   “你该死!!”   ……   可韩伯齐已经死了。   过不得几日,有消息传回,郇王命焚尽东阳君府,扒了韩氏祖坟,将韩伯齐启棺焚尸,挫骨扬灰。   ……   讯报发回,穆寒霍地站起,直接整个炕几撞翻,滚茶泼在他的大腿上,他恍若不觉。   穆寒大惊失色。   他算是最知晓具体详情的其中一个人。   韩菀早早就想着转移父祖棺椁,可惜以前一直不行。这墓室封死后重启墓门并不容易,得卸了墓碑,深挖进去,再用暴力撞拆才行,动静非常大的。   祖坟挨着东阳君府,乃族人聚居之地,人多眼杂,郇王监视也多,韩菀根本就不敢乱动。   她是和太子丹商定撤退之后,立即遣人回东阳准备,算好了时间,在西郊别院遁撤的同时,一边通知族人并帮助撤离,另一边趁乱开墓起棺的。   开墓并不容易,石棺石椁也非常沉重,来不及一次性运走,成功起出来之后,底下人就按计划运出东阳,先藏在其中一个预备地点的山中。   韩菀打算等风声过后,才把父祖棺椁运回信国安葬。   谁曾想,有族人自作聪明转投了郇王,透露棺椁材质和墓门结构复杂破开所需时间,判断棺椁走不远。   还自动请缨佯作出一出求救戏码,韩菀遣去东阳起棺和襄助族人的人上了当,被尾随确定了棺椁范围。   郇王怒恨难平,下了死命令搜了出来,最后将韩伯齐开棺焚尸,挫骨扬灰!   穆寒紧紧抿着唇。   片刻,他侧头看太子丹:“殿下?”   太子丹眉心紧蹙吐一口浊气,闻言颔首:“你去罢,速去速回。”   “是!”   穆寒飞速转身。   他现在只能祈祷,韩菀不要太难过太悲恸了。   ……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韩菀得到消息时,她已出卞山关到了邽国,她眼前一黑,直厥了过去。   人直接从马背上一头栽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诶,超级肥肥的一章,阿秀尽力了,明天见了哈宝宝们~(づ ̄3 ̄)づ   最后还要感谢投雷的宝宝哒,笔芯笔芯!   绯雪扔了1个地雷   天空华炎扔了1个地雷   球球的牛牛扔了1个地雷 第116章   “主子!!!”   这个消息实在太过震骇了,连罗平都被震的头眩眼晕,慢了半拍,他急忙飞身一扑,但还是迟了一点,韩菀结结实实栽落在地面上。   幸罗平及时垫住了她的上身和头部。   “主子,主子?”   临时官衙外,兵荒马乱,罗平大惊失色,火速抱起人飞奔入内,医士很快被背了过来,赶紧给施针按压人中。   好半晌,韩菀才醒转了过来。   她面色雪般苍白,唇一下子失去颜色,浑身控制不住在颤抖,医士在她背部用力拍了一下,她才重重喘了一口气出来。   她脑子嗡嗡的,往后栽倒在床上,饮下匆匆熬出来的一碗药,烫得她泪流满面。   蓦韩菀一抹眼泪,往外冲了出去,她翻身上马,重重一扬鞭疾冲而出。   ……   初冬的风掠过旷原,一下子就猛烈起来,劈头盖脸,灌进胸腔,肺腑一阵阵冰寒的窒息。   裹着额头的巾帕被吹走,兜帽被刮掉下来,银鼠皮斗篷猎猎飞起,韩菀额角针扎般的细密冷痛。   可她并没有停下来。   她突然很想见见穆寒。   她距离他已经很近了。   半宿疾驰,驱马疾奔百里,冷风呼啸泪流满面,她迎着初升的朝阳抵达信军大营外。   驱马站在高坡上,俯瞰山下连绵不绝的营帐戈戟,她一直绷得紧紧的脊背垮了下来。   矗立许久,她哑声说:“回去罢。”   大悲大恸,她冲动了,军有军规,怎能说进就进说见就见,万一穆寒出任务呢?   即便没有,影响也不好。   “我没事,不进去了,回罢。”   她对罗平说,自己已经没事了,一扯缰绳,驱马掉头下坡。   “主子?”   罗平眉心紧蹙,韩菀声音很嘶哑,面白得像张纸,她看起来并不像已经没事了。   他会一些医理,知晓这等骤逢大悲的情况,宣泄出来才会好的。   罗平抿了抿唇,回头看了一眼山下大营,想了想,还是决定叫人去通知穆寒。   一侧头,前头主子的马却倏停了下来。   罗平立即抬头望去。   远远的,来路有一骑快马疾奔而来。   很快,天边远处一个黑色的小点,寒风呼啸,黑色披风猎猎翻飞,迅速接近,越来越清晰。   “是穆寒!!”   嘚嘚嘚嘚,鼓点般急促的马蹄声,旋风般逼近,那身影非常熟悉,罗平陡然睁大眼睛。   这一个昼夜,穆寒已经往返了容邑一趟。   他担忧韩菀,心焦如焚,一向太子丹告了假,连夜飞马出了营直奔容邑,再重新折返。   一夜不停,他嘴唇发干,面有风霜之色,驱马一个飞跃上了坡,翻身下地半跪在韩菀马前,焦急仰头。   “主子!!”   我来了!   ……   马蹄声停了,旷原之上,冷风咆哮而过,韩菀低头看着他,“穆寒?”   想见的这张脸终于出现在她面前,韩菀动了动,才觉手脚冰冷僵硬,竟有些控制不住。   她想下马的,一绊却直接栽了下地。   穆寒立即接住了她,他跪在地上,把她抱在怀里,“菀儿,菀儿,我来了。”   “对不起,我来迟了。”   忽泪流满面。   韩菀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平复过来了,半宿淌泪,眼窝干涩,她以为自己也已经流不下眼泪来了。   可事实上,被穆寒紧紧抱在怀里,熟悉温暖的结实胸膛包裹着,他不断低头亲吻她,告诉她他来了,对不起他来迟了。   泪水就这么汹涌而下,韩菀失声痛哭。   她抓着穆寒的衣襟,嚎啕大哭。   “穆寒,穆寒,阿爹他,他……”   韩菀哽咽着,上气不接下气,她攒紧穆寒的甲胄,蓦直起身:“我要杀了他!!!!!”   韩菀身体筛糠般抖着,她跪在地上,悲恸厉声:“他们该死!!”   “我要他们都死!!他们全部死!!!”   咽喉火灼般刺疼,她声调太高直接伤了嗓子。声音变了调,如夜鸟悲啼般撕心裂肺,她双手冰一般冷,头脸和双眼却一瞬充血赤红。   “好!”   “他们都该死!!”   穆寒点头,紧紧抱着她,“我们一定会杀了他,为主君复仇的!!”   韩菀脱力身躯一下子瘫软下去,她伏在穆寒的怀里,紧紧捏着他的衣襟,眼泪长流。   ……   韩菀晕厥过去。   大悲大恸,半宿冷风,终于哭喊出声之后,她晕厥了过去。   没多久就发起高烧。   穆寒赶回营中带军医赶回来,施针用药,反复熬了一天多,才渐渐退了热。   屋外有呼呼风声,还有穆寒和军医低低的说话声,太子丹也来探望过,驿站板房粗陋,一缕阳光从头顶和墙壁的缝隙投下来,落在她的床头窗畔。   她怔怔盯着。   穆寒轻轻推开门,发现她醒了,“菀儿!”   他快上前,将手上药碗放下,轻轻扶起她,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穆寒?”   唇刚动了动,喉头一阵火烫过的刺痛,干炙涩痒,穆寒赶紧制止她,“你伤了嗓子。”   他端起案上温着的蜜水给她润了润,候了片刻,才小心翼翼给她喂了药。   韩菀很安静,有些怔怔的,直到穆寒喂好了药,小心将她放回床上,她眼珠转了转,看了穆寒片刻,才哑声说:“……我想祭奠父亲。”   “好。”   穆寒低头吻了吻她,“我去准备,你好好休息。先养好身体,好不好?”   韩菀点点头。   韩菀躺了一天,第二天天明时起来,披上厚厚的狐皮大氅,和穆寒一起登上高坡。   天将明未明之时,阴与阳交汇之际,韩菀遥望东北,那是东阳君府的方向。   檀香袅袅,伏地叩拜,久久,她才站起身,将酒水洒在地面上。   捻起一把纸钱,往天空一洒。   黄白圆形纸钱被凛冽山风一吹,狂风乱舞,往东北方向飞洒而而去。   韩菀默念,阿爹,我会为你复仇的!   还是被焚棺毁尸的韩氏列祖。   寒风呼啸,衣袂猎猎而飞,吹起韩菀的兜帽和斗篷衣摆,她纤细身影在北风咆哮的天地间显得格外的瘦削纤弱,穆寒很快就上前,脱下斗篷裹住她,“我来。”   一把高高扬起,纸钱纷纷如雨,在阴阳交汇的时分漫天洒下,祭奠亡人阴魂。   一把又一把,一直到天色大亮,香烛燃尽,纸钱尽洒,穆寒护着韩菀下山。   他把韩菀抱在马背上,紧紧握着她手,对她说:“我们会杀了他,杀了他们。”   “为主君复仇!”   穆寒已不再犹豫迟疑,他有了要做的事,他要为主君复仇,为妻父复仇!   他要亲手手刃仇人!   亡国,亡家,看着所有在意的东西在眼前毁灭,受尽痛苦和恐惧,再亲手将其诛杀。   一个不留!   韩菀捏紧穆寒的手,哑声:“没错!”   ……   山坡风很大,刮起碎石草屑漫天飞舞。   一行人驱马而下。   到底是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的人,两天时间,韩菀情绪已平复了许多。   只心情依旧低落,她的病也还未算痊愈透,方才又痛哭了一场,精神头便有些撑不住,还未下到山脚,就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穆寒小心抱着她,用披风斗篷裹得紧紧的,待回到山脚的小驿站,小心翼翼把她放回床上。   叫了军医来诊脉,又熬了药,小心扶起她喂药。   她全程都没醒过来。   韩菀其实是个很醒睡的人,她从未有过这般沉睡动也不知醒的时候,可见大悲大恸之下心力交瘁。   穆寒守着她。   他就坐在脚踏上,小心给她喂了药,又哺了一点蜜水,再绞了温帕给她擦嘴,擦脸擦手。   擦拭过她白皙手掌的泥尘,一根根揩过十指,她指尖原来修剪得精致圆润的指甲已差不多全崩断了,是那日初见她攒着他甲胄在他怀里痛哭时劈折的。   铁甲坚硬,她指甲崩出了血。   穆寒小心给擦拭过,挑药一一抹上,才用丝帕小心裹起来,放回被子内。   她脸色很苍白,唇色也是,一夕失去血色到如今都未能复原,眉宇间犹带几分病气,纤瘦的小脸陷入靛青粗布枕褥内,显得格外羸弱。   他心疼极了。   也恨极了,恨极了郇王!   他小心翼翼给她掖了掖被子,跪在床头,在她的眉心印下一个极疼惜极温柔的吻。   怀中却有一封信掉了下来。   他捡起一看,是罗平的。   那日罗平的信,他并没有放进匣子里。夜里反复地看,天明号角响时随手揣进怀里,到了傍晚事发匆匆离开,也一并带了出来。   穆寒展开信,又看了一遍。   他会证明的。   他曾起誓,要守护她一辈子。   他不会变的。   他会用事实来证明。   但他现在先要做的,是复仇!   一恨,他咬紧牙关。   作者有话要说:   复仇!!!   今天短小了一点点,明天争取粗长哈,(づ ̄3 ̄)づ明天见啦宝宝们!!   爱你们!!   最后还要感谢“枕姝”扔的地雷哒,笔芯! 第117章   梁悼王六年初冬,信王举王旗,集兵三十五万过卞山关,东进邽国,伐郇。   郇王举兵四十万,迎战。   双方举倾国之力,会战于北部长邑至蓝安一带。   两军各驻南北,互相对峙半旬,开始小范围迂回接触。骚扰战,突袭战,游击战,你进我退,各有胜负。   长邑蓝安一带原野硝烟滚滚,阴沉沉的战云凝而不散,战局越来越紧绷,最终,这场天下瞩目的战事在初冬展开了第一次重兵交锋。   信王审度天时,当机立断,在十月十六对长邑蓝安展开攻城大战。   先派大将吕骁,率十万大军围攻长邑。而后遣罗笙杜元黄季勉共率五万兵士,作截断疑兵机动应变之用。   信王亲率二十万精兵强将,攻伐郇王所在的蓝安城。   “诸将,有哪几位愿率先锋军?!”   进军前夜,信王聚诸将于王帐,帐内烛光灼灼亮如白昼,信王端坐在王案之后,环视中后方的一干青年将领。   先锋军,顾名思义,冲在最前头危险性也最大。   这蓝安城,不但有郇王,还有郇太子,以及郇王驾前的一干文武重臣,驻郇军精锐二十五万。   历来攻城就比守城难,现对方兵力尚且优胜于己方,这先锋军,凶险程度远胜以往。   信王话音未落,站在最外沿的渠广已出列,“王上,末将愿往!!”   紧接着,身侧的穆寒两步站出,铿声:“王上,末将愿往!!”   步伐矫健眼神坚毅,一双浓眉出鞘宝剑般锐利。   “好!!”   信王拍案叫了一声好,“还有谁?”   “王上,末将愿往!”   “末将也愿往!”   一连出来七八人,信军年轻一辈将领纷纷出列,沙场血气豪情满溢,信王大悦,“非常好!”   “有汝等同心同德,勇悍不畏,何愁天下不平,郇国不下?”   气氛十分高昂,信王随即在出列的青年将领中,点选了五员最勇猛强悍的,第一个就是穆寒,还有渠广,以及其余三人。   符节下,众将各自领命,持符节匆匆而去,各自点兵,备战明日。   ……   蓝安,邽国第一大城,南北交通枢纽,连同郇信缙鲁等等各国,为兵家必争之地。   蓝安建城已近千年,城池庞大,城墙高阔,大青石混合着糯米石灰,一层层垒成高达五十尺的巍峨城墙。   今日,这座古老的城池上下兵士林立,即将迎来一场大战。   晨光微熹,整个蓝安长邑原野都震动了起来。旌旗漫天,金戈铁马,军靴落地声撼动天地,在蓝安城前陈兵二十万,黑压压铺陈整个原野。   郇王立于城头,与城下的信王王旗遥遥对视,目如鹰隼,沉沉锐戾。   双方都欲在这一战给予对手重重一击,信王要夺取蓝安城,而郇王则要趁机大破信军。   郇太子立于郇王身侧,对郇王道:“父王,敌军擂鼓了。”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更何况国君?和习武多年甚至上马能战亲自领军的信王不同,郇王颔首:“擂鼓。”   他退至城楼内指挥,由郇太子代他带着几员重臣督战。   “咚咚咚咚……”   一下接一下的鼓声,牛皮大鼓擂响。鼓声沉沉仿佛自遥远的天际而来,越来越快,越来越近,急促得仿佛敲响在心坎上时,信王“锵”一声宝剑出鞘。   “将士们,冲锋!!”   爆起一声如雷呐喊,扛着檑木的兵士往城门冲过去,云梯蜂拥而上,穆寒渠广等将骤一夹马肚,率先锋军疾冲而出。   马蹄嘚嘚,鼓点急促,呐喊如雷,如山崩地陷。头顶箭矢如雨,滚油檑木大石纷纷而下,攀登声,惨叫声,伴随着威吓声,交织一片战事如炙。   穆寒等将是重点防御对象,他一奔近,头顶箭矢飞蝗一般嗖嗖激射而下,他“刷”一声抽出腰间佩剑,叮叮当当,剑光疾如白炼,他已冲至城墙之下。   滚油兜头泼撒,他骤一提马缰,膘马人立而起,迅速一挪。   大石、檑木,环首刀一挑一转,拨转飞掷出去。   身周形成一个真空地带,兵卒立即靠拢过来,如同一支利箭,直插云梯之下。   阿亚暴喝一声:“去!!”   他与阿玄几人弯弓搭箭,迅速瞄准城墙之上,“嗖嗖嗖”,锐器割破空气的急速鸣啸,箭矢竟激射上城头,以极其刁钻的角度,将这架云梯顶上露头的几个郇兵全部射杀。   箭矢贯穿头颅,几个郇兵一僵,瞬间摔了下来。   就是这个时候!!   穆寒大喝一声,一踏脚蹬,瞬间腾身而起,他手根本就没碰云梯,脚尖一点横木,人就飞跃而上。   趁着这个空隙,一跃冲上了城头。   他正好和郇太子迎面遇上。   郇太子和太子丹不同,,他久离郇国,底下得宠庶弟众多,个个虎视眈眈,他急欲表现,身先士卒,带着亲卫和杨膺陈明等重臣,站至城垛前亲自指挥拒敌。   本来没事的,毕竟刚开战不久,己方还牢牢把控节奏,居高临下,敌人都在城根底下,他们也不冒头。   要是战况真有变化,届时再往里退不迟。   谁知突然杀上来一个穆寒。   骤一冲而上,穆寒的目标本来是王旗的。这种大型战争个人勇悍并不会影响大局,但却能画龙点睛,穆寒目标是要射断王旗。   战争看旗,王旗代表郇王,王旗突然折断的话,不明就里的兵士会以为郇王出了什么事,会恐慌,穆寒这是给己方制造占据上风攀上城头的机会。   谁知冲天而起,却骤然看见郇太子。   穆寒不认识郇太子,但见白皙青年一身金色麒麟甲腰佩宝剑,身边亲卫环绕,还伴着杨膺王明等重臣,身份不言自喻。   他上的这个位置非常好,双方距离就一丈远,穆寒毫不犹豫改变计划,脚一蹬,瞬间暴起疾冲而上。   “锵”一声长剑出鞘的尖锐鸣啸,他太快了,来得太骤不及防。这边反应慢了一拍,穆寒已暴起至近前,近卫慌忙举刀冲上,已来不及了!   “刷”一声,剑光如同数九银河,雪色一闪而过,“咔嚓”一声骨节脆响,头颈分离,血光冲天而起。   喷溅在杨膺的脸上,他拼了命往后一仰,满头满脸鲜血,惊恐瞪大眼睛,说不出话,连爬带滚。   幸好他滚得快,穆寒本想反手一剑就结果了他的。   郇太子当场身死,血色之中,城头一片大乱,郇王霍地站起身,“箭阵!!!”   一切只发生在眨眼之间,郇太子头颅冲天而起都还未曾落地,郇王顾不上儿子,大惊大恨大怒,他反应极快,几乎是瞬间,厉喝:“稳住!!”   “不许乱!!!”   他暴喝一声,主帅尉迟沔经验丰富,马上就高声大喊,一抢令旗连连挥舞,以最快速度将情况控制住。   郇太子的头颅掉落在地咕噜噜,被郇王一脚踹开,他盯着前方指挥箭阵射杀穆寒。   弓弦嗡鸣,箭矢如雨,穆寒杀了郇太子后,只可惜来不及给杨膺一剑,后者狼狈一滚滚了出去,他足尖落地,瞬间往后一翻。   反手格挡住第一波箭雨,人落在城垛上,再往后一仰,顺着云梯飞速回落,稳稳落地。   穆寒一击得手,成功斩杀郇太子,见到的人很多,传令兵火速飞马呐喊,很快信军上下都知道郇太子被杀,瞬间士气大振。   而郇军恰好相反,穆寒动作很大,正面城墙这边的守军都看见了,哪怕看不见郇太子被杀的,底下这么一喊也听见了,这对士气是个巨大打击。   一上一下,此消彼长,登时就被信军抓住机会成功控住了攻城的节奏。   郇王大怒,一把推开杨膺,亲自去到城头,阴着脸盯着城下。   郇王遣人围杀穆寒。   郇王尉迟沔勉强控住场面,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将攀上来的信兵杀下去。战事持续了一整天,夜间并未停歇。   信王不肯放弃好不容易占据的优势,挑灯夜战,而蓝安确实城池高深,郇军精锐军备充裕,并不容易攻下。   双方在僵持。   信相糜松献策,不妨声东击西,佯取长邑,将郇军逼出来应战。   长邑城墙比蓝安矮,驻兵也比蓝安少,但到底也有十五万大军。十五万大军可不少,一旦遭险,郇王这边不得不援。   信王也是个当机立断的,他采纳糜松计策,毫不犹豫放弃了目前蓝安战局,率大军直奔长邑。   要是郇王中计,那就来一场平地正面交锋。倘若不中计,那也正好,三十五大军压境,正好取下长邑。   郇军不得不出,长邑倒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那十五万大军。   双方大战于蓝安北三十里的原野上。   郇王眯眼,遣将誓要杀死穆寒。   奉命而去的大将是牧槐寥青,后者还好,是新晋小将,而前者则是郇国成名已久的悍将,王驾下十虎将之一。   牧寥二将率麾下部属,在两军交汇前就锁定穆寒位置,其实不用郇王吩咐,二人已义愤填膺,混战中迅速率部包围穆寒所在。   “贼子,纳命来!!”   郇军火速包围,穆寒一勒马,后面阿亚阿玄等尉已立即结成阵型,阿亚朗声:“来得好,正好试试我们的新阵势!!”   远处渠广声如霹雳:“穆兄弟!!可要帮忙?!”   “不用!”   穆寒声音不十分高,在混战中却传得甚远,他手一翻,横提青龙环首刀。   牧寥二将已疾冲而至,他一个后下腰,魁梧体魄敏捷得不像话,刀锋贴着他小腹而过,毫发无损。   穆寒一翻而起,刀口对准牧槐。   对比起寥青这小将,牧槐还有些能耐,穆寒要的不是必胜,更要是速胜。   乘着对方不知他深浅,正是速战速决的最佳时机。   “哐当”一声,火花四溅,牧槐双臂一沉,大惊失色,这人好厉害的武艺!   他瞬间凝神,可惜已晚,方才一瞬轻敌,已让他落於下风。   穆寒一个暴起,“锵锵锵锵”,第十个回合,他重重将牧槐斩于马下,同时回手一刀,血光冲天而起。   寥青的无头尸身横刀跨在马上冲去很远,才砰一声重重倒地。   一瞬哗然,穆寒一挥手,率先冲进包围圈,手起刀落,血花四溅,很快就两部杀得惊慌奔跑。骚乱大动,穆寒率部追杀,很快出现一片真空地带。   郇王膛目:“这是谁?”   他脸色瞬间阴沉如水。   作为北地唯一的敌手,不管是信王还是郇王,都把对方大将摸得很清楚,原本是旗鼓相当的。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多出一个厉害悍将,会多出很多的变数。   本来以为昨日只是侥幸,但郇王不会让对方有机会成长起来,所以他特地安排人除去穆寒。   他问左右,这是谁?   杨膺死死盯着,抿紧唇,反倒是王明,犹豫了一下:“这个,恍惚是旧时韩元娘身边那羯奴近卫首领。”   昔日一个卑贱如泥的混血羯奴,他甚至还是韩菀自甘堕落的有力证据,没有人会把他放在眼里。其实郇王见过穆寒的,可他怎么会有印象呢?一个区区羯奴而已。   可今日尊贵的郇太子却成了他刀下亡魂。   他还杀了郇王麾下虎将,扰乱郇王部署。   这还不止!   穆寒面庞铠甲滴滴答答的血液,全是敌军的,战至酣时,他又击败一员郇军的低级将领,这回,他却没有杀对方。   他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郇军的奴隶军。   郇军奴隶军不算很多,约两三万吧,倒不是说郇国内奴隶不多,相反也不少的。   但郇国的话,奴隶军可没有信国这么好的待遇,都是先遣军冲锋之用的,填炮灰的,死得很多,汰换很快。   能活下来的,并混到一个低级将领的,真真的是非常了不起。   穆寒击败对方耗费的时间,甚至不比牧槐少。   兵刃落地,环首刀架上脖颈,那奴隶将领下意识闭了闭眼。   只出乎意料的,紧接着的颈脖一痛并没有出现,穆寒缓缓放下刀刃,一勾,地上长刀翻起,落在对方怀中。   奴隶将领接住,他喘息着,目露疑惑,皱眉看着穆寒:“你为何不杀我?”   “我为何要杀你?”   穆寒淡淡道:“郇王严苛,不以奴隶为命,你们何不改投信军?”   “王上不论出身,不论血统,只论军功。”   穆寒回头看了一眼,他左侧是阿亚,右侧则是渠广:“我等俱已脱籍,有军爵在身。”   信军的军功改制,其实郇国的奴隶军都听说过了,哪怕郇王封锁消息,可蛇有蛇路鼠有鼠路,早悄悄传遍了。   他们本半信半疑,可眼前穆寒一双浅褐色的瞳仁,深邃的五官,就是最好的明证。   还有渠广,渠广也是混血。   奴隶将领喉头滚了滚,“……我们是郇人。”   渠广哈哈大笑:“郇什么人,郇王把你们当人了吗?”   这些奴隶军,目光非常凶狠,但体型却大多都瘦削,可见平时生存之艰难。   渠广拍拍胸口,朗声道:“我就是信军出生的!”   看他长得多高多大。   穆寒道:“王上胸襟广阔,海纳百川,邽军降军都容得,一视同仁,如何容你们不得?”   奴隶将领,还有身后一众奴隶军,个个粗粗重喘,这实在是太过美好,哪怕是飞蛾扑火,也让人忍不住飞身而上。   最后奴隶将领与身后弟兄对视一眼,“好!”   ……   布甲反穿,一瞬哗变。   穆寒阵前策反郇国奴隶军,几乎只是几个眨眼的功夫,奴隶军已火速传遍,大家迅速反穿布甲,甚至乎,竟还有普通兵卒趁乱冒充奴隶,一并奔走过来的。   信王大喜:“好!!”   穆寒制造的这个机会,千金难求,信王当即高声喝令:“鱼鳞阵!!”   “擂鼓!!全力进攻!!!”   趁势蜂拥而上,郇军惊愕之下,士气大减,慌忙往后急退。   郇王一瞬色变。   战机稍纵即变,己方霎时落入下风,继续下去,必会大败。   郇王切齿:“鸣金,撤!!!”   郇王恨极,但也不得不迅速集结大军,弃长邑蓝安,咬牙火速后撤。   第一战,信军大胜。   作者有话要说:   穆寒好样的!!夫妻俩联手复仇!!郇王饭盒加热倒计时!!!   哈哈哈明天见啦宝宝们~爱你们!!(づ ̄3 ̄)づ 第118章   郇王弃长邑蓝安,退至岙陵,陈兵郇国边境,与信军对峙。   信国胜了一战,但由于郇王撤退及时,并没有伤筋动骨。虽奴隶军临阵投降,但说到底在郇军中占比不多,这点和信国是不同的。   郇王恨怒,但他并没莽动,吃了一场败仗后他痛定思痛,行军布阵谨慎了许多。   他身后就是郇国土,长邑蓝安可弃,后续图谋再取就是,可郇国寸土不能失。   双方都恨沉着,战局僵持不下,你进我退,你退我扰,各有胜负,长达一年多。   期间,二国鲸吞周边。   两面开战,能招降的,不能招降的就出兵攻克,将周边的小国弱国悉数纳入版图内。   譬如信国这边的卫国许国曾国,郇国这边的陈国随国箬国。   穆寒也外派过,以锻炼他的独立统兵能力,他用时二月,率兵攻陷卫国。   肃清周边,蓝安岙陵战线也越发紧张,双方不约而同将所有兵力集结到岙陵战场,决一死战!   ……   蓝安平原至岙陵一带,硝烟滚滚长达一年多,军靴踏平了青青草原,黄褐色的土地被血腥浸透,飞鸟去尽,空气沉沉仿佛凝结。   一场即将决定胜负的大战就在眼前,只双方都没有必胜把握。   “胜负只在五五之数。”   连日来,中军王帐灯火通明,昼夜不停展开军事会议,侦探,排兵,布阵,前军后勤,最重要的就是商讨如何克敌制胜。   