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浮锦(双重生)》 作者:落日蔷薇 作品简评: 男女主双重生文。宋星遥前世死于宫变箭杀,一直认定是因林宴下令杀她。夫妻七年,恩爱消磨,她带着对过往的恐惧和对林宴的误解归来,开始全新人生。只有前路掌握在自己手中,她才永远不必受制于人。而在这段艰难的成长中,当年真相、林宴身世等等都一一浮出水面,二人渐渐消除误会,林宴成为宋星遥引路明灯,二人同袍,终助女帝登基。这是个女主成长文,从惧怕死亡的普通重生者,一步一步成长为可手握战刀,可放眼天下的宋星遥,其间剧情一波三折,背景宏大,人物形象丰满,读来引人入胜。 ============ 第1章 归来   大雨将下未下,长安弥漫着沉闷气息,漆黑天际不时有银电窜过,轰隆雷声随着电光由远及近,炸得人心发怵的同时也在暗骂——这憋闷的雷雨,到底几时才能下来?   似乎只有大雨倾盆落下,才能消解整个城市难安的烦闷。   风声渐大,树影婆娑乱舞,豆大的雨滴砸在瓦片上,转眼由最初稀落的脆响化成密如鼓点的雨声,和着风雷,轰隆隆地笼罩整个京城。   倾盆大雨终于落下。   宋星遥被人堵着嘴,反绑双手扔上马背。身上被淋得湿透,胃挤在马鞍上,她被颠得阵阵作呕。天太黑,四周影影绰绰分辨不清是何地,直到她像货物般被人从马上扯落,她才依稀透过被雨水模糊的双眸认清——这是被人绑进了大明宫。   作为当朝宠妃的嫂嫂,她进过大明宫觐见贵人,知道沐浴阳光的皇城有多华丽雄伟,可到这雨夜里,宫城却忽然像个阴森的城池,宫灯飘摇在风雨中,似无数窥探的急欲吞噬人的血色眼眸,死死盯着猎物般的她。她开不了口,也无法反抗,甚至不知出了何事,就被推进正前方宫殿旁的配殿内。   就着湿衣蜷在地上,宋星遥身体止不住颤抖,心知这些人闯入林府将她绑进宫中绝非求财劫色,亦非寻仇。他们没给她说话的机会,她问不出原因,就这么不明不白被关在这里。   她浑噩缩着,窗外蛇电一道接一道闪过,风雨声中伴着匆促的脚步声,每一种声响都足以让人心惊胆颤。不知多久,终于有脚步停在门外。门被打开,宫灯晃花习惯黑暗的眼,宋星遥被人从地上拖起,她仍旧被堵着嘴,只能从身边两个人的衣裳辨认出,那是大明宫的宦官。   她被他们驱赶到亮如白昼的大殿前,又被人揪着发拖上石阶,才终于看到原因。   雨还在下,风小了一点,宫殿已被黑压压的大军包围,触目所及皆是肃杀。宋星遥被人钳制着,颈间架上利剑,说不得话也不敢动弹,只能看,只能听。所幸她眼力不错,一眼就看到被簇拥在前的林宴,与站在他身边的年仅十二岁的皇子赵睿安。   有人从大殿内出来,站在她身后隔空喊话,声音像雨一样在风里打着颤:“林宴,可看清这是何人?你若想救她,就速命禁军退下!”   她认出喊话的人是三皇子赵睿崇。刹时间,她什么都明白了,眼前是场宫闱厮杀。   圣人急病,储君未立,帝京各路人马蠢蠢欲动,以三皇子为最。然而明争暗斗数场,最终都成全了年幼的十五皇子。林宴为了扶他登宝,逼宫圣人病卧的中和殿。   而十五皇子的记名母妃,正是入宫不过五载的宸妃,林宴的妹妹——林晚。   为了林晚那一句“天下女子的至尊之位”,林宴果真倾尽所有。   宋星遥觉得有些可笑,夫妻七载,如今细细琢磨,倒像是自欺欺人的幌子。明明她才是林宴明媒正娶共度余生的妻子,在他心中却远远不及林晚这个妹妹。如今他们所图谋的一切近在眼前,林宴又怎会受此要挟?三皇子以她为质,怕也是狗急跳墙,被逼上绝路。   林宴似乎说了什么,可惊雷砸落,盖去他的声音,宋星遥什么都没听到,她如今只盼着他能顾念这七载夫妻情份,别用她的性命做林晚的垫脚石。倾盆大雨里,她隐约看到他抬手缓缓落下,她不明白那手势所代表的意思,眼里只有他身后那一排引弓的弩、手。   远处对准大殿的刀枪箭戟都随着他的手势逐渐落下,林宴似乎有妥协的迹象,宋星遥却忽然想起自己这荒谬的一生。是的,一生,仿佛人死以前脑中走马观花浮现的一辈子。她察觉到了杀气,死亡没有给她任何反抗的机会,忽然逼到眼前。   一支羽箭迅如电光,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势,自林宴身后站的人手中射出,倏尔没入宋星遥心口。   这一箭准头极好,宋星遥没有感受太多痛苦,她失却力气缓缓瘫软,钳制她的人将她这已然无用的棋子甩开。她滚落石阶,倒在倾盆大雨中,耳畔传来兵荒马乱的声音,没有人再管她这个弃子。   她要死了,气息渐止,已经无从再回忆这一生种种,父母长辈,手足姐妹,都渐遥远,她却在阖眼那一刻荒唐地想起那张和离书——那张两天前他离府之时,她希望他点头的和离书。   他没同意,只说,再等等,再等一等,很快就能了结。   她已经等了他十年,从十五岁对林宴一眼倾心,满京城追着他跑了三年终嫁他为妇,又用七年时间学着当他妻子,可最终她只想求他和离。   他还想要她等什么?   她没有答案,也不愿意知道答案,更没时间去等。阖眼前的最后一幕,只定格在飞奔而来的人身上。   林宴那双丹凤眼,不论沾染再多阴晦腌脏,依旧清亮照人——真是可恨!   宋星遥没什么要和他说的,除了至死仍念念不忘的:“和……离……”   这是她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别无其他。   翌日,骤雨初晴,大明宫如洗。   大安朝元弘十八年,三皇子赵睿崇弑君纂位,被俘于中和殿外,高宗赵载年崩逝,十五皇子赵睿安登基为帝,宸妃林晚尊封皇太后,携年仅十二岁的幼帝听政含元殿,与林宴共同辅政。   林氏一门荣显无双。   ————   轰隆——   惊蛰的炸雷紧随蛇电之后,震醒四野蛰伏的虫兽。东都洛阳风雨大作,家家户户窗门紧闭,漆黑的夜无边无际,只有交错闪过的电光打在窗户纸上,吓得小儿夜啼不休,也吓得宋家六娘子抱着棉被蜷在床角,瑟瑟发抖。   床下站着愁眉紧锁的美妇人,着绿地襦裙,外罩半臂,是云鬓松挽、面未敷粉的家常打扮,正探手要抱少女,可指尖还未触及她,少女就往里又是一缩,抱着头不让人碰,妇人只能收回手,站在床榻前急得直跺脚。   “遥遥……是我……”孙氏眼里噙泪看着半疯半傻的女儿,心中一筹莫展。   十日之前宋家六娘子被两个堂兄带出玩耍时不慎摔伤,磕到脑袋,昏迷两日醒来后就成了这般谁人都不认,谁人也不让碰的疯颠模样。宋家把整个洛阳城能请的名医都请来看过,最后病急乱投医,连坊巷间行厌胜收魂的神婆都请进家中,敲敲打打闹了一阵,六娘子依旧没好,到如今已是第十天。   宋星遥蜷在床角,她的脑中混乱至极,像做了场漫长的噩梦。在此之前,她明明记得,自己是东都宋家嫡出的六娘子,年方十五正值天真烂漫,可似乎一夜之间,记忆如潮水般灌入脑中。   那噩梦分明就是她的一生。   她生于洛阳长于洛阳,没有去过帝京长安,可她却仿佛看到大明宫,看到长安的一百一十坊;她看到自己行走在长安坊巷之间,追逐着某个人的脚步,然后成亲、嫁人,成为那人妻子;她还看到自己的尸体倒在倾盆大雨里,胸口插着羽箭,一箭刺心连血都没流几滴。   那晚电闪雷鸣,就如惊蛰的这场瓢泼大雨。   十年的记忆汹涌而来,仿佛是另一个人的故事。她觉得自己像被鬼附了身,脑袋浑噩沉钝,可那“鬼”却又是她自己。   “六娘子。”孙氏身边的刘妈妈也试着唤了她一声,却换来她更加激烈的反抗。   宋星遥一掌拍开刘妈妈的手,粗着嗓道了句:“你别过来。”混乱的记忆中,刘妈妈已死,那眼前这位是人还是鬼?而她的生母孙氏也早已双鬓泛白一脸憔悴,如何是现在这般风韵犹存的面容?但还是不对,她明明记得,她今年十五,这里是洛阳,母亲依旧温柔,刘妈妈也还在……   错乱的记忆无法厘清,宋星遥头痛欲裂,只徒劳无功地把头埋进双膝间。   “这可如何是好?刘妈妈,您是积年的老妈妈,快想想办法。”孙氏红了眼,泪水夺眶而出。   刘妈妈也没有办法,只能跟着叹气,一边说些宽慰孙氏的话,待安抚了孙氏的情绪后才又道:“郎君接到京里的调令已经有段时日,为着六娘子的病耽误了不少时日,若再不上京赴任,怕是不妥。”   她口中的“郎君”,指的便是孙氏的夫君,六娘子的父亲,宋家长房郎君宋岳文。   “是要进京的,行李都打点好了,可遥遥现下这副模样,我如何带她入京?”提起这事,孙氏的愁眉锁的更深了。   蜷在床角的宋星遥却仿佛被那声“长安”刺中心弦,胸口骤然一疼,近乎本能地喊出:“我不去长安,我要留在洛阳。娘,我要留在洛阳。”   她依旧未能将混乱的记忆梳理清楚,但这并不妨碍她因为另一段记忆而对长安迸发的巨大抗拒。   她只知道,留在洛阳,远离长安,她便不会再遇见林宴。 第2章 月信(虫)   惊蛰的大雨刚过,天未放晴,阴郁的云色昭示着一轮雨期的开始,从洛阳到长安都将笼罩在绵绵细雨下。长路难行,但即使如此,宋岳文也不得不携妻带口冒雨赶赴长安。朝廷开春给他下了调令,他本要举家迁入长安,如今因为小女儿的伤耽搁数日,若再拖延恐遭降罪,是以不得不动身前往长安,将伤未痊愈的宋星遥留在洛阳老宅,交由老祖母看顾。   宋星遥休养几日,已能起身,今早亲自执伞将母亲送到宅门外。孙氏不舍女儿,眼眶通红地拉着她的手叮嘱不停,那厢行李俱已装点妥当,宋岳文见天色不早,过来催促妻子上路,只道:“又不是长别,你莫难过,待六娘养好身体,就让三郎回来接她入京与你团聚。”   宋岳文夫妻二人共有二女一子,宋星遥是家中幺女,上头还有一兄一姐,宋梦驰已先二人一步前往京城打点住所,他是长房独子,在家中同辈男丁中行三,故唤三郎。长姐宋星吟前年出嫁,夫家正好也是长安人士,这趟入京,本是一家五口人团聚之日,偏偏宋星遥这出了差子。   话已至此,孙氏不好再耽搁,拿绢帕拭拭眼返身上了马车。宋星遥仍撑伞站在原处,目送父母离去。   此去长安,她父亲身系振兴宋家门楣之责,被一家老小寄予厚望。   洛阳宋氏并非名门望族,祖上原是大字不识的兵户,不过当年宋老太爷,也就是宋星遥的曾祖父曾是大安朝太/祖皇帝身边专管饮食的伙夫,跟着他四下征战,替太/祖挡过一刀。后来天下大定,大安朝始建,太/祖皇帝论功行赏大犒三军,宋老太爷因那一刀受封为正五品的开国县子,食邑五百户。   不过老太爷心无大志,受封后很快便告老还乡,定居洛阳,做了个闲散子爵,于社稷再无建树,又因是异姓王爵,爵位轮到宋星遥她祖父继承时又降爵承袭成开国县男。不过好在她祖父有些远见,趁着自己在世,顶着末流爵位讨了朝廷荫封,给长子宋岳文谋了个洛阳折冲府军械库的司库差使支撑家门。   果然,宋星遥祖父过世之后,朝廷收回爵位,只留食邑三百户算是补偿,不过所幸宋岳文虽不擅与人交际,却对军械造器有些天赋,在军械库熬了数年改良过不少军械,均有奇效。去岁因着一张改良神机弩得了兵部尚书的青睐,开春他就收到京中调令,要调他入兵部司库。   这么算来,宋星遥勉强算个没落贵族小姐,但比起久居长安身处权贵中心的林家,宋家三代加起来的份量都不够与其相提并论,宋星遥完全不知自己是如何成为林家嫡长子——那个谪仙一样的男人的妻子的。记忆太过混乱,每每思及此事,她脑中总会闪过无数陌生面容,充斥着支离破碎的画面,她的头就如绷紧的弦,一触便断般刺疼难忍。   “头又疼了?”刘妈妈上前扶住她,又令丫鬟接去她手中油纸伞。   “我没事。”宋星遥深吸几口气,把脑中所思尽数抛开,唇角漾起笑意。   她现下情绪虽定,但每每有心想要捋清杂乱的记忆都会头疼难忍,如今只是找到个治标不治本的办法勉强控制:只要不回忆,头就不会疼,她也就还是十五岁的宋星遥。然而不想归不想,偶尔触景生情,记忆还会失控,就像刚才片刻间闪过的零星记忆,已刺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   不过不论如何,父母如今尚还平安,不像杂乱记忆所呈现的结局那般凄凉,这足已让她安慰。   ————   送走父母,宋星遥小跑回屋,蹬掉鞋子趴上床。对于自己不必去长安这事她长长松了口气,虽然舍不得父母兄长,也记挂长姐,但她对长安的忧惧却远胜前二者。   在床上趴了片刻,她忽又跳下床走到妆奁前,怔怔盯着铜镜里的人。   虽说卧床十多天,但镜中的自己看着倒还康健。额上的伤只剩浅淡的疤痕,除了脸色苍白些许,她的脸庞依旧还是少女的丰润盈泽,微微笑开时,唇边漾开两个梨涡,盛满喜悦。她捏捏脸颊,觉得脸上还是有些肉才撑得起来,十五岁的她并非羸弱女子,和记忆里枯瘦到近乎刻薄的女人更是大厢径庭。   脑海里似乎又有零星画面闯入,她忽然转身问道:“今天什么日子?”   正在收拾房间的婢女莺香“噗呲”一笑,回她:“三月初五呀,郎君他们启程去长安的日子,娘子你不是才刚送的他们?”   宋星遥慢慢起身走到窗前,伸手支开窗,望着楼下的小庭院默不作声。   三月初五,似乎是个很重要的日子。   那一日长安阳光正好,曲江池畔春色如宴,风光无限,初入长安的她在池畔遇着个人,被他迷了双眸。   可如今她身在洛阳,未踏长安,再无记忆里这场惊鸿一瞥的春日盛宴。   如果故事从开始就错过,没了这场相逢,那些在噩梦中看到的事大抵不会再发生吧。   此生,与君不逢。   ————   三月中旬,长安城淅淅沥沥了数日的雨水渐止,阳光难得探头,曲江池畔春光无限,长安百姓皆游兴大发纷至踏来,连人带景皆成为曲江池畔的一幅热闹宴春图。   一辆马车停在行道旁的树荫下,马车平平无奇,车窗挂着幅卷了一半的湘竹帘,隐约可见里面端坐的男人。   他似乎正在等人。   日头渐高,转眼已是正午。一匹马从远处奔来,停在车前,马背上跳下个佩剑侍卫,站在车窗前抱拳道:“公子,时辰不早,若再不赴宴,恐圣人降罪。”   车里男人不语,只将竹帘又拉起些,头往窗外微探,目光落向行道远处。   侍卫看得分明,疑惑问道:“公子,恕卑职多嘴,您已接连数日徘徊在此,可是要等哪家贵人?”   “罢了,我不曾等谁,回吧。”男人的声音与竹帘同时落下,他的面容隐匿帘后,只余一丝悦耳男音,隐约夹着半声叹息。   三月初五,该是他与她初遇之日,他依旧忆而来,却未逢旧人。守株待兔多日,她仍没出现。   看来这一世正有些未知的变故慢慢开启,搅乱本该了若指掌的未来。   侍卫闻言翻身上马,随行在马车一旁,不妨竹帘之后又传来男人声音:“徐安,派人查查宋家人为何还未抵京。”   “宋家人?”徐安疑惑——哪户宋家人?   “陪都开国县男宋家的长房宋岳文,开春兵部已出调令命其入库部出任主事一职,主管甲械,现在应该抵京才对。”男人难得解释得详细。   徐安恍然大悟,难怪他没听过宋家,原来不是长安人,可转念一想他又不免好奇:库部主事这芝麻绿豆大小的官,自家主子为何上了心?再者主子近日方才归京,开春之时他尚在终南山修行,又怎会对京中官员动向了若指掌,连兵部开春发的调令都清清楚,当真是手眼通天?   这些问题,他不能问,车内的人也不会给他答案。   马车渐渐远去,碾碎一路阳光。   ————   宋星遥又在老宅静养数日,精神渐佳,只是因着先前淘气受伤的事还被祖母禁足,已好些时日没踏出小园。今日宋四娘子生辰,她被特许过去贺寿。难得能出去,宋星遥一早就起来,换妥衣裳后坐在妆奁前由着莺香替自己梳头。   头发堪堪梳好,莺香正挑了几支珠钗出来让她选,宋星遥忽感小腹下头一阵急潮汹涌。她屁股坐不住了,忙捂住小腹,旋即意识到发生了何事:癸水来了。   这癸水来得毫无征兆,也不知几时发作的,待宋星遥站起,那热浪已濡湿裙裤。接下去屋中一阵人仰马翻,又是更衣,又是要水,闹腾半天宋星遥才泡进热汤沐浴。   温热的水漫过胸口,她的头被热气熏得暖融昏沉,双手入水在小腹处打圈揉着,仿佛是经年累月形成的习惯,用这样的动作来缓解身体上的某种痛楚。零星片段又闪过脑海,她忽然道:“不疼了?”   “什么?”莺香不解。   “月信不疼。”宋星遥下意识开口,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会提及这个。   莺香笑回:“娘子从小身体就壮实,自十三岁来天癸时起就未因月信而苦,比别家娘子幸运许多呢。”   世间女子多受月信之苦,每逢月信来潮,十有**总要受些苦楚,除开行动不便之外,腰腹酸涨疼痛者大有人在,但宋星遥的月信一直很顺利,从没因此疼过,甚至来潮之前一点征兆都没有,所以这回癸水迟到数日她也没有察觉。   宋星遥听了莺香之语,揉弄小腹的手不由一顿,脑中记起的却是另一番往事。许是因为热水的关系,她头疼得没那么明显,随之浮现的却是另一种痛苦。   腹痛如绞,宛如针刺,她蜷缩在榻疼到打滚,冷汗湿透重衣,寒意从骨头里蔓延出来,泛滥至四肢百骸,即便是三伏天屋里烧了炭火,也压不下那股冷意……那是她?   二十岁以后的她,每逢月信来潮,便要经受此苦,一年十二个月,月月痛苦。   可是为何呢?她明明身体康健,从无此困扰。   宋星遥没有答案,记忆忽然又开始错乱,脑中接连又闪过零星画面,头又开始疼,她不自觉垂首,双臂搭上浴桶边缘,手指用力抠进桶壁。   “娘子,怎么了?”莺香察觉她的异状,忙丢开木瓢,一边急道,一边伸手抚上她肩头。   宋星遥眯眼斜睇,瞧着女人纤白素手伸来,眼见要抚到自己光洁圆润的肩头上,她忽想起什么,倏地一把钳住那人手腕,狠狠一拽。莺香惊叫出声,险些被她拉进沐桶中。   她想起了一小节往事。   有人曾端来一碗又一碗药,骗她饮下。 第3章 清霄(虫)   腹中刀剐剑削的痛,宋星遥想起便浑身颤栗。   月信之痛,只有经历过的女人,才知道是何等滋味。   她嫁林宴为妻七年无所出,并非因她不能生养,而是府中有人不愿她生下林宴血脉,便在她饮食里悄悄下了避子之药。她虽不怨自己没给林宴生过一儿半女,事实上最终闹到和离,她甚至庆幸自己在林家了无牵挂,但是那避子药药性大寒,久服后不仅让人无法生养,还败坏她的身体,害得她每月受足刀剐针刺之痛,想来可恨至极。   但那药是谁下的?她的婆母?林宴的妹妹?亦或是林宴本人?   她却无法深究,她甚至不知自己为何嫁进林家——每每思及“林宴”此人,头便会剧痛不止。   “娘子也真是的,自个儿的小日子都记不清,昨个儿才换的衣裤,又该拿去洗了。”说话声打断宋星遥的思绪,她的另一个丫鬟燕檀正抱着脏污的亵裤与襦裙蹙眉抱怨。   莺香被宋星遥甩开后有些惴惴不安,闻言沉道:“身为娘子的贴身丫鬟,记着娘子的信期本是你我职责,如今忘了,是你我失职,你还好意思抱怨?”   “这怎能怨我?娘子伤重卧床,里里外外多少活,我哪顾得上?况且她的信期原不在这两天,日子推迟了。”燕檀不甘示弱地替自己分辨道。虽然都是宋星遥的贴身侍女,但亲疏差别,莺香比她更得主子欢心,故只负责宋星遥贴身事务,旁的杂务,譬如清洗脏污亵裤这类活计,外人做不得,也只能交给她。她昨天才洗了一桶宋星遥的贴身衣物,今日又要洗,自有些气恼。   宋星遥已经穿好衣裳,见二人斗嘴,劝了声:“行了,都别说了,我知道你们辛苦。”语毕她出了净房,倒也不急着去宋四娘那贺寿,歪倚在窗边的锦榻上,懒洋洋地望着两个丫鬟。   燕檀、莺香二人都是宋星遥十岁时孙氏亲自挑进府给她做贴身婢女的,跟随她的时间一样久,但平心而论,她更喜欢莺香。燕檀为人虽然机灵,可心眼小如尖针又伶牙俐齿,从不忍让,有时连她这主子都呛,平日在府里没少得罪人;莺香性子温和,处事周全稳妥,最合她的脾性,是以宋星遥难免偏心,私下里待莺香更亲厚,也正因此叫燕檀嫉妒吃味,平日没少与莺香拌嘴。   再加上莺香救过她的性命,她记得的——十二岁那年宋家走水,莺香为了救她出火场,险些丢了自己性命。   她一直觉得自己的偏宠有理,视莺香如心腹,不论有什么心事,都说予莺香知晓,莺香也从未叫她失望过,帮衬了她许多事。   所以,那一碗一碗由莺香端来的汤药,她才喝得毫无怀疑。   ————   即使宋星遥强迫自己不去思考,可记忆这东西太难控制,总会因为身边的人、发生的事亦或某个似曾相识的场景而被突然勾起,宋星遥无能为力。   一捧乌发自锦榻滑落。宋星遥没有沐发,但头发太长难免浸湿发尾。莺香已取来绞发的厚帕、篦梳、头油等物伺候宋星遥绞发。这些贴身的活计,宋星遥向来交给莺香,燕檀已经习惯,只碎碎念着从净房内抱出脏衣。   “外头天阴不能晾发,必要绞透才好。”莺香说话间走到榻畔。   宋星遥目光扫过莺香手腕——素白纤细的手腕上有几道红痕,是才刚被她抓的。旧事乍起惊心,她那一抓用了大力,把莺香的手腕抓伤。不过这丫头果然沉稳,并未声张,连伤都悄悄遮在袖中,毫无怨色。   “放下吧。刚才头疼忽发累你手伤,放你休浴一日,你去歇息,这些事交给燕檀。”宋星遥温声开口。   莺香手中动作停下,只道:“一点小伤,不妨事……”话未完便触及宋星遥的目光,心中陡然一凛,只觉她的眼乌沉如夜,再不是平日熟稔的亲近。   宋星遥没理她,只朝燕檀道:“燕檀,你来替我绞发。”   燕檀才收拾好脏衣,忽听又要她绞发,眼瞅这是大事小事都扔给自己的节奏,心中愈发不快,抬头刚想回嘴,忽撞见宋星遥不容置喙的眼神。她本非愚钝之辈,此时猛地清醒过来,也瞧出几分不对劲,忙前来夺过莺香手里帕子,堆笑趣道:“娘子就知道心疼莺香姐姐,什么时候也心疼心疼奴婢?”   她一边说,一边麻利地绞起宋星遥的发,又朝莺香递了个得意的眼神。宋星遥看得分明,只是笑笑并未再言,莺香便沉默地行礼退下。屋里剩宋星遥和燕檀两人,许是怕被莺香比下,燕檀用了十二分心思,绞了宋星遥的发后拿媲子轻轻梳透,最后又以指腹揉向宋星遥的太阳穴。   宋星遥被她按摩得十分舒坦,眉间渐渐松开,闭眼问她:“燕檀,你可知莺香家里都有哪些人?”   燕檀蹙眉忖道:“她没大提,只听好像有个寡母和弟弟,住在永通坊,不过……”说着她又想到什么,欲言又止地咬咬唇。宋星遥眼也未睁,续道:“不过什么?”   “奴婢不知当说不当说。”燕檀迟疑道,虽说总与莺香争宠,但背后道人长短却也是她不齿之事。   “她母亲嗜赌如命,家中可是欠下一屁股债?”宋星遥替她接了下去。   “娘子怎么知道?”燕檀睁大双眼,按说就算莺香和主子情分再深,这些乌糟事她也不会说给宋星遥听。   宋星遥自然知道,记忆已经对上。   按说这两个丫鬟都是死契,买的时候要断了与家里联系,但人心肉长,宋家并非专横霸道的主家,是以不曾苛求。燕檀因父母双亡,无人收养才被迫为婢,莺香家中却尚有一母一弟,迫于生计才将她卖作奴婢。因家境贫寒,莺香时常接济母亲弟弟。那时宋星遥尚觉她事母至孝,多有善待,及至入了长安带她嫁进林家,莺香母亲竟随之迁至长安。她母亲好赌成性,弟弟又体弱多病,最终成为别人拿捏莺香的棋子。   那应该是多年后发生的事,莺香被逼骗她饮下避子寒物,那东西虽未要她性命,却让她痛苦多年。只不过,到底是谁用莺香的母亲与弟弟拿捏莺香,逼莺香下药,宋星遥未及查明,莺香就被林宴带走,后不明不白地死在林家,到死都没给她一个交代。   想起“林宴”这个名字,宋星遥头又突突作疼,燕檀见她神情痛苦,知她头疾发作,忙道:“娘子可是又头疼?我扶你上床歇歇?”   宋星遥摇头,轻声吩咐:“燕檀,日后由你接手莺香的事。你再找个时间将我屋中各色物件清点一遍,有何缺漏悄悄禀我,不必声张。”   总是逃避也不是办法,还是要找个办法将记忆捋清才好,她不能留一个会害自己的人在身边。   ————   宋岳文一行人紧赶慢赶,才终于在三月下旬赶到长安。所幸长子宋梦驰已先一步入京打点,兵部又替他们安排好官舍,夫妻两倒未费多少周折。   宋梦驰眼见父亲已入职兵部,而自己年岁渐长也该谋个正事,故而开始为自己前程奔走。宋家本是军户,他自小习武,不好笔墨,本就打算从戎,如今举家迁到长安,他便将主意打到南衙十二卫上。但南衙十二卫可不好进,十二卫乃戍守长安的禁军,卫士遴选之严苛,除了靠个人能耐之外,还看出身,譬如与圣人密不可分的千牛卫,都要三品以上官员的子孙方可。   宋岳文虽已入职兵部,但官阶并不高,帮不了宋梦驰,宋梦驰只能靠自己——在长安呆了大半个月,他也结交不少同龄少年,打听到十二卫虽然门坎普遍高,不过若有熟人举荐,要求也会适当放宽,当然前提是他能力出众。   近日恰逢金吾卫遴选,他拿了封举荐信,打算去碰碰运气,看是否有机会参加,不想连卫衙大门都没进就被拦在门外,人家根本不认那举荐信,赶他离开。   “让我见见你们大人……我力气很大……”宋梦驰不肯死心,与守卫争辩起来。   衙内长官恰好送客出来遇见这一幕,守卫恐惊扰他们,忙将宋梦驰推开,一边上前行礼禀报。   那来客听完缘由后淡道:“难得年轻人有此热忱愿意保家卫国,即便不合规制,也不该打击。”   宋梦驰初听他口吻,只当他有些年纪,待瞧那人从阴影里走出后,不免诧异——对方模样甚佳,是个与自己年岁相当的少年郎,至多就大一两岁,但举手投足间的气势却已非莽撞少年可比了。   也不知那人是何身份,不过说了两句,便有人过来收下宋梦驰的引荐信,好声要他回去等消息。宋梦驰心知有这结果已经不错,也不再强求,交代几句后便要离开,转身却见帮自己说话那人已经出了卫衙,正独自走在墙根下,他想了想,几步追上那人,拱手向那人道谢。   那人回了一礼,眉间神色淡淡。   宋梦驰初入京城,正想多结交些朋友,道谢之后便跟在他身边聊起。说来也怪,这人看着神情寡淡,有些拒人千里的疏离,但对宋梦驰的热情却没半分不耐烦之意。聊了一大段路后,宋梦驰有心结交,便自报家门:“家父原是洛阳折冲府司库,近日才接朝廷调令入京。”   “可是举家入京?”那人便问道。   “不算举家,只有我随父母进京,我那幺妹没有跟来。”宋梦驰随口道。   那人“哦?”了一声。   “我妹妹上个月摔伤了头,醒后落下头疼的宿疾,不肯跟来长安,家父家母就让她暂留洛阳老宅将养。”宋梦驰便自动答道,语闭又问那人,“在下宋梦驰,字子奕,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那人脚步微顿,只答:“在下姓林,道号清霄。” 第4章 狸奴   转眼又过十多日,时已四月,洛阳牡丹渐次开放,宋府里养的几株牡丹也不例外。   宋家中馈原是长房孙氏主持,不过上月宋岳文携妻进京,这中馈就交到二房柳氏手里。柳氏初接掌家大任,有心讨好老夫人,便把牡丹都搬到老夫人的颐荣园里,又约来家中女眷齐聚颐荣园,一曰赏花,二曰孝敬。   园子不大,倒也别致,眼下叽叽喳喳挤满宋家几房女眷,自是热闹非常。春裳渐薄,佳人窈窕,穿梭在牡丹之间,便是画师笔下的牡丹仕女图。一时闹得乏了,都在凉亭里坐下,老夫人歪着头点名:“幺幺,把你阿兄的来信读读。”   幺幺是宋星遥乳名,因音和“遥”字,加之她在家中排行最末,所以长辈便爱唤她幺幺。   宋星遥笑着应了。她身体大好,除了头疼顽疾依旧无解外,已行动如常,正巧又收到宋梦驰家书,知道祖母挂念在长安的父母,便一并带了过来。其实报平安的家书宋岳文早就亲自写给老夫人,宋星遥收到的信,是她阿兄专门寄给她的。   年轻人的信到底和长辈不同,洋洋洒洒一大撂,写的都是长安趣事,格外生动。   “阿兄信上说,三月曲江风光无限,圣人都移驾曲江行宫赏春,上巳节的时候池畔更是丽影无双,无数的长安小娘子结伴出行,十分俊俏漂亮……”宋星遥一边看信一边正而八经道。   亭中顿时轰堂大笑。   “婆母,三郎这是想给您讨个长安孙媳妇呀。”宋星遥的二婶柳氏边给老夫人捏肩边打趣道。   “幺幺,你把你阿兄信上私语读出,小心他回来撕你的嘴!”四娘子作势要拧她的嘴。   宋星遥笑着避开她的手道:“我才不怕他,阿兄敢写,就不怕你们知晓!”   这话却是不假,宋家不是名门望族出身,家中规矩少,三房兄弟姊妹之间相处向来和睦,纵有些争吵,也都是儿女间的小打小闹,隔夜便好。宋星遥从小长于洛阳,习惯了这样的氛围,就像生于阳光的花朵,纵有七分聪明,也绝用不到阴私算计上。十五岁的她,天真到以为天下父母亲人都该与自家一般友爱,及至嫁进林家,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看着满堂笑颜,她有点恍神,很快又恢复,挥挥手让众人安静下来,又念起信来:“都别吵,听我继续。阿兄信上还说,他在长安结识了不少志同道合的少年朋友,其中有一位是长安城的大人物……”   众人的好奇心都被钓起,不约而同问道:“是谁?”   宋星遥翻了翻信纸,摇头:“信上没说,阿兄又卖关子!”   “那定是他吹牛皮!”五娘子对此嗤之以鼻。   宋星遥摇摇头,续道:“阿兄说那位大人物只用了一句话,就让南衙十六卫收下他的荐信,如今他已收到消息,正待遴选,咦……”   信看到这里,宋星遥怔住——不对,她记得宋梦驰初入京城苦无门路,在家为前程着实苦恼了好长一段时间。   亭中众人却已热烈讨论起来。   “南衙十六卫?十六卫选拔的人才可都非富即贵,三郎若能进十六卫可是件光宗耀祖的好事,前途不可限量!”宋老夫人一下坐直了身体,浑浊的眼眸里迸出光芒。   “幺幺,快看看,你阿兄是进哪个卫府!”宋家三婶也开了口。   “莫非是千牛卫?我可听说千牛卫的人皆出身贵胄且仪容之俊美,乃万中挑一,要是三郎进了千牛卫,那我们岂不是跟着沾光,能见见千牛卫的人……”四娘子双手托腮正满面遐思,却被三娘子敲醒。   宋三娘已经许定人家,看着秀丽稳重,闻言笑她:“快别发梦,你都说千牛卫的人出身贵胄,又是圣人近侍,咱们家世平平,三郎如何能进?”   这话说得实在,四娘子犹不死心:“万一呢?”一面又催宋星遥看信。   宋星遥听她们提及千牛卫,又有些恍神——“花钿绣服,衣绿执象”的千牛卫,确是万中挑一的人才,而那个人,又是这万中挑一的佼佼者,年方十七已是千牛备身,跟随圣人左右。   她又想起林宴,不过很快被四娘子催醒,便又道:“不是千牛卫,阿兄不够资格,他去的是金吾卫。”   “若能进金吾卫,也是祖宗庇佑了。”老夫人极是欣慰,又道,“只不知是哪位贵人帮了他,这事不论成或不成,都需让你父兄好好备礼感谢他。”   “晓得了,我回信时会叮嘱阿兄。”宋星遥点点头,看着信续道,“阿兄说,待他遴选过后会回洛阳一趟,届时带些友人同归,那位大人物也有兴趣来洛阳一游,到时候就能见着这位大人物的真颜了。”   南衙十六卫的遴选严苛,阿兄得了资格得先入卫府参加集训,集训后才是考核,过五关斩六将全都通过才能进金吾卫,蛮打蛮算也得三个月时间,要到今年七、八月份呢。   “到时你的身体也应恢复得差不多,也能随你阿兄去长安了,省得你母亲总是挂念。”宋老夫人轻点她的额头道。   宋星遥闻言挨到老夫人身边,额头轻蹭她衣袖,道:“幺幺舍不得阿婆。”   十五岁的天真时光是她深深眷恋的过往,只是她虽舍不得离开,却也深知父母兄姐都在长安,未来几年长安风云诡谲,为着自己的家人,她也必要去往长安。   既然非去不可,那就让她多做些准备吧。   ————   在宋老夫人身边说笑半天,宋星遥窥个空退出来,朝刘妈妈招招手,将她叫到自己身边,边走边说话。   “六娘子,你要查的事,老身已经查明。莺香老娘与弟弟确实在永通坊落脚。她弟弟久病缠身,常年服药,老娘是个寡妇,没什么营生本事就嘴皮子厉害,专爱出入后宅哄那些不出大门的年轻娘子买点女人家的事物,暗地里替人牵线搭桥诱骗她们,是个老……”刘妈妈知道她要问什么,不等她提就先悄悄地开了口,只是话说半截想到宋星遥尚待字闺中,市井污秽狸语不便多说,便忽然住嘴。   “是个专替纨绔无赖拉皮条的老虔婆?”宋星遥面不改色地接下刘妈妈的话。她想查莺香的底,但到底是外宅的事,她多有不便,便找刘妈妈帮忙。刘妈妈说的和她回忆出的事差不多,虽说记忆还未捋清,但并不妨碍她的认知。   嫁过大族,历经人事的她,哪里还有天真纯粹可言?她的心智又不是真的停在十五岁。   刘妈妈大感诧异,想问些什么,却听她若无其事地让自己继续,只得又道:“正如娘子所言,不过她这收入不稳定,又是个滥赌的妇人,但凡手中得些银钱,便要跑去赌坊,如今欠下一屁股债。家中生计和儿子的药钱,都靠莺香每月接济才勉强维持。莺香的月钱大半都送回家里,还时不时从府里拿些东西出去……”说到这,她又看宋星遥,“我瞧这孩子稳重老实,摊上这样的娘,也实在可怜。六娘子,你让老身打探这些,莫不是莺香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   宋星遥依旧没回答,只是挽着刘妈妈的手道:“刘妈妈,还要劳烦您再帮我打听打听,她娘最近常在哪户人家后宅走动。”   刘妈妈点头应下,一时间两人走到宋星遥的园子外,话题就此打住。宋星遥的两层绣楼原是她与长姐共住,长姐出嫁之后,这绣楼便剩她一人,倒十分清净。楼外是一小块花园,架着秋千,种着芭蕉,二楼是寝间,一楼是起居处兼绣房。   “六娘子院里这两只狸奴倒是养得越来越好了。”刘妈妈打眼就瞧见趴在屋檐上晒太阳的两只猫,不由笑夸道。   宋星遥请她进屋喝茶,闻言嘴角笑出梨涡来。她这园里养了两只猫,一只是正儿八经的金丝虎,一身金灿灿的橘斑,老虎似的威风,是姐姐出阁前养的,已经有八年时间,算是老猫了,如今给养得毛色光亮,又圆又胖,唤作金宝;另一只则是纯白的尺玉霄飞练,金瞳粉鼻,漂亮得扎眼,才到宋家一年时间左右,是宋梦驰去岁送她的生辰礼,千挑万选才找到这一只,唤作玄云。   这两只都是宋星遥的爱猫,随她陪入林家,后来金宝在林家寿终,可玄云却叫人毒死。她有心替玄云找出凶手,奈何猫在林家人眼中不过是个畜牲,没人拿它当回事,即便林宴出声,后来也只揪出个顶锅的小厮受罚,玄云的死也就不了了之。   如今能在家中再见金宝和玄云,宋星遥自是倍感亲切,得空便抱着猫可劲撸。   “六娘子!六娘子!”这厢两人正在聊猫,园子外头却忽跑进个小丫鬟来。   宋星遥转头一看,这是她二堂兄的丫鬟,她二堂兄宋梦磊今日并不在家。   “二公子打发人回来说……娘子娘家的三舅老爷来洛阳了。”小丫鬟气喘吁吁道。   宋星遥一怔,旋即大喜:“我小舅舅来了?他们现下在哪落脚?”   “刚下船呢,正巧被二公子撞上,说是包了瑞来客栈落脚,待安顿妥当再递帖子拜会咱们老夫人。”   宋星遥母亲孙氏的娘家也是军户出身,都和宋老太爷在太。祖皇帝帐里当过职,交情甚笃,江山大定后就回了祖藉温陵发展。温陵地处闽越沿海,贸易发达,孙家后人便做起航海贸易的营生,两代下来也积累了不少身家,有自己的商队与商船,又因洛阳与长安两地商贸发达,孙家人少不得将货物运抵两地转手,这一来二去与宋家多有联系,宋星遥父母的亲事,便因此而起。   这趟孙家商队抵达洛阳,包下整个瑞来客栈,必是出海刚归,肯定带了不少稀奇的玩意儿,再加上宋星遥这小舅舅孙藏年纪不大,和她正好谈得来,是她平素最亲近的长辈,现下得了消息,宋星遥那心激动得都要飞出院墙,恨不得立刻见到舅舅。   毕竟……那一世她随父母进京,并未在洛阳遇着孙藏。 第5章 繁育   没两日,孙藏果然往宋府递了拜帖,带着仆从抬了几箱礼前来拜见宋老夫人。两家是世交,孙藏年纪也才二十好几,宋老夫人从小看他长大,拿他当自家子侄看待,因此亲厚得很。孙藏在颐荣园里与宋老夫人热热闹闹说了半晌话,也没见自己那小外甥女过来,心里正犯嘀咕。老夫人一眼看穿,打趣了两句,索性让人带孙藏去见宋星遥。   “舅老爷这边请。”丫鬟领着孙藏走过月门进了宋星遥小园子,迎面正撞上从楼里出来的宋星遥。   宋星遥已经穿戴妥当,杏色窄袖衫外罩鹅黄半臂,下头系着条红蓝两色相间的十二幅交窬裙,臂弯挽了条蓝地披帛,一副着急忙慌要外出的模样。一见孙藏,她先是微怔,继而眨巴眨巴眼,大喜道:“小舅舅!”   孙藏压压耳朵:“瞎嚷嚷什么?马上就是及笄的大姑娘了,还这么不知稳重。”他嘴里虽然嫌弃,却也掩不住眼里喜悦,那厢宋星遥已经蹦哒到他身畔,眉眼俱弯道:“许久不见小舅舅,我想得慌。”   “也就一年时间而已。”孙藏闻言捋捋唇上八字胡,胡作老沉道,却是不知于宋星遥而言,自打嫁入林家已有五年时间不曾见过他了,她这声思念发自肺腑。   宋星遥笑笑,不作辩解,扯着他的袖子又往外跑。孙藏被她扯得莫名,只道:“我刚从你祖母那过来,你好歹请我喝口茶,这火急火燎的要拉我去哪?”   “当然是去瑞来客栈,看你的宝贝!”机会难得,宋星遥只想去瞧瞧他的商队。   ————   大安朝民风开放,女子行事不似前几朝那般保守,宋家又非名门世族,规矩不大,家中女儿想出门,只要不过分也没人拦着。宋星遥和祖母打过招呼,就带着燕檀随孙藏出了宋府。   孙藏的商队要在洛阳停个两三月找买家,所以包下了整个瑞来客线。瑞来客栈是回形的两层楼,里头还有个小园子,能住百来号人,在洛阳也算挺有名的客栈,孙藏一来就包下整间客栈,足见这几年出海行商,兜里银两赚足。宋星遥这舅舅年纪不大却已跑商多年,手底下这支商队经多年发展已有近百人规模,商队里除了各地商贩外,也不乏远来大安的异域人士,置办的货物也千奇百怪,她跟着看看都涨见识。   抱着这目的,宋星遥进了瑞来客栈眼睛就没停下过。客栈里现下都是商队的人,忙进忙出的,好些都是身着汉装的异域人,看到孙藏都驻足打招呼,恭恭敬敬唤他一声“三爷”。就这几句话的功夫,楼梯上又下来两个标致的女人,在孙藏面前行礼,看那衣着像是新罗人,宋星遥拿手肘撞撞孙藏,小声道:“小舅舅,新罗婢啊?我小舅妈知道不?你不怕她……”话没说完就被孙藏敲了个爆栗。   新罗婢脾气温驯,既为奴婢也为寝侍,是时下高门富户时兴豢养的解语花。   “瞎说什么?商队里其他人养的,你别在你舅妈跟前胡说八道。”孙藏马上澄清,他成婚五年,妻子是青梅竹马的表妹,去岁刚添了第二个孩子,家里没有妾室。   宋星遥笑着闭嘴,那厢又有人过来给孙藏禀事。来人是个面黑发卷、身强体壮的昆仑奴,说着流利的官话,看到宋星遥好奇的目光便回她个友善的笑,露出一口大白牙。孙藏待他禀完话倒是正儿八经地给她介绍了这人,这人汉名长福,是孙藏的得力助手,商队的大管家。   “给六娘子请安。”长福行礼,弯下腰也抵宋星遥大半个人高。   宋星遥动了一念,等长福走开,才朝孙藏道:“小舅舅,你也帮我找个昆仑奴吧?”   孙藏眉头顿蹙:“你个女孩子,要什么昆仑奴?”   “就因为我是个女孩子,过几月又要去长安,有个身强力壮的昆仑奴做护卫才安全。”宋星遥已有主意。横竖莺香不能久留,这昆仑奴身强力壮又吃苦耐劳,未来去了长安不啻是个好帮手。   孙藏正想拒绝,却听内堂传出阵噼哩叭啦的响动,布帘子忽然一动,底下窜出个黑影来,飞快窜到横梁上,后头又急眉赤眼地追出个三十来岁的男人,穿着翻领胡服,用雷大的嗓门吼着:“小畜生,快给老子下来!”   宋星遥定睛一看,却见那横梁上威风凛凛站了只猫,纯黑四时好,一对眼眸幽幽泛金,正居高临下看着众人。   孙藏一捏眉心,头疼道:“又来了!”   ————   时下豢猫成风,尤以洛阳与长安的贵女圈为最,甚至兴起猫宴,贵人们除了攀比衣裳首饰还比猫,谁家的猫漂亮,那都是长脸的事,因此出现了不少贩猫为生的商人。然而猫虽常见,但性子野,并不亲人,要想得到一只品相好、脾气佳的猫并不容易,那价格也是天差地别。孙藏商队里这一位人唤雷九哥的商贩,登州人士,祖上三代都以驯宠为生,雷九则专精猫宠繁育,这趟跟着孙藏进京,正因洛阳长安二都兴猫,故而想替手里的猫儿寻个好主,卖个好价。   那只黑猫上窜下跳,一番围追堵截才总算逮住。由于怕吵到其他人,瑞来客栈后园的雅间就都给了雷九和他的那些猫儿。雷九抱着猫骂骂咧咧进了后园,孙藏也带着宋星遥跟了进去。一进后园的雅房,宋星遥就看呆了。   她从没见过这么多只猫。   雅间里堆叠着松木笼子,笼中放着水盆食盆与砂盆,一笼一猫分而豢之,成猫大多懒洋洋趴着不为外界声响所动,幼猫则大多扑腾在栅门上好奇地盯着外人,倒都不大怕生,见到人就喵喵直唤。还有几只直接散养在屋内,显然是雷九驯熟的猫。   这些猫的品相都比宋星遥在外头见过的要好,粉鼻粉爪,毛色皆油光水亮,看得宋星遥都快克制不住要伸出撸猫的魔爪了。   简单介绍过后,孙藏自顾自坐了与雷九喝茶叙话,任由宋星遥逗猫,只叮嘱她:“小心些,莫逗得狠了被挠伤。”   宋星遥拿着支长长的雀翎陪幼猫玩了一会,忽听孙藏道:“老九,你这猫打算如何处置?”   “洛阳城这么大,养猫的人也多,总能再寻着合适的,劳烦三爷替我多打听打听,好歹给留条血脉。”雷九声音听着有些沮丧。   宋星遥转头看到雷九坐在孙藏对面,正抱着只雪白的猫儿有一下没一下轻抚着。那猫儿温驯,乖乖趴在他膝头,生得那叫一个漂亮——也是只通体雪白的长毛猫,无半根杂色,双眸碧蓝似宝石般清澈透明,优雅得像个风情万种的女人。   “这是……狮子猫?要留什么血脉?”宋星遥好奇极了,两步跑到雷九身边。   “小娘子也知道狮子猫?”雷九捏着猫的后颈道。   “我这外甥女喜猫,屋里也养了两只。”孙藏便替她解释一句。   雷九点点,于是说起这猫儿的来历——登州临清人以波斯猫与鲁西猫繁育而得的后代,因长毛似狮故称临清狮子猫,很是难得。雷九怀里这只,就是他耗了数年时间精心繁育而得的品相奇佳的狮子猫,是只母猫。原本为了延续血脉,他好不容易挑到只品相不错的公猫配、种,原指着生一窝小猫正好到洛阳长安既卖个好银钱,也留个血脉,不想途中舟车劳顿,公猫水土不服,没等到洛阳就病死了。名猫繁育讲求血统,雷九手上猫虽然多,却没有哪只能配得上。   好猫难求,可愁坏雷九。   听完前因后果,宋星遥心里了然,指腹轻轻摸了摸那猫儿,忽作惊人之语:“这猫儿要借/种,我那倒刚好有只尺玉霄飞练,公猫,一岁大。”   话音才落,那厢刚啜了半口茶的孙藏顿时把茶喷出尺远。他抹把嘴,把杯往桌上重重一撂,虎着脸骂道:“宋星遥,你哪里听来这些混帐话!这是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儿能说的话?”   宋星遥回想自己说了什么?   哦,她说了一个词——借/种。   和“老虔婆”一样,的确都不是闺阁女儿会说的虎狼之词。宋星遥记忆虽然混乱,但添了十年阅历,骨子里早就不是天真少女。为人妇的日子,本质上和闺阁女儿截然不同,曾见惯听惯的东西宛如烙痕,潜移默化地改变了她。   她讪讪一笑,刚想分辩,雷九却比她更急:“小娘子,可否将猫抱来让雷某一观?若是合适,还请小娘子将猫借予在下几日。”   时下猫儿以毛色为分,尺玉霄飞练便是纯白猫的爱称。   “行呀,我让人将它抱来。”宋星遥说话间就要燕檀回去抱玄云。   雷九起身谢她:“多谢小娘子,此番若能成事,让我这只霜影留下血脉……”他说话间顿了顿,想说重金酬谢,可见宋星遥并不缺他这点酬金,因而又将出口的酬礼给改了,“若是娘子喜欢,到时任挑一只幼崽收养,如此可好?”   宋星遥点头如捣蒜,又道:“我还有个不请之请,望先生成全。”   “在下一介粗人,万不敢当‘先生’一称,娘子有何要求,但说无妨。”雷九忙拱手道,他只是个贩猫人,平素有人称他一声“雷老板”都算是给足面子,还从没人叫过他“先生”。   “当得起的,我想请先生收我为徒。”宋星遥道。   雷九万没料到她作此请求,瞠目结舌望向了孙藏,满眼疑惑。他是个养猫人,这娇滴滴的小娘子拜他为师,莫不是要学养猫?繁育伺弄宠兽,那都是不入流的行当,宋家就是再没落,也不至于让家中女儿去学这些。   “宋星遥,你疯魔了吧?”孙藏快被宋星遥气坏,这要是让他姐知道是他把宋星遥带到这里学这下九流的行当,他姐非把他这层皮扒了不可。   也就一年没见,他怎么觉得这个外甥女里外透着股邪乎劲儿。 第6章 风波   宋星遥还没收到雷九的答案,就被亲舅从屋里揪到长廊下。   “你说你一个马上及笄的待嫁女儿,不好好在家里修心养性,整天脑子里都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屋里已有两只狸奴,还再纳新,又闹学饲猫?你这猫精是打算开猫馆?家里短你这口吃食了?”孙藏气急败坏地骂道。   才见面半天时间,又是“借种”又是拜师学养猫,他都想替姐姐管教这个外甥女了。见宋星遥垂头揪着腰间的双耳结默不作声,他便又续骂道:“你可老实点吧,过两个月进京你娘就该给你议亲,你这副德性,哪家少年敢娶你?”   “那就不嫁。嫁人有什么好的?嫁入高门愁算计,嫁予平民愁生计,还不如一个人。”宋星遥这才抬头,满眼不在乎地开口。   她也不知自己为何有此感悟,只是今日对着舅舅说出这番话来,她却豁然开朗,仿佛盘踞心头多日的迷雾终于散去,她懵懂的念头渐渐清晰——她不想嫁人,不想再经历一次予人为妇的滋味。   这本不是十五岁正当花龄,还对婚姻有所期待的她会有的想法。这个年纪的她,本该沉溺在“神仙眷侣”的浪漫美梦里不愿醒,像所有待嫁少女一样,期盼良人执手,这才正常。   而如今的她,已经渐渐被混沌回忆侵蚀,再无绮念。   “不嫁人你要做什么?你一个女人,能做什么?”孙藏给她气笑了。   “女人怎么了?永昌长公主也是女人吧?她不就建府自居,日子不知多逍遥。”宋星遥道。   “宋星遥,那是当朝长公主,今圣的亲姐姐,你跟她比?”孙藏气笑后又气傻。   关于永昌长公主其人,宋星遥当然知道,甚至比孙藏了解得还要多。这位名震大安的长公主可不仅仅只是今圣的亲姐姐,她还是太/祖皇帝唯一的女儿,自小文韬武略样样俱绝,不逊男儿。当年太/祖皇帝还未登基为帝时,她就替父逐鹿天下沙场厮杀,与太/祖帝的挚友林同业共建龙策军,麾下兵马逾十万。后来天下平定,龙策军亦一分为三,一部分归还帝君,一部分改编为神威军,交由林同业统领,一部分则改作飞骑军,仍攥在长公主手中。这样积威甚重又手握兵权的公主,其地位已不亚于一位亲王,传闻先帝立储时,甚至有人上表提立皇太女,虽说最后并未成真,但足以证明永昌长公主地位之重,就是圣人也要忌惮她几分。   至于与长公主共建龙策军的另一位大将,当年宛如大安朝传说的白马战神,那就是林宴的祖父了。   “我自然比不上长公主,不过顺嘴说笑罢了,舅舅也忒把笑话当真。如今长安豢猫成风,京里的贵人圈谁家不养只猫?就连长公主府上都养了好些呢,我这不是未雨绸缪先学点本事,以后进了京与贵人们也能搭个话茬子混个熟,万一得长公主青睐,能出入公主府,家里说起来不也面上有光?”宋星遥摆手道。   脑中又有零星画面闪过,她见识过永昌长公主的排场——前呼后拥自不必说,长公主身边面首成群,个个风流英俊,十八般武艺俱全,都围着公主一人打转。   放眼大安,能这般放浪形骸却无人敢有异议的,也只有永昌长公主一人了。宋星遥既然不想嫁人,自当谋求出路,永昌长公主就是她的出路。   若有一天,她身边也能美男环伺,身后再带一群昆仑奴招摇过市,亦无惧人言,那大抵就是她的人生巅峰。什么“结发夫妻”,什么“执手相老”,什么“鹣鲽情深”,可去她的吧,都是话本上编来骗小姑娘的!   当然这些惊世骇俗的想法,她不指望有人能理解,自也不会长篇大论地和舅舅争辩,总归是……   且行且试吧。   ————   直到离开瑞来客栈,宋星遥也没能成功让雷九收自己为徒,不过她的玄云倒果然被雷九看中,需要留在瑞来客栈几天,这就给了宋星遥来客栈的借口。   一回生二回熟,没几天宋星遥就和雷九混熟,师父也不拜了,“九哥九哥”的叫得热闹,跟在雷九身边边看边学。雷九也不计较,横竖这饲猫的技术并非不外传的绝活,就任由她偷师了。   雷九的狮子猫被宋星遥的玄云怼着尾巴嗅了几天果然好上,两只猫都才一岁大小,正值精力旺盛之期,畜牲嘛自然没脸没皮,动不动就房里廊下的做那些没羞没臊的事,从不避人。宋星遥第一次看玄云架式大开趴在母猫背上时就感慨自家儿子雄风大振,老母亲的欣慰油然而生,却忽瞧着玄云那红嫩尖细的丁/丁还不及勾线笔笔毫大小,与他威风凛凛的身形着实不匹配,顿时笑喷在门前,结果被孙藏寒着脸揪着耳朵给扔出园子。   他这外甥女大概是救不回来了。   转眼又是十数日过去,雷九的狮子猫果然顺利怀崽。孙藏的商队要在洛阳呆上三个月左右,母猫的孕期六十余日,这窝猫崽子在商队离开前应该能满月。   ————   确认雷九的狮子猫怀崽后,玄云就被宋星遥抱回宋家。这小刁猫约是在雷九那里呆得乐不思蜀,回到自个家后反倒不乐意了,瞧着就有些恹恹不乐。金宝原来和它是哥俩好,一直相安无事,不想这趟分离再见嗅到玄云身上陌生猫的气息,引得兽/性大发,冲着玄云呲牙咧嘴低吼了数声,接着就开战了。   两猫在院里厮打得那叫一个激烈,猫毛满天飞,直到宋星遥支起厨房借来的小窑炉,把鱼脊骨和鸡胸脯往里一塞,生起炭火闷烤,这两只猫嗅到食物香气这才消停。   “咳,娘子,你这是做什么?”燕檀拿着蒲葵扇边扇炉火边问宋星遥。   “做些喂猫的零嘴儿。”宋星遥坐在廊下细细向燕檀解释起来。   这是她从雷九那里学来的猫儿零嘴独门秘方——酥烤鱼骨和鸡胸脯肉,今儿有空便安排上了。这鱼骨只取鱼脊骨,剪去两侧细骨,鸡胸脯肉则切成薄块,两者一起放在炭火上烤,其间不加一点佐料,直到鱼骨酥脆,鸡肉一点油水不剩再撕成条状,就算大功告成,最后用干燥容器装了盖严,能存放好长时间。一时想讨好或勾引哪只小刁猫了,就取出一把,保管再怎么高傲不亲人的猫,也要屁颠颠地跑过来粘着你。   当然,这不是猫的主食,不过是讨巧的玩意儿罢了。   “我的乖乖,一只猫也值得费这么大劲儿?人吃的都没它细致。娘子,您给自己找了两个主子回来啊?”燕檀听完就咋舌。贴身跟着宋星遥的时间一长,她倒敢怼宋星遥了。   “谁说不是呢?长安贵人府里养的猫,可不敌半个主子?比那些平头百姓活得都滋润呢。咱们呢学点手艺,以后去了长安,也好叫那些贵人们另眼相看。”宋星遥回道。   “养个猫还能叫贵人另眼相看?”燕檀眼皮一翻,对此不以为然。   宋星遥懒得与她争辩,算算时间差不多,便将窑炉一掀,浓香四出,燕檀咽咽口水:“娘子,这玩意儿……人能吃吗?”   “你尝尝?”宋星遥便夹了段鱼骨,似笑非笑地递给她。   燕檀还真将鱼骨吹凉往嘴里一放,嚼得嘎嘣脆响,含糊道:“香!要能再撒上些盐、胡椒、芝麻就更好了。咱在东市支个摊儿卖这个,包管食客如云,不愁生计!”   宋星遥给听乐了——猫没馋上,倒是把人先馋上了。   炉里的鱼骨和鸡脯肉都已烤好,燕檀一块块夹出,玄云和金宝已经围过来,拿爪子扑烫炉,被燕檀一葵扇挥开,宋星遥便拈了块鸡脯肉撕成条,一边喂猫,一边放眼望去。   莺香正院里洒扫,听到燕檀的笑声停在原地怔怔看来。这段时间她被燕檀取代,不止跟在宋星遥身边的时间少了,两人也生分起来,她又是沉默寡言的个性,便有不解委屈也不问,只闷头做事,心情自然复杂。   与宋星遥目光一撞,她又飞快将头垂下继续打扫院子。宋星遥暗暗叹声气,想起长安来。   她身体已然痊愈,头疼的毛病只要不回忆也就不发作,祖母见她大安,已经往长安递信,让接她去长安团圆。前两天孙氏回信刚到,信上果然说等她阿兄过了金吾卫遴选就回洛阳接她,算来她至多也只能在洛阳呆到夏末。   进长安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了,她却还有要事未了。   莺香的事倒不难解决,难的是另一桩事。她想管孙藏要个昆仑奴,但昆仑奴都是男人,跟着她这未出阁的女儿确实不像话,因此就算孙藏同意,她祖母也必不同意,她左思右想都找不到借口能说服他们。   宋星遥愁坏。   不想没过几天,这现成的理由就送到她手边来。   ————   洛阳的端午节向来热闹,五月恰逢牡丹盛花,出外赏花的人本来就多,官府又在洛水河畔办了龙舟竞渡,引得全城百姓几乎倾巢而出,聚在河畔看热闹。宋家的小辈自然按捺不住,堂兄弟几个护着家中姊妹一大早就出了门,边逛边往洛水河去了。   宋星遥牵着宋家小郎的手跟在姊妹中间,这宋小郎是宋星遥大堂兄,宋家二房长子的儿子,今年五岁,生得雪团一样,乳名春生。因着宋星遥屋里养着狸奴,这小郎没事总往她屋里跑,和宋星遥感情极好,最是粘她。   龙舟竞渡年年都有,宋家人也不是 第一回 看竞渡,有堂兄弟带着几个家仆护着,本不会出事,不想这一年的竞渡出了意外,渡口前有几人被挤得失足落水,衙役上前救人驱民,人潮向外涌去又引发了踩踏,一时间人群恐慌,纷纷向外退去。   宋星遥正走到半中间,见状她急急抱起宋小郎往外退,结果与宋家人被人潮冲散,待她避进个人少的巷子时,身边已经不见宋家人。   这厢她才将小郎放下,气都没喘顺,巷子的阴影底下忽然冲出个人,一声不吭掐腰扛起小郎,一手捂住他的嘴,迅速往巷子深处跑去。宋星遥猝不及防之下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是遇上拐子当街抢孩子,于是拔足狂追。   她已然不及细想,也没有时间找家人求救。   拐子的手法,她见识过的——那大抵也是上辈子的事了,她嫁进林家后,林家唯一一个与她的交好的堂嫂子就在花灯会上被人拐走了独生子,后来林家寻遍长安都没找到孩子,那个堂嫂子也因此愧疚抑郁成疾,最后竟悬梁自尽。   所以宋星遥深知,如果不能在第一时间跟上拐子,找到他们的落脚处,那孩子找回来的机会,极其渺茫。 第7章 杀招   宋星遥高估了自己的能耐。   尽管她出于冲动拔腿追出巷子后就已逐渐冷静,知道自己不是人家的对手,当即改变策略,只打算追踪对方到他们的落脚地,再报官抓人救回小郎,然而到底还是小瞧了拐子。   洛阳城的里坊间虽然街巷规整,但屋舍间仍有许多暗巷如枝脉展开,弯弯绕绕且阴蔽幽窄。拐子抱着孩子健步如飞,显然早已摸排过路线,拐进暗巷后就消失不见,阴影处埋伏的接应者猝不及防跳出,拿着麻袋将跟上来的宋星遥套头装了,一并带走。   宋星遥眼前一暗,再次体验到让人作呕的恶心感,仿如回到惊心魂魄的那个夜晚。   纷乱复杂的记忆霎时间扑天盖地涌来,恐惧渐渐占据上风,她头又刺疼起来,既害怕又恼怒,气自己吃过一堑怎就未长一智,又这般着了道。   她在麻袋中疯狂挣扎呼救,但那起人挑的都是僻静的无人小路,她的呼救并没带来作用,反而让她喊哑了嗓子。约摸过了半个时辰,她才被放出麻袋,捆了手脚推进间堆放杂物的耳房内。   “老实点呆着。”抓她来的男人眼珠子往她身上上下一溜,摸着下巴舔舔唇,警告一句就闭门而出,随后隔门又传来他的声音,“抓了个标致的小娘子,去请大哥过来。”   宋星遥缩腿慢慢挪着坐起,仔细听门外声音,确认那人脚步声已远,门外的声音有些杂乱,孩子的哭泣声隐约传来,其间夹杂着女人尖厉的喝骂,她这是进了拐子老巢,只是不知小郎被他们关到何处。   这一路她都被人闷在麻袋内,并没见到这处宅院的格局,也不知道宅子位于洛阳城何方位。屋里光线不佳,她渐渐适应后才举目四望,先看窗户,窗户已被木条钉死,只剩夹缝里落进的几道光。   “阿嚏。”   屋里杂物多,灰尘大,霉味重,宋星遥打了个喷嚏,觉得从窗户逃生的可能性为零,便又转头望向另一侧,这一望之下却把她吓个结实。   她的目光撞上一双眼。   狭长犀利的眼冷幽幽盯着她,像淬血的箭头,忽然间与她记忆里某个画面重叠。   源自心底深处的恐惧让宋星遥的身体剧烈一蜷,喉间发出嘶哑低叫,仿如遇敌的刺猬,片刻之后才渐渐冷静,惊疑不定地看着倚在旧斗柜前的男人。   这人与她一样也被捆着手脚,长发凌乱不堪,蓄着络腮胡,五官不清,身上的圆领袍残破不堪,破损处全是伤口,宋星遥这时才嗅到屋里淡淡的血腥味,都从他身上散发出来,也不知人被关了多久。   他冷幽幽的目光在望见她惊恐的表情时化作讥诮的笑,似在嘲笑她的胆小,不过很快就将眼皮闭上,不再理会她。   宋星遥倒是定下心,将适才一闪而过的画面抛开——这男人长相很陌生,她应该不认识他。   “这位兄台,你是何方人士,怎会被关在此地?”庆幸那些人没堵住她的嘴,她还能说话,于是试探道。   男人不理她,兀自闭着眼。   “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外边那些都是什么人?”她再接再励。   他仍不搭茬。   宋星遥又接连问了几个问题,这人就是不理她,她有些恼怒,望了眼屋外,生恐刚才听来的那个“大哥”要过来,便急道:“你怎么不说话?都是落难之人,你莫非不想逃出去?咱们商量商量对策。”   男人终于睁开眼皮,仍是讥诮的目光,不过总算开口:“吵死了,你聒噪得很!”盯了她两眼,又慢条斯理吓她,“你都被抓进来了,难道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这是人贩子的巢穴,这起人长年在京畿一带作案,除了拐带孩童,也拐带女人。抓来的孩子,皮相好能卖的就卖个好价,不能卖的就挑了手筋脚筋去乞讨,或者塞入瓮中制成侏儒当成玩物。至于女人……你说呢?”   他反问她,见她答不上来,便嘲笑道:“外头全是他们的人,少说也有十来个,你被抓到这怎么逃?不如省点力气吧。”   说完话,他刚要闭眼,被缚在后背的手掌突然塞进一件东西,他诧异地转头,却见宋星遥不知几时已经挪到他身侧不远处。他捏捏那东西,越发诧异——那是脚,女人的脚。   “少废话,把我鞋子脱了,鞋底藏有薄刃。把绳索去了,咱们一起逃,不论谁成功逃出去,记得报官!”宋星遥当机立断道。她手脚上的绳索捆得紧不好踢鞋,只能求助于他,再者论两人合作脱逃的机会大些,总比她一个人好点。这时候她也不能去想这男人是敌是友,稍后若对方的老大来了,她可能连这点机会都没有。   男人没说话,再次打量起她。她看起来年岁尚轻,绝超不过十六岁,穿一袭红蓝配的齐胸襦,梳双螺髻,发间插的豆娘应该是今日街边新买,挣扎之下已经歪斜,模样倒是标致,细皮嫩□□红齿白,像个养在深闺的小白兔,但……兔子身上会藏刀?还把脚伸到一个男人掌心?   不过,来得倒是时候,他正愁脱身。   便只这片刻思忖的时间,宋星遥已经不耐烦,蹬蹬脚提醒他:“动作快点!”   男人又垂下眼,略为粗鲁地捏住她的脚,正要用力,门外脚步声响起,几个男人的声音传来:“大哥!”   宋星遥心脏一紧,飞快缩回脚,这一缩倒是刚好把鞋子留在男人手中,她的左脚剩下罗袜,飞快藏进裙摆中。屋门被推开,一个穿着胡服的男人被簇拥进来,三十开外的年纪,腰间革带别着弯刀,个头不高,可身上肌肉贲张,是个练家子。   看周围人对他毕恭毕敬的模样,应该就是前头那拐子嘴里的“大哥”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宋星遥只来得及与男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男人依旧面无表情,没有给她任何提示,她咬咬唇往后缩了缩,只听“大哥”道:“货色确实不错,能卖个好价。不过……”   他走到宋星遥面前,俯身捏住她的下颌强迫她抬起脸,宋星遥嗅到他嘴里散发出的酒肉臭气,一阵作呕。   “这么好的货色,卖了不值当,先留着享用享用。”他笑笑,目光锁在宋星遥身上。   身后的几个男人哄堂大笑。   “你……你是他们的头领?求,求你放了我!我让我家里给你银钱……”宋星遥惊恐地开口,语不成句。   “我是他们的老大,不过小娘子,放了你可不成。”他心情不错的样子,松开她后招来手下,“把她身上的绳索解开,束手束脚的,玩起来没意思。”   趁着手下给宋星遥松绑的当口,他又走到角落的男人身边,毫不留情踹上男人肚子,男人闷哼一声倒地,被他一脚踩在脸上:“陈三,你混到老子身边不就是想救这些人?今天就叫你开开眼,看老子怎么玩她!”   说罢他回声走向宋星遥,宋星遥手脚绳索已解,没人管她脚上少了只鞋,她惊恐地向后退去,直至后背撞到灰壳剥落的墙,退无可退。四周又响起淫声秽语,宋星遥瑟瑟发抖地贴墙而站,如被虎狼盯紧的猎物,却半点声音都吐不出来。   倚着柜子的男人看着对方一步步逼向宋星遥,庞大的身躯一伏就将宋星遥压在墙上,他终于动容,眼中迸出杀气。宋星遥似乎推了对方一把,把头偏开躲避对方的轻薄,冷不丁间与男人对上眼。   她就站在窗户旁,夹缝里的光线在她脸上拉出光斑,有一道偏巧照在她眉眼间,叫男人看清她的眼。她眼眶是红的,眼白里有几根血丝,似乎想哭,但没哭出来,看着有股狠劲,更像是被逼上绝路的赌徒,临死之前要搏一条生路。   宋星遥浑身颤抖。她不谙兵道,只听林宴说过一句“擒贼先擒王”,她深以为然。她刚刚问出来的,眼前这个人就是他们的首领,若能制住,他们也许就能全身而退吧?她不知道这一眼能否让那边的男人明白她的对策,但她别无选择。   好不容易从噩梦里醒来,成为十五岁的自己,她想舒坦地活下去,不想死,尤其是死得这般难堪。   散发着浓烈体味的躯体再度沉沉压来,宋星遥的肩头被对方紧紧钳着动弹不得,粗糙的手掌隔衣抚过她腰间肌肤,带来叫人恶心的触感,单薄的衣裳就要扯落,她看着对方已然逼近的脸,艰难抬起手腕,悄然瞄准对方的眼。   宋星遥没杀过人,上辈子没有,这辈子也没有,别说杀人,她连伤人的事都没做过,这是她第一次,第一次……   一道银光从宋星遥袖□□出,径直没入对方的右眼之中。   柜前的男人正暗自手腕发力,将已被割得差不多的麻绳挣断,刚要发作,忽闻宋星遥那里传来声尖厉至极的惨叫。   声音不是出自宋星遥之口。   这个看起来小白兔似的女人,废掉了冯晃半对招子。 第8章 裴远   全屋的人都被这一变故震呆。   冯晃剧痛之下哀嚎不断,双手紧捂右眼,一道血顺着掌缝流下,将他半张脸糊成淋漓血色,愈发显得面容狰狞。宋星遥用尽全部力气将冯晃推开,冲男人声斯力竭喊了句:“你还等什么?”   男人显然也毫无心理准备,短暂的诧异过后终于领悟,趁着众人尚未反应之际从地上弹起,挣断缚手绳索,踹开身边两个拐子,冲到窗前。   “贱人!”冯晃惊怒交起,加之剧痛,已腾手欲拿宋星遥,却被男人拦下。   宋星遥没有瞧走眼,男人果然也是身手敏捷的练家子,才走了不到五招就将冯晃拿住。他手上那片从宋星遥鞋垫底下摸出的,两指宽半尺长的锃亮刀刃紧紧压在冯晃喉头,挟持着冯晃面向已然冲来的人群,只低沉地朝宋星遥说了句:“站我后面。”   宋星遥早就自觉躲到他背后,虽然下了狠手,但恐惧并未消退,她的身体仍旧在颤抖,手不自觉就攥住男人衣袖,引得男人斜眸一睨。就这一眼,他瞧见她手背上的连指链,那应该就是她的暗器,做得挺精巧,看起来与一般首饰无差。   “叫他们让开!”男人并没理会凶神恶煞般涌来的冯晃手下,只朝冯晃道,说话间手上稍加力道,冯晃喉间立时就划开血口——这薄刀真利,看材质当是精铁无疑,只是精铁向为军用,大多用于重兵陌刀,况且得之不易,要打成这般薄利的刀刃,必又要费千锤百炼之力,她一个小姑娘怎会随身带着?   他却不知,宋星遥的父亲钻研兵械改良一途,那指链便是她父亲依着西域传来的女人首饰加以袖箭机拓改制而成,射程虽短,但近身就是要命的暗器,与这精铁薄刃一样,都是给家中子女防身所用。只是从前宋星遥从未觉得自己会遇险,对这些东西毫无兴趣,加上就算是依指链所造,但武器就是武器,自然做不到女人首饰那般精致漂亮,是以她总是嫌丑,从没佩戴过,直到有了那个噩梦。   冯晃为恶多年却很是惜命,咬着牙挥手让众人退开一条道,宋星遥就拉着男人的衣袖,随他小心翼翼出了房门。新鲜的空气冲入鼻腔,她深嗅口气,精神为之一振,跟得越发紧了。这是个三进的大院子,院西侧果然站了群孩子,被吓得都抱头蹲到地上。男人便带着她往这些孩子处快速挪去,到了中庭时,男人忽然摸出支暗藏的鸣镝扔给宋星遥。   “会用吗?”他头也不回道。   “会。”宋星遥的父亲原司洛阳折冲府军械,军中常用的械器她也略知一二,当即点头,在心里猜测男人约是要以鸣镝召唤同伴前来。她也没多问,径直朝天射出。   只闻一声尖锐的破空声响,冯晃大惊:“陈三,你到底是何人?”又恐藏匿处曝露,意欲拉拢他,只道,“兄弟,你若是为了官府悬红,不如放了我,我给你三倍……不,十倍悬红如何?咱们有话好商量,你要什么只管开口。”   叫“陈三”的男人只是冷笑,挟持着冯晃带着宋星遥退到孩子前,正要让孩子们起身,却闻宋星遥突发惊声:“小心!”   混迹在孩子群中一个蹲在地上着玫红衣裳的妇人忽然跳起,冲二人撞去,那妇人正是冯晃姘头,在此负责教管孩子。男人因顾眼前情势,没料到有此伏击,叫妇人一撞,手下松懈,给了冯晃脱逃的机会。冯晃逃入同伙之中,转身怒命众人:“杀了陈三,活捉那贱人,我要她生不如死!”   形势顿时逆转,以一敌众,男人纵有三头六臂也无法,劈手夺来柄刀,护着慌乱的孩童与宋星遥往身后的房屋避去,只道:“带他们躲进去!”   言语之间,已有数人朝他围攻而来,男人眼见要受伤,身后忽然扬起一片粉末,他被人拉了一把,堪堪避开这波攻击,再看围攻来的人,皆满头满脸的粉末,双目已盲——是石灰粉。   他惊愕非常地转头,看着拉开自己的宋星遥,忍不住问她:“你身上还有什么法宝?”   宋星遥扔掉包石灰的纸,摇头:“没了。”   惨死大明宫的记忆带给她深深的恐惧,如今她身上总要藏着保命的东西——鞋底的薄刀,手腕戴的袖箭,以及缝在襦裙裙头内侧夹袋里的石灰粉。   男人又挂起讥诮眼神,似乎想说什么,可情势并不允许,他一把将她推入屋内,又把最后几个孩子通通赶了进去,道:“关好门,别出来!”   宋星遥还没回答,门已紧闭,只剩她与几个孩子大眼小眼互瞪,其中一个孩子唤了声:“六姑姑!”冲过来紧紧抱住,正是宋家被拐的小郎。宋星遥抱紧孩子,转身紧紧抵着门,有年纪大点的孩子见状也上前帮手,一并抵在门上。   槅扇上不断有人影闪过,兵刃交撞的清脆声音刺得人心发紧,外面只有那个叫“陈三”的男人孤军奋战,宋星遥很担心,既担心他受伤,又担心他若不敌这扇门要失守。几重焦虑焚烧着她,也不知多久,似乎很长,又似乎很短暂,外头突然传来更大的响动,而后渐渐平息。   男人的同伴赶到。   槅扇被人推开,宋星遥抱着小郎看到站在门外,被同伴搀扶着的浑身浴血的男人。   男人眼中依旧带着讥诮,又夹着几缕意味不明的情绪,淡淡道:“没事了。”   宋星遥终于松懈,差点就一屁股坐到地上。   ————   这处私宅里藏匿的恶徒被尽数制服带走,宅中被拐抢的孩童妇女亦被带上官府派来的马车,一并送往县衙。宋星遥抱着小郎坐上马车,透过马车车窗朝外望去,那男人伤势过重,来不及与她多说什么就被同伴架开自去疗伤,外头赶来的这些人瞧打扮应是洛阳折冲府的府兵与洛阳县衙的衙役,她心中有些奇怪。   抓捕人贩拐子,照理是县衙的事,何需动用折冲府的人马?   鸣镝响过不久,这些人就已赶到,可见早已埋伏附近,只等他一声令下。能召来折冲府的人马,他又是何身份?   这问题直到进了县衙她也没搞明白,身边都是妇孺孩童,哭泣者不在少数,闹得县衙的书吏衙役烦不胜烦,宋星遥现下情绪倒渐渐安定,只抱着小郎细声哄着,没多久,便有书吏过来询问她的身份来历,她轻声说了。   一听是宋家的女儿和小郎,那书史忙将她请到了内院偏厅中暂憩。宋家虽说没落,毕竟也是承过爵的功勋之家,在洛阳官场也是挂上名号的,书史不敢怠慢,命人给她上了茶水点心,问明缘由后便告罪离去,自去请示上锋。   小郎受此折腾已然累坏,吃了两口点心就趴在桌上睡着,宋星遥一边轻拍他的背一边微微叹气。   她午间被抓,一番惊险下来虽只半日时光,天色也已暗去,家中长辈不见她与小郎踪迹,料来应已急坏。屋外檐下已点起灯笼,书史衙役们进进出出,皆不得空。宋星遥坐了片刻踱出屋门,回字型的院子不大,一眼望尽,西厢房灯火通明,大门敞开,正挤着四五人。她多走几步便到中庭,已能瞧见屋中情况。   正有衙役从屋内端出污水,上头漂着几团染血的布帛。宋星遥心念一动,轻声唤住衙役:“这位大哥,劳烦打听件事,里边那位伤者,可是今日从冯昆手里解救被拐抢妇孺的那位侠士?”   衙役止步,回曰:“正是。”   “那他的伤势可重?”宋星遥又问。   “在冯昆手下挨了几天折磨,今日又受了好些外伤,能不重吗?不过他可是条汉子,大夫拿桑白皮线替他缝伤之时,可一声没吭过!”衙役面露敬佩之色,又狐疑地看她,“你是何人?问这些做甚?”   “我是被他解救之人,心中甚是感念,不知可否告知他的名讳来历?”宋星遥边问边望向屋子,“陈三”必定不是他的真名。   伤到要缝线,那必是痛得很吧?   “他是长安来的,无父无母的孤儿,本事倒是不小,受长安北衙中郎将所托,为将冯晃这起恶人连根挖起,月前便混入这起人贩中做内应,一路追到洛阳。”冯晃既已落马,也无谓再瞒,衙役便答道。   宋星遥有些了然,原是受北衙中郎将所托,难怪洛阳折冲府会介入此事,只是这一节事迹,她怎觉得有些熟悉?仿佛在哪里听说过?   正想着,屋里的人散开些许,宋星遥看到坐在凳上男人。药童正在替其穿衣,未系的衣襟内可见缠得厚实的布帛。他发已束齐,正往下撕粘在脸上的络腮胡等易容之物,一张年轻俊朗,却稍带冷戾的脸庞便渐渐显露在宋星遥眼前。   宋星遥的眼越睁越大,不可置信地盯着那人,伴随着衙役道出的名字:“他叫裴远。”她陡然倒退了三大步,紧紧捂住了嘴才忍住没有惊呼出声,呼吸亦随之一停。   竟是裴远?   又怎会是裴远?   她认得他,也记得他。   宫变之日射在她心房的那柄箭,授自林宴之意,出自裴远之手。   她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第9章 阿海   记忆来势汹汹,并未给宋星遥半点准备时间。   裴远之名,她毫不陌生。   他乃长安人士,家中父母早亡,曾在长安的育幼坊内呆过几年,后因天资聪颖被隐士曹严收作关门弟子,习得一身本领,文武双全,犹其一手精湛绝伦的箭术,在长安城内未逢敌手。只可惜他虽有才,然出身卑微,仕途武道皆不顺畅,直到与林宴相识。二人惺惺相惜,互为知己,林宴将其引荐给了北衙的羽林卫中郎将。   与南衙十六卫不同,北衙禁军建于南衙之后,为皇帝私兵,相较而言重才能轻出身,但以裴远身份仍远远不足进北衙,恰逢彼时冯晃作恶京畿一带,不仅拐抢妇孺,甚至于绑架官员家眷勒索钱财,打劫官道来往百姓,偏偏这伙人流串作案,行踪飘忽不定,极难抓捕,因此愁坏南北衙并京畿一带大小官府。裴远便以此案为投名状,孤身潜入敌腹为内应,一路跟到洛阳,与折冲府里应外合终将冯晃并其手下一网打尽。他借此事不仅顺利进了北衙,也因此在羽林卫站稳脚跟,成了中郎将跟前的红人,后来数年他屡建奇功,一步一步升至统领之职,掌五千禁军,成为林晚争夺皇权最重要的棋子之一。   裴远林宴私交甚笃,常出入林府,对林宴之妹林晚早有思慕之情,可惜求而未得。因为林晚与宋星遥交恶的缘故,裴远亦不喜欢宋星遥,屡次三番地针对,甚至于要她性命的最后一箭,也出自他之手。   但世事偏就如此奇特,她清楚记得自己认识裴远是在嫁入林府之后,可如今……她不过改了开头,便连这接下来的诸多际遇,也都一并改了,竟在洛阳遇到了裴远。   宋星遥用力咬唇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即便她才刚与裴远在生死边缘徘徊了一把,在得知他身份之后,她也再难对他生起半点患难与共的好感来,她甚至有一瞬间想着,如果自己没有出手拉他那一下,那他是不是就活不了?她也算为自己报了仇?   可如果毕竟只是如果,那时的情势,就算她知道他是裴远,又能如何?   太阳穴突突作疼,诸般念头转瞬即逝,宋星遥不愿多想。这辈子不论是林宴还是裴远,与她皆无干系,她寻她的快活路,他做他的权臣梦,别有交集最好。   如此想着,宋星遥不敢多留,转身就离。   屋里灯花微爆,药童收拾起裴远的衣物要送洗,衣裳间忽掉落一物。   “裴公子,这是……”药童拾起,却见是只女人的绣鞋,大惑不解地递向裴远。   裴远面无表情地接过,盯了两眼——藕荷色绣着莲花的绣鞋,巴掌大小,是她留在他掌心的鞋,他竟没在危急中扔下?   面对众人疑惑的神情,他唇角倏尔挑起笑意,坦然接过那鞋,未置一辞便又揣入怀中。   ————   宋星遥回偏厅没多久,就有书史过来请她,说是宋家来人接他们了。说来倒也巧,因为她与小郎走失急坏家中众人,二房一家早就到县衙报官,如今大堂兄夫妻还在衙门候消息没回。   抱着仍在打瞌睡的小郎,宋星遥随书史进了官衙后堂。还没进去,她就听到大堂兄与嫂子与县令的说话声。因说寻回人,她兄嫂正向县令千恩万谢,宋星遥便将小郎唤醒,将他放到地上,整整衣裳,牵着小郎进了后堂。   一家人见了面自是欢喜非常,兄嫂将他二人拉过上下仔细察看了一番,确认没有受伤才总算放下心来,方又向县令道谢。宋星遥也行了个大礼后方道:“王县令,六娘有个不情之请,想求您帮个忙。关于我被拐一事,可否请衙中差爷们勿要外泄。”她说话间看了眼嫂子。   大堂嫂恍然大悟,忙替她开了口:“王县令,虽只被歹人掠去半日虚惊一场,并无大碍,但人言可畏,若是此事传出,恐怕伤及小妹名声。还请县令看在两家的交情上,怜惜我妹妹年岁尚浅,正待议婚,可否保全这份体面?”说着,她拉着丈夫一并作揖。   宋星遥也跟着行礼。她倒不是怕人说闲话,这不过是个借口,她主要不想让裴远知道自己是谁。   王县令忙托起几人,只道:“这有何难?我让书史将六娘子的名字从被拐名单上划去,再嘱咐书史勿将此事外传,权当六娘子未曾被拐就是。”   闻得此言,宋星遥心头一松,又谢过县令,方与兄嫂一起回了宋家,也不理裴远那边后事如何。   ————   外头冯晃一案传得沸沸扬扬,裴远也跟着声名鹊起。坊间都道他是智勇双全的少年英豪,探入敌腹独闯龙潭虎穴,从洛阳一路传回长安。冯晃是朝廷要犯,需押解进京,裴远在洛阳呆不几天也要跟着回长安,横竖都与宋星遥无关。只是宋星遥虚惊一场,兼遇见裴远,头疾又犯,夜里睡得不踏实,频频噩梦,屡次惊醒,以至精神不济,在床上躺了三天,喝了几帖安神药,这才慢慢好转。   这日她才出屋走动走动,就被人叫去花厅,原是她舅舅来看她了。宋星遥几天没见雷九的猫,心里也怪想念的,正想找个时间去瞅瞅霜影,听了这消息忙穿戴妥当,拉着燕檀去了花厅。   不想花厅外围了许多人,正朝厅内张望,见她来了这才让出道来。宋星遥一眼就望见杵在厅里的三个昆仑奴,她舅舅正坐在圈椅上跷着二郎腿喝茶呢。   “舅舅。”她不知出了何事,满心纳闷进了花厅。   孙藏搁下茶道:“你这个麻烦精,我给你送人来了。”   原来孙藏一听说宋星遥差点被歹人拐抢的事,立刻就坐不住了,想起先前宋星遥提过的昆仑奴,觉得她说得也有几分道理,于是主动上门拜见宋老夫人并说服了老太太,这才选定三人,等她身体大好后送过来再让她挑。   “谢谢舅舅。”宋星遥大喜。这就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吧?   “行了,这三个人你挑一个去吧。”孙藏道。   宋星遥走到那人跟前挨个打量。三人身形皆又高又壮,头两个皮肤黝黑,厚唇白牙,头发打着卷,是实打实的昆仑奴,最后那个皮肤没那么黑,看着也年轻,五官有些汉家模样,轮廓深邃,头发又直又黑,在脑后扎了个小辫,倒比前两个好看许多。   她来回走了两圈,也不知该挑哪个,既是孙藏送来的人,背景人品自然已经过筛选,大差不差,她便问道:“可会拳脚功夫?”   “会。普通毛贼,一打三没问题。”这话是孙藏代为回答的。   宋星遥仰头望望三人,想着也是,凭这体格优势也能碾压普通人了,她清咳一声,又问:“那可会说官话?”   孙藏叩叩桌,朝三人道:“给六娘子行个礼吧。”   三人便挨个给宋星遥行礼,前两个官话倒都会说,就是还有些异域腔,听着有种说不上来的怪调,到这最后一个,他也行了礼,开口就是字正腔圆的官话:“阿海见过六娘子。”   “你叫阿海?”宋星遥起了兴趣,逮着他问。   “阿海是奴汉名,奴的本名是……”他叽哩咕噜又说了一长串宋星遥听不懂的异域方言。   宋星遥忙摆摆手:“那我叫你阿海就是,你可通笔墨?”   “略通一二。”他言简意赅地答道。   宋星遥观他举止,听他言谈,竟不像初涉大安的夷人,正犯嘀咕,便听孙藏解释道:“他母亲是温陵沿海的疍民,父亲是商船货奴,故他有一半汉家血脉。他跟着我也有些年头了,虽然年轻,却是个沉稳可靠的。”   孙藏语气略有感慨,宋星遥听出其间惋惜之意。奴藉好去,贱藉难脱,而不管是疍民还是昆仑奴,都属贱藉,这二者结合所育后代,在大安朝地位更是低下,这辈子很难脱去贱藉。   “那你可会算学?”宋星遥又问他。   他点点头:“跟着东家学过看账记账。”   宋星遥越发满意,转头看到瞪着眼在旁边看稀奇的燕檀,便将她叫了来,只问她:“日后他跟着我,可是要与你共事的,你也替我瞧瞧,有什么想问的就问。”   燕檀挺起胸脯拿出几分大丫头审示小丫头的气势,奈何这身高差着实大,气势硬生生被压了一头,她煞有介事地学宋星遥也绕着三人走了一圈,这才问道:“你们三人,可会女红?”见三人不解,她又解释了句,“就是针织缝补,哦,还有烹饪之类。”   “……”宋星遥和孙藏均是一愣——她收个外院随从侍卫,要会这些做什么?   还是阿海举了手,这回他说得有些腼腆:“会一些简单的缝补,做些粗陋饭食。”   燕檀满意了,扯扯宋星遥衣袖小声道:“娘子,我瞅这人不错,粗活能行,细活也能搭把手,一个顶两,养他不亏。”   原来是为了这个。   宋星遥失笑,她从前怎没发现这丫头这般精明呢?   主仆二人对阿海都很满意,便将阿海留下,令另外两人退出花厅。宋星遥走到孙藏身边撒娇道:“小舅舅,你本就想让我收下阿海吧,兜这么大圈子,还让我挑人?”   “不让你这人精自己掌掌眼,回头说我这做舅舅的敷衍你。”孙藏一戳她眉心,又正色道,“阿海跟了我多年,要不是因为你是我最疼爱的外甥女,我才不会忍痛割爱。这孩子自小命苦,跟着你不必受那颠沛流离之苦,去了长安也长长见识,你待他好些。”   “我省得。”宋星遥应道,又转身走到阿海面前,仰头对上他深茶色的眼眸,道,“阿海,你放心吧,虽然我没能力让你摆脱贱藉,但是跟着我,我一定不会亏待你。我对你也只有一条要求,你务必谨记在心。”   阿海垂下头,听得很认真。   宋星遥深深吸口气,方道:“不论走到哪里,你一定一定要跟在我身边,我只需你护我性命无忧。”   是的,她怕死,很怕很怕再死一次。   目光交汇,阿海不明白眼前这个养尊处优的小娘子眼中为何会有那么深的恐惧,像藏着巨大危险的深海。他怔了怔,很快俯下身去,用他低沉却温厚的声音承诺。   “奴发誓这一辈子追随六娘子,你不弃,我不离,自当以性命相护。” 第10章 藏鞋   阿海的户藉文契很快就办妥,自此便正式留在宋家,被安排暂住在老宅外院。宋星遥是闺阁少女,阿海能见着宋星遥的机会也不多,平日里没什么活,初时大伙惧他外形不太敢靠近,后来发现他虽沉默寡言,但只要瞧见有人遇上难处都会搭把手帮上一帮,慢慢也就不怕他,开始给他派些活计。他也不计较是哪房哪屋的活,有人喊便帮忙,没多久就上上下下都混了个脸熟。   有了阿海后,宋星遥仗着父母不在身边,祖母又纵容孙子辈,出门更大胆,一天天地往瑞来客栈跑,跟在雷九身后边看边学,将遇见裴远的事也抛到脑后。   转眼又是月余时间,洛阳入夏。霜影的肚皮见圆,临近分娩期,渐渐变得焦躁。宋星遥有心观摩学习,摩拳擦掌地跟着兴奋。   这日一早,宋星遥连鞋也没穿好就从屋里出来,冲院里急道:“燕檀人呢?”   才刚孙藏遣人来报,说是霜影昨个儿夜里发动,已经开始分娩,宋星遥着急过去,正满院子找燕檀,可绣阁里只有莺香一人。莺香忙撂下手里活计,要上前伺候她,忽然有人嚷了一声:“娘子,我在这里!”   听声音正是燕檀,宋星遥望去,见她站在扶廊拐角的芭蕉叶底下冲自己招手。宋星遥心里着急,却见她挤眉弄眼地要自己过去,少不得按捺下焦灼情绪,几步走到她身边。燕檀附耳压嗓一语,两人的目光便同时落在莺香身上。   莺香瞧着燕檀嘴皮翻动,宋星遥的神态随之渐渐平静,先前那点急迫颜色都被洗去,扫来的目光平静内透着些微叹息,她心中忐忑忽生。那厢燕檀已经说完话,宋星遥从垂头从扶廊下走来,脸色看不大清,只是一步一步仿佛都踩在莺香心上,让她隐隐有些不好预感。   宋星遥才刚走到阁楼正前,莺香忽箭步冲来,扑通一下便跪在她跟前。   大安朝不兴跪礼,莺香进宋府这么些年,也只在初进宋家时拜过一次孙氏而已,如今突然行此大礼,倒叫宋星遥退了半步,蹙眉问她:“莺香,你这是做什么?”   莺香咬咬牙,抬头道:“娘子,莺香做错事,求娘子责罚。”   这两个月来她被渐渐疏远,主仆离心之苗头早现,她心中有数,今日瞧出端倪,果断在主动坦白与被动招认作出选择。   这一跪一求,拿捏着宋星遥的性格先发制人。若是从前的宋星遥,必不忍苛责,反而还要安慰她。   “有话起来再说。”宋星遥淡道。   莺香只是摇头:“莺香不敢起来,只求娘子责罚。”   “宋家向来宽厚待人,我也一直待你们不薄,纵你们有些过错,我也未曾重责过,如今你跪地不起只求责罚不论缘由,是要陷我于不仁不慈之地?还是挟此以威胁我,逼我原谅你?”宋星遥声音渐冷。   被人揭穿心思,莺香一阵面红耳赤,摇头道:“不是的,娘子,莺香不敢……”   “既然不敢,那就起来说话。”宋星遥说话间向燕檀递了个眼神。   燕檀会意,小跑回屋搬来一张圈椅。宋星遥在廊下坐了,支肘斜倚在椅背上,二郎腿轻轻一翘,那半趿的绣鞋在半空中晃荡着,便透出玩世不恭的味道来,全然不是闺阁女儿该有的作派。莺香被她眸中藏而未显的威怒扫过,慌忙站起,再不敢揣度她的心思,只唤:“娘子……”   “说吧,什么错。”宋星遥问她。   莺香深吸口气方开口:“奴有错,借着在娘子屋里当值之便私相授受,将娘子屋里的东西悄悄送回家。”   “都有哪些东西?”宋星遥又问。   莺香垂头看着地面,道:“前月孙家舅爷送的礼,奴悄悄取了两盏燕窝,一包茯苓粉送回家中。”说话间看了眼宋星遥,咬咬唇又道,“还有娘子上回做衣裳剩下的布头子……”再一抬眼,又对上宋星遥似笑非笑的脸。   “没了?”宋星遥不以为意开口。   莺香迟疑着点下头,宋星遥只朝燕檀递个眼神,燕檀很快从袖中掏出本巴掌大的小册子递来。   “舅舅送的三罐顾渚紫笋茶,每罐都浅了两分,还有那匣波斯安息香,也少了。这两样东西现下紧俏,转手能卖个好价。”宋星遥随意翻了翻,又道,“你昨晚悄悄拿了交给厨房的李婆子,原待今日送去转手,现下李婆子已被刘妈妈拿住,人赃并获。”   她不想再看,便将那册子扔到莺香脚边:“还有这些,你自己看吧,这是你近几个月拿的,可有记错?再往前的事,我也不想追究了。”   莺香听完她的话,已是脸色煞白,拾起册子才翻了两页,冷汗便刷刷沁出。盛夏的日光打在后背上,她却浑身生冷。   四月宋星遥让燕檀查的事早就有了眉目。   宋家虽然不是大富人家,但家境也算殷实,除了月例银子外,吃穿用度皆由公中出,她母亲孙氏的陪嫁颇丰,私下里常给她体已,不拘银钱首饰衣裳,宋星遥又是长房幺女,亲戚间走动亦或逢年过节拿的赏赐很多,再加上有个孙藏那样的舅家,四时礼物总是不少,是以虽比不上京中贵人,宋星遥手头也比普通富家娘子要宽绰些。   东西一多就要登记造册入库,因着信任,这桩差事向由莺香负责,要动手脚也很简单,登记造册时漏记些数量,东西神不知鬼不觉就少了,她也聪明,不窃银钱只取吃穿用的东西。譬如这几个月宋星遥生病,送到她屋里的东西多是药材和补品,她悄悄取走一点,也没人真会去秤到底少没少。盗走的东西,或用或卖,都归了她母亲弟弟。   莺香做得隐秘,小辫子很难揪,即便发现一两起,拿的都是些小东西,要发落也没由头,宋星遥便让燕檀一桩桩都记下,并没马上发作,积攒至今。   “娘子,奴有苦衷,求娘子开恩。”莺香眼圈顿红,泪水滑落,“奴家中上有寡母下有弱弟,家境本就贫寒,我那母亲又好赌成性,家中不止没有进账反倒欠下一屁股债,只靠我每月月银贴补,可我弟弟有疾在身,这点月银杯水车薪,我实在是……没办法了!”   宋星遥垂眸,似有不忍般轻叹一声,道:“你母亲欠了多少钱?”   “奴东拼西凑已还上不少,如今还少五两银。”莺香抹着眼泪道。   “难为你了。燕檀,取五两银给她,另再给她两贯钱。”宋星遥缓缓起身,又朝莺香道,“这五两银给你还你母亲赌债,两贯钱给你日常开支,够你撑上一段时日。”   莺香捧着小册子,连谢都忘了,只怔怔道:“娘子……”   宋星遥走到廊下,遥望四方庭院上那一块小小的天空道:“你曾救过我,又和我有数年情份,这册子上记的事,我不再追究。”   莺香大喜,双腿一曲,刚想跪下,却见她拂袖转身,冷冷看着自己。   “但我这里不能再留你。”宋星遥道,“燕檀,去请刘妈妈过来,把莺香带去外院。或卖或留,交给刘妈妈作主。”   莺香直接瘫倒在地,嘴皮嗫嚅唤着“娘子”,求情的话在宋星遥冰冽的目光下却吐不出口。她虽卖身宋家为奴,但在宋星遥屋里吃穿住行都是好的,去了外院,不论是卖是留,等待她的都不是好日子。   宋星遥走出扶廊,全身置于灼阳下,再不看她,心中亦无扫除隐患的畅快,只是想着……   此再入长安,料来已是不同。   ————   长安七月,天已大热。   裴远坐在林府的花厅里,手边是一盏消暑的酥山。酥山淋着奶白的牛乳,洒着果脯果仁碎,看着可口至极,不过裴远一口未动,他在等人。等的时间久到让他有些不耐烦,他便从怀里摸出只女人绣鞋翻来覆去看。   一只纤白的手忽从他背后伸来,趁他失神之际抢走那只绣鞋,接着便是串银铃般的笑语响起。   “我道裴远哥哥在看什么,原来是女人的鞋!”   裴远转头,果然看到张宜喜宜嗔的笑靥——林家上下最疼宠的女儿,他挚友林宴的宝贝妹妹,林晚。   他与林宴七年前相识,连带着和林晚也熟稔,只不过近年林宴人在终南山,他们走动得少了,裴远近两年没见林晚,如今一见才发现这丫头已过及笄之年,出落得越□□亮水灵,不是记忆里只会赖在两人身后的小女孩了。   “还我!”他起身朝她伸手。   “裴远哥哥这是看上哪家娘子,把人家的绣鞋都藏在身上……”林晚哪肯,樱唇微翘地打趣他,可到底不比裴远身手敏捷,一句话没说完手里东西就被他抢回去,她便撅了嘴不悦道,“小气!”   裴远把鞋藏进怀中,这才露出浅笑:“你阿兄呢?他约我来此,怎不见人?”   “我阿兄最近神龙见首不见尾,连我都难见他一面。”林晚眉头轻拧,眼中流露薄怨。   “所以是你借他之名把我诓来你家?”裴远亦蹙了眉头。   “我就想知道阿兄最近在忙什么,你是他最好的朋友,应该了解吧?”林晚微仰下巴,颐指气使道。   “你是他亲妹子都不知道,我怎会知道?我才回长安不久,都没来得及和你阿兄一聚。”裴远坐回圈椅,不睬她惯有的娇纵。   林晚敲了下桌面,恼道:“你不是去了趟洛阳?洛阳有什么特别的?我阿兄过些日子也要去,还不肯带上我。”   “他才回长安没多久,又要去洛阳?所为何事?”裴远微诧。   “我要是知道就不找你打听了。从终南山回来后,他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修行修得都快不食人间烟火!”林晚在裴远对面坐下,闷闷道。   “变了个人?”裴远不解。   “你见着他就知道了,他变得让我有些……”林晚斟酌了一下字眼,才道,“不敢靠近。” 第11章 极品   宋星遥到底没能赶上霜影分娩,等她处理完莺香的事赶到瑞来客栈时,霜影已经生产完毕,从昨夜子时初开始到今晨辰时末,共诞下六只猫崽,除了最后那只因为产程过久而窒息夭折外,其余五只都很健康。   生完崽的霜影疲倦地趴在专为它铺的产褥上,腹下五只猫球整齐排开,正叼奶啜饮,每只都才半掌大,也看不出模样,只知道都是雪白的。   听说母猫对幼崽的气息格外敏感,若幼崽染上其它气息,母猫就有可能不认这个崽子。为免霜影遗弃崽子,宋星遥再想摸,也不敢拿手去碰猫崽,只坐在旁边眼巴巴看着。   雷九正在旁边收拾助产的工具,什么剪子水盆湿帕,还有染血的褥子。   宋星遥见了有些发怵,又好奇:“这些东西是做什么用的?”   “给霜影接生用。幼猫产下时身上会有胞衣,如不及时剥除,猫会窒息而亡。胞衣剥除后就要剪去脐带,用热帕擦拭幼猫身上粘液,尤其口鼻处。完成后马上送回母猫身边,若是天寒要特别注意保暖……”雷九一夜没阖眼,闻言打了个哈欠,给她详细解释起来。   认真听完全程的宋星遥瞪大了眼:“这快赶上给人接生了,九哥守了一晚上吧?我以为它们都能自个儿完成。”   “理论上它们可以,但霜影是头胎。一来头胎出现难产的机率大点,二来……”雷九笑了,“头胎的母猫没有经验,又是家养猫,不比野猫见多识广,不一定懂得舔舐胞衣,需要主人从旁协助。”他说了几句,又见她满脸写着“想摸猫”三个字,便又道,“我瞧霜影并不排斥你,你先摸摸霜影,染些它的气息后稍碰碰幼猫也是无妨。”   宋星遥眼睛大亮,轻轻摸了霜影几下,才去碰幼猫——也不敢抱,只敢伸出指头小心摩挲。指腹上传来幼猫的体温以及微微的起伏,那感觉……格外奇特。   “先前同你说好的,让你挑一只猫崽走,你这两天看好了要哪只告诉我。”雷九又道。   除了饲猫之外,雷九还会一门相猫术,能从幼猫骨相看出成猫的大致形态,准确率十之能中七八。宋星遥跟着他多少学会点,也能分辨一二,不过这猫刚出生不足一日,眼都没睁,也谈不上骨相皮相。雷九这时让她挑选便算盲挑,是他的私心作祟。他毕竟是个商人,这猫名贵,拿到市场上能卖个好价,要是等长开了再挑,宋星遥若挑走品相最好的他不痛快,但要真给她品相最次的,情面上也说不过去,因此盲挑最好,不论她挑了哪只都是天意,两边都甘心。   宋星遥也懂这层意思,点头道:“好,过三天来挑。”   ————   宋星遥天天都去看猫,三天时间晃眼就过。幼猫依旧没睁眼,身上的毛长开些许,软绵绵的一团,还不会走,只能用小腿蹬着凑到母亲身边找奶喝,偶尔发出一两声猫叫,细细嫩嫩叫得人心都要化开。   这日便要挑猫,她蹲在霜影窝外犯愁,当真是看这只也喜欢,那只也满意,难以取舍。恰好霜影喂完一波奶,起身出窝喝水吃饭,把五只幼崽留在窝里。小猫儿喝饱了奶抱团凑在一起呼呼大睡,只有一只蹬着腿儿爬出猫群独自睡在旁边,那睡姿也和别的猫崽不同,四仰八叉躺着露出白花花肚皮,像个酒足饭饱的大老爷,四爪腾在半空,露出不足指甲盖大小的粉红小猫爪,鼻头嘴巴也是一色的粉。宋星遥看得直乐,忍不住伸手,指腹才触及它的肚皮轻轻一刮,这猫崽就像被挠到痒处般爪子乱抽……   宋星遥哈哈笑出声来,指着这猫道:“九哥,它和我有缘,就它吧。”   雷九二话没说同意了,拿来脖圈松松绑到猫崽脖子间以作区别,又问她:“取个名儿吧。”   宋星遥摇头:“乳名就喊崽崽,大名……再想想。”   一只猫,还什么乳名大名的?雷九不懂这些深闺大小姐的想法,只道:“成。那就定下了,断奶后就能把猫接回去。”   幼猫虽然满月就能断奶,但脾胃未全,且习惯没养好,雷九一般会让幼猫在母猫身边呆足两月,跟着母猫养好习惯再让饲主接回去会容易养些,但孙藏的商队估计在洛阳留不到两个月,宋星遥只能提前接走崽崽,少不得要另费一番精力调、教崽崽。   猫崽子吃了睡,睡了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成长,转眼就长成毛绒绒一团,虎头虎脑格外可爱。七天过后,小猫一只接一只睁眼,不是金瞳就是蓝瞳,只有崽崽迟迟不睁眼,差点没把宋星遥吓坏,逮着雷九就问有没问题。   如此这般熬到第十四天,崽崽总算睁开一星眼缝,又过三日,眼睛才完全睁开。   这一睁眼,却惊到了众人。   霜影这一窝五只幼猫,只有崽崽,一只眼金,一只眼蓝。   宋星遥误打误撞,竟挑到了最罕见的金蓝鸳鸯眼。   她想,自己这运气,大概是否极泰来了吧。   ————   纯白的狮子猫已属罕见,金蓝鸳鸯眼的纯白狮子猫更是奇货可居,雷九是万万没想到这一窝猫崽里会蹦出只鸳鸯眼,然而话已说在前头,宋星遥又是盲挑,他那个性也做不出反口的事来,心疼了两天也就撒开手。倒是宋星遥觉得自己占了大便宜,有意给雷九些银钱贴补,雷九也没收,反尽心尽力教她如何饲养猫。   时间一天天过去,眨眼就到七月末,宋星遥收到宋梦驰的信。因为参加金吾卫遴选的关系,宋梦驰已经近三个月没给她来信,这一次洋洋洒洒写了七页纸。   宋星遥坐在窗前细细读信,一页页翻过信纸,眉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这信上有件大喜事,那便是宋梦驰顺利通过遴选,成为金吾卫一员。   兄长能进金吾卫,宋星遥心里自然高兴,但这高兴中藏着浓浓疑问——宋梦驰入金吾卫这事与她的记忆对不上。她记得宋梦驰入长安之后前途并不顺畅,蹉跎了三年时光,直到她嫁入林府才有起色。   如今怎就变了?   她不知道在自己留在洛阳的这几个月里,父母和兄长在长安发生了什么事,信上说不详尽,她只能暂时按下心中疑惑,待到了长安再琢磨。   那信再往下看,说的就是接她去长安的事。父母已经商量妥当要接她入长安,恰巧这金吾卫遴选过后,宋梦驰有段休沐时间,便准备来洛阳接她。   宋星遥掐指一算,忽从锦榻上站起。   “我阿兄已经动身往洛阳来接我了,最晚八月初五会到。”她喃喃道。信寄到洛阳需要数日时间,她收到这封信的时候,宋梦驰应该已经动身上路。   燕檀被她吓一跳,拍着胸口过来:“娘子一惊一乍的,我道是什么事。原来三郎来接娘子进长安了,那不是好事嘛。你常念叨长安这样,长安那样,说得倒像去过长安一般,等到了长安我就能知道长安到底是不是娘子说得那样了。”对去长安这件事,她倒期待得很。   宋星遥那信已经读到末尾,并没回燕檀,只道:“阿兄信上说,他带了几个新结交的好友一并回洛阳,届时要在咱们家暂住几日,其中有一位是他在长安结识的贵人,在他入金吾卫之事上帮了大忙。能在十六卫说得上话的,料想有些来头,自不可怠慢。我得去找祖母商量商量,让把静章堂收拾出来招待阿兄的友人。”   她将信折入信封,说走就走,燕檀好奇道:“贵人?哪位贵人?”   “信上没说。阿兄那性子,惯爱卖关子,讨嫌得很!”宋星遥嫌弃起宋梦驰来。   上次来信他就提过这个贵人,把人的胃口钓得足足,他偏就不说,真是可恶。   ————   宋梦驰进金吾卫这事很是让宋老夫人惊喜,连带着将他信里提及的那位贵人当成大人物,面都还没见着就把人奉为上宾不敢怠慢,不仅吩咐收拾宋梦驰原来住的静章堂,还令人将宋父原来用的书房萃文斋给整理出来。   对此宋星遥不以为然,并非她小瞧这位贵人来历,只是依她哥哥那胡吹神侃的性格,这个“贵”字自然要大打折扣,再加上信里也说了,这人与他年龄相仿,都是未及弱冠的少年,再贵又能贵到哪里去?她记忆里倒也有几位年纪轻轻便誉满京城的少年,只是她不觉得她阿兄有本事结识到那些人,因此对这位贵人,宋星遥只抱着平常心看待,横竖好生接待,不失礼数便罢。   如此想着,宋星遥帮着将静章堂和萃文斋都收拾出来。几间厢房通通打扫干净,再将铺盖等日常所用尽数换成新的,置备了好茶好酒好果子,就等人来。   到八月初五这日,宋星遥一大早就醒来。   今日本是宋梦驰抵达洛阳的日子,偏又撞上她找雷九接猫的日子。时下纳猫也讲献聘择吉,孙藏的商队过两天就要动身离开洛阳,近期的吉日只有初五这一天。两桩事撞上也让人头疼,所幸她算着时间琢磨着兄长大约要到午时归家,正好够她先去河边钓几尾活鲈,送两尾给雷九作纳猫聘礼,再留两尾带回来叫厨娘片成鱼脍招待客人。   故而她很快梳洗妥当,换了身时兴的翻领胡服,梳个回鹘髻,拿上钓具背着鱼篓,带着燕檀和阿海就出了门,远远看去,倒似哪家逍遥自在的小公子。   她这厢匆匆离家,到钓鱼的河畔时还未过辰时,却不想那头宋梦驰与友人却在近城之时弃车策马,各自扬鞭直奔洛阳城,引得行人纷纷侧目。   十八、九岁的郎君,正值鲜衣怒马好年华,一路飞花踏尘,惊起无数少女心思。   便如那诗中所云——骏马骄行踏落花,垂鞭直拂五云车…… 第12章 谪仙   宋星遥可不知自家哥哥与友人临时所起的兴致,策马回城要比坐马车快了近一倍时间,她仍旧掐着点到河畔,钓饵刚抛,人才坐定,宋府就接到宋梦驰人已抵达坊口的消息。   太阳刚探出云头没有多久,日光尚未炙热,宋星遥老神哉哉坐在河畔树荫下,似模似样地握着鱼竿仿佛僧人入定般闭着眼,燕檀坐她身边手执罗扇有一搭没一搭地给她扇风,阿海沉默地站在旁边,目光落在浮漂上。   谁都没有说话,只有风静静流动。宋星遥也不知道自己几时喜欢上垂钓的,她本非爱静的个性,钓鱼又忌心浮气躁,她稍坐片刻就觉如坐针毡,一开始什么都钓不上来,后来遇的烦心事太多,就学着在垂钓中寻求宁静,慢慢上了手——钓不钓得到鱼是其次,放松心情才是主要。   不过今日,她是有心要钓上鱼的。   坐了半炷香时间,浮漂有了动静,她双眸骤睁,先沉住气,等那浮漂沉水,便知是鱼咬钩,她手腕用力,将竿一提,动作利索漂亮。燕檀鼓着掌跳起来,连声拍马屁:“娘子厉害!”   宋星遥小得意一把,却见钓上来的是只两指宽的小鱼,又有些失望,只将鱼扔入草篓里,再次下饵抛竿。这第二竿,她足等了近一炷香才见动静。这一回动静不小:浮漂先是轻颤,有鱼在饵旁试探,片刻后浮漂猛地下沉再一浮起,竟在水面上来回晃动。   竿上传来的阻力不小,是只大鱼,钩是咬了,却不好提上来。她集中精神控竿遛鱼,待那鱼被耗去体力,牵至湖畔时才要提竿,不料她力道过猛,大鱼又狡猾,一时竟要脱钩。她察觉竿上细微的变化,正惋惜这鱼要跑,握竿的手匆被人包住。宋星遥只见自己的手腕随着那人动作,一记漂亮的空竿飞线,一尾大鲈破水而出,径直飞来,落进原本握在她手腕的大掌之中。   “奴造次了。”阿海将那足八两重的鲈鱼飞快塞进草篓,这才垂头告罪。   宋星遥愣了半晌才竖起拇指:“高人厉害!”遂将钓竿往他手里一塞,“你来!”   阿海在海上出生,又在海上讨生活,这一手的钓技是从小练出来,他自己没什么感觉,被宋星遥这么一夸倒有些赧意,好在皮肤色深看不出来。   有他在,宋星遥乐得做甩手掌柜,不到半个时辰,鱼就钓了满篓,志得意满地回去了。   ————   那厢,宋府已经敞开大门迎接贵客。几匹马从远处驰来,渐渐放慢速度停在门口。   但见那马上坐的郎君衣着不凡,个个俊美,举手投足间或潇洒或清举自有风流,这一路上奔驰而过宛如画卷,竟引得路人争相追捧,一路相随簇拥到宋府门外围观,其中可不乏妙龄女郎。马上的几个少年却似乎习以为常,互相打趣着跳下马背,府中已经有人拱手迎出门来,都是与宋梦驰同辈的几个兄弟,打头那人就是宋家大郎。   “大哥,二哥,四弟。”宋梦驰见自家兄弟一高兴,挨个抱了圈,眼睛一溜,就瞧见影壁后一串探出的脑袋。都是宋家的姊妹,不好意思出来又好奇,所以躲在那里偷看呢,目光扫了一圈,现在都集中在某个人身上呢,不过其中没有宋星遥。   宋梦驰莞尔一笑,朝身后那人看了眼,方道:“幺幺呢?怎么没见她人?”   他在信里钓足了胃口,以宋星遥那脾气早该按捺不住才对。   “知道你带了贵客回来,她一早就去洛水河,说要亲自钓两只大活鲈给你接风洗尘。”宋家大郎笑道,又望向他身后三个少年,“你不给我们介绍介绍这几位贵客?”   宋梦驰这才拍着脑袋抱歉一句,介绍起他在长安结识的三个朋友。年纪最长的是威远伯府的四郎俞深兄,字靖宇,比他早一年进金吾卫;年纪最小的则是兵部侍郎方大人家的小公子方遇清,字又安。   宋家几个兄弟已尽皆敛容,互相寒暄见礼后才听宋梦驰介绍第三人:“这位……就是帮了我大忙的贵人。”   俞方二人的家世都远超宋家,确实都当得起一个“贵”字,宋家大郎想不出眼前这位还能贵到哪里,莫不是皇亲国戚?   被宋梦驰以“贵人”相称的这个少年,一直不言不语站在众人最后,便是笑也极浅,身材容貌皆为四人之最,是人群目光的焦点所在。然而外形却非他最吸引人的地方,宋大郎也结交东都许多好儿郎,却没有哪个人如他这般,疏冷处又见举重若轻的气度,竟能硬生生衬出身边同龄少年的莽撞稚气,叫人对他的身份来历生出好奇。   可还没待宋梦驰说出他那铺垫了数月的“贵人”身份,围在宋府外的人群中忽然冲出个妇人。   这妇人腰圆膀大,双颧高耸,混浊的眼下挂着两泡厚重眼袋,一左手拽个不到十岁年色蜡黄的小儿,右手扯着个小娘子,哭天抢地跪在宋府门外。   ————   有阿海帮忙,宋星遥比预想中更快钓够鱼,早早去了瑞来客栈。时下想养猫也有讲究的,需要择吉奉聘,再立猫契。这礼数要做就做全,她鱼篓里的两条活鱼就是给雷九的纳猫聘礼,立完猫契她就将崽崽装在铺着棉褥的提篮里拎了回来。   宋星遥把提篮抱在怀里,时不时就掀盖瞧一眼熟睡的傻崽。外头喧嚣,这奶猫倒是好眠,竟也未被惊醒,倒省却她一番安抚功夫。   一路走,一路笑,她心情大好,却忽闻一阵震天哭声,她抬头望去,只见自家门口已叫人围得水泄不通,哭声就从人群中间传出,也不知出了何事。宋星遥停在人群外,不必开口,燕檀已经在她的眼神下挤进人群查看打听。片刻后燕檀气冲冲回来,双眉倒吊朝她低声恼道:“娘子,是莺香她娘带着莺香和莺香她弟来咱们府闹事。”她口齿伶俐,很快就将事情始末说清。   原来莺香被宋星遥逐出院子后,因刘妈妈怜她身世,一时心软并没将她发卖,而是让她到外院浆洗帮忙。这活计的油水自不比原来在宋星遥院里那样足,连月银都减了一大半,她倒无二话,但拿回家帮补的银钱少了,她那滥赌嗜酒的老娘如何肯依?在她身上捞不着银钱,她娘便心生歪念,趁着今日她回家看望弟弟的日子,把她连着她那弱弟一起拉到宋府门口,哭诉宋家苛待虐打下人,要讹钱。   虽说莺香与宋府签了卖身契,但大安朝以仁治国,律法明文规定不许虐待奴仆,更不能擅自动用私刑,哪怕是一般人家,为着家风名声着想,也不敢随便苛待虐打下人,更何况宋家这样祖上曾承爵的人家,家里还有那么多待娶待嫁的郎君和娘子,要是名声坏了,谁愿意结亲?   莺香她娘便是拿准这一点,又瞧着今日宋家有贵客驾临,越发觉得是讹钱的好时机,便跪在宋府门前哭诉,非要宋家拿个章程出来。   宋星遥心里透亮。   燕檀解释完又道:“娘子,大郎正在处理,三郎也在,要不你别过去了,免得沾惹是非。”   “阿兄到家了?!”宋星遥闻言惊喜,脚步却没停,又道,“这种事他们处理不了,无非是使几个钱息事宁人,但污名却洗不掉,白白让人看了咱们家的笑话,我可不依。人既是我放出去的,这事合该我来善后。你速帮我做两件事……”她说着对燕檀附耳一语。   燕檀听完没吭声,飞快跑开。宋星遥仍往前走去,径直挤进人群,一条手臂从旁横生而来,将她与外人隔开距离。她转头一看,却是阿海跟在她身后,默不作声地护着她,光用外形就生生逼退旁人,给她开了条道出来。   她冲他点头作谢,目光转回正前,已看到并排跪在门口的三个人。   莺香娘正把莺香衣袖往上撸,露出莺香手臂上大大小小无数血痕,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诉莺香遭遇的虐打。莺香只是垂着头,额头上包裹的透着血的白布,看样子伤的不轻。莺香的弟弟跪在姐姐身边,十岁孩子骨瘦伶仃,边咳边想拉回莺香,眼里迸出愤怒却非对着宋府,而是明明白白望向亲娘。   四周围着的百姓大多在窃窃私语,场面闹得难看至极。   宋家人围在门内外,影壁前影影绰绰站了一大群人,宋星遥随意扫了眼,就将注意力放到自家兄长身上。宋梦驰站在宋家大郎旁边,脸色铁青,今日是他带友人回府的日子,不想刚到家就遇上这事,由不得他不恼怒。   宋大郎好声安抚,一边着人找大夫,一边又请他们进府,打算先将这闹剧暂且压下,怎料莺香娘是个惯会撒泼耍赖的市井妇人,闻言哭喊起来:“不能进,你们从上到下都是黑了心烂了肠的人,连那娇滴滴的六娘子年纪小小也手段狠毒,进了这门不就任你们宰割!咱娘几个都是死路一条,今日必要当着诸位乡亲的面把这事说个清楚!”   “你说什么?!”因闻攀扯上宋星遥,宋梦驰暴喝一声,气得差点就将腰中佩剑抽出。   莺香娘吓了一跳,声调陡升,哭得更惨烈:“不得了了,宋家要杀人了!宋家杀人了!”   宋梦驰被气个倒卯,竟真将剑出鞘,吓得周围百姓都退了半步,宋大郎见势不妙,忙要上前抱住宋梦驰,忽闻人群中响起一嗓嫩音,又脆又响。   “阿兄莫气,这事交给我!”   影壁前围的人忽被拔开,原本默然站在后方的少年郎君情不自禁上前。   时值盛夏,少年穿了身天水碧的上领绫袍,腰系编玉的垂苏丝绦,夺人心魂的脸庞被这身颜色衬得高远淡泊,恍惚间竟有些无欲无求的仙人意味,只是随着那一嗓嫩音的响起,他疏冷到近乎寡淡的眼眸骤然迸出亮色,仿如长野浓雾被剑劈散,露出底下死灰复燃的星火。   这人,就从天上被狠狠拽到凡尘,让烟火裹挟着,变成凡夫俗子,有了贪嗔痴欲,诸般人间情念。 第13章 林宴   宋星遥的注意力在宋梦驰身上——她大梦睁眼之际,宋梦驰已经去往长安,算来已有数月没见亲哥哥,再加上还有往后十年的混沌记忆作祟,她只觉得许久不见哥哥,这一眼见来,喜悦之外又添激动感慨。   宋大郎和宋梦驰一看来人是宋星遥,却均不约而同蹙了眉。宋梦驰冷静下来,将剑回鞘,沉声道:“你来凑什么热闹?外头的事自有我与大兄,你快回府。”说罢又狠狠剜了莺香娘一眼。   宋星遥自然知道兄长们的维护之情,转身后手中提篮交给阿海,泰然自若笑道:“莺香原是我的贴身丫鬟,前些日子虽因犯错被我逐出院,但到底跟了我多年,情谊犹在,我很该为她作主,若她真在咱们府里受了这些苦楚,我定要替她找回公道。再者论,王婆婆似乎对我有误解,这误会也该解释清楚才好。”   莺香的母亲就姓王。   一番话柔和镇定,不像是从前毛燥的宋星遥会说的话。宋梦驰心内奇怪,只是还没待他与大郎回应,宋星遥已径自转向莺香,矮身轻执她的手,怜惜地盯着她手中伤口道:“这么重的伤,想必很疼。莺香,你莫怕,只管当着大家的面告诉我,是谁将你虐打至此?”   莺香头垂得更低,不敢看她的眼,只拼命摇着头。宋星遥便又道:“莺香,就算你不在我身边当差,若是受了欺负,我也必为你讨个公道。你知道我的脾气,难道不相信我的为人,不相信我会为你出头?”   “娘子……”莺香这才抬头,眼眶通红,全无平日沉稳,嘴皮嗫嚅着,似被宋星遥说动,却欲言又止。   宋星遥再接再励:“告诉我,是谁?我替你做主。”   “娘子,对不起……”莺香一句话才出口,被宋星遥握着的那手就被她娘劈手拽走。   “呸,猫哭耗子假慈悲。”王氏啐了一口,狠狠掐了莺香一下,才对宋星遥横道,“别问了,横竖就是你们宋家仗势欺人,不把下人当人看,蛇鼠一窝。如今她身契还在你家,待这风波过去,她还得在你家讨生活,她若供出那人,回头风波过去,你们关上门还不知如何折磨她。我这女儿虽然卖入你们府为婢,但也是好好的一个人,如今被打去半条性命,你们必得给个说法。”   “王婆婆既不肯让她说出虐打她之人,又不愿让我阿兄请大夫替莺香医治,那您不妨说说要怎样才好?”宋星遥不急,越发好声好气起来。   王氏见她年轻面嫩,心中料定好拿捏,冷笑一声道:“不必你们医治,只管拿银钱来!我自会替我女儿请名医。”   宋星遥恍然大悟:“那是自然,这银钱必是要给的。”转身便朝宋梦驰伸手。   宋梦驰见她说了半天,也照样是拿钱打发人,不由气坏,恨恨地拽下腰间荷包,也不管里面多少钱,全扔到宋星遥手上。宋星遥笑笑,掂掂荷包份量,道:“这样吧,王婆婆,这里有些散钱,你先拿去给莺香请大夫,我稍后再让人取三贯钱给你,可好?”   王氏看到荷包,还不劳宋星遥开口,已经抬起双手,闻言只道:“好的好的。”她一边说,一边眼巴巴看看着荷包落到掌中,正要收掌,岂料宋星遥却忽然收回荷包,让她抓了个空。   到手的钱飞了,王氏大怒,刚要骂,又听宋星遥叹口气,道:“王婆婆的顾虑有道理,莺香身契还在我家中,若供出作恶之人,往后难免遭遇报复,可恶人不惩家风难振。要不这样,我还莺香自由,销她奴藉,一来全我二人主仆之谊,二来她也能放心将恶人名讳告知,三来也还我一个清白,可好?”   这话一出,四周围观百姓神色转为赞许。王氏亦大喜,这既得钱又得人的好事却是她没料到的,忙不迭点头,只是话没出声,却被自己那小儿急声打断:“万万不可!”   “兔崽子,你说什么诨话!”王氏忙伸手拽他。   莺香弟弟却甩开她的手,从地上爬起,咳了数声,才看着莺香道:“不能赎身回家!回了家,你就被她卖给街口徐屠夫做续弦。我在家都听到了,那日徐屠夫还向阿娘许诺两贯钱,让阿娘把你给他,若不是你身契在宋家,现在已经……”   莺香已满面苍白。街口的徐屠夫她自然知道,那人嗜酒如命,常在家中撒酒疯,他元配老婆就被他活生生揍死的。   王氏大怒,生怕被坏了好事,跟着站起,一掌甩在小儿脸上,骂道:“你这短命的赔钱货,吃老娘的,穿老娘的,还敢胡说八道!”   这一掌打得又快又狠,莺香弟弟本就瘦弱,被打得眼冒金星,踉跄摔在莺香怀中。   宋梦驰看不下去,眼见王氏还要动手,一步跨到莺香前:“你再动手试试?”   宋星遥仍看着莺香,面上的笑淡了,也冷了,没了先前温柔神情,只道:“莺香,你是想走还是想留?若想留,你知道该怎么做。我要听你说。”   四周百姓似乎也明白了什么,朝着王氏指指点点,王氏气急败坏,又惧怕宋梦驰手里那剑,不敢上前再撕扯莺香姐弟,眼珠一转,抽泣道:“莺香,你可是娘的心肝肉儿,娘怎舍得将你嫁给那屠夫。咱们娘儿三人相依为命这么多年,娘心里苦……”   莺香面上挂泪,看了看王氏,又看看宋星遥,最后望向弟弟:“可她是咱们娘……”   “阿姐,你糊涂啊!你将她当娘,可这么多年,她什么时候将咱们当成儿女?家里生计都是你在奔波,她只管喝酒赌钱,要不是我体弱多病没人要,她也早将我卖了!”莺香弟弟抹抹眼,急道,“虽然在宋家为婢不得自由,至少不会任人打骂买卖,阿姐!你告诉六娘子吧!”   莺香双颊愧疚到通红,抬头见到宋星遥明亮的眼,终是咬咬牙开口:“六娘子,大郎君,三郎君,在场的各位乡亲,我身上这些伤,不是在宋府挨的,是我阿娘为了……为了讹钱,拿鞭子抽的!”   话才落地,四周哗声大起,王氏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再顾不上宋梦驰,飞扑上前就抽莺香耳刮子,被宋梦驰一掌推到地上,遂捶地大哭起来:“老天爷啊,宋家欺负我孤儿寡妇,打了人还不认,告官……我要去官衙告官!”   宋星遥冷笑:“去呀,快些去,便是你不去,他们也该来寻你了。呐,来了!”   她呶呶嘴,众人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却见人群从后被人分开,两个衙役匆匆走来,身边还跟着刘妈妈与另一个面生的男人,那男人一见王氏就变了脸色,拿手远远指着她,恨不得飞身上前撕了王氏。   王氏自认得那男人,知道暗地里做的勾当被发现了,身体一软坐到地上。   宋梦弛和宋大郎不知出了何事,但见宋星遥对官差的出现毫无意外,均拿眼神问她,她便低声道:“我拜托刘妈妈查明的,莺香母亲在外借贩卖女人物件出入后宅,给长安几个无赖纨绔牵桥搭线,专挑那些丈夫出远门的人家,或诱或迷引那些深闺妇人入圈套,行□□勾当,毁人名节。那人就是苦主之一,刚才我让燕檀寻刘妈妈找他带官差同来的。”   莺香这件事上,宋星遥是留了后手的。她本还有些犹豫要不要出手管这事,不想还没下决定,莺香的母亲自个儿撞枪口上了。   “难怪……”宋大郎恍然大悟。   宋梦驰却蹙紧眉头,似乎想到什么,可不待他发问,却见眼前人影晃过,竟是王氏从地上暴起,他当即疾吼:“小心!”却是来不及抓住王氏。   官差未近,众人又有些松懈,王氏打定主意要跑,又恨宋星遥从中作梗,便打算撞开她后逃走。她身形在妇人间算魁梧的,力道又大,这一撞这下,宋星遥怕是要被撞伤,宋梦驰离她有三步远,阿海手里抱着崽崽,虽在第一时间飞身上前,却到底慢了半分。   宋星遥眼前发花,只凭本能往旁边闪避,堪堪避过她的正面撞击,可还是叫她撞上右肩,整个人亦被撞得身体不稳,头朝门口的石狮棱角跌去,正是惊急时刻,身后似有道风刮过,不知哪里伸来的手将她往后一拉。   她只觉得,自己倒在一团风里。   那厢逃跑的王氏不知为何忽然脚上打个颠,人直接就栽在地上,叫身后的官差逮个正着。   宋星遥站稳身体,想想刚才若磕上石头棱角,就算没去半条命,这脸也要不保,她就惊魂难定,狠狠吸了几口气才勉强冷静下来,知道是有人出手帮了自己,那人的手还扶在自己手臂上呢。   白皙修长、指节匀称的男人手,极为漂亮,不过虎口有道弦月状的陈年旧疤,看起来……   过分熟悉。   她脑中闪过什么,抓不住,头却已经转过,一个“谢”字已到嗓子眼里,却在撞上那人的眼眸时生生咽下。   笑容慢慢僵在她脸上,化成可笑的表情,张大的嘴,愕然的眼,都凝固了。   宋梦驰已经赶来,见状心有余悸,向那人道谢:“幸好你出手,多谢。”又道,“幺幺,这是阿兄在长安新结交的好友……”   名字还没报出,宋星遥已经开口道出他的名字。   无声,只是嘴形——   林宴。   林宴看得清清楚楚,宋星遥记得他。   宋星遥发不出声音,猝不及防的相逢,她就连假装不识的准备都来不及做。   回忆顷刻间席卷而来,那些支离破碎的画面,她找不出原因的记忆,忽然就被眼前这个人串在一起,有了前因后果,有了明确的顺序。   她控制不住这些汹涌的回忆——很畅快,像长久以来的混沌一扫而清;很痛苦,她的头随着回忆炸开似的疼。   宋星遥想起来了。   那并非噩梦,那是她往后余生的回忆,从十五岁到二十五岁,整整十年。   她是二十五岁的宋星遥。 第14章 道长   记忆因为林宴的突然出现而一发不可收拾,宋星遥再无法自控,眼前所见耳畔所闻渐渐迷幻,只剩扭曲的影子,似宫变那日张牙舞爪的夜晚。   回忆将她带回过去,亦或应该称之为,发生过的未来。   他们从没在洛阳相遇,林宴也不曾到过宋家老宅,他们初逢于长安,她十五岁那年的春日。   若不曾因头疾留在洛阳,五个月前她就该跟随父母去往长安……   ————   她最先想起的,是他们的初相逢。   他们初见于长安三月春盛,圣人携宠妃住进池畔的皇家别苑行宴,大半长安的丽人也都踏出家门到此赏春郊游,一时之间倩影缤纷,更胜春色。   宋家的马车却在连日的冒雨赶路后不堪重负,行到曲江池畔时车轱辘脱轴而出,整辆马车倾翻,竟冲撞到后来的马车,所幸车速不快,后面的马车避让也及时,并未造成太大损伤,只是虚惊一场。   宋星遥扶着母亲下来时,正好瞧见父亲亲自向后面的马车主人致歉。都道天子脚下遍地是贵人,父亲谨慎,生恐初来乍来得罪哪位贵人,不过宋星遥远远瞧着,身后这辆马车平平,并不打眼,除了车夫外,旁边也只有一个侍从骑马跟着,不像是什么名门望族。   那头父亲隔着马车与对方道明原委,不多时车内便伸出一只白皙修长的手。   