信相糜松最后提议:“缙国。”   “王上,若能说服缙国,出兵与我们联手,前后夹击,我军必胜!”   如今天下格局大变,小国基本都已被大国吞并殆尽了,剩余的零星,也不过是在夹缝里求生,坚持不了多久。   北地尚存信、郇、缙、鲁、燕,里头夹着一个小国虞。   最东边的鲁燕,属于山中无老虎,不管是信王还是郇王,都没有把二者放在眼里。   至于缙国,缙国在北地,一直是一个很特殊存在,经济强国,说富庶它甚至胜于信郇的,但可惜军事不行,一直只处于二流位置。   不是没兵,缙国繁庶人口稠密,国土也不小,坐拥三十万大军,也一直在努力训,兵卒质量并不差的。   缙国是没将,有人说缙国天生就是没这个命,几代下来,本土就没出过一个能挑大梁的将帅,俱十分平庸。缙王倒有往外面努力过,甚至不惜和楚国交恶,派人强救因大罪流放的楚国名将晁骛,可惜这个晁骛到了缙国没两年,就病死了。   说了这么多,结论就一个,若能说动缙国与信国结盟联手,三十万大军和信军联手,必能一举大败郇军获胜。   信王沉吟片刻,点头:“此策上佳。”   “只要说动这缙国,怕是不易。”   策是上上策,但实际操作却很难。信郇志在天下之心,是无人不知的,一旦决出一个胜者,不管谁胜,下一个矛头必对准缙国。   对缙国而言,信郇都是豺狼虎豹,没一个好的。这个唯一幸存的小国虞,还是缙国特地留下来的,为的就隔开郇和信。   这所谓的联手,其实是差不多是归附,就比投降好一点。等以后信王得了天下,肯定不会留下缙一个国中国的,对于缙来说,还是失了国。   据探报,缙国上下正秣马厉兵,缙相稽侯魏其几次三番赴大营检阅,调集粮草,增召兵卒,检视关防,可完全没有归附投降的意思。   不过不管如何,还是要尽全力试一试,信王长吐一口气,直起身:“谁愿出使缙国?”   计策是糜松提出的,他拱手:“王上,臣愿前往。”   “好!”   只不过,糜松本人却是和缙国和魏其没什么交情的,这种难事,还是再添一个熟悉人成功率才尽可能更大一些。   这样的人,在座还真有一位。   信王视线落在太子丹身后,太子丹也已同时回头,韩菀站起身:“王上,元娘愿前往!”   铿锵有力。   说到和魏其关系最好,甚至还有私交恩义的,只有韩菀,她也毫不犹豫,自动请缨。   “好!”   信王叫了一声好,此事紧迫,事不宜迟,他立即吩咐散了,二人尽快启程。   信王太子丹留下糜松和韩菀,信王道:“辛苦元娘了。”   这一行有险有难,确实辛苦,但韩菀抱了抱拳:“王上言重,我等必全力以赴!”   她惟愿手刃郇王。   这一年多,她不遗余力襄助信军战事,情报、物资、后勤工作,穆寒竭尽全力征战沙场,两人一心只为复仇。   眼下倒算是个机会,但韩菀没提。   愿望归愿望,战场她是不进的,接触不了郇王,而战况凶险万分随时变数,请求特地留下郇王给她杀强人所难。   韩菀不会开这个口,她也不说穆寒。   万一最后是什么凶险万分的情况,那岂不是坑了他?   韩菀一概不说,只做,她只求郇王亡国亡家兵败身死,并为此全力以赴!   这一年多时间了,她连信都的家也没回过一趟,东奔西走里外忙碌,终于等到了最后决战时刻。   现在有需要她出大力的地方,韩菀二话不说,锵声应是。   旋即匆匆退出,稍作准备,马上就出发了。   临行前,夫妻暂别,穆寒顾不上身边还有其他人,伸手抱了抱她,千钧臂力,透过坚硬铠甲透了过来。   韩菀冲他笑:“我很快回来了。”   眼前男人一身玄铁铠甲,目光坚毅身姿挺拔,气势凛然威武赫赫,无声肃立间,沙场血气已扑面而来,教人心动神颤。   快两年的战火洗礼,穆寒已成长成一个真正顶天立地的将军。   他现在是信王麾下九大将之一,深得倚重,且还被主帅老将匡胥视为接班人的第一位。   如剑胚淬火,蜕变成最耀目锋利的宝剑。   唯一不变的,就是他对她的爱。   他看她的眼神,隐隐噙着担忧。   近些年他身在军中,她出外他再没法跟在身边,每一次他都是这样的。   韩菀不禁笑了笑,侧头看了眼,大家很识趣侧身聊天,她乘人不注意,飞快踮脚亲了他脸颊一下。   她悄声说:“真俊!”   穆寒耳垂泛红,飞快蔓延至耳廓,他捏了捏她的手。   他小声叮嘱:“小心些。”   缙国之行非常重要,没法不去,夫妻唯有暂别,只希望能尽快团聚。   待她平安归来,他手刃郇王。   ……   夫妻匆匆话别,韩菀就出发了。   这趟是隐蔽出行,一行人悄悄跟着补给车队从角门出去,穆寒没法远送,他站着举目直至看不见人影,久久,才肯折返。   而韩菀等人就全速往缙国去了。   先走水路,再转陆路。   跟着韩氏的船队从弥水转入缙水,而后一路北上,以最快速度抵达缙都。   再次来到缙都,既熟悉又陌生的宏伟城池,韩菀并没多少时间去感慨,立即跟着车队进了城,在预备好的地方落脚。   韩氏的产业,大多都已由明转暗。她投了信国,如今该天下皆知,类似栾邑矿脉这些没法转移的大宗她已暂时放手了,矿镇人员全部转移。   乱世之中,在所难免,韩菀并不在意,他日若信王得天下,这些都会回来的。   不是问题。   至于其余的,缙国这边,明转暗还很成功的。落脚的地方很多。进驻之后,略略了解缙都情况下,糜松立即往稽侯府递了使帖。   他随即就会携国书登门。   可帖子刚递上去,他们却接到一个消息,郇国的人也来了。   来人是杨膺。   郇王和他们想一块去了,并由于距离更近,抢先一步已登了稽侯府门。   “……并不顺利,杨侯进后片刻,旋即被魏侯请出。杨侯出厅门后脸色沉沉,而魏侯极不虞。”   这是信国和韩氏往稽侯府放的眼线,拼凑在一起后得到的紧急回禀。   糜松和韩菀对视一眼,脸色很不好看,但也没太出预料。   之所以脸色不好看,是因为郇国也来人了,而魏其的反应并不出意料。   这是对郇国来人的反应,想必也是对他们的反应。   糜松起身:“走,去稽侯府!”   现在只各凭本事了!   要找魏其就没法隐匿行踪,当下糜松也不迟疑,和韩菀立即出门登车,直奔稽侯府。   “不必多言!”   稽侯魏其神色冰冷,断然拒绝:“缙拥三十万雄兵,拒一切来犯之敌!”   缙国人,宁可战死,也断不会归附和投降!   糜松等人的待遇,和杨膺一个样,魏其一听,当即拂袖,令人将信国来人扫地出门。   这下子,信郇双方都清楚知晓对方存在了。   杨膺霍地站起:“岂有此理!”   他听李翳说完,脸色阴沉沉如水,“查他们在哪出落脚吗?”   魏其虽极不喜,只两国交战尚且不斩来使。但杨膺他们不同,几乎是一听见糜松韩菀,他立即就生了杀死的念头。   即使他们得不到,也断不能让信国得到!   杨膺李翳一时危机感大盛,因为韩菀。信王特地遣韩菀来,心思不言自喻。这韩菀和魏其有私交,还有昔日襄助恩义,这一点,他们就落了下风!   想到这里,杨膺是咬牙切齿,想当初,若不是韩菀坏了他的布置,有黄胜在,郇缙结盟十拿九稳。   岂会有眼前困局?   公羊夷轻咳两声,摇头:“此事重大,私交断不会影响稽侯决定。”   此事对郇国同样重要,郇王遣出公羊夷及杨膺出使缙国,由李翳护送。不过公羊夷年纪大了,舟车劳顿未到缙国就病倒,刚刚才醒,故昨日并未去稽侯府。   公羊夷判断还是很中肯的,这等国运大事,哪怕是魏其亲爹娘来当说客都不管用,更何况韩菀。   见李翳阴沉着脸摇头,糜松韩菀肯定是知晓他们存在了,也没住驿馆,出了稽侯府左拐右拐,不知去向,公羊夷就道:“莫在纠结此处,我们还商议一下,怎么才能劝服稽侯。”   可不管怎么劝,都劝不服。   正如公羊夷判断,这是归附失国,就算魏其祖宗十八辈都来,也没用。   双方不断登门,魏其一概不听不允不容商量,断然拒绝,而后立即将人请出。   公羊夷杨膺是这待遇,糜松和韩菀也是这个待遇。   两边都一筹莫展。   韩菀已旁听许久了,糜松是丞相也是正使,这事魏其明显也不想和她论旧情,她一直都没说过话,不过这一次,听魏其烦不胜烦,吩咐管家:“下次不管哪国,一概不见!”   他已连续见了三次,足够多了!   韩菀遂站起:“魏伯父,一别数年,我们小叙片刻如何?”   魏其看了她一眼,眉心皱得紧,顿了片刻,到底没有拂她面子,起身往外行去。   韩菀看了眼糜松,点了点头,起身跟上去了。   她跟魏其进了外书房。   魏其甚是烦躁,几年不见他看着老了许多,往昔那个儒雅风流形象所剩无几了,两鬓斑白不少,眉心深深一道褶痕。   他确实为缙国呕心沥血,缙国有兵无将前途晦暗,他肩负的东西非常沉重,重压之下,自然儒雅风流不起来了。   “菀娘,若你是来魏伯父府上做客的,伯父扫榻相迎。但若是其他,你不必多言!”   一进书房门,不等坐下,魏其一抬手,就断然堵住韩菀的话头。   韩菀坐下,等侍女上了茶,她递了一盏给魏其,“伯父稍安勿躁。”   “我知道伯父宁折不弯,缙国文武也誓要和来犯之敌死战到底,伯父与诸位高义,菀娘佩服!”   这一点,韩菀理解,也真敬佩,一番话是十分十的诚挚。   魏其面露疑惑,挑眉看着她。   韩菀长吐了一口气,“我来并非要劝伯父的,只是有一事,想来伯父是忘了,故特地来稍提一句。”   “哦?”   韩菀放下茶盏,看着魏其:“虽结盟等同归附,但不得不承认,这也算是缙国的另一条出路吧?”   她问魏其:“此刻大事,菀娘以为,伯父不妨先询问过缙王和太后后,再行定夺不迟。”   韩菀这般心平气和的,魏其情绪也渐渐平复了下来,两人倒算安静谈话,听到此处,他一愣,抬头看韩菀,唇动了动,却没有说出话来。   他眉心不自觉拢起,有些怔忪。   几次登门,韩菀已看出来,魏其意志坚决,已不可更改。她想要劝服缙国结盟,要么另辟蹊径要么另行设法。   韩菀叫来缙国大总管,仔细询问了许多缙国的情况。   最后,她把目光放在缙王和太后身上。   现在这个缙王,已经不是以前的缙王了。   先缙王已薨,如今在位的是他的年仅八岁的长子。   先缙王也是个悲剧,因权柄和亲母生了嫌隙,只母子之间却不能轻易割舍得断,后被舅家钻了空子,把致病药物换成穿肠毒药,英年早逝饮恨而终了。   先缙王很年轻,儿子本就不多还年幼,且当年他被母后监视控制忙着争夺权柄,根本就没心思教养儿子,韩菀根据种种事例得出结论,这个小缙王倒是不坏,只是比较懦弱,他的母后也是。   母子俩都很信重魏其,将军政皆托付之。   韩菀又比其他人要更了解魏其一些。魏其这个人,有忠有义,忠君,忠国,哪怕有些争权夺利的瑕疵,也完全不能掩盖前二者。   于是韩菀另辟蹊径,这是另外一条路,魏其有没有先询问询问缙王和太后呢?   魏其还真是没有。   被韩菀这么一提醒,他大约也想起王上和太后性情了,不由得沉默了下来。缙王和太后,或许还真未必就不会选择这条新的路。   韩菀没有再说话,她站起身,推门出了去。   当天,稽侯魏其进了宫。   回来后,他久久沉默,最终还是长叹一声:“来人,更衣。”   ……   韩菀留下了一个地址,魏其乔装出府,和糜松韩菀定下盟约,并交换了由缙王和太后亲自签署并用印的国书。   双方约定,八月十四,共同进军。   “你们准备一下,我马上送你们离开。”   魏其还是那个杀伐果断的稽侯,一旦下了决定,那是非常有行动力的。   他已查得杨膺一行的大概落脚地点,已命人封闭坊市,就地格杀。   前线并不能等太久,今日是七月廿九了,时间很紧凑,糜松他们得立即返回信军大营,将结盟成功和约定进军日期告知。   为防出现其他变故,魏其自遣了一路使者,又亲自命人护送韩菀他们离开缙都。   如此,可保万无一失。   不过到了最后,还是出现了些意外。   魏其送走糜松韩菀一行,匆匆回府正要安排备战,谁知心腹校尉回禀,已成功射杀郇国来人。   魏其点头,随手挥退,匆匆召文武重臣和幕僚进府商议去了。   一切都毫无纰漏,缙国这边急忙准备当中。   却不知,暗地里其实出了岔子。   杨膺李翳等人并没有被射杀,杨膺很敏感,魏其见完糜松他们当天进了宫,他总觉得有些不安。   他相信了自己的直觉,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于是将替身放上,一行人转移到另一个据点。   果然出事了。   杨膺霍地侧头,看李翳:“我们必须将魏侯之使与糜松韩元娘一众全部截杀!!”   务必!!   魏其之意,不言自喻,绝对不能让信军和缙国成功联手!   为今之计,唯有及时截断所有消息,再赶在约定日期前发起决战!   先击败信军,而后再掉头来收拾缙国。   好在他们距离近,以防万一,有所准备!   ……   艳阳高照,秋风飒飒,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一行骠骑卷起黄尘,疾驰而去。   韩菀心情不错:“再往前,就出缙国了。”   还有几天路程,就回到家了。   众人说说笑笑间,罗平无意一抬头,却见山坡密林见有一点银色反光一闪而过,心一突。   “有埋伏!!”   他暴喝一声,在疾驰的马背上一跃而起,同时“嗖嗖”破空锐鸣,箭矢如同雨点般激射而下。   罗平将韩菀一扑而下,二人重重砸在地上,他就着这力道,迅速滚进另一边长草的山坡下。   膘马瞬间被扎成马蜂窝,惨声嘶鸣,但幸好发现得早,轻伤没有人选折损。   “快走!!”   罗平背起韩菀,罗承等人簇拥殿后,糜松那边亦如此,一行人迅速急遁而去。   追兵穷追不舍。   追兵很多   由于是悄悄出使,来人的人并不多,一共三十余,追兵足足是他们的几倍。   且全部都是高手。   韩菀一眼就认出来了,领头那个正是李翳。   “不好,魏侯并未将杨膺一行斩杀!”   韩菀瞬间想通关节,她脸色一沉:“魏侯的使者,必然是已经死了。”   他们已经知道了八月十四,所以等不及,来不及寻找最有利的地形,要赶在他们上船时将他们杀死。   身后追兵很快,必杀决心,不断有箭矢,逼得韩菀一行不得不往树林方向冲去。   可即便如此,竟也没能成功摆脱追兵,“不行,不能这么下去!”   再继续拖延两天,就算没被杀死,对方的目的也达到了,必须立即以最快速度赶回军中,万万不能提前和郇军进行决战!   “我们分开走!”   糜松和韩菀略略商议,当机立断,尽可能往地形复杂多障碍物的地方冲去,他们选出几个最灵活最擅长隐匿的,韩菀这边方溪王伍都被选上了。   糜松咬破手指,写了血书,而后和韩菀二人一同加上印鉴,分别给几人带上,令其稍候随即应变,不必理会其他,务必要尽力将消息送回。   至于糜松和韩菀这边,兵分三路,等会一瞬分开,各自选一个方向逃遁。   明暗齐下,多方设法,争取至少其中一路顺利返回信军大营。   “保重!”   糜松韩菀一咬牙,接下来,他们要做的就是尽全力保全自己了。   争取成功脱身送信。   倘若不幸被追踪上,那就竭尽所能保全自己。   话罢,看中的地点已经到了,“扑通啪啪”,一行人迅速分成几股,有跳水有陆路,一瞬飞速四散,各自狂奔而去。   韩菀很不幸,她被追踪上了。   并且追踪她那个人,是李翳。   作者有话要说:   超级肥肥的一更!本来还想写一截的,写不动了……明天再续吧哈哈哈   笔芯笔芯!明天见啦宝宝们~(*^▽^*)   最后还要感谢“枕姝”扔的地雷哒,么么啾! 第119章   李翳早就防着他们四散奔逃。   前方骤然一散,追兵立即分成几股,火速缀了上去,水里陆上,一股都没漏。   李翳则选择了韩菀。   韩菀其实很好认,她处于一群大男人当中,身形显得尤为纤细娇小,这是不管怎么乔装易容都没法掩饰的。   双方打交道已长达数年,李翳在对方手里折戟多回,可谓恨极了她。该安排的早已安排好了,李翳厉喝一声:“全部就地格杀!务必一个不留!!!”   一声令下,鹰隼般的锐目扫过前头,他毫不犹豫择了韩菀所在的一股,疾追而上。   韩菀低咒一声:“是李翳,我们快些!!”   这人单论武艺,能比得上穆寒罗平的,要是真被追上,至少得是一场折损严重的苦战。   很快,韩菀发现情况比想象中还要严峻。   李翳一行明显有备而来,这一片山野间,还有着很多处的埋伏,哪怕他们临时变卦要走其他路径,也绝对避不开。   几支响箭在空中陆续炸响,这些人迅速聚拢过来。前后包抄,箭矢、毒烟、埋伏,层出不穷,追兵越来越多,罗平等人带着她左冲右突,越来越吃力。   韩菀很焦虑,她这边千难万难,脱身送消息恐怕没法指望,只能寄托其他队伍,但其他队伍只怕也好不到哪里去。   一旦消息送不出去,这趟缙国之行就要前功尽弃了。   可眼下韩菀等人也顾不上太多了,已经开始出现负伤中毒,再这样下去,他们只怕要全军覆没。   罗平咬紧牙关,不断左右睃视,他想寻找河流,目前这情况,只有变,才会有生机。   大家一分都不敢停,身后的包围圈口子不断在缩小,他们只能往前面冲,不管是荆棘还是沟壑,也只能咬着牙关冲进去。   这样已持续了一个多时辰,有些年轻近卫已开始出现力竭,而前方林木也渐渐变得稀疏,再继续往前,只怕就要奔出林区了。   身后箭矢是没了,但毒镖估计还有,一旦没了林木遮挡,只怕凶多吉少了。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就在众人心沉沉坠到谷底的时候,前面出现了“哗哗”水流声,且听声响,河流不小,水势湍急。   众人大喜,疾速狂奔而上,一头冲出树林,脚一蹬河岸岩石,“扑通扑通”毫不迟疑全部扎进河水。   李翳闪电般冲出,差了一步。   他暴怒,一刻不停,也跟着扎进河中。   “放响箭!!”   这条河是郇河支流,下游通过数十里窄小的虞国一段,就进入郇国境。郇国南部,距郇军前线也就百里。   长时间的征战,前线百余里都处于军事警戒状态,李翳这是提前传讯征调人手,他断不允许韩菀再次脱身!   韩菀不知道吗?   不,她知道,但他们现在也没有第二条路走了。   “别慌!”   骤然入水,河水一瞬淹没口鼻眼睛,好在韩菀跟穆寒练过,现在泅水技术比之前好多了。罗平一松手,她立即一蹬。罗平罗承一边一个,马上带着她火速顺着水流往前游去。   身后“扑通扑通”下饺子似的,“砰”一声骤响,隔着有些浑浊的河水,天空爆起一朵红色焰火。   韩菀却并没惊慌,虽被迫进入郇国境很糟糕,但郇国内也是有城有人的,再是军事戒严,也有可活动的空隙,总比现在好。   但前提是必须摆脱追兵!   前后两拨人,被湍急水流冲着急速向前,期间几度接触过,短兵相接非常激烈,但罗平他们不恋战,一有机会立即遁撤。   一路飘了七八十里路,他们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   前方出现一个瀑布,十来丈疾冲而下,两拨人被冲了一东一西。韩菀这边运气好些,被水流直接推至岸边。   当下罗平他们毫不犹豫,立即松开方才紧紧牵住的手,腾身一跃,上水,火速狂奔。   “主子,我们现在往哪里去?”   韩菀沉吟一阵,“往城里!!”   李翳传来信,边卡只怕早有准备,而这一片唯一的山就是脚下这片,稀稀疏疏的树木范围也不大,放眼都是原野,经不起军士拉网搜索的。   李翳那边马上就该追上来了,韩菀当机立断,往人多的地方去。   附近最大的就是乐阴城,这是南北交通枢纽,非常繁庶,人口多达数十万,是目前能选择的最佳藏身地点。   韩菀一行火速赶往乐阴城,成功摆脱李翳的追踪。   刚进了城,他们就收到了郊外被拉网搜索的消息,不许任何人在郊野行走,违者一律抓捕,可疑者就地格杀。   准备离开的商队和小贩农夫怨声载道,坐在茶肆里压低声音抱怨,韩菀和罗平对视一眼,丢下银钱,压了压帽檐,他们低调起身离去。   韩氏在乐阴是有产业的,而且不少,早就被韩菀改头换面隐藏下来,既是家业,也是情报网。   另外,信王在城里也有情报据点。   韩菀两边都联系过,很快就得出最新消息了。一个时辰前,有飞马前来报讯,包括乐阴和附近的城乡进入警惕状态,另郇东境的关卡已全部关闭戒严。   “杨左徒率兵押解粮草,八千军士被临时调用,目前已在城郊展开拉开搜索。”   乐阴城往西七十里的扶邑,是郇军的粮草大营。   左徒杨于淳则是总筹后方的人之一,负责镇守郇都,这个韩菀知道。也是她们不幸运了,恰逢杨于淳率军督运粮草途径乐阴,否则李翳想借兵还需要一段时间。   这段时间,原本足够韩菀他们设法离开了。   既然这样,韩菀问:“如果不顾一切代价,你们现在有办法把消息送回军中吗?”   这是韩菀选择来乐阴城的另一个最重要原因。   她不得不作最坏打算,万一其他队伍没一个能成功脱身的话,她得保证消息及时传回去。   不过自家知自家事,韩氏对郇军渗透时间短力道不足,绕路传信可以,但时间肯定赶不上的,所以韩菀直接看的信王这边的人。   对方犹豫一下:“行是行,只是……”牲会非常大,若非十万火急大到会影响决战胜负的程度,不值得。   现在就是这个时候了!   韩菀霍地站起,附耳给负责人低语几句,后者蓦抬眼:“我马上去安排!!”   负责人火速去了。   韩菀一行也不敢久留,迅速又转移了一次藏匿地点。   她和负责人焦急等待,这个消息是直接通过哨兵从郇军内部走,直接在前线递消息。   牺牲真的非常大,等了两日,成了!   不是因为有回音的,而是因为信军的反应。   信军迅速调整战策,收缩不出沉着等待。而与此同时,信王苦心深埋多年的线,被郇王连根拔起。   这两个消息一回来,韩菀他们就知道事成了!   太好了!!   不过韩菀他们现在也没顾不得上庆贺,因为郇王震怒。这次真的是雷霆暴怒,虽负责人立即斩断了那条线,但还是被郇王遁踪摸到乐阴城,联系到李翳的急报,他还有什么不明白了?   郇王怒不可遏,一边紧急连夜商议应对之策,一边下了死命令,不顾一切代价,一定要杀死韩菀!!!   一而再再而三,不杀死韩菀,难泄他心头大恨!!   ……   孤月无星,夜色沉沉。   能听见军靴落在青石板街巷上的沓沓脚步声,火杖熊熊,不时听见马蹄声。   罗启焦急:“现在如何是好?”   韩菀成功把消息传回去了,但付出的代价也是巨大的。乐阴城四门紧闭,万余军士从白日起便逐家逐户开始入户搜索,全程戒严,不许行走,违者全部射杀。   韩菀等人体貌全城张贴,收留者,诛九族;若是举报其形迹,赏千金,钱十万。   错了也无妨,只要不是杜撰,错误举报也赏钱十贯,   韩菀一行一下子举步维艰,这一整天,他们已换了三四个藏匿地点,入户搜索正在不断绞紧,可现在出去却越来越难了。   他们不能暴露形迹,一旦暴露,必死无疑。   “现在夜里还好,等明日天亮,……”   罗启没有再说下去。   众人面色沉沉,罗平低喝:“少啰嗦,先撤了再说。”   搜索已逼近前一条街了,他们不得不继续往后退去。   一退再退,已退无可退了。   四更天,他们不得不西城最后一个己方据点离开,冒险进入其他民居。   小心翼翼避开巡逻军士,沿着黝黑幽深的巷道快速前行,骤背着韩菀的罗平脚下一顿,停了下来。   “怎么了?”   韩菀心有所感,回头侧耳听去。   只听见后方的横巷,传来急促的追赶脚步声,他们一下停顿,那脚步声蓦清晰起来。   众人心骤一沉。   罗平咬牙,将韩菀放了下来,无声抽出佩剑。   所有人都盯着那个位置。   现在只能祈祷,这人贪功,并未曾将消息上禀。   夜色沉沉,空气仿佛凝滞了一般,那轻微的“哒哒”脚步声显得十分清晰,对方很快接近,蓦地,一个黑色人影跃了出来。   对方一冲出来,众人却一愣。   这是个熟人。   “冯勇?”   这人正是杨于淳的近卫首领,冯勇。   韩菀一怔。   冯勇一身黑色夜行衣,一出来把面巾一扯,一挥手低声:“快跟我走!”   而后火速往另一个方向飞奔去了。   罗平等人面面相觑,“主子?”   韩菀垂了垂眸,抬起:“跟上去。”   ……   跟着冯勇左拐右拐,一跃跳起进了一户不起眼的民居。   月光微微,不大的庭院内,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青年立在院中。   皮肤白皙,眉目俊朗,正是杨于淳。   听见动静,杨于淳回头。   “表兄?”   韩菀轻唤一声。   杨于淳点点头,现也顾不上多说了,“你们去准备一下,天亮后我送你们出城。”   ……   搜查了一天一夜,毫无进展,这让李翳有些戾躁。   这时,底下人来禀,杨左徒出城返都。   杨于淳奉命镇守郇都,若非筹集的这批粮草数额大太重要,他也不会亲自押解。   如今粮草到位,他回郇都,原本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只这个杨于淳,可是曾一而再再而三襄助过韩菀的人。   李翳眯起眼睛。   他霍地站起,直接下了城楼。   杨于淳辎车停在拒马前,身后是百余亲卫和护军。   他被拦下,令牌验过守城兵还不放行,这让他很是不悦,撩起车帘,正好见李翳下到城根。   杨于淳皱眉:“李校尉此是何意?”   李翳露出一个没有笑意的笑,随意拱手,淡淡道:“左徒大人见谅,王命在身,李某不敢懈怠。”   那双鹰隼般的双目厉色陡现,扫向杨于淳辎车,还有身后这百余名近卫护军。   他冷冷一笑,这杨于淳文武双全,“我记得,左徒大人来时,可不是坐车的。”   杨于淳一愣,随即大怒,“李翳!!”   冯勇怒喝:“左徒大人案牍劳形又连日赶路,不慎染了风寒,医士叮嘱,不可受寒不可见风!!”   杨于淳的脸色确实比平时苍白,可李翳不为所动,“李某职责所在,也是为了大人好。”   “左徒大人,请!”   他笃定看着辎车,作了一个请的手势。   杨于淳脸一下子冰冷下来,轻咳两声,冷冷看着李翳。   李翳毫不畏惧。   虽他官阶远不及杨于淳,可他是郇王心腹。   气氛剑拔弩张,两人对峙许久,李翳几乎百分百肯定,这辎车或亲卫队必有猫腻,他泛起一抹冷戾的笑:“若左徒大人再不动,就莫怪卑职无礼了!”   杨于淳怒极反笑,“好,好一个李校尉!”   他端坐了片刻,最后被迫慢慢站起身,下车,冯勇赶紧去扶,给他披上披风。   李翳勾唇,一挥手。   左右立即冲了上去,车帘一撩起,李翳直接跃上了车。   但出乎预料的,车内空空如也。   把辎车里外上下都检查了一遍,这就是一辆很普通辎车,没有夹层。   李翳眉心一皱。   他立即看后面的近卫护军,“打水来,仔细检查!”   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足足耗费了半个时辰,每个人都洗了脸检查了性别,答案是完全没有问题。   杨于淳并未夹带任何人。   李翳面沉如水,身后杨于淳冷冷道:“李校尉可要再检查一遍?”   事实胜于雄辩,李翳不得不僵硬:“王命所在,请大人见谅。”   杨于淳冷哼一声,不语,拂袖登车,“走。”   左右低声:“大人?”   片刻,李翳:“开门。”   拒马搬开,门栓推下来,巨大的城门缓缓拉开。   杨于淳冷冷下令,马蹄嘚嘚,车队离城而去。   李翳目送车队出了城门,眉心皱得很紧。   和杨于淳的梁子结下了,但他不是很在意,杨于淳在有权柄也管不着他。   但他心里总隐隐有种不该如此的异样直觉。   可搜也搜过了,他亲自盯着的,杨于淳这车队确实没问题。   他皱着眉头看了片刻,收回视线:“关门。”   李翳回头望了城中一眼:“给我继续搜!”   务必要把人给他搜出来!!   ……   但其实,韩菀已经出城了。   天未亮的时候,杨于淳就悄悄使人把她送了出城。   别忘了,李翳麾下其中有八千军士,是他从郇都带过来的。   杨于淳高位多年,在朝中军中的经营比李翳想象中的要深。   韩菀等人换了一身郇兵布甲,目前正执矛在北郊一带巡逻,杨于淳车队经过,一个转弯人就交换过来了。   杨于淳一直把韩菀送出戒严范围,才分道扬镳。   秋风飒飒的原野,二人相对而立,韩菀低声说:“谢谢你。”   杨于淳摇头:“谢什么?”   一切已成定局了,放走韩菀并不能改变什么,杨于淳终还是允许自己徇私一回。   他对韩菀有愧。   当初提议将韩伯齐棺椁搜出挫骨扬灰的,正是杨膺。   他此举,只当为父偿罪了。   故韩菀的道谢,他不敢承受。   韩菀沉默片刻,她知道杨于淳言下之意,不过,她从来没有因为杨膺怪过杨于淳。   “他是他,你是你。”   仲秋风寒,韩菀拢了拢披风,看着他轻声说:“表兄,郇王严苛,现今局势至此,表兄可考虑过其他?”   杨于淳和郇王观念不合,郇王没带他上前线,而是被放在后方稳定郇都和筹措粮草。   现今文与武界限其实不是那么分明的,丞相统兵也有的是,只要有能力。   杨于淳明明能文能武,当初西北剿匪,他就非常优秀。   韩菀很惋惜,郇国,成就了他也桎梏了他,从前到现在一直都是。   她不免劝他:“表兄,决战之后,郇国只怕大势已去,你,你不如归降?”   太子丹和信王一直都很欣赏杨于淳的,想必会欣然接纳。   信国更适合杨于淳,那里才是他的展现志向的最佳地方。   杨于淳笑了笑:“谢表妹好意了。”   这笑容,有惆怅,也十分坚定。   他举目望着原野尽头,轻轻摇头:“只是不了。”   他轻声说:“我是郇人。”   他和韩菀不同,他是真真正正的郇国人。   杨膺杨夫人或许有许多许多的不好,但却是他生身父母,生他养他,慈心抚育,精心教导。   杨膺杨夫人或许对不起很多人,却对得起他。   还有郇王,或许君臣观念不合,但郇王赏析他,信重他,视他为臂膀,十分之爱护。   这些都是真实存在的。   并不能因为个人的理念不合,或许对方治国过于严苛,就能一笔抹杀。   他并不能抛弃父母和君王,郇国是他的根,这里生了他养了他,还有他守护多年的郇国黎民。   他愿与郇国共存亡。   死有轻于鸿毛,也有重于泰山,他不过绵薄之躯,惟愿守卫身后的国土和国民直至最后一刻。   杨于淳长长吐了一口气,神色很平静,侧头看韩菀,风吹起她兜帽边缘要跌落下去,他伸手,轻轻给她拉回来。   “好了,时候不早了。”   最后深深看了她一眼,杨于淳轻声说:“我让人送你出关。”   作者有话要说:   诶,杨于淳可惜了。明天决战哈!!   哈哈爱你们!!明天见啦~~(づ ̄3 ̄)づ   最后还要感谢“温酒酒酒”扔的地雷哒,笔芯~ 第120章   最后一战打响了。   韩菀紧赶慢赶,也终于赶在八月十三的深夜回到营中。   ……   决战的前一晚。   王帐内灯火通明。   “分九路大军进攻!吕骁,你率五万精兵绕潞原攻敌左翼;陈规孙庞,你二人率五万精兵穿金鸡岭包抄郇军右翼;还有……”   符节下,一位位将军锵声领命,接过鱼符旋即匆匆而去。   最后,也就是最重要的,剩下穆寒和渠广。   信王看着二人:“你二人率八万精兵,穿长川原绕岙岭,抵达郇军最后方,平山关就交给你了。”   这一个任务最艰巨。   韩菀那边竭尽全力,终于成功将结盟和约定日期传回营中,信王立即调整战策,不管郇军怎么挑衅都没有冲动,只沉着等待合军日期。   这个平山关,就是合军的关键。   这是缙国通往战场最近的郇国边关,正是和缙军约好的进军地点。从前线至平山关有百里路,必须克服郇王的一切梗阻,飞驰平山关,攻克关隘并开启关门,接应缙军。   郇王背水一战,此处乃胜负关键,难度之大可想而知。   穆寒统兵能力极强,人沉着思维敏捷,应变能力一等一,兼武艺高强又能征善战,信王把这个最重要的任务交了给他。   穆寒锵声领命:“是!!”   信王扶起穆寒,穆寒去,他最放心,又看一眼渠广,叮嘱道:“多听穆寒的,别冲动了。”   渠广大声:“卑职领命!!”   “好。”   信王拍拍二人肩膀,“快去准备吧。”   ……   当夜,信军大营已在紧急备战。   诸将取了符节点齐兵马,立即进行下一环的部署安排,一直忙碌到亥时,这才和衣睡下。   三更末,即醒转,灶房生火造饭,夜色中整个大营经已动了起来。   穆寒翻身坐起,有条不紊洗漱早膳,检视兵马,天还黑着,八万精兵已肃立齐整,执戈待发。   穆寒打马巡视一遍,确定无碍,回到最前头。八万人,肃然无声,都在等待发兵号令。   他表现一如既往,但唇角却抿得紧紧的。   阿亚知他心事,韩菀还没回来。   这个没法劝,他只得低声说:“再打发几个人去迎迎,说不得,刚好就回到了。”   这回还真被阿亚说中了。   下半夜,黎明前,其实已算八月十四当天了,在等待发兵的关口,穆寒又再打发了几个人去迎她,没想到,还真把人迎到了。   穆寒大喜。   他一直回头往那边望,黢黑夜色中,远远那边有个人影飞快往这边跑过来,距离那么远,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是她。   穆寒狂喜,立即一大马,往那边疾奔过去。   奔至方阵最边的大营栅栏前,他翻身下马,一把紧紧抱住了她。   勒得韩菀喘不过气来,头顶很重的呼吸声,韩菀知道自己吓到他了,用力回抱他:“没事了,我好好的。”   “你看,一点伤都没受呢。”   穆寒说不出话来,只用力点头,她回来就好,没事就好。   他太激动了,连眼睛都红了,韩菀就知道,所以她一路拼命紧赶慢赶,就要赶在大战前回来。   以免他牵挂着,会分心。   呜呜号角已经吹响了,没时间说话,不过穆寒见了她,心就放回下来了,他握着她的手:“等我回来。”   决战要开始了。   复仇的时刻终于到了!   穆寒一身玄黑铁铠,肃杀血气扑面而来,他要韩菀等他,这一次,他必定会替妻子手刃郇王,复得大仇!   捏了捏她的手,蓦地转身,黑色披风转出一个凛冽弧度,穆寒翻身上马手提环首刀,迅速疾奔而去。   ……   自西大营营门而出,穿过茫茫的长川原,绕岙岭西麓,直奔平山关。   身后隆隆的鼓声渐渐远,冷风呼啸刮过黄褐色的原野山麓,草屑被扬起,马蹄声、军靴声,鼓点一般急促。   刚绕过岙岭西麓,毫无意外,迎面遇上郇军。   十万郇军陈兵列阵,肃杀井然,带着破釜沉舟的气势,黑压压如同磐石一般牢牢卡在通往平山关的必经之路。   率军的大将正是尉迟鸣。   郇军主帅尉迟沔长子。   和尉迟化不同,尉迟鸣年近四旬,极肖其父,武艺高强统兵能力极其出色,二十余年军旅打磨早已让其彻底成熟,先前和信军的屡屡交锋中,此人让信军吃了不少的亏。   他是尉迟沔的接班人,郇军下一任主帅,郇王把他派出来,足可见平山关不容有失的决心。   也是,郇王必须把缙军堵在平山关外,争取先大败信军,这是郇军扭转大败灭国的唯一机会。   这种悲壮气氛感染了郇军每一个兵卒,退一步,亡国亡家,所有人的人,战意熊熊。   穆寒勒停马,与尉迟鸣遥遥对望。   这将近两年的时间里,两人交手过多次,各有胜负,穆寒得承认,这尉迟鸣确实是个人物,是个敌手。   只不过,今日这平山关,他也是非去不可的!   今天是个阴天,黑沉沉的战云盘旋在天际,沉沉压下来,劲风疾吹,一线阳光滤了下来,旌旗猎猎,甲胄和尖刃闪烁刺目寒芒。   穆寒侧了侧头:“阿亚,你率二千骑兵,随时待命。”   他令渠广:“你与我,不管哪一个,一旦寻得机会,立即率三千骑兵,突破屏障,直奔平山关!”   眼前是一场大战。   十万对八万,都是精锐,这场大战一时半会是不会结束的。   这也郇王和尉迟鸣的目的,把他们堵在这里,拖过两日,甚至一日,后方战场能发生的变数就多了。   穆寒怎会允许?   来前,他已一一安排下去,信王特地分给他的三千精骑,就是用作尖锋突围之用的。   不管大战如此,这三千骑兵必须突围奔赴平山关。   他能亲率最好,要是被缠住,那就渠广上。要是两人都绊住了,那全力制造机会给阿亚。   “锥形阵!!”   穆寒“锵”拔出佩剑,剑刃斜指前方拦路敌军,“将士们,全力冲锋!!!”   他不浪费丁点时间,一待己方后军站稳脚跟,当即下令全力冲锋!!   那边尉迟鸣也是,见无法用言语拖延,当下毫不犹豫,拔出宝剑,下令全军压上!   郇军用的是荷包阵,一层一层,小阵交战,大阵包围,攻守兼备前后呼应,牢牢包裹底部,一丝不漏。   意料中事。   无需选择,穆寒采用强行突破力度最强的锥形阵,箭矢骠骑勇猛冲锋,如同一支利箭,狠狠扎入敌军之中。   这场战事一开始,就进入了白热化。   信军誓要突破,而郇军誓死守卫,呐喊热血,喷洒在岙岭西麓的黄土地上。   穆寒身先士卒,手持环首刀,如虎入羊群,瞬间杀出一个真空地带。   尉迟鸣率军亲自迎战。   双方距离十来丈,死死盯着对方,穆寒心里明白,他必须斩杀这尉迟鸣,才能创造最好最快突围机会。   尉迟鸣亦然。   杀死穆寒,敌军这突围计划就失败大半,再趁势歼灭敌军骑兵,此战目的就达到了!   他旋即可以解决这八万信军,尽快驰援王上,郇国此危方可迎刃而解。   沉沉的,连风都吹不动,杀气四溢,骤膘马短促嘶鸣一声,疾冲而上。   “锵”一声锐鸣,双方虎口都一震!   尉迟鸣乃穆寒生平最强劲对手,他武艺可与李翳相比拟,却全无李翳阴戾,布阵派兵,样样俱能,一身军旅肃杀正气,一柄九环大刀力可开山劈石。   只道不同,不相为谋。两军对阵,只有敌手,你死我活。   穆寒反手一刀,尉迟鸣一个后下腰,两人错身而过,迅速调头,尉迟鸣重重一劈,穆寒横刀格挡!   “铿”一声,火花四溅。   两人难分难下,几次分开,几次率军对战,一直到了中午时分。   穆寒第四次和尉迟鸣正面战在一起,“叮叮锵锵”,迅猛急促的兵刃相接之声,火花迸溅,杀气腾腾。   穆寒天生体魄强健体力过人,历经磨难的他越危急越惊险爆发力只会越惊人。   他丝毫不见力竭,战力比之刚开战之时只强不弱,这种在反复极度困苦危难中磨砺出来的能力,促使他获得了最终的胜利。   他暴起,连连猛攻,最终成功窥得尉迟鸣一丝破绽,尉迟鸣反应也是极快极迅速,立即后退回到格挡,可惜已经晚了。   带着雪光的寒芒一闪而过,尉迟鸣肋下一痛,动作稍稍一滞,他心知不好,当机立断一踏脚蹬,弃马飞跃后遁。   穆寒清喝一声,魁伟身躯矫健如同箭矢激射,瞬间腾身而起,环首刀一掷,抽出腰间佩剑,剑光飞闪如寒芒骤现,只听“咔嚓”一声清脆的骨折声响。   穆寒尉迟鸣同时落地。   长剑斜斜向下,鲜血滴滴答答淌下,穆寒抬眼,尉迟鸣一瞬不瞬与他对视,片刻,后者骤颈间出现一条血痕。   鲜血喷洒而出,头颈分离,身穿银色战铠的高大身躯僵立片刻,轰然倒地。   ……   尉迟鸣战死。   这对郇军士气是个致命打击,大震一瞬,穆寒已翻身上马,大喝:“渠广!!”   “是!!”   接下来的战事,就交给渠广。   穆寒一夹马肚,率骑兵疾奔而出,趁着这个机会一轮猛冲,一举冲破敌军阵势底部。   三千飞骑,疾奔平山关。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马上发哈!(*^▽^*) 第121章   穆寒飞马,傍晚抵达平山关。   他与郇王的败北,也仅仅相隔这一道平山关。   暮色四合,耳边是隆隆的檑木紧叩关门的巨大声响,相隔滚滚硝烟,能看见另一边天空尘土飞扬漫天,足足三十万缙军就在关门外。   可平山关是个好地方,峰栾平地而起,高耸连绵不断,仅仅一个位置如剑劈般垂至一个小口,最窄的末端仅仅数十丈,郇国在此处修筑了关隘,号“平山”。   缙国如果不在这里进军的话,就得绕行深入郇国腹地。这太多不确定性,也太危险,魏其不愿意的,故取了此处为进军地点。至于里应外合打开关门的重任,就交给信军了。   这一环节,至关重要。   穆寒没有让人失望,他成功突破郇军封锁,当天未入夜前,就率三千骑兵抵达了平山关。   这关隘的外部和内部,差别还是很远的。   坪山关外是长长的山谷石道,崎岖倒不算很崎岖,但窄。最宽处紧紧五六十丈,最窄的关门前仅二十丈,任你是三十万还是百万的大军来袭,挤得上前攻关的,只少得可怜的一小撮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守关轻而易举。   但关内却不同。   这平山关,是在山谷最末端修建的关隘,后面虽树木葱郁有些丘陵,但比起关前而言差不多算是一马平川。   最重要的是,关内结构是不同的,关内是己方地盘,营房,军备房,灶房,两道宽大的阶梯直接通往城头,防御本身就是对外不对内的。   如今,这平山关内临时修筑起一道高高的土垣,将关隘紧紧包围住,墙垛、瞭望塔,守兵来回巡视十分紧张。   没有门,守军直接用土石把门夯死了。   离得远远,瞭望哨兵望得来路烟尘滚滚,信军真的突破封锁来了!   尖锐的哨声响彻整个平山关,急促的军靴声纷杂凌乱,关隘守军严阵以待。   穆寒勒马,仰看高高的土垣顶端。   这临时瓮城建得很高,也夯得十分结实,穆寒一行长途跋涉而来,轻骑简行,没有攻城器械,甚至连砍伐檑木的大斧头也没有。   但没关系,这瓮城到底是匆忙见修筑出来的,建得这么高这么结实已是竭尽所能,根本没来得及修整细节,外墙并不平整光滑,凹凹凸凸有土有石。   这种夯筑留下的痕迹,一般人想以此上去根本是痴人说梦,但对于穆寒而言,已足够了。   他下令原地休整,在紧张的郇军眼皮子底下喝水吃干粮,人和马休息了半个时辰体力回笼,穆寒翻身上马,令:“进军!!”   昏沉的暮色中,三千骑兵犹如离弦的箭矢,冲了出去。   头顶箭矢如雨,众兵士立即举起滕盾,嘚嘚旋风般冲近,滚油、檑木、大石,穆寒一闪一拨,利落避过。   弓箭手引弓回击,穆寒清喝一声,一踏脚蹬,脚尖轻点土墙上的凹凸,一跃而上。   “接着!!”   阿亚大喝一声,将手中数卷大.麻绳奋力往上一抛。   穆寒人在半空,反手一抄,全部接住,脚尖在墙体点了两下,冲天而起。   “锵”一声长剑出鞘,寒芒如闪电疾速闪过,正慌忙要泼油举矛的郇兵只觉喉间一凉,一僵,尽数栽翻下去。   穆寒落地,趁着这个空隙,手上迅速一抖一绕,牢牢打了个结,将麻绳迅速往下一抛。   郇军守将暴喝一声,郇兵不顾一切蜂拥而上,穆寒一手环首刀一手佩剑,左右开弓,血花四溅。   他并没单打独斗很久,很快,阿亚攀着长绳,迅速跃上城头,紧接着是阿玄,还有其他人。   一半交战,一半迅速在城垛上放下绳梯,底下很快有矫健兵士攀上来了,越来越多。   平山关守军三千,一来,这关口容不下太多人,二来,郇王已没法分出更多的守军。   三千守军和三千信军厮杀在一起,不到一个时辰,战斗结束。   穆寒面庞溅红,铠甲滴滴答答往下滴血,他身上还有些伤,是尉迟鸣所留的,但很轻,他简单包扎过后,就不再理会。   一取下平山关,他立即下令:“打开关门!!”   外面的攻关已经停止了,稽侯魏其驱马上前,和城头上的穆寒打了照面。   昔日护在韩菀身边的羯奴,今已是一国大将,杀气腾腾,眉峰锐利。   魏其拱了拱手:“穆将军。”   穆寒回礼,旋即下令打开关门。   “嘭”一声沉沉的巨响,厚达三尺的巨大关门缓缓开启,黑压压三十万缙军如潮水般涌了进来。   ……   关破!   至此,郇军大势已去。   三十万的合军,即便只是人海战术,郇军也非败北不可。   穆寒与魏其成功接头,两人并未寒暄多久,唯恐夜长梦多,当即下令急行军,直奔岙岭战场。   天明时,抵达前线。   早已有讯兵飞马传报了,三十万大军行进的声动,如同海啸震颤,万马奔腾一般从远方传了过来。   地皮隐隐震颤起来,声浪不停推进,从若有似无到清晰可闻,原野的尽头,戴甲大军黑压压一线如同海潮,向着战场方向迅速奔涌而至。   ……   在郇军与信军战事最白热化的时候,穆寒引三十万缙军赶至。   从昨夜得讯起,郇王连下十一道王命,郇军暴起,不顾一切破釜沉舟。   信王顶住了。   这种垂死的挣扎尤为猛烈惊人,信王亲自统军,率将士们牢牢稳住阵脚,硬生生顶住了。   天明时分,晨曦铺陈大地,血腥冲天而起,鏖战了一个昼夜的信军已开始有力竭疲惫之感。   正在此时,穆寒率缙军赶回。   隆隆的进军如同鼓声,地皮震颤鼓动人心,霎时,士气大振。   信王一挥染血长剑,厉喝:“将士们,全力冲锋!!”   爆起如雷呐喊,信军军士兵卒举起他们的长矛大刀,呐喊着冲将上去。   信军则惊慌失措,鼓起的一胆气瞬间泄去,任凭令旗怎么挥舞,将军们怎么呐喊指挥,也没法控制住惊惶的场面。   收缩军阵收缩不住,眼见战况急转直下,有人不想死,开始有兵士扔下兵器,举起手惊慌后退逃跑。   两军血战你死我活的关口,一旦出现士气熄灭军心涣散的情况,是致命的。如同传染一般,一个弃械逃跑,往往带走一大片。   尉迟沔等一干大小将领,连斩左近遁逃兵卒数十近百,勉强压住溃势,但还是不行,三十万缙军很快杀到了,与信军前后夹击,漫山遍野都是敌军的擂鼓呐喊声,这下子再也控制不住了,很多心神动摇的郇兵立即扔下兵械,转身奔逃。   ……   兵败如山倒。   几代君臣的努力,他数十年的苦心经营勃勃雄心,一夕间化作眼前云烟。   郇王双目赤红,连砍数十个溃逃兵卒,手中宝剑卡住颈骨,他重重抽.出,鲜血喷溅在脸上身上,他面目扭曲狰狞,不敢置信。   “王上!!”   郇王一手拄剑,重重喘着气,老帅尉迟沔砰一声跪在他身前,虎目含泪:“王上请卸甲,末将替你殿后!!”   他一生征战沙场,少逢败迹,到垂垂暮年,唯一一次大败,就是颠覆家国的大败。   尉迟沔请郇王赶紧替换甲衣,让心腹精锐护着他遁逃离开战场。   张恍王明杨膺等等臣将跪了一地,“王上!!!”   杨膺苦劝:“留得青山在啊王上!郇都、西北、各关卡,还有军士啊,王上!!”   是有,但不多了,凑起来勉强两万。   区区两万,面对近百万的信缙联军,不过摧枯拉朽,郇王双目赤红,可被死死按住持剑的手,最后他还是在众臣半劝半硬架着之下,替换了战甲。   这个时候还来得及。   郇王把金甲换下,换上一身普通的校尉甲胄。其余王卫及心腹精锐,统统换上寻常骑兵甲胄。因要掩人耳目,并不敢人多。郇王率数千护军,在尉迟沔等将的最后掩护之后,混在溃逃兵士中,望北遁逃。   ……   尉迟沔并没能支撑太久。   兵败如山,非个人之力可挽回,一个时辰之后,被合围的大半郇兵弃械投降,余下宁死不降者,全部歼杀。   兵锋逼近最中心,尉迟沔身死,郇王死在乱箭当中。   但很快,大家就发现,这郇王是假的,是替身,真郇王已遁走无踪。   信王怎么肯?   很快就从投降郇军和己方眼线得知,郇王应是一个时辰前就逃出了。   紧急召回各处哨探,整合消息,很快得出结论,郇王望北遁去了。   “岙岭往北,是潞邑,过潞邑后,岑庄是必经之路。我们抄小道穿岙岭,可直抵岑庄。”   摊开行军舆图,紧急商议,最后糜松往其中一处一点,得出结论,现在出发,很大几率能追上去。   穆寒“啪”一声单膝下跪:“王上,末将请命擒杀郇王!!”   一场大战过后,穆寒浑身浴血,铠甲下摆尚滴滴答答淌着血,他动作毫不犹豫,声音铿锵有力,请命擒杀郇王!   “好!”   信王素知他夫妻心结,当下毫不犹豫应了。   穆寒旋即上马,率五千精骑急追而上。   这一次,他务必要亲手斩杀郇王!   还有,李翳陈堂杨膺等等一干助纣为虐的爪牙鹰犬。   作者有话要说:   最激动人心的时刻就在明天了!!!   哈哈明天见啦宝宝们!(づ ̄3 ̄)づ 第122章   绕过茫茫的岙岭,穿过起伏丘陵,沿着驿道夺路狂奔,秋阳正炙,带起滚滚黄尘。   人总是贪恋生的。   悲怆自戕的冲动过了之后,郇王就不愿再死了,渴望死里逃生的念头前所未有强烈。   “王上!我们北上,收拢兵马,再南下楚国!”   楚王是郇王少年旧友,兵马收拢也有二万,郇王此刻身边还有紧紧护持着的数员虎将,有兵有将,楚王必热烈欢迎。   郇王感到屈辱,但屈辱的同时是更多的生的希望,他紧紧抿着唇,“快!!”   再快一些!!   ……   马蹄疾急,三千护军擦岑庄而过。   穆寒很快就追上来了。   他抄的是近路,直接从岙岭穿山而过,抵达岑庄。   这个昔日尚算繁华的镇甸已空空如也,距离前线过近镇民早就跑光了,哨探很快回禀,在镇甸东侧外缘发现了新鲜马蹄印。   穆寒重重扬鞭:“全速追赶!!”   膘马嘶鸣一声,瞬间窜了出去。   很快就追上了。   后方暴雨般疾急的马蹄声,护着郇王遁逃的郇军大惊失色,“怎会来得这么快?!”   答案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郇王狠狠扬鞭,下令全速前行。   一个追一个逃,双方都竭尽了全力。可一个乘胜追击气势如虹,另一个兵败遁走心慌意乱,终究还是有差别的。   人不累,马也会累,渐渐,速度就开始放缓,这样下去可不行!追兵咬得太近,早晚会追上的!!   大将张恍庞元猛一提缰,“王上,末将率兵拦截敌人!!”   郇王重重喘息,半晌:“可。”   张恍庞元率军二千,掉头迎上去拦截敌军,郇王率剩余的一千护军,继续往北急遁。   张恍暴喝一声:“贼子,纳命来!!”   二将横刀打马,气势汹汹率军疾奔而回。   穆寒没有废话,直接抽出佩剑斜指:“锥形阵,全力冲锋!!”   双方瞬间战在了一起。   张恍庞元二将固然一腔壮烈牺牲的孤勇,然事实上,双方兵力悬殊,穆寒率五千精锐骑兵携大胜而来,而郇军兵败垂死争锋之心已经没了,不过小半个时辰,就被信军大败。   穆寒利落斩杀张恍庞元二将,不再理会溃散奔逃郇兵,旋即急起直追。   郇王没有再走驿道,而是择一方向冲了进去,土道小道,荒原田野,不再有任何规律。   这大大增加了追击难度,但好在,到底是时间不长,郇王怎么走也走不太远,这痕迹还是比较明显的。   早有哨兵绕过阻拦敌军先一步追踪而上,很快就回禀,重新发现郇王踪迹。   张恍庞元用生命为郇王争取遁逃时间,很快就被抹平了。   穆寒锁定方向,很快就重新追了上去。   山坡上飞马一跃而下,穆寒举目,就在数里外的不远前方,滚滚黄尘,他目力所及,已能看见正夺路狂奔的郇军踪迹。   穆寒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视线一掠而过,他已有了包抄合围的腹案。   可这样寻常杀之,太便宜郇王了。   