隔了几步远的距离,宋星遥只瞧见那手缓缓掀开马车布帘,车内钻出个男人来,她的眼随之越睁越大——不论过去多少年,她都记得这个相逢。   曲江池水鳞鳞,晨雾未散,仿佛谪仙驾临时缭绕的薄烟羽纱。那人内着素白道袍,外罩浅青鹤氅,头束逍遥巾,长巾与半披的发齐坠在背,一双丹凤眼清澈如水,就像老宅供奉的画像中将要羽化飞升的仙人,俊美无双。   这一眼,就惊了宋星遥的心。   他并没怪罪宋家人,见他们马车已然坏损不能再用,反将自己的马车借于他们。宋星遥扶着母亲上前,只听自家父亲不住道谢,他不过淡淡颌首,侧身翻上侍从的马,只回了句:“道祖慈悲。”   那声音清润悦耳,有几分修行之人宠辱不惊的滋味。   见他将离,宋星遥没忍住,站在马下急急问道:“你叫什么?”   他这才望向她——十五岁的宋星遥,杏眼圆脸,甜美一如早春黄杏,和他妹妹一样,是个极标致的姑娘。   “贫道清霄。”他简单一答后便策马离去。   后来,宋星遥才打听出来,清霄是他替圣人在终南山玄清宫出家修行时的道号,他俗家姓名林宴。   那一天,是林宴修行期满,归京还俗之日。   ————   便因着曲江池畔那一眼,宋星遥从此念念不忘,开始追逐林宴,像他甩不掉的小影子。   那时的她怎么想的呢?大概是初生牛犊未遇风浪未识阴秽,没什么能够阻拦她的脚步,就只是追逐着他,心里眼里全都是他,无所畏惧。   满长安的人都将她的心思看在眼里,有取笑嘲讽她的,也有觉得她勇气可嘉的,各种各样,却独独没有觉得她能成功的。宋星遥也从未对嫁给林宴抱存期待,毕竟她只是整个长安城那么多迷恋林宴的小娘子中的一个,毕竟宋家和林家的门第差距比曲江池还宽。   林宴于她而言,本不过就是场所有女人在少女时期会做的遥不可及的美梦,即便醒来也甘之如饴。   然而最终震惊全长安的是,林家真向宋家提亲了。   十八岁那年,宋星遥将这场遥不可及的美梦化成现实,怀揣关于未来所有的幸福想象嫁入林府,嫁给林宴,嫁予心心念念的爱情。   她以为自己能得到一个心爱的夫君,一个慈爱的婆婆,一个友善的小姑……然而什么都没有。在林家的七年,她目睹一场又一场不断刷新她认知的阴秽。   包括她和他的婚姻,也只是场算计。   她就这样,从十五岁的无知天真,一步一步,变成二十五岁时尖锐刻薄的妇人,最后死在雨夜的大明宫中,死在林宴眼前。   宋星遥只知道,她不想再见林宴,不想再活成那样的自己,所以迟迟不肯去长安,所以替自己筹谋前路,可如今……自她睁眼以来,哪怕是记忆错乱也一直极力避免遇上的人和事,怎会一个个突然出现于此?   先是裴远,再是林宴。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她的头疼,慢慢因为归笼的记忆而平复,却又因种种思而无果的问题再度蔓延。   ————   午间下起急雨,大夫踩着地上积水匆匆踏进宋星遥的绣阁,小院内进进出出都是人,一副忙乱的模样。   宋梦驰被妹妹突然发作的头疾吓坏,暂时顾不上招呼友人,只将人抱回绣阁。恰逢几人的行李车马陆续抵达宋府,宋大郎便带下人将东西往一早收拾好的静章堂安顿,便请林宴等人在绣阁外的小花厅暂歇。   花厅的槅窗正对着绣阁院子,几丛芭蕉半掩月门,被雨水浇得青翠透亮。   林宴沉默地站在窗前远望。方遇清和俞深两人已经习惯他的寡言少语,自顾自饮茶闲谈,并不打扰他。过了许久,宋梦驰这才抹着脑上的汗赶来,进门就拱手连连告罪。   “哥几个不必如此见外。”俞深不以为意地摆手道,转而问他,“令妹现下可好?”   “大夫给她瞧过,只说可能是旧疾导致的风邪侵脑,现下喂过丸药,施了针,已经睡下。”语毕他叹口气,眉间未解,“信上说她旧疾已经好齐全,我这才赶来接她去长安,现下又突然发作。此去长安路上车马奔波,也不知她经不经得住。”   林宴回身走来,边踱边问:“她这旧疾就是你说的,五个月前受得的伤?”   “正是。”宋梦驰道。   林宴点点头,眼帘微落,遮去眸中一抹异色。   若他不曾看错,宋府门外她无声的唇形,喊出的应该是他的名字。   她是怎么认出他的?   那个跪在门前的丫鬟莺香,他亦有印象,那本是她最信任的丫鬟,随她嫁入林家,最终却受人利用毒害于她。这一世,她却早早将莺香逐出院子?   还有已然被错过的……曲江池畔的初逢,似乎也被生生改掉。   五月前,他也在那时候归来的。   “清霄兄?”旁边有人唤他。   方遇清更是调侃道:“林兄想什么呢,难得见你走神。”   林宴这才察觉自己失神,微勾唇角,并不回应,只朝宋梦驰道:“你也不必过份担心,六娘子吉人自有天相。倘若她能随我们回到长安,到时我请宫里的老医官到府上替她再仔细诊治一番……”   话没说完,门外宋大郎拱手入内,朝众人道:“几位的行李已命人送到静章堂了,另已在那边备下薄酒,给几位接风洗尘,请。”说话间因听林宴提及要请医官的事,心中不免好奇,于是问道,“三郎,先前话说了一半,你还没介绍这位兄台的名讳。”   宋梦驰看着林宴一拍脑门:“瞧我这记性,一会罚我三杯酒。”而后才介绍起林宴来,用词极尽简单,“长安林家的嫡长子,林宴,道号清霄。”   宋大郎先是一怔,进而顿悟——长安能有几个林家?又能有几个林宴?   白马战神的林家乃是开国功勋,虽无世袭罔替的爵位,却手握实权,掌十万神威军,圣人心腹近臣……数重光环之下,一个“林”字足够说明所有,他不需要任何多余的字眼。   而抛开林家家世不谈,林宴早在圣人身边听差,深得其宠,如今已任正四品的千牛卫中郎将,可谓少年得志。   宋大郎再看林宴的神色,已然不同。   ————   林宴的到来在宋家掀起轩然大波。宋家人本当宋梦驰带回来的只是平辈之交,纵然身份尊贵些,也都是未得功名官阶的少年郎,却不想其中竟有个名满全京的林宴,这就难怪能在金吾卫说得上话了。从品阶上来说,他已经超过宋家所有人,当下便惊动了家老小。   宋家两个叔伯不敢怠慢,自要亲自接待,宋家几个兄弟也都慕名而来围着林宴几人打转,不是饮酒畅谈,就是相邀外出浏览洛阳名胜,日日不落空。那厢宋星遥头疾未愈,整日昏昏沉沉卧于屋中休养。   如此这般,待到宋星遥头痛彻底消失能起得了身,已是三天之后。   “不喝了。”宋星遥推开燕檀端到她手边的药。   漆黑的药汁泛着苦涩味道,宋星遥嫌弃非常。三天时间,足够她将记忆彻底厘清,这药没必要再喝了。   燕檀刚要劝她,她已走到窗边朝外望去,根本不给她劝话的机会便蹙眉道:“怎么还跪在那里?”   从绣楼往下,正好能望院中情景,莺香面朝她的绣楼,跪在院门外,已是第三天,每天都早早来,跪到月出方离,不言亦不语。宋星遥早就听燕檀提起,只是她头疾发作间也顾不上这事。   “说是辜负娘子的信任,要给你请罪,我们都劝过几遍也无用。”燕檀回道。   按说出了那样的事,宋家就是把莺香发卖了也无不可,不过因着宋星遥当时那句留她之话,府内暂未处置,等着宋星遥亲自发落。宋星遥闻言令人取来莺香身契,带着燕檀下了绣楼。   八月太阳仍毒辣,莺香连晒三日,脸晒得发红,后颈也晒到脱皮,此刻正汗流浃背地跪在地上,见宋星遥下来,欣喜抬头道:“六娘子!”   宋星遥面上无笑,嘴里淡道:“起来吧,跪着像什么样子。”却没上前扶她。莺香犹豫片刻,还没起身,就听宋星遥又道:“这是你的身契,如今交还于你,便算全你我主仆之谊。”说着她朝燕檀示意,让燕檀将手中身契交还给莺香,莺香却不肯接,反往宋星遥裙边跪去。   “你不必多言,今日我便明白告诉你,我不会留你在身边。我确曾当着众人之面应承过留你在府中,你只当我是个言而无信的小人吧。如今你母亲已定罪,刺面且徒三年,足够你带着你弟弟找个地方过清净日子。你已无后顾之忧,不必非留宋家。我免你赎身银,送你自由身,便算还你幼年救命之恩,从此两清。给你两天时间收拾细软,后日我让刘妈妈送你离府。”宋星遥退开半步,全不给她开口求情的机会,语毕拔腿就走。   燕檀叹气跺脚,虽有同情之意,她却不敢多说,只将身契掷到莺香怀中,飞快跟着宋星遥走了,只是才走出几步,二人便又匆匆停下。   前头数步遥的小径下走出一群人来,恰正是宋梦驰与他的友人。   方遇清吹了声清哨,冲身边的人打趣了句:“瞧不出六娘子竟有些杀伐果决的气势。”显然是将刚才发生的事看在眼中。   他的声音不小,宋星遥听在耳中,停在原地不动,目光从几人身上一一扫过——全都是老熟人。   方遇清,俞深,还有最后那个人。   她与林宴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稳稳地,再无一丝惊乱。 第15章 交锋   宋星遥与林宴诸人遥相对立,时间似乎有瞬间凝滞。   那厢俞深先开了口:“言而无信,非君子所为。”显然,俞深与方遇清有不同见解,并不认同宋星遥对莺香的处置。   宋星遥与他们隔着几步距离敷衍地行个礼。俞深的话她也听见了,但她不打算辩驳,年轻气盛、血气方刚的少年才爱逞一时口舌之快,作出自以为是的判断,十五岁的宋星遥愿意和他辩个是非黑白,但二十五岁的宋星遥没那闲情逸志,就连在这些人面前多站一会她都嫌累。   “少拿君子诚信压人。一个背主的奴才,愿意还她自由身已属开恩,还要如何?哦,别人捅你一刀,你还留在身边?你也放心?”方遇清替她辩白起来,末了又朝宋星遥挑眉,“我说的对不对,六娘子?”   宋星遥冲他一笑,不置可否。林宴身边的朋友大多来头不小,当年看不上她的出身,也看不惯她的行径,平素没少在林宴耳边贬低她,只有年纪最轻的方遇清替她辩白过几句,也曾夸她率真勇敢不似闺阁女儿,与她倒有几分情谊。不过这人离经叛道,满脑子古怪想法,虽有真才却誓不出仕,整日游手好闲,是长安城最出名的浪荡公子。   眼瞅俞方两人要吵起来,宋梦驰忙出来圆场,因为见着宋星遥好转心里也是实打实高兴,面上笑开了花。   “遥遥,头不疼了?”   “不疼,我已无碍。”宋星遥笑出两点梨涡,问道,“阿兄这是要去哪里?”   这条小道途经她的绣阁,他们一大群男人总不会要去看她吧?   宋梦驰用手背探探她的额头,触及一片冰凉后才道:“知道你身体大安,给你送礼来了。”说罢他让人搬上一只小木箱,当着宋星遥的面打开。   宋星遥低头扫了眼,马上撩裙蹲下,梨涡笑得又更深了,抬眼就问宋梦驰:“都给我?”   “咱家除了你养狸奴外还有谁养了?不给你给谁?”宋梦驰笑道。   木箱里装的全是逗猫的物件——有系着铃铛的花哨孔雀翎,有藤编嵌铃的小圆球,有一按机括就会乱跑的木雕耗子等六、七件精巧玩意儿,皆是市面上难见的东西。   “谢谢阿兄。”宋星遥大喜,拿起根雀翎抖了抖,爱不释手。   “你喜欢就好,也不必谢我,这是清霄兄置办的。”宋梦驰便稍侧侧身,让出站在后面的那人来,“他给咱家姊妹兄弟们都准备了表礼,其他人的已经分送,就你这份,因着你突发头疾所以拖到今日,你要谢就谢他吧。”   “子奕客气了,是我们到府上叨扰多日,这些薄礼不过略表心意。”平静的声音藏下外人听不到的情绪,似心脏脉博的跳动,林宴只垂眸望她。   宋星遥正蹲在地上,露出头顶两个环髻,没抬头,拿着雀翎的手却松开了,雀翎轻飘飘落下。   “送礼贵在投其所好,道长诚意十足啊。”方遇清翘起一边嘴角,不怀好意揶揄道。能送出这箱逗猫物件给宋星遥,林宴必然是事先探听过她的喜好,有意思。   林宴虽已还俗,但挚友间开起玩笑来,仍爱以道长称之。   宋星遥脸上喜色收尽,对箱中物件失去兴趣,她将箱子阖起,起身淡道:“多谢林公子。”   林宴不过颌首以回,将她眸中敷衍悉数看入眼中——礼物是投其所好了,可送礼那人却是投其所恶。   “咦?你怎么认得他?”方遇清好奇问她。   “我岂止知道林公子,我还知道你是方大人家的小郎君,那位是威远伯府的俞四郎。几位是我阿兄在长安新结识的好友,来洛阳头日就在府里传开,我已有耳闻。阿兄在京中多逢三位照拂,六娘在此先谢过三位,先前我头疾突犯,怠慢三位了,恕罪。”宋星遥客气道。   “你招待了我们两条活鲈,好吃极了!”方遇清大笑。   “方公子若是喜欢,改日我再钓几尾回来。”宋星遥大方道,语毕又好奇问道,“不知三位远到洛阳,是有要事在身,还是……”   “他们听我提及洛阳风光,早想前来,此番恰逢我回洛接你,就叫上一起。他们在洛阳没有府邸,咱们老宅又够大,就招呼他们来府里以尽地主之谊,好过住在客栈。”宋梦驰便代为答道。   宋星遥掩唇清嗽一声,偏了头看自家哥哥:“据我所知,当年林公替大安朝立下汗马功劳,那时还未迁都长安,太/祖帝便将位于尚善坊,毗邻洛水的一处园子赐给林公。如今那园子就是林家在洛阳的别苑,比起咱们家可不止大了一倍,风光景致也好了不知多少,人家怎就没有府邸了?”最后这一句,她却是望着林宴说的。   宋梦驰被她说得一滞,俞方二人也同时怔住——林家在洛阳有园子?他们怎么都没听说过?   宋星遥这话也说得耐人寻味,隐有逐客之意。   “园子是有,不过家中已经几年没回洛阳住过,园中只留几个看院的老人,若要落脚少不得要劳师动众一番,自然也比不得府上处处妥贴,所以只能厚颜上门打扰。”林宴拱手道,三言两语拆解宋星遥的招式和宋梦驰的尴尬。   “清霄兄说得哪里话,是舍妹不懂事,冒犯你了。”宋梦驰有些恼怒,气妹妹说话不识大体。   “我就是好奇那个园子,小时候路过常想进去瞅个究竟,如今好容易见到主人,想着能沾光进去玩儿。”宋星遥眨眼笑开,露出些微孩子气,叫人恼不起来。   “六娘子若想去随时都可以,里头有片桂林,现在应该是开花了。”林宴开口就应允了。   “你也说园子久无人住已然荒废,若要进去少不得劳师动众,还是算了。都是小时候的念想,如今大了也无甚兴趣。”宋星遥眼珠溜溜一转,不在这个问题上与他纠缠,施施然行了个礼,道,“多谢林公子费心备下的礼,改天再钓两尾活鲈招待你们,今日就不耽误诸位了,我先告辞。”   语毕她命人抱起木箱,转身就离,半眼都不多给。   待她走远,方遇清才若有所思道:“真是稀罕,居然遇上个不卖你账的小娘子。”   林宴不语,俞深却“哼”了声,似有不同见解,等宋梦驰引着几人往走时,才在方遇清身边低声道:“不过欲擒故纵的小伎俩罢了。”   “你懂什么?”方遇清冷笑,“她是不是欲擒故纵小爷不管,但除了林宴那母亲妹妹外,你几时见过他在一个女人身上花心思?”   这问题让俞深闭嘴深思,方遇清哼起荒腔走板的小调。   这年头,神仙也思凡了。   ————   宋星遥回屋后,连灌了几大杯茶才将茶碗重重搁回桌面,手也撑在桌边微微发颤。   她的头是不疼了,但到底因为与林宴重逢而心生波澜,这波澜不为顾念旧情,而是她想不明白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当初她留在长安固然因为头疾,但深究起来还是对未来根植于心的恐惧,对入长安、遇林宴这两件事,有着本能的抵抗,所以在洛阳逗留数月。如今眼见心态已经调整妥当,入京的准备也已差不多,她本安心等着宋梦驰来接自己入长安,可先遇裴远,再逢林宴,旧人一个接一个登场,完全打乱她的阵脚。   遇上裴远尚可称之为意外,因他的确是在这个时间出现在洛阳,与记忆无差,可林宴呢?他刚从终南山回京没几个月,这时该在禁中当差,好端端怎会突然跑来游览洛阳,骗鬼呢?   上辈子她父亲因着兵部的差使出错,被流放岭南,母亲也随其同赴岭南,宋梦驰回了洛阳老家,只剩她与姐姐在长安。那年恰逢祖母病重,她好说歹说求了他数次,让他陪自己回趟洛阳看望祖母与阿兄,他都没点过头。洛阳老宅,在他们相识的十年内,他一次都没来过。   宋星遥攥紧拳,她本能地察觉到不对——林宴帮她阿兄不对,林宴出现在洛阳不对,还有林宴的眼神……   这趟相逢,他虽声色未动,可目光却有些惊心动魄的味道。   适才她对林宴说的话是有试探之意不假,但林宴的回复还真大出她意料。夫妻七年,她怎会不知林宴的狗脾气?   这人年轻时因修道的关系显出几分仙风道骨,看上去淡漠疏离,实则内里恃才傲物,他不开口只是因为懒得应酬搭理。这样的林宴,更接近年近而立的他,那时他游弋官场,斡旋于一帮老滑头间,历炼得日渐圆滑内敛。但纵是如此,他也不曾放下过身段。   他这人,太过自负。   按他的秉性,对她的出言不逊他早该甩袖离开才对,绝不会为了芝麻绿豆的小事费唇舌向她解释,更别提投她所好送礼这事……   不对,他整个人都不对劲。   宋星遥越想越觉奇怪,恨不得把这人的皮扒开看清楚里头装的是啥。   不成,她要想办法查清楚他的目的才能安心。 第16章 试探   仲秋玩月节,月色有别于平日,悬于天际宛若银盘,倒映入水又被风揉皱,似宋星遥眸中潋滟风情,明亮也无情。   林宴知道,宋星遥对自己起了疑心。   她对他的戒备和疑惑都藏在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再怎么遮掩也逃不过他这双眼,七年夫妻不是白当的,他了解她。   此番重逢,他仿佛看到十二年前在他面前甩下和离书的女人,一纸薄页也被她扔出掷地有声的重量来。   是啊,他已经有十二年没见过她了。   嘉尚十二年,一杯鸩酒了他性命,他亡于她离世后第十二载。那十二年间,他扶持幼帝,匡扶社稷,一步一步剪除太后党羽,再斩裴远,最终将林晚拉下高位,永囚深宫。整整十二年,林家,兴于他手,亦亡于他手。那杯鸩酒他喝得心甘情愿,本以为饮尽后这一生如云烟尽散,却不想睁眼归来,竟是未及弱冠的少年。   裴远还是他的生死挚交,林晚依然是他从小疼到大的幼妹,而宋星遥……她还不是他的妻。   任谁,都有做梦般不切实际的迷惘吧?直到见到宋星遥,迷惘四散,人才渐渐清醒。   其实他已记不太清遥遥的长相,他们已有十二年没见过面。纵是画技再精湛,笔墨也难描鲜活,再怎么画,他也总觉得不像。她的容貌早就模糊,留在心里的,不过是那几年关于她的陈伤旧痛。   来洛阳前,他也曾仔细回想过她的模样——思来想去,却只得轮廓。   梳得整齐的高髻,鬓边簪两朵芍药,饱满的额头与两弯挑得高高的细眉,红唇朱靥……和时下的仕女图似乎无甚差别,总是少了几抹精气。   如今遇见的女人,便仿佛精怪所化而成,透着几分叫人迷幻的鲜丽,从遥远记忆里走出。   是她,又不太像她。   十五岁的少女,壳子里装着的,是二十五岁的宋星遥吧。   她和他一样,都从过去归来,是有悖世识的怪物。   林宴唇边漫上些悲喜掺半的复杂笑意,手里的酒盅在指腹下摩挲数圈也未饮下。远处宴饮仍在继续,席间欢语声不断,宋家人好客,已经连续几日设宴款待他们。这几日他纵观宋家上下亲眷相处,无不和乐融融,也难怪会养出宋星遥那样的人来,明媚纯真,稚气难掩,若是嫁得寻常人家自能夫妻和鸣,可她偏就嫁给了他,嫁进截然相反的林家,宛如明玉入墨池,必然痛苦。   她改变不了她的天性,学不会阴私算计,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与他针锋相对了数年,他曾经厌倦过她的天真明媚,可后来,那点天真明媚却成他心头触之不及的皎皎月光。   “还不被我逮到你在这里躲酒!”方遇清自叠石山下小径走来,一手酒盅,一拎壶,冲着林宴道,“该罚。”   林宴闻言将手中酒饮尽,只将空杯递出,由着方遇清给他斟满,他再饮尽,如此往复了三杯酒才消停。见方遇清还不走,他方开口。   “罚酒我喝了,你还不走?”他语中仿佛染上酒气,有些惫懒沙沉。   “我来关怀一下好友,不可以吗?听闻你背着你母亲接触二房,惹得你母亲大怒,你这是跑洛阳避难来了吧?”方遇清挑眼道。   林宴眼眸微眯,这话若非出自方遇清之口,他大抵是要揣度对方的意思,在心里七拐八弯地猜测一番才会回应,这都是上辈子养成的坏习惯,对敌人如此,对亲近之人亦如此,包括宋星遥。   “嗯。”他简单一声算作答案,涉及林家家事,他不想多作解释。   方遇清却有些惊奇,这么干脆就应下不是他的作风,他想了想道:“清霄道长,我怎么觉得你从终南山回来之后人就有点不一样,是修道修出正果了?”   “没什么,活腻了而已。”林宴再饮一杯酒,问他,“你来找我就为这事?”   活腻了?这是什么答案?   饶是方遇清脑袋灵光,一时也没反应过来,又听他转了话茬,便道:“我是跟着贼猫过来的。”   “贼猫?”林宴不解。   叠石下的草丛忽然颤动,两道影子一前一后窜过,方遇清朝那里呶呶嘴:“喏,就那两只鬼精鬼精的狸奴,跑宴席上偷吃来了。”   两人交谈间迈动步伐,循着猫影跟了过去,不过数步就见两只狸奴猫在树下偷吃从席上叼来的食物。   大半截舫鱼,一大块油汪汪的羊排,吃得猫胡须都要翘到天上。   借着月色,两只猫的花色斑纹清晰可见,一只橘金,一只纯白,被养得毛光水亮。方遇清看得高兴,也不打扰这两猫偷吃,正要和林宴说笑,却见林宴一箭步迈到草丛间,在他诧异的目光下矮身出手,一掌擒住一只猫的后脖颈。   那两猫先还反抗,爪子都亮出来了,不及林宴动作迅速,被拿住脉门只能乖乖就范,动荡不得。   方遇清愕然——林宴这一手拿猫的绝活可谓快准狠,也不知哪儿学来的,他可不记得林家养过猫。   林宴按着两只猫,动脚将鱼和羊排踢到旁边,回头朝方遇清道:“把鱼肉拿走。”   “……”方遇清傻眼,很快答他,“不是,席上鱼肉多得是,你犯得着和猫抢食?”   “我不食。”   “你不吃你抢猫的肉干啥,人家好不容易叼到的。”方遇清不能理解林宴所为。   林宴皱了眉,猫的后颈是死穴,被人捏住后一段时间是不会动弹,但久了猫要反扑,眼瞅两只猫有挣扎的迹象,他只好道:“这两只是六娘子养的猫,只吃特制猫食,若吃了重油盐的肉会窜稀,你拿你的帕子把鱼肉包了扔远。”   方遇清听得眼睛都瞪直了,鼻子里仿佛嗅到什么味道,见林宴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作为挚友的他也只能掏出一方干净素帕,拧着眉头把油汪汪的鱼肉包进去,边包边说:“林宴我可告诉你,也就是你开口,小爷我帮这个忙,换了别人老子打爆他的头。”一时打包好鱼肉,得,废他一条丝帕,他越发不高兴,又问他,“六娘子养猫这么精贵?鱼肉不能吃,它们吸仙气啊?这是要成精?”   眼见鱼肉不见,林宴松开手,白猫“喵”地叫了一声,窜得比耗子还快,只有橘猫因为太胖跑不快,被林宴挠着耳后毛又懒洋洋趴到地上,竟是只不怕人的猫。方遇清便见他唇畔牵起一丝温和笑意,下巴都快惊到地上,竟比看到他抓猫还要稀罕。   “你……你认识这猫?”瞧他对猫极熟稔的模样,方遇清拾起下巴诧异问道。   “跑掉的那只叫玄云,这只叫金宝。”林宴垂眸望猫,又问金宝,“金宝,我可有记错?”金宝自然不能回答他,不过被摸得舒服了,“喵”地回了声,他便将它一把抱起。   好家伙,巨沉!   眼见金宝的爪子在林宴素色外袍印上几个泥印子,方遇清越发惊诧——兄弟,你那洁癖呢?   要知道,林宴素喜洁净,不能忍受一点脏污。   方遇清大感纳闷,就快不认识这个兄弟了,正待出声继续问他,却不妨他抱着猫退开小半步,面向树后阴暗的叠石山下。   “六娘子既然来了,怎不现身?”   叠石山后的重重阴影间忽款款走出个窈窕身影来,在月光下越发显得腰细如柳,人淡如月,方遇清眼又直了。   来的是宋星遥。   她穿一袭月白丝绸齐腰襦,同色小袖里衣,外罩一件袒领半臂,乌发梳作飞仙小环,只缠了根红缎作饰,是极简中的一抹艳丽,衬得乌发愈黑,人面愈娇。   “我出来找猫的,正好撞见二位公子在此闲谈,无意打扰你们,抱歉。”宋星遥没上前,停在二人五步开外,整个人沐浴在月光中,温温吞吞开口,又问他,“林公子对我的猫很熟稔。”   “谈不上熟稔,不过听贵府下人们提过几次,如今见着便想起来而已。”林宴摸摸金宝的头,直望她的眼,“这猫,看来与我有些缘分。”   “金宝自小被养在深宅之中,未曾经过风浪,自然不识外界险恶,它对谁都这样,与缘分无关。哪天就算遇着恶人,它也照样一头撞进去。”宋星遥回道,又问他,“适才听二位论及喂猫,林公子似乎颇有心得,可是家中也养了狸奴?”   “没有。”林宴摇头,“不过我认识过一个人,她也养了两只猫,正好也是一金一白,金的那只,和你的金宝……真像。”   他每说一字,就往前一点,抱着金宝慢慢靠近她。   不知为何,宋星遥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浓烈的压迫感,心脏紧缩,一时间生出要拔腿离开的念头,不过凭着一股气生生克制住。   五步,四步,三步……两个人慢慢靠近,她身上淡淡花香传来,是林宴熟悉的气息。   宋星遥眼皮跳了两跳,正要出声喝止他,不防二人间横生一臂,将林宴拦下。宋星遥松口气,知道是跟在自己身后的阿海出了手。   阿海没说话,只是拦在两人间,做个忠实的保护者。   林宴转头只瞥了一眼,就将目光收回,问她:“你的昆仑奴?”   “怎么?不可以?”宋星遥反问他,带着几分质问意味。   “可以,身边有个信得过的人,挺好。他比你那婢女好。”林宴边说边将怀中金宝送出,神情平静,“你不必紧张,还你猫而已。”   阿海代她接过金宝,宋星遥只道:“林公子说笑了。天色已晚,不打扰二位雅兴,我先告辞。”说罢她又敷衍地行个礼,转身带着阿海走了。   林宴未再多言,只瞧着她身影归入沉沉夜色,消失眼前。   “林宴,你和这位六娘子在打什么哑谜?我怎么听不大明白你们说的话。”方遇清难得正色问挚友。   这两人说的明明都是大白话,字面意思他也都听得懂,可总觉得话里话外两重意思。   “你多心了。”林宴转身朝水榭走去。   方遇清在原地站了半晌,忽然醒悟了一件事,飞快追上他:“林宴,我知道了,你来洛阳不为避难,是为了她?”   林宴没有给他答案。   那厢,宋星遥的笑容在背过身时就化成霜冷。   她已能确定,这个林宴有问题,绝非她记忆中“花钿绣服,衣绿执象”的十九岁少年。   但可恨的是,他似乎并不忌讳她的试探,反而背道而驰,越是看出她的怀疑,越乐意将自己的所有疑点曝露在她眼前。这更像是对她赤/裸裸的挑衅,引诱着她去查,去探,却看明白他这个人。   仿佛他以自己为网,悄无声息在她身边张开。 第17章 同归   宋星遥醒来至今,罕见的失眠了,睁眼盯着幔帐,了无睡意,脑中来来回回飘荡着林宴那几句话。   想他话外之音,想他意欲何为,思考这超出她回忆的事态发展到底意味着什么。这辈子他们没有任何瓜葛,连面都没见上,他怎就跑到洛阳来,怎又帮了她的哥哥?   越想她就越乱,忍不住捶床咒骂林宴——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别看林宴那人一副清心寡欲的模样,撕去那层欺世盗名的外衣,他就是个掠夺者,眼神毒,手段狠,往往能在迷惑对手的同时置之死地。他高明就高明在能一眼看穿对方所思所虑所忧,再加以利用,不论是进是退,是攻是守,皆依对手弱点而行,而她却看不透他。   她当初怎就被他皮囊所惑,一头撞进死胡同出不来?原以为是个谪仙高人,结果呢?却是个索命阎王。   鸡鸣声远远传来,天眼见就要亮了,宋星遥想得倦极,这才慢慢闭上眼,恍恍惚惚间似乎有只手慢慢爬上腰肢,清淡的馨香随着呼吸间喷吐的热气,一并席卷到她身上,化作细小火苗,渐渐燃烧、发烫。   那手轻柔地抚遍她全身,最后穿透她的发丝,一遍遍梳过她的长发,最后掐上她的后颈,她只觉得自己像是猫,被人拿住命门,在那人掌下动弹不得,任其为所欲为。   熟稔的感觉如同蚁行爬便她全身,她下意识弓起身体,像记忆里曾经拥有的无数次欢愉,被人箍着腰,一次次纠缠,难舍难分。   有人在她耳畔呢喃:“遥遥真香,真甜,给我吃一辈子可好?”那话音未落,忽又转作压抑的低吟,隐忍的暗语:“遥遥,我爱你的……”   魔咒似的,让她猛得睁开眼。   大梦一场,她汗湿罗衣,被子绞缠在身,通体发烫。   她竟然……梦到和林宴的床榻之事,真是见鬼了!   天已透亮,光线穿过青帐温和洒在床榻四周,意识未明之际,仿佛身边还留着另一人的体温,像当他妻子的无数个荒唐的清晨。   那人在床第间的行径和白日里截然不同,仿佛两个不同的人。世人口中无欲无求谪仙似的男人,到了床榻间,便像换了精魂般,什么样的荦话都能从他嘴里冒出来,什么样荒淫的举动也都敢做,甜言蜜语像不要钱的糖水般肆意流淌,爱她的话没说千遍也有百遍……她一度是信他爱着自己的,但后来她发现,他的爱仅限床榻之间。下了床,套上衣裳,他照旧疏离冷漠。   那身衣裳就是他的面具,一旦戴上,他就是高高在上、拒人千里的林宴。   这个男人能完美诠释,什么叫翻脸不认人,什么叫——   衣冠禽兽!   宋星遥从床上弹起,把脸埋进膝间,想不通为何自己会做这样的梦。她以为自己就算对他余情未了,记得的也该是他最好的模样,可谁知竟是床事。   可能身体永远比大脑诚实吧,也可能在她心里,他就只剩这丁点好处,七年夫妻,他在床事上将她“照顾”得非常妥当,她想自己以后再找个男人,可能需要考究对方某些羞于启齿的能力吧。   一边胡乱想着,宋星遥一边下床,洗漱打扮,快近午才踏下绣楼。   ————   绣阁外的空庭有些吵闹,燕檀正带着阿海将猫笼搬进园来,见到宋星遥出来忙停下步伐,招手要她来看。   两层的木头猫笼,三面是细木栅围成,宽敞漂亮的同时又十分秀气,容纳两只成猫绰绰有余,里面隔着上中下三层,能完全满足猫儿爬上爬下的习性,又有剑麻缠成的木柱,可供猫儿磨爪。   宋星遥绕着看了两圈,极为满意。   “阿海,干得漂亮!想不到你木活儿这么好。”宋星遥夸起人来毫不吝啬。   这是她在接崽崽回家前就让阿海打的猫笼子,为的是在去长安的途中用来安置她那三只狸奴。   “娘子过奖,这笼子可还有要改之处?”阿海抹抹额上晶亮的汗珠,不好意思道。   宋星遥摇摇头,打量起他来。比起普通昆仑奴,阿海的肤色没那么深,是非常均匀的铜色,深邃的五官中依稀有汉人的影子,若换身衣裳好好打扮一番,那几分神秘的异域色彩怕会是他最吸引人的地方。她再一想昨夜他出手替她解围,在林宴的目光下还能保持气势的人,也不多见。   这么想来,宋星遥安全感骤升,越发满意他,只是这样的人物,当个奴仆确实委屈了。   “娘子?”阿海已经被她灼灼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忍不住开口。   “啊。”宋星遥回神,问他,“我给你取个全名吧,阿海阿海的,连个姓都没有,不好。”   他愣了愣,道:“谢娘子,求娘子赐名。”   “你父亲是异域人,那名字我听不懂,没法替你取,要不你从母姓吧。你母亲姓甚?”   “姓祁。”他回她。   “你想回到海上吗?”宋星遥又问。   他仔细想了想,并没否认,却道:“奴发过誓,一生追随娘子。娘子去哪奴就去哪。”   宋星遥沉吟片刻方道:“叫你祁归海吧,希望有生之年,你能得偿所愿。”   祁归海恭敬俯身:“谢娘子赐名,奴……很喜欢。”他没抬头,只有微颤的声音泄露一丝情绪。   宋星遥拍拍手,又唤燕檀:“把我那三只狸奴抱来试试新笼。”   燕檀扶着笼子累道:“不知道金宝把少爷叼哪里藏去了,我还没空去寻呢。”   说来也怪,金宝明明是只公猫,可崽崽接回来不到三日,它就主动承担带娃职责,居然父爱泛滥,每天叼着幼崽到处遛,反而玄云这正儿八经的亲爹不仅对崽子爱搭不理,每每奶猫靠近它,它都要炸毛动怒。   “少爷?”宋星遥不解。   “就是娘子那宝贝疙瘩小崽子,养得都快赶上咱家的小郎君了,可不是位‘少爷’?”燕檀找着机会就抱怨。   崽崽抱回后就赶上宋星遥犯头疾,于是这屋里照顾主子和狸奴的大小活计全落她一人肩上。金宝和玄云倒还好,就那小崽子,因为刚满月,饮食上还不能与成猫一样,吃的是羊奶和肉靡。每天光准备它的吃食就够燕檀烦的,偏宋星遥病中还不忘叨念叮嘱,简直像生了个儿子。   主子的儿子,那不就是她的少爷?   宋星遥没忍住笑了——“少爷”这外号起得倒是格外贴切,她的确给自己抱了个小主子回来。   “好了好了,知道你辛苦,回头给你添月钱。”如今屋里就这一个得力丫环,宋星遥得哄着。   燕檀也好哄,听到涨钱就眉开眼笑,也不虚推,只道:“娘子可要说话算话!我去给你找少爷。”一边转身,正要去寻,忽遥遥一指,道:“那是咱家少爷?”   众人望去,只见树荫底下站个青衣男人,金宝这个养父就蹲他旁边自顾自舔着毛,小奶猫正扑腾在那人腿上,尖细的爪子勾着人家单薄的夏袍往上爬,快爬到腰间时那人才一掌捞起崽子,擎猫踱来。   及至近了,才听燕檀“噫”了一声,不忍直视那人的袍摆。   夏日衣薄,多为绢丝,那人的衣袍勾破的勾破,挑丝的挑丝,惨不忍睹。   猫小,堪堪够他巴掌大,蜷成一团趴在他掌中半闭起金蓝异瞳,很是舒坦,那人笑笑,眉间霜雪消融,活脱脱一个思凡男神仙,宋星遥却皱了眉。   有些人,真是越不想遇就越遇上。   “六娘子昨晚没睡好?”林宴打量她眼下有些见青,摸着猫问道。   宋星遥想起昨晚没睡好的原因,心里发堵,便朝燕檀递了个眼神,并不作答。燕檀会意,上前朝林宴要猫,林宴便将掌一倾,猫团子缓缓滑进燕檀手中。燕檀道声谢,把猫抱给宋星遥。   奶猫还小,绝大多数时间就是吃和睡,这边易主三人,也没把它闹醒,眼皮子爱搭不理地闭着,露个粉鼻粉嘴,任谁见了也气不起来,宋星遥戳戳它脑门,骂了句:“没良心的小畜牲,主子是谁都不认认清楚,和金宝一样眼瞎,不分好歹!”   这话便是指桑骂槐,燕檀撇撇嘴,觉得自家主子说话太不客气,可林宴却似没听明白般,目光扫过祁归海——想起刚才宋星遥在日头底下直勾勾盯着别的男人看的画面,还有那副艳若桃李的笑,他目光停顿了片刻,才转开。   “这是去长安路上用的猫笼子?很精巧。”林宴赞了一句,又道,“看来六娘子已经在准备入长安之事,子奕倒是可以松口气。”   “你们准备几时动身回长安?”宋星遥问道。回长安的日子还未定,她也没与宋梦驰商量过,其实心里盘算着最好能等林宴他们先走一步她再动身,也免得一路同行闹心。   “你阿兄已过金吾卫遴选,马上要入衙受训,来洛阳接你时间颇紧,估摸着这两三天要动身回长安,他也该找你说这事了。”林宴回她。   “这么快?!”宋星遥诧异非常。   “怎么?莫非六娘子尚未大安,不便长路跋涉?若是如此,便让你阿兄先行一步,林某倒是还有休沐假,能多留些时日,可待六娘子身体大安,再代子奕护你入长安。”   林宴语气淡淡,话却说得滴水不漏,好似顾虑周全的妥帖友人,唯那丹凤眼微勾的眼角,泄露少少情绪,把宋星遥气坏了。   路都被他堵了。   要她单独和林宴入长安,不如让她再去死一遭。   “不劳烦林公子,我好得很。”宋星遥生硬道。   话音刚落,她就见他眼角挑得更高一些,她好像又落进他圈套了。   “那就好,你我终可,同归长安。”   林宴很平静,只那眼神,仿佛无声在说——   宋星遥,你逃不掉。 第18章 赴京   宋梦弛果然急着回长安,当晚便寻宋星遥谈话,闻及宋星遥身体无恙已能远行,不由松了口气,当下择定出行之日,就在三日后。   这三天内,宋星遥忙得没空再想林宴这事。此去长安定居,她有太多行李需要打点,虽然宋梦驰说长安那边已经替她全部准备好了,没必要将家中旧物件带去,但她还是杂七杂八地搜罗了两车行李。   马车已在二门外备妥,宋府小厮从昨日下午起就从宋星遥的绣楼内入外搬箱笼,直至马车被塞得满满当当,还剩了几只箱笼无处容身,只能暂被摆在地上,正待宋星遥整理位置。   宋梦弛带着人过来检视,偏巧看见这一幕,不由怨她:“宋星遥你搬家吗?”   宋星遥正钻在行李马车里亲自整理,闻言钻个头出来:“都是用惯的东西,不带去我不安心。”说话间,本来含笑的唇因为瞧见宋梦驰身边的人而又落下。   林宴几人也跟着宋梦驰来了,真是阴魂不散。   “什么玩意儿?”宋梦弛挑开脚边箱笼,扫了两眼眉头抽抽,随手拎起面上放的一个褪色的绸布娃娃,毫不留情怼她,“你多大了,没断奶吗?”再一看那箱里,装的都是她旧年的小玩意,什么陶土偶人、檐下六角铜铃……   宋星遥气急败坏从车上跳下,劈手将娃娃夺过塞回箱笼,砰一声阖上箱笼,气得骂他:“你开我箱笼做什么?我的东西我爱带多少就带多少!”   宋梦弛宠她归宠她,该骂的时候毫不客气,宋星遥在他面前任性嚣张,也从无忍让,兄妹两个吵着架长大的。   “塞不下了啊!”因有外人在身后,宋梦弛倒还勉强守着风度。   “我自己想办法。”宋星遥不肯让步。绸布娃娃是她母亲手缝的,从小就在枕边陪她睡觉,此一世复生后她第一眼见到并且每夜抱在怀中的东西。陈旧的娃娃身上有属于岁月的气息,是唯一能安慰她这颗惶惑不安却难对人言明的心,让她汲取到这辈子最稀缺的安全感的旧物……   这箱旧物,都属于过去,是她在洛阳成长的痕迹,带着无数故人的气息,而这些故人在往后的十年中,远去的远去,病故的病故……比如她的祖母。她曾经懊恼过自己迁居入京时为何没带上这些旧物,以致在往后十年只能靠回忆去想像洛阳的明媚阳光与故人,如今就要弥补自己。   非是她固执,而是这些失而复得的旧物,承载着她失而复得的岁月,只有看到、摸到,她才能真正相信,自己从那场噩梦中回来了。   那么,让她再任性些又何妨?   方遇清倒笑了:“六娘子真是赤忱可爱。”   “我看是幼稚,像没断奶的孩子。”宋梦弛自然无法理解她的不安,气得拿脚往箱上一踩,“我说不许带就不许带!”   活脱脱一个霸道恶兄。   俞深捏捏眉心,有些头疼这对兄妹,转头却见林宴盯着宋家兄妹出神。   兄妹……宋星遥和宋梦驰也是兄妹,但与他家对比,却显然完全不同。天下兄妹,似乎真的很少像他与林晚那样……或者说,很少像他母亲那样,从小到大那般要求他。   “宋梦弛,把你的脏脚拿开!”宋星遥气得想踢他的脚。   兄妹两人从重逢时的相亲相爱,转眼火花四溅,两看相不顺眼。   “我那马车还算空,搬到我那里吧。”林宴开口。   宋星遥正把宋梦弛往旁边扯,闻言回头,眉眼俱冷果断道:“不用。我家的事,不劳林公子费心。”一边又大声喊,“阿海,好了没有?”   祁归海的头也从马车内钻出,顶着一额头亮晶晶的汗珠道:“马上好,能整出空位来,六娘子交给我便好。”   宋星遥冲着宋梦驰和林宴挑眉反问一句:“听到了?”人便随之转身,又到马车前,只道,“我来帮你。”   祁归海自然而然伸手,宋星遥借力一握,人轻轻松松跳上堆满箱笼的马车。   方遇清摸摸鼻头,刚想打趣几句,忽觉身边的林宴呼吸发沉,他下意识看了眼,极其稀罕地看到林宴眸中飞快闪过的一缕异色。   谈不上是愤怒还是嫉妒亦或是其他情绪,方遇清只觉得那异光像剑,劈开他无俗无求的寡色,露出其下猩红——有那么点不为外人可探阴沉。   方遇清纳闷。怎么神仙……也有不可告人的阴暗?   ————   八月入末,秋意渐浓,宋府的桂花被一阵突如其来的狂风扫落满地,替这场分离添上几分凄清。宋星遥踩着一路碎金温香迈出宋府,送她的人簇拥到大门左右,都是宋家几房的兄弟姊妹。   往日再多的小矛盾,到这日也前嫌尽弃,小娘子们拉着她的手依依惜别,小郎君春生哭得泪眼婆娑,抱着她的腿儿直唤“六姑姑别走”,宋星遥不免也红了眼眶,抱起春生亲了又亲,还是在宋梦弛的劝说下才勉强收住情绪。   “唉呀,这些小娘子真惹人心疼。”方遇清捧心痛道。   “妇人之慈,哭哭啼啼的……”俞深不耐烦地嘲道。   “你就是个不解风情的榆木疙瘩。”方遇清白他一眼,又看林宴。   林宴的目光落在宋星遥身上。被众人簇拥着走向马车的她,依旧是曾经感性的女人,会笑会哭会喜会闹。宋家很普通,但正是这份普通平凡,才能浇灌出这样的宋星遥。她几乎有他一世都不能拥有的那份轻松惬意,即便他再抗拒,也不得不承认,如果她嫁普通人家,必定能得到截然不同的幸福。   若他未归,他们就此错过,各寻彼此天地,也许会是不错的走向。   可为何他偏偏回来了?带着唯一执念,重归这一世混沌。   宋星遥挥手与众人告别,踩着木凳踏上马车,掀帘之际依旧恋恋不舍,又回了头,却撞上林宴远远投望的眼——那一眼他来不及收回,各色心念没能藏住,喷薄而出,陌生浓烈,不像林宴。   望之惊心。   ————   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宋府渐渐远了,宋家熟悉的面容也逐渐模糊,洛阳也一步步远去。死过一次,宋星遥再度踏上前往长安的路途。   从洛阳到长安路程虽不算特别远,不过因为宋梦弛赶着回金吾卫,所以他们轻车简从先走一步,行李车马则找了镖局押送入京。一共辆马车,两辆给宋梦弛四人,宋星遥和燕檀一辆,剩下那辆安置着她的爱猫,留祁归海在车上照看着,余下还有两名侍从骑马随侍,旁的就再没有了。   一路上宋星遥极少下马车,遇途中停车稍憩,除非必要,宋星遥几乎不曾踏出马车,亦不与林宴等人照面,安安分分地留在马车里,偶尔让祁归海把崽崽抱到车里逗弄解乏。   就这般相安无事地走了三日,宋星遥一行人刚出洛阳地界,偏不巧的是遇上山体塌方,官道被落石堵得结实,一时半会难以清理。如此一来,几人便要改道,可改道则需绕行,要耽误上数日时间,宋梦弛恐怕赶不及金吾卫的报道时间,与林宴等人商议后决定连夜赶路,不在驿站落宿。   “阿妹,委屈你了。”宋梦驰将决定告诉宋星遥。   “无妨的,阿兄只管赶路,我还能在车里打盹,倒是你们辛苦了,要夜不能寐地赶路。”宋星遥并无疑议,反又叮嘱了两句夜里寒凉让将披风取出套上之类的话。   宋梦弛点头离去,众人复又上路,改道而行,几人过城而不入,又从官道进了山道。   天色从亮走到黑,一路上只有马蹄与车轱辘的枯燥声音,催得人昏昏欲睡。宋星遥半倚在马车里,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盹,也不知眯了多久觉,震动的车身缓缓平静,车外传来男人声音。   “阿妹,今晚暂憩山中,明日一早再动身。”   是宋梦弛的声音。   宋星遥醒过来,掀帘一看,马车停在一处平坦石地,四周是黑漆漆的树林,上空天星高悬,分外明亮,星河清晰可见。她朝哥哥点点头,不远处几人正在布置露宿地,林宴亦亲自架木生火,手里拿着点燃的火绒,脸被照得亮堂。   上辈子林宴在长安可谓养尊处优,宋星遥没见过他动手做这些粗活,不免多看两眼后才朝燕檀开口。   “咱们临时改道,恐怕干粮准备不足,燕檀,把车里的点心全部取出来分给大家吧。”   旅途漫漫,她是女人,车里难免准备了许多磨牙的零嘴点心,如今可都派上用场。燕檀依她吩咐把点心散与众人,宋星遥也下马车透气。   几人显然都有经验,虽然露宿山间,准备起来却有条不紊,很快便生火取水,油毡布排开。   “清霄,过来看看。”俞深站在其中一辆马车前冲林宴招手。   林宴拣木棍做了个根火把,走到他身边,两人照着车厢外壁一看,壁上不知几时被人以粉涂了个叉,像小孩子的涂鸦。   “按你吩咐查过,每辆马车都有。”俞深又低声道,“我们被盯上了,是山贼?要不咱们别休息了,趁早离开此地为妙。”   林宴面色发沉,看了眼站在远处的宋星遥,摇了摇头,只道:“前面是夹道,更容易遇伏,若被两头堵截,连退路都没有。”语毕他走到火堆旁,高声冷道,“夜里两人一岗,一时辰一换,都警醒些!”   宋星遥嗅到他话中森冷寒气,随之望去,正逢林宴向她开口:“六娘子,晚上你宿在马车内,没事不要下来,让你的昆仑奴守在车旁莫离。”   她听得心头一紧——这是……有危险? 第19章 逼杀   宋星遥从前并不怕死。少年人么,心头总有无畏无惧的热血,觉得士为知己者死,刀山火海都敢闯上一闯,纵是千难万险也要笑着赴死,直到后来……七年蹉跎的最终,她死得不明不白。   所谓一腔热血在他人眼中,只是无足轻重并且能随时被牺牲的炮灰。刀山火海全成阴谋算计,她死得那般冤枉,连交代遗言的机会都没有。那个漆黑的雨夜,永远走不出的大明宫,都化成最深的恐惧。   她成了个贪生怕死的人,但也没什么不好,起码她知道,她要好好活着。   生命重来一次的可能性太低太低。   而她又恰好了解林宴。若是无事,他绝不可能同她说这番话,所以一定有危险正在慢慢接近,就像上辈子那样,她对此一无所知。   林宴从她微变的神情中读到害怕——她没掩示过这种恐惧,宛如根深蒂固的阴影,随时探爪狠狠挠人。   “只是例行警戒,毕竟露宿山野,以防万一罢了。”他开口安慰。   他很少解释,也很少安慰别人。习惯了发号施令的上位者,总难免这类毛病,只做决定不管解释,默认对方明白他的意思,鲜少考虑他人心情。   但显然,这个难得的安慰并没被宋星遥听入耳中,她的情绪没有得到缓解,却也没发作,只是压抑着,那些无意识的掐着手指的小动作,看得人难受,这让林宴意识到,她并不像表现出的那般冷静,同样,她笑着的时候也不再代表喜悦。   而他,恰恰知道她性情大改的原因。   “别担心,我……”他想说什么,却又忽然想起什么,生生改口,“我和你哥哥都在,还有俞深、方遇清和你的昆仑奴。”   宋星遥霍地转身,没接他的话,而是一叠声喊祁归海:“阿海!阿海——”   林宴看着她快步走远,而后拉着她那昆仑奴站到马车前低声交代着什么。他瞧了两眼,很快收回目光,转身自寻俞深商量,不再流连。   ————   宋星遥并不喜欢自己的杯弓蛇影,但她无奈,这种情绪她控制不了,只能靠时间慢慢修复。   交代完祁归海,她就钻进马车。祁归海守在车厢外,半倚车壁站着,在窗上投下沉实的厚影,宋星遥方觉有些安心。燕檀分完一圈点心回来,又挨在宋星遥旁边打起盹来,没心没肺的模样羡慕死宋星遥了。   宋星遥睡不着,支愣着耳朵留心外界动静,总觉得下一刻就要出事,然而安安稳稳过了大半夜也没异常出现,精神却已绷到疲倦。天明之前,夜最黑,人也最倦,正是最好眠的时间,宋星遥撑不住,歪在迎枕上。   再熬一会,天该亮了。   如此想着,她恍恍惚惚睡着,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连梦似乎都充满刀光剑影,她正苦于无法脱离梦境,忽然间被一阵嘶鸣声惊醒。   睁眼,天还未亮,她并没睡太久,窗外火光大亮,人影投在车窗上晃动不安,惊马嘶鸣阵阵打破这长夜宁静。她揪紧衣襟——直觉很准,果然还是出事了。   恐惧就在这一刻神奇地退去,仿佛幼时临考的前夕,总要担心害怕隔日夫子考校的功课,然而一旦坐上考场就不再担忧,有种认命的冷静,是好是坏,是生是死,不过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燕檀也被惊醒,急急掀帘一看,正好瞧见不知被谁踢来的巨石飞撞在车窗旁,整个马车剧烈一震,她跌回车中,吓得面色煞白,抱住宋星遥的手臂瑟瑟发抖:“娘娘娘子,发生了何事?”   宋星遥没好气瞪了她一眼,这时候就显出莺香和燕檀的区别来,燕檀这丫头聪明伶俐有余,但沉稳不足,比主子还怕死。   “六娘子呆在车上莫出。”窗外传来祁归海的声音,他的身影依旧牢牢守在车厢前。   兵刃交错的锐音不断响起,间或还夹杂着暗器破空的声音,宋星遥越分辨声响越觉得不对劲——这不像是山匪求财的行径。   然而此时并非细究深思的时机,她安慰燕檀一句,正打定主意要呆在马车上不下来,却忽见窗外火光闪过,伴随着几人同时发出的吼声:“遥遥/六娘,下马车!”   她一愣,旋即意识到发生何事。火光顺着马车蔓延,对方竟用上火箭一类的武器,瞬间点燃马车。   “下去!”她顾不上许多,推了燕檀一把。   两人一前一后飞快逃向车门,几乎以身体撞开车门,跌跌撞撞冲下马车,半辆马车已被火吞噬,宋星遥惊魂未定之际,又见密林深处涌出一批手握刀剑的黑衣刺客。   刀剑折光晃花人眼,吓得人肝胆俱颤。   不远处有人高喊一句:“散开,各寻躲避藏匿处。”听声音像是林宴。   燕檀双腿抖如筛,差点瘫在地上,宋星遥狠狠扇她一掌,方将她打醒:“逃!找地方藏起来!”燕檀此时也顾不上脸颊生疼,捂着脸撒腿就往无人处跑,宋星遥也想逃,却在忽然间想起什么,转头看向另一辆马车。   猫!她的金宝、玄云和崽崽都还在那辆马车上,若是也被火箭击中……   她无法想像,改了方向拔腿就冲。身后传来兵器交错的声音,似乎有人扑到身后,她不管不顾直奔马车,所幸马车不远,转眼就到,她前脚刚要踩上马车,就闻身边破空声响,一箭穿透黑夜袭来。她下意识转头,呼吸随之一滞,噩梦般的记忆闪过,腿便如石化般动弹不得。   铮——   耳畔传来清脆声音,那支箭飞临她身前之时,叫人一箭斩落,有人飞快将她从马车上扯下。宋星遥踉跄两步跌进那人怀中,发间簪子落地,长发垂落半边。   又有剑光迎面而落,中途被人拦下,祁归海的声音响起:“带她走,猫交给我。”   “好。”那人干脆一语,强拉宋星遥朝后迅速退散。   宋星遥认得声音,是林宴。   情势危急,她无暇多顾,便是林宴在侧,也能前仇旧情暂抛。宋星遥不辨方向,被他拉着狂奔,但到底没有武功,速度拼不过这些练家子,林宴被她拖累,没几步就叫身后的刺客追上,眼前却又逢陡坡。二人停在坡前,宋星遥发散,乱覆在脑后,眼角余光瞄见追兵已近,却气喘不止难以出声,只好攥住林宴衣袖,惊急望他。   林宴并无二话,只在坡边略作停顿后便将宋星遥掐腰一抱,提气跃下陡峭山坡。风声自耳畔呼啸而过,树影横空掠过眼前,宋星遥差点没喘上来气,哪还顾得上林宴这个前夫可恨不可恨,为着小命着想,她将头垂入他颈窝,双手死死揽住他脖子,生怕一不小心被甩下。   几纵几跃后,林宴暂时甩开追兵,不过到底因为手上抱了个人,兼之这坡又陡又长,落地时不稳,二人一起摔在坡上,往下滚去。宋星遥只觉背部不断碾过石砾杂草,被扎得生疼,不过好在有只手护在自己后颈与后脑处,人也被林宴的手臂紧紧护在怀中,并没伤及要害。   一通天旋地转后,两人总算滚到坡底,宋星遥只觉得后脑似乎撞上硬物,但她没感受到疼痛,反而是林宴发出声低低的闷哼,然而也不等她问话,林宴已然松手将她拉起,问了句:“还能走?”   宋星遥发散衣乱,狼狈点头,他仍无余话,拉着她又往草丛深处走,直到寻到个山石夹缝方停步。   夹缝虽然不大,但深处是个拐角,人藏在里面不易被发觉,林宴将她往里一塞,只道:“藏好,别出来。”   宋星遥缩入夹缝,耳闻山中脚步声又起,不敢吭声,林宴没再多说,转身出了夹缝,沿相反方向离去,一路故意弄出声响,那阵脚步声便又渐渐远了。   天还未亮,夹缝里漆黑一片,不知哪里渗出的水一滴一滴落在她头顶,冰凉入骨,冷到她心头。她慢慢蹲下身,蜷成一团不敢动弹,似乎有虫豸被惊醒,蠕动着爬上她的鞋面,黑暗中感官被无限放大,她几乎窒息,恍惚间像回到宫变那夜,她被人堵着嘴捆住手脚扔在偏殿,没人会来救她,只有死亡的恐惧一**涌上心头,她想叫却叫不出声。   许久,黑暗里落里一线浅淡光芒。   天好像慢慢亮了。   隐隐约约又有细微响动传来,仿佛有人踩过满地碎枝叶朝这里走来,也不知是敌是友。宋星遥心弦绷紧,颤抖着手从靴中摸出了柄巴掌长的匕首,扶墙缓缓站起来。   薄锋刀刃被裴远拿走,她只能另寻称手武器,这匕首虽然不如薄锋灵巧,勉强能用。   有道人影被外间阳光照着,慢慢笼到夹缝口。   她屏住呼吸,攥紧匕首,眼中掠过几许狠意。   ————   山石夹缝之外,林宴缓步而来,双臂衣袖与后背衣物已然褴褛,血痕透出,予他几分狼狈,他走并不算稳,脚步虚浮,似乎受了伤,兼之垂头看着掌中一方令牌若有所思,注意力有些涣散,毫无防备走进夹缝。   迎接他的,是匕首折射出的光芒,自他眼前闪过,他心头顿惊,扬手就要还击,忽然发现持刀之人竟是宋星遥,生生收招。   宋星遥的攻击却没改,虽然毫无章法,却卯足了劲力往外刺,一击不中回身再击。   砰——   林宴手中所执之物在躲避间被他甩开,撞到石壁上发出清脆声响,刀刃横掠,他的左掌被她的匕首划过掌心,一蓬血雾飞起,他沉声:“宋星遥,是我!”   宋星遥的动作随他的声音停顿,林宴垂下左手,只当她已冷静,缓缓靠近她,却不想她忽然转身,在他近身之时没给他任何反应,便欺身而来,径直将匕首抵在他咽喉之上。   林宴后背触壁,眼中浮现惊愕。   他绝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被她以刀锋架喉,抵在壁上。   “我知道是你!”宋星遥的声音,仿如那夜飘摇风雨。   那双眼,满是搏杀。 第20章 逼问   林宴投降般缓缓将双掌举至齐耳,露出掌心被划得鲜血淋漓的刀口,紧拢的眉梢却稍有松懈,盯着她的眼道:“你就这么对待自己的救命恩人?”   天色尚早,光线朦胧地在他脸上投下浅灰阴影,疏冷的色调间又添几分惫懒,让他的投降显得极没诚恳。   “救命恩人?”宋星遥对此嗤之以鼻,“是救还是害可未必。说,这些人什么来历?”   她那攻击,头两下是敌友不清的自保,最后那一下,却是为了其他。上辈子她知道他在外头行秘事,但到底什么事,她却从未问过,他也没说,直到最后她因此枉送性命,这再来一回,她可不干。   直觉告诉她,昨夜的危险与他有关。   林宴就是个祸水。   “山贼流寇吧。”林宴回答得随意。   十九岁的他身量已经颇高,但十五岁的她却还是小小一只,个头只到他胸上两寸,这么拿匕首抵着他,挺累的吧?   要是托一托她那把腰,她也许会轻松点。   他的思绪和她的问题不在一条线上,已经飞远。   “你骗鬼呢?”宋星遥极不满意他的敷衍。   “哦?我骗你?此话怎解?”林宴头垂得更低些,面上冷漠一扫而空,露出见牙的笑。   这笑让他活脱脱变得浪荡,又因着这人好看的脸而成了风流。   宋星遥觉得自己被他耍弄了,将刀刃又压进三分:“少装糊涂,昨晚那些人哪一点像山贼流寇?”说完仿佛为了证明他的敷衍般,她开始分析。   “若真是山匪流寇必然求财,可这一路上我们并没行李随行,又轻车简从毫不扎眼,他们若为求财,怎会盯上我们?”她说了一句,见他微微颌首认同,便又道,“还有,普通山匪流寇手怎么可能会有流火箭?那是军械,民间违禁物!”说起这个便不得不提她父亲的老本行,她从小耳濡目染当然认得。   他的头点得幅度更大些,她又斟酌道:“还有官道的山体塌方,近日无风无雨无地动,好端端的山体怎会塌方,怕不是有人暗中炸山拦路,引我们改走山路,好入对方埋伏。”   怎么看,这些都不像是普通山匪流寇的手笔。   那会是谁?   心中琢磨着,她不自觉便发出自言自语的疑问:“会是什么人?”   “你分析得都对,会是什么人呢?”林宴顺着她的问题诚恳反问。   宋星遥猛地一醒,将本已松懈的刀刃压紧:“我在问你!必是你引来的祸患!”   “六娘子,你缘何做此结论?同行之人除我之外尚有数人,你为何如此笃定是我引来的杀身祸患?你我八月初识,不过说上几句话而已,你对我了解有多深才会一口咬定是我?亦或是你对我抱有偏见?”林宴不急不徐地质问她。   宋星遥被他问得一愣——即便她意识到眼前这个林宴有问题,她也不能直接向他确认,死而复苏回归旧时这种事,天下能有几人?说出去又有谁信?退一万步就算他相信,她若此时说了,岂非自曝底细?   便只这微愣的功夫,林宴已然觑得间隙出手。宋星遥执匕之手手腕被他轻巧一捏,也不见疼,她的手却已自然松开,匕首垂直落下,被他伤掌接住。她失去倚仗的优势心头大急,可到底武力值相去甚远,林宴幼年习武,师从神威军第一教头,莫看他身形瘦削,却是轻功剑法拳脚无所不精,宋星遥完全不是他的对手,才刚那一下,若非他有心相让,宋星遥也绝无可能威胁到他。   局势刹那间天翻地覆,宋星遥眼前一花,也闹不明白他如何出的手,转眼就被他抵在墙上,禁锢在怀。   他将匕首掷起,落下时两指捏住刀尖,一手拉起她的掌,另一手又将匕首送回她掌心。   匕首沾满他掌中未止的血,又染到她手上,她想缩手,他却握着她的手合拢,慢条斯理开口:“拿起武器就别怕血,手握稳,莫走神,别给敌人可趁之机。还有,刀刃所向该是你的敌人,不是我……”他慢慢将她的手拉到自己身后,另一手抬起,捋下她被石缝滴水打湿后贴在额上的发丝,又道,“别用你的刀尖对着我,我疼。”   宋星遥心脏抽了抽,到底是自己年轻时真情实意爱过的男人,杀伤力仍在,但她清醒得也快,抬手就推他,只是刚触及他衣襟还没用力,林宴就撤手退开,他的禁锢虽然强硬,却并未坚持。   比起强迫一个人留下,他更在乎其他。   宋星遥恨恨瞪他一眼,知道自己失了先机与优势,想从他嘴里挖出秘密的可能性近乎为零,于是放弃,打算将匕首重新插/入靴内,却在弯腰的瞬间瞄见被他失手甩落地面的令牌。   巴掌大的铜令,刻着风云符,色沉青,一头还挂着被扯断的红绳,她不认识令牌,但她识得令上徽记。   风云为记,那是东宫府兵玄风营的徽记。   太子赵睿承的人?   宋生遥越发迷惑。   太子赵睿承,乃是今上与元后李氏的嫡长子,已立为太子数年时间。皇后娘家李氏一门权势滔天,李皇后其人亦有几分武后风范,以至外戚干政,招来圣人忌惮,连带太子不得圣心。立储一事拖了多年,圣人才因群臣进谏迫于压力而无奈立储。立储之后,李家更是肆无忌惮扶持太子,东宫势力渐长,越发招致圣人不满。   这些是元弘八年到十四年之间的事,帝后不和引至政局紧张,储君蠢蠢欲动。按那一世记忆,元弘十四年皇后薨逝,太子随之被废,李家亦倒台,这些事皆出自林宴之手,那年正是她嫁林宴的第三年,也是林晚入宫为妃的第二年。林宴与林晚合力扳倒皇后与李家,自此打开大安朝风云飘摇的元弘末四年。   但不论后事如何,如今的林宴才十九岁,虽有显赫家世,但毕竟只是初出茅庐的小子,还没能力和□□斗,那这枚玄风令符怎会今日出现在此?   令上染血,料想应是追杀他们的那批人身上所获,如此一来就与她的猜测对上号,这起人绝非山匪流寇。   宋星遥头疼——她本不欲再和林宴有所牵扯,只想过自己的舒坦日子,怎料百般筹谋万般计划,都随着林宴的到来而被颠覆,他们在临近长安前莫名卷入是非,阿兄与林宴交好,宋家势必被人绑上林家这棵树,京中局势翻腾,小小宋家必当沦作炮灰,这是她绝对不愿看到的事。   林宴到洛阳的真正动机到底是何?   其实关于那一世林家的举动,她到现在都存疑。林家虽无爵位,却深得圣上信任,手握兵权,又有丹书铁券,只要忠于圣人不动反心,根本无需扶持储君搏上位,林家又与东宫无怨无仇,为何要费那般力气将东宫拉下来?若说为林晚铺路,可林晚那时虽刚得圣宠却并无龙嗣,林家没必要冒这么大的风险。   而最终压垮东宫的那根稻草,正是林宴亲手挖出的。   二十几年前的陈冤旧事,洛阳韩氏的灭门冤案。   洛阳……莫非……   宋星遥心念一动,霍然抬头看林宴,却忽然发现四周景致已改,她已在不知不觉间跟着林宴走出了山间石隙,正往未知的方走去。   天光大亮,林间布满叶隙洒下的阳光碎影,林宴走在她前头,只留给她一个伤痕斑驳的背景。   上辈子关于这个男人的印象忽然间模糊,她有些想不起初相逢时他的模样,那个让她一见倾心的少年郎君,似乎慢慢远去。   “到了。”林宴驻足转头。   前面树下拴了匹马,正甩着尾巴悠闲啃草,辔头马鞍齐备,却不是他们随行带出的马儿,料想是林宴半路抢来的。   “昨晚那些人呢?”宋星遥左顾右盼看了片刻,才开口问他。   “料理了。”林宴慢条斯理整整马鞍,冲她勾手,“过来。”   宋星遥这才上前,又问他:“我阿兄他们呢?可安全?”   “他们没事,昨晚分散逃命,我看到他们沿路留的记号,应该是去了最近的宝平镇。哦对,你的猫也没事,我回露宿地查看过,马车不在了。”他边说边从襟内摸出枚发簪扔给她,“把头发绾好。”   宋星遥低头一望,正是昨日逃命途中丢失的发簪,当下也不罗唆,三下五去二就将散发绾好,听闻众人连猫在内都平安,她松口气:“我们要去宝平镇与他们会和?”   趁她绾发之际,林宴已撕下外裳衣摆,迅速裹扎在左掌上,闻言一边点头一边利落地翻身上马,朝她伸出右手。   宋星遥面无表情,不动如山——内心是拒绝的,不想与他共马。   “不想上马也可以,你在这里等我,我去与他们会和后,让你的昆仑奴来接你。来回大约两个时辰。”林宴看出她的想法,收回手。   “……”宋星遥心里有股骂娘的冲动。   让她一个人在这深山密林呆两个时辰?不干!   她觉得林宴是故意的,但仰头望去,这男人仍旧一派光风霁月问心无愧的神色,她觉得让他把马让给自己的可能性为零,于是深深吸口气,妥协。   “拉我上马。”   没什么可多说的,不过忍一时之气而已,来日方长。 第21章 刺心   宋星遥上马就后悔了,她应该更强硬点把他从马上拉下来才对,或者施点伎俩将他踢开方为上策,可刚才她怎那么容易就妥协了呢?似乎在心里默认自己斗不过林宴般,他一点点的小手段就让她屈服。   这个男人太狡猾,在她这里算得上屡战屡胜,七年夫妻到头来除了最终对和离的坚持外,她妥协过太多次,而最后这一次坚持,她也没等到胜利,因为她死了。   如此想想,她极不甘心,觉得自己心态需要修正。   起码面对林宴时,她可以与他斗上一斗,虽然不知道进入长安他们还有没机会见面,最好是不要见,但万一呢?   毕竟从她留在洛阳起,这辈子就起了变数。   男人的手臂从她腰肢两侧伸来攥紧缰绳,宋星遥腹中七拐十八弯的念头被打断,挺直的背发僵,后面林宴已然发力策马,马扬蹄而起,眼见宋星遥就要倾倒怀中,可她就是死死攥住了马鬃,死活没让自己弯折,即使人就坐在他胸前,也不肯倒入他怀里——她的心里一直有自己的小骄傲,喜欢他的时候,愿将骄傲化成柔情,步步退让,不爱的时候,那份骄傲就是她无法勉强的坚持。   马儿嘶鸣一声,纵出老远,风声呼啸过耳畔,山峦草木都晃眼而过,林宴稳稳策马狂奔,胸前的人直挺挺坐着,一眼都不曾回望。相较于宋星遥的种种纠结心思,林宴反而毫无想法。   他脑中空无一物,什么都不愿想,不想前尘往事,不想明日种种,就只贪这片刻纵马肆意,还原最初的悸动——他爱她的最初,爱的就是这份惬意。在她面前,他太放松了,放松到可以不必去做林宴。   马儿驰骋过山林转入官道,马背上的两个人依然沉浸于各自思绪中,像在一起的最后几年,同床异梦不过如是。   时间在沉默间转眼就过去,二人抵至宝平镇前,镇中路窄不便奔马,林宴翻身下马,道了句:“你坐着。”就走到马前拉起辔头牵马。   他既然有此觉悟,宋星遥才不与他客气,上辈子当他妻子,多是她在后宅照顾他起居饮食,把这狗男人哄着宠着捧着,如今回头去想,多不甘心?于是冷眼看他在前边牵马,自己老神哉哉坐在马上——从前他是谪仙,现在换她做佛爷,挺公平的。   宝平镇不大,住的百姓却挺多,时值正午,路上行人来去匆匆,因这二人外形过于扎眼,无不对他们多看几眼。林宴状若无睹地牵马走了两步,停在一处卖胡饼的摊前,转头问她:“饿吗?”   宋星遥打眼望去,胡饼新鲜出炉,焦香松脆,有荦素甜咸三种,望之叫人津水四泛,她从昨夜起就没正经吃上饭,如今一望之下不免腹内饥鸣阵阵,口中津水四泛。林宴问完话也没等她回答,径直问老板买饼。   她想了想,坐在马上使唤他:“我阿兄他们都没吃上饭,你多买点,到时候分。”   林宴要了半炉胡饼,荦素甜咸买全,付好银子,让摊贩用油纸单独包了张饼,转身递给宋星遥,宋星遥居临下道:“我要羊肉馅的。”   “是羊肉的。”林宴仰头,眸中藏着星芒。   她这才接下饼,撇开脸不看他,一个谢字也没说,林宴不以为意,拎着实沉的胡饼到前头牵马,看得卖胡饼的摊贩啧啧称奇。   这架式,公主带着侍卫微服出行?看男人模样不像侍卫啊,倒像是……面首?   那边林宴牵着马已经走开,沿着俞深留下的记号往某处行去。几口饼的功夫,宋星遥就看到自家熟悉的马车停在路边,她忙将没吃完的胡饼包好,不用林宴开口就跳下马。   马车的对面就是小镇唯一的医馆,隔得老远宋星遥就看到小小的医馆里挤满人,她大急:“医馆?有人受伤了?”   “不知。”林宴一边拴马一边回她。   宋星遥不等她拴好马就提裙往医馆冲去。小镇的医馆简陋,左边是药柜,右边是诊堂,堂上只有一位老大夫坐诊,如今被俞深、方遇清几人围个水泄不通。宋星遥前脚刚迈进医馆,就听到一声痛哼,正是她阿兄宋梦弛的声音。   她吓得心脏漏跳一拍,推开俞深和方遇清挤进去,急道:“阿兄!”   宋梦弛正垂眉丧眼地坐在凳上,身上倒没挂彩,看到她一喜:“幺幺!”   “你伤到哪里了?”宋星遥冲到他身边蹲下忧道。   “六娘子别担心,令兄无大碍,只是肩膀脱臼,大夫已经帮他复位,回去后休养几日便好。”方遇清开口道。   “好了好了,我没事。”宋梦弛轻抚她发顶安慰道,“你呢?”   “我也没事。”宋星遥这才稍稍放心,转头打量众人。方遇清和俞深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挂彩,但看样子都是小伤,只是不见祁归海和燕檀,她刚想开口问话,便听身后传来哽咽的声音。   “六娘子!”燕檀抽泣着过来。   宋星遥见她眼眶通红,心里咯噔一声,只恐祁归海出事,她噌地起身,却见燕檀只是抹着眼道:“六娘子你总算回来了,吓死我了。”宋星遥没好气地瞪她一眼,这才瞧见她身后的祁归海。   原来诊桌后方还有张供病患卧躺的小床,祁归海就坐在床沿,他褪了左手衣袖,从肩到臂都包扎得严实,血色却仍旧透出。   “阿海!”宋星遥又急急上前。   祁归海见她第一句话便是:“六娘子,玄云金宝和崽崽安然无恙,现都在马车里,奴幸未辱命。”他说话间又要站起,宋星遥将他按下。   “你坐着,别起来。伤哪了?”她问道。   “没事,都是皮肉伤,已经上过药,娘子不用担心。”祁归海在她关切的目光下连连摇头。   宋星遥看着他身上透血的白色布帛,以及受伤的宋梦弛,再想起昨夜重重危机,心里堵着的那口气忽然就窜上来,门口此时却传来方遇清和俞深的声音。   “你怎么伤成这副样子,快进来。”   “大夫,快给他看看!”   料想是林宴进馆,人又呼啦一下围着他转,宋星遥心里梗的那口气怎么都消退不下去,一时间血气冲脑,想也没想便拨开人群,连名带姓朝着林宴道:“林宴,你能别再害我了吗?”   众人被她突如其来的爆发惊呆,哑口无声,林宴才刚挨到凳上,闻她之言又缓缓站起,只道:“六娘子何出此言?”   “你别和我揣着明白装糊涂,我知道昨晚的袭击与你有关。你在外边做些什么我自然管不着,不过如今已经牵连到我宋家人头上。我们宋家不过普通人家,没有那份权势富贵与你林家相提并论,你莫要连累我们!”宋星遥双眸凝霜,逼视林宴,将前些日虚伪的客套抛开,冲他露出尖利爪牙。   林宴迎视她的双眸,久久未语,反而俞深看不下去,道:“六娘子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我当然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命只有一条,我不想有人无辜枉送性命罢了。”宋星遥毫不客气回道。   这话入耳如针,她说的不仅是昨夜之事,还有那一世身死宫变之恨。   林宴呼吸忽促,眼中平静似如冰面有龟裂迹象。   “你是在替这昆仑奴抱不平?可昨夜要是没有林宴,你能安然无恙全身而退?你不谢他救命之恩便罢,他为你受这一身伤,你反落井下石?”俞深也是气极怒道,这么多人里面,林宴受伤最重,凭什么救了人还要被人质疑?   “俞深,别说了!”林宴回神阻止俞深。   那厢宋星遥冷笑已起:“昆仑奴又如何?他是我宋星遥的人,林宴算什么?与我何干?若非他,我又怎会遇险?”   一字一句如针似剑,咄咄逼人,仿如和离前的那两年,言语如刃,捅的都是人心最软的地方。   “宋星遥,闭嘴!”   砰地一声,宋梦弛将剑砸在桌上,喝止了宋星遥。   “昨晚不怨清霄,是我……是我坏的事。”宋梦弛扶着臂站起,沉声道。   宋星遥大惊——怎会是她阿兄?惹上东宫的人,他宋家人有几条命去填?!   这不对呀,上辈子宋家就没与东宫扯上过关系,怎么宋梦弛如今反倒招惹上东宫了?这其中到底又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宋星遥心头骤然涌上无数疑问,疑惑地望向宋梦驰,想求个答案,可还没等她问出口,宋梦驰就已断然拒绝:“你别问了,这些事与你无关,你一个姑娘家,莫管这些。还有,清霄兄救了你,你非但不谢他,还不问缘由错怪责问他,家里是这么教导你的吗?你……快点向他道歉!”他拿出兄长的架子来,沉着脸教训她。   要她向林宴道歉?   宋星遥那口气又一堵,心肝脾肺肾都跟着疼起来。   “不必。”林宴冷道,转身拂开众人出了医馆,连伤也不治了。   再呆下去,他怕自己终会克制不住,那一腔久抑成毒的欲/望。 第22章 县主   宋家兄妹闹起矛盾,谁也不理谁。   宋梦驰训斥了宋星遥半天,一定要宋星遥给林宴道歉。宋星遥脾气上头的时候犟得像驴,理智全空,别说和林宴道歉,就是多听几句训话都要炸毛,冷着脸不搭茬,就差翻脸。宋梦驰的兄长架子摆了半天也没见成效,气得甩袖而去,差点又把手臂给甩脱臼。   经此折腾,众人并未急着上路,打算在宝平镇休整一夜,晚上便包下镇上唯一的客栈落脚。客栈简陋,房间不多,宋星遥带着燕檀独占一间上房,和宋梦驰闹矛盾后,她就躲进屋里再没踏出门。   燕檀送了晚饭过来她也没吃,就躺在床上出神。   她这脾气,说好也好,高兴的时候是开心果,老幼通吃,嘴甜的能把身边的人哄得心花怒放;不高兴的时候任性非常,越是亲近的人越变本加厉,从小到大也不知因这臭脾气和宋梦驰吵过多少次架,从来不肯让兄长一次,都是宋梦驰靠着做兄长的自觉最后让步。   到了林宴这里,她收敛脾气小心待他,带着生怕惊扰神仙的心情藏起任性,成婚头一年还是不错的,起码与他做到了相敬如宾,可架不住流水一样的时间。琐碎的日子把谪仙变成凡人,再好的模样看久了也难免疲劳,更多的无非是日常的吃喝拉撒睡,他二人的性格本就是两个极端,他冷她热,摘掉那层谪仙的幻念,宋星遥与他渐渐就有了水火不融的苗头。她在他身上找不到想像中的温柔体贴,再加上林家那些让人疲于应付的隐讳秘事与婆婆小姑,她烦不胜烦,可他无法给她答案与安慰,怨气便层层堆叠加深。   她也和林宴争执,可林宴不是她兄长,宋梦驰爆脾气上来狠狠骂她几句,转头就能撒开手又跑来哄她,她与林宴的争执,从来在他沉默里开始,又在他的沉默中结束——没有谁会先低头,只是磨到时间久了,自然而然就在一餐饭,一件衣的日常中被结束。   上辈子宋星遥在决定和离前也想过与林宴成亲的这七年,自己是否全然无错。到底也是年轻时的自己真情实意爱过的男人,跟了他七年,要说不好,那七年间他一无侍妾通房外室,枕畔只她一人,二未在衣食住行上克扣于她,偌大后宅也随她闹腾。夫妻七年,若论对错,撇除外因,夫妻二人只怕要各打五十大板。   如果没那场宫斗,她大抵是希望与他好聚好散,如此心里还能保留一丝关于少年爱恋的憧憬。   可没有如果,那场宫斗,成为她永远无法原谅林宴的原因,连带着消磨去最后一点情分。   ————   陌生的房间陌生的床本就难睡,宋星遥心事重重,胡思乱想到三更天才迷迷糊糊睡着,天微明之际被自己的肠鸣吵醒。   从前夜到今日,她也就坐在林宴马上的时候吃了几口胡饼,现在饿慌再难睡着,索性起床。燕檀与她同榻,睡得死沉竟没醒来,宋星遥怜她受了大惊吓,便没唤醒她,自己蹑手蹑脚穿好衣裳,略作梳洗后才打开房门。   门一开,她就见到靠在墙根前闭着眼的祁归海。   听到声响他睁眼,眸中虽有倦怠,却难掩一抹锐光,见到是她,那锐光飞快沉潜,他起身行礼。   “你……在这里守了一夜?”宋星遥很是惊讶。   祁归海回道:“怕夜里有变,六娘子叫不到人。”   “你有心了,多谢。”宋星遥心中暖融,指着他的伤臂道,“伤没好全又在这里守了一夜,定没休息好,你回去睡睡吧,一会若是动身,我让燕檀叫你。”   祁归海摇头:“奴答应过娘子,娘子到哪奴就跟到哪,这点小伤无碍,娘子不必操心。”   宋星遥劝不动他,只好道:“那咱们出去觅食吧,正好我饿了。”   祁归海退到一旁让出路来,待她前行后才默默跟在她背后,始终保持着半步之遥,不近半分,也不远半步。   两人一前一后慢步下楼,就见小小的客栈内添了不少人,天色微明,大部分人都还未起,堂上的这些人全是陌生面孔,着同色劲装,腰佩刀剑,正悄无声息地在客栈里进进出出。宋星遥看得先是一紧,却见堂间坐着林宴。他已换过身干净衣裳,正神色淡漠地听这些人低声汇报,再逐一吩咐任务。   “别紧张,这是林家私兵。”宋星遥认出这些人,安抚不明真相开始警惕的祁归海。林家手握十数万神威军,其中有一支私兵归林宴所有,专司林宴安危,虽然不是时刻跟在林宴身边,但向来也不会离太远,这应是前夜遇袭之后,林宴通知自己的私兵赶来此地。   祁归海只是应诺,但并未松懈。那厢林宴见她下楼,挥手遣退围在身边的人,朝她颔首。宋星遥观其神色如常,未见芥蒂,昨日拂袖而去应该算是他人生中难得的失态。   她慢慢踱到堂间,左顾右盼,想找客栈小二要吃的,可看了半天也没找到店家。   “饿了?”林宴还是那句话。   宋星遥挑了离他有些距离的桌子坐下,没有回答他,只扯扯祁归海的衣袖。   祁归海会意,正要往后厨找人,就听林宴又道:“别找了,客栈的厨子没起来。”   宋星遥白他一眼,他不以为意,向身边手下示意,很快就有人端上两碗热腾腾的水盆羊肉与一盘胡饼,就放在宋星遥那张桌上,色香味俱全,看样子是林宴手下做的。   “娘子,你若不喜,奴去厨房看看,给你下碗面可好?”祁归海看出她的挣扎,低声道。   他的善解人意让宋星遥又是一暖,她忙抬手阻止他,又拉他坐下:“不用了,有什么吃什么。你这受了伤的人就别折腾了,坐下。”   祁归海犹豫片刻,在宋星遥的坚持下坐到她身边,替她摆筷撕饼,将泡好饼的羊肉汤推到她面前,这才动自己那份。各自进食,堂间静默,宋星遥饿坏,吃了大半碗才停筷,额间已见汗。   吃饱喝足,她心情回转,眼珠滴溜一转,又将注意力放到林宴身上。林宴和她隔张桌子坐着,也在独自进食,搁在桌面的左掌已经重包扎过。她想了想,起身慢慢走到他身边,在他对面坐下。   林宴抬头,以目光询问。   “昨天的事……”宋星遥半试探地开口。   林宴不语,静待下文。   “是我误会你了。”她续道,堆起笑意,“毕竟我阿兄入京才多久?突然惹上那么厉害的对头,我心里太惊讶了,林公子,那些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林宴看她片刻,将筷子一搁,也笑了:“六娘子如果是来向林某致歉,那大可不必。我昨日说了,你无需道歉,我不怪你。”语毕顿顿又道,“如果你是想来打听你阿兄的事,我觉得你最好直接问他。”   “……”宋星遥再次被他戳破,脸上的假笑一凉。   她昨晚就因这事一夜没睡好,怎么也想不明白宋梦驰是如何惹到东宫的,竟严重到招来杀身之祸的地步。她心忧如焚,恨不得立刻搞清楚这件事,可能打听真相的人就这么几个——她和宋梦驰吵架,看宋梦驰那架式没气个几天是不会理她的,俞深与她不对盘,就别指望了,方遇清虽然玩世不恭,但在正事之上嘴紧得很,她想来想去,反而只有林宴还能问上一问。   毕竟七年夫妻,她对他的脾气多少有些了解,这人虽然不会哄她,平时冷漠疏离,但真闹矛盾,往往只要她一句话,他也不会与她强拧。   她并不怕他生气。   可不想她了解他,他却也看透她。   “不说算了。”她收起假笑,起身就要走。   林宴似乎叹了声:“你不都看到玄风令了,还问我对方来头?”   “真是东宫?”宋星遥霍地转身,对上林宴目光,幽沉难喻。   林宴知道她想问什么,却只道:“别问了,眼下并非谈话时机。有些事,你迟早都会知道,不必争这一时半刻。”   “你愿意告诉我?”宋星遥逼问他,“什么时候?”   “不是现在。”林宴起身,朝她身后来人点点头。   方遇清、俞深等人都已下楼,的确不是宋星遥问话的时机,但她的好奇已经被林宴完全挑起,一时半会心痒难耐,在心里把林宴这个下钩放饵的人骂半死。   ————   马车再度动身已是近午时分,这回出发四周添了许多护卫,不再是初出洛阳时轻车简从。   宋星遥直到坐进马车,还在琢磨林宴的话。   越琢磨她越犯嘀咕——不对啊,林宴为何不置疑她认出玄风令的事?反而给她抛饵?   再联想此前种种古怪之处,宋星遥心里隐隐有了个不妙的想法:林宴……该不会和她一样吧?   从宝平镇出发后,也不知是有林家私兵护卫的关系,还是其他原因,后半程路并没再遇袭击,极为顺利。   又过数日,一行人稳稳抵至长安,到了延兴门内,宋梦驰总算与林宴等人道别,各自归家。   瞧见林宴的车马与自家车马背道而驰,宋星遥这才放下一路上悬着的心。   长安,她在短暂的死别之后,终于又回来了。   ————   入夜时分,林府的灯笼一盏盏挑起,传饭的侍女鱼贯步入怡风阁,将各色菜式轻轻上桌,除了碗盘轻扣桌面的声音外,无一人出声,各人动作规矩机械,仿佛做着件分毫都不许出错的事。   内室中燃一炉沉香,香雾在烛色下袅袅升空。镜前坐着正在挽鬓的女人,生得极美,雪肤丹唇,着玫色抹胸齐腰裙,披着件微透的大衫,隐约可见圆润肩头,看起来至多二十来岁的模样,唯睁眼之时,眼角几许细纹泄露了年龄秘密。   “真怀念宴儿小时候的模样,那么小的人儿,抱着我的腿不肯撒手,哭着要娘别走。”她开口说话,声音还保留少女的温柔,又藏着几分感慨。   身后站着她多年的心腹侍女,正替她挑簪,闻言并未附和。   “可现在不同了,儿子大了,有自个儿的想法,与当娘的生了二心。”她忽然又有些落寞,抚着发鬓道,“养了他十九年,只差将整个林家捧到他面前,也不知是对是错……”   “县主,恕奴婢斗胆替大郎说两句话,这些年大郎在县主膝下,遇事无不以县主与小娘子为先,对上事母至孝,对下怜爱幼妹,自个儿又文韬武略样样不输旁人,这都是县主多年教导的结果,想来大郎心中必然感念县主的苦心,绝不会做出让县主失望的事来。”容烟跟着主子多年,自是明白主子心中所虑。   “是吗?”她缓缓起身,眉头轻拧,“可他去了终南山一趟,回来就背着我把我安插在他身边的人悄悄给撤了,又明知我不喜二房,还私下与二房那孽障接触,前几日又跑去洛阳……他想做什么?”   “奴婢不知。”容烟答不上来,不论是主子还是少主子,都不是她看得透的人。   “你说,他去洛阳,会不会是发现了什么?”她自言自语道,转而又笑道,“不过就算发现,他又能如何?”顿了顿,继而斟酌道,“还是得再安插几个人到他身边,我才放心,免得他听到什么风言风语,起了变数可就不好了……”   话正说着,外头忽然传来些许喧哗声。   “什么事?”容烟闻得外头动静,蹙眉朝外喝问。   “容烟娘子,公子回府了,来给县主请安。” 第23章 戳穿   林宴一回府,就先去怡风阁给母亲请安。   他父亲是林家这一代的家主林朝胜,先帝亲封的骠骑大将军,统领十数万神威军,常年驻扎军营,家中多由母亲当家作主。其母赵桐乃是宗室女,为魏王嫡长女,得封寿清县主,家世背景绝不逊于林家,当初与林家也算强强联姻。寿清县主与林朝胜夫妻二十余载,膝下只得林宴林晚一双儿女,因是独子,寿清县主不同意丈夫将其带走磨练的要求,夫妻两吵了多年,最终林朝胜妥协,林宴便一直长在县主膝下,得她亲自教导。   很多年前,林宴觉得这是母亲爱子心切,不忍独子受苦,也曾深为感动,后来才知,并非那么回事。   寿清县主的住处一如既往的规整,任何一件物品的摆放都有它不得不遵从的规矩,当然,这里的人也一样,就连县主自己也不例外。哪怕只是母子相见,县主也将自己打扮得一丝不苟,华丽的宫装,齐整的发髻,甚至连簪在发间的饰物都灿若金辉,都沉甸甸压在身上。这若是换成宋星遥,躲进闺房的那一刻就该将这些繁琐外物抛开,但县主不一样,她的脖颈永远修长,背脊永远挺拔。   近四旬的妇人,仍美得像尊雕像。   行过礼,请过安,林宴席地跪坐在县主下首的案边。尽管这些年跪坐的礼仪渐被高椅取代,但县主这里仍旧保留早年宫里的旧俗,席地而坐,分餐而食。   “天气渐凉,我已令人给你做了新的秋衫与鞋袜,宴儿记得添衣。”沉默地用毕一餐饭,县主漱过口后方才开口,语气温柔,眉色慈爱。   已有侍女前来撤走餐食换上清茶,又关上屋门任他母子二人私语。   “多谢母亲挂怀,儿子知道。”林宴也随她罢箸。   “你啊,去了终南山整整一年时间,也不知娘多记挂你,不成想你回来没几日,便又去了洛阳。”县主薄怨道,“你去洛阳倒也罢了,怎将你妹妹丢在家中,惹得她朝我抱怨了好久,怪你不肯带她去玩,我耳根子都被磨出茧了。”   林宴微垂下头:“是儿子的错,未能时常陪伴母亲,惹您担心了。此番我与几位友人同往洛阳游历,同行皆是男儿,阿晚如今已是及笄的姑娘,跟着多有不便,故未将她带上。”   “也对,阿晚毕竟大了,不好总跟着你在外头淘气。你那几位友人,可是俞家四郎和方家的小公子,好像还有一位新结识的宋三郎?”县主点点头,仍笑得温柔,“你此去洛阳,就是住在宋府吧?”   “正是。”   “你在宋府叨扰多日,很该谢谢人家,改日备份厚礼送过去吧。”县主顿了顿,又问,“你们在洛阳都游历了哪些名胜?”   林宴便将洛阳风景细细描述,县主听得很认真,末了才点头赞同,又道:“听你这一说,我都想去了。对了,宋家是不是有位刚及笄没多久的小娘子,一路与你们同行入长安?”   林宴低垂的脸上眉头大蹙:“是有一位宋六娘子,乃是三郎的亲妹妹。”   “她为人如何?”   “我与宋六娘子只数面之缘,并不熟稔,不知她为人如何。母亲怎突然问起她?”林宴抬头,不解道。   “你年纪大了,早该给你说门亲事,这两年一直在挑合适的人家,却总无满意,倒蹉跎了你的时间。宴儿可有心仪的姑娘?若有便说给母亲听,哪怕家世平平,只消对方家风清明便好,咱们这样的人家,也不必非寻个高门贵女给你。”   “没有,儿子并无心仪之人。功业未成,儿子暂时无心儿女之事。”林宴断然否认。   “也罢,年轻人有心建功立业是好事,这些后宅事便由为娘替你操心吧,只是娘望你牢记,不论功业也罢,妻房也罢,那都是外务外人,绝重不过你我母子情份,你与阿晚兄妹血脉。你是兄长,生来就是为了保护你的妹妹,成为我与她的倚仗。在林家,只有我、阿晚与你,才是一家人。莫忘了你在我面前发过的誓言。”县主抚过案上玉盏,笑渐渐变凉。   “儿子不曾忘记,也定会践诺,以性命护母亲与妹妹周全,绝不会有人越过母亲妹妹。”林宴面无表情道。   他生来……就为了保护林晚。   这话母亲说了二十多年,他被洗脑般灌输了二十多年,他以为兄长本该如此,后来方知,也许对母亲而言,他更像个护卫,或是死士。   “你既然知道,为何要惹你妹妹生气?你既不能带她同去洛阳,又为何自己独去?还有,你明知我不喜二房,却背着我与二房那孽障接触,甚至将他引到你父亲身边?”县主缓缓起身,笑容全失,温和转作凌厉,“你口中说着不曾忘记,却从没将阿晚摆在心上,也未将我的话放在心上!”   “母亲,是儿子的错。儿子不该让妹妹独留京中,也不该与林乾接触。”林宴没有解释,垂首领罪。   “宴儿,你是母亲唯一的儿子,将来林家的一切都是你的,你莫让母亲失望。”县主又放柔语气,走到他身后,倦然开口,“既然有错,便该罚,你可愿。”   此言一出,她便如愿看到林宴僵直的背与攥紧的拳。   林宴还是知道害怕的。   “儿子认罚。”   ————   林家有处静思堂,不是禅室,不是佛堂,只是间再普通不过的厢房,却是林宴从小到大最恐惧的地方。   这间静思堂四面厚壁,精铁为门,无窗,密不透光,房内除了漏滴外别无它物,人关入其中除了无孔不入的黑暗外再感受不到其它,漏滴的水声,滴嗒滴嗒,在静谧空间中撞着心弦响起,成为能摧毁人心的魔音。   从小到大,但凡他犯错,母亲从来不会动手责罚,只会将他关入这间屋子。   而他的错误,往往与林晚有关。   他清晰得记得,自己第一次被关静思堂,是因为他惹哭幼小的林晚——那时候的他,也像宋梦驰一样,再疼妹妹,偶尔也会争执,更何况林晚那么个出生开始就被捧在手心,不到三岁就知道恃宠行凶的人。那一次,他钟爱的玩具被抢,失手推了林晚一下,于是换来静思堂思过两个时辰。   那年他五岁,独自面对满室黑暗,哭到抽搐,喊哑嗓子都没人来救他。   到后来,他已能在这可怕的黑暗里不吃不喝呆足五日,也渐渐明白,他的母亲在意林晚远胜于他这个儿子,纵然他心中对林晚有七分兄妹疼爱,若没做足十分,甚至于超越这个极限,他的母亲都不会满意。   母亲不满意,就会惩罚他,亦或是惩罚他身边的人,惩罚他最在意的事物,而那往往比将他关在静思堂更痛。   他曾以为自己不用再面对这片黑暗,不想一杯鸩酒回到从前。   每一次蜷在黑暗里,他就心生绝望,那是伴随着黑暗弥漫而来的绝望,折磨他的灵魂与每一根傲骨,让他妥协屈服。直到后来,宋星遥到来,他才在黑暗里寻到一线光芒。   每当在黑暗里像只丧家犬的时候,他就想宋星遥,疯了一样的想,似乎幻想着抱住她,就能汲取她身上的温暖,他才觉得自己是个人。   撕开这层花团锦绣的外衣,每一晚抵死缠绵,他才会觉得自己活着,才能还原真正的自己。   宋星遥想离开林家,他又何尝不想?   他比她更想挣脱林家的桎梏,他也这么去做了。他努力了那么多年,以为自己可以带她走的,可最后呢……   只差了一步,一步啊!   她被永远留在了大明宫的那个雨夜里。   她以性命换来的,不是林家尊荣,亦非林晚的高位,而是他后十二载的第二场复仇。   刀刃所向,却全是昔年至亲好友。   ————   兵部给宋岳文安排的官舍是套两进的宅院,旁边带了个小花园,花园里独僻出一角阁楼来,倒刚好给宋星遥做了绣楼。   独院独楼的屋子,被褥床帐与各色陈列都是母亲新换上的,房间打扫得一尘不染,连养猫的小屋都替她备妥,足见宋岳文夫妻对这小女儿的疼爱之情。   一切都和上辈子无二,皆是她出阁前看熟的模样,她在长安的头三年,虽然不像在洛阳老宅那般热闹,活得却也滋润,父母兄长皆在,就连远嫁的姐姐也能时不时见上一面,作为老幺的她,没心没肺也没什么志向,日子过得舒坦。   如今重归长安,她见到父亲母亲,过几日还能见着许久未见的姐姐姐夫,仿如吃下颗定心丸般——是呀,这辈子才刚开始,就算她遇见林宴又如何?就算林宴和她一样又如何?不招惹他,不嫁他,不就结了。   难不成他还能拿把刀架她脖子上逼嫁?   那她也未免高估自己在林宴心中地位,上辈子他要是非她不娶的男人,他们何至闹到那般田地。   如此想着,她收起自己杞人忧天的心,又兼父母在身边心情格外愉悦,不到三天,竟将林宴扔到脑后,倒是愁起宋梦驰来——路上遇袭那事,宋梦驰还是不肯交代,他大概是气狠了,过了这么多天也没理过她。   悠闲休养了三天,宋星遥被母亲汤水喂得脸色红润,宋家也迎来了贵客——林家送来厚礼,说是感谢在洛阳之时宋家的照顾,而这份厚礼,由林宴亲自送来。   这个时辰,宋岳文尚在官衙未归,宋梦驰去金吾卫报道还没回来,家中只有宋星遥的母亲孙氏。孙氏知道林宴的身份极为紧张,陪着林宴聊了几句便客气留他用饭,谁想林宴竟然点了头,倒叫孙氏没了主意,也不知该如何招待他,上了茶水点心后便借口备饭告罪离开,把人晾在花厅里,自己忙命人去催宋岳文和宋梦驰回来,又去寻宋星遥讨主意。   “阴魂不散!”宋星遥知道林宴上门,先暗骂一句。   “什么?”孙氏没听清。   “没什么。”宋星遥忙摇头,“阿娘在担心什么?他又不是豺狼虎豹,咱家吃什么,就给他吃什么,爱吃吃,不吃拉倒。”   “胡说,林公子既是林家嫡子,又是你阿兄的贵人,怎可如此怠慢?他在洛阳老宅住过,你好歹与他有些接触,可知他口味轻重,有没忌讳之食?快些告诉阿娘,我好备饭。”宋岳文官职不大,平日里也不与同僚走动,孙氏来往的官宦人家不多,很少应酬这些,为免自己冲撞贵人,所以来问女儿。   见母亲为难的模样,宋星遥已经在心里又把林宴骂了八十遍,闻言正要说不知道,忽又改口:“他啊……好像喜欢清淡的饮食,不爱荤腥,只吃青菜萝卜。”   “也是,毕竟是代替圣人在终南山修行过的神仙。”孙氏毫无怀疑,竟就认同宋星遥的话。   宋星遥笑笑——就让他成天摆神仙样子,去吸仙气吧。   “阿娘给他准备些精致的青菜豆腐就行了,荦菜别太多,做得清淡些,否则要亵渎他的。”   宋星遥支完招后就回自己的小院子逗猫去了,也不管孙氏如何备饭,反正不需要她一个闺阁女儿出面应酬。逗了半天猫,她又唤来燕檀,让给自己另备饭食,再切点羊腿肉来,她在院里自己烤来吃。   饭食过午才送来,一桌子菜并生羊腿肉与香料碟子、炭火陶炉齐备,全是荦腥,与外院那桌青菜豆腐截然不同。外院喧声传来,宋岳文父子早已闻讯赶回,亲自招呼林宴,她也不管外院怎么应酬林宴,拉着燕檀和祁归海在院里烤肉吃酒,自得其乐,直吃到小脸通红。   燕檀贪杯又不胜酒力,喝得醉醺醺向宋星遥告罪,宋星遥便放她去屋里挺尸。炭炉火星仍旺,肉还剩下大半,油汪汪的摆在桌面上。   “娘子若倦了就回屋歇息吧,这里我收拾。”祁归海道。   “阿海,你果像燕檀说的,一个人能顶三个人用。”宋星遥打趣他。   祁归海很快垂头,他仍不习惯总被她夸,脸有些烫。   宋星遥却摆摆手:“先搁着吧,傍晚让厨房的人来收。”   祁归海正要开口,忽然朝院墙下一声厉喝:“谁?”   宋星遥吓了一跳,转头望去,却见林宴自墙根下踱出。   “你怎么进来的?”宋星遥大惊,一边怒斥,一边朝外院张望,似乎无人发现林宴出现在这里。   “六娘子,我有几句话要同你说。”林宴无视已警惕戒备的祁归海,一步步迈进院中。   不知是她的错觉,还是秋日阳光过分苍凉,让他出奇的苍白虚弱,眉间裹着一团难展郁色,半分谪仙的风范都没了。   宋星遥摇头:“我没话和你说。这是我的院子,你擅闯闺阁若传出去可不好听,再不走我叫人了!”   “就几句话而已,说完我就走。你不想知道我们途中遇袭的真相?”林宴道。   “那你就站那里说。”宋星遥紧紧盯着他,不想他再靠近自己半步。   “先让你的昆仑奴离开。”林宴止步,目光扫过祁归海。   “不可能!”宋星遥坚定拒绝他。   林宴又露笑意,开口便是一声“遥遥”,仿如穿越时间而来。   “夫妻七年,你真要当着外人的面与我叙旧?” 第24章 真相   宋星遥心里那根绷紧的弦断裂, 脑中空白了瞬间, 意识才渐渐归笼。其实他们早都彼此怀疑对方了吧,不断言语试探、交锋,为求一个尘埃落定的结论,如今挑破,也无甚好藏。   她从祁归海身旁缓缓踱出,看着林宴,却对祁归海开口:“阿海,去院外守着, 别让人进来。”   祁归海自然不能理解那句“七年夫妻”意味着什么,不过也未深究,他只在意宋星遥的安危, 迟疑道:“六娘子……”   “无妨,青天白日,他不会对我怎样。”宋星遥出奇冷静。   他也回来了。   对此,她本该惊讶愕然的, 然而并没有, 她反而觉得心头沉甸甸的怀疑, 随着林宴一句话彻底放下,心中生出“哦, 果真如此, 却也不过如此”的念头。   如释重负。   祁归海顺从她的意思, 走向小院月门, 等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二人眼前, 林宴方踱步到他们烤肉的石桌凳前,一撩衣袍坐下。   桌上盘盏未收,吃剩下的肉都还在,份量颇足。林宴随意扫了眼,伸手取来她用过的碗筷,起筷就夹起片好的烤羊肉往口中送去,那动作娴熟到只有极度亲密的男女,才能这般毫无芥蒂的用对方用过的碗筷,吃她剩下的菜。   肉已凉,他依旧大口大口吃,风卷残云般吃了片刻,他方开口:“前院那桌青菜豆腐,是你使坏吧?”   宋星遥没有阻止他,在他对面坐下,挑眉:“是又如何?”   初嫁林宴那年,她也与外人一般,觉得他既在终南山修行一年,又那副谪仙高人的作派,必然饮食清淡,于是给他准备的饭菜顿顿见素,就算有荦也素淡的很。他从无挑剔,她给他什么,他就吃什么,只是吃得不多而已,最初她以为是他性格使然,直到某一日,她先忍不住素淡饮食,在饭桌上添了道口味重的羊肉锅给自己打牙祭,不想他见到那锅羊肉就停不下筷,生生吃掉大半锅才罢筷,把她看傻。   便从那日开始,她才知道枕边这个男人并非什么神仙人物,他和凡夫俗子一样重口欲,不爱吃菜,只好酒肉。打那以后,每每关起门夫妻二人用饭便顿顿见肉,偶尔见他挑食得不行,她还得亲自把菜夹到他碗里逼他吃。宋星遥看得出来,他吃高兴了,眼角眉梢都是喜色,会在午憩时和衣躺在锦榻上定定看她,虽然不说话,但她能感受到他的满足。   那时她想,世间怎会有这样的男人?讨到口喜欢的吃食就像孩子一样。   那一年,大抵是他们夫妻七年中最愉快的日子,尽管他的话非常少,尽管他在外面表现得远不如关起门时那样自在随和。她觉得自己真在靠近这个男人,不再将他当作遥不可及的神仙,而是实实在在共度余生的丈夫,而他也在慢慢接受她,虽然不算快,但她看得出他的变化。   为此,她忍受了县主苛刻的要求,小姑子时不时的挑衅——那时她只是觉得林晚只是个不满兄长被人抢走的妹妹,所以一再忍让。   直到他们成婚的第二年……   林宴没回答她,依旧挑了筷肉送入口中。   已经没必要伪装了,宋星遥刺他:“要不要再给你倒杯酒,让你在这儿喝个痛快?”   “甚好!”林宴欣然同意。   “……”宋星遥被他堵到,冷笑道,“你脸皮厚不厚,自己家没吃的吗?跑到这里来蹭?有话快说。”   林宴撂下筷子,看着她道:“遥遥,你在恨我。”   肯定的语气,并非询问。   他有些自言自语的意思,又道:“你以为,是我让裴远放的箭?”   那一晚,他在她濒死的眼中看到了恨,而在此之前,她都只是怨。   “裴远是你十多年的生死挚交,也是你亲手扶上禁军统领的人,他与你合作夺位,没你点头,他怎敢箭杀挚友之妻?”宋星遥语气渐冷,若非对面坐的是他,她绝不愿意提及最痛旧事,“宫变之前,你们提前安排送走县主,却将一无所知的我留在宅中,把我当作你们粉饰太平的幌子,好平息三皇子的疑心,而最终我代替县主被他们掳进宫中,又被当作弃子,箭杀于殿前。林宴,我说的可有错?”   林宴面对她平静的质问,却忽然问:“遥遥,有茶吗?给我倒一杯。”   宋星遥拎起地上瓷壶搁在桌上:“你明知我恨你,还出现在我面前?看来那一匕首并没让你长记性,不怕我在茶里下毒?”   林宴用茶水滚了只不知谁用过的杯子,倒满,慢条斯理喝上一口,长长吐口气——那动作有些老派,不像年轻人。   “你不相信我,我却信你,你不会杀我。”   “林宴,你的自负已经到了让人讨厌的地步。”   “是吗?那你大概是误会我了,我是说……你不会把时间精力浪费在杀我之上,况且杀了我不过逞一时之快,却会给你和你的家族带来灭顶之灾,你这么聪明,不会做这样的傻事。”重归的真相被戳破的那一刻,林宴就没对这段感情抱有幻想了——他遇到的是最糟糕的结果。   “算你有自知之明,那你今日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说些你想听的事,不过只有我一个人说并不公平,我也有我想知道的事,交换吧,我们轮流问。”林宴道,“你先问。”   宋星遥略作思忖,觉得这个提议对自己没什么不利,便点头问道:“你到洛阳所为何事?”   “韩家,还有你。三月初五那日,我没遇见你。”他的回答很简洁。   “所以你怀疑我和你一样,特地过来确认?韩家?是……”宋星遥认真算了下年份,不太确定道,“十多年前今圣宠妃的娘家,被诛九族的洛阳韩氏?”   “确切点说,是十九年前。”林宴道,又摇头,“韩家的事不能与你说,你也不能管,会招惹杀身之祸。”   十九年前?林宴出生那年?   宋星遥蹙蹙眉,刚要继续,便听到他的声音:“该我问了。疼吗?”   什么?宋星遥不解这个问题,他补充道:“那一箭,疼吗?”   宋星遥回忆那一箭——老人说好了伤疤忘了疼,确实是这个理,她已经不大想得起那一箭的滋味,刻在心上更多的是当时那股无力自救的惶恐和面对未知的迷惑。   “你想了解的话,可以让人射你一箭试试。”她没正面回答他,飞快抛出下个问题,“你帮我阿兄入金吾卫出于什么目的?”   他并不在乎浪费了一个问题的额度,道:“没有目的,你阿兄进金吾卫也不算是我的功劳,我不过是给了金吾卫一点建议。你阿兄来时恰逢北衙在圣人而前得势,南衙不甘屈其后,预备广纳人才,你阿兄身手不错,得了遴选机会,靠的是自己的实力进的金吾卫,与我无关。”   宋星遥不说话,在思考他这番话的可信度——上辈子宋梦驰也是在林家的帮助下,方在京城谋了个不错的闲散差事,但这却成为婆婆拿捏她的短处,亦被林家上下看不起,后来这事叫宋梦驰知道,把他气坏,当下便辞去差事,不想又逢宋岳文被流文,最终他在父母流放之后回了洛阳,从此一蹶不振。   事涉宋梦驰前途,她如何不急?   “你仍不信我。”他看出她的想法。   “信不信是我的事,你只管说便是。”宋星遥道,“轮你问了。”   “你我夫妻七载,我自问从没欺骗过你,你从什么时候开始不肯相信我的?”他又替倒了杯茶。   宋星遥回忆起从前。   他所言非虚,他的确不曾欺骗过她,最多在面对她种种愤怒尖锐的质问时选择了沉默。今日的林宴,愿意花时间说这么多话,连她也是头回见。夫妻七年,两人像今日这般长谈的次数屈指可数,很多时候,她最愤怒的地方就在于她无法理解的沉默,他连替自己辩驳都不会。   可他问什么时候开始不肯相信他?她要如何回答?   其实一开始,他们明明好好的。他纵然话少,也不够温柔体贴,却从未为难委屈过她,只要是他后院的事,他都毫无保留地交给她,虽说两人间交心不多,但她也能理解,并愿意与他循序渐进地培养感情。没有人能立刻接受一个算得上陌生的人成为自己的枕畔人,她也一样,即使喜欢林宴,但真做了他的妻子,才算开始了解这个男人——毕竟这桩婚事从一开始,就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长安爱慕他的小娘子太多,而她只是这些小娘子中很普通的一个,既无拿得出手的傲人家世,也无艳冠群芳的姿色,盲目地追逐在他身后时,她更多的只是把他视作仰望肖想的对象,并没非嫁不可的坚持,这一点上她与其她小娘子没两样。她也就在林宴那个明艳不可方物的母亲眼前露过两次面而已,又怎知自己竟能脱颖而出,获得县主青睐?   是啊,她与林宴这场婚事,是县主做的主。县主从长安城这些小娘子里挑中了她,林宴不过遵从母命娶她而已。   而她面对一个自己心仪的男人,又有何理由拒绝?   这桩婚事从一开始,就不是因为爱情。   她是知道的,也并未多想,甚至在成亲后知道他压根不记得自己是谁时还有些幸庆:他不记得她,也就意味着他不记得所有跟在他身后对他投以爱慕目光的小娘子,他眼中没有其她女人,而以后她将是他的唯一。   只是她后来才发现,他眼里可能还是有人的,却不是她。   他们之间出现矛盾,应该是成婚的第二年吧。那一年林家似乎发生了很要紧的事,她记得有一晚林宴彻夜未归,第二天顶着铁青的脸色回来,一进屋就将她搂在怀里,她想知道是什么事,想替他分担,于是追问他,可他却什么也不肯说。再过几日,府内就传出林晚闹自戕的消息,林宴匆匆赶去后,足有七日未归,那之后,林晚似乎被安抚下来,可县主看她的目光却已经染上恨意。   她能感受到县主身上散发出的杀气——她是县主的儿媳妇,在此之前,县主对她虽然严苛冷厉,却无杀气。   她不明白为什么,她明明什么都没做,怎就触怒了县主?后来,府里传出关于林晚与林宴的风言风语,起初她是不信的,可架不住府中来势汹汹的流言与那种种蛛丝马迹,比如林宴对林晚确实好。   那种好,是一眼就能看出差别的好。   她自己也有哥哥,她知道兄妹相处之道该是如何,可林宴林晚不一样。林宴待林晚的好,与他这人表现出的疏离截然相反,那是种恨不得全浮上表面的好。   那种好,似乎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被刻意放大让所有人看到,并知道他待林晚好。   其实她不喜欢这种明目张胆到虚假的宠爱,也提醒过林宴注意分寸,林宴似也听入耳中,有段时间都避着林晚,可在林晚自戕过后,一切又恢复常态。   她是他的妻子,那时心中有他,不可避免地嫉妒,与他爆发关于林晚的第一次争吵。   那场争吵持续了很长时间,他保持一贯的沉默,她也没妥协,直到后来……林晚在长公主府上遇见圣人并得到圣人的青睐,被召入宫中。这件事在林家掀起轩然大波,县主对这个女儿的疼爱有目共睹,从没想过要将她送入宫中为妃,过与人争宠的日子,甚至替林晚想好抗旨的借口与退路,但林晚却执意入宫。   县主震怒,没罚林晚,却重罚了林宴。林宴消失了好些时日,她知道他去了林家一个叫静思堂的地方,但里面有什么她却不知。林宴出静思堂的那日,她去接他。那日他面容极其苍白,神情恍惚,仿佛魂魄被抽离般——对,有点像今天出现宋家的林宴。   她在静思堂外遇见林晚,林晚撑着把伞正与他说话,发现她过来也未避讳,声音反而更大。她听到林晚和林宴说的最后一句话——   “林宴,我要你记一辈子,这是你欠我的!”林晚没称林宴为兄,直呼其名。   而后,林晚撑伞转身,朝她笑了,那个笑宋星遥能记一辈子。   执拗而放肆,挑衅一般。   “宋星遥,我能替他做到的事,你永远都不能,所以别和我说你爱他。”说完,林晚没再理她与林宴,撑着伞走了。   那是入宫前她最后一次见林晚,后来再见,林晚已经成为圣人宠妃,而圣人大了林晚近三十岁。   她的怀疑,大概就从那时开始,又或者更早以前她就起了疑心,那年发生的事,不过是诸多怀疑堆积过后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她的信任彻底崩塌。   见她久久不答,林宴起身走到藤萝下,负手远眺,道:“是从你我成婚后的第二年开始的,对吗?”   回忆并不是件让人愉悦的事,宋星遥心情变差,可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轻易关不上。   “你是没骗我,可你瞒了我太多太多,我无法分辨真伪对错,无法判断自己面对怎样的局面,我永远都要靠猜测活在林家,就像……就像宫变那一日,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被掳进宫中,不知道自己会面对怎样的危险,我什么都不知道!”   什么都不知道,就意味着她无法作出预判和应对,永远被动地承受。   宋星遥忽然发现,她对死亡的恐惧,也许不在死亡本身,而在死前所面对的种种未知,就像她这辈子对林宴的猜测——她不能断定他是否与她同样是归来之人,于是不断推测猜疑,苦寻答案,直到今日他言明,她心底猜度才终于尘埃落定。   她太厌恶那种充斥谜团与不安的日子,仿佛周身笼着雾,雾里随时会伸出一只魔爪将她拖入深渊。在林家的日子,她就时时刻刻处于这样的不安中。她想当年他们嫌隙初生的原因,归根结底正是谜雾重重的林家宛如浑浊的泥潭,她永远不知道自己迈出的下一步,脚底踩到的会是平坦地面,还是尖锐石棱亦或未知蛇虫,林家每一个人身上,都藏着秘密,花团锦簇的假相之下,埋着无数看不见的刀刃。她毫无防备地进入,深陷迷雾,而所有的疑惑都都找不到答案——   她不明白为何自己明明是林家替林宴明媒正娶的妻子,却不被允许生下他的孩子;不明白他们利用莺香下避子药的原因;不明白为何林家上下对林晚那般纵容疼爱,予取予求;不明白林晚对她的敌意怨恨为何如此之深;不明白林晚为何那般依赖林宴;不明白婆婆对林晚的偏爱为何到了可以无视所有的程度;不明白林宴对林晚的好;不明白林晚进宫的真正原因……   她开始听信捕风捉影的消息,慢慢变得敏感多疑,开始费尽苦心在林家寻求真相,开始不相信他的一言一行。   “对不起,我只是不知该如何告诉你。”林宴转身,苍白面容上曾有的自负表相龟裂,唇畔浮起自嘲苦笑,眼底愧悔弥散,带着长达十二年所累积的痛开口,“我与林晚并非亲兄妹。”   宋星遥的千万言语都消失在林宴这句话里,这听起来似乎比他重生还要荒谬。   她从未想过这二人不是亲兄妹。   那一世,林宴顶替其父接管十数万神威军,成为林家第三代家主,若他不是林家子,如何能得大权?但若说林晚不是林家女,她又独得县主宠爱十多年,也不可能呀……   “是林晚?”她只能猜测道。   “不是,林家嫡女是林晚,我却不是林宴。”林宴道。这话似乎没他想像中那般难以出口,当年的他为何就不愿向她明言?也许那诸般顾虑、无法明言的秘密,对死过一次人来说都不再重要,又或者是多出的十二载历练让他想明白那七年间的错误。   “……”宋星遥忘了关于旧事的悲伤,失语了片刻才回神,“那又如何?你和林晚不是亲兄妹,岂非……”   林宴知她要说什么,比她更快,也更加斩钉截铁地开口:“没有!我和林晚什么都没有!林晚先我数年已提前从县主口中知道此事,她的确未将我视如兄长,可我待她从无逾越亲情以外的感情,我是在你我成婚的第二年才知道这件事的,而不论是在此之前,还是在此之后,我一直视其如妹。”   这些事,牵涉太多难以启齿的隐秘,即便是自己的妻子,那时的他也做不到对她坦陈相告林晚的心思,更何况,其中还有县主坐镇在上,窥探着他所有私事。   “那她为你进宫……”宋星遥脑中忽然有了个模糊的轮廓。   韩家灭门、林晚进宫、皇后与东宫相继倒台……这接二连三发生的大事,其中必然存在因果联系。   “那是她一厢情愿强的选择,强加于我的的牺牲,我没欠她分毫!”林宴断然道。他被恩义裹挟了半辈子,也曾觉得自己欠了林晚,直到宫变那日。   “终我一生,就只亏欠过一个人。”   而那个人,恰恰是他曾经倾尽全力真正想要保护的人。   是他即便杀了挚友,囚禁至亲,也仍旧觉得无法弥补的人。   宋星遥飞快转开头,不与他灼如炽焰的目光对视,也不想知道他说的是谁,只道:“你现在与我说这些有何意义?这辈子你我不是夫妻,你没必要向我解释。诚如你所言,我不会傻到杀你报仇,你无需担心我会复仇。”   “我向你解释,不是强求你原谅,你若要报仇,我随时洗颈恭候。我要的,只是你一点点信任。”   一点点,就够了。   宋星遥不解地望向他。   “因为我只是想告诉你,我没杀你。”他用自己最隐讳的秘密,求她半分信任,“你给我和离书的那日圣人病危,事态紧急,我无法明言,入宫之后便不能再离,于是安排人手接你出京,不想有人从中作梗,截下我安排的人马。”   宋星遥在脑中搜了圈有能耐阻挠林宴安排的人:“裴……远?”   如果确非林宴所为,那只有林宴最信任的人,才可能知道他的布置,才能设下毒局,留她消除三皇子的怀疑,最后再借三皇子之手除了她,不仅仅是阻止林宴因她生变,也因为……   “裴远和林晚。”林宴吐出的,却是两个名字。   宋星遥不由自主攥紧拳头,眉头紧锁。秋日的风缓缓吹来,吹起她一身凉意。   “林宴。”沉默许久,她才唤他名字,松开拳抚平眉,声音像秋日凉风,“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只有曾经惶恐的迷雾被消除,她才可能从那段惊心魂魄的回忆里走出来,不再做惊弓之鸟,也不再怨恨少年时期爱过的人,毕竟那于她而言也是段珍贵的过去,她也能知道,最起码枕畔的男人并非她臆测得那般阴暗可恨,这让她对人心与感情能多一丝信任。   但也……仅仅只是如此。   “到此为止吧,过去的事我不想再听,你的身份,你和林家的关系,都已与我无关。”宋星遥亦起身,踱到他身侧,“往前看,莫回头。”   这辈子,她不会再踏林家泥潭,不会再嫁林宴,她能做到的,只有不再怨恨林宴。   余生漫漫,对他二人来说,不过“放手”二字。   林宴垂头看她,将她平静面容尽收眼底——她的眼里已无初逢时的戒备锋利,但也没有喜悦热情,再也不是当年在他身边精神十足的宋星遥。   当然,他也不是那年的林宴了。   “不会回头了。”他今日是来与从前告别。   与林家的恩怨,与裴远的恩怨,在上一世就以最惨烈的方式彻底了结——裴远被他设计斩于朝堂,林晚永囚深宫而后自戕于殿,林家彻底落败,而他,一杯鸩酒回到现在。   “你与我说了这么多过去,却没与我说现在,叙旧结束,你还想跟我玩一问一答的游戏吗?还是干脆点挑明你来此的目的?”宋星遥不认为今天林宴来此,只是为了叙旧。   “的确,要聊聊现在。林家的事与你无关,我自会处理,你阿兄的麻烦,倒与我有些关系,他发现我在查的事,偷偷跟去,不想行踪败露打草惊蛇……”   林宴话说到一半就见宋星遥变脸,转身便抓住她指来的手,在她骂人前先声夺人:“你放心,你阿兄的事我来解决,保证他和宋家安然无恙,不过你让他别再插手这件事,这事牵涉过大。”   说起这事,林宴也颇为郁闷——有上辈子的记忆,他本查得好好的,不想宋梦驰这一根筋的人发现他在查的事,拍着胸脯说要帮兄弟,不顾劝告偷偷跟来,结果帮了倒忙。   “你最好说话算话,否则……”宋星遥不管前因后果,抽回手就想骂。   “出了事你拿我的头去祭天。”林宴道。   事已至此,他话又说到这份上,宋星遥再急再逼也没用,怒瞪他一眼,转身回到石桌椅前,冷道:“话说完了吧,你可以走了吗。”   “没。”林宴坐回石凳上,起筷又夹了块已然冰冷的肉送入口中。   “还有何事?”宋星遥看了眼绣楼,二人谈话已经有段时间,躺尸的燕檀也快起来了。   “你问到了你想要的东西,我却没说我的目的。”林宴道。   “你说!”宋星遥不与他多费唇舌。   “遥遥,让我猜一下,你回长安最想做的一件事是什么?”林宴慢悠悠开口,“不是报仇,是把曾素娘赶走,对吗?”   这个名字让宋星遥整个人一醒。   林宴没有猜错,她进京后头一个要对付的,就是曾素娘。   曾素娘是她母亲孙氏的闺中密友,也是宋星遥叫了多年“曾姨”的人,此人祖藉温陵,和孙氏本就是手帕交,只是一个嫁到洛阳,一个嫁进长安,各自成亲后就再没见过。得知孙氏随丈夫入京后,曾素娘头一个上门拜访。孙氏在长安没有朋友,能得遇故人自然高兴,没多久就将其视若姐妹,时常邀来家中闲谈小聚。曾素娘的丈夫身体并不好,夫妻二人成亲多年,膝下也无子息,曾素娘心里愁苦,常与孙氏倾诉排解,孙氏对其深深同情,甚至在她丈夫过世后怜其孤苦,常邀她来家中小住。   却不想,就在宋星遥初嫁林宴那年,家里便传出父亲酒后乱性侵犯曾素娘之事。她得知此事时,为了平息此事,宋岳文已将曾素娘纳为良妾。而无论父亲如何自辩解释,始终无人信他清白,孙氏也自那时起与父亲恩断义绝,夫妻离心。可不到两年光景,便传来宋岳文弄丢了新设计出的军械图纸之事,曾素娘也在那时消失,那时家中方知,曾素娘接近并设计宋岳文,为的是盗取军械图纸。   后来,曾素娘虽被找到,却已是死人,失窃的图纸亦未能寻回。此罪落到宋岳文头上,判了流放岭南,母亲自责引狼入室,自愿随父亲去了岭南。   所以这个曾素娘,断不能再入宋家门。   “曾素娘之事,我自会处置,不劳你插手。”宋星遥拒绝了他。   “你处置?用后宅那套吗?”林宴笑笑,似乎看穿了她,“兵部军械图纸涉及军政大务,一个小小的曾素娘盗去何用?其幕后必有主谋,而这个主谋所图之事,必然超越后宅范畴。你是可以赶跑曾素娘,但你能打消对方的图谋?曾素娘不过是细作之一,你能防一个曾素娘,又能再防几个,能防多久?对方一计不成再换一计,便已超出你的记忆,你可有预判之力,解决之法?”   他一字一句,全部击中宋星遥心房。   在此之前,宋星遥满腹谋算,本以为计划妥当,被他这么一说,惊觉自己狭隘。   “遥遥,你要知道,你所拥有的记忆只能让你掌握先机而已,但很多时候你变,外界也跟着改变,事态发展并非一尘不变,别让手上的先机僵化你的思维。”   在这一点上,林宴感触至深,他归来本以为能重修旧好,可宋星遥亦归来,而很多事都随着他们的归来都起了变数。   他说这话时,宋星遥忽然觉得眼前这个男人老了,口吻也与从前不同了。   “你分析得如此透彻,可是知道主谋者?”宋星遥问他。   林宴摇头,起身走到她身边,垂头附耳:“我不知道主谋者,但是我比你多活了十二载,那十二载,我扶幼帝,斩裴远,除林晚,知道的事……要比你更多点。我可以帮你对付你想对付的任何人,不管是曾素娘,还是其他人。”   这几句话说得让人惊心动魄,已超出宋星遥对林宴的了解,她接不上话,只能问他:“你与我说了这么多,却始终没说你自己的目的。”   “我与你一样,往前走,不回头。”林宴道。   她有新的路要走,他又何偿没有?这辈子,大抵他二人都不愿再活回从前。那就换种方式与命运斗争,也许有朝一日,他还能活着用自己的名字堂堂正正求娶她。   如果不能,那大概……是他死了。   死了,也就无谓执着。   宋星遥还想问他,可绣楼内却响起燕檀声音,他们没有时间再谈。   林宴与她道别:“想来你我有段时日见不上面了,遥遥,记着我的名字。   “我叫韩恕,不叫林宴。”   衣袂晃动,声未落,人已失。 第25章 韩家   与林宴那席谈话让宋星遥花了整整三日时间消化。   韩恕……他姓韩?!是韩家人?   尽管那日的谈话并未解答她所有疑惑, 但挑开的迷雾已经足够诚恳——倘若他所言不假,韩家子的身份, 是他亲手送给她的一柄剧毒刀剑。   洛阳韩氏,那也曾是数一数二的功勋世家。韩家先祖韩言原为太/祖帝座下谋士, 在太/祖帝逐鹿天下之时屡献神策, 有第一谋士之称, 助太/祖帝平定天下之后,又成为文官之首, 大力辅助新政, 匡扶社稷,与林家先祖、当时的白马战神齐名, 一个是第一文臣,一个是第一武将,皆是先帝最为倚重信任的臣子。   先帝在位十数年间, 韩言官拜太宰, 为三公之首,又任诸皇子师,朝野内外积望甚重,膝下有一儿一女,皆是天姿聪颖之人,其子甚得先帝欣赏,与诸皇子伴读, 是下任帝君的辅臣上选;其女钟灵毓秀兼之品性端柔, 声名在外, 曾得先帝夸赞有为国后之品,故为众皇子慕求首选,最终择定皇四子,二人定亲。   后来,夺储之争爆发,大明宫历血雨腥风,最终被今圣夺得帝位。今圣继位之后,皇四子败逃离京,而韩女与李家女则同时被今上召入宫中为妃,后位虚悬,立后之事再引后宫争斗,直到韩言病逝后的第二年,韩家获罪。   韩妃私通外人,毒害圣人,残杀皇嗣,韩家与夺储失败出逃在外的皇四子勾结谋反等数罪并发,当诛九族。   此罪一出,震惊朝野。   韩家覆灭,九族屠尽。   这桩案过了十数年依旧是酒肆茶馆最热的说书书目,被隐去名讳,杜撰了朝代,写成话本,添上情仇恩怨,成为一段浓墨重彩的惨烈往事。   宋星遥听过韩家的故事,且版本不一,她不知道林宴是韩家什么人,但从他藏在林家,得林家庇护数十年这点来看,他在韩家的地位恐怕不低。   九族屠尽下的漏网之鱼,罪臣之后,这个身份只要曝露,林宴必死无疑,而在那一世,她作为他的妻子,同属九族之列,也难逃一死。   