忆起韩氏起于对方贪婪而遭受的无妄之灾,韩菀丧父,这些年几经的艰难险阻,穆寒双眸似淬了冰。   他没有下令马上合围,而是继续缀在郇王身后,追逐驱赶。   后方追兵马蹄声阴魂不散,每每在他们以为成功摆脱的时候,又再次重新出现。   整整持续了一整天。   郇军上下,又疲又累。一整天时间,他们水米未进,不少兵士崩溃了,伏在马背上无声哭泣,可马蹄声一起,又惊慌拼命催马奔逃。   胆丧心寒,饥冷交迫,惶惶犹如丧家之犬。   直到再度入夜。   穆寒下令,剪除郇王身边的护军。   这一片地方,穆寒其实很熟悉,他曾在这边生活了长达大半年之久。   后方是潞邑城,再往西斜斜过去,则是那个古朴美丽的山麓小镇燕庄。   远远前方是岙岭支脉驼积山,郇王把心一横,往驼积山全速直奔而去。   穆寒可不会让他有机会遁入深山。   他开始一点点剪除郇王身边的护军。   这一片的镇甸山岭地形,穆寒可是非常非常熟悉的,一时之间,追兵不再局限于后方,左右斜方,甚至正前面,都突然出现敌人。   追兵也不再只缀不动了,开始发动攻击,郇王不得不分兵阻截,以遁逃脱身。   信军出现的地方都是非常恰巧的,郇王只要留下一二百人,就能借地形阻截住追兵冲下之势。   就这样,郇王身边的大将和护军,被一点点蚕食。   这过程也是非常折磨人的,到了最后的最后,就连郇王身边仅剩那百余精卫,也是筋疲力尽,闻风丧胆。   所有人都不禁心生绝望了。   秋寒的冷风无孔不入,仿佛透过铠甲钻进骨髓,那座巍峨连绵的大山仿佛怎么跑都跑不过去,黢黑的夜里,郇王重重喘息的。   他脸颊铠甲还有斑斑血迹,早已变成干涸褐色,汗水沿着脸颊淌下,褐色被冲散抹开,他半边脸白皙半边脸褐红,头盔已不知所踪,发髻半散不散,凌乱纠结的头发披在半边脸和肩侧,一夕仿佛瘦削了许多许多,形容狼狈。   昔日最最尊贵高高在上的郇国之主,如今当真犹如一头丧家之犬。   “啊啊啊啊啊!!!!”   郇王暴喝一声,“锵”一声抽出宝剑。   他如何不知穆寒欲擒故纵,在折磨他戏弄他?   郇王到底是一国之主,他暴怒,他不走了!!   “去!!”   郇王剑尖斜指前方一座别庄,他要和信军决一死战!!!   ……   三进三出,不大的一座别庄。   孤零零一盏灯笼悬在别庄大门前,守庄人连灯笼都不敢点燃,黑黢黢的夜里星火不现,蔽旧的绢灯在夜风吹刮下剧烈晃动,枯枝败叶铺满门庭。   郇王一脚踹开大门,杀了守庄人,挥剑厉喝:“布防!!列阵!!”   “寡人要与信贼决一死战!!!”   穷途末路,但留到最后的,都是郇王的心腹王卫,闻令未有二话,迅速分成两列,沿着院墙包抄而去。   陈堂领着一队往左侧,李翳领着一队往右侧,郇王身边的大将和高手已被蚕磨得将要殆尽,仅仅剩下这两人。   陈堂步伐未有迟疑,一抹脸上汗水血迹,匆匆绕别庄半周布防完毕,迅速回到郇王身体,手持佩剑,守在别庄大门之后。   而李翳,他的嘴唇抿得很紧。   率队急促奔走,漆黑夜色,身后郇王挥剑厉声几欲癫狂,外面马蹄声迅若奔雷,风声似鹤唳般尖锐凄怆,身边脚步声很沉,所有人都悲观沉沉。   李翳捏紧剑。   他其实并不想死。   恰在奔到杂草丛生的后院边缘时,他发现排污沟外有一条暗渠。   黢黑夜影中,尚未倒伏的长草暗影幢幢将其密密掩盖住,若非他眼尖就一晃错过。   暗渠不宽,但很深,人多了不行,但他能走。   李翳排兵布防,而后大步折返前头,他刻意放空了那个位置,走到半途骤一停,一闪身迅速折返。   心脏怦怦狂跳,急步抢往暗渠,拨开茅草,正要跨出,斜楞里伸出一只手,骤抓住他的手臂。   是杨膺!   李翳蓦侧头,对上杨膺的脸,杨膺发髻倾斜蓬头垢面,惊惶失措中带上骤喜。   带上他,一起走啊!   李翳皱了皱眉。   但他没有吭声,迅速拨开长草,无声潜入暗渠当中。   杨膺赶紧跟上。   仲秋的山水染上了霜露,寒冷中有一种彻骨的感觉,李翳还好,饥肠辘辘的杨膺一下水,冷意登时从体表渗入骨髓。   他咬紧牙关,跟着李翳后面往前游去。   闷着头,沿着暗渠无声一路潜游而出。   一路游出别庄,就是山脚。   暗渠在这里转了个弯,掉头往山外农田而去,变成明渠,两人没有继续跟着往前。   这里是山脚,可以了。   只要一进山,李翳有信心自己能成功脱身的。   一抹脸,两人没有马上上水,信兵已抵达别庄并迅速包围住,就在他们身后。   但幸好,两人走得及时,信兵没有发现他们,双方距离大约有三四十丈。   足够了。   李翳松了口气,手撑着渠岸轻轻一跃,顺手把杨膺拉了上来。   并不是他对杨膺有很深厚的感情,只是防止节外生枝。   两人放轻动作,在草丛中听了一阵,李翳脚尖一点,骤如夜鸟般迅速往山上掠去。   就在他以为自己必定脱身成功的时候,“嗖”一声,锐利割裂空气的鸣啸,一支利箭快准狠,在李翳人在半空无处借力的当口,狠狠地扎在他的身上。   “噗呲”一声,正中小腹。   半空中的人影一滞,“砰”一声重重摔落在地。   李翳捂住小腹,霍抬头。   黯淡的星光下,一个异常高大的身影正跨于膘马上。   膘马打了个响鼻,踱出一补,一张眉目深邃带着几分异域血统的熟悉面庞出现在眼前。   穆寒收回拉弓的手,居高临下,冷冷看着李翳。   这种滋味不好受吧?   在好不容易寻觅到生机,拼尽全力见到曙光的时候,被人毫不留情一刀斩断。   这些李翳曾多次加诸在韩菀身上的感觉,这一刻,穆寒还给他。   李翳重重喘息着,趔趄两步站了起身,蓦他一刀把腹部突出的箭羽砍断,紧了紧刀柄,冷冷盯着对方。   来吧,来战!!   在看见穆寒那一刻,李翳知道自己再无脱身可能。   那就来战!!   穆寒冷哼一声,好,他本来就要亲手杀死他!   骤一踏马镫,矫健身姿腾身飞跃,如鹰隼一般迅速掠至李翳跟前。   “顶顶锵锵”急促尖锐的兵刃交击声音,火花四溅,疾如惊雷。   一刻钟,穆寒的长剑架在李翳颈脖上。   李翳目光冷戾,如同一条毒蛇,死死瞪着他。   穆寒反手刷刷两剑,李翳惨叫一声,两腕内侧一痛,手筋被齐齐挑断。   还有脚筋。   昔日视韩氏如股掌中物,借着郇王之势和栗竺一起高高在上地肆意摆弄他人命运的人,今日成了一个废人,手腕脚腕被钉死在泥地上,鲜血汩汩。   他一时半会还死不了,他将会慢慢地流尽鲜血,再在绝望中死去。   穆寒废了李翳手筋脚筋之后,他侧头,目光落在不远处的草丛上。   杨膺如筛糠般抖着。   方才他趁着二人打斗滚进草丛,小幅度不断挪动,把自己深深藏进草丛当中,可穆寒怎么可能忘了他?   穆寒大步走来。   “不要,不要!!”   杨膺连爬带滚,惊惶掉头狂奔。   穆寒也不急,不疾不徐跟在他身后。   杨膺一个趔趄,从坡上滚到坡下,穆寒速度不减,已将来到跟前,他心胆俱裂,爬不起来,连爬带滚,“不要杀我,你不能杀我!!”   穆寒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提起来,寒芒一闪,杨膺惊叫声戛然而止。   叱咤政坛一生,不择手段的襄平侯,在这个山麓小河沟的一侧湿漉漉如落水狗般终结了他的一生。   还有一个。   穆寒侧头,看向那个被重兵重重包围的别庄,他在这里都能听见郇王近乎癫狂的喊杀声。   穆寒翻身上马,绕回别庄正面。   军容整肃,鸦雀无声,引弓搭箭,对准中心别院。   穆寒随后勾着地面石块,“砰”一声石块重重撞在大门上。陈腐的门栓木托支撑不住,直接被整个震脱,两扇大门被重重撞了开来。   陈堂手持长剑,率精锐王卫,以一当百,正正挡在大门后的前庭。   穆寒并没有与之近身肉搏作无谓牺牲的打算,“放箭!”   箭矢激射如同飞蝗,陈堂以及王卫确实了得,迅速格挡并往后急退,可这些都徒劳无功。   弓箭手压上,嗖嗖箭矢如雨,一轮轮轮箭雨下去,仍能站在正厅前守卫的人越来越少。   最后一个陈堂浑身浴血,退入厅内还在负隅顽抗。   穆寒亲自挽弓,正中陈堂咽喉。   “噗”一声闷响,陈堂僵立片刻,重重倒在郇王身前。   正厅内,还站着的,只剩一个双目赤红的郇王。   “信贼!去死!!”   郇王双手持剑,重重挥舞。   箭阵停了下来,迅速分开,穆寒驱马上前。   他一直至阶前,蓦翻身下马,“刷”一声缓慢的抽剑声,郇王看清他,目眦尽裂:“羯奴,凭你也敢冒犯寡人!!!”   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竟然是要命丧在一个平生从未放在眼里过的低贱羯奴手上。   穆寒一脚踹在他腹部,郇王打横倒飞出去,重重撞翻厅内的床榻几案,吐出一口血。   胸口剧痛,可这仅仅只是个开始。   穆寒恨极了他,一刀一刀,他加诸在韩家韩伯齐韩菀身上的所有痛苦,他皆一笔一笔牢记在心。   血流如注,体无完肤,郇王终于痛苦地惨嚎起来。   割完了最后一刀,剑光骤一闪而过,“咔嚓”一声清脆的骨折响声。   郇王视野高高飞起。   他瞪大双眼,看着自己无头躯干颈腔鲜血喷涌而出,‘砰’一声,头颅重重落地。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还差一点点尾巴,马上就好哈!(*^▽^*) 第123章   奠定胜局一战结束之后,信王立即挥军北上。   罗平笑道:“很快就能大获全胜了。”   “是啊,郇都一下,主子就可以见到穆大兄啦!”   罗婴挤上来兴奋地说。   他年轻活泼好动,韩菀喜爱这种活力也纵着他,不过他老子可不惯,狠狠一记敲上去,低喝:“怎么和主子说话的?!”   罗婴捂着脑门赶紧跳开:“主子都没说我,……”   罗平一瞪眼,罗婴嘀咕,只好上前请罪。   “没事,快起来吧。”   罗婴得意洋洋起身,瞅了他老子一眼,把罗平暗暗运气,估计回去还得教训儿子。   大家乐呵呵看着,这几乎每天都至少一出。   韩菀也微笑看着,只笑过之后,她举目望向郇都方向,不免轻轻叹了口气。   郇都上空硝烟滚滚。   杨于淳在郇都。   ……   岙陵大捷之后,信王立即兵分九路,令穆寒渠广吕骁陈规等将各率一路,直取郇国八郡以及郇都王畿。   其中守军最少的是郇都,偏偏难度最大耗时最长的就是郇都。   浓烟滚滚,血腥遍地,大战已持续了三个月,郇都城内军备再多,也已经将要告罄。   “左徒大人,桐油已经没有了,南城兴化坊也已经拆尽,接下来要拆靖安坊吗?”   数九寒冬,校尉郑绥冷得嘴唇乌青,双手像冻萝卜一样,爆裂鲜红见肉,但他动作依旧没有半分迟缓。   置生死于度外。   明知最后会城破国亡,可他们依然要坚守最后一刻。   三个月前,前线大败郇王身死的消息传回,左徒杨于淳打开四门,对满城黎庶道:“战火将至,吾将与郇国共存亡!”   “信缙联军不日将至王畿,郇都上下,倘若不愿留者,自可速速离去。”   没有鼓励留守,也没有赘言累语,很平静地宣告郇国不日将亡的消息,并且大开四门,让害怕的百姓携产带眷自可离去。   城墙那道颀长身影已披上甲胄,挺直的脊梁如同山岳,平静的话语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悲怆。   郇都城下的百姓失声痛哭。   离开的人不少,但留下来的更多,众志成城,共守郇都,与家国共存亡!   郇都的守军最少,因为杨于淳押粮草赴前线时,那八千兵卒被征用了。   如今的郇都,仅仅剩下五千守军。   凭着这五千守军,杨于淳硬生生守住了三个月。   箭矢早没了,火油早就尽了,收集桐油灯油,整个郇都城内已漆黑了一个多月了,唯一的火光就在城头上。   现在连灯油都用尽了,那就用滚水,挑井水上来烧开替代桐油。   滚石檑木也早没了,现在用的都是拆卸民房得来的砖石。   这城头上大多都是没有甲胄穿的民兵,正收起大刀长矛,趁着大战空隙整理凌乱的城头。   挑水的挑水,拆墙的拆墙,不断把砖石搬上城头垒好,每一个都冻了面目乌青双手红肿。   暮色四合,夕阳残红,远处天际尽头是皑皑白雪,信军营帐黑压压包围了整个郇都,一眼望不见尽头。   金锣声响,信兵如潮水般有序退去,但杨于淳知道,很快牛皮大鼓就会重新擂响,新一轮的战事又要开始。   信军车轮战,日夜不歇。   杨于淳心里明白,郇都快守不住了。   军备告罄,寒冷疲惫,三个月,已经是极限了。   杨于淳瘦了很多,疲惫让他双目布满血丝,声音已经嘶哑了,头脑疲倦到了极限嗡嗡耳鸣,但他依然坚定站着。   他不知自己什么时候会倒下去,但他会坚守到最后一刻。   又一刻钟,沉沉的鼓声自城墙擂响,休息一轮的信兵黑压压如同潮水,踏过残雪再一次蜂拥而上。   杨于淳大喝:“擂鼓,迎战!!!”   他抽出佩剑,身先士卒。   又鏖战了三个昼夜,这一刻终于到来了,“禀左徒大人!东城头被凿开了一个口子!!”   “西边有信兵杀上来了,堵不住,急援!!!”   一个又一个急报,这一次,终于是没有办法再把敌军堵回去了。   大批大批的信兵攀上城头,与守军血战在一起,许多民夫民妇提着菜刀扑上去。   信将大声呐喊,降者不杀,可没人理会他!   这一刻是悲壮的,他们是郇人,要与郇国共存亡。   信王赏识杨于淳,数次让人喊话让杨于淳投降,杨于淳皆未应声。   身体有力竭的钝痛感,宝剑砍得卷了刃,他换了一把刀,继续血战。   最终,信王下令放箭。   箭矢激射如雨,重重扎在杨于淳心窝,当胸而过直透后心。   他倒在城头上。   耳边喊杀声震天,身下鲜血粘稠腥甜,唯有头顶的天,被北风吹散硝烟,湛蓝如洗。   杨于淳要死了,他无悔,这是他的选择。   闭眼之前,他放下一直紧攒的长刀,伸手至胸前,费力摸索,慢慢摸索出一方羊脂玉佩。   喜鹊登枝,喜鹊在左。   这是当年他和韩菀定亲的信物,他一直收在身上。   他这一生,为国为民为家少有考虑自己,个人情感退却一射之地。   直到今日,他要做的都已竭力做全了。   最后一刻,眼前掠过许多许多,最后定格在这枚喜鹊登枝玉佩上。   他和韩菀之间,相隔着太多太多人的错误。   他想起那个美丽坚韧的少女,如果大梁鼎盛,如果郇王没有窥视韩氏,如果他的父亲母亲没有做错过,那他和她,是不是能……   只可惜,没有如果。   湛蓝的天,飞絮般的雪屑一点点飘下,他还记得,他第一次和她见面时,也是这样的天气。   杨于淳慢慢闭上眼睛。   ……   信王命厚葬杨于淳。   这样的一个人,哪怕始终不愿投降,是一个敌人一个对手,也让人肃然起敬。   信王给予杨于淳最高的尊重,郇都城破后,他命厚棺装殓杨于淳,陈灵祭奠,让太子丹亲自去送葬。   和郇都守城战死的军民一同葬在西郊,让他们和他们信念一同长守。   阖棺之前,韩菀握住他的手,心里很难过,但这是他的选择。   低头垂泪片刻,直至身边轻声唤,她终松开手,默默站起身。   灵堂就设在西城门下,信军大小将领能来的都来过,这样的对手,值得他们祭奠送一程。   厚重的棺盖被抬了上来,灵堂上哭泣的除了韩菀,还有一个人,那就是杨夫人。   撕心裂肺的哭嚎声,杨夫人双目红肿鬓发凌乱,扑在棺前阻止阖棺,“不要,不要啊啊!!!”   两个军士不得不先拉开她,她正拼命挣扎着,涕泪交流。   韩菀瞥了她一眼。   杨夫人是她的仇人之一。   虽然她只是一枚棋子,由始到终都只被人操控,但她的歹毒心思和辣手也是真实存在的。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这些大大小小的仇人,不管她是不是棋子,韩菀一个都不肯放过。   原本昨日入城,她就该动手的,可韩菀却还没有。   她望着那缓缓往上合拢的棺盖,棺中乌发白肤眉目俊朗的青年正静静躺着,她心里不禁一恸。   是因为杨于淳。   倒不是杨于淳和她说过什么,恳求过她些什么。   恰恰相反,他一句都没说过。   他明知她和杨夫人有父仇,郇都城一破,这笔血债她就会讨回来的,可他还是什么都没提过。   杨于淳心里尺度分明,杨夫人做的恶事,他并不能也没资格强求人家不怨恨她不复仇。母亲于他有生养舐犊之恩,他在生一天,他就尽全力护她周全一天。   可这并不代表,他认为母亲行为是对,是可以宽恕的。   他更不能恳求韩菀些什么。   哪怕他全力襄助过她很多次,他从不认为自己可以以此开口。   他肯定很难受吧?   杨于淳太好了。   韩菀很为他心酸,这么好的一个人,却没有生在一个合适他的国和家。   否则他绝不会英年早逝的。   “嘭”一声重响,棺盖阖上,韩菀捂住眼睛,泪水长流。   就是因为他太好了。   韩菀怎么也不肯在他灵前杀死他的母亲。   若他英灵犹在,见了该如何黯然难受啊!   他们都不值得,都不配,可杨于淳却值得,他很配。   他为她做得太多了。   她也想为他做些什么。   她动不了手。   韩菀用手捂住眼睛,仰头努力忍泪。   ……   韩菀动不了手,可杨夫人却活不下去了。   万念俱灰,国破家亡,夫丧子死,半生汲汲营营,一朝灰飞烟灭。   杨于淳死了,杨夫人也不愿意再活了。   她这一生,唯一拥有视之如命的就是这个儿子。过去十多年昏天黑地的日子里,儿子是唯一的光明,就是因为有他,她才能咬紧牙关多艰难也蹚了过来。   儿子是她的命根子。   她没有等到娶媳成亲,没有等到儿孙满堂,却等来了独子的棺椁,他冷冰冰躺在棺中,已经死去。   杨夫人悲怆嚎啕,两日时间哭尽一辈子的眼泪,她甚至没有留意到韩菀,只一瞬不瞬盯着那具漆黑的棺椁。   “嘭”一声,棺盖合拢,军士取出被长长的金钉将棺盖钉紧。   “啪啪啪”一声声,仿佛锤在她的心脏,杨夫人疯狂挣扎,“啊啊啊啊不要!!!”   她力道之大,竟连两个军士都按不住,被她一下子挣脱了。   杨夫人重重往前一扑,“砰”一声巨响,她一头磕在棺身上,力道之大,登时血花四溅,气绝身亡。   军士上前试了试鼻息,低声禀:“死了。”   太子丹皱了皱眉。   杨夫人所作所为,在场基本都知道,这个毒妇众人是厌恶极了,只是看在杨于淳的面上,太子丹最后还是说:“装棺,一同葬了。”   好不好,也是杨于淳的亲母,就让他母子在一起吧。   太子丹特地看了看韩菀,韩菀点了点头。   “菀儿?”   一只有力的臂膀,是穆寒,穆寒轻轻搂着她,韩菀勉强扯了扯唇角,微微侧头,靠在他身侧上。   杨夫人死了。   夫妻一别小半年终于再见了。   韩菀却高兴不起来。   心里沉甸甸坠着,默默送了杨于淳出城,看被挖开的冻土烘软一铲铲洒在棺椁上,她痛哭失声。   回来一宿没睡着,默默盯着烛火怔怔到天明,心里难受极了。   最后还是穆寒想了主意。   栗竺的踪迹找到了。   他马上告知了韩菀。   虽说夫妻一体,但韩菀没能亲自手刃仇人总归是遗憾的,现在就还差这个栗竺。   栗竺早早就遁逃出京了,战火正炙不敢胡乱走动,于是蛰伏下来打算稍候找到机会就南下楚国。   韩菀和穆寒都没忘记他,一直命人在找,终于找到了此人踪迹。   韩菀果然打起来精神。   “好!”   她收敛起悲伤,立即就动身,率人南下,亲自追搜这个人。   最后她亲手将匕首送进他的心脏。   重重的,全力一推,“噗”一声,皮肉被分割的闷响,接着,用力一抽。   心头热血洒了她一头一脸,是灼热的,手上满满的殷红,一如当初她父亲垂死时模样。   她低头看着,重重喘息。   阿爹,女儿终于为您复仇了!   蓦泪流满面。   ……   梁悼王八年,信国灭郇,陈随箬三国同降,缙国归附。   腊月,韩菀杀栗竺。   郇地平,次年初春,韩菀携穆寒,重回东阳故地,祭奠父祖。   作者有话要说:   紧赶慢赶,终于写好了,这个二更写得有点难受啊QAQ   好了,明天见啦宝宝们!(づ ̄3 ̄)づ   爱你们!!   还要感谢“樱花雨”昨天扔的地雷哒,笔芯笔芯!! 第124章   离开郇都时,韩菀并没有太多眷恋。   她虽在这座都城渡过好几年的时光,但这里却没有发生太多美好的事,这里也不是她的故乡,没什么值得她不舍的。   唯一让她怀念的人,也已经不在了。   临行前,她绕道去西郊与杨于淳告别,之后便登舟南下。   犹带几分冷的河风缓缓拂面,大船穿破绿水泛起碧波,有猿声有鸟鸣,鹰隼振翅,冲上雨雾蒙蒙的天幕。   待到了平阴,弃舟登岸,不到二日,便抵达东阳地界。   越来越熟悉的景致,最后她来到杞水边,沿着大堤缓缓向前。   终于,她望见了看见那座形如公牛汲水的熟悉山峦。   山的另一侧,就是东阳君府了。   可惜,现在已被焚烧殆尽了。   昔日庭院深深低调奢贵的府邸,以及一侧山麓的祖陵,还有东望一大片的韩氏族人聚居地,皆悉数被焚毁成一片白地。   山光秃秃,一整大片很明显很清晰的焦黑痕迹。   韩菀吩咐停车,她提着裙摆下了来,缓步慢慢走过去,一江碧水犹在,故景故人已不再。   穆寒低声安慰她:“府邸已在重建了,树也会重新长出来的,你别伤心。”   他轻轻揽着她,努力安慰她,眸中掩不住的关切担忧。   韩菀“嗯”了一声,“我没事。”   她深吸一口气,提起裙摆往踏过焦土,往山麓的祖陵行去。   东阳君府在重建,不过由于时间短促,最先修建的是祖陵坟地。   已经重新平整好了,焦黑铲平,覆盖上新鲜的黄土,铺垫大青石,并植了松柏。   陵园内,坟茔也重新建好了,韩父的,以及原先历代先祖的。   一排排高大的石碑,除了簇新,看着和以前一样。   只其实还是不同的,这其实是衣冠冢,棺椁内已经没有尸骨了。   不过底下的泥土,却是韩菀查清当初扬灰之地后,命人去掘地三尺,然后运回来,给父亲和诸祖重新建陵的。   她能做到的也只能是这样了。   她想着,东阳是他们的第二故乡,父亲和诸祖都习惯了,再加上当初整理这些的时候,信王曾透露过,将来会把东阳还封给她。   于是韩菀遂不再物色其他地方了。   长案一字排开,鲜果香烛冥镪,最当中的位置,七个人头一字排开。   郇王的,杨膺的,李翳的,栗竺陈堂等等人的。   这些人统统被割下首级,放进石灰匣子内保存的,以在陵前祭奠她父祖英灵。   将这些个人头,全部如扔进铜盆内,浇上火油,悉数焚烧殆尽。然后将灰烬埋在山脚第一级台阶的底下,让其被韩氏子孙世世代代践踏。   之后,韩菀捧着灵位,将父亲和诸祖请进山脚新建成的宗祠内。   阶梯状神座逐级往上,最底下是韩父的灵位,韩菀凝望许久,将酒浇在大青石地面上,低声:“阿爹,我为您复仇了。”   偌大的宗祠安详宁静,有风吹过,神座前的烛光轻轻晃动,烛光橘黄又明亮。   穆寒一直跟在韩菀身侧,韩菀跪他也跪,韩菀捧灵位他也捧灵位,最后韩菀微微阖目低喃时,他却狠狠叩了几个头。   卑职穆寒,叩见主君。   他很拘束,也很紧张,他竟是和小主人成了亲,违逆主母心意私自做了女郎的夫君。   穆寒又重重叩了几个头。   我定会爱护她一生的,请主君允许!   他连连叩首,咚咚作响,韩菀睁眼看他,连额头都隐约见了青。   她又好气,又有两分好笑:“阿爹定是允了的。”   “阿爹你说是不是啊?”   韩菀微微歪头看灵位,就像小时候一样带着点点狡黠的耍赖,“不说话,那我就当你答应啦!”   灵位前烛火闪烁,安静无声,被风吹过,那橘色烛光仿佛又明亮了几分。   ……   告祭了父亲,已经下午了。   韩菀情绪起伏有些大,久久未能平复。   站在山坡上举目眺望良久,她慢慢走下来,拉上一匹马,靠着穆寒的胸膛,漫无目的驱马缓行。   一切都很熟悉。   站在大地上,一江碧绿春水,她记得她小的时候,还曾在堤下撵过野鸭子。   还有山上,和后面一大片聚族而居的镇邑。再往前数十里,就是东阳城,里面也有一个东阳君府。   春日的阳光暖洋洋的,绿水青山,土地的生命力很强,韩菀发现很多地方都已经重新长出新的树木荆草了,很繁茂,一大片一大片的嫩绿色泽。   想来很快,这里就会重新变得生机勃勃。   故地重游,韩菀的心情终于渐渐变得轻快了,她看到满眼碧绿的苍色,还有远处已陆续搬迁回来的族人。   炊烟袅袅,天水一色。   她心里长久绷着的那根弦,终于一下子松懈了下来。   她保住了韩氏。   也为父亲复仇了。   ……   当夜,韩菀沉沉睡了过去。   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见她童年和小少年时期,无忧无虑,纵马欢笑,没有责任,也没有负担,在父母的疼宠下快快乐乐地长大。   她那个时候,最大的烦恼就是母亲总想拘着她,絮絮叨叨这个女孩子不好玩,那个女孩子不能够,父亲总会及时来保护她,反驳母亲,并把她抱到前院书房去。   她抱着父亲的脖子,咯咯笑着看后面生气又撑不住笑的母亲。   她缠着父亲要出门,母亲不同意,但最后她总会成功的。   一幕一幕,许多许多她都已经遗忘的小细节,都忽梦起来。   及笄前十五年,很长很长,很快乐。   她甚至有些不想醒来了。   最后她父亲疼惜摸摸她的发顶,笑道:“快回去吧,阿爹的小菀儿。”   那清隽颀长的身影渐去渐远,慈爱笑脸渐渐看不见,身边一切变得模糊起来,她感觉到嘴里辛辛涩涩的,是参汤的味道。   她这才醒了。   “穆寒?”   穆寒正给她喂参汤。   韩菀伸了伸腰,她感觉自己好像过了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   事实上,她也确实睡了很长时间,这是第三天的清晨了。   韩菀沉沉一觉,久睡不醒,穆寒很担心,立即叫了医士来。   医士仔细诊过脉,说没事,怕是累了,让她睡足了就会醒。   穆寒就守着她,给她喂水喂粥,还喂参汤。   他就像以前一样,静静跪在她的床头守着。   韩菀拥被坐起,笑他:“看你,都是大将军的人了。”   她神采奕奕,一夕间卸下重担,微笑轻盈,顾盼生辉,穆寒见了心里很高兴。   他浅笑:“不是。”   不是的,他在她面前,只是她的穆寒,就和从前一样。   他绞了巾帕给她擦脸,给她穿衣梳发,伺候她,不肯假手于人,最后亲了亲她的脸颊,牵着她手出了门。   东阳事毕,要回信都了。   随从仆役正在整理行装,笼箱已经重新搬出来了。   很多,这趟攻陷郇都,回到从前的韩府后,发现由于事态变幻太快,郇王都未曾顾得上处理韩府,只是封存上,里面几乎无损。   韩菀的嫁妆也在。   韩父,以及孙氏,还有当年祖父母留下的,十几年一点点积攒打造的嫁妆,都完好无损。   韩菀把它们,还有一些重要意义的物事挑拣出来,都运回信都去。   穆寒见韩菀侧头看着嫁妆大箱,他鼓起勇气:“菀儿,我们再成一次亲,好不好?”   先前的婚礼太简陋了,没有聘礼也没有嫁妆,甚至连一个亲朋好友都没有。   穆寒轻抚她的脸,凝视她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说:“我们好好准备,等我从南楚回来,再办一次大婚!”   这一次,断不会再让她受委屈了。   韩菀就笑了:“好啊。”   ……   要重新筹备一次大婚,这不难,韩菀穆寒钱银不缺人也不缺。   亲朋宾客也不会缺,虽南楚未下还未论功行赏,但穆寒韩菀都是核心圈子的人,少不了的,到时候大概只会烦恼宾客太多。   很有可能,信王和太子丹之一会亲自主持大婚。   唯一说得上难题的,那大概就是孙氏了。   孙氏倔强,韩菀性子其实更多是随了母亲,且孙氏还会更固执几分。   她不喜穆寒,由此到终都不喜,哪怕如今穆寒已是信王跟前红人,最倚重的股肱大将,她依旧不曾改变对穆寒的印象。   甚至,还有更恶劣了几分。   原因无他,随着穆寒的崛起,信都里头的风言风语越演越烈。   这世道对女人总要更苛刻一些的。   随着穆寒屡建大功,军职越升越高,最终以功勋和地位强势压过昔日出身。时间推移,越来越多的人承认他属同一阶层了。   原先对韩菀的那些私下蔑笑,说她竟自甘堕落委身嫁个羯奴的,渐渐变成毁誉参半,有说她眼光很好啊,运气也好,居然看中的是穆寒云云。   这些闲言碎语,听在孙氏耳里,愈发气愤,流言蜚语经久不衰,一直污韩菀名声,她并不觉得有丁点幸运。   更让她生气的是,信王给穆寒赐了将军府后的事。   趋炎附势的人还是很多的,眼见穆寒越来越炙手可热了起来,不管他什么出身,他得信王信重是事实,送女人的很多。   这女人当然不可能送到军营的,十个脑袋都不够信王砍,是送到信都将军府。   其实这个府邸穆寒就听说过一次,他本人没见过也不知具体在哪个方位,他一直在外征战就没回过信都。   这府邸连管事仆役一并赐下,信宫还特地派了个人来暂时帮着打理,有王宫的管事在,珠宝钱财不好送,于是一窝蜂地送女人。   不光趋炎附势的送,就连信都大小世家,也随大流送了过去当先行打好关系。   有关这些,那王宫管事当然不好替穆寒拒绝,他甚至没有穆寒的联系方式,于是就做主圈了俩院子,但凡送人来的,就放进去。   又有许多人说了,尤其女人,说穆寒都起来了,肯定不能守着韩菀一个人过的,眼光再好,也就那样。   甚至有些嫉妒心强恶意大的,还说穆寒估计不会喜欢再进韩菀的房。   孙氏气得是眼睛都红了。   这穆寒真没一样合她意,她不喜欢这个人,并不会因为对方水涨船就趋炎附势。   她不喜欢就不喜欢。   说不允就不允。   哪怕穆寒回了信都,都没打算去住那个将军府,韩菀在哪他就在哪。   孙氏站在门口,穆寒和阿亚等等韩府出身者俱下马,俯身给她见礼,“见过夫人。”   “诸位不必多礼。”   孙氏温言叫起,又微笑勉励几句,气氛很是融融和乐,只一转到穆寒这边,就不行了。   “穆将军自有将军府,寒舍鄙陋,就不留将军了,请回罢。”   可她的女儿向着穆寒,顶了她几句,孙氏更加生气,听得二人就重办大婚,问她允不允?自是不允的。   “哼,你们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反正不必告诉我!”   孙氏自知韩菀不会听她的,你们爱办就办,反正她不承认,也不会受礼。   穆寒跪了半夜,孙氏不肯见,最后是韩菀强硬把他拉回去了。   “跪什么跪,这什么天气?”   春寒料峭的。   韩菀给他敷膝盖,抿着唇说:“我们办我们的!”   可这回,一向听韩菀的,她说东绝不会往西的穆寒,却坚决地摇头了。   韩菀唯一剩下的双亲只有孙氏了,得不到母亲的应允和祝福,那这个大婚重办其实也没什么意思。   韩菀知他意思,也无言了片刻。   诶,那还是想个法子让阿娘答应吧!   这真的有点难,韩菀思量想去,一筹莫展。   不过这回,却有些意外惊喜。   不等韩菀和穆寒商量出方法来,事情就先有了变化,孙氏允了。   田荭悄悄过来说:“是二郎君。”   韩菀讶异:“琮儿?”   作者有话要说:   爱你们!!哈哈明天见啦宝宝们!(づ ̄3 ̄)づ   最后还要感谢投雷的宝宝哒,笔芯笔芯!!   绯雪扔了1个地雷   绯雪扔了1个地雷   绯雪扔了1个地雷   foxandcat扔了1个地雷   枕姝扔了1个地雷 第125章   午后阳光明媚,湖面微风穿过院门,莺啼婉转起此彼伏。   日头正好,瞿医士见此,便吩咐药僮把房中的药材一一搬出来,晾在簸箕上晒去潮气。   瞿医士正忙着,他担心药僮不够仔细,每每总要重新检查一遍,院外传来脚步声,侧头一看,正是韩琮。   “二郎君!”   “瞿阿叔。”   韩琮笑着应了一声,又叫起给他问安的几个药僮,只道各自忙去并不必理他。   药僮们也见惯了他,应诺一声便各自忙碌去了。   韩琮并不见外,见瞿医士正在摊晒药材,他也坐下来帮忙。   他动作也挺熟稔的。   他身体不好,小时候父母忙碌时,便常常跟在瞿医士身边,方便给他纠正运动量和应付突发情况,有时在韩琮院子有时在花园,有时也会在瞿医士住的药院。   到得后来,父亲骤然逝世,母亲姐姐忙得不可开交,他更是经常待在药院里,读书学习到了需要歇息的间隙,他就帮忙整理和晾晒药材。   他秉性仁善温柔,和瞿医士相处多年感情深厚,说是宾主,其实不亚于半父。   瞿医士也是,他醉心医术没成家也没孩子,对韩琮感情也极深。   等把药材都晾好了,两人半坐在檐下的摇椅上,药僮捧上两盏丹参茶,瞿医士吹了吹呷一口,笑道:“二郎君今儿怎有空过来?”   前些儿女郎回来了,韩琮欣喜异常,天天往东院跑,怎么今天想起过来了,还一待这么久?   韩琮趴在摇椅扶手上,有些不好意思笑笑。   他左右看看,见药僮们都不在,这才问:“瞿阿叔,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他附在瞿医士耳边小小声说完,瞿医士一怔:“什么?”   ……   今年韩琮十八岁,算是彻底长大成人了。   母亲和姐姐非常高兴,要给他办一个盛大的加冠礼。   不过在此之前,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做。   就是请瞿医士来给他细细检查一次身体。   多年苦心调养,如今总算到得出最终成果的时候了。   温煦的暖阳洒在檐瓦庭院,惠风和畅自半敞的槛窗送进来,一室春日泥土的芬芳气息。   室内明亮,春光正好,屋里众人却有些紧张,又十分期待地看着正在为韩琮切脉的瞿医士。   时间略长,左手切完换右手,期间还问了韩琮不少比较羞涩的问题,韩琮小小声回答了。   等瞿医士终于放手站起身,孙氏急不迫待:“如何了?二郎恢复得如何?可以补养回来了?他可能成亲生子?”   孙氏屏住呼吸盯着瞿医士。   瞿医士沉吟许久,道:“尚算不错。”   不等孙氏欢喜露笑,瞿医士就说出了只是,“小心些,日后可与寻常文人相类,只是,这成亲生子……”   他斟酌片刻,还是摇了摇头:“若是损了元阳,只怕会有妨碍。”   孙氏愣了半晌,急了:“不是啊,瞿医士!你当初不是说,只要调养得宜,将来琮儿可成婚生子的吗?”   满心期待,晴天霹雳,孙氏急得眼睛都红了。   她心疼自己的儿子。   另外最重要一个,她生了韩琮后就不能生养了,韩琮羸弱,能不能养活都是一个问题,可韩伯齐是独子,韩家不能无后,她很痛苦但当时不得不想过,万一……就给夫君纳房妾生儿子。   她哭着给夫君说,是韩伯齐拒了她,他开始寻访名医,最终请到了瞿医士,瞿医士说,只要好好调养能养活,熬到发育成长期就立住了,只要发育期间调养得宜,将来该是能成婚生子的。   现在韩伯齐英年早逝,孙氏全部希望都寄托儿子成年后,现在瞿医士说韩琮成亲有妨碍,不亚于晴天霹雳。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孙氏急得掉了眼泪。   瞿医士叹了口气:“二郎君先天不足,想要养如常人,务必得一丝不错,只可惜……”   只可惜几度遇险,尤其在从郇都逃往信国期间,还一度断了药,韩琮紧张惊险太过,到信都后还大病了一场。   “若不损元阳,倒无大妨碍。”   瞿医士看了韩琮一眼,韩琮眨眨眼睛,他顿了顿,说:“倘若定要成婚生子,怕会折损寿元,恐不永年。”   孙氏颤着声音:“那,那不能再调养回来了吗?”   其实瞿医士曾经说过多次,生长发育就一次机会,错过就没有了。   果然,瞿医士遗憾摇了摇头:“不能了。”   ……   孙氏食不下咽,夜不能寐。   勉强撑着安慰了儿子,回到房中垂泪哭泣。   一伤心儿子。   二她对不起韩家。   韩琮不能成亲生子,百年韩氏若绝了嗣,她对不起夫君,对不起韩氏列祖列宗。   韩琮轻轻推开门,听见母亲抽泣声,心疼得很,“阿娘。”   孙氏慌忙抹了抹脸,“二郎。”   韩琮来到母亲身边,偎依她坐下,用袖子给母亲擦干净残泪,“阿娘别伤心,成亲也没什么好的。”   他扁扁嘴,安慰母亲。   “你这孩子。”   孙氏强颜欢笑,她不敢说什么怕刺痛孩子的心,长吁短叹,韩琮抱着母亲的胳膊,“家里还有姐姐呢。”   韩家两孩子,他成不得亲生子,不是还有姐姐么?   这个孙氏当然知道,只她没好气:“别提你阿姐,她不听话,想气死她阿娘!”   韩琮晃了晃母亲胳膊,温声劝和几句,又小声劝:“阿娘你也别生韩大兄的气了。”   他窥了眼孙氏绷紧的脸色,说:“现在这样,还不如穆大兄呢。”   他附在孙氏耳边小声说:“我偷偷问过穆大兄了,他很愿意赘到我家的,以后孩儿都姓韩。”   一般人哪肯?哪怕落魄士人,也多视此为耻。   肯的,必是些无能贪婪之辈,哪里可能如穆寒般优秀?   这般一想,穆寒竟也算最好的选择,最重要的是韩菀喜欢也愿意。   孙氏蹙着眉,左右思忖,心里还是不愿,那条丝帕捏了又扯,绞成麻花。   韩琮情知母亲已听进去了,他有点黯然:“都是我无用,竟不能让韩氏传继下去。”   孙氏忙安慰儿子:“这哪里能怪你,都是阿娘的不好,没给你生一副好的身子骨。”   “不是的阿娘!”   母子互相安慰,最后孙氏长长吐了一口气,“快回去睡,阿娘好好想一想。”   正房寝屋的灯亮了一夜,一宿无眠,辗转反侧,不得已之下,孙氏最后还是妥协了。   ……   正院,堂屋。   孙氏端坐上首,穆寒端端正正站在她跟前,孙氏上上下下打量,瞥了一眼他浅褐色的瞳仁,板着脸问:“你可愿入舍到我家?”   既是倒赘,那日后得了孩儿都是姜姓韩氏。   穆寒跪了下来:“回夫人的话,卑职愿意。”   赘不赘的,他本来就不在意,在他心里他本来就是跟着韩菀的,以她为中心的。   韩家就是他的家,他一直都渴望成为韩家人。   至于孩儿姓氏这个,那就更不在话下了。他本来没有姓,穆这个姓还是韩父给他取的,当年穆寒被救于穆地,故取穆为姓。   他更不需去考虑什么延续不延续的问题了。   侍女端来两盏茶,穆寒有些紧张接过来,等韩菀给母亲奉了茶后,他忙双手举过头顶,将茶盏奉给孙氏。   孙氏板着脸接过喝了,给了穆寒见面礼。   是一柄玉如意,穆寒叩了头,屏住呼吸小心用双手接过来,韩菀拉着他站了起身。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恭贺凑趣,堂上登时欢声笑语一片。   韩琮也笑,喊了一声:“姐夫!”   穆寒有些紧张,忙“嗯”了一声,把特地备着的见面礼递给韩琮。   他实在有些局促了,递过去时松手太快,韩琮没接住荷包掉了,穆寒反手一抄接住,这才重新地过去。   大家哄堂大笑。   笑声不小,都传到外面去了,正院这欢快气氛,真的许久没见过。   韩琮笑得尤为高兴,扯了扯母亲,孙氏心情复杂,但还是勉强扯了扯唇角。   这就很好了,韩琮相信以后有了外甥外甥女,母亲心里那点芥蒂肯定能去了的。   ……   一家人围坐用了家宴,韩琮回到屋里,欢快在床上打了滚。   真好。   还记得他请瞿医士帮忙的时候,瞿医士惊讶过后,“你不后悔?”   “那你以后就得不成亲生子了。”   韩琮微笑:“我知道。”   他有这个念头很久了,是经过仔细思考的。   他的母亲他知道,是个最传统不过的女人,性子又倔强执拗,阿姐为穆寒离家,并二人在外成了亲,这是母亲心里的一根刺,她耿耿于怀,认为穆寒不安分,人品不佳。   想改变比登天还难。   既然没法改变,那就只能用另一个优势来覆盖了。   他知道怎么样的情况下,母亲才会愿意去接受穆寒。   韩琮笑,现在好了,他盼着一家人和和睦睦,已想了很久了。   ……   家里长达数年的剑拔弩张气氛终于去了,孙氏点头后,上上下下正欢乐筹备大婚中。   只穆寒却仍觉不够。   小家宴后,穆寒抱着韩菀回屋,她心里高兴喝几杯桂花酿,脸热微醺搂着穆寒的脖子,经过分隔两院的新围墙时,她伸手点了点。   过几天,就让人拆了它。   只想起韩琮,她心里难免难过:“都是我的不好,我没能护好二郎。”   她黯然,心里自责。   穆寒放下她在软塌上,俯身亲了亲,安慰:“这怎么能怪你,你已经做得极好了。”   要怪,就怪那该死的郇王。   事实上,也没有任何人去怪韩菀。   韩菀也不是钻牛角尖的人,被穆寒哄了好一会,叹了口气,遂不再纠结了。   总的来说,她今天还是很高兴的。   总算是和母亲和好了,虽有弟弟遗憾,但一直以来搁在她心上的事儿总算放下来了。   韩菀心里还是很在意母亲的。   捧着穆寒的脸,重重亲了几下,她笑:“现在能这样,也算很好了。”   韩菀长呼了一口气,偎依贴着穆寒的脖颈,翘唇闭上眼睛。   她是满足了,可不曾想,反倒是穆寒并没有。   穆寒亲吻她,低头贴着她的发顶。   良久,他摇了摇头,轻声说:“菀儿,你等等我。”   他觉得不够。   这还远不够。   孙氏能接受他,他当然高兴,但同样穆寒也很清楚孙氏是迫无无奈的,她并不是真的接受了他。   孙氏认为他人品不佳,不足以托付终身,担忧他会变,日后要负韩菀,会让她伤心。   这些他都知道。   他会证明的。   他都有计划了,哪怕没有今日,他也会彻底解决这个问题。他会解开孙氏的心结,让母女重归于好的。   除了孙氏以外,更重要还有信都那些流言蜚语。   外面怎么说的韩菀,穆寒都知道,这几年舆论的风口浪尖她就是第一人,由匪夷蔑笑到毁誉参半,现外头还有多少八卦妇人等着看韩菀的笑话。   等着他纳姬妾美女,等着他冷落回避她。   穆寒攒紧拳。   他不但不会,他还要杜绝所有的负面流言。   他要让以后但凡有人说起相关的事,都只会是艳羡她的。   从一开始,穆寒想的就是怎样才能消弭他带给她的耻辱,哪怕只有一点点,他也会为此竭尽全力。   他所做的一切,战场上拼尽全力,除了复仇,另一个目的,就是希冀可以带给她荣誉。   穆寒亲吻她的脸,“你等等我。”   等他从南楚回来!   他会做到这一切。   作者有话要说:   穆寒会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的,轰轰烈烈的打脸也必须有,他不会肯委屈阿菀的!   哈哈哈明天见啦宝宝们!笔芯~(づ ̄3 ̄)づ   最后还要感谢“温酒酒酒”扔的地雷,么么啾! 第126章   春末,信王兴兵南下,伐楚国。   自梁悼王六年申王薨逝,诸侯国兵刃相见,天下大乱战火如荼,北有信郇大战,以信国大胜告终,而南,则是南楚频频告捷。   楚国乃南方第一大国,远胜周遭大小诸国,拥五十万雄兵,傲视群伦。楚王雄心勃勃,久蓄大志,战火一兴,旋即率大军东征西战,现已一统南方。   三月初,楚王称帝。   同月中,楚王诏,挥军伐鲁,歃血祭旗,旋即率六十万雄兵北上,过彭城,兵锋逼近鲁国南界。   鲁国国小兵弱,断不是楚国对手,然鲁王极识时务,君臣连夜商议过后,当即下定决心,遣使投信。   鲁乃北地之国,因着有郇,信王比楚国略慢了一步,未来得及拿下东边的燕鲁,一统北方。   楚王现在是要抢先攻占北地,信王怎肯?   楚国一动,信王立即下诏集结大军。   同时接鲁王使者呈上国书,更加名正言顺,信王旋即点兵七十万,南下急伐楚国。   这是今年一场意料之中的战事。   数月时间休养生息,信军上下精神饱满精力充沛,一得王诏,旋即集结,分三路汹汹南下。   中军三月二十九开拔。   韩菀再度送穆寒出征。   ……   临进营前,她亲手给他披上乌金麒麟甲,他单膝跪在她身前,握着她的手亲吻。   “菀儿,你等我回来。”   穆寒郑重说。   韩菀隐约有点明白他的所思,她好奇,但他笑而不语,那她就索性不问了。   其实外面那些风言风语,她就根本不在意,反倒是穆寒,他不出声,但她知道他一直耿耿于怀。   韩菀翘唇笑,应了他一声,“好!”   那她就等着。   她相信这将会是一次极甜蜜的体验。   把他拉起来,踮脚理了理他领口,搂着他紧实的健壮腰身,韩菀脸贴着他的胸膛,听一下下有力的心跳声。   “小心些。”   “我等你回来。”   穆寒应了一声,圈住她柔软的身体,闭上眼睛,低头轻轻亲吻她的鬓发。   千钧臂力,轻柔却坚定。   ……   不舍送穆寒入营,次日一大早,韩菀送他出征。   三月二十九,三更,韩菀就醒了。   天还没亮,但已能隐约听见城外动静,母子三人加快速度梳洗,匆匆登上辎车,四更就登上了城头。   天际隐约泛起一线鱼肚白,城下火杖熊熊如星火燎原,一列列戴甲兵士正自南郊大营鱼贯而出,旌旗漫天,隐天蔽野。   旭日东升,中路大军三十万军士皆出尽,肃容戴甲,军威凛然,大小将军飞马巡检完毕,俱勒马军前抬头看城门前。   信王太子丹以及诸随军幕臣皆已整装立于城墙之下,信王勉励诸军,而后歃血祭旗。   韩菀等不随军开拔和留守的文臣武将皆立于城楼之上目送。   孙氏也来送战。   距离不远,大家都看见了,于是十分讶异,太子丹拍了拍穆寒肩膀,张覆更是戳了戳穆寒,用非常的惊奇的语气说:“穆兄弟,你岳母也来了。”   难怪大家惊讶,实在是孙夫人不喜穆寒并不是什么秘密,小圈子都知道,并还知道孙夫人直到现在都没承认穆寒这个女婿。   她现在来了,就代表她妥协了。   穆寒没说话,家中私事,不足与外人道,哪怕眼前是出生入死的兄弟们。   推开张覆,“认真些。”   这是在誓师出征。   众人也不敢多说,这场合确实不合适交头接耳的,挤眉弄眼啧啧两声,一肃容踱马开去了。   穆寒提了提马缰,战马动了动蹄子,他借机望了后方的韩菀一眼。   韩菀冲他挥了挥手,露出大大的笑脸。   这一趟城头送战,和上次不一样了,她不但看到了穆寒,而且非常清晰。   他就跨马立在信王与太子丹的下一位。   乌金铠甲寒芒闪烁,身姿笔挺矫健英姿,内敛而肃穆,军威赫赫气势凛然,站在前排的许多兵士皆用崇拜的目光仰看着他和帅旗。   穆寒已是真正意义上的大将军了。   老帅匡胥在决战郇国中负了伤,之后引发旧疾,已不能再率军征战。他向信王推荐穆寒为接任者,信王也有此意,于是欣然允纳。   这次南征楚国,正是穆寒挂帅。   军中或许还有些许世家子秉持旧偏见,但信王的军功改革推行数年,席卷整个营辕,信军之中已翻天覆地。   穆寒今日位置,乃无数战功实打实垒上去的。在军中在信都乃至整个北地和天下,他是一个传奇人物。   军中崇拜者极多。   他就如那东升的旭日,谁也无法掩盖他的光芒。   韩菀翘唇笑。   这是她的夫君,她的穆寒,她心爱的男人,经历人世间种种苦难的打磨后,最终焕发出独属于他的光彩。   不但她移不开眼睛,这城头上许许多多的人,视线焦点都集中在他身上。   韩琮兴奋,小小声说:“姐夫好厉害!!”   孙氏轻哼一声,没有说话。   她脊背绷得紧紧的,有多少目光落在穆寒身上,就有多少目光落在她娘仨身上,孙氏对此极敏感,一手拉过儿子,另一手拉着女儿,把两个孩子都挡在自己身后。   “阿娘~”   韩菀晃了晃母亲的手臂。   孙氏没好气:“干什么?”   自从孙氏妥协接受穆寒后,母女俩算是真正和好了,哪怕孙氏仍有些心气不平,说话有点点硬。   不过自己亲娘,韩菀并不介意多多软和一些。   “穆寒说,他有法子解决的。”   她能感觉他已有腹案计划,虽然她不知道他打算怎么做。韩菀也没有思索分析,她就等着,她对穆寒很有信心,他是个稳重的人,事关她,他更是再慎重不过。   韩菀抿唇笑。   孙氏喷气:“嗤,这他还能怎么解决?”   连江河大决都可以堵,唯独世人口舌无法阻塞,这种跨越阶级又前后翻转还带有传奇色彩的恋情.事件,偏偏就是这些人最喜欢议论。   很多人素昧平生,但偏喜欢以坏处和恶意去揣测别人,此类八卦就是流传最广经久不衰的。   可以预见的,接下来的几年,十几年,甚至几十年,这些流言都不会停止,并且将会有无数双眼睛盯着韩菀和穆寒,一旦这对夫妻有什么容易发散思维的动作,就必然又掀起新一轮的蜚语。   而且最重要的,孙氏本人对穆寒其实都没有太大的信心。但现在也没办法了,只能这样,她唯有趁他尚未变质之前,让两口子多生几个孩子。   再以后如何,就随他去吧。   看女儿笑靥如花,那双眼睛盯着穆寒闪闪发亮,蕴含着无穷无尽的光彩,她心里就不是滋味。   瞥一眼穆寒,孙氏重重呼了口气。   韩菀并不知母亲想了这么多,或许她知的,但没办法解决只能不理了。   穆寒说过,那就交给他吧。   底下誓师结束了,号角吹起。   沉沉的呜呜声响彻云霄,穆寒当先驱马,帅旗一动,大军随即开拔。   她跟着人潮涌了过去,望着帅旗越去越远,山川原野,漫漫雄兵,如海潮一般,缓慢往东南方向涌去。   ……   信王兵发鲁南。   七十万大军分三路,急行军往东南而去。   信军与鲁军胜利会师,与南楚对峙于鲁国南界,南北两大霸主角逐天下的大战,正式拉开帷幕。   共计投入兵士愈百万,此一战,撼动九州。   四月末,两军会战,各有损伤。   五月,连续两战,依旧不分高下。   两军旋即分开,互相观望对峙,长达两月。最后是楚王按捺不住,定策先发制人,分四路直取信王位于淮蒲的大本营。   信军迎战,佯作不敌之态引楚军深入,楚王中计,后信帅穆寒率大军从中将楚军一截为二,旋即包抄围杀。   楚军骤不及防,首尾失顾之下,抵挡不住信军的凌厉攻势,楚王与楚帅当机立断,下令立即圆阵紧缩,伺机强硬突围。   鏖战一宿,天明时楚军终于成功突围,损伤不轻,楚王当即下令退兵,回营固守。   好不容易占据上风,信军怎肯罢休?自穷追不舍,又趁机分兵截断楚军粮路,继而围攻楚军位于夏丘的粮草大营。   楚王立即分兵去救,两处战场最终演变成一场决定胜负的关键转折点大战。   鏖战两个日夜,信军最终成功攻破楚军大营,楚王大败,折损兵卒愈十万,伤员无数,迫不得已,他下令放弃这次北伐,退回楚国。   信王却没有善罢甘休。   下南楚,这是一次绝佳的机会!   信军转守为攻,五路大军紧随而下。   渠广率十万军直逼黄城,吕骁率十万军指随城,陈钦黄季勉率八万精兵东去舒邑,罗笙杜元率八万精兵剑指柏阳,而王驾和穆寒,则率二十万大军直逼楚国北部最重要的关卡容谷关。   这一场战事持续到了第二年春,信军最终策反原庐国的楚将翁洪,里应外合,大破楚军。   ……   持续一年的苦战,信军大获全胜。   而早在上月,信王已接到燕国归附国书。   至此,九州之内,业已一统。   楚王兵败遁退至楚都,负隅顽抗一月,眼见大势已去,自戕于楚王宫。   