今日,他以腹下软肋,换她半分信任,随她拿捏。   ————   尽管只窥得冰山一角,宋星遥心情也沉重了三天,在最后一天的时候,她忽然庆幸自己当时阻止林宴继续说过去的事。她已经得到她想要的答案,其他的事与她再无关系。她也许可以试着理解他的苦衷,却不再愿意陪他同行,那么关于他的事,她知道得越少越好。   不怨不恨,是她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也是自己此番重归真正的起点——抛弃过往,她才能真正走出那个雨夜。   想通此节,阴云尽散,她开始筹划前路,曾素娘之事急不得,她还有其他事要做。   雨过数场,一场秋雨一场寒。宋星遥穿起胡服踏出院门,深吸一口充斥着潮意与草木气息的空气,面上带笑,心情愉快。燕檀比她更加兴奋,怼在身后问她:“娘子,咱们今日要上哪里去?”   这丫头来长安数日,都关在家中整理箱笼,收拾东西,已经憋坏,早想出门一窥盛世长安的繁华,今天听闻宋星遥要带她出门,立刻振作精神,马屁精般跟在她身边。   “带你去东市逛逛。”宋星遥手里摇着腰间坠的玉石,边往外走边说。   长安一百一十坊,东西南北长街纵横交错,将长安城割如棋盘,城中有两处商坊是整个长安城最重要的贸易集散地,以朱雀大街为中轴左右分立,城东边的称为东市,城西边则为西市。   “那不是与洛阳的南北市差不多?”燕檀一边扶她上马车,一边好奇道。   阿海带着车夫与马车都已候在宅外,正等她出来。   “差多了。”宋星遥钻入马车车厢坐好,让燕檀卷起车帘后方续道,“洛阳虽也繁华,但毕竟只是陪都,比起真正的皇城,还是有差距的。这里比洛阳更繁荣,一会你见着就明白。长安的东市,可有‘四方珍奇,皆所积集’的美誉。”   “娘子快与我说说,什么四方珍奇?”燕檀大奇,挨紧她问道。   今日宋星遥谈兴甚高,便按从前记忆与燕檀说起长安的东西二市来。   “东市因为靠近三大内,四周住户多为权贵,是以此地售卖之物多是寻常百姓买不起的珍奇之物,故而虽然商肆林立,却并不喧腾,不像西市。”说话间宋星遥唇角微翘,似想起有趣的事来,“西市是市井百姓常去之地,有许多胡商所设商铺,热闹非常,衣食住行样样集全,还有杂耍可看,比东市有趣多了。”   “那娘子怎么不去西市?”燕檀不解道,“莫非娘子要去东市淘宝贝?”   “买不起!”宋星遥敲了她脑门一下,她虽然不愁零用,但要想要东市逛买,那也吃不消。   “那咱去东市做甚?西市多好玩。”燕檀越发不解,她比较想去西市看热闹。   宋星遥看着车窗外晃过的风景,只道了句:“谁带你去玩了,我去办正事!”   ————   马车停在东市外,宋星遥与燕檀下来,带着阿海,按着记忆里的路线,朝着某个方向径直走去,路遇无数繁华商铺皆过而不入,馋得燕檀差点迈不动道。   好不容易三人在东市某处停步,面对迎面扑来的各种叫声——汪汪喵喵哞哞吱吱喳喳……燕檀以目光询问宋星遥:这就是正事?   眼前是由数间商铺包围出的一个相对独立的区域,里边卖的都是活物。   长安多贵人,贵人们都有些小癖好,饲养宠物就是这些癖好中的一种,而越是得势的人所养的宠兽便越稀奇古怪,什么蛇虫猛物都有。宋星遥眼前这个区域,是东市专门卖宠兽的地方。   “六娘子,咱已经有三只狸奴了,你不会还想往家里塞活物吧?奴婢吃不消啊。”燕檀快哭了,三只猫都把她折腾够呛,再来一只她受不起,万一要看中个蛇啊虫啊的,她还得吓疯。   “放心吧,不养了。”宋星遥略停片刻,迈步进了街区。   街区的最后,有间两层的飞檐楼,门庭宽阔气派,门楣高悬着“狸乐馆”三个字。   “这……卖猫的地方?”燕檀抬头四望金壁辉煌的阁楼,咋舌道。   “不完全是。”宋星遥迈上石阶,往馆内行去,边走边道,“长安时兴豢猫,尤以贵族为最,这间狸乐馆除了繁育狸奴售卖,还为贵人们的爱宠提供各色服务。”   “可娘子既不买猫,来此又为何事?”燕檀跟上她,孜孜不倦地问道。   “为了狸谱。你可知这间狸乐馆的主人是何人?”宋星遥停在门口处反问燕檀,见她拼命摇头,便道,“是永昌长公主殿下。长公主是长安城内豢猫第一人,公主府中就专门建有狸园。这间狸乐馆是长公主名下产业,不为营生,为的是收集名猫,聚集同好,并兴办狸奴会,以供殿下消磨时间。”   燕檀的嘴听得合不拢——养个猫,还这么多门道?   “所谓狸奴会,就是赛猫会,一年一届,比的是猫的外貌体态乃至性格,经过层层筛选后,会在年前挑出十只猫入长安狸谱,绘制画像送呈长公主,再由长公主钦点出头三甲来。而这头三甲的主人,来年可以得到参加公主春宴的资格。”   宋星遥边说边露出笑容。   她来此,为了狸谱,也为了长公主。   ————   今日是林宴入宫当值之日,因被圣人问话耽误了些时间,他从宫里出来时已然错过饭点,路上买了饼随意垫腹,回到府中便不要汤食,直奔书房。   才刚走到书房外的松园,他便闻得一阵笑声从花厅里传出,肆无忌惮又仿若风动铜铃,清脆悦耳。他脚步一顿,刚想改道,却见绿松间有人穿花蝴蝶似的跑出来。   他已然不及离开,只能停步。跑出来那人见到他,眼眸骤亮,惊喜唤了声:“阿兄!救我!”人转眼跑到他身边,二话不说躲到他身后,就要挽他手臂。   林宴却忽然抽开手臂,叫她挽了个空。   “阿兄还在气我向母亲告状累你受罚?”林晚一撅唇,眼中浮现委屈。   她生得极美,在长安的一众小娘子里也能排在头几位,人如花娇,委屈之下眼中水光潋滟,惹人爱怜至极。   林宴没看她,只道:“没有的事。你在我这里胡闹什么?”语毕,他已看到追着林晚出来的男人。   “我才没有胡闹,裴哥哥来找你,谁知道你晚归,我便替你招呼招呼他!”林晚被他的问题转移注意,倒未纠缠,只看着追着自己出来的男人笑,又道,“阿兄你可知,裴哥哥藏了一只女人的鞋,他动了春心,还不肯承认,被我说了两句恼羞成怒要训我呢。你快问问他是哪家小娘子。”   对面的男人已然踱出。林宴有些恍惚,这是他归来后第一次见到裴远,上一世裴远被他设计斩于朝堂,那颗头颅落地都不曾阖眼,似乎难以明白,自己竟会死在挚友手上。他对裴远的记忆,就停留在那双噬血的猩红眼眸之上。   “阿兄?”察觉他的失神,林晚又唤他一声。   “你就不能好好管管你妹妹!”裴远已经走到他面前,年轻的脸庞还未被时光侵蚀,冷竣的眼眸依旧清澈。   林宴回神,随口一问:“你有心仪的姑娘?”   “多事!”   裴远的反应却出乎林宴的意料,他竟没有否认。   “裴哥哥快说是谁,我阿兄好帮你!”林晚仗着有林宴在,也不怕裴远发作,笑嘻嘻道。   “闭嘴!你阿兄连女人都没碰过,能帮我什么?别烦老子。”裴远瞪林晚,脸却有些发红。   林宴眉头微蹙——又起变数了?   他记得裴远应该是在他从终南山回来后由于他的关系而频繁出入林府,以至与林晚亦接触频繁,而后对她钟情至死,其间并没听裴远提及有其她心仪之人,今日这又闹的哪出?   “真有心仪的姑娘?”林宴试探道。   裴远想了想,冲他挑眉:“还不能确定,等我再见着她一面,就知道了。到时候你可得帮我一把。”   林宴眸色收敛,道:“好,我帮你。”   不管是何人,若能促成此事,裴远就不会与林晚扯到一起,很多事大概也会随之改变。 第26章 冤家   狸乐馆不愧是全长安最大的育猫坊, 除了繁育贩售狸奴、提供狸奴的各色服务外,还贩售各种与猫有关的新奇有趣的物件,甚至二楼还有个雅致的食肆, 可供来客休息用饭, 食肆内有好些散养的猫儿, 性情温和并不惧人,或揉或摸皆随人意, 十分讨喜。   就连燕檀这样被迫养猫的人, 都扼制不住泛滥成灾的喜爱。   这样的地方对爱猫的人来说不啻于仙境, 唯一的缺点就是贵。宋星遥想着既然出来了,就不能太抠搜, 于是带着燕檀与祁归海上来长长见识,要了个临窗的雅座,挑了几笼小点心,安安静静的享受时光——这享受是有代价的, 宋星遥花掉了近一个月的月银。   她心疼, 想着长安城果然是个销金窟, 她这点体己钱哪里够花 坐了片刻, 楼下有人把她的狸乐牌送了上来。   要参加狸乐馆的狸奴会,她首先得登记入会,取得会藉后,再在每月十号将猫抱来参加初选, 只有初选合格的猫, 才有资格进入下一轮比试。   一轮一轮甄选, 直到最后的决赛。   狸乐牌就是会藉证明,长安人习惯称其猫牌。两指宽的木牌,牌头雕成猫形,牌身上刻着会员名字,这就是宋星遥在狸乐馆的身份证明,而按照会员消费与参与活动的累积,这个会员身份还能提高,现在的宋星遥只是普通会员而已,不过对她而言已经足够。   “谢谢。那我改天再将家中狸奴抱来请馆内猫师掌眼。”宋星遥谢过来人,将猫牌收下。   “好说好说。”那人客气了几句便离开。   了解完参加狸奴会的流程,拿到猫牌,宋星遥今日正事完成。   与燕檀、祁归海又坐了一会,把花重金点的中看不中吃的点水都消灭怠尽,勉强果腹后,宋星遥才带着二人出了狸奴馆。   ————   狸乐馆的点心占肚子,被茶水化开后顶胃,把午饭都替宋星遥省了。时辰尚早,宋星遥不着急回家,便满足燕檀的要求,带着她和祁归海在东市漫无目的地逛起来。   东市的人潮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变多,街上不乏衣着光鲜的行人,有带着家眷同逛的郎君,也有和宋星遥一样自得其乐的小娘子,在各个商铺门口进进出出。   遇到感兴趣的铺面,宋星遥也逛,一开始她还捂紧荷包,发誓绝不再花一片铜板儿,可架不住东市胭脂水粉、簪钗环佩等店的诱惑,再加上铺内伙计的三寸不烂之舌和只知道拍马屁夸漂亮一点也不怜惜她荷包的燕檀,宋星遥剩下那点体己也保不住,终究是花了个高兴。   拎着东西出来,也就是一小盒新出的胭脂和抹脸的面脂,宋星遥那荷包里的钱已经一文不剩,只能感叹在长安城钱不经花,顺便琢磨着回家后如何和亲娘交代。   不知道撒娇管不管用,能不能再从亲娘手里要点零碎钱,她都已经好多年没为钱跟长辈撒娇了。   “六娘子,有人跟着我们。”   正沉浸在对“穷”的惆怅中时,宋星遥听到祁归海响在她耳畔声音,她心里一惊,下意识就要往后看。   祁归海不知何时已经走到她身边,飞快阻止她,压低声音道:“别转头。”   宋星遥不明就里,却仍是照办,她相信祁归海。   “应该只是在这条街上活动的惯窃,我刚才瞧他在街上来来回回走了三四趟,估计在找羊儿下手,现在跟在咱们后面,现下是盯上了我们,在寻机会下手。”祁归海暗道。羊儿是黑话,指的就是那些被盯上的人,他从前跟着孙藏走南闯北,没少见过这些。   宋星遥无语。这偷儿怕不是眼瞎,没见她荷包空了吗?   能偷到什么?偷个寂寞。   “娘子不用担心,有我在,你只管走。”祁归海又道了一句就退到旁边,仍静静跟在她侧后方。   宋星遥顿感安心,冲他点点头,照常走自己的路。   又走了一小段路,恰逢前面的商铺里出来一群人。约摸是个大主顾,商铺东家带着伙计拱手将客人送出,再加上客人自己的小厮仆役,一群人就挤在铺子口的街面上,被宋星遥三人正巧赶上。   人一多,偷儿下手后就易逃,正是好时机。宋星遥瞧见阿海飞快拨开人群,不动声色走到离她半步处,正等着后头跟的那人下手,好能抓个正着,不想半道上宋星遥的脑袋忽然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她“哎”了声,正好摸到卡在鬓发间的东西,取下一看,是颗黄豆大小的石子。   她还没找到打她的人,祁归海已经比她先一步发现作怪的人,遥遥朝街侧一指。   街边蹲着个年约十岁的小姑娘,梳个双丫髻,穿着身暗色的粗麻裙,正挥着手里的弹弓朝宋星遥嘻皮笑脸地吐舌,在望见祁归海的目光时,她飞快扮了个鬼脸就一溜烟跑进了身后的暗巷中。宋星遥观其衣着,觉得这孩子并非是能出入东市的人,正有些纳闷,就听祁归海道:“六娘子,你别怪那孩子,她在给咱们示警,怕是以为我们不知道身后有偷儿跟着。”   而因为这一打岔的关系,前面店铺里出来的人潮已然散去,偷儿已经失去机会。   宋星遥恍然大悟,小姑娘是好心提醒,于是又道:“那偷儿呢?”   “走了。”祁归海说着朝后看了眼,“不知道是因为没有机会,还是怕打草惊蛇,不见了。”   宋星遥点点头,正要抬脚继续走,忽然想起什么,叫了声“不好”,朝祁归海急道:“我常听人说,街上这些窃贼偷儿是有团伙的,若是叫人搅了好事,恐怕会事后报复,刚那孩子会不会有危险?”   那孩子必然也担心这一点,所以不敢直接上来向他们示警,而是采用了这种迂回的办法。   祁归海点头:“极有可能。”   宋星遥咬咬唇。那孩子毕竟帮了她,若是因此涉险,她心里过意不去,但她又没自保之力,更遑论救人,倒是可以让祁归海去,可万一对方人多势众害得阿海受伤,她更过不去……   见她的挣扎几乎要溢出眼眶,祁归海开了口:“我去看看。娘子到旁边铺子略逛逛,莫走远,也别留在街上,我去去就回。”说完把手里东西交给燕檀,没等宋星遥说话就头也不回跟着冲进暗巷。   宋星遥叫都来不及,眼瞅着他的身影消失巷口,她无可奈何带着燕檀进了最近的一间铺子,也没心思逛,不过囫囵扫过几眼柜上货物,就将目光望向暗巷。幸而祁归海没让她等太久,半盏茶功夫就出现在巷口,手里还搀扶着那个孩子。   小姑娘曲着右脚跳着走路,没了起先的灵活,显是受了伤。宋星遥忙迎出门去,小跑到祁归海身边,叠声问:“出了何事?”   “这丫头厉害,半天下来坏了那起人好几桩事,那起人果然把她堵在暗巷里,我到的时候,她已经挨了几下子,现下我已将那些人赶走了,她受了点轻伤,不碍事。”祁归海道。   “那你呢?”宋星遥又问他。   “我没事。”祁归海温和笑了,又道,“扶她去马车上坐着吧。”   “我也没事!”小姑娘挺起胸脯,“不用坐。”   “小小年纪就会逞强!”燕檀回了她一句,从祁归海手里扶过她,四人一起,直往马车走去。   片刻后,宋星遥与燕檀扶着小姑娘坐进了马车,小姑娘很不自在,屁股左挪右蹭的,燕檀看不过眼,刺她:“你动什么,褥子上长针吗?”   小姑娘挠挠头:“这褥子……布料挺好,我怕坐脏……”   这话说得燕檀的刀子嘴再也张不开,知道这是穷苦人家早惠的孩子,又想起自己身世,便生出恻隐之心。小丫头模样挺俊,双颊红扑扑,一双月牙眼十分讨喜,虽然拘束,却没什么自卑,带着几分憨态,看得宋星遥愈发温柔:“伤哪儿了?我看看?”   “不不,就扭到脚而已,别看了。”小丫头忙把脚藏进裙里,不肯给她看。   宋星遥也不逼她,只问:“刚才的事谢谢你,你叫什么名字?”   “早知道你身边带着好手,我就不多事了。”小丫头说话老成,透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我叫荔枝,‘红尘一骑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的荔枝。”   “你读过书?”宋星遥替她拈下肩头上的几根杂草,笑问道。   “没,六哥教的。”她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那你姓什么?”   问及姓氏,荔枝忽然不吭声了,把头一垂,良久才传出似蚊蝇的声音来:“没姓。”   宋星遥与燕檀对视一眼,不再追问,燕檀取了马车上几样点心,通通塞进荔枝手里,宋星遥才又温声道:“那你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家住得远,你在东市口把我放下就成。”荔枝没拒绝燕檀的好意,收下点心却不吃,全藏进怀里。   “那怎么成,你脚受了伤不好走路,况且刚才那些人也不知道还跟没跟着,还是我送你回去比较妥当。”宋星遥道。   “那……多谢姐姐,我家在永和坊的善婴堂。”她没过多坚持,报了个坊名。   永和坊的善婴堂,那是长安城收容孤儿的地方。   宋星遥心里了然,并不多问,只朝外头吩咐了一句:“去永和坊。”又朝荔枝笑道,“永和坊离东市这么远,你来这莫非专程赶贼人?”   荔枝被她的话逗笑,噗呲一声道:“哪能啊!我替人跑腿的。娘子以后若想寻人传个话跑个腿什么的,到善婴堂找我就行,我保证嘴严,价钱公道!”   “这丫头,年纪小小,就生财有道!”燕檀也笑了。   说笑之间,荔枝松懈下来,没了起初的拘束,在马车上颠呀颠的,说了一通话后竟累得靠在车壁上睡着,一路无话,直到宋星遥将她摇醒。   “到了?”荔枝揉着眼看了眼外头的景象,发现果然已到善婴堂外,立刻跳起来。   “你慢点儿!”宋星遥阻止都来不及,眼瞅着她撞上车顶盖,哭笑不得。   扶着荔枝下了马车,宋星遥朝祁归海使个眼色,祁归海便拎起旁边两包东西,一包跌打药,一包胡饼,都是路上新买的,用的燕檀的钱,这也是头一回让燕檀使钱她没抱怨的。   善婴堂只是个一进的宅院,年久失修的模样,门上朱漆斑驳,瓦顶残破,荔枝还没到门前就开喊:“快出来,给你们带点心了!”   连叫了三声,也没见有人迎出门,荔枝犯了嘀咕:“人呢?”声音刚落,里头就冲出个更小的孩子,手里拿着一块饼朝她道:“六哥回来了,带了许多好吃的,快看去!”   荔枝眼睛骤亮,握在宋星遥手腕上的手一紧:“六哥真回来了?!”一边急步往宅里走去。   宋星遥本打算送她门口,把药与礼交给她就打道回府,如此一来少不得被她拖着又往前走了几步,堪堪走过门坎,迎面遇上里面出来的一群人。   荔枝欣喜地叫了声:“六哥。”   被好几个孩子簇拥的男人抬头望来,这一望之下,先是惑,而后渐渐浮上惊喜。   宋星遥却是彻底停下了脚步。   冤家路窄,她遇见裴远了。 第27章 变数   宋星遥知道裴远是在长安育幼堂内长大的孤儿, 但长安的育幼堂不止善婴堂这一间,她怎么也没料到这就是裴远生活过的地方,更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裴远。   这接二连三的巧合让她觉得那一世的冤孽可能还没还完。   手在袖中攥成拳,宋星遥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态度来面对裴远, 尤其是从林宴口中听到杀害自己的罪魁祸首是裴远以后,她对裴远的惧怕怨恨之上还添了愤怒。   如果裴远和林宴一样,也从那一世回来,她也许会冲上前狠狠质问他, 质问他为何要设毒局下杀手, 即便他因为林晚厌恶于她, 可她毕竟没做过一件伤害他们的事,他为何要置她死地?   然而没有如果, 裴远和林宴不同,这个时候的他不会明白她的愤怒与恨意。   那厢裴远似想上前, 脚步却被身边的孩子绊住, 荔枝更是挽住他的手臂,不顾伤脚一个劲儿地讨要礼物。宋星遥已借这片刻时间冷静下来,她不想与他照面,转身就往马车走去, 只让祁归海将手中礼物送进善婴堂。   走了几步, 她身边忽然刮过一阵风,有道人影嗖地闪到她面前, 拦住她的去路, 逼停了她。   “怎么见到我就走?”裴远盯着她看。她穿了件胡服, 虽没那日娇俏,却有别样风情,尤其那双眼……冰冽得不似寻常少女,仿如那一天面对冯晃时被阳光扫过的眸,透着狠劲,无情而有力。   “让开。”宋星遥开口并无废话。   裴远蹙蹙眉,品出不对劲来——这眼眸是很吸引人,但若被她用这种目光看着的人是自己,就不那么美妙了。   “是我,你不记得了?”他想了想,觉得也许是她没认出自己,毕竟当日在匪窟里自己易容过,于是用手遮去自己下巴,“想起来了吗?”   宋星遥不欲与他多费唇舌,往左一步打算绕过他,他却偏也往左一步,仍拦在她面前。   “你的薄锋刃还在我手里。”裴远索性挑明。   宋星遥想起那片薄刃,那是父亲打给她的防身好物,现在再想寻块精铁已经不能,她当然想要拿回来。   “拿来。”她依旧冷道。   裴远心道何止是刀,她还有只鞋在他手里,但这话他没说,只是微微一扯唇角:“想起来了?我们也算共过生死的朋友,重新认识下?我不叫陈三,那是化名,我姓裴名远,你呢?”   宋星遥脸上的霜雪毫无融化迹象,只是高声唤道:“阿海!”   那厢祁归海才刚将手上的东西交给荔枝,并仔细叮嘱她药酒的用法后,正与燕檀走回来,闻声飞掠至她身畔,沉道:“娘子何事?”   “上马车,我要回去。”显然裴远不是诚意还刀,宋星遥不想和他纠缠,径直朝祁归海道。   祁归海见两人这副模样,只当宋星遥遇上拦路的登徒浪子,当下便将她护到身后。裴远对着宋星遥时尚算温和,但遇上祁归海便不同了,眼神顿改,幽光沉潜,是试探也是挑衅,毫不示弱。宋星遥可不管他,有阿海在侧,她倍觉安全,飞快越过裴远往马车去。   裴远站在原地未动,只是在她即将踏上马车时,忽然开口:“宋六娘子……”   宋星遥顿步转头:她没告诉过他自己的身份。   “你以为你让书史划去你的名字,我便查不到吗?宋司库府上的六娘子。”裴远双臂环胸,懒洋洋道。   他岂止是查到她的身份,连她父亲在京城任职,而她也要进京定居的消息,都打探得一清二楚,否则他也不会连个照面都没和她打就回到长安,专等着她进长安呢。好歹他们也算救过彼此,他可没想到这 第一回 重逢她就翻脸不认人。   裴远这番话听来侵略性十足,宋星遥脚步却只顿了片刻,很快就摔帘进了马车内,没多久传来她的声音:“回府。”   马车转眼就慢悠悠驶离善婴堂,半点面子都没给裴远,只有荔枝一瘸一拐地过来,看着远去的道:“咦,姐姐回去了?”   裴远这才想起问荔枝发生何事,荔枝就将东市发生的事说了一遍,又感慨:“六哥,这姐姐好温柔,和那些贵女不一样,我喜欢她。”   裴远瞧了她一眼,心道——温柔在哪里?   ————   宋星遥坐回马车里,心情渐渐平复,忽然想起林宴临走前那席话——你所拥有的记忆只能让你掌握先机而已,但很多时候你变,外界也跟着改变,事态发展并非一尘不变……   她缓缓伸出自己的手,看着掌中纹路不语。   归来迄今,已生多少变数?   她打发莺香,于是生出莺香娘的事端来,若非她早有准备,怕也不能解决得那般顺利;她留在长安,于是发生她误入人贩巢穴,进而早早认识裴远,而裴远如今又不知出于何原因对她上了心;林宴的归来,导致宋梦驰前途的改变与那场追杀……   这一切全都不在她所知所测中。   林宴说得一点都没错,事态发展永远不可能一尘不变,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她改了一点点,便改了后面所有发展,而她所握的不过是一点先机而已。   如同才能善用这些先机,那是她需要好好琢磨的事。   比起林宴和裴远,她还是太嫩了。   她从没像此刻这般,如此渴望去掌握一些东西,一些足够应对变数的力量。   ————   回到家里,宋星遥一刻也没耽误就风风火火进了自己绣楼。   似乎从那日与林宴对话过后,她的迷惘与恐惧就消失了大半,把对旧事的怨恨愤怒化作力量,驱使她去走一条与上辈子截然不同的路。   燕檀已经按她的吩咐,把金宝和玄云抱到屋里并将门关紧。两只猫进屋就撒欢,跳上床踩着被褥追逐,惹得燕檀抱怨连连。   三只猫已经到长安也有段时日,渐渐适应新的地方,从最开始的恹恹不安稳定下来,并没给宋星遥带来太多麻烦。   “明天把这两一起带去狸乐馆报名吧。”宋星遥一把抱起玄云,看了两只几眼决定道。   “崽崽呢?”燕檀想起趴在楼下的藤窝里睡得正香的崽子,问道。虽然三只猫都很漂亮,但凭心而论,崽崽要比玄云和金宝还胜出一大截,尤其是这小家伙现在没长开,拳头大小的猫脸上生了对又大又亮的眼睛,着实能把人看化。   宋星遥摇头:“不带。崽崽太小,不急。”   若只是想上狸谱,她的玄云和金宝一样可以——玄云是尺玉霄飞练,身形矫健,毛色光亮,一双金瞳自带骄傲;金宝是金丝虎,毛发如虎,又圆又胖,像只缩小的老虎,憨态可掬。这两只猫都各有特色,要上狸谱难度不大。   至于三个月都不到的崽子,还在长身体呢,就不抱它去折腾了。   如此做下决定,翌日宋星遥果然亲自抱着玄云与金宝又跑了一趟狸乐馆。馆内猫师看过后果然夸赞有加,将两只猫都上了宋星遥的猫牌,如此这两只猫便得到参加狸奴会的资格。   至下月初十,玄云金宝经历首轮选拔,毫无意外全部晋级,只等年前终赛。   虽是意料中的事,宋星遥仍旧大为高兴,奖励两只猫儿一顿丰盛大餐。   狸奴会的终赛日子定在腊月十五。   林宴信守承诺,自那日夜里与她交谈过后,再没出现在她面前,而宋梦弛闯下的祸事也未再掀波澜,日子渐渐平静,宋星遥慢慢宽心,专注于自己的事情上。   她一反常态地积极起来,每日除了忙于准备猫的各色零嘴儿,陪猫玩耍,训练它们的习惯与性格外,还给自己安排了一项任务。   宋星遥已经见过长姐宋月吟与姐夫徐仕峰,徐仕峰乃长安人士,如今西市署当差,专司西市商贸治安巡查,宋星遥便通她姐夫的门路,在西市找了位精于妆扮的娘子拜师学艺。这娘子姓白,人称白三娘,原是教坊的一位教习,十分擅长替优伶们设计舞衣,又熟知长安城最时兴的妆容,一身的好手艺,年纪大了就在西市隐居,开了间妆坊。   她轻易不收徒弟,只因早年在西市初开馆时遇过麻烦,是徐仕峰出手帮的她,故卖了徐仕峰一个面子,也算还情,将宋星遥收成记名弟子。   宋星遥每隔一日就上她那里学习。   家人只道她心血来潮,横竖长安城的小娘子们学些打扮之道也没什么坏处,便没放在心上,宋星遥自己却是用上十二分心思。   她知道自己的容貌,漂亮自然是漂亮的,否则上辈子也不至凭两面就被县主相中给林宴为妻。她与林宴站在一处,虽说未必有林宴扎眼,却也当得起一声“天造地设”,她没逊林宴多少,只不过长安城漂亮的小娘子太多,与那些权贵家的娘子相比,她则疏于保养,亦不懂打扮,更加没有华美衣饰作衬,所以泯于众人之间,并不出挑。   这辈子,她要将这些都找补回来,从二十五岁到十五岁,正值青春最盛的年华,她怎么都不能浪费,二来嘛……还是为了长公主。   长公主喜欢漂亮的事物,不论男女。   她想入长公主的眼,首先得让自己变得更漂亮。   ————   那厢,林宴终于瞧见林晚唠念过的,被裴远收藏起的那只女人绣鞋。   藕荷色绣着莲花的绣鞋,巴掌大小,不算特别精致,不过鞋底的泥污已经被人擦拭得干干净净。林宴认识裴远两辈子,从不觉得他是能做出这些事的男人。那一世裴远虽说钟情林晚,愿意为她做许多事,但到底还算克制,从未将感情宣之于口。   如此一对比,林宴愈发好奇这鞋的主人是谁,不免问起对方来历。   “是只刺猬,扎人得很,也不知道得罪了她什么。”裴远提起她却又是咬牙切齿的模样,然后向他求教,“你说……怎么讨女人欢心?”   “四十岁”的林宴听到十八岁的裴远问这样的问题,少见的恍神,暂时抛开从前恩怨,认真地思考起这个问题——他认识的宋星遥很容易满足,一句甜言蜜语,或者一件小礼物,都能逗得她眉开眼笑,特别容易哄高兴。   “送她礼物吧,让她看到了能常常想起你。”林宴不太肯定地开口。   见不着人,起码见得着他送的物,睹物思人,这样她大概不会把他忘得太狠,林宴自己是这么做的,常借着宋梦弛的手给宋星遥送东西,就是不知道对裴远来说管不管用。   “是吗?”裴远不太信他——林宴是块冰山,身边没有女人,哪里了解女人的心思?   但……估且一试吧。   于是,到了十月,宋家不仅成日收到林府送来的礼物,还收到许多未署名的礼品。有回宋家人抓住悄悄放礼物的人,竟正是善婴堂的荔枝,一问之下方知是裴远送来给宋星遥的。   宋星遥心里一片迷惑,林宴也就罢了,裴远这是什么意思?谢她当日救命之恩么?   她百思不解,想了一夜也就丢开,她有自己的事要做,男人么,没空理。   就这样,时间一晃而过,转眼到了腊月。 第28章 殿下   再有十来天就是除夕, 家家户户忙着置办年货年礼,东西市迎来一年里生意最好的日子。宋星遥也忙,今日是腊月十五,狸奴会的终赛日, 她一大早就起来准备。   该带的零嘴带上,该备的逗猫物件备上,再最后给金宝和玄云梳一次毛,将掉落的浮毛尽可能的去除, 检查指甲是否修剪, 耳朵掏没掏干净, 给他们各又洗了回脸,宋星遥忙得连早饭也没吃。   长安已下了数日雪, 院内积雪没过脚踝,燕檀搓着手呵着气跑进屋, 先在炭盆前烘烘手, 才将把手上东西递给宋星遥,边给边抱怨:“娘子,这裴远什么来头?三天两头地让小荔枝往家里送东西。”   燕檀递来的是个花篮,里面是筐半开的茶花, 粉白二色交杂。天寒地冻的要找温室鲜花并不容易, 也不知道裴远是怎么寻着的,不过宋星遥可没兴趣知道, 她接都没接便道:“不是让你交代荔枝别送了?怎么没完没了了?”   “交代了, 没用。”燕檀委屈, 把花随手一放,又道,“娘子,你说他是不是对你有意思?隔三差五送这些小东西来。娘子,咱家虽然家规松,但男女私情这块你可得稳住,千万别犯诨,万一有事我是不会替你隐瞒的,更不会助纣为虐。”   主子要是同人有私情,第一个倒霉就是她这贴身侍女,燕檀觉得自己有必要提醒宋星遥。   这么直接的丫鬟也是少见了,说好的主仆情深呢?   宋星遥一阵无语,最后道:“以后他再送东西来,你直接处置了吧,别送到我眼皮下。”   她和谁也不能和杀自己的人有私情啊。   “要说这送礼,还是林公子送得好。”燕檀的叨叨并没就此停住,又对比起了林宴。   林宴和裴远不同,借着宋梦弛的由头,隔三差五也送礼过来,都是些实用的东西。有时是新鲜的鱼肉蔬果,送到宋府就被厨子炖成大锅菜,等到宋星遥吃进肚里才听说来历,已经来不及拒绝了;有时是时兴的布料,不单给她,送宋家全府,里面总夹杂着一两匹鲜亮的面料,孙氏有年纪的人用不上,只能给她……   而对燕檀来说,吃到嘴里穿到身上的东西,当然要比不中用的花花草草更实在。   “燕檀……闭嘴!”宋星遥大清早就听到这两个人,恨不得把花堵上燕檀的嘴。   燕檀总算不说了,二人手忙脚乱一通才将所有事物准备齐全,宋星遥这才拿上手炉,套上鹿皮小靴,精神抖擞地带着猫出了房间。   ————   东市的狸乐馆二楼雅室已经重新收拾,整了块红毯台出来,底下茶座围开,已经坐了不少人,多是长安的小娘子,叽叽喳喳地好不热闹。几个视野最佳的好位子却都还空着,专为高门贵女所备。   宋星遥要了个普通位置,坐下后就将猫从藤篮里抱出,掏出随身带的猫零嘴先安抚玄云金宝的情绪。周围的小娘子见到玄云和金宝觉得漂亮,便主动过来打招呼,发现她自制的烤鸡脯肉和鱼骨十分兴趣,一边交流养猫心得一边讨要零嘴秘方,宋星遥一一说了,没多久就都打成一片,也算以猫会友。   桌子被围得水泄不通,突然间有个声音轻轻响起:“我记得卢侯府的七娘子,也有一只尺玉宵飞练,是这届的夺冠大热门。”   “是啊,也是这个月上的谱。她一个候府千金,本来就能参加殿下的春宴,跑来这儿与我们抢什么名额?”另一人不悦附和道。   在座娘子大部分都与宋星遥一样,出身普通官宦人家,甚至于还有些只是爱猫的平民百姓,除了因为喜猫的原因聚集在此外,也为了争抢来年能参加长公主春宴的十个名额。   永昌长公主可算是整个长安乃至整个大安朝的女子表率,身份尊贵,手握重权,府内纳门客谋士数百,文韬武略不逊男子,若能得殿下青睐,跟在殿下身边教养学习,那对长安城的娘子来说,简直算是比见到皇后还要荣耀的事,即便不入殿下的眼,能进长公主的春宴长长见识,结交些权贵也是好的,来日都是说亲时的筹码。   可长公主的春宴不是人人都有资格进的。春宴的帖子只送给长安的贵人,像她们这样的出身是拿不到名贴的,因此只能另辟奚径,这狸奴会就是途径之一。   宋星遥知道她们说的卢七娘子是谁,那是宣平侯卢家的嫡女卢晶蕊。这位可是个嚣张跋扈的主儿,比林晚还要任性三分,林晚在外人跟前好歹还能收敛收敛性子,卢晶蕊却是不折不扣的女霸王。不过说来也怪,卢七娘这样谁都看不上的爆脾气,却偏偏和林晚成了手帕交,外人多少觉得不可思议,宋星遥却明白个中原因。   卢七娘喜欢林宴,为了借林晚接近林宴,所以刻意讨好林晚,林晚虽然与她姐妹相称,也不过虚于委蛇罢了,哪有什么真感情?   那一世,卢七娘可差一点就嫁给林宴,听说宫里准备赐婚,皇后懿旨都已拟定,却被县主抢先去宋家提了亲。县主情愿要个小门小户的儿媳妇,也不同意林宴与卢家结亲。若与卢家结亲,林宴不啻于有了个强大帮手,但县主情愿赶在宫里颁旨前头急急定亲,也不同意卢林结亲,倒是让宋星遥费解,即便林宴并非林家子,可也不必如此吧?   算了,她那前婆婆的心思太深,她一向猜不中。   思绪跑远,又被她急急拉回,说来卢七娘身份高贵,根本无需借狸会参加春宴,更不是爱猫之人,那她来此为何?   宋星遥正琢磨着,忽闻身边又响起几声窃语:“快别说了,人来了。”   小娘子们的声音马上就歇下去,宋星遥从几人的缝隙间看到楼梯口处上来一群人。头一位着玫色抹胸暗金纹的齐腰裙,满头金翠,生得明艳照人,正是卢七娘。她并非独自前来,身边还跟了位小娘子。   那小娘子并不像卢七娘这般打扮得光彩夺目,不过着一袭家常襦裙,她眉目清浅,肌肤如玉,生得仙女一般,生生将卢七娘衬得俗了。   宋星遥深深吸口气——既来长安,总归要碰面的,她要冷静。   那小娘子不是别人,正是林晚。   ————   卢七娘与林晚一来便坐在整个区域最好的位置上,两人自顾自说着体己话,也不与旁边其她娘子说话。   没多久,狸会正式开始,狸乐馆的掌柜请上三位替猫掌眼的猫师,一字在长桌后排开,这才开始叫人。参加狸会的猫儿共有一百一十三只,已经事先按照毛色、岁数等做出个大概区分,先以一年内的幼猫与一到三年的成猫及三年以上的猫划分,再按大致毛色分组。   宋星遥的玄云正好和卢七娘那只划到同组,并且排在了卢七娘之后。   送猫上台的是卢七娘的侍女,宋星遥则亲自抱着玄云站在一侧,暗暗打量卢七娘这只叫飞烟的白猫。   飞烟很漂亮,若单从外貌来看,兴许比玄云要更漂亮些,但奇怪的是飞烟的神态有些不对。按宋星遥两辈子对猫的了解,以及在雷九那儿所见所学来说,猫与人一样有各自独特的个性和脾气,或内向或外向,有的温驯,有的顽劣……这只飞烟不知为何,显得有些暴躁,不停的想要脱离侍女的怀抱,目光涣散且恐惧,却被侍女死死按在怀中。   宋星遥蹙蹙眉——狸奴赛比得不止猫的形态,也比猫的性情,以飞烟的表现来看,胜出的机率很小。   她正想着,侍女已将飞烟抱上赛场,飞烟竟安静下来,头不停蹭着侍女的手,忽然乖巧可爱起来。宋星遥觉得怪,侍女的左右手不知何时戴了副丝绸手套,手套有些泛青,不是染料的颜色,倒像浸过什么似的。   飞烟被抱到赛桌上,依旧蹭着侍女的手,露出种种憨态,瞅得猫师与座下一众小娘子都笑了起来,卢七娘亦得意扬唇,转头和林晚说话:“你说你阿兄也来了,我怎么没瞧见他人?”   林晚摩挲着手炉,慢悠悠道:“他最近总搜罗猫的玩意儿,前两天又隐约提起这狸会,也不知打算做什么,我只是猜测而已,也就因为你与我交好,我才同你说起这些,可不保证她一定在这里。若是见不着他,你可不能怨我。”   卢七娘打趣一声:“哪能啊……”话没说完,就听赛台上传来一声尖叫。   飞烟不知何故突然暴躁,正拿雀翎逗飞烟的猫师被它一爪子挠在手背上,顿时划出三道血痕,飞烟也从桌上跳下,钻入桌底,弓背朝着人露出尖厉猫牙。   场面有些失控,台下不少人都站起张望,卢七娘也失去笑容,台上更是乱成一片,掌柜忙唤人来替猫师包扎,侍女急着抓猫,用力按住飞烟后颈,狠狠朝飞烟的头扇了一掌。   那一掌,看得宋星遥差点气炸肺——那巴掌一看就是习惯性动作。   侍女重新抱回猫,待要再放上赛台,却被台上猫师摆手叫停,只道已经品鉴完毕,侍女只得讪讪将猫抱回。不多时,骚动平息,比赛继续,轮到宋星遥的玄云。   玄云已被安抚得很好,并不惧人,站在桌上时抬头挺胸姿态优雅,任人抚摸,面对雀翎的逗引或扑或跃十分矫健,是所有猫中表现最好的那一只,看得猫师频频点头。   两个时辰转眼过去,所有猫都已经展示完毕,掌柜拿着厚厚一叠名单站在上台宣布胜出的十只狸奴。   金宝落选了,但是玄云榜上有名,至于卢七娘的那只飞烟,毫无意外落选。接下去就是找个时间给十只狸奴单独绘画,再送呈长公主过目。   宋星遥目标达成,正暗自欣喜,却忽听前头传来卢七娘质问的声音:“同样是白猫,凭什么她的能上榜,我的却不行?”   这最后一句,她冷冷望向宋星遥——若宋星遥识相,就该自行退出。   宋星遥并不识相,她压根不理卢七娘,自有猫乐馆的人上前给卢七娘说法,详细解释了猫赛的规矩,又道:“结果是经过几位猫师的一致商议后才定出的,还请卢娘子见谅。”   卢七娘若是讲理的人,也不会当场发难了,闻言冷笑:“那猫是我花千两买来的名猫,你们却说它不如这只野猫?我不管你们有什么规矩,横竖今天得个让我满意的说法,否则我不会饶了你们!”   说话间威胁地望向几个猫师,那些猫师只是普通人,被她一威胁都生出惧意,怕被卢家报复,互相对视两眼后,其中有位猫师上前俯身行个礼,道:“许是我们几个没看仔细,要不再将娘子的爱猫抱来一观?”   众目睽睽仗势欺人,堂内立刻传出窃语声,可卢七娘冷冷的目光一扫,说话的人立刻都闭上嘴。   侍女已将飞烟又抱上来,正待重新品猫,却听堂内传来声清泠泠的声音。   “可笑,这还需要复看?这只猫儿当着众人之面挠伤猫师,攻击力十足,你们可曾想过,若是猫儿被殿下挑中,春宴当天送呈殿下,若然闹起抓伤公主,谁来负责?是几位猫师?还是狸馆掌柜?亦或是卢七娘子?”   宋星遥一步步从后面走上来,边走边说。   “既然诸位慑于卢娘子声威而不敢明言,那便由我来说这只猫的落选原因吧。”   卢七娘的脸色顿是阴沉得能滴下水来,旁边一直坐着的林晚亦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宋星遥,宋星遥却管不了许多,错过今年她就要再等一年,这时间耗不起,她需要这个机会,断不能叫人破坏了。   ————   狸乐馆二楼之内另辟有一间隐秘雅室,以屏风为挡,外间窥视不到,从里面却能将外头一览无余。   这间雅室从不对人开放,向来空着。   然而今日却坐了人。   “这女娃娃,挺有意思……”   有人倚在宽大的座椅上,用手支着头说道,她边说边笑,一笑之下,风情流转,竟叫满室生辉,座旁跪着个白衣男子,长发披爻,面如冠玉,正以青葱玉手剥了颗葡萄轻轻送进那人唇中。   那人含笑抿下,捏捏男人的下巴,笑容愈欢,眼角却一挑,望向另一个站在屏风旁朝外看的人。   “你急什么?且听她说说。”她想了想,又道,“宴儿,你很少如此急躁。那就是你提过的,宋家六娘?”   “殿下。”林宴回头唤了一声,仿佛要阻止她的下文,却又没说缘由。   那人抿唇,笑而不语。 第29章 长公主   堂上的人不知屏风后的目光, 闹剧仍未停止。   “你是何人?敢在我面前大放獗辞?”卢七娘不善地盯着宋星遥,柳眉倒竖,明艳之上浮现煞气,因当着众人之面, 暂还控制着脾气道,“我那飞烟性情温和,刚才众家娘子有目共睹,定是在鉴猫过程中她们操作不当, 弄疼飞烟, 才引它发作而已。”   “是吗?”宋星遥慢慢踱到抱着飞烟的侍女身边, 目光落在她丝手套上。   飞烟已又蹭着她的手一副粘人模样。   “这位姐姐,可否借手套一观?”宋星遥朝侍女道。   侍女眼神发虚, 避开宋星遥的注视,望向卢七娘, 卢七娘冷笑:“凭何借你?不借!”   宋星遥点点头, 低头思忖片刻忽然发难,一掌拍开侍女的手,飞烟“喵”地一声跳落地面,宋星遥则趁着众人注意力都在飞烟身上之时, 一把扯下侍女左手的丝绸手套。   文的不成就来武的, 宋星遥毫无犹豫。   “你!”卢七娘大怒,正待发作, 却听宋星遥声音冷锐道。   “这手套上染了荆芥汁。”宋星遥拎着手套置于自家玄云鼻尖处。   不过转眼时间, 玄云竟也做露出与飞烟相似的神态来, 伸长脖颈想要蹭手套,座下众人齐齐发出哗声。宋星遥见目的达成,很快收回手套。   “《埤雅》有云,猫食薄荷则醉。所谓薄荷,便是荆芥叶,其味能影响猫的行为。我们人饮酒会醉,而猫吸荆芥则醉,大部分的猫会出现飞烟与玄云的情况。”宋星遥把手套扔回给侍女,“飞烟并非因为温驯粘人才对这位侍女姐姐如此依赖,而是陶醉于荆芥气息。”   荆芥叶这东西现阶段还未被大范围普及,认识它的猫友很少,只有部分极擅猫道的饲猫人才会种植荆芥,不巧雷九就其中之一,所以宋星遥认得并且在自家后院也种了一片。   众人发出恍然大悟的“哦”声。   “荆芥叶的气味深受狸奴喜爱,偶尔嗅之于猫无害,但是今日既是猫会赛猫,规矩其一就是禁止徇私舞弊,以荆芥的气息诱使狸奴变得温驯粘人,以取得诸位猫友与猫师的喜欢,这就是舞蔽。馆中猫师顾忌宣平候府名声,所以并未声张,卢七娘反而不依不饶?”宋星遥冷道。狸乐馆的猫师都是常年与猫打交道的人,不可能看不出这其中问题,之所以不说,想来都不想得罪卢七娘。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卢七娘大怒,抓起桌上瓷盏砸到地面。   瓷碎音裂,林晚眉头微蹙,仍坐在卢七娘身边不动如山。   宋星遥小退一步,话越说越快:“此其一而已。其二,大家看飞烟……”她又引众人看猫。   飞烟已被吓得缩进桌底角落,宋星遥才刚蹲下,飞烟就已弓背竖毛,咧嘴露出尖厉小牙,凶状毕露,仿佛警告宋星遥不要靠近。宋星遥试探性慢慢伸手,飞烟却一爪子挠向她的手,所幸宋星遥早有防备,很快收手,起身再道:“寻常家养猫儿若然性情内向胆小,至多躲至隐蔽处不出而已,除非遇到攻击才会亮爪,飞烟分明是家养猫,可它的攻击性和警觉性却极强,几乎不让人靠近,对人抱有强烈敌意,这并非常态。在座皆是好猫之人,难道不知这背后原因?”   最后这个问题,宋星遥并未直接说出结论,只引导众人思考。   果然,座下很快传出数声低叹——猫在家中受过虐待,才会出现这样的应激反应。   “其三,猫馆诸位猫师惧于宣平候府威势,我能理解,但各位就不担心殿下安危么?若是猫抱给殿下时将殿下挠伤,各位……这罪责……”   宋星遥说得虽快,却有条不紊,听得狸奴馆的人冷汗频冒,也听得卢七娘脸色铁青。   ————   屏风后,有人将宋星遥这一席话尽数听去,轻笑出声:“这小娘子怪有意思的,像头小老虎。”打趣两话,她发现屏风前的人没有回应,便又道,“宴儿,你若有心,去求你娘就是,何必这么偷着摸着看?”   林宴背身摇摇头:“她不能进林家。”   “怎么?你们林家是龙潭虎穴不成?怕她被吃了?”那人挥袖遣退身边服侍的男人,起身亦走到屏风前,笑道,“不过你那母亲确也是个麻烦人,这些年越来越乖僻固执……”   话正说着,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响动,跟着惊叫声四声。   林宴脸色一沉,不等身边的人把话说完,已经纵身飞出。   ————   卢七娘被宋星遥说得恼羞成怒,竟全无大家闺秀的风范,掀了桌子,扬手抽出腰间软鞭就要打宋星遥。   鞭子落空,挥在地面发出脆烈响声,吓得四周围的小娘子花容失色,四下逃开,连林晚都变了脸,疾步离开卢七娘的攻击范围。   宋星遥万没料到她竟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撒泼,飞快避到旁边,急急找地方躲避。偏偏今日祁归海没有跟上来,因为馆中大多是诸府的小娘子,像祁归海那样身份的人是不能入内的,而她只是到狸乐馆参加猫会,本不该会有危险,于是就将祁归海留在马车上等着,谁知偏就在这里出了意外。   卢七娘的鞭子虽然没什么章法,但她动怒发狠,一下接一下,若砸在身上也够呛。这每一下鞭子都瞄准了宋星遥,宋星遥被逼到角落里,只听燕檀惊声尖叫:“六娘子——”   眼见鞭子迎面劈下,宋星遥下意识抱紧了头闭上眼:打哪都好,就是别打在脸上。   正是惊心动魄之际,那鞭子却迟迟没有落到她身上,反而是卢七娘的惊叫声随之响起,宋星遥借指缝间隙窥去,不知哪里掠出一个男人,狠狠捏住卢七娘的手腕一拧,卢七娘手中鞭子落地,人随之被他推到一旁撞在桌上,手腕已然青肿,再提不起来。   “阿兄!”   “林……林……”   林晚和卢七娘同时出声,满堂皆惊,都望向站在正中的人,宋星遥也缓过劲来,慢慢站直,并不出声——来的是林宴。   林宴眉眼俱冷,覆满厉色,望向卢七娘:“今日殿下在馆中,你也敢在此放肆?”   此话一说,包括宋星遥在内,所有人都震呆,堂内瞬间鸦雀无声。   很快地,一阵铃音似的浅笑传来,众人的目光被吸引至一屏风处,屏风上绘着美人飞仙图,如梦似幻,一道婀娜身影出现在屏风之上,宛如屏风之上的仙人活过来一般。   “卢家的小丫头,你跑到我这里撒野,你家长辈知道吗?”   这一声似乎熟稔宠溺的话语却饱含不怒而威之势,让卢七娘瞬间煞白了脸,她捧着自己的伤腕颤抖着手,不敢再说话。   屏风后衣袂微动,缓缓踱出一人来。   宋星遥渐渐瞪大双眸,脚步不知不觉迈向堂间,心脏不可遏制地跳起——   永昌长公主来了。   婀娜的影子化作实影步出屏风出现在众人眼前,她放眼四下,带着睥睨众生之色,堂下竟无人敢与之对望,四周响起一片“见过长公主殿下”的声音,所有人都躬身行礼。   宋星遥也不例外,可她借着弯腰之际悄悄打量起长公主来。   永昌长公主赵幼珍,乃是今上的同母姐姐,已是年过四旬的人。上过战场带过兵杀过敌的女人,绝非什么千娇百媚的美人儿,早年的戎马生涯与半生风霜让她的眉眼显得凌厉,若以世俗的判定标准看,她的眼不够大,眉不够柔,鼻子太挺,唇锋太刃,然而一颦一笑之间,却有岁月赋予的万种风情,可刚可柔。   颠倒众生之相,在骨,不在皮。   似乎察觉到她的小心思,长公主若有似无地扫了宋星遥一眼,竟冲她嫣然一笑。   宋星遥看呆——她终于见着心心念念的长公主了。   “宋星遥?”旁边有人低声唤她。   宋星遥还盯着长公主,旁边那人额角微跳,又唤了声:“宋星遥,你的口水!”   宋星遥下意识抹抹唇,唇边干燥,并无异常,她回过神瞪了那人一眼,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竟是走到林宴身旁。   “你好歹收敛些!”林宴并没望向宋星遥,声音也极小,只有她能听到。   宋星遥这才发现长公主已让所有人免礼,于是也直起身来。说来也怪,上辈子做为林家妇,她出入过皇宫见过世面,亦见过长公主,然而皆是远远一观而已,不似今日这么近距离看到,竟叫她心潮澎湃,久久难平。   “来人,送卢娘子回家,把今日馆内损坏之物和他家说说,让他家人自己看着办。”长公主扶着身边男人的手背,轻描淡写发落,仿佛只是面对一个顽劣后。   有人沉声应诺,宋星遥闻声望去,发现并非馆中之人,而是随着长公主出现而不知从何处出来的男人,看衣着打扮应是公主随扈,全是练家子。   那人上前,态度倒还客气,躬身做个请的姿势:“卢娘子,请。”   卢七娘再不敢造次,抱起鞭子带着人跟着那人下了楼。燕檀跟在宋星遥身边小声嘀咕了句:“活该!不过怎么走了连猫也不带……”话没说完就被宋星遥的手肘撞了下,她马上闭嘴。   飞烟没被带走,就会被狸乐馆收养,那对飞烟来说是件幸事。   长公主又扶着男人的手朝前踱步。宋星遥瞧那男子着宽衣大袖,长发飞扬,面上敷粉,便猜是公主面首。   “我养你们这些人有何用?区区一个宣平候府就将你们吓成这副模样?还不如这个小娘子看得明白!”长公主又漫不经心道。   狸乐馆的掌柜并几位猫师一听此言,便吓得齐齐跪到地上,宋星遥听到长公主夸奖自己,却有些惊讶,忙要低头,又听长公主道:“小娘子,你觉得本宫要如何惩罚他们?”   宋星遥被问得一愣,下意识转头想看林宴,林宴却只是目视正前,并没给她眼神,她定定神,不太确定道:“回殿下,他们慑于宣平候府威势而罔顾殿下安危,此为最大错处,然则他们毕竟是普通人,畏惧权贵也算情有可原,依我陋见……”她咽咽口水,有点紧张,“不如罚俸三月?”   长公主轻轻一笑,转头朝地上跪的人道:“你们都听到了,罚俸三月。还不谢谢这位小娘子?”   狸乐馆的掌柜与一众猫师便一起朝宋星遥磕头:“谢宋六娘子!”   宋星遥见状也不知自己说的是对是错,只能摇手:“不用!”   长公主却已扶着面首朝外走去,边走边道轻飘飘道了句:“心还是太软啊。”那话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宋星遥又是一怔,她说得轻了?   “晚儿。”长公主忽又顿足,未回头道,“你既然来了,怎么躲在后面,也不过来见见本宫?”   林晚这才不情不愿地从后面踱出来,先递个眼神给林宴,林宴冷冷一瞥,并没出面救她的意思,她才又慢慢走到长公主身边,敷衍般行了礼:“见过殿下。”   长公主毫不在意,只道:“许久不曾见你这孩子,本宫念得慌,随我一同回去吧。”   林晚不大乐意,又看了眼林宴,林宴仍旧无视她的求救,她只能扯扯衣袖,跟着长公主走了。   长公主匆匆来匆匆去,狸乐馆的闹剧总算被平息,各家小娘子互相告辞,有几位喜欢宋星遥为人的与她互道了身份,约好来日再见,一起下了楼,在馆外道别。   宋星遥目前几人离去,松口气,伸个懒腰,手抬一半,发现林宴没走,还站在不远处。   他似乎在等她。 第30章 天下   天已过午, 冬阳没有温度,对面街口的人站在槐树下,落下清泠身影。宋星遥想了两个呼吸的时间,决定上前会会他, 于是拔步而出,却在快靠近林宴时忽然驻足,左右张望了几眼——   林晚那个疯子,不知道有没在附近安插眼线, 万一给瞧见她与林宴在一块, 谁知道会引发什么祸事?如今她势单力薄, 还不能与林晚正面碰撞。如此想着,她又不想会他了。   “跟我过来吧, 放心,附近我扫过了。”林宴的声音轻飘飘传来, 他看穿她的想法。   宋星遥紧紧衣襟, 这才再度迈步,可林宴并没停在树下等她,等她走近之时却转身拐进树旁一条巷子,巷子敞亮, 两侧有露天食肆摆着, 烟火缭绕,宋星遥便跟了上去, 她心里有些疑惑要向林宴求证。   直到跟进巷中, 宋星遥方听身后传来燕檀呼声:“娘子——”她转头一看, 却见燕檀被人拦在巷外,因为没跟上来正着急地冲她挥手,她眉头一蹙,忽然瞧见前几个摊贩的老板都已走出摊位,朝着林宴躬身行礼,随着林宴挥手的动作悄无声音地退出巷子。   这条巷子并不长,站在这一头,能隐约看到那头出口,两头都守着他的人,没有别的入口,如今巷中就只剩他二人,确实无人能靠近。   “这样方便说话。”林宴向她解释一句。   “是吗?你怎么知道你这些手下里边,没混进一两个别人的眼线?你那母亲妹妹成天盯着你,万一发现什么,又殃及池鱼……”他很自信,可宋星遥不太信他,因为那条“池鱼”很可能是她。   上回遇袭之事,再加上他频频与宋梦驰往来,很难不惹县主怀疑吧?   “那一世我年少力薄,羽翼未丰,所以受人控制,任人拿捏,是我弱小无能。但是宋星遥,人会长大,你觉得我重活一次,还会让自己陷于当初的境况?放心吧,这些不是林家的人,没人会将消息透露给县主和林晚。让你的侍女闭嘴,她再喊下去,搞不好真就把人引来。”   宋星遥想了想,回头朝燕檀喊了声:“你在外头等我,我不走远,你看得到。”   燕檀这才消停,低声抱怨两句,到底站在巷口,死死盯着巷中的宋星遥,生怕一个错眼就会出纰漏。   林宴已慢悠悠迈步向前,宋星遥确实有话问他,当下三步并两步跟上,在离他两步之遥的地方与他并肩。   “你今日与长公主出现在此,巧合?”宋星遥问道——他出现的时机太巧,由不得她不怀疑。   “我与殿下确有要事商谈,不过约在狸乐馆也不算巧合。”林宴倒是老实,的确是因为她会出现在这里,所以他才来的。   宋星遥脸一沉:“你派人跟踪我?”   “你有一个好阿兄。”林宴笑笑。   宋!梦!弛!   宋星遥只差没咬牙切齿念出宋梦弛的名字。   腊月的穿堂风飒飒吹来,灌入衣襟,在身体里一卷,吹得人瑟瑟发抖,宋星遥来得匆忙,没带手炉,冻得将双手蜷进两袖内。林宴在一个空了的摊子前站定,指着摊位旁的矮桌小凳道:“坐会吧。”   摊子简陋,一辆用来起灶的推车,旁边是支着雨棚的食座,但推车恰恰挡住了风。宋星遥吸吸鼻子,挨着推车坐下,风吹不到身上,她便没那么冷。   “遥遥,你想接近长公主?”林宴一边问,一边走到推车之后,看了眼推车桌板上的食材。   宋星遥转了转眼珠——如果宋梦弛已经将她近期所为都告诉给林宴,那以林宴的聪明不难猜出她的打算,她没有隐瞒的必要。   “是啊,想在殿下身边讨个小官做做,你有何高见?”宋星遥问他。   林宴祖父,已故的白马战神林同业与长公主曾为同袍,共建龙策军,交情极深,又兼林同业早逝,长公主对林家多有扶持,林父就在长公主教导之下成长,林宴于公主而言,算是子侄晚辈,常往公主府走动,他很了解长公主的为人。   林宴垂眸:“跟着长公主挺好的。”   “可我觉得我今日的表现,似乎……”宋星遥欲言又止。殿下最后那句话似乎别有深意,她不知道自己说得对不对,表现好不好。   “拿去。”林宴从推车后递了杯热茶来,待她接下后才道,“不必多心,你的表现没什么问题。”见她仍有些苦恼,他又道,“遥遥,你可知你身上最打动人的是什么?”   宋星遥没留意他改了称呼,仍在纠结长公主的看法,喝了口茶,摇头。   “殿下早年驰骋沙场见惯生死,后来在长安掌权面对两朝风雨,一辈子没被人拉下过马,身处权力中心,她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什么样的人没对付过?她门下食客数百,身边不缺满腹算计出谋献策的聪明人。你不必去揣测她的想法,因为没人猜得透,她缺的是一个可以好好说话的人,你……”他顿了顿,才又道,“就像从前对我那样,去面对殿下就可以了。做你自己,不必勉强成为你不想成为的人。”   身处混沌的人,总会本能地去寻找纯粹的东西,越简单越好……他是这样,长公主也一样。   宋星遥似懂非懂,却从他话中品出另一层意思:“林宴,你是在教导我?”   “可以这么说。”林宴低头道。   他手上似在忙碌什么,宋星遥站起伸颈望去,一边问道:“为什么?”   “你所求即我所愿。”他答得简单。   宋星遥待要再问,却在见到他手上动作时瞪大了眼:“你在做什么?”   林宴在包馄饨,这是一个馄饨摊。案上有调好的肉馅与馄饨皮,他的动作很娴熟,挑肉捏形,宋星遥看的时候,他手边已经包了十来个大馄饨。他停下包馄饨的动作,抬手把馄饨尽数投入烧沸的锅内,拿大勺搅了搅,盖上,这才回答她:“煮馄饨。”   “……”宋星遥一阵无话。   她真没见过林宴下厨,林家不会允许林宴进厨房,宋星遥也不觉得他这样的人会下厨,但今日一见,刻板的印象似乎又被颠覆。他站在灶台后掌勺似乎也不违和,动作行云流水,反倒被烟火笼出十分温柔。上天果然是眷顾他,给他这副外表,甭管做什么都是好看的。   林宴很快端了两碗馄饨过来,一碗给她,一碗放在自己面前,又取瓷匙给她。   那是清汤大馄饨,里面只洒了葱花,但宋星遥闻到熟悉的味道——汤头闻着就鲜美,尝一口更是熨帖入脏腑,这是林家老厨师的手艺,汤头是用好几种菌菇煨的小母鸡,撇净了油,馄饨馅用的是肥瘦相间的五花,剁得筋道再和调料,曾是宋星遥永远吃不腻的佳肴……如果说宋星遥对林家还有那一丝一毫的怀念,那么毫无疑问,只剩这口吃的。   林宴煮出的这碗馄饨,和她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天冷,她又在狸乐馆里耽误了大把时间,错过饭点,早就饿了,也没多说什么,拈勺就吃,吃了一半才渐渐将飘散的思绪抓回,接上了先前的对话:“我所求即你所愿?你知道我求什么就敢夸此海口?”   林宴也在吃,和她同桌平静吃饭,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求什么?”   “我若说我求这天下呢?”她冷笑。   “天下?”林宴抬头,“也不是不可以,就是难度有点大。”   宋星遥刚想嘲笑他,却听他又认真道:“若你真要,那我改改部署,从长计议便是。不过你可得想好。我能舍命陪你,但你得有抛却身家性命的准备,因为胜算大概在四成……不,可能五成……”   他好像不是在开玩笑。   宋星遥默了默,才沉声道:“林宴,你疯了吗?”   “我没疯。”林宴定定看着她,“我们都回来了不是吗?手里握着先机,为什么还要一成不变地走下去?我们不可以改变吗?我辅佐过两任帝王,参与过两次宫变,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遥遥,若不想要天下,那你觉得谁合适做这天下之主?”   宋星遥握着瓷匙的手紧了紧,忽然觉得自己竟有了谈论天下的资格,不再困于后宅,思忖道:“太子庸碌,皇后娘家势大,不适合;三皇子虽有才能,为人却狠毒,并非仁君;十五皇子年幼,若是幼帝登基,易受强臣控制……”   今圣的皇子夭折的夭折,获罪的获罪,如今留在长安有资格夺储的不多,宋星遥想了一圈后发现,好像竟然没有堪当大任的皇子。   “你的目光为何只局限在皇子之间?”他依旧定定看着她。   那双眼已经不再冰冷,连带着这个男人也变得陌生起来,他再不是她记忆里沉默寡言的林宴。那个林宴,拒人千里如藏入刀鞘的利剑,而今却锋芒毕露,不再遮掩,像走火入魔的神仙,一点一点从天上被拖下。   宋星遥深吸口气,脑中光芒一闪,忽然想到什么,惊道:“你……”   林宴已经垂头,只道:“好好跟着长公主吧。”   宋星遥喝了两口汤才平静下来。   电光火石之间,她脑中冒出的人选,竟是长公主。   她觉得自己的想法委实有些骇人,林宴想的应该不会与自己一样。   “我自然会好好的,只要你别让你家的人来烦我!”她没忘自己今天来找林宴的主要目的。   林宴与宋梦弛走得太近,保不济她什么时候就被县主盯上。   “林家的事我会处理,不会再伤你分毫。”林宴道。   “林家?!那不也是你家?”宋星遥听他说得生分,不免嘲道,又问他,“你是如何知道自己并非林家子的?”   她有些好奇。   林宴手中瓷匙却停在半空,神情一下变得晦涩难辩。   宋星遥见他沉默了许久,以为他不愿回答,便埋头吃最后一个馄饨,却听他忽然道:“在县主毒杀我父亲时……只因父亲察觉我的身世,知道我非林家子,县主害怕林家大权旁落,所以起了杀念,而我……没能救回他。”   上辈子,他没能做到的事太多了,虽然他由县主亲自教养长大,与林朝胜见面的次数并不算多,但他心里明白,做为父亲,林朝胜是真心实意待他的,也有心教他成材,只是可惜……   “咳——”宋星遥乍闻此言,惊得被馄饨噎到,没命地咳起来。   他放缓目光,伸拍她后背。宋星遥好容易才缓过来,抬头看着他,谈不上是同情还是其他,只是苦笑:“我上辈子到底嫁进了什么样的人家……”   婆婆谋害了公公,这无论搁在哪朝哪代,都是耸人听闻的事。   “你这辈子选择不入林家是对的。”林宴淡道,“有机会,我再慢慢告诉你吧。”   宋星遥捏捏眉心,静坐了片刻才将心中的惊涛骇浪按下。馄饨已经吃完,话也说尽,她该回去了。   远处巷口燕檀还死死守着,目光一刻也没从宋星遥身上离开过,宋星遥瞧见她,心中泛起暖意,这刀子嘴豆腐心的丫头……   她想到什么,转身望向推车上的案板,馄饨的皮与馅儿都还有剩。   林宴走到摊后,拾起馄饨皮,问她:“还想要?”   宋星遥点头。   林宴便拈了片皮,一边挑馅一边问她:“没吃饱?”   她却摇头:“带给阿海和燕檀,他们还没吃饭。”   林宴动作一顿,将手里的馄饨皮抛开,宋星遥不解:“怎么?”   他已抽出帕子慢条斯理擦手,闻言只道:“对不住,我不给外人下厨。”一边唤来手下,让人替宋星遥又包了两碗馄饨,他自己却是再不动手了。 第31章 富婆梦   在长安头一年的除夕就在宋星遥对人生的思考中过去了。   宋星遥已有许多年没和家人一起守岁过年, 这个年过得有滋有味,既感幸福,又觉得做梦似的不真切。不必恭顺听话地面对难以讨好的婆婆,不必应付难缠讨厌的小姑子, 也无需虚伪地应酬来往的亲戚和各府亲眷,更不用操持琐事……她只需要躲在自己的小楼里,哪怕睡到日上三竿,至多迎来燕檀骂骂咧咧的抱怨亦或是母亲的唠叨, 但这些声音如今听来都像天籁。   在家做姑娘的日子, 比嫁人时舒服太多了。   那一碗馄饨带来的些微波澜, 很快被抛到脑后。这辈子甭管林宴陈宴孙宴,哪怕是玉皇大帝来了, 她都不嫁。   过了个年,宋星遥那干瘪的荷包再度充盈起来, 不仅父母给了许多压岁银, 她还从宋梦弛那里压榨到他一半私房钱——谁叫他把她的事透露给林宴,该!年初二那日,长姐姐夫回门,又是一封大红包。宋星遥琢磨着自己又能带着燕檀和祁归海去东浪一把, 正好也去狸乐馆看看最终评选出来没有, 不想还没出门,狸乐馆的掌柜就亲自登门了。   掌柜姓洪, 是个四十来岁胖乎乎的圆脸女人, 笑嘻嘻的和善模样有点像金宝, 看到宋星遥就拱手:“六娘子好。”一派商人的爽利作风。   宋星遥也拱手,笑着请人坐下,又命看茶。   洪掌柜啜了两口茶方道:“前日殿下已钦点出去年的狸会头三甲,娘子的玄云位列探花,在下特来恭喜娘子,这份是殿下的春宴帖,您请过目。”说着她恭恭敬敬奉上一张泛着淡淡梅香的金柬。   宋星遥大喜,玄云入选是意料中事,但春宴帖这么快就送来,倒出乎她的意料了,她当下接过,小心翼翼展开,果然见到自己的名字。   许是看出她的诧异,洪掌柜又笑着说:“娘子是全长安城的小娘子里边,头一位拿到春宴帖的,殿下可还记着您呢,点谱的时候还问起你了。我猜您也惦记得很,所以给您送了过来。”   “其实我去贵馆取也一样,还劳您亲自跑这一趟,多谢多谢。”   洪掌柜摆摆手道:“举手之劳而已,况我今日前来也不全为此事。”说罢她点了点头,立在身旁的随行侍女立刻就将拎的几盒礼物放到桌上,“年前的狸乐会,多承娘子开口相助,今日特来感谢娘子。一点小东西,不成敬意,还请笑纳。”   宋星遥忙起身推辞,心里一边犯嘀咕——看来自己给长公主“罚俸三月”的提议确实是轻了。不过无所谓了,再重的惩罚她也提不出来。   推辞一番,宋星遥见拒不得,才命人收下。洪掌柜又从袖内掏出一支檀木猫牌递予宋星遥,她低头一看,猫牌上刻着她的名字。   “这是……”宋星遥不解,她已经有一枚猫牌了。   “此乃本馆贵客的身份牌,日后娘子就是本馆最尊贵的客人,在馆内一应消遣都有优惠。”   “这怎么好意思?我也没去过贵馆几次,若叫人知道岂不是要说贵馆坏了规矩。”宋星遥摸着新猫牌笑道,刚才的礼物她能推,这猫牌她可一点都不想推,但场面话还是得说说。   这猫牌是长安多少高门贵女都求不到的东西,凭此物不仅仅在狸乐馆内能享受贵宾待遇,东西市但凡是长公主名下的商肆食肆,都能享受同样待遇——宋星遥决定下回逛东西市时,把这枚猫牌挂在腰上。   “娘子莫忧,这点小小的权利,在下还是有的。”洪掌柜笑呵呵道,眼里倏尔闪过道精光,“实不相瞒,在下此次前来,还另有一事相商。”   “哦?”宋星遥摩挲猫牌的手一顿,“您说。”   “最近在下听闻长安有几位小娘子手上有些猫儿爱的零嘴,均出自六娘子之手,可有此事?”   宋星遥点点头——狸乐会那日她结识不少长安小娘子,也都相邀聚过几次,那些小娘子喜欢她自制的猫零嘴,只不过虽然她大方提供了制作办法,但那些小娘子都觉得麻烦,并没动手尝试,后来宋星遥见状索性做了许多分成几份,送给她们做了礼物,那时宋梦弛还笑话她,别家小娘子给闺蜜送的不是香包手帕就是什么手串戒指,她倒好,送猫食。   “那零嘴我见过了,很是不错。今日前来,厚颜问娘子一句,此法可愿出售?”洪掌柜终于说出今日的最终目的。   宋星遥手肘支在桌案上,人往椅背上一靠,眼帘半垂,似乎在思考洪掌柜的提议。   片刻后她抬眸,目光已改。十五岁的宋星遥暂时离开,二十五岁的宋星遥出现。   “洪掌柜,长安这么多饲养狸奴的人家,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确实是个巨大的市场,但毕竟零嘴只是偶尔一吃,若是能够制成一款方便喂食的猫粮作为日常主食,岂非更好?”   她几乎一下子猜出洪掌柜的来意,然而却没顺着她的提议往下走。   “娘子有何妙法?”洪掌柜也支肘在桌,将身体凑向她。   她亦倾身:“妙法不敢说,还得钻研钻研,不过我不卖,只合作,洪掌柜可有兴趣?”   合作,按契约约定分成,那不比一锤子买卖更长远?   况且狸乐馆的发展在长安未来几年都呈上升趋势,起码到她死之前,狸乐馆都屹立不倒,能和狸乐馆合作,那是再好不过的商机。   洪掌柜盯着她许久,拍案定板:“有兴趣。”   ————   送走洪掌柜,宋星遥已经开始做一掷千金的白日豪梦了。   “这木牌子有什么好的?”燕檀的声音传来。   宋星遥已经摸着那猫牌傻笑了半盏茶时间。   “好处可多了,走,娘子带你去西市逛逛,替我把钱袋装满!”宋星遥转了转檀木猫牌,而后将其别在腰上,起身出屋。   西市不同东市,这边不仅贩售寻常人家日常所需的商品,也是胡商的聚集地,东西更多更杂,很适合慢慢逛淘宝贝。宋星遥掐着饭点带燕檀和祁归海出的门,先带二人到西市最大的食肆“归林楼”吃饭。   进店便有小二迎上前,才道声“客倌”,招呼都没打完,小二已眼尖地看到宋星遥裙上挂的猫牌,“咦”了声,直接寻了掌柜过来招待。掌柜待她十分客气:“原来是贵客驾临,有失远迎,还请恕罪。小娘子面生得很,不知是……”   “我 第一回 来。”宋星遥道,“听闻贵店的乳酿鱼是一绝,乃是烧尾宴食单上必不可缺的菜品,我想尝尝。”   其实乳酿鱼她吃过,林宴带她来过几次,味道极为特别,不过这道菜制作不易,并不在食肆的菜单上,当时因为来的人是林宴,才有幸品尝到私厨菜。   今天嘛……她想试试猫牌。   掌柜一愣,而后笑开:“想不到娘子年纪轻轻,竟是个老饕,那就请娘子在堂上稍坐片刻,待小人吩咐厨房给你备菜。”说罢他又打算找小二领宋星遥上二楼雅间。   宋星遥摆手道:“就坐一楼大堂吧,不必找雅间了。”她喜欢热闹,不想上二楼。   掌柜便没多说,让小二招呼她在堂间亮敞的位置坐下,一面又上茶水点心,皆与其他客人不同。宋星遥心情大好,把玩着猫牌不撒手。   燕檀见了忍不住道:“娘子,您这样子,真应了那句话……叫什么来着……”她绞尽脑汁后抛出一个词儿,“狗仗人势!”   宋星遥听完直接拍她脑袋:“你这死丫头会不会说话?好歹是‘狐假虎威’,什么狗仗人势?骂我呢?”   燕檀吐吐舌,忙给她倒茶,旁边的祁归海看笑了。三人正围桌旁笑着,旁边忽然传来一声惊喜叫唤:“六娘子,燕檀姐姐,阿海哥哥?”   宋星遥转头一看,见到荔枝远远站在门口,正冲自己挥手笑,她再一看,没发现裴远身影,于是放下心,朝她招招手,把小荔枝叫到了桌边。   她讨厌裴远,却挺喜欢荔枝这小姑娘的。   “吃饭没?”宋星遥问她。   荔枝摇摇头:“没呢,我来这跑腿的。”   宋星遥瞧她大冬天跑得额头全是汗,便道:“那就坐下,我请你吃饭。”   荔枝看看三人,又看看环境,不好意思坐下,正待拒绝,却被燕檀一把拉下:“坐着吃饭,横竖娘子花钱!”   宋星遥瞪了燕檀一眼——就知道花她钱的丫头,要来干什么?一边又和颜悦色道:“别拘束,其实我也有事要请教你的。荔枝,你对西市可熟?”   “没人比我更熟,娘子想买什么只管告诉我,我领你去!”荔枝拍胸脯道。   “想采买几样东西,若你下午得空,陪我逛逛可好?我不白使唤你,给你跑腿银子。”宋星遥道。   她这趟出来,打算看看长安城可有采买做猫食的食材渠道,一来打算采买些回去研究,二来若日后与狸乐馆合作,有这些渠道也方便些。荔枝是长安百事通,这种民生产品,向她打听应该再好不过。   “我空的,娘子不必给我跑腿钱,您请我吃这顿饭,都抵我好几趟跑腿钱了,我不白吃你的。”荔枝笑了。   一顿饭吃完,四人心满意足出了归林楼,荔枝带着她直奔目的地。   荔枝果然是个百事通,整条街几乎没她不熟的小摊贩,并且关系都处得不错,有了她的帮助,宋星遥省下不少腿脚功夫,不到一个时辰就把要买的东西买齐,顺带还认识不少食材供应商。   她才又问荔枝:“可有好的泥水师傅介绍,我在园里垒个土窑。”   “有的,我二哥。”荔枝想了想道,“就在前面,有间食肆正在修葺,我二哥现下在替那家食肆主人垒灶呢,您要去见见吗?”   时间尚早,宋星遥便点头同意,跟着她往前又走了盏茶时间,来到一家正在修葺中的食肆前。   因在修葺,食肆乱得很,外头堆满木料土石,荔枝道:“里头脏乱,六娘子在这里等等,我去叫二哥出来。”语毕一溜烟进了食肆,大嗓门喊开。   宋星遥便带着燕檀和祁归海在外头等着。   这食肆位置幽静,外面的白墙上遍布爬墙虎,墙根下趴着只黑黄相间的猫儿,宋星遥想起身上随带的酥香鱼骨和鸡胸脯肉,便摸了一小把逗猫。那猫见惯了人,并无惧意,看宋星遥的手势,精得知道她要喂食,竟慢悠悠地挪了过来,三下五去二将她放在地上的零嘴卡滋卡滋吃得精光后又舔着嘴眼巴巴看她。   宋星遥被逗乐,又从荷包里摸了根鱼骨出来,正要喂它,眼前却突然影子一晃,下一刻手里的鱼骨已经不见。   “这是什么?”裴远声音响起。   宋星遥转头望去,却见自己的鱼骨已经落进裴远手中,这人嗅了嗅鱼骨,而后竟毫无犹豫地将鱼骨放入口中,磨磨牙,觉得香,夸道:“你的零嘴儿?挺香的,就是味道淡了些。”   “……”宋星遥不知道能回答什么了。   她怎么又撞上这尊瘟神?! 第32章 争灯魁   宋星遥没搭理他, 只是默默又摸了把香酥鱼骨和肉块出来,当着裴远的面慢慢放到地上。猫儿满足地“喵”了声,埋头苦吃,那叫一个香脆。宋星遥这才拍拍掌中残渣站直身体, 那厢裴远脸上的笑已经冻在嘴角,偏燕檀不怕死窃笑道:“那是我家娘子给猫儿制的零嘴儿。”   鱼骨已经咽下,裴远吐也吐不出,再加上那味儿的确挺好, 他很快想开, 摸摸唇角厚颜道:“味道不错, 再赏一块?”   宋星遥冷颜冷眼:“我来寻泥瓦匠,可在?”这话是冲着食肆里头喊的。   林晚她都见过了, 裴远似乎也没那么可怕,避无可避的时候, 总要迎头面对, 宋星遥不准备再躲着这些人,靠躲躲不了一辈子。   “来了来了。小娘子抱歉,刚才手头正在忙活。小人陈磊,见过娘子。”里对很快传出应答的声音, 一个穿着灰衣满身泥点的憨厚男人搓着手跑出。荔枝跟在他身后出来, 远远也道:“六娘子,这是我二哥。”   都是善婴堂长大的孤儿, 按照岁数排的辈份, 大多散布在长安各坊巷间, 学点手艺讨生活混口饭,都是普通老百姓,只有一个裴远,是出类拔萃的,后来爬到了高位。   宋星遥便没再废话,站到一旁与陈二哥说起垒窑炉的事来,她想在园子里垒个用来烘烤鱼骨肉等食材的小窑炉,一次性能烘烤的食材要比用陶炉手动烤制要快许多。   裴远双手环胸靠墙站着,看她和陈二哥商量垒窑的事,直说得眉飞色舞,半点冷色都没有,唇角甚至笑出梨涡,一双眼坠满碎星,和她的名字一样漂亮,星遥。   这分明是个娇俏甜美的小娘子,就不知为何对着他总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样。裴远百思不解,目光流连在她身上,唇角亦随着她的笑容微微扬起,只是旁边忽然传来凌厉气息打断他的注视,他转眸一望,却是宋星遥那个护卫站在不远的地方防备地盯着他,似乎只要他再靠近她一点点,就能扑上来咬他。   真是让人不高兴的存在。   裴远冷冷看回去。   “成,那就这样。等小人把这边东家的活计结了,就到府上找娘子。”   那边,陈二哥与宋星遥的讨论已经结束。宋星遥道谢告辞,召唤上燕檀和祁归海准备打道回府,却不想裴远一闪身又拦在她面前。   “六娘子,当日在冯晃巢穴里,你我也算携手抗敌,我瞧娘子沉着果决,也是位巾帼英雄,有心结交,却不知为何六娘子总对在下无好颜,可是在下哪里得罪了娘子?若有,还请娘子直言,在下可以向你解释道歉。”裴远实在不知宋星遥为何总对自己冷言冷语,他也就当日在拐子窝里嘲笑过她一两句而已,她不至于记仇至今吧?就算是,他让荔枝送了几个月的礼,又放低姿态诚意十足地道歉了,她这气也该消了吧。   “没有,你没得罪我。”宋星遥盯着他,冷道,“我就是单纯……讨厌你这个人而已。”   语毕,她大步朝前,绕过裴远走了。   裴远站在原地,听了她那话呼吸都差点气停,用力攥紧拳。   还从没人当着他的面如此直白地表达对他的厌恶。   宋星遥……好样的。   ————   年还未结束,上元灯节将至,长安大街小巷已经布置起来。正月十五观夜灯,这是一年之间长安城最热闹的佳节,从正月十四到正月十六宵禁取消,全城百姓都将踏出家门,赏灯游玩,欣赏这盛世才有的不夜长安。   离元夕还有两日,洪掌柜已早早将合作契约送来,利银三七分成,宋星遥觉得没问题,签定后就躲在绣楼里研究猫食,没两日陈二哥得空来宋家给她垒窑,前后折腾下来,宋星遥已经数日足不出户。   燕檀憋坏,忍不住求她:“娘子,后日是元夕夜,宵禁解除,咱们去赏灯吧。”   宋星遥正在研究土窑,蹭得一脸灰,闻言转头:“元夕到了?”   “娘子都过得不知时日了。”燕檀掏出帕子递给她,“听说东西市之间有座三层灯楼,每到上元便挂满彩灯,可漂亮了。夜里还有灯赛,灯楼里有盏最漂亮的灯魁,就是奖品,到时全城青年才俊云集,都为争那一盏灯,一定热闹,咱们瞧瞧去?”   宋星遥听到灯魁,就有些走神。   这盏灯她并不陌生。灯楼藏灯万千,灯魁是这万千彩灯中最漂亮的那一盏,想要得到便需五关斩六将,非文武全才不可。上京所有的娘子都期待过有人把这盏灯送给自己,宋星遥亦不例外,但这盏灯魁却有数年时间都被林宴与裴远夺去,送进林晚手中。   十七岁的林晚,是京城有名的美人儿,因着父母疼爱与兄长宠溺,生就一副骄纵的脾气,说起话虽然颐指气使,却也鲜活明媚惹人喜爱。那年宋星遥初嫁林宴,正逢成婚后的第一次上元,宋星遥知道林宴文武双全,要拿灯魁并不困难,她怀揣期许,怎知林晚先她一步向林宴求了灯。   身为长嫂,她理所当然应该大方不与小姑争抢,所以放弃了那点期待,总想着来日方长。那年林宴果然夺魁,林晚拿到了灯,背过人时对她说了三句话。   “宋星遥,我阿兄不会喜欢你的。”   “他永远都是我的阿兄,却不会永远是你的郎君。”   “你等着吧,阿兄手里那盏灯,必是我的。”   那时宋星遥初入林府,听了她的孩子话不过付之一笑,只当他二人手足情深。   可谁知并无来日方长,那盏灯,宋星遥等了整整七年,从初嫁林宴到身死宫中,都没摸着边。   如今想想,那灯就如林宴这人,她以韶华燃灯,却从来没得到过。   ————   一到年节,林府的门口总是车马络绎不绝,来林府拜访的人极多。越到年节,林家家主的戍务越严竣,根本无法回家与家人团聚,从前全由县主应酬往来,如今林宴渐大,这些事就慢慢交到他手上。   连着应付了数日,林宴也有些受不住,心里生厌,于是躲到偏僻的水榭偷闲,不想还是被裴远抓着。对于裴远,他是矛盾的。上一世二人也算实打实的生死之交,上了战场是能彼此交付后背的肝胆兄弟,可最后背叛他的也正是这个兄弟。   也许对裴远来说,那不能叫背叛,他可能觉得自己帮兄弟除掉的是一个牵绊亦或祸水。裴远到死也没觉得自己做错了,否则那颗滚落朝堂的头颅之上,不会出现那样愤怒的眼神。   “林宴,你这次要帮我!”裴远踏进水榭的第一句话,就直奔主题。   林宴放下手中书册,挑眉望他,静待下文。他们已经多日未见,这辈子他刻意疏远,裴远公职繁忙,两人相见的次数已经少之又少,但这并不妨碍裴远找他。   “灯楼的灯魁,你别和我抢!”裴远直接道。   “灯魁?”林宴不解。他是抢过灯魁,但那是因为林晚开了口,县主又在旁边盯着,他才去抢来给林晚。那灯拿了一次,林晚转头扔开,后来他也就没再抢过。   “长安城够格做我对手的只有你,你不同我抢,那盏灯必然是我的。”裴远坐到扶栏上,自信道,“当然你如果一定要抢,那咱们就好好打一场,谁赢谁拿灯。”   “我没兴趣。你拿灯魁做什么?”林宴忽然想到什么,问他,“林晚跟你要的?”上辈子裴远只替林晚一个人抢过灯,是在他娶了宋星遥之后,现在忽然抢灯是为了什么?   “没,她怎么会管我要灯。”裴远摆手,“总之你答应我便是。”   “那你是……要送那只鞋的主人?”林宴已对那鞋的主人生出好奇,上辈子并没出现这么一号人物。   裴远不答,转头望向荷池,脑中浮现某人冷冰冰模样,哪怕挑起他三丈怒焰,他也还是觉得她好看,他可能是中邪了。   不答就算是默认。   林宴道:“你想讨好人家,所以送她灯魁?一盏灯有什么好送的?”   “怎么不好?你妹妹说的,全长安的小娘子都稀罕这盏灯。”裴远恨道,他就不信她不心动。   “不能吃不用穿不能用,有什么好?”林宴打心眼里觉得这灯只是花哨东西,毫无实用意义。   裴远从栏上跳下,走到他面前:“吃穿用?你觉得要送啥?”   “燕窝人参,衣裳首饰,她缺什么你送什么……”   林宴话没完就被裴远打断:“那干脆送她黄金得了。”   裴远觉得自己来向这位挚友讨教是件不明智的事。   “有什么不对么?”林宴是这么送东西的,从上辈子就是,这辈子送去宋家的东西也是。宋星遥爱猫,那就送些猫儿的东西,宋星遥若是缺钱,他也可以送银子。   那一世,宋星遥缺什么,他就送什么,衣裳首饰燕窝人参通通都送过,银子是随她花的,就连她那喜好馄饨做夜宵的小嗜好,他也满足她——林府大厨哪会半夜还守在灶旁,况且一旦宋星遥夜里吃馄饨的事第二天被县主知道,少不得一顿苛责,所以那馄饨向来是调好馅儿放在厨房,她馋了他就偷摸着包来给她吃的,不过碍着颜面,他从来没提过是自己煮的罢了。   他真不觉得那些华而不实花里胡哨的东西,能胜过一碗汤水一件冬衣的温暖,就好比宋星遥当年给他缝的衣裳鞋袜,他打心眼儿欢喜的。   “你是榆木脑袋吗?”裴远不想同他争辩,又道,“反正你把灯魁让我就是。”   林宴不置可否,水榭外却传来一声清脆声音:“灯魁?你们在商量争灯魁吗?”林晚带着侍女端来两盏汤水,一人送了一盏。   “阿晚,这回你可别让他来和我抢灯。”裴远觉得求林宴不如求林晚来得实际。   林晚撇头看看自家兄长,林宴已经重新拾书而看,并没理她,她咬咬唇,故意道:“如果我一定要呢?”   “阿晚,你想看我和你阿兄打起来么……”裴远对这小姑奶奶实在没辙。   林晚“噗呲”笑了,甜道:“罢了,这次让你。”语毕话锋一转,又道,“不过我想知道那是哪家小娘子,你得介绍给我和阿兄认识。”   她要知道,是谁抢去了她的灯。   她可以不要,但不能被人抢走。   “成,等我将灯送她。”裴远答应她。 第33章 修罗场(1)   上元灯节转眼就到, 宋星遥终于挑在上元节正日这天出了门。   夜幕初降,天光朦胧之时,城中灯火齐明,万树花灯似璀璨银河, 流转长街,这一夜,地星烁烁,胜过长夜天星。宋星遥其实很爱这片灯景, 闹市喧腾, 千家万户都是和乐美好的景象, 仿佛盛世长安是一幅触手可及的画卷。   人潮缓慢地向朱雀大街移动,宋星遥带着燕檀和祁归海, 跟着宋梦驰也往朱雀大街走去。有了端午那日的前车之鉴,宋梦驰守着妹妹不敢离开半步, 宋星遥也不往人多的地方钻, 只挑人流宽松的街巷走。路上宋梦驰给她和燕檀都买了盏灯,燕檀的是盏莲花灯,宋星遥挑的是盏仙桃灯,宋梦驰笑她:“你挑的这灯和你人一样, 圆滚滚!”   宋星遥气得捶他——她哪里圆了?她身材明明不胖不瘦很匀称好吗?   兄妹两正打闹着, 远空忽然“砰”地一声,炸开一簇巨大烟花, 随着这朵烟花, 黑暗中忽然亮起一盏巨大彩灯。这灯立在灯楼最高处, 以纱绢捆作月宫飞仙,仿似仙人驾云,隔着几条街都能让人瞧见。   四周人群发出一阵惊叹声,又往那处涌去。   那是朝廷为今年上元花灯会准备的压轴灯,果真栩栩如生,惟妙惟肖。   “娘子,郎君,听说灯楼有抢灯魁的比试,咱们瞧瞧去?”燕檀望着巨灯道。   “你哪是去瞧灯魁比试的,你分明是想去看俊俏的小郎君!”宋星遥一语道破她的心机。   燕檀笑嘻嘻着,竟道:“难道娘子不想?”   宋星遥还真不想,然而宋梦驰却先开了口:“幺幺,你要不要灯魁?阿兄去给你抢回来?”   “我不要,阿兄你别去,回头磕伤碰坏了,阿娘又该心急。”宋星遥忙要拽住宋梦弛。   然而宋梦驰本就少年心性,在金吾卫又呆了有段日子,对这些事格外兴趣,反拉着宋星遥就走,边走边说:“不信你阿兄?我好歹也是堂堂金吾卫,伤不到的。”   宋星遥头都大了,又劝不动宋梦驰,只能跟着一道往灯楼去了。   其实宋梦驰的武艺确实并不差,否则也进不了金吾卫,但问题是灯魁之争历来是京城少年最热衷之事,不乏武艺高强之辈,宋梦驰不是对手。   这话宋星遥不好说,不过上辈子初入京时,宋梦驰也曾替她去抢过这盏灯,最后当然落败,她又觉得让阿兄去玩玩也不错,跟他走了一阵子也就不劝了。   一群人匆匆赶到灯楼外,可这地方早就水泄不通。灯楼外已经清场,以红绸圈出一块比试用的空地,灯魁就在众人的目光中缓缓被挂上灯楼第三层的外栏杆,灯两侧悬有高梯,想要抢灯的人在楼中先经文试,过了文试后才能出现在这里,再武试夺灯。   灯楼外的好位置都被占满,宋梦驰不敢将宋星遥留在外头,想带她进楼,却被灯楼的管事拦在了外头,宋梦驰好说歹说,也没能让人放行。   还是宋星遥有眼力劲,摸了一小角碎金,再把挂在腰上的猫牌扯下,一并递给了那位管事。   “劳烦行个方便,没有茶座也没事,我们站在旁边瞧瞧就成。”   管事见多识广,看到宋星遥那枚猫牌时眼色就已放缓,再看递来的金子,迟疑片刻才道:“也罢,堂上已经没有余座,你们就站在一楼西角看看。里头今日来了不少贵人,保不定有宫里的贵人微服到访,你们莫乱跑。”   说完他便招来跑堂,耳语叮咛几句,再让跑堂的领着他们进去了。   “妹,你那什么牌这么管用?”宋梦驰第一次见宋星遥用猫牌,稀罕极了。   “这个!”宋星遥晃晃猫牌,“不告诉你。”说着笑眯眯进了灯楼。   灯楼三层都已经坐满了人,边边角角也都站着许多看客,宋星遥正要往边上去,不妨有人唤了他们一声。   “子弈?六娘子?”   竟是遇上方遇清了。   方遇清就坐在离他们不远的八仙桌前,正冲他们招手,宋梦驰大喜,拉着宋星遥过去。八仙桌旁除了方遇清外,还有一个与宋星遥年岁相仿的小娘子,眼下已经站起朝他们施礼,她生得清清秀秀,小脸透着红晕,乖乖巧巧的样子。   “我八妹,方悠,子奕见过的。”方遇清简单介绍。   宋星遥记得方悠——方遇清的庶妹方悠,是个内向胆小的娘子,与她同岁,上辈子她们打过几次交道,她知道这是个好心肠的小娘子。   “八娘子。”宋星遥笑着与她见礼。   “你们来得刚好,一起坐吧。六娘子,你陪我妹妹说说话,她胆子跟针尖似的,在家朋友也没几个。子奕,咱们喝酒。”方遇清招呼二人坐下。   招呼了半天,也没见宋梦驰有动静。   “阿兄?”宋星遥扯扯宋梦驰的衣袖,只差没把他强拉到椅子上。   他阿兄看着方家八娘子看傻眼了,方悠却是脸色大红,头都快垂到桌面上,瞧得宋星遥大感稀奇:这两人不是 第一回 见面?这其中定有古怪。   “不……不喝酒了。”宋梦驰摆手,很快定神,“我去参加灯魁赛,把那盏灯魁赢回来,送给……八娘子可好?”   宋星遥先还听得频频点头,这头点到最后忽然醒了——不对吧,那灯不是要送她的?   她阿兄怎么说变就变,都不带商量的?   话还没问出口,宋梦驰已经一溜烟跑了。   宋星遥默。   ————   灯魁赛在一声锣响后正式开始,宋星遥毫无意外在场上看到了裴远,想来今晚林家人也来了,她的目光在堂上略巡,便在二楼雕栏前看到林晚与林宴隐约的身影。   她不以为意收回目光,与方悠攀谈起来。   “你与我阿兄从前见过?”   方悠的注意力却在堂中的比试上——堂内是文试,所有人从垂悬的彩灯下挑一张灯谜,解出谜底后不不能直说,需得作五言或七言绝律,以诗道出谜底。   她看得目不转睛,闻言轻轻点头:“嗯。宋家小郎帮我过一回。”   “嗐,我八妹上回带着侍女上西市时遇到几个登徒子,正逢你阿兄值守,替她解了围,所以认识了。说来我家还没多谢你阿兄呢。”还是方遇清替方悠说清了来龙去脉。   “我阿兄身为金吾卫,保护百姓是他的份内之事,都是应该做的,不必言谢。”宋星遥边说,边顺着方悠的目光望去。   方悠直直盯的人,正是宋梦驰。   宋星遥心里嘀咕开来:她这是要换嫂子了么?上辈子宋梦驰的妻子可不是方悠,是她父母替宋梦驰做主挑选的,两家家世本也相当,不过她那位嫂子是个精明人,总盼着宋梦驰能发达出息,竟背着宋梦驰借她之名求到林家县主那里,所以宋梦驰才有了后来的差使,这也是他一直觉得对不住妹妹的地方。后来,宋家家道中落,父母被流放,宋梦驰前途无望回了洛阳,这嫂子不肯相随,于是一纸和离书与宋家断了关系,宋梦驰回洛阳之后不到三个月,那个嫂子就已另嫁他人。   若是能让阿兄娶到自己心仪的姑娘,大抵也是件好事吧?只是宋星遥与方悠交情不深,她不记得方悠后来的归宿,万一人家后来有段良缘,家庭和睦,那这岂非乱点鸳鸯,坏了人家姻缘?   她与林宴就改了那一点开头,怎就让一切都乱了轨迹?   “好!”方悠忽然鼓掌道,声音虽然不大,小脸却通红。   就宋星遥发呆这时间里,宋梦驰已经过了文试。   她这个妹妹还不如别人家的妹妹关心阿兄呢。如此想着,宋星遥将目光再度放回比试上。文试很快过去,刷下了一大批人,剩下能过武试一关的,只有十人。   宋梦驰是其中之一,站在台上冲着她和方悠得意挥手,将两个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   一个隔着整楼的高度,一个隔着满堂宾客,林宴与裴远同时看到宋星遥。宋星遥今日是打扮过的,穿一袭石榴红裙,脸被灯火映得神采奕奕,桃腮粉唇,梨涡甜美,有着让人移不开目光的俏丽,一颦一笑皆动人。   宋星遥却只目送宋梦驰走向楼外,她的心也跟着悬了起来。武试可就不像文试那么安全了,先不提拳脚无眼,单就那灯挂在三层楼高的地方,只有两侧悬梯可攀上,万一失足摔下来,那后果不堪设想。   灯楼的槅扇门已全部打开,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楼外比试场,十个少年逐一上场,引得楼外聚集的百姓爆起一阵接一阵掌声。这是平日难得一观的盛况,自然让现场的百姓疯狂。   比试在锣响后正式开始,宋星遥的注意只在宋梦驰身上。宋梦驰力气很大,身手亦算敏捷,很快就打退缠在身边的两个少年,冲到悬梯之下,正要往上,脚踝却被人拉着拽落地面,迎面又是一通拳脚,看得宋星遥胆颤心惊。   那头裴远亦被数人围攻,心里暗道了声不好。他名气在外,身手毋庸置疑是所有人之中最好的,这是合起伙来对付他。正想着,忽然一道亮光闪过,晃得他眼眸暂时失明。上场的人不能带任何利器,但对方私藏镜子在袖内,场上四周都是彩灯,靠着光的反射刺伤对手眼睛,可谓阴毒至极。   “裴远,你平日里嚣张得很,今天就让你长长教训。”不知谁低声一语。   裴远认不出此人,却也明白自己素日为人桀骜得罪太多人,恐怕是借机报复来了。对方没给他反应的机会,拳影挥来,裴远勉强应对十数招,被人一拳砸中左肩,退到了宋梦驰那边,顺手就将围着宋梦驰的人一掌抓开。因着林宴的关系,宋梦驰与裴远有数面之缘,将人认出后道了声谢,二人便背靠背,情势瞬间转作二对八。   “你小心眼睛。”裴远叮嘱一句,借着宋梦驰的掩护撕下衣袍一角,索性将眼蒙上。   “卑鄙。”宋梦驰察觉对方阴毒的手段,骂了声,又忖自己并无胜算,当机立断,“裴兄,我护你上去。”   裴远并无二话,只道:“多谢。”   宋星遥远远望去,便只见自家阿兄打散围在身边的敌手,裴远纵身而上,靠着一身极好的轻功攀上悬梯,身后还有人跟上来要拽他,被他一脚蹬下,他再借力上跃,不过片刻就轻轻松松拿到灯魁。   场下掌声雷动,比试结束,灯魁花落裴远。很快有人上场,将裴远团团围住,宋梦驰傻笑着下来,一瘸一拐走向宋星遥几人。   “对不住,没替你们抢到灯魁。”他挠着头道,难得有些腼腆。   “一盏灯而已,也值得你大动干戈?”宋星遥见他脸上青红一片,忍不住道,又用手拍他身上尘污。   “我觉得宋家哥哥很了不起。”方悠却夸道,一边又递上素帕。   宋梦驰接下,笑得愈发傻气。   ————   另一头,裴远好不容易从人群的包围中脱身而出,迎头与林宴林晚遇上。   “恭喜裴哥哥夺得灯魁!”林晚扫了那灯几眼,笑得眼眸弯弯,“不知道你那位小娘子可在堂上?你答应过阿兄,夺了灯就让我们见那位小娘子的。”   “刚才那些人,是专门对付你的。”林宴却说起另一事来。   裴远左顾右盼,没心思管刚才使阴招的人,只道:“在堂上,我看到她了。”   话正说着,他忽眼前一亮——瞧见宋星遥了。   ————   宋星遥几人正要离去。方悠想放河灯,拉着宋星遥一起,方遇清和宋梦驰自是要做护花使者的,结了账刚踏出灯楼侧门,就听身后传来声:“宋兄,方兄。”   几人转头,见到裴远提灯而来,少年的脸庞上带着还未散去的潮红与汗珠,一步步走来,身后还跟着林宴和林晚。   林宴的呼吸渐渐发沉。   前头有两个姑娘,宋星遥和方悠。他想,这世间应该不会有那么巧的事。   只是这想法还没落下,他就见裴远已将灯对向了宋星遥。   “六娘子,这盏灯……”裴远有些紧张,握着灯的手微汗,话到嘴边忽有千斤重。   宋星遥看看那灯,再看看提灯的人,又看看林宴林晚,满头雾水,满心警惕,眉头已有拧成结的趋势,瞧着裴远欲言双止的模样,她最后只能将疑惑的目光投向林宴。   这是要闹哪出? 第34章 修罗场(2)   林宴无论如何也没料到这辈子会出现这样的变数。 21   宋星遥竟就是裴远心心念念了大半年的姑娘, 那只绣鞋的主人。   别说他,恐怕就连宋星遥自己都没能猜到,否则她不会朝他递来那样的眼神——警惕而又疑惑。   林宴胸口有些抽,想把裴远手里的灯夺来烧掉, 再想想前些月与裴远讨论起的关于如何讨好姑娘的话题,他更加发堵。   如今,这一幕闹剧也不知该如何收拾?   宋星遥没有林宴那么多念头,她只是迷惑裴远的行为——从他频频送礼到宋家, 向她示好, 再到今日……他不会是要把这盏灯送她吧?   林宴的目光似乎越来越沉, 难不成裴远和林晚又在合计什么?可不应该呀,这辈子她与他们八杆子打不到一块。   满心的疑惑让宋星遥现在很想把林宴拉角落问清楚, 不然她觉得自己晚上该失眠了。   “原来……是宋家的妹妹呀。”   便在几人心念百转之间,林晚却笑着开口, 只那目光带着几分探究, 让那神色显得意味深长起来。   “我与宋妹妹见过的,你不记得了?在狸乐馆里。”林晚见宋星遥没反应,又笑道,“那日真对不住, 卢七的暴脾气上来, 我没能拦住,让妹妹受委屈了。”   林晚比宋星遥还大一岁, 唤她一声妹妹并无问题, 但宋星遥听着只觉刺耳。   “林娘子言重了, 那日之事我瞧得明明白白,自与娘子无关。”宋星遥笑笑,有些冷。她看得明白,林晚没帮也没拦,全然事不关己而已。   这话中有话,林晚听出,不过一笑,似也不介意她对自己的称呼,却朝裴远温柔道:“裴哥哥,这灯……你还不送?”   裴远总算斟酌好言语,将灯往前送去,只道:“六娘子,这灯送……”   一个“你”字未曾出口,他的手就叫人按住。   林宴接下了他的话:“这灯送子奕的。”   裴远愕然回头看林宴,却听林宴泰然自若道:“刚才场上情势大家有目共睹,此灯也算是子奕与裴远协力夺得,虽最终落入裴远之手,但也应算子奕一份。裴远,是吧?名既然裴远得了,那这利,自该送于子奕。”   他说罢话,裴远只觉得林宴按着他手腕的手已使上内劲,强迫着他将灯送向宋梦驰。他心生不悦,本能想要抵抗,然而林宴话已抛出,裴远此时若要否认,未免又在人前失之大度,于是憋了口气闷在胸中,怒瞪林宴。   所幸宋梦驰没有察觉二人间的眼神官司,嘴里乐呵呵谦虚着:“那怎么好意思……”手却伸出接走那盏灯魁,对裴远谢了又谢,裴远脸色难看至极,嘴里还得说着客气话,那灯已是要不回来了。宋星遥见没自己什么事,早就退到哥哥身后,与方悠站到一块,眼瞅着宋梦驰接了灯,又为难地望向她和方悠——   这灯,送妹妹,还是送方家八娘子?   宋星遥早对这灯没有半点想法,当即提起自己那盏寿桃灯道:“我已经得了阿兄送的灯,这灯魁我就不要了,你才刚答应方家姐姐说要送灯的,可不能食言。”   宋梦驰深觉自家妹子懂事,给了她一个赞许的目光,将灯递给方悠:“八娘子,这盏灯赠予娘子,祝娘子日日如元夕,笑比灯俏。”   方悠脸色大红,垂下头,半晌才接过灯,声若蚁蝇道:“多谢宋郎君。”   宋星遥在旁边听得一哆嗦:她阿兄这情话说得不怎么高明,听得她起鸡皮疙瘩。   但不管怎样,听得人高兴就成了。   灯魁有了新主,灯楼内外的宾客也已散场,方遇清和宋梦驰带着各自的妹子去河畔放灯,告辞后便都离去,留林宴诸人在灯楼内。   待得宋星遥走到人影不见,裴远这才转身,突然发作,一掌袭向林宴,要揪他衣襟,吓得林晚惊呼:“阿兄!”   林宴朝后掠开一步,拂开裴远之手,并未受他所制。   “林宴,你什么意思?”裴远脸色发沉——他千辛万苦抢来灯,被林宴轻飘飘一句话,就做了他人嫁衣。宋梦驰是高兴了,可他呢?   说完越想越气,他又是一拳挥去。   林宴偏头避开,冷道:“你吓着她了。”   吓到?裴远不觉得敢射瞎冯晃眼珠的人会被一盏灯吓到。   “灯给宋梦驰,比大庭广众送她要好,你没见她为难吗?”林宴心情也极差,实在不想和裴远多废话,甩袖就往楼外迈去。   裴远琢磨起林宴的话,宋梦驰是宋星遥的兄长,灯给他也的确比直接给宋星遥要好。如此想着他大步追上林宴,与林宴并肩道:“你这是替我行的迂回之术?果然是好兄弟!看不出,你不言不语冷冰冰的,心机倒挺深。”   林宴是一句话都不想说了,不想和裴远说话,也不想理林晚。   ————   玩了一夜,宋星遥归家时夜已深。匆匆洗漱,卸去钗环,宋星遥坐在镜前梳发,脑中还想着灯楼的事。   “娘子,今儿裴公子那盏灯,我怎么觉着是要送给娘子你的?”燕檀边将首饰一件件收进妆奁,边问宋星遥。   宋星遥也觉得那灯来得蹊跷,正满腹疑问苦无答案,自个儿都最好能找人问个清楚明白,燕檀的问题她答不上来。   燕檀嘀咕了几声,见宋星遥没吱声,也就不再说了,自去替她铺床。宋星遥梳了两下发,忽闻一声破空低响,烛火晃了晃,窗纸已破,一枚团着纸的石子滚到脚边。她俯身拾起,展开一看,很快又揉成团。   “行了,今天玩了大半日,你也累了,去休息吧。”宋星遥撒开发,起身上床。   燕檀替她盖好被,压好帐子,吹息烛后才出了房间。宋星遥躺了一小会,闻得屋外再无声响,这才爬起,胡乱套上外衣和靴子,悄无声息地摸黑开门。   园子里只有两盏石灯照着卵石道,宋星遥走到园中,只瞧见草木影子,正要寻觅,不防身边闪过一人。   “是我,莫惊。”在她叫起前,林宴提前出了声。   “林宴!”宋星遥捏着石子儿沉道,“你偷偷摸摸来我家又要做什么?”   “给你答疑解惑来了,你今天不是有话想问我?”林宴语毕一扶她手肘,托着她跃向半空。   宋星遥的心还没提起来,人就已随他站到了屋脊上。   “这里没人,好说话。”林宴扶着她道。   绣楼本就建在花园里,下头地基要比平地高出不少,又是两层楼,宋星遥站在上头,一下子就能看见大半坊巷——宵禁暂止,路上还有未散的百姓,街巷的灯火通明,远处是长安高阁的影子,再远处,还有灯楼飞仙灯隐约轮廓,再衬着天宇一轮硕大圆月,长街似星河,楼阙如仙宫,皆是凡间难见之景。   宋星遥不觉多看了几眼,很快打了个喷嚏。   高处不胜寒,这儿风大。   林宴便往她手里塞了样东西,宋星遥一摸,是热热的手炉。   “坐下吧,不然容易摔。”   宋星遥确实站得战战兢兢,生怕一不留神滚下去,只能慢慢矮下身子,在他的搀扶之下,坐到屋脊上,这才狠狠抽回手,冷道:“那你最好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案,裴远到底在搞什么?”   “裴远都做什么了?”林宴反问她。   “我与他并不熟稔,他为何屡次三番示好,又老往我家送东西?还有那盏灯……那不是要给我阿兄的吧?”宋星遥看得分明,那灯冲她而来,只是半途被林宴截断而已。   林宴琢磨着,如果告诉她裴远会送她东西,是因为受了他的错误引导,他可能会被她从屋顶上踹下去,于是选择略过这个问题,只问她:“你先告诉我,你之前是不是见过裴远?”   “见过。”宋星遥没好气道,“在洛阳的时候和他一起陷在冯晃的窝里,互相帮了彼此一把,那时我不知道是他。”   “你是不是还落了一只鞋?”林宴亦在她身畔坐下。   “你怎么知道的?”宋星遥越来越迷惑。   “那就对了。”林宴捏捏眉心——这变数委实惊人。   “对什么?你别和我打哑谜,遇上你们就没好事发生!”宋星遥搓着手炉道。   “遥遥……裴远他……”林宴顿了顿,才又续道,“喜欢上你了。”   “……”宋星遥原正望着远处的灯火,突然听到此言,不由一怔,僵着脖颈缓缓转头,盯着林宴半晌,试图从他脸上找到开玩笑的神情,但是没有,林宴表情很认真。   “你在跟我说笑吗?”但宋星遥还是不信。   裴远上辈子杀了她啊!可能还是为了林晚杀的她!一个爱了林晚一辈子的男人,怎么换了一世就喜欢上她了?她想不通……   “可能感情也分先来后到,并没什么命中注定。”林宴缓道,“这辈子你我改变了太多开始,于是也改变了原来的轨迹。裴远本该是在我从终南山回来后,才渐渐对林晚起了思慕之意,却不想这一世,他先遇到了你。”   “那又如何?”宋星遥已然回神,仍觉荒谬,“他对林晚情根深种,那么爱林晚的一个人,怎会……林宴,上一世,他到底为何杀我?” 第35章 屋顶   林宴懒懒靠到飞檐上, 下巴微仰,目光落在宋星遥身上。她的面容在月光与万千灯火中温柔安静,垂散的秀发在风中微微飘扬……这种时候,他并不愿回想过往, 只想安安静静地看着她,可她开了口,他只能将对她的注意力转移一部分出来,用在回忆上。   “裴远那人虽然桀骜难驯, 可骨子里也自卑。他自小父母双亡,长于善婴堂,幼年时饱尝人世艰辛,大抵因为这个原因,他的性情又别人更好强固执, 认定的人与事,很难改变。那一世, 他对林晚的情愫, 应该是我从终南山回来后才渐生的。可你也知道,林晚之于裴远无异于天边星辰,县主可以允许我娶一位家世平平的女子,却绝不容许林晚嫁给毫无背景的孤儿, 林晚自己亦是心性极高的人,她压根就没将裴远放在心上。裴远对此心知肚明, 也从来没表露过, 只是将爱慕之意藏在心中, 直到林晚进宫。”   林宴一边想,一边说,眼神半眯,神态惫懒,竟有些老人家昏昏欲睡的神态。   宋星遥并不插嘴,一边听,一边惊奇地发现——这些与她有关的陈年旧事,如今听来却仿佛一段遥远的故事,她再也不是故事里的人,坐在这里,只不过一个看客听众。   她甚至觉得,林宴是个不错的说书人。   “你知道我不是林家子,我有很厉害的仇家,我的身份不能曝露,我身上还背着九族数百人命,那时我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去报这个仇。林晚进宫,说是为了我。她这一入宫,无异于逼着整个林家与我那仇人为敌。”   宋星遥隐约猜到林宴的仇人,也大概能猜到当时的轮廓。   即便林宴是林家嫡子,但在那个时候,他也绝不可能动用林家的力量去报一己私仇,而在林宴最艰难的时候,林晚毅然进宫为妃,当时后宫有主,以林家之势,林晚所争的必然只有一个位置,所以林家势必要给林晚做后盾,去对付她想对付的人,而那人恰好就是林宴的仇人,再加上宫内宫外里应外合,她帮了林宴大忙。   “她牺牲一辈子的幸福去帮我报这个仇,我那时是感激的。县主收养我,林家庇佑我,我本就亏欠林家良多,罪臣之子的身份若然曝露,林家上下亦难辞其咎,林家于我有大恩,养恩一重,救命一重,后来林晚入宫,倾林家之力助我复仇,又是一重。我在我生母墓前立过誓,必还此恩。”   他之难,不在前路多少艰险,而在于这重重恩义裹挟之下,他走不了。所有人都可以离开,唯独他不行。   “所以……你帮林晚争位?”宋星遥这才问出口。   林宴点头:“那是还恩,也是一个交易。你应该记得莺香之事。”   宋星遥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解决莺香的隐患,她如何能忘?   上辈子的切肤之痛。   “那药是县主利用莺香下到你的日常饮食之中,为的就是……”半眯的眼眸内忽似剑光闪过,他似不能自持情绪,于是迅速望向远方,“为了阻止你生下我的骨肉,或者说她根本不允许我有自己的骨肉。”   “为什么?”宋星遥攥紧手炉,逼望林宴。   “我不是她的亲生儿子,虽有二十多年的养育之情,但她从没将我当成她的儿子。我只是一个借用她亡子身份,做了林家嫡子的外人。若你诞下我的嫡子,那将会是林家第四代嫡长子。她不能容许再多一个与她毫无血脉关系的人,一点点从她手上抢走林家的东西。那时她盘算着,只要你无所出,到时林晚嫁人,她再从林晚的孩子里悄悄抱一个养在你我膝下,便可算作林家四代长子继承家业。”林宴说着忽然抚额长笑——他叫了几十年母亲的人,却从没一刻将他视如儿子,想来荒谬又可笑。   宋星遥静静看他,没有说话。   稍顷,他情绪暂缓,方又道:“那药被发现的时候已晚,你已深受其苦,对不住,没能护住你。莺香是我处置的,我知道你对事此疑窦丛生,也知道你那些年过得并不如意,林家是龙潭虎穴,我非你想像中的良人,你我逐渐离心。你想走,我却想留你。莺香之事发生后,我与县主几近绝裂,最终与她达成一桩交易。我助林晚登上高位,便算还清这些年的恩情,日后我恢复本名,从此脱离林家,带你另辟新府。”   她想留在长安也罢,回洛阳老宅也罢,哪怕去更广阔更遥远的地方,都可以。   所以,他让她等等……再等一等……那张和离书,不用签。   总是觉得来日方长,却不想他机关算尽,偏偏算漏人心。   “对不住,扯太远……”他捏捏眉心,闭上眼,“这些内情,裴远一概不知。我不知道林晚和他说了什么,他认定是我受你蛊惑,为了权势将林晚亲手送入宫中,我解释过,但想来他并未听入心里。兴许权利会改变一个人,他本也是血性少年,从来无惧生死,可后来渐渐被权利侵蚀,做事越来越不择手段。那几年他不断往上爬,终于做了禁军统领,手握重权,与我合作扶助林晚。”   他歇了歇,才闭眼续道:“林晚知道若是宫变成功,我会就此离开林家,再也不会留在京城,不会再做她的倚仗,于是以言语怂恿裴远,设下毒局。”   先让裴远阳奉阴违将宋星遥留在京城做安抚三皇子的棋子,起初裴远可能也不打算杀她,只是谁也没想到宋星遥竟被掳入宫中,他眼见林宴因她有反悔退兵的征兆,所以有了最后那一箭……而这环环相扣的背后,却是林晚的步步为诱。   “你说他是为了林晚也好,为了自己的野心也罢,那场宫变他赌上所有身家,势必不容有失。”林宴叹口气,“所有的以爱为名,最终成全的都不过是自己的野心和欲、望。”   故事说完,林宴似乎累极,抿起唇,闭着眼,就这么坐在屋脊上。   宋星遥沉浸在故事里,是的,就只是个故事。惊心魂魄的往事只剩几句话的潦草概括,那一世她身处漩涡正中心,却丝毫没有感受到暴风骤雨的压力,关于她的一切都只在后宅这一亩三分地内翻腾,也不知是他瞒得太好,还是他背着她做了太多。   可无论如何,终究是过去了。   她静静坐了一会,转头看林宴。说故事的人似乎睡着,呼吸平顺,衣袂随风微动,人有些摇摇欲坠,她觉得不可思议,这样也能睡着?   这高度有些吓人,她不敢站起来,只能挪动方向面朝他,伸脚踢他小腿。   林宴被惊醒,目光犹带一丝懵然,孩子般望着她。   竟真睡着了?   宋星遥忍住骂他的**,道:“故事讲完了,我要下去。”   林宴点点头,却在起身之时忽然问她:“遥遥,你是不是想要那盏灯魁?”   “为何忽然问这个问题?”宋星遥不解。   “他们说……长安的小娘子都希望得到这盏灯。”林宴想起林晚的话,裴远的话,慢慢道,“我……不知道小娘子们在想什么,在你之前,我没接触过别的小娘子,我不知道你们的想法。”   他是对林晚好,可那种好到了后来并非出于真心,多是林晚予取予求,他不过尽可能满足她的要求,而真正出于本心猜测揣度过的女人,只有宋星遥一人而已,可惜似乎弄巧成拙。   还真如裴远所言,在这方面,他是榆木脑袋。   “想过的。”宋星遥扶着他的手腕慢慢站起,“这盏灯对长安小娘子的意义不在灯本身,而在于送灯的人,我这么说,你可明白?”   林宴凝视她双眸,在那双眼里看到的只有风雨无惊。   “所以林宴,如果有一天遇到你心仪的姑娘,一定不要再吝啬这盏灯。我会祝福你们的。”宋星遥静静道。   等了七年都没能等到的灯,她已经不想再等了,不论出于什么原因。   林宴不语,只是呼吸忽然急促,拳头攥得越发紧,以至手腕微微发颤,但到底他什么都没说。   “我送你下去。”   看得出来,他很努力克制着情绪,才以最平静的语气说出这句话。   宋星遥点点头,手腕被他攥入掌中,腰肢被他的手轻轻扶住,只是几个眨眼的功夫,眼前景色已换,她已从屋顶下来。腰上的手离开,似柳枝抚过,连温度都没留下。   她想将手炉还他,可一转头,身后已经无人。   他几乎算是……落荒而逃。   ————   出了上元节,这个年彻底结束,宋星遥又长一岁。   她并没时间纠结挣扎,毕竟手头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与狸乐馆的合作已然敲定,她先钻研了几款猫儿零嘴儿,除了香酥鱼骨与鸡脯肉外,还有烤制的鱼片,以及烘干后的荆芥草。狸乐馆那里反响良好,头一个月就送了红利过来,宋星遥眼见荷包渐丰,心情愉快非常,再接再励继续钻研。   时间转就到三月,长安在细雨绵绵之中褪去隆冬寒意,新绿抽芽,满城焕新,曲江池畔的人也渐渐多了。   宋星遥将万事丢开,这个月只专注一件事。   长公主的春宴将至。 第36章 美色   离长公主春宴尚有两日之隔时, 玄云却突然起病。   这病来得又急又凶, 白天去了趟狸奴馆,回来当夜就频频呕吐, 又不进食, 到最后吐的都是胆汁, 把宋星遥急坏。   按规矩, 为确保贵人们的安全, 这些被抱去参加长公主春宴的猫儿,需要先到狸乐馆修剪指甲, 梳理浮毛, 再检查有无疾病后。确认猫儿身上没有传染病,皮肤无恙,指甲剪妥才能得到通行证。宋星遥今日就将玄云抱去狸乐馆例行检查, 怎料回来之后玄云竟突起急病。   “燕檀,你将猫交给狸乐馆侍从时, 可有发现什么异常?”宋星遥看着奄奄一息趴在地上的玄云问道。   这瞧着像是吃了不该吃的东西。   “并无不妥。只是白天带猫去狸乐馆查验的小娘子很多,馆内侍从将猫抱走后才逐一查验, 我……我在外头等着, 并没留意。”燕檀也急坏了,白天宋星遥不得闲,是她抱玄云去的狸乐馆。   “罢了,给玄云喂点水。夜里你我轮流看着, 明日一早, 你我再去趟狸乐馆。”宋星遥沉道。   狸乐馆有全长安最好的兽医, 即便不为查明原因,她也要带玄云过去诊治。   ————   翌日一早,宋星遥就带着玄云亲自去了狸乐馆。   因为合作猫食之事,宋星遥先前常跑狸乐馆,馆内上下都已认得她,也不需要她出示猫牌,就将她迎到了二楼雅座。不多时,洪掌柜亲自前来。   “来人,将钱先生请来,再把昨日替玄云查验的人找来。”洪掌柜听完前因后果,当机立断道,转头又安慰宋星遥,“六娘子不必担心,钱先生是馆中最好的大夫,玄云不会有事的。”   宋星遥点点头,仍旧心疼地看着无精打采趴在篮中的玄云。稍顷,钱先生与一个青衣侍从同时进来,燕檀垂头朝宋星遥耳语:“就是他。”   二人冲他们行了个礼,钱先生就走到旁边替玄云诊治,这厢宋星遥和颜悦色问那侍从:“小兄弟,昨日你替玄云查验之时,可有发生什么?”   青衣侍从想了半天方道:“回娘子话,并无不妥。小人将猫儿抱到后堂便着手查验,全依馆内规矩,便是有喂食,也是用馆中猫食,就是娘子所制的鱼骨。”   为了在查验时安抚猫的情绪,馆中人员有时会给猫喂些零嘴,好令猫配合,这并无问题。   宋星遥还待再问,钱先生替玄云初查后插嘴道:“猫儿应是误食某些东西,才导致出现此症状,只是不知误食了什么。”   “你再好好想想。”洪掌柜闻言又问侍从。   侍从又仔细回忆许久方道:“小人确实不曾给猫儿喂食它物,不过当时人多,李家三娘子曾经进来过,说是想看看大伙的猫儿,对玄云特别喜欢,在旁边逗留许久,她当时倒是拿着串葡萄在吃,不知有没有……”   “葡萄?”宋星遥眉头大蹙,“哪个李家?”   “应该是礼部员外郎李家的娘子。”洪掌柜道。   宋星遥目光落在玄云身上,抿唇不语,寒气直冒——葡萄?!   “猫若是误食葡萄,确有可能导致呕吐腹泻,若食之过量,甚至会危及肝肾。不过我瞧玄云虽然神色蔫蔫,但已未再呕吐,状态稳定,并无恶化迹象,若果真误食葡萄,料来食得不多,应该吐尽。待我给玄云开副汤药灌下,再观察看看。”钱先生又看了看玄云道。   “有劳钱先生了。”宋星遥没斥责那侍从,只向大夫道谢。   洪掌柜又安抚宋星遥:“六娘子若是还信得过洪某人,不如将玄云留在馆中,以便钱先生观察诊治,我必派信得过的人亲自照看玄云,不叫外人接近它。”   “也好,洪掌柜的为人,我自然信得过,如此便要劳烦馆内诸位了。”宋星遥转而向洪掌柜致谢。   洪掌柜按住她的手:“六娘客气了,本就是馆内监管不够,才引发此事,该当我们向你赔不是才对。”语毕她语锋又一转,“只不过如此一来,明天你便无法带玄云赴殿下春宴了。”   玄云急病,宋星遥只顾着猫,倒没想到春宴,被洪掌柜一提醒,才想起明日就是春宴首日,玄云一时半刻好不了,她空手赴宴怕是得不到殿下召见……万般筹谋皆落空。   想了想,她忽道:“洪掌柜,我家中还有一只猫,要不我换只猫……”   “六娘子,带入春宴的猫儿,需得先入猫谱,这是规矩。”洪掌柜摇头道。   “洪掌柜,你先看过我的猫儿再说。”宋星遥咬咬唇,转身吩咐燕檀,让她归家速将崽崽抱来。   洪掌柜听她将话说成这样,也只能暂时作罢,只等她那猫儿抱来看过再拒绝。那厢钱先生给玄云抓了药煎成汤水,宋星遥不放心,一边守着玄云一边想玄云误食之事。   礼部员外郎只是五品小官,且无实权,葡萄乃是西域贡品,眼下亦非葡萄季节,外头有价无市,李三娘一个小官的女儿如何拿到的?还能如此肆无忌惮地拿在手中吃?   明日就是春宴,这摆明就是冲着她来的,不想让她带着玄云参加春宴。   她回忆自己最近到底招惹过哪些人,想来想去,就只有一个卢七。   ————   待到玄云喂过药,安安稳稳睡去,宋星遥的心才落下,燕檀已将崽崽抱到狸乐馆中。   “这便是你家的第三只猫儿?去年怎不带来参加狸会?”洪掌柜坐在桌旁,边啜茶边笑道,心内却想着该如何婉拒宋星遥。   “这只是去岁七月刚得的猫儿,参加狸会那时还未满半岁,怕它太小,就没让来了。”宋星遥笑着回她,一边让燕檀将装猫的藤篮放到桌面上,亲自挑去扣着盖儿的藤扣。   一只小猫爪迫不及待攀上篮沿,先是磨磨爪,而后舒张肉垫,粉色的五梅掌像狸乐馆最漂亮的小点心,隔空就能挠得人心痒痒,恨不得捏上一捏才罢。洪掌柜还没开口夸,藤盖就被毛绒绒的脑袋顶起,一团蓬松的白毛出现在缝隙间,那颜色与玄云一般白,长度却更长。   喵——   崽崽的脑袋从盖子里钻出,前爪搭在篮沿上,小狮子般张嘴露出尖牙,雄纠纠气昂昂地叫起来,声音还带着未散的奶气,又凶又奶。   “这猫……”洪掌柜见过太多猫,一见崽子眼就一亮,这的确是只干净漂亮的猫。   “临清狮子猫。”宋星遥边说边将崽崽抱出,合上藤盖,将崽崽放在盖子上。   崽崽初生牛犊,不怕人,舔舔爪站起,抖了抖毛。   “果然狮猫。”洪掌柜伸掌轻摸崽崽的额头,仍未改主意,猫虽然漂亮,但也不算特别,若是拿来参加狸会自然能拿个好名次,但要打破规矩,却还……思及此,她刚要斟酌拒绝的话,忽然间呆住。   崽崽抬起头,小小的猫脸上一双硕大的杏仁眼占了三之其一的面积,又大又亮,宝石珠子一样。   一边蓝,一边金。   “这猫?!”洪掌柜“腾”地从椅子上站起,不可思议看着崽崽。   “异瞳狮猫。”   ————   长公主的春宴,从三月初十开始,陆陆续续将会持续到五月初。春宴的地方就在曲江池畔的绘珍馆,那是先帝赐给公主的行宫,不仅风景迷人,能饱览曲江春景,宫内更是豢养无数珍奇异兽,又因长公主喜欢狸奴,里边专门建了座狸仙宫,比狸乐馆要大数倍,用来饲养长公主的爱猫。   除此之外,长公主还养了不少优伶舞姬。为了博公主一笑,这些伶人自编自排出了狸戏,仿猫形猫态为舞,惟妙惟妙十分好看,全长安独此一家。   还没到绘珍馆,燕檀的心已经飞了。   这趟宋星遥赴宴,祁归海是进不了绘珍馆的,只有燕檀随行。她一大早就起来收拾随带的东西,忙进忙出竟没一点怨言。   “娘子,随行物什已经备妥!车马也候在门外,三郎他亲自送你过去。”准备妥当后,燕檀才去催宋星遥。宋星遥的丫鬟只她一人,她去忙着收拾东西,宋星遥便只能自己收拾自己,如今也不知道打扮得怎样了。   寝间的门被推开,早春的风灌入,屋内悬挂的纱幔飞起后渐渐落下,窗口斑驳的光影下,站着盛妆的少女。   同为女人,燕檀看得一怔,呼吸都停了两拍。   宋星遥是漂亮的,这一点毋庸置疑,然而长安漂亮的小娘子太多,便如花海一般,哪朵花不美?不过因着不同的家世各有加持罢了,那一世宋星遥未将心思花在取巧打扮之上,纵是美的,也如鲜花泯于花海,不曾留名。   这一世却不同了。   论衣裳首饰,她绝比不过长安的高门贵女,所以她拜白三娘为师,不仅仅是为白三娘的妆扮之术,也为白三娘那一手独门秘技——绘彩。   “走吧。”   直到宋星遥的声音响起,燕檀才相信眼前的少女是自家主子。   “娘子,你今日……”燕檀呆呆看着她从自己身前走过,目光落在她薄如羽翼的纱襦下那朵几乎要从锁骨上开出的芍药花久久未能移开,半晌才道,“好美。”   “是吗?谢谢。”宋星遥轻提裙摆,缓步出了绣楼。   屋外春光正灿烂,照着她高挽的仙髻,盛开如花的裙摆,与带着一点张扬的,年轻的,笑靥。   她如愿以偿,看到自家兄长与祁归海短暂失神的惊艳目光。   很好,就这样吧。 第37章 男二   温和春阳照得曲江池水波光粼粼, 堤岸上马车络绎不绝, 缓缓驶向长公主的绘珍馆。   林家宽敞的马车里垫着厚实的褥子,县主端坐其间,一边抚弄着手间串珠, 一边望着女儿。今年的春宴与往年没有分别, 长公主的帖子下到林家, 照旧邀请了母女二人与林宴, 林宴策马在外护送马车,离得不远,林晚趴在窗沿上看他,偶尔目光对上, 林晚都要挥手。   