信军开进楚都。   又一月,楚国全境平。   接到这一战报,信王正立于楚都城头,俯瞰这个富庶的鱼米之乡,信王执战报连说的三个好!   众臣将齐齐下跪:“请王上早日归都,祭天登基以安万民之心!”   从大破郇国开始,就有人劝信王登基。一直到楚王僭越称帝,而信军压倒楚军占据上风,这声音越来越多。   信王一直都拒绝。   直至今日,楚王自戕楚国全境收复,天下一统业已成形。这天下久经王朝末年和战火的涂炭,不可再无君,信王顺应天命登基称帝的时机也成熟了。   事不宜迟,民不可一日无君。   “好!”   事到如今,信王不再推搪,他亲手扶起穆寒和糜松,还有跪在前头的一众文臣武将心腹。   “卿等襄助寡人,今得天下,汝等实居功至伟,待回到信都,定要好生论功行赏!!”   得了天下,这一干大小功臣必然是要封爵大赏,这没得说的。   辛苦了这么些年,风里来雨里去,提着脑袋踏着血腥杀过来,终于等到了这一日,大家情绪都非常激动。   “谢王上!!”   “诶,都是汝等该得的,快快起来!”   君臣文武,气氛热烈,互拍肩膀,哈哈笑语。   众人之中,唯一一个穆寒最沉着镇定,他微笑看了同伴们互相拍打笑语一阵,忽撩袍跪地。   “王上,末将有一事相求!”   “哦?”   信王有些讶异,随即就笑,俯身欲将他扶起,笑道:“子桓有何事,且快快说来。”   子桓是信王亲自给穆寒取的字,足可见其喜爱和重视。   信王扶,穆寒却没有马上起来,他仰首看信王,道:“王上,末将侥幸立得一二功勋,若有赐爵,请王上赐予韩氏。”   信王一愣:“子桓?”   穆寒坚定说:“请王上成全!”   这就是穆寒一直以来的计划。   他必有赐爵,且必是头一等,征战沙场多年,穆寒功勋累累。   他不要爵位,他建的功勋,请加予韩氏身上。   ……   当年春末,信王回师信都。   同年五月,信王祭天登基,立国号“信”。   同一天,信帝大封功臣。   一道道诏令出,在广德殿当殿宣读,而后喜报再前往各自府邸。   韩菀本身就有大功,另外,她还献了玉玺血诏,作为姜姓托付江山的代表,哪怕不立功,信帝也会重重封赏。   信帝本要给韩氏封王爵。   韩菀赶紧给拒了,信帝要全面推行郡县制,如今天下可没有异姓王。   她深知尺度,水满则盈,树大招风,这唯一的异姓王,她是怎么也不肯做的。   新朝没有公爵,最高是侯爵,她坚持,最后信帝给她封了“东阳侯”。   跪地领了旨,目送宦者往宫外韩府而去,韩菀回头,冲穆寒一笑。   穆寒也看着她笑,那神色温柔至极,微微翘着唇,双眸似溢满光彩。   韩菀正不解,忽上面又喊了她名字一次,她一愣,不明就里,却还是马上跪下。   糜松展开长长的王诏,宣读穆寒从军以来所立的所有功勋,很长很长,最后提高声音:“王诏!   “敕韩氏以侯爵,封地阳陵,采邑万户,世袭罔替,以彰爱卿之功勋!……”   剩下的韩菀听不见了,她愣了,蓦抬头,怔怔看着上首温柔微笑看着她的男人。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啊,寒哥太可了!!!!   今天比昨天粗长了一点吧?   哈哈哈哈明天见啦宝宝们!爱你们!!(づ ̄3 ̄)づ   最后还要感谢“付小c”扔的地雷哒,笔芯笔芯! 第127章   愣的不仅仅是韩菀,整个信都,除了当初早已知情的臣将们,所有人都愣了。   包括韩府,以及孙氏。   宫里来的宦官将第二个喜报说罢,孙氏翻江倒海,心里滋味难言百般繁杂。   勉强定神给了喜封,送走宦官,她端坐在堂上,久久不语。   韩琮很欢喜:“我就说,穆大兄不是那等人!”   他心里真真高兴极了,“看看这回,还有谁会笑话我阿姐!”   不会有了。   肯定不会再有。   消息一出,整个信都都失音。   ……   韩菀有些魂不守舍。   这很难得。   调整控制情绪,保持优雅的姿态示于人前,是她打生下来就耳濡目染的一堂课,她早已炉火纯青。   今天这么重要的场合,她现可还在广德殿的开国大宴。   但事实上,她还能全程保持微笑跟上举杯节奏,就已花费了全部的自制力。   大家都很体恤她。   信帝没有刻意提问她,太子丹也是,大家笑语晏晏觥筹交错,都没有特地和她说话讨论。   韩菀怔怔的,目光穿过喧闹人群,和坐在武官首席的穆寒对上。   宴散了。   君臣上下大醉而归。   韩菀不免也喝了些酒水,风一吹,有些醺然,在马背上翻身下来,一脚踩空,趔趄一下身体歪了歪。   穆寒一步上前,将她接住,抱着她回东院去。   已经后半夜了,府里安静下来,只听见风声,吹动门枋檐角挂的大红绢灯和彩绸。   韩菀伏在穆寒怀里,她手里紧紧攥着那两卷敕封。   回到屋里,穆寒把她放在榻上,她也没有放下来,低头盯着,用手轻轻摩挲。   半晌,她抬头问:“你怎么……?”   其实韩菀知道为什么。   他曾说过已有计划,当时她问,他笑而不语,现在都明白了。   那敕封握在手里沉甸甸的,韩菀没有办法不动容。   “不必这样的。”   她又不是没有。   这是他的功勋,一刀一剑,一场场血战换来的。   驰骋沙场,擢至大将军,功勋累累,听着热血沸腾似乎挺容易的,但真的不是。这都是血和汗,穆寒再身手了得,他也不可能一次都没受过伤。   这数年间,他身上添了多少新疤痕。   这些都是擦得生命险线拼搏才换来的。   韩菀心里难受,摩挲着他手背的一道新疤,不禁落了泪。   穆寒慌了,喊了她一声,“也没什么是。”   他掩了掩手背:“早好了,这只是轻伤,”他急急忙忙给妻子解释,“我就想着,如此,便能一劳永逸了。”   他其实觉得很好,他并不在意这些,他只在意她。   “攻陷楚都,楚境全线平定的时候,我就求了王上。王上应了,我就想着先不告诉你,……”   本来是想给她一个惊喜的,却不想惹她落了泪,“菀儿别哭,是我的不好,我不对!……”   笨拙解释,一叠声道歉,他半跪在她身前,一脸焦灼紧张,哪里有半分在外那个镇定沉稳临危不惧,驰骋沙场指挥若定的大将军模样?   他在她面前,依然是那个穆寒。   “傻子。”   韩菀被他吻去眼泪,抱着他的脖颈,低低骂了他一声傻子。   她软软偎依在他怀里,脸贴着他的臂弯。   穆寒不禁抿唇笑,他一听就知她没生气了。   他跪在她身前,细细揩去她眼角的残泪,轻轻吻了吻微红的眼角,柔声说:“别哭了,真没什么的,这般也很好。”   他是真高兴。   这本来就是为她挣的功勋。   能为她挣功勋,他欢喜得很。   这下子好了,孙氏肯定信他了,外头也不会有人再嘲笑她。   人人提起她,只会艳羡她,再不会揣测他要背叛她。   后者,穆寒尤其不能忍,但他知道,这些并不是他把将军府的女人们撵走就能解决的。   现在好了,一劳永逸。   爵位有什么要紧的?   他的就她的,他当初从军,就是一心一意想着减少带给她的耻辱。   如果能再带来一二荣誉那就更好了。   所以穆寒今天是真很高兴的,看着敕封王诏递到在她手里,比他本人更让他喜悦激动太多了。   他轻轻吻她,柔声哄她,诉说他的欢喜。   光阴荏苒,时间变迁,尽管穆寒成了武将第一人,成了一人之下的大将军。   他依旧是昔日那个穆寒,他所求的一直都是这些,从来没有变。   韩菀哭,眼泪止不住,又笑,心里热胀难以言喻,“好!”   她哑声说:“好!”   他的心,她知道,她知道他一直都没变过的。   “不哭了,不哭了好不好?”   穆寒心疼极了,低头小心亲吻她的眼泪,轻轻晃着,柔声哄着。   他抱着她,如一开始时般,稀世珍宝般捧在手心。   烛光晕黄,渲染静谧夜色,似水一般,一层一层流淌出去。   ……   爆竹声声,喜乐齐鸣。   今年是喜庆连连的一年,开国大典的焰火犹在昨日,各家的亲事就密锣紧鼓办了起来。   战事持续了好些年,军中一大把未婚青年,有世家子弟出身的,也有凭借军功一跃晋身的大小新贵,往下的不说,信帝跟前熟悉的就不在少数。   如今大业已成,凯旋回都,大家不约而同都想解决人生大事,信帝和太子丹也很放在心上,连连牵线赐婚,连宫中正适龄三个公主都也一气儿许出去了。   立国后的这几个月,几乎每旬都有喜宴吃,有时还不止一次。   这第一桩,就是韩菀和穆寒的大婚。   二人要再办大婚,这一筹已经一年,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立国的红灯彩绸都未曾换下来,又重新披红挂彩,前庭后院洒扫一新,窗棂子上贴了大红色的双喜剪纸,爆竹声声,欢声笑语。   东阳侯府筵开了三百席,依然不够,摆足了三日的流水宴席,座无虚席。   信帝亲临主持大婚,太子丹陪着穆寒一起,在众人的大笑簇拥下,去接了他的新娘子。   离得远远,就听见那群人的大嗓门笑声,韩菀不禁翘了翘唇,将珠帘放下来挡住脸面。   喧闹声越来越近,这群粗鲁的军旅汉子,“哐当”一声,大门就被推开了。   大伙儿抬头一看,不禁呼吸一屏。   韩菀此刻一身大红,楚地最上等的绡纱和云绸金锦,数十个技艺最精湛的顶级绣娘,连续绣了一年多快两年,才最终绣成。   一寸一金线,鸾凤璀璨栩栩如生,红宝明珠嫁冠流光溢彩,就连掩在长长拽地裙摆之下是丝履,鞋尖上也各点缀了一颗龙眼大的明珠。   步步生辉,恍若神女。   今日她穿着父母精心准备的嫁衣,将会在满堂宾客的见证下,嫁给他了。   不需要偷偷摸摸,也不再贫瘠简陋。   穆寒手持红绸,红绸的另一端牵着她,他带着描金绣彩的婚车,在满城的欢呼和喜庆之下,绕城一周,回到府中。   穆寒引着她,一步一步走进礼堂。   红绸彩屑,漫天纷飞,他唇角情不自禁高高翘起。   两人端端正正给韩父的牌位叩了头,又给孙氏下拜,孙氏也不禁热泪盈眶,“好,好孩子,快起来!”   堂上气氛热闹推到了顶峰,吵哄哄的,但穆寒还是听清楚了孙氏的话,这一瞬间,他喜极而泣。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他终于得到了主母和主君的承认,迎娶了韩菀为妻。   重重叩首,他忍住泪意,侧头看她,她也翘唇,露出大大的笑脸。   夫妻两人相视而笑。   ……   大婚很甜蜜,也很有意义,但实话说,也很累。   韩菀还好,毕竟是新娘子,略略敬了一轮酒,就溜回新房休息了。   穆寒就不行,他被逮住了猛灌,渠广阿亚等人轮流上阵挡酒,也顶不住,先后被灌趴下横七竖八。   外面的喧闹声,新房都听得清清楚楚。   温媪给沐浴后的韩菀顺发,新来的小侍女在惊叹,“外面好热闹啊!”   酒水一轮一轮上,都还自不够,自小在府里长大的小侍女被豪迈的军中汉子惊住了。   “咱们姑爷好厉害,还站得稳稳的!”   “是啊是啊!……”   韩菀翘着唇,听小姑娘们吱吱喳喳。   黄铜镜面映着灯火,镜中美娇娘两靥晕红,双眸波光流转,喜气盈腮,美丽不可方物。   今天她和穆寒成亲了。   真正拜了父母,有媒有聘的大婚。   她心里很高兴。   至于爵位那事儿,她也已经想清楚了。   这样也好。   穆寒不要爵位,但他还有军职,他军职非常高,一人之下,掌着南郊大营三十万大军。   这样也不错,穆寒有软肋,信帝用着更放心。   倒不是信帝不好,相反信帝和太子丹都很不错,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但韩菀吧,还是更习惯自己先行权衡利弊,提前消除可能有的隐患于无形。   这样更好不是?   反正爵位这些,以后也是给孩子们的,现在谁拿着也一样。   想着穆寒对她的好,心里就像灌进了一斛蜜,甜得化不开来。   韩菀翘唇,听见脚步声,有些沉,门“咿呀”一声推开了,穆寒挥开搀扶的仆妇,走了两步,便稳了起来。   仆妇鱼贯而出,房门轻轻掩上,一室红艳艳的新房,烛光明亮又柔和,两人一瞬不瞬凝视对方。   穆寒一身浓纁的色泽,烈酒入喉满面红晕,眉目间化不开的柔情喜意。   韩菀轻笑一声,赤足往他身上一扑,他上前一步,稳稳接住了她。   韩菀搂住他的脖子,仰首让他亲吻她的脖颈,有些痒,她轻笑缩着,娇蛮说:“你以后都得听我的。”   “嗯。”   穆寒柔情满溢,都听她的。   他一直都听她的,以前是,现在是,将来也是。   嘟哝私语,甜蜜温柔,他抱着她,绕过屏风,往内寝而去。   今日的新房,一切布置都是韩菀的嫁妆。   屏风之后,正是她父亲为她精心绘图定制,亲访能工巧匠,足足废了三年时间才打造完成的那张紫檀嵌象牙彩绘漆木大床。   象牙洁白檀木深紫,雕工镶嵌栩栩如生巧夺天工,加上档枋栏盖连桥木,似一间小屋子似的,极尽精贵奢华。   今日韩菀觅得良人,还真没有嫁到别人家去了。   穆寒轻轻将她放下,探手解开两边绞丝金钩,两幅轻薄大红的帐子,轻轻逶垂在地。   ……   成了亲之后,穆寒就住在韩家。   其实这么说也不对,婚前婚后他都住在韩家的,那将军府他就没去看过一眼。   他没理会过,不过韩菀倒想把将军府布置起来。   穆寒有时候的公务,用那边的将军府会比较合适一些,他不在意,她便替他打点起来。   她笑道:“就不兴我过去当当大将军夫人么?”   偶尔换换地方住一下,调剂调剂心情,不也很好么。   穆寒都听她的。   于是两人兴致勃勃布置起来了。   大将军府非常大,并不逊色与东阳侯府和阳陵侯府,信帝十分贴心,将军府距离东阳侯府很近,明面是两条街,实际从后门出去一拐弯就到了。   怎么倒腾都行。   闲暇的时候,两人便过去整理,把前院都整理出来,布置好了外书房,穆寒的亲兵和近卫便分成两拨,一拨随身跟着大多在东阳侯府,另一拨就在将军府内。   前院布置好了,至于后面,两口子商量了一下,留下少部分的房舍和大花园,其他地方全部推倒,建成一个大校场。   习武,骑马,甚至小规模操演,都可以。   韩菀说的,将来有了孩子,就让穆寒领着孩子们在这边习武骑马,就很方便。   虎父虎子,总要不坠他们爹爹威风才行。   她趴在他怀里这般说的。   听得穆寒双眸似坠了漫天繁星,“哪有你说的这般好。”   旁人夸一百句,哪怕信帝,他镇定自若。   她说一句,他耳廓都红了,有些腼腆回了一句,羞涩又夹杂着无限欢喜。   “就有!”   韩菀左右看看,见回家后大伙儿识趣不知避到哪儿去了,园子里就剩两人,她踮起脚尖,亲了他脸颊一下。   穆寒面红耳赤,也低头亲了她一下。   既说起孩子,他忍不住摸了摸她的腹部。   这好几年,因着两人聚少离多,加上不合适,都没要上孩子。   现今安定下来了,两人又天天亲近,只怕很快就会有了。   穆寒心里很欢喜。   韩菀就逗他:“以后有了孩儿,得归你带啊。”   穆寒立即点头了,“我带!”   带孩子有什么的,他只恨不得时时得空,天天带着才好。   一想起两人生的孩子,穆寒心里那满满的一腔喜悦期待,都不知如何如表达才好。   若是女儿,必定会如她母亲一样美丽,他会将她捧在手心,视为掌中明珠。   若是儿子,想来也会是如他母亲一般聪慧敏捷,他会教他骑马射箭,习武演兵,但凡他会,都会倾尽全力教授。   他会很爱,很爱他们。   想到激动时,穆寒一腔喜悦实难宣泄,他跪了下来,虔诚地在她腹部印下一个轻吻。   ……   夕阳西下,晚霞漫天。   湖光假山,树影亭台,整个大花园都沐浴金红色的余晖当中。   高大矫健的男子单膝跪地,在纤细柔美的女子身前印下一吻,极温柔,极虔诚。   她微笑拥着他。   一跪一立,浓情缱绻,夕阳下一双璧人。   韩琮偷偷放下推门的手,折了回来,眉眼弯弯,那双酷似胞姐的眼睛流露喜悦,高兴极了。   瞿医士把药箱放下来,坐在栏杆上,问他:“你可要重新公开?”   孙氏对穆寒偏见尽去,韩琮养个两年,说寻到新法子养回身体,也不是不可以。   韩琮笑着摇头:“还是不了。”   他身体到底不及常人,未必长寿,就不耽误人家姑娘了。   韩琮见惯父丧后母亲守寡的苦,他并不愿意。   他对成亲生子并无执念。   “我觉得这样就挺好的。”   他举目看着,夕阳下这个偌大的东阳侯府。   况且,这些都是姐姐姐夫打拼下来的一切。   包括家里两个爵位,商号,还有很多很多韩家如今拥有的东西。   他要是有了孩子,怕又要节外生枝。   其实家里爵位有,姐姐姐夫肯定不介意的,但他不愿。   他一直以来,都没能给姐姐帮上什么忙,只是在拖后腿。   阳陵侯爵位,更是姐夫一刀一剑在战场血拼出来的。   这都是阿姐和姐夫的辛劳和血汗,正好有两个小外甥,一人一个。   韩琮笑了:“我呀,其实想学医。”   他对医术很感兴趣,但一直很懂事没有提过,努力在学文和学商。   现在一切平定下来,姐姐游刃有余,他也终于有了机会,他就想试一试。   阿姐疼他,只要他说,姐姐肯定答应的。   韩琮笑弯了眼睛。   他偷偷往门缝里望了一眼。   穆寒站了起身,把韩菀拥在怀里。   他们闭上双目,无声拥抱。   斜阳漫天,将两个缱绻的身影的合二为一,再也分离不开。   韩琮开心笑。   作者有话要说:   故事的正.文到这里就结束啦,接下来是甜甜的包子番.外!(明日照常更哈)   完结红包的话,这个等全文完结了再一起发哈。   宝宝们在正.文最后一章(本章)和番.外最后一章留评哒,阿秀更完全部番.外到时再一起发!(*^▽^*)   最后!!接档文《穿成修仙文一号女配↓》求预收求预收!!   么么啾!!(づ ̄3 ̄)づ(宝宝们戳专栏见~)   他是剑宗第一宗主,冷峻,无情,却为她断剑生爱,几死无悔。   他是魔域新主,睥睨伫立,高高在上,却为她断胸折骨,痴恋成狂。   他是九华宗天骄,白衣,无双,却为她叛出师门,坠入鬼道。   还有他,他,他,……   苏云发现自己穿越了,她穿进了上述这一本爽炸天的大女主修仙文。   可惜的是,她没有穿成女主,而是穿成那个不断和女主别苗头,不断想抢女主男人,一直在作死,从来不间断,最后肉身被轰成渣渣,神魂俱灭,天地间再不留一点碎屑的女配。   一号女配。   苏云:“……”   ……   面甜心黑道系少女逆风翻盘   在这个文里,苏云定婚多年的未婚夫最后会移情别恋,为了救女主将她推进万丈魔渊。   亲哥会为女主众叛亲离,当着女主的面一剑刺进她的心窝。   [纠正剧情系统]告诉她:他们都在走剧情,你也得走剧情,如果你选择走完剧情,下辈子就会像女主一样气运加身,否则的话——五雷轰顶万劫不复,你相信吗?   苏云:“真的吗?我不信。”   蒙谁呢,这辈子都魂飞魄散,还能有下辈子?   小孩子才选,她两个都要!   (戳专栏就见了宝宝们~)   哈哈哈爱你们!!明天见啦~(づ ̄3 ̄)づ   最后,还要感谢给文文投雷的宝宝哒,笔芯笔芯!   绯雪扔了1个地雷   枕姝扔了1个地雷   really容易扔了1个地雷   really容易扔了1个地雷 第128章 [接档文求预收,戳专   【甜甜生活日常①(惊喜)】   开了国,大了婚,要孩子自然而然提上了日程。   不但两口子私下讨论,明面上孙氏也会催促,并特地吩咐瞿医士来给他们诊诊脉,调养调养。   每当这个时候,韩琮就总会格外雀跃,仿佛他的外甥和外甥女马上就要来一般。   让韩菀失笑。   韩菀没有拒绝,诊诊脉也好的,她确实也是这个打算,有需要及时调养一下也不错。   孙氏还拉着她,絮絮叨叨说了许多的备孕宜忌,什么忌冷少凉,不能吃冰,什么坐卧尽量缓和,不要骑马出门坐车之类的。   韩菀嗯嗯嗯,但听完就算。   今年特别热,这大夏天的不用冰盆不吃冰,真心感觉要熬不下去了。   还有韩菀忙着呢,商号的事,还有朝廷少府的公务,刚立国大家都忙得不可开交,哪有功夫慢腾腾走。至于骑马,她早习惯了快马来去御风而驰的感觉,除非很晒,否则她都不耐烦坐车。   母亲叮嘱的,她全部应了,但一样没做。   说是计划怀孕,但其实韩菀并没怎么刻意,反正两人都年轻,身体健康,自然会有的。   这般想完,她就丢开手了。   穆寒和韩菀这几年聚少离多,好不容易相守,每天开心快乐,只恨日头太短夜不够长,不能多看对方些时光,除了公务,其他事情两人根本没顾得上理会。   大婚后,夫妻俩如漆似胶,日升月落,舍不得分离半晌。   韩菀需要留着城里处理公务时,穆寒尽量把案牍的事情凑在一起,留在城中陪她。   等到穆寒得南郊大营时,韩菀也跟着去。她不进大营,就守在最近的别院里,等到夜里能脱身,他就快马赶过来。   这般过了三月,两人去了岙郡一趟。   这个岙郡,即原来的郇国南界,岙岭战场那一片。同时也是韩菀和穆寒离家第一次成亲的那个叫奚族小镇燕庄的所在位置。   如今天下划分为十五州,计划拓宽和连接原来各国的驿道,以便王诏和朝廷政令畅通无阻。   原郇国被划分成好几块,分别属于不同的州,这南界就被划分到随州,属岙郡。   韩菀现在少府任职,本管粮食税赋这一块,不过现在实在是缺人,驿道事大繁琐,大家基本都被摊了一块。   韩菀几人摊的就是随州,由于岙郡战场损毁不轻,得亲自实地视察一番,以重新规划和确定预算。   出差的事情一出来,两人心中都一动。   想起了燕庄小镇那段世外桃源般的美好时光。   都想回去看看。   韩菀便把视察的差事接过来了,穆寒也随即上表,去岙郡剿匪。   说来,武官比文官要稍稍闲一些,毕竟天下已经打下来了。不过这也仅仅是相对而言罢了,事情其实也是非常多的。   重新布置关防,抵御虎视眈眈的匈奴羌氐等等外族了,穆寒这几个月忙的这就是头一桩大事。   布防好之后,还有国内。天下初平,骚动还不止。,各国的不臣力量,还有许许多多原先留下来的草寇,大大小小的匪逆问题还得一一解决。   这岙郡有岙岭,主脉支脉大山连绵,当初溃散的郇兵很多都就近遁入了深山,郇将和后来逃过来的郇臣结合在一起,有文有武训练有素,一意复国,已成了非常大的一股匪患,必须马上遣兵剿灭。   穆寒便自动请缨,接了这个差事。   八月初出发,秋老虎渐去,凉风习习,沿途一片丰收的金黄,马蹄踏踏,阳光下满满的新鲜麦香气息。   穆寒拥着韩菀驱马缓行。   大军进驻岙岭东麓的潞邑城,诸事安排妥当,哨探也悉数放了进山,得了些闲暇,二人便装出了城,驱马往西郊山麓的那个古朴小镇去了。   很熟悉的路,曾经穆寒驾着小马车,她趴在他的背上,小马车载着猎物往潞邑城去。   那时候的大黑马蹄声嘚嘚,轻盈又欢快。   那真是一段很简单又很快乐的悠闲时光。   韩菀靠在穆寒怀里,忍不住就笑,她指着前面的岔道:“那边走不得,坑太大了,会陷轮。”   不过没关系,穆寒这力气,一推就上来了。   但是他总会小心避开,怕颠到她。   穆寒想起旧日时光,也忍不住笑,他拥着她放马缓行,马蹄踢踢沓沓,目光温柔似水。   一路走走停停,时不时回忆过去趣事一番,三十里路不长不短,走了一个时辰,就望见山麓下的袅袅炊烟了。   阿硚兴奋一指:“将军,到了!”   阿硚现是穆寒的亲兵。   原来燕庄的好些叫奚族青壮年,因着信郇决战前郇军处于下风,郇王下令征兵,把方圆百里内来得及征走的男丁都征去了,阿硚他们也在其中。   后来上了战场,凑巧被穆寒看见,救了一命,之后便留在他身边做了亲兵。   战后阿硚请穆寒帮忙,努力帮助乡亲们都回了家乡,剩他几个军职在身没回过,这趟能回家走走,十分兴奋。   阿硚他们几个打马先行,很快整个燕庄都热闹起来,大家很感激穆寒,齐齐涌出欢声笑语,要设宴款待。最后还是穆寒说剿匪差事在身,并不适宜宴饮玩乐,大伙儿这才遗憾作罢。   叫奚族有自己的族史,他们是土著,对郇国并没多少的故国情怀,对新朝新帝适应十分良好,早早就核籍整编完毕了,还给穆寒提供了不少重要的匪患情报。   这些穆寒吩咐阿硚去整理,顺便给他们都放了一日的探亲假,亲卫亲兵们也驱散开去,待夫妻俩和乡亲们寒暄过后,便独自打马,沿着古朴的小巷,往那个小小的温馨的家行去。   马蹄沓沓,在幽静的古朴巷子中尤其清晰。   韩菀坐在马背上,穆寒在前面牵着缰绳,就好像从前每一次一样,悠闲又轻快地往小家回去。   八月杏花早褪了,只那支杏枝绿叶还未曾落尽,从檐瓦中探出墙头,在随风轻轻摇摆。   小院后面的山坡上,一树一树的累累果实,春季雪白梨花开满山坡,到了秋天,黄黄绿绿的野梨子便挂满了枝头。   多得很,放眼望去一丛又一丛,梨果的甜香顺着风送过来,仿佛连心肺都一并沁甜了起来。   两人不禁轻笑,穆寒脚步加快,大黑马小跑起来,驮着韩菀回到他们的小家。   黑檐灰瓦,粉白墙垣,门前的楹联还在,很整洁,显然乡亲们时常也会帮忙洒扫,就是经历了几年风雨,楹联大红的颜色有些褪了。   不过字迹还是很清晰,娟秀潇洒,是韩菀亲笔,她习得一手好书法。   两人相视一笑,韩菀翻身下马,穆寒牵着她的手,从怀中取出一柄黄铜钥匙。   穆寒把钥匙插进锁孔,取下黄铜挂锁。   轻轻推开院门。   夕阳的余晖映在黑灰檐瓦上,小小的庭院红彤彤亮堂堂,溪水潺潺,引火的石镰放在老杏树底下的石墩上,廊下的墙角靠着一卷羊毛毯子。   和两人离开时,是一模一样。   几年时光,化作了灰尘和落叶,安安静静地洒在这处小小的院落每一处角落。   这柄黄铜钥匙,穆寒一直珍藏着,哪怕他当初离开的时候,并不认为自己这辈子还有机会再重新回来。   今天他来了。   他与韩菀虽不再在此处长居了,但结发同寝琴瑟和鸣,异曲同工。   穆寒微笑,仰头环视小小的院子。   夫妻两人都没说话,看了好一会儿,相视一笑,手牵手进了屋。   穆寒把门掩上,提起大扫帚:“菀儿你等等我,等会就给你做饭。”   韩菀笑了,撸了撸袖子,“我也来!”   这次穆寒没有再拒绝,不过他仍舍不得让她多干活,于是就给她一个开窗通风和弹尘的任务。   韩菀也不争,笑嘻嘻接过毛掸子,推开门走了进去。   两人当初走得急,但穆寒还是把窗户都关上了,室内并没太厚的尘,小小屋舍并不大,穆寒很快就提水擦干净了,把新的坐垫被褥铺上去。   韩菀推开窗,夕阳撒进来,秋风又干又爽,屋里充斥着阳光的味道。   夫妻俩去了灶房,韩菀坐在她的小凳子上,穆寒引火烧灶,亲自动手做了四菜一汤。   动作又轻又快,炊烟袅袅,灶膛里的火映着人脸红彤彤的。   等做好了饭,两人把菜放在竹篮子里,提着篮子回到屋里。   山菌炙肉菜汤,还有一道清蒸鳜鱼,两人挨着坐在一起,和以前时一模一样。   穆寒夹了鱼肚子的嫩肉,挑了刺,再放进她的碗里。   韩菀吃了,吃了一半,而后剩下的又夹回他碗了,和他一起吃。   两人不禁一笑,相视半晌,凑近亲了亲对方。   过去和现在重叠在一起,只是与过去相比,他们此刻能展望的未来更美丽可期。   韩菀微笑,搂着穆寒的胳膊,侧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和以前一样,晚饭后,他烧水给她沐浴梳洗,晕黄的烛光跳动着,她脸红扑扑,被他抱着往内寝行去。   他的臂膀和以前一样坚实有力,将她轻轻放在柔软的衾枕上,呢喃一声菀儿,吻了上去。   两人有好几天没亲近了,倒不是没机会,因着瞿医士诊脉后含蓄和穆寒说了句,房.事不宜过频。   太频密反而不易得孕的,瞿医士教他每隔些日子就歇几日,才再在一起。   忍着没亲近,两人都十分想对方了,韩菀两只玉白的脚丫缠上去圈住他,又薄又滑的绫缎袖子滑落下来,露出两条白生生的纤细手臂,她勾住他,舔了一下他的喉结。   穆寒当场就绷紧了,他本身就强压着,一下子绷不住,喘了一声帐子没放下就猛按了上去。   韩菀仰首,蹙眉轻哼,用力抱紧他。   疾风骤雨又凶又猛,晕黄的烛火静静燃烧,长夜漫漫,一直到了三更过尽,映在窗棂子的灯光方暗了下来。   月如玉轮,银光皎洁,无声洒在小小的庭院中。   在小家里待足两日,两人才依依不舍返回潞邑城。   韩菀脸颊白里透红,那双黑白分明的美丽眼眸仿佛盛了一汪春水,波光流转,明媚不可方物。   穆寒舍不得她,但无奈两人都有公务在身,只好不舍各自忙碌开去。   都很顺利。   因着穆寒先叫奚族人中得了许多的情报,不仅仅是燕庄的,还让老亭公悄悄联系的其余镇庄的族人。   叫奚族世居岙岭,对这座莽莽大山非常熟悉,多多少少察觉到一些痕迹,很快,穆寒就锁定匪寨位置和活动轨迹,展开围剿。   他这边一切顺利,韩菀也是。   穆寒怕她被匪徒盯上,还特地遣了一队兵卒跟着她。韩菀兵分几路,各自安排了任务,然后自己把总并亲自勘察损毁最严重的区域。   之后汇总,重新规划的驿道修建的路线,以及预算。   到了秋末时分,两人的差事都先后完成了,于是就打道回都。   不疾不徐,一边走一边赏景,两不耽误。   回到信都时,已是初冬了,细细的絮雪自空中飘扬下来,韩菀兴致极高,伸手去接,“好啊,瑞雪兆丰年!”   确实瑞雪兆丰年。   新朝新气象,仿佛连老天爷都知道人间改天换地,天时开始渐变渐好起来。   汇总各地奏报,今年还算得上是一个丰收年。   从上到下,都非常高兴,新帝还因此开了个庆贺宴。   十分难得,开国至今,信帝忙得就没办过几次宫宴,差点连中秋宴都给省了。   这龙颜大悦之下,一被打趣,就哈哈大笑,大手一挥开宴了。   也是犒赏辛苦的文臣武将们。   赴了这个庆贺宴之后,韩家有了一件喜事。   韩菀怀孕了。   韩菀宴上喝了点酒,次日晕乎乎的有点起不来,穆寒十分担心,马上叫人请瞿医士。   韩菀本来说不用的,她觉得就是因为昨日喝了酒的原因。   大约她天生酒量不好,这怎么练都练不起来,没有提前吃药丸子的话,总很容易醉,时不时还会有各种头晕头疼的后遗状况出现。   却不想,这回瞿医士一诊脉,却露出笑意:“主子这是得孕了!”   快两个月了,算算时间,竟是那次在燕庄小家里得的。   所有人都大喜,韩琮兴奋的声音几乎掀翻屋顶,“那是外甥还是外甥女啊!”   嘴角都快咧到耳后根了,和穆寒一个样,不过穆寒要内敛一点,没有欢呼惊叫,但他整张脸都红了,那双浅褐色的眼眸仿佛瞬间爆出无穷亮光。   他急忙攥住韩菀的手,侧头去看瞿医士。   瞿医士笑:“还早呢,得再等一月才诊得出来。”   这个大好消息一出,整个东阳侯府都沸腾了起来,上上下下议论得最多的,就是主子腹中的,究竟是个小郎君呢,还是个小女郎?   外人都如此,小夫妻俩自然不例外的。   穆寒亲了亲她雪白的肚皮,抬头笑看着她,这一整天,他笑就没从脸上下去过。   “不是是个男娃娃还是女娃娃?”   韩菀被穆寒小心翼翼抱在怀里,她的手覆在他的手上,两人兴奋说着距离显怀还有好久的孩子。   “都好。”   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他都极欢喜的。   韩菀趴在穆寒怀里:“还有好久啊。”   一个月时间,突然就觉得很漫长起来。   但回头看看,又觉得很快。   夫妻俩都是儿女都喜爱的人,议论归议论,但其实也并不十分在意性别,得知胎气很稳,韩菀也身体健康,就非常满意了。   接下来的日子,韩菀小心了不少,没有再骑马了,出入都坐车,忙碌的频率也放缓了不少,注意休息,不肯过疲了。   穆寒要去南郊大营,但每天他都会快马赶回来,不管多晚。   韩菀说过他,但他不听,只好由得他了。   大雪纷飞,各部忙碌终于稍稍放缓下来,十一月也过去,便到了腊月。   外面白雪皑皑,寒风呼啸,厅内熏笼火旺,暖意融融。   韩菀一身简单的居家裙裾,把手放在炕几的药枕上,瞿医士坐在炕几前,正给她诊脉。   话说一个月时间过了,差不多能知道孩子性别了。   一家人又添了一个话题,十分高兴,笑语晏晏。   不过随着瞿医士诊脉的时间略长,眉头忽微微一蹙,笑语一下子就停了。   孙氏低声急道:“怎么了这是?”   先前平安脉,不是一直好好的吗?   穆寒一下攒紧了韩菀的手,一家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韩菀和他对视一眼,夫妻俩不免紧张。   但大家都没有打扰瞿医士,只得按捺不安等着。   瞿医士诊完韩菀右手,又让她伸出左手。   这下肯定是有什么情况了。   哪怕瞿医士打了个勿躁的手势,都不能打消他们的焦心。   韩菀呼了口气,调整情绪,其实她感觉挺好的,并无任何不适,前次平安脉也就五日前,应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的。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她难免忐忑。   其实瞿医士动作也很快,换手后也就诊了十息上下而已,几个眨眼的功夫。   但众人却觉漫长极了。   穆寒攥紧拳,盯着瞿医士,他注意到瞿医士微蹙的眉头很快松开了,表情也不绷紧,情况应是不坏的。   但他依然紧张极了。   瞿医士一松手,他立即站起身:“如何了?!”   “莫急,主子们莫急。”   瞿医士忙拱手道:“主子身体康健,胎脉稳固,并无不妥。”   那,这是?   瞿医士笑道:“主子腹中胎脉有两道,主子怀的是双胎!”   他也很讶异。   双胎?   穆寒一愣,和韩菀对视一眼。   韩菀眨了眨眼,捂了捂肚子,她这是怀了俩?   作者有话要说:   先更包子番.外哈,至于其他番.外大概会有一个韩伯齐和杨于淳的合版,但阿秀还没想好怎么写,这个应该到时不定期更的哈   周六日不加更啦,番.外咱们就日一更好了(正.文完了憋的那口气就泄了哈哈哈哈哈)   超爱你们!!给你们一个大大的么么啾!(づ ̄3 ̄)づ   明天见啦宝宝们~~   最后还要感谢昨天投雷的宝宝哒,笔芯笔芯!!   绯雪扔了1个地雷   spuzzley扔了1个地雷   天空华炎扔了1个地雷   付小c扔了1个地雷   温酒酒酒扔了1个地雷   温酒酒酒扔了1个地雷 第129章   【甜甜生活日常②(犬儿和鳐儿)】   愣了一瞬,穆寒忙问:“那二脉如何?”   他太紧张,蓦跨上前一步逼到瞿医士面门。瞿医士下意识退了退,穆寒身形高大久经沙场,给人压迫感还挺大的,瞿医士笑道:“将军稍安勿躁,母胎俱安,两脉俱稳。”   “主子身体康健,请主子们放心。”   韩菀其实也有点紧张的,闻言这才松了一口气。   她忍不住又摸了摸腹部。   两个呀。   多了一个孩子,就忽然添了一种慎重许多的感觉。要知道之前,韩菀心态可是很自然的,该注意的是注意,但总体而言和从前差别不大。   就怀了个孩子而已。   差不多就是这个心态。   但如今添了一个,就忽然添了许多怀胎母亲的自觉,分外注意格外小心谨慎,连步子都迈得没以前大了。   总觉得自己身负重任。   用了晚膳,回到屋里,她搂着穆寒的脖子撒娇,得他伺候才肯沐浴。   穆寒亲了亲眉心,抱起她,“好。”   穆寒比她还要更慎重。   宽衣解带,揩揉擦洗,他居然没升起一点其他的念头,全程小心翼翼,跟伺候祖宗似的捧在手心,生怕重一点就弄伤了她娘仨。   洗干净了,小心抱出来,用棉布巾子裹了,再小心翼翼抱回屋里床榻上。   韩菀一根指头都没动,也没被人动一根指头,舒舒服服享受了穆大将军的伺候。   穿好寝衣,她往床里侧滚了个半滚,捂住肚子,瞅着他吃吃轻笑。   两人都很兴奋,挨着头聊了许多,不过躺下之后,韩菀还是很快就熟睡过去了。   她怀孕后一个显著变化就是嗜睡。沾枕即睡,睡得很沉。早上没办法天不亮就醒了,中午也必定要睡上半个时辰才行,不然一下午都打瞌睡。   穆寒却一宿没睡着,和刚知晓她有孕那天一样。   他环抱着她,厚实粗糙的大掌钻进她寝衣内,放在她柔润细腻的肚腹上。   掌下仍旧平坦,只比起从前来说,却添了一种很实在的感觉。   两个,这小的肚皮,他一个巴掌就能覆盖住了,里头居然住了两个小家伙。   真不可思议!   穆寒欢喜极了,忍不住起身亲了亲她的肚皮,又亲了亲她的脸颊。   不过欢喜之余,他又添了一重担忧。   那她会不会很吃力?   ……   答案是会的。   母体怀胎本就吃力,多添一个,添的可就不止多一倍的负荷。   万幸的是,韩菀相对而言,孕期反应还是很轻的。孩子们没怎么折腾人,她吃得下也吃得香,就是嗜睡了些,孕吐也不严重。   加上有瞿医士在,瞿医士医术精湛,在加上多年来调养韩琮的先天不足,这与母胎孕产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他也深入研究了多年,补益控制非常擅长。   母体康健,孩子们也脉息稳勃。   只饶是如此,韩菀还是吃了不少的苦头。尤其怀孕后期,腿脚负担大,到八个月时候已浮肿得厉害,得每天揉按针灸,且不止一次。   揉按针灸过后会消了一些肿,但没多久就恢复,周而复始,很是受罪。   穆寒心疼得厉害,他现在已习得一手纯熟的按摩手法,他筋骨有力,力道掌握得恰到好处,这么多人,数他揉按得最舒服的。   他心疼又愧疚,加上韩菀是个极擅长撒娇的,只恨不得把心都挖出来给了她,恨不能以身替之,起居照顾,只要他在身边,从不肯假手于人。   现在他只盼着,时间快点儿过,孩儿们快些落地,好教她少吃些苦头。   时间就这么快乐又吃苦地过着,其实要韩菀说吧,还是快乐多很多的。当然,肚子里这两个折磨人的小家伙快些出生了,那就更好了。   韩菀是刚满九个月就生产的。   双胎而言,能怀到这个月份很不错了,算足月的,唯一可惜的就是,穆寒没能在她身边。   数着手指头盼着,谁知临近产期时,信帝下诏,让穆寒去燕地平叛。   年初,原燕王现燕侯被其长子毒杀,世子自继父位,翻脸拒不承认之前的归降国书,还把遣到燕州的朝廷官员都杀了,闭关门,宣布独立,自成一国。   信帝知韩菀怀孕待产,本不欲让穆寒去的。最初让吕骁挂帅,率黄季勉杜笙二将率兵二十万前去剿逆。但奈何燕关地形特殊久攻不下,这燕世子也有些谋算,他不但接纳了楚地遗臣遗将及残兵,甚至还联合了匈奴人。   成了大气候,在月前大战当中,主帅吕骁不慎中计,损伤兵卒多达数万,本人中箭重伤昏迷。   情况急转直下,信兵退至百里外固守,信帝急忙下诏,让穆寒挂帅,率增兵前去主持大局。   肯定是难舍难离的,但没办法,情况紧急,也只能这样了。   王诏一下,穆寒当天就得点兵出发了,连告别都没多少时间。   韩菀还不能去送,她身子已经很重了,虽是头胎但肚子并不比二胎妇人小,有经验的婆子说孩子已经入盆,随时都有可能生产,大家都不敢让她出屋了,更甭提去送战。   穆寒跪在榻前亲吻她的手,不舍又愧极,好半晌:“菀儿,我很快就回来了。”   韩菀捏了捏他的脸,反而笑:“不急,我们在家也不会跑,你仔细些才是。”   她努力挪前一点点,搂着他的脖子,“我和孩子们在家等你。”   “等孩子出生了,我就给你写信。”   “好!”   韩菀挥手:“去吧!”   她觉得自己还挺豁达的,心情居然没有多糟糕,穆寒依依不舍走后,她居然还吃了一整碗的米饭,比平时还多点。   大家见状,这才放下来心。   其实也是,韩菀虽生得姣美柔弱,但多少风雨惊险走过来,心态过人,现在安安稳稳待在家里,无病无灾,都不是大事。   不过还是很遗憾就是了。   韩菀搂着穆寒枕头,把脸深深埋进去嗅一口,熟悉的皂荚味道和他的气息,叹了口气,她摸摸孩子,感受肚皮下的两个小宝贝动了一下,又乖乖安静下来。   月份大了,活动空间小了,孩子们胎动就缓和下来了,不过变得很实在。   她又摸了摸身侧,往常身后总有一个人紧紧拥着她的,夜半替她翻身揉腿,还会抱她去浴房。   她有什么需要,他总是第一时间就知道的。   现在大床空荡荡的,真不习惯。   诶。   ……   蓬勃仲夏,草木葳蕤,一阵阵风掀起绿色的麦浪,晨曦喷薄,金红色的朝霞照耀了整个城池原野。   五月初一。   清晨,金灿灿的曦光洒遍整个庭院的时候,一道嘹亮的婴啼在房中骤然响起。   哇哇大哭声中,又一道婴啼接着响起,争先恐后嚎哭着,宣告新生命的诞生。   韩菀生了,一个男娃娃,一个女娃娃。   哥哥先出生,然后是妹妹,两个小家伙前后就差了小半盏的时间。   “你看看,他们生得多好哇!”   孙氏抱着其中一个襁褓,笑得合不拢嘴,她和乳娘伏低身体,让韩菀不必抬头就能看到孩子。   湿哒哒的胎发搭在脑门,正瘪着嘴巴抽抽噎噎,红彤彤的小脸蛋,眉毛淡淡几乎看不见,小小的鼻子和嘴巴,其中一个孩子睁开了眼睛,深褐色将近黑的眼珠子晶莹剔透,比她看过最美的琉璃珠子还要漂亮。   “他们好小啊!”   韩菀惊叹,小心翼翼伸手,摸了摸他们的脸颊。   只是看着这两个小东西,她心里无尽的喜爱之情便油然而生。   ……   哥哥乳名叫犬儿,阴山有兽,其状如狸而白首,形如狗,吠之可抵御凶厄,寓意安享太平。   妹妹乳名鳐儿,南海有鱼曰文鳐,形如鲤,鱼身有翼,啼鸣如鸾,见之天下丰收。   犬儿和鳐儿是一对很让人喜爱的小宝宝,小小的,软软的,生命力蓬勃,人小小嗓门却大,不到半月便褪去了红皮,变成两个白白胖胖的小宝贝。   韩菀出了双月子,把两个小家伙抱到怀里,他们吐着泡泡瞅着,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琉璃珠子般看着她,一瞬不瞬。   看得她心都要化了。   韩菀点了点他们的小鼻子,“阿爹该接到信了,也不是你们爹爹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   韩菀生产后,便有韩琮写了一封喜信寄往燕地前线。   之后韩菀歇过气后,还自己亲自写了一封,没有很长,因为孙氏不许她拿笔,她偷偷写的。   她喜孜孜告诉了他这个好消息,还说小宝宝们红彤彤的,像个红皮猴子,还爱哭,不过还算讨人欢喜。   语气娇蛮带着抱怨,只是字句中洋溢这化不开的欣悦和喜爱。   这两封信是一起到穆寒手里的。   走的军中通讯渠道,很快,几天后就先后抵达燕地大营了,不过其时穆寒在率军与匈奴人大战,还不知道来信。   不过他算着日子,韩菀怎么也该生了,心里惦记得很,打马提刀自辕门而入,离得远远便得知信都有信,他铠甲都顾不上卸,一身血迹斑斑忙接过信。   一打开,眉梢眼角残余的血腥冷硬如同冰雪消融,瞬间化作春水潺潺。   追进来阿亚忙问:“怎么了?”   “生了。”   穆寒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先生的儿子,然后是个女儿,母子均安。”   他翻来覆去,反复将两封信看了一遍又一遍,只恨不得能立即插翅回京,看一看那两个小小的红皮孩子,还有他的妻子。   穆寒这个愿望,一直到了大半年后才能实现。   匈奴人很难缠,燕世子和楚残军相较而言不足为虑,匈奴才是最大的难题。   匈奴兵极勇悍,对中原虎视眈眈已多时,难得遇上这个机会,当时全力以赴。   穆寒花费了不少力气,最后用了离间计,策反燕世子之弟以及先燕侯的心腹部将,最后成功将匈奴人赶出关外,平定燕地之乱。   布置好防务,与遣来燕州的官员交接,这才班师回京。   穆寒一路快马,赶回京中面见了信帝,信帝笑道:“快回家看看,那两个小家伙都快要会走路了。”   穆寒差点就忍不住了,一路快马疾奔,直接冲进府门,他连铠甲都没卸,一翻身下马就冲了进院。   他比预计中要早了两天回家,突然见人大伙儿都惊了下,守院仆妇忙俯身见礼,穆寒已一阵风冲了进去。   此时春光正好,屋门大敞,屋里铺着羊毛毯子,两个小娃娃正在一坐一爬,正在玩玩具。   军靴厚重,落在木质廊道下沓沓声音很重。   两个小的时常在这里玩儿,但他们就没听过这么大的动静,十分好奇,仰脸望过去。   鳐儿是个好奇心旺盛且巨有行动力的,爬得飞快,腾腾腾就爬到门边去了。乳娘侍女被穆寒突然回来讶异了一下,一个不留神,就让她飞快爬出毯子爬到门边。   她扶着门槛站起来,非常利索,还把小脑袋伸出去瞄。   穆寒快步转过廊道,便见半个小脑袋,一个粉妆玉砌的胖娃娃扎着冲天辫,正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瞅着他。   穆寒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他和菀儿的女儿。   她生得像母亲,一双美丽精致的桃花目,鼻子嘴巴也像,跟着模子似的,他见过她许多幅画像。   只是画像再怎么画,也画不出眼前这个机灵女娃娃的半分神韵。   他心血上涌,激动得一时都不知怎么是好,站了好一会儿,才快步上前,一把将正使劲在翻门槛的小宝贝抱起来,“鳐儿,阿爹回来了!”   他一转过隔扇,便见里头还有一个男娃娃,穿着蓝色的团花瓜子,也扎着冲天辫,比妹妹苗条一点点,但也有点儿胖,白生生眼睛很大,生得有点像他,但更多像母亲,斯文秀气。   他正瞪大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抬头看他,似乎十分惊讶,连手里的玩具都掉了。   穆寒俯身,也抱起他。   他小心翼翼把两个孩子孩子抱在怀里,喜悦汩汩,爱不释手,发自内心叹:“他们长得真好啊!”   犬儿和鳐儿十分好奇这个人,对这人身上的硬硬铁甲也好奇,犬儿勾着小脚,伸出嫩生生的小指头扣了扣凉凉的甲片。   鳐儿则对这个陌生人更感兴趣一些,好奇瞅着一阵子,她就觉得不大舒服了,这铠甲膈着她,她挣了挣,这个人却没有听话放下她。   她冲穆寒啊啊两声。   可穆寒没懂女儿意思,只以为是抱得不好,他亲了亲她的小脸蛋,小心翼翼给调整一下位置,柔声问:“你阿娘呢?”   鳐儿就不高兴了,小家伙活泼好动嗓门大,小脾气也贼大,也就韩菀才治得住她。   见这个陌生人还不把她放下来,这人力气还大得很,小家伙皱着脸蛋避开对方亲亲,推了几把,蚍蜉撼树,她心里一急,抬起小巴掌往他脸上一呼。   “啪!”   还挺清脆的,穆寒才进门就挨了他闺女一个小巴掌,他还乐呵得很,亲了亲她的小手,欢喜道:“鳐儿力气真大。”   “……”   韩菀在小书房闻讯出来,刚好看见,一时也不知好笑还是好气。   这惯闺女劲儿。   话说这么惯下去,真不会惯出一个小霸王吗?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龙凤胎来啦!!看来寒哥是个超惯孩子的啊,阿菀怕得当严母了哈哈哈   趣。   今天就一更啦,笔芯宝宝们!明天见么么啾~(づ ̄3 ̄)づ   ①二宝乳名出自山海经瑞兽+其他出处 第130章   【甜甜生活日常③】   大约年轻的缘故,也许也是天生体质,韩菀产后恢复得很快很好,如今看着和少女的时候也无甚区别,身姿玲珑轻盈,纤腰不过一握。   她正穿着一身雪青色的春装曲裾,云绸轻软,掌宽的锦带在腰间一束,几段丝绦逶垂下来,乌鬓如云,唇角和眉眼不自禁弯起,美眸亮晶晶看着他。   “菀儿。”   穆寒嗓子眼像被什么堵住一样,激动又愧疚,心霎时软得一塌糊涂,他都不知道怎样才能表达他心中的喜悦和歉疚之情。   他没能陪伴她生产,怀里两个娇娇儿也长得这般大了,都快要会叫人了。   下仆悄悄退下了,厅上就剩夫妻俩,一瞬不瞬凝望对方,只与往时不同,这回添了两个会破坏气氛的小东西。   “啊,啊啊!!”   两个小家伙见了娘亲很开心,手舞足蹈往那边伸手,只娘亲都不过来,也没看他们,这个陌生人还抱着他们不放手,犬儿鳐儿不高兴了。   声音大得很,一下子唤醒了父母,穆寒低头看了看两个孩子,快步走过去,欢喜道:“他们力气真大!”   力气大活泼,就代表身体健康,但估计力气小些他又会有另一套说法的,反正都能夸出一朵花来,就没有不好的地方。   韩菀笑瞥了他一眼,“傻子。”   挨了闺女一巴掌还挺高兴的呢。   韩菀抓住鳐儿的小手,不轻不重拍了一下,皱眉:“不许打人,怎么说都不听呢?”   她把两个孩子都接过来,指了指穆寒,“这是阿爹呢,阿爹知道不知道?”   “阿爹回来啦!”   大约韩菀常常说的缘故,两个小家伙对阿爹这词很熟悉,闻言仰着脑袋瞅着这大个子,一脸好奇。   三双亮晶晶的大眼睛齐齐看着他,看着穆寒心都要化开了,他深吸一口气,展臂将娘仨都抱进怀里。   “我回来了!”   分离太久了,他错过了许多许多的重要时刻。   夫妻叙过离情后,穆寒就紧着和儿子闺女培养感情。   根据初见印象,犬儿是个乖巧的,清清秀秀斯斯文文的小男娃,母亲把他交到这个叫“阿爹”的陌生男人怀里,他就听话坐着,仰着脑袋好奇瞅对方,穆寒给他喂米糊糊,他啊呜一口就吃了,吃得十分香。   穆寒十分激动,摸了摸他的脑门,“犬儿真乖。”   相较而言,鳐儿就刺头多了。   她不爱坐到陌生男人怀里,母亲把她放下来,她自己撅小屁股飞快爬下来了,盘着小腿坐在矮榻上,挨着母亲打量看着陌生人给哥哥为喂食。   喂饱了儿子,穆寒把轻轻他放下来,又去喂闺女。不过小女娃很不给脸面,闭紧嘴巴左闪右避,穆寒多喂几次,她还皱着小眉头伸手去推打,啊啊啊十分不高兴。   穆寒无奈之下,只好把碗给韩菀,搂着儿子看闺女啊呜啊呜吃饭。   不过这小丫头是个好奇心很重的。   穆寒一整天都在陪妻子儿女,陪着娘仨午睡过后,就跟两个小的在榻上玩耍。   他仰躺在榻上,把儿子放到胸膛上坐着。这个只有父亲才能做的游戏让犬儿十分新奇,蓦高了一截,底下结实胸膛温热起伏,他十分喜欢兴奋,拍着小手鼓了几下掌,就趴在他爹身上,攀上攀下研究新游戏。   犬儿新鲜得不行,鳐儿看着也羡慕,手里玩具也不香了,瞅了许久,她试探性往那边爬。   挪了几次,最后一屁股坐在穆寒身边,见这个人没反应,她想了好一会儿,终究还是按捺不住,跟着哥哥爬了上去,她笑起来了,咯咯笑声十分清脆。   一玩一个下午,穆寒一点不腻,父女俩总算混熟了些许,鳐儿也肯给他抱了。   穆寒欢喜极了,低头亲她,谁知胡茬子扎在鳐儿嫩嫩的脸颊脖子上,她一愣,扁着嘴摇头摆脑要避开,穆寒却没懂她意思,她哇一声哭了起来。   那哭声大得,能震塌房梁灰尘。   穆寒慌了,急忙直起身,小心拍着闺女哄着,见她挣扎,又赶紧把她放回榻上。   他急得不行,围着榻上小人转,又慌忙向韩菀求助。   