县主眉心微蹙, 沉声道:“阿晚,回来。”   林晚这才甩落车帘,回头倚到母亲身边懒洋洋道:“阿娘。”   县主侧头看自己唯一的女儿, 记忆犹在她牙牙学语的日子, 转眼却已出落成亭亭玉立。她眸中苛肃化作温柔,抬手摸摸林晚后脑,道:“都到了该说亲的年纪,怎还这般孩子气。”   “阿兄都没成家,我急什么?”林晚不以为意抱着母亲手臂道。   “你阿兄今年及冠,也该给他说门亲事了。你常与长安的小娘子们走动, 可知哪家娘子配得上你阿兄, 不如说来为娘参考参考?”   “我阿兄那样的人品样貌, 长安城有谁配得上?”林晚脸一垂,看着母亲的手串又道,“我才不要他娶妻,阿兄是我的。”   “阿晚!”县主意识到什么,柔色转疾,呵斥道,“他是你阿兄!”   “什么阿兄?别人不知道也就罢了,阿娘心知肚明,他根本不是我阿兄!”林晚甩开母亲的手,驳道。   “这些年我真是把你宠得无法无天了!林晚,你给我听着,不管他是谁,和你都不可能,趁早把你的心思收收。”县主捏着眉心。这个女儿被宠得我行我素,向来不把旁人的话放在心上,连她这做娘的,有时都无可奈何。若是旁的事,她也就允了,可是和林宴,那是断然不成。   且不提如今二人的兄妹关系,单就林宴罪臣之后的身份,林晚也绝不能嫁他。当初真是不该一时失察觉,让林晚听去韩家之事,知道了林宴身份,如今看来林宴的婚事必需早定,以绝林晚心思。   林晚坐到一旁,堵气不看母亲,也不说话。母女二人沉默片刻后,县主才强硬开口:“你阿兄的婚事宫里盯得紧,圣人和皇后都有意赐婚,保不济什么时候指婚。如今趁着我还能做主,替他挑个合适的妻子才好。”   若是宫里赐婚,那便是带着多方利益的联姻,嫁到林家的女人门第绝对不会低过林家。高门贵女再加上家族撑腰,很难拿捏,这不是县主想要见到的局面。   “你常与各府娘子厮混,总该知道哪些小娘子脾气温驯心思简单,家世不求高,只要清白既可。阿晚,你听到没有?”县主又道。   “方悠啊,方家八娘胆小怕事,最好拿捏。”林晚随口道,又挑起帘子往外看。   “胡闹,方八娘是庶出。你阿兄是嫡长,怎能娶她?”县主又斥她。   林晚“嗤”了声,正要回嘴,马车却停了。林宴跳下马,在马车外躬身来请:“母亲,阿晚,绘珍馆到了。”   听到这声音,林晚一扫先前郁色,展颜笑开,很快就冲到马车外,扶着侍女的手踏下马车。   她今日安心要在众娘子间出彩,从衣裳到首饰再到妆容,无一不精致,加上模样生得本就好,愈发显得艳丽无双,华光照人。   不过林宴并没仔细看她,待她下来后,他就亲自上前扶县主,目光只在她身上稍作逗留而已,这让她有些不悦,正要问他,却听旁边又传来两声铃音,一辆马车从另一头驶来,慢悠悠停在绘珍馆前。   车帘拂开,里头先钻出个俏丽的丫鬟,而后才扶出个年轻的小娘子——两弯细柳眉,双眸顾盼生波,梨涡含酒笑靥如醉,鹅颈秀肩人娇如芍,生动而又迷人。   林宴寡淡的眸陡然间浮上异色,似素纸被浓墨浸染,晕开……   林晚的脸色也不太好了。   宋星遥到了。   ————   宋星遥没想到会在绘珍馆门口撞见林家的马车,她一下马车就先看到林宴。   林宴投来的目光露骨,与往日内敛不同,胶在她身上似带了温度,仿佛会侵蚀骨肉。宋星遥不习惯他这样的目光,撇开头去,正好看到县主。   县主依旧是十年如一日的美艳端庄,宋星遥做了她七年儿媳妇,有时会觉得县主像个假人,仪态永不出错,就连脸上的笑容弧度,都像是雕琢而成的,不会多一分,也不会减一寸。   她不想和林家人打交道,选择留在原地,让他们先进。   县主被林晚扶着,走到馆门前忽然止步,回头望向宋星遥温声道:“好标致的小娘子,你是哪家的?”   宋星遥身体微躬,垂着头正要回答,却被林晚抢了话:“阿娘,这是兵部宋司库家的娘子,就是阿兄去岁新交的那位宋家郎君的妹妹,你当时还问起过她呢。”   “原来是宋娘子。”县主点了点头,不再多问,携林晚进了绘珍馆。   林晚倒是回头给宋星遥一个笑脸:“宋妹妹,回头见。”   林宴与宋梦驰互相打过招呼,二人已经很熟,宋梦驰没有赴宴资格,于是拍拍林宴的手臂道:“帮我照看我妹子。”   “知道了。”林宴应下,朝宋星遥做个“请”的手势,“走吧,六娘子。”   宋星遥简直想把宋梦驰的嘴堵上,她一点都不想和林家人扯上关系,然而眼下当着人前她不能发作甩脸色,只得笑了笑,跟在林宴身后进了绘珍馆。   绘珍馆门口立着两列佩刀侍卫,县主三人应是常客,进馆递帖后无需等候便被迎往里面,宋星遥就不同了,她头一回来,侍卫盘查得仔细,并没因为她跟着林宴而放行。盘查了一阵子,宋星遥才得以过关入内,林宴还立在前头等她。   “我与公子并不同路,就不劳烦林公子了。”宋星遥拒绝他的好意。   身份不同待遇不同,像林家这样的算是公主亲邀的贵客,入馆后直接去拜见公主,宋星遥只是因为狸谱而赴宴的普通人,若未得召见是见不到公主的,她被安排在另一处别馆暂憩。   “绘珍馆太大,没人引路你会迷路。”他说着挥手遣退旁边侍女。   “林宴!”宋星遥低声斥他——那侍女是绘珍馆给她安排的引路人,被他一句话赶跑,现在她是真要迷路了。   林宴垂眸看她,离得近了,他才看到她被轻/薄如雾的上襦半遮的锁骨处那朵半开的芍药,那花似乎带着花香,淡淡的十分好闻,也不知是她身上的香味,还是他的错觉。   “你今日,很美。”他不动声色深嗅一口香气。   盛妆的她美到让他难以克制,竟不顾县主和林晚在前,过来替她引路。他也知道此举不太妥,但人这一生总会遇到许多难以自持的时刻,上辈子他克制得太狠,这辈子并不愿再过多苛待自己的本心。   宋星遥已经往前行去,不看他眼中异色:“带路吧。”   “错了,不是那边。”林宴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   宋星遥要去的地方名作“凝碧园”,在绘珍馆西面,并不难找,只不过绘珍馆到处都是叠石曲径,若让宋星遥自己找,怕真要迷路。   一路上,多是林宴在介绍各处景致,宋星遥听多说少,心思不在这些上头。   尽管林宴已经放慢步伐,可这段并不长的路程也还是很快到头,他只能送她到凝碧园外。凝碧园内人多,他二人若一起出现,便真真扎眼了。   “娘子,我瞧林家这位郎君对你似乎上了心?”等林宴离开后,燕檀才敢在宋星遥耳畔悄声道。   宋星遥斥了一句:“别胡说。”人便进了凝碧园。凝碧园里已经满是人了,都是长安普通人家的姑娘,年岁有大有小,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养猫。宋星遥认识其中几位娘子,很快就与她们说上话了,又因着独特的妆容打扮,渐渐被园中娘子们拱在中间取经,倒有些艳冠群芳的意味了。   不多时,就有年纪大些的侍女带着人笑眯眯地进来,带她们游园。虽然未得召见,但毕竟是长公主的客人,平时也没机会到绘珍馆里游玩,所以馆中安排了人领着她们四下走走。宋星遥与众人一起,说说笑笑地跟在侍女身后,在馆中参观起来。走了半天,众人走到一处临湖的小馆外,都有些疲乏,侍女便笑着将众人引入小馆中,只道:“几位娘子就在此馆暂憩,这里离水榭音阁很近,殿下带着诸位贵人正在那里看新排的狸戏,娘子们也可以瞧瞧,切莫乱走,留待此处静候殿下召见。”   侍女说着退出馆去。馆内已摆了不少时令鲜果与果脯点心等小食,还备了专门伺候茶水的小宫女,似乎专为这些年纪的小娘子们准备的,也没人拘着她们,众人说说笑笑很是自在,直到池上传来一阵清脆铃音。   “咦?狸戏开始了?”有人跑到临水的石栏前眺望后,朝馆内一招手。   这群小娘子便都跑到外头,宋星遥也不例外。   这处小馆离水榭音阁确实很近,只是隔着水。水榭音阁是个建在水中的戏台子,四面皆有引桥与堤岸相连,贵人们看戏的地方就是围着这戏台的两层楼阁,楼阁无挡,只有垂幔重重,隐约可以看见里面坐的人。   宋星遥远远望去,长公主应该就坐在最中间的锦榻上,瞧着那里围着人的模样,殿下应该已经到了。   乐音拂水传来,笙箫清泠间和着绵长的嗓音,像是慵懒的猫叫,戏台上的角儿登场,是个脸覆狸面、长发迤地的男人,着一袭白衣,懒洋洋的踱到戏台正中间,一勾脚,一挑手,那双藏在狸面后的眼眸便透出几分猫儿的媚惑来,瞬间吸引众人目光。   及至那人一个转身,脸上狸面被他撩起,一点点推到额上,唇、鼻、眼,缓缓现于众人眼前,不过一个瞬间他又将面具沉下,然而便只这须臾时间,那张脸也已艳惊众人。   敷着粉的脸却无脂粉气息,带着类兽的张扬,窥探人间。   若说林宴是不染世俗的仙,那这个男人便是尘世的媚,他二人几乎算是宋星遥两世所见男人的两个极致。   这样的长相,他是长公主府上的伶人?还是面首?   戏台上本看戏正看得津津有味的长公主赵幼珍,瞧见那人的模样后,忽然直起身子,沉着脸一拍椅背,斥道:“这混小子,怎么又跑上去了?成何体统!去,把他给本宫拽下来!” 第38章 初遇   宋星遥隔水听完半出戏, 戏台上的男人离台,四周围的小娘子眼巴巴盯着戏台, 都等他在再上台, 岂料直到乐音响起, 登台的角儿却已经不是那男人, 引得众娘子失望不已, 在小馆里讨论起男人的身份来。   猜最多的,就是长公主的面首。   毕竟, 优伶多俊美, 长公主养优伶做面首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上回宋星遥就在狸乐馆里见到过一位。   戏台上换了角儿,看戏的人便意兴斓珊起来,宋星遥也没了兴致, 从池畔回到馆中, 又坐许久,直等到腰背酸疼还没受召见, 倒是等到请她们用饭的侍女。午饭摆在最开始的凝碧馆,她们逛了一圈,没见着长公主, 又回到起点。   凝碧馆里已经摆好饭食, 一人一案,菜品陆续上来, 每盘菜都是单人份, 少而精, 色香味俱全,凉碟热菜甜品一概不少,另有甜口果酒佐菜,又无人拘着,各位娘子渐渐放开了怀玩乐,一时兴起,又打算将猫儿放出。   宋星遥想着崽崽在笼里闷久了不好,虽然里头有水有粮有砂,但那崽子习惯了放养,哪受过这种笼圈的委屈,估计该憋坏了,便命燕檀将崽子抱出。   屁点大的猫儿一出笼就跟睡醒的猛虎似的,恹色一扫而空,可一看到馆中影影绰绰的人与无处不在的大猫,又吓得缩回宋星遥怀里,死死巴着她不肯松爪。宋星遥只能挑个人少的空处抱着崽崽不停安抚……   ————   看罢狸戏,贵人们的午宴也开场,席面摆在临湖的柳月宫。一屏之隔,分了男女席,长公主居于上座,半眯着眼饮酒,席中不乏各家贵人起身敬酒的恭维之语,她听了多年,尽管已经听腻,但还是泰然受之。   酒过数杯,殿外有画师求见。长公主兴趣爱好广泛,府内专门养了批画师替自己作画,求见之人是这些画师之道。   不多时,众人就见青衣画师带着数名侍人抱着几卷绘卷进来,行过礼后呈画。当即便有侍人抬来数张长案,将画卷逐一铺展在案上。   长公主由侍女扶着从座上下来,笑道:“往年春宴,都是让画师坐在一旁替我等绘卷,画多了未免乏味无趣,今年本宫让画师们藏在绘珍馆各处,由着他们即兴挥毫,想来有意思,大家都来鉴赏鉴赏。”   她一边说,一边踱到长案旁,众人也跟着围过来,跟着长公主齐齐垂头朝观画。   十多幅画,有大有小,有全景图,也有单人图,有上过色的,也有线稿未着色的,画的全是绘珍馆的春宴。其中有水榭音阁的听戏图,长公主的身影藏在纱帘之后若隐若现,旁边朦朦胧胧站个美人,似正说笑,画面美极。   “阿晚,殿下身边那位,是你吧?”不知谁开口说了句。   林晚还没回答,长公主便笑着抬头:“是她。”   众人一阵笑赞,林晚只垂头,手一指:“看,那是我阿兄!”指的却是另一幅画,那画上画的正是当时站在音阁临水而立听戏的众男宾,人物繁多,却以一人为主。   恰是林宴。   “县主有福,儿女皆姣姣出众。”又有人赞了句,夸的正是县主。   县主含笑谦道,却听又有人道:“这些画好妙!你们再瞧瞧,咱们这边的听戏图,是不是和那边那幅可以拼作一景?”   众人随着那人所指方向望去,那是幅放在案角的画,画的并非她们,而是今日来赴宴的长安小娘子。   “这位郎君好眼力!”画师之首夸道,“这两幅画的确是由二位画师在同一位置分别取景后所绘而成,二景可合一。”   立时就有人将两幅画拼在一起,果然合二为一图。   “有趣!林兄这是在看谁呢?”有人眼尖发现画中林宴目光不在戏台上,而是望向第二幅的图中景。   恰逢那图上人物虽多,却亦有主次,正好是位托腮观戏的小娘子,如此看着倒像林宴在望她一般,而她却又看着戏台,戏台上恰逢狸戏的优伶取面,容颜半露未露之际,皆绘得栩栩如生。林宴临江而立,自是风姿无双,那小娘子桃腮杏眼,神情轻快,生得也是美极,画上意境巧妙,含而不露,都叫人移不开眼。   林宴自己也怔了怔,眸色微沉,并不回答。   “这是……哪家小娘子?”又有人问了句。   都是拿着狸馆帖子来的小娘子,藉藉无名之辈,纵有个别认出来的,也暗暗放在心上不挑明,只有长公主又踱了几步,站在另一幅画旁忽然笑道:“是宋家六娘子吧。”   说话间,她指尖轻点,叩上画中少女。   那是凝碧馆的小景,只画了一个人——宋星遥抱着猫站在树下,正垂头安抚,猫儿顽劣,将她一侧衣襟扯落肩头,露出她绘在锁骨的芍药。半放的花,妖娆生香,与这人一样。   能被长公主记下名字的,怕不简单,在场众人心中有数,逮着那画夸了一通,长公主却又不说什么了,踱步看完所有画,只命重赏画师,她便又带着人踱出殿门,去逛园子。   ————   宋星遥全然不知自己面都没露,名字就长安贵人间传了一圈的事,她已经抱着崽崽在凝碧馆逛了许久,正抱得有些手酸,外头忽有侍女来请,说是长公主召见。   “只有我吗?”宋星遥看了眼身后嬉戏打闹的众人,问那侍女。   侍女面对她的问题似有些不耐烦,语气生硬道:“只有六娘子,带上你的猫,快随我走吧,别叫殿下久等。”   宋星遥只好让燕檀在凝碧馆里等着,她则抱着崽崽随那侍女出了门。   侍女步伐很急,片刻后已经带着她拐过长廊,宋星遥有心套话,可问了两句,对方却根本不搭她,只一心赶路,她心里泛疑,便慢下脚步,跟在后头观察这个侍女,越发起疑。   这侍女虽然与绘珍馆的侍女打扮无二,可那衣裳明显宽了,袖子长过手指,脚上的鞋也不对,总是脱跟,发髻微乱,鬓角并没梳规整,像是匆忙间挽的头发。   宋星遥猛地驻足,停在了一个偏僻小道与大道的交接处,不肯再走。   “怎么不走了?殿下还等着呢。”那人转头催她。   宋星遥离她有数步之遥,冷道:“你不是绘珍馆的侍女,说,你是何人?”   那人脸色一变:“娘子胡说八道什么,我可是奉了殿下之命来请娘子的。”   宋星遥抱着崽崽道:“你不是,我要回去。”   语毕她转身要走,那侍女却猛得窜过来压低声音急道:“殿下之命,你竟敢违抗,快随我去!”   宋星遥怎肯就范,大声道:“你只管拉扯,动静再大点,引来绘珍馆巡逻的侍卫,且看你假扮公主的侍女如何交代!”   那侍女一惊,慌忙左右看了看,发现并没人走来,情急之下竟真要将宋星遥拽入林间,可手才刚扬起,不知脚下着了什么道,忽然摔在宋星遥裙下。宋星遥忙又退半步,抬头四望,并没看到其他人,她便朝这侍女冷道:“你是卢七的丫头吧?一计没成又生一计?”   她想来想去,最近与自己有过节的只有卢家七娘一人,而敢在公主春宴上做这种蠢事的,也只有卢七了,定是卢七在哪里又听到她来春宴的消息,心有不甘所以又要教训她。   “冒用公主侍女之名,你真是不知死活!若是被抓,我倒要看看你家主子还能不能保得住你!”宋星遥见侍女不语,冷笑道。   那侍女被她三言两语吓到,不住朝后张望。   “可笑。你那主子连真正的对手都没弄清楚,就满天下替自己招惹是非,给人当枪使,还洋洋自得!”宋星遥故意敞开嗓门嘲笑道。   “你说什么?!”林子里忽然冲出一人。   卢七果然按捺不住,怒目而现。她确是因为得知宋星遥前来赴宴,又在宴上见到她的画像心生嫉妒,新仇旧恨并起,这才没忍住想要教训她,好让她不能见到长公主,不想被她半路上识破。   “说你眼瞎,与人姐妹相称,以为凭着姐妹之情能近水楼台先得月,却不知你那姐妹只是借你之手除去其她觊觎窥探者而已。”宋星遥冷嘲道。   这在上一世不是什么稀罕事。卢七喜欢林宴,于是接近林晚,林晚知道卢七的性子,于是索性借卢七的手,把那些爱慕林宴的小娘赶走罢了。这两人面上交好,暗地里各怀鬼胎罢了,林宴与她定亲后这二人不知发生了何事,最后倒是绝交了。   宋星遥虽未明言,卢七听懂她话中之间,俏脸变色,斥道:“你休要挑拨离间,我就是看不惯你这狐媚子,今日定要教训你!”   “我有没挑拨离间,你自己琢磨琢磨便心知肚明。你哪一次对付的小娘子,不是她告诉你的?她又有哪一次真正帮你接近过你想接近的人了?即便是接近了,你又得到你想要的结果了吗?不过是出丑人前罢了!”宋星遥说得飞快,全不给她反应的机会,“你养猫,是不是她告诉你最近你喜欢的那人突然对猫感兴趣?”   宋星遥只是猜——林晚定是发现去岁林宴搜罗与猫有关的物件,想打探林宴意欲何为,可是身边有了她不知道的女人,才借卢七的手去查。   “你以为他真的喜欢猫,所以自个儿也弄了只猫去参加狸赛,一来为了接近他,二来也为了看看他可是藉猫接触旁的娘子,对吗?”   卢七竟被她说得无话可回。   句句戳中重点。   “你再想想,你数番与长安其他的小娘子作对,可是因为她有意或无意间提过的事?卢七娘子,但凡你多用些心思,并不难发现,你每次发作,都与她有关,包括今日,我可有猜错?!”宋星遥又道,就让她与林晚这对姐妹花狗咬狗去吧,省得一天到晚把心思用在旁人身上。   卢七脸色变了又变,心中已然起疑,可又觉得不可能,林晚是林宴的妹妹,她有什么理由那么做?   “娘子!出来很久了!”地上的侍女已然爬起,提醒道。   卢七目光一狠,忽然道:“我与她的事,不必你多嘴。我今日定要教训你这猖狂的狐媚子!”语毕又抽出长鞭。   宋星遥并不害怕,上回被打得落于下风是因为卢七突然发作,这次却不同了。   卢七本没武功,身上那鞭子不过是带着虚张声势的唬人玩意儿。宋岳文提过,鞭子这武器的弱点有二,一为鞭长莫及,只要站在鞭子范围外就伤不着;二是近身难展,想要制住对方,就得近身。   宋星遥很快将崽崽放到旁边地面,而后箭步冲向卢七,她豁出去了,大不了闹开!   卢七手中鞭子已经扬起,宋星遥也快冲到她身前,正是紧急时刻,不知哪里传来的破空声音,又有东西重重打在卢七腿弯处。卢七尖叫一声扑倒在宋星遥跟前,宋星遥煞住步伐,急转头望来声音方向。   这次道路尽头却冲出三人,看装扮皆是公主府的侍卫,其中一人身罩乌青甲,年近三旬,像是另二人的首领。三人冲至宋星遥几人身边,还不待她们开口,那二人已一人一个将卢七和那侍女扣押在地。   卢七吓得拼命挣扎叫喊:“放开我,你们可知我是何人?我是……唔……”话没说完,就被不知来历的破布堵住了嘴。   “这主仆二人假扮我公主府婢女名头意图不轨,先把她们押下去看牢,今日馆内宾客众多,不要惊扰贵人,待入夜宴散再呈禀殿下,请殿下定夺。”乌青甲侍卫肃容道。   侍卫二人齐声应诺,将人带下,乌青甲的侍卫却未随二人离开,而是站在宋星遥身边抱拳行了礼。   “让娘子受惊了。”   宋星遥蹙眉:“刚才那两次,是将军出的手吧?”一是侍女行凶,一是卢七行凶。   “不敢当,属下伍念,娘子唤我伍念便可。”伍念道。   “是谁派你来的?”宋星遥可不相信世间有这么凑巧的事,而且他们来时问都没问就抓走卢七,可见是得人授意。   “主子在宴上脱身不得,特令属下前来暗中保护娘子。”伍念回她。   宋星遥已然猜到是谁:“不必他多管闲事,这些事我自己可以应付!”   “主子说了,这些是他惹下的冤孽,祸引娘子他甚是抱歉,今日所为只是他替自己善后而已,不是在管闲事,请娘子勿怪。这个卢七惹到娘子,听凭娘子发落。”伍念垂头,将林宴交代的话一字不差地复述出来。   “我发落?她可是堂堂候府娘子!我能拿她如何?”宋星遥冷睇他。   “主子说,娘子若想暗中除了卢七,也可以。”   宋星遥倒抽口冷气——他说的“除了卢七”与她想的可一样?   “人是你们抓的,你们自己看着办,别扯我头上来。”顿了顿,宋星遥才开口。   伍念领命,又道:“主子还说,今日过后,娘子身份定不同往日,身边需要些得力的人。属下在长公主府上当差,日后便听娘子差遣。娘子欲行大事,定有用得上属下的地方。”   宋星遥审忖伍念,片刻忽勾唇道:“你到底是林宴的人,还是殿下的侍卫?如果我把你的身份告诉殿下,你和林宴会如何?”   伍念猛然抬头,竟说不出话来。   “回去告诉他,别老猜我的心思!”宋星遥的笑渐渐张扬。   “是。”伍念并没多言。   “莫再跟着我!”宋星遥沉声道,刚说完话忽又想起崽崽,转身要再抱猫时,却发现,四周空无一猫。   崽崽不见了。   ————   饭毕,众人陪着长公主在馆内走了盏茶时间,又进了湖畔含晶阁小憩。   阁内已备下茶水点心鲜果,甚至有市面难求的葡萄,饱满的果子晶莹剔透惹人喜欢,成了闲话时间最受欢迎的果子。因是闲坐叙话,众人也未拘束,阁内坐着女眷,阁外便是众男宾。林晚在陪着众长辈说了会话,就离座到阁外。   阁外都是诸府少年,瞧见她出来,无不打起精神挺直腰背,力求将最好的一面呈现给她看。林晚却是认也没看,径直走到林宴身边,唤了声:“阿兄!”伸手就往他面前的盘中扯葡萄,口中只笑道,“里头怪闷的,我出来转转。阿兄舍我两枚葡萄吧。”   她是说笑,却不想林宴竟一掌打在她手腕上,将她的手拍开。   林晚愣住,看着林宴将整盘葡萄端起,递到她面前。   “前些日宫里赐的葡萄一颗没少都送你屋里,你却转头送给卢七,我以为你不爱葡萄了。既然爱吃,两枚如何够,这一盘……你都拿去吧。”林宴面无表情道。   林晚的手一颤,也不知是林宴没递好,还是她没接牢,整盘葡萄翻到了地上。   ————   宋星遥顺着身后的卵石道追下去,跑得满头大汗,却仍旧没能寻到崽崽的猫影。   绘珍馆这么大,到处都是山石草木,崽崽又小,她就跟大海捞针似的,心里急得不行。   “崽崽……”体力不足,她的步伐慢下来,边走边唤。   一声小小的猫叫忽然传入耳中,宋星遥大喜,循声而去,果然在一块叠石和草丛的掩映后,一团小小的毛球与……   一茬衣角?   有人在这里?   宋星遥脚步放缓,满心疑惑地慢慢接近那里。   还差两步之遥时,旁边的石道上忽传来匆促脚步声,两个侍女出现在石道。   “怎么又跟丢了!这让我如何向殿下交代!”其中一个侍女哭丧的声音传来。   “别抱怨了,赶紧找找,看着他跑过来的,肯定在附近!”另一个人回道。   在找人?   宋星遥听了两嗓,转头看那茬衣角——衣角不见,她的崽崽也不见了。   她心头一惊,急步朝前,刚想唤猫,却不想草丛里忽纵起个影子,温热的掌伸来,一把捂住她的嘴,将她拉进草丛中,给抵在了叠石上。   “嘘……”有人压着声音,做了个噤声手势。   宋星遥遇到了戏台上的男人。 第39章 浮锦   叠石被藤萝垂覆, 幽幽光线透着浅青笼在四周。四目相对,时间有片刻静止, 宋星遥被捂住了嘴, 只剩一双大眼睛略带诧异地望着他, 也认出这人来。   他是戏台上的第一幕出场, 惊艳四座的男人。   他脸上脂粉已经洗去, 不过看得出他洗得匆忙,几处颜色未全洗净,眼角残留着的细长橘色勾线, 让他这双眼越发狭长妩媚。褪去脂粉的脸庞, 棱角还是男人的利落, 长发披爻面容半掩, 美照旧是美的, 却不是戏台上男作女相的风情。   许是出来得急,他身上还穿着宽松素袍, 腰间系着宫绦, 襟口微敞……   宋星遥索性把他打量个仔仔细细, 又不知想到什么, 眼皮微搭, 眼珠子往下沉。   袍摆之下,男人赤足。   察觉到她的目光,他的脚倏地朝袍摆内一缩, 忽然又觉不对, 压住她口鼻的手用力, 宋星遥的头被迫后仰,他一边留意外界动静,一边用气声凶道:“看什么?再看挖了你眼珠子。”   宋星遥只好再度与他四目相对——她眼睛大且亮,与人对视从没输过阵势。   手压得有点紧,她的鼻息喷吐在他手中,慢慢让他的掌心变得潮热。   有点痒,他想搓掌。   外头侍女的脚步声似乎远了些,他侧头探出,小心翼翼看了看,确认那两个侍女已不在附近后,这才道:“我松手,你别嚷。”   宋星遥点点头。   见她十分乖顺的配合自己,他缓缓收手,正想说话,宋星遥却窥了个空隙,借着自己个子小的优势,从旁边钻了出去。   他回手没能抓到她——这鱼一样滑溜的女人!   宋星遥前脚踏出草丛,刚想跑,忽听男人声音传来,闲凉的口吻:“你只管跑,猫不要了吧?”   她一转头,就见他从地上拎起团毛球放入怀中,悠悠靠到石壁上,拿两指挠着崽子下巴,挑了眉笑望她,似乎笃定她跑不掉。   “这猫很特别,你养的?你是来赴宴的长安小娘子?叫什么名字?”他逗着崽崽,一连抛出几个问题。   “外头找你的人已经走远,你不必担心我会引人过来。把猫还我。”宋星遥并不打算回答他的问题,只朝他伸手。   他又挠挠崽崽头顶的毛——这只幼猫倒也有趣,被挠得软趴趴缩在他怀里,眯着眼似睡非睡,毫不担心下一刻会不会被人炖了煮了吃了。   “不还,除非你答应帮我个忙。”他果断摇头。   “我不是公主府上的人,我帮不了你。”宋星遥连原因都没问,直接拒绝他。   他便悠悠长长地叹了口气,眉目一丧,以袖押压压眼底,忽作梨花带雨悲情状,沙哑道:“小娘子有所不知,我名为小安,本是长安城外一户樵民儿子,家中贫寒,以砍柴打猎为生。那日公主打马路过我家门前,见我生得貌美如花,竟将我掳回府内,强逼我为面首。想我堂堂七尺男人,竟……”他又压压眼底并不存在的泪水,一边撸猫一边朝宋星遥声情并茂道,“小娘子一看便是个善心人,你帮帮我,帮我逃出这里,脱离这苦海,我必结草衔环,当牛做马报答娘子大恩。”   说话间,他垂眸抚猫,眉头轻蹙,这副模样再加这副神态,足令人心软,不管男人还是女人。   宋星遥的目光却从他的脸扫到他的脖颈,最后落到他手上——心里有些感叹,皮肤真真好到让她一个女人都嫉妒。   “殿下她……她竟能做出这样的事来?!”宋星遥不可置信地捂住嘴,一双眸子泛起水雾,似乎被他情绪所染,“你真可怜。那我该如何帮你,这里我也不熟。”   他站直身来:“我熟,你帮我打掩护即可。”   ————   所谓的打掩护,就是宋星遥按照他的指示替他先探探路,确实路上没有人了,再让躲在暗处的他出来。   两人配合得不错,按着他所指的方向,已经平平安安地走到角门前的大岔口,过了这个岔口,就到绘珍馆的角门,那里容易脱身,不过因为挨着角门,这个必经的岔口守备颇为森严,有两队侍卫来回巡逻。   “接下去怎么办?”宋星遥与他猫在树后,盯着前边走过的一队侍卫小声道。   “这两队侍卫交叉巡逻,中间有片刻空档,不过需要你我配合。一个人上树观察这头侍卫,另一人要去对面的石下盯住另一队。”他也压低嗓门道。   “爬树?我可不行。”宋星遥看了看他身后的大树,为难地摇头。   “放心,我爬。”他也没强迫她。   “那你可得小心些儿,这树高。”宋星遥目露忧心。   他笑笑,眼里风流倾泻:“你担心我?”   宋星遥脸微微一红,将头低下,声如细蚁:“树不好爬,把猫儿交给我抱吧。”   这话说得也对,只不过把猫交还给她?   他迟疑片刻,不过瞧着她一副色迷心窍的模样,再想想一路上二人配合默契,他很快打消疑窦,将猫往她手里一塞,道:“那你也得小心些。”   宋星遥点点头,道:“你慢些儿爬。”   他冲她飞个媚眼,手一攀横枝,朝上窜去,不过几个呼吸的时候,已经爬到树半段,低头再看,宋星遥还站在原地没动,他不便高声,便朝她挥手示意——我没事,你快过去吧。   宋星遥抬头,笑容灿烂,仍是一动不动。   他心里隐隐有些不妙的预感,远远又看到几个侍女寻到此处,有些着急,却听树下的人清泠泠道:“我让你骗我!什么贫苦人家,打猎砍柴为生,打猎砍柴能养出你这一身细皮嫩肉?”   宋星遥说着退出树下。不就是演戏,谁不会呀?   他脸色一变,恍然醒悟,终日捕鸟,终被鸟啄目,他被她给骗倒了。   宋星遥已经跑到路上,挥手唤人:“来人哪!快来人!”   远处的侍女听到喊叫第一时间跑来,急问:“出了何事?”   “树上……树上有个人!”宋星遥转身指向树上,正想将那人位置指出,却见树上空无一人。   刚才还攀在树上的男人,就在她唤人的须臾瞬间,已经消失不见。   跑得可真快!   宋星遥没指着人,只能尴尬道:“我刚才看到树上有个人……莫不是我眼花瞧错?”   好在几个侍女似乎对此习以为常,领头的侍女只是跺脚道:“跑得真快。殿下果然没料错,他定要往这里出去,大家散开再找找。”   宋星遥倒真有些好奇那人身份,该不会真是公主的面首吧?   那几个侍女倒没为难宋星遥,询问了两句就散开找人,宋星遥脱身出来,将那点好奇按下,抱着崽崽往回走。   一番耽搁,她出来已经很久了,也不知道凝碧馆那边公主可有宣召,若是错过了公主召见,这一年来的心血尽皆白费,她得后悔哭。   如此想着,宋星遥又加快步伐,因为心不在焉,抱着猫的手便劲略大。崽崽已经被人抱了许久,本就不耐烦,又被她抱得紧,更是不安分起来,头在她怀里拱来拱去,总想找个空隙跳下去。   走出一段路,崽崽挤挤钻钻总算把宋星遥的手给钻松,它飞快一窜,跳上宋星遥肩头后又从她肩头跃下,稳稳落地。   “崽崽!”宋星遥捏着眉心头疼道。   天大地上,草摇蝶飞,小崽子哪还管铲屎的心情,小腿儿迈开,朝前撒欢狂奔。宋星遥无可奈何地追在它身后,因见它跑的方向恰是去凝碧馆的路,也就不打算抱它,任它撒野。   谁想又走几步,一只白蝶飞来,顿时激发崽崽狩猎天性,几个虎扑就给冲进道旁草丛。宋星遥被它折腾得没了脾气,有气无力地喊着:“崽崽!”一边跟它进了草丛。   春日草盛,满目新绿,犹如翠毯,其间缀着零星开放的各色野花,本就美如绘卷,忽有猫儿窜入,追着蝴蝶飞扑腾跃不亦乐乎,身后跟着提裙少女,如颜色鲜亮的芍药,在翠草间盛开。   远远的,一群人停在草丛不远处的石道中间,静静看着一蝶一猫一人的追逐。   蝴蝶终于停在巨石上头,崽崽猫腰一扑,飞上巨石,蝴蝶依旧被惊走,只剩崽崽独立石上舔舔毛,闻得身后宋星遥声息,又是一跳,从石上轻飘飘跃下,云团般落到石道上,宋星遥早有预料,一个箭步越过巨石,赶到崽崽身边眼明手快钳住它后颈。   这该死的幼猫总算是老实。   “可算逮着你了!”宋星遥大口喘气,把崽子捞进怀中,忽觉四周不对劲,似有预感般朝右侧一抬头,顿时倒抽口冷气。   前头不远处,已经站了许多人,瞧打扮衣着,应该都是今日赴宴的高门贵户,而当前那一位,正是明艳照人的长公主赵幼珍。   长公主不开口,谁都不敢出声,便都默默站着,也不知他们在那里看了多久。   宋星遥用力咬咬唇,硬着头皮抱着崽崽站起来,朝着长公主躬身行礼。   尽管她努力让自己冷静镇定,长公主依旧看出她的紧张,于是微微一笑:“莫慌,来我这里赴宴,不必那般拘束。我最喜欢你们这些天真烂漫的小娘子了。”   她一笑,身旁众人都跟着笑起来,气氛便轻松起来。   “那是你的猫儿?我听洪娴说,你这只猫是异瞳狮猫,抱来我瞧瞧。”长公主又道。   立时便有侍女上前,从宋星遥怀中接走崽崽,捧到长公主跟前。许是见过了世面,崽崽已经不像初时那般紧张,歪着头瞪着眼和长公主对视,一双金蓝异瞳在阳光下耀眼夺目,四周围有人瞧见了,不约而同发出几声惊叹。   异瞳的纯白狮猫,太罕见了。   长公主被崽崽逗笑,朝侍女伸手:“抱过来。”   侍女便将崽崽将到她手里,她轻轻抱了,指尖轻挠它耳后绒毛,崽崽被挠得舒服,加上适才玩得累了,竟挑了处柔软的位置,将两只前爪按上。公主今日穿了件正红绣牡丹的抹胸,抹胸上一片雪白,被猫爪子一下下踩着,按出坑来。   不止公主一怔,旁人也是一怔。   宋星遥的冷汗差点滴下来,恨不得将崽子拎回来揍几下屁/股——真是什么人都敢踩?!   幸而崽子踩了两下,头一歪,埋在公主胸口就睡眼惺忪了。   长公主瞧着这猫,忽又嫣然一笑,并不在意猫儿的放肆,倒还有些宠溺,只启唇道:“这刁狸,倒也有趣。”一边又想起才刚看到的景象,有感而发,“浮光掠影,锦绣满目,真是漂亮。”   宋星遥心中一动,俯身行礼,只道:“谢殿下赐名。”   长公主闻言不解:“赐名?”   “我这只猫儿去岁抱回,因一直没想出合适的名字,故只唤它乳名崽崽,今日得殿下赞言,它可不就有了名字?‘浮光掠影,锦绣满目’,没有比浮锦二字,更适合它的名字了。”   长公主“哈哈”笑起,只道:“你这张嘴儿,果然伶俐。”   这话说得,倒似有人曾在她耳边提过宋星遥一般,   语毕,长公主又道:“既如此,那便唤它‘浮锦’吧!” 第40章 飞升   长公主抱着浮锦就再没放下过。那只小刁猫也不知玩累了, 还是因为其他原因,趴在公主怀里就再没闹腾过。宋星遥瞧瞧长公主高耸的柔软胸口, 再低头看看自己,坚决不承认是自己原因。   既然看到了猫, 长公主兴致上来, 便改道狸仙楼。宋星遥退到一旁,让这些人从自己面前过去后, 这才跟上去——长公主没发话让她跟,她么……脸皮厚点跟上就是。   没跟两步,就有人来与宋星遥打招呼。   “宋妹妹,又见面了。”林晚带着两个小姐妹挨近宋星遥道。   宋星遥保持微笑,客气地行个礼,继续走她的路。林晚亲亲热热地挨着她, 又给她介绍起另两个小娘子, 大有拉圈结派的架式, 宋星遥仍旧是笑,开口也只是有问才答,态度虽然客气, 却自带疏离, 多谈几句未免叫人觉得清高, 林晚倒依然笑脸相对, 可那两个小娘子却绷不住。   “一个小官的女儿, 在这摆谱给谁看?”   “谄媚奉承之辈而已, 不值深交, 咱们走吧。”   能与林晚交好的,家世都不普通,两个小娘子本就看不上宋家,不过碍着林晚面子陪同过来应酬几句,见宋星遥不咸不淡的态度心里不喜,便讥讽两句,挽着手又走开了。   林晚有些抱歉:“对不住,她们性子娇惯了些,你莫将她们的话放在心上。”   “不碍事,她们也没说错,我乃小官之女,自与诸位贵女不同道。”宋星遥的笑很平静,像面具一样牢牢挂在脸上。都气跑最好,反正她也没那精力应付这些人。   “都是一样的女儿家,哪有什么贵贱之分。”林晚柔声道,又问她,“妹妹是从凝碧馆来的,不知可看到卢家七娘?才刚她嫌闷,说要去凝碧馆看猫儿,可出去了许久不见人影,到现在还没回来,候夫人有些担心,正命人找她。”   宋星遥刚想回“不知道”,忽想起林晚为人,于是似笑非笑地望着她道:“我出馆时是瞧见一位娘子与卢七娘有点像,不过那人指使侍女乔装作公主侍女,不知意欲何为,似被公主府的侍卫拿下。林娘子若想知道她的下落,该去问殿下。”   林晚微怔,一边思忖宋星遥话中之意,一边深望宋星遥,试图从对方的笑容里读出什么——然而她什么都没读出来。宋星遥的笑,由始至终没变过。   “阿晚。”前头有人开口,打断她二人间的试探。   林晚望去,却见不知几时林宴已经停在前头。   “母亲在找你。”林宴淡道。   林晚只得向宋星遥告了辞,又往前头去寻县主。林宴只与宋星遥交换了一个眼神,再无言语,便各行其道。   ————   没走多久,一行人已到狸仙宫。宋星遥跟着众人踏进狸仙宫,目光被狸仙宫所吸引,很快就将林晚抛到脑后,心中只剩惊叹。   要说狸仙宫奢靡,这里并没什么特别贵重的摆设,可要说不奢靡,整个狸仙宫前后三重殿,却全都用于豢养狸奴。除了正殿与主寝之外,所有地方均被隔成房间,一猫一屋,并配专人侍候。   宫内一应陈设虽无金玉,却透着巧思,无论是殿外空庭上摆放的秋千、摇马等玩意儿,还是殿内打成树状的从一层直抵三层的巨大捆麻木架,都透着童趣,无一不在刷新宋星遥的认知。   这果然只有长公主这样的人,才玩得动,看起来越不奢华的物件,却越耗财。   “都进来吧。这是去岁才修成的,你们还没来过,随意瞧瞧吧。”长公主已经入殿,径直坐在铺着锦褥的紫檀座上,将小猫崽子往褥子上一放,一边摸着猫后颈毛,一边笑道。   因为人多,猫儿并未未被放出,众人进殿后未被拘着,可在殿中随意参观。宋星遥逛了一圈,隔着栅栏将猫看遍——不愧是长公主的猫儿,只只名贵,叫人挪不开步。楼下,凝碧馆那群待召的小娘子们已被请来,都是前些年狸谱的主人,还有些是长安城好猫之人,总算是见着了长公主的面。   长公主并未多说什么,只是看了看众人的猫,夸了两句,命人厚赏后就让他们退下,并没对谁另眼相看,除了那只趴在她身侧呼呼大睡的傻猫。宋星遥已经下楼,眼见凝碧馆的人退出,不知自己要不要继续留,那厢长公主才懒懒点名:“宋家六娘留下。”   宋星遥这才在众目睽睽之下上前,朝长公主行礼。   长公主目光扫过她锁骨的芍药花,道:“你今日这身打扮,不错。那朵芍药绘彩,是白三娘的手笔?”   宋星遥微惊,不过转念一想,白三娘本就出自宫中,长公主这般手眼通天的人,对她有印象也不足为奇,于是放下心道:“禀殿下,不是白老师所绘,只是我去岁跟着老师学了点皮毛,自己画的。”   “我说呢,这芍药勾得粗糙了些,不过颜色漂亮,衬你。”长公主点点头,似乎想起什么,又道,“想当初三娘是宫里唯一会绘彩的宫人,替宫里好些贵人都画过,自她离宫后,倒是少见了。我记得她最擅长绘的是牡丹,你怎不画牡丹?”   宋星遥福了福身,方开口:“都道牡丹真国色,此等名动京城之花,当属花间王者,只衬殿下这般品格的尊贵女子,我等长安芸芸凡生,不过借芍药窥得些许牡丹风采,学几分殿下风仪,已够融进这春日盛景,若将牡丹上身,未免画虎不成反类犬。”   长公主再次被她逗到笑出声来:“你这嘴上是抹了蜜?画朵花也能扯上本宫。”   显而易见这是个马屁,但还是拍得赵幼珍十分愉快。她身居高位多年,身边围着多是些高门贵女,即便要奉承她,一般也都含蓄内敛,偶尔也有些身份低微的人恭维她,不过说出的话又未免过于粗鄙,不比这宋星遥,马屁拍得虽然直白,听起来却叫人身心愉快。   她一边笑,一边又扫过殿上诸人,忽然轻叹一声:“不过本宫就喜欢你们这些漂亮的小娘子。年纪轻轻正值花信,就该好好打扮自己,莫等错过了年华再来感慨。想本宫当年与你们一般大小之时,只知沙场驰骋,最好的年华都付予黄沙蔓草,从未好好打扮过一次,如今想来……”   她言下有唏嘘之意,四周众人忙连连恭维,县主亦开了口:“殿下春秋正盛,容貌未减当年,无需为此伤怀。”   长公主摆摆手,不以为意道:“年纪摆在这里,再怎样也不比当年了……人,得认老。”   “殿下。”宋星遥又开了口,“我等年岁虽浅,正值青春,却也如温室之花,一辈子困于家宅,怎比殿下您心胸之大,见识之远?您心中有我们穷极一生都难以相像的黄沙蔓草,金戈铁马。普通女子的韶华以貌为美,殿下的韶华,却是大好河山。试问这世上有几个女子能有这番成就?韶光易逝,容颜难留,存在于心底的偌大河山,才是您永不会老去的韶华。”   这话说完,殿上竟无一人能接上,就连赵幼珍亦随沉默,再开口之时已嚼上几分深意。   “你这丫头,倒真有些意思。”她启唇淡笑,不再是先前爽朗的笑,带了些许探究,“我喜欢你和你这只猫儿,你可愿跟我?”   此话当着众人之面问出,直叫人心中波澜暗生——能够跟着长公主,即便她出身小官之家,日后身份必然水涨船高,已不可同日而语。   “能跟着殿下是六娘之幸,我愿追随殿下左右。”宋星遥闻言强抑心头狂喜,将礼一躬到底。   “公主府中也有座猫楼,正缺个管事儿的,你先替我管着,官职……本宫再想想。”长公主斟酌片刻方道。   长公主府上自有女官,类同后宫,不过她并未立刻给宋星遥封官,宋星遥反而更觉欢喜。马上封官那她大抵也就只到那个位置,如今既然没马上封官,大抵是长公主存了考校之意,待她考验过后才能决定,这是真想用她的意思,她得好好表现。   “六娘领命。”宋星遥欢欢喜喜地应了,一脸笑意藏都藏不住。   “行了,玩了大半日,本宫也乏了,散了吧。馆内给诸位安排了寝殿,诸位若想多玩几日,也可在此小住。”长公主摸了摸猫,起身又朝宋星遥道,“你这只浮锦本宫甚爱,你带着它就在这里住下,过两日随我回公主府。”   语毕,她便带着人踱步离去,余下众人在后目送她,待她出殿后,才有几位夫人跟着出去,殿上的人渐渐散去。宋星遥上前抱起浮锦,刚转身就被几人围住,都是见她被公主另眼相看前来与她交好的,当然也有许多依旧看不上她,不屑她奉迎拍马的人。   ————   入夜,绘珍馆上灯,四周逐渐静谧,只剩些宠兽闹鸣传来。   宋星遥已托绘珍馆的侍卫给家人捎去口信,自己则带着燕檀与浮锦在凝碧馆内住下。燕檀还未将东西安置妥当,馆外已有人来请宋星遥。   “殿下想请娘子前往春波亭替她绘彩,有劳娘子随我前去。”   来人是长公主的贴身侍女婉嫣,宋星遥白天见过,自然信得过,便随她往春波亭去了。   提灯走了片刻,绕过曲折长廊,便到春波亭。春波亭筑在叠石山上,八角飞檐皆挂宫灯,照得亭子亮如白昼,又有帷幔垂落如烟,笼着内里软榻锦屏,真真是个仙宫般的地方。   宋星遥到时,长公主还未驾临,婉嫣便令在亭中稍候,她自去请公主。宋星遥看着长案上已然摆好的各种颜色与大小毫笔,缓缓跪在案前褥子上,在心里琢磨该如何替公主绘彩,正想在兴头上,便听身后帷幔被人掀开。   “殿……”她一转身,却见身后并非公主。   “被我逮到了吧?”不怀好意的声音响起,白天被她骗倒的男人双手环胸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望她。 第41章 世子   宋星遥没开口, 只是仰头看他。他已然换过身衣裳,不过照旧是宽松的大袖衫,头发倒是梳起来了, 只是未挽髻, 高束成马尾,簪了个金冠,颜色与他身上这件枫叶色的衣袍如出一辙。   看他这打扮, 再看他夜里还能在绘珍馆自由行走无人敢管,宋星遥猜测起他的身份来。   他见她不语,微弯腰,剑眉一竖, 凶道:“你这个小骗子, 白日敢骗我?”   宋星遥理理裙上褶痕,扶案站起:“到底谁先骗谁?你别贼喊捉贼!”   “嘴巴挺能说啊!”他凶相毕露,英俊的面容浮上煞气, “宋家六娘宋星遥是吧,今日在殿下宴上也算声名远播。”   “过奖了。”宋星遥抱抱拳, 露个假笑。   他不语,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又绕她走了一圈, 才道:“瞧不出你年纪小小,不止会骗人, 还是个马屁精!不过……”他顿了顿, 续道, “小爷喜欢。”说着脸上煞气一扫而空,露出笑容,桃花眼泛起春色,活脱脱一个风流倜傥的公子哥儿。   “承蒙错爱,不知阁下何许人也?”宋星遥依然顶着十足假笑与他道。   “我?我不是和你说过,我叫小安,乃是殿下面首,你怎就不信?虽说我确非贫苦百姓,但好歹也是堂堂七尺之躯,你明知我深陷苦海,不拉我一把也就罢了,还将我推回火坑,你良心不疼吗?”他伸出食指就想戳她心口,即将触及那微耸胸口时,他又猛地收回。   宋星遥的目光自他肩头越过,不动声色看了眼亭外垂落的纱缦,淡道:“我听闻殿下对身边的人极好,尤其是宠爱的小郎君,再看阁下这模样,我若是殿下,有阁下这样的面首,定要放在心尖尖上疼的,殿下必也不舍得慢待郎君,锦衣玉食供着,怎算是苦海?”   他先听她夸奖自己模样,正有些得意,不想越听越不对劲,听到末了简直不可置信——合着他一个大男人,被她占了便宜?   宋星遥看着他再度竖起的剑眉,假笑变作真笑。   “怎不是苦海?锦衣玉食又如何?我一介男儿本该顶天立地,如今却要我以色侍人,做那勾栏女子之事,分明就是火坑,我本可脱身,却因你回到这个火坑,你说你要如何赔偿我!”两次交锋两次均落下风,他瞧她这笑就觉得不痛快。   “我……”宋星遥刚要开口,却被亭外传来的声音打断。   一只纤纤素手拨开纱缦,略带威严又有些无奈的女人声音响起:“赵睿安,你给本宫说说,本宫这里怎么就成了火坑,又是怎么虐待你了?来来,好好说。”   纱缦撩开,已换成轻便襦裙的长公主从外头踱进亭内,白日高挽的发髻也改成慵懒堕髻,举手抬足间全是不同白天的万种风情。   赵睿智他背向长公主而站,并未瞧见亭外来人,闻声色变,再看宋星遥,她脸上那笑越发灿烂,透着股幸灾乐祸,必是早已看到长公主前来,她故意使坏拿话诱他,当真是个可恨且磨人的小狐狸。   “你……”赵睿安咬牙切齿指她鼻子。   “殿下早已约我在此替她绘彩。”宋星遥解释一句,表明不是自己使坏,而是有人自动撞上门来,那可别怨她。   语毕,她飞快溜到长公主身后,朝公主行了个礼,就在脑中搜索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有点熟,但她没印象,应该是她听过名字却并不认识的人,赵是大安皇姓,睿是皇子辈的名,这人是皇亲国戚?   长公主已经走到亭边,缓缓倚到藤榻上,四周侍女没人说话,只朝赵睿安行个礼便退到旁边,赵睿安这会老实了,垂头站着不敢动。   “怎么?你不是我面首吗?过来,给本宫倒茶。”长公主斜睨他道。   赵睿安只好讪讪一笑:“别开玩笑了,姑姑,我可是您亲侄儿。”   “原来你还记得我是你亲姑姑啊?那你在外人跟前胡扯八道的时候怎不想想本宫是你亲姑姑?”长公主微微一笑,却是不怒自威的声势。   “殿下,茶。”宋星遥十分有眼力劲,给长公主倒了盏茶来。赵睿安不动,她动。   长公主点点头,又朝赵睿安道:“看看你这德性,连个十六岁的小娘子都不如!哪点像个皇室子弟?整日招猫斗狗也就罢了,如今变本加厉还学优伶唱起戏来,是生怕你父王面上无光,要在大庭广众之下登台?”   看来长公主确实被他气到,也不顾宋星遥这外人站在旁边就训起人来了。   赵睿安却不以为意挑挑眉,将这些话视如耳旁风。   “你好歹是东平王世子,顾忌一下你的身份与你父王的颜面。”见他这冥顽不灵的德性,长公主有种对牛弹琴的恼火。   宋星遥已经垂头站到一旁,听到公主的话,心头微惊。   他竟是东平王世子?   东平王赵陌是长公主赵幼珍的异母弟弟,在大安立国之初曾立过大功,被封东平王,镇抚东北,麾下大军十数万,是大安现存势力最大的藩王,也是今上最忌惮的兄弟之一。   这样一想,宋星遥便有些印象了。上一世赵睿安的名字并不响亮,而东平王世子这个身份远比他的名字要响。   他在七岁时随父进京述职,后来因为太后甚是喜欢这个孙儿,因此被今圣留在了长安,其实全长安都知道,今圣不过是借孝顺太后与疼爱稚子为名,留下赵陌嫡子在京中为质,防的……是东平王叛变。   赵睿安这个世子在京城过得并不好,所幸赵陌与赵幼珍姐弟情颇深,赵陌离去前便将他交托给长公主,此后他便由长公主代为教养。   赵睿安轻“嗤”一声,不屑道:“什么东平王世子?整个长安有谁不知道我留在京城为质,不过是枚用来牵制我父王的棋子,我表现得再好又有何用?还平白惹人猜忌!现在这样多好,就当我是扶不上墙的烂泥,皆大欢喜。”   “小安……”长公主按按额角,目露心疼。   “姑姑,别说了,知道你疼我,我心里有数。”赵睿安摆摆手,阻止长公主的说教,“行了,不耽误你们绘彩。”   他语毕忽然俯身凑到宋星遥面前,冲她打了个响指:“宋星遥,我记下你了。好好服侍我姑姑!”   宋星遥被他突然凑近的脸吓了一跳,他那双桃花眼里明晃晃写着——宋星遥,你给小爷等着。   赵睿安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甩甩衣袖人已消失在夜幕中。长公主眉心隐约浮出些倦怠来,只将头靠在榻上,被赵睿安闹了一通,她有些意兴阑珊,正要打发宋星遥离开,太阳穴上却被温热的指尖覆上。   “殿下,绘彩一事需您耗力端坐,您今日也乏了,我们不如改日吧,今晚就让我替您捏额松快松快?我在家也常替我阿娘捏头,她喜欢得很。”宋星遥一边说,一边轻抚长公主两边太阳穴,见她没有反对,指尖才渐渐下力。   长公主受用得闭上眼,眉心渐渐松开,随意道:“你阿娘有你这贴心的闺女,定是疼爱得紧。”   “才不呢,我阿娘最烦的就是我。我是家里老幺,从小淘气到大,没少挨阿爹的训和阿娘的骂。去岁我跟堂兄弟出门玩耍,把头给摔伤了,将我娘气得不行,一直念叨至今,她心里怕是嫌弃死我了。”   “你娘那不是气,是急。”长公主缓缓道,唇角绽开些许温柔笑意。   “也是,我没少让她操心,小时候操心我淘气,及笄了操心我嫁不出去,嫁人了又操心我嫁得如不如意……”   “嫁人?”长公主惑道。   宋星遥笑笑:“是我长姐,她已经嫁人了,阿娘就时常叨念不知她在婆家过得好不好,我想我要是出嫁,母亲也会这般操心吧。”上辈子就是如此,为人父母,一辈子操不完的心。   长公主又是一笑,神思在她不疾不徐的家常里短中渐渐松驰,鼻中随意应了两声,竟是慢慢睡着。   ————   从绘珍馆回到林府,天已黑透。   县主应酬一天,体力吃不消,已是疲惫不堪,匆匆回了自己寝屋,林宴林晚请过安便退出县主寝屋。林晚跟在林宴身后慢慢走着,脑中往复回忆着白天,以及这段时日发生的事,越想越觉不对。   大抵女人都有天生的直觉,她明显察觉到林宴的变化,而他这改变似乎又与宋家那个六娘有些莫名关联,但……从表面来看,林宴和宋星遥完全没有联系。她母亲亦买通林宴身边的人,每日都有关于他的手札记录送来,那些记录她也瞧过,毫无问题。   可她近日总觉心中惴惴不安,也不知为何。   “阿晚?”   林宴的声音响起,林晚回过神来,迎上林宴疑惑的目光,她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跟着林宴走到他书房外。   “阿兄,我有些话想问你。”她甜甜笑起,也没等林宴开口,就越过他,自己进了他的书房。   “何事?”林宴蹙着眉跟她进屋。   林晚进他书房,如入自己闺房般,并不把自己当作外人,一件件摆弄过他多宝格上的物件,口嘴漫不经心道:“今日阿娘向我打听有没温柔娴慧的小娘子呢,打算找来给我做嫂嫂。阿兄自己可有人选?”   她如儿时般笑起,有些坏有些甜,像个讨喜的妹妹。   “没有。”林宴跟在她后面,把她弄乱的摆件一件件又放好。   “阿兄,我不是母亲,你若是有心仪的娘子,不妨告诉我呀。”林晚续道,见他没反应,又问,“宋家的六娘子,我瞧着很是不错,你觉得呢?”   “是不错,比你好!”林宴这回倒是正面回答她。   林晚却只当他故意捉弄自己,跺跺脚不依道:“阿兄!”一边人走到他书案前,随手就将他案上一卷画轴展开。   “别看。”林宴阻止不及,眼睁睁瞧她展开画卷。   “什么宝贝呀?”林晚不理他的拒绝,我行我素展开卷轴,双瞳却随着画中之物骤然一缩。   画上,是个女人,才画了一半,未及上色,不过线条勾得行云流水,不止勾勒出女人的婀娜身姿,也勾画出她迷人的脸庞,一看就是林宴手笔。   林晚动作一僵,举着画强笑问道:“阿兄,这画中是……”   “你不是问我可有心仪之人?”林宴倏尔一笑,眼中冰雪消融,疏冷化作多情。   “这是……”林晚手颤抖。   “我心仪之人,此生非她不娶。”   林晚狠狠咬唇,许久后方道:“她是谁家娘子?”   林宴却是不答,林晚将画越攥越紧。   这画中之人,非常陌生,她从没见过。 第42章 素娘   等长公主呼吸绵长平稳,确认睡着后, 宋星遥才将手从她额上拿开, 朝嫣婉挥手,也不说话, 只做个手势, 嫣婉就心领神会取来一张薄毯轻轻盖在公主身上。   宋星遥哪也没去,跪坐在榻畔,一时神思有些恍惚,望着长公主想起的却是林宴。那一世,林宴也常如长公主这般,回屋后便倦怠地倚在锦榻上, 脸上再没对着外人时的云淡风轻, 眉间全是心事。那时她心疼,也和现在一样总要让他的头枕在自己腿上,一边轻按他双额与眉心,一边和他唠些家常话。   他和长公主不一样, 很少接她的话茬, 不过也从没打断过, 只是闭上眼安静聆听, 而后渐渐睡着。他安睡的时间也不长, 很快就会醒来,醒的时候就会露出像那日在宋家屋顶上时所露出的目光, 带着一点懵懂的孩子气, 再转身用手臂狠狠圈起她的腰肢。   宋星遥那时拿他没办法的, 她不知道自己说过的话有多少被他听进去,只是她常常会发现,虽然每回她抱怨一件事的时候,他从未给回应,然而过不了几天,那些她所抱怨过的小事,就会迎刃而解。   她想,他应该是听着的,可他又从不回应,久了,她总觉得自己像个唱独角戏的可怜虫。   他们就像两个不同世界的人,他的世界太大,她的世界却很小,她无法理解他的沉默,他也不明白她的寂寞,渐渐便生出嫌隙——在他察觉不对之前,是她……她先厌倦了那样的生活。   锦榻上人翻了个身,渐渐睁开眼眸。   宋星遥忙收敛思绪站起。和林宴一样,长公主也没睡太久,半个时辰都不到,不过这短短的一觉仍旧让她觉得愉快。   “许久没睡过这么安生的觉,六娘果然是个妙人儿。”她懒懒抬眸,刚睡醒的眼里挂着一丝妩媚,启唇笑道,无限温柔。   “殿下过奖了,六娘没做什么。”宋星遥上前扶她。   长公主刚要起身,嫣婉听到动静从亭外进来,朝她一礼道:“殿下,伍念有事求见,已在亭外等候多时。”   “宣。”长公主坐直身来,轻点头。   很快,便有侍女左右撩开纱缦,伍念已经站在亭外石阶上,他并未入内,也不敢抬头直视公主,只躬身道:“禀殿下,宣平侯卢家的七娘子卢晶蕊和她的侍女还关在馆内黑牢,请殿下发落。”   宋星遥心头一跳,垂头不语。长公主应是已经听人禀过缘由,并没问他原因,只是转头看了眼宋星遥,方淡道:“这点小事还需问我?”   “毕竟是宣平侯府的嫡女,属下不敢擅作主张。”伍念道。   长公主唇角一翘:“上次在狸馆她就已经放肆过一回,这次竟变本加厉,乔装我府上侍女,看来上回教训不够。”她说着顿了片刻,方续道,“侍女杖毙,另告诉卢家人,卢七犯了癔症疯病,已送慈悲塔。彻查绘珍馆所有侍女,找出串通协助卢七之人,杖毙。”   慈悲塔乃是大安收容癔症疯病的患者之地,进了里头相当于关了禁闭,就算日后能出来,有这疯病的名声在身上,卢七的亲事,怕是难了。   宋星遥听得心中直震,正犯怔,直到长公主唤了一声:“六娘?”她才回神,发现长公主已朝自己抬手,她忙扶起长公主。   “吓着你了?”长公主似笑非笑望她。   宋星遥道:“殿下雷霆手段,六娘确实震慑。”   她说的是大实话。坊间虽有传闻长公主放浪形骸且手段狠厉,但这段时日宋星遥眼中所见的长公主,还只是风情万种却不失威仪的上位者,为人也算温和,及至此时,她才见着长公主雷厉风行的一面,说不惊讶那就太假了。   长公主闻言笑笑,心情依然很好,竟向她解释道:“本宫生平最恨吃里扒外的人,当年挥兵沙场,军中若出一个叛徒,便要累及全军上下近百甚至上千数万性命,所以入我府内,若不能忠心于本宫,留着也无用。”   “是,六娘明白了。”宋星遥垂头道。   长公主点点头,不再多言,挥手令宋星遥退下。   一夜再无余事。   ————   宋星遥在绘珍馆陪长公主住了三日,至第四日长公主摆驾回公主府,她才跟着回来。   禀过长公主后,宋星遥先带燕檀回了趟家。   马车才到家门外,宋星遥就见祁归海已经站在门口等她,她匆匆跳下马车,朝祁归海露齿笑道:“阿海!”一边在他眼前挺起胸,“我这身衣裳如何?”   祁归海行个礼,亦看着她笑:“娘子这身衣裳很好。”   宋星遥得意非常,她今日穿在身上的,是这三日内公主府的司衣局替她赶制出的女官常服,宝蓝的圆领袍配着束腰革带,衬得她愈发雪白,另又穿出一股男儿英气来,别样动人。她的品阶未定,这常服是七品女官的服制,虽然只是芝麻绿豆大小的官,但宋星遥还是喜上眉梢。   听到夸奖,宋星遥笑得更高兴,不过心里又对祁归海有些愧疚:“公主府不比其他地方,日后怕是不能带着你,你先在家中帮衬帮衬我哥哥。”   “是。”祁归海并无异议,侧身让出道来。   宋星遥边往家中迈步边问他:“近日家中可有事发生?”   “无事,家中安好,听闻六娘子在春宴得公主青睐,郎君与娘子甚是欢喜。”祁归海跟在她身后答道。   “我阿娘呢?”宋星遥又问他。   “今日家中有客,娘子正在会客。”   “何人来了?”   “是娘子从前的密友,曾娘子。”祁归海回道。   宋星遥的步伐慢慢停了:“你说谁?”   “曾娘子,曾素娘。”   ————   该来的始终要来,避不了。   “曾素娘”这个名字,让宋星遥的好心情消失殆尽,她想起林宴说过的话。   “遥遥,你要知道,你所拥有的记忆只能让你掌握先机而已,但很多时候你变,外界也跟着改变,事态发展并非一尘不变,别让手上的先机僵化你的思维。”   归来至今,从一个只知怨恨旧事的后宅女子,一步步走到今日,宋星遥不敢说自己成功,但到底这辈子已按她所求顺利走下来,当初林宴叮嘱过的那几句话,也越来越让她认同。   盘根错节的脉络,不会因为她剪去其中一片叶子亦或一条枝条而消失,只会生出更复杂的枝叶,要想彻底消除隐患,她必需将根挖出,否则会永远处于被动位置。   如此想着,宋星遥迅速调整自己的心态,以求能在这个最憎恨的人面前露出一丝笑容。   她想,她可能也开始变得虚伪,面对不同的人,戴不同的面具,将喜怒都藏到面具之后。   林宴要她做自己,不必勉强成为她不想成为的人——这可能吗?   收拾好心情,宋星遥蹦跳着跑进花厅,一叠声喊:“阿娘。”   花厅里,孙氏正陪客喝茶闲谈,面上挂着一贯温和的笑,正与对方提道:“我那一双儿女如今也到议亲年纪,可我才刚入京不到一年,结交甚少,你比我早入京数年,认识的人定比我多,若有那合适人家,你替我上上心。”想了想,她又交代,“不求家世多高,只要家风清明,为人脾性温和的。”   “放心吧,我省得,自会替你多打听打听,若有合适的,我第一个告诉你。”坐孙氏对面那人按着孙氏的手,笑着打包票。   孙氏刚想谢她,就听宋星遥声音传进来,便又笑开:“我那小猴子回来了。你上次来的时候,她还没进京,今日刚好让她认认你。”说完又朝门口进来的人笑骂,“有客人在,你别冒冒失失的惹人笑话。”   宋星遥便放慢脚步,望向坐在孙氏对面那人,先打了招呼:“我知道,娘的闺中密友,听娘提过好几次呢。曾姨好。”   曾素娘与孙氏差不多年纪,看起来却比孙氏要瘦许多,着一袭藕禾色衣裙,眉目带笑看起来婉约亲切,便如家中长辈一般,全然不像是个使诈窃取军情的人。   见着宋星遥,曾素娘从椅上站起,惊喜地冲她招手,又向孙氏夸道:“这孩子好俊的模样儿,比你从前还要标致。你这三个孩子,也就星吟出生时我抱过一回,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都已长大成材,真是一个出落得比一个好。”   孙氏见宋星遥也是满心骄傲,不过嘴里仍是谦虚:“哪里有你说得这么好,就是个淘气的孩子。”   “淘气的孩子可得不了殿下青睐,这必是个极聪明伶俐的娘子。”曾素娘一边夸宋星遥,一边从袖中取出一只细长匣子递予她,“拿着吧,别同我客气。你姐姐哥哥我都见过,只有你还没瞧过,今日既是初见,就冲你一声‘姨’,这见面礼也不能少的。”   宋星遥道了声谢,欢欢喜喜接下礼物,挨坐到孙氏身边听母亲留曾素娘吃饭。   曾素娘想也不想就答应了。   宋星遥又陪着坐了片刻,便借口更衣退出花厅,往自己的绣楼去了,边走边让燕檀将祁归海叫来。   祁归海来得很快,宋星遥也不废话,只朝他耳语几句,祁归海一一应下。   宋星遥只是想了个办法,让他晚上支走宋岳文而已,不让父亲与曾素娘有过多照面——就算暂时不能除去曾素娘,她也不能让曾素娘再有趁虚而入的机会,害她父母感情失和。   “阿海,你听着,日后我不在家时,若是曾素娘上门,不论你用什么办法,莫让我父亲与她有过多接触,另要记下曾素娘在我家的一举一动,且不能让她察觉,你可办到?”见祁归海点头,宋星遥又交代道。   祁归海甚少见她满面凝重的模样,难免诧异,又听这没头没脑的一通交代,更觉奇怪,但到底什么都没问,只是照办。   一时间,祁归海离去,宋星遥踱到自己屋中,还没坐热屁股,燕檀又匆匆进来,手里捧着个方匣道:“娘子,外头有人送了东西进来,指名给你。”   宋星遥接进匣子一看,那匣子约摸与书册差不多大小,开匣处上把锁,那锁非比寻常,是个四字燕子锁,需要对上四个预先设定的文字才能打开——这种锁在寻常人家极难见到,但宋星遥却见过。   上一世,林宴送过她同样的燕子锁,解锁的密字——星遥海宴。   她蹙蹙眉,只命燕檀将门关紧,在锁上转出“星遥海宴”四字,锁“咚”一声弹开。   匣内装着本册子,里头密密麻麻记录着与曾素娘相关的所有消息,黑字之外,还有朱笔批注出的重点。   看那批注的蝇头小字,宋星遥认得。   出自林宴之手。 第43章 密函   宋星遥一刻也没耽搁,连衣裳都没换, 就仔细翻阅起这本册子。   册子内容分三部分, 事无巨细全都列明,从曾素娘的个人资料, 到她的亲族、夫族与旁族及常走动的朋友都一一记在册上, 最后一部分则是曾素娘行踪记录。看得出来这份资料很是费了一番功夫,所有记录已经过一轮筛查,朱笔批注处则是林宴先行阅看后圈出的重点所在,批注内容简明扼要,却字字切中要害。   由这份记录可以看出,林宴应是从去年四月起, 就已经派人密切监视曾素娘, 记录下她的一举一动,然而从这近一年的监视来看,曾素娘的日常生活很正常,并无异动。   曾素娘祖藉温陵, 家中是商户, 除父母之外, 她还有个弟弟, 原本娘家家境也算不错, 只可惜她出嫁后没几年父母就先后病故,家里弟弟又不成器, 娘家便逐渐没落。她的夫家亦是商户, 祖藉营州, 做的乃是陆路贸易,养了数只商队,东西线关外都走,是大安颇有名气的“兴荣号”,后来在长安建了分号后,便渐渐迁至长安久住。   再说曾素娘的丈夫,她丈夫董辰虽是董家这一代的嫡长子,却从小体弱,常年不离汤药,曾素娘嫁给他之后,夫妻感情虽说也算和睦,但到底因为董辰身体缘故,夫妻二人成亲近二十年不曾有后,膝下无儿无女,董家公婆又渐老,董家的生意,如今大多也交由曾素娘打点着。   两家祖上并无疑点,再看曾素娘日常往来的人,大多是生意上的伙伴,余下就是京城的一些夫人娘子,也无可疑,她的生活很简单,除了生意外,唯一每月会去的,就是城效的水月宫,那是个求子的道观,这道观林宴已经查过,没有可疑处。   那么……曾素娘又在替谁办事?   宋星遥将这册子来回看了近一个时辰,尤其林宴批注过的地方,她看得更加仔细,然而一时半会也理不出头绪来,她只得将册子放下,转而拿起匣子里另一样东西。   那是压在册子下的薄薄信函,信封上并无题字,抽信展开后,宋星遥才看到自己的小名——遥遥。   信是林宴写给她的,字迹瘦劲洒脱,很是漂亮,措辞简洁,并无半句废话。   他在信上提及的是关于当年她父亲所设计的军器图纸被盗之事。当年宋岳文所设计的军器乃是一组军事重器,包括攻城器械与杀伤力极强的进攻类弩器,皆为兵部最重要的军事机密,被盗之后图纸不知所踪,到宋星遥被箭杀那年都没出现,直到大安幼帝登基,林晚摄政的第五年,西北边境忽然大乱,铁骑长驱直入攻向中原,所用利器,正是宋父当年所造之物。为求自保,林晚原不惜割地求和,被长公主与林宴合力阻止后,才由林宴亲率兵马花了三年时间收复失地,最终保得大安完整,然而那离奇出现的兵器,林宴却始终没能找到它们出现的原因。   这些,是宋星遥死后发生的事,林宴信守承诺,在信上一一告知于她,虽说没能找到原因,但唯一可知的是,军器图纸失窃一案,当与外域异族有关。   宋星遥看得微怔——寥寥数句,已见笔下金戈铁马。她死后那十二年,想来又是另一番惊心动魄的局面。   盛世长安,也不知是否真能长安。   除此外,信中另还提及以后每月初五,他都会派人将曾素娘一个月的动向记录送到她手上。这件事,宋星遥拒绝不了,一来她如今实力不足,二来她没有林宴的见识和眼光,三来林宴比她多出十二年记忆,看来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她与林宴之间,势必要保持这种合作关系,只是她不知……   林宴求的是什么?   信的最后,除了他的落款外,只有四个字:阅后焚信。   宋星遥照做,点起蜡烛将信置于火舌之上,看着那封满是林宴笔迹的信一点点燃成灰烬,最后被她按在了茶水内。   这封信,不谈情,只论事。   一如如今的她与林宴。   ————   宋星遥在家里呆了两天,就收拾好东西,带着猫崽子浮锦与燕檀前往公主府报道。   对于她入公主府当女官的事,宋岳文夫妻和宋梦驰都持两种矛盾心态:一半骄傲,一半心疼。   毕竟能得长公主青睐,进公主府做个女官,是长安城很多家世普通的娘子平步青云的最佳途径,没点能耐都不可能办到,宋星遥能进公府,足以证明她的本事,这便是值得宋家人骄傲之地,但是去了公主府,再怎样做的也是侍候人的事,可与在家里不同,这又叫家人心疼。   不过所幸在公主府做女官,与入宫不同。宫中女官虽也有官职,但侍候贵人与皇帝,名义上也是皇帝后宫,不能嫁人,亦不能随意出宫与家人见面,在公主府就没有这重担忧,来日只要公主点头,她不仅亲事无忧,还会因为跟过长公主而身份倍涨,进而谋得一门好亲事,出入也算自由,一个月中总能得几天休沐假出来见家人。   这就是入宫和入公主府的差别。   公主府落于皇城东的崇仁坊,离大明宫不过一墙之隔,占地虽不像绘珍馆那么大,但皇城根下寸土寸金,公主府已经算是整个长安城难得的大宅邸,府内园林楼阁曲廊流水一应俱全,公主爱看漂亮的男女,府内随处可见美丽的女侍与英俊男侍,更有一座春怠楼,专门用来养面首。   能进春怠楼的男人,听说无一不是男色过人,不过除了上回在狸乐馆里见的那位,宋星遥还无缘见过公主的其他面首,故而对春怠楼的认识,也仅止于坊间传闻而已。   宋星遥到公主府后,就有教引的女官负责带她前往居所并介绍公主府里一应规矩。长公主已然发话,令宋星遥暂时掌管府中新建的猫楼,因而她的住所便在猫楼内。   猫楼名字十分有趣,名作“小耳园”,是座两层楼,左右另有厢房耳房等,中间围出庭院,也是个独立的院落,主楼和绘珍阁的狸仙馆一样,被隔成数间豢猫的房间,其中有一间分给了小崽子浮锦,而宋星遥则住在小耳园的东厢房。   “小耳园目前只有三只狸主,都是殿下爱猫,稍晚些会再从绘珍馆内迁来几只,每只狸主会配一名女侍,娘子统管小耳园内所有事务,可再配有一位副手,另外还有三名粗使杂役,加上娘子的贴身侍女燕檀,一共是十到十五人。不过因小耳园新建,现如今暂时只有原先负责三只狸主的女侍,今日带着狸主去见陪殿下,不在园中,稍晚上我再带她们见你。另外府内已经新招了批侍女,待娘子安置妥当后,我再带娘子去挑选合适的侍女补上小耳园的人手空缺。”教引的女官边带宋星遥参观小耳园边道。   “好的,有劳何姑姑。姑姑辛苦了,不如进屋饮口茶?”教引女官姓何,年纪比宋星遥大许多,资历颇深,宋星遥只唤她姑姑。   “娘子客气了,这是在下份内之职。”何姑姑很是客气,笑着婉拒,“娘子初来,先安顿收拾吧,我就不在这耽搁娘子了,饭食会由府中厨房统一送来。”   她又交代了几句,就与宋星遥告辞,匆匆离去,宋星遥知她事多,也没多留,全新的环境,她得自己摸索。   在园里和燕檀收拾了一会,将带来的东西一一放好,又把浮锦放出,在园里熟悉了一会环境,小耳园外忽然传来一阵银铃似的笑声,那笑声渐行渐近,往小耳园里来了。   宋星遥让燕檀将浮锦抱回屋里,自己则往小耳园的园门走去,才走到一半,就瞧见前头好几个小娘子追逐打闹地跑过来,当前一位手里似乎攥着什么东西,嘻嘻哈哈地笑着,不想脚下绊到石块,当下乐极生悲,重重摔在宋星遥面前,宋星遥吓了一跳,忙上前扶人。   那小娘子的侍女已经快她一步将人扶起,宋星遥便俯身拾起对方落在地面的东西。   那是一幅女人小像,应该是临摹拓印的。   宋星遥忽然蹙眉——画上的女人好眼熟。   “宋妹妹认识画上的人?”悦耳声音响起。   宋星遥的注意力从画上挪开,这才看到眼前站的人。   长公主的春宴还未结束,今日是宴在公主府,眼前这些便是今日来赴宴的小娘子,都是高门贵女,也是公主府的常客,闻得小耳园新建,过来瞧瞧罢了。   和宋星遥说话的那人,正是林晚,那张小像是她从林宴书房里悄悄临摹出来的。她不认识画里女人,总得想个办法打听清楚对方是谁,因着公主府春宴的小娘子多,便想着借此机会拿画像来问问众人,不想半路上众娘子开起玩笑争抢画儿,竟不慎摔在宋星遥面前。   “这画是……”宋星遥将画还给林晚,不答反问道。   “这画乃我阿兄所绘,我想知道是哪家娘子。”林晚毫无避忌说出,扫过画像的目光却露出一丝敌意,转瞬即逝,她又问,“宋妹妹可认得?”   宋星遥摇头:“我不曾见过,不认识。”   林晚有些失望,冷冷“哦”了声,竟也不与宋星遥多说,转身便离,与她一道来的小娘子们便都跟上,一群人热热闹闹的来,又去得莫名其妙。   宋星遥纳闷至极——林晚对她似乎突然没有兴趣了?   以及那哪是什么小娘子?画中女子,分明是宋家洛阳老宅后摆在洛神祠内洛水神的神像。   林宴……在发什么疯? 第44章 洛神   不管林宴在盘算什么,林晚不再关注她, 这对宋星遥来说都是件好事。这辈子她虽然没主动招惹过林家人, 但也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林晚对自己有些若有似无的敌意, 大概是因为她认识林宴,又博得裴远的好感关系吧。林晚那人, 大概天生将自己看中的男人视如猎物, 任何在猎物身边一丈范围内出现的异性, 都被自动纳入敌对目标, 需要严加防范。   目送林晚等人离去,宋星遥整好行李, 就在小耳园里走走看看。到了饭点时分, 长公主的侍女亲自来小耳园请她往风临阁用饭, 宋星遥并未多想, 交代好燕檀就跟着侍女出了园。   风临阁建在公主府偏僻的西北角, 是个以叠石山为座, 建在山顶的两层阁楼,阁楼被芭蕉与藤萝掩盖,四面槅扇都垂有幔帐,站在阁中可四望公主府, 但从外府却窥不见阁楼内的景象, 是个极隐蔽的地方。宋星遥有些狐疑, 公主怎会约她在此见面?她恐怕又有诈, 脚步便在叠石山幽僻的石阶前停下。   侍女见状问她:“宋娘子, 怎么了?”   宋星遥摇摇头:“不是殿下召我,你带我来这里所为何事?”   侍女见她脸上大有“不把话说清楚就不走”的坚决,正有些为难的望向风临阁,幽僻的石阶内已然走出一人来。   “行了,你回去吧。”林宴踱出,朝侍女示意点头后才向宋星遥道,“遥遥,是我,我请殿下帮忙。”   侍女如获大赦地离开,宋星遥则盯着他,想从他脸上盯出花来,看他到底在想什么。   “你越发警醒了,在殿下身边,确实需要这份警醒和冷静。”林宴侧身让路,“走吧,上去聊两句。”   宋星遥略一沉吟,方提裙迈上石阶。   石阶藏在叠石山垒出的小山洞中,路窄微陡,春日潮湿阶上绿苔遍生,宋星遥风风火火,走得很急,身后林宴一声“小心湿苔”才说了半句,她脚底已经打滑。摔是没摔,她堪堪攥住石壁上攀覆的藤蔓站稳脚,背心上男人扶来的手掌也很快离去,只留些许余温,和他一声喟叹。   他似乎说了句:“还和从前一样。”   她没听清,也未转头,很快走过石阶,进了风临阁。   风临阁内已摆好午饭,是她喜欢的口味浓郁的菜色,旁边另放了盘橙子,颜色鲜亮,果香四溢。林宴道了句:“坐下边吃边说吧。”   宋星遥忙了一早上,到这时确也觉腹中饥饿,坐到桌边看着他装了碗汤搁在自己面前,却未动筷匙,只道:“林宴,你和殿下……”   长公主已经数次透露过口风,宋星遥不傻,听得出来曾有人在长公主面前提及自己,又接连两次都在长公主身边见到林宴,今日林宴甚至能借长公主之面将她召来此处,足见林宴与长公主之间,必有某些不为外人道的联系。   “我与殿下有些密事要行,日后你就知道了。你没猜错,我确曾向殿下提过你,但你也不必多心,殿下自有识人眼光,若非真的看中你,也不会对你另眼相待。”林宴看出她的疑惑,坦诚道。起初他确是因为猜到宋星遥的打算,便在赵幼珍面前提到宋星遥,本只欲让赵幼珍提供一些庇佑,不想赵幼珍却看中了宋星遥的能力。   “林宴,我知道你有心帮我,但我不需要你做这些。”宋星遥直视他双眸,第一次认真而平静地与他对视。   “好,不做了。”林宴并没像她想得那样再扯道理,只是将瓷匙递到她手中,“你在成长,我却总将你当成过去那个遥遥。”   她长大了,他变老了,谁都不会留在过去。   宋星遥接下瓷匙垂头饮汤,只淡道:“你找我有什么事?”   “给你的东西,收到了吗?”林宴情绪收得极快。   “收到了,谢谢你。”宋星遥开口,真心实意道谢。   “不必客气。我说了不再帮你,这些就算我送你的合作诚意。”林宴又给她盛了碗饭。   “合作?”宋星遥不解。   “嗯。我需要一个人帮我跟在殿下身边。”   “林宴,我跟着殿下是出自真心,不会背叛她的。”宋星遥停下动作。   “你想多了,我只是需要一个人能做我与殿下的中间人,负责传递消息而已,此事我已与殿下提过,她同意了。”林宴拾筷吃饭,边吃边道,“你呢?”   宋星遥想了想,并没直接点头:“我需要考虑。”   林宴没逼她,只道:“先吃饭吧,菜要凉了。”   宋星遥便低头扒饭吃菜,心里有些乱头绪理不清,只是默默琢磨。   待她吃得七八成,林宴方起身去漱盆前洗手,拭净后回来坐下,从桌上捏起个橙子,取刀慢条斯理切开,道:“遥遥,你父亲那件事,牵连也甚广,你需得小心应对。”   “我知道。”宋星遥抬头,见他白皙的指尖已染上橙黄,“既然我阿爹设计的武器在外疆出现,这个曾素娘会不会异族细作?”   长安城贸易繁荣,胡商遍布,会涌入大批异族细作并不奇怪。   “不会。我查过她祖上三代,均无异族血脉,都是不折不扣的中原人,她夫家也一样。”林宴断然否定,“最大的可能是通敌叛国,但她夫家在大安毕竟也是扎根数十年的大商号,这个可能性也极小,如此一来最可怕的就是,她在替大安某方权势卖命,她背后的主使者可能大安手握重权的要员,也可能就身在长安,如果冒然打草惊蛇,你会很危险。”   宋星遥吃饱罢筷:“我会小心的。”   林宴点点头,双指搓了一小把细盐洒在已然剥好掰成片的橙上,将盛橙的绿玉盘推到她面前。   橙黄盘翠盐如雪,叫宋星遥想起句诗来——“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   那是描写女子的诗句,用在林宴身上,却无丝毫违和,不论多少年,他这张脸,这姿态,这身体,都是赏心悦目的。   林宴拿绢帕缓缓拭净手,抬头时却见宋星遥目不转睛盯着自己,惑道:“怎么?”   宋星遥飞快垂眸,脑中不过八个字——美色误人,断不再犯。   林宴这回可没能猜到她的心思,眼中疑惑闪过,静静看她吃了两片橙后,起身踱到她身边,从怀内摸出一物,轻轻搁在她手边的桌面上。   那物件用素白绫帕包裹着,不足巴掌大小。宋星遥侧眸看了看他,他只道:“拆开看看。”   宋星遥拭净手,将绫帕托在掌心打开,一道冷冽的硬光闪过,帕中包裹的,竟是一片薄薄锋刃。这锋刃打造得很巧,薄如蝉翼,比她从前那把还要好。   “你那柄薄刃匕不是让裴远拿走了?现在随身带的那柄匕首太大了,不好藏。”林宴说着看了眼她的小腿。   宋星遥缩回脚——她着女官常服,穿的是皂靴,匕首就贴着脚踝竖藏着。这匕首确实略大,穿靴时尚能一藏,不过也容易叫人发现。   “裴远同你说了?”她一边问,一边拈起薄刃把玩。   “说了,你与他同陷人贩巢穴,患难与共的事迹。”林宴语调平平道,“你还有一只绣鞋落在他那里,被他藏了起来。”   宋星遥觉得他语气不太对,却也未多想,只是脸上一红——自己的鞋被外男藏着,总是件羞于启齿的事。   “你跟着殿下,又在查你父亲的事,危险不小,这薄刃拿着防身。”林宴怕她推拒,劝道,一边又道,“至于那只鞋,我找机会给你拿回来吧。”   “不要。”宋星遥断然拒绝。   林宴眼眸骤缩——不要?那是要把鞋留给裴远?   他没问出口,她却知道他误会了,便又道:“我是说,你要能拿回来就扔了吧,不必再还我了。”   林宴点点头,走回座上,只道:“这东西收好,刃太锋,你防身归防身,别伤到自己。另外如果你考虑清楚有了决定,可以让伍念来告诉我。日后你在公主府,曾素娘的消息我会通过伍念传给你,你若要用人,他也可助你一臂之力。”   这话中已有言尽辞散之意,宋星遥便将薄刃再度包上,没有拒绝这份好意,冲他道谢:“如此,多谢。”   “我就不送你下去了,石阶湿滑,你小心些。”林宴道。   宋星遥点点头,正要离去,忽想到什么,转头问他:“今日……我遇到了林晚,她手里拿着幅画像在寻人,说是画中之人由你所绘。你瞧那画上人像是……”   林宴挑眉露笑:“像什么?”   “像我洛阳老家后面的洛水女神像。”   “不是像,那就是洛水神。”林宴一笑,似云开雾散晴空万里。   宋星遥愕然:“你画洛水神做甚?”   “我只是告诉林晚,那画中女子是我此生非卿不娶的女人而已,省得她老把心思动到你头上。”林宴回她。   “……”宋星遥又一愕,在她印象中林宴的行事风格虽然老辣,却稍缺灵活,不会做这样的事。   “吃一堑长一智,人总要学会变通。”大抵看出她的诧异,林宴道。   “非洛神不娶?你可真是……幽默,也不怕亵渎神明。”宋星遥半晌憋出一句话来。   林宴还是笑的:“兵法三十六策,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宋星遥不解,他却不再解释。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栈道是洛神,陈仓是她。 第45章 挑人   用罢午饭,宋星遥回小耳园小憩, 脑中不断回想林宴适才提议的合作。直到燕檀进来请她, 说是何姑姑来了,她才暂时放下思绪出了屋。   何姑姑不是一个人来的, 她身后并排站着三个娘子,都穿着公主府统一的襦裙。见宋星遥出来, 何姑姑含笑上前, 彼此行过礼, 何姑姑才道:“宋娘子, 这三位是原先就在府内照管殿下爱猫的女侍,朝雪, 朝兰, 朝华。”   她每道出一个名字, 就有一个娘子上前向宋星遥行礼。宋星遥一边颌首回礼, 一边不动声色打量这三个女侍。叫朝华和朝兰的女侍年纪与宋星遥差不多大, 脸上还一团稚气, 朝雪则看起来比她们要大不少,二十出头的模样,容貌最好,举止礼仪都丝毫不差。   见完这三人, 宋星遥客气说了两句话, 便让她们各自忙去, 自己则随何姑姑出了园子, 去专为小耳园烹制猫食的厨房看看。   “何姑姑, 我瞧朝雪年纪不小,她来公主府应该颇久了?”路上,宋星遥打听起朝雪来。   “朝雪十岁进的公主府,在府中已逾十年,从最低的女侍做起,在府内好几处都轮过差,两年前才开始照管狸奴。如今也算是府里的老人,和各处都熟,在殿下面前又常露脸,说得上话儿,在府里有几分体面,朝兰朝华都是后来进府跟着朝雪的。”何姑姑听她只问朝雪,眸中露出两分赞许,“实不相瞒,小耳园去年重修建,那时府内皆传小耳园的女官位置是朝雪的。”   宋星遥笑笑,毫不诧异——刚才见这三人时,她就已经瞧出。朝雪年岁最长,容貌最佳,只是对她虽然举止礼仪不差,但多少透出些不经意的傲气来,而朝兰朝华这两个又总频频望向朝雪,似在看她示意。想来朝雪资历最老,年纪也兰华二人长,平日里三人间自然以朝雪为首,早将小耳园视作囊中物,如今平白降了个女官下来,怕是心中多有不服。   “朝雪娘子既有资历,又有能力,我初来乍到,来日少不得多请教她。”她想了想方开口,又谢何姑姑,“多谢何姑姑提点。”   “无妨。这些事即便我不告诉你,你也能从他处打听到,与其让你听到捕风捉影的事,不如我亲自与你说清楚。你要明白一点,殿下行军出身,最不喜欢后宅勾心斗角那套。在公主府里,你有真本事往上爬绝无问题,但若耍弄阴谋心机烦到殿下,那可就不好了。”何姑姑淡道。   “六娘知道了,必谨记于心。”宋星遥道。   看起来,长公主给她出了个不大不小的考题。   宋星遥不由想起莺香来——她曾经觉得自己从一开始就打发莺香这个做法再正确不过,如今却又觉得自己欠缺考虑。其实就算打发莺香,她还会遇到很多的人,比如今天的朝雪朝兰朝华,以及马上要挑选入小耳园的新人,每一个人她都不知底细,更不能预测未来会发生什么,她无法保证每个人的忠诚度,也不能确定会不会再遇到第二个莺香。那么为何她非要将莺香打发呢?   若是当时她选择留下莺香,善用她的能力,保持警惕,会不会更好些?毕竟,就算没有莺香,她也无法保证其他人的忠诚。   驭下之术,是门学问,看来她还得多琢磨。   “宋娘子,厨房到了。”何姑姑的声音打断宋星遥的沉思。   小耳园单配的厨房挂在园外,虽然不大,但五脏俱全。听到何姑姑的声音,厨房里的人都放下手中活计,垂手听训。何姑姑便介绍了宋星遥的身份,又将人一一介绍给宋星遥。   厨房归厨娘关蕙管,没有副手,只负责狸奴和其它宠兽的食物,不单归小耳园。   现下在厨房内的,还有三个杂役小厮,都是十六、七岁的少年,他们负责小耳园的杂务重活与厨房的日常采买,今日正好将食材送到厨房,宋星遥望去,都是新鲜的肉类。   公主府的狸奴饮食,比普通人家还要好。   ————   走马观花看了遍与小耳园有关的地方,见一遍小耳园的人,宋星遥又跟着何姑姑去挑空缺的饲猫侍女。   新进府的侍女都统一在秋观园内集中学习,等到规矩教得差不多才会让各处管事或女官来挑人,这一拨新招的侍女约有二十来人,年纪都在十岁到十五岁之间。宋星遥到的时候,已经有别处的管事在挑人了,何姑姑便让她暂候正堂旁的花厅内。   说话声音从正堂传来,是个尖尖高高的女人声音。   “那是公主府上的舞乐教习寒苏,专为殿下培养优伶,她的兄长乃是殿下身边最得宠的郎君之一,寒凌。”何姑姑便借饮茶的空隙向宋星遥说明,语毕又蹙眉,“不过她怎会来此挑人?”   宋星遥听她言下似有疑惑之意,才要问她,却听正堂里传来个熟悉的声音。   “我是来做侍女的,不是来做优伶的,我不要去陪那些肚满肠肥的老男人,不要跟着你这妖婆!”   宋星遥一怔,那边很快响起掴掌声,跟着便是寒凌厉声:“放肆!进了公主府,可由不得你!”   “我就不要!”带着孩子气的声音再度响起,紧接着就是阵脚步声,那人似乎想逃。   宋星遥飞快站起——那声音她再熟悉不过,是荔枝的。   她匆匆几步走到花厅的垂帘下,正要看个究竟,不妨前面一个人影冲来,与她撞个满怀。   “宋姐姐?!”撞到她怀中的人抬头,看到她又惊又喜,飞快缩到她身后,“姐姐救命。”   宋星遥还没机会开口,正堂内已又走来几人,当前那位身材高挑袅娜,五官有些异域的浓丽风情,生得极美,只是眉目间有些苛刻厉色,看着不是好相与之人,不消说,正是寒苏。   寒苏看到宋星遥身着下品女官服制,停下脚步,冷然道:“你是何人?”   “寒教习,这位是殿下新招的小耳馆女官宋六娘。”何姑姑忙上前一步道。   “我道是谁,原来是那个靠逢迎拍马进府的宋六。”寒苏闻言冷冷一笑,并没将她放在眼中,“不过是个给猫铲屎的小官,劝你识相点让开,把这小丫头交出来。”   她一边说,一边又朝身后下属示意:“去,把人抓回来。”   宋星遥不知这二人间有何过节,想先打个圆场,不想对方连说话的时间都没给她就已上来抓人,荔枝在她身后左闪右避避不过去,又觉连累了宋星遥,于是咬咬牙从她身后窜出,往门外冲去。   寒苏的人与秋观园的人同时追去,可荔枝在街巷间混惯了,像条泥鳅似的滑溜,一时半会竟难抓着,一丛人在秋观园的庭院里追逐起来。宋星遥与何姑姑也一起追到庭院内,看着眼前乱相,宋星遥一时半会也拿不出应对办法,正心急着,不想却被战火波及,叫人混乱中狠狠撞了一下,往后踉跄而倒。   她退了几步,后腰忽然被人扶住,后背亦靠到一个坚硬如石的怀中。   “闹够没?”不怒而威的声音响起。   沉冷的女音瞬间压场,所有人都在停下步伐。宋星遥飞快转头,看到身后站着身着玄黑罩甲的人,此人腰别长刀,猿背蜂腰身材颀长,长发高束,头戴羽冠,乍一看像个男人,长眉厉眸,面容秀英,左颊上却有道数寸长的细疤,凭添一股凌厉。   “见过曹将军。”   宋星遥听到身边的人齐齐躬身,包括那寒苏在内,她在脑中飞快一搜,想起个人来。   长公主赵幼珍的养女曹清阳,乃是长公主从战场上救回的遗孤,自幼便随殿下南征北战,得她亲自教导,长大后掌公主府戍卫之责,领公主府精锐禁军数千,是公主最信任的人,一辈子未嫁,乃是大安朝为数极少的女将之一。   思及此,她忙退开几步,亦向曹清阳行礼。曹清阳并不看她,只问发生何事。秋观园的管事上前,将前因后一说,曹清阳方望向寒苏:“寒娘子,殿下早已立下规矩,凡府中优伶皆不得从府内女侍中挑选,亦不可逼迫良家子,你若要挑伶人,该去烟巷采买。”   权贵往来,优伶必不可少,公主府亦不例外,只不过赵幼珍早有规矩,进府为伶以色艺侍人者,需得对方自愿,否则绝不可强迫,同理,府中那些小郎君亦如是。   寒苏闻言面色微变,改口道:“那我挑个女侍回去总可以吧。”   “寒教习,据我所知,贵处人手已经满员,不得自行增添,若是您人手不足需要,必需先向内务处报备申请。您可有内务处的名额许可?”何姑姑上前慢悠悠道。   寒苏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望上曹清阳时,却又一弱,只道:“也罢,这人我不要了。”说着往秋观园外走去,行了两步又回头道,“只不知,我不要的人,谁敢收!”   语毕,她迈步离去,再未回头。   这话,她望着宋星遥说的,言中威胁之意在场每个人都听得出来,宋星遥面无异色,只问何姑姑:“如果这些侍女没人挑走,会如何?”   “三轮挑选都无主的,会被遣送出府,发派到公主名下各个产业为婢。”何姑姑回道。   长公主名下产业很多,田地庄园别院铺子——不过从这里被遣出的人,一般不会被派到好地方,多是送去远郊的村子,一辈子就当个粗使的丫鬟。   宋星遥看着荔枝一瘸一拐走过来,脸上青青紫紫都是刚才弄伤的,她斟酌了片刻,朝何姑姑道:“小耳园所缺人手,可以挑她吗?”   何姑姑眉头微蹙,似不太满意她这个选择,但到底没说什么,只道:“可以,但娘子要考虑清楚。”   这节骨眼上要走荔枝,相当于惹下寒苏,这对初入公主府立身未稳的宋星遥是件麻烦事。   “我想得很清楚。”宋星遥需要一个自己人,荔枝的能力,她了解。   何姑姑便不再多劝,倒是曹清阳开了口:“此人在公主府内喧哗厮闹,又以下犯下,按律当罚。”   虽然镇慑住寒苏,曹清阳也没放过荔枝。   宋星遥看了眼荔枝,荔枝已将刚才这番话听到心中,飞快跪到地上,自己认罚:“只要能留在府内,我愿意受罚!”   曹清阳却只看宋星遥。   话已至此,宋星遥已是荔枝的上锋,她需得拿出态度,当下向曹清阳行礼颌首:“既是公主府的规矩,自要按府内规矩处置,我没有异议。”   曹清阳道:“按律究办,杖责十五。”   宋星遥点点头,没有求情,只是望着荔枝道了句:“处置过后,还劳烦将她送去小耳园。”   语毕,她又进了正堂,去挑剩下的人手。   ————   是夜,长公主斜倚锦座,半闭着眼听何姑姑禀事。   何姑姑只将白天发生的一一上禀,闻及在秋观园内发生的事,长公主忽发笑声。   “何姿,你觉得六娘如何?”   何姿是何姑姑闺名,她闻言只道:“禀殿下,属下觉得六娘子有几分识人眼光,虽说年纪尚小,行事待人倒还沉稳老练,不像是这个年纪的小娘子。”这些,从她一眼看出朝雪的问题就可以知道,何姑姑是有些欣赏她的,然而她话锋又一转,“不过秋观园内的事,她鲁莽了,为了一个侍女惹到寒娘子,不值。”   长公主摩挲着腕间戴的一只血玉镯漫不经心开口:“没什么值不值得,想做大事的人,胆要够肥。本宫给她出个小难题,她给自己惹个□□烦,倒也有趣。有本事能解决,就是雄韬伟略,没本事解决,那就是鲁莽冲动,这些看的都是结果而已,本宫当年不也如此过来的。”   “殿下教诲的是。”何姑姑垂手聆听。   旁边却传来一声男人朗笑:“不过是个小丫头片子,姑姑如此上心?我倒也有些兴趣了。”   长公主侧眸望去,只见赵睿安站在多宝格下,一边把玩着格上螭龙双耳炉,一边冲自己笑得没个正形,她斜横一眼,懒道:“睿儿,别打她主意。”   “哦?为何?我堂堂东平王世子,世子妃的人选可还空着。”   “她背后有人护得紧,你就别凑这热闹了,给我老实点,莫坏我好事。”   赵睿安“嗤”了声,自己心中琢磨着,不再开口。 第46章 立威   小耳园的名额上限是十五人, 缺的是饲猫女侍, 因不知会送来几只新猫,除了荔枝外,宋星遥另又挑了两个女侍, 这才回了小耳园。   入夜时分,秋观园的管事将宋星遥挑中的人都送了过来。荔枝因为挨了罚,是被两个仆『妇』架着一瘸一拐过来, 虽说满身狼狈,然她进园时仍旧嘻皮笑脸, 左顾右盼好奇得不行, 全然不像个挨罚受伤的人。   “宋姐姐!”瞧见站在廊下的宋星遥, 荔枝撤回右手冲她直挥。   “这孩子!”燕檀看得摇头, 正想下去扶荔枝, 却被宋星遥拦住。   宋星遥向送人过来的管事道过谢,只问荔枝:“能站吗?”   荔枝一边道:“可以。”一边撤回双手。宋星遥点点头,送走秋观园的人, 并没因荔枝是自己的旧交而让她先行回屋休养, 只让她站在廊下,又叫燕檀去请朝雪朝兰朝华三人。不多时,小耳园的女侍们便都集中到廊下, 宋星遥见人到齐, 朝众人微微一笑,这才开口。   “各位娘子,我是宋家六娘宋星遥, 承蒙殿下厚爱,入公主府暂管小耳园诸务。小耳园虽只是豢猫之所,但既是殿下交托之地,便是你我忠心之事,还望众位姐妹能上下一心,齐力协理好小耳园。我知诸位之中,有在府内数年资历极深的姐姐,亦有初入公主府的新人,连我都是刚到公主府,自今日起便都是小耳园同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大家切记于心,有荣同享,有损同罚,若有功自当有赏,若有过便逃不过罚。”   廊下灯火照出宋星遥虽带笑却稍显疏冷的神情,叫她整个人都透着与平日亲和不同的威严来。   十六岁的宋星遥,二十五岁的灵魂,再也不会傻到相信与人以心换心了,与莺香姐妹相交的人已经死了。   既是主从,既是上峰下属,就没必要求什么姐妹情深,她不是来和她们做朋友当姐妹的。   说完这通并不算长的话,宋星遥朝燕檀点头示意,燕檀便替她介绍起新来的三个女侍,除了荔枝外,还有叫轻渠与双芙的两个小娘子,轻渠十三岁,双芙十一岁。   “荔枝身上有伤,先休养三日。绘珍馆的狸奴还未送来,轻渠与双芙又是刚入小耳园新人,对饲猫并无经验,在新的狸奴送来前,她二人先跟着朝雪与朝云学习,荔枝伤好后跟着朝华。朝雪朝云朝华,你三人务必让她们尽快掌握饲猫要则。”   宋星遥再度开口,待分派完毕,便见朝云朝华同时望了朝雪一眼,面『露』两分愠『色』,朝雪却面无表情站着,看不出情绪。   “十五日后会对荔枝、轻渠与双芙进行核验,成绩优良者,师傅徒弟同赏,成绩不合格者,同罚。我会让燕檀登记造册,往后赏罚均记入每个人的名册之中,再换成点数,一月一累算,当月最高者我额外嘉奖。日后若是我调离小耳园需举荐新任管事,亦或提拔副手,增减月银,向其他园子推举人才,你们的个人名册便是升迁依据。”   宋星遥这举措刚说完,那三人脸『色』又是一变,纷纷『露』出复杂神情。   “朝雪朝云朝华三人已在小耳园很长时间,又要教管新人,苦劳功劳皆有,燕檀,你造册之时,先给她三人记上一笔功。”   宋星遥此语方落,对面站的朝云立刻就悄悄扬起嘴角,不过她又怕身边两人瞧见,唇边的笑很快就落下。宋星遥悉数瞧进眼底,只作不知。   简单的训话结束,宋星遥也不管她们服不服气,只令她们散去,自己则叫住荔枝。   “燕檀,扶荔枝进来。”   ————   六个女侍的寝间在西厢房,三人一间的通铺,并不和宋星遥住在一起。   宋星遥带着燕檀单独住在东厢房中,厢房还算宽敞。荔枝被燕檀扶着趴在宋星遥的躺椅上,许是才刚憋久了,一进屋就开启叭叭模式:“宋姐姐,你太厉害了!刚刚在外头说话的时候,我气儿都不敢吭!姐姐,我以后是不是都跟着你了,实在太棒了!我……”   话没说完,她的嘴就被燕檀塞来的糕点塞住。   “你可消停点吧,吵得我脑仁疼。受了伤还这么不安分!”燕檀白了她一眼,转身要脱她裙子瞧伤口。   “别别。”荔枝反而不好意思了,扯着裙子咬着糕点含糊道,“就挨了十五下板子,他们看我年纪小也没狠打,这点伤小意思,在秋观园的时候已经有医女上过『药』了,就不要污了姐姐们的眼。”   燕檀一戳她脑门,嗔了句:“你啊……”   荔枝傻笑起来。   “荔枝,你为何会进公主府?”宋星遥却已翻出两丸『药』来,转身递给燕檀后才坐在荔枝身畔问道。   “前段时间公主府招侍女,我的年纪刚好到了,想着总在街巷浪『荡』也不是办法,要谋条长久的生路才最好,所以就去报名了,没想到竟被挑上。”荔枝吃着糕点道。   “那你与寒苏娘子……”   “提起她就来气,三个月前我在东市替人跑腿时遇上过她一次,正逢她在仗势欺人,为难一个卖花的小娘子,我一时难忍,就耍弄了她,没想到她就记住了我,竟在公主府中认出我来,非要把我弄去她那里,这不明摆着要藉机报复我,何况我入府只是做女侍,可不想学歌习舞以『色』侍人!”荔枝恨恨咬了口糕点,活像把那糕点当成寒苏一般,嚼了两口又小心翼翼问她,“宋姐姐,你把我弄到小耳园是不是惹上寒苏了?”   宋星遥大致了解了她与寒苏的过节,心里有了底,便道:“这些事你别担心,我将你招来小耳园是因你为人机灵,又是个长安通,看中你能力才招的,不为私心,她若要怨恨便随她去吧,你做好自己的本分就行。”   荔枝这才放心点点头,宋星遥便又道:“不过荔枝,我有几句话要叮嘱你,你且一一记在心上。你我确有私交不假,但如今既然进了公主府,私底下时你我姐妹相待无妨,但在外头,我是你们的上峰,你需得唤我宋娘子。再一则,你从前在坊巷间自由惯了,可公主府不同,你来这里有些时日,也学了规矩,便知这里不是可以任你撒野的地方,你那江湖脾气得收敛起来,否则来日犯错挨罚事小,我只怕有一天谁都保不住你。你是个机灵人,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另一重,在这公私分明,若是你犯了错,我可照罚不误。”   荔枝到底还是有年幼,被这几句话说得一愣一愣,但好在她早熟,不说全然理解,至少也听懂了七八成,于是抬手要起誓,又被宋星遥按下:“不必起誓,你心中有数就好。还有一件事,我也要和你说清楚。”   “姐……娘子请说。”她很快就改了称呼。   “如今你跟着我,我是你的上峰,那你……便要听我的,以后我的行踪,你不许告诉你裴哥,还有,身在公主府不可私相授受,你不要再替他传递东西进来!”   荔枝恍然大悟后立刻拍胸道:“放心,从现在起,我心里只有姐姐,没有哥哥。”   ————   三月转眼入末,长安雨水连绵。   地面汪着一潭潭水,林府女主人的怡风阁内下人们走得小心翼翼,生怕踩出丁点水音吵到县主,惹来无妄之灾。   今日本是个高兴日子,林府的男主人,如今的神威军统领林朝胜难得回府与家人团聚,但县主却动了大怒。林朝胜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他将自己的侄儿,林家二房的嫡长子林乾带回家中,如今正摆宴前厅,叫了林宴同陪。   “阿娘,你息息怒……”林晚知道母亲动怒,在屋里劝抚母亲。   县主妆容头面齐整,一张脸却冒着寒气,端坐屋中不言不语,也不发作,只是紧紧攥着枚尖细的长簪,直将指尖划破,沁出血珠,直到听到林晚惊呼,她方将长簪掷在地上。   外头有人传话进来,说是宴席已散,林朝胜与林宴已往怡风阁来了,县主这才起身,一脚踩上长簪,往门口迎去。   大门敞开,林朝胜与林宴已经并肩走到园中,四十多岁的林朝胜并没县主保养得那么好,两鬓与眉眼间已染风霜,但棱角分明的脸庞依旧看得出年轻时的风采,再加上那一身经历岁月也未弯折的腰板,便与林宴这样的少年站在一起,气势也照旧压得住场面。看得出林朝胜心情很好,父子两人说说笑笑进了怡风园。   看到站在门前的县主,林朝胜惬意的神情一收,换作客气:“县主。”   县主行了个礼:“见过将军。”一边将林朝胜迎进屋中。   林宴向县主请了安后,就与林晚退到一旁陪父母说话。林朝胜坐到座上,看着林晚和林宴,心情愈好,真诚向县主道:“阿晚出落得越发标致了,宴儿也文韬武略样样出众,都是县主的功劳。这些年我驻扎军营,常不在家中,阖家上下都是你内外照应,教导孩子,辛苦你了。”   此番话倒是出自林朝胜真心,可县主并不领情,命人上过茶才冷冰冰开口:“将军言重了,这是我份内之事,况且林晚林宴都是我肚子里出来的,我不对他们上心,难道要把心思用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   “县主,你此话何意?”林朝胜听她话外有话,脸『色』微沉。   “我有何意将军难道不知吗?您放着好好的亲儿子不教导,倒去替别人教养孩子,如今还堂而皇之请入家中,接下去,是不是打算让那孽障顶替宴儿嫡长身份?”县主坐到他对面,冷道。   林朝眉心成川:“县主,当年我说要带宴儿前去军营教导,是你拼死不同意,与我闹了两年,我才将他交给你,你今日扯这些是何用意?林乾再怎样也是我亲弟弟的儿子,是我亲侄儿,你莫一口一个孽障。我身为他大伯,在他父亲亡故之后未能尽到长辈之责已是愧疚,如今见他有才,扶他一把而已。”   “亲弟弟?你真是因为你弟弟?还是为了秦满衣那贱人!”   “够了!”林朝拍案而起,面上再无笑意,想说什么,又见儿女俱在堂上不想与她争执,只道,“我不与你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之事,你莫攀扯无关之人!”   “阿娘!”林晚眼瞅父母失和,急道,又扯林宴,要他打圆场。   林宴却是行了个礼,只道:“儿子还有事,就不打扰父亲母亲叙话了。”语毕竟是不拦不劝出了房间。林晚更着急了,匆匆行个礼,竟跟着林宴出了屋子。   房门一关,没了外人在场,里面的争执声又起。   这样的争吵,林宴林晚是见惯的,林家这对夫妻失和有目共睹。   随着林宴走了几步,林晚拽住他,娇面带怒道:“阿兄,你明知阿娘憎恨二房,为何要将林乾带到父亲面前?”   林宴道:“林乾也是你堂兄,是林家子孙,他为何不能入神威军跟着父亲?”   “什么堂兄?我才不认,我只有你一个阿兄!”林晚冷哼一声,又道,“你不是答应了母亲要把林乾弄走,为何他还得了父亲赏识?如今又带回家中,你是要气死阿娘吗?”   林宴甩开她的手,道:“阿晚,不管你认不认,林乾姓林,他也是你阿兄。父亲掌神威军,大权在握,多少双眼睛盯着,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多一个人帮他,不好吗?便是站在家族角度,大房与二房失和多年,几乎断绝往来,你真觉得这样好?”   “可是……秦满衣那贱人……”   “林晚,慎言!那是你二婶!” 第47章   许是林宴神『色』言辞俱厉, 林晚有些难以置信, 一时之间没能接上话,只怔怔看他,眼眶里渐渐蓄起水雾。自她有记忆起, 林宴从未对她厉颜厉『色』过,甚至于一句重话都没说过,今日他虽未说什么, 可那眉眼间的厉『色』,却是前所未有, 仿佛一瞬间换了个人般, 陌生而绝情, 再不是她熟悉的兄长。   “阿兄……”半晌, 她方嗫嚅着唇开口。   “别说了, 快回去吧。长辈的事,你我不该妄论妄议。”   林宴不欲与她多谈,转身离去, 只留林晚站在原地攥紧拳头望着他的背影。   什么时候开始, 阿兄变了?   似乎是从终南山回来起。   他变得越来越难捉『摸』,待她也越来越敷衍,对母亲的吩咐亦渐渐阳奉阴违。   这一切发生的毫无征兆, 林晚找不出原因, 那幅画卷却忽然闪过脑海——这画出现得突然,那画中女子更是神秘,她几乎问遍全长安的小娘子, 都找不出画上女子。   莫非,这二者间有关联?   ————   “听说了吗?近日林家二房的嫡子林乾入了神威军,就在林将军帐里听差,瞧那架式,林家这是要培养二房了?”   “可不是吗?前几天林乾不还跟着林将军进了林府,你说林家这大房二房都绝交十多年,怎突然间又好上了?县主那样要脸面的人,她忍得了?”   长公主的春宴还未结束,常有各府亲眷前去绘珍馆赴宴,今日也不例外。宋星遥今日奉命前往绘珍馆挑选带回公主府的狸奴,走到半道上就遇着两位夫人,正结伴散步,聊着近日长安发生的新鲜事。宋星遥恰巧听到两句,闻得“林乾”名字。   她对林乾并不陌生,上辈子在林家,唯一与她交好,能说上几句话的女眷,就是林乾的发妻余氏,那是个极温柔的娘子。不过因为两房交恶的关系,她们见面的机会并不多,后来余氏因为独子被拐之事郁结难解,最后悬梁自尽,她还伤心了许久。   不过上辈子可没有林乾入神威军这一出。   宋星遥有些疑『惑』,这大抵又是林宴做的,可为何呢?   林家大房与二房交恶在京城并非秘密,这段前尘往事,宋星遥当年为了查自己被下『药』之事时,恰巧查到过,她并不陌生。林宴的父亲还有一个同母所出亲弟弟,名作林丛胜,亦是谋略过人之辈,只可惜体质不佳,无法习武,当初与林朝胜在京中并称林家文武双绝。二人有一个远房表妹,名作秦满衣,因为父母早亡,家道中落而寄住林家,与林家兄弟从小青梅竹马长大。   当年兄弟两人应是同时属意秦满衣,秦满衣却倾心林朝胜,本来二人应该是段良缘,却不想县主赵桐亦相中了林朝胜,这桩事当时在京城也不是秘密。秦满衣不过是小户女儿,怎是县主对手?县主略施手段,便『逼』得秦满衣放弃,拆散了这对少年恋人,自己则成功嫁入林家,成为林朝胜之妻。他二人成亲之后没多久,秦满衣便也嫁予林丛胜,成为林朝胜与县主的弟媳。   本来到此各人自得姻缘,也算是个了结,然而人心总是不足。县主本就靠阴谋手段求来这段婚姻,林朝胜并不喜欢她,夫妻相处不过“相敬如宾”四字,林朝胜尊她重她,却无男女之情,加之后来县主所施手段被发现,夫妻二人一度闹僵,吵得不可开交。   县主那样霸道要强的人,迟迟得不到丈夫的心,早就满腔怒火,又见二房夫妻相处融洽,自家丈夫又常往二房饮酒闲谈,那三人倒更像一家人,她更是妒火丛生,便将这炽焰发在二房头上。两房闹开,为了家宅和睦,也为了避嫌,后来秦满衣再不肯见林朝胜,林朝胜亦自此搬入军营,甚少回家,可县主的怒火仍未平息。直到林家挑选下任家主时,按林家祖训,立贤不立长,兄弟二人皆为人中龙凤,都有一争高下的能力,林丛胜谋略智计比起林朝胜还更胜一筹,那时家中长辈甚至于有份教导他二人的长公主,都更属意林丛胜。   那时县主头胎已怀满三月,她寻上秦满衣,中间二人起了争执,县主滑胎小产,秦满衣被指凶手。为了安抚县主和魏王一家,林丛胜放弃家主之争,带着秦满衣从此搬离林府,另辟府邸自居。从那以后,林家大房二房断了往来。   林朝胜接掌神威军没几年,林丛胜就因宿疾过世,秦满衣年轻守寡,带着独子林乾,又无家族照拂,日子并不好过。林朝胜有心接济,却屡屡被秦满衣拒之门外,从那时起二人也再没见过面。   林乾与林宴同岁,只比林宴大上一个月,算是林家长子,在宋星遥的记忆里也是个谈吐不凡,腹中自有乾坤的男子,『性』子与其母一样,温和却不失刚强。   若是没有那些事,林乾与林宴应该是林家这一代中的佼佼者,这堂兄弟两人若可合力,林氏一门的荣耀必能延续,然而却因县主阻挠,林乾的前途并不顺隧,反正到宋星遥死的时候,林乾仍藉藉无名。   这辈子林乾突然进神威军,想来又是林宴的动作,否则莫说县主,就是林乾的母亲秦满衣,也断不容许林乾与大房接触。   思及此,宋星遥忽然就觉得,若以局外人的身份去看林家这些事,那当真就像是在听书,不论哪一段,哪一节,单独拎出都可成书。   她该庆幸,自己终于可以远离这滩浑水。   ————   飘远的思绪很快被拉回,宋星遥收起『乱』七八糟的念头,带着燕檀进狸仙馆挑猫。   狸仙馆里有几窝出生没多久,已满两个月的狸奴,正适合抱回公主府充盈殿下的狸奴后、宫。宋星遥跟着雷九时,雷九还会一门相猫术,能从幼猫骨相看出成猫的大致形态,准确率十之能中七八,她虽然比不上雷九,但耳濡目染下也知道些口诀,于是一窝一窝仔细地看过去,最终挑中了三只。   一只金『色』鞭打绣球,一只滚地锦,最后一只竟是极罕见的月影乌瞳金丝虎。   带着三只新挑的狸奴回公主府,一路上,宋星遥都在琢磨要给荔枝轻渠双芙这三个新人安排什么考核内容才妥当。   时间转眼已经过去半个月,宋星遥在公主府的小耳园也呆了十多日,一应事务渐渐上手,小耳园内各人心思也逐渐显现。不过是个豢猫的小地方,统共就几个人,已经有了拉帮结派的倾向。不消说,朝雪三个人自成一派,轻渠与双芙初入小耳园,正是两眼懵懂之际,轻而易举就被朝雪几人拉拢了去。朝雪是个有傲的,又兼资历深,俨然一副领头的模样,朝云瞧着却是个有野心和心计的,并不如面上看起来的对朝雪那般服气。   但不论如何,这些人一开始都不太服宋星遥,只觉她年轻镇不住场,暗里没少给宋星遥施绊子,不过好在宋星遥曾跟过名师,自有一套饲猫术,又有经验,技术上的问题非但没能难倒她,反给她添了威信,几番交手下来,宋星遥破得云淡风轻,她也不出手,只将一切看在眼中,慢慢『摸』熟众人脾『性』。   唯一坚定站在宋星遥这一边的,只有荔枝,又因她与宋星遥是旧识,都传她是靠着宋星遥的关系进的小耳园,乃是宋星遥的耳报神,如此一来她便有被众人孤立的迹象。不过荔枝心大,即便被孤立,也照样吃好睡好,没往心里去。   一路思忖琢磨着回到小耳园,宋星遥将三只新狸奴先抱回自己屋中,交由燕檀安抚,她刚给自己倒了杯水,还没喝,就见门外闪过个人影。   “谁?”她轻喝一声。   “宋娘子,是我。”朝云声音响起。   还没等宋星遥开口,门口竹帘就被人挑起,朝云站在门口处往外张望片刻,这才闪身进了宋星遥屋子。   见她这鬼鬼祟祟的模样,宋星遥不觉蹙起眉,问她:“有事寻我?”   朝云点点头,却是欲言又止的模样,直到宋星遥又问了一句,她才吞吞吐吐道:“今日有几位贵客造访,殿下在迎仙台设宴,并令府中舞姬献舞助兴,才刚迎仙台来了人,说是贵客想瞧瞧殿下的爱猫,让把猫抱去迎仙台。荔枝和轻渠便各自抱着沉梦与乌将去了。”   沉梦与乌将是公主府原来养的三只猫其中之二的名字。   “为何是荔枝和轻渠?她们才入府多久?怎派她二人前去?”宋星遥当即放下杯子,水也顾不上喝了。   “才刚来人的时候,朝雪姐姐与朝华正好去内务库取东西,我和双芙去取今日猫食,园中只有她二人在,那边催得急,她二人没多想就抱着猫过去了,半路上我瞧见她们匆匆走过。”   “只是半路上看见,你就知道她们去了哪里?”宋星遥一下子发现她话中问题。   朝云猛地跪下,冲她道:“娘子莫怪,其实我……我也不知道该不该说给你听,这事我……”   听她满脸挣扎欲言又止,宋星遥心中有数,当下并不发作,只问她:“来的是谁?今日贵客又是谁?”   “来的是舞姬千弦娘子,今日的贵客……听说是……是太子殿下与三皇子,以及十五皇子。”   宋星遥霍然站起,面『色』大变。   十五皇子赵睿启,未来的幼帝,如今应该是年方四岁的稚童,若她没有记错,赵睿启患有喘疾,凡带『毛』类的活物,皆不可近身,否则便要引发他的喘疾。   即便如今他只是个不得宠爱又无后台的小皇子,若是出了事,整个小耳园都难辞其咎。 第48章   说起赵睿启的喘症, 宋星遥还得谢谢林晚, 若非因为林晚,她不会知道未来帝王的宿疾。林晚入宫之后发生过一件事——赵睿启生母早逝,本由娴妃代为抚养, 娴妃宫中便养有狸奴,只不过赵睿启不受宠爱,平素见这个母妃的机会不多, 一直也就相安无事。有一日却不知为何,他入宫给娴妃请安时, 正遇狸奴发狂, 赵睿启不止被抓伤, 还诱发了喘症。那一症凶险, 赵睿启差点没挨过去, 皇帝也因此动怒,最终将赵睿启改记在林晚名下,又重罚了娴妃。   现在回想, 那一次的事, 像极了林晚的手笔。一箭双雕之计,既得赵睿启,又拉下娴妃。娴妃, 可是皇后的人。   然而知道赵睿启有喘症的人应该不多, 公主府上怎会有人利用此事大做文章?   宋星遥想不通,她脑袋动得飞快,动作也非常快, 并没因为回忆而耽搁时间,她匆匆起身朝园外走去,一边问朝云:“他们走了多久?往哪个方向去的?”   “走了不到半刻,往南边抄小道走的。”朝云回道。   宋星遥点点头,脚步未停,只吩咐道:“燕檀,你留在园中,等朝雪几人回来后,不准她们再出园。”   一边说,她一边疾步走了。瞧着宋星遥凝重的神情,朝云惴惴不安地问燕檀:“只是抱两只狸奴过去,顶天了也就扰到贵人玩乐,应该……不至出大事吧?”   燕檀也不知宋星遥为何这般着急,但她在外人面前向来不拆自家娘子的台,当下瞪了朝云一眼,故作神秘恐吓道:“你说呢?那边都是皇子,万一有个好歹,小耳园的人有几条命赔?蠢货。”   朝云被说得背后冷气直冒。   ————   公主府弯弯绕绕的园林小道不少,两侧都是叠石绿植掩映,既幽静又隐蔽。宋星遥来公主府虽有一段时间,但要完全认清这些小道仍旧不能,追出一段距离她就在往南的岔道口处停下脚步。   迎仙台离小耳园大概也就一刻钟的路程,荔枝她们应该快走到了。   宋星遥有些着急,正想该往哪条路走,后背忽然被什么细小硬物打了一下,她低头望去,见是颗小石子。心内飞快闪过什么,她仰头道:“可是伍念将军在此?”   远处的树上果然飞来一人,朝她拱手俯身:“伍念见过娘子。因不知娘子是否愿意见到在下,所以出此下策与娘子打招呼,还望娘子见谅。”   宋星遥心道这大该是上回见过面后,伍念回禀了林宴,因见她态度抗拒,林宴交代过伍念,若非必要别出现在她面前。但今日他主动打招呼,必然事出有因,想来与荔枝有关。   “伍念将军言重了。”时间紧迫,宋星遥没功夫犹豫矫情,只朝他问道,“你今日叫我,可是因为荔枝?”   “正是。”伍念点头道,“实不相瞒,在下安排了两个人在小耳园附近巡查,以确保娘子安危。才刚下属来报,有人带着娘子园中的荔枝轻渠二人抱着猫去了迎仙台,抄的小路,有些不太对劲。我已命人跟着她们,特在此等候娘子。”   “你知道她们往哪里走的?可能带我赶上?”宋星遥道。   “属下领命。娘子,得罪了。”   宋星遥只听伍念告个罪,身体已然一轻,竟被他扶肘腾起。   她深吸口气,按下心中恐高情绪,睁着眸随伍念朝远处腾跃而去。   四周草木天空匆匆过眼,也不知多少个起落之后,宋星遥终于在迎仙台外的眠仙林停下。脚刚落地,宋星遥就一阵晕眩,有些犯呕,几个深呼吸后才逐渐平复。   “娘子,他们就在前面。”伍念道了声,人已隐入草丛间。   宋星遥知道他不便『露』面,便点头道声谢,自往前走去。   眠仙林是迎仙台外的观景园,与迎仙台侧面的月门相连接,荔枝、轻渠果然都在,但情势却与宋星遥想得不一样。   “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寒苏那老娘们派来的!少拿贵人来压我,想让我们把猫交给你,门儿都没有。”   荔枝的声音传来,十岁的她竟将比她大出不少的宫装少女反剪双手扣在地上,疼得那少女嘤嘤直叫。宋星遥捏捏眉心,她低估荔枝了,荔枝并没上当,只不过这孩子机伶是机伶,未免也太鲁莽了些,就这样把人压在地上,委实叫她哭笑不得。   看打扮,那少女应该就是朝云说的舞姬千弦,这件事料来和教习寒苏脱不了干系。   宋星遥暂时松口气。   “荔枝,你别……别打了……”旁边传来双渠急得快要哭出来的声音。   轻渠就站在月门前,眼眶已经急红,她一个人抱着两只成年大猫很是吃力,猫儿被抱得不舒服也开始挣扎,轻渠已经控制不住,没等宋星遥上前,两只猫就从轻渠怀中跳到地上,往两个方向窜走。轻渠急急按住其一只,另一只却是顾之不及,她当下就把眼泪急了出来。   “抱好沉梦,乌将交给我。”   宋星遥的声音宛如天籁,她神兵天降般出现,让轻渠惊喜地大唤:“宋娘子!”   荔枝也同时转头望去,只瞧见宋星遥一片衣袂,她已追着乌将去了。   ————   乌将是只『毛』『色』纯黑的啸铁,体型劲瘦,是长公主府上最敏捷的狸奴,野『性』未全驯,时不时还能到园里叼回猎物,什么老鼠兔子之类,全不是它的对手。长公主最爱它的野『性』,早就吩咐过不准太拘养它,因此这乌将被养得越发灵敏,只要放出去,一般人很难追上。   宋星遥跟着乌将跑出一段距离,就见乌将窜过草丛消失了踪影。她有些着急,不过好在观景小园不大,她多走几步,就看到乌将停在园中的小鲤池畔,它注意力似乎被池中彩鲤吸引,一动不动站着。宋星遥心中刚一喜,忽又瞧见离乌将四五步之处,一个锦服孩子脚步蹒跚地靠近乌将。   那孩子四五岁年纪,生得玉雪可爱,藕段似的手正朝乌将伸出……   “别碰!”宋星遥瞧得心惊胆颤,想也没想就冲过去,几个箭步冲到孩子身边,在他将要触及乌将之时,将孩子捞到怀中。与此同时,旁边另有一人闪身而来,本也是要抱孩子,却因宋星遥快了一小步,他没抱到孩子,伸出的手臂却是连宋星遥带孩子一起给搂到怀里。   纤细的腰肢一入手,那人就是一怔。   宋星遥气喘吁吁抱着孩子,先是定心,而后才回过神来,抬头只望见赵睿安那张灿若星月的脸庞。   四目相对,二人呼吸微滞。   身畔鲤池忽然传来几声“哗啦”水音,乌将已经朝水池出爪,打算捞鱼,第一下没成功,被鱼给逃了。宋星遥抱住的孩子却搂着她的脖子使劲摇起来,『奶』声『奶』气地喊:“喵,鱼……”   宋星遥和赵睿安各自惊醒,赵睿安飞快缩手,将手背到身后,用力握了握掌——掌心有点发烫。   宋星遥退开一步,不及多想,头被孩子摇得发晕。   “喵喵,鱼鱼。姐姐,小启要喵……”孩子本指着乌将一通“喵喵”『乱』喊,说得大概是“猫猫”,见宋星遥没反应,急得冒出一个整句来。   赵睿安倒是稀奇了:“小殿下,原来你会说话啊?”   一声殿下,坐实这孩子身份。   如宋星遥所料,他果是尚为稚子的十五皇子赵睿启。那一世的赵睿启,坊间传闻是位大器晚成的皇子,幼年启智比普通人都慢,到了六岁上才会说上一句囫囵话,如今看来……也不是真的。   赵睿启一手搂着宋星遥脖子,一手捂了嘴含糊道:“英娘不让说话。”   他话中那个英娘,大抵是贴身照顾他的人,『乳』娘一类。宫里的孩子,没有亲娘照拂,是要比普通人家的孩子更艰难。   宋星遥一听便知,这极可能是他身边的人教他的藏拙自保办法,又与赵睿安对视一眼,什么都没说,只拍拍赵睿启的背道:“小殿下,你去哥哥那边,我给你抓猫猫,可好?”   赵睿启闻言马上点头,朝赵睿安伸手,赵睿安没好气地接过他,伸指一戳他脑门:“早知道不带你这小祖宗出来玩了,净给我惹麻烦。”   今日宴席,太子与三皇子将年幼的赵睿启给带了过来,孩子不耐烦坐在席上,呆了半天就闹着要出来,赵睿安看他可怜,就牵他出来玩玩,没想到一个晃眼的功夫,这孩子就跑到水池边上,还要抓猫。   那厢,宋星遥已经悄然走到乌将身后,乌将的注意力全在池中游鱼上,压根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正要探爪再捞,后颈已被宋星遥擒住,它“喵呜”叫起来。   宋星遥不顾乌将湿哒哒的猫爪,飞快将乌将抱入怀中,转身面对赵睿安。   “看不出宋娘子的身手挺灵活的。”赵睿安笑道,那话听来不知是说笑还是嘲讽。   赵睿启还是想要猫,半身已然探向宋星遥,宋星遥却没上前,只温声朝赵睿启道:“小殿下,猫儿脏了,碰不得。”   赵睿启不依,赵睿安拍了拍他的屁股,不悦道:“赵睿启,看看得了啊,别碰!”赵睿启被他训了一句,倒也老实下来,不争不吵,就委屈地看着宋星遥。赵睿安想起刚才宋星遥搏命抱开赵睿启的模样,唇角勾出意味深长的笑:“宋娘子,我与你倒是有缘,三番两次因猫撞上。这位是十五皇子,他深居宫中,你是怎么知道殿下不能碰猫的?”   宋星遥抱着猫远远站着,只回:“世子,我不知道你说的这些。此猫野『性』未全驯,又在外跑了半天,一则沾了污泥在身,二则也恐它抓伤旁人,是以不敢让殿下接近。”   赵睿安只盯着她瞧,仿佛要从她身上看出朵花来,唇边的笑忽然落下,沉声道:“今日这里宴请贵人,你既然知道此猫野『性』未驯,却还让它跑到这里?万一冲撞贵人,该如何是好?”   “是我失职。”这次,宋星遥没有辩解,干脆承认。   赵睿安见她竟然没有辩解,倒又浮起促狭的眸『色』,道:“也罢,幸而没有闯祸。这样吧,你给我说两句好话,这事我就当没发生,如何?”   宋星遥便觉此人有些无赖,然而小辫子在人家手里攥着,该服软的时候就别硬刚到底了,当下换上妩媚却并不真诚的笑容,朝他道:“今日之事,都是六娘之失,幸而有世子爷在此。世子爷有如天兵神将,英武非凡,实乃当世难逢之君……”   赵睿安被她几句话说得浑身一哆嗦,平心而论这马屁拍得一点都不高明,听来甚至假到不行,但不知为何由她嘴里说出来,就是带了几分叫人通体舒爽的畅快。娇娇软软的声音听不够似的,他受用非常,正听得高兴,不妨旁出来一群人。   “宋六娘子,小耳园的人在迎仙台前与舞姬起了争执,如今俱已带往驰楼,曹将军请您去一趟。”曹清阳的属下拱手道。   宋星遥只能随他离去,赵睿安抱着十五皇子,他正被她那几嗓勾得痒痒,还没过够瘾就被打断,心里不高兴,于是朝十五皇子道:“小殿下,走,带你瞧瞧热闹去,如何?”   四岁的赵睿启只知道拍掌大笑,点头连连。 第49章 彩虹遥   曹清阳坐镇的驰楼中, 荔枝正和千弦吵得不可开交, 轻渠抱着猫站在一旁瑟瑟发抖, 两只眼红得像兔子, 惊恐不安地看着驰楼内四立的侍卫与坐在上座的曹清阳。   听到外头报了声“宋娘子到”, 轻渠如获救兵般望向门口。宋星遥迈进楼中, 先向曹清阳行礼, 曹清阳端坐其上, 冷道:“宋娘子,你的小丫头不好带啊,上次才打的板子, 伤没好全就忘了疼?”   这话勾起旧疼,荔枝暂停吵架, 飞快用手捂住屁股。   宋星遥微一颌首,问道:“曹将军, 不知我这女侍犯了何过, 还望告知。”   “今日宫中贵人宴于迎仙台,我等巡视时发现这两人在迎仙台外争执吵闹, 为免惊扰贵人,故将她们全部带回。”曹清阳的下属开了口。   “宋娘子, 迎仙台内皆是皇亲国戚, 不论是何原因, 她们在外喧哗扰乱, 都要治罪。”曹清阳依旧面无表情。   一听要治罪, 千弦便“啪”地跪到地上, 抢先道:“曹将军,此事实与我无关,我奉贵人之命去请小耳园的猫主,不想到了迎仙台外,她两人不止不肯将猫主交给我们抱入,荔枝还动手将我打伤,还请将军做主。”   “呸!恶人先告状!分明是你打算支开我们把猫主抱走,我们不让你便动手强抢,这才闹起来的。”荔枝不甘示弱,很快回嘴道。   “迎仙台内都是贵人,凭你们的身份本来就不能进入,由我将猫主抱走,有何问题?”千弦瞪着荔枝道。   荔枝一时语结,宋星遥冲她摇摇头,示意她安静,自己则向曹清阳道:“曹将军,可容我问千弦娘几个问题?”   曹清阳略略点头,宋星遥这才问千弦:“千弦娘子,你说是奉贵人之命来请猫主,请问奉的是哪位贵人之命?”   千弦眼珠转了转,道:“是今日在迎仙台内服侍贵人的梓语姐姐,她乃是寒教习的得意弟子。是她要我去小耳园请猫主,却并未告诉我是哪位贵人。”   “哦?”宋星遥闻言不与她争辩,又望曹清阳,“曹将军,不知可否将这位梓语娘子请来一问?”   曹清阳蹙了眉,身边有人道:“为了这点鸡毛蒜皮的事兴师动众,犯不上。”   千弦也道:“梓语姐姐正在服侍贵人,哪能前来?”   “曹将军,就因为今日迎仙台内都是皇亲国戚,无端端地要看猫主,本就有些古怪,如今她们又说不出是哪位贵人的要求,也不知其中是否有猫腻。事情虽小,却也不排除有人借机生事,虽说费点事,但早点查清也可提早排除隐患。我知道将军日理万机十分辛劳,但防御之事重在防患未燃,还望将军明查。”宋星遥敛容郑重道。   “既然如此,那就将梓语请来问个明白,不过宋娘子,若是查明此事并无内情,你别替你的人求情。”曹清阳道。   “曹将军公事公办便好,六娘没有疑议。”   那厢千弦却已垂头不再看人,似乎有些紧张。   曹清阳抬头唤人,正要吩咐去请梓语,外头却传进一声朗笑。   “何必如此麻烦,殿下就在迎仙台,全部带去殿下面前说个清楚明白不更省事。不论是要找梓语还是要找寒凌,都方便。”那人笑着道,语毕又问,“小殿下,你说是不是?”   奶声奶气的声音响起:“嗯嗯。”   曹清阳看到门外进来的人,立时便从座上下来,躬身道:“曹清阳见过十五殿下与东平世子。”   余者包括宋星遥在内就都随着曹清阳向赵睿安和赵睿启行礼,赵睿安只将赵睿启放到地上,赵睿启又不肯开口了,乖乖站在赵睿安身边,眼睛直往宋星遥那儿看。   “为了这点事求见长公主,不妥。”曹清阳率先道。   “这点事?曹将军真的以为只是一点小事?”赵睿安牵着小殿下,沉颜道,“适才若非宋娘子来得及时,这猫就要闯下大祸了。”语毕他走到曹清阳身边,附耳一语,只听得曹清阳面色顿变,目光凝重地望向赵睿启。   “谋害皇子也算是小事?”赵睿安才又朗声道。   千弦、荔枝与轻渠俱是一惊,面露不解与惶恐——虽说各有心思,但怎么就与谋害皇子扯上关系了。   宋星遥却明白赵睿安说了什么。   事已至此,从荔枝千弦几人吵架的内容,她已能推断得出主使千弦来抱猫的人并非为了谋害皇子,那人甚至连赵睿启有喘症都不知道,只是借着贵人宴于迎仙台的机会,打算把猫悄悄放入扰乱贵人宴会,治她一个失职之罪,所以才趁她去绘珍馆之机,让荔枝二人将猫抱到迎仙台外,再让她们把猫交给千弦。   到那时,众人只知是猫儿扰乱宴会,而看到千弦的人并不多,千弦大可隐遁不出,将全部罪责推到荔枝二人头上,只说她们因玩心太重私下抱猫前来坏了宴会。而朝雪那几人自然也不会为她佐证,这事怕和她们也脱不了干系,墙倒众人推,她这个小耳园主事也必定因此受罚,甚至要被赶出小耳园。   但偏偏中间出了岔子,荔枝没她们想得那般鲁莽冲动,她看出有问题,与千弦吵了起来,而乌将的逃窜又遇上十五皇子……   事态发展恐怕也已脱离主使者的计划,但对宋星遥来说却是有利的,特别是……闹到长公主面前。   思及此,宋星遥不由望向赵睿安,赵睿安那笑容里分明写着“惟恐天下不乱”六个大字。曹清阳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果断亲自先去禀报长公主,只令众人暂候殿中。赵睿安又抱起赵睿启,走到宋星遥身边,先是捏捏赵睿启的脸蛋道:“小殿下,一会带你瞧更热闹的事去。”   赵睿启眨巴眨巴眼,忽然小小声说了句:“可是小启想喵喵。”   赵睿安便指指宋星遥:“想喵喵的话,以后你得讨好这个姐姐。”语毕又朝宋星遥道,“六娘,我这也算帮了你一个大忙吧,你得说多少句好话来谢我?”   宋星遥本着多一个朋友便少一个敌人的想法,尤其是赵睿安这样惟恐天下不乱的主,当下笑道:“世子想听几句我就说几句。”   不就是几句马屁,她能说到他听吐。   ————   迎仙台中正有舞姬起舞,四周馆阁坐满了人,除了正中主阁的太子与三皇子外,还有好些长安城的少年才俊。长公主独坐主阁后的小楼,她有午憩的习惯,眼下已过午时,她懒怠陪客,便躲入这里小睡。楼中焚了一炉安神香,美貌的青衣男子正站在她身后,轻轻揉捏按摩她的肩颈。   赵幼珍似睡非睡,隐约间瞧见男人妩媚的眼角,正有几分心动,婉嫣却带着曹清阳进来,向她附耳数语。赵幼珍半眯的眼便渐渐睁开,扶着男人的手坐了起来,面色显得有些冷冽,只是点头,让曹清阳将人带来。   迎仙台的歌舞一支接一支,四周馆阁内的饮酒作乐声不断,太子赵睿承和三皇子赵睿崇各居一阁,身边都围绕着不少人,但显然奉承太子的人要更多些。太子却不是每个人都理,大多时候不过淡淡一瞥,只有对着左下首坐的人时才面露微笑,竟主动向他敬酒。   不多时,三皇子亦拈杯而来,先敬太子,再敬太子左下首那人——那是他们都争相拉拢的人。   那人皆一视同仁,不论是太子敬的酒,还是三皇子的酒,亦或是其他人的酒,他都一一饮下,一顿宴席下来,已然饮了不少,颊上泛起些微晕红。   接连饮下三杯酒,三皇子才暂时放过他,林宴捏捏眉心,起身走到阁畔散酒,一眼望去,偏望见迎仙台的九曲廊下走过一群人。   公主府的侍卫正押着几个女人往长公主所在的楼阁走去,走在最后的那个,正是宋星遥。   林宴闭了闭眼,再睁开,确认不是自己醉酒,那的确是宋星遥,而挨在她身边并肩行走的……   东平世子和十五皇子?   ————   宋星遥被带到迎仙台后的小楼内,长公主已然半闭着眼斜倚锦榻。榻下坐着个男人,长眉凤眼,青衣宽袍,面上敷粉,唇上点脂,生得俊美非常,正眼也不抬地剥枇杷。   听到有人进来,长公主也未睁眼,只是长长叹口气,刚要开口,就被一声奶音打断:“咕咕!”   赵睿启依旧口齿不清地唤人,从赵睿安身上下来,冲进了长公主怀中。长公主“唉哟”一声睁眼,把他搂进怀中,只道:“是你这小可怜来了啊!”又命榻下的人将剥净后去核撕碎,浇了蜂蜜的枇杷肉拿来,亲自一口口喂赵睿启吃,对满屋向自己行礼的人视若未睹。   宋星遥保持躬身的姿势不动,直到楼外又进来两个人,长公主才挥手:“免礼吧。”   来的是两个娘子,一个宋星遥见过,公主府的舞乐教习寒苏,她一进来就与长公主座下的男人交换了个眼神;另一个宋星遥没见过,她生得标致,穿着颜色浓丽的舞姬服,正是千弦口中的梓语。   待二人行过礼,长公主方将手里玉碗递予身边男人,懒道:“可知唤你二人来所为何事吗?”   “禀公主,听说是因为小耳园的人不肯将猫主交给千弦所起的争执。”寒苏躬身回道,这时的她恭敬顺从,半分凌人气势皆无,“今日迎仙台内都是贵人,防备森严,无关者不得入内,所以才让二位娘子将猫主交由千弦带入。此事是寒苏处置不当,该亲自去小耳园向宋娘子解释清楚再请猫主才对,惹得宋娘子误会,寒苏在此向娘子赔个不是。”   她放低姿态向宋星遥道歉,大有息事宁人之意,却依旧将问题推在小耳园头上。   “宋娘子,你又有何要说?”长公主不置可否,只望着宋星遥问道。 第50章 解决   “宋娘子, 你又有何要说?”长公主不置可否, 只望着宋星遥问道。   她的目光不似前几次的温和, 带着高位者的威严,上峰对下属的考校, 让宋星遥忽然生出考场应试的紧张来,觉得自己像个学生。   深吸口气,宋星遥冲长公一礼, 目不避其锋芒, 开口回道。   “禀殿下, 小耳园的猫主出园需得园中女侍在侧,且不得将猫主交由外人私自抱离,除非上命。这是六娘入小耳园后刚定下的规矩。我翻查过小耳园的猫主日志, 府中豢养狸奴已有十年, 共养过十一只狸奴,根据日志所载, 这十年之间, 狸奴伤人之事并不少见。狸奴大多性情刁冷且胆小谨慎, 又野性未泯,并不容易对人起亲近之心, 尤其在陌生环境,或面对陌生人时, 狸奴防备心起, 就可能误伤他人, 亦或是自己受伤, 这在日志之中有迹可察。十年内,在案的严重伤人事件,足有十三起,其中有两起伤到的还都是贵人,而狸主因此受伤的事件,共十六起。”   宋星遥养了两辈子猫,自然清楚猫的脾性,别说是外人,就是她自己有时抱猫逗猫,都会不小心被猫的指甲抓伤,猫儿倒也不是有心伤人,只是大多时候如同顽童,爪下不知轻重罢了。   “其实不论是陌生人,还是亲近的喂饲者,亦或是狸,都有可能在交互游戏的过程中受伤。公主府中常有贵人出入,若是狸奴不慎伤到贵人,那便是罪过,因而我才定下规矩,凡抱离小耳园的狸主,需得在确认猫爪指甲剪妥的前提之下,由小耳园的女侍抱出,并不得交给他人私自抱走。此一则为了安抚狸主情绪,二则也为防狸主情绪失控伤人,三则若有不妥之处,女侍也可马上做出应变。”   宋星遥的长篇大论听得寒苏不耐烦,然而长公主却极有耐性,她不开口,谁都不敢打断宋星遥,只听她一个人在楼中说话。楼外不知几时走来个人,挥手阻止了侍者的传报,只站在门口处看着。   “小耳园虽然只是殿下豢养爱宠的园子,可能与公主府上其他地方都不能相提并论,但园子既然是殿下交给六娘的,便无大小之分,都是该全力以赴做好的事,故而我虽初入公主府,也琢磨了不少能够妥善管理小耳园的办法,定下几条规矩让园中众人遵守。”宋星遥便又道,“此譬如行军作战,小耳园是殿下交由六娘的军,六娘为将,只遵殿下令,替殿下效命,而小耳园中众人为兵,领六娘之意行事。荔枝虽然冲动,她与轻渠却按我的规矩办事,在我这里并无问题,殿下若觉此规矩不妥,那是六娘的罪,六娘愿意承担所有罪罚,并无怨尤。”   她话音刚落,长公主抚着椅背笑出一长串声音,指着她道:“你这个小丫头,不过是养个猫儿,还同我扯起行军作战?你这点年纪,是上过沙场,还是带过兵?”   “六娘……没有经历过这些,只是……只是……一些皮毛领悟而已。”宋星遥挠挠头,被长公主笑得有些不好意思,她总不能说自己这番话就是奔着长公主去的,毕竟是曾经领兵作战的长公主,对这些想来理解得更深。   “不过,本宫喜欢。”长公主话锋又一转,靠到榻上道。   宋星遥稍稍松口气,又朝寒苏等人道:“不过伤及千弦娘子,是荔枝鲁莽冲动了,六娘替她向千弦娘赔礼道歉。另外不知是哪位贵人要见狸主,我这就亲自将狸奴送过去。”   “耽搁了许久,贵人早就对狸奴失去兴趣,就不劳烦宋娘子。”寒苏道。   “说说吧,是谁想见我的猫儿?”宋星遥还没回话,长公主就先开了口。   寒苏被长公主幽沉的目光看得心头一凛,面露惶恐。   宋星遥忙垂下头——寒苏并不知道十五皇子的事,只当成争猫喧哗来处理,可她怎不想想,若搁在平时,长公主压根不会过问府中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争斗,但涉及到皇嗣安危,便不是普通的小争斗。   “是……是……”寒苏答不上来,只好望向长公主身边的男人。   那男人却是从头听到尾的,知道事涉皇嗣,奈何殿下跟前,他不能给寒苏任何提示,此时见寒苏吞吞吐吐,他不由轻叹一声,转身跪在了长公主面前,额头贴地道:“禀殿下,是奴让寒教习抱只猫儿来看看,好排狸戏,因怕其他人看去,所以嘱她不要声张。此事全是奴的错。”   长公主坐在锦榻上没起来,才刚还温柔的目光渐渐凌厉,盯着男人低垂的后脑道:“寒凌,你知道本宫的脾气,真要认下此罪?”   “不,不是的。殿下,此事与哥哥无关,是我……”寒苏闻言大急,立刻跟着跪在寒凌身边。   她一跪,千弦和梓语也跟着跪下来。   宋星遥望着那男人——果然,他是寒苏的哥哥,长公主身边得宠的面首之一。   “我姑姑最恨她的后宫掺和这些事,你且看吧。”赵睿安走到宋星遥身边,附耳悄悄一语。   宋星遥瞪他一眼——瞧他这八卦的模样,他们很熟么?   “寒苏!你住嘴!”那厢寒凌已经出声喝止寒苏,转而又求长公主,“殿下,是寒凌的错,求殿下责罚。”   长公主没再说什么,只有些失望地看着他,半晌方道:“你既有心练舞,本宫成全你。绘珍馆的狸奴多,你带着寒苏去绘珍馆住段时日,好好习舞。”   寒凌猛地抬头,对上长公主冷凉的眸,求情的话再说不出。长公主素来不喜他们掺和府中事务,再得宠的郎君也不例外,他为保寒凌踩着公主底限,如今兄妹二人被罚去绘珍馆,已是长公主念在这两年相伴的情份从轻发落,但日后想回公主身边,却不可能了。   美男颓然倒地,眉目生哀,竟比女人还要楚楚可怜,看得宋星遥心疼——但很快她又清醒过来,在心里骂自己,心疼个鬼,美色误人!   一出闹剧在长公主手上风轻云淡处理了,不论寒苏如何哀求都没用,连同寒凌在内的一干相关人士都被带出楼去。长公主雷厉风行,既已发落,寒家兄妹与千弦梓语便不能在公主府多留一晚,马上由曹清阳的人押着迁去绘珍馆。   在公主府惹下的最大对头就这般离开,宋星遥并没多少喜悦,只折服于长公主的手段威势,半惊半叹。   楼中众人很快退去,长公主又捏着眉心歪在榻上,婉嫣上前轻道:“殿下,要不叫章郎君过来服侍您吧?”   长公主摆手:“不必了,今日让本宫静静。”寒凌毕竟服侍一场,如今走了,她还是有点不舍。   宋星遥见状不敢再扰公主,行了礼就要告退,不妨长公主又点她名字:“宋星遥,你刚才为何不说小十五的事?这儿没有外人,你可以说了。”   如果宋星遥说了,事件升级,谋害皇嗣之罪,恐怕不是赶去绘珍馆能压得住了。   宋星遥看了眼捧着小碗乖乖坐在旁边的赵睿启,垂头道:“殿下,六娘与寒娘子从前有些过节,这事六娘以为只是寒娘子藉机报复而已,十五皇子正巧遇上,并非寒娘子有意图谋不轨。此则一,其二,十五皇子乃是皇嗣,此事若然传开,对殿下与公主府都不好,再则也涉及十五皇子的宿疾,都是宫闱内不传之事,自然越少人知道越好。”   “你怎么知道小十五的宿疾?”长公主问她。   赵睿安也盯着她——她刚才还说不知道。   “小殿下的手背上,已经起了红癣,我从前在老家里,也见过孩子因为碰触到猫狗一类而引发红癣与喘症,所以作此猜测。”宋星遥回道。   赵睿启虽然没有碰猫,但空气里有浮毛,而他们成人的身上又多少沾染到猫毛,他一靠近就难免碰到。而这一点也能引发他的红癣,足以说明他症状的严重性。   “起癣?”长公主微惊。   婉嫣忙走到赵睿启身边,将他衣袖撸起,果见手背与小臂上有几块红癣,不过所幸并没蔓延,赵睿启看着也无异状,长公主这才放下心,命人叫来医官,又屏退众人。   宋星遥知道没自己什么事了,躬身退出。   “宋六娘,今日你能这么顺利除了敌手,可有我一份功劳,你答应过我的,要多说几句好话。”赵睿安走到她身边,戏谑道。   “成,世子想听什么,我就说什么!”宋星遥与他并肩而出,心头大石落下,看赵睿安也觉得这人顺眼许多。   “我只想听你说,找个时间好好说。”赵睿安摸摸下颌笑道,又问她,“你说咱们这样算不算不打不相识,化干戈为玉帛?”   “世子说是那就是。”宋星遥笑眯眯道。   “那咱们也算朋友了?”赵睿安挑眉问道。   他说话间伸手搂她肩头,掌心刚触及她圆润肩头,宋星遥已然快速转身,避开这只狼爪,只道:“能与世子做朋友,是六娘的福气,承蒙受世子不弃,日后六娘就是世子的朋友。今日六娘还有要事在身,先行告辞了。”   语毕,她快步离去,走得飞快。   赵睿安站在原地瞧了会她的背景,忽然笑开。   楼外长廊另一端的垂帘下,林宴悄然而立,遥遥望来的目光仿如鹰隼。 第51章 哄娃   天已过午, 宋星遥折腾大半天还没吃上饭, 心情依旧大好,还没走到小耳园, 就遇见正停在半道上等自己的荔枝和轻渠。   二人悬了半天的心总算放下, 一左一右簇拥到宋星遥身边。宋星遥夸荔枝一句:“幸而你机伶,没让他们把猫抱进去。”   “我那不是谨记娘子定下的规矩。”整个小耳园,荔枝是最听宋星遥话的一个人,连燕檀有时都要打趣她是宋星遥的跟屁虫。   “娘子,我觉得这事有些蹊跷。”斟酌了片刻,轻渠忽小声道。   “可不是,千弦来得那么巧,就挑着你去绘珍馆不在园中的时机,朝雪朝云她们又那么刚好一个个都避了出去, 只留我们两个在园里, 倒像是安排好的一般。”荔枝道。如今缓过神来再想这整件事,慢慢就品出不对来。   前头就是小耳园, 宋星遥将脸上的笑容一收,她心中已经有数, 带着荔枝与轻渠朝小耳园行去,还未进园, 便听园内传出几声争执。   “宋娘子吩咐过,几位娘子暂不可出园。”燕檀双手叉腰堵在园门口。   朝雪正带着朝华双芙两人与燕檀对峙, 朝云站在旁边, 也不知该帮哪一头。   “笑话, 我们又不是犯人,为何不能出园?”朝雪气道。   “就是,不过同为公主府的女侍,谁又比谁高上多少?少拿女官的身份压人,正经的官阶都没挣上,在我们这里耀武扬威什么?你快让开!”朝华牙尖嘴厉,也是个说话不好听的。   燕檀挺起胸脯,死死镇在园门前,道:“高不高那得殿下说得算,殿下让我家娘子管着小耳园,就没有官阶那也比你们高上一筹,有本事你和同殿下说去,让殿下撤了我家娘子的职?只要她一天还是小耳园的主事,你们就得听她一天的话,她说你们不准出园,你们就是不准出!”   朝雪怒极,向朝华使个眼神,朝华会意,上前就要推搡燕檀,那厢朝云急忙阻止,正是一团混乱之际,园外忽冲进来两个人,只管将朝雪朝华往里推去,燕檀瞧清来人,惊喜道:“荔枝?轻渠?”   “这个点儿,你们要上哪儿去?”冷冰冰的声音响起,宋星遥跟着荔枝二人进来,面无表情开口。   朝雪瞧见她们三人安危无恙地归来,脸色微微一变,朝华却是个藏不住的,立时惊道:“你们怎么回来了?”   “我们不回来又要去哪里?朝华娘子不如与我说说?”宋星遥似笑非笑望着朝华。   朝华被她看得心虚,又自忖失言,忙垂头悄悄看了眼朝雪,只换来对方一记白眼。   朝雪定定神,道:“娘子回来就好,我们几人正想出园办些差事,不想燕檀娘子却堵在园门口不让我们出去,说是娘子吩咐过的。请问娘子,我们犯了何过,要被关在园中?”   “差事?什么差事?是打算出去探听消息?”宋星遥微微勾唇。   朝雪极力保持镇定:“娘子的话我不懂,春雨潮湿,有两只狸奴生了癣,我们只是去内务库要些药而已。”   “你们可知今日在迎仙台发生了何事?迎仙台今日来得全是皇亲国戚,乌将和沉梦贸然闯入惊扰贵人,惹得殿下震怒,下令彻查此事,荔枝轻渠照管不力被扣,我这个小耳园管事必也受牵连,地位不保。你们想打听的可是这些?”宋星遥不与她争辩,只是慢悠悠走到众人中间说道,“我早就已经说过,小耳园诸人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们为何从未听进心中?关上园门,你们要争便各凭本事,真能耐的凭本事把我挤下来,我无话可说,但出了园门就绝不容许私斗!”   她边说,目光边从几人脸上扫过,朝华仍是垂着头,朝云亦有些心虚,只有朝雪依旧不驯地与她对视。   “我带着荔枝轻渠回来,你们很失望?你们自以为高明,想凭着那点手段不惜陷害同僚搏取上位,可你们又可知,差一点点整个小耳园都得为今日之事陪葬?贵人是那么好利用的?其中若出一点岔子,谁都逃不掉?”宋星遥冷眼看着朝雪。   “娘子,捉贼拿赃,凡事要讲证据,我们做了什么事要被你如此污陷?”朝雪咬住不松口。   宋星遥朝燕檀示意:“别堵着门了,让她们出去打探打探寒家兄妹和千弦梓语的下场。”   朝雪还没反应,朝华却用双手捂住唇,惊恐地抬头——不止寒凌,连殿下身边最得宠的寒苏郎君也……到底出了何事 “有人借小耳园的狸主生事,险些惊扰抓伤贵人,殿下震怒,今日亲自处置寒苏寒凌二人,如今曹将军正在审千弦梓语,想必要不了多久,她们就该招供还有哪些共犯,譬如……是谁配合她们设的局,是谁将我今日行踪透露给她们……”宋星遥轻轻一叹,有点惋惜,“再等等吧,曹将军也该派人来拿人了。”   荔枝与她对视一眼,打心里佩服她的演技,便也配合道:“应该快了,我听说曹将军审人的手段残酷狠辣,娇滴滴的娘子可撑不了多久。不知道我们这边的人,能撑多久?”   话刚落,朝华已经“扑通”跪到地上,道:“娘子,此事与我无关,是……是朝雪姐姐,她与梓语交好,常在一块说话,你今日的行踪,是她告诉梓语的,也是她带着我们出园,把荔枝轻渠留在园内,她……她还许我一只赤金镯子,让我帮她……”   朝雪已然脸色煞白,再装不出镇定,抬脚就想踹朝华,一面骂道:“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脚没招呼到朝华身上,她就被荔枝撞开。   朝华已从衣襟内摸出一只细细的绞丝镯,颤抖着递过头顶,宋星遥扫了一眼,未接,只朝燕檀道:“把朝雪同朝华先分而关入左右耳房,证据收好,稍晚些请内务处的过来。”   燕檀领命,与荔枝和轻渠二人自去押人,宋星遥不再过问,任由朝雪在身边不甘心地骂骂咧咧,自己进了屋子。她已累了大半日,当真是心力交瘁,现下只想歇会。   回了屋子,她先灌两大杯水,饭也没吃就和衣躺在临窗的锦榻上小憩。闭上眼什么也不想,思绪放空,她迷迷糊糊睡过去,不知躺了多久,她被燕檀推醒,睁眼时,窗外天色微暗。   “娘了,快起来,殿下召见。”   “什么事?”宋星遥一下子惊起。   “说是十五皇子要见你。”燕檀扶起她来,“来请的人还在外头,你可快些。”   宋星遥懵懵站起,忽然想到什么,忙推燕檀:“你请来人转告殿下,待我要沐浴更衣后再过去。”   “你让殿下等你?”燕檀不解。   “你放心,殿下自然明白。”   她抱了半天猫,身上这衣服沾了不少猫毛,还是沐浴更衣后过去才妥当,免得又诱发小皇子喘症。   ————   宋星遥以最快的速度沐浴更衣,头发以篦梳细细耙过,确认身上没有多少猫毛残留后,这才提灯匆匆去了长公主的寝殿。   路上引路的侍人已经告诉她,宴席虽散,诸皇子已然回宫,不过十五皇子赵睿启因为身体的关系,今夜留宿公主府,被安置在长公主寝殿的西殿内。   抵至西殿外,隔着半条长廊,宋星遥就听到敞开的殿门内传出的声音。   那是长公主的贴身侍女婉嫣的声音,饱含无奈:“十五殿下,咱们乖乖将汤药喝了好吗?”   里头并没赵睿启的声音传来,却有匆促的脚步声,宋星遥走到殿门前才看清,四岁的赵睿启正躲在桌子底下,手里紧紧攥着桌布,咬紧了牙关不肯出来,也不肯喝药,待到有侍女俯身爬入桌底要抱他,他却又像只滑溜的泥鳅般跑出来,钻到花格角落里。   婉嫣头疼万分,直到听见宋星遥的声音,她才如获大赦般转头:“六娘子,你终于来了!”   “公主殿下呢?”宋星遥并没在屋里看到长公主。   “殿下被小殿下闹得头晕,已经回寝殿休息了。”婉嫣拭拭额上的头,又道,“也不知小殿下是认生还是被医官针灸吓到,现在不肯喝药,饭也用得少,我实在没办法了,见他一直在提猫,只能将你找来一试。”   语毕她又向赵睿启道:“小殿下,喵喵姐姐来了,你不出来看看?”   赵睿启看看她,又瞧瞧宋星遥,忽然从角落里冲到宋星遥腿边,抱着她的小腿就不撒手,只道:“喵喵。”   玉雪可爱的小脸带着希翼的眼眸,宋星遥压根没办法拒绝,她俯身抱起小皇子,轻拍他的后背道:“小殿下要看猫猫?”   赵睿启仍不开口,只是拼命点头,小手把宋星遥的脖颈搂得死紧。   “六娘,小殿下不能碰猫的。”婉嫣提醒她道。   宋星遥点头:“我知道,有分寸的。”一面又与赵睿启聊了两句,他虽然角不开口,却也渐渐松懈下来。   婉嫣也跟着松口气,只道:“六娘,我瞧小殿下挺喜欢你的,今晚怕要辛苦你照顾小殿下了。长公主那边还等我回去服侍,我实在不能久留。”   一听要她照顾赵睿启,宋星遥却也心虚:“婉嫣姐姐,我没照顾过孩子,我……”   即便她有些与孩子相处的经验,但这样彻夜照顾孩子,却不曾有过。   “不妨事的,稍后会调一个人前来帮你,外头也有值守的女侍,要水要食只管遣她们,医官今日也宿在临近的馆阁,有事唤一声便可。殿下的药每隔两个时辰喝一次,今晚还差两遍。若是可以,再喂殿下喝些粥,他今日吃得不多。”婉嫣交代完注意事项,又安慰宋星遥两句,就带着屋里的两个女侍离去。   宋星遥拦之不及,眼睁睁看着婉嫣阖门而去。   屋里只剩她和赵睿启,她有些紧张,把小皇子抱到锦榻上坐着。见人都离开,赵睿启才动动唇,道:“喵喵,姐姐,我要喵喵。”   “小殿下,你看外头天都黑了,喵喵也要睡觉的 ,它们都睡了。”宋星遥哄他,“你先把汤药喝了,我明天带你见喵喵可好?”   赵睿启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要,你们骗人,老是骗人……母妃的喵喵不在了,母妃去找喵喵也不回来,我……我要喵喵……”   说着说着,他嘴一扁、眼一红就要哭。   宋星遥慌忙哄他:“小殿下,别哭别哭!”可她边哄,他的眼泪边下来,怎么都控制不住。她只好一面继续哄人,一边想说好的派人帮她,那人怎还不来?   正值宋星遥无可奈何之际,门口忽然传来低沉脚步声,殿门被人轻轻推开。   宋星遥只道是帮自己的人来了,头也不回就道:“姐姐快来,小殿下在这里。”   身后的脚步声慢慢靠近她,刚过垂帘,赵睿启忽然打了个哭嗝,离奇地止住了哭泣,宋星遥大感惊讶,转头望去,却见身后站的哪是什么姐姐……   “小殿下,下来站好。”略带威严的语气,清亮的嗓音。   赵睿启又打个哭嗝,从宋星遥腿上爬下,站到榻边,垂手静立,一双眼仍是红通通的,像个可怜巴巴的小团子。   “你……你……”宋星遥是非常惊讶的。   “你不知道吗?我是十五皇子的启蒙老师。”林宴静道。 第52章 带娃   林宴成为赵睿启的启蒙老师, 这事宋星遥还是知道的,上一世是如此, 这一世并没改变。他少年成名, 得皇帝赏识,年纪轻轻就成了赵睿启的老师,赵睿启这个十五皇子基本上也算是被林宴教养长大的,他们有师生情分, 如若往后赵睿启登基,那林宴便是帝师 也难怪,林家后来会选择扶持赵睿启。   念头疾转而过, 宋星遥并未过多纠结, 她更惊讶于他会这个时机出现在这里,所以……婉嫣说的调个人来帮她,说的是林宴?   赵睿启已经乖乖站在地上, 两手攥着衣角,他似乎很怕林宴,哭是不敢哭了,哭嗝没落,一下下抽着。   “十五殿下,鞋子。”林宴见宋星遥没说话, 他又朝赵睿启开口。   顺着林宴的目光望去,宋星遥才发现赵睿启不知几时把鞋给蹬掉, 如今赤脚踩在地上, 两只鞋一只掉在垂帘下, 一只掉在厅内。宋星遥没想太多,起身去给赵睿启拾,却被林宴一句话制止。   “殿下,自己去。”   林宴的声音不大,甚至没带多少情绪,然而赵睿启就是怵他。   赵睿启屁颠颠儿的跑去拾鞋回来,又拎着鞋站好,老老实实的模样看着就叫人心疼。那厢林宴不开口了,却只用目光盯他。他想了想,又一屁股坐到地上,拿着鞋往脚丫子上套,只可惜他虽有眼力劲,但到底是皇子,再怎么不受宠,身边也总有负责起居的侍人,他没自己穿过鞋,动作甚是艰难。   四岁大的小皇子,怎么看怎么可怜。宋星遥瞧不过去,蹲下身替赵睿启穿鞋。   林宴蹙蹙眉:“遥遥……让他自己来。”   “你闭嘴!”宋星遥转头轻吼林宴一声,又把穿好鞋的赵睿启抱起来,牵着他走到榻边,让他坐下。   那一声“闭嘴”不止震到了林宴,连赵睿启也被震到,他看看林宴,又看看宋星遥,发现林宴并没吱声,他似乎意识到什么,怂怂地看了眼宋星遥,不敢坐下。   宋星遥拉着赵睿启坐在榻沿,抚抚他的头,只道:“别怕他,坐着吧。”又见孩子还是怂,忍不住朝林宴道:“你别老这么凶神恶煞看着他,吓到他。”   林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形容词——凶神恶煞?他?   “小殿下,姐姐喂你喝药好不好?”宋星遥骂完林宴又问赵睿启。   赵睿启一听喝药,五官都要皱到一处,苦哈哈盯着宋星遥,又怵林宴在一旁虎视眈眈,只能可怜兮兮点头。温着汤药的小炉放得有些远,宋星遥的手被赵睿启紧紧攥着,脱身不得,只能支使林宴:“烦劳林先生把汤药取来。”   林宴这才开口:“遥遥,他已经四岁了。”   “你也知道他才四岁啊?你平日里怎么教他诗文骑射我不管,但这衣食住行一应起居,也是你这做老师负责的事?”宋星遥抚着赵睿启小小的后脑勺冲林宴道。   “那倒没有,只不过……”   “不过什么,没有不过,去把汤药拿过来。”宋星遥可不想浪费时间与他分辩这些。   林宴只能折身出去取药。赵睿启看着老师的背影,又再看看宋星遥的脸,忽然更加用力地抱紧宋星遥的手臂。不多时,林宴托着盘将汤药取来,拿张小杌子坐到宋星遥对面,亲自托着盘。宋星遥捏起瓷匙舀了一勺,试试温度,觉得可以入口了,方往赵睿启嘴边送。赵睿启还是死死咬紧牙关,虽然没像先前那样逃窜,但头依旧摇得像波浪鼓。   宋星遥喂不进去,与林宴对视一眼,果断地从林宴手里接过托盘,再将瓷匙塞进他手中:“你来。”   小孩子嘛,宠是该宠,但也得有个人能镇得住他。   这种时候,就要交给林宴了。   林宴又好气又好笑地看了眼宋星遥,只说了句:“我从来没喂过孩子。”   “现在有 第一回 了,快点喂吧。喂完哄他睡觉,大家安生。”宋星遥催促他。   灯火之下,宋星遥眉目温柔,身边又偎着玉雪可爱的孩子,不知叫他想起什么,脸上霜雪也随之消融,换上无可奈何的笑,拈了匙将汤药送到赵睿启唇边。见是林宴亲自喂药,赵睿启不敢造次,又见他竟朝自己笑开,他不知不觉张了嘴。   一碗汤药,在赵睿启愁眉苦脸的表情中全部喂完。   最后一勺药饮尽,赵睿启再忍不住,“哇”地哭出来:“苦,好苦。”宋星遥忙将他抱到膝上拥着,边拍他的背边小声哄着,林宴便坐在一旁看着赵睿启把头埋在她胸口,被她好声好语地不停哄,眼红……   也不知多久,赵睿启的声音渐渐小下去,脑袋软趴趴搁在宋星遥胸前一动不动,宋星遥也已经抱得两手酸疼难当。林宴伸过手来,从她怀中接走赵睿启,动作极轻,只道:“我抱他去床上睡。”   宋星遥捏着手臂跟着林宴往床榻走去,边走边感慨:“父母难为。”   林宴小声回了句:“你啊,慈母多败儿。”   宋星遥耳朵尖:“你说什么?”   林宴闭嘴不答,只将赵睿启轻轻放在床上,又托起他的头要让他枕到枕上,宋星遥已经把被子抖开盖在赵睿启身上,赵睿启却忽然咕哝两声,似乎要醒。林宴与宋星遥都同时僵住,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读出同样的担心——怕赵睿启醒来。   幸而赵睿启只是梦呓,小手在空中挥了挥,就又老实了。   两人松口气,给他盖好被子,掖实床帐,蹑手蹑脚出了寝间。   ————   寝间烛火爆芯,烛台上已积了厚厚一层烛泪。宋星遥捏着双臂在桌畔坐下,只觉得身体要散架了——她这一天下来奔波折腾,饭没吃上半口,晚上还被召来这里带孩子,身体和精神委实吃不消。   捏了两下手臂,她趴在桌面上,再也不想动弹。   手沉得像灌了铅,关节酸得不行,背还疼。   隐约之间,林宴似乎打开殿门,朝殿外值守的人轻声吩咐了什么。宋星遥不想管,只想这么趴着。殿门再度阖上,脚步声响起,停在她身后。   温热的掌按上她的肩头,宋星遥浑身一激凌,就要跳起,却被林宴牢牢按住。   “别动。”他低声道,明明离得挺远,声音却像响在她耳畔。   暖热的温度透过肩头似乎直达关节与手臂,沉甸甸的手臂宛如浸入温泉,他指腹按着她肩头穴位,动作不快,力道的渗透力却极强,一下一下按得她肩臂酸爽难当。宋星遥确实累到无力挣扎,便也随他去了。   “别睡,我让她们送了粥过来,你吃过再睡。”见她昏昏欲睡,林宴想叫醒她,可宋星遥似乎没听进去,他便换个方式,与她聊起,“在殿下这里,可还习惯?”   “嗯。”宋星遥闭着眼回答。   “累吗?”   “不累。”她机械式地回答着,半睡半醒。   “遥遥,喜欢十五皇子吗?”他又问她。   “嗯。”   四岁的十五皇子?她挺喜欢的,玉雪可爱的小孩子谁不喜欢。   “若是当年,你我也有个孩子,会不会也这般讨喜?”林宴想着适才的画面,有一刻沉醉于并不存在的幻想之中。   “嗯。”宋星遥下意识地回应一声,跟着才反应过来他问了什么。   瞌睡虫彻底跑光,她清醒过来,转头望他:“你说什么?”   那目光清泠泠的,没半分沉醉。林宴不语,只暗暗克制——好不容易二人之间才出现那一丝丝改变与转机,他不能……不能操之过急。   “没什么。”他收敛情绪,停下动作,手却仍按住她一侧肩头。   宋星遥已经觉得浑身不对劲,右肩上他的手掌中似乎有团火,灼得她难受,她抖抖肩:“我没事,把你的手拿开。”   林宴松开劲力,却依旧在她右肩头用力摩挲两下才放开:“你肩头落了灰尘,我帮你擦擦。”   宋星遥不解地看向自己右肩——什么也没有。   林宴已走到她对面的桌畔坐下,问她:“你与东平王世子很熟?”   “不算很熟,打过几次照面而已,勉强也算是朋友,你问他做什么?”宋星遥起身给自己倒水,顺手也替他倒了一杯推去。   “我白天在迎仙台看到你们了。”他说着又看了眼她的肩膀。   同进同出,甚是亲密。   当然,这句话林宴没说出口。   “不就是因为十五皇子……”宋星遥喝了两口水,随意道,只是解释了半句又觉有些多余,“与你何干?你今晚来这里所为何事?别告诉我真是来照顾十五殿下的。”   林宴是赵睿启的老师,又不是他的贴身宫人,照顾起居这种事哪有可能轮到林宴?若不是林宴自己找的借口,谁敢使唤他,谁又能叫得动他来带娃?   “遥遥。”他不回答她的问题,只道,“离赵睿安远一点,他绝非你想像中的那样简单。”   “哦?”宋星遥倒是有兴趣了,“他一个被囚禁在长安的质子,能有什么不简单的?上一世到你发动宫变,我死之前,他都藉藉无名,没有作为。”   “那你可知,他早在宫变前一年就已经秘密离京,暗中潜逃回东平郡。”林宴指尖轻扣桌面,沉而缓地启唇道,“他离开东平十数年,他母妃病逝,东平王另宠她人,他这个世子名不正言不顺,回了东平也未能得势。你又可知,他为了夺回权势,两入突厥,后与当时最强大的铁勒部族和亲,娶了铁勒公主为正妃,赢得娘家十万狼族铁骑的支持,打回东平弑父夺权,成为东平王。这样的人物,你还觉得他简单?”   宋星遥听得朱唇半启,久久未语。她完全无法将认识中吊儿啷当的赵睿安和这样铁血手腕的人联系在一起。   “遥遥,到我死之前,东平王已有谋逆之心。若我未死,最多不会超过两年,大安与东平之间势必会有一战。”林宴声音沙哑道,目光又望向寝室,似乎穿透墙壁,落在十五皇子赵睿启身上。   赵睿安……那应该是他后来最强大的对手。   可他死了,被十五皇子一杯鸩酒赐死,往后他也不知赵睿启如何应对东平之变,最终又是孰胜孰败。 第53章 拦腰   未来的幼帝尚是稚子,如今正安睡在内室之中,面对这个被自己一手教导扶持起来的孩子,林宴的心情多少是有些复杂的。   许是白日的酒意未散,林宴眼底透出几分茫然醺意,现实和虚幻,偶尔他也分不太清楚。   “遥遥,想听故事吗?”他坐在圆桌的一头问她。   婉嫣交代过,小殿下的药两个时辰一喂,今晚还有一遍药没喝。宋星遥虽困却不敢睡,怕错过时间,而离下次喂药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她枕着双臂趴在桌上,斜眸看他,不置可否。   “嘉尚,是十五殿下继位后的年号。你死的那年,是嘉尚元年,而我死的那年,是嘉尚十二年。”林宴的目光从内室的垂帘处转回,与她好奇的目光交叠,“我有没和你说过,我怎么死的?”   “没有。”宋星遥歪着头道。   “是延帝……也就是刚才你抱在怀里的十五皇子,一杯鸩酒,赐死了我。”林宴淡道。   宋星遥慢慢直起身子,有些难以置信地看了看内室,又望向林宴,所有疑问只融于眼中,不曾出口。   “看不出来吧……他现在还只是个孩子。”林宴笑笑,提及赵睿启,眼中并没恨意,“赵睿启的生母是大明宫的一位普通宫女,负责照管宫中几位妃子的狸奴,有一日抱猫之时被醉酒的今上瞧见,今上觉得她有昔年韩妃之态,于是临幸了她。一夜春风,她怀上十五殿下,然而毕竟出身低微,所谓韩妃之态也只是今上醉酒时的错眼,帝王宠爱淡薄,她得封才人后就被冷在偏殿,生下赵睿启后不到三年就因病而去,只留赵睿启一个不受帝宠的孩子在后宫生存。他虽被记在贤妃名下,可贤妃又几曾真心待他?他的幼年,不过是皇权争斗与后宫夺宠间的棋子,是真的可怜。”   林宴是很难将情绪表露在脸上的人,但也不知是烛火的缘故,还是他此刻确实心境不稳,宋星遥看出他眼底怜悯——他的眼向来清澈,尽管有时候会显得冷漠,但一旦有情绪浮现,那也是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单就今日与赵睿启这短暂的接触,年仅四岁的稚子就要学着藏拙视人,宋星遥已能窥得一斑,赵睿启在宫中过得艰难。   “可你身为他的老师,对他倾心培养,后来更是扶持他上位,不论出于何种目的,于他而言都是大恩,他为何要……”宋星遥不解问道。   “赵睿启是个挺聪慧的孩子,长大之后也有野心抱负,有几分帝王之才,然而终究因幼年所历致使他极度敏感,猜忌心重,空有谋略却用在宫闱争斗之中,胆识与眼光都有限,再加上太后党把持朝政,他反骨早生,对林晚等人早有怨恨,只不过羽翼未丰不敢与之反目。”   林宴摩挲手中已空的杯子,宋星遥见状便提壶再给他倒了杯水,他道声谢,续道:“是我……我把除林晚和裴远的刀送到他手里。那时赵睿启年岁渐大,越来越难控制,林晚有扶立新傀儡帝君的打算。她和裴远的计划,毒杀赵睿启,弑君篡位,改立幼子,每一个环节都出自我之手,而最终它出现在延帝的案头上。裴远被斩于朝堂之上,林晚被夺去临朝之权永囚深宫。林家彻底倒台,你觉得顶着林宴名字苟且偷生的我,能够幸免?”   宋星遥睁着大眼看他,果然像听故事一样。   林宴又一笑:“那杯鸩酒,是我送给自己的。”   动手之前,他就已经料到有此结局,费十二年时间了结恩怨,所求也不过一杯鸩酒,走得孑然无挂。   “为何?”宋星遥摇摇头,大眼里满是不解。   林宴没说,只是又望向内室。   他记得,上辈子有两个人都问过他同样的问题。   一个是林晚。   ————   嘉尚十二年,裴远被于朝堂当夜。   延帝软禁太后的圣旨下到寿安殿时,林晚并不惊讶。从裴远被斩于朝堂时起,她就知道,大势已去。往日热闹的寿安殿只剩两个跟她最久的宫娥,余者皆已遣散,大殿幽沉死寂,不复往日热闹。   林宴去见了她最后一面。年近四旬的林晚保养得不错,乌发不见一丝银霜,皮肤仍旧光洁,常年养尊处优的日子让她眉目间带着不怒而威的声势,然而这些通通都在见到林宴的那一刻溃决。她的神情变得狰狞,眼角爬满皱纹,声音如同裂帛。   “阿兄,是你杀的裴远?”她喝问他。   “裴远私通建南王意欲谋逆,其罪当诛,圣人下的旨意。”林宴仍依着见太后之礼向她行过礼后才回答她。   “你骗我,这明明……是你设下的毒局!阿兄,你为何,为何杀我们?裴远是你几十年的挚交,而我是你的妹妹!”林晚从座上跌跌撞撞冲下,撕扯着他衣袖声嘶力竭地问,犹如多年前无心的撒娇一般。   林宴不答,她便厉声问他:“为何啊,阿兄?”   他甩开她的手,终于开了口:“你们杀她之时,可曾想过,我是裴远挚友,是你兄长,那她是我什么人?她是我的发妻!”   林晚踉跄地向后退去,喃喃道:“你知道了?你都知道了?我早该料到的,是为了她……这么多年,我赐了多少女人到你府里,没有一个被你留下的……你一直在守着……”她语不成句的喃了几声,忽又一震,抬头望他,“可是阿兄,你答应过母亲的,答应他要给我无上荣显……”   “我是答应过母亲,全你所思所图,给你无上荣显,我都已经做到了,但我从没答应过,会保你们一生。”林宴冰冷的回答打断她的问题。   林晚掩面而泣,又问他:“可是阿兄这般残忍,将我与林家一起拉下,那你呢?你也不能独善其身!”   “我没想过独善其身,欠你们的,此番一并还清。”   林宴言尽于此,再无意多谈,转身离去,只留林晚泣倒身后,一声又一声叫他。   “阿兄——阿兄——”   ————   那一夜,寿安宫起了大火。   李公公带着圣人赐的鸩酒到林府时,暮色刚沉,天星微现。   偌大宅院下人很少,满眼都是树影憧憧,初夏的热意驱不散那股萦绕不去的冷清,李公公跟着圣人常与林公打交道,见状心中唏嘘,分明是权倾朝野的重臣府宇,却只剩人丁凋敝的荒凉。元弘十八年宫变之日林公元妻身死宫中,自那日起他再无续弦,膝下无嗣,孑然一人长达十二载。为了这桩事,太后前前后后赐了数回女人予他,均被他推拒回去,气得太后在殿中摔碎无数杯盏。   如今太后被幽禁寿安宫,裴远大将军被斩于朝堂,这其中多少都有林公的手笔,可太后与林公是兄妹,她出了事儿,林公也不能独善其身,这杯赐到林家的鸩酒就是最好的证明——这分明是玉石俱焚的做法。   李公公在林府银湾阁见到林公。   银湾阁建得很高,能够遥遥望见大明宫——寿安宫的大火烧亮了长安的天,林晚便在那一夜纵火烧殿,自戕而亡。   林公便站在银湾阁最高层的扶栏旁,远眺这场大火。   这位年轻时曾惊艳长安的男人,现已鬓发斑驳。大安朝上下都道林公清廉,一袭衣裳穿了数年也不舍弃换,如今看来果然如此,他身上这件单薄的道袍,洗了又洗,已然褪色。   李公公又叹口气,暗暗道了句:“这又是为何?”言下似有诸多惋惜未言之意,到底不曾明言。   念出圣人旨意,李公公将鸩酒奉上,代圣人问他还有何要求。   他目无波澜,似乎对鸩酒早有预料,只是淡淡开口。   “臣别无他求,只盼陛下垂怜,允臣与发妻宋氏合葬。”   浮沉半世,恩已偿,仇已报,怨已了,林宴只剩最后这点念想。   生同衾,死同椁。   ————   那杯鸩酒,藏着他不堪回首的一辈子。   纵是林宴,也不禁陷于回忆不可自拔。宋星遥等了许久都没等到他的答案,殿外传来叩门声,两个侍女已将林宴先前要的粥食送来,轻轻搁在桌上。   温热的肉糜粥,三碟脆爽的腌菜,一碟梅花蒸饼,还有一盅单给宋星遥的燕窝。   宋星遥闻到食物香气立刻发现自己已经前胸贴后背了,她舀了碗粥,刚想坐下喝粥,见林宴依旧怔怔的,她不知道他在回忆什么,不过情绪会感染人,她自忖要是再让自己回忆死时的事,心情也是沉重的,估计林宴也跑不掉,忖己推人,她难得对他发了善心,起身将粥端到他面前,道了句:“别想了,总归是那辈子的事,不开心的事就当大梦一场忘了吧。日子总要朝前走,是你自己说过的。”   林宴回神,从她手上接过瓷白的匙,琢磨她的话。   忘了?怎么能忘?有些发生过的事,遇过的人,怎么可能一句话说忘便忘?   “谢谢。”他只道了谢。   宋星遥又给自己舀了碗粥坐回桌边,喝了几口盯他:“吃饭了,说点让人开心的事吧。别每次见到你说的都是陈芝麻烂谷的事,听得人怪累。”   “开心的事?”林宴便想,能有什么事让她开心,“那说说你父母后来如何?”   宋星遥眼一亮,便听他道:“你走以后,我想了些办法,把你父母从岭南召回长安了,后来外族进犯,用的乃是你父亲所研制的军器,我领兵出战将你父亲带去,他又钻研出克制之法将功抵罪。他回京后洗去罪名,带着你母亲回到洛阳与你阿兄团圆,从此定居洛阳。你阿兄后来跟随你舅舅行商,虽然非他所爱,但也算是条不错的出路,这算不算好事?”   宋星遥频频点头,父母晚年能得以在洛阳安稳度过,她心里大安。   “那……你可记得方家八娘子,后来嫁予何人?过得如何?是否觅得如意郎君?”宋星遥忽生一念,问道。   “哪个方八娘?”林宴却没想起来人。   “就是方悠。”宋星遥见他一脸迷茫,搬着凳子坐到他身边,“你好兄弟方遇清的妹妹。”   林宴蹙起眉来,盯了她半晌,撂匙搁掌,不经意间握住她的手,只道:“遥遥,你要知道,我根本记不住长安的这些小娘子,就算是方遇清的妹妹,我也……毫无印象。你问她做甚?”   宋星遥倏地抽走手,又把凳子搬回原位:“那没事了。”   本想打听打听方悠的事,好搓和她与自家兄长,既然林宴也想不起来,那就没辙,顺其自然吧。   一时间两人又无话,默默吃完粥食,宋星遥漱了口又趴在桌子上——饱暖思觉,她困乏得很,可还不能睡,婉嫣交代过,还得再喂小殿下一次药,如今时辰不到。   身边的人来来走走,将桌上的碗碟收去,屋内很快又只剩他二人,林宴仍旧坐在她对面。夜已深,烛火晃得人眼发涩,宋星遥有些撑不住,眼皮上下打架,只好对他说:“林宴,小殿下两个时辰喂一次汤药,今晚还差一次,你替我看着点时辰,到时提醒我一声,可好?”   “知道了,你歇会吧。”林宴干脆答应了。   没有多久,宋星遥就趴在桌上睡着,屋中静谧,她的呼吸声清晰可闻,兴许是累得太狠,又或者趴着不舒服,她鼻息略重,发出轻微的鼾声来,听得林宴微怔,想起上辈子她枕在自己臂弯沉眠的模样,偶尔也是这般哼哼,那时候他会捉弄她,轻轻捏住她的鼻子,她梦里也会发脾气,不高兴了就在被窝里拿脚踹他——如今想来,不知不觉已是十多年前的往事了。   他一边想着,一边站起,走到她身后,唤了几声没叫醒她,便抬手抽去她发间簪钿,解散她的发髻,这事做来娴熟,是他从前做惯的事。时间是特别神奇的东西,漫长的别离会让人遗忘一些流于表面的事物,但更多的习惯,却像烙印,一辈子就那么刻在那里。   散下的发垂落了他满手,他缓缓梳过,拔松,将她往自己怀中一推,轻而易举就将人拦腰抱起,走向内室。 第54章 同僚   宋星遥一觉黑甜,意识归笼之时四周似乎仍安静,只有些窸窸窣窣的响动,她将眼帘扯开道缝,朦胧的天光入目,柔和地提醒她,天已亮起,迷茫中她又闻得间或传来的一两声孩子稚嫩的嗯嗯唔唔声。   孩子?!哪来的孩子?!   疑惑一闪而过,宋星遥猛然间清醒,从床上弹起——糟糕,她怎么就睡着了?把小殿下的药都给忘了?   再看自己,她满头乌丝垂落,舒舒服服地裹着丝被,又是谁替她卸的簪钗环佩,将她抱到床上。记忆有些断片,只停留在昨晚林宴复杂的目光中。不及多想,宋星遥掀开被子趿鞋就往寝间跑,她睡在主寝与正厅中隔出的小暖阁里,离赵睿启的寝间只一墙之隔。   拨开垂帘,她就瞧见一大一小面对面,赵睿启站在床上,林宴站在床下正给他穿衣裳,两人都没说话。但宋星遥瞧得出来,林宴对这种替人穿衣的活计极不熟稔,手下没分寸,赵睿启扁着唇左扭右扭,不是这里没穿好,就是那里硌着他——总归不舒服,小孩子给憋得难受,又因为是林宴而不敢造次,只能哼哼叽叽表示不满。   “很快就好。”林宴安慰他,又压着声音道,“别闹,吵着人。”   赵睿启又扁扁嘴,委屈得不行,起床气都不敢发作。   不知为何,瞧这一大一小打仗似的模样,宋星遥想笑。在帘下看了片刻,她匆匆上前,一边道:“行了,我来吧。”一边把赵睿启的头发从后衣领内捞出,又道,“小孩子皮娇肉嫩的,头发尾硌到他,不舒服。”   赵睿启看到她,却是眼睛大亮,如同看到救星,清清脆脆喊了声:“姐姐。”   宋星遥接手了替赵睿启穿衣梳发的活计,林宴便识趣地走到一旁给她打下手,递个衣裳鞋袜梳子什么的。宋星遥边整理赵睿启边问:“昨个儿夜里怎不叫醒我喂药?”   “你睡得沉,就没叫。他的药我已经喂过了。”   “我失职了,多谢你。”宋星遥暗恼自己竟睡得那般沉,再看林宴,他仍穿昨晚那身浅青宽袍,头上的发髻却已解开,换成半绾的松髻,和她一样垂了大半青丝在肩背上,有几分刚睡醒的慵懒。   “谢什么,是你喂还是我喂不都一样。”林宴见她也是一副才睡醒的模样,长发披爻眉眼柔和,不由自主多看了几眼,只道,“时辰尚早,你若是还倦再去躺会,小殿下交给我。”   宋星遥一件件从他手上接过东西,摇头:“不成,殿下亲自交给我的差使,我偷懒睡了一晚已不应该。”   林宴并非头天认识她,她认真做一件事的劲头,他是了解的,便没多劝,二人合力将赵睿启穿戴妥当,这才各自整理衣冠,开启殿门唤侍人进来。   一时间香汤巾帕齐上,待赵睿启洗漱妥当,宋星遥才与林宴又各自净面洗面,不多时,侍人将饭食送来,宋星遥要哄他喂饭,这孩子其他方面都好,不怎么吵闹,唯独吃饭,惯常挑拣偏食,喂一顿饭的功夫能把人磨死,好在林宴杵坐旁边,赵睿启一旦有抗拒的迹象,他一个眼刀子过来,这娃儿就只有乖乖张嘴的份。   小奶娃虽然讨喜可爱适合宠爱,但也总要有个能镇得住的人。   从前宋星遥她娘就这么骂她的——在母亲面前整天皮得像猴子,落到她父亲手就规矩得像羊羔。   宋星遥如今倒有些领悟了,顺顺利利喂罢饭,她朝林宴打趣:“林先生这是要与我做同僚了。”   林宴给她装了粥,掰碎了饼,推到她面前,回了句:“我这样的同僚,不好吗?”   好自然是好的,夫妻七八年,默契还是有的,连宋星遥都暗暗感慨——毕竟是相处过的人,用起来就是不一样。昨晚要是没他,她独自面对赵睿启恐怕该鸡飞狗跳了。   赵睿启用好饭就自个儿下桌玩去,有其她侍女看着,宋星遥和林宴能吃个安生饭。宋星遥吃了几口,看着赵睿启坐在罗汉床上垂头玩玲珑锁的模样,小声问林宴:“你真不恨他?”   林宴摇头,宋星遥便又试探道:“那以后,这江山……”   “让他做个闲散王爷吧。”林宴答非所问。   宋星遥心脏一跳,从他波澜沉潜的眼眸中读出自己的答案。   江山易主,这一世与那一世,已渐渐无迹可循。   ————   用罢饭,婉嫣带着人过来看赵睿启。宋星遥终于松口气,带孩子的差使告一段落,她应该能回她的小耳园了,那边还有一大堆事等着她回去料理。   婉嫣问了些赵睿启的情况,又见他乖乖喝汤药,乖乖吃饭,手上的红癣已经退得差不多,神情并无不快,她非常满意,只让他二人在西殿再照看片刻,便自去回复长公主。   宋星遥便陪赵睿启玩了一会,赵睿启解不开玲珑锁向她求助,宋星遥也把玩片刻,放弃——对这方面她的手和脑一向不够用,于是将玲珑锁丢给林宴。   林宴坐在二人对面,纤长白皙的手指一环一环拆出锁,每拆一环都要细细解释给他二人听,直到三个锁扣解完,复杂的玲珑锁拆成三个单独物件,宋星遥率先鼓掌:“老师好棒。”   赵睿启开心极了,忘记自己要藏拙这件事,跟着鼓掌:“老师好棒!”笑得两腮鼓鼓,十分逗趣。   林宴亦笑了,赵睿启便又呆呆望他——原来老师会笑的。再看看宋星遥,赵睿启似乎明白了什么。   不多时,婉嫣又带着长公主的意思过来。   “奉公主口谕,自今日起,十五皇子会在公主府留宿至五月。在此期间,小殿下的起居事宜,交由宋六娘子负责。另外还请林司仗每日入府教授小殿下。此一应事宜,殿下亦会禀明圣人。”   婉嫣带来的消息大出宋星遥意料,她急急拽住婉嫣的手道:“婉嫣姐姐,若我留下照顾小殿下,小耳园那边……”   婉嫣拍拍她的手:“你放心吧,这个问题殿下已经替你想好法子了。你园中生事的朝雪已被带往曹将军处听候发落,另外调拨何姿入园暂时做你副手,每日她都会前来向你报备园中大小事务,你有事只管吩咐她去办。”   “何姑姑?”宋星遥微惊,“以她的资历委屈做我副手,这……”   “六娘子,殿下的安排自有她的深意,你不必过分谦卑,只需明白殿下近臣能者居之便可,如今最要紧的是办好殿下交代的差使,照看好十五皇子。”婉嫣道,又朝林宴问道,“林司仗对殿下的安排可有疑议?”   “并无。林某每日当值结束后若无要事,便来府上教授小殿下,请殿下放心。”林宴答应得倒非常干脆,丝毫犹豫都没有。   “如此甚好。多谢林司仗。”婉嫣朝他行了礼。   “林某既领为殿下启蒙之职,这些分内之事应该的。”林宴回礼。   宋星遥却是实实在在郁闷了,暗恼自己怎就生了张开光的乌鸦嘴,说是和他做同僚,这还真做上了。   ————   四岁的奶娃能有什么启蒙功课?无非就是教些简单易懂的诗词,学些数字,识几个字儿,听听故事,再跟着林宴练练简单的拳法打个基础。   这是宋星遥最初的想法,然而林宴却是个妙人,他的启蒙课和宋星遥的认知不同。   他在宫中当值,每日当值结束就会直奔公主府,在公主府呆上一到三个时辰不等。照理说他给赵睿启启蒙授课之时,宋星遥是无需跟在一旁的,不过赵睿启是个人精——他早早感觉出来,只要宋星遥跟在旁边,林宴就没那么严厉。   于是每回上课,赵睿启都要死死抱住宋星遥的大腿,非让她同行不可。   宋星遥没辙,林宴对此竟也毫无异议,难得放纵了赵睿启的任性要求,结果便是每一回授课,宋星遥都要跟在旁边。所幸林宴授课与一般老学究不同,没有枯燥无味的讲经说史,更不会逼着小十五认字,有时教诗画,任其涂鸦,有时讲典故,会让他以自己的语言复述,有时教乐,自己弹奏一曲,弹的人尽兴,听的人高兴,所行一切,不过“潜移默化”四字。   不过短短数日,宋星遥已经察觉赵睿启情绪的变化,从最初的惧怕变成期待。   这所有授课内容中,唯一雷打不动的,就是每天两刻钟的习武。赵睿启还在学基本功——扎马步。   练功的地点就在长公主殿西莲池正中的九曲廊上,这是赵睿启最难熬的时间,小胳膊小腿的得扎上许久的马步,还要学几招拳法。   今日这扎马步的时间被林宴延长了,赵睿启苦着一张脸望向宋星遥,春末入夏的阳光已经开始毒辣,赵睿启小脸被晒得通红,满头的汗,瞧得宋星遥心疼,忍不住开口:“我瞧他撑不住了,要不今日就到此为止?”   林宴无奈地转头:“宋星遥!”   他们有过约法三章——林宴授课时,宋星遥不准插嘴。   宋星遥讪讪闭嘴,半晌才道:“你吧,以后不想混官场了,还能去当个教书先生,我瞧得挺好。”   “也不是不行,只不过……我这些,本是为自己的孩子琢磨准备的。”林宴很早以前就想过,如果他和宋星遥能有个孩子,该如何教养。   宋星遥必定是个只会陪孩子疯的母亲,那他只能做个严父,可他又不愿意给孩子太大的距离感,寓教于乐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况且他自己幼年被逼着学了太多他并不感兴趣的东西,他并不希望他的孩子重蹈覆辙,他希望自己的孩子幼年能够开心,该是孩子的时候,不必被迫拥有成人的想法。   宋星遥又一滞,他说这些似是而非的话时,她通常不知如何回答。   林宴没有在这个话题多作停留,忽作奇想:“遥遥,你想不想学武?”   “啊?”宋星遥脑袋没绕过来。   “你不想学些防身术?”   宋星遥看看还在阳光下苦哈哈扎马步的赵睿启,再想想自己——这种练法她这白白的皮肤还想不要要了?还要扎个马步……   “不了不了。”宋星遥连连摆手。   林宴不知道想到什么,启唇露齿,竟是朗笑出声。   许久未散的漫天阴霾,竟有一丝天光乍下的滋味。   不远处的岸边,长公主正携宫人慢步池畔,远远瞧见这幕,赵幼珍感慨:“瞧瞧,真是好看呀。果然少年人在一块,朝气蓬勃,才最动人。”   “姑姑,你先前说的,有人紧着宋六娘,说的就那棺材脸吧。”赵睿安一双眼紧紧盯着池中央的人。   赵幼珍不答,含笑而去。 第55章 击掌为盟   五月,公主府的牡丹盛开,一片姹紫嫣红好不惹眼。宋星遥已经完全习惯在公主府的生活,照顾起赵睿启来越发得心应手。   小皇子脾气不差,除了吃东西挑食外,各方面教养都很好,偶尔撒个娇,能让宋星遥恨不得给他摘星星。宋星遥完全无法想像他成为帝王的模样,关于十五殿下的最后的回忆,还是那个阴沉的雨夜里,被林宴牵在掌中的小男孩,同样的茫然。   临近赵睿启回宫的前几日,林宴却忽然来不了了,只遣人来报家中有事。宋星遥倒是无妨,赵睿启却撅着嘴坐着,做啥事都提不劲。   “小殿下,你的林老师只是这几日暂时不能来而已,日后他还是要教你功课的。”宋星遥抱着他安慰。   赵睿启依旧闷闷不乐:“那不一样。”   这些时日相处下来,赵睿启的说话次数噌噌直涨,在他们面前已经不藏了。   “怎么不一样?他又不会多对角长个翅膀。”宋星遥逗他。   “我要回宫了,见到老师就见不到你。”赵睿启像小大人般蹙眉,说着嘴却一扁,“我想……想你们两个一起陪着我。”   宋星遥一愣,脖子却被赵睿启圈住,他说着说着,忽然把头埋在宋星遥脖弯拉泣起来,宋星遥便也顾不上多想,只能拍着他的后背不断温声劝慰,这才堪堪止他的眼泪。   ————   林宴一连几日没出现,也不知出了何事。转眼就是五月中旬,到了赵睿启回宫的日子,接连几天没见上林宴,赵睿启越发难过,话也不肯多说了,宋星遥再怎么劝,连浮锦都抱来让他远远地看,也没法叫他高兴起来。   宋星遥心疼他,索性去找伍念问个缘由。   “属下不知公子府中出了何事,倒是神威军前几天出了桩紧急军情,林家大郎与西域人往来,有通敌之嫌,已被下狱,不知是否与此有关。”伍念垂首道。   林家大郎?林乾通敌?这怎么可能?   “可有证据?”宋星遥眉头一蹙问道。   “在他营帐中搜出神威军失窃的布防图与盖有他私印的信笺,也抓到了西域细作,不过对方已经服毒自尽。现下人证物证俱全,此罪不好脱身。”   宋星遥抿唇不语,林乾是经林宴的安排进入神威军的,若果真如此,林宴定不能坐视不理。   “娘子寻公子可有要事?属下可代为通传。”伍念见她沉忖不语,便问道。   宋星遥摇摇头:“不必了,正事要紧。”   与伍念告辞之后,宋星遥便回了寝殿,对着赵睿启可怜兮兮的小脸一时无法,也只能不断软语宽慰。如此又过了一日,到了赵睿启回宫前夕,长公主一早就命人开始收拾赵睿启的东西。他在这里小住了一个月,除了贴身衣物之外,杂七杂八的小零碎积攒了不少,他这也舍不得扔,那也不想丢,便都让人归拢到箱笼里,准备带回。   书案上放着厚厚一撂纸,全是赵睿启平日里信手涂鸦的画,宋星遥拿在手里掂掂——嗬,还挺有份量的。   “小殿下,这些要带回去吗?”她扬扬手问他。   “要的要的。”赵睿启跳起来抓画。   宋星遥便将手放下,把画给他,又逗问他:“你这些画的都是什么呀?”   画画也是林宴指导的,不过赵睿启对画画的兴趣明显高于其他,常常涂得不亦乐乎,不过四岁孩子的涂鸦,她也看不出什么来。   “这是老师,这是我,这是姐姐,老师教我习武,姐姐偷懒。”赵睿启煞有介事地指着画中人道。   宋星遥看着只有人物轮廓的画,故意道:“我什么时候偷懒了?”   “你都不陪我扎马步,老师说可以教你的!”赵睿启想了想,又摇头晃脑道,“不过没关系,我……本宫是皇子,等我厉害了,以后换我保护你。”   他才四岁,拍着胸脯向她保证。   宋星遥摸摸他的脑袋,接受他的好意:“那我先谢过小殿下,小殿下可要多努力!”一边又翻那撂画纸,画中大多画的都是他们三人在一起的画面,不论是习武,还是用饭,只有翻到最后一幅时,有略微不同。   那画里同样是三人,可离得很遥远,宋星遥便问他:“这也是我和老师?”   赵睿启目光一黯,摸了摸画上的人,垂头道:“不是……这是父皇与母妃。他们没有一起陪过我。”说着他又把头埋进宋星遥怀里,不看那幅画。   宋星遥便渐渐明白了他这些日子心里执着,不免更加心疼起赵睿启来,双手圈紧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是重归后的头一次,她觉得,如果林宴此刻在身边也许是件好事。   “林司仗。”   殿门前忽然传来宫人声音,宋星遥一个激凌——不是吧,想曹操曹操就来了?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赵睿启已经比她快一步从她膝上跳下,冲着屋外跑去,没两步就撞上进来的林宴,他小手一张用力抱住林宴腿,欣喜异常地叫了声:“老师。”   宋星遥跟着起身迎出,见他已蹲下身正与赵睿启说话,抬头时与她目光交汇,露出一丝笑意。   “你怎么来了?”宋星遥问他。   “不是你寻人找我?”他反问她。   “不是我,是小殿下要见你。”宋星遥向身边的宫人示意让倒茶水后,才回他。   “都一样。”林宴抱着赵睿启起身。   哪里一样了?差别大着呢。宋星遥腹诽着跟着两人进屋,见他将赵睿启放下时动作不似从前利落,有一丝滞重感,再看他面容,他神色如常,只是脸色比平时苍白许多,她不免道:“林宴,你没事吧?”   林宴接过宫人递来的茶水,摆手道:“没事。”一边从衣袖内摸出方木匣在赵睿启注视下打开,只道:“这段时日小殿下表现良好,为师说过要嘉奖殿下的,看看喜不喜欢?”   木匣带着淡淡檀香,里面铺的黄绒上放着三枚玉石摆件,分作大中小三件,全雕成狸奴形态,栩栩如生。大的只有婴儿巴掌大,做个禁步腰佩啥的都好,小的只有鸽蛋大小,或作链或镶成簪钗也极有趣,玉色水透莹润,看得出是上佳的翡翠。   “喜欢!一家三口喵喵。”赵睿启大喜,把三只狸奴玉石挨个拿出来摸玩了一遍,忽然道,“我的礼物,我能处置吗?”   “当然可以。”林宴点头。   赵睿启便将中等个头的狸奴塞给宋星遥:“那这个送给姐姐。”还没等宋星遥反应,他又把最大的那只塞给林宴,“这只给老师。我们一人一只。”他自己攥着最小的狸奴,笑得满眼生花。   宋星遥拿着那只狸奴,下意识就要推拒,林宴却道:“收下吧,殿下的心意,与我无关。”   看着赵睿启饱含期待的兴奋眼神,宋星遥拒绝的话说不出口,将那只小狸奴攥出了温度。   因明日就要回宫,今日林宴便没给赵睿启授课,只是在书房中带着赵睿启画画,宋星遥在一侧研墨倒茶,陪着说话,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天就黑了,给赵睿启喂过饭,洗漱完毕,宋星遥早早将他哄睡。   “睡着了?”林宴问她。   赵睿启不肯上床睡,如今躺在临窗的锦榻上,已经在林宴的故事和宋星遥的安抚下睡着。宋星遥向他点点头,他便弯身要抱孩子去床上,却被她拦下。   “行了,我来吧。”宋星遥比他更快一步轻轻抱起赵睿启,道,“你是不是受伤了?”   林宴只好跟在她身边低声回道:“还好,不是很重的伤。”   宋星遥把赵睿启送回床上放好,林宴已立时将丝被抖开盖来,两人搭着手把被掖实,落下帐子,吹熄烛火,退到了外面,宋星遥这才问他:“因为林乾?”   林宴想起上辈子,总想着她干干净净一个人,不能在林家这潭浑水里失了本心,也总天真地以为再艰难的境地他都能撑过去,于是瞒着瞒着却不知不觉将夫妻瞒成仇人,这辈子他仍旧不希望她触及林家这团祸患,但也不打算再遮掩了。   “是。林乾在神威军里被人陷害,如果不救,按军法他会被斩首。我在父亲面前立下军令,五日内必查明真相,还他清白,否则我也按军法处置。这伤是在追捕凶嫌过程中所受,不重。”   “伤在哪了?”她倒了杯水,转身递给他。   “流箭所伤,在后背。”他道。   她又看他,他衣裳整齐,外表看不出任何异样,面色虽差,但气息平稳,料来这伤已经妥善处置,故尔又道:“那如今可查明真相?”   “查明了。不是什么细作,是县主设局陷害。”林宴坐到桌畔,屋中的宫人已被遣出,正好他二人能说会话。   “县主?”宋星遥诧异道,“她怎会插手神威军?又为何要害林乾?”   “你太小看县主了,她能在我身边埋下耳目,同样也可以在我父亲身边埋下暗线,不过经此一事也好,我父亲身边的暗线被揪出,他心里应该也有数了。”林宴摩挲杯子,毫无隐瞒道,“至于林乾,县主对二房本就满心嫉恨,又怎甘心见林乾在父亲面前露脸,在军中锋芒渐露。她的手段,你早该清楚才对,要么不出手,要出手就是置之死地。”   宋星遥慢慢在他对面落座,一副共商大计的沉凝表情,道:“这也太阴毒了,那你呢?你又为何将林乾引荐入神威军中,若没这事,他恐怕也不会有此一劫,更不会惹怒县主。”   “他是林家嫡系长子,比我这外人更有资格进神威军,我只不过把上辈子他求而不得的东西还他而已。”林宴淡道。   “还他?”宋星遥不解。   林宴便慢慢站起,走到敞开的窗前,望着廊下灯笼外飞来飞去的灯蛾道:“我若离开,林家没有合适的承嗣者,军权会被收回,权势亦会渐渐被削落。替林家扶持一个合格的继承人,是我还林家这十多年的活命之恩。”   恩要偿还,只是他再也不会傻到用自己去填这恩义沟壑。   宋星遥想起他们第一次深谈时他说过的话。   “我叫韩恕,不叫林宴。”   他这是想……做回自己吧。   那厢林宴已然转头,道:“还有件事要告诉你,借着此番之局,我与父亲会向圣人进言,彻查长安城内潜伏的异族细作,届时也许会查到与曾素娘有关之人。你……还没给我答案?”   “答案?”宋星遥疑惑片刻才想起那日在公主府与林宴的一席对话。   他以曾素娘的消息为礼,向她求合作,而她还没给他答案。   她想了想,举手抬掌:“只要殿下允许,那我便答应,与你合作,击掌为盟。”   林宴的掌缓缓贴到她掌中,在她抽手之前用力握下,十指交扣。   “殿下必定允许。”   他用那么大一份礼物,交换来赵幼珍的信任和合作,她怎会不允? 第56章 车夫   林宴并没在公主府留宿,与宋星遥击掌为盟后便披月色离去,宋星遥夜里睡得不实,做了个梦,恍恍惚惚梦到自己霞帔凤冠嫁衣如烧,手中团扇薄纱的另一侧走来挺拔的男人身影,他脸庞被烛光掩映,五官看不清晰,她只隐约听到外面有人唤他——韩恕。   韩恕是谁?   她在梦里想不起这人。   及至那人近身,行过却扇礼,扇落露颜,那人朗朗而笑,宋星遥抬眸一望,于梦中惊醒,大汗淋漓,心脏直跳,撞得胸口发闷。   梦里韩恕,长得又不是林宴那张脸,却是个毫不相干仅有数面之缘的人。   这梦光怪陆离又荒诞不堪,宋星遥委实想不明白这梦的意义,也只能当成噩梦处理。天色尚早,窗纱透入的晨光朦朦胧胧,带着些微灰影,床上的赵睿启还未醒,她却再睡不着,索性蹑手蹑脚地起了身。   已是入夏季节,天亮得很快,宋星遥梳洗完毕,赵睿启也醒了,发现林宴已然离去,他又扁了嘴,满眼委屈地更衣梳洗。今日回宫,他的衣裳比往日要郑重许多,一重重套上,连头发也被梳成双髻,露出饱满圆润的小脸,气鼓鼓得像只河豚。   一时用罢早饭,宋星遥陪他坐在窗边等传唤,等到巳时初,来的却不是传唤的宫人,而是另一人。   “小殿下,早啊。”窗棂下忽然钻出张脸来,张扬地笑道。   窗外是丛盛开的牡丹,乍一看,那人的头就像是从花里长出似的。宋星遥吓了一跳,从贵妃榻上站起,却不是因为他的举动,而是因为——   那张脸是她梦里见到的“韩恕”。   她梦到的是赵睿安。   “吓到你了?胆子真小。”赵睿安嘲笑她。花丛簌簌一动,他撑着窗台跃入屋中,抖落满地花叶,那脸便越发迷人起来,就算是嘲笑都带着一股风流韵味,叫人恨不起来。   一进屋,他就把赵睿启抱起举高,赵睿启尖叫了两声,被他逗得咯咯直笑,一早的愁眉苦脸才算消解。宋星遥本已退开数步,见他这举动,只担心摔着赵睿启,忙开口制止,赵睿安闹了两下就把赵睿启抱在怀中,冲她道:“怕什么?有我呢。你这几天当娘当得颇为上心啊。”   这话听不出是调侃还是有意嘲讽,宋星遥不好回嘴,只道:“十五殿下乃是天之骄子,六娘尽本分而已。”   赵睿安“哼”了声,捏着赵睿启的鼻梁道:“你这坏蛋,分明是我让你认识她的,结果倒是便宜了别人。我得惩罚你。”说着一边挠他痒痒,一边把他往外抱去。   赵睿启痒得哇哇直求饶,宋星遥来不及细思赵睿安话中之意,忙跟他二人跑了出去。气喘吁吁跟了老远,宋星遥都没法让赵睿安停下,及至长公主的寝殿之外,他才将小殿下放落,给赵睿启整理好衣冠,宋星遥远远瞧见站在殿外的宫人,才明白过来,赵睿安本就是来传唤的人。   数名宫装女史站在殿外引阶之上,看打扮不是公主府的人,料想来自宫中,见到赵睿启已经鱼贯走下石阶。赵睿启整妥衣冠,不再牵宋星遥的手,眼中难过一晃而过,小脸飞快卸下所有表情,迈着规矩的步伐踏向前方。也就在这个时刻,宋星遥突然觉得,这是个皇子,而不是一个普通的可爱孩子。她有些心疼,却无可奈何,只能与赵睿安并肩跟在他身后。   “那人是贤妃身边的辛姑姑,在宫中掌司闱之职,正六品的女官,也是皇后的人。”赵睿安望向当前一位走下石阶的宫人,小声向宋星遥道。   宫中司内的女宫,品阶最高只能到正五品,正六品已离最高的宫正只差一步之遥了,若要跨过正五品的品级,便要入内文学馆,领学士职,那又是另一番光景。   辛姑姑年近三旬,模样平平,五官只称得上端正,她下阶之后先朝赵睿启与赵睿安行礼:“十五殿下,东平世子。”赵睿启道了句:“辛姑姑。”便走到她身边站好。   “辛姑姑。”这才轮到宋星遥给她行礼。   “你就是宋六娘?”辛姑姑坦然受礼,打量起她的服饰——七品的服制,又在公主府上,最微末的女宫,和普通侍女没什么差别。   宋星遥点头道是,辛姑姑便不再多言,牵起赵睿启的手,进殿向长公主复命。宋星遥站在殿外,目送赵睿启离去,他回望她一眼,小脸终究还是绷不住,露出一丝依依不舍的难过来。   “瞧她那狗眼看人低的模样,看不起谁呢?”赵睿安忽道。   宋星遥正因为赵睿启的目光心生不舍,闻及赵睿安的话,便知他在说辛姑姑。皇后和贤妃身边的红人,在宫里也是能只手遮天的人物吧,虽然举止挑不出差错来,不过那通身的傲气,确是未将他们两放在眼里。她只是个尚未定品阶的女官,也就罢了,可他是东平王世子,却也没被一个宫人放在眼中,可见在长安他的地位有多尴尬……思及此,宋星遥忽又想起林宴对他的评价来。   赵睿安绝非简单人物。   要么是他太擅于隐藏了,宋星遥完全看不出他的复杂来,但既然林宴出言提醒了,再加上那个古古怪怪的梦,宋星遥觉得当避则避,当下并不附和,只向他告辞。照顾小十五的差事已经结束,宋星遥也该搬回小耳园去,再振作精神打理她的主务来。   赵睿安却没放过她,一路跟着她回到西殿,倚着窗看她收拾东西,也不说话。   还没等宋星遥收拾好东西,婉嫣就带着四个女侍进来,朝宋星遥笑道:“小殿下这些时日被照顾得很好,六娘费心了,殿下非常满意,这些是殿下赏赐给六娘的。”   她一边说,一边让身后的女侍将手中托的赏赐奉上,一匣金瓜子;一只赤金镶翡翠的蝴蝶钗,蝶翼可动,十分精致;两匹罗绡,正是夏日做成贴身里衣亦或短衫的透气好料;一碟新鲜的冰湃荔枝。   宋星遥领谢收下,便闻婉嫣又道:“六娘子为了照顾十五殿下,已在府中当值数日未歇,殿下特恩许娘子三日休沐,放娘子归家探亲。”   此言一出宋星遥眼睛大亮,她确实已有多日未曾回家了。待到行礼谢过,宋星遥准备带着东西回小耳园,转头之时才发现赵睿安已经消失在窗边。   ————   回到小耳园,宋星遥便将那匣金瓜子转赐给小耳园众女侍。   “这些时日我未能在园中,全赖诸位同心协力,我起先便说过,小耳园一荣俱荣,如今得了殿下恩赐,亦有诸位的功劳,这匣金瓜子,大家分了吧。”   随着宋星遥一语落地,底站的诸女都喜笑颜开,纵有几分怨言也随着这匣金瓜子烟消云散,只是不见了朝雪,又添了个叫灵馨的新人,想来是何姑姑作主挑来替补朝雪的。诸女跟着燕檀欢天喜地地退出去分金瓜子,屋里只剩下何姑姑与宋星遥二人。   “近日有劳姑姑了,这只蝴蝶钗,还望姑姑笑纳。”宋星遥托起装钗的匣子,奉于何姑姑。   这些日子,也多亏有何姑姑在小耳园镇住,这里才没出半点差子,她是诚心谢她。   何姑姑却将匣子推回:“娘子不必言谢,此乃殿下之命,我不过做好分内之事罢了。”   “让姑姑在小耳园掌事,实在是屈才了,这只是我一片孝心而已。”宋星遥又劝了几句,可何姑姑执意不收,只能道,“姑姑委实客气。如今我已归来,姑姑接下去可是要恢复原职?”   她可没忘记,何姑姑本职是公主府的教引女官,不过是来小耳园暂时顶替一阵子而已。   谁料何姑姑却摇了头:“殿下有令,日后便由我跟随娘子左右,辅佐娘子。”   “辅佐”一词叫宋星遥大吃一惊,许是她的惊讶表露得太过明白,不待她问,何姑姑便回答了她:“娘子莫惊,殿下自有安排,待你休沐归来便知晓了。”   ————   何姑姑一席话让宋星遥一直想到公主府的角门处还没想明白。送她回家的马车已经候在门外,要带回家的东西都已经装妥,除了贴身衣物外,还有些公主府厨房的点心,以及先前所赐之物,金瓜子已散于小耳园众人,她只留下蝶钗,罗绡与荔枝都带回家中。   车夫已经坐在马车前室,正双手环胸,抱着马鞭假寐,脸上盖着斗笠。宋星遥正想叫他,却听身后传来荔枝声音。   荔枝手里抱着两大包袱东西跑到宋星遥与燕檀跟前,满头大汗喘着粗气道:“六娘子……求您……帮个忙,把这些东西带去善婴堂。”   “这些是……”宋星遥不解道,按规矩公主府内的东西是不允许与外界私向授受,要带出去的话需要先到内务处报备。   “是府中姐姐们不要的旧衣,还有些我攒的银钱与几样点心。我已经向内务处报备过了,这是内务处的放行牌。”荔枝缓过气来,向她解释道。   荔枝出自善婴堂,心系堂中孤/儿,与裴远一样,有余力时便会接济善婴堂,这是她这段时间积下的东西,不过普通女侍和宋星遥这样的女宫不同,出府的机会很少,她只能找宋星遥帮忙。   这是善事,宋星遥欣然同意,命燕檀接下包袱放到马车上归置好,荔枝才千恩万谢退开。宋星遥扶着燕檀的手,踩着小杌子上了马车,燕檀也随后踏上马上车,冲车夫道:“大哥,醒醒。劳驾可以出发了。”   那人这才懒洋洋摘下脸上斗笠,道了声:“好咧,先跑善婴堂吧。”   燕檀怔在当场,已经进了车厢的宋星遥听这声音不对,猛地撩帘出来,果然瞧见驾车位置上坐着赵睿安。   “……”宋星遥愕然非常。   不等宋星遥反应,赵睿安已经挥鞭驭马:“娘子们,快坐好,出发了!”   马儿嘶鸣一声驶出,宋星遥与燕檀跌进车厢,半晌没回过神。   东平王世子,怎就成了车夫? 第57章 开车   马车“嘚嘚”朝前驶去,转眼奔入车道。宋星遥在车厢内和燕檀互看了半晌,才又起身冲出,将门帘一掀,冲着扬鞭的人喊:“世子?!”   迎面而来的风灌入嘴中,冲散她的声音。   赵睿安掏掏耳朵,没回头,只大声道:“你说什么,我听不到。”   宋星遥没辙,一脚踩出车厢,踏到车板上,扶着车框矮身凑近他,正要问话,赵睿安却伸来手臂,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将她往前一拉。她心脏悬到半空,眼里只看到这人惯常爱做的坏笑表情,下一刻已经与他并排坐在车板上。   赵睿安今日穿了身翻领胡袍,系了顶幞头,唇上竟还粘了八字胡,乍一看有些滑稽,到底因为人长得好,怎么打扮都好。   宋星遥却实打实被他吓得半死,才刚坐定就怒了:“赵睿安!”连客气都不肯客气,直呼其名。   赵睿安还是笑着:“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御乃其中之一,你学过没?”   御便是驾驶马车之术,宋星遥虽会骑马,却并没学过驾车。   “没有。”她不想在这种情况下与他探讨这个,只问他,“你为何跑来这里?快停下,回去换车夫!”   赵睿安却将手中马鞭倒握,把鞭杆强硬塞进她手心,只道:“爷今天心情好,教你驾车。”   “……”宋星遥对他不按理出牌的脾性又多了新的认知。   他不管宋星遥快拧成结的眉头和因为怒气而越发亮晶晶的眼眸,握住她的手用力向马一挥鞭,只闻“啪”的一声脆响,马儿奔跑的速度加快,他大喝了声:“快拉绳!”   宋星遥只差没有魂飞魄散了,哪还顾及许多,按着他所说的飞快拉住缰绳。   “这就对了嘛。”赵睿安又手把手教了她些技巧,对她掌握的速度很满意,夸她,“悟性不错,不过这独马马车好驾,下回教你难的。”   宋星遥额头上的汗已经一颗颗沁出,马车车速已经降下,但她仍不敢松开缰绳,闻言只骂他:“疯子。”   “过奖过奖。你可知驾车之术都考些什么?鸣和鸾、逐水曲、过君表……”他一边盯着她驾车,一边挨个解释起来,长篇大论说了半天,忽又道,“长安虽宽阔,到底拘于条框,不如驭战车驰骋沙场,所向披靡,那才痛快。你说呢?”   宋星遥转头望他,想着他的身份与在京中尴尬的地位,不难理解他心中所愿,但凡有些志向的男儿,都不会愿意一辈子如此憋屈地活着。   但那是他……   “我只是普通百姓,不知道攻城掠地的痛快,只懂太平盛世的喜乐。”马车已然减至最缓,宋星遥没好气地回答着,把马鞭重新塞回他手里。   赵睿安倒没再勉强她,只是点点头,半真半假地附和:“也对。”   “世子今日作为,到底所为何事?”宋星遥不与他胡扯,只问道。   “出来玩玩而已。上回帮了你一把,你说咱们是朋友,同辈相交,我给你当当车夫也没什么。”赵睿安捋着他的假八字胡道。   “有劳世子了。”路已经走了一半,现在回头换车夫也来不及了,宋星遥破罐破摔随他去。   “别走呀,里头多闷,坐这吹吹风不好吗?”见她要回车厢,赵睿安拉住她,“你还欠我好话没说呢。”   这种情况宋星遥再能耐也说不出拍马的话,气道:“今天不想说。”   赵睿安逮着她不放:“那咱们聊天,你来长安时间不算长吧,狩过猎,蹴过鞠吗?我猜没有,改天带你去……”   宋星遥拿他没辙,这人跟话篓子似的,就算她一句话不接,他也能滔滔不绝说上半天,细想想还真和林宴是两个极端。他说来说去,都是些吃喝玩乐的东西,果然是长安城有名的纨绔少年,正事不沾,专好这些玩乐之事,不过以他的身份,也只能做这些才不引起上位者猜忌……她又想起林宴提过的事,看着眼前笑容明朗的少年,实难想像他会是那样狠辣的人。   也许,人都有两副面孔吧。   如此想着,她听着赵睿安的胡吹神侃,有一茬没一茬的接话,很快就抵至永和坊附近。初夏的风拂过脸颊,她的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诚如赵睿安所言,驾车的感觉挺畅快,心情也跟着轻松起来。   坊内道路狭窄,马车无法驶入,只能停在坊外。赵睿安率先跳下马车,把宋星遥扶下后才又扶燕檀。燕檀窝在车厢里已因为头先那忽快忽慢的速度晕了车,下来后面色煞白地瞪了两人半天,这才去取包袱,却被赵睿安拦住。   “行了,哪能让你们这些娇滴滴的小娘子干重活,在这等着。”赵睿安朝燕檀眨眨桃花眼,便绕到车后取包袱。   燕檀被他看红了脸,缩到宋星遥身后,待他走开后才向宋星遥小声道:“娘子,世子爷他……”   他了半天,到赵睿安回来都没下文。   ————   永和坊的行道两旁种了好些槐树,年岁久远都已经长得枝繁叶茂,遮出一片阴凉,满地都是阳光透过叶缝洒下的碎金,和风而动,甚是舒爽。   “你这刚从终南山祈福回来的人,愁眉苦脸的做什么?”裴远带着林晚朝善婴堂走去,瞧着林晚一脸烦闷不快,不由问道。   林晚刚从终南山回来,在终南山的几座道观里吃了近一个月的素,除了些道士外就没找到哪个像林宴画中所绘的女人,只能打道回府。浪费时间精力就不提了,回到家里就听说父母因为林乾的事闹得不可开交,父亲一气之下竟扬言休妻,阿兄昨夜起又被母亲罚进静思堂,一摊子糟心事,她高兴不起来,今日寻了裴远想打探些事,不想他又带她来永和坊这破落地方,她更加不痛快,又不好发作,只能勉强维持着表情。   “也不知我阿兄看上了谁,连你都不肯说。”   “你阿兄看中了哪家姑娘那是他的事,你老掺和什么?待时机成熟他把人娶回来,你不就知道了。”裴远不以为然道。   一听“娶”字,林晚脸色顿沉,连面上平和都不愿维持了:“总得先让我知道是什么人,万一是个专好迷惑男人的狐媚子,还不准我替阿兄赶跑她?”   笑话,她阿兄那样的人,这天下有几个女人配得上,她倒想看看,能让他心仪的女人,是个什么三头六臂的人。   “你阿兄怎么看也不像是会受人迷惑的男人,我劝你放宽些心,别管这么多。”裴远听她越说越不像话,不由蹙起眉头。   “那可难说,你不都被女人迷住了眼,整天抱着那只破/鞋,那宋六娘有什么好的,值得你这般恋恋不忘。”林晚气上心来,连裴远也看不顺眼了,她在宋星遥身上吃过几次暗憋,打心眼里就讨厌宋星遥,又记着元夕灯魁的恨,见不着裴远对宋星遥上心。   裴远猛地驻足,亦沉下了脸:“你说你阿兄扯我头上做什么?我的事不必你操心。”   林晚便越发恼了——她自小被娇宠长大,无时无刻不被人捧在掌心,便是林宴裴远,从小到大也没冲她大声过几次,更别提这般凶神恶煞般凶她。   泪水一下子就在眼眶里打转,她鼻尖泛红,哽噎道:“你凶我做甚,我不都是为了你们着想?你可知公主的春日宴上,那宋六娘打扮得花枝招展大出风头,俘获了多少青年才俊的目光,她一门心思地往上爬,哪里会记着你?你这厢巴巴儿地给人抢了灯魁来,她转头送给别人,却对你冷言冷语,你见过她对别人那样吗?在公主府里,她对谁不是笑脸相迎,唯独见了你拿腔捏调,还不是想攀附权贵,看不上你这穷小子。她真当自己也是公主么?身边养了个昆仑奴,在外头还招摇。”   若不是因为林宴那幅画,她甚至觉得自家阿兄和这个宋六娘也有一腿了。   “林晚!别再说了!”裴远本因她这泪颜有所心软,才想说两句好话哄她,却不想她接下来竟长篇大论说起宋星遥的不是来,当下再忍不住,出言斥道。   林晚的泪当场便夺眶而出,唇角却还是笑的,只嘲道:“你不信我的话?那你自己回头看看,看看她怎么对别人,又是怎么对你?好好瞧瞧,她身边那人,是东平王世子,长安城出了名的不学无术纨绔子弟!但人家有身份!”   裴远霍地回头,果然瞧见宋星遥从善婴堂出来,身边除了燕檀外,还跟着个胡袍打扮的年轻男人,岁数与他相近,生得那叫一个英俊,举手投足间风流贵气,一望便知不是寻常人家的子弟。再看宋星遥,她着一袭颜色柔和的襦裙,脂粉未施,清清爽爽的模样,正和他有说有笑地走下石阶,唇角挂着惬意的笑,果然与在自己面前时判若两人。   远远望去,那二人天造地设般般配,看着夺目。   “东平王世子?”裴远低声重复一遍林晚报出的名号。这个人的事迹,他听说过,不过是被圈禁在长安的质子,传言中风流浪荡的男人,不过仗着身份和圣人的放纵,在京中招猫斗狗,顽劣不堪。   这样的人,怎配宋星遥笑靥以对?   那厢,宋星遥已经与赵睿安把包袱送进善婴堂,除了荔枝交代的东西外,宋星遥索性又添了些银钱一并赠予善婴堂,被千恩万谢地送到门口才得以脱身离去。赵睿安此人擅言,在外头也没啥架子,三言两语就把人哄得高兴,连宋星遥的心情也随之大好。因见他又是充当车夫,又帮忙提重物,之前还帮过她一个大忙,宋星遥提议请他喝茶。赵睿安是个打蛇随棍上的人,竟点名要去西市最贵的茶楼——宋星遥摸摸荷包,只当是花钱还他个人情,也就欣然应允了。   两人说笑间出了善婴堂,宋星遥正听赵睿安在那说茶楼最出名的点心,不妨身后传来裴远声音。   “六娘,好久不见。”   她一转头,果见裴远和林晚并肩站在槐树荫里。 第58章 含章   宋星遥今日本没打算来善婴堂,荔枝交代的东西原要带回家让祁归海跑一趟,为的就是怕遇上裴远,没想到被赵睿安打乱了计划,既然来都来了,应该不会像头次那么巧再遇裴远,偏偏就跟撞邪似的,还是叫她遇见裴远。   自从元夕夜后,宋星遥已有数月未见裴远,他也没再往宋家送过东西,她听她阿兄提过,裴远很受上峰器重,被委派重任前赴江南,回来就要提拔,所以没功夫再玩那些讨好的小把戏。宋星遥巴不得和他划清界限,后来又去了公主府,更加不可能遇上裴远,因此也就将这人丢到脑后。   如今又在善婴堂碰上,这一碰还同时遇上两个前世仇家,宋星遥的唇角瞬间就落下,再一想林宴提过的裴远喜欢自己的事,她总不自在,对他所谓的“喜欢”也信任不起来,只觉这里里外外都透着不对劲,恨不得离得越远越好。   但今日既然碰上,她临阵脱逃也不可能,少不得扯起些微客气的笑,冲已然走到面前的人颌首行礼。   “听说你去了公主府,今日怎有空到善婴堂来?”裴远问她。   “这两天我休沐,荔枝托我带点东西给善婴堂。”宋星遥淡道,又见林晚一脸的冷漠,半丝笑意俱无,全不似前几次遇见那么假意亲热,也不知是出了什么妖蛾子。   林晚起初给她几分脸面,不过是为了打听自家阿兄的事情,又兼误会阿兄与她之间有些瓜田李下,如今既无瓜葛,她不过是个小官的女儿,又在公主府做个侍候人的女官,连伪装都懒得,自不屑搭理,只朝赵睿安敷衍地行过礼,道了声:“东平世子。”   赵睿安看看宋星遥,又看看裴林二人,嚼了丝意味不明的笑,只弹弹手示意免礼,也不说话,许是姿态过于狂妄,惹得裴远沉下脸,冷道:“原来是东平世子,久仰大名。”   “怎么?阁下听过我的名号?”赵睿安这才正视裴远。   “世子之名远播长安,街知巷闻,在下怎会没听过?今日竟大驾光临这小小善婴堂,当真难得。”   长安城关于赵睿安的传闻并不好听,裴远看似乎恭维,却非好话,只换来赵睿安一记轻笑。   “我今日只是给遥遥充当车夫,不值什么。”赵睿安摊摊手,说得云淡风轻。   裴远听他叫宋星遥叫得亲昵,拳头已经悄然攥起,还没开口,便被宋星遥打断。   宋星遥不是傻子,听这两人的言语交锋,已然嗅出其中的硝烟气息,虽不知所为何事,也心生不妙,忙道:“我们的事情已经办妥,现下还有要事在身,先告辞了。”语毕行个礼,转身拽拽赵睿安衣袖,示意他赶紧离开。   赵睿安捋捋胡子,跟着宋星遥走了。裴远站在原地,一动未动地目前二人离去,直到林晚声音响起:“裴远哥哥,她对着世子和对着你,分明就是两副面孔。东平世子什么样的人?她竟也甘愿委身……”   “够了,你闭嘴!”裴远的拳已攥得骨节泛白,他怒喝一句,再未顾及林晚情绪,转头进了善婴堂。   ————   等到离得远了,裴远和林晚都通通不见了踪影,宋星遥才松口气,恢复常态。赵睿安盯着她半晌,好笑道:“没想到啊没想到,你年纪小小,竟还是个如此招摇的人。”   瞧裴远刚才一副要把他生吞活剥的表情,真是让人……啧啧啧……   一个誉满全京的林宴不够,还添个长安新秀裴远?他真是小看她了。   宋星遥不知林宴这茬,只道他说裴远,非常不悦:“你自己招摇,别把我想得同你一样。我和裴远面都没见过几次,萍水相逢都谈不上。”   “哦……”赵睿安意味深长地应道。   他在夸她而已。稀世珍宝争抢的人自然多,招摇些也无可非议,不过林宴和裴远似乎是好友吧?这倒是有趣了,要是他再凑一脚,这浑水会不会被搅得更有趣些?   宋星遥瞧他笑得一脸坏样,立刻道:“你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赵睿安眯了眼:“你倒了解我了?知道我在打坏主意?”   “你这笑一看就要使坏。”一点都不难猜,宋星遥瞪他一眼,快步朝马车走去,没两步被他拉住。   “回来。”赵睿安道,“走错方向了。正事没办呢?你还欠我一杯茶,这边走!”   宋星遥这才想起自己答应请他上茶楼,又想着已是午饭时间,索性用了饭再回家,便同他去了西市最贵的一间茶楼,挑了二楼沿街位置,要了壶好菜,又推赵睿安点菜。赵睿安哪是客气的人,拣了全楼最贵的菜狠狠点了半桌子,看着宋星遥捂着荷包肉疼的表情,笑着前仰后合。   他是痛快了,宋星遥疼死了。   那厢,裴远办完事从善婴堂出来,身边已经不见林晚。因他朝她发了火,林晚怕是负气而去,再不肯理他了。裴远心情烦躁,一个人漫无目在西市走着,路过西市最大的茗铺时不经意间抬头望了一眼,便见雪白垂缦之下临栏而坐的宋星遥与赵睿安。   这就是她说的正事?和赵睿安在这里喝茶耍乐?   裴远冷笑着望去。   她捧着茶苦着脸看着对面坐的赵睿安,虽非笑靥,表情却生动鲜活,全然不似对着他时的冷漠疏远,仿佛他与她之间隔着一堵高且厚的城墙,难以逾越。他不知她为何只对他一人这般无情,私心也不愿相信她是嫌贫爱富的人,但……林晚说的那些话过耳入脑,依旧像刺一样,扎在心上。   盯着看了许久,裴远才迈步而去。   ————   赵睿安这个车夫太贵,宋星遥表示请不起,在自家大门前千恩万谢打发走了这尊大佛,这才带着燕檀一起抱着东西,小跑进家。   二个多月没回家,回了家就是撒欢的猫儿,不再似在公主府那般小心翼翼度日,生怕行差踏错半步就前功尽弃,宋星遥心情畅快非常,钻进孙氏怀里一阵撒娇,又剥了荔枝亲自喂给母亲,把孙氏给哄得左一声“我的小心肝”,右一声“我的小祖宗”,只差没把她揉成面团。   母女两说了好一阵体己话,宋星遥才回了自己屋,一进屋就将祁归海给叫来问话,只曾素娘之事。她不在的这段时日中,曾素娘果然又来过一回,祁归海按她吩咐的,没让宋岳文与她打照面,宋星遥便放下心。   日暮时分,宋梦驰回来,已是一身威风凛凛的金吾卫玄甲衣,看着越发英武起来,人也似乎变得内敛了几分,看来军营就是能练人。宋岳文到天擦黑才回来,一家四口人在庭院里摆了饭,热热闹闹吃了许久方散。   宋星遥爱极这样的日子,越发坚定自己先前的想法。   休沐的时间只有三天,这三天里,孙氏想尽办法给宋星遥补身子,一日三餐汤水不断,宋梦驰给她买了一堆零嘴让她带着,宋岳文倒还拿着严父的架子,只是把她叫进书房,细细询问她在公主府的一应事务与日常,知道她游刃有余后才总算放心,末了只道了声:“总归是长成大姑娘了。”   一半心疼,一半感慨,都是身为人父的矛盾心情。   三天休沐转眼过去。   ————   第四日一大早,宋梦驰就在当值前将宋星遥先送去公主府。宋星遥入府后直奔小耳园,一番休整之后,她的干劲更足,满心都是如何管理小耳园的想法,先前因为朝雪出事及照顾十五皇子而被耽搁的小考核也要马上着手。   时间尚早,小耳园内却已传出几声欢快笑语,已有侍女早早起来饲猫了。宋星遥一边向燕檀交代事务,一边迈过月门进了小耳园,正巧迎面遇上何姑姑。   “六娘子回来得刚好。”何姑姑朝她笑着颌首,“狸楼的洪掌柜今日来向殿下禀事,正好托我给娘子送这匣子东西过来。”   宋星遥从她手中接过木匣,边道谢边随手打开,木匣虽说不大,可入手却很沉,里头放着本账簿,下面整整齐齐码着六锭黄澄澄的小金元宝,足有五六两重,是这两个月狸楼那边的分红,数目不小。   她大喜,昨天出去一小笔,今天又进一大笔,算来算去荷包又充实了。   何姑姑又道:“娘子进屋把东西放下后便随我走一趟吧,殿下召见。”   宋星遥阖起木匣忙塞给燕檀,只让她好生收起来,自己则不敢耽搁,连屋也不进了,只道:“既是殿下召见,现下就过去吧,不知殿下在何处召见?”   “含章阁。”   宋星遥却是一愣。   整个公主府,能走动的地方她已经都走过一遍,唯独那含章阁,却是无召不得入之处,那是长公主处理政务,召见幕僚下臣议事,亦或接待入府参拜的朝臣之地。   《易传》有云,“含章可贞,以时发也。或从王事,知光大也。”   含章二字,藏着赵幼珍的野心抱负。   ————   赵幼珍处理政务,面见幕僚下臣,一般都在晨起后思绪最清醒的时刻,逢五休二,往复不歇,雷同圣人上朝,今日亦不例外。   她人虽在长安,各地耳目却多,消息并不比圣人滞后,对大安时局了若指掌。   听完诸君呈禀商议之事,已是巳时中,赵幼珍这才挥手令众人退下,只道:“清阳,洪娴留下,其余人散了吧。”   彼时宋星遥已经跟着何姑姑在含章阁外等候了大半个时辰,站得腿脚酸疼却不敢懈怠,远远窥见含章阁半敞的槅扇中垂手肃立的男男/女女,满心敬畏,只觉圣人临朝也不过如此吧。   待得众人鱼贯出来,三三两两相偕退出含章阁,何姑姑才带着宋星遥往含章阁走去。宋星遥有点紧张,她没见过这场面,又觉自己今日打扮颇为失仪,早知要来这里,她就该先梳洗更衣才是。何姑姑瞧出她的拘谨,笑着安慰了句:“别紧张,没事的。”   宋星遥这才笑笑,在入阁之前深吸口气,强自镇定下来,迈进阁中。   含章阁其实是座小宫殿,不像公主府其他地方布置得奢侈华美,暗哑沉重的色泽透着与别处不同的庄严郑重来,虽说摆设不多,却依旧充满气势。阁内正中设有云座,赵幼珍就坐在上面,着一袭厚重华服,与平日风流妩媚的打扮截然不同。   宋星遥品出几分隐约的天家气势,不敢直视,走到阁内便垂头收目,双手合抱,俯身而下,行了天揖,再不是女子的万福礼。   赵幼珍一时没开口,宋星遥的礼不动,沉住气。   半晌,她才听赵幼珍浅淡却蓄着威严的声音:“宋六娘,前些日子你将小十五照顾得很好,皇后与贤妃十分欣赏,有意召你入宫服侍十五殿下,入宫后你就是正六品的女官,你可愿意?”   宋星遥大惊。 第59章 舍人   赵幼珍的问话结束后, 含章阁中鸦雀无声,强大的无形威压笼罩在阁内。宋星遥仍旧保持天揖的姿势, 腰躬得有些酸, 她定神之后方开口。   整个含章阁,只响起她的声音。   “禀殿下,六娘不愿意。”宋星遥拒绝得十分干脆,她要是想进宫,当初就不会费这么大力气千辛万苦进公主府了。   “哦?进了宫就是名正言顺的女官, 见的都是真正的皇室贵胄, 若再有些福气能得圣人宠爱, 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不比在我这里强上百倍?我见六娘也是个有野心争上游的人,怎不愿进宫?你说来我听听。”赵幼珍未因她的拒绝而动怒, 问得仍然平静无波。   宋星遥慢慢直起身子,无数的答案在心里翻江倒海而过——是表忠心拍马屁,还是据理力争, 亦或是证明自己并非贪慕权势的人……哪个答案能打动长公主?她没有答案。四周站着不少人,但没有人可以给她提示。   赵幼珍的目光略带一丝兴味, 似乎有些期待她的回答, 宋星遥莫名想起林宴给过的提醒:“就像从前对我那样,去面对殿下就可以了。做你自己, 不必勉强成为你不想成为的人。”   她本能地觉得, 赵幼珍不会希望听到假惺惺的长篇大论。   于是, 在所有人的注目下, 她坦然道:“禀殿下,因为六娘怕死。”   “什么?”赵幼珍以为自己听差了。   这么多年来,在这含章阁内只有向她剖白忠诚的大义凛然之士,却从没有一个敢说自己怕死的人。   曹清阳、洪娴、何姿等人也是听得一怔,这个答案听来太像孩子气的玩笑了。   但宋星遥格外认真地又重复了一声:“殿下,六娘怕死。深宫后院尔虞我诈,连身为皇子的十五殿下尚且要靠藏拙保命,我一个小小女官又算什么?既便锦衣加身华服为披,后宫女人也不过是男人手中玩物,处处受制,样样依附,还要为着分得一点宠爱勾心斗角明争暗斗。这怎及在殿下身边,即便名不正言不顺,我尚有建功立业的机会,为前途一搏。明主之下,我无性命之虞,不陷阴私之斗,才能放心一展所学。哪怕养一辈子猫,我也愿意。”   说着她再行揖礼,郑重求赵幼珍:“所以,六娘求殿下不要将六娘送入宫中。”   阁中安静得似乎能听到她心脏的跳动声,忐忑不安,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上位之人忽然却忽然爆出一串笑声,赵幼珍笑了,指着宋星遥道:“还没人敢在本宫面前说自己怕死的,你是头一个。”说着渐渐收起笑,又道,“谁人不怕死呢?本宫也怕,不止怕死,还怕老怕病……”   人生常态,生老病死,除了第一个字代表喜悦之外,后三个字,却都是悲苦。   “殿下春秋正盛,得上苍庇佑,必当福泽百年。”随侍左右的婉嫣立刻安慰道。   赵幼珍却挥挥手:“本宫见的生死比你们都多,不必拿话安慰我。让你办的事,可办妥了?”   “回殿下,已经将娘娘派来要人的陈公公打发走了,六娘子放心。”婉嫣笑道。   宋星遥一愣,抬起头就见赵幼珍冲自己伸出手道:“小丫头,你听到了?她李沅想从本宫这里要人,也得掂量掂量自己有没那个能耐。”   李沅便是皇后名讳。   宋星遥见她有起身的意思,忙两步冲到她身边,扶起赵幼珍皱鼻嗔道:“原来殿下刚才是涮六娘,吓得我心脏都要跳出喉咙了。”   赵幼珍就喜欢她这副娇俏的小女儿模样,当即大笑:“你这丫头倒还怪起本宫来,本宫若不问问你的意思,来日你若怨本宫坏了你的前途,可怎生是好?”   宋星遥扶着她往阁外走去,边走边道:“我的前途就是跟着殿下,殿下是我的明主,谁让我走我都不走。”   得,马屁又拍上了。   赵幼珍乐不可支,又动动脖颈,道:“坐了一上午,人都僵乏了,你们且陪我出去走走吧。”一边按着宋星遥的手踏出门,带着她走到含章阁附近的花园中,边走边道,“六娘,你到本宫府上也有段时日,可还习惯?”   “习惯,殿下这里很好,六娘如鱼得水。”宋星遥陪着她散步,身后是曹清阳、洪娴与何姿等人,她觉得公主今日应该还有最重要的事没同自己说。   “那你也算游刃有余?”赵幼珍点头满意道。   “殿下过奖了,六娘初来乍来,也只是勉力而为。”宋星遥谦道。   “你不必过谦,小耳园你管得很好。现下本宫有一桩要紧事需要交给你,你得不遗余力办好。”赵幼珍停在树下转头道。   宋星遥忙松开手俯身:“殿下有事只管吩咐,六娘必当鞠躬尽瘁。”   “本宫与林宴之间,有些秘事要行,你可知是何?”赵幼珍却忽然提及林宴。   “不知。林司仗只向我提及要我做为中间人,与殿下居中传线,至于何事,他没提过。”宋星遥的心脏又开始怦怦直跳——今日这事,莫非和林宴有关?   “那你答应了?”   “六娘只是回复他,若得殿下允许,且所行之事不违背殿下之意,那我便同意。”这种时刻,宋星遥必得表明忠心。   赵幼珍只是笑笑,忽又转身肃容道:“尔等听令,自今日起,由宋星遥接管狸楼,洪娴听她差遣,负责狸楼日常事务;何姿为她副手,辅佐她内外之事。”   这番命令宋星遥始料未及,她诧异非常,愕然抬头,不解长公主之意。   从小耳园到狸楼,这跨度之大,已经不止是从六只猫到六十只猫的差距了。   “遵殿下令。”洪娴与何姿似乎对此早有准备,闻言躬身领命。   赵幼珍又道:“狸楼之事,稍后让洪娴说与你听。本宫要你做的,实为另一桩事。本宫欲组建一支暗部辰字军,将以狸楼为据,而这支辰字军,乃是本宫与林宴合建之军,你既是我与他的中间人,此事便暂交你负责。”   宋星遥听得后背抽凉——何姑姑给过她暗示,但她千算万算,却没算中赵幼珍交代下来的,竟是这样的事。   可她对此毫无经验,让她管管小耳园还成,再大点管管公主府也还能勉强凑和,可是组建军队,宋星遥开始发晕……   “你不必如此担忧,本宫的军务由清阳掌管,日后你明面之上为我公主府女官,暗中隶属清阳麾下,她会负责教导你,组建辰字军之事,亦由林宴主理,你协助即可。”   又是林宴。   宋星遥忽然发现林宴给自己挖了一个巨大的坑,偏偏那坑还看似诱人非常,她跳也不是,不跳也不是。   树下挂着几个金鸟笼,里头养着毛色鲜翠的鹦歌儿,赵幼珍交代妥当,拈起逗鸟杆逗弄笼中鹦鹉,一边道:“小丫头,怎么一提林宴的名字,你就不自在?”   “没有,只是觉得如此重要的军政要务,殿下,我……”   “你是不想和林宴打交道吧?”赵幼珍一语戳穿她,“宴儿同本宫说,你与他之间有些误会,你不待见他。本宫可不管你们之间有什么恩怨过节,既然交托了,不论你用什么办法,需得替本宫办好。”   “是。”宋星遥硬着头皮应了。   “你也不必对他如此抵触,当知人生在世,远非一人独行,若要成事,人脉必不可缺,而这人脉,有时是你的朋友,有时却会是你的敌人甚至于是你的仇人。这世间除却血缘并无一尘不变的关系,天下大势,总归是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你要做的,只是创造天时地利人和罢了,朋友也罢,仇敌也罢,都只是人和中的一环,别因陈见而束手束脚,反而不利于行。”   赵幼珍淡道,仿如循循善诱的良师。   宋星遥知道这是她在点拨自己,细品之下亦觉得这番话大有深意,从前竟是她一头钻进牛角尖中出不来,当下便有些茅塞顿开之悟,心中对林宴最后那点抵触也消失无形,随即躬身领命:“谢殿下教导,六娘必竭尽全力办好殿下交托之事。”   语毕又向曹清阳拱手:“曹将军,日后还望将军不吝赐教,六娘先行谢过。”   曹清阳依旧面无表情,只道:“客气了。”   一时无语,赵幼珍让众人散去,只留曹清阳在身边。   曹清阳并不理解赵幼珍的做法,待得身边无他人后方道:“那宋六娘虽有几分慧根,可到底年幼,又对军务全无经验,义母将如此重要的事交给她,未免太过儿戏。”   “你以为本宫愿意?”赵幼珍这才回头,面上笑容微凉,“那支辰字军说是林宴与本宫同建,实则全是他投诚而来的人马,连同李家的秘辛罪证一并送到本宫手上的,这么大的礼,他就提了这一个要求,本宫能不应允?”   ————   那厢,宋星遥回到小耳园中,还没从赵幼珍给的震惊里回过神,心里乱糟糟的对什么组军建队之事毫无头绪,正坐在屋里呆呆喝茶,一盏茶没喝完,便又听园中传来匆促脚步声。   内务处的传令官被小耳园众人迎进宋星遥屋中,宋星遥见他手中握有公主手谕,忙起身行礼,只听那令官扬声而道:“宋氏六娘星遥,柔敏慧嘉,甚得吾心,特授以官,赐封含章阁舍人。”   宋星遥猛然抬头,今日这惊喜,来得有点多。   若在宫中,这便是内舍人之位,权大者可参政务,有起草诏令、朝见引纳之职 而含章阁舍人,则领公主近身内侍之职,从五品的官阶。   隐隐约约,宋星遥有种风起云涌的惊心预感。   这一年,是她重生归来的第二年,年十六。 第60章 扶妻   全新的女官服制送到宋星遥手中时,恰是芒种, 长安彻底入夏。   崭新的浅青团花圆领袍与银蹀躞、幞头并一双皂靴, 是宋星遥的新服, 圆领袍已经熨得挺阔,上身之后越发显得人干练挺拔,银蹀躞束腰,下坠火石、荷包、香袋等小物件, 长发齐束入幞头内,皂靴一踩, 再负手挺胸蹬蹬走上几步,铜镜里照出个神采飞扬的小公子来。   果然是人靠衣装, 佛靠金装, 即便娇小如她, 也被这身衣裳衬出几分伟岸来,宋星遥只觉得镜中自己闺阁气已去泰半。   那厢燕檀夸她:“娘子这么穿真好看, 雄赳赳、气昂昂,像……”   “像什么?”宋星遥照着镜子问她。   燕檀想了半天,道:“像咱家养的小母鸡。”   “……”宋星遥不该相信燕檀的狗嘴里能吐出象牙来。   自长公主的手谕颁下之后,已又过十多日,宋星遥升官的消息传遍整个公主府,来小耳园走动的人忽然间就多了起来。从前没将她放在眼里的人, 如今都上赶着前来结交, 毕竟短短时日能升到含章阁舍人的位置, 从五品的官阶倒是其次, 主要那个位置离长公主的心腹内臣仅一步之遥。   当然,也不乏有人私下里看不顺眼她,对她诸多腹诽的,都道她是个巧言令色的小人,靠着狸奴搏上位,在长公主面前专好溜须拍马,是个阿谀奉承之辈,定不能长久。   宋星遥一概不理,她又不是金元宝,自然做不到人见人爱。   虽说有了新的身份,但她的居所并没换到他处,小耳园是住熟的,她又好猫,索性就继续在小耳园住着。这些时日,她忙着先将小耳园的事务逐一分派出去,令每个人都各司其职,再就是先前未完成的考核择日测定,只不过这一回的考核,再不是只针对几个人新人了,而是面向小耳园所有女侍。   宋星遥自己已然没有精力再应付小耳园的诸般事务,何姿是辅佐她的人,自也不能将时间浪费在小耳园里,燕檀她要用来监管小耳园运作,也不能升为管事,她必需另择她人,所以这场考核的最终目标,是挑选小耳园副管事。   考核成绩中排在头三名者,可获代理管事的资格,三人分明轮值一个月,三个月后再看每人表现再定副管事之名,而其余人亦有相应的考核标准,嘉奖或惩罚并晋升途径,全都详细列明,比公主府内务处制定还要详细许多。   如此一来,小耳园的管理效果大大加强,再不像从前般一盘散沙。   宋星遥熬了几个晚上将小耳园的管理规则书写成册,又令人誊抄数份发到每个人手中,不日便举行考核,选出了成绩最众的三个人——朝云、荔枝、朝华,由燕檀监管,负责起小耳园诸般事务。   至此,小耳园的事,宋星遥暂且放手,终于腾出时间去了狸楼。   ————   这是自打长公主下令后,宋星遥 第一回 去狸楼,她特地穿上官服。   夏日炎炎,纵使马车卷帘都拉起,贯穿车厢的风也冒着热气,抵至狸楼时,宋星遥已出了一身汗。狸楼外左右两侧都站着人,竟是洪掌柜亲自带着楼中人到外恭迎她。   “见过六娘子。”一见她迈上石阶,洪掌柜便与众人齐齐拱手行礼,声浪大得连二楼临窗坐的客人都探头出来。   宋星遥被这阵仗搞得不自在,虽说她从前也常出入狸楼,与楼内大多人已经混熟,但那时是平辈论交,说起话来没有顾忌,可今时不同往日,她已荣升一楼之主,这些人再看她的目光已和从前不同了,再加上洪掌柜搞的这欢迎仪式,令她多少有些尴尬。   生意人就爱搞这种虚头巴脑的东西,宋星遥无奈朝众人颌首笑笑,拉过洪娴低声道:“洪掌柜,咱们都是老熟人了,就别整这些,低调点。”   洪娴连声道是,又请她入楼,嘴里只管恭维:“早就看出六娘子聪慧过人,乃是人中龙凤,果不其然,这短短数月就得殿下青睐,掌一楼之事,在下佩服,日后还仰仗娘子多多关照了。”   宋星遥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能被人追着拍马屁,也不知是楼里的冰鉴太猛,还是因为这马屁拍得太过直白,她皮肤泛起疙瘩,毛孔阵阵松开,打个了个颤——原来被人拍马屁是这种滋味,有点尴尬啊。   “洪掌柜,您可别这么说,六娘能有今日,还不是托了您的福,若没您的帮助,六娘怎进公主府的门?这恩情,六娘记在心上呢。”宋星遥携着她的手并肩走进楼中。   洪娴笑出双下巴,瞧着仍是实诚的欢喜,又悄声道:“六娘,先前你与楼里的合作契约,或可再改改,若以代售计,这分成能换。”   宋星遥明白她的意思——若不是合作,那就是她借狸楼售物,红利这块自己能占大头,油水很足。   这听来很诱人,但宋星遥摇头:“不用了,原来怎样就怎样吧。”   便是她再没经验,也知道莫贪小利方可长远,成大事者不可为眼前小利所束缚,公私自当分明。   洪娴也没多劝,只是笑着点头:“也好,也好。”   说着,她就领宋星遥去了间隐蔽的内室。宋星遥只问她:“今日来此是为了殿下交代之事,我对狸楼事务有诸多不明处,还望洪掌柜不吝赐教。今天,我可是要耽误掌柜了。”   “好说好说,若有疑问,六娘只管寻我,只不过今日怕是不成。”   “洪掌柜有要事在身?若如此,不妨请个熟悉楼中事务的管事来替我解惑,也是无妨。”宋星遥道。   洪娴摇摇头:“六娘子,今日替您解惑的另有他人,他已在屋中恭候多时了。”她一边说,一边“吱嘎”推开屋门,引她入内,又道,“您有什么问题,可以先问他。至楼中诸务,我已令楼中诸管事将一应帐册名录等整理出来,稍晚上就送来给娘子过目。”   洪娴办事,宋星遥还是放心的,只是不知是谁在其间,正要问洪娴,洪娴却连房门都没迈入,站在门外就将门替她掩上关实。宋星遥只能一边往里走,一边好奇给自己安排的“老师”是什么人,这房间颇大,内外两重,以多宝格的月门隔开,外间是个会客厅,月门的垂帘后是个书房,偌大书案后,端坐着一个男人,正俯头运笔如飞,也不知在写什么。   珠帘“哗啦”一声被人拨开,他却未抬头,依旧专注于手中之事,只是淡道:“先坐,稍待片刻。”   宋星遥这才看清他书案上放着一撂公文,她便将到口的话咽下,挑了书案下首的圈椅坐定,又打量起他来。   离上次在公主府分别已有一月,宋星遥再见林宴。   这一面迟早要见,宋星遥毫无意外,再加上长公主一番话,她也渐渐接受自己与林宴成为共事同僚的事,放宽心态。   “小耳园的事务,你已安排妥当?”林宴头也不抬问道,一心二用。   “嗯,暂时挑出三个副手,待观察后再定接管人选。”宋星遥摸起个手边桌案上摆的夏桃,将小耳园的事简单提了提。   “做得不错。”听完她的话,林宴刚好落下最后一个字,一边夸她,一边撂下笔朝她招手,“过来。”   宋星遥捏着桃走到书案旁,林宴起身让位,按着她坐到桌后,言简意赅道:“坐下。”又伸手抽走她掌中的肥桃,“等会再吃。”再把案上放的一盏茶搁到她手边,“喝茶,先听我说。”   一连串的动作弄得宋星遥来不及反应,只是傀儡般坐在书案前,垂头看他写的东西。纸上笔墨未干,并非他的公文。   “殿下的这座狸楼并非简单的茶肆,亦不是什么玩乐之处,这里是殿下用来收集长安消息的据点之一。除此之外,殿下在长安尚有其它产业共计三十六处,加上狸楼共有十七处都是收集消息的重要据点,明处有十,暗处有七,狸楼属于暗处。每一处据点收集的情报都不一样,有的藏于市井,有些则暗布于巷,你可知狸楼收集的哪一类消息?”   林宴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不疾不徐地绕在她在耳畔,所出之言虽然简单,却全是至关重要的内容。宋星遥收敛全部心神专心接收他传递来的讯息,忽然听到他提问,她呼吸一滞,如临重试般咬住唇。   想了又想,斟酌半天,她才不太自信地开口:“会来狸楼的人大多是女眷,而其中又不乏长安各大贵人后宅妻女,人脉关系盘根错节,往上可追溯至宫中后妃并皇亲国戚,乃至朝中要员的妻妾儿女。以狸楼为名,专攻后宅女子,平时上位者不敢往外透漏的消息,在家中或与妻女透漏一二,再经由她们之口于闲谈之际,也许会透漏出蛛丝马迹让人捕获。殿下借由狸楼,可是希望通过后宅之口,得到京中显贵的动向,取得重要消息?真是妙,后宅女眷不参政事,平时拘于内宅诸多寂寞,难得有个消遣,闲聊起来时自然不像那些老奸巨滑的官员般滴水不漏。”   这一点,在后宅打过滚的宋星遥最有体会,她那辈子为了打听林家之事,可没少与人攀谈,多少的消息,都是从看似无关紧要的一两句闲谈中透露出来的。   “我说的可有错?”她越说越快,说到最后眼睛发亮,却一直不见林宴开口,她不由兴奋地转头,想要他一声肯定。   这突如其来转头,却让她迎面撞上林宴的眸。   林宴并不像她想的那样,只是站在她背后,他一手搭在椅背,一手扶着桌子,正半弯着腰听她说话,脸就在她耳侧数尺处,目光集中在她侧颜上,也不知是在思忖她的话,还是专注看她,只是她这一转头,鼻尖相擦而过,堪堪差个几寸便脸贴脸撞上。   本是夫妻,再亲密的举动也曾经有过,此时却在这猝不及防的照面下乱了呼吸。 第61章 老婆本   时间有片刻定格, 宋星遥的大脑有些紊乱。   林宴的杀伤力依旧巨大, 二十啷当岁的容颜, 是他一生中风华最盛的模样,棱角犹在,少年未老, 眉朗目舒, 那双眼……平时有多疏冷淡漠,凝望一个人时就有多深情,仿佛蕴蓄千言万语,会说话般道尽无数欲语还休的心事。   这样一双男人眼眸,是很容易让女人深陷其中的,宋星遥不觉得自己可以例外。   做为一个历经过人事的少女,她就像食过荤腥的狐狸, 尝过肉香, 不可避免会贪恋某些难以描述之事,回不到素食者的心境。偏偏单就肉香来说,林宴大抵也算是人间难得的肥肉, 如今悬在眼前,像个巨大的诱惑,散发出勾魂的气息……   宋星遥的心脏像被爪子钩住一样,那瞬间天人交战,险些把持不住, 所幸理智依旧是稍占上风, 她狠狠掐了把自己的大腿软肉, 用力闭上眼。   林宴的手已快攥进木头里,维持着这个姿势不动耗尽他所剩无几的自制力,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于他而言,却已埋着十多年的等待。喷薄而来的气息与温度,近乎耳鬓厮磨的距离,再近一寸是缠绵,退后一寸却是无奈。   他看着她情动,也看到她掐腿闭眼,本已伸出的手悄然退去,只剩被染红的耳根与在一呼一吸之间艰难克制的情绪。   “你,别站我后面。”宋星遥闭着眼开口,身体已经转回,手指着桌侧道,“站那边去。”   