韩菀刚沐浴出来,没好气,“别理她,这小东西惯会哄人的。”   光打雷不下雨,每次都能把她外祖母和舅舅唬得团团转。   穆寒定睛一看,小女娃哇哇嚎啕能看见红红的小嗓门,脸上却没一滴眼泪。   他好笑之余又有些心疼,“乖,不哭了啊。”   这机灵劲儿,可像她的母亲了。   韩菀可不承认,“哪里啊,我可不会骗人。”   她点点小丫头的鼻尖,“好了,不许嚎了,再嚎阿娘要打屁屁了。”   哭声戛然而止,小胖丫捂了捂屁屁,马上挪了挪,距她的母亲远一些,一双葡萄般的大眼睛滴溜溜转,歪头瞅着阿爹和阿娘。   穆寒忍不住笑了出了声,好个机灵可爱的小丫头啊。   “好了,该睡觉了。”   看时辰差不多了,韩菀扬声喊乳母侍女进来,领两个小的去稍间睡觉。   穆寒目送,一直送到看不见。   他侧头看着身畔的妻子,欢欣喜悦,心疼怜惜,又愧疚自责,抱着她亲吻,“菀儿对不起。”   韩菀哼了一声,点了点他额头,“知道就好。”   不过气到是不气的,他也不想的,错过这许多,他肯定十分遗憾难过。   她咬了他一下,雪色丝绢袖子滑下堆在肘弯处,她搂着他的脖子,娇声:“那,你可得好好补偿我。”   “嗯!”   穆寒重重点头,之后喃喃唤着菀儿,低头亲吻她的唇,抱着她往床榻行去。   ……   仲春的夜,万物舒展,仿佛能听见新芽在暗处无声绽开的声音,有了凉的风缓缓吹着,从窗牖缝隙送出室内。   夜深人静,烛光微微,帐缦无声逶垂在地,久别重逢,云雨急且重,鏖战半宿韩菀沉沉睡去,穆寒心满意足,拥着她闭上眼睛。   不过他并不困,他精力充沛曾征战连续三个昼夜都不觉疲倦,见了妻女,情绪正是激动时,精神奕奕毫无睡意。   轻轻拍着怀里的人,又侧耳倾听稍间的动静,惦记着隔壁的一双儿女。   他听觉灵敏,忽听见隔壁有哼唧声,紧接着啊一声,鳐儿啼哭了起来。   穆寒霍翻身坐起,惊醒了韩菀,他已翻身下地披上衣裳,“她怎么了?”   紧接着又一声啼哭起了,这两小的经常一起哭一起笑。   韩菀声音有些哑,“没事儿,应是肚饿了。”   两小米糊和奶混着吃,活动大消化快,夜里基本都得吃一顿的。   韩菀早习以为常了,可穆寒还不,他急忙过去看。   哭声停下来了,乳娘侧身喂着,吃饱以后,两个小的揉着眼睛,犬儿很快睡过去了,鳐儿却哼哼唧唧扭着。   穆寒把孩子接过来。   吃了奶的鳐儿格外乖巧,软绵绵的小身子淡淡乳香味,父亲坚实的胸膛让她很安心,她伏在父亲怀里,小脸贴着穆寒的胸膛,砸砸小嘴,闭上眼睛。   那温热柔软的脸颊,就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紧贴着他的心脏。   穆寒心都快要化了。   无师自通,他轻轻摇晃着女儿,哼着模糊不清的小调子,来回踱步,哄她睡觉。   鳐儿渐渐睡了过去,他轻轻把她放在床上,又轻怕着有些不安稳的儿子。   守着两个小的睡觉,直到两个都睡稳了,他这才悄悄起身,回到屋里。   韩菀趴在枕上睡了过去。   她本着坐着等的,等着等着瞌睡了过去。   穆寒轻吻了吻她,小心翼翼抱起她,放下软枕,将她回床上。   他半跪在脚踏上,在她眉心轻轻印下一个吻。   ……   穆寒很快和两个孩子混熟了。   大约是血脉天性,疼爱宠着一起玩游戏,穆寒休假这半个月里,天天和孩子们同进同出,很快,他在两小的心目中的位置,甚至要超过了孙氏和韩琮。   犬儿和鳐儿随了爹,胖乎乎的却总比同月份的孩子要身长一些,会坐会爬也更快一些,筋骨极佳,穆寒班师的时候他们八个多月快九个月,很快就学会了走路。   一听见阿娘回家,阿爹也回了,鳐儿立即回头看去,两个小的飞快挣开孙氏怀抱窜下地,撒开脚丫往门外冲去了。   孙氏嗔道:“两个没良心的小东西。”   穆寒韩菀进门,一边大腿搂了一个,穆寒俯身把闺女抱起来,鳐儿勾着父亲脖子大大声喊了一声。   “爹!!”   清脆又响亮,还凑上去糊了她爹一脸口水,穆寒眉梢眼角里都是笑,“嗯!”   疼爱亲亲闺女的小胖脸。   又喊了娘,还想给韩菀糊口水,韩菀眼明手快挡住了,她就勾着父亲的脖子回头瞅着外祖母,咯咯笑着。   孙氏没好气:“知你们亲热了,快走,少来碍我的眼。”   韩菀抱起儿子,捏了捏闺女小脸蛋,“今天在家有没有惹外祖母生气?”   鳐儿忙摇头,现在她能大致明白不少问话的意思了,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般。   孙氏也忙道:“没有,她听话得紧,今天还帮我选花样子呢。”   韩菀才不信,这小东西淘气得很,不把东西掀个底儿朝天她才不信。   对比起斯文乖巧的哥哥,小鳐儿就是个小霸王,好动又顽皮。才坐下来这一小会的功夫,她下地跑了好几圈,戳戳舅舅的膝盖,舅舅要抱她,她又不给了,咯咯笑着,转身又跑回来,攀着她爹的腿爬回来,还要继续往上爬。   这是想玩骑大马了。   穆寒回来后,就新添了一个骑大马的游戏。   这个独属于父亲的,新奇又刺激的玩法,一下子让两个小的对新来的爹爹生了极大的好感,每天都要玩,一天不落的。   告别了外祖母和舅舅,沿着廊道回东院,穆寒把小丫头放在肩膀上,鳐儿哈哈大笑,搂着父亲的头,不停瞪着小腿,兴奋得不行。   韩菀不禁笑:“你就惯着她吧。”   捏了一把闺女的小脚丫,“惯坏了,就谁也不喜欢你咯!”   ……   但其实不是,喜欢鳐儿的人很多。   渠广就是,他一见就喜欢这个胆大又活泼瓷娃娃般的小女娃,第三次捉住好奇想戳他脸侧疤痕的鳐儿,他故作凶恶凑上去,小女娃一点不怕,睁大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子瞅着他,还趁机抽回手,用白嫩的指头成功戳中了目标。   渠广哈哈大笑,抱起坐在桌上的鳐儿抛了抛,鳐儿不但不怕,还兴奋地啊啊尖叫大笑。   渠广抛了好几回,意犹未尽,都舍不得还给人爹了,他妻子姬妾一堆,家里三个孩子了,都是儿子,很眼馋鳐儿,对穆寒道:“诶,不如咱们定个娃娃亲?我家三个小子任你选!”   穆寒脸色立马一变,劈手把闺女夺回来,做什么美梦呢这是?!   “不定。”   渠广死缠烂打,最后被穆寒揍了一顿,这才十分生气抱着鳐儿回了家。   回家后没几天,两个小的就周岁了。   周岁宴之前有一项非常重要的活动,抓周。   如今的小孩子,直到成年之前,最重要就三个日子,洗三,满月,还有周岁。   如无特殊情况,就这三个日子才会开宴请客的,然后就会一直到女的及笄男的冠礼了。   穆寒没能陪着孩子们出生,洗三和满月都错过了,他深以为憾,到了周岁时尤为重视,宴席菜品宾客名单一一过问拟定不说,连这抓周礼上东西都全是他亲自寻弄的,准备了好多。   早早就寻摸起来了。   旁的鳐儿不知道,但这个抓周物品她却是知道的,阿爹每找到一样东西,都会放进屋里的大箱子里头,每一样她和哥哥都见过,她还戳过玩过。   每当这个时候,韩菀就会收起来,“这个不能玩儿,抓周用的。”   鳐儿扁扁嘴巴,十分不高兴。   终于到了周岁这一天。   六月夏日炎炎,偌大的正厅铺了一张打磨细滑的象牙席,精巧的文房四宝,书籍,小弓小矢,没开刃的刀剑匕首,印章小算盘金称折扇脂粉钗环等等物事,铺满了整张席子。   来宾团团围住象牙席,两个穿着锦鲤报喜大红肚兜和短裤的白嫩娃娃被放在席子上,白生生胖乎乎,尤其那个小小女娃,胖着胳膊小腿莲藕般一节节,往席子中央一屁股坐下,眼睛乌溜溜的机灵可爱极了。   众人哄堂大笑。   两个小的也不怕生,坐得稳稳的。   韩菀笑道:“好了,一人选一样,选自己喜欢的哈。”   犬儿最听阿娘的话,用力点点小脑袋,左瞅右瞅,然后选了韩菀放在席上的印章。   这个他认识,他见阿娘用过很多次。   笑出米粒牙,伸手把印章递给母亲,扑进母亲的怀里。   韩菀疼爱极了,握着儿子塞进她手里的玉印,亲了亲他的小脸蛋,抱他起来。   侧头再看鳐儿,这小丫头不得了了。   鳐儿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很快就认了出来,这就是阿爹藏在箱子里面的东西。   她急了,因为围着的人很多,听见阿娘让她拿,她自动过滤掉一样,腾腾腾把东西都推在一起,然后一屁股坐在边上,一件件往怀里搂。   她人小,搂不了这么多,一开始不停往下掉,然后她就聪明了,专挑眼熟和喜欢的,抱了十几二十件,这才意犹未尽,仰脸冲爹娘舅舅外祖母,“啊!”   她选好了。   厅内从刚才起就不停嗤嗤嗤,这会静了一阵,哄堂大笑,笑声险些震翻屋顶。   张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拍着穆寒肩膀:“不得了,你这闺女可厉害了!”   穆寒也失笑,他半蹲下来,柔声对小胖丫说:“鳐儿乖哈,咱们就要一样好不好?”   可不能这样,这抓周可是一礼,有寓意的。   但鳐儿不乐意,好说歹说,爹娘舅舅外祖母轮番上场,她就是摇头,紧紧抱着怀里的东西,谁伸手拿她就嚎。   她嗓门又大,一哭起来呼天抢地,最后没办法,今天是好日子,总不能闹哭孩子,还是孙氏说:“算了,算了,百无禁忌,就让她拿着罢。”   礼官最后笑着唱:“小女郎海纳百川!”   众人哈哈大笑。   韩菀扶额。   ……   事实证明,鳐儿还是个十分有毅力的孩子。   当然,上述说法是穆寒的。   要韩菀说的话,这小丫头护食护玩,脾气贼大,都不知随了谁。   热热闹闹一整天,到入夜时分才陆续送走宾客,梳洗过后回到房中,发现这小丫头居然还抱着怀里东西。   乳母说,她抱累了放下来,但自己圈着,不许人碰,一听见母亲回来,又迅速搂起来,鳐儿警惕看着韩菀。   韩菀好气又好笑:“行,那你抱着不睡觉了,你一睡觉啊,我就全拿走了。”   鳐儿急了,她当真了,使劲抱着,不肯睡觉。   但她又十分困,哥哥被母亲哄睡了,她也被阿爹抱到小床上,她盘着小腿坐着,头一点一点打瞌睡,又努力揉眼睛,就是不肯睡。   穆寒抚她发顶:“乖,鳐儿睡了好不好?”   鳐儿使劲摇头,用眼睛瞄阿娘。   韩菀才不惯她,这一家子都是惯孩子的,她注定得当个严母了。   最后还是穆寒,穆寒想了想,去书房取了一个小箱子来,帮她一件件放好了,挂上锁。   小箱子放在她枕伴,钥匙挂在她的小胖手腕上,小丫头这才露出笑脸,肯乖乖睡觉了。   睡觉前,鳐儿格外乖巧,亲亲她的爹,软软:“阿爹~”   “嗯,阿爹给你看着,乖乖睡啊。”   穆寒给闺女掖掖被子,压实被角,里头的小丫头却不安分起来,他正要哄她,谁知她小身子一翻,把一个圆圆的东西塞到他手里。   穆寒低头一看,却是一颗婴儿拳头大的明珠。   这个鳐儿最喜欢,第一个就抓起它,她刚才把这个藏在被子里没放进箱,然后悄悄给阿爹。   给完明珠,鳐儿冲阿爹一笑,露出米粒牙,可爱极了,她小身子翻回去,闭上眼睛。   小孩子睡得快,才闭上眼睛,她就睡过去了。   穆寒低头看了手里的珠子一眼,微笑揣进怀里。   烛光晕黄,照在小床。   日间那张灵动活泼的小脸变得恬静,柔软的乌发,淡青的眉,小手小脚舒展,粉色的小嘴巴微微张着,十分乖巧。   穆寒坐在小床边,给她掖了掖被子。   这是他的孩子,他恨不得把全天底下最好的东西都给了他们,好教她永远快乐无忧。   养儿方知父母恩,穆寒终于很深切体会到,当初他和韩菀在一起时,孙氏的心情。   坐了好一会儿,他才轻手轻脚站起身。   韩菀倚在内室门边,温热宽厚的怀抱拥住了她,穆寒低头在她发顶印下一吻。   韩菀往里头望一眼,摇头嗔他:“当心惯坏了她,以后啊,可有得头疼。”   穆寒柔声说:“她还小,等大些再教便是了。”   韩菀轻笑,斜他一眼,波光流转:“行,那我可记着了啊。”   她咬了他胸膛一下,“以后有烂摊子,都归你收拾。”   “好,都归我。”   穆寒肌肉绷了绷,抱起她,往另一边的内寝行去。   作者有话要说:   超级肥肥的一章!给你们一个超大的么么啾!!(づ ̄3 ̄)づ   哈哈哈哈,明天见啦宝宝们~   最后还要感谢“编辑空白”扔的地雷,笔芯!! 第131章   【甜甜生活日常④】   堂前廊榭见朝暮,花开花落燕归来。   养儿乐趣多,但烦恼也不少,在韩菀的预见中,很快进入了上房揭瓦阶段。   自打会跑会跳,院中园子的花草就遭了殃,被好奇心重的鳐儿撸了个遍,那衣裳和手心经常染得红一块紫一块,小鞋子都不知道跑丢了多少双。   再到大些,开始和同龄小伙伴玩耍了,韩菀更头疼,整天不知是揭了哪家的瓦,还是霍霍谁家的东西,呼朋引伴,呼啸来去。   还经常打架。   小孩子们在一起每天吵吵闹闹,一言不合动拳头那更是常有的事。鳐儿虽年纪小,但根骨随了爹,力气很大,经常能打赢比她还要大一两岁的男孩子。   韩菀头疼得很,她怀疑自己给两孩子生错性别了。儿子斯斯文文十分乖巧,不爱打架。闺女就顽皮捣蛋拳打脚踢,每隔些日子就要干一架,看着人又掐又咬偶见脸肿鼻青的孩子,韩菀扶额。   回家责问她,她居然还振振有词,说对方也打她了,只是她更厉害而已,还手指点点说身上哪些地方被打过,但没关系,对方挨得更多。   好气又好笑,狠狠教训一通,大约能安分一阵子,可惜不长,这小丫头没多久肯定再犯。   每当她生气的时候,穆寒给闺女说话,说,女孩子厉害些也是好的。   韩菀横他一眼,没好气:“你闺女不是厉害些,她是很厉害,你就惯着吧!”   早晚她要好好教训这小丫头一顿,看把她给能的!   但其实惯鳐儿还不止穆寒,家里家外都有人惯着她。   鳐儿打遍同龄小伙伴无敌手,之后,她还把太子丹的九公子给打了。   跟着孙氏去赴太子妃的春宴,然后不知怎么吵吵起来了,她一拳准确揍在人小公子鼻子上,登时两管鼻血横流。   天啊。   韩菀给气得,赶紧和穆寒往东宫赶去,去给太子丹请罪。   太子丹反而说:“没事没事,小孩子吵闹罢了,九儿也无事,你别很骂她了。”   把攥着小拳头站在他身后偷瞄母亲的鳐儿拉出来,摸摸她的小脑袋,还给小丫头说情。   太子丹儿子十好几个,女儿一个都无,他本人很喜欢鳐儿,太子妃也喜欢她。   本来两口子想认鳐儿当干闺女的,但想想日后或许还有其他可能也不定,于是这才按下。   说来,这信京下一代十分阳盛阴衰,各家生的都是男孩子,女孩子很少,尤其是嫡出的。同龄的唯有吕骁家的小闺女,但吕家丫头生时难产,在母亲肚子捂了一下,有些体弱多病,并不敢叫她多见风跑跳。   鳐儿没有小姐妹,天天和男孩子们混在一起玩耍,也难怪越来越野。   圈子里头的人家,大家都稀罕她,闯了祸,韩菀还没说教训,人家就反过来劝她消气了。   韩菀早就想找个机会狠狠教训这丫头一通了,好掰掰她性子,面上应了太子丹,只一上辎车,脸就板起来。   回到家中,为防舅舅外祖母来说情,韩菀命辎车绕侧门而入,直接把两个孩子带回东院。   “你说说,错在哪儿了?”   在上首坐下,鳐儿站在她跟前,她严厉问:“为什么要打人?”   “连太子殿下家的小公子都给打了,还有谁你是不敢打的,啊?”   鳐儿攥着小拳头,涨红脸:“他拿了我的鼓,还不还我!”   “这是娘娘给我的,又不是给他!”   底下供上的东西里,太子妃看见一个牧人皮鼓,描金绣彩十分精巧,还有机括,拨动铜舌那牧人就会自个敲鼓,非常有趣。   太子妃小儿子都七岁了,不玩这个,她特地留起来给鳐儿。   鳐儿非常喜欢,但谁知去一次更衣,回来却见那牧人皮鼓到了九公子手里去了,她上去讨要,对方还不还她。   于是,鳐儿就把皮鼓抢回来还顺便把人揍了。   鳐儿认为自己没错,倔强站着,挨骂也梗着脖子不肯认错。   穆寒心疼,但窥了眼妻子脸色,也不敢说情。   鳐儿大声说:“阿娘答应太子伯伯说不很骂我的,阿娘骗人!”   韩菀被她气笑了,“那你是不是还找你太子伯伯告状去啊?”   “行啊,那你去你太子伯伯家住罢,反正你都不听阿娘的话。”   鳐儿抿着小嘴,“我不去!”   “阿爹不让我去,外祖母和舅舅也不让我去!”   这小丫头,还挺明白挺有逻辑的哈!   韩菀气得,懒得和她废话,直接把小丫头抓过来,啪啪打了一顿屁股。   “写五百张大字,什么时候写完了,什么时候才能再出门。”   “下回再犯,就加倍!”   小胖丫终于哭唧唧了,捂着火辣辣的小屁屁,还有厚厚一大叠的素帛。   鳐儿活泼好动,静不下来,平时最不爱练字了。自从半年前开蒙以来,做功课就是她最苦大仇深的时候。哥哥写的字已能辨清横撇竖捺了,她还是狗爬的一团黑糊糊。   正好练一练,两不耽误。   鳐儿十分委屈,但她忍着没再掉眼泪,因为哥哥哄了她,哥哥还给她说,这回是有人坑她,改天他给她复仇。   相比起鳐儿的一言不合提拳头,她哥哥精明多了,母亲生气他没在母亲气头上求情,过后悄悄问了罗阿叔,问那日是怎么一回事。   罗启调到小主人们身边,这回也是跟着去了,许多事情小孩子不知道,但大人不一样。   九公子生母早逝,在时也不算十分得宠,虽太子丹会留意后院太子妃也不是容不下孩子的,该有的也不缺,但到底没娘,这九公子平时就不会冒头挑事。   鳐儿向他讨要皮鼓时,犬儿注意九公子说过一句,这是娘娘赏他的。   肯定是什么地方出了岔子。   犬儿谁也没找,私下直接问了罗启。   这件事情,其实东宫那边已查清楚了,是一个寥姓侧妃的娘家侄子,借鳐儿和九公子给太子妃挖的坑,当天就处置了,这寥侧妃被禁足,至于寥家两个小兄弟年纪小,就让寥家自行惩戒。   罗启很快打听清楚了,告诉了大公子。   犬儿大名韩瑜,他当下没做什么,等这件事情过去了二月之后,鳐儿的大字早就罚完了,连新祸都闯了两回了,这才带着妹妹悄悄命人安排,把寥家兄弟坑掉进茅坑。   当时是在京郊游猎,茅坑也算难得一见了,寥家小兄弟被捞起来的时候,小伙伴们笑疯了。   寥家小兄弟直到现在都没敢出门,羞愤的。   韩菀听完都不知说什么才好。   这安排简单但还挺妙的,没露马脚,谁也不知道,还是罗启事后悄悄告诉她的。   诶。   本来以为儿子是个斯文乖巧的,但其实是个小腹黑。   韩菀很心累,挥挥手,不管了,不想管,她这两孩子太能了。   郁闷之下,她索性撒手,那这两个小家伙扔家里,和穆寒郊游去了。   ……   蓝天白云,秋高气爽。   背靠穆寒宽阔结实的胸膛,纵马在金黄色的原野而过。   韩菀不是个光守着孩子过日子的人。   孩子很重要,自己也重要,不能因为孩子就没了自己的生活。   韩菀事业家庭两不误,待孩子们过了周岁后,她时不时就会和穆寒两人短游独处,这信京近郊,留遍了两人的足迹和笑声。   马蹄沓沓,天清气朗,两人屏退了近卫亲兵,穆寒给她捕了鱼,烤得两面金黄焦香扑鼻。   野餐过后,两人牵着马,手拉手沿着大河缓行。   夕阳无限,河面粼粼金色。   身边的穆寒正找机会给闺女说情,她踮脚重重亲了他唇一下,笑着跑开了,“今儿不许说那两个小家伙!”   穆寒也不禁笑了,放开缰绳,追了上去。   ……   生活美好而安宁。   在两个小家伙四岁那年,韩菀带着孩子一家人回了一趟东阳。   东阳侯府已彻底修筑完工了。   因着韩菀想复建东阳君府,故而速度慢了些,足足花了五年的时间,终于完成了。   道路,山岭,君府,祖陵,族人聚居地,一切的一切,都和从前一模一样。   辎车渐行渐近时,仿佛交错了时光。   孙氏撩起车帘,渐渐直起了身。   她下了车,愣愣看着记忆中宏伟低奢的府邸,忍了又忍,终还是淌下了两行泪。   犬儿和鳐儿小跑上前,一边一个抱着外祖母的腿,“外祖母!”   “外祖母不哭!”   孙氏忍住眼泪,伸手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发顶,“嗯,外祖母没哭,是风沙迷了眼睛呢。”   重新踏入这座府邸,孙氏情绪复杂汹涌。   她在这里嫁人,生子,和夫婿举案齐眉,相爱相许。   这座府邸,实在留下太多太多的美好记忆。   孙氏也下定了决心。   韩家人在侯府住了一个月,才启程准备回京,临行前,孙氏把儿女女婿和孙子孙女都叫到屋中来。   她说她不走了,她想留下来。   韩菀大惊失色,和穆寒韩琮三人立即跪了下来,孙氏却笑道:“你们回罢,阿娘留在此处陪你们阿爹。”   他一个人孤零零了许久,她想留下来陪他。   她儿子这几年无病无灾,女儿女婿夫妻和睦,孙子孙女渐渐长成,已算立住了。   孙氏没有了挂心的事,往后的日子,她希望能陪伴夫君。   韩菀失语。   她明白了母亲的心意。   虽心里不肯,但也说不出一个不字。   韩琮跪地:“阿娘,我也留下来陪你!”   孙氏抚摸着他的脸,“你个傻孩子,留下作甚。”   侯府冷冷清清,颐养天年可以,年轻人不适合,还是往信京去好,“你那善堂的病患,可是不管了?”   孙氏拍拍他的手,“又不是不能回去,我住几年,腻了就过去,你们也常常回来看我。”   韩琮这才没再吭声。   孙氏又看韩菀和穆寒,目光落在穆寒身上,这个一开始她最厌憎不喜的人,最后用事实证明了他足可以托付终身。   午后的阳光从窗纱中滤进来,半室明亮。   孙氏执起韩菀的手,将它交到穆寒的手中,“你要好好照顾她。”   穆寒有些激动,他重重磕了一个头,“是!”   ……   最后,孩子们还是没能拗过孙氏,只好让她留下来了。   为此,韩菀他们延后了十天才回京。   本来是有些闷闷不乐,但见孙氏每日精神奕奕,沿着院墙园子满目眷恋,她也渐渐释怀了。   既是母亲的选择,那他们应当尊重,反正孙氏年纪还不算大,等以后慢慢劝就是了。   心事一去,心情便轻快起来了。   这几日,韩菀和穆寒也带着孩子们转遍了整个府邸。   临行前一夜,韩菀忽想起她和穆寒少时再见的武坊,于是就踏着月色过了去。   高高的院墙,偌大的庭院,一排排大通房前,黄褐色的泥地捶得结结实实。   角落侧门前的那颗大槐树还在,树身仍残余焦黑,但大火并没彻底将它焚毁,春风一吹便抽出新芽,好几年过去了,已重新变得郁郁葱葱。   那个午后,年幼的她偷偷从大槐树后探出头来,那个功底扎实的小少年一眼就看见她,心狂跳一乱,险些踏错了步。   两人同时忆起,不禁对视一眼,泛起微笑。   孩子们在奔跑,步声笑声。   如水的月光,银白而皎洁,无垠的苍穹上漫天璀璨繁星,坠入落在她一双美丽的眼眸中。   秋风掠过,她衣袂翻飞,青丝撩动。   穆寒慢慢低下头,轻轻吻住她的唇。   谢谢你。   ……   穆寒从没想过,自己能拥有今日的幸福。   谢谢她。   谢谢她给予他她的爱,谢谢她给予他的一切,谢谢她让他拥有了从不敢想象的幸福。   他知道她不需要他的感谢,他也不仅仅只有感谢。   可言语太过贫瘠,他实在无法清晰表达明白内心的感受,千言万语,最后汇聚成了这三个字。   和这虔诚的一吻。   ……   风吹起靛蓝色的帐缦,偌大的宗祠烛光明亮。   孙氏凝视着阶梯神座最底下中间的那个灵位,她轻轻抚着,告诉他:“儿孙都好,你放心罢。”   孩子们还年轻,有自己的生活,不能常回来。   以后她陪着他。   她微笑,“你说好不好?”   没有人应声。   一阵风蓦吹过,重重垂幔扬起起来,两排烛火在闪烁,光晕轻轻摇动过后,又恢复了安静。   作者有话要说:   甜甜+包子篇就到这里了!至于再后面的番.外,不定期更新,也可能会写好再一口气发,反正开新文之前会全部更完的!(*^▽^*)   (阿秀会先把文章改成完结状态,番外到时照常发的。)   至于新文,预计下月下旬,或者元旦前后开哈!!   感谢宝宝们三个多月来的陪伴,爱你们!!!我们新文见啦~~(/≧▽≦)/   最后的最后,再推一下阿秀接档文《穿成修仙文一号女配↓》,宝宝们戳专栏见~   他是剑宗第一宗主,冷峻,无情,却为她断剑生爱,几死无悔。   他是魔域新主,睥睨伫立,高高在上,却为她断胸折骨,痴恋成狂。   他是九华宗天骄,白衣,无双,却为她叛出师门,坠入鬼道。   还有他,他,他,……   苏云发现自己穿越了,她穿进了上述这一本爽炸天的大女主修仙文。   可惜的是,她没有穿成女主,而是穿成那个不断和女主别苗头,不断想抢女主男人,一直在作死,从来不间断,最后肉身被轰成渣渣,神魂俱灭,天地间再不留一点碎屑的女配。   一号女配。   苏云:“……”   ……   面甜心黑道系少女逆风翻盘   在这个文里,苏云定婚多年的未婚夫最后会移情别恋,为了救女主将她推进万丈魔渊。   亲哥会为女主众叛亲离,当着女主的面一剑刺进她的心窝。   [纠正剧情系统]告诉她:他们都在走剧情,你也得走剧情,如果你选择走完剧情,下辈子就会像女主一样气运加身,否则的话——五雷轰顶万劫不复,你相信吗?   苏云:“真的吗?我不信。”   蒙谁呢,这辈子都魂飞魄散,还能有下辈子?   小孩子才选,她两个都要!   笔芯笔芯!宝宝们,我们后面番.外和新文见啦!o(* ̄▽ ̄*)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