林宴照做,开口依旧是清润的声音:“你的悟性不错,刚才分析得很对,不过有一点你还需明白,狸楼里得到的情报都是琐碎的消息,大部分时候无法直指关键,上位者的决策不可能轻易被人获取,但这些琐碎的消息间往往能拼凑出有用轮廓以供揣摩猜度,而能不能得到你想要的东西,这取决你对时局的敏锐程度,以及你对上位者的了解,还有你的分析力等等。”   语毕他反问她:“我说得太快了吗?你可能听明白?”   这话问得宋星遥有些气恼。   他太镇定,以至宋星遥险些没能跟上他的速度,再看他冷静自持的模样,除了耳根处那抹诡异的红色外,他反倒把刚刚她生硬的指使衬得像无理取闹。   “听得明白,所以我需要学习你说的这些东西?”她没好气道。   林宴对她气恼的神色报以一笑,觉着站在一旁还真有几分老师教学生的疏远,索性双手环胸,竟侧坐上书案,道:“这些东西不是说学就能学的,需要天赋,以及长时间的培养和观察,没个三五年时间出不来。”   “那你长篇大论与我解释这许多,又是为了什么?”宋星遥有点想把他推下桌去。   “你要明白,会不会是一回事,但你必须了解狸楼的运作与其中道理,才能妥善经营,替殿下分忧。做为狸楼的主人,狸楼中自有大把人才供你差遣。所有的消息送到你手上时,都已经经过反复筛选与分析,剔除无效消息,留下最关键的供你参考,你不用把时间浪费在最基础的事情上,你要做的是知人善用。比如洪娴,洪娴是个中翘楚,你别看她笑脸迎人很是和善,她早年可是长公主埋在西北的细作接头人。你想想曾素娘,再看看洪娴,你觉得她们有何相似处?”   又是一个考点,宋星遥不得不郑重以待。仔细对比过后,她才回答:“要说相似处,她二人并无特别像的地方,无非都是市井中的普通百姓……”   “你答对了,就是普通。扮掌柜就真是掌柜,扮后宅妇人就真是后宅妇人,毫不起眼,隐于市井,防不胜防。”林宴却点了头,又道,“盛世太平掩盖了多少波澜,这长安,就是你永远都看不到烽烟与厮杀的战场。你选择了这条路,就注定和普通人的生活再无瓜葛。”   这听似感慨的话让宋星遥一怔,不免想起自己的决定来。她本意是想通过长公主走上人生巅峰,得到掌握自己未来的权势,但伴随权势而来的种种机遇与风险,却始料未及。   林宴没给她太多思考的时间,倾身而来,手指扣向桌案上他刚刚提笔写下的纸,只道:“这些是你的功课,拿回去慢慢看。上面有长公主那十处浮在明面上用以收集消息的产业,给你三天时间,把这几处产业的特征写出来交给我,就像刚才你分析狸楼一样,懂吗?还有一份是狸楼名册,每个人的特长我已经写在上面了,一会洪娴会带你去见人,你必须把每个人都认清记熟,不能死记硬背,听明白了?三日后,我要考你。”   宋星遥正一页页翻那几张纸,林宴的字很漂亮,但她无心欣赏,他足足写了十页纸,除了第一页是产业明细外,后面九页全是人名与每个人的详细背景,她随便一数,就有二十来人,再一听三日为期要考核,她就想死了。   若只是死记硬背,那没问题,但要把人认清,每个人的特点记熟,那就难了,更别提还有那十处产业要琢磨。   在小耳园的时候,只有她考核别人的份,没想到到了这里却变成被人考核,她捏着那几页纸急道:“林宴!”而后又在他平静目光下放柔语气,“三天不够,再多几天?”   林宴笑了笑,口吻坚定没有商量余地:“只有三天时间。而且这只是开始,不过是点皮毛,往后你还要接手辰字部军务,你得快点成长起来,才能与我合作,留给你的时间可不多。你也不想辜负殿下的期待,对吗?”   他搬出赵幼珍,宋星遥就没了言语,只能咬牙切齿瞪他两眼,把那几页纸用力折成方块塞进了随身荷包里,才道:“今天的‘课’结束了吧?”   “公事结束,还有点私事。”林宴从桌上跳下,从书案下的暗屉里取出一方木匣推到宋星遥面前,却以掌按着没有打开。   “这是什么?”宋星遥不解。   “这是我一点积蓄,不属于林家,劳烦你瞧你我身为同归人的情分上,帮我暂时保管。”林宴道。   宋星遥眉头大蹙:“你的积蓄放我这里做什么?找别人去。”   “我思来想去,彼此都知根知底的人就是你,没有第二个可以托付的人。你知道我的仇家位高权重,接下去我要倾全力对付他,很有可能失败。若是失败,那便万劫不复,身首异处,你也不想在我死后便宜了县主和林晚吧?”   提及这两人,宋星遥一时语塞。   见她态度松动,林宴又道:“遥遥,你知道我父母手足死绝,身边无一至亲,养母一家不值信任,能托付之人,这世间怕只剩下你。你不瞧在当年我们夫妻七载的情面,不瞧在你们同归的缘分,也看在日后你我同袍的情谊上,帮我这一回。若我死了,这些东西便由你处置,你可充入辰字部军饷内,就算我替弟兄们做的最后一件事。”   他话已说到这般地步,可谓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可怜巴巴的模样,听得宋星遥心头一软。   “什么死不死的,你能想点好的吗?”宋星遥伸手,“拿来吧。只此一回,待你解决了麻烦事,就拿回去。”   林宴这才缓缓撤手,微微一笑,将木匣留给她,只道:“那是自然,我还等着全身而退之后,靠这点薄产娶妻生子过太平日子。”   宋星遥嗤笑一声,不以为然地打开木匣。木匣内并无金银地契等物,只放着本账册并一串钥匙,账册第一页写着个洛阳的地址,宋星遥依希记得那是洛阳的某幢老宅,再往下翻,就是各种金银珠玉并地契房契等明细,一行一行列明。她越翻手越抖,这匣子忽如烫手山芋一般。   难怪他说可充为军饷……她本以为他的积蓄再多也就几千上万两银的事,不曾想这册中所列之物,远远不止万两银,金银珍珠皆以箱论,田地以村庄为计,还有宅院若干,分散于大安朝各地。   这些东西,如果不是林家的,那就应该是当年韩家被抄之后藏起来的私产,这辈子占了重生的便宜,林宴提早拿到手了。   “这是薄产?”她一个收到五六两金元宝都能乐坏的穷人,委实被这巨额财富砸得有点晕眩。   “册上的老宅主屋进门竖数第三块砖下有暗道,直通暗库。那串钥匙是老宅里外的门匙,但存放财物的库房没有钥匙,用的是燕子锁,密字照旧,你懂的。”林宴却只是解释起那串钥匙来。   燕子锁的密字,星遥海宴,仅他二人知道。   “你疯了吗?这么大笔财产,你也不怕我私吞?”宋星遥把账册扔回木匣,气急败坏道。   “私吞?那就吞吧。反正我活着,这些也是用来娶妻生子的,你若用了也无妨……”他盖上匣子,淡定开口,“到时候赔我个老婆就成。”   “……”宋星遥无言可回。 第62章 公主病   宋星遥在狸楼呆到星月齐现才打道回公主府。   她一钻进马车立刻塌腰垂头, 用手使劲捏自己的后颈。这一天下来她累得魂都要散了, 除了应付林宴之外, 还要挺直腰杆见狸楼的人,又因着林宴交代的功课,她不得不打醒十二分精神按他给的名单挨个把人叫进来单独见上一面。见面之时为了把对方的脸与名字对上号, 她不得不直勾勾盯着对方看, 为了不让自己显得太冒傻气,她又不得不装出一脸高深的笑,把对方看得心底发虚,只觉得她高深莫测,她再装模作样在纸上以笔圈圈写写……   如今把那几页纸展开来,上头除了林宴字迹之外,已经添上她的笔迹, 左不过是写这个人龅牙, 那个人下巴有痣,都是些特征,再糟糕一点, 她干脆画了张脸在旁边,以便辨认。   好好的几张名录,被她涂改得面目全非,但没辙,三天时间她得认清人, 并记下每个人的擅长的事, 她又不是什么天赋奇佳的聪明人, 也没经验,能想到的只有这土办法。   就这么折腾了一日,林宴几时离开狸楼的她也不知,如今她抱着林宴那宝贝匣子,满脑袋堆满文字和人脸,到了公主府还乱轰轰的,她一个劲儿的在心里默忆,顺便再次证明自己不是记忆特别好的人。   夏夜正好,银月高悬,繁星如坠,曲廊的灯影倒映在一池清水中,被风吹成微皱的光影,倒叫人精神又清醒不少。宋星遥走了几步,停在扶廊前,暂抛那些填鸭般塞进脑中的东西,摩挲起怀中木匣。   白天林宴说得太快,一桩事接着一桩事,几乎没给她太多思考的时间,如今静下心来,她方觉怀中这匣子之重,她也不知自己为何会神使鬼差接下他的交托——大抵是白天的林宴杀伤力太大,忽强忽怜足以惑人。要知林宴禀性骄傲,从不示人以弱,以至于他那卖惨的模样像极了撒娇,戳得她心软。可她不该心软啊,莫非……她对他余情未了?   突如其来的想法让宋星遥心中“咯噔”一跳,她飞快按下这结论,拒绝承认。   同样的错误,她不能再犯第二次。   正自我思考又自我否定着,曲廊尽处的莲亭里忽然传来声脆音,一个空酒坛子从莲亭里“骨碌碌”滚出来,宋星遥往莲亭处走了几步,踩住那只空酒坛朝里望去。亭子垂幔之后,有人正坐在亭子临水的扶栏上,素色宽袍,散落的发,是赵睿安。   宋星遥不知他在做甚,只悄悄把酒坛扶正就打算转头离去,却不想赵睿安的手臂忽然垂落身侧,袖笼内落下一纸薄薄信笺。信笺轻飘如蝶,被风送到她脚边,赵睿安声音传来:“劳驾拾信,多谢。”   她无奈拾起,迈入亭中,赵睿安转过头并不接信,只道:“是你?”   声音沙沉,透着不同平日的寂寥惆怅。   宋星遥再观其神色模样,这人应是饮过了酒,那酒不足以醉人,更无法解忧,只添面上几分晕红,微敞的衣襟透着他一贯的风流,可眉色疏落眸光浅淡,连惯有的笑都不见了……她习惯他的放浪形骸,这突然沉寂下来,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你的信。”她将信递到他眼前,嗅到一缕酒香。   他这才懒洋洋接过,却又信手朝池中一抛,看着那信落到池面,沾了水湿透,笔墨晕开。   “坐会?”他朝扶栏另一端努努下巴。   宋星遥可不敢像他这么坐,她只能拿屁股沾着扶栏,半靠在另一头的柱子上,道:“世子躲在这里喝闷酒,可是遇上什么烦心事?”   “烦心事天天有,说了也不能解决。”赵睿安道。   “可是说出来会舒坦些,当然,如果是秘密那就算了。”宋星遥回答他。   “也对。”赵睿安仍看着那张信笺,淡道,“那信是家书,每月一封,从前是我母亲亲笔所书,今年换了人写。上个月那封信上说,母亲缠绵病榻已有大半年了,我回信时给父亲递了讯,问他我何时能回东平,至少让我回去见见母亲,这个月的家书父亲给我回话了,让我安心呆在长安,回去之事需从长计议。这话我听了没有十年,也至少有五年。”   “你母亲……东平王妃?”宋星遥问道。   “嗯。”赵睿安点点头,转头正眸看她,“我七岁入京,到现在二十岁,足有十三年没见过我母亲。每年春秋,她都要捎来亲手缝制的衣裳鞋袜,夏裳冬袍,样样不漏,今年春天,我什么都没收到。她若不是病重,怎会忘记捎衣?”   宋星遥也曾听过一点关于东平郡的事,赵睿安的母亲乃是东平王正妃,当年是先帝指的婚,嫁予东平王后似乎并不得宠,诞下嫡子虽被立为世子,却又囚于京中为质,后来就再没有过孩子,倒是东平王纳了不少侧妃姬妾,是以赵睿安有好几个异母弟弟,个个都长在东平王身边,东平王妃的日子可想而知的艰难。十三年未归,赵睿安这个世子与东平王的父子情份怕也早被其他手足分薄,所剩无几。   思及林宴提及的关于赵睿安弑父夺权之事,她难免感慨,身于帝王宗室,亲情难免寡淡。   “世子宽心,王妃吉人自有天佑,必然不会有事的。”宋星遥知他牵挂母亲,劝慰一句却觉言语无力,又道,“其实王妃年年给世子捎衣,心里最牵挂的定然也是世子,只要世子过得好,平平安安的,她或可宽慰一二,心情好了,这身体也会跟着好转,所以最要紧的就是世子先好,莫叫做母亲的操心。”   赵睿安闻言嗤笑一声:“说得好像你当过母亲一样。”   “我才没有,不过我母亲是这么说的,她对我们别无所求,只要做儿女的过得好,她就高兴了,什么王权富贵都不重要。”宋星遥大度地原谅他的嘲弄,温声道。   赵睿安又是一笑,良久未言,宋星遥挨着扶栏坐了半天,屁股发酸,想着时辰已晚,自己还有诸多事务,和他聊了大半天已尽朋友之义,便要告辞,可告辞的话还没出口,赵睿安却猛地跳下扶栏,动作迅猛地窜到宋星遥面前,双臂撑柱,将她禁在了胸前三拳处。   “宋星遥,你哄得爷挺高兴,有什么想要的,爷满足你。”赵睿安凑近她,勾着妩媚的笑道,又变回那个没正形的男人。   清风徐来,赵睿安披散的长发拂过她面颊,霜色月光薄掩他过分漂亮的脸庞,眉生色眼生情,如同此际泛着粼粼波光的水面,有着与林宴不相上下的蛊惑。   宋星遥屁股后挪,彻底坐在了扶栏上,她悄然咽了咽口水,心跳微快,先吓后惊,忽然间有了个可怕的大胆想法——   她对林宴,到底是旧情复炽,还是因为受皮相蛊惑?她或许可以想办法一试。   脑袋顿热,气血冲头,她未及多想,竟向赵睿安倾身。赵睿安原不过促狭使坏,要逗逗她而已,却见她睁着双眸向自己靠近。朱唇莹润,肤色凝脂,气息薄吐间夹着丝若有似无的淡香,如糖似蜜,幽幽勾魂,反叫他一怔,陡然间方寸大乱,面上生烫,烫及全身。   宋星遥在离他面颊极近的地方停下,距离便与撞上林宴时差不多。气息片刻交融,她飞快推开赵睿安,赵睿安正在失神,竟被她推得往后踉跄一步,回神时察觉自己吓人不成,反被她给捉弄了,怒从心生,恶声道:“你怀里抱着什么宝贝,拿来我瞧瞧。”   语毕他伸手就抢,打算掩过先前尴尬,宋星遥怀里抱得是林宴的身家和秘辛,当然不能叫他夺了去,忙紧捂在怀朝后躲闪。   身后是莲池,左右并无借力之物,宋星遥屁股滑空,低声惊叫一声,人往池里落去。赵睿安暗暗骂了句:“见鬼。”又赶在她入水前倾身出栏急急伸手,将她捞入怀中。二人位置交错,慌乱之中也不知怎么一回事,只闻“哗啦”一声水溅音,宋星遥安全了,赵睿安掉进池中。   冰冷池水溅到宋星遥脸上,把她打醒,她扑到栏前,探身朝外看着池面心惊胆颤——这人掉下去后怎么没影子了?连扑腾都不带扑腾的?   “世子?”宋星遥急坏了,生恐赵睿安出事。   叫了两声没见反应,她正打算喊人来救,又听水面“哗啦”一声,赵睿安抹着脸上的水花从水面钻出,咬牙切齿地喊她名字:“宋!星!遥!”   宋星遥退了两步,只见赵睿安已抓住扶栏从水里跃出翻身入亭,远处又传来巡夜守卫的脚步声,怕是听到这边动静,已然赶来。她看着湿漉漉的赵睿安,觉得这回闹得太过,再留下去恐怕要糟,于是脚底抹油,转身溜了,也不管赵睿安在她身后骂爹。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宋星遥步履生风,跑得飞快,几步就跑离曲廊,边跑边想——她完蛋了。   对着赵睿安那张倾国倾城的俊脸,她好像也有那么一星半点动摇。   是不是跟着长公主久了,受殿下影响得太深,她竟然也……   没有公主命,她怎会染上这个公主病?   得改! 第63章 多话的林宴   事实证明, 在足够繁重的功课压力下,宋星遥是没空去思考自己那点乱七八糟的猜测的。她虽然没有公主命, 但起码也要给自己挣到个公主身边人的地位。长公主给了方向,林宴铺好了路,她若再不上心, 岂不辜负这一世重来。   那厢赵睿安还在回味琢磨着池畔她的眉眼, 宋星遥这头早都抛到九霄云外, 只恨不能头悬梁锥刺股夜书诗经三百卷,把林宴安排的功课读得透透的。   三天时间转眼过去, 宋星遥抱着厚厚一撂作业又去见林宴了。   如同第一天那样, 林宴早早在狸乐馆的书房里恭候了。宋星遥到时, 屋里除了他以后,还有两个她并不认识的人,一男一女, 男的着赭石布衣,虎背熊腰, 女的则着艳丽襦裙,婀娜苗条, 面上戴了幅珠帘, 看不清长相。见到屋里中有人, 宋星遥在月门外止步,不确定自己要不要进去, 他们似乎正在议事, 三个人正对着桌上一张图商量。   听到她的脚步, 林宴开口:“进来吧。这位是潘园,辰字部统领。”他说话间,左手边的潘园已经抬头冲宋星遥抱拳拱手,咧唇一笑。宋星遥只得入内,回了声:“潘统领。”   “这位是青湖。”他又介绍起右手边的女子来,想想似乎担心产生误会,故又道,“韩青湖。”   姓韩?   宋星遥微愕,便听林宴续道:“她是我堂姐。”   韩青湖双瞳骤缩,诧异而不解地看向林宴,似很惊讶自己的身份如此轻易被他道破,林宴却只道:“她是长公主府上的含章阁舍人,宋家六娘星遥,自己人,不必惊慌。”   谁和他自己人了?宋星遥瞪了林宴一眼,才朝韩青湖颌首:“韩娘子。”一边心里又嘀咕,韩家人不是死绝了?怎又冒出个韩青湖来?   林宴并没回答她的疑问,只朝韩青湖示意,韩青湖这才轻抬右手,将挂在右耳上的珠帘取下,露出真颜。她年纪已然不轻,二十五岁左右,不过胜在容貌极好,烟柳细眉,琼鼻菱唇,即便穿着艳丽的衣裙,身上却自带一股子我见犹怜的柔弱气息,只偶尔转眼之际微露凌厉神色,稍纵即逝如同错觉。   然而让宋星遥大为震惊的却是,她发现这个人她见过——那一世,她在林晚身边见过此人。   疑惑的目光毫无保留地望向林宴,林宴这时却也无法解释,只朝宋星遥问道:“你来得刚好,帮我看看,她脸上的伤痕可能修饰。”   宋星遥仔细一看,才发现她右颊到右眼尾处有一道寸长的细疤,仿佛被什么利器划伤过。她并没马上回答林宴,走到韩青湖身边又仔细察看,林宴又道:“她身份特殊,我不能让她曝露。我记得你跟白三娘学过绘彩手艺,可否用得上?”   “可以,画长枝细梅应该不错,但也只能遮得一时半会,不能长久计。绘彩的颜料最长只能保留三日,而且不能碰水碰油,不能擦拭。”宋星遥端详片刻后才道。   “够用了。”林宴点头,又挥挥手,让潘园和韩青湖先退下。   二人依然好奇地看了宋星遥几眼,这才沉默地离开房间,门扉阖上,屋中又是一静,宋星遥早就憋了满腹疑惑想问,林宴已经把她牵到书案后,引导她看桌上放的画。宋星遥注意力被画吸引,并未察觉自己的手落进林宴掌中,只看着画中人纳闷。   桌上是幅陈旧的画卷,还有些烟熏火燎的痕迹,落款处的题字与闲章等已损。画中是个绝色女子,雪天的黛瓦白墙下着一袭绯裙,怀中抱着只胖乎乎的橘色猫咪望向画外,那双眼眸含情带水,似要与画外人说话一般。   有一点……像林宴的眼。   林宴轻牵宋星遥的手,淡道:“这是我姑母,当年的韩贵妃,韩黎初。”   宋星遥猛地回头看他——这是她第一次听他直言韩家。她记得韩家嫡系有一儿一女,女儿入宫为妃,就是这位后来获罪的韩贵妃,林宴既唤她作姑母,那他便是……   韩家的嫡长孙。   “你是女子,也擅长装扮之道,帮我个忙,替我看看青湖与我姑母有几分相似?有没办法再让她接近些?”林宴又问道。   宋星遥蹙眉:“从外形来看,两人还是比较接近的,穿着打扮上稍加修改就没问题了,但我不知韩……你姑母喜好的颜色衣饰。容貌来说,二人确有几分相似,但毕竟不是同个人,五官还是有很大差异的,最像的就是这双眼睛,其实……”她看了眼林宴,想说要论相似度的话,可能林宴还更像些,但这话到底没有出口。   “不求形似,但要神似。”林宴以指腹小心翼翼抚过她的手背,而后轻轻捏她掌心,宋星遥这人大概有些迟钝,还是没有发现他的动作,他便又道,“你觉得青湖眼熟,对吗?”   “神似比形似更难,首先我们不知你姑母是什么样的人,单凭一幅画如何描摹出你姑母的性情?”宋星遥回头望他,又问,“我是记得她,她不是你妹妹身边的女侍吗?”   当初在林晚入宫之前身边突然出现一个陌生女侍,就唤作青湖。那段时间这个女侍与林晚几乎形影不离,不过她也只在林家呆了一段时日,到林晚入宫后就销声匿迹,也不知去了何处。因其行事低调,宋星遥对她没太大印象,今日看到方想起来。   “你道林晚为何能在长公主府中偶遇圣人,又被圣人一眼相中?那一世林晚比我先找到了青湖,她欺骗青湖可助其入宫接近圣人以报当年之仇,谁料到头来却是她借青湖之手扮得我姑母三分模样,在公主府中偶遇圣人,被圣人一眼看中。圣人对我姑母余情未散,念念于心。成功入宫之后,她便将青湖锁在地窖之中,逼迫青湖助她争宠,所以那几年,她圣宠不衰,位份连连晋升。”   “圣人对你姑母余情未散,却杀了她,又诛她九族?”宋星遥实在看不出一点余情未散的痕迹。   “天下帝王,江山是江山,权术是权术,后宫是后宫,他冷血无情,却并不妨碍他觉得自己痴情一片,况且时间往往能留住一个人最美的模样,心头朱砂,眼底明月,不就是如此?哪来的什么真情,不过自欺欺人,换一声赞叹怜惜而已。”林宴道。   “呵,男人。”宋星遥冷笑,总算发现自己的爪子在他手中,狠狠抽回。   这是连林宴也一并嘲笑上了。   “只身入宫报仇,青湖娘子胆量不小。”嘲笑完,宋星遥又感慨道,“既然活下来了,为何不好好过日子呢?”   “活着?苟且偷生么?父母之仇,宗族之恨,哪一桩不是沾满血泪,况她又与我不同,我自小在林家长大,对韩家与父母并无印象,但青湖却在父母膝下长到五岁,又受她母亲性命相护才能逃过一劫,你让她如何面对满门被屠,亲族尽去的仇恨?”林宴并不在意她的嘲讽,亦叹道。   宋星遥想想,觉得林宴说得也对,上辈子她父母被流放岭南,兄长失落回了洛阳,已经让她极难过了,若换她面对九族之亡,恐怕她也会拼却性命报仇。   这世间总有些事重逾性命,她能面对自己的死,却肯定无法接受丧亲之恨。   此恨无解。   “她脸上那道伤痕,就是她逃跑中摔下悬崖所受。因着这道伤痕,她无法通过正常渠道入宫为侍,只能另想办法。”林宴又道。   “所以……你这是要帮她入宫分得圣人宠爱,既能与皇后一较长短,又可与你里应外合?”宋星遥飞快想通其中关节。   林宴点头:“她一意孤行,我便助她一力,也免她在深宫无枝可依。”   宋星遥默。她私心并不赞成以这样牺牲的方式去报仇,可她毕竟不是韩青湖,不是林宴,不曾经历灭门丧族之痛,未受其苦,便不好贸然置评。   只不过如此一来,就相当于当年林晚的路,被人从中间生生截断,林晚再想进宫为妃的可能性,已经很低很低了。   这恐怕也是林宴同意帮助韩青湖的最大原因——这一世,林家与县主对他有活命之恩,二十年教养之情,林晚依旧与他是十多年的兄妹,恩义尚在,他没有理由也不想除之而快,能做的就是尽全力斩断林晚的去路,不叫旧事再现。   往后,便是桥归桥,路归路。   “你想让我帮你?也行。”宋星遥看穿他的意思,很干脆地点头。 “不过……脸上的伤好处理,但我对你姑母毫无了解,其他方面……”林宴已经帮过她数回,她回敬一次不为过,于她而言又只是举手之劳,再加上能破坏林晚的计划,她就开心。   “无妨,青湖幼时见过我姑母,对她有些印象,另外我会给你些姑母的生平诗画,你们揣摩一二便是。除了绘彩之外,最主要还有姑母和你一样爱猫,你要教青湖些关于狸奴的常识,帮她挑一只合适的狸奴,另外就是青湖毕竟在市井呆久了,言行举止太过随意,她身份特殊,我又不能另外找人回来教导她,你……也曾是林家长媳,出入过宫庭,见识过大场面,当时也是长安贵妇佼佼者,仪态姿容皆是出挑,比宫中贵人还要强,所以她的礼仪,还要劳烦你费些心。”   宋星遥听林宴长篇大论说了一通,本来点头,及至听到那句“林家长媳”,她忍不住白了他一眼,结果换来后面一大段恭维,拙劣的马屁听得宋星遥嘲讽他:“你确定你说的是真心话?”   “林某字字句句都发自肺腑。”林宴面不改色道。   发自肺腑就有鬼了。   宋星遥懒得回嘴,又问:“那你打算如何送她入宫?给我多长时间?”   “八月的仲秋节,宫中会有家宴,长公主会带府中歌舞姬入宫献艺,我来说服殿下带她入宫。”   现在是六月,离八月只剩两个月时间,宋星遥斜睨他:“你就这么有把握能说服殿下?”   “这你大可不必担心。李家逐年坐大,太子是个有野心的,早就觊觎殿下手中权势,恨不能夺到手中,皇后与殿下同为长安最贵女子,早就明争暗斗过数回,二人之间已生嫌隙。能给皇后添堵,分去皇后之宠,殿下自然愿意。”林宴说着又望宋星遥,只道,“你也别将殿下想得太过美好,她首先是一国之女,未来的大长公主,手握重权,经历过沙场厮杀,她的能力与地位,都足以胜任亲王之位,甚至于已有为君之势。既有帝王心,你就不能以常人待之,明白吗?”   再宠再爱,这中间也需要一条清楚的界限,不可逾越,否则她就会是第二个寒凌。   宋星遥点头,忽道:“林宴,你有没发现,你的话越来越多了。”   林宴坦然而回:“只是因为对着你而已。”   在外人面前,他还是架子十足的。   宋星遥又白他一眼,骂了句:“虚伪。”   他却道:“行了,这事暂时这么定下,我们来说说另一件事吧。”   宋星遥惑:“什么事。”   林宴已经换了副嘴脸,高深莫测道:“遥遥,三天时间已到,你的功课呢?”   “……”宋星遥默。   教学时间到。 第64章 林贼狗东西   宋星遥的午饭吃得闷闷不乐, 对面坐的林宴已经给她夹了半碗高的菜, 她也没怎么碰过, 手里牙白的筷子扒拉着米粒数着数儿往嘴里送。   两个人的午饭,菜有四道,样样拣着她爱吃的来,周围也没人要她守着规矩, 好吃好喝的供着,狸乐馆的小日子可以说颇为自在了, 但宋星遥没有胃口。上了一早的课,把她上压抑了,她那洋洋洒洒十多页纸的功课, 没收到夸赞就罢了, 还被林宴批得一文不值。   她不动筷, 林宴也罢筷,盯着她叹口气,暗忖对面这个小可怜大概是被自己给教训得难过了,垂头丧气像只斗败的小母鸡。天知道他已经极尽温柔了, 若是换成十五皇子亦或前世他其他学生, 他都不需要长篇大论的讲解评点,一个眼神过去, 那些人就已经战战兢兢开始反思自己到底说错什么, 写错什么, 做错什么, 要是轮到他出言批评, 那必定是犯了极其严重的错误。   都道严师出高徒,这话是没错,但也看徒弟是什么人,如果是对面坐的这个小祖宗,他可能……非但严不起来,还得小心翼翼拿捏分寸哄着。   为人师表,着实不易。   “遥遥,你初涉权斗,已经可以了。欲速则不达,慢慢来吧。”林宴温言安慰她。   他从来没有对自己的学生如此温和过,这大概是唯一一次破例。   宋星遥却未领情:“不必安慰我,林宴,你老实告诉我,我是不是你教过的最笨的学生?”   其实她不怨林宴,她看得出来林宴教授之时已经尽可能收敛脾气,重话都没说过一句,但没办法,他们夫妻七年,她可以轻而易举从他的表情里面读出讯息,他对自己交的功课是非常不满意的,所以评点的时候,他几乎逐个讲解,挑的还都是浅显易懂的道理。   宋星遥两辈子加起来都没见他一次性说这么多话过,桌上的茶都添了五、六回,一早上的黄金时间都搭在她这份功课里了。   她想,她的悟性可能真不行,后宅私务与权谋政治的差距,有如云泥。   “你不笨,你只是没有经验而已,这些东西,不可一蹴而就。”林宴开始反思自己早上是不是太过严厉,不小心说了什么话打击到她,以至于从重生相逢后就一直斗志昂扬的她开始自我怀疑。   “你上辈子总不愿与我说话,是不是因为其实我挺笨的,你和我说了我也听不懂,所以才不爱开口的?”宋星遥忽然问道。   这是她头一回直言上辈子的事,林宴瞧着她的认真脸头皮一紧,如果说早上上课是他考宋星遥,那这顿饭就是宋星遥在考他。   这问题答不好会送命。   “遥遥,我从来没有不愿与你说话,我只是……不知道如何与你说。”林宴斟酌字句坦言道,“你应该知道,你我成婚是县主一手促成,在此之前你我仅仅是陌生人而已。”   他只是不像她那样,从最初就心心念念一个人而已。所有的感情,不过是在成亲之后一日一夜,一点一滴的相处之间慢慢累积,从陌生的夫妻变成心仪的恋人,再到非卿不可的爱情,从相敬如宾的客套到炽热如火的感情……上辈子县主做的最对的一件就促成他们的婚事,可恰恰又因为是县主促成的关系,他们间的信任隔着一堵墙。他那样的身世,一步差池就粉身碎骨,又怎能对人明言?再后来,养母弑夫、林晚迷恋兄长、他打算复仇……这不堪入耳的阴私,又有哪一桩是可以坦然告诉她的?   一桩桩,一件件,渐渐堆叠成山,纵然要说,他又从何说起?所以一次又一次粉饰太平,等着最后的了结。   宋星遥点了点头,心中也懂这话中意思。他奉母命娶她,最初与她并无感情,也压根就不知道在嫁他之前那三年里,她曾经追逐过他的身影,他对所有爱慕他的女人都一视同仁,未曾高看谁半分。婚后,才是他认识她的起点。   也许是她对这段感情抱着太大的期许,却忘了最初不过是她一厢情愿,以超越他感情的标准来衡量他的行为,以至于陷入绝望。   他们的感情,并未同途。她情起之时,他尚不知她;她情浓之刻,他方情动;待他情深,她已经……抽身而离。   “不是我蠢就好。”宋星遥只是顺口一问,并无意深究上辈子的事,因为每回提起,她总难免想得太多,索性不想。   “你怎会蠢?你若蠢笨,这普天之下便没有伶俐的小娘子了。”见她动筷,林宴也重新拾筷,说着些上辈子无论如何也不会说的话,笨拙地讨好。   宋星遥被他的话逗乐:“快打住,你还是适合闭上嘴往那边坐着镇场面,这马屁拍得太拙劣了,一听就不诚心。”   见她总算展颜,林宴浅浅勾唇:“我从未如此诚心夸人过,你勉强收下。我再学学,下次争取说得自然些。”   “吃饭!”她听不下去,垂头动筷。   饭有点香。   ————   用罢午饭,宋星遥小憩片刻就又被林宴抓去上课。   下午的课与白天不同,考的是宋星遥认人的功夫。林宴并没让人挨个到面前考宋星遥,而是领着她在馆里无目的巡游,遇到一个人就抽考她一次。有些是名录上的人,有些则不是,其中间或遇上几批入馆的客人,林宴随机发问,考宋星遥的观察力,并未拘泥于固有名录。   宋星遥严阵以对,打醒十二分精神。她也算头次领教林宴的本事,闺房以外的林宴,和她想像中的全然不同。   大半个下午就这么过去,宋星遥已经把狸乐馆的所有人都记熟于心,也总算看到林宴露一丝满意的笑来,那笑容虽说微浅,却大大鼓励了她。   “遥遥,你是个干实事的人才。”结束一天的教学,林宴给她下了结论。   宋星遥不理解:“什么意思?”   “若让你做学问,你会受固有印象局限无法突破,但若给你一件具体的实务,你则更能随机应变发挥你的所长,将事情处理圆满,这是你最大优势。”林宴领着她走向二楼。   “所以……你是在夸我吗?”宋星遥问道。   林宴回眸看着她亮晶晶的眼,这一次毫无犹豫开口:“当然是在夸你。”   宋星遥高兴了,旋即咧唇露齿,灿烂而笑,眉眼俱弯。   “不过……学问还是得研究,功课也要照做,上次布置的功课,你重写一份给我,另外狸乐楼的行事规矩与运转流程,我要你自行向洪娴了解后记录下来,再作一份与辰字部对接的简单流程给我。还有长安城的布局图,各卫所布防位置等等,你都需记熟,我随时考校。”   林宴一字一句交代完毕,就见宋星遥的笑容垮了——这次的功课,比上回难十倍。   “三天时间不够啊,老师。”宋星遥想哭。   “所以给你七天时间。”林宴推门而入,边走边说。   七天……也不够,但宋星遥觉得没法和他讨价还价,只能跟着他进屋,发泄般把衣袖藏的一叠纸扔在桌案上。   “生气了?”林宴见状问道。   敢冲老师发脾气的学生,全天下也就这一个吧。   “没有。”宋星遥闷道,生气倒不至于,她就是有压力了。   林宴站在桌边,正想说话,目光扫过桌面,却忽然伸手拿起那叠纸,边看边问:“这是什么……”   宋星遥挠挠头,一见他手中之物,忽然着急,飞身上前要抢:“没什么,还我!”   林宴已然看到,那是上次他给她写的的名录,不过空白处已经被她的“笔记”填满,什么“嘴角黑痣保大媒”“八字倒眉丧气脸”“眼底小痣风流相”……记得都是每个人的特征,遇到生得好看的,还批注“难得俊秀”。这些笔记开头还用字写写,到后面估计她已经不耐烦了,字变成了简笔画,涂满整张纸,像小孩一样。   宋星遥觉得这脸丢回洛阳老宅了,面上作烫,大窘,奈何林宴不敢撒手,只将纸张高高举起,一页页翻过,看得倒津津有味,及至翻到最后一页,那上头明晃晃几个大字,林宴读出:“林贼狗东西,可恨!”   林贼?骂他?   宋星遥囧——那是她做功课做到焦躁时的信手涂鸦,恨不得把他骂得狗血淋头。   林宴先是一怔,而后骤然爆出笑声,朗朗之音,扫尽阴霾。   自记事起,他就不曾如此笑过。   宋星遥却更急了:“骂你你还笑!快点还来!”   语罢她踮脚跳起,去够他手中纸张,林宴眼明手快将纸往身后一藏,宋星遥身形未稳,朝前倾倒,一个不妨就扑在胸口。突如其来的投怀送抱蜇人心扉,林宴心脏狠撞,手臂曲向她腰间,扣着纤细柔软的腰肢将她稳束于怀。   宋星遥无处搁手,只以指抵在他襟口前胸,隔开欲盖弥彰的距离,刚想叱他松手,便闻耳畔响起他陡然低沉的声音。   “纵是被你骂,我也觉得动听。” 第65章 亲   自接掌狸乐楼后, 宋星遥便从曹清阳那里拿到出入的令牌,出入公主府更加自由。接下去的日子,她便在公主府与狸乐楼之间来回奔忙。   林宴事务繁忙, 给她布置了功课之后再没出现过, 宋星遥只能自己揣摩。因着那点好强心态作祟, 她有心想让林宴刮目相看, 所以用足心思, 尤其是在韩青湖这桩事上, 她更是倾尽全力,一方面固然有林宴的原因,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这韩青湖着实叫她佩服又同情。   五、六岁的年纪就遇家破人亡,流落市井还要面对朝不保夕的逃亡生活,一生不盼情爱,只盘算一件事,转眼人生已到二十五岁,韶华皆空上辈子被林晚困于深宫地窖,一辈子就没过过几天安稳日子, 比她惨烈百倍。   只稍想想, 宋星遥就很难不动容,不过韩青湖却没太大感觉,只卯足劲头专注于一件事。   林宴人虽未到,可东西都源源不绝送过来, 都是字画小传之类于韩妃有关的老物件, 很多都已经是半损毁的状态, 只能依稀揣摩出当年曾经令先帝几个儿子痴恋的一代宠妃的轮廓。   “姑母一代绝色,我再怎么揣摩,也不过画虎类犬而已。”韩青湖坐在镜前闭眸道。   她的妆容已经上好,宋星遥正提笔在她脸上绘彩,将那道细长陈疤填上颜色。她边画边道:“韩娘子切莫妄自菲薄,你姑母有你姑母的美,你亦有自己的风采,本就是不同的人,又怎会一模一样?”说罢笔尖轻点,又道,“好了,睁开眼看看。”   韩青湖依言睁眸,只见铜镜中云鬓娥眉、花摇玉坠的绝色佳人,颊上伤痕已被一枝梅花取代,眼角下恰是朵绽放的五瓣红梅,她身上颜色本来素冷,却被这一点红梅染上艳色,愈发显得人比花娇,如妖似惑,像画卷上的人,又比画中人更添魅惑。   “宋娘子,你这手当真好巧。”韩青湖惊喜万分。   宋星遥正在收笔,闻言笑道:“现下可信我了?”   “信的。阿恕推荐的人,如何不信?”韩青道。   阿恕?   宋星遥愣了愣,方记起林宴本名来。   “其实说起来,我只是旁系女儿,阿恕才是嫡出,他与姑母最像。”韩青湖又看着镜中自己道。   林宴像韩妃?宋星遥不自觉望向画中人——别说,还真像,特别是那寡淡的神色,如出一辙,若是将林宴扮作女人,恐怕比韩青湖还要合适。   她又看看自己的笔尖,有点蠢蠢欲动。   ————   妆容确定之后,宋星遥便又指导起韩青湖的言行举止来。她虽非名门贵族之后,不过当初嫁入林家,少不得要陪着县主见人,林家迎来送往的可都是长安上层名流,为了避免出丑,县主给她请过宫里的姑姑教导她的礼仪。她为了林家长媳这身份,也曾刻苦学习过一段时日,如今虽不需要再像从前那样遵从名门礼仪,但学到的东西仍是记在脑中,并未忘却。   相比妆容,要调/教一个人的言行举止则困难许多。韩青湖流落市井多年,早已没有那份世家名流的淡定从容,而宋星遥对自己要求很高,不止打算将纠正她的举止,甚至希望在最短的时间里教会她一些长安贵人时兴的东西。想凭美色打动君王很简单,但想得到君王盛宠,融入那个从未接触过的世界,单凭美貌还不够。林晚之所以能够在宫中如鱼得水,除开那些阴谋算计与家世背景外,也得益于她多年教养出的眼界与学识。   一个圈子有一个圈子盛行的东西,从谈资到娱乐,皇宫贵族必然与普通百姓不同,她不仅要取悦皇帝,还需要融入后宫,如若没有匹配的眼光和见识,极有可能贻笑大方。   韩青湖要学的东西太多,除了礼仪之外,还有各种名门闺秀熟悉的活动,蹴鞠、锤丸、木射、投壶甚至于马术、狩猎等等,不求精,但求懂,能够言之有物,与圣人并宫中诸贵人接得上话。   为了这事,宋星遥可谓倾囊相授,把自己那点老底都挖了个底儿掉,每天给韩青湖安排得满满当当,自己亲自监督,手里拿个小鞭儿,但凡韩青湖行差踏错,她手中那小鞭儿可不留情,“啪”地就甩上去。   久了,连宋星遥都笑自己像个宫里教管新进宫女的老姑姑,所幸韩青湖明白她一片苦心,学得认真,让她这个老师跟着欣慰,忽然间也明白了林宴教自己时的心情。   如此一来,宋星遥自己的功课只能压缩在每日傍晚后的时间里,几乎天天熬夜,燕檀看不过眼,夜夜都炖补品给她,就这样也没能阻止她日渐消瘦的面颊。   ————   第八日是与林宴约定的日子,宋星遥带着自己准备好的功课到狸乐楼等人。   功课好不好她不知道,但她是真的尽力了,只等林宴验收,但左等右等,林宴却迟迟未现,她只等到潘园。   “宋娘子,公子今日要务在身,恐怕要迟些才能到馆,还请娘子稍等。”潘园只是来传话的。   对于这个刚刚接手狸乐馆没多久,名义上将要掌管辰字部的年轻小娘子,潘园并没敬畏心,只是因着林宴的交代,拿她当女主人待之。   “我知道了,公务重要。”宋星遥点点头,忽然闻得外头传来阵惊急的马蹄声。   这里是东市,论理东市不允许纵马,这阵马蹄声匆促,其中还夹杂着呼喝声,并不寻常。书房在狸乐馆二楼,声音是从馆外传来,宋星遥走到临街的窗边,将窗子挑开一道细缝,朝外张望。   楼下就是狸馆外三叉口的街巷,眼下有两人仓惶跑过,身后跟着骑马追捕的人,看打扮像是……   “神威军?”她眉头轻轻一蹙。   这几日长安城确有几分风声鹤唳的感觉,坊巷间的金吾卫明显多了起来,还有好些是乔装成普通百姓混迹人群之中的神威军,她进进出出,在路上已见看到不少。托了林宴的教导,她已初具分辨能力。   “这是在抓细作?”宋星遥记得林宴说过,因为林乾之局,他会与他父亲向圣人进言彻查长安细作。   如今是动手了?   潘园有些诧异,也站在窗口朝底下张望,正瞧见神威军围堵那两人。   “这两人,一个是东市的马商王福,常年与西域往来;一个是得胜楼的掌柜刘瑞,经常与长安权贵打交道。这段时日二人交集频繁,且那王福频频出入长安,看来是一个负责打探消息,一个负责传递消息……”宋星遥又仔细盯了几眼,方道。   潘园什么都还没说,就听到她的分析,不免面露诧异,却听宋星遥又问:“潘统领,我说的可有错?”   其实狸馆探子呈上来的消息,她每一条都看过,里头出现的人物,白天的时候她会在出入公主府的路上找机会接触,暗中观察,熟记于心,以勤补拙罢了。   “宋娘子的眼力,潘某佩服。”潘园拱手道,“不过具体的情况潘某也不清楚,等公子到了,娘子可亲自问他。”   隔这么远的距离,她能一下子认出那两人,又将他二人的来历信口拈来,说得分毫不差,倒叫他另眼相看,不过军中之事,并非他能透露的,故而不能 闻得此言,宋星遥知道自己没有猜错,倒也没为难他,只又撂下窗子,淡淡应了声,便让潘园出去了。   林宴既然未来,宋星遥也不想浪费时间,坐在桌案上翻起今日呈上的消息,心里又琢磨起神威军彻查细作之事,一时神思飘远。   ————   林宴过午方至,连衣裳也没换就匆匆而来,还穿着一身绯袍青甲,腰间佩刀,全非素日宽衣素袍的打扮。韩青湖与他在门外撞见,二人一边叙话一边踱入书房。   短短七日,韩青湖判若两人,林宴着实是有些惊讶的。   “全托六娘之福,她辛苦了。”韩青湖看出他的诧异,直言道。   林宴点头入屋,才走过月门,就瞧见桌面堆叠如山的案犊上趴着的脑袋。久等林宴未至,宋星遥看得眼睛酸涩,便趴在桌面小憩,不想一下子竟沉睡过去。   进屋的两人同时间放轻了脚步,对视一眼,林宴轻声道:“你先出去吧。”   韩青湖蹑手蹑脚出了屋,将门带牢,林宴这才走到桌畔,见她睡得正甜,面颊却已消瘦,不由叹口气,暗忖自己将她逼得太紧。可她既然有心往上走,不快速成长又不行,这其中并无两全之法。   站在桌边看了片刻,他轻手轻脚解去坚硬外甲,把人悄悄从圈椅上抱起。宋星遥约是累惨,没醒,嘴里咕哝两句翻个身,竟蜷入他怀中,手上握的案卷松落,直坠地面。林宴惟恐惊醒她,一边抱着人,一边抬脚,让案卷稳稳落到脚面后又将案卷以脚送回桌上,才把宋星遥抱到贵妃榻上。   房内的贵妃榻只供小憩使用,只能躺下一个人。林宴将她放下,取来薄被盖上,又解去她脑后发髻,叫她躺得更舒坦些,他才在榻侧坐下,盯着她的脸发呆。   几缕发丝覆面而过,他探指而出,将发丝勾到她耳后,指腹却沿着她的耳廊缓缓摩挲,划到下颌上,来来扫了扫,忽然点住她的唇。   唇色莹润,催人生欲。   林宴拈了拈指尖所触及的柔软,飞快俯头,唇瓣相贴,如蜻蜓点水,浅尝辄止。   不过一点甜美,已胜人间万般风月。 第66章 小别   宋星遥揉着眼醒来, 屋里已经燃灯,纱罩里透出暖黄的烛光并不刺眼,窗被人挑开一道细缝,几缕夏夜的空气涌入,然而并不灼热,反透着一股沁凉的气息。她坐起身来,长发已散,身上盖着薄被, 离床很远的地方不知是谁搬了方冰鉴进来, 那股沁凉的气息就从冰鉴内透出。   她掀被欲起,动身之时才发现怀中不知被谁塞了东西,捧起一看,竟是小小的铜匣, 依旧是燕子锁, 她没急着看, 下床走到屋中。屋里到处都是有人来过的痕迹, 凌乱的书案已经被收拾干净, 冰鉴上的四宫格里盛着新鲜的果子, 切好的西瓜与桃子、剥了皮的葡萄与荔枝,每样都只一点点,防她贪食, 然而屋里现下除她外已无他人。   宋星遥错过了和林宴相隔七天后的这场相见。   准备了七天, 结果连人都没见着, 宋星遥暗恼自己不中用, 闷闷不乐地走到书案前坐下将铜匣放下,这才又注意到书案上整理好的案犊。她写的东西已经被他分门别类放好,他人虽然悄无声息地走了,但她做的每一张功课上都已经被精心批注过了,圈圈点点之处朱红的蝇头小字言简意赅。   见字如人,林宴坐在灯下批阅的身影忽然浮现,一如上一世的无数夜晚,他在书案前奋笔疾书,她在临窗的小榻上摇着纨扇等他……一等就是大半夜。   摇摇头,宋星遥抛开不合时宜的回忆,只将他的批注认真看过,翻到最后之时是他的评点与新的功课。可能是有了前车之鉴,他的评点委婉非常,诸多溢美之辞,恨不得把人夸到天上,不过轻描淡写的几句批评,却仍是切中要点的。   不知怎的,宋星遥生出股逃过学堂小考的幸庆,捂了捂胸,最后才打开铜匣。   带燕子锁的铜匣,里面装的肯定是不能被外人知道的消息。   宋星遥将窗户关牢,又看了眼门口,门也被关得很牢,门口并无人影,她才放心回来按着与林宴的密字打开铜匣。匣中果然放着一封薄信与一本小册。   小册是他们约定的,关于曾素娘的日常行踪记录,信笺里则是林宴要交代的机密事件。宋星遥先翻阅了一遍小册,曾素娘中间去过她家探望过孙氏一次,这桩事与祁归海禀报的无差,除此之外,曾素娘的日常与往日并没太大差异,只是近日她丈夫似乎又犯病,她跑归安堂的频率多了起来。   归安堂是长安城一间大医馆,馆内有两位老大夫坐堂,也经营草药买卖,生意颇旺,名声在外。   宋星遥算算时间,离曾素娘的丈夫病故的日子,应该没剩多少了。   她心中琢磨着,又裁开信封,取出信笺。信笺上的笔墨未干透,笔迹较之往常要凌乱些,应该是林宴才写没多久,又赶时间所书。想来这些话他本要亲自和她说,不过因为她睡着,所以以信代之。   信中所述乃是近日神威军与金吾卫合作彻查京畿一带细作之事。长安洛阳两地本就是大安朝商业活动集中之地,城中各地往来的商贩甚多,外域他国的胡商亦多,鱼龙混杂,经年累月虽说城池繁华,但也早生隐患。各国各族细作潜伏甚多,早已渗透进各行各业,窃取着各类情报,甚至暗中已经出现贩卖情报为生的组织。   “京中有名为‘佛盏’的组织,专以买卖情报为生,人员庞大复杂,暂时无法挖除,疑与曾素娘有关,望卿谨慎行事,切莫贸然触之,甚险!”   林宴留的最后一句话,仍是提醒她谨慎行事。   宋星遥看完信,如从前那样将信于烛焰上点燃,心中暗忖,难怪近日长安风声鹤唳,夜里的宵禁明显比往常苛刻许多,巡逻值守的人马增加了,林宴自然也忙到马不停蹄。   他来狸乐馆一趟,着实不易。   ————   此一别就是十多日,转眼已入七月,宋星遥与林宴之间,只剩书信往来。   宫中、神威军再加上林家种种琐事,林宴着实分/身乏术,抽不出丁点空闲前来,刚好也给了宋星遥一丝喘息机会,能专注在调/教韩青湖这件事上。   月余时间,韩青湖的礼仪已经学得很好了,余下的便是谈吐见识,然而这些东西闭门造车效果不大,宋星遥与林宴沟通之后,开始带韩青湖出门,往长安最负盛名的几处场所跑。   今日带她去的是京中达官显贵最爱的戏园子听最时兴的戏。要说京中最时兴的戏,其实都在宫中与长公主府邸,民间大多的戏都从宫中传出,经过流传更迭,虽然不及宫中优伶,却也别具风味,再加上台本的另创,故事演变得更加丰富,一时间也成为许多达官显贵喜爱的消遣场所。   宋星遥自己就爱听戏,戏里戏外两种人生,可以让她暂时抽离现在的生活,也算是小戏迷,再加上有着往后近十年的经历,关于戏曲她可以和韩青湖聊上一天一夜。   两人挑了早场人少的戏听完出来,韩青湖又添一重见识,对比自己小了近十岁的宋星遥早就心悦诚服:“六娘,你今年也不过十六岁而已,见识怎这般渊博?”   很少有十六岁的小娘子,不仅对吃喝玩乐有研究,亦能就时局政势侃侃而谈,各方面均有涉猎,不论什么话题都接得上……   宋星遥却是底儿清,这是用上了自己一生积累所学,当然会比普通人走得快些,并不算什么。   两人边走边出戏园子,拣着阴凉处边走边谈,宋星遥还在考验韩青湖,便听有人唤自己:“宋六娘子,好巧,来听戏?”   她与韩青湖同时抬头,只见前头路上迎面而来林晚。   林晚着一袭浅蓝襦裙,手执宫扇,带着两个侍女,两个护卫,朝着宋星遥与韩青湖走去,一双眼眸却只在韩青湖脸上打转。韩青湖今日出门也经宋星遥精心打扮过的,云鬓高挽,长眉星眸,瞧着便是美人胚子,不过鼻梁上架着面帘看不出全貌,只一身飘逸的宫裙突显出她颀长而婀娜的身段,看着就像画中仙人一般。   宋星遥的笑收作客套:“林娘子。我们已经听完了,正要回去。”语毕便要告辞,并不介绍韩青湖给她。韩青湖却朝林晚多看了两眼,她与林宴既是同族堂姐弟,自然知道林家,也认得林晚。对救过林宴的林家,她心存感念,因此便向林晚笑着点了点头。   林晚虽也笑着,眼神却微沉,盯着韩青湖不放,只问:“既然遇着了便是缘分,不如咱们一起再听出戏?我做东?还未请教这位姐姐芳名?”   “我……”韩青湖刚想开始,被宋星遥打断。   “多谢林娘子好意,不过我们还有要事,就不耽搁了。”宋星遥上前半步,拦下林晚目光,她直觉林晚看韩青湖的眼神不太对劲。   “那两位可是要去狸乐馆?横竖都是出来玩耍的,我不听戏了,咱们做个伴儿一起去?我也许久没去,想那儿的狸奴了。”她说得一派天真,已经走到宋韩二人身边,故做熟稔地要挽二人手臂,眼睛直往韩青湖脸上溜。   韩青湖可没领教过林晚的本事,只觉得她笑容甜美着实讨喜,又兼是林宴妹妹,是以拿她当妹子看,并无防备,一声“好”已脱口而出,宋星遥阻止不及。   林晚拍掌大喜,只问道:“我是林晚,姐姐叫什么名字,以前没见过呢?”   “我叫青湖,初入长安,自然不曾与林娘子打过照面。”韩青湖含笑道。   宋星遥只好紧跟韩青湖身侧,一语不发地盯紧这两人,只听林晚又道:“原来是青湖姐姐,名字真好听。你来长安多久了?现下住在何处?你与六娘是朋友,便也是我的朋友,日后咱们可以一起玩耍呢。长安可是好地方,我给姐姐做向导,带你游玩。”   “谢林娘子好意,不过青湖入长安不为游玩,恐怕不能陪林娘子了。今日着实有要事在身,我们先行一步,告辞。”宋星遥越听越不对劲,索性抢道。   “六娘急什么呢?”林晚笑弯了眼,眸中藏着一刃厉色,挽住韩青湖的手臂不松,“青湖姐姐的鬓发乱了,我替你挽挽。”   韩青湖的面帘就勾在耳朵上,无人察觉林晚的醉翁之意,眼见她的指尖已触向韩青湖耳畔,林晚笑容转厉,正要摘下她的面帘,不妨手腕被人狠狠钳住,她心头一惊,眼前又是一花,韩青湖已被宋星遥拽到身后。   “林娘子,你似乎有些别的盘算?”宋星遥冷下脸,狠狠拿住林晚的手腕。   林晚手腕已经泛红,奈何宋星遥使了大劲,她甩了甩手没能甩开,仍笑道:“我只是想瞧瞧我阿兄藏在狸乐馆的人是谁而已,并无恶意。”   宋星遥心里一叹,林晚果然是误会了。   这段时日林宴频频往狸乐馆送东西,虽说他身边的探子已经清除得差不多,但依林晚的脾性手段,多少还是能探出点风声来,只是无法探得真相罢了,再加上韩青湖的身段还真与那幅洛神画有些像,又蒙着面帘诸多神秘,由不得林晚不多想。她本就打算找机会去狸乐馆会会韩青湖,这会遇上真人,哪肯放过?   “她与你阿兄之间没有关系!”宋星遥怕她发难,不肯撒手。   “我倒不知六娘竟帮我阿兄做事了!若没关系就让我瞧瞧她的模样。”林晚说罢再度甩手,她身后几个侍女护卫也往前冲来。   韩青湖也早已察觉不对,只是满头雾水,不知为何林晚对自己敌意如此之大。   宋星遥烦了,拽着她的手用力一掼,将林晚推开。   林晚踉跄退了数步,面色顿改,捧着手嘤咛两声,倒在地上,吓得赶来的侍女大呼:“娘子。”   伴随这惊呼声而起的还有一声疾喝:“阿晚?!”   声音从宋星遥侧后方传来,她回头望去,只见裴远一身公服,带着人骑着马奔来,匆匆下马,将缰绳扔给手下,自己几步走到林晚身边,俯身扶起林晚,又蹙眉问话:“发生何事?”   “裴哥哥。”林晚捧着泛红的手,再无先前狠色,气息微促道,“那个人……有问题。才刚我遇着六娘,上前与她们叙话,她却躲躲闪闪总不肯直言,又以面帘掩饰,来历可疑。我见她面生便多问了几句,不想六娘突然发难。近日城中捉拿细作,我怀疑……”   裴远一双眼便如鹰狼般望向韩青湖,只道:“在下负责此辖区安全,烦请娘子将面帘取下。”   韩青湖还未开口,便听宋星遥冷声而回:“我是公主府含章舍人,奉殿下谕接管狸乐馆,她是我狸乐馆的人。裴大人,大安律法没有规定女子上街不许佩戴面帘吧?   裴远望去,宋星遥那双眼,冷冽如刀光,仿似那日在盗匪窟中一般,甚至更加凌厉了。 第67章 冷静   宋星遥生了张笑脸,大部分时间都人畜无害地惹人喜爱, 已经甚少会露出刚重生那会处处戒备的警惕神色了, 不过今日面对的人是裴远与林晚, 那就不同了。   含章阁舍人, 从五品的官阶, 比裴远的官职高上许多, 只不过因为是隶属公主府的女官,又受男女尊卑的观念影响, 在外人眼仍只是没有实权, 以服侍人为主的宫女, 可宋星遥显然不这么认为。   她眼里没有丝毫笑意,这段时日跟着长公主和林宴,身上已然磨出与从前不同的锋芒, 收放自如。   “大安确无此律,不过这位娘子行踪来历可疑,近日京畿一带有些乱, 所有外来人口都需接受盘查,六娘也是经历过人贩祸患之痛, 该当明白其中之重, 裴某公职所在,还请包涵。”裴远目光从她身上转到韩青湖处审视着,确认从未见过此人, 全然陌生。   “你就这般信林晚说的话?”宋星遥觉得裴远无药可救。   裴远看了眼林晚, 林晚一瘸一拐让侍女扶着, 似乎被宋星遥推伤,手腕上又是一圈红痕,眼巴巴地盯着他,也不说话,委屈得不行。他与林晚数年交情,她又是挚友妹妹,于情于理都该回护。   “我与阿晚相识数年,她的为人我清楚,自然信得过,倒是六娘出手伤人,若是追究起来,六娘难辞其咎。”裴远沉声道。若眼前不是宋星遥,依他的急性子,早就命人全部带回卫所里先审再说,哪有功夫在这里磨嘴皮子。   这话听得林晚大悦,她扯扯裴远衣袖道:“多谢裴哥哥。”   宋星遥只是冷笑:“我竟不知错在我身。她若不来招惹,我又何需出手自保?我身边这位青湖娘子,扬州人士,原也是书香世家的小姐,不过其祖犯事家道中落,又父母双亡,无以为生故以舞为业,奉殿下谕入京投靠,由我负责日常教管而已。她的手实牒件公验齐整,您若不信,可以找户曹查,又或者随我回狸馆,我取她的牒文给您过目。”   韩青湖的身份来历,林宴早已准备妥当送到狸乐馆中,并且交代过宋星遥,查起来毫无问题。   “那你适才怎么不说?”林晚挣开侍女的手上前道。   “我为何要说?你又以什么身份来质疑我?”宋星遥嘲道,从前觉得林晚可怕,如今再看,也不过如此,“裴大人,你该问问林娘子为何对青湖咄咄逼人,她心里可能有些别的想法,对青湖这张脸感兴趣得很。”   裴远闻言忽然想起什么,眉头顿蹙,林晚咬咬唇,宋星遥却不给他们时间:“怎样?裴大人是要随我回狸馆看牒文,还是去寻户曹?若无他事,我们可就先告辞了。”   “等等!”裴远仍旧拦住去路,“诗云扬州‘街垂千步柳,霞映两重城’,裴某心往之。青湖娘子既在扬州长大,必见过此风光,也不知那二十四桥畔,可有千柳垂湖?”   韩青湖与宋星遥对视一眼——裴远试探的深了,来历身份可以假造,但这眼界见识却无法伪装,她二人都没去过扬州,哪里知道二十四桥桥畔有柳无柳,万一答错……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管吹/箫的二十四桥?’裴公子这二十四桥,问得可广了。”树荫下忽又走来一人,穿着圆领丝袍,腰系官绦,手里拿着柄羽扇,一派风流倜傥的模样,不是赵睿安又是何人?   他身后跟着两个随从,一边走过来,一边只冲宋星遥笑,嘴里又抱怨道:“这么热的天,你们不找个凉快点的地方喝个茶听个曲儿,都站在戏园外头做什么?”又道,“聊诗文啊?那我在行。扬州二十四桥有二说,一谓扬州二十四座桥,二谓红药桥,裴公子问的当是红药桥吧?那桥边是座吹/箫亭,也有几棵柳,不过离你想看的千柳垂湖恐怕有些差距。青湖娘子,我说的可对?”   语毕他冲韩青湖一眨眼眸,本就英俊的容颜更添一层迷人魅惑,竟令韩青湖颊起赧色,避其眼神,点头道:“正如您所言,确是如此。”   裴远的试探被赵睿安破坏,宋星遥松口气,只道:“裴大人对扬州如此感兴趣,还是应该亲自去游览一番才好。我们就不奉陪了,告辞。”   “走走走,本世子请你们两吃饭,随你挑地方。”赵睿安摇着羽扇赖着宋星遥道。   见裴远无话,宋星遥敷衍般行个礼,拉着韩青湖走了,赵睿安挨在宋星遥身边,小声戏谑:“六娘,这娘子是谁?名字好生雅致,你不给我介绍介绍?”   宋星遥挑眉道:“殿下准备送进宫的美人儿,你也想打主意?”   赵幼珍年年都送美人给皇帝,这也不是什么秘事,有了这重身份,韩青湖行事反而更便给些,是以也无甚好瞒。   “那不敢。”赵睿安收回目光,又望宋星遥,“看来我只能打打你的主意。”   宋星遥便想起那夜湖心亭之遇,再看他目光灼灼,不自在起来,只道:“看来那天掉湖里没泡醒你。”   “你还敢提那天的事?小爷我被水泡得病了两天,也没见你来看我一眼,小没良心。”赵睿安拿羽扇敲宋星遥的头。   宋星遥只朝韩青湖处偏头避让,挽着韩青湖的手笑骂他,一时间芥蒂全消,说说闹闹就走远了,只剩裴远和林晚站在原地。   林晚没能瞧到韩青湖真容,心里生怨,便将气撒在裴远头上:“裴哥哥,你怎放他们走?因为那宋六娘,你便如此?她到底给你灌了什么**汤?你看清楚,她眼里有哪一处容下了你?又是替长公主调/教舞姬,又与东平世子交好,分明是一门心思往上爬,我说与你你还不肯信我?”   裴远正盯着宋星遥与赵睿安直看,闻言沉着脸望她,并不谈宋星遥,只道:“阿晚,你何故非要针对那青湖娘子?真是因为怀疑?”   他出言试探韩青湖是因为他觉得此人确有些不妥,可他也看出来了,林晚针对韩青湖是为私事。   林晚一下语塞,他便又道:“是因为你怀疑她是你阿兄画中之人?你疯魔了吗?”   林晚委屈道:“我只是想知道阿兄心仪的姑娘,不想他和你一样被人蛊惑,有什么不对?”   “所以你利用我?”裴远眼神越来越沉。   “我……”林晚有些害怕,示弱道,“裴哥哥,对不起,下次……”   “没有下次。”裴远断然挥手,不再听她解释,又望向空空如也的街道。   宋星遥几人已经消失在巷子尽处,不见身影。   他觉得她变得陌生,不再是当初在洛阳遇见的那个机敏果敢的小娘子,只是长安众多渴望权势富贵的女人中的一员,甘为权贵折腰……心头火苗渐熄,他也该冷静了。   ————   宋星遥把韩青湖送回狸乐馆时天色已沉,赵睿安那厮跟了她们一整天,他自诩长安万事通,不断拿各种新鲜玩乐诱惑她们,要带她们逛最新的楼,饮最豪的酒,甚至带去蹴鞠场逛了圈。宋星遥这段时间被繁务压得透不过气,经不得诱惑,被他三寸不烂之舌说动了心,竟带着韩青湖跟他闲玩了整日。   对韩青湖来说都是长见识,但对宋星遥来说,就是浪费时间了。   回到狸乐馆,宋星遥双腿如同灌铅,倚在贵妃榻上捶脚,韩青湖坐在对面一边煮茶,一边听她教导。   二十五岁的人了,还要听十六岁的小娘子教导,想来也挺奇怪,但韩青湖自与她相识起,心里就没把她当成小姑娘看待。   “青湖,以后遇到林家人,尤其林晚与她母亲,你避着些。”宋星遥叮嘱她。   韩青湖有诸多不解:“我瞧那林娘子今日对我咄咄逼人,也不知所为故?好生奇怪,我与她并无照过面。”   宋星遥不知如何与她张嘴,总不好说因为林晚这个“妹妹”觊觎兄长,处处与看上她兄长的女人为敌,只好推到林宴头上道:“个中缘由我也不知,这些是林宴叮嘱的,你记着便是,若有疑惑便问林宴。你日后要进宫,宫里关系盘根错节,尔虞我诈更甚,你切不可像今日这般轻易信人,行事言语思而后动,可记住了?”   韩青湖点点头,送了一盏茶到她手边坐下,只道:“林家县主救了阿恕,林晚又是阿恕妹妹,她们都是韩家恩人,替韩家留了一线血脉,却为何……”   “县主当年到底为何要救林宴?”说来宋星遥倒有些好奇,捧起茶小口抿道。   “我只知道阿恕的生母,也就是我婶娘,也是长安城有名的闺秀。她早年与县主是闺中密友,二人交情甚笃,成婚之后亦时常来往。后来韩家获诛九族之罪,恰逢婶娘临盆,为了救下阿恕,婶娘便求县主相助。那时县主恰也怀孕,临盆时间与婶娘差不多,县主为了帮婶娘救阿恕,豁出身家性命,私藏罪族之后若然事发,是要降罪全族的。她以死婴顶替阿恕,又冒死将阿恕抱入自己准备好的产室,原待生产后对外宣称诞下双生子,不想县主那一子却因脐带绕颈夭折,因此就将阿恕替了林家嫡子之名,从此做为林家嫡长培养。”   说起往事,韩青湖感慨丛生,因林宴曾经提过宋星遥是自己人,宋星遥又已知道林宴身世,想来对韩家并不陌生,她便没隐瞒。   “如此看来,当年县主对韩家,确是仁至义尽。”宋星遥心里犯起嘀咕。   原来如此,难怪林宴能得以活命。只是这得多重的友情,才能让县主那样的人冒着全族获罪的风险藏下林宴?可既然有这么重的情义,林宴是她密友之后,她又怎忍心那样对待林宴?   “是啊。其实若非阿恕主动认祖归宗又找到了我,我们根本不会知道韩家的嫡长孙就是如今林家嫡长子,林家把他藏得很好,又给了他这样的身份。活命之恩再加二十年的养育教导之情,林家对韩家,对阿恕,皆恩重如山。我本以为阿恕在林家过得很好,有母有妹有强族照拂,比我强上许多,如今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韩青湖美目露出迷惑,与宋星遥同样感到不解。   唯一能解答这个疑惑的人并不在这里,宋星遥也只能丢开手。   夜已深去,宋星遥还有积累了一天的案卷要看,再不敢耽误时间,只让韩青湖回去休息,自己则将宗卷打包带回公主府,打算熬夜苦读。   如此这般,又过数十日。   仲秋近在眼前。 第68章 资深狐狸(修)   长安的局势越发显得乱了, 神威军与长安诸卫抓捕了一大批人,长安好几家商肆因此关门,闹得坊巷间人心慌慌, 不过好在这情况到了仲秋之际有所好转,只是白天夜里的戒备依旧森严。   抓的人一多, 要审的案就更多了, 都是些细枝末节的东西,林宴越发忙碌,宋星遥更难见到他,从七月到八月中旬, 二人统共也只见上一面, 林宴也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八月桂花盈城,酷暑退潮,秋意渐凉, 月晖远胜平时, 不论民间权贵皆兴玩月, 宫中更是设下玩月家宴,正是阖家团圆的时节。   林宴果然说服赵幼珍,仲秋前几日, 长公主已下令召韩青湖入府, 离入宫赴宴尚有两日之隔时,长公主于东华楼召见韩青湖。   第一次见长公主, 韩青湖有些紧张。宋星遥替她上妆更衣妥当,再给她戴上面帘, 看着已与两个月前判若两人的韩青湖, 心内欣慰。   这两个月的辛苦并未白费, 韩青湖比她想像中更好。   “别担心,殿下很亲切,尤其是对着像你这样漂亮的娘子,况且还有我陪你同去。”宋星遥用力握握她的手,带着她往东华楼去了。   ————   东华楼外已经围着不少人,皆着舞服伶衣,梳着高髻,正各自为阵候着。楼中有笙箫丝竹乐声传出,轻幔之下影影绰绰都是翩然起舞的人。   “这些都是公主府豢养的伶人,专为玩月宴精心编排了几支舞,待殿下逐一过目后才挑定今年送入宫中的舞姬。毕竟是取悦圣人的美人,马虎不得。”何姑姑陪着宋韩二人同来,边走边道。   这都是公主府的惯例了。赵幼珍养的这些伶人除了供公主府宴客时表演外,有很大一部分都用于送给京中权贵,而每年宫中家宴,赵幼珍也会带些献艺的伶人随赴,若然被圣人看中,最不济也能入梨园混个乐藉,厉害些的甚至可以摇身一变成为主子娘娘。而宫中家宴一年不过两次,仲秋与元夕,其中又只有仲秋赵幼珍才会带伶人入宫,所以挑的必是这些人中色艺双全的佼佼者。   毕竟机会难得,一年到头所有的期盼都在这里头,但凡有些心思的无不卯足劲头争抢这个机会。   竞争激烈。   就算宋星遥受宠,又有林宴说服在先,能给韩青湖的也只是一个机会而已,能不能让长公主满意还要看韩青湖自己了。   宋星遥与韩青湖站在离人群最远的偏僻处,已经收到不少打量的眼神,比起其他人编排的群舞,韩青湖显得势单力薄。二人正在树下站着,忽见旁边又走过两人。倒是巧了,这两人中有一人宋星遥认识,正是前些月被殿下打发去绘珍馆的教习寒苏,也不知她用了什么手段竟又回到公主府,身边跟着的那个舞姬年纪不过十五岁,却生得容光照人,在容貌之上已艳压在场所有女人。   二人走到其中一群舞姬队里寒暄几句,寒苏带的那名舞姬不论衣饰妆容都与这几人有些出入,显然是这几人的领舞。寒苏聊了几句,转头带着那舞姬朝宋星遥走去。   “听说宋娘子升官了?恭喜恭喜。”宋星遥身份不同,寒苏也再无先前高傲,客套寒暄着,一双眼只上下打量韩青湖,隐约透着不善。   “多谢寒娘子,听说寒娘子回来了?我也恭喜你。”宋星遥同样恭喜她。   “没想到宋娘子也要向殿下献美?就是这位娘子?”寒苏又问道。常年与舞姬打交道,寒苏已然练就一双毒眼,纵是戴了面帘,她也能轻易估算出韩青湖的年纪,这至少已年过二十,怕是接近二十四、五,这个年纪无论如何是比不过她身边含苞待放的小娘子们了,当下便勾唇,有些嘲意地望着宋星遥。   “老师,回去吧,这有什么好看的。”年轻的舞姬扯扯寒苏衣袖,撅唇娇道。   她的确是有自傲的资本,容貌身段都能碾压场上一众女人,寒苏能回来只怕也是因为她的关系,安心要凭这徒弟出头。   宋星遥看在眼里,并没多说,寒苏试探完毕,假意欠身道:“小徒年幼,言语冒犯处还望宋娘莫怪。我们先告辞了。”说罢就带那舞姬走了。   韩青湖这才开口:“那是谁?”   “跳梁小丑罢了,不足为惧。”宋星遥摇摇头,压根没把这两人放在眼里。   东华楼里的乐音停下,舞姬换了一批,人潮慢慢朝东华楼移去,宋星遥已能瞧见赵幼珍身影,暗暗指给韩青湖看。赵幼珍斜倚玉座,脚边蹲着个少年正替她捶腿,许是看久了赵幼珍已不耐烦,还没等一曲舞毕,便挥手让眼前这群人退下,又换了新的舞群入楼。   一共六支舞,除了开头一支赵幼珍看完外,后面四支她都没看完,到了寒苏这一支,她早就意兴斓珊,及至寒苏那徒弟上场,赵幼珍方露出几分兴趣。这舞排得好,五名舞姬如群星拱月衬着中心一人,那人虽然年幼,舞技却十分纯熟,折腰如柳,长袖凌风,一舞“绿腰”迷人眼,再加上那人生得极美,只看得赵幼珍频频露笑。   待得曲歇,四下方起阵阵掌声,连赵幼珍也夸:“绿柳细腰舞,春杏桃腮靥。”   若无意外,仲秋节的宫宴,必是寒苏所排之舞可得随公主同赴。四周已有人朝寒苏道喜,寒苏却只向宋星遥投来挑衅目光,又朝她做了个请的手势。   最后这舞,是韩青湖。   宋星遥拍拍她的背,示意她入楼。清箫音起,悠然入耳,似一泉流水淌过,无一丝杂音。韩青湖虽也习过舞,但舞技平平,跳的是《春莺啭》,把梅款舞,动作简单,胜在意态婉约,眉目生香,眼波流转处皆为情。   然而美人很多,赵幼珍看得有些腻乏,正要挥停,箫声转疾,韩青湖便随乐疾转,舞裙飞转,脸上面帘脱落,露出真容。赵幼珍只看一眼,断然厉喝:“停!”   箫声与韩青湖的舞同时停下,众人不知出了何事,鸦雀无声,韩青湖垂下头大口喘气,宋星遥站在楼外亦替她捏紧了心。   赵幼珍却从上座走下,踱到她身边,只道:“抬起头来。”   韩青湖依言抬头,赵幼珍又道:“走两步,转个圈。”韩青湖皆依言而行,走了几步旋身又走到她面前,举手抬足间是浑然天成的教养,与四周舞姬妖娆冶艳皆不相同。   赵幼珍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抬起,只道:“这张脸,甚好!明日就你,随本宫赴宴。”   宋星遥定下心来,有赵幼珍这一句话,她和林宴两个月心血没白费,那边寒苏与她那小徒弟已变了脸色,朝她投以愤恨目光,她却只作未见。   “宋星遥,她这妆容是你化的吧?”赵幼珍已经点她名字。   宋星遥躬身入楼,朝公主一礼,笑道:“禀殿下,是六娘所描。”   赵幼珍依旧盯着韩青湖的脸不放:“远看像极了一个人,细看之下却又不同,六娘,这桩事你办得很好!赴宴那日,就按这个妆容。”   “谢殿下赞,六娘必不遗余力。”宋星遥垂首领命。   韩青湖与韩妃本就有五分相像,她在参考了林宴送来的画之后,在韩青湖的妆容上作了细微调整,以令她与韩妃达到七成相像,再辅以姿态神色,远看足以乱真,近看虽有不同,但也足够迷惑人了。   赵幼珍昔年亦与韩妃相熟,自然见过韩妃风采,她的反应足以说明宋星遥的成功。   能让长公主吃惊,那便一样也能令圣人震惊,宋星遥毫不怀疑。   ————   到了仲秋那日,宋星遥早早起来,带着人给韩青湖梳洗更衣,又耳提面命提点了许多事,仍有些不大放心,送韩青湖去长公主那里时,忽然有些舍不得她。   “青湖,进了宫可就没有回头路了,你真要……”行到长公主寝殿外时,宋星遥忽然攥住她的手问道。   “六娘,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韩青湖露出温和笑容,此时方像姐姐般替她将一缕发丝挽到耳后,“枉我长你数年,却还要你处处操心,你不必替我担心,我会记住你们的叮嘱,谨言慎行,只是今后也不知还有没机会与你相见,我只盼你与阿恕都能好好的。”   她反按宋星遥的手,似告别,也似安慰般用力一握,便转头进殿,宋星遥只闻殿内响起唱喏,看着韩青湖的背影怔怔无语,直到有手影自她眼前晃过,她才陡然回神,望向始作俑者。   “发什么呆呢?瞧你这一脸老母亲的神情,担心她啊?”赵睿安朝韩青湖呶呶嘴。   他也是赵氏子弟,自要随长公主入宫赴宴,今日穿着东平世子公服,华服增色,添了贵气,便不再是平日吊儿啷当的模样,难得像个贵公子了。   宋星遥不语,只听他又道:“这么着,你叫声好哥哥,今儿入宫我替你照拂她,如何?”   “当真?”宋星遥定睛问他。   “那是自然。君子一言,快马难追。”   “赵睿安好哥哥,日后烦请你多多照指青湖了。”宋星遥可不是那种脸皮薄的人,几句软话而已,她还是放得开架子的。   “好说好说。”   一声“好哥哥”,叫得赵睿安魂都快飞了,点头应下后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以后”,可不只是今天,便又觉自己着了她的道,指着她的鼻尖骂:“你个小狐狸,占我便宜?”   “快进去,殿下该等急了。”宋星遥笑嘻嘻地退后半步,请他入内。   赵睿安白她一眼,甩袖进殿,脚刚踱入殿中,脸上的嬉笑表情已悉数收尽,只剩幽沉目光,远远望向已先一步进殿的女人。   韩青湖。   韩家人……这浑水,越来越有趣了。 第69章 星遥海宴   韩青湖随赵幼珍入宫后, 宋星遥也得到三天的休沐假,刚好能回家过个仲秋团圆节。   掐指算来,自打她接手狸乐馆后, 因事务繁重,已近两个月没回过家, 此番总算能好生喘口气。赵幼珍的驾辇前脚刚出公主府, 宋星遥后脚也准备起回家的事宜来。   她差事办得不错,长公主自然也待她不薄,赏了一大堆好东西到小耳园中,再加上正逢仲秋府中赏赐本来就多, 宋星遥所得就更丰厚了, 吃的穿的用的样样不缺,宫缎首饰玉佩钗环,还有宫里赐出来的月饼点心,各色时令鲜果, 堆满她那间不过三房的屋子, 这还没算上因着她在公主面前得势, 身份水涨船高,府内各处派人送来的节礼,东西都堆到了小耳园园子里。   宋星遥照旧拣了一半东西分给小耳园众人, 又拿钱给荔枝, 只让她找厨房治上两桌仲秋节好席面,好叫小耳园众人也乐上一乐, 喜得小耳园众人连声道谢,只有燕檀心疼地抱怨:“不过得了点脸面, 有了些几两银子, 娘子也不给自己攒些体己做嫁妆, 倒做起散财童子来。”   “放心吧,你家娘子银钱如今管够。”宋星遥拍拍自己的荷包,这两个月她身在狸乐馆,虽说暗处的事还没上手,但是生意上的事,她倒是有主意,便同洪掌柜商量着一一落实了,赚得可是不少。   说完宋星遥便拍拍燕檀的脑袋,让她收拾东西去。东西太多,光带回去的礼物就得装整整一车子,一辆马车不够,宋星遥只能另外使钱令二门的小厮再给雇辆牛车,哪想二门的小厮一见是她,嘴里直呼“宋舍人”,非但不敢收她银钱,还给找了府里专门运送货物的车夫和牛车,倒闹得宋星遥不好意思。   ————   仲秋佳节,百官皆有休沐假期,宋岳文亦不例外。宋星遥带着一牛车礼物回来时,家里正在摆午饭,孙氏做了一大桌子的菜,宋岳文和宋梦驰对饮,就听屋外传来宋星遥的声音,一时疑似幻听,待见着小花园里匆匆跑来的身影,才确信是宋星遥回来了。   一家人自然欢喜非常,孙氏搂着小女儿又是阵心肝肉儿的疼,又抹泪怨她总不归家,好一阵子方歇。到了夜里,吃罢团圆饭,宋星遥又带着燕檀出去放河灯。   宵禁依旧,宋星遥出不了坊,但在坊内走走还是可以的。坊西有条小河,是曲水的支流,河边有座月老庙,求的是姻缘,庙旁有人支着摊儿卖河灯,去的多半是年轻的小娘子。宋星遥纯粹凑个热闹,她难得回家喘歇,不想再将自己脑袋里那根弦逼得太紧。   给自己和燕檀各买了三盏河灯,两人蹲在河边,拿笔沾湿了在红笺写上心愿塞入灯里,再点上蜡烛放入河中,莲花状的彩灯便顺水而漂,往下游缓缓漂去。   湖面上烛光点点,风中送来桂花香气,叫宋星遥神清气爽,坐在河边与燕檀闲谈。   “娘子许了什么愿?”燕檀好奇。   “许的愿望说了就不灵了。”宋星遥摇头不肯告诉燕檀。   “定是要求个如意郎君。”   “那是你吧,年纪到了也思嫁了。”宋星遥白她一眼,她没那么不切实际,三盏河灯,一求家人平安顺隧,无灾无病;二愿自己前途无量,逍遥自在。她就这两个愿望,不贪心,所以第三盏河灯无所求。   两人在这头聊着,池面上的河灯顺水而下,漂了没多久,便叫池边的人捞了起来。那人只挑宋星遥放的灯,将灯中红笺展开。字迹是宋星遥的 ,可没有一个字与他有关,他看了许久,方也提笔在那第三盏河灯的红笺上落下四字。   星遥海宴。   莲灯又再度放回池中,顺水而去,不知漂向哪里,那人也在池边失了踪迹。   这头宋星遥在池边坐了半天,方与燕檀起身要回家,岂料还没走出两步,便听有人唤她。   “遥遥。”   是她熟悉的声音。   宋星遥转头一看,果见林宴站在槐树底下,她十分诧异,这大晚上的,他不在家里过仲秋,跑这里做甚?莫不是有要事寻她?   难道韩青湖在宫里出事了?   她心里一惊,忙朝燕檀道:“你在这儿等我。”   燕檀不乐意了:“怎么又是他?娘子,你可要洁身自好,千万别色令智昏做出傻事。”   什么色令智昏?这词能乱用的?她和林宴,哪个是色,哪个算智昏?   宋星遥一拍她脑门:“别瞎说,你娘子我还没到那地步!”说完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槐树底下,只冲他道:“你怎么来了?可是有要紧事?”   林宴久未见她,此刻一见便不舍移开目光。天气微凉,她素色里衣外罩了件袒领半臂,臂弯里搭着条长帛,腰肢被裙子系得纤细柔软,头发全梳,露着光洁饱满的额头,一张脸像藏在夜色的圆月,格外温柔。   十六岁的她,已经很有当年嫁他时的轮廓了。   “没事。”他摇摇头。   “那你来这里做甚?”宋星遥大惑不解。   “几天没查你功课,过来考考你。”林宴又道。   宋星遥顿时变脸:“你可真是敬业,这大过节的跑来查我功课?你让不让人活了?”   林宴低声笑了:“逗你的。真要这节骨眼来查功课,我怕改天不止在看到‘林贼狗东西’这句话了。”   “知道就好。”宋星遥没好气道,又想起韩青湖,不由感慨,“也不知青湖如今怎样了?进宫真不是个明智的选择。”   “人生在世,能随本心自由抉择的机会其实很少,总受制约牵绊,就像这些河灯,随波逐流,不是每一盏都会流入江河湖海,大多半途而折有了别的去处。不能说不好,但都不是最初的方向了。”林宴双手环胸靠在树杆上,望向窄小的河道。   池面上的灯光倒映入眸,如碎星点点。   她与林宴之间,极难有这样平静闲话家常的机会,初秋冰爽的气息让人卸去疲倦戒备,宋星遥暂时摆脱旧影,站在树下石栏前,随他一起远望:“也许吧,会走到哪一步,谁也不知,且行且看。你来这里,不会就为了同我说这些吧?也不怕县主和林晚在家瞎猜测?”   “我记得去年的仲秋,就是和你一起过的。”林宴走到她身后道。   宋星遥手肘撑着石栏,半身探出,河畔有几只萤虫飞起,一点一点叫人伸手欲够。   去年这个时候,她还恨惨了他,巴不得他离得越远越好,最好一辈子别再有瓜葛。遥想初见时的针锋相对,□□十足的碰撞,宋星遥有些好笑——刚归来的自己,深陷过往不可自拔,恨所有与过去有关的人。   那样的日子并不好过,所幸时间是剂良药,不止抚平伤痛,也让人心平气和。   “怎么?还想被我骂几句,再用刀扎两下?”   “仲秋佳节,该和自己的家人团圆。”不是县主,不是林晚,是他在世上唯一的家人。   没什么比夫妻更亲的了,拜过天地,合卺同牢,生同衾,死同椁,一直陪着他的人,是宋星遥。   宋星遥听得眉头微蹙:“家人?”她如今可不是他的家人。   “遥遥,你那张和离书我没同意。”   宋星遥猛地回头——怎么?这会跟她翻旧账?   林宴忙抬手:“退一万步讲,你我同为归人,没人比你我更了解彼此,单就这一点而言,我们就比别人更亲厚些。”   这话倒也没错,宋星遥同旁人不能说的所有匪夷所思的经历,在林宴面前都可以毫无保留地倾诉,不必面对异样的目光,也不必担心被当成妖魔鬼怪,因为林宴与她一样。   林宴打的这个补丁成功让宋星遥放缓神情,她再度转身去够飞萤,嘴里只道:“那你需要我也唤你一声阿兄?”   林宴眉目微落。纵使面上再平和,她心里依旧无法接受任何与他在一起的可能性,像刺猬似的遇到刺激就自动竖起防备。   “不必。”林宴断然拒绝她。   宋星遥从他语气中品出一丝抗拒,想想林晚有事无事“阿兄”的叫唤,怕是他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忽然笑出声:“你也有怕的东西?”   “我如何没有?我怕的东西多了去。”林宴上前一步,贴近她后背,抬手握住她的手腕,将已然大半身探出石栏的宋星遥给拉了回来,另一手抖袖朝空中一晃而过。   宽大的衣袖如同虫网,兜住半空中飞散的萤虫,袖口被他攥在掌中,伸到她面前。   “给你。”语毕,他松开袖口,袖笼中飞出几点荧光,缓缓浮空。   宋星遥露出今晚最惬意的笑容,看看林宴,又看看萤虫,心情大好。   果然还是个孩子,不管长到多少岁,依旧如初。林宴看着她那笑靥,只觉百苦俱消,无论多沉的包袱,多艰难的境地,这一刻都烟消云散。   这世间能有一人之笑消他苦怨,是他的幸事。   “蓬——”   遥远的夜空,一朵烟花炸开,在半夜绽放后化作无数流火坠落。   “宫里开始放烟火了。”宋星遥又转回石栏前,踮脚远望一朵又一朵炸开的烟火。   那是大明宫的仲秋烟花会,如同长安这座繁华的城池,有着百花齐放的绚丽,亦如流火瞬息明灭万变。   “遥遥,宫里,要变天了。”林宴忽然低语一句。   声音夹在人流的惊呼之中,显得毫无份量,宋星遥却听得分明,那话沉如山石。   她十六岁这一年的仲秋节,宫中出了桩事——长公主带进宫的美人“连”青湖一夕获宠,即封正五口才人。不到一年连晋三级,为九嫔之首的昭仪,宠冠后宫,到第二年,晋至贵妃,距一国后位,不过半步之遥。   多少人的命运因此而变,她的,林宴的,赵睿安的,裴远的,乃至县主、林晚、十五皇子……就如同这一池莲灯,有人搅乱了池水,便将曾经已成定局的故事,改得面目全非。   但不论如何,宋星遥如今只在林宴的话里品出一个信息。   这盛世,不再太平。 第70章 长安风云(修)   宋星遥回公主府已经是仲秋后的第三天, 仲秋节宫里发生的事已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宫中家宴上,圣人在太液池畔偶遇长公主带进宫献艺的美人青湖娘子,恰逢青湖娘子抱猫立于桂树之下, 风姿绰约。圣人一见倾心,当夜便召侍寝,翌日即封才人。   圣人佳丽三千, 年年都有新入宫的娘子充盈后宫,宠幸一两个舞姬原也不值众人这般大惊小怪,但宫里的老人们都传这连娘子长相酷似当年韩妃。宫中皆知韩妃虽是帝后忌讳之人, 但这十来年间但凡圣人宠幸过的妃嫔,容貌身段行为举止无不有某处肖似韩妃的,宫中暗地都道圣人对韩妃余情未了,今日连才人一出, 更是印证了这个猜想。   这位连才人, 不论容貌还是意态举止, 皆像极当年韩妃, 竟令当日陪在圣人身畔的皇后远观之时色变,脱口而出一个“韩”字。皇后掌管后宫近二十载,向来端庄稳重,甚少有失态之时, 仲秋夜的失口, 足以说明连才人与韩妃的相似。   往后三日, 圣人竟夜夜留宿连才人所住寝殿,接连荒废三日早朝,引得朝中非议, 皇后亲往跪请, 圣人这才离开。   关于连才人的传言愈演愈烈, 但到宋星遥这里却又是不同的版本了。   “六娘,要不是小爷我当时帮了连才人一把,她可不能见到圣人。”   秋高气爽,赵睿安摇着羽扇,坐在池心亭的扶栏上和宋星遥提及仲秋之事,眉目之间是止不住的得意。   “皇后知道长公主年年都送美人给圣人早就心生不满,所以这回的献舞安排在高阁之上,离大老远的距离,就算连才人长得再美,圣人如何看得清楚?所以我给想了个办法,圣人与皇后每年仲秋都要带众人去太液池的蓬莱山拜月,我给她找了只猫儿,让她以被猫吸引误入太液池为由,偶遇圣人。”赵睿安继续道。   “你适合进宫为妃。”宋星遥头也不抬,仍在读手里的东西。   哪有什么巧合缘分,不过人为制造的机会而已。   “宋星遥,我答应了你照拂她,如何也算做到,她得偿所愿一飞冲天,你是不是该感谢我?”赵睿安不满她一心二用的敷衍,劈手夺过她中之物,“在看什么?”低头一看,便又道,“你一个姑娘家,看这做什么?”   宋星遥在看长安邸报,这也是林宴布置的功课。长安邸报每三日一传,记载收录的都是时下最新的朝闻时事,对宋星遥了解局势有很大帮助,林宴要求她必须将每一期邸报上的内容全部记下,他随时抽问,她必须随时能答上来才可以,以此来练她的政治敏感度。   虽说如今林宴一面难见,但这个习惯宋星遥保留下来,毕竟学这些为的不是应付林宴的考试,而是为了她自己。   “你管我?”宋星遥又从他手里抢回邸报,二人已然熟稔,再无从前拘谨。   赵睿安虽为世子,人却没架子,爱玩爱闹的个性,一天不闹他就浑身难受,看宋星遥钻在俗务中,他也难受,便嘲笑她:“迟早要嫁人的,研究这些没意思的东西有什么用?难不成你还准备为官做宰?”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宋星遥懒怠与他理论。   这话一听,赵睿安顿时炸毛,又抢过邸报,道:“走走走,燕雀带你去见识见识什么是人间喜乐。”语毕不由分说拉她起来,“想狩猎还是蹴鞠?要不然去曲江游湖,枫叶该红了,叫几个漂亮的娘子在画舫上吹/箫吟唱,岂不快哉?”   “……”宋星遥想踹他。   若说林宴是下凡谪仙,这个赵睿安大概就是人间富贵花,全然相反的两种人。   但不可否认,与赵睿安说话行事,她没有负担。   ————   秋夜凉风肆虐,偌大林府各处都已点上灯笼,下人们穿梭廊中树下,看着热闹,却只是水月镜花。一年一度的仲秋佳节,林家家主留在军营没有回来不说,就连林宴也只在县主跟前点了个卯,陪着吃了顿囫囵饭,就托辞离府,只剩县主与林晚母女二人孤伶伶地赏月。   县主心情连续低落了数日,阖府上下无不提心吊胆,生怕出半点差错就要引发县主雷霆震怒,到了今日,县主的情绪终于爆发。   “宴儿若是回来,让他立刻来见我!”   关于连才人的传闻早已传遍全京,今日县主带林晚进宫,终于见到连才人,心中惊骇有如山倾浪腾。她长得像韩妃这并不足以让她惊讶,令她震惊的却是,据林晚所言,此人虽是长公主所献,可林宴却似乎与其频繁接触。   林宴与一个长相酷似韩妃的人来往,这让县主很不安,再加上这一年多以来,林宴的种种举动行径似乎都逐渐脱离她的掌控,她已经看不懂这个儿子了,虽说每日安排在他身边的眼线还是照常呈送他的日常密报,表面看来没有问题,但……   “母亲在担心什么?”林晚对此却不以为然。她见到连才人了,确认此人不是林宴画中女子,正有些烦躁。查了大半年,她还是没能查到林宴属意之人是谁,也不知为何,林宴竟将这人保护得滴水不漏,连家人与朋友都不曾透露一二。   “也不知宴儿对自己的身世,是否起了疑心?若你父亲知晓此事……”关上房门,县主独自与林晚道。除了担心林宴,她也害怕林朝胜知道林宴身世。   “他又不是我亲兄长,要是知道与我并非亲兄妹,更好。”林晚与母亲的想法并不一致。若将这层纸捅破,她不再是林宴的妹妹,才有机会实现长久以来的心愿。   从知道林宴不是林家子那一刻起,她就渴望成为他的妻子。全长安城,没有任何一个男人比得上他,从小到大疼她宠她,又是那般风采,她再看不进第二人。   “林晚!与你说过多少次,莫存这些心思!”知女莫若母,县主早就看透女儿心思,然而此时再阻止已然不及,只能道,“你年岁也大了,该给你议亲了。”   “阿兄都没娶妻,我急什么?”林晚并不害怕母亲,漫不经心道,“若说议亲,也该阿兄先来。母亲先给他定门亲事吧,要一个……好拿捏的。”   反正如今也不能与他一起,与其让他成日惦记心仪的画中人,不如寻个好掌控的女人,以便日后除之,顺便也能激一激他,看能否激出画中人的身份。   想娶他心仪之女,那是万万不成的。   “是该给他娶妻了。”县主忖道。不止该给他娶个好拿捏的,还要娶个能做她眼线的女人,如此一来,她才能后顾无忧。   二人这厢正心思各异,门外下人传话,林宴到了。   门被推开,林宴当值刚回来,不及更衣,穿着公服进来,朝县主请安。   “宴儿,我正与你妹妹聊起你的亲事。你们兄妹年纪也都不小了,尤其是你,宫里贵人已经暗示过几次,只不过后宫与前朝诸多牵扯,我们林家如今树大招风,不宜再掺入这些纷争,是以多次推拒。今日进宫,皇后娘娘亦有意指婚,再拖下去怕是不好推拒。上次问你时,你说并无心仪之人,今次你妹妹同我说,你似乎有了意中人?不知是哪家娘子,若是合适,咱们便将人定下。”县主目色慈柔,温言试探道。   若按从前,他应该垂首领恩,告诉她,他没有心仪之人,婚事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才是能让县主满意的答案。   “多谢母亲关心,儿子……”林宴微微一笑,直视县主道,“确实已有意中之人,然现在谈婚论嫁为时尚早,此事就不劳母亲与妹妹操心,儿子自会妥善处理。宫中指婚,母亲不必过于烦心,能推便推,不能推便拖,不会太久。”   林晚闻言,只将腰间坠的禁步玉佩攥在手中,“叭嗒”一声攥裂。   “哦?那这位娘子是……”县主声音随之寒凉。   “是我非卿不娶的人。”   ————   秋天很短暂,似乎眨个眼,长安便入了冬。   初雪来得挺突然,一夜过后,长安便铺了层薄雪,满目银妆。时近年节,公主府忙碌起来,宋星遥也跟着忙碌,连轴转般在两个地方跑。自打韩青湖之事后,赵幼珍对她极为满意,时常将她叫到身边说话解闷。狸乐馆那边,年节事也多,光一个狸乐会就够狸馆忙上半天,去岁宋星遥还只是参加狸乐会,指望靠着这个比赛得到公主青睐,不过短短一载时光,她已经摇身成为狸乐会的负责人,狸乐馆的馆主,哪怕是长安里有些家世背景的小娘子,见到她都要客客气气喊她一声“宋舍人”,亦或是“宋馆主”。   除开这些明面上的俗务,林宴的教导雷打不动,保持在至少每月一会的频率,宋星遥也渐渐开始接触狸乐馆暗中事务,以及辰字部的部分军务。每个月向曹青阳汇报军务,两厢对接之事,林宴都慢慢交到她的手上。   新的一年,就在这样的忙碌中到来。   长安的局势悄然发生了改变。   韩青湖的圣宠愈重,圣人几乎夜夜都召她侍寝,引发后宫不满,以贤妃为首的妃嫔公然与她为难,皇后隔山观虎斗,欲借贤妃之手除去韩青湖。年关将至前,十五皇子因猫毛引发喘症,贤妃推责于韩青湖,指她谋害皇嗣,不想却被韩青湖将计就计,反将一军,爆出贤妃故意利用十五皇子之疾设局陷害韩青湖,引发圣人雷霆震怒,将贤妃贬为才人,又把韩青湖晋位至美人,暂将十五皇子交由她抚养。   这与当年林晚在宫所遇之事,何其相似,只是就时间上来说,提早了不止五年。   宫中的尔虞我诈与宋星遥无关,只不过因为那人是韩青湖,她多有关注而已,然而朝局却也随之紧张,这就影响到了宋星遥。   贤妃一去,如断皇后一臂,而韩青湖又是长公主献给圣人的美人,这不由令人揣测长公主的心思。   长公主与皇后并皇后娘家李氏间本就有矛盾,近年李家几次三番以女人不能涉政为由,上书要废除公主兵权,心里也存着让太子吞并公主兵权之意,如此一来,矛盾加深,纷争愈演愈烈。   宋星遥在狸馆内,每日都要收到无数关于李家的消息,公主府的守备也愈发森严。   及至次年二月,春暖花开之际,圣人突病,朝政改由太子暂理,李家对赵幼珍大肆打压,二者纷争矛盾到达最顶点。   “本宫原念他是我亲侄儿,我亲弟弟的长子,本顾念亲情不想与李家撕破脸面拼得你死我亡,不过这些年太子掌权,李家得势,开始清除异已,他既有亡本宫之心,本宫焉能手软?”   赵幼珍坐在含章阁大殿正中,手下按着一撂书册,大殿正中站的全是她的幕僚,宋星遥今日随侍殿侧,已听得心惊。   若她没有看错,赵幼珍手下按着的那一大撂书册,正是林宴这一年收集来的,用来彻底扳倒李家的证据。   韩家旧事。 第71章 青湖下狱(修)   朝堂之争, 要么在沉默中消弥无形,要么就在剧烈的动荡中爆发,再加上又涉及储君之争,自然更加猛烈, 而长公主的话意味着, 这场争斗无声消弥的可能性已经微乎其微。   那一世宋星遥对韩家并没太大关注, 虽说林宴扳倒太子/党之事震惊朝野,但宋星遥那时对朝事毫不关心,也没有分多少注意力在韩家上面, 以至于她也不清楚长公主在那场韩李争斗中扮演过什么样的角色,但不论如何,肯定与这辈子不同了。   轨迹再也无法被看透。   一时之间, 宋星遥心生恍惚,这辈子变数巨大, 以至她生出庄周梦蝶的不详实感来,也不知哪一世是真, 哪一世是假。也许死去的那辈子是场噩梦, 又或者如今的世界才是不甘的幻觉。   “太快了。”宋星遥的案上堆满卷宗, 心里却还想着昨日长公主说的话。   “快吗?”林宴站她身后,反问道。   已经降到一月一次的会面,面对面授课的机会变得十分宝贵, 宋星遥很少和他谈论功课以外的东西, 两人都保持着同样的默契,抓紧时间授与学。   “当初李家获罪, 太子被贬, 皇后薨逝, 应是元弘十四年的事, 如今才元弘十年,怎么不快?”宋星遥记得清楚,这场韩李之争牵涉了长公主,比她记忆中的足足提早了四年。   “遥遥,今年你十七了吧?离当年你嫁我为妻,只剩一年光景了。”林宴亦记得清清楚楚。   她十八岁嫁他为妻,成亲第三年,他才动手铲除李家报了仇。   “这二者有关系?”宋星遥回头问道。   许是近期局势紧张的关系,林宴身上透出几分肃杀,烛火火苗在他眸中晃动不安,隐约带着刀戈剑戟的果决,与他那出尘的气息并不相符。   林宴只是笑笑,没有正面回答她。   能不能像上辈子那样在她十八岁时娶她为妻,才是他在乎的,而如今只剩下一年了。   所以这时间快吗?一点都不,于他而言,已经太慢太慢。   “这段时间你要辛苦些,狸馆里的大小消息你都要过目,多留心李家动向。这枚虎符你暂且收着,必要时刻如遇急情,而你又找不到我,凭此符可以调遣辰字部的一支精锐以供驱使。”林宴从袖内取出半只不足巴掌大小的青铜虎符按在桌上,正色道。   小小铜符入手沉伏,宋星遥拾起,只觉那铜符如同铅石沉甸甸挂在心上,她没有推拒,握牢铜符,道:“知道了。”   想了想,她又道:“你也小心。”   她只是管个狸馆而已,前面风浪再大,也扑不到她身上,这枚铜符不过以防万一罢了,倒是林宴所受风险,要比她大上百倍。   不论前事种种,她并不希望林宴出事。   林宴望着她的眸,只道:“好,得你此话,这条命,我不敢丢。”   ————   出了二月,长安转暖,正是百花次第绽放的时节,也是长公主一年一度的春宴日。然而今年的春宴却办不成,圣人缠绵病榻,朝野内外皆为圣人祈福,一应娱乐活动尽数暂停。   宋星遥有些奇怪,她记得上辈子圣人并没在这年久病不起,如今不知出于何因竟一病不起。皇帝不能临朝,太子独揽大权已有月余时间,朝中上下亦分作三派,一派倒向太子,一派倾向公主,而另一派,便以神威将军林朝胜为首的中立派,只忠心于当朝圣人。   纷乱的朝局很难理出个头绪,狸馆上报的消息每日都有厚厚一撂,宋星遥皆亲自过目,盯紧了李家。   到了三月底,宫中又出大事。   自圣人缠绵病榻以来,宫中御医连日未歇在替圣人问诊,却迟迟没诊明圣人究竟身患何疾,圣人心烦,只让韩青湖随侍床榻照顾自己,除了每日问安之外,他不愿多见皇后并其他妃嫔。正值圣人病重太子临朝的多事之期,圣人身边却只留一个无子嗣的美人,那人又酷似当年韩妃,此举不得不让人揣度圣人用心。皇后多疑,又恐圣人病中若有三长两短,身边只有连美人一人容易生变,便趁着圣人病情转重之机,将连美人问罪关入掖庭,并不许外人探视,对外只道连美人妖媚惑主,不顾圣人病体孱弱以美□□之,令得圣人沉迷床事,以至身体每况愈下。   宋星遥收到消息时,韩青湖已被关在掖庭。   皇后此举可谓一箭双雕,既能除去韩青湖,又狠狠给了长公主一击,毕竟韩青湖是长公主引荐入宫,出了这样的事,长公主难辞其咎。   一时间流言纷乱,再加太子临朝,赵幼珍处于下风。   “宋姐姐。”   宋星遥正想着,忽闻外头传来一声稚嫩叫唤,她转头一看,果然瞧见十五皇子赵睿启。近一年未见,小娃儿长高不少,就是不见胖,依旧是粉雕玉琢,不知人间愁色的模样。宋星遥连忙站起,还没来得及行礼,小娃儿已经冲过来,展臂抱住她。   “啧啧,你个小没良心的东西,是我把你带出来的,你眼里只有她?”赵睿安的声音跟着响起,又朝宋星遥抱怨,“你又躲在这里,害我一顿好找。”   小耳园太闹,宋星遥今日在园外偏僻的六角亭里躲清静看消息,闻言她抱起赵睿启,不解地望向赵睿安。   “宫里不太平,连美人被关进掖庭,无人照料小殿下,我便想了办法将他带出宫来。看样子他只认你,近日怕要麻烦你照顾他了。”赵睿安解释道。   照顾赵睿启倒不是大问题,只是时局动荡,她近日太忙,待要拒绝,又看赵睿启水汪汪的眸子看着自己,拒绝的话说不出,只好问道:“殿下知道此事吗?”   “已经先带小殿下禀过殿下了,殿下同意才带回来的。”赵睿安径自坐到宋星遥对面的位置,动手给自己倒了杯水,毫不客气地喝起来。   “宋姐姐,我给你带了礼物。”赵睿启会说的话多了些,从宋星遥身上跳下,便招手把跟随身后的宫人唤到身前。   宋星遥这才见宫人手中捧着细长木匣,木匣上还上了小铜锁,钥匙挂在赵睿启手上,如此慎重,也不知里面装了何处,宋星遥好奇道:“小殿下,这里边是什么?”   “我画的画!连美人教我画的,要我一定送给宋姐姐。”赵睿启一边开木匣,一边道。   韩青湖教他画的?   宋星遥蹙蹙眉,便见赵睿启已经打开木匣,从里头捧出一撂画纸递过来,她接过后坐到石桌旁低头看去。   果然是赵睿启的画,五岁的孩子,笔触还十分稚嫩粗糙,画出来的东西只是涂鸦般的轮廓,一般人没耐性却看懂,但宋星遥陪着林宴教导过赵睿启一段时间,虽说过了许久,但她还是熟悉赵睿启的思维与画,要看懂并不难。   画共有十幅,画的都是人,很潦草。   “连美人说姐姐一定想我们,让我把宫里的事画下来给姐姐看。”赵睿启兴致勃勃地过来。   韩青湖位份还不够,只是暂时抚养十五皇子,因着与宋星遥的关系,和赵睿启也说得上话,赵睿启并不排斥韩青湖,两人感情还算融洽。   画中所绘,应是二人在宫里生活,有一起放风筝的,有教他读书的,很多幅画都是三个人,这第三人,自然是圣人。韩青湖获宠,圣人常与她一起,连带着也常见到赵睿启,十五皇子的日子倒比从前好过许多。   一切的改变都有迹可循,宋星遥见赵睿启变得活泼不少,也替他高兴,唇畔浮起一丝笑意,只是在看到最后两幅时,她的笑渐渐凝固。   最后两幅画不对劲。   同样出自赵睿启的手,但画中已非玩乐场景。两幅都着一人横卧于地,一人立于旁边,手中奉汤,不同之处在于,两幅画中手捧汤药之人衣着打扮稍有不同,若不细看分辨不出,两画中站着的那人奉汤姿势也不太一样,前一幅那人似要奉汤给卧地之人,后一幅那人却微抬手仰头,似要饮汤。   宋星遥仔仔细细看了数眼,品出些意思来,心里渐沉,双手冰凉,背脊悄然爬满冷汗。   韩青湖入宫之后,林宴亦安排了人手与她接应,互递消息,可自圣人得病,韩青湖随侍左右起,林宴安排的人就无法再接近韩青湖,她的消息再也传不出来。   这画……是韩青湖借赵睿启之手,给他们传递的消息。   若她猜得没错,宫中要起剧变,但她又无法确定,毕竟只是一个五岁孩子的画,凭此不足为证,若贸然行事,也恐惹出大祸。   宋星遥心内惊急,待要细问赵睿启,却又见赵睿安坐在对面,满腹疑问只能暂时放下。对面的赵睿安正在饮水,不期然间抬头,眼睛自杯上幽幽望向宋星遥,一双妩媚的凤眸愈发狭长,令人捉摸不透的暗光忽然闪过,稍纵即逝,宋星遥没来由心头一颤,再仔细看时,赵睿启已经抬头,仍是满面嬉皮笑脸的神情。   她觉得,自己要先见见林宴。 第72章 夜探林家   宋星遥心神不宁地与赵睿安陪着赵睿启玩了一小会, 就借口更衣将赵睿启带回寝殿,赵睿安依旧玩世不恭的模样,把两人送到西殿外就扬长而回,那意味深长的一瞥, 仿佛是宋星遥的错觉般。   赵睿安一走, 宋星遥就支开四周侍从, 把赵睿启拉到身边单独询问那画中意思,可问来问去,赵睿启也没说明白, 只告诉宋星遥那是韩青湖教他画的,生病的人是父皇,侍候的人是韩青湖。宋星遥再问为何两幅画站立的人动作不同, 衣着打扮也稍有不同时,赵睿启便答不上来了。   五岁的孩子, 宋星遥指望不了什么,画中代表的意思也未必作准, 但宋星遥怕万一。她第一个冒出的念头就是找林宴商量——她也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遇事便想到林宴, 想征求他的意见, 得到他的认可,才会更安心地放手施展。   这与上一世已然不同。她其实并不了解林宴,那辈子, 林宴于她, 只是个曾经深情仰慕过后被现实无情打醒的遥不可及的男人。有些距离从一开始就注定存在,成为夫妻, 她小心翼翼地和他相处, 学着去做一个贤良的妻子, 却从没想过某一日自己能够和他站在同样的高度携手处理更加遥不可及的难题。   而他的存在, 仿佛一块定心石,哪怕不说话,也能令她镇定。   这是上辈子他从没让她拥有过的安全感。   思前想后,宋星遥叫来何姑姑,林宴不在身边,无法说见就见,她打算先去见见长公主。   “娘子,殿下今日一大早就进宫了。娘子有急事?”何姑姑回道。   太不凑巧,圣人病势转重,韩青湖关入掖庭,赵幼珍早早入了宫,已经不在公主府了。   “那就算了,劳烦姑姑。”宋星遥只能作罢。   在屋内又呆片刻,宋星遥心神难凝,便出殿寻个偏僻地方,唤来伍念,也不敢直言何事,只以十五皇子的名义,要他传话林宴,让林宴来公主府一见。   伍念领命离开公主府,宋星遥便又回西殿陪赵睿启。   一个下午,宋星遥都坐立难安,盼着能看到有人回来,不管是公主还是林宴,随便一个出现都好,然而到了傍晚,天色微沉,宋星遥也只等到伍念带来的林宴口讯。   林府亦有紧急要务,林宴脱身不得,实在来不了,只能改日再来看十五殿下。   宋星遥在屋里来回踱了三圈,最后站到窗前,天色暗得快,屋外天光转眼又暗了一圈,宵禁将至,长安坊门将闭,到时便再也出不去了。她心中下了决断,飞快转身,唤来荔枝与燕檀,命她二人代为照顾十五皇子,又好说歹说哄了赵睿启一番,才让他同意荔枝燕檀二人的陪伴,自己则迅速换上方便行事的胡服,寻了件大斗篷,将头脸身体全都严实裹住,让伍念带自己悄悄去林府见林宴。   ————   一前一后两匹马从马道上飞奔而过,在坊门落下的前一刻进了林家所在的布政坊。   街上行人已少,酒肆商铺宅院都已上灯,夜色朦胧,马蹄卷尘,宋星遥策马密至林府西北角处方落下马来。   “娘子,前头就是西北角门,你稍等片刻,我去通传。”伍念将马牵到树下拴好,道。   “不走门,你带我……”宋星遥看看高耸的院墙,吞了吞口水,“飞进去吧。”   林家到处都是县主和林晚的眼线,管什么正门角门,她只要走门,必定避不过那两人耳目,她不想被人发现自己到林家。   伍念诧异非常,犹豫道:“这……不合规矩。”   宋星遥却早就往某个隐蔽角落走去,走了十几步停在墙根下道:“就这里进吧。这后面是林府的归鹤园,没什么人守卫。”   她下马的地方刚好离林府这防备比较薄弱的归鹤园很近,倒是省事了。   伍念跟上,愈发惊讶,宋家六娘对林府布局似异乎常理的熟稔。   “别愣着,快呀。你要是不方便,我自己爬墙也行,你给我搭个脚。”宋星遥转头催他,并没把他的犹豫看在眼中。   伍念咬咬牙——罢了,横竖主子交代过,让自己万事以宋娘子安危为先,防止她爬墙,也是他的本职吧?   “宋娘子,得罪了。”伍念告个罪,攥着宋星遥的手腕,把人拉着跃上墙头。   一阵天悬地转后,宋星遥在地上站定,鼻间嗅到股蔓草气息,带着遥远的记忆扑面而来。她缓了几口气才睁开眼眸,入目所及,是曾经住过七年的宅院。   归来之时,她曾发誓这辈子绝不再踏入林家半步,终究是世事难料。   “娘子,这边走。”伍念已经朝前迈步,边走边引路。   宋星遥却道:“不走那条路。林宴的书房,有近路可抄。”   没有人比她更熟林家的路了。   ————   夜色彻底笼罩长安,林府各处已经上灯,曲廊之下时不时就有婢女来往走动,可这些婢女到了劲松园时毫无例外不敢踏入。   劲松园不悬灯,只有几盏引路的石灯,堪堪照出曲折的卵石路,园内松影遒劲,怪枝嶙峋,在夜色中凭添诡谲,并不是个欢迎有客到访的地方,过了松园,才是林宴的书房。书房无名,只悬有一匾,上题“北指南倾”。   眼下书房内外灯火通明,林宴正坐在书案之后,沉颜听属下禀事。   “公子,洛阳传回消息,数日前有两人到洛阳旧宅打听韩家旧事,并问及当时给韩府接生的稳婆等事,那二人身份已经查明,隶属神威军麾下。属下恐怕将军已起疑心,也不知是否与今日之事有关。”   林宴不语,火光下的神情愈发冷凝。   今日他父亲林朝胜过午突然归府,满身怒杀之意提剑进了后宅,径直去找县主,夫妻二人关起门来也不知谈了什么,林朝胜出来之时怒杀更胜,冷笑着进了他的书房,至今未出,谁也不见,县主亦没出现。   他这段急于调查当年韩家之事,收集李家罪证,有些事处理得不够谨慎,再加上韩青湖的出现,多多少少让人起疑,恐怕林朝胜也对当年之事起了疑心,暗中派人调查,如今也不知查到多少。   林宴对此倒并无太大担心,迟早都要让林朝胜知道的事,只是眼下正值多事多秋,莫因此坏了他的大事才好,再加上县主,林宴不得不留在家中静观事态变化。   宋星遥难得主动邀约一次,他也只能忍痛暂推。   “知道了,那边继续派人盯着……”林宴点点头,正要吩咐,忽闻门外传来打斗声。   下属与他对视一眼,转身打开书房。劲松园的空庭上已有缠斗的人影晃过,夹杂着拳脚的闷声,动静不算很大,似乎都怕惊扰到外人。下属匆匆走出书房,将檐下挂的灯提起一照,照出了伍念与一个身披黑斗篷的人。   ————   林府没什么变化,路还是老样子,宋星遥记得如何抄近路去林宴的书房,却忘了林宴今非昔比,劲松园从外面看平静无澜,甚至连守卫都没有,实际却埋伏了不少人。这些人都是林宴的自己人,暗中守卫以防外人窥探,伍念不知,与宋星遥贸然踏入,宋星遥打扮得又古怪,便引发了此番争斗。   但不论是林宴的人,还是宋伍二人,都不愿引起府中其他人的关注,是以打斗的动静也显得很沉闷,只有伍念压着嗓门的声音:“别打,是我,自己人!”   书房的屋檐上已经悄然趴上三个弓/弩手,暗中扣弦,只待闯人者再踏近几步便要放箭警示。宋星遥眼尖,经过上辈子之事,又对弓箭格外敏锐,一眼看到那些人,后背一凉,倒退数步,离开伍念的防御范围,身后拳脚袭来,眼见拳风已扫向她的头脸……   一道人影迅如疾风掠来,替她挥手挡开攻击,将人拉进怀里。   “住手!”怒喝声响起,让所有人停下动作。   宋星遥正心跳如雷,气息急促,头上的兜帽被人一把扯下,林宴惊急的脸庞入目。   “没事吧?可曾受伤?”他微躬身,双掌按着她的肩头,上上下下地查看。   “我没事。”宋星遥定定神才道。除了被吓到之外,她毫发无损。   林宴这才放心,又改为惊讶:“你怎么来了?”看到伍念,再看斗篷笼罩着的女人身形,他便已猜到是她,只是无法相信她会踏进林家,直到这兜帽落下,瞧见她的脸,他才相信这并非错觉。   宋星遥真的来了。   “有急情。”她的回答很简洁。   “是小殿下出事?”林宴想起下午伍念来请之事,问道。   宋星遥摇摇头,推开他的手,大步往他书房走去,边走边道:“更加紧迫的事,我要单独和你说。”   林宴挥手命众人退下,又道:“守好松园,任何人不得踏入,另外今夜之事,不得走露半分消息。”语毕他转身,随宋星遥踏入书房。   房门掩上,烛火之下,只剩他二人。宋星遥这才从袖内取出画,递给林宴后没有半刻耽搁,一边让他细看,一边将白天之事细细说过。   简单解释完前因后果,她才又道:“不知是否我太多心,总觉得这画中透露的内容不对,长公主又进宫了,我找不到人商量,本想请你去公主府商议,没想到……”   林宴将所有画一幅幅看过,与宋星遥一样,只拿起最后两幅反反覆覆地看,眉头逐渐蹙紧,面色比先前又沉凝三分,待听完宋星遥的话,他才道:“你没多心,宫中生变”   他边说边将其中一幅画放到案上烛火下,指着画中卧倒的人开口:“这是病中圣人。”又指立在一旁奉药之人,“九尾凤簪,这是皇后。皇后动手了。”   宋星遥顺其指尖望去,他所指之处,恰是那人发间簪钗,若不细看分辨不出是何物,不过画出了尾形,宋星遥数了数,果然有九根。   这画所有地方都很潦草,唯那簪尾,根根分明,数量清晰可查。   九尾凤簪,是皇后才能佩戴的簪饰。这意味着端汤药给圣人的,是皇后。   宋星遥又急急取来最后那幅,不待林宴开口,便心领神会续道:“这幅画上的人是韩青湖。虽然五官潦草辨不出人物,但这个人的妆容发饰与前几幅画一致,头上无凤簪,只是簪花布局。小殿下前几幅画,画的都是他与青湖并圣人玩乐的场景,所以最后这幅画上的人,肯定也是青湖。只是皇后送药,她却饮药,这又做何解?”   她的直觉没错,药自非好药,也许是致命的毒,又或者与圣人缠绵病榻有关,只有这样才说得通韩青湖大费周折借赵睿启之手送画出来,她又被关入掖庭的原因,但宋星遥猜不到最后这画的意思。   关于这幅画,林宴也无法参透,只能猜测:“或许是青湖为圣人以身试药?”他思忖片刻,又道,“现在不管青湖做了什么,皇后下药谋害圣人已是迫在眉睫之急。”他部署了这么久,若在此时叫太子篡位成功,那么这一切功亏一馈不说,后续的麻烦只会更加棘手,思及此,他断然道,“遥遥,收好画,随我去见父亲。”   宋星遥还没从这桩宫闱秘事中回过神,听他这话心头又一跳:“见你父亲?”   “我如今只是千牛备身,在朝中并无实权,韩家的人手只能藏在暗中见不得光,也无法进宫,要想入宫必须请父亲出面,他手上有当年先帝赐下的勤王令,可在今圣危急之时入宫护驾。但眼下我父亲恐怕不会信我所说之话,你是长公主的人,你出面比我有说服力。”林宴将信折好塞进她掌中,又抬头将她兜帽戴上,见她仍有些惶惑,不由伸手抚她脸颊,放柔语气又道,“遥遥,别怕,你照实说就行。我父亲一生只忠于当朝圣人,只要他确定圣人的确处于危难之中,自会出手。”   宋星遥点点头,任其牵着手踏出了书房的门。   ————   林朝胜他行伍出身,书房自然和林宴的不同,书房外面就是一片空旷的演武场,左右两侧分立兵器架、石锤铜缸等物,北面连着去后院的垂花门,中间是个叠石围绕的鱼池,旁边种了花木,两侧各有一条小路通往他处。   林宴带宋星遥走的,就是这小路中的一条。二人一路皆无语,匆匆赶去见林朝胜。走到岔道口时,林宴忽然将宋星遥扯到一旁叠石后。   “等等,有人。”林宴做了噤声动作,压低声音道。   宋星遥背抵林宴前胸,林宴抵着石壁,二人同时从叠石后探出脑袋望去,却见与垂花门相连接的那条路上走来一个人。   “母亲?”   “县主?”   两人互望了一眼,不约而同道。   毕竟夫妻七年,宋星遥与林宴一样,也知晓县主夫妻感情不睦之事。   她进林府那么多年,就没见县主主动踏进林朝胜的书房半步,但今日……   向来打扮得一丝不苟的县主却换了身装束,着一袭素色软袍,发髻松绾,脸上脂粉薄打,手中挽着藤篮,看上去柔柔弱弱,往林朝胜的书房袅娜而去。   待县主的身影消失在书房门内,宋星遥才自叠石后走出,问道:“县主进去了,我们呢?在这里等会?”   林宴没回答她,只是怔怔看着那扇门,也不知想到什么,眉目神情一点一点变了。 第73章 县主毒夫   月黑风高, 星河沉潜,最是适合……偷偷摸摸干坏事。   宋星遥生平第一次做贼,贡献给了林宴。春风拂面, 吹起衣袂轻动, 宋星遥半趴在屋顶上, 身旁的林宴已经动手掀开屋瓦,书房里的光线透出, 正下方就是林朝胜。她看了眼屋顶的高度, 一阵发虚,想找个什么东西抓抓手,可除了瓦片外四周没有借力之物,她闭闭眼,所幸林宴掀好屋瓦很快也半趴在她身畔, 拦在她外侧, 一手揽来, 紧紧扣住她的腰, 防止她失足滚落。   这种时刻, 宋星遥已经放弃男女大防之类狗屁虚礼, 只想着别摔死就成。她低头望去,刚好看到县主款款而来的身影。   “这样不好吧?”宋星遥悄声道。她不知道林宴发什么疯,半夜三更把自己拉上屋顶窥探父亲,但她打小并没严格培养的教养仍旧在提醒她,窥探长辈闺房私事是件极其不道德的事,纵然下面那人是县主, 她也一点兴趣都没有。   对于这位曾经做过她公公的当朝神威大将军, 宋星遥的了解并不够深。那一世林朝胜泰半时间都住在军营里, 很少回林府, 她只在逢年过节才会看到他。虽然在家时间少,但他对她这儿媳妇还算不错,从没把对着儿子时的冷肃面孔与严苛要求用在她身上,见面时都温颜以对,问她在府中生活,也说若林宴欺她便来告诉他,有时他还会与她聊上几句兵器,夸她“虎父无犬女”,可以说是整个林府里唯一将她视作林家儿媳的长辈,有点像她父亲,虽然寡言却外冷内热,对儿子严厉对女儿却纵容非常。   只可惜……林将军去得太早,在她嫁给林宴一年后就过世了。   回忆至此,宋星遥心里忽然“咯噔”一响,想起林宴说过的旧事来,林朝胜并非死于时疫,而是亡于县主之手。   “别说话,看就是了。”林宴朝她耳语。   声音如丝线拂过耳廓,宋星遥有些烦躁。看什么看,她又没那些奇怪的癖好,于是恶狠狠地瞪他,却见他沉凝的脸与攥紧的拳。   林宴极少有这样情绪外露的时刻,哪怕刚才她与她讨论皇后毒杀圣人之事,他虽然惊愕却依旧镇定,眼下却有些乱了分寸。   宋星遥便闭上嘴,再度望向书房。   县主已经走到林朝胜的书案旁,林朝胜端坐圈椅,目视正前,并未分半点眼色给县主,因为位置和光线的关系,宋星遥看不清林朝胜的神情,只觉得他有些不同寻常的冷漠肃杀,而按她对林朝胜的了解,即便夫妻感情不睦,林朝胜对县主也极尊重,二人相处敬如宾客,他不会用这样的态度面对妻子。   藤编的食盒被县主轻放于书案上,县主缓慢地从盒中取出一盅补品,两小碟精巧点心摆在他手侧书案上。暖黄的烛光让人也显得温柔,县主本就是千娇百媚的大美人,少了那层面具似的妆容,虽有些泄露年龄,却更加妩媚动人。   这般柔情似水,若是往常,林朝胜必是受宠若惊,但今夜却不同,他无动于衷。   她没立刻将补品端上,而是走到林朝胜圈椅旁边,唤了声:“朝胜……”又改口,“夫君。”   林朝胜不睬,县主便轻轻抬手,以掌抚过他胡茬未理的脸颊,道:“你该知道,我爱你的。纵然我当年用错方法,可我是真心慕你少年英雄,盖世豪气,救我于危急之中。”   他们的相逢,源于县主的一次意外,戏文中英雄救美的情节,即便再老套,也依旧打动人心。   “那不是你可以犯错的借口,还有,这些陈年旧事与今日之事无关,我不想与你翻旧账。”林朝胜开口,声音沉冷,未有半分松动。   “无关?”县主抚过他的脸颊,指尖划至他太阳穴上,人也绕到他身后,替他按起头来,神情语气哀怜,是前所未有的示弱,“可你娶了我,不是吗?我才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但你心中可曾有过我?可曾替我想过?你一入军营便数月难归,剩我一人守着这冰冷宅院,我怀孕寝食难安时你在哪里?我滑胎小产时你的心偏在哪处?我生阿晚时难产差点没熬过来时,你又在哪?你躲入军营,不就是因为你不想见我?你心里记挂的人,何曾有我?你的心,长在那边。”   林朝胜起身,避开她的手,道:“你施手段逼我娶你时不就应该知道我心中无你?你下药于我有了那个孩子,又借那个孩子陷害满衣以至滑胎,意欲逼死满衣,最终逼得我与丛胜兄弟离心,他分府而出,你要我如何?阿晚出生之时,我被人暗算身中数刀,不敢归府怕影响你生产,但替你难产保命的神医,却是我早早命人从江南请回来坐镇家中的。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因生阿晚难产伤了身子无法再生育之事?我不提只怕伤你心。”   许是有些话憋了几十年,一旦提及便再难克制,面对县主斥责,林朝胜心愤难消,便桩桩件件记起。   “我想着你我既成夫妻,纵然开始是个错误,但我身为男人既然娶了你,便该承担责任。你为我生儿育女操持后宅,我该尊你敬你信你。你以为你那些下作手段,我通通不知?不过因为你是我妻子,所以处处替你周全遮瞒,不想反而助长你的妖焰。”林朝胜一掌拍上书案。   “我做了什么?你可知我每次见到你,都是因为秦满衣出事?但凡你将对她之心用在我身上三分,我何至于此?”   “夫妻二十余载,你心心念念求来这桩婚事,却对我毫无信任?你扪心自问,这些年我林朝胜可曾对不起你?这些年,我没纳过一房妾,不涉烟花,亦无外室,朝中权贵送来的女人一概交由你处置,我没问过半句。你还想要我如何?是你太贪心了,妄想占尽天下好处。我可以尊你敬你视你为妻,但我不能自欺欺人。”   以阴私手段谋来的,注定只是一场夫妻关系,能给的他都给了,但这颗心,并不会因为这段关系而改变。   “是,我的确爱过满衣,若非你施计拆散,如今我林朝胜的妻子是她秦满衣。但那又如何?自我娶你起,便对她绝了心思。我能对天起誓,我与满衣之间坦荡磊落,绝无半分苟且,从她嫁与二弟起我便视其如亲,没有逾越过半分。那你呢?你可能发誓,这么多年来,你没对满衣出过手?没有害过二弟一家?没有向林乾痛下杀手!你能吗?”林朝胜转身,怒视县主,“别同我说你爱我,你有的不过是狭隘的妇人之见,却以为天下人都与你一样,心藏龌蹉见不得光 ,想要的东西处心积虑都要得到,得不到就要毁去。”   县主的温柔在他的声音下渐渐冰裂溃散:“是,我是处心积虑,处心积虑了二十几年,操持内宅,教儿养女,让你无后顾之忧,处处替你着想,扶持你的事业,一转眼,儿女都这般大了,却连个好字都没落到。我求不到你的心,我求个儿女双全,总是可以吧。宴儿也是你看着长大的,你忍心……”   县主和林朝胜长篇大论的争执本听得宋星遥发晕,忽然听到林宴名字,她一个激凌清醒过来,转头看林宴时,林宴神情未改。   “你父亲知道你是非林家子的事了?”宋星遥慢慢凑到他耳边小声问道。   “嗯。”林宴闷声一应。他不能确定父亲知道多少真相,但应该是确认了他非林家子的身份。   “就因为我看着他长大,将他视如亲子!我才……”林朝胜忽然低头,握拳重重捶击桌案,压低声音道,“赵桐,你当真是好大的胆子,拿着林家上下百余口人命做赌注,瞒着我做下这样的事!今夜还有脸同我扯这些陈年旧怨?若是事发,你可知林家会受多大牵连?!要不是我查到,你还准备瞒到几时?”   县主眉头微拧,眼眶渐红:“朝胜,是我错。当初我与他母亲是闺中密友,十多年的交情,她求到我这里,挺着肚子跪在我跟前苦苦哀求,我那时也怀着你我的第二个孩子,一时心软,便救下她的孩子,本想救下后将他送走,又怎知你我那孩儿无缘,落地就夭折,我看着宴儿,就像看到那个无缘的孩子……我实在……”   听到此,宋星遥又望向林宴——这是头次听到林宴生母之事,他看起来,有些茫然。   “这一养就是二十年,你我皆待他如亲子,如今难道你想大义灭亲,将他送去官府召告天下他罪臣之子的身份?”县主哀求道。   “待他如亲子?”林朝胜鬓发已白,此刻呢喃重复着县主之话,已染风霜的脸庞现出苦色,忽又嘲望县主,“你真的是待他如亲子?赵桐,别自欺欺人了。你若真待他如子,又怎会在他身边安下重重眼线,将他攥于掌中,一言一行受你控制,却不给他独立的机会?你救下他或许是因为你与她母亲交情甚笃,你将嫡子林宴之名给他,或许确有思念亡子的原因,但……与其说你将他视如亲子,不如说,你将他当成一颗争夺林家权势的棋子。”   二十年夫妻,林朝胜对她的为人太了解了。   无利而不为,纵有些恩义在,她也不是能将林家嫡子之位拱手让予他人血脉的慷慨之人。   县主是要强之人,秦满衣与林朝胜的旧情早就令她妒火丛生,她迟迟得不到林朝胜的心,愤恨早起,不甘落于秦满衣之后。那个夭折的孩子,本是她与秦满衣争夺子嗣地位的机会,林乾先生,县主怎甘无嗣惹族人笑话,于是便将林宴记为嫡子,待日后诞下新子,再想办法将林宴打发,或远送或赠人皆可。   起初,也许是存了替手帕交抚养后人的心思,又能与秦满衣一较长短,一箭双雕之事,县主待林宴尚且尽过几分心,可到她怀上林晚,本以为这一胎会是儿子,不想生下的却是女儿,而她却又因难产之故再不能生育。   不能生育,便意味着她没有儿子能承继林家香火,接林朝胜衣钵掌管林家神威军,大权注定旁落到二房林乾手中,县主如何甘心?于是林宴做了二十年的林家嫡子。这于林宴而言本是好事,可奈何县主生性多疑自私,见林宴渐长,又觉他非自己骨血,只恐来日不能为自己尽心,又兼幼女林晚是她唯一血脉,她对其爱逾性命,又怕自己老来无人照拂林晚,便日日耳提面命,要林宴以林晚与母亲为先。   日子一久,这种对未来的恐惧担忧渐渐侵蚀她的本心,但凡林宴行差踏错,做得不如她意,便要受她重罚,又在林宴身边安排重重眼线,将他牢牢掌握在手,让他成为她争权夺利的棋子乃至刀剑盾牌,却再不是她的儿子。   在长达二十载的岁月中,恩情被磨灭得只剩下怨恨。   活命、养育、教导,这种种恩情,林宴是该将她视同生母,然而……   “你没事吧?”宋星遥又看向林宴,有些担心他。   林宴摇摇头——上辈子已经知道的事,此番不过再听一遍罢了,只不过这次,是从父母口中亲自说出而已……   痛,仍旧是痛。   说到底还是林朝胜更了解县主,自确定林宴身世之后,便已将县主这些年所行所为种种奇怪之处都通通想透,一针见血地揭穿。   县主久久未语,垂头望向案侧的瓷盅,不知在想什么。   “但你放心,你虽将他当作棋子,可这二十年来,我却视其如亲子。他是我林朝胜的骄傲,日后也依旧是我儿子,这辈子不会变。倘若事发,我会替他一力扛下,你再不必担心。”林朝胜白天与县主争执过后,想了整整一天,终于做出决断,“只不过,神威军之务他再不可插手,林家祖先传下的东西,我还是要交到林家后人手中,否则百年之后,我无颜见林家祖宗。”   此言一出,宋星遥立刻察觉林宴的呼吸转促,她再度转头,林宴双眸已然赤红。   这二十年,父子虽不常见,但父亲待他确是真心,幼时手把手地教剑习字,扛在肩上带去溪涧畅快玩耍,及至成人,谆谆教诲,告诉他要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儿,都是林朝胜。   他以为林朝胜死时知道真相,必不肯再认他这个儿子,然而今日闻及父亲一番言语,林宴方知,在这个冰冷的林家,终究还是有一个人承认他的存在。   父亲,仍然是父亲。   “宴儿那般优秀聪明,便没有神威军在手,他也一样可以闯出一番天地,何况他还有我这个父亲,你也不必再为他前途忧愁。”见县主不回,林朝胜又道。   县主却倏尔一笑,仿若花开:“听你这么说,我便放心了。”她打开瓷盅,将已然温去的汤水倒出,只道,“近日你公务繁重,又为家事困扰,想来心力憔瘁,我让厨房炖了乳鸽老参汤,你喝点吧。”   话已说开,她有示好求和之意,林朝胜也不欲与她争执,儿女都大了,做父母也该立个榜样,所以缓和了脸色,从她手中接过那碗汤,道了声谢,正要喝下,破空声忽起。   一物凌空而来,“当”一声打在那汤碗上。林朝胜撒手,汤碗砸落书案,汤水尽数翻洒,正巧泼在桌面的银镇尺上。   “谁?!”林朝胜怒喝一声,却忽然见瞧见镇尺被汤水洒过的地方已寸寸变黑。   他不可置信地抬头望县主,县主已然惨白着脸步步后退,直到背部撞上书柜。   “夫妻二十余载,你……竟要杀我?”林朝胜的面色渐渐覆上冰霜。   那厢,屋顶上的宋星遥已经被林宴拉下屋顶,迈入林朝胜书房。   宋星遥头疼——这辈子她不想插手林家之事,但好像不知不觉中,她当了回围观者,目睹了整个过程。 第74章 县主杀子   铮——   墙上挂的长剑出鞘, 被林朝胜紧握在手。拔剑出鞘的力道很大,三尺剑嗡嗡不止,剑尖轻颤指向县主。   “赵桐, 你这毒妇!”他林朝胜怒不可遏, 杀气狂涌, 已执剑逼向县主,“为了区区神威军, 你竟丧心病狂至此, 你无药可救!”   “我才是林家主母,林家的一切,都该由我儿子继承,怎能让秦满衣那贱人与她儿子白白占去!我不同意!”县主背抵多宝格,恐惧过后浮上心头的, 只有豁出所有的疯狂, 从容优雅不再, 她神情狰狞如同罗刹, 死死盯着林朝胜。   没有林朝胜, 她依旧是林家的主母, 也是未来林家家主的母亲。   夫妻二十多年,早将最初的心动磨灭,爱意尽空,属于她的不过这些虚无的权利面子,用以维持她高高在上的地位与这纸壳般的骄傲。她不能容忍自己的骄傲虚荣一朝覆灭,尤其从今往后要屈于秦满衣之下。   那个她争了一辈子, 却始终没有赢过一局的女人。   她不甘心。   见她不知悔改, 林朝胜更难扼制怒火, 手中长剑直奔她胸口心房而去。   “父亲, 剑下留情!”   只闻“铮”的一声,林宴的声音与金铁交鸣声同时响起,林朝胜的剑被人以暗器挡开,他怒目望去,只见林宴带着个全身罩在黑斗篷里的人冲进屋里,以迅雷之速拦在了自己与县主之间。   宋星遥兜紧斗篷跟着林宴冲进书房,胸中那颗心差点提到喉咙口。她虽从林宴口中听过林将军亡故的真相,但只言片语的描述与亲眼所见的差距犹如江海沙砾,她受到了冲击。   这可是毒杀亲夫的重罪,二十多年夫妻,县主竟也下得了手。   不过再怎么惊诧,这辈子到底都与她无关了,进屋后宋星遥就自觉找了最暗的角落缩进去,林朝胜的目光只从她身上一扫而过,想来他现在没空管她的,她才安心——她只是被林宴拉进来的外人,要怪就怪林宴去吧。   “宴儿救我,你父要杀我!”   “滚开,让我杀了这毒妇。”   林朝胜与县主的同时开口。看到林宴出现,县主目露一丝喜色,只觉救兵出现,事情有了转机,林朝胜却拧紧眉头将剑对着母子二人,不肯善罢甘休。   “父亲。”林宴双膝落地,跪在林朝胜身前,“我知道母亲犯下大错,但您不能杀她。您若杀她,同样是杀妻的重罪,又与她毒杀丈夫有何分别?”   “宴儿!”县主不敢置信,她以为林宴凑巧赶来救自己的,却不想他早早看透一切。   “宴儿,刚才是你……”林朝胜却抬头看了眼屋顶。   “是我。”林宴垂头道。   “你……”林朝胜眯了眯眼,“你早就知道自己身世了?”   林宴点头:“终南山回来后就知道了。”   “那你为何不让她杀我?杀了为父,这个秘密会被永远保留,也不会再有人阻碍你接掌神威军权,况我一死,神威军群龙无首,你立时就会成为继任神威将军,你不想要这个位置?”林朝胜逼问道。   “功勋爵位我都可以自己挣,不必靠祖先荫庇。在林家二十年,我受林家养育之恩,又有幸得父亲教诲,在我心中,您对我恩同生父。就如同父亲方才所言,只要父亲愿意认我,我也永远是您儿子,断然做不出弑父夺权这等禽兽不如的恶事。”林宴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县主不可置信地盯着林宴后背:“宴儿……你竟早已知晓?”后又喃喃自语,“难怪……难怪你从终南山回来后便和从前不同,原来你早已知晓……我养了你那么多年,竟果然养出个白眼狼来……”   她忽然笑出声来,似嘲似哭,却笑的,只听得宋星遥毛骨怵然。   林朝胜却面色稍有缓和:“你将林乾引荐入军,又在军中大力扶持,为何?”   “儿子与父亲所见相同,林家的祖业必要回到林家血脉手中。替林家培养扶持一位合格的继任者,是儿子能替林家做的唯一一件事。林乾,适合。”林宴这才抬头,一双清亮的眼坦荡磊落,不藏阴晦。   林朝胜大为欣慰,手中长剑剑尖指向地面,便听林宴又道:“父亲,母亲犯下此恶事,所幸并未铸成大错,但请父亲看到她为林家操持二十多年,教儿养女的份上,也看在林晚的份上,对母亲网开一面。”   “这毒妇要杀我之时,可不曾想过这二十载夫妻情分!”提及此事,林朝胜剑尖又起,指向县主,“你要我放过她?”   “她身为林家主母,您的正妻,又是一国县主,身份地位皆在,您若为一时之快杀了她,明日又该如何面对外面悠悠众口?杀妻是大罪,您是林家家主,若是出事,又置林家于何地?”林宴劝道,“父亲不愿放过母亲,儿子也明白,此罪难恕,若要惩治,可交由官府按谋杀亲夫罪论治,但如此一来必要牵扯林家秘辛,况且此事骇人听闻,少不得让林家沦为百姓耻笑之资。依儿子愚见,不如……将母亲送走吧……”   此言一出,县主当即色变,咬牙切齿唤了声:“林!宴!你这忘恩负义的东西!”   林朝胜看看他,又看看县主,将林宴的劝解听入心中,冷静下来后亦觉林宴说得有理,杀人不过头点地,但活的人还要替她承受人间种种非议,犯不着。   “也罢,饶她这条性命。”决断下得很快,林朝胜沉声道,“今夜先关入凌彩阁,派人守紧,不许任何人探视,她的那些爪牙全部捆起,等候发落,一个都不准放。明日一早,让许真亲自送她去长春观落发,永远都别回来了。”   长春观是林家捐资修建的道观,不在城内,许真则是林朝胜在神威军中的副手。这桩事,他直接动用神威军的人,没让林家人再插手,已是下了决断,不给县主一点逃脱的机会。   二十年,他纵容得太久了,绝情之时,也无回旋之地。   林宴垂头不语,默认林朝胜的决定,林朝胜敞开房门唤人进来,那厢站在林宴身后的县主脸色却一点一点灰败,直至毫无生气,容光尽失,她只定定看着林宴的背,眼眸中忽然如淬毒一般绽出恨意。   “小心!”宋星遥一直在看县主,忽然瞧见她衣袖内一线寒光闪过,她直觉不对,出口警示。   县主已从袖内摸出巴掌长的匕首,朝着林宴后背刺去,宋星遥心惊胆颤,未及多想就冲上前阻止,林宴的疾吼随之想起:“别过来!”已是不及。宋星遥冲到他身畔,他偏身微闪,没让她迎向县主,而是伸手将人纳入怀中。   电光火石之间,宋星遥只听一声细微的嗤响,是匕首入肉的声音。   林朝胜发现之时,县主手中匕首已然刺进林宴左肩,他震怒非常,一脚将人踹开,再执长剑。林宴搭在宋星遥肩上,忍痛按下父亲的手,摇了摇头:“父亲答应过儿子,饶她一命。”   林朝胜一腔愤怒无处可发,又见林宴后背已然被血染遍,气得回身一劈,将剑斩在书案之上。   偌大书案被他一剑劈作两半,案上物什四落,只闻“咣当”一声巨响,吓得宋星遥心脏怦怦难止。   “赵桐你听好,我与你恩断义绝,从此往后,你我夫妻情尽,生不见,死不逢,黄泉碧落,永不相见。”林朝胜以剑遥指县主。   县主颓然落地,她拼却最后一口怨气已力竭,如今大势难回,丈夫儿子尽失,忽又茫然非常,失了生趣,将匕首对准心房,只待了结,旁边却伸来一掌钳住她手腕用力一震,匕首落地,她又抬头望向那人,惶惶呢喃:“阿宴……”   林宴把匕首踢开,撑着宋星遥的手站起,脸上悲喜俱无:“还你活命之恩,二十年教养之情,你我两清。”   县主眼眶骤红,终是泪如雨下,再难道出半个字来。   稍顷,林朝胜的人涌入房中,将县主押下,军医赶来,把林宴扶进内室诊治包扎,林朝胜不放心,跟进内室。书房中忽然就剩下宋星遥一个人,地上还有滩林宴的血,她心绪乱极,时不时盯着内室的看。   约半个时辰时间,林朝胜才将军医送出,二人聊着林宴伤势边走边说出了书房,宋星遥踱到内室门帘前,朝里面悄悄张望,一只手穿过门帘,把她往里面一拉。   宋星遥跌进内室,对上林宴含笑的眼。   “想进来就进来。”林宴已经换过衣裳,伤口被包扎妥当,面色有些苍白,“我没事,刺得不深,也没伤及要害。刚才……谢谢你了。”   宋星遥白他一眼:“要早知道你打算生受县主一刺,我才懒得费那力气。”   她事后想想,凭林宴的功夫,怎会避不过县主的攻击?怕是他故意的。   林宴没否认,只动动手臂,还没开口,已见林朝胜进来。   “这位是……”林朝胜的目光落在宋星遥身上。   宋星遥只觉得他目光如炬,不自觉又浮起些怯意来,林宴却朝她点头示意,目光中不无鼓励,她方定定神,将兜帽取下,抱拳到:“公主府含章阁舍人宋星遥,见过林将军。今日贸然到此,并非有意窥探将军家事,实乃遇上棘手难事,故上门请将军与公子相商。”   “哦?”林朝胜闻言又望向林宴,“何事?”   “父亲,其实我带她来此之前,亦不知母亲打算,是为了另一桩更要紧的事。”林宴说着又朝宋星遥道,“拿出来吧。”   宋星遥便将赵睿启的画取出奉上:“此乃十五殿下所绘之画,请将军过目。我们怀疑,圣人有难。”   林朝胜的神情随着她的话与那幅画,渐渐冷凝。 第75章 离别   屋中气氛凝重, 先前一场家宅惊变似乎没给林家父子带来多少影响,除了林宴尚显苍白的脸色外,两人冷静得很快。虽然对于林宴和宋星遥的出现以及林宴身世还抱着极大疑惑, 但大局之前, 林朝胜并没将家宅私事摆在前面,认真听宋星遥解释来龙去脉。   宋星遥说完缘由,又将自己的猜测简洁扼要地说出来, 林宴鼓励的目光与林朝胜的神情都令她渐渐镇定放松,越说越自信, 再无先前对着神威大将军的怯场之情。   一时间她语毕, 林宴又补充了些许, 总算将这桩事完整说完。   林朝胜未置一辞, 只是拧紧眉头看了画,似在思忖对策,又似斟酌真假, 林宴与宋星遥都不开口, 等他示下。   夜已深, 离宋星遥收到赵睿启的画已经过去将近一天时间, 若真按他们的猜测, 圣人现在恐怕已经在皇后手中了。   思忖片刻,林朝胜走到书案后提笔写信,稍顷信妥,他又让林宴装入信封以蜡油封好放进密匣,这才召来亲信吩咐道:“即刻将我密信送去营中,让安磊召集众将士待命, 能调多少兵马就调多少。速请苏陈二位先生前来与我议事, 宴儿……”他又朝林宴道, “你准备一下,天一亮就随我入宫。”   “是,父亲。”林宴拱手道,又言,“那我先带六娘下去安置。”   林朝胜一双虎目望向宋星遥:“宋六娘子巾帼不让须眉,你多大了?”   “十七岁。”宋星遥忙回道。   “后生可畏。”林朝胜点点头,不再多谈,只叮嘱林宴,“她冒险前来,切不可声张,给她找处隐蔽些的馆阁好生安置,莫委屈了她。”   “儿子晓得。”林宴领命带着宋星遥退出书房。   ————   夜依旧很沉,星月俱无,卵石小道显得曲折幽窄,林宴手里提着盏羊皮灯笼引路,与宋星遥并肩走着。   “你先在北馆住一晚,等宵禁过了,明日天一亮就派人送你回去。我会派两个暗卫在馆外值守,以策安全,你可以放心休息,不过今夜委屈你了,不能给你安排侍人,以免叫人发现。”他边走边说。   “无妨。”宋星遥道,若非宵禁,她现在就想回公主府了。   林府的路是走熟的,两人走得都不快,四野静谧,宋星遥又想起刚才的惊心动魄来,问他:“你的伤真没事?”   “真没事。”林宴道。   宋星遥轻叹一声:“你说县主她为何要这么做?她明明爱着你父亲,又养育了你二十年,怎么说下手就下手?”   “当初她施了不光彩的手段才能嫁给父亲,婚姻可谋,人心难算,父亲对她有敬无爱,她那样一个事事好强的人,如何受得了二十年的慢怠。人心易变,因爱生恨并不奇怪,至于我……初时救我,她或许确是为了我生母的恳求,这是恩,抚养我成长,是情,但这与她利用我也并不冲突。”林宴慢慢分析道,“恩情是恩情,利用是利用。她需要一个儿子给她争来权势地位,来替她保护她的女儿。”   漫长的几十年里,他都在扮演着一个名叫“林宴”的角色,唯独关起门来时,他才是自己。   宋星遥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发现火光渐弱,林宴在自己身后停步,她转身不解道:“怎么了?”   林宴举起手中拎的灯,想让灯火照清她的眉目。兜帽下的脸藏在一片阴影中,依旧看不清,但他知道,眼前这个人,是宋星遥。   心念骤然狂涌,似猛虎疾火,难以克制。   他伸手,忽将她拉入怀中。   宋星遥一愕,回神时已被他紧紧锁在怀中,耳畔传来他的声音:“对不起,借我抱一下,就一下。遥遥,今晚我很高兴,我已经有几十年没这么高兴过了。我救了我父亲,他还认我这个儿子,他和母亲不一样……”   他很想找人分享这样的心情,而除了宋星遥,没人能够明白他的喜悦。   一如当年,他目睹父亲被母亲毒杀,初知身世那一夜,他恐惧忧恨迷茫,一回屋也像今日这般,狠狠抱紧她,但那一次,他什么都不能说。   “好了好了,都过去了。”宋星遥老母亲一样拍拍他的背安慰他。   孩子般的林宴,并不多见。   林宴渐渐松手,清俊的脸庞在灯火下竟有丝异样的红晕,大抵是羞的。示她以弱这并没什么,但做为男人,他还是有些不自在。   “走吧。”短暂的情绪渲泄后,林宴再度恢复冷静。   宋星遥取笑他:“你别是哭了吧?让我瞧瞧。”   “胡闹!”林宴忙把灯放下,只照路,不照人。   宋星遥无声一笑,正待再打趣几句缓和两人心情,草丛却簌簌一动,林宴驻足冷喝:“谁?出来!”   纤细的身影从草丛后出现,叫灯火打在地上,灰朦不清。宋星遥一见来人,忙将兜帽压紧,站到林宴身后不说话了。来的是林晚,她闻得父亲书房的异动,生恐出事,赶来探听,偏巧正遇上林宴宋星遥二人。   宋星遥虽然全身笼在斗篷中,但身形与姿态依旧透露她是个女人的事实。   林晚远远瞧见兄长密会女子,又状似亲近,全然不似在人前那般疏冷,惊怒疑交加,不假思索便跟了过来,眼下瞧见二人搂抱,心里妒火大炽,只冷道:“夜深露重,阿兄这是和哪家娘子在院中私会?”   林宴蹙眉:“与你无关。这么晚了你不在屋里安寝,跑到这儿做什么?”   “阿兄只许周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哪?你能来得,我为何不能?”林晚嘲弄笑笑,踱到林宴身畔,勾眼看宋星遥,“这是谁?阿兄真不准备介绍下?毕竟日后也许我要唤她一声嫂嫂呢。”   “嫂嫂”两字刚落,她就骤然伸手,要揭宋星遥兜帽。有上回韩青湖的经历在前,宋星遥早有准备,闪退两步,那厢林晚的手也没能成功落下,叫林宴狠狠钳于掌中。   “阿兄!”林晚吃痛娇呼。   “别!碰!她!”林宴已眉梢挂雪,眼底布霜,怒杀的冷厉模样全无平日的宠爱纵容。   林晚从没见过这样的林宴,还没回神,林宴已用力甩开她的手腕,她踉跄退开一步,捧着已然浮现指印的手腕看着林宴:“阿兄,你……”   林宴不欲和她多说,只道:“你若现在赶去凌彩阁,也许还能见母亲一面,倘若错过今夜,日后再见可就难了。”   林晚大惊,想问林宴出了何事,林宴却已拉起宋星遥转身离去,留她站在原地,在去见母亲和跟着林宴之间犹豫。   片刻后她用力跺跺脚,折身去了凌彩阁。   ————   林宴将宋星遥送到北馆后,安排了两名暗卫在外值守,防止有人进入。然而暗卫都是男人,不可能进屋服侍宋星遥,林宴便亲自给她抱来干净被褥,烧了热汤,拿了几样点心过来。   宋星遥并不挑剔,亦知事态紧急,催他:“林将军还在书房等你前去商议,你快些过去吧,莫误了正事。”   林宴已将床铺好,算算时间确也耽搁不起,故而道:“委屈你了。早点歇吧,莫多想,明日一早会有人送你回公主府。”   宋星遥点头应下,二人道别,并无余话。一夜惊魂至此方静,北馆偏僻,四周悄无人声,宋星遥胡乱洗漱后和衣躺在床上,心绪难平,一会想着宫里的事,一会想着林家的事,一会又回忆起旧事,脑中心里似被塞满杂乱无章的各种事,刀光剑戟混乱不堪,这一夜便无好眠。   更鼓四响后,她才勉强阖眼,还没睡个囫囵觉,门外已传来敲门声。   她惊醒,匆匆掀被起身,道了声:“稍候。”便自去梳洗。   擦脸漱口,简单挽发后,她才开门,门口站的竟还是林宴。屋外天光朦胧,他衣裳未换,显而易见,昨夜未眠,眼底有些红丝,精神却还好。   “没睡好?”他也在看她。   宋星遥只道:“马马虎虎。怎么是你?”   “我送你回公主府。”林宴将她兜帽戴上,转身朝外行去。   “林将军不是让你进宫?你送我回去岂非耽误正事?”宋星遥两步跟上。   “不妨事,父亲已经先一步回营了,有他坐镇便可。我不过拐个道,送你回府后再去也一样。”他边走边道。   “派人送我也一样。”宋星遥并不想因此耽误他的时间。   林宴回头:“不一样,别人送,我不放心。”   宋星遥无话可回。   ————   来时两匹马,回时依旧是两匹马,她与林宴一人一马,并驾齐驱,往公主府去了。   春风料峭,呼呼刮过脸颊,两人策马疾奔,谁也没开口,及至临近公主府,二人方勒缰减缓速度。林宴只能送她到公主府的角门前,二人下马,牵着绳道别。   “遥遥,我怕城中要乱,你若无要事,切不可出府。狸馆的消息,就让人送到公主府给你过目,太子一党在外的动向,还劳烦你多留意。给你的虎符你收好,必要时刻,记得用。”林宴最后叮嘱两句。   “知道了。”宋星遥一一应下。   她只是个含章阁舍人,宫里的事料来影响不到她,倒是林宴自己,此去大明宫必遇波诡云谲之地,而这一切又与上世不同,他二人都没有先机可料,实是险之又险。   思及此,她亦道:“你自己也多加小心,我……等你回来继续教导我。”   林宴笑笑,翻身上马,只回了句:“与尔同袍,宴之幸事。保重。”   一声同袍,前世夫妻不再。   同袍……这个关系,宋星遥挺喜欢。   天光渐明,马儿疾去,转眼消失在巷口,宋星遥转身,牵马入府。   此一别,但求平安。 第76章 谁带孩子   一夜无好眠, 宋星遥疲倦回到公主府。晨起的侍丛各自忙碌,见到宋星遥时都暂停手中活计纷纷行礼,远处馆阁依旧伶人吊嗓的咿呀声, 公主府一切如常,长安风平浪静, 依然是春光明媚的一天。   宋星遥心情沉重,能做的都做了, 余下的不是她能管的事。虽然蒙长公主器重,做了个小小的舍人, 但她依旧只是小人物,羽翼未丰, 成不了事, 林宴一声“同袍”是抬举她了, 她离真正与他们这些人比肩,还有很漫长的距离要走。   回小耳园匆匆更衣梳洗后, 她便径直去了西殿。   时辰虽早,但西殿的人都已醒来,荔枝和燕檀正站在屋里哄娃。十五殿下一晚上没见着宋星遥本就不乐意,早上睁眼还是没瞧见人,起床气一发不可收拾, 不肯好好穿衣服, 光着脚丫子从床上下来, 在屋里跟荔枝和燕檀玩起捉迷藏。春日尚寒,荔枝和燕檀只恐赵睿启着凉生病, 被闹得头疼非常。   看到宋星遥, 荔枝和燕檀如获大赦, 宋星遥收敛心情, 换上哄孩子的笑脸,入殿接换荔枝燕檀二人,又让荔枝去请何姑姑过来。   好不容易把赵睿启哄好,给他套上衣服,何姑姑也来了,宋星遥边把小殿下抱下床,边向何姑姑打听长公主的事。   何姑姑忧心忡忡。   长公主昨日进宫探视圣人并没回来,今日一早就有宫中内侍到公主府传话,只说长公主并几位皇子皇女今日一早驾车前往昊元道观给圣人祈福。昊元观是长安城最大一座道观,专为皇家祭祀而建,但凡宫中贵人有什么三灾八难,都要请观中真人做道场,求符箓。   若搁平常,往昊元道观为圣人祈福并无不妥,但问题就出在昨日宋星遥刚猜测宫中要乱,今日就传长公主去了昊元道观,她没办法不多想。   “那内侍可信得过?”宋星遥又问。   何姑姑摇头:“不是殿下的身边人,是个没见过的小宦官。”   这就更加奇怪了。   “曹将军呢?”宋星遥问起曹清阳。   “曹将军已前往军中,调遣飞骑待命,具体如何,我也不知。”何姑姑道。   果然,宫中生变。   宋星遥点头,正沉默思忖,手臂忽被人摇起。   “宋姐姐,老师什么时候来?”赵睿启听两人说了半天话已觉无趣,晃着宋星遥的手问道。   想起林宴,宋星遥摸摸他的头:“老师近日不得空闲,姐姐陪你吧。”   赵睿启失望地丢开她的手,撅起嘴来,正闷闷不乐,殿外忽然传进一声朗笑:“小殿下,快出来瞧瞧我给你带了什么?”   赵睿安一手拎着个大纸鸢,另一手提着线轮笑着进来,赵睿启眼睛骤亮,转头把林宴丢开,冲到赵睿安身边,摸着风筝道:“纸鸢!”   那纸鸢是个美人图,看上去比赵睿启还高,色彩鲜艳,裙摆还拖着两根长带,可想而知飘上天空有多漂亮。   “春光明媚,咱们放纸鸢去。”赵睿安冲他眨眨眼,又望向宋星遥,似在征求她的意见。   宋星遥没有回他,只是牵起赵睿启的手,叮嘱道:“玩可以,小殿下得小心些,莫跑得太狠,万一摔了磕了……”   话没说完,赵睿启已“耶”地挣脱她的手,冲向赵睿安。宋星遥无奈,只能跟去,出殿之前她吩咐何姑姑。   “狸馆的密报一到,即刻送来给我。”   ————   心不在焉地陪赵睿启放了会纸鸢,宋星遥就坐到一旁的凉亭里喘歇。   望着远处草坪上拽着纸鸢狂奔的一大一小两人,宋星遥着实没那个体力陪他们,小孩的精力旺盛,幸亏有个赵睿安在,还能让她腾出空来。   看了一会,何姑姑就将狸馆密报送来,宋星遥便坐在凉亭里翻阅起来。   密报中的消息已经经过筛选,内容不多,只有五页纸,大多都是与李家有关的消息,只是非常琐碎,皆出自来馆的宾客闲聊之语。宋星遥逐条看过,按着林宴教授的方法,先将这些人的身份背景在心中绘成图谱,找出各人与李家间的关系,或远亲、或下属、或近邻等等。   其中一户并不起眼的人家,引起宋星遥关注。   崇化坊有户姓袁的人家,做的是丝绸生意,家境殷实。袁家主母和女儿爱猫,是狸馆常客,宋星遥与她们聊过几次,有印象。这袁夫人常年失眠,所在常乐坊深处置了三进的宅院,原想着过些清静舒坦日子,不想这宅子的旁边是个贵人别院,用来寻欢作乐的场所,日日宴饮,每晚笙歌莺语不断,扰人清梦。袁夫人苦不堪言,每到狸馆遇见熟人,就要抱怨这个邻居。   为了这桩事,她托了不少关系找门路想让邻居停止夜半扰人的行径,可没有一次成功,后来一打听,才知道这邻居来历不简单,这幢宅子的主人,据说是太子母家李氏府上一个管事侄子的外宅。   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虽然是拐着弯的关系,但普通百姓也比不过,所以这袁夫人除了抱怨之外,也别无他法。   也因为这层关系,宋星遥点名交代过,这位袁夫人的言语,需要记入密报呈送予她。   昨日袁夫人恰有来狸馆,密报中记录——观其外表,面色红润双目有神,言语神情轻快。   宋星遥记得袁夫人常年失眠,脸色精神向来不好,再看她说的话,竟破天荒没有抱怨,只说近日邻家不吵了,她睡得甚好。   她把关于袁夫人的记录来来回回看了三遍,心里有些犯疑,正思忖着,一只大掌突然拍在石桌上,惊得她把密报往胸口一按。   “又看什么这么入神?”赵睿安不善地盯着她。   宋星遥仰头,不答反冲他甜甜一笑:“世子爷,您帮我个忙可好?”   赵睿安心中警铃忽响,瞅着她这谄媚的笑就觉得不对,但那甜滋滋的声音一响,又如魔音贯耳,受用无穷,于是一边狐疑一边**,两眼直勾勾对着她:“这话听起来不太妙。”   “就一个小忙,不麻烦的。您帮我这一回,来日我给您结草衔环……”   “你怎不干脆点说以身相许?”赵睿安白眼。   “六娘粗姿陋质进不了世子的眼,以身相许就不必了吧。”宋星遥把密报塞进衣袖里,“谦虚”道。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不过没关系,本世子不嫌弃。”说话间他上下打量起宋星遥,似乎在评估她的“姿质”。   宋星遥知道他这人没有正形,只能顺毛撸,于是又道:“那您是帮还是不帮?”   “你先说来听听何事?”   “世子爷,午后我想出趟府。我瞧十五殿下甚是崇拜您,也听您的话……您能不能帮我照顾一下十五殿下?”宋星遥道。昨日因是夜里,孩子早睡,所以荔枝和燕檀还顾得来,今天可是有大半天时间,若不能找个降得住赵睿启,又能哄他高兴的人,她怕自己脱身不得。   赵睿安闻言咬牙切齿:“说半天,你就让我帮!你!带!娃?”   “就半天时间,天黑前我一定回来。”宋星遥双手合拾,诚恳求他。   咬牙切齿完,赵睿安又笑了。   他都气乐了 。   要他堂堂东平世子带孩子,这天下恐怕也就宋星遥一个人敢开这个口。 第77章 抉择(修)   软磨硬泡说服赵睿安答应照看十五殿下后, 宋星遥换上一身轻便胡服,做公子打扮又出了公主府,准备去袁家。   在去袁家前她回了趟自己家, 把祁归海带在身边以防不测。   祁归海依旧不问缘由,接替了马车车夫之职,替宋星遥驾起马车,转眼间就到崇化坊。崇化坊是长安比较热闹繁华的坊巷,袁家就在崇化坊的巷深处, 果如袁夫人所说, 有闹中取静的意思。因太过幽静偏僻,这四周没几户人家,袁夫人已经接近底部, 最深处只有一户人家, 看门脸是普通的市井小家,不过据袁夫人说, 内里乾坤可大了, 几进几出的大园子,记在个奴才侄子名字, 算是逾制了。   马车停在巷口,宋星遥被祁归海扶下,打眼就瞧见袁家,却没立刻上前拍门,站在巷子口装子认路般,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巷子深处的那宅子——门是普通的板门,一对铜扣, 正上方悬块匾, 只写了“莫府”, 门下三级石阶,左右各一只镇宅石兽,这门脸只比普通人家稍好些,并不突出。   巷子幽静,一点声音都没有,完全不像袁夫人所描述的那样丝竹声箫不断,扰人清静。   宋星遥打量片刻后才到袁家门前,伸手拍门。不多时,门被打开,宋星遥自报身份,开门的小厮一听她的身份便飞奔入宅回报,宋星遥在门前又等片刻,就看见袁夫人带着女儿亲自迎到门口,只道:“怠慢了。”   两相见礼寒暄后,宋星遥方将随带的礼品从祁归海手里接过,送予袁夫人,笑道:“最近馆里新制了批猫食,打算送给几位老主顾先试试,袁夫人与令爱都是极爱猫的人,与我也谈得来,今日正巧路过就不请自来了,还望夫人莫怪。”   “瞧您说的?我们求都求不来您这样的客人。”袁夫人忙令人接下礼物,笑颜逐开,又道,“昨个儿我去狸馆时怎没听说此事,还劳您亲自跑这一趟。”   一边说,她一边将人引入府内。对于普通商贾人家来说,宋星遥虽然年轻,但狸楼的掌事与公主府舍人的身份,就像是镀在她身上的金漆,足以闪花人眼。   “这是我的私交礼,不在馆中。”宋星遥笑答,又携袁夫人的手道,“夫人近日气色极好,倒像换了个人般,可是遇着喜事了?”   “哪有什么喜事,不过就是睡了几个好觉而已。”袁夫人将她引入上座,让女儿亲自泡茶,自己则陪宋星遥聊起天来,嘴朝外呶呶,只道,“还不就是对面那个莫家近日不作妖了,我也能有两天好眠。”   “我才刚在外头瞧着,那也就是个普通人家,没什么特别处。”宋星遥边喝茶边与她攀谈起来。   “呸,什么普通人家,普通人家能不分昼夜日日笙歌?我真是倒是了八辈子血霉,以为捡个便宜买在这里,结果遇上这么户人家,十天里有八天是闹的,叫人怎么睡?”提起这事,袁夫人就来气。   其实按说两家隔了段距离,纵有些声音也不会太大,但奈何袁夫人是个长期失眠患者,但凡夜里有点响动就要惊醒的人,耳根子又尖,对声音犹其敏感,所以莫家对她影响甚大。   “那倒是,若夜夜都叫人扰了清梦,搁谁都要崩溃。”宋星遥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又问,“那这两日清静了?”   “是啊,大约四五日前起,突然就不闹了……也不是不闹,就是换了种闹法……”   “还能换呀?”宋星遥大感诧异。   “半夜外头常有脚步声和马蹄声,不过比起弦箫要好多了。您说长安宵禁,他们夜里偷偷摸摸在做什么?这儿是金吾卫的瓮楼监视不到的死角,也不知他们家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袁夫人压低声音道。   宋星遥瞪大双眸,故做惊吓捧胸道:“能有什么事,夫人可莫吓我。”   袁夫人终于露出个见惯世面的长者笑容,把宋星遥当成小娘子看:“昨儿夜里响动大些,我被惊醒,偷偷出去看了眼,你猜我瞧见什么?”   她左顾右盼一番,向宋星遥附耳一句:“我瞧见辆四周被黑布蒙得严实的马车停在宅外,旁边围着不少黑衣人,个个都明刀明枪,从车上胁持下一位小娘子进了宅里。您说他们家是不是做那掳人勒索图财的勾当……也不能啊,既有背景,料来不差银子,那是……替上边的人……”她用手朝天指了指,又道,“强抢民女?然后在这里置外宅?”   袁夫人的境界就到这里,像戏文里唱得那样,但落入宋星遥耳中,便是惊心动魄了。   “那小娘子是何模样,您可瞧见?”宋星遥问道。   袁夫人摇摇头:“天那么黑,他们也不点灯,我只是借宅门开启时里面出来接头的人手上那盏灯窥见一点而已,哪看得真切,只知道那小娘子比一般娘子高挑些,身段玲珑,打扮得华贵,那衣裳料子与头面,恐怕长安没几户人家穿戴得起,必有些来头,就不知是哪家娘子遭了这样的劫。”   女人对衣裳首饰的关注总是比常人敏感,尤其袁夫人家里做的还是面料生意。   “记得清她穿了什么衣裳,戴了什么头饰吗?”宋星遥心中焦灼渐起,又不得不按捺情绪道。   袁夫人刚想回答,却忽然意识到什么,闭上嘴:“没瞧清。您对这莫家似乎……特别感兴趣?”   宋星遥便意识到自己操之过急惹她生疑了。袁夫人拿这些做做谈资而已,若然牵涉其中,她是不敢多话的,生怕惹来麻烦。   再问也问不出什么,宋星遥便笑着起身告辞,袁夫人送她出府,走大门处,还未踏出门槛时,袁夫人忽然又一把拽住她,神情复杂地凑到她耳畔,说了个布料名字,又道:“娘子要能救便救救,只别说是我说的。”   普通人家生恐沾惹是非,心里又有未泯良知,是以矛盾了许久,袁夫人还是悄悄告诉她了。   宋星遥点点头,小声道谢出府,袁家的门关得飞快。就算她是公主府舍人,如今在袁夫人眼里恐怕就是祸患,避之不及。   这种心情,宋星遥懂,因为她曾经就是这样的人。   ————   从袁家出来,宋星遥又打量了莫府一眼便离开了。坐上马车,她并没立刻开口回公主府,而是坐在车厢里沉思,祁归海就坐在车外静静候着。   按袁夫人所言,莫家是四五日前开始戒严,大概和韩青湖被关入掖庭的时间差不多,若此宅异常真与宫中变故有关,则意味着皇后从抓韩青湖起就已部署好了。皇后控制中宫,太子控制朝堂,李家坐镇,这一切都悄无声息地发生,发展得非常迅速。朝野上下的目光还集中在韩青湖妖媚惑主之上,全然不知李家野心。   如此看来,李家有挟天子以令诸侯之心,恐怕也在等圣人传位诏书。   这段时间,林宴与她提过朝堂之事,又让她每日看邸报等消息,脱离林宴她已能独立思考,心里渐渐有了自己的推忖,只不过尚是模糊轮廓。   “织金宝相锦……”宋星遥自言自语道出方才袁夫人提及的布料名。   织金宝相锦是蜀锦,属于贡品,长安城有资格拥有并裁成衣裳穿上身的人并不多,袁夫人就是通过这一点判断那娘子的来历不简单。   宋星遥则更加大胆——她觉得那人是赵幼珍。   虽然袁夫人说那人是小娘子,但她并没直接看到对方容貌,不过凭借对方的身段判定。若不看脸,赵幼珍的身材保养得……那一身皮肉骨头万千仪态,甚至比京中有名的年轻小姑娘还要出色。   若真是赵幼珍,那她现在不是应该在昊元观?怎又到了此地?听袁夫人的描述,她这是被李家胁持软禁在莫宅了,可李家将她软禁于此,图什么?   图……兵权?   林宴提过,先帝甚宠此女,又因她战功赫赫,大安建/国后并没收回她的兵权,仍令其掌十万飞骑军,并在今圣继位之初,封其摄政公主,辅佐今圣临朝。如今她的摄政之职已去,但兵权仍牢牢掌在手中,这也就是她深为四方忌惮,并且能在长安数十年的权势斗争中屹立不倒的最大原因。   飞骑军是让李家心惊胆颤的存在,要么除之,要么夺之,没有第三法。   夺的话,就是从赵幼珍手上取得虎符,再让圣人下旨,将兵权收归交由太子,所以……他们才要软禁公主,又因圣人之病宫中眼下各路人马聚集,所以才想了这么个法子,把这民宅做为软禁公主的地方?   宋星遥在心里描摩着整件事的轮廓,捋清之后又哀嚎一声把头埋进□□。   仍旧是她的猜测,比起皇后下毒更没证据,只凭一介商贾妇人的闲言碎语和她的猜测,谁会信她?   信她的人已经进宫,眼下尚不知宫中情势,她又能找谁帮手?   不期然间,她想起了林宴临进宫前还千叮万嘱过的一样东西——“给你的虎符你收好,必要时刻,记得用。”   她从衣襟内掏出那半枚铜虎,因怕遗失,这铜虎她用绳穿了贴身而带,如今握在掌中犹带体温。   要用吗?   她问自己。   又或者是问,用的话,她可能掌握好分寸?会不会辜负林宴的信任?会不会给他们带来麻烦?会不会影响他们原有的计划?   如果她猜错了呢?会不会反而弄巧成拙?   辰字部的人都是韩家旧部,万一在她手中曝露,她会不会害死林宴,又牵连不知道多少条人命?   比起林宴交托此物时的信心,宋星遥显然不相信自己。   她第一次觉得,做决定如此艰难,于上位都而言,不过一句话的命令,却背负着无数责任,再也不是她一个人的事了。   ————   宋星遥这一犹豫,就犹豫回了公主府。   天色渐暗,宵禁的鼓声催人归家,一路行来,长安城的戍卫明显比昨日严格许多。宋星遥握着铜符回了公主府,先将伍念唤来,让他密召辰字部的潘园见面,又找来何姑姑,询问公主穿戴,得到的答案却并非宝相锦。不过公主出门随行都带有替换衣物,就算没有,宫中也备着,这都过了一天一夜,中间更换穿戴也不奇怪。   宋星遥的疑惑未被打消,便又去了西殿。   正是饭点时间,但赵睿启却躺在厅里的花榻上睡觉,头就搁在赵睿安腿上,睡得鼻翼微动,实沉香甜。赵睿安倚着榻椅软靠,在灯下看书,手里拿着柄羽扇摇着,烛火照得人眉眼温柔,美人越发美了。   这般恬静的画面让宋星遥沉甸甸的心情为之一松,她轻轻踏入,只道:“怎么这时间睡上了?”   赵睿安抬头见是她,只将手里的书一丢,刚要发作,又想赵睿启正睡着,于是只能按捺住心情,先把赵睿启的头轻轻挪到榻上,自己才站起,把宋星遥往殿门外一扯,这才沉着脸道:“你还知道回来啊?把孩子扔给我大半天,自己逍遥快活?你知不知道带他很累,我不把他累睡,就得把我自个儿累死了。”   一连串的抱怨放炮仗般抖出来,声音仍旧是压低的。   宋星遥抱歉道:“对不住,今日辛苦世子爷了,委屈您了。”   赵睿安还想抱怨,眼角一瞥瞧见旁边站的侍女掩唇窃笑,忽觉自己和宋星遥的对话听来十分古怪。   他堂堂一个东平世子,和一个女人抱怨带孩子艰难,还要被她安慰?这不是夫妻间才有的对话?还是男女角色对换的那种,他那火气顿时腾地上来,又想骂人,又觉得骂了要被外人小看,于是咬牙咽下。   “世子爷,您能不能……再帮我个忙?”那边宋星遥却又开口了。   “宋星遥!”赵睿安火了,“你是不是有点得寸进尺?”   他指着她的鼻头骂道,宋星遥忙讪笑着握住他的食指:“此事只有世子爷能帮,别人都办不到,我也只能觍着脸来求您了。”   “哦?”赵睿安不吃她这套,挑高眉问道。   “如今这偌大公主府,只有您能进宫,您……若能见着林家公子,帮我给他带句口信可好?”   “宋星遥,你是不是疯了?这节骨眼上,让我进宫给你传情话?”赵睿安脸色一沉,甩开她的手,怒声再压不住。   “不是情话。”宋星遥忙捂住他的嘴,凑在他耳边低语,“帮我传话,崇化坊莫宅,殿下有难。”   “你说什么?!”赵睿安的神情渐渐又改了。 第78章 他是谁?   宋星遥虽对赵睿安此人有诸多顾虑, 然而眼下凭她之力还没办法往宫里递消息,再者论东平王与长公主姐弟感情颇深,是以赵睿安自七岁入京后, 都在长公主照拂之下成长, 长公主于他有半母之恩, 不管他日后有多大的野心抱负, 对长公主总归还是感恩且尊敬的, 而这么紧迫的关头,宋星遥也顾及不了太多。   将在袁家那边探知事向赵睿安详细解释, 宋星遥隐去关于自己接管狸馆消息与辰字部等长公主安排的秘务一事,只说自己是去袁家送猫食时察觉莫家不对劲的。   费了一番口舌,她总算把事情说清,赵睿安听完, 并未马上回答,只是收敛起平日嬉笑怒骂的神情, 眼帘半落,盯着不远处的地面,半晌后才问她:“你可知软禁长公主是多大的罪?又牵涉李家, 若是事发会在朝堂掀起多大风波?单凭一介商贾妇人之辞, 你便猜测殿下被囚?你挺敢猜的。是不是还有事瞒着没说?莫非宫里……也出事了?”   赵睿安连续抛出的问题没给她回答的间隙, 只问得宋星遥心头“咯噔”一声, 宫里的事关乎大局,她不敢轻易外泄, 赵睿安似乎看出她的为难,并没强求, 只漫不经心道:“这桩事为何要告诉林宴?他能帮你?我就不能?你们交情这么深了?”   宋星遥欲要解释却找不到理由, 她传消息给林宴, 本是因为他与长公主合作,长公主被李家软禁之事定然对他有巨大影响,因而想警示他一声,好让他在宫中早做打算,却没想过要林宴出来帮自己,但这些事说来可就话长,又牵涉许多机密,她委实没办法对赵睿安言明,也没想到赵睿安这看似玩世不恭对世事漠不关心的人,竟然是个内心洞明的,她小看他了。   赵睿安只提问不求解,又缓缓掀开眼帘,眸色流转,温柔化作逼视,有几分咄咄之势,盯着宋星遥:“我可以进宫替你传话,不过六娘……”   他走近她,矮头在她耳畔轻语:“因为是你,我才信。你得记着,这个人情,将来我是要向你讨回来的。”   他没再说些“以身相许”的玩笑话,虽然口吻没变,却比从前任何一时刻都正经。   宋星遥向后退了退,避开他抬起的手——他似乎想抚她脸颊,又好像要捏她下巴,带着些许侵略意味,和从前不一样。   她认识的赵睿安,像个玩心重的大孩子,偶尔也忧郁,但很快就会抛开,是个挺不错的朋友,但也许人都有些隐藏的面孔,比如林宴,比如她,赵睿安也许……不是例外。   “我收拾一下即刻进宫。”赵睿安收回手,淡道,“你说殿下被囚莫宅,可查过昊元观那边?”   “还没来得及派人查。”宋星遥回道。   赵睿安从腰间扯下块玉佩手扔给她:“如果姑母真不在昊元观,观内必定防御森严,更不可能让你们接近姑母居处。拿着玉佩去找宣乐公主,也许可以探听出一些消息。”   他常出入大明宫,和宫中后妃并一众皇子皇女都熟,有些私交甚笃,特别是这位宣乐公主。如今宫中贵人都前往昊元观为圣人祈福,宣乐也在其中。玉佩是他信物,凭此可以取信宣乐。   宋星遥握紧玉,点头道:“多谢。”   赵睿安再看她一眼,飞快转身振袍而去,匆匆离了西殿。   ————   赵睿安一离开,殿内愈发安静,赵睿启还在睡,小小的脑袋已经歪到枕头一侧,宋星遥上前将他脑袋摆正,微微一笑,招手唤来侍女,让陪着照看小殿下,自己则又去了外殿。   稍顷,辰字部的潘园与伍念都到西殿,何姑姑遣开众人,将门紧闭,亲自守在外面,留他们在内议事。   宋星遥将事情一说,潘园立时蹙眉,只道:“此事事关重大,还是要等公子回来后从长计议才是。”   和宋星遥想得一样,潘园并不相信她的话。此时不过是韩青湖被押入掖庭的第三天,宫中之事事发突然,皇后行事隐秘,还无人发现宫中生变,也没直接证据证明太子与李家联合夺权,林宴更是来不及将此事告诉韩家旧部,凭宋星遥的猜测和袁夫人的片面之辞自然不能取信潘园。   “潘将军,你家公子与长公主合作所图为何,你也心知肚明,一为旧冤,二为你们谋条新路。跟着殿下,才能有个合规身份。如今你们和殿下二位一体,按理,殿下才是你们的主子。如今殿下蒙难,稍有差池,林宴与诸位筹谋之事,必然全盘落空。”   宋星遥边劝边观察潘园脸色,见他虽有沉思,却依旧不以为然,完全不信她的话,便改了话锋:“我知道将军有诸多顾虑,可正因为事关重大,而如今林宴又身在宫中脱身不得,我们才更要抓紧时间商议应对之策,若等他回来,只怕为时晚矣。”   “宋娘子有何高见?”潘园抱拳拱手问道。   客气仍是客气,却多少透着小瞧她的意思,只是顺口问问罢了。   宋星遥也明白,自己一来年轻,二来又是女人,三来没有军功威信傍身,对方是经历厮杀指挥千军的将领,会听她的话才见鬼。   “依我之见,还请潘将军速派人前往昊元观和莫宅打探殿下下落。”她边说边将赵睿安的玉佩取出,将宣乐公主之名一并说了,又道,“另召集人马随时听候调遣。”   潘园接过玉佩,随意看了两眼,道:“派两个轻功好的人手往昊元观查探没有问题,不过召集人马却有难处。兄弟们身份特殊,不能见光,若是叫人撞破身份就难办了。潘某不是不愿意协助娘子,只不过此事一来只是娘子猜测,二来潘某也要替军中兄弟的性命着想,再者辰字部只听公子调遣,也不是我能做主的,是以还望娘子海涵,一切等公子回来再做打算。”   “宫中情势,等他回来已经来不及了。”宋星遥从没如此果决,心中主意已然定下,便不再顾虑,“我也知道潘将军为难,就不勉强将军了,我只向将军要一队人。”   说话间,她将一直摩挲在掌心的半枚铜虎轻轻按在桌案上。   火光下,铜虎折射出慑人光芒。   “这是……”潘园不可置信盯着铜虎。   “这是林宴临进宫前交给我的。”宋星遥冷道。   潘园接过铜虎,上下左右仔细打量摩挲半天,确认无假之后,方道:“没想到,公子竟如此信任娘子。也罢,潘某这就将人召来,娘子稍待片刻。”   语毕,他再没多说,转身自去行事。   ————   催人的鼓声响彻长巷,宵禁时辰已到,坊门渐渐落下,大明宫厚重的门也随之关闭。   天色暗去,转眼夜深,满天阴沉,又是个不见星月的晚上,大明宫却仍旧灯火通明,各处宫殿都已点起灯烛,照得黛瓦泛光,殿墙生辉,宫娥行走如仙,穿梭在华丽宫宇之间。   宫殿被照得辉煌,比平日更添繁华,然而这偌大宫城,却仍有无数光亮不达之所。   掖庭设狱,专关后宫犯事宫娥妃嫔,是个永无天日的地方。甬道幽深,两侧以坚石为壁,壁上每隔数步就安有壁灯,但火光照不透这里的黑暗,反而在各处落下无数阴影。   韩青湖就关在掖庭狱的最深处,是间单独的牢房,四面无窗,连牢门都是最厚实精铁所造,牢内只点了盏火光微弱的油灯,韩青湖蜷缩在墙角落满灰尘的石床上,身上华丽的妃服已被剥除,只着素白内裙,头上钗饰尽去,散发覆面,凌乱狼狈。身上鞭痕累累,血迹斑斑。   牢中气味并不好闻,她像死了般躺着,一动不动。这三天,她粒米未尽,已尽脱力,不过凭最后一口气咬牙撑着。   不知是何时辰,厚实的牢房外传进来一阵匆促脚步声,隐约有些打斗声响,韩青湖睁了睁睛,却没力气起来,又过了一会,牢房外响起开锁声,她缩缩身体,蜷得像虾米,只恐又是抓她受刑的人。   一束亮光涌入,牢门被打开,光线晃得韩青湖不适,她闭上眼。门外进来的人箭步走到石床畔,俯身望去,只道:“对不起,来迟一步。”   听到声音,韩青湖才又睁眼,对着那人一笑,哑着嗓道:“是你来了啊。”   那人便蹲膝而下,抬手拂开她脸上乱发,她微微后缩,只道:“别看,乱糟糟的丑得很。”   “不丑,美得很。”那人温声哄着,将手中披风抖开裹到她身上后再将人拦腰抱起,“你受苦了。走吧,带你出去。”   韩青湖不语,只温顺地任由那人抱起,蜷进他怀中,安心闭上眼,过一会,手臂又从披风中伸出,轻轻环住那人脖颈,只道:“多谢。”   那人微微一怔,脚步停了停,垂头看着对自己信任非常的韩青湖,眸光复杂,一闪而褪。   再拔步时,那眼眸已是冷酷非常。 第79章 是他!   潘园动作很快, 安排轻功高明的人夜探昊元观,派人监视莫宅动向,并召集辰字部精锐, 三桩要事同时安排下去。伍念则在殿外候命, 随时保护宋星遥安全。   夜色渐沉,西殿灯火摇曳, 宋星遥站在廊下朝外远眺。西殿前的庭院空无一人,烛火只照出遥远屋宇的轮廓。   她已经下定决心, 要相信自己一些, 只要夜探昊元观的人回来,确定公主不在昊元观, 她就带人前往莫宅。如此想着, 她又修书一封, 交由公主府信史,命其连夜送往飞骑军给曹清阳, 好让她有所准备。   飞骑军营在长安之外,从发现不妥到猜测公主被人软禁莫宅,只过了半日时间, 她来不及通知曹清阳。况且长公主的飞骑军本就是震慑李家的存在,曹清阳代替公主坐镇军中, 本也是公主之命,要她待命以防京中生变,可倘若她贸然率兵入京, 则又犯了忌讳, 也许正中皇后下怀, 到时扣上个谋反的罪名, 这飞骑军的帅印, 长公主恐怕保不住。   这便是李家的两全之策,要么软禁公主,从她手中强夺兵权;要么逼飞骑军入京,以谋逆大罪除之。   而李家突然发难,宫中恐怕确实如她所料,已经出事。   宋星遥不想给李家可趁之机。   这桩事办好了,就是升官发财;办砸了,这条小命就交代进去。   富贵险中求。   宋星遥动动嘴皮,默念三次,深吸口气,镇定下来。   ————   夜越来越沉,十五皇子已经睡着,宋星遥替他掖好被子后走到窗前,往黑魆魆的夜色里张望。她在等,等潘园的回复。身后,有人给她披上披风。   “娘子,这儿是风口,小心着凉。”燕檀声音传来,少有的温柔。   宋星遥转头:“谢谢。”   “我也不知道娘子最近在忙什么,不过娘子可千万要保重。”燕檀走到她身边道。今日宋星遥明显心不在焉,看脸色似乎遇上难事。   这段时间她已感觉到了,宋星遥做的不是简单事,她跟不上,只能努力将交托下来的小耳园管好,让宋星遥没有后顾之忧。能力有限,别的事,她也帮不到宋星遥了。   想了想,燕檀又觉自己说得有些矫情,于是补充了句:“娘子说过带我一块发财享福的,你别忘了,我还等你照拂呢。”   宋星遥笑了,领她心意,只抬手揉揉她的头,道:“知道了,记着呢。一定带你过好日子。”   燕檀点点头,刚想说话,窗外夜色中忽然窜下道人影,她吓了一跳,刚要叫,却被宋星遥捂住嘴。   “别嚷,我的人。你留在里面照顾小殿下,我去去就来。”宋星遥匆匆交代两句,就出了寝殿。   来的正是潘园,派去夜探昊元观的人已经回来。   “昊元观给殿下准备的禅房四周守卫森严,我们的人进不去,没瞧见殿下的人,不过瞧见了殿下身边的女官婉嫣娘子。按您的吩咐,我们又去找了宣乐公主,据公主所言,虽然禅房内有人,但到目前为止,也没人就近见到过殿下,只远远看着殿下每日跪在观中祈福。宣乐公主还说,出宫之前,婉嫣娘子似乎与护送的人起了争执,是被强扣上马车的。”   “那些守卫中可有公主府的人?”宋星遥道。   公主入宫时,身边应该带了四个随身护卫。   潘园摇头,神情凝重:“没有,一个都没有。”   “人手召齐了吗?”宋星遥霍然站起,往外走去。   “齐了,已经在狸馆候命。此虎符之下为赤狮队,共一十四人,为我辰字部精锐,有擅刀剑拳脚者四人,力大者四人,擅弓者四人,制火器者一人,军医一人,皆是身手敏捷、骑射俱备的好儿郎,原是精挑细选出来追随公子,以策其安全的死士暗卫,没想到公子竟交到你手上。六娘子……”潘园欲言又止,“算了,走吧。”   直至见到赤狮队的儿郎,宋星遥才明白,潘园的欲言又止。   都是十八、九岁的年轻儿郎,最大的也不过二十出头,和她哥哥差不多大的年纪,一个个眼神冷竣,脸色沉肃。在他们面前,宋星遥像个孩子。   把这些人的性命交到她这个孩子手里,不要说潘园,就算是她自己,也没那个信心。   但……宋星遥咬牙,心中坚如磐石,她不允许自己动摇。   赤狮队中的年纪看上去最长,二十岁出头的男人上前,从宋星遥手中接过铜虎,再从自己身上摸出另一半,两相合并,对得严丝合缝。确认完毕,他将虎符还回,自报名姓:“卑职邱岩,见过六娘子。”   对比潘园,这十四个儿郎面上却未露丝毫异样,仿佛不论看到的是林宴,还是宋星遥,只要这铜符在手,便是他们遵从的对象,不管对方多大年纪,是男是女。   宋星遥点头,坐到上座,与众人商议起来。   ————   夜越来越沉,更鼓将起。南衙卫二人一组,依旧在崇化坊的主要街巷值守巡逻,不放过任何可疑之处。   莫宅外的主街道上走过两个佩刀南衙卫,其中一人精神不佳,抬手捂了捂小腹,道:“最近到底出了什么事,巡守得这么严?老子都几天没歇过了。”   “撑一撑,熬过这两个时辰就能和换班兄弟交接了。”另一人淡道。   “那时天也亮了。唉……”那人又一哀嚎,用力按住小腹。   “刚才就见你脸色不对,你怎么了?”   “晚上和人吃了些鱼生,可能……”那人头冒冷汗,再忍不住,“裴哥,要不你先巡巡,容我去解个手。”   裴远挥手:“快去快回。”   语毕,他按着刀柄继续往前,那人便抱着肚子一溜烟跑开,自寻暗处解手。   万籁俱寂的夜,路上空荡荡,两边家宅的灯火也熄,只有手中的灯笼在地上拖出长长人影。裴远走出一段距离后,忽然驻足,抬头望向一侧屋顶,盯了几眼后又往前走去。   没走两步,他忽然腾身而起,跃到那侧屋顶上,喝了声:“什么人?”   屋顶上竟伏着许多黑衣人,也不知是何来历,裴远一见对方人多势从,当即将灯笼一抛,在对方攻击过来时飞身疾退,手按向腰间插的鸣镝,打算对空示警召唤同伴。   “别打了。裴远,是我!”   一道女声突兀响起,裴远落在对面的屋瓦上,又惊又疑地转头,看到个黑衣紧束的女人被人扶着,踩在屋脊上走出。   待到看清那人脸庞,裴远愕然出声:“六娘?!”   出来的正是宋星遥。   长安宵禁,宋星遥与赤狮队众人都作夜行黑衣打扮,在坊巷间的隐蔽处疾行,避开夜里巡逻的卫兵与各处岗哨,直奔莫宅,不想临近莫宅时,竟被值守此地的裴远察觉。   身边扶她的人是祁归海。伍念被留在西殿保护燕檀与十五皇子,她身边需要个信任的人,于是将祁归海召来同行,她没有功夫,一路上便都是祁归海扶助她夜奔。   宋星遥盯着裴远,思忖了片刻,终于道:“裴公子,莫惊。你有建功立业之心,而我手中恰巧有个立功的好机会,你可愿意一听?”   她顾不得许多了,裴远身手极高,赤狮队的儿郎一时半刻难以将他擒下,若叫他引来南衙卫,一番争斗避免不了,到时候打草惊蛇可就前功尽弃了。   所幸,她对裴远还有那么丁点儿了解。   “立功的机会?”裴远眯起眼眸,再也没将她视作记忆里的宋星遥,那双鞋的主人。   宋星遥朝祁归海点点头,祁归海扶着她朝前一跃,二人跃到对面屋顶,宋星遥缓缓靠近他,只道:“长公主有难,被人囚禁莫宅,你若愿意出手相助,到时候就是奇功一件。”   她一边说,一边走到他身边,见他手还按在鸣镝之上,伸手缓缓试探般按在他手背上,将他的手一寸一寸拿开,又道:“长公主麾下飞骑军,不比你呆在处处都是看人脉关系的南衙卫强?出人头地,是你的心愿,不是吗?你有架海擎天的本事,便不该被白白埋没。”   ————   裴远觉得自己疯了,竟在宋星遥说话的瞬间,被她打动,跟着她悄然来到莫宅外一隐蔽角落里,可连宋星遥这队人是什么来历,他都没搞明白。   右前方就是莫宅紧闭的大闭,偌大宅院只透出些许光亮,里面一点声音响动都没有。潘园预先安排埋伏附近的探子已经给宋星遥呈上一张莫宅舆图,宋星遥扫了眼,这舆图画得太简单,只有外围一圈轮廓,内部结构并不明确,不过时间太紧迫,短短几个时辰,查不到那般详尽。   宋星遥将图交给邱岩,救人之事她外行,只能让邱岩先定计划。邱岩眉头紧锁:“这图……太简单了,我们连殿下被关在何处都不知,委实有些困难。”   话音刚落,便听裴远道:“这宅邸的内部格局,我知道。”   宋星遥让裴远跟着,只是为了防他引来南衙卫而已,闻言大感诧异:“你怎么知道。”   “有笔吗?”裴远已从邱岩手中抽过舆图,又要了支笔,借着微弱的光芒边在图上标记,边道:“宋六娘,你忘了我的出身?善婴堂的兄弟姊妹可都学了一身本事,泥瓦木匠,行行皆精。这宅院前两年刚建,请的就是给你家垒灶的二哥和善婴堂的老师傅。营造图是师傅出的,我在建造之时进去过,大致格局还记得。”   宋星遥大喜,盯着他在图上勾勾画画,将整幅舆图描补完整,刚想道谢将图取来,他却把图又一收,冷道:“宋星遥,你最好不要骗我。”   “我发誓,我不骗你。殿下的的确确是被关在里面。”她信誓旦旦地举手,诚恳道。   裴远这才将舆图塞给她,让她摊开,又召唤邱岩等人一起看,他以指点着莫宅北侧的池子道:“听你们所言,宅中戒备森严,很难潜入,可以试试这里。这处水池引的是城中活水,池下有水道,只要会泅水闭气,就能进。”语闭他又圈起另一处地方,“这里,我猜是他们藏殿下之所。”   一席话,说得宋星遥心头大定。   虽说对裴远有诸多前怨,但不得不说,这辈子,裴远大抵是老天派来助她的。   ————   大明宫,紫宸殿的偏殿内烛火通明,林朝胜与林宴并几位肱骨大臣已经在这里等了一天,却迟迟未得圣人宣召,只有太子出面见了他们几次。   “父亲……”林宴瞧着殿下夜色,不知怎得心中浮起几分不祥之感。   “稍安勿躁。”林朝胜沉声道,他们才入宫不足一日,皇后有心阻挠,他们未能如愿见到圣人,“神威军已集结待命,宴儿,让你做的事,可妥?”   “已经命人前往搭救连美人,应该快有消息了。”   “只有连妃出现,我们才有证人,到时候才能以此为由闯宫救驾。”林朝胜道。   林宴点点头,正待开口,殿门被人推开,一个年轻宦官匆匆进来,到林宴身边附耳一语。   “什么?”林宴沉声,“可知被何人所救?”   他的人晚了半步,韩青湖已被人救走。   “不知。”那宦官答道。   微敞的殿门忽又被推开,外头进来二人。   当前那人,身披宽大披风,长发堪堪挽好,露出张苍白失色的脸庞,颊上细痕明显,只朝众大臣用力一拜,露在外面的手臂上伤痕遍布。   “诸位大人,圣人有难,连娘恳请诸位大人救驾!”   殿中众人哗然。   林宴只望向跟在韩青湖身后的男人,慢慢走近他,道:“是你救了连美人?”   “是我。”赵睿安微笑,“昔日曾应允过六娘,要照拂连美人,我说到做到。” 第80章 火葬场   定好潜入与退离的路线后, 邱岩便开始点人。   十四人的小队伍,半数潜入,半数留在外界接应, 邱岩挨个点名,点到第三个人时, 宋星遥忽然开口:“我也进去。”   邱岩诧异不解——她没有武功在身, 进去了无法自保。   “你会泅水?”裴远同样迷惑。   宋星遥点头。她母亲孙氏生于闽越海边,跟过船,水性甚好, 在宋星遥幼年曾教过她闭气泅水, 再加上她生长于洛阳, 上面一堆哥哥, 每到夏天就要去洛水嬉戏, 她死皮赖脸跟去,直到八岁才被家里明令禁止,后来她就不和哥哥们一起,就自个儿偷偷着去。为了这事, 她小时候没少挨揍, 不过水性倒是练得很不错。   “你们中间没有女人, 也许潜入之后需要用到我。放心吧,进去后我会听话, 不会添乱。”宋星遥飞快道,“阿海陪我进。邱大哥留在外面……”眼见邱岩要拒绝, 她摆手道, “我既然进去了, 主持大局的事自然要交给邱大哥, 外头不能没人坐镇应变, 你我不能都进去。”   话音刚落,裴远也开了口:“我随你进去。”   “你……”宋星遥并不想带上他,但拒绝的话没说出,就他抛了个无可反驳的理由。   “我比你们所有人都了解这宅子的地型结构,还有,你说殿下被囚禁在里面,让我立功。若不能亲自救到殿下,我这功上哪儿领?”裴远道。   “说来说去,你不相信我。”宋星遥逼望他。   “六娘,你翻脸不认人的本事,我不是第一次领教。”裴远笑道,嘲意甚浓。   同生共死过的交情,她都能说翻脸就翻脸,跟不认识他一样。   宋星遥无言以回,只道:“那随便你,不过去进去了,你得听我的。”   裴远挑挑眉,不置可否。   一时众人商议妥当,邱岩让人准备。衣服倒是不必换,赤狮队的这套夜行服本就内为鱼皮甲,外为劲衫,方便行事,也可下水,脱掉既可,赤狮队的人准备得很快,裴远借了其中一人的鱼皮甲,也很快妥当,只有宋星遥,对她来说,身边都是男人,她一个姑娘家多少有些难为情。   然而到了这里,她就不能再有那些迂腐观念,不能让性别成为她的障碍。   思及此,她朝裴远等人沉声:“都转过去。”   裴远目光微落,不知想到什么,勾了唇,祁归海一步上前,双手环胸背朝宋星遥站在中间,拦去外界目光,宋星遥顾不得许多,转身只将外衫褪到腰间,再牢牢扎在腰上,露出浅灰鳞纹水靠。   水靠略为紧身,线条迷人,在黑夜中又透着神秘,没人敢看她,便是裴远,都两颊生烫,将目光挪开,反而宋星遥寒着张俏脸道:“走吧。”   原本属于她的娇憨俏丽中,已添冷艳。   几声水花细响,众人一一入水,从崇化坊坊内暗河潜下,往莫宅游去。   ————   紫宸殿的偏殿中,等着圣人宣召的众大臣已尽皆色变。   据连美人所言,皇后在圣人饮食中所下的慢性毒/药,是导致圣人身体衰败、一病不起的原因,她作为圣人宠妃,在圣人病中侍奉汤药,无意间发现此事后却被皇后下狱。   “求诸位大人救驾!”韩青湖说完原委忽然跪下,身上无一丝传言中狐媚惑主的气息,甚至与外界传言的大厢径庭,明亮的灯火下,她形容憔悴,满身狼狈,五官虽然不错,但称不上绝美。   就是这样的一个女人,在掖庭里被折磨得遍体鳞伤后跪在大殿内,求他们救驾。   “弑君纂位是大罪,我等也不能因尔片面之辞而妄下定论,皇后娘娘乃是一国之后,母仪天下之人,其所出太子本就是储君,她又何必行此罪事?你说她毒害圣人,可有证据?”殿上有人出言置疑。   “我区区美人,又怎知圣人与皇后娘娘间的事,只是圣人病前曾扬言彻查二十年前韩家勾联叛党一案,与娘娘曾经大吵一架,个中缘由我并不清楚。”韩青湖挺直背脊,哑着嗓音道,“大人问我要证据,证据……就是我!”   众人一怔,便听她续道:“圣人汤药自有皇后娘娘的亲信负责,我一个美人插手不得,只能趁着每日她们送药来之时,以试毒为由,替圣人饮下部分汤药。汤中所下是慢性毒/药,不会立时致人死地,也不会叫人立时察觉,但我已连饮数日,体内必然也积蓄毒性,只消请太医院的大人替我诊治,便可知晓。”   语毕,她抬眸望向林宴,眸中隐约狠色闪过。林宴方悟,韩青湖送出的两幅画中那幅他们无法解释的画是何意思。为了报仇,韩青湖已不惜一切代价。   “不必再说,连妃所说之事容后再查。若然为实,圣人恐怕身处危难,救驾要紧,事急从权不可再拖。林宴,请勤王令,神威军已在宫外候命。诸位大人,随本将面圣,若是此女所言为虚,本将愿意一人承担罪责,向皇后娘娘请罪。”   林朝胜走到殿中,掷地有声道。林宴躬身,双手奉上先帝遗令。   “勤王令在此,匡扶社稷,忠护圣君,我辈之责。走吧。”   林朝胜从他手中接下勤王令,震步而出,林宴退到殿门旁,让父亲与一众大臣鱼贯而出,他正要跟,赵睿安已经走到他身边,低声笑道:“其实我进宫,是帮人带话给你,不想竟看了这么大一出戏。”   林宴面无表情地看他,他又道:“六娘让我告诉你,长公主被李家软禁于崇化坊的莫宅中,我看她那模样,是打算自己去救人。你是准备继续留在宫中,还是去瞧瞧她?”   语音未落,赵睿安已见林宴波澜未惊的面容,寸寸变色。   ————   阿嚏——   宋星遥爬到岸上,捂着口鼻打了细细的喷嚏。她高估了春日的气候,尽管天气回暖,但池水还是凉得浸骨,上岸后浑身湿透再被风一吹,由不得她不哆嗦。   这个喷嚏换来裴远嘲讽的目光,似乎在说——不自量力。   宋星遥剜他一眼,狠狠搓揉自己的鼻子,克制着打喷嚏的冲动,直到把鼻头搓得通红。裴远看得一阵无话,只觉得她委实太过逞强,心里对她越发不解,好好一个小娘子,家境也不算差,缘何要去做这样危险的事,真如林晚所说为了权势?瞧着也不太像,倒更像个搏命的小疯子。   从前他觉得自己就挺疯的,这个宋星遥,比他还疯。   喷嚏可止,但哆嗦没办法,宋星遥咬牙撑着,背心上忽然印来一掌,掌心的温热如细泉慢慢渗入背脊,缓解了她的冷凉。   “娘子,可好些?”祁归海低沉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这个木讷的男人,永远会在最恰当的时刻给她一线温柔,宋星遥回头笑着点点头,他才收回手,人又仿佛要隐入黑暗之间,再不多开口。   裴远在旁边将这幕瞧得清清楚楚,心头漫上说不明道不清的滋味,攥了攥拳头,道了句:“休整完毕就走吧。”   宋星遥重重吐出口气,吩咐他:“带路。”   按照裴远的猜测,长公主应该被软禁在莫宅南侧的一处院落中,那处院落右侧有座高亭,可作哨楼,用来监视四周动向,四面又都是易守难攻之势,确实是囚禁人的最佳地方。宋星遥一行人摸黑慢行,小心谨慎地避开宅中巡逻,缓缓接近那处院落,一路上所见,这宅子的格局与布置皆与普通民宅不同,值守巡逻的人极多,屋顶阁楼等高处还暗伏着不少弓/弩手,走到可能的藏人处,宋星遥众人已能基本确定,长公主赵幼珍应该是被软禁在此。   到了那院落外的叠石草丛后,众人止步。院子防御太严,旁边又有哨岗,他们很难潜入,若要强攻,必定会被发现,按照这一路走来所见,这宅中安排的人手是他们十数倍之多,他们打不赢。   正有些一筹莫展之际,宋星遥忽瞧见旁边的小道上来了两个人。   “我有办法。”她看着那两人道,“偷梁换柱。”   ————   赵幼珍闭着眼斜倚软榻上,夜虽深,但她了无睡意。   李家将她软禁于此,无非是贪图她手中兵权,就这么耗着,要么耗到她妥协,要么以她为质耗到曹清阳领军入京……两种,都没好结果。   她有些心浮气躁,这么多年养尊处优的日子,还是让她失去了从前警觉,竟在宫中遭了暗算,被人掳行至此,陷入极端被动之中。逃跑的办法想了无数,可这地方守得像个铁桶,滴水不漏,除非有人从外面突破进来,否则单靠她一人逃不出去。   思及此,她睁眼看了看门口,门上倒映着两个守门士兵的身影,光这道门,她就出不去。   正看着,门上的人影多了起来。   门外传来几声对话,给她送热汤,服侍她就寝的婢女来了。   她又闭上眼。   门一开一合,那婢女带着抬水的仆妇进屋,将水往地上一放。   “殿下。”   赵幼珍听到熟悉的声音,猛地睁眼,瞧见穿着青裙的人,失声:“六……”   宋星遥做了个噤声动作,故意扬声:“把水抬进去,奴婢服侍殿下就寝。殿下,请。”   她指指内室,赵幼珍惊疑地看了眼门口,从软榻上下来,带着她进入内室,进了内室后,宋星遥指使身后那人倒水,借着水声的掩护朝长公主道:“殿下,快,我们换衣服。我扮成你,你扮成婢女,让裴远带你出去,有人在外边接应。”   赵幼珍尚未开口,那倒水的人已经将木桶重重落地:“宋星遥!”出口却是男声。   宋星遥不能看他,一看就想笑。夜里给赵幼珍送水的,一个是婢女,一个是抬水的仆妇,都被敲晕绑在草丛里,改由她扮成婢女,裴远扮成仆妇。眼下裴远的模样,簪花穿裙,脸上贴了块泥巴和的大痦子,着实可笑。   裴远觉得宋星遥出的是馊主意,也顾不得她的嘲笑,压低嗓门:“要出去一起出去。”   他不能把宋星遥独自留在这鬼地方。   “我也想,但情势不容许。”宋星遥声音更低。   两人进换两人出,得留一个人在屋里掩人耳目,待长公主出去后再想办法救她,可比救长公主要容易得多。都是已经商量妥当的对策,谁想裴远这会反口——要不是祁归海身形不对,又异域外族长相,她才不带裴远。   见他还要争执,宋星遥气得一掌拍在他后背:“闭嘴!你不是要立功,这机会给你了自己好好把握,你别给我婆婆妈妈。”   窗外也有人守着,听到动静喝道:“什么事?”   众人脸色微变,赵幼珍抄起木瓢砸在地上:“让你们主子来见我……”状似因为被软禁之事动怒。   宋星遥配合着唯唯诺诺几声,外头的人疑心渐去,也就不管他们,她拍拍胸口,狠狠瞪裴远一眼。   裴远劝不动她,心里充斥着说不上来的情绪,忿忿走到外头,宋星遥很快与赵幼珍交换了衣服,赵幼珍看着已然扮自己的宋星遥道:“万事小心,本宫记着你这情。若安好,本宫许你前程无量;若不好,你的家人亲族,亦有本宫照拂。”   虽然长公主做了最坏的打算,但宋星遥得她一语,心却大定。冒险之时最最担心牵涉家人,得长公主一诺,宋星遥没有后顾之忧。   短暂交谈过后,宋星遥走到裴远面前,道了句:“对不住了。”抬手就是一掌,狠狠掴在裴远脸上。   上辈子对他的怨恨,随这一掌,松动了。   这一掌力道甚大,裴远的脸被她打红,掌掴的脆响传到门外。裴远没动,冷冷盯着她,她只扬声道:“滚,都给本宫滚!”   出门之时,便改由赵幼珍捂着脸,哭哭啼啼地冲出,裴远佝偻着身体拎桶跟上,没有回头。   门扉阖上,宋星遥留在莫宅之中,独坐软榻上。   心脏怦怦未止,只盼他们可以安然逃出,也但愿她能平平安安呆到长公主的人回来救自己。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盏茶时间?半个时辰?宋星遥模模糊糊听到外面响起匆促脚步声,有个粗犷男音道:“宫中出事,主子传令,带长公主迁禁他处。开门!”   宋星遥心中陡然一惊,冷汗顿生,缓缓从鞋内摸出林宴所赠匕首。   她可能,等不到有人来救自己了。   ————   叱——   林宴纵马狂奔,从长安无人的街道飞驰而过,蹄声如急雨,砸醒这彻夜寂静。   从皇城顺义门出来,林宴连闯数个宵禁的关卡,直奔崇化坊。   刚过崇化坊坊门,忽然间便闻得一阵沸声,遥远夜空,被火光照亮。   莫宅方向,大火漫天。 第81章 林宴化魔   熊熊大火烧红长安的夜, 也惊醒了整个崇化坊的百姓,街巷内挤满慌乱的百姓,官府的火师与百姓很快组成了灭火队伍, 都往莫宅那里赶,喧嚣声如浪,一重盖过一重, 偶尔夹杂着尖锐的孩童哭泣声,像要戳穿耳朵般。   林宴弃马而行,几个纵跃间赶到了莫宅外。   大火惊起, 原本守卫森严的莫宅已经失守, 里面的护兵首领眼见火势难以控制,带着人能撤都撤离了, 只剩下一无所知的普通丫鬟小厮仆妇,还是些没来得及离开的护兵。而不幸中的万幸是莫宅虽大,但位于崇化坊偏僻处,四周围并没挨着其他人家,其间屋舍又有花园鲤池等围绕, 火势暂时集中在宅中几大屋舍,并没向外扩散, 灭火的队伍现下人手只够将莫宅围起控制火势, 防止火势蔓延到其它民宅。   混乱的人群间, 林宴一眼瞧见从宅内冲出的邱岩, 他已满面脏黑,扶着墙咳嗽不止。林宴箭步冲上前,揪起他衣襟, 只道:“人呢?”   邱岩视线有些模糊, 被林宴一把揪住, 正待反手,听到声音才知来者何人,边咳边道:“殿下已被救出送回……”   “我问的是宋星遥!”林宴急怒道,手劲又紧上几分。   “宋娘子……在里面……”邱岩将眼睛往宅中瞥去,三两句话解释了来龙去脉,只道,“赤狮队的人已经全部进宅,但目前还没找到宋娘子……”   林宴缓缓松手,一双眼望向莫宅,只喃道:“我把你们交给她,是为保她性命无虞,不是让你们……送她去死!”   不是,不是这样。   上一世,他未能洞察先机,害她枉死大明宫,于是这一世,他倾尽全力教她自保,给她力量,不是为了让上一世的结局重演。   周遭吵杂的声音都渐遥远,他往莫宅走去,眼睛死死盯着冲天火光,旁边人劝了什么,又喊了什么,他全没听见,不知走出多远,身后忽然冲来个人拉住他。   “林宴,你怎在此?”   林宴回头瞧见来人,眼眶渐赤,双瞳杀气骤涌,只朝来人道:“是你把她送进去的?你怎未将她带出来?”   来人正是刚刚护送公主回到公主府的裴远,发现此地着火后已立时赶回,恰在宅外遇上了林宴。   浓烟滚出,裴远咳了两口,看挚友神色不对,刚想说话,林宴已不由分说一掌印上他前胸,毫无防备的裴远被一掌震开,撞上石墙,五内翻腾不止,而林宴已然抽剑刺来,身形迅如电光,须臾瞬间落在他身前,一肘钳在他咽喉处,一手挥剑直刺。   电光火石间,裴远瞧见他眼中凛冽恨意,毫无保留的滔天杀气,伴随着那把剑一同落下,他情急之下将头一偏,那剑擦过他的脖颈“铮”一声插/进墙中。   “林宴,你是不是疯了!”裴远气急败坏道,若刚才那一剑他没避开,如今喉咙已被割破。   也不知,他哪里来的这股怨恨之气?为了宋星遥?是为了宋星遥?   几种念头急转而过,那厢林宴的声音再起:“如果遥遥再出意外,你们一个……都别想活。”   语毕,林宴收剑冲入莫宅,身影消失在滚滚尘烟,留裴远惊疑未定地扶墙直起身,脑中只剩下他的话。   那句话,带着溯世之恨,为了什么?似乎他和宋星遥一样,对自己都带着毫无来由的仇恨,为什么?   裴远想不明白,无意识地伸手摸摸脖子,颈上被剑锋拉了道口子,鲜血直流。   那一剑,林宴没有留手。   想了片刻,他也跟着林宴冲进莫宅。当务之急,先救宋星遥。   ————   火势已在莫宅内蔓延,到处都是冲天火光,滚滚热浪扑面而来,浓重的尘烟呛得人直咳。林宴撕开袍裾蒙住口鼻,冲进内宅,路上遇见已经用得见底的水缸,想也没想便双手抱起兜头一起,将自己从头到脚彻底浇湿后,继续往里冲,一路冲向邱岩所述的关押长公主之地。   这处宅院是最早起火的地方,邱岩等人赶到时已经烧得无法进入,如今更是烧得只剩下框架。如果宋星遥真的在里面,现在恐怕和这幢房子一起,俱成灰烬。   林宴眼眶再红三分,分寸全乱,四下望过,飞身掠向旁边草丛。草中伏着两个人,看其打扮应该是没来得及撤离的莫宅守兵,又或者是留下的探子。林宴出剑,招招俱是搏命,那二人怎是他对手,十招未过,一个被他打趴在地,以脚踩住,另一个被他长剑架在颈上。   “她呢?”林宴问。   “谁……”那人梗着脖子道。   “那屋里的人。”   “乔装殿下之人?死了,烧死了。”那人嘴硬,脸上现出三分讥笑,要与林宴谈条件。   林宴的剑没给他收笑的机会,剑锋银光一转,长剑便没入他腹中。那人抱住剑锋,不敢置信地盯着他。林宴抽回剑,那人软倒于地,恰与地上的人同头而倒,目光死死望着林宴脚踩之人。   剑尖上的血一滴滴落下,流进地上那人后颈,林宴的声音幽凉:“你说。”   踩在他背上的脚一松,很快又一踹,他被林宴踢翻,仰面而躺,长剑剑尖正对眉心,血又一滴滴落在他眉心之间,再顺着脸颊划滑。   地上这人被吓得瑟瑟发抖,只道:“逃……逃了……她刺伤了头领,打翻烛台逃出,具体逃去哪里,我就不晓得了。”   他语毕又道:“我就知道这些,饶……饶了……”   林宴的剑,依旧没有犹豫,从他颈间划过。   这人眼前景象,就此定格。   漫天火光之下,神佛成魔。   ————   提着滴血的长剑,林宴强迫自己镇定,闭眸思忖。   宋星遥既然逃出来,身后必有追兵,她并不知道莫宅的路,四周又都是莫宅守兵,她想跑只能原路返回,只要回到池里,她就能再潜入池底从水道逃出。   思及此,他双眸骤睁,朝着水池方向找去。   通往水池的路上亦有不少屋舍院落,如今都已起火,四周烟尘滚滚,火星爆起,溅到他衣上,很快就烧出个窟窿,木头被烧断的声音不断响起,砸下时如同落在他心脏上,每一下都重得叫他魂神俱裂。   不知走了多远,他忽然踩到一件硬物,低头一望,却见冷光幌眼而过,他俯身拾起,双眸骤亮。   这是他送她防身的匕首,如今锋刃染血被遗失路上,足以证明宋星遥来过此地。   林宴展眼四望,离水池还有段距离,路上只有一幢两层馆阁,就在这匕首遗失处不远,如今也已陷入火海。这处馆阁应该是比较晚起火的,又是半石半木的结构,烧得比其他地方慢些,如今虽然被火包围,但还未烧尽。   他想了想,飞快朝那馆阁掠去,很快抵至那馆阁之外。   ————   咳……咳咳……   宋星遥被热浪包围,蜷缩角落之中,火舌暂未袭,但是滚滚浓烟已经熏得她眼睛都睁不开,鼻子与咽喉被燎得疼痛不已,能够呼吸的空气越来越少,即便她用湿布包裹了头脸,也已撑不下去。   就在刚才,救下长公主时,她还对未来抱有期待,可怎知一转眼,就身陷火海。   那些人要进屋带走她时,她便想着自己定然装不下去,与其被发现后灭口,不如放手一搏,冲破这些人往来时之路逃去,只要能让她跳进湖中,原路返回,她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如此打算的,她也如此去做了。趁着进来的人毫无防备,她以林宴所赠匕首刺伤那人,那人踉跄间撞翻了烛台,引发火势,她趁乱果然逃出,可是追兵并没放过她,一路紧追不舍。四周又有其他护卫涌来,她见逃不开,只能寻个隐蔽之地暂时藏时好拖延时间等人来救自己,不想那起人看透她的想法,又见大火即起,这地方眼看要曝露,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在宅中各处全点了火。   四周都是火舌,她藏匿的这间房间又只有扇无法爬人的小窗,她无处可逃。   如今想跑也跑不出去了。   浓烟熏得她意识渐渐模糊,皮肤被热浪扑得灼痛不止,她透不过气,看不清东西,不断地咳嗽,上一世之事忽又汹涌而来,与这辈所历混作一团。   两世种种,纠缠不清,已经让她分不清时间空间。   大脑慢慢没了思考的能力,她像尾离水的鱼,躺在砂砾上垂死挣扎。   恍惚之间,外头似乎传来些许动静,好像有人来了,又好像只是木头断落的声音,她分辨不清,直到自己的身子被人抱起,那人没有说话,只是把她紧紧搂在怀中。   他湿漉漉、冰凉凉的,能够缓解她身上的灼痛,她凭着最后那一丝求生欲、望蜷进他怀中,被他抱起,往屋外冲去。她睁不开眼,看不见那人是谁。   火舌肆虐,屋梁似乎被烧断,重重砸下,好像砸在他背上,他闷哼一声,依旧是把她牢牢护在怀中,她察觉他脚步乱了,但怀抱却更紧了。   宋星遥想,那么重的木梁,他应该很疼吧?   可她睁不开眼睛,看不到,也听不清,意识浑浑噩噩。   终于,流动的空气涌来,她张开嘴大口呼吸,哪怕鼻腔嗓子都刺疼不堪,但空气让她如鱼得水。他们应该是冲到屋外,那人抱着他,动作终于缓下来,他脚步似乎有些踉跄,一步一步,走得不算稳当。   走出十多步,他的脚似乎绊到什么,身体栽倒,手臂一松,她跟着摔在地上,滚出两步才停下。   她很想睁眼,很想起来扶他,但她什么都做不到,甚至连意识都一点一滴消失。   在她陷入彻底的昏迷前,救她的人也没能起来。   卵石道上,一双皂靴踩着缓慢的步伐,朝二人走来。 第82章 平安?   冲天的火光把视线染成橘色, 到处充斥着摇曳不安的火苗,恍恍惚惚间像那一世雷电交加的夜晚,同样是绝境, 生死一线之间, 宋星遥没有惊讶。她本来就死了, 这一世重生像个不切实际的梦,会不会死亡才是最真实的存在?   她不知道,但她却没有了恐惧, 逆来顺受接受这个已经出现过的结局。   直到那双手臂把她抱起。   她仿佛被惊醒的人, 觉醒了求生的本能,疯狂地蜷入那人怀里,汲取他身上的湿意凉意来消散自己皮肤上的灼热刺疼与恐惧。   他是谁?   她想知道他是谁。   宋星遥努力睁眼,可四周只有火,一团又一团, 抱着自己的人,竟慢慢走向另一团火焰,她转身抱住那人,想阻止他的步伐,可他并没停止,宋星遥揪住那人衣襟,被那人抱着, 穿透火焰。   跳动的火苗化作烛焰, 黑暗中一对燃烧的龙凤烛正烧到眼眸,烧化的烛蜡一滴一滴流下, 像血红的眼泪。她突然间又能看清了, 自己穿着嫁衣, 与那人在龙凤烛前相向而立。   这分明是喜气的画面, 却无缘无故带着悲凉。   宋星遥心里不痛快——这是她第二场大婚?这辈子她要么不嫁,若一定要嫁,就嫁爱自己的人,不许悲凉,不准难过,不能和上辈一样。   她有些愤怒,转身拿起不吉利的龙凤烛往地上一掼,火烛砸在对面的人身上,腾一下烧着他的衣裳,她慌张地冲上去疯狂扑火,那人只是静静站着,面容被火焰覆盖,就像蜡烛般,被熊熊大火烧化,化成一滴一滴烛泪,流淌在地上。   不知为何,她觉得很痛。   宋星遥被痛醒。   眼前归于黑暗,身体发沉,她有些分不清现实梦幻。   关于出嫁的梦,她好像做过两次, 第一回 ,梦到自己嫁给赵睿安,第二回……梦到新郎是救自己的人,但他被烧成烛泪……   没有一个是好梦,宋星遥忿忿不平,后知后觉地抬手在眼前在晃了晃——黑的,什么都没有。   她吓得把梦丢开,挣扎坐起后用双手扒到眼睛上,摸着包扎得厚实的布条,开口想唤人,嗓子眼却像砂砾磨过般痛苦,出口的声音又涩又哑,根本听不清说了什么。   “我的遥遥,你总算醒了。”   第一个在她耳边响起的声音是母亲孙氏的,宋星遥被她一把搂住,嗅到母亲身上熟悉的香味。   自己没死,真的被人从莫宅的火场里救出来了?!   “乖女儿,眼睛没事啊,没事。殿下给你请了全长安最好的大夫瞧过了,眼睛嗓子只是被烟熏到了,敷几天药,再喝几天汤药,就能痊愈,你别担心。”孙氏见她手伸在半空,话又说不出,便抱着她安慰。   宋星遥忽又想起什么,疯狂摸自己的脸。   知女莫若母,孙氏忙按下她的手,只道:“脸也没事,没被烧着。身上烫了几处,伤口不大,都上过药了,没事啊。”   宋星遥这才安下心来。   脸还在就好。   她这是回家了?   四周走动的脚步声渐渐多起来,燕檀和荔枝的声音也跟着响起,端汤端茶侍候洗漱的一拥而上,闹了半天,宋星遥才连说带比划,弄清楚自己现在什么情况。   她还在公主府。公主府地方大,条件好,所以赵幼珍虽然通知了她家人,却没让把她送回家休养,而是给安排在更大的双雁楼中,并将她母亲接来,又把燕檀、荔枝二人调来贴身照顾她,另再送了六个侍女过来,一共八个人服侍她一个。   普通的公主……也就这样待遇了吧?   刚醒过来宋星遥被嘘寒问暖的大阵给整懵。   她脑中被乱糟糟的问题塞满——她想知道宫里如何,莫宅如何,皇后太子与李家,还有林宴他们如何了,还有谁救了自己。可昏迷了三天三夜,她只靠流食维持,没醒多久就又头晕眼花地躺了回去。   躺了片刻,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她听到有人行礼的声音:“长公主。”   竟是赵幼珍亲自来了。她刚从宫里回来,闻得宋星遥转醒,未及更衣就过来探望。   宋星遥掀被要下床行礼,被刚巧进来的赵幼珍制止:“不必多礼,你有伤在身,躺着吧。”   她这才被扶回床上躺好,沙哑道:“谢殿下恩。”   “你可好些?”赵幼珍的声音听来十分温和,比往日更添关切。   宋星遥点点头,站在一旁的孙氏便代她道:“大夫说伤势无大碍,休养几日就好,只是熏坏嗓子,这几天不便说话,还望殿下海涵。”   赵幼珍道:“不妨碍,好生休养,若有什么需要便同本宫开口,公主府的府库随时可开。”说着她又按住宋星遥的手。   宋星遥反手一握,艰难开口:“殿下……宫里……”   那边孙氏知道她们欲谈正事,叹口气带着燕檀和荔枝二人退出寝殿,赵幼珍这才道:“已经没事了,多亏了你。”   权势剧变,争的是朝夕时间,多亏宋星遥的急智,才有了这三天翻云覆雨般的结局。   事实上,赵幼珍一早已在圣人面前提及韩家旧案,韩青湖又来得及时,勾起圣人旧伤,于是下了秘旨彻查韩家之事,林宴又早就把所有证据都收集妥当送给赵幼珍,只等翻案,再加上李家这几年在外头背着圣人犯下的那些事,足够让李家永不翻身。可不想皇后不知从何处得到了消息,为怕这些事暴露,竟早一步动手,设了毒局,打算孤注一掷,索性助太子纂位,因此下/毒谋害圣人,又将连美人下狱,控制了病中的皇帝,还趁公主入宫探视圣人之际下手……打算把所有障碍一次性铲除。   也幸亏宋星遥从十五皇子的画和狸馆的消息里看出端倪,早早给林宴通风报信,又涉险救人,这才让他们在最短的时间之内,破了皇后和李家的毒局。   赵幼珍难得的耐性,把这段时间发生的事,一桩一桩说给她听。宋星遥听得心惊胆颤,手揪紧丝被,若是脸上没蒙布条,现在这双眼应该瞪得老大。她虽然身处漩涡之间,但做那些事时也没想太多,事后听来,才知这一环扣着一环,有多凶险。   “如今圣人已经安全,青湖亦被救出,由她贴身服侍圣人,我估摸着她立下大功,位份还会再升。皇后与太子被圈禁,李家被查抄,所有罪证均已呈给圣人,只待过些时日召告天下。”赵幼珍摸摸她的头道。   毒害圣人纂夺皇位,这本就是抄家灭族的死罪。   当年韩家获罪,也正因此。韩妃私通外人,毒害圣人,残杀皇嗣,韩家与夺储失败出逃在外的皇四子勾结谋反等数罪并发,当诛九族。   如今查明,当年韩妃与韩家之罪,皆是李家与皇后构陷。   韩家如何被灭的,李家也会一样。   宋星遥怔怔听着——这段事上辈子也发生过,差别在于,时间和过程都不同了。   真的如她所料,由林宴主导,早了整整四年。   除此之外,不同的还有……   “林宴是韩家嫡长孙的身份,圣人已经知晓。”   宋星遥一惊,忍着咽喉不适,问道:“那他现在?”   “放心吧,韩家既然洗刷冤屈,圣人自有圣度,他不会有事,只不过大火那夜他赶去莫宅,因后背伤口裂开失血过重晕倒宅中,被裴远抬回,如今还在昏迷。”赵幼珍道。   宋星遥蹙眉。   后背伤口?   是了,县主往他后背刺了一刀,但他说伤口不深,并无妨碍的,莫非是安慰她?县主那一刀用了全力,想想也知道不可能轻,她怎就相信了他?   数念闪过,宋星遥懊恼自己被他三言两语给骗过,虽然依当时情势,就算她知道也并不能改变事态发展,但她就是懊恼。   恨恨捶了下床,她又道:“那……谁救的我?”   “是……”赵幼珍看着她的脸,缓缓道出个名字。   ————   又睡了一天,吃了些粥,宋星遥的体力才渐渐恢复过来,能够下床走动。   她身上没受伤,恢复起来也快,只不过因为视线受阻关系,走动的范围有限,身边需要有人陪着。在屋里闷久了,她被扶到双雁楼园子的凉亭里。贵妃榻一摆,她往榻上一倒,孙氏又切了许多时令鲜果,拿银签子戳着喂到她嘴边……   春风轻轻吹,风中有芍药花淡淡香气,十分舒坦。   长安大局已定,宋星遥百务撒手,若不是还牵挂着某些人,倒也快活如神仙。   在榻上眯了一会,她又有些无聊,探手去摸银签子,想戳块果子压压嘴里泛起的药苦。第一下没摸到,很快就有人戳了颗渍果送到她唇边,她笑嘻嘻地启唇含了,只当是母亲在旁,于是涎着笑脸往那人身上一粘,用半哑的嗓音喊了句:“阿娘疼我。”双臂一张,竟把那人抱个满怀。   那人手一松,银签子落地,哭笑不得地被她抱住。宋星遥双臂压了压,发现母亲腰围不对,“咦”了声拿头蹭蹭那人前胸——平的?   不是她母亲?   还是个男人?   宋星遥一个激凌要撤,不想被那人按住后脑,只听他戏谑道:“女儿真乖。”   “……”宋星遥又想骂他了。   可是赵幼珍说,是他把自己从火场里抱出来的,这么看来,他是自己的救命恩人,理当供奉起来,但赵睿安这德性,她真的……没法同他正经。   两个荒谬的梦突然闯入脑中,她又想起梦里韩恕,赵睿安的脸。   她着嫁衣,嫁给了赵睿安。 第83章 婚事   被梦困扰的宋星遥无法直视赵睿安了, 但好在如今两眼一抹黑,她也看不到他的脸,这不适应的症状得到缓解, 她不乐意被赵睿安按着不能动,额头用力一顶, 就撞在赵睿安胸口上, 两人都各退了半步。   赵睿安捂着胸口咳嗽两声,恨道:“宋星遥, 你属牛的啊?”   “谁让你趁我受伤动手动脚。”宋星遥伸手在半空中摸着, 试图走回软榻,不期然间,脸颊被冰凉的手指用力一掐, 她“啊”了一声, 反手拍去,可还是拍了个空, 一转眼,自己的辫子又被人揪住, 她气到,转身抬脚就踹, 依旧没能成功抓到人, 肩膀又被人一拍……   如此这般捉弄了四五趟, 宋星遥炸了:“赵睿安!”   “我就动手动脚了, 你也抱了摸了,怎样?”赵睿安这才开口,满脸无赖, “考虑下以身相许?”   声音就响在宋星遥耳畔, 人应该离她很近, 温热的呼吸触耳可察,她红了脸,不知是气的,还是因为过近的距离。她不说话,静默片刻陡然转身,一拳砸下,正中赵睿安胸口,他痛呼一声退开,而后没了声息。   “赵睿安?!”宋星遥等了半天,没等到他的声音。   亭子里忽然安静下来,四周没有多余响动,宋星遥站在凉亭正中,眉心渐渐拧紧。   适才恼极,她那一拳用了狠力,不会把人砸坏吧?她记得在火场里他为了救自己,应该是被梁柱之类的重物砸到后背,如果伤上加伤……   宋星遥有点担心。   “喂?!赵睿安!”宋星遥看不到,只能用手在半空乱摸,一边试探着迈步,一边唤他,“你没事吧?倒是说句话啊!”   还是没人理她。   “赵睿安?”宋星遥更紧张了,脚步变得急切,但她摸索着走路,一急就更辨不清方向,一个不留神脚绊在矮几上,她哀嚎一声摔下去。   狗吃屎的惨状并没出现,下一刻,她被人圈入怀中,稳稳坐回软榻上。   “你叫魂呢?”赵睿安依旧没正经的声音响起,“打得那么重,想杀了我?”   “你还玩?!”宋星遥简直被他气到牙痒,奈何自己眼瞎,虎落平阳被犬欺,拿他没辙。   赵睿安没回答她,把她放好后就起身,站她身侧静静看她片刻,忽单膝跪下。   宋星遥气鼓鼓揉自己脚踝,抱怨他:“这么大的人,跟三岁小孩一样,十五殿下也比你老成。你背上伤好点没有?是伤得太轻了?这么不老实,还玩……”   他蹲在她面前,已伸出手顿在半空,抬望的脸离她很近,但她什么都看不到,仍自顾自说着。   “我的伤没事。宋星遥,你担心我?”他双瞳微缩,眸光沉潜,似阴暗房间内穿透窗缝的那屡光,黑白界限清清楚楚,光芒之间尘埃飞舞。   宋星遥闭嘴不吱声了。   他等了一会,失笑低头,复又伸手,一把捏住她脚踝,把宋星遥吓得缩脚。   “你做什么?”   “看看你的脚踢坏没有。”赵睿安握住她的脚不松,轻轻拨下本就穿不牢的木屐,褪下一半罗袜。   宋星遥的脚洁白小巧,不过脚背和小腿上各有一道年月久远的伤疤,是小时候顽皮留下的痕迹,如她这人一样,并不完美,处处可见的小毛病,跳脱毛躁不安分,但依旧不妨碍她美……美得这般入心。   “撞青了。”他拿住她的脚,指腹往她脚背上新生的淤青处一压,慢慢揉起来。   宋星遥从脚烧到头,连声道:“够了够了,我不疼。”   赵睿安看穿她的窘迫,唇边的笑越发飞扬——毕竟这样的宋星遥,从前很难瞧见。   又按了几下,他才将罗袜重新拉起,指尖划过她小腿肌肤,给她带去一阵战栗。套好罗袜,他又把木屐套到她脚上,待一切妥当,才听宋星遥蚊蝇般的声音:“谢谢。”   “谢什么?”他正把她的脚放到地上,不以为意道。   “谢谢你救我。”宋星遥终于开了口。   赵睿安呼吸却陡然一沉,蹲在她面前不动,只抬眼看她,良久方道:“不必谢我,帮你,救你,都是要收酬礼的。”   “什么酬礼?”她问他。   他又不说话了,不过这次宋星遥知道他就在自己面前,一呼一吸间喷吐的气息渐渐逼近,他正慢慢靠近她,她心脏陡然跳起,本能想要避开,但回忆起火场里冰凉安全的怀抱,似乎又有些怀念,矛盾的情绪让她的反应慢了几拍,再想躲时已经来不及,赵睿安已经离得很近很近……   一个吻,轻飘飘印在她额间,如同花瓣拂过。   宋星遥怔住。   “这是……帮你入宫的酬礼。”赵睿安沉声,不再是素日没有正形的调调。   宋星遥虽然看不见,但已能想像两人目前姿势,她忽然失语,只用蒙着布的眼睛傻傻看着前方一团黑暗。   有人替她作出回应。   “咳!”   亭外传来两三声清咳,孙氏声音响起,冰凉凉的,很严肃:“世子爷来探望六娘了?”   宋星遥被母亲的声音吓得一激凌,什么旖旎思绪都飞没了,心里只道:完了,死定了,被看到了。   那边赵睿安已经跳起来,看到来人,一开口竟然结巴了:“宋……宋……宋夫人……”   当着母亲的面轻薄人家女儿,他是有几个胆子?这第一个印象就毁了。   宋星遥本来害怕被骂,听到赵睿安那磕巴声,没忍住笑出声来——那个熊样,太好笑。   赵睿安转头狠狠瞪她一眼,飞快换上谄媚的笑迎接孙氏,孙氏行个礼,已经走入亭中,审忖的目光在二人间来回扫视,这两人一个垂手站着,一个端坐榻上,行得正坐得直的模样,此地无银三百两。   “世子今年多大了?”孙氏没骂人,只往石凳上一坐,拿出威严,半客气问道。   “弱冠不久。”赵睿安规矩回道。   “哦,正是成家立业的好年纪。”孙氏点点头,又问,“可定过亲事?”   赵睿安摇头:“尚未婚配。”   孙氏这才浮起一丝丝笑:“东平王与东平王妃远在东平郡,世子这婚事……”   “我的婚事,有圣人和长公主做主,不过姑母说了,只要我喜欢的娘子,不拘家世高低,只消是清白人家便可,她能替我做主。”赵睿安又道。   孙氏点头:“那就好了。”   宋星遥越听越不对:“阿娘,好什么?他的婚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孙氏瞥她一眼,只吩咐道:“燕檀、荔枝,扶六娘回屋,她吹风吹得太久,要着凉。”   宋星遥心道:要完。   她阿娘不骂她,那就是动了别的心思。   还是骂一骂好,打她也成……   可这话她没能说出口,就让荔枝和燕檀一左一右搀扶着,在孙氏的眼神下,被强扶出凉亭,只剩孙氏和赵睿安单独说话。   天啊,这双眼睛什么时候才能见天日,她快堵死了。   宋星遥欲哭无泪。   ————   夜里,宋星遥了无睡意。   夏天还没正式来临时,她却觉得烦躁不堪,身上的衣裳只剩最轻薄的丝质上襦与一条素纱裙,她依旧觉得燥热。   按理说大事已了,她平安回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她该宽心休养才对,但……就是没来由的烦躁。   想想白天赵睿安的举动和母亲的反应,她就觉得焦虑。   今天晚上她才知道,在她昏迷的三天时间时,她母亲因为她的事已主动求见长公主。   孙氏从前只当她在公主府做个普通女官,替长公主料理些宅院事务,哪成想她竟在做那么危险的事,差点儿小命不保,如今知道,哪肯再让宋星遥留下?于是拼着以下犯下的罪求到长公主跟前,要辞了她在公主府的差使回家嫁人。   长公主倒未生气,反念其一片爱女之心对孙氏诸般安慰,最后说服孙氏让宋星遥留在公主府继续当差,只是不再安排危险差使,又答应宋星遥的婚事交由父母安排,这才打消孙氏顾虑。   所以现在……宋星遥还是要为婚事犯愁。   听孙氏下午那口吻,怕是对赵睿安动心思了。   她好愁。   门口“咚咚”两声,有人传话,伍念求见。   宋星遥收拾情绪,换上衣裳让人扶到外间,伍念已候在厅中,见她出来忙行个礼,道:“六娘子,公子醒了。”   “那就好。辛苦你了。”宋星遥松口气。   自她得知林宴昏迷时起就心中难安,总觉得要不是她让人带话,他也不会赶过来,他遇险多少都与自己有关,再加上还有几分她自己也不道不明的情绪作祟,便一直牵挂在心,暗中嘱咐了伍念,让他留意林宴情况,及时来报。   如今得知人已醒转,终于放下心头巨石。   ————   这是裴远把林宴从莫宅背出来的第四天。   漫天大火中,裴远没有找到宋星遥,但他发现了昏迷的林宴——林宴趴躺在地,后背被血彻底浸透,他的手做出爬的姿势,似乎要往某个方向爬去,可最终脱力,被发现时只剩一口气了。   裴远只能先将他背回。   林府请回的大夫在诊治时只说:“公子这条命,真真是捡回来的,再晚片刻恐怕就……”   林宴伤得很重,后背的刀伤本就深,因为赶着入宫也没作精细包扎,后来到了莫府似乎又被重物砸到背,不止伤及脏腑,还让刀伤裂开,两伤齐发,血流不止,林宴能撑到被人发现并送回林家,已是奇迹。   裴远留在林家没走,每天去看林宴,今日也不例外。   林宴躺在床上,裴远就坐窗棂上,看林家的侍从与林晚来来去去地照顾林宴。他的命是捡回来了,但一直没醒,什么时候会醒谁也不知道,林晚为此哭肿了眼睛,裴远觉得林晚哭哭啼啼的有些烦,又记起前段时间林晚拿着画像到处问的模样,有点同情她。   他们好像都被林宴骗了。   林宴心里有人,但不是画像上的人,是宋家的六娘子。   他和自己的兄弟喜欢上了同一个女人。   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谁先谁后?   莫宅失火那日,林宴的模样,虽与平时判若两人,但不是装出来的。   到底他与宋星遥之间发生过什么事?怎就爱到那般地步?倒像爱了一辈子一样。又藏得如此之深?似乎很怕外人发现,尤其是林晚。   思及此,裴远脑中忽然一刺,眼前飞过零星画面,快得抓不住,他刚想捕捉,床上却传来一点动静。裴远收回思绪,从窗棂跃下,走到床榻旁边。   林宴有醒来的迹象,眼皮微微一动,缓缓睁眼,开口第一句话,问的就是宋星遥。   “遥遥……”   裴远居高临下,俯望这个和自己喜欢上同一个女人的挚友,冷道:“她没事,已经被人救回公主府了。”   林宴转转眼珠,看到他,浑噩的脑袋渐渐清醒,与裴远对视良久,他方道:“没事就好。”   谁救的,并不重要。   她安好,就够了。 第84章 前呼后拥的遥遥   孙氏和赵睿安谈了什么, 宋星遥并不知晓,虽然眼睛未愈,但她的日子前所未有的享受,进进出出都有人跟随服侍。赵睿安那人最擅长吃喝玩乐, 最近不知道吃错药就围着她打转, 知道她眼睛不好, 但听戏玩牌喝茶听书一样没落下,给她安排得明明白白。   这日他不知哪里得了两只大公鸡, 拉着她去看斗鸡。除了长公主安排的侍女外,赵睿安又给她弄了台四人小步辇, 安排了四个清秀的小厮抬辇。   “起辇。”有人扬声道。   宋星遥眼瞎, 被扶上步辇才知道坐进了个什么玩意儿。   这么多年来,公主府除了长公主本人外, 也只有宋星遥一人有此殊荣。不知道的人见她这前呼后拥的阵仗,还以为她是赵幼珍亲女儿。   “赵睿安,你消停些!”宋星遥觉得委实太过招摇,伏到步辇扶手上朝他道。步辇这东西皇家专用, 她一个普通人如何消受?   “错了。”赵睿安从另一头传来。   宋星遥搞错方向,只好改趴到另一侧,道:“逾制了,快停下。”   “怕什么, 我同姑母说过了,姑母说只要不出公主府, 随便玩儿。”赵睿安的声音响在她耳畔, 一如既往的嚣张。   “可是……”宋星遥还是顾忌。   赵睿安摆手:“别可是了……不过是四人步辇而已, 东平王妃的驾辇, 可不止如此。”   “?”宋星遥一脸懵。   赵睿安已不再多说, 只催步辇前行。一行人浩浩荡荡,转眼就到公主府的翠心园,步辇停下,宋星遥只听四周响起一阵整齐且恭敬的行礼声:“宋舍人。”   斗个鸡而已,这么多人?   宋星遥探手朝前摸方向,很快手就被人攥住。赵睿安亲自扶她,边道:“慢点,抬腿。”宋星遥一一照做,稳稳踏上平地,赵睿安那手也没松,牵着她往里走。   瞎子行动不便,宋星遥只能由着他。四周打招呼的声音依旧不断,男男/女女都有,她一路走,“宋舍人,东平世子”的声音一路没停。   “斗鸡罢了,怎这么多人?”宋星遥有些迟疑了。   “这你就外行了吧。”赵睿安戏谑道,“斗鸡自然是人越多越好,两雄相啄,譬如战场,我等看客摇旗助威,那声势好比战鼓,而今天下太平,四方泰安,少年意气,唯在这斗鸡场上较长短。再开庄做局,押一把孰赢孰输,才是痛快。正所谓‘马上抱鸡三市斗,袖中携剑五陵游’,何等快意?”   二人一边说着一边进了翠心园,宋星遥忍不住反驳他:“不就是斗鸡赌钱,说得这么大义凛然,后头还有一句呢,‘玉箫金管迎归院,锦袖红妆拥上楼’,您也带我去看看您的红颜知己呗?”   真当她没见过世面么?呸。   赵睿安讪笑两声,只道:“哪来什么知己?没有的事。”一面把她牵进观斗台里坐下,命了上茶水点心鲜果来,又在她耳边以言语描绘,“今日这二雄,一只翠羽金距,一只雄冠黑喙,可是费了我老大劲找来的两只鸡王。”   因她看不到,赵睿安给她详细介绍起两只公鸡来,待介绍完毕又怂恿她:“六娘,你要不要也押个宝?”   宋星遥虽然瞧不着,但四周轰闹的声响,再加上赵睿安的描述,尤如她眼睛一般,闹得她心痒痒,面上却还是端着架子,只摇头,赵睿安也不逼她,到一场结束,全场雷动,赵睿安又在她耳边绘声绘色一说,宋星遥这没气性的就掏出了荷包:“那我……就押一把吧。”   她正犹犹豫豫摸钱,赵睿安已经一把夺过:“别磨蹭了,全押上。”   这个赌徒!   宋星遥哪抢得过他,那荷包里装的可是小金锭子,她当下就把心给悬起来,狠狠掐赵睿安的手臂:“赵睿安,输了我问你拿命。”   “松手,疼!”赵睿安手臂被她指甲掐红,嘴里只嚷,“输了算我的,赢了算你的,成了吧?”   宋星遥这才放过他,只听他抱怨:“你这抠门的财迷,将来谁娶了你,还不得被你管得死死,一铜板私房都藏不下。”   她突然间想起房间砖头下藏的那匣子沉甸甸的财宝,如今局势已定,该还回去了吧?   正有些心不在焉,宋星遥忽又被赵睿安拉起。   “快快,决胜负了。”赵睿安的声音几乎被四周加油声淹没。   宋星遥很快把旧事抛开,与他一同加油呐喊起来。   随着一声笛音,赵睿安欢呼:“耶——宋星遥你赢了,一赔五,你那小荷包装不下了!”   宋星遥激动不已,转身跟着瞎嚷,赵睿安张开双臂,一把抱住她叨叨着:“赢了赢了,痛快!”   她发起愣。   比起沉重过往,还是现在比较好。   至少她轻松,没有负担。   所谓走出过去,是否意味着她可以重新去追求一些本被放弃的东西?   宋星遥反手按到赵睿安后背上,回应他的喜悦:“赢了。”   ————   宋星遥的眼睛在第七天的时候重见光明,接下去只要每日用药水清洗眼睛,不必再敷着药了。   蒙眼的布条终于拆开,宋星遥仰着脸缓缓睁眼,一线浅淡光芒入目,已经习惯黑暗的眼睛不太适应光亮,她眨眨眼方慢慢再睁开,视线由模糊到清晰,入目就是几张关切的脸庞,母亲孙氏、燕檀荔枝,还有赵睿安……   她一个个人看过去,最后甜甜笑开:“我看到你们了。”   终于不是瞎子了。   正开心着,门外又传来尖细的男人声音,宫里的赏赐到了,让宋星遥接赏。   这段时间,长公主的赏赐已经收得宋星遥手软,各色名贵药材流水一样送过来,瓜果点心补品,样样不缺,都是拿着钱在外头买不到的稀罕货,另还有布匹头面香料等诸样,宋星遥那小库房已经堆放不下,宫里送来的东西,自不能与赵幼珍的赏赐相比,但御赐的东西则代表着皇家体面,都是宋星遥的脸面,又是不一样的意义。   宋星遥跪在地上接旨,心里微诧。长公主知道她的功劳所以赏她东西,这不足为奇,但宫里又如何得知的?   “是连昭仪向圣人进言的。”赵睿安在她耳边小声道。   宋星遥这才恍悟。   韩青湖已经不是美人了。她为了圣人以身服毒,最终成为皇后毒害圣人最大的证据,此一举令圣人对她大为感动,从美人直接被擢升为昭仪,成为大安朝建国以来,位份升得最快的一个妃嫔。   宋星遥的事,自然是韩青湖向圣人提的。   连昭仪借十五殿下之手向宋星遥暗传秘信,宋星遥看懂信中含义后果断求上神威将军之事已被外头传得神乎其乎,被添油加醋一阵渲染,就跟那斗鸡似的被赵睿安一描绘,越是没看到就越传奇,再加上她夜救长公主之事,如今已经成了长安城有名的巾帼英雄。   宋星遥并不觉得自个儿能耐,甚至于她当时所行种种,恰恰是因为她没有能耐才不得不那么做,故听到这些褒奖长长叹气,反觉得言过其词,她不过传信而已,真正救驾的是朝中大臣,是神威将军,是林宴,是长公主他们。   但……百姓们最感兴趣的,却是她。   小人物的故事,永远励志。   ————   四月初,天气渐热。公主府的芍药花齐开,赵幼珍难得得闲,在芍药园里搭了戏台子,让新宠的优伶站在花丛里给自己唱新排的戏。   正听得津津有味之际,婉嫣忽然带着个年轻宫人急匆匆过来。那宫人附在赵幼珍耳畔低声一语,赵幼珍半闭的凤眸陡然睁开。   “怎么死的?”她冷道。   “在圣人面前撞柱而亡,只留血书一封,上书……”   四月,皇后李氏为证清白,撞柱自戕,死前只留一句话。   她宁死也没有承认下毒之事。   ————   “没有下毒?”林宴身披薄衣坐在书房内,听下属上报京中动向,闻及皇后之死,有点诧异。   不是诧异李氏之死,而是诧异她死前所留之言。   “是不是为了替太子洗去罪名?”裴远倚在窗边冷道。   林宴摇头:“太子、李家、皇后,三位一体,所犯之罪又不止这一桩,她单单否定这一桩罪,意义不大。圣人早就忌惮李家,不喜太子,就算没有毒杀之事,也会借此机会铲除李家。”   “怎么?你怀疑圣人之毒不是皇后下的?那会是谁?”裴远问他。   林宴盯着案上笔砚不语,他也在问自己这个问题。   毒若不是皇后所下,又会是谁?   见他凝眉不展的模样,裴远冷笑:“先别想这些了,别怪我没提醒你,你那妹妹知道你喜欢六娘的事了。”   林宴猛地抬头,裴远冷笑未去:“别这么看着我,不是我说的。你自以为做的高明,还不是让人抓到小辫子了。”   最近关于宋星遥的事迹在长安传得沸沸扬扬,她送信林家之事瞒不住,林晚不难根据此事推断,那夜在林家看到的斗篷女人是谁。   “无所谓,知道就知道了吧。”林宴再无否认。   马上,他韩家子的身份就要大白天下,家仇已报,县主被送走,他马上要脱离林家,无需再隐瞒。   “你终于承认了?”裴远冷笑着走到他身畔,重揪他衣襟,“若不是你眼下伤势未愈,我定要向你讨回这笔账。”   林宴没有阻止他的动作,只盯着他的双眸道:“裴远,放弃吧,她不会爱上你的。”   裴远心中一痛,怒不可遏:“你凭什么下此定论?!”   这般笃定的语气,与宋星遥的口吻如出一辙。   可为什么?连试都没试过,就已否定?   林宴无法回答他。   ————   初夏夜,风尚凉。   宋星遥着实过了几天舒坦的日子,万事撒手逍遥自在。   因孙氏近期都在公主府住着照顾女儿,家中之事未免顾及不上,今日宋梦驰送了封信过来,是宋岳文亲笔所写。   孙氏收到丈夫的信很是高兴,坐在灯下细看,宋星遥便坐在窗边吃着果子看母亲。父亲给母亲的信,她是不好意思凑在跟前看的,免得上头写了什么过火的绵绵情话被她这做女儿的看了去,孙氏非得羞到捶她不可。   父母感情甚笃,琐碎日子虽偶有拌嘴争吵,却也称得上举案齐眉,恩恩爱爱叫她羡慕,如果上辈子没出曾素娘之事,必当白头偕老。   宋星遥有些感慨,正自顾自想着,那边孙氏忽然惊道:“遥遥,你父亲被圣人召见了。”   “啊?”宋星遥大为诧异。   宋岳文只是兵部司库,芝麻绿豆大小的官,哪来面圣机会?   “说是因为你,圣人特意宣召你阿爹进宫面见,又有兵部尚书的美言,圣人对你阿爹很满意,有意擢升,闻及你阿爹最擅制器,特令你阿爹领兵部军械坊匠人主持研制督造攻城重器,你快来看。”孙氏喜得扬起手中信纸道,“这可是你阿爹半辈子的梦想,他早有一套重器蓝图未能付诸现实,如今终于有机会一展抱负。”   宋星遥手里的葡萄却“咚”一声滚到地上。   若她没记错,上辈子宋岳文有机会参与研发督造重器,是在她十八岁嫁人那年,也只是参与而已,到她十九岁那年才正式领职主持,半年时间造出军械,成为国之重器。   而宋岳文恰就是因为这套军械图纸流放岭南的。   这辈子……事态发展的速度加快了?   她怔怔的看着自己的手。   因为她的关系吗? 第85章 遥遥的后院   曾素娘之事, 犹如悬在脑袋上的一柄剑,这剑不除,始终难安。   宋星遥原以为自己能松口气, 好好偷懒休息一段时间, 如今看来却是不行了。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 就如林宴所言,这场重生已渐渐脱离掌控, 朝着难以预料的方向发展。   她捏捏眉心,看着满面欢喜的母亲,纵然百般担忧也不得不强打笑脸陪着欢喜, 心里烦恼无人可述,又想起林宴——身边的人来来去去,看似繁华热闹, 可似乎真正能敞开胸怀畅谈的人,也只有林宴一人。   同为归来人, 竟有几分异乡故交的错觉, 宛如浩潮烟波上两艘小船, 随波而流齐头并进。   很忽然的, 宋星遥想起林宴来。   “幺幺?”孙氏唤了她几声才将宋星遥神魂唤回。   “阿娘说什么?”宋星遥往孙氏身边一挨,双手抱住母亲的手臂。   孙氏便道:“我说……你和你阿兄都大了,得赶紧把你阿兄的亲事给定了,才能安排你的。”   “阿娘要寻儿媳妇就寻,扯我做什么?我还小呢。”一提亲事宋星遥就意兴斓珊。   “你都十七了, 眨眼今年又过半,还小?我倒想多留你几年, 就怕留着留着嫁不出。”孙氏叹口气, 又盼她嫁, 又不舍她,心里矛盾。   “不管多少岁,我都是阿娘的小棉袄。”宋星遥觉得不能和母亲夹缠这个话题,于是搬出宋梦驰岔开话题,“倒是阿兄,确实该给他寻个嫂子收收他的心。”   “你曾姨给物色几个娘子,其中有一位我瞧着不错,人生得不错,大方得体,家里做茶业生意,有个弟弟年方十六,打算考取功名走仕途,和咱们家门当户对。”   宋星遥一听就知道母亲在说谁,这就是上辈子宋梦驰的妻子朱氏。朱氏精明,娘家也势利,是户嫌贫爱富的主儿,因见宋家也算贵族,宋父又在兵部任个小官职,所以生出攀附的心,可结亲后却又嫌宋梦驰不长进,处处拿言语讥讽丈夫,夫妻感情并不和睦,后来宋家没落,而朱氏那弟弟考到功名,朱氏更瞧不上宋家,索性一纸和离与宋家断了个干净,是个可同富贵却难共患难的女人。   如今想来,这门亲事是曾素娘做的媒,朱氏与曾素娘私交甚笃,曾素娘没少通过朱氏打探宋家消息,这一切皆有蛛丝马迹可寻,上辈子曾素娘能登堂入室陷害她父亲,时机掐得那么巧,恐怕也有朱氏一分功劳。   宋星遥越想越觉得,朱氏不能再进家门。   “阿娘可问过阿兄?兴许阿兄心里头有人了。”宋星遥道。   “那傻小子心里……”孙氏刚要否定,忽想起最近宋梦驰种种行径,惊道,“幺幺,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快告诉娘。”   “去岁的元夕,阿兄把灯魁送给兵部侍郎方大人家的八娘子方悠,我琢磨着阿兄对方娘子有些……方娘子我见过几面,相貌是极好的,我在公主府时也打听过她的为人,虽然是庶出,但侍郎大人家的教养不会差,从小也是当作正经嫡女养着,琴棋书画无一不精,难得的是脾气温和没架子,是个最和善不过的贵女。”宋星遥回答。   “侍郎家的啊……就算是庶女,咱家恐怕也高攀不起……”孙氏又犯愁了。   “阿娘莫忧,你想想,咱家也是功勋世家,如今阿爹又擢升有望,阿兄进了金吾卫,前途无量,我在公主府不说十分得势,但脸面还是有点儿的,日后保不定阿爹阿兄都要给娘挣个诰命回来,便是宰相小姐都配得了。再说了,方侍郎与阿爹同在兵部任职,虽是上峰下属的关系,但交情不错,两家亲上加亲必定不错。”宋星遥便一条条给母亲分析,“再说了,什么高攀低就,那都是给外人看的,最关键是阿兄喜欢,方娘子也中意,那才是真正的天作之合。”   相互衷情,结为比翼,才是圆满。   “说得也是……我回去先探探你阿兄口风,若这浑小子真有心,甭管成不成,都要替他去试上一试。”孙氏点头道。   宋星遥便把头倚到母亲肩上,闭眼道:“阿娘放宽一万个心,若他们郎情妹意,我便去求殿下,让她保个媒,这桩亲事准成!”   赵幼珍出面,这亲事还能不成?   孙氏这才又笑起,不过只笑了片刻又板起脸来,伸指一戳女儿眉心:“少拿你阿兄的事打马虎眼儿,你这孩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可告诉你,你的亲事也该先定下,待你阿兄成婚之后,就替你完婚。”   “娘……”宋星遥头大如斗,“我如今身为长公主的含章阁舍人,算是殿下近臣,这婚事自有殿下做主,您就别操心了吧?”   必要时候,长公就是她的挡箭牌。   孙氏冷笑两声,露出个“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的表情来,道:“我已经求过殿下了,你的亲事还是父母做主。你还不知道吧,如今上门求你的媒婆已经快把家里的门坎踩碎了,我呢,准备今年把你的亲事定下,明年嫁女,最多……”她伸出一根手指,“再留你一年,到你十八岁。”   宋星遥双手掩面哀嚎一声。   十八岁,上辈子她嫁林宴的年纪。   ————   因为宋梦驰的婚事,孙氏终于回了宋府,宋星遥的耳根子总算清静下来,不用面对母亲每日长吁短叹的逼婚唠叨。   “怎么,在公主府过得不自在?”赵幼珍坐在藤榻上漫不经心地听戏,拿眼角余光看她。   孙氏刚离没多久,宋星遥就被赵幼珍召去陪看戏。赵幼珍看戏看出百般花样,这戏不好好在戏台上演,放在了荷花池的画舫上,隔着一池荷叶遥遥唱起,意境十足。   “公主府自然自在,六娘只是想着若能一辈子这么自在就好了。”宋星遥搬张绣凳挨着藤榻在赵幼珍一侧坐下,另一侧则是赵幼珍的新宠,柔柔弱弱的一美男,正拈着剥好皮的葡萄送到赵幼珍口中,见宋星遥望来,报以羞涩一笑。   赵幼珍听她话中有话,不由转过头来,好笑地望着她道:“哦?本宫这府邸都快被你和小安翻过来了,谁还敢不让你留在公主府?”问完也没等她回答,又道,“仔细说来,你立了两个大功,本宫还没认真赏你。你想要什么?”   宋星遥面对赵幼珍已经不那么拘谨了,嘻嘻一笑道:“殿下已经赏了六娘许多东西。”   “那些只是身外物,本宫知道你心里有打算,说说吧。”   “殿下,六娘想追随殿下,希望能长留您身边,这婚事还望殿下能……”   她的话没结束就被赵幼珍打断:“打消这念头吧,那日你母亲跪在本宫跟前,又哭又求的,本宫怎好伤她爱女之心?既已允诺将你的亲事交回你父母手中,便不好再做那言而无信之人,再说了,婚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有什么可为难的?”   宋星遥脸一垮:“那六娘别无所求了。”   “你这跟本宫也赌上气了?”赵幼珍闻言愈发好笑,也不怪她僭越,言语间十分宠溺。   “六娘不敢,只是怕自己嫁了人不能再这么陪伴殿下。”宋星遥道。   “你是压根不想嫁人吧?其实有什么可怕的?男人……自有男人的妙处,你瞧瞧本宫这欢哥儿……这么瞧着跟那小媳妇也没什么差别,到了床榻之上,可就不同了,龙精虎猛的自是别样滋味。”赵幼珍说着挑起旁边新宠的下颌,眼角流露一丝媚色,看得那俊俏小郎满面红晕,又续道,“六娘,你还嫩,没尝过这男欢/女爱的滋味,待你得了趣子,食髓知味便懂其中好处。这天下情爱,不是只有男人得趣,于女人亦是同样,阴阳之事,生来公平,是你们受世俗拘束了,凭何只能是男人享受?”   这番言语委实露骨,宋星遥听得面色大红——她又不是真的不解世事的小娘子,嫁过人,食髓知味,尝过男女欢爱的滋味啊,被赵幼珍这么一说,脑中不可避免出现一些画面,又回想起这辈子初逢林宴做的那荒唐春、梦,真叫百味杂陈。   虽然羞耻,有悖常伦,但她竟然……颇为认同赵幼珍的话。   “六娘,你是不想嫁人失了自由吧?其实,本宫这儿倒有个好办法,就看你敢不敢。”赵幼珍忽然倾身凑来,眉眼高挑,有几分看好戏的意味,见宋星遥怔怔看着自己,带了些许神秘地开口,“本宫虽然不能替你做主,但能保媒,反正你是本宫跟前的人,随本宫性子,房里有两个面首也不难。我瞧你身边那祁归海不错,要不收了?那个裴远……好像也是你的裙下之臣……虽然性子傲些,若你想要,也不是不可以……咱们索性放开了?”   她说着伸手捏起宋星遥下巴,抬起眼前这张含苞待放的脸,感慨道:“多美的一张脸,别浪费大好韶华。江山要,美人……也不可缺。”   说着,她那言语间却又充满怀念,仿佛透过宋星遥的脸,看到自己恍然逝去的大好年华。   宋星遥已经听傻。   从前她说希望像长公主一样养三千面首,那不过是句玩笑话,如今这选择真搁到她眼前,她反而不知所措,心里大抵还是更希望能一生一世一双人,彼此忠诚扶持到老。   “殿殿殿……殿下别取笑六娘了,六娘可不是殿下,享不了齐人之福。”宋星遥愣半天才磕磕绊绊开口。   把祁归海和裴远都收到房里?她想想祁归海,再想想裴远,觉得要疯,完全无法想像自己后院百花齐放的景象,可能会是互相残杀的场景吧。   祁归海那么个温柔内敛的男人,她还想帮他找个一心一意的好姑娘过安生日子呢;裴远虽然讨厌,但这辈子也没对不起她,反而与她出生入死过两回,也该找个妥帖的姑娘成亲生子,只要不是林晚就好。   反正,不能和她扯到一起。   “瞧你这胆子小的,死都不怕,还在乎那点儿虚无名声不成?”赵幼珍撒开手,对她的保守毫无意外,逗完就罢,只道,“你既不赞成本宫的主意,那本宫也没办法,该嫁就嫁吧,本宫会给你备份厚厚的嫁妆。”   “……”宋星遥那张脸,顿时精彩无比。   “六——娘——”远处画舫上,一声唱腔抑扬顿挫响起,喊的恰是她。   宋星遥吓了一跳,展目望去,却见画舫上新走出的戏子分外眼熟,竟是脂浓粉厚美艳无比的赵睿安,也不知新编了什么曲,叫魂似的喊“六娘”,把宋星遥喊得脑壳一阵一阵抽疼。   赵幼珍便又递来意味深的目光,宋星遥三十六计,溜为上计,决意不再多留,忙告退而去。   “六娘,再让你歇两个月,过些时日,本宫还有桩要紧事交给你办。”赵幼珍的声音忽又响起。   宋星遥回眸,却只见她已闭眼听戏,只能应诺离去。   待她走后,赵幼珍才又睁眼,随侍一侧的婉嫣走上前来,不无感慨道:“殿下,我冷眼瞧着,林公子与咱们世子,似乎也都对六娘子……”   “呵。”赵幼珍轻笑几声,指搭椅背轻和戏调,“那就争吧。年轻貌美又聪明的小娘子,谁家小郎君不爱呢?六娘这般,有三五少年喜欢都算少了,想当年本宫的裙下之臣,可是一抓一大把。窈窕淑女,君子好求,想求佳偶,自要拿出真本事来。”   看戏就是。   ————   被赵幼珍一席说得面红耳赤的宋星遥,当晚又做起荒唐梦来。   男人的手挑开床帐探入,一掌钳住她的脚踝,将她轻轻拉到床沿。轻纱床帐半掀,她一腿挂在床侧,一腿被人擎在掌中,只听那人沉沉笑个没完,她伸脚踹他,却被他轻而易举拿住,折在床上。   他欺身而近,发丝垂落,拂过她脸颊脖颈,如同羽毛轻扫,随之而来却是湿濡的衣裳,像那场大火中冷凉的怀抱,慰藉她每一寸被灼热气息侵袭得滚烫燥热的肌肤……   “遥遥……遥遥……”   那人低声呢喃,响在耳畔,与她如鱼似胶,交叠相缠,被烛色照着,在幔帐上落下一个又一个荒唐的影子。   如同一场荒谬不堪却又酣畅淋漓的皮影戏。   长公主说的,食髓知味。   宋星遥深深认同。   天明时分,宋星遥惊醒,夹被坐在床上发呆,许久,她愤而扔出迎枕。   明明梦到的是救她出火场的男人,该是赵睿安,为什么到最后又变成林宴了?!   烦死了。   连场春/梦都不让她痛快做。   要不,嫁人吧。 第86章 渣女遥遥   四月中旬, 废后旨意终于颁下,尽管皇后已撞柱而亡,然而死后依旧没能保住后位, 李家随着皇后的薨逝而彻底崩塌, 太子牵涉其中,储君之位被废,贬为庶民圈禁于府。关于李家的罪状一桩桩被挖出,其中尤以二十年前陷害韩家之罪最为惊人。   洛阳韩氏本为开国功勋, 先祖官拜太宰, 曾为三公之首,朝野内外及军中上下威望积重,追随者甚众, 当年获罪不知令多少人为之奔走涕泪,如今一朝陈冤洗雪, 纵然过了二十年,也足以震惊大安, 林宴的身份亦随之浮出水面。   韩家的嫡长孙韩恕,再也不是秘密。   与上一世不同了,路已改,未来会如何, 谁也无法预料。   宋星遥得知这一消息时, 正捧着冰酥山坐在亭子里与赵睿安下棋。天已入夏,衣裳渐薄,一口酥山一口凉,宋星遥吃得着实痛快。   “娘子, 你不能再吃了!”燕檀看不过眼她一勺接一勺挖冰往嘴里送, 恼道。   宋星遥正在失神, 没理她,倒是赵睿安开了口:“为什么不能再吃?这酥山我让人特制的,味道与一般不同。”   “世子爷,您就惯着吧,仔细回头惯出毛病来。”燕檀一听连赵睿安也气上了,劈手夺过碗,又朝宋星遥道,“娘子不是不知道自己的日子,再这么吃下去,肚子结冰到时候该哭了。”   宋星遥回神,一听就知道她在说自己的癸水日,忍不住用手捂住小腹,道:“说得这么可怕,不吃就是。”想想上辈子的遭遇,她果断放弃酥山。   赵睿安不知她们在打什么哑谜,问道:“什么日子?”   宋星遥哪好意思提癸水,只能拈起枚棋子,道:“没什么。你刚才下在哪里了?我没瞧见。”   赵睿安盯着她片刻,忽然伸手把棋局拨乱,负气道:“不下了。”   宋星遥看着被搅乱的棋盘纳闷:“你好端端地气什么?”   “你的心不在这,这棋下来没意思。”赵睿安拂袖站起,长眉拧成结,一脸郁色,“我才提了几句林宴,你魂都快没了。”   宋星遥与燕檀对视,燕檀捂嘴窃笑,小声说了句:“醋翻了。”就识趣告退,把两人晾在了亭中。   “我没有,我只是好奇韩家……”宋星遥才解释了两句,忽然觉得不对,自己为何要向他解释?于是又改口道,“再说了,我魂在不在,跟你什么关系。不下就不下。”   赵睿安被她这任性口吻气坏,走到宋星遥面前,道:“和着我这些日子陪你玩哄你高兴都白搭了?你的心呢,宋星遥?”   宋星遥站起,仰起下巴望他。   这个男人可真俊,光这张脸就让人气不起来。   她又想起那个春/梦,想起很久以前池畔的试探,忽然觉得自己也许可以再试试,为了一段已经成为过去的痛苦回忆而放弃森林,好像不太值得。   就像长公主说的,男人……自有男人的妙处。   “你盯着我做甚?”赵睿安被她的目光看怕。   “赵睿安,你是不是喜欢我?”宋星遥直来直往,干脆道。   这问题问得大出赵睿安意料,惊得他咳了数声,面颊肉眼可见迅速红了,全无往日欢场老手的模样,再瞧她的目光——她的目光已经从他脸上挪到他前胸,然后往下……这打量的神情有些放肆,仿佛在评估他的□□,让他情不自禁挺起胸膛。   宋星遥得保证自己的幸福,赵睿安的外形几乎无可挑剔,但他素行不良,所以又问:“世子爷是欢场高手,想必知己甚多,也不知做过几人的入幕之宾?”   这问题就问得更直接了,赵睿安那张脸陡然滚烫,被她问得脑壳嗡嗡,少见的把心中算计筹谋抛得干净,咬牙切齿道:“没有,一个都没有。”   “啊?”宋星遥大为诧异,“世子您还是……”   赵睿安的形象轰地一声崩塌了。   他面色赤红,眼神不善地盯她:“宋星遥,够了,你问这些做什么?”   “考虑一下你我之间的可能性。”许是受了长公主的点拨,又或者被梦境刺激,宋星遥直言不讳。   好歹她也是嫁过人的,可不是未经人事的小姑娘,上辈子再怎么苦,床第之事还是如鱼得水十分和谐的,那大概是林宴给她的唯一好处。胃口被养刁就不能将就,这辈子若再考虑成婚,男女之事必是她选择的关键所在,至于情情爱爱的都是浮云,她也不靠丈夫,当然得找个能让自己舒服的。   见赵睿安没吱声,宋星遥又道:“无事献殷勤,非奸既盗。世子近日待六娘确与常人不同,若不是有意,那又是为了什么?”   好端端地对她这么好,若不图人,那他求什么?   “宋星遥,你能不能稍为矜持点?”赵睿安苦笑。这是头一回,风月情/事上头,他失了主导权。   有句老话怎么说来着,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   宋星遥就是生来克他的,从见面相识起,他就没在她面前占过上风。   “那你不喜欢我?不喜欢便算了。”宋星遥耸耸肩,转身离开,只是脚步还没踏出,手臂就叫人攥住往后狠狠一拉。   她被迫转回身,赵睿安已经站在她面前,眉头皱着,脸上红潮未散,一双眼如隼眸般盯着她,沉声道:“喜欢。”   干脆利落的两个字,但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过。   语毕他又问她:“那你呢?”   “我?”宋星遥开始思忖这个问题。   她没有答案。她只知道,面对赵睿安自己确有一丝心动,那场大火也让她对他添了依赖信任,但那远不及爱,或者说,远远不及上辈子面对林宴时炽热的心动与喜爱,但那样的感情死过一次,就都成了灰烬,死灰难复燃。   既便她知道林宴有自己苦衷,有诸多不得已,知道那支致命的箭与他无关,知道他无辜,但感情死了就是死了,就如少年时的青春,逝去便不复再归。   她不是十七岁的小娘子,是死过一次的宋星遥,很难再毫无保留喜欢一个人。   她怀念曾经的自己,然而心境不可拾。   “我不知道,所以我想试试。”宋星遥坦白。   她本不想再嫁,然而那场大火与长公主的话又改变了她的想法。如果她死在那场大火中,这辈子岂非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什么都没享受到?如今,她又为何要为曾经的痛苦放弃做为女人的欢愉?那又不是她的错。她该去寻找她的幸福,即便只是一床荒唐梦。   人生苦短,需尽欢。   “六娘,有些事试了,就不能回头。”赵睿安的眼渐渐被另一种神情取代,“一旦开始,我就不会放手。”   宋星遥觉得手臂被他攥得疼,震震手臂没能挣开,便道:“那就算了,当我不曾说过吧。”   “来不及了。”赵睿安把人扯到胸前,附耳道,“已经开始了。”   从他说出“喜欢”起,已无退路。   他蛰伏长安为质十三载,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地过着日子,从没人逼他坦白过一句话。这场源于欺瞒和谎言的戏局,最终骗到的人,竟然是他自己。   ————   “北指南倾”的匾额依然被擦得锃亮,站在书房的院中,恰能观到北斗七星,林宴很小的时候就已喜欢观星。   他的妻子叫星遥,名字动听,像他做了多年的梦。   如今,韩家大仇已报,他的身份不再是秘密,林家因此掀起轩然大波,但已经与他无关。他将要从这里搬出去,再无樊牢束缚,与她之间最大的障碍被清除,想来便觉一身轻松。   也不知如今宋星遥怎样了?   从莫宅回来,二人各自受伤,他伤得重些,躺了数日才得下床,已有许久没见到宋星遥,心中早已如火焚烧,只是十几年都等了,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待他将这些俗事料理妥当,再干干净净地面对她,方能再言,破镜重圆。   终究还是,来日方长。   他如此想着,手上忽然一疼,垂眸看时,却是掌中那柄薄刃过于锋锐,把玩之间划伤掌心。   鲜血挂在刀刃上,被霜冷月光一照,无端叫人得觉得不祥。   那是他送给宋星遥防身所用匕首。   院里几声衣袂簌响,有人在他身后落下,呈上密函。   “公子,已经查到曾素娘背景。”   林宴迅速接过,撕开信函垂眸望去,函中两个以朱笔所写的字,醒目非常。   “果然是佛盏。”   那可是全长安最神秘也最庞大的情报组织,迄今为止,其组织头领身份未能确定,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已经蛰伏长安多年,人脉网络遍布京畿各地,甚至渗透官场后宫,与关外蛮子部族多有来往,不少权贵也深受其利。   此前神威军与各大卫联合彻查京畿一带的细作探子,几乎将长安洛阳掀了个遍,也只是抓到几个佛盏最末端的人物,未能伤及根本。   林宴早有猜测,如今果如他所料。   若曾素娘出自佛盏,那上一世的事,便不足为奇了。 第87章 绿茶宴   宋星遥再见林宴, 是在大明宫。   李氏风波已过,后宫恢复平静,后位虚悬, 后宫诸务暂由淑贵妃代为打理,但最得宠得势却是连昭仪,也就是韩青湖。圣人如今对她百般信任, 万般宠爱, 几乎夜夜都宿在她身边, 又因以身试毒并跪求朝臣救驾等事, 忠君之名已传开, 再无人言其妖惑媚主, 是以在后宫地位水涨船高,成为后妃争相结交攀附的对象, 就连现在位份最高的淑妃,也不敢在她面前以妃位压人。   今日韩青湖召见宋星遥。因见她在宫中孤独, 圣人特准她邀亲故入宫相见, 然而韩青湖已无亲无故,除了林宴外, 就只认识宋星遥,蒙她昔日教导之恩, 因此便请宋星遥入宫叙话。   “六娘, 转眼你我相识快一年了。”韩青湖带着宋星遥在太液池附近的园林里闲逛着, 边走边聊,身后远远跟着一群宫人。   她着一袭华衣, 云鬓高堆, 簪着朵牡丹, 脸颊的细疤依旧画了朵芍药, 与去岁相比更添风华,但人却清减了。   “是啊,时间真快。”宋星遥回道。   她们是去年六月相识,如今已是五月仲夏,再有一个月就满一年了。不过短短一年时间,却发生了许多事,后宫也是新人换旧人,颇有些物是人非的滋味。   “这一年来发生了许多事,六娘,我一直想找机会好好谢你,若是无你,我现在可能尸骨已寒。”   “呸呸,娘娘说这不吉利的话做甚?”宋星遥忙道,“帮您之人可不只我一个,我可没那么大的能耐独占功劳,再说您已经赐我许多赏赐了。”   韩青湖不知想起什么,微微一笑,面上萧瑟散去:“六娘不必谦虚,当日我能顺利入宫为妃也全托你之福。若非你请东平王世子照拂于我,他助我一臂之力,我不能有今日,事后又诸多帮扶,虽然出力是他,却因你而起,我自该谢你才对。”   宋星遥挠挠头,当初请赵睿安照拂韩青湖,不过是她戏言,没成想赵睿安当了真,不止在韩青湖入宫献舞之日帮了她一把,又在危急关头救她出掖庭,扭转乾坤。这些大功劳宋星遥可不敢自居,只好道:“娘娘言重,我不过说了一句话而已,您要谢还是得谢他。”   “我谢了呀,可他让我找你。你两倒有意思,这‘谢’也能推来推去的吗?”韩青湖说着笑起来,转头远望太液池,眼神疏落。   碧波微澜,岸边青石绿树掩映,深宫只露飞檐翘角,一重一重,像迈不过的坎,飞不出的笼。   宋星遥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沐浴在阳光中的大明宫,宛如仙境,她分不清宫宇庭院,也已想不起自己上辈子死在哪座宫殿外面。   “娘娘,一年未见,我瞧您清减不少。您以身替圣人试毒,身体必受损伤,可要多加保养。”她不想再谈赵睿安,便拿话岔开,“如今大事已了,您已贵为昭仪,好日子可都在后头。”   “大事已了?”韩青湖重复一声,回头时已笑开,“不说这些了,没得烦人。走吧,带你去前头见个人。”   宋星遥还没问出要见何人,二人已绕过树丛,走到太液池畔的空庭上,宋星遥远远就瞧见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十五皇子正在扎马步,旁边站着的,是着花钿绣服正当值的林宴。   他如今虽是圣人近侍护卫,不过在宫中也司十五殿下教导之职,乃是赵睿启的老师。   赵睿启已经练了许久,马步扎得摇摇欲坠,韩青湖看了一眼,心疼道:“十五殿下才多大,这林宴要求得也忒严厉了。”在宫中,她从来不喊“韩恕”。   语毕她又唤了声:“小十五!”   赵睿启一见她来便如获大赦,立刻拿眼睛求林宴,林宴已经看到宋星遥,默许了赵睿启偷懒。赵睿启拔高不少,飞奔而去,跑到韩青湖跟前,乖乖行礼,嫩生生唤了句:“青湖娘娘,宋姐姐。”然后便一头扎进宋星遥怀里。   宋星遥蹲在地上抱着赵睿启,由着他撒了半天娇才刮他鼻子:“十五殿下又长高了。”   赵睿启见到她很是开心,赖着她不想走,韩青湖牵起他的小手道:“小十五,跟青湖娘娘去换身衣裳可好?你流了许多汗,臭烘烘的可是会熏到宋姐姐。”   “那宋姐姐在这等我。”赵睿启本不愿意离开,听了这话才放开宋星遥。   韩青湖牵他离开,回头只冲林宋二人点点头。宋星遥目送小十五离开,欣慰道:“小殿下活泼了许多。”   林宴已经走到她身后,只道:“青湖会好好照顾十五殿下的。”语毕,一掌搭到她肩头,将她转过。   “遥遥,让我瞧瞧你的眼睛。”他垂眸望去,她一双眼眸清亮如昔,并无异常,“听闻你在莫家被火熏伤眼睛,现下可好?”   “已经没事了。”宋星遥避其目光,又道,“你呢?我听说你也去了莫宅,还受了重伤。”   “我也没事。”林宴回答她,“你胆子也忒大了,怎敢就带着那点人闯莫宅,我把赤狮留给你,是让你自保,不是为了让你去冒险的,你可知当时若再晚几分,你就……”   “林宴,谢谢。”她打断他的话。虽然不知道他遭遇了什么,但他会出现在莫宅,必定也和她脱不了干系。这声“谢”,除了谢他交给她的赤狮虎符,也谢他赶来莫宅。   “不必如此客气,你没事就好。”林宴边说边陪着她走到一旁树荫里。   宋星遥见他脸色尚白,两颊消瘦,又道:“你的伤没好齐全吧?韩家的冤已经大白天下,你别这么搏命,该休养就休养,歇歇吧。”   林宴本要推说无碍,可见她满怀关切,心思微动,攥拳掩唇嗽起,直咳得气息不匀,唇色殷红如血,宋星遥被他咳得心里难受,伸手想拍他背,手出到一半又想起他背上有伤,只能收住,他便又咳得更烈,她见状也不及多想,按上他前胸,上下顺抚,嘴里急道:“怎么刚说完就咳上了?你这伤到底怎么治的,我瞧着不大好呀,是不是伤到脏腑了?”一边又四下张望,“这儿有水没有?”   赵睿启在这儿练武,附近自然备有茶水,早有宫人见状倒来茶水,宋星遥一把接过,喂到林宴唇边。林宴就着她的手一点点饮茶,胸口还有柔荑上下轻抚,顿时百乏俱消。   逞强和示弱比起来,还是示弱更管用一些。   虽然有点难为情,但……脸面什么的豁出去不要了。   好容易等林宴的咳嗽平复,宋星遥扶着他道:“好些没有?”   林宴点点头,面色苍白唇红如血犹显病弱,加上他原就仙人样貌,这番做态更是十足生怜,比之上一世,又是另一番姿色,直攻宋星遥心房。   宋星遥闭闭眼,想诵《心经》。定定神,她才睁眸,只听林宴道:“遥遥,圣人赐我新宅,如今正在修葺中,我马上要从林家搬出自居。我在后院栽片芍药园可好?再挖条渠成池,养几只鱼?池后独辟一处院落建楼,按小耳园的而已,专门用来豢狸奴,你觉得如何?”   芍药,是她喜欢的花。   狸奴,也是她喜欢的。   宋星遥的手慢慢松开,只道:“你的宅子,你自己拿主意。”   林宴还想说什么,宋星遥忽扬声:“连昭仪和十五殿下回来了。”   对话就此打住,宋星遥松口气,只恐从他口中听到些不妥的言语,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种感觉。李家一除,他大仇得报,也马上要离开林家,好似和上辈子再无牵绊一般,总算有些重头开始的意味,暗藏的心思终于有了光明正大出口的契机,宋星遥隐隐觉得他所求之事,和自己有关。   明明说好,只做同袍,她完全不想改变二人间的关系。   心神恍惚地陪韩青湖和十五皇子在宫中用过午膳,又与赵睿启玩了一会,把他哄去午歇,宋星遥这才告辞。林宴恰也下值,与她一同出宫,二人并肩走到银台门外,林宴道:“遥遥,得空来狸馆一趟,我有要事与你商谈。”   近日长公主放她休养,狸馆的事务每日都由洪掌柜来报,她已许久未去狸馆,如今又出了什么要紧事?   “此事事关重大,不便在外商谈。”林宴知道她要问什么,赶在她开口前道,“你若得空了,便遣伍念给我送信。”   宋星遥点头应下,已与他走出大明宫,公主府的马车已经候在前方,林宴的马也被近侍牵来。   “我送你回公主府。”林宴没有上马,只拉着马仍陪她走向马车。   宋星遥刚要拒绝,马车上忽然有人掀帘跳下,朗声笑着:“不劳林……哦不,韩公子。”   “你怎么来了?”宋星遥看到赵睿安,极为惊讶。   “接你回府。”赵睿安径直走到她身旁,牵起她的手,冲她温柔一笑,可那手劲却一点也不温柔,将她的手牢牢攥在掌心,“给你准备了狸戏,咱们瞧去。”   虽然此前已与赵睿安说定要试,但宋星遥不习惯大庭广众这般亲昵,眉头一蹙低声道:“赵睿安,你安分些。”   赵睿安闻言却愈发霸道,索性搂上她的腰肢,宋星遥大窘,也不看林宴的表情,只点了点头,就匆匆踏上马车,赵睿安跟着进来,将帘子一落,宋星遥就再看不到外面,只有赵睿安挑起一丝车窗帘窥去,冷笑两声:“还站那儿看呢。六娘,我不喜欢他看你的眼神。”这说得便是林宴了。   宋星遥撇开头,半晌没吭声。   那厢,林宴牵着马站在宫门外,目送马车离开,笑容已失。   赵睿安牵她的时候,她没有拒绝……他们之间……   咳嗽复起,却再不是装的。   肺腑刺疼,连同心脏一起,痛到难止。   ————   公主府的含章阁内,赵幼珍斜倚上座,略显倦怠的眼眸里间或闪过一星精芒,盯着站在座下的人。曹青阳随侍一侧,默而不语。   殿中沉寂许久,赵幼珍方开口:“你想清楚了,要入我飞骑军?”   那人面对她的逼视未露半分胆怯,反迎视而望:“殿下抬爱,愿意给我这个建功立业的机会,我想得非常清楚了。”   赵幼珍笑了笑:“听闻你早先为了追查盗匪,就曾乔装混入冯晃巢穴,如今本宫这里也有桩棘手事,需要有人潜为内应,但这回对手可与冯晃不同,稍有不慎你性命不保,可敢?”   “敢。”那人并无二话。   “六娘引荐的人,果然有几分胆识,你连要做什么,对方什么来头都不问,就应下?”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裴远。   因着宋星遥的关系,莫宅大火那夜,裴远一路护送赵幼珍回到公主府,果然入了赵幼珍的眼。他本在北衙当值,虽受上峰赏识,凭着几桩功劳得到升迁机会,做了个小小的统领,但北衙内部关系复杂,似他这般没有背景,又无人扶持的孤儿,要想出头太难,一个小小的统领基本已经到头。   所以,宋星遥那番话,才能打动他。   长公主的橄榄枝,来得正是时候。   “除了这条命,裴某身无长物,无非舍命求功,殿下之事,裴某必定竭尽全力。”裴远道。   “舍命求功?你可真是个亡命之徒,本宫有点喜欢你……”赵幼珍又笑了,“那便定下吧。青阳会把事情与你交代清楚,至于你为内应期间的接头人,本宫再斟酌斟酌。” 第88章 声名尽毁   “北指南倾”的门被推开, 夏夜霜凉月光将进屋少女的素裳照得轻薄,隐约透出如笼纱雾的玲珑曲线,她打扮得素净,胭脂浅染长发披覆, 美得惊心。   时辰未晚, 屋中只亮一盏灯, 林宴却伏案而眠, 对外界响动毫无所觉。林晚缓步悄声走动案旁, 举灯照向林宴,静静端详片刻, 口中喃道:“阿兄,你可知, 从我知道你不是我阿兄那日起, 我就只想嫁你为妻。这天下男儿,我谁都瞧不上。阿娘说你是罪臣之后, 与我又是兄妹之名, 我们不能在一起, 所以这么多年我都忍着, 天天看到你, 却什么都说不了, 我忍啊忍,可是凭什么……满城小娘子都能喜欢你, 只有我不能?”   她顿了顿,以指凌空描过他的眉眼:“后来我也认了。那么多人喜欢你, 也没见你对谁上过心, 我想, 她们都是过眼云烟, 只有我是你从小疼到的妹妹,你答应过会永远疼爱我,我便觉得做你妹妹也挺好,至少我是独一无二,谁都取代不了。我也想过你会娶妻,我告诉自己要接受,告诉自己只要你不爱她,她就永远只是占着你妻子名头的摆设,我才是你心里那个谁都越不过去的存在。”   灯芯爆了一下,林宴的亮了又暗,她笑起:“可是,你骗了我。原来,你早就知道自己不是我阿兄了,那么多年你对我的好,都是装出来的?你早就有喜欢的人了?那个宋星遥,她有什么好的?值得你念念不忘到不惜以性命相救?你们才认识多久?可我与你又做了多少年兄妹?”   笑着笑着,泪就落下。   “阿兄……不,韩恕,这十七年感情,我不信全是假的。阿娘不在了,我身边只剩下你。如今我们也不再是兄妹,可以在一起了……”林晚放下灯,慢慢走到林宴身后,展臂搂他后腰。   她的手还没触碰到他,忽然被一股劲道连手带人扫到一旁。伏案的林宴已坐直身体,暖黄灯火下双眸赤红,阴郁不善地望向林晚。林晚撞到桌角,下意识望向案侧放的已空去的瓷盅,心头大惊。   “你说得没错,我的确与你十七年感情,天下兄长如何待幼妹,我便如何待你,从无半分男女之情。”林宴近日心情恶劣至极,对林晚也就失去仅存的半分耐性,厉色冷言不留情面,“而你的所行所为,已经将这十七年兄妹之情尽数抹去。”他说着也望向案边瓷盅。   “要不是你逼我,我何至于此?我喜欢你又有何错?若非被兄妹之名耽误,我不信你不喜欢我,你抹去便抹去,我早就不想和你做这虚伪的兄妹了!”林晚眼见计谋被戳穿,愈发豁出去,挺起胸膛朝林宴款款走去,“是我没宋星遥美?还是我不敌她妖娆?她有的,我通通都有,比她更好!”   “林晚,你想过没有,我早就知道你我非兄妹却仍未对你动心,不是因为你不够好,只是因为我不喜欢你。哪怕你样样强过宋星遥,于我而言,她仍旧比你好。”   所谓“三千弱水,只取一瓢”,不过如此,有了她,世间繁花尽成云烟。   “林宴——你不能这么对我!”林晚面容已被泪水爬满,一会唤他本名,一会又唤他“林宴”,渐渐有了些执拗疯狂的神情,冲到他身边,只将昔日骄傲抛开。   林宴一掌钳住她抱来的手,毫不留情将人拉到门边,又一脚踹开门,将林晚往门外一推。   “出去!”   “阿晚?!”   林宴的厉喝与裴远的声音同时响起,林晚踉跄数步被裴远扶定。裴远深夜到访,原为同他商议几桩要事,不想撞见这幕,林宴眼眸赤红着魔一般似那日莫宅外所见,他心头惊疑。   “滚,滚出我这里!我不想看到你们!”林宴看到裴远也没好脸色,转身轰然震门而闭。   林晚颜面尽失,挣开裴远的手,掩面而泣狂奔离去。裴远莫名其妙地看了看紧闭的门,犹豫片刻转身去追林晚。   林晚一路泣奔至林家莲池畔,在昏黄灯下呆呆站着,一袭素裳微透,曲线半露。裴远追至她身后望了一眼就将目光移开,不敢多看,恐她做傻事便劝道:“你们兄妹两吵架了?有话好好说,阿晚,你别犯傻,快回来。”   “兄妹?谁稀罕和他做兄妹?”过了片刻,林晚的声音才响起,泣音已止,不过带着鼻音,听来楚楚可怜。   “林晚,你对林宴……”裴远老早觉得林晚对林宴有些奇怪,只是碍着二人身份没敢多问。   林晚却未回答他,转头露出哭过后愈发绝色的容颜,定定看着裴远,一边袅袅向他走去,用那可怜的声音问道:“裴哥哥,你也喜欢宋家六娘?那你看看,我同她相比,谁更好些?”   裴远一下子便蹙了眉头,灯火下的林晚美得让人不敢逼视,他垂眸看地,斟酌回道:“你自然是好的,只不过有些人入了心,分量便不同了。阿晚,你别钻牛角尖。”   感情这东西,有时就讲个先来后到,他先遇到宋星遥,便是非她不可,其她人再好,终究非他所爱。   “所以你和阿兄一样,心里只有宋星遥?她是有什么妖法不成?一个两个都被她迷得神魂颠倒?我不相信……”林晚已经走到裴远身边,似要证明什么般靠他越来越近,“我不相信我比不上她,裴远哥哥,你看看我……”   说话间她倾身一倒,绵软玲珑的身体便贴到裴远手臂上,裴远身体一僵,人如木石。   “我真的……不如她?”她吐气如兰,手似藤萝,缠上裴远脖颈。   少女气息似酒如蜜,撩人万分,裴远心神俱乱,脑中仿佛又有凌乱的碎片闪过,抓不住拼不起,只有残像,陌生情绪陡起,他中邪般回手拥她,对上她双眸时,却又想起宋星遥,胸口似有尖锥刺入。两股奇怪的情绪交错而过,仿如天人交战,他便怔怔站着,林晚的手却已滑向他衣襟。   “你们在做什么?!”   树后传出一声厉喝,将二人惊醒。林晚猛地将裴远推开,望向来人。   来的,是她父亲。   ————   宋星遥去求长公主保媒,宋梦驰与方悠的婚事毫无悬念,已然定下,如今已过纳吉。宋方两家的婚事初步议定,接下去便是纳征送聘请期等更繁琐的事,宋岳文正忙兵部的事,三天两头不着,只有孙氏一个人料理起来便觉吃力,就将大女儿小女儿通通请回来商量。   宋梦驰已经及冠,他成亲所需聘礼孙氏早就着手准备了,倒是不难,只不过因为方悠出身高贵,所以礼数更要周全,再加上虽然方悠是庶出,但宋梦驰同家中众人为了尊重这个未入门的媳妇,皆以嫡出礼待之,所以这礼又再厚一层。   除了多费钱银之外,这聘礼中的许多物什并非有钱就能立刻买到的,又因添了新人,原本的宅子显小,孙氏便想使银子另置家宅,新宅子到手总要粉刷修葺,全是费工费力的事,哪是一时半会就能成的,因此忙坏也愁坏了孙氏。   所幸,孙氏还有两个好女儿帮衬。宋星遥的长姐宋星吟负责起宋家请宾宴客等礼尚往来之事,她姐夫在长安人脉广,便接了新宅修缮的活计,宋星遥就帮着母亲采买聘礼,长公主府含章舍人的地位再次得到体现,东西市但凡长公主的产业,什么精贵货全都紧着她先挑先选,价格也比普通客人也便宜了一半,不是长公主的商铺也卖她面子,只要她一去视同上宾,价格上也给了不小的折扣。   孙氏和宋星吟跟她去逛过一回街,见识到宋星遥出街的排场后叹为观止,那待遇……不是普通人能享受到的。   宋星遥不出钱不出力,就卖这张脸,已经解决孙氏许多麻烦,再有市面上搜罗不到的东西亦或是宋梦驰突发奇想想要的,那便请赵睿安出马了。这闲人别的本事没有,在这些事上倒能发挥奇效,只要是宋家人想的,他都能给捣腾来,把宋梦驰哄得只差没称兄道弟了。   初时因为赵睿安绔纨名声而有所不满的宋家人,见他这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热络样,也不再多说什么,孙氏看赵睿安,越发有了丈母娘看女婿的眼神。   一来二去,宋星遥与赵睿安的关系,在长安传开,都说只待宋家长兄娶亲之后,就该轮到宋家幺女。   裴远被南衙逐出的消息时传到宋星遥耳里时,她正坐在自己家里帮母亲抄写聘礼的单子,赵睿安坐在边上一边研墨一边逗她,一会塞个葡萄她吃,一会捏她手腕,惹得宋星遥佯怒,他又嬉皮笑脸没个正经。   她姐姐戏谑他们,说他二人老是打打闹闹像孩子毫无大人样。   做孩子多轻松啊,宋星遥不知道自己爱不爱,或者有多爱赵睿安,但这样的相处让她处一辈子,她觉得也可以。   只不过有时宋星遥又觉得不真切——赵睿安待她极好,好到叫人心生微妙的愧疚歉意,只觉得无法付出对等的感情,于是加倍容忍相处中那些小小的磨擦,比如他面对林宴时突然出现的,异于往日的霸道;比如他看到祁归海时明显的敌意,哪怕祁归海已因此不再跟着她……   那种……叫人微微不悦的占有欲。   “真没想到,裴远居然是那样的人!”宋梦驰一边进门一边摇头叹气。   宋星遥抄好一份礼单扔给赵睿安核对,闻言抬头:“阿兄,发生何事?”   “裴远当差时犯了错,被赶出南衙了。”宋梦驰坐到桌边,朝赵睿安点头打个招呼,又道,“不知道具体犯了什么过错,不过我听金吾卫的人说,前段时日,他好像在林家对林家女眷有不轨之心,意欲轻薄,被神威将军正好抓到,得罪了大将军,林将军一怒之下找上南衙,所以才……”   宋星遥手中的笔顿在半空,怔了半晌才道:“林家女眷?”   宋梦驰左右看了看,才神秘兮兮地凑到他二人身边低语:“好像就是林宴的妹妹……”一见宋星遥要开口,他马上又捂她嘴巴,“嘘,小点声儿,这可秘密,外头不让传,要是被神威军的人知道,吃不了兜着走。”   宋星遥却愈加诧异——裴远是她仇人,她还是有点了解他的。裴远骨子里有着近乎清高的骄傲,自诩侠义之士,无论如何,都不会做这样愚蠢又下/流的事,尤其那个人是林晚。   那可是上一世被他奉为神女,舍不动碰她一根指头,怕她疼怕她冷心心念念的女人。   “唉,他可算是毁了。”宋梦驰又叹一声。   出了这样的事,裴远算是声名尽毁,得罪的又是神威军,别说什么前途,他在长安恐怕都混不下去了。 第89章 嫁娶   裴远的事在长安城掀起一圈小波澜, 成为长安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没过几日就无人再提,这个曾被长安百姓津津乐道的少年侠士, 最终以并不光彩的结局退出长安的繁华舞台。在那之后, 裴远就不知所踪, 连善婴堂都没回,把荔枝愁哭几次, 向宋星遥告了假出去找了整整三天,也没能把人找到。   倒是有人传言, 在长安龙蛇最混杂的平康坊见过裴远, 他流连地下赌坊, 混迹烟花酒肆, 不是吃酒赌钱就是狎妓厮混,与人争风吃醋大打出手, 将几年积蓄挥霍精光不说还欠了一屁股赌债, 被赌坊的人追堵在暗巷里,打了个两败俱伤,再后来为着生计他不得不去寻差事, 可长安没有哪户东家敢收他, 他破罐破摔, 仗着一身功夫索性给长安黑市的富户当起打手,做些见不得光的勾当。   昔年侠士, 堕落成市井恶徒, 一蹶不震。   这样巨大的落差由不得宋星遥不唏嘘。从有限的几次接触来看,宋星遥对裴远虽然仍未释怀, 但这并不妨碍她欣赏裴远的才华, 跟着长公主这么久, 她眼界已与从前不同,抛开个人仇恨只谈才华,他的下场让她惋惜。上辈子他能有那么高的成就,除了自身能力外,也离不开林宴扶持,这辈子林宴断然不会再扶持他,莫非失去林宴的帮助,他的命运从些截然不同?   宋星遥觉得可惜。   本以为可以给长公主引荐个人才,也免得他日后与她为敌,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   对裴远的惋惜一念而过,转眼就被丢开,宋星遥这段时间再度忙了起来,忙的是自家的事。宋梦驰和方悠的婚期已经择定吉日,就在十一月初。长安转眼入秋,宋星遥已搬回家打算小住到兄长亲事结束,一来为了帮衬母亲,二来也为曾素娘之事。   宋岳文既然提早开始研制新型军械,如果曾素娘确为此而来,那么这段时间也该动手了。不过因为宋星遥提早做准备的关系,在家里安排了祁归海,所以这辈子曾素娘并没像那一世那样有机会与她父亲相熟,不过匆匆点头认脸的交情罢了,再加上她嫂子也不是曾素娘做媒娶进门的女人,这关系又薄一层,曾素娘要想对她父亲下手已经十分困难。   但诚如林宴所言,对方若真要军械图,一计不成必会再改一计,叫人防不胜防,宋星遥不得不小心提防。   “等你阿兄的婚事了结,我这心里石头也就去了一半。”孙氏站在屋中,边收拾打包衣物细软边向宋星遥道。   已是九月中旬,新置的宅园修缮完成,宋家准备乔迁新屋。   宋星遥正指挥丫鬟帮孙氏收拾,闻言回道:“阿兄娶妻,怎么才去你一半石头?哦……我知道了,阿娘的另一半心头大石,一定是想要嫂子生个大胖娃娃。”她说着走到母亲身边,把头倚到孙氏肩上,又道,“待嫂子过门,娘也多个贴心人照应陪伴,我在公主府也放心些,等再过个一年半载,嫂嫂生了娃娃,家里可就热闹了……”她闭上眼,幻想起未来小侄子侄女儿绕转膝下的场面,不自觉嘴角更翘,岂料话没说完,额头就被孙氏一戳。   “自作聪明!”孙氏没好气道,“我那另一块石头,说的是你!等你成了亲,我这石头才算真正落下!”   这话题一扯就扯到宋星遥身上,她最怕听到这个词,蹙了眉头道:“我还小,不急不急。”   “你已经十七了,过了年就十八,哪家娘子在家里呆到十八还没定亲?我瞧东平世子如今待你也极好,他虽然身份特殊不能有大作为,但保你衣食无忧还是绰绰有余的,咱家也不求什么权势富贵,他能真心待你,知冷知热才好。待你哥这婚事落定,就该轮到你了。你哥哥娶妻虽然花了大钱,但你放心,娘给你攒的嫁妆娘一文没动,委屈不了你。我的大女儿、小女儿都嫁得好,我才能安心。”孙氏边说边把宋星遥搂到怀里,要说舍不得,她心里最舍不得的就是这个小女儿。   “娘……”宋星遥本又要反驳,可听着母亲的话心头一热,便只转头扑在母亲怀里。   只要父母尚在,甭管她在外头经历多少风霜雨雪,回家了依然是父亲掌心的小女儿。   “娘现在只担心一点,赵世子样样都妥帖,就是他家始终在东平郡,日后也不知会不会回去。此去东平千里之遥,若你跟了去,你我母女今后相见……”孙氏将自己隐忧说了一半,又觉打击她的成亲积极性,赶忙收住,“算了,不说了,这事八字没一撇,到时再说吧。”   宋星遥便从母亲手里拿过她正要放进箱笼的瓷枕,边摸边道:“谁要嫁他,再说就算嫁了,若日后他要回东平,横竖一纸和离书,我休了他便是。我才不去东平,我要留在长安,一辈子呆在阿娘身边。”   “你又说诨话!”孙氏打她手背。   宋星遥笑嘻嘻的拿起枕头要挡,忽然咦了声:“阿娘,这不是瓷枕?”   “这是你曾姨送的玉枕。她娘家不是兴荣号的东家嘛,做的是关内外贸易,她那不成器的弟弟前段时间带商队去了趟关东,带了批货入京,让她帮着找找买家,这枕头就是她弟弟孝敬她的,听说是关东外的什么迟国拿上好昆仑玉整块打磨的枕头,又用药浸泡两年才制成的药玉枕,有宁神镇定安眠的功效。你父亲近日为了圣人交代的事废寝忘食,睡觉都不安稳,你曾姨知道以后,就把这枕头送来了。”孙氏回道。   宋星遥一听就锁了眉头,将枕头捧到面前细看。这玉枕形状与一般瓷枕无差,表面被打磨得光滑油亮,透光后出现碧绿光泽,但那色泽又不似普通玉石,带着几分浑浊,像后天染成似的。她又将枕头放到鼻下,果然闻到一股药味,似乎混杂着花香,并不难闻,淡淡的很会服。   她拿远后再拿近,又嗅了嗅,忽觉这香气有点熟稔,似乎在哪里闻到过般,但一时半会却又想不起来,便将那药枕抱在怀里,只道:“阿娘,我这两天也有些头疼睡不安稳,你先借我枕枕,反正阿爹这两天宿在兵部不回来。”   “拿去拿去,我这点家底迟早被你掏空。”孙氏又戳她额头。   宋星遥笑嘻嘻把那枕头揣在怀里,出了孙氏房间转头就唤来燕檀,让她跑一趟公主府,把枕头交给何姑姑。公主府有专门查验药毒的医士,宋星遥觉得这枕头有问题。   看来光防人没用,还得防曾素娘送进府的东西。   ————   因着枕头一事,宋星遥便有些心不正焉,忽又想起林宴上个月没将曾素娘的行踪记录送来给她,而如今九月又已过去大半,算下来她有两个月没收到曾素娘的记录了。   此前她与林宴在宫中撞见,他本邀她往狸楼商谈要事,不过因为宋家琐事再加上赵睿安的关系,她抽不出空闲,因见林宴未催,便觉得那事也不重要,故尔一拖再拖,与林宴竟已两个多月没再见过面。   如今林宴的新宅院也已修缮完成,他从林家搬离,住进新宅。那宅院乃圣人为了弥补韩家所赐,就在长安东面,是达官显贵群聚的地方。他虽脱离林家,但圣人对他宠信依旧,近日频往宫中,也是忙得不行。   看来待公主府那边关于药玉枕的结果出来,她有必要约林宴一叙了。   “六娘?”赵睿安的声音响起,“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想我阿兄的亲事。”宋星遥回神对上赵睿安明亮的眼,唇边浮起一笑。   “你怎不想想自己的亲事?”赵睿安垂头到她面前,戏谑道。   “有什么好想的?”面对他这张英俊得不像话的脸,宋星遥心脏跳了跳,“你要带我去哪里?”   用过午饭,赵睿安就来接她,说要带她去看个好玩的,孙氏很干脆地放人了,如今两人一道坐在马车里,他去打起哑谜卖关子,宋星遥也不知他要带自己去哪儿。   “到了你就知道了。”赵睿安笑出满目风流,盯着宋星遥不放。   车中光线昏错,将她容颜照得模糊,唯那唇色,鲜艳欲滴。   宋星遥往后退退,背已靠到车厢壁。这几个月来,赵睿安至多也就拉拉她的手,偶尔搂搂她腰,捏捏脸蛋,最最亲密还是那回她眼瞎,他在她额间轻飘飘一吻。此刻他目光灼灼,又兼车内空间狭小,暖暖难安,最是旖旎。他把持不住,渐往她唇上凑,宋星遥却是想避不能,脸上大烫,心情矛盾至极,马车却在此时猛地一震,似乎碾到什么东西。   二人都往上一颠,宋星遥人轻,颠得厉害,头便径真撞上赵睿安额角,只闻“咚”一声闷响,宋星遥惨叫一声抱着头,疼得眼泪都要飙出来。   这一下旖旎顿消,赵睿安顾不上自己额头,忙捞过她,又是吹又是揉,才将她安抚下去,马车却也抵达目的地。   “到了,下来吧。”赵睿安先下马车,转身将她扶下。   宋星遥出来,抬头第一眼,就见到宽阔大气的门脸,朱漆的大门,两尊威风凛凛的看门石狮,门楣上是崭新的匾——东平府。   “这是我的宅子,若是娶妻,我便带她长住此处。”赵睿安笑起,目色温柔,“六娘,我可有幸娶你为妻?”   宋星遥深吸口气,问他:“若我嫁你,你可否永留长安?”   不回东平,不去争抢东平王位,不涉战事,甚至不能再见父母亲友……宋星遥知道自己的要求过分了,但他们之间,始终要有人迁就,不是他就是她。   赵睿安没有回答,宋星遥等了许久没等到答案,也不强人所难,只盈盈一笑,转身往宅子走去,只道:“走吧,带我看看你家。”   “我答应你。”   赵睿安的声音响起。   ————   是夜,一行四人策马疾驰在长安城郊的小道上。四周都是树林,静谧无声,那串马蹄声尤其清晰。   约摸半个时辰,四人在城郊一处荒庙下马。   当前一人将马交给手下,自己拢紧斗篷,径直往荒庙走去,才刚踏到庙门前,便嗅到一丝血腥,他蹙起眉,从腰间摸出火折子吹亮。   庙的正中间倒着一人,气息已绝,胸口处一箭毙命,血都没流多少,死未瞑目。   “公子,这是……”后来的人赶到,见状大诧。   林宴将火折子交给来人,自己摘下兜帽,进了庙中四下环顾,并没发现打斗痕迹。   后来那人已走到死者身边,将他双眸阖上,悲恸了片刻才回头道:“好不容易才安插进这一个探子,到底谁下的手?莫非被发现了?”   林宴盯着那只细箭,许久才道:“裴远的箭。”   ————   城郊水月宫的地下暗室内灯火通明,虽然四周都是石壁,但这暗室修得却十分华丽,除了不见天日外,这里就像个地下宫殿。   眼下这地宫内正站了不少人,其中一人手里拿着张鹿皮慢条斯理擦着手,五根手指轮流一根根擦过,擦得十分仔细,边擦边道:“曾老板,可还满意?”   “满意。裴兄弟的箭法,果然精湛绝伦,曾某佩服。”殿上走下另一男人,三十来岁的年纪,皮肤泛铜,身着胡服,模样粗犷。   “少拍马屁,我拿钱办事,与人消灾。如今事情办完,银子呢?”裴远擦完手指,向那人伸出掌。   那人却笑着将他的手轻轻推开,只道“放心吧,银子少不了的。不过曾某见裴兄弟这一身本事,只做个杀人工具未免大材小用,有心替裴兄弟引荐一位明主。”   “哦?”裴远挑眉。   大殿主座右侧的石门忽然打开,走出个人来。   裴远望去,那是个女人,身材高挑颀长,着一袭火红异域裙,长卷发披散在后,裸/露在外的手臂肌理紧实,五官轮廓深邃,不是中原人。   ————   与赵睿安在他宅院里逛了一圈,用过晚饭宋星遥才回了宋家。   燕檀已经从公主府回来,顺道给她带来一份来自曹清阳的密函。   经历莫宅一事,长公主对她更加信任,除了原先交给她打理的狸馆外,还令曹清阳每隔一时间就将长安其他暗哨打探出的消息汇总送给她过目。宋星遥这段时间不太管事,但狸馆和曹清阳送来的消息,她再忙都会抽空仔细看过,不过自李氏案过后,长安风平浪静了一段时间,倒没什么大事发生。   今日这密函,就是全长安消息的汇总。   宋星遥让燕檀守在门口,又命祁归海守着园门,自己则关紧房门,这才拆函。   虽说都是例行公事,但宋星遥每次都十二分小心。   信不长,都是提炼后的消息,言简意赅。   其中一条,以朱笔所写。   长安风云暗聚,突厥探子潜入,意图不明。 第90章 修罗二场   药玉枕连同医士的信函, 都在十日后送回宋家交到宋星遥手中,比宋星遥预料的时间晚了许多日。   这日恰逢宋家乔迁新宅,在家里置了三桌席面, 小请亲友热房。三进带园子的宅第, 地段偏了些,但胜在格局方正,比先前宽敞许多, 就算大女儿带着女婿一家回来,再算上以后宋星遥成亲归宁,一家子热热闹闹地住起来也都尽够。   孙氏进进出出的招呼客人, 大女儿宋星吟陪着母亲前后照应, 女婿徐仕峰则与宋家父子一道在正堂陪男宾说话, 作为小女儿的宋星遥是天生的孩子王, 就负责带着两个外甥在园子里玩。   公主府的信函送达,宋星遥便让祁归海和荔枝陪着外甥, 自己则躲到最高处的凉亭里,独自拆信。   医士的信写得很详尽——药玉乃以西域曼/陀罗全株辅以数种药材共同萃炼的药汁浸泡,确是关外名产。曼/陀罗本可入药,少量服食确有镇定宁神助眠的功效, 倘若大量服食或嗅闻, 则会导致谵妄昏阙等症,重者致死,但药玉中的曼陀罗含量药用价值大过毒性, 并无问题,有问题的是加要曼陀汁中的辅药。   医士并未查出辅药所用为何, 然而以鼠验枕时发现, 此枕的药香有令鼠成瘾的成份, 若是长期吸入,会产生强烈依赖,一旦离开此枕,老鼠便会隐入焦躁不安甚至发狂的境地,也正因为观察需要时间,所以才晚了多日送来。医士估算,若将鼠换人,少则三月,多则半年就会成瘾。   宋星遥情不自禁攥手将抓信处揉皱。   三个月到半年,她的父亲母亲便都会因此成瘾进而受他们控制,到时候他们想通过他们家窃取军械图纸还不是手到擒来?宋家又没背景,一旦出事,曾素娘拍拍屁股走人,所有罪责都由宋岳文承担,就算查,也未必查得到他们头上——和上辈子一样,都是令宋家灭门的毒计。   宋星遥心头火起,恨不得将曾素娘揪出生吞,但一想到林宴的警告便又只能忍下。园中小路传来女人谈笑声,借着草木遮挡,宋星遥朝外窥去,正好看到母亲着曾素娘逛新园子,两人手挽手一副闺中密友的亲热状。曾素娘丈夫已经病故,还在守孝,穿了套素净的衣裙,来了也不见外客,只和孙氏说话,这么望去就是个普通的小妇人。   二人已往凉亭走来,想是要小憩,宋星遥将信折好塞进胸口,急急将药玉枕往亭外花丛里一放,起身迎人:“阿娘,曾姨。”   “六娘。”曾素娘看到宋星遥倒是很高兴,寡淡的脸上现出几分欢喜来,拉着她好一番看后才在亭中坐下。   宋星遥也不急着走,陪着母亲与曾素娘聊起,耐性十足引导话题,慢慢试探起来。   “我听阿娘说曾姨的娘家弟弟进京了,带了好些关外货要寻买家?”   孙氏敲了她的头一下:“这孩子,打听这些做什么?”   曾素娘却笑着点头:“可不是嘛,我那不成器的弟弟好不容易长进一次,打算振兴家业,我这做姐姐自然高兴,六娘投在长公主门下,手中可有门路?”   “我不过是个管内宅的舍人,能有什么门路,曾姨太看得起我了。我不过是前两天把你送阿娘的药玉枕借回屋枕了几晚,觉得甚好,也想再买一个带回公主府去。不过在市面上打听了一圈,都没找着这枕头,才知道这药玉枕来历不小。”宋星遥挽着母亲的手道。   “这枕头还有来历?”孙氏奇道。   “可不是嘛。这药玉枕是关外名产……”宋星遥便将医士信中所言拣了几句说出,又道,“那曼/陀罗可是西域名花,关内不产,所以名贵,价格本就极高,这药玉以萃炼的花汁浸泡两年,那得用多少曼/陀罗?再加上辅药香料,能不贵吗?听说都是关外那些小国的皇室专用,我在长安打听了一圈,也没打听出来哪家有卖,有价无市的东西,只好来求曾姨了。”   “这么贵重?”孙氏闻言却是吃惊得望向曾素娘,“素娘,我道只是普通药枕,没想到如此贵重,我可不敢收……”   “你我姐妹一场,有什么敢不敢收的。这东西我弟弟给了我,也就是件器物罢了。”曾素娘眼中闪过一丝异样,很快垂眸掩盖,只笑道,“只是这样的东西,我弟弟也只有一件,再多怕也没有。”她又抬头,望着孙氏和宋星遥道,“不是我说,这枕头虽好,到底是药用,适合年纪大点的,六娘这年纪轻轻的,犯不上用这些东西。”   “说得也是,遥遥,你别老枕。”孙氏一听,便觉有理。   “阿娘我就借用一下,晚上还你。”宋星遥撒娇道,又问,“那曾姨的弟弟现下何处呢?关外的货物定有许多有意思的东西,我想挑两件献予长公主。”   曾素娘刚要作答,眼角余光却忽然扫过宋星遥身后花丛,宋星遥挪挪屁股,挡去她的目光,她复又笑起,却改了口:“我弟弟那里现在堆得乱,你一个女孩子就别去了,改天我让人给你送个货单来,你有什么相中的,我再让他派人给你送过来瞧瞧就是。”   “好啊,谢谢曾姨。”宋星遥甜甜应了。   一时间歇够脚,孙氏还有客人要招呼,与曾素娘起身离去,待二人走后,宋星遥才沉下脸起身,回头一看,果然是自己藏得太急,那药玉枕露了一角在外,适才应该被曾素娘看去了。   她隐隐有些担忧,抱着药玉枕回屋,心里只道这枕头不能再留。   到了夜里,宾客散去,宋岳文又犯头疼症,孙氏让人来取药玉枕,结果得到的回复却是,宋星遥把枕头不小心给砸碎了,将孙氏给气了个倒卯。   ————   十月入冬,外头冷风凛冽,密闭的石室内却因生着两个大火盆而又闷热非常。   座上女人依旧穿着火红衣裙,懒洋洋把玩手中弯刀,听下属禀事。   “药玉枕之事已被宋家六娘察觉,曾氏身份有曝露之虞,顺藤摸瓜,只恐查到此处。”   女人没说话,继续玩着弯刀,片刻后才向下首站的男人问道:“裴公子觉得该如何解决此事?”   裴远被点名,面无表情冷道:“死人不会多嘴。”   “有道理。那就灭口吧。”女人笑着将弯刀挥下。   弯刀在半空划出霜光。   ————   长安城郊北侧山中,一行人追踪至此,就地落脚,正生火扎营。   林宴站在山头朝下远眺,只看到一片葱郁树林。   半空中忽然传来破空之响,一箭擦过他脸侧,射/入他身畔树杆间,箭尖之上插/着张字条。林宴上前,飞快取下字条展下。   信上只有寥寥数字,他却脸色大变。   ————   又过数日,宋梦驰的婚期逼近,宋星遥却有些莫名焦灼。她已将曾素娘之事去信林宴,但是伍念回复,林宴人不在京城,竟是已离长安近一个月,她却一点消息没有收到。   曾素娘之事,始终是悬在她头上的一柄锐剑。   “怎么又心不在焉?”赵睿安刮了下她的鼻梁,不悦道。   “那你怎么又这么开心?”宋星遥回神冲他一笑,反问他。瞧着赵睿安这张人间富贵闲花的脸,她沉重心情暂卸。   今日两人又约在了赵睿安的宅子里,赵睿安说有好东西要给她看。   “当然高兴。我母亲给我回信了。”   “王妃的身体可好?”宋星遥被他的情绪感染,亦喜道。   “我母亲听闻我要娶妻,心情一好,百病全消。”他把她拉到身侧,从怀里摸出封信来展开,“瞧,我母亲亲笔写的。”   “你怎么……”宋星遥脸一红。这信一来一回得有个把月时间,他去信的时候,她还没同意嫁他。   “我有信心,你会点头,就在家书上写了我要娶我心仪的娘子。”赵睿安笑眯眯的,满面惬意,“我母亲的身体已有好转,还给我捎了不少东西,有一些,是给你的。”   “我的?!”宋星遥诧异道。   “嗯。”赵睿安说着命人捧来来自东平的礼物。   头面首饰样样俱精,另还有一套绣工绝伦的百子裙,大喜的颜色。   “我母亲说,虽未能亲见儿媳,不过见面礼不能少。”赵睿安领着她一件件看过去。   宋星遥边看边道:“王妃费心了。”又停在那裙前,抚过裙上刺绣道,“你母妃,定是极温柔的人。”   “我母亲是江南人,最是温柔和悦,你若见到,定会喜欢。”赵睿安笑道,笑里又有些落寞。   正因为太过温柔,不争不抢,又没背景,唯一的儿子不在身边,她的日子不好过,虚有王妃头衔罢了,处处受人掣肘,无爱无宠,连儿子的婚事,也不能参加。   ————   从东平府出来,天色渐晚,赵睿安照例要送宋星遥回家。马车已经套好,等二人坐进后便缓缓出发。宋星遥和他肩并肩坐着,听他兴致勃勃谈东平郡的风土人情。   她看得出来,他怀念故乡和母亲。   “这么多年没回去,也不知道东平现下如何。”说了许久,赵睿安才感慨道。   “有机会,你带我回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宋星遥便笑吟吟开口。   “你愿意同我回去?”   “听你说得这么美,我自然想去瞧瞧,只不过……”她欲言又止,怕拂他兴致。   赵睿安却听懂她言下之意,一把揽住她的肩:“我懂。”   宋星遥笑笑,将窗帘挑开细缝,笑容忽落:“这不是回宋府的路?我们到哪了?”   赵睿安一惊,将帘子彻底挑起,马车已经驶进偏僻巷弄,也不知通往哪里,周围一个行人都没有,他飞快到车门前踹开门,道:“停马!”   车夫却不管不顾,鞭子更加猛烈抽马,马车朝前疾驰。赵睿安大步纵出,飞起一脚将车夫踹下马车,接了车夫的缰绳,正要拉停马儿,空中却忽然飞来几支长箭,朝马车射去。   “趴下。”赵睿安急吼一声。   那箭头簇亮,能贯穿车壁。   宋星遥在车里不知出了何险,闻言不及细想就趴在车厢内,只闻几声锐利响动,车厢已被几支箭贯透。马儿受惊嘶鸣,已无法控制,赵睿安只能道:“六娘,出来!”宋星遥便趴着朝向爬去,很快爬到车门处,赵睿安飞快攥住她的手腕,将人揽进怀中,抱着她跳下马车,就地一滚,落到地面。宋星遥晕眩片刻被他拉起,这才看到四周不知何时出现了一群黑衣人,扬刀而至,没说半句废话。   刀刀杀招,取她性命。   赵睿安以一敌众,还要护着她,力有不逮,被逼至墙角,宋星遥眼见情势不对,推他:“你别管我,先走吧。他们目标是我。”赵睿安手里是捡的木棍,挥棍挡掉一击,那木棍也被削成两截,闻言头也没回,并不作答,只将她护得更紧。   然而到底以寡敌众,赵睿安气力渐竭,露出破绽叫人窥得,一刀落下,眼见就要砍在他手臂之上,电光火石头只闻“铮”地一声,一剑横来,挑开那刀。   宋星遥惊魂未定地转头,只瞧林宴如神兵天降,飞身落在赵睿安身边,身后是他带来的护卫。   情势顿时逆转,黑衣杀手眼见不对,立时便撤,退得飞快,林宴的人抓住两个,只可惜这二人身上藏毒,眼见被擒,竟未置一辞便咬毒自尽,一个活口也没留。   宋星遥已从赵睿安身后出来,心脏“咚咚”没完,只问林宴:“出了何事?”   林宴沉眸看看她,又看看赵睿安,道:“我不是让你别管那件事?”   “我没有……”宋星遥正要否认,忽想起药玉枕来,不过几句话的试探,就打草惊蛇了?对方的水,该有多深?   如此一想,她后背发冷地闭了嘴。   “还有,我交给你的人,你为何不带在身边?”林宴动怒质问,声音不小。   宋星遥确实是松懈了。李家风波过后,长安平静无事,她又总和赵睿安进进出出,不想身边老带着林宴的人,赵睿安在男女之事上有些霸道,她也没让祁归海跟着,谁想这天没黑尽,又在长安城中,竟会发生这样的事。   思及此,她转头望向赵睿安。赵睿安似乎没听到他们的对话,只是看着地上的尸体,眼中戾气满布,已不同往日。   “你的手……”宋星遥一步回到他身边,捧起他的手。   他手上还是挨了一刀,血正从袖管里滴下,他却无所觉,直到听见宋星遥的声音,才回过神来,眸中杀意不减,只将按着宋星遥后脑将人抱入怀中。   林宴的手攥紧入袖,与赵睿安目光对上。   赵睿安方勾唇冷笑:“不劳韩公子费心,我会护她。”   “是吗?可韩某瞧不出世子有护人之力。”林宴回他。   宋星遥只觉赵睿安气息骤沉,眼见要吵,忙挣出他的怀抱,道:“别废话了,先找大夫看看你的手,这些人的身份,也要好好查查,林宴……”   她还是习惯喊他从前名字。   林宴点头,面若冰霜:“知道了。”   “你们的默契,倒是不错。”赵睿安按住伤臂,朝宋星遥冷道。   宋星遥觉得……场面有点失控。   头疼。   ————   夜深,各归各宅,这注定是个无眠夜。   城郊暗室火盆依旧燃得滚热,女人照旧坐在主座上,听属下汇报一场失败的刺杀,并未动怒。正听到一半,石门外忽然传来守门人的声音:“主人……”话没结束,就化成一声惨叫,守门者被震飞,有人随之踏入石室。   女人从主座上下来,笑意越发妩媚。   来人是个斗篷遮身、面罩覆脸的男人,声音沉得发寒。   “都滚出去。”他一声喝令。   石室中站的人都战战兢兢退出,裴远亦在其中,他瞧了那斗篷人几眼,才与众人一起退出,石门合牢,室中只剩两人。   见人都走得精光,那女人款款走到男人身畔,一双深邃眼眸风情潋滟地望着他,但男人并没怜香惜玉的心思,手中锐光闪过,翻手就掐中女人咽喉。   “我早与你父罕说定,京畿事务归我负责。谁让你在长安城中动手?”   女人未惊,仍笑:“你们中原人就这么对待远到而来的客人?我可是不远千里帮你带了封家书过来,你不想先看看?”   语毕,她双指夹着封信举到他面前。 第91章 接头之人   宋星遥一夜未眠, 天亮时分才阖上眠,结果却是噩梦连连,惊醒时不过睡了半个时辰。   外头吵吵嚷嚷, 正往家里抬宋梦驰新房的家具,宋星遥再难睡着, 懵懵懂懂在床上坐了半晌才缓过劲来,披衣下床。昨日兵荒马乱一场, 林宴收拾了烂摊子, 赵睿安也没等到大夫诊治就将她先送回了宋府。宋星遥心里惦记着他手上的伤,很快梳洗更衣,从家里提了些补品,出发去看赵睿安。   赵睿安这段时间都住在自己府第, 昨日也不例外。宋星遥心有余悸,出门时不敢再托大,带齐人马,连祁归海都叫上, 专挑人多的路走,一路警惕着走到赵府门外,却吃了个闭门羹。赵睿安并不在府里, 问下人, 下人也不知其行踪, 宋星遥只好留话给他后又回自己家。   可直到晚上,宋星遥也没等到赵睿安,连派人传句话都没有, 林宴那头也没给她任何消息, 她闷闷呆在家中, 仿佛又陷入上一世那浑噩难明的泥潭中, 心中焦躁难安。到第二日,她又起个大早,去寻赵睿安。   赵睿安依旧不在府里。   宋星遥找了他三天,他都不在家里,也没往公主府去,一句口信都没留给她,倒是林宴那头约是知道她心急,找人给她送了信,只说自己事多且急抽不开身,让她稍安勿躁,切忌轻举妄动。   这嘱咐是多余了。   宋星遥本也没想轻举妄动,只是几句话功夫也不知哪里露出马脚令对方起疑,竟惹来杀身之祸。说到底,还是她道行不够,又低估了对方的狠毒程度。她是个惜命的人,当然要老老实实呆着,只不过这次不小心连累到赵睿安,她与心不安,便总想见他。   直到第四天,宋星遥才敲开东平府大门。赵睿安人是回来了,喝了一夜的酒如今醉在湖心亭里。下人们知道她与赵睿安的关系,边将她往湖心亭引边道。宋星遥问得再详细些,下人们却又说不上来了——不知他这三日去了哪里,不知他为何醉酒。   说来也怪,赵睿安这人在京城胡天混地,身边狐朋狗友不少,却没有一个亲近的,就连信得过的下人也没有。她也知道他的顾忌,京城安排服侍他的,都是圣人眼线,可这么多年过去一个亲信都没有,也未免奇怪,一旦出事,她连问都不知能找谁。   这人就跟消失了一样。   十月下旬,天已凉透,湖心亭尤其风大。赵睿安就瘫在亭子的靠椅上,脚下堆了不少空坛,满身酒气,闭着眼也愁眉不展的模样,手从宽大袍袖内垂落,露出包着白布的小臂。   那布条上透出的血渍已经变色,看样子这白布多日没有更换。   宋星遥上前,用手贴贴他的脸颊。吹了一晚的风,他脸颊冰凉。   “也不怕着凉?”宋星遥叨念一句,转头要召唤下人将他抬回屋里,赵睿安却陡地睁开眼,挥开她的手。   这一眼,寒气四溢。   “怎么是你?你来做什么?”他直起身来,懒懒靠着亭柱,冷眼看她。   这话问的宋星遥一怔。她想找他就找了,还问缘由?   “来看看你的伤。这伤许久没换了吧?不叫大夫来看看?”她仍温声道。   “不用了,皮外伤不碍事。”赵睿安随意扫了眼自己的手,漫不经心道。   宋星遥走到他身畔坐下,一眼瞥见被酒坛压在他身侧的家书,那封由他母亲亲笔所书,让他笑得像个孩子的家书,已洒满酒渍变得皱巴巴。她欲将信取来展平收好,岂料手刚伸去,那信就被赵睿安抢先拿走,随手朝后扔进湖中。   “赵睿安,你母亲的信……”宋星遥要救已是不及,眼睁睁看着信纸落进水中。   赵睿安笑笑,冷且嘲,却没回答她。   宋星遥记得,上一回见他这般,也是在湖心亭的池畔,他抱着酒喝得酩酊大醉,将收到的家书扔进水中,说家书不是他母亲亲笔所书,那这一回……   “可是东平郡起了变故?”   她猜测他这情绪变化的缘故,并不是四天前的刺杀。   “和你无关。”赵睿安的心情明明白白写在脸上,他站起身,不耐烦地踢开酒坛。   酒坛撞柱迸裂,发出刺心碎音。   宋星遥的神情也终于一点点沉下去:“今日来是为了看看你的伤,你没事就好,好好休养,我不打扰你了,告辞。”   语毕她转身要离,却听身后传来赵睿安声音:“你不打算与我解释一下,四天前的刺杀是怎么回事吗?”   “刺杀之事因我而起,牵连到你,对不住。个中缘由牵涉太多,我不能说,你不知道比较好。”宋星遥便又回头道。   曾素娘之事与佛盏有关,她无法明言,也不可能说得清楚。   “你不能告诉我,却和林宴商量?我是你什么人,他又是你什么人?你为什么不能告诉我,却在背地里与他密谋计划……这么大的事,你对我只字未漏,可他却知道得清清楚楚。”赵睿安走到她面前逼视她,俊美的面容绷得紧,神情不善,是嫉妒还是其他,连他自己也说不明白。   “赵睿安,你到底怎么了?”宋星遥眉头大蹙,起先她以为可能是东平郡出事惹他情绪失控,所以她打算离开让他冷静,可谁知一转眼话题又扯到她与林宴头上,“我和林宴之间,不过是些公事往来而已,何来什么密谋计划?”   “公事往来?公事往来他能赴莫宅冒死救你?能给你韩家的精锐?你真当天下人的眼是瞎的?”赵睿安质问道。   “冒死救我?”宋星遥盯着他。   赵睿安却忽将目光转开,道:“整个长安都知道,他伤重昏迷在莫宅,不是为了你,又为了什么?”   “我与他之间,清清白白。别人怎么想,我管不到,我只能管我自己。”宋星遥语气渐冷。   她与林宴有太多过去,就算想说也无从说起。她自问与林宴重逢以来,虽有牵扯,却无男女之情,所行所往不过为了公务,且还是在与赵睿安之前。自与赵睿安明确之后,她就没见过林宴,两人从来坦荡磊落,她没对不起赵睿安。   面对这样的怀疑,她心头火起。   “那你告诉我,你们在做什么?”赵睿安仍未放过。   宋星遥深吸口气,强压怒气:“无可奉告。”   撂下一句话,她转身就走,赵睿安没有阻止她,只依旧在她身后开口:“宋星遥,你答应过,嫁我为妻的……”   她只顿了顿步,仍头也没回地离开了。   ————   宋星遥和赵睿安吵架了。   这矛盾闹得两人谁也不肯低头,就一直僵持着没见面,再加上曾素娘的事没有下文,宋星遥在心浮气躁中迎来宋梦驰的婚事。   宋梦驰与方悠的婚事是宋家今年的头等大事,宋星遥暂时放下心头大石,打起精神与笑脸留在家中帮衬。到了那日,修葺一新的宋宅挂满红灯笼与红幔,虽是冬日,也满园春色,到处一处喜气洋洋。   吉时将至,宋梦驰迎亲归来,从轿辇内扶下方悠,二人一绯袍一绿裙,着实登对漂亮。   宋星遥瞧得有些晃神,不妨身边一串爆竹被点起,炸得她吓了一跳,有人站到她背后,拿双手捂住她双耳,待那声音过后,宋星遥才听身后那人道:“六娘,对不起,那日是我醉酒胡言。别气了好吗?”   是赵睿安的声音。   他借着宋梦驰的婚事,求和来了。   宋星遥笑吟吟地目送新人踏过火盆进了宅门,这才转头。赵睿安今日穿得隆重,长发齐绾,并无往日风流模样,俊朗非常。她瞧了数眼,垂头道:“一会少喝点,别又醉了。”   “醉了就赖在你家。”赵睿安知道她这是不气了,又嬉皮笑脸道。   宋星遥白他一眼,转身进宅。   ————   宋梦驰的婚事办得热热闹闹,林宴却没来,只是备了厚礼命人送来。闹过洞房,宴饮至深夜,酒席将散未散。宋星遥早早回了房间,赵睿安还未离去,仍在外头与宋家父子饮酒。   和赵睿安的争执已过去许多天,宋星遥早就冷静,今日他主动求和,她也就顺势服软,只是回到屋里,又难免思虑再起。   其实问题并未解决,不是吗?   她坐在桌前长吁短叹,听得燕檀心里不舒服,连倒热汤边抱怨:“今儿是郎君的好日子,娘子怎么好端端的又叹气?”   “你懂什么?”宋星遥趴到桌上,郁色难解,“燕檀,在你眼中,林宴与我是不是有些道不明说不清的关系?”   “娘子想听实话?”燕檀倒完水反问她。   “嗯。”   燕檀便拧了热帕过来,边递给她边道:“说实话,我冷眼旁观瞧着,一直以为林家郎君会是娘子良人。毕竟他与娘子从前也时常接触,眼睛骗不了人。”   宋星遥胡乱抹了脸,把头又埋回臂弯。若连燕檀也这般认为,赵睿安会误会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不知怎地,她想起上一世的自己与林宴。   这一对比,她忽然惊觉,这一世的她与赵睿安像极了上一世的林宴和她。只不过,她扮演了林宴的角色。从前,林宴什么都瞒着她,让她独自揣测猜疑,到如今,成了她瞒着赵睿安,什么都不能说,让他嫉妒猜测。   她曾受其苦,如今却又加诸到赵睿安身上。   他生气,也许有他的道理,是她没有做好,由己度人,她忽然间对赵睿安满怀歉意。   赵睿安,是上一世的她。   可有些事,确实难以两全,她无法对赵睿安坦白,除非那件事彻底解决。   如此一想,她多少能体会到林宴上一世隐瞒的煎熬。她如今所遇矛盾,尚不及他当年煎熬的十之其一。   很突然的,她对林宴最后那点怨,竟烟消云散。   她不能让自己也陷入同样境地。   反省了许久,宋星遥终于起身,打开多宝格上的暗屉,从里头取出一个匣子。   她不能向赵睿安坦言密事,但她可以做另一件事。   总要有个了断。   ————   今年长安的初雪来得比往年来得晚,十一月底才飘飘扬扬下起大雪来,一夜之间,长安霜雪覆头。   宋梦驰的婚事结束,宋星遥的假期彻底结束,带着燕檀回到公主府。刚踏进小耳园,连杯热茶都没喝上,她就又被何姑姑叫走。   长公主召见。   “六娘,歇够回来了?”赵幼珍笑吟吟地逗鸟,戏谑宋星遥。   “托殿下福,歇得筋骨都要锈了。”宋星遥亦笑道,取了袋小米托在手中奉予公主。   “那正好,我这里有桩要紧事得交给你。”赵幼珍挖了两勺米倒进笼中。   “殿下有何要事,但请吩咐。”宋星遥道。   赵幼珍拍拍手,抖落碎米,转头道:“前段时间京城涌入一批藩族商贾,本宫怀疑他们别有所图,且在宫中埋有内应。恐怕本宫这里,也有他们的人。这些人蛰伏很深,所以本宫寻了个细作潜进他们之间查探。你来公主府时间不长,对外没有领重差,身份普通不易惹人生疑,本宫想将与此细作接头的任务交给你。”   宋星遥眉头微蹙,不急着开口,只听她又道:“你只负责与此人暗中接头,将他的消息与要求带回既可,不过纵是如此,也仍有极大风险。”   “原为殿下效犬马之劳。”赵幼珍既已开口,宋星遥便没有拒绝的余地,索性应下,又问,“那这位细作是……”   “你见到就知道了。”赵幼珍从指间拔下一枚玉戒,“这是本宫与他约定的信物。头三个月为保险起见他与我们之间互不联系,如今三月期满,两天后是第一次接头日。”   “知道了。”宋星遥接下玉戒,领命而去。   与细作接头日来临前,宋星遥终于等到林宴有空,相约一见。 第92章 林宴之赌   宋星遥一大早就抱着东西出门。   自莫宅大火前夜, 她在林家与他见过之后,他二人就再没私下相会,到如今已逾三个月。   初雪刚停, 路边不少早起的百姓正洒盐扫雪, 寒冬的清晨, 只闻笤帚铁铲刮地的沙沙声, 剩下就是车轱辘压过青石板路时催人入睡的声音。宋星遥一手抱着手炉坐在马车里发怔, 一手按在身侧的包袱上, 心绪纷杂。   没过多久, 马车就渐渐停了,驾车的祁归海在外头唤了声, 她回神抱起包袱跑下马车。   马车外是幢崭新的宅子, 宅子无名姓,门楣上挂了块匾,只写着“北指南倾”四个字, 那原是林宴挂在书房外的匾额。   林宴约见面的地方,不是狸馆,而是他的新宅。   这个宅子上辈子并不属于林宴,宋星遥没来过,全然陌生。   “皇城根下五进的宅子, 再没比这处更好的了。娘子脚下慢些,小心石阶。”出来招呼她的是个年轻小厮, 很是机伶讨喜,一边请她进宅, 一边絮絮叨叨介绍起宅子来。   西为主宅, 东接花园, 四周有山石为靠, 没有林家宽阔奢华,但比林家要雅致,鹤壁飞檐草木葱郁,远楼近阁残雪未散,透出几分仙气,是林宴的风骨,不过路上遇到几处通向花园的月门,里面却还是空落落的。   “这宅子才建了一半,后头与花园还空着。公子说留着给以后的主家娘子拿主意。”小厮瞧着宋星遥纳闷,便解释起来,又道,“前头就是公子书房,书房是重地,外人不得擅入,小人就陪娘子到这里。您进去后一条道走到底,就是书房,公子在里面等您。”   “好,谢谢小哥。”宋星遥道了谢,径直往里去了。   穿过个小花园,就是林宴书房。书房是三层高阁,有点像林家观星赏月的银湾阁,但楼阁依旧无名,只在阁前立石刻字,林宴的笔迹。   星遥海宴。   宋星遥的目光匆匆掠过那块石头,又往阁楼去了。阁楼门敞着,里头通透,另一侧是临水的悬门,正中摆着书案,两侧落屏,林宴就站在悬门的竹帘下,依旧是半旧的道袍,外面套着件披风,长发简束的居家打扮。   阿嚏——   湖面的风直吹进阁,宋星遥冷得打了个喷嚏。林宴闻声将门关上,转身拂袖,又将宋星遥那一侧的门窗扫上,宋星遥吸吸鼻子:“你都不冷吗?”   “抱歉。”林宴道歉。   门一关上,屋里马上就回暖,宋星遥这才发现房中已有炭盆。   “这有什么可道歉的?”宋星遥把手上东西放下,到炭盆前烤手。   林宴也不知道,只是习惯使然,觉得冻到她是自己的错。   她烤暖了手,林宴已经倒来杯热茶,道:“把外披解了吧。”   宋星遥的外披厚实,在炭盆旁边没两下就要焐出汗来,她一热就要发红疹,林宴记得。   “不了,说几句话就走。”宋星遥摇头。   这是长话短说的开场白,林宴蹙蹙眉:“这么急?你有事?”   “没有,不过……”宋星遥与他目光撞上,依旧是清冷的眸,从前宋星遥觉得凉薄,如今却觉得这目光更像刀剑锋芒,让人无所遁形,有着看透人心的洞悉力。   她忽然说不出口。   “不过什么?”林宴反问,又道,“若不是什么要紧事就放一放,我们很久没见,你不想知道我这三个月在查什么?”   宋星遥攥攥拳又摇了头,斟酌言语后才小心道:“我来此不是为了这件事,只是想来谢谢你。那日你及时赶来救我一命,我很感激,多谢你的救命之恩。”说话间她郑重向他点头致谢。   林宴不作回应,她便又道:“林宴,我记得我刚到长安时,我们曾经达成共识,往前走,不回头,你可记得?”   “记得。”他垂头,端起自己那杯茶,往唇边送去。   “两年了,我们一直都在往前走,也改变了许多东西。我入公主府,你离开林家,一切都与从前不同。我想,我们应该都实现了这个共识的一半。”她字斟句酌地说。   林宴半垂的脸神情不清,手却微微一颤,茶汤洒在他手背上,他想他已经猜到宋星遥要说什么。   “往前走,不回头。”——一半,就是前三个字。   还有一半没能实现。   “与你同袍,我很开心,你教会我许多,此为二谢。虽说与你之间始于交易,但你帮我良多,若是无你,我走不到今日,此为三谢。”宋星遥深深吸口气,觉得长痛不如短痛,于是越说越快,也不再看他的眼。   看多了,会心软,也会疼。   “你付出如此之大的精力,只是单纯为了与长公主合作?我猜……你有别的原因。若是我猜错,你就当我自作多情。我们既然已经走出来了,不是该与从前彻底告别?我会追求我的幸福,你也不必守着旧痛不放,你说呢?”她道。   “旧痛?你如此形容自己吗?”林宴将茶盏放下,轻拭手背,渐抬的眉眼不再冷清,“遥遥,你没说实话。你今日来此,不是为了谢我,是因为赵睿安吧?”   看到她与赵睿安亲昵相处再怎么痛,也不及她亲口告诉他要告别来得痛。   她求他放手。   其实他确实应该放手。他们之间,他坚持得比她更久,多出那十二年每一天都是煎熬,原以为苦尽甘来的重生,却是新一轮折磨的开始,他何偿不知道放手?   放手,他们才能各自幸福。   “赵睿安真有那么好?好到让你可以不顾宋家安危,不管曾素娘之危?要与我割席断交?你是这个意思吗?”他又问道。   “我没不顾宋家安危,曾素娘之事我会查,只是不再借你之力。赵睿安好与不好,那都是我的选择,便不是他,往后也还会是其他人,我与你始终要有个了断,不能夹缠不清,否则对后来人并不公平。不管是我还是你。”   不止是赵睿安,还有他将来可能会娶的妻子,都不公平,不是吗?   她说着走到书案前,将包袱打开,一点点露出包在里面的木匣。   “如今你已非林家子,不必再担心东西被县主她们所得,你的嘱托我完成了,这匣子……完譬归赵。还有这枚虎符,也还你。”她又从荷包里将虎符取出,双手捧着放到匣子上,“从今往后,我们不要再见了。”   一句话,叫林宴的眸光又深一重。   他的语气声音却还如常:“你真觉得可以与我了断吗?宋星遥,你爱过我没?”   从第一眼看见,少女情思涌动,她追他两年,心里眼里全都是他,成婚之初,也依旧是甜的,她眼中再没容下过第二个男人。   爱过吗?   “爱过。”那是她弥足珍贵的少女时光,一生唯一热烈的感情,谁都不能否定。   “爱过,你却如此轻易放手?”他拾起虎符,状似漫不经心地抚着。   “轻易?林宴,与你的夫妻一场,我舍命赔给这段感情,你却说轻易?”宋星遥扬声道。   他还想她如何?   “在那之前,你就已经要走了!你凭一腔热血嫁予我,却根本不了解我,你离开,不是因为林家泥潭,而是因为我非你所想所求。你根本没爱过我,当年如此,如今亦然,你何曾爱过赵睿安?!你知道他是怎样的人?他有多少你所不知的面目?倘若你知道了,你还能一如既往的言爱吗?你不能!”   他质问她,宋星遥边听边摇头:“不是,不是的!”她越听越怒,谁都能否定她的感情,唯独林宴不能,“林宴,你闭嘴!我爱你数年,你凭什么否定?”   咚——   虎符被他狠狠掷出,撞到墙壁弹到地面,他挥袖而过,只闻“哗啦”乱响,案上的香炉被人打翻,香灰洒了满地,浓郁的香味弥漫整屋,呛得宋星遥直咳。宋星遥退了两步,林宴并不肯放过她,将她一把抓到怀中按下,死死抵在了桌案上。   冷静从容的假相被宋星遥的爪牙撕裂,他失了分寸。   “宋星遥,你说你曾爱我数年,可你扪心自问,你爱的到底是我这个人,还是爱我这张脸这身皮肉亦或是你心里对我虚幻的假想?你睁大眼睛看清楚,我不是神不是仙,我只是个凡人。如果你要找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明,能够满足你所有幻想,那你该去请寺庙里的佛像!”林宴被她激怒,脸颊潮红,双眸紧锁宋星遥,宛如狼鹰,“你不过就是发现,我并非如你想得那般人物……”   什么谪仙,什么君子,全他妈的狗屎。   他不是,他从来都不是。   所有最初被她喜欢的表相,那所谓的谪仙气度、清冷出尘,只是浅薄的吸引,到后来变成了她眼里的冷漠疏离,只因他不如她所愿。她嫁的,只是她的想像,而他却是实实在在的普通人。   这世间,哪有完美的人?他不是,她亦然。但他愿意为她改变,可她却等不及了。   幻想被现实打败,那才是她离开的真正原因。   宋星遥似乎被他的愤怒吓到,静默不语——认识他的时间有十多年了,这其中还有七年夫妻共处,她从来没见过他如此失控。从前两人吵得再凶,他也没说过半句重话,最多不过摔门避静。   是被她逼的吗?   见她发怔,林宴亦察觉自己的失控,逐渐放轻了语气,垂下头,唇中鼻间的气息拂过她脸颊。   “宋星遥,你我夫妻七年,我才那个被你一早放弃的人!你没有那么无辜。”   怒焰渐去,那话中更多的,是失去她的无奈痛苦与长达十二年的孤独,他情根深种之时,她已然抽身而去。   宋星遥半躺书案上,抬手拂开他垂过脸颊的凌乱发丝,道:“就算是,又怎样?你要同我争这是非对错?可不论孰对孰错,都已经是过去了,你苦了这么多年,为何仍不愿放手?”   “我想,可我做不到。你说我不甘心也罢,太固执也罢,我们明明可以很幸福的,不是吗?凭何我要放弃?我一直在朝前走,从没回头,可不回头并不代表我就该放弃本来就属于我的幸福。”林宴的唇逼至她颊侧,缓缓上游,慢慢靠近她的唇。   宋星遥被他气息彻底包裹,心头大乱,身如木石僵硬,一时半刻竟忘了要挣扎,他倏尔扬唇,露出与从前截然不同的笑来,像来自神佛的蛊惑,轻轻摩挲过她的唇瓣,宋星遥差一点点失声而吟。   这个……见鬼的……男人……   就在她以为他要肆意而为,回神打算挣扎里,他却又离开她的唇,只留她独自急喘羞怒。   “遥遥,你对我,还是有感觉的,别自欺欺人。”林宴依旧俯身抵着她,悲苦渐去,笑容有些狂妄,是他该有的模样,“你不必急着否认,我让你玩。你想与赵睿安一起,那就在一起。我与你打个赌,我赌赵睿安非你良配,你敢和我赌吗?”   “荒谬!我为何要与你赌这个?!你快起开!”宋星遥涨红了脸,伸手推他。   “你不是相信自己的选择,信他赵睿安?那为何不敢与我赌?若你赢了,这匣子财宝归你。”林宴伸手将她方才刚送回的匣子推到她脸侧。   “谁稀罕你这些臭钱!”宋星遥看也不看那匣子。   “那再加上这个。”他的手伸到书案的暗屉里,摸出一份宗卷,有什么东西被他动作带出,“叮当”一声落到地上,他也没管,只将宗卷压在匣上。   宋星遥侧过脸却看不清那宗卷是何,冷道:“不要。”   “这是佛盏的资料,里面有关于曾素娘的消息。如果你相信他,那这场赌对你没有损失,你照样能与他双宿双栖,我从此离开你的视线,并无条件替你铲除所有与曾素娘有关的危险。”   宋星遥静默许久,她承认自己被这个筹码打动了。   “如果我输了呢?”她问他。   “那就嫁给我,心甘情愿地嫁!”他这人没什么长处,但耐性特别好,上一世能撑十二年,这一世就同样也能撑……撑到这辈子完结。   哪天她回来,这场豪赌才算结束。   “林宴,你疯了!”宋星遥终于推开他起身。   心脏狂跳不止。也不知是被他说中她不够信任赵睿安,还是心疼这场赌局必将耗去他半世光阴,她难受至极,不管赌注多厚,她都不愿。   “我不和你赌。”她迅速转身,不想再同他说下去。   “叮”一声,她脚上踢到某样东西,她低头望去,那应该是刚才被他不小心从暗屉里带出的东西。   一柄薄刃。   她瞳孔骤缩,如被定身般站在原地,几段凌乱画面自脑中闪过,她情不自禁俯身去拾,林宴却飞快走来,一把钳住她的手臂,脚尖堪堪踢到那东西,宋星遥只见银光一闪,那东西竟被他踢到书柜底下,再也看不到。   “为何不赌?我只是求一个机会罢了。七年夫妻,十二年煎熬,两年相扶,就换这一次机会,若败,我原赌服输,从此与你各生欢喜,不再相见。”   宋星遥没说话,转而抬头定定看他。   火光在脑中熊熊燃烧,那个人,抱她走过生死。   “好,我答应你。” 第93章 疑窦渐生   宋星遥觉得自己肯定被林宴刺激得也疯了, 否则怎会答应他那荒谬的赌约?以致于前脚离开他家,后脚她就后悔了,失眠了一晚上也没想明白。   按照常理, 就算赵睿安非她良人, 她也不必拿自己做赌注, 那才是理智而正确的选择, 可现在……她在做什么?   人总有头疼脑热冒傻气的时候, 还会传染, 昨天的林宴如此, 她亦如此。   许是林宴那番话过分扎心,也可能是她仍余情未了, 所以在看到那柄薄刃时, 她的坚持忽然间化为乌有。大火中懵懵懂懂的感觉,男人身上熟稔的气息,她醒来后种种不合理的解释, 似乎都有了原因。   落子无悔,她不能半途弃局。   失眠一夜的下场,就是宋星遥顶着黑眼圈起床,连灌了两杯浓茶才勉强打醒精神。今日尚有要事在身,容不得她有半点闪失。   匆匆换了身胡服, 把头发束紧,又将赵幼珍的玉扳指妥善收好, 她方悄悄出了公主府,戴上帷帽翻身上马, 往平康坊疾驰而去。   ————   作为长安城最热闹也最鱼龙混杂的里坊, 平康坊有全京城最好的青楼妓宅, 最出名的酒肆赌坊, 最出名的绝代佳人,还有最神秘的地下黑市,三教九流汇聚之地。   见面的地点是那人定的。平康坊人多嘴杂,耳目众多,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反而让一切看似诡异的行径变得正常了。   入北门东回三曲为烟花群聚之地,那人约的地方,是中曲独居的妓子楼阁。独门独院,无人相扰。宋星遥从没出入过这地方,心里忐忑,面上还要强装老道,前去拍门。   开门的小丫头十三、四的年纪,生得漂亮,眼睛上上下下瞟她几眼,与她对了句诗,这才把门缝敞开,放她进去。宅子并不大,比普通人家要雅致些,宋星遥没有瞧见其他人。   小丫头话不多,领着她上楼,隔着门通报:“娘子,人到了。”   “进来吧。”里面传出个动听的女人声音。   小丫头将门推开,自己并不入内,宋星遥左右看了两眼,这才小心踏入。女人的闺房弥漫着淡淡香气,一座美人绣屏隔开内外,隐约可见屏风后席居两人,一个便是刚才说话的女人,这宅院的主人,另一个人影慵懒胡坐的男人,就是宋星遥今天要见的人。   男人似乎低语一句,女人“嗤嗤”一笑,替他倒了杯酒,起身绕过屏风,宋星遥便见着个红裙绿披风情万种的女人,她绿地外披半落,露着香肩,边笑边冲宋星遥摊手。宋星遥便将长公主的信物放入她掌中,她信手一收,又绕回屏风后交给男人。   没多久,女人就又将扳指取出交还宋星遥,道了句:“可以进去了。”便退出房间,将空间留给二人。   宋星遥知道对方已确认她的身份,就将帷帽取下,绕过屏风走到内室,抱拳道:“在下乃是长公主府含章……”话没说完,目光与对方撞上,大惊。   “是你?!”二人异口同声道。   裴远几乎是从地上弹起的,宋星遥也极其意外,两人互相看了半天,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殿下居然派你接头?”   “你竟是殿下的细作?”   又一次异口同声。   裴远捏捏眉心,复又坐回席上,指指对面位置让她坐下,只道:“宋星遥,你是不是疯了,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如此危险的事,你也接?”   他头疼。   “我怎么了?你别忘了,你能被殿下看中,是谁的提携之恩!”宋星遥毫不示弱怼道。   裴远眉头拧成川,盯她许久才将桌上的酒盅举起一饮而尽,只道:“那我可要多谢你的提携之恩,先干为敬。”语毕将空杯重重拍回几案。   “言重了。”宋星遥听出他的嘲讽意思,没好气道,忽又想起什么,问他,“前段时间长安传得沸沸扬扬的事,果然是假的?”   “什么事?”裴远明知故问。   “你说呢?”她反问。   裴远挑唇笑道:“外头怎么传?说我色/欲熏心,在林家轻薄女眷,自甘堕落……”他说着,眉眼渐凉,浮上几许冷意,“你怎知是假?我的确轻薄了林晚,是个无耻之徒,你不怕我现在……”   宋星遥摇摇头:“你不会。”   “你怎知我不会?我们才见过几面?”裴远觉得宋星遥这人越来越无法理解,她对他的厌恶曾经表现得明明白白,但到这连他自己都百口莫辩的事情上,她却又无条件信任。   “反正不会就是不会。”宋星遥摆手道。   又是这样笃定的口吻,仿佛早就看透他这个人,洞悉了一切。裴远眯了眯眼,垂头斟酒,改谈正事:“算了,时间不多,我们言归正传,长话短说。殿下和你提过我的任务没?”   “提过一些。近日有一批以行商为名的外族人潜入长安,意图不明,似乎与朝中有所勾联窃取重要消息。殿下怀疑自己身边也有对方内应,所以派你混入,欲一探究竟。我负责与你接头,带回情报。”宋星遥言简意赅。   裴远点点头,却道:“没那么简单,这里头水深。对方不是一批人,而是个庞大严密的组织,已经在京畿一带潜藏多年,十分隐秘。据我目前调查所知,这个组织应该是由藩邦蛮族与京中某个权贵共同组建,由权贵在长安负责主要事务,将窃取的消息或者传递或者贩卖给各大蛮族,以牟私利,牵扯甚广。”   宋星遥一听便觉得熟悉,情不自禁道:“佛盏?”   “你知道这个组织?”裴远微诧。   “略有耳闻。”宋星遥知道得并不多,大部分都来自林宴那里,因水太深,林宴不同意她查,她便没多插手,不成想竟与长公主欲查之事撞上,“你可知他们的主子是何人?”   “我若查到,就不在这里了。”裴远道,“那人藏得太深,我到目前为止,也只见过一次,此人身披斗篷头戴面罩,显然不愿让人窥破身份,料想应该是长安有名有姓的人物。他基本不出现,有特殊的手段传令众人,上回出现,似乎因为与突然出现的蛮族人起了意见冲突,就是你说的以行商为名潜入长安的藩邦首领。她是个女人,说自己来自回纥小部族,但我觉得她说了假话。”   “可知她名讳?”   裴远摇头:“他们唤她十一姬,真名不清。”   十一应是她在家中排行。   “这两人的身份,我会再查,这里有份名录,你带回去交给殿下。这上面是我所探查到的这个组织的成员,不过现在还不能抓捕,以免打草惊蛇,丢了大鱼,你们派人盯着既可。”裴远从怀中摸出薄薄一册,推到她面前。   宋星遥接下后打开,只瞄了一眼马上又合上。   “曾祥……”她看到熟悉的姓氏,那是曾素娘的弟弟。   “曾祥是他们商队名义上的东家,也是目前负责传递消息的管事。”裴远解释道。   宋星遥急道:“那你可知他们入就所为何事?”   裴远道:“还没查到,我刚进入不久,接触不到这么隐秘的事,如果有消息我会通知你。”   宋星遥心头咚咚直跳,抬手也给自己斟了杯酒,学着他的样子仰头一饮而尽,裴远阻止都来不及。**的酒液如同火团滚下喉咙,烧到胃里,宋星遥猛地嗽出声。   “这酒烈,不是你在公主府喝的那些!”裴远伸过手,边拍她后背边道。   她咳了半天,才抬头道:“裴远,那天林宴能赶来救我,是不是因为你?”   裴远慢慢收回了手:“是。十一姬是个心狠手辣的人,你试探曾氏引起他们的警觉,所以他们下了杀手。”便没有他那句话,十一姬也不会放过宋星遥,“林宴也在查这件事,那时就在附近,我脱身不得,故尔通知了他。”   没想到的是,兜兜转转,三人要查的东西,都撞到了一起。   “你若见到林宴,替我和他说一声,他派出的细作被十一姬发现了,不死不行。我那一箭很利落,那人死得……应该没太痛苦。”裴远又给自己斟了杯酒。   宋星遥静默片刻,只道了一个字:“好。”   离去之时,宋星遥将带来的东西赠予裴远。   “从公主府拿的好药,你收着,希望不会有机会用到。”因觉细作任务太危险,她从公主府拿了两瓶上好伤药给他以备不时之需,那时她也不知对方是何人,没想到竟是裴远。   “多谢。你也小心。”裴远道过谢收药。   宋星遥复将帷帽戴上,踏出房门,消失在裴远视线范围内。   走到宅门外时,楼上传来一曲琴音,不知是谁在弹奏。宋星遥牵马回头,遥遥望去。   这一世,有太多的意料之外。   ————   宋梦驰的婚事过后,紧随而来的就是年关。   又是一年将近。   狸馆的杂务已经不必宋星遥再费神了,她名义上挂着狸馆主事的身份,不过在狸赛时出现应个卯而已。遥想当初为了得到进入公主府的机会,自己曾在狸馆步步为营,只过了三年而已,已如隔世。   宋星遥十八岁了,重生迈入第三个年头。   宋家的新年因为方悠的加入而格外热闹,出了元夕节,宋家又添两桩喜事。一是方悠被诊出喜脉,一是宋岳文的新军械研制成功,名为青云十五弩,威力巨大。   双喜临门之际,宋家又迎第三喜。   赵睿安向圣人请婚,宫里赐婚宋星遥与赵睿安,婚期定在三月。   “在想什么?圣人赐婚,你不高兴吗?”赵睿安抱着浮锦坐在亭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撸着猫毛。   浮锦已然长成大猫,通体雪白双眼有神,极为漂亮,就是性子傲,轻易不让人摸,哪怕常给它喂食的赵睿安也不喜欢,眼下不过被他强抱着而已。   “我在想,你有没事瞒着我。”宋星遥从他怀里抱回浮锦轻轻放到地上,浮锦一下子就跑得无影无踪。   赵睿安坐到她身畔,漂亮的眼眸半落,眼中情深一片:“瞒你?我能有何事瞒你?”   “我不喜欢隐瞒,但比起隐瞒,我更恨欺骗,赵睿安,你有没骗过我?”宋星遥问他,又觉自己口吻过沉,于换上笑脸,“你从前可是全京城有名的浪荡子,拈花惹草不知藏了多少莺莺燕燕,现在说了,我兴许还能饶你一错,若是婚后发现,我可不饶。”   “原来是呷醋了。你放心,我必是一心一意待你,绝无第二个女人。”赵睿安伸手捏捏她的下巴,万般风流,反问她,“那你呢?你与林宴的事,还是不能同我说?”   宋星遥撇头走开,甜道:“我与林宴能有何事?你多心了。”   赵睿安挑挑眉,不置可否。   宋星遥亦转头望向远处。   什么时候开始,她与赵睿安之间的相处变得如此小心翼翼又针锋相对了?她也不知。   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不过一场较量。 第94章 大婚前夕   婚期既定, 宋星遥开始备婚,林宴却在此时离京。   元夕已过,离三月只剩下两个月不到的时间, 准备起来未免有些仓促。宋星遥怪赵睿安:“怎定得如此之急?”   赵睿安攥着她的手, 笑眼如月:“急吗?我还嫌慢呢,最好现在就娶, 也免得夜长梦多。”   “能有什么夜长梦多, 怕不是你杞人忧天。”宋星遥推开他, 笑了。   “怕你叫人抢了。”赵睿安捏捏她的脸颊,享受指间弹润触感, “你放心, 宅子早就修妥,家具物什全是新的, 嫁娶仪仗婚服皆由宫中出, 不必你操一分一毫的心。岳母的嫁妆早就备好,你哥哥刚成婚,宾客名录等等都是现成的, 我这头有公主府帮衬,一个半月时间绰绰有余, 若非二月没有吉日, 我还想再提早些呢。太史令替我算过,最近的吉日都要到三月。”   宋星遥拍开他的手,怨了句:“别捏我脸。”   “捏你脸怎么了?以后成了夫妻还要捏别处呢。”他嘴里说着诨话, 瞧着她脸色变红, 愈发坏笑, 把人拉住, 只道, “六娘,春暖花开嫁我不好吗?我赵睿安娶妻必不会委屈你,给你一场十里烟花送嫁如何?”   宋星遥听得将他那混账话抛开,怔怔看他:“十里烟花?”   那是公主出嫁方有的待遇,以漫天烟火送嫁,铺就这段锦绣长路。   “是啊,十里烟花,从这里……到我家。”赵睿安笑了。   眼眸似星月交辉,多少缱绻的柔情蜜意沉潜其间,似真似幻。   ————   东平世子的婚事很快传遍全长安,圣人为了弥补多年对他的亏欠,特下旨所有仪仗皆等同亲王,亦开恩同意赵睿安的十里烟花,一时间全城哗然。圣人已多年不曾嫁女,如今十里烟花盛景再现,如何叫人不心动?   “就你这小子会取悦女人,到底叫你近水楼台,捷足先登了一步。”赵幼珍倚在贵妃榻上斜睨赵睿安,戏谑道。   当初她收下宋星遥,半是因为她这个人,半是因为林宴缘故,原想着这二人能凑成对,没想到最后却叫赵睿安娶走了。她瞧得出来林宴爱极宋星遥,对他有些歉疚,但赵睿安是自己亲侄子,她也不可能为了林宴去做棒打鸳鸯的事,不止不能,还要大大的赏赐。   “姑母疼我。”赵睿安拉着宋星遥站在长公主面前,一脸笑嘻嘻的。   “拿去吧,东西已经备妥,一会叫婉嫣开库。”赵幼珍挥挥手,身后的婉嫣奉来长长礼单交到宋星遥手中,“如此,也算对得起你父母当年嘱托,只是他们不能亲见你成婚了。”   赵睿安闻言只将眼帘半落,很快又笑开:“有姑母也一样。”   宋星遥捧着那礼单,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字,只觉像捧了块巨石,沉甸甸又落在心头。   ————   有了宫中和长公主的帮忙,婚礼筹备得很顺利。宋星遥无需自己缝嫁衣,他也没有长辈在京需要孝敬,她只要做些他的贴身衣裤鞋袜便好,因想着那封沉湖的家书,宋星遥知道他牵挂母亲,便又做了些女人的鞋袜抹额等物,打算让赵睿安捎去东平,就当是她这个媳妇尽的孝心。   因为宫中仪仗繁琐,再加上那十里烟火的铺设,中间少不得两家人来来回回商量沟通,赵睿安皆亲力亲为。宋岳文忙于公务,他便拉着宋梦驰商议,定下烟花地点,中间防止宾客踩踏受伤的围屏,以及中间的观景亭。   不过数日时间,图纸已成,包括宋府与赵府及两处间的这段路,除了路上的围屏外,宋家更是搭起了一个临时高台,用以宋星遥出阁之时登高观烟火所用。   宋府“叮叮当当”又开始大兴土木,日夜赶工,就为这最后的嫁女。   ————   二月中旬时,宋星遥又在平康坊见了一次裴远。   仍旧是一酒一人迎接她,裴远倚着矮案懒懒侧卧藤席,和先前并无特别。她到之时,那坛酒已经空了一半。   “听说你要和东平世子成亲了?”他问她。   “嗯。”宋星遥笑笑点头,她已经不恨他了,“婚期在下个月。”   “我知道,十里烟火送嫁,全城都在传。”裴远亦笑笑,斟满杯酒敬她,“祝你们白头偕老。”   语毕,仰头饮尽。   “多谢。”宋星遥亦回敬了他一杯酒。   “言归正传。”裴远倏尔收起笑,照旧从怀中取出薄册推到她面前,“这是新的名录,此外里面还有近日与他们交从过密的人员名单,我不能确定这些人的身份,但有一点,他们近期似乎正在密谋大事,我还未探得是何事,再给我一点时间。”   宋星遥收下薄册,目光落在他手上:“受伤了?”   衣袖里露出点包扎的白布,他垂头看看,只道:“皮肉小伤。”   “保重。”宋星遥并无多言。   离去之时,楼上又传来琴声,这次奏得是曲《凤求凰》,清亮激昂之后却是无尽余韵,一曲未终便戛然而止……   ————   是夜,宋星遥拿出裴远所给的薄册,独自在灯下翻阅,逐一细细看过,来来回回连翻三遍,也不知想到什么,她忽又翻箱倒柜将前些日曹清阳送来的密报找出,一左一右比对起来。   虽然要备婚,但正事并没被她耽误,曹清阳每隔几天送来的密报和狸馆的消息她都会花大量时间看,这二者几乎等于整个长安的情报,能助她掌握长安动向,再与裴远送来的消息对比……   蛛丝马迹就藏在这杂乱无章,看似全无联系的消息之间。   她渐渐揉皱纸页,眉头深锁成结。   ————   二月的下旬,满城已都是关于东平世子与宋家六娘的婚事传言,全城百姓都在等候这场十里烟花。茶馆里的闲谈全是与东平世子有关的内容,做为质子,赵睿安沉寂了十数年,却因为一场婚礼而成了长安万众瞩目的存在。   “要我说,嫁人就该嫁东平王世子这样的,不能入朝为官又如何,疼爱妻女就够了。他那一片深情,足令天下女人动容。”   “可不是,听说人长得还英俊,那宋家小娘子也不知哪里修来的福气。”   酒肆中响起的,多是女子艳羡的声音。   一时之间,“嫁人当嫁赵睿安”之言风靡长安,连带宋星遥的名字再次传于人口,比起上次临危救驾,这回明显添上几分浪漫,更叫人心神向往。   “这些人真是闲得发慌。”方遇清抱怨一句,看着身边挚友越发阴沉的脸色,默默叹口气。   一个多月,林宴终于归京,满身仆仆风尘未褪,就已听见宋星遥大婚的消息,方遇清觉得他要爆发,然而他终究什么都没说,只是起身牵马。   马蹄扬尘,绝迹而去。   当晚,他便命人给宋星遥送了一封密函。   ————   三月,春暖花开,万物复苏。   婚期将至,宋星遥已有几天没有见到赵睿安了,按大安习俗,成婚前二人不能见面,这样的分别要一直持续到大婚那日。该布置的都已布置妥当,烟火到位,只待最后盛放。   尚余五日之时,宋星遥忽然收到裴远传信邀见。   她与裴远间的碰头每月一次,固定的时间地点,如今他突然邀约,应是裴远有急事,要么是他有大进展,要么是遇到棘手问题。   约见的地点不变,仍是平康坊那幢妓子宅院,那里头住的女人姓孟。宋星遥穿戴妥当,窥了个空隙悄悄出门,直奔孟宅。   近日逢雨,天光阴沉,平康坊却照样人来人往。宋星遥抄僻静小路,避过人群,小心翼翼到了孟宅外头。出来开门的换了个人,不是孟氏身边那个伶俐的小丫头。这人年约十七、八岁,面貌平平,神情很是恭敬。   “桐花病了,所以近日由我服侍。娘子请。”她话说得客气,侧身让宋星遥入宅。   桐花是孟氏先前的贴身丫头。   宋星遥隐约觉得不太对劲,孟氏是个有些名气的妓子,身边的侍女跟进跟出,定不会找个年纪这么大又模样平平的女人。风里送来一缕腥味,像血的气息,天生对危险的直觉让她在门坎处停步,那侍女也看出她的警惕来,伸手来拉她,宋星遥避得快。   那人动作一大便露出裙下的脚,鞋子两侧与鞋面上都是干涸血迹。   宋星遥不及多想,转身就跑,那人又来抓她,她回头按下机括,手里的袖箭射出,虽未射中那人,却也让那人朝旁边躲避,宋星遥便趁此机会逃出宅门,往人多的地方逃去。她心如擂鼓,夺路狂奔,手上鸣镝随之放出。   赤狮队的人一直跟在附近,看到鸣镝必会赶来。她已无法去思考到底出了何事,只求保命,可才跑出几步,身后就有黑影掠扑而来要擒她,正是危急关头,巷中忽然有人一脚踹出,将要抓她之人踹开,再一把攥住她的手,把她拉进暗巷中。   “跟我走。”裴远声音响起。   宋星遥被他拉着疾跑,只觉得这段路已花费自己毕生力气,肺都要跑得从口中呕出,不知跑了多远,他才停下,将她拉进旁边民宅的杂物堆里。   “宋星遥……”他气息不稳地开口,手紧紧攥住她手腕,将她束于胸墙之间。   宋星遥伸手推他,可还没用力,就摸到一手的血,再定眼一看,他胸前衣裳被血染透,也不知伤到哪里:“出了何事?你伤哪了?”   他摇摇头:“别管我的伤……”他气力已竭,深吸口气才又道,“你听我说,他们发现我的身份了。”   他今日约她,是有重要发现通知她,可不想自己身份已然曝露,那起人想将宋星遥一举拿下,所以用了一记请君入瓮,借裴远之手送出消息之后,才向裴远动手。如今孟氏和她那小丫头已死,裴远重伤逃出,孟宅之中全是对方的人,只等宋星遥前来。   因恐宋星遥中计,裴远并没跑远,甩掉追兵后又绕回孟宅,这才有了适才那惊险一幕。   “我今日约你,是有要事。他们近日所谋之事,与你父亲有关,应该……是为了你父亲手里的军械图纸与锻铁术……”   “你的伤……”宋星遥看着他被血濡湿的胸口,慌乱道。   “别管伤,听我说完。”裴远双掌一钳她双肩,震道,“那个番邦女人心狠手辣,若是知道你是谁定不会放过你,不过好在你身份尚未泄露,他们没见过你,你只要能从这里逃出去就没事。”   宋星遥每次过来都头戴帷帽,连孟氏也没见过她的模样,只有裴远知道。   “那你呢?”宋星遥问他。   “他们知道我是谁,就算我出去,外头也都是他们的人,我逃不掉。”他飞快从旁边的晾衣绳上扯下几件女人衣裳塞进她怀中:“你把衣服换了,马上离开。他们已经追过来了,我还能拖上一会,这条巷子是条死路,但是往前不远是凤祥阁的后门,你进去后快点离开。”   凤祥阁是平康坊的大酒肆,平素宾客进进出出,不会有人注意小门来了什么人。   宋星遥攥紧衣裳,一句话也说不出,裴远又道:“还有,那番邦女人的来历……”他附耳一语,气息掠过宋星遥脸颊,他伸手想摸摸她的脸,却见自己满手血污,便又作罢。   外头已传来翻砸搜人的动静,裴远急切地看着她,将她容颜看入心中,忽然间便不在乎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就算她真是个攀附权贵贪慕虚荣的女人又如何?他愿意去挣她想要的一切富贵权势,再双手奉上,博她一眼青睐。   可如今,他没时间了。   “走!”他用力推开她,转身跃出。   宋星遥已将唇咬破,才勉强克制住情绪,看着裴远背影消失,果断摘去帷帽,将身上衣裳褪去,换上普通百姓裳裙,从另一侧离开。   按裴远所说,巷中有门直通凤祥阁。她垂头进了凤祥阁后门,喧闹人声传来,打斗声已被掩盖,谁也不知道后巷发生何事。宋星遥回头看了眼,不过一门之隔,似乎是人间地狱的交界。   她很快融进凤祥阁的人群中,左避右闪,终是踏出酒肆大门,走到大街上上,匆匆往公主府方向跑去,没有跑出多远,便遇闪讯赶到的赤狮队。   林宴亦在其中。   ————   孟宅空去,孟氏与那小丫头的尸首不见踪迹,连一滴血渍都没留下,仿佛从未发生什么事。   尽管林宴的人已经第一时间赶去,却仍旧没能找到裴远下落。   一个细作若是曝露,会有什么下场,宋星遥是知道的。   她没回自己家,而是去了林宴那里,在他书房里坐了许久,才道:“林宴,可记得葛罗迦这个名字?”   林宴没回答,她便自言自语:“我记得呢,你同我提过。”   还是没人回答她,她便站起,朝他开口:“谢谢你前几日送来的信,我该回去了。无论如何,请一定救回裴远。”   她顿了顿,走到门前,回头道:“其他的,交给我吧。” 第95章 第一场婚   三月中旬, 桃李芳霏,春色明媚。   这一日,天色晴好, 宋星遥的婚事,如期而至。   嫁妆前日已都送去东平世子府, 婚礼一应事物齐备, 只待今日赵睿安前来迎亲。宋星遥今天起得有些晚, 昨晚是她的出阁宴,洛阳老家的亲友并长安的新朋旧友都被邀来, 宋星遥的堂姐堂妹聚在她屋里,贺她出阁之喜, 添妆添礼好不热闹。祖母因年事已高虽未前来, 却也托宋家大郎一家送来宋星遥的出阁礼。   宋星遥有三年没见有见过自家姐妹了。从小一起长到大的情分,乍一见面自有说不完的话, 仿佛回到旧日未离洛阳的时光。   她极高兴, 一高兴就难免喝高。   闺阁的酒不比裴远手里那酒一口入喉似火烧,这酒甜丝丝的并不烈,但也架不住宋星遥没节制的喝。   一杯接一杯, 谁敬的都喝,喝完再敬别人, 就这般喝到了夜半三更,醉在屋中。   几时被人抬回床上, 她也不知,只睡得浑浑噩噩。   第二天被人摇醒时,她还满眼懵懂, 窗外天光大亮, 照得已布置妥当的闺房喜气洋洋, 桁架上挂的婚服,桌上摆的头面……恍恍惚惚她觉得梦没醒,从上辈子做到今天,一转眼怎么又回到新嫁那日?   直到燕檀盯着她的脸气急败坏地喊:“娘子,让你贪嘴!眼睛都肿了,这要如何上妆?”   宋星遥这才回神,被酒泡坏的脑袋终于恢复运转,她扶着额角蹙眉下了床,坐到铜镜前。昨夜贪杯,酒确实喝多了,今天不止起晚,连眼都肿了。   “急什么,去拿点冰来先敷敷,时间还早。”宋星遥手肘支在妆奁上,一边揉头,一边道。   燕檀骂骂咧咧地去了。   大安的婚俗,傍晚迎亲,现在才早上,就算起晚,她也还有时间准备。   ————   日头一点点落下,霞光铺满天际,云朵如火,越烧越深,渐渐又归入夜色。将暗未暗时分,灯火一盏接一盏亮起,宵禁的鼓声并没传来,今日东平世子大婚,得了圣人恩准,从宋家到东平府之间的坊巷,延迟宵禁时间。   坊巷中很热闹,挤满观礼看烟花的百姓。   皇帝嫁女难得一见,今日宋家六娘有幸以公主礼出嫁,怎么说也是件令人兴奋瞩目的事。   鼓乐声音远远传来,宫里的仪仗队列整齐,气派非凡,不同寻常人家,这是东平王的体面,八人的轿辇金灿灿得晃人眼眸,前边是骑着高马的赵睿安。   两侧观礼的百姓已经发出阵阵惊叹声。   绯衣金冠的少年郎,生得又是那般英俊潇洒,他们感慨百闻不如这一见。   ————   宋星遥已经妆成。   钗钿礼衣,大袖青服,层层叠叠重重相覆,披帛迤地。   衣服很沉,头上钗钿压得她脖子发酸,铜镜里照出个行动僵硬的女人,勉强笑着,有些陌生。   这是她第二次成婚,并没太多惊喜,繁琐的过程让人头疼,像个必需完成的任务。她已经想不起自己当年嫁给林宴时是何种心态了,大概是喜悦期待伴随着忐忑不安,虽然累却很高兴,让她即便顶了整天的钗钿礼服,也没觉得苦。   屋外忽然哗声大作,她听到小姐妹们的声音朝闺阁外涌去。   应该是赵睿安到了,小姐妹们跑去拦门,要行催妆之礼,屋里只剩下燕檀与她,宋星遥霍地站起。   ————   宋星遥的堂姊妹兄弟很多,个个都拦路高手,嘻嘻哈哈不让赵睿安那么轻易就进宋家大门,娶走她们的小幺妹。   宅子里闹成一片,赵睿安要接宋星遥得过五关斩六匠,这段路不好走,但他难得耐心,脸上笑意没断过,来什么就应什么,催妆诗就做了三首,厚厚的银钱塞过去,酒也灌了几杯,这才走到宋星遥的闺阁前。   时辰渐渐晚了,天已暗,只有屋檐下与四周树上挂的灯笼,将宋宅照得迷离。   闺阁的门敞开,宋星遥被燕檀扶出,赵睿安呼吸微微一滞,心头随之发紧发烫。   宋星遥手执纨扇覆面,暖暖灯火下,只隐约现出浅淡轮廓,盛妆的容颜藏在扇面后,叫人满怀期待。繁复青服加身,掩去她本来跳脱不安的性子,一步一步端方庄重,是平时不曾有的稳重。   庭院里的看客们见状都喝起彩来,赵睿安唇边的笑亦渐渐漾开,看着宋星遥慢慢走向自己。走到他身边时,她似乎被裙摆绊了一下,差点摔倒,燕檀惊呼了声,赵睿安眼明手快扶住她另一侧手肘,小声戏谑:“你紧张?”   她飞快垂下头,扇子挡得更严实,赵睿安见她执扇的手微微颤抖,不由更想笑了:“紧张什么?有我呢。”   她没吱声,只是扭扭手,把手肘从他掌中挣出。   燕檀忙道:“姑爷,时辰不早,走吧。”   赵睿安这才放过宋星遥。   ————   十里烟花的起源,在宋宅。   一早就搭好的台子,宋星遥要和他走到观礼台上,等第一簇烟花炸亮天空时,再与他从台子上走下,踏上轿辇,去往东平世子府。一路上,火树银花相送,每隔一里另设一棚,燃放冲天的大烟花,时间都要掐得刚刚好。   燕檀将宋星遥扶上高台,赵睿安与她并肩而站,远空明月遥星,正是个晴朗的夜晚。   他们在等第一簇烟花的绽放。   吉时渐近,烟花却迟迟未放。赵睿安蹙了眉,叫来负责点烟花的人问道。   那人抹抹汗,附到他耳边一语,赵睿安的眉头蹙得更重,思忖片刻,朝宋星遥道:“六娘,烟花出了些小问题,他们摆不平。这些烟花是我布置的,我去看看,很快就回,你稍等等。”   宋星遥不说话,只点点头。   赵睿安便又向众宾客抱拳道个歉,转身翻下高台,冲进茫茫夜色中,留宋星遥一人独临高台。   ————   宋宅的东北边,是宋岳文的书房。   单独辟出的小院落,院中有棵大榆树,树叶茂密已遮到屋檐。今日因着宋星遥大婚,书房内无人,只有两个小厮在书房外守着门。   一道人影从天而降,落在榆树阴影间,动作迅如电光,在两个小厮脑后一掌劈下。二人不及出声便昏倒在地,那人影左右看看,将书房门打开一道缝,如同鬼魅般闪身进入,又悄悄合上门。   书房不大,里边隔成三间,外间会客,中间是宋岳文办公的地方,里间是小憩的卧榻,都以月洞多宝格相隔,布局简单。屋里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清,人影的目标异常明确,毫无犹豫直奔第一重月洞门。   宋岳文钻研兵械,自然对机关也有研究,在书房内打造了隐密机关用以存放重要资料,虽说没兵部守卫那么森严,但要想找到却也十分困难。   那道人影却轻车熟路站在多宝前站了片刻,出手将第一层画缸内的卷轴抽起。   随着“哒哒”两声齿轮转响,屋中某处墙面的砖块下沉,露出内置的密柜。   柜上分门别类放着几份以牛皮纸袋装的卷宗,他一箭步冲到密柜前,借着月色翻了翻,从中拾起一份卷宗,看着上头几个字,面上见喜,手飞快地打开卷宗,从里头抽出纸页确认。   这一抽纸,他脸上喜色顿沉。   抽出的是张空白纸页,他不死心,再抽,还是空白……他索性一次将所有纸页取出,每一张都是空白。   他心头漫上不好预感——中计了。   正惊疑着,屋中忽有轻微动静响起,像衣裳摩擦的窸窣声,他翻手亮出腰间软剑,转身望去。   书房的桌案后,有人坐在黑暗中,像尊雕像,也不知坐了多久,将这屋里一切尽收眼底。   屋外,第一簇烟花突然升空,炸开。   黑暗中的人侧颜被烟花光芒打亮,露出敷过粉的脸——还是大婚的妆容,白的脸,红的唇,眉间花钿双颊点红,在这烟火明灭的光芒下显得诡异而悲伤。   一声低叹响过后,女人冰冷的声音随之而起:“世子爷在找什么?可是我父亲的青云十五□□?”   烟火光芒同样照出绯红的身影。   一身喜服的赵睿安手执长剑与她相向而立,剑身折出霜冷的光,如她眼底渐凉的情意。   “抱歉,让你失望了,这里恐怕没有你要找的东西。”宋星遥慢慢开口。   惊愕已不足以形容赵睿安此时心情,但他很快镇定,道:“外头那人,不是你?”   宋星遥摇摇头:“如果今天我没在这里见到你,那外头那人就会是我。”   赵睿安手中长剑挽了朵剑花,慢慢垂落,盯着她不放,问道:“你用自己的婚事设局,就为了诱我入局?”   “你娶我,接近我家人,难道不是精心设计的圈套?”宋星遥笑笑,仍稳稳坐着。   “宋星遥,我真心想娶你!”赵睿安握紧剑。   “赵睿安,难道我不是真心嫁你?”宋星遥回道。   又一簇烟花升空,蓬一声炸开。   屋外人声渐沸,烟花既起,可新郎新娘都未出现,一切,全乱套了。   “十里烟花,全长安艳羡的爱情,多美。”她的脸明明灭灭,语气淡淡的,有些惋惜。   可惜,她嫁不成了。 第96章 算计与爱情   赵睿安转头望向窗口, 烟花簇簇,落下的是满屋阴影,手中长剑指地, 似有千钧,良久, 他才复又笑起, 问她:“你知道了多少?”   他一贯的笑容, 温柔里透着狡黠,总让宋星遥觉得他下一刻要使坏, 耍无赖什么的逗得人又气又笑。赵睿安就有这样的本事,让人再气再恨也讨厌不起来。风流的、浪荡的, 亦或深情的、幽默的, 他总能在需要的时刻摆出最恰当的面具,讨好他想讨好的人, 而哪一重面具才是他, 宋星遥忽然发现自己没看明白过。   “知道你是赵睿安,知道你要窃取朝廷机密,知道你是佛盏在京城的负责人。”宋星遥回答他。   意料之外, 情理之中的事。上一世两入突厥,勾结外族弑父夺权的男人, 换了一段经历,又怎会换掉他的野心抱负?   “知道得挺多, 什么时候知道的?”赵睿安似乎也不急着走,踱步到桌案前。   “一直都不确定,直到你潜入这里。”宋星遥道。   从林宴那里看到的薄刃, 不过证明他对她的初心不够坦荡光明。诚然火场救人是能博得一时好感, 但她绝不是为了报恩出以身相许芳心暗倾的人, 她对他的感情,更多的是这近两年时间里每个相处时光的累积,即便他没有救她,这段感情也仍旧会发生。她十分迷惑,他画蛇添足多此一举的做法为了什么?   后来,她才渐渐明白,这段感情对她来说是由心而生,可对他而言却只是精心布局的结果。他习惯谋划人心,一步一步攻城掠地,将她的感情算计在内。她是宋岳文的女儿,是长公主跟前得宠的舍人,可同时她又没有太强大的背景,这符合他妻子的标准,他能借她掩人耳目,也能从她身上套到消息,甚至于……他可以通过她利用林宴。   莫宅大火前夜宫中他向林宴问出的那句话,就足够证明一切。   只是当时,他们都没看懂他的用心。   与上辈子一样,这个人藏得太深,没有任何一个证据可以指向赵睿安,裴远在佛盏里潜伏了半年多,也没能见到他一面。   宋星遥只能确定,今晚一定有事发生。曹清阳给的消息和狸馆传来的情报,种种蛛丝马迹都指向这场烟花盛事,烟火的流向、线路的规划乃至匠人的身份,都有迹可循,虽然并不明显,但看得出问题,那时她担心的是,有异族激/进份子借机生事,在长安制造混乱,所以……她和他的婚事虽然表面上看着正常,但暗中对进入宋府的陌生人身份核查要严厉了许多,每一个环节会用到的人,都要经由公主府那边先确认无误,也正因此,佛盏无法安排人进入宋府,所有的烟花安放、宋府的格局乃至宋岳文书房的秘密,都只有一个人能够,并且是毫不惹疑的完成。   “我只知道,这件事与佛盏有关。”这段时间她日夜难眠,做了许多思考了许多,但此时提来,却又只有简单的一句话。   “什么时候怀疑我的?”他又问她。   宋星遥有些沉默,两年多的相处,从第一次见他,到今日执剑相向,过往种种如同跑马灯在脑中飞转。   她不想怀疑他,所以即便林宴远赴营州,查到曾素娘夫家的来历,又查到东平王妃病重的消息,密信送到她手上,她仍不愿意相信他与佛盏有关,可最后压垮她信任的,却是一个名字。   “葛罗迦。”宋星遥回答他。   裴远冒死送出的消息——那个番邦女人,来自突厥铁勒的十一公主,葛罗迦。   一个名字,一个身份,本不足证明什么。   然而,她与林宴都知道,那才是他后来的妻子。赵睿安正是靠与葛罗迦联姻,得到娘家十万铁骑的支持,才能杀回东平,弑父夺权。   “什么?”赵睿安不解,“十一姬与我只见过两次而已。”   宋星遥垂头低低笑了,和面对裴远某些疑惑时一样,赵睿安的这个疑惑,她无法解释,除了林宴,没人会懂。   这个时间,也许赵睿安与十一姬才刚刚结识,只是单纯的合作关系,还来不及发生什么,但这个名字足够把他与佛盏联系起来。   “其实一直到刚才,我都希望进书房的人,不是你。”宋星遥没有解答他的疑惑,只道。   纵然怀疑,但她依旧心怀期待,只要没亲眼见他出现,也许他们的猜测就都是假的,可终究……   他的出现,不仅仅揭开了他的身份,同时毁去了这两年时光累积的感情,那无数的片段,柔情似水的回忆,忽然间成了一场又一场精心设计过的陷阱,无一处是真,无一语可信。   这场十里烟花,只是盛大的谎言。   两辈子,她终于找到当初害得她家人流离失所的罪魁祸首,但宋星遥高兴不起来。   “我想过留在长安,与你做一世富贵闲人,那日我承诺永留长安,并非假话,只是六娘……”赵睿安眉目疏落,自嘲道,“那封家书是假的,我母亲为了让我安心留在京城与你成亲,强撑着写下那封信。葛罗迦带来东平的消息,我母亲早已病重,被我父王弃置荒殿长达三年,他们都觉得我回不去,没人将母亲放在眼中。我是母亲的独子,若连我都无法保护她,她还有什么指望?对不起,六娘,东平……我一定要回去,还要带着权势回去!”   “你的权势,就是与外族勾结,借助他们的力量?”宋星遥望向他的眼。   他的眼很悲伤。   如果相信他的承诺会让自己开心一点,那宋星遥愿意相信他当日所言发自真心。   “我别无他法。在京中为质十多年,除了一个世子名头,东平早就没有我一席之地。父王将我留在长安,暗中命我替他收集长安情报,佛盏是我十多年心血,但凭此还不足以在东平立足。”   铁勒的人是他在贩卖情报过程中认识的,十多年结交下来,为了扩大佛盏力量,他多少也利用了对方的力量,这次的青云十五弩,就是他与对方的交易。   只要能盗到图,他就能带着与铁勒结盟的信物回到东平,那是他父王想要的东西。足以踏平长安的兵力。   “你有诸多苦衷,为了你母亲,我能体谅……”宋星遥长叹口气,声音却又比先前再冷三分,“可是赵睿安,我若体谅了你,谁又来体谅我?你事母至孝,所以我宋星遥的家人就该为你的孝顺陪葬?你可知失去军械图对我父亲是多大的罪过,对我宋家又是何等灭顶灾劫?你让曾素娘将那药枕送到我父亲卧榻上时,又可曾想过……他是我父亲!”   篷——   又一簇烟花腾空,照出宋星遥猩红的眼。   赵睿安撑着桌面的手缓缓收回,收敛了情绪道:“对不起。”   屋外的喧嚣吵嚷不知几时已经平复,除了一朵又一朵的烟花声响外,竟悄无人声,这并不正常,赵睿安笑笑:“事已到此,我无话可说。六娘,你要抓我?”   宋星遥站起,越过赵睿安走到门前:“你说呢?”   大门被她打开,屋外已站满公主府的人,便连屋檐上也伏着弓/弩手,刀箭相向,铺作天罗地网。这一局,宋星遥与赵幼珍同设。没有证据直接指向赵睿安,葛罗迦的名字只是上一世的联系,并不能做为证据,赵幼珍绝不愿相信自己养了十多年的孩子会背叛,所以在最后的四天时间里,宋星遥与她谋划了这一局,只为瓮中捉鳖。   “世子,出来吧,殿下要见你。”曹清阳的声音随之响起,充满冰冷杀气。   赵睿安耸耸肩,将手中长剑一掷,状似束手就擒般走到宋星遥身旁,脸上依旧挂起嬉皮笑脸的神情,好似从前每回恶作剧般,口吻轻松的低语:“六娘,抱歉。”   还是一声道歉,宋星遥尚未回神,惊/变陡生。   霜光闪过,赵睿安将袖中暗藏的短剑握入掌中,翻手便钳住宋星遥,将锋刃对准了宋星遥咽喉。   “赵睿安!”宋星遥大惊,然而为时晚矣。   赵睿安并不理他,只将她紧紧胁持在手,面对书房众人的厉喝惊呼,笑得冷漠:“别过来,再过来,她的小命不保。所有人都退下,给我备马!”   曹清阳与他僵持片刻,断然挥手,令所有人退后。   “赵睿安你这个混蛋!”宋星遥一边急怒骂道,一边与曹清阳交换了个眼神。   赵睿安仍旧没理她,只胁持着她不动。   ————   十里烟花只放了一半就偃旗息鼓,期待中迎亲的队伍,自进了宋府以后就再没出现,观礼的百姓正百思不解时,宋府大门忽然敞开,一匹马疾驰而出,专往人最多的地方飞奔。   马上坐着的,正是绯衣金冠的少年与被他搂在怀前,却是钗钿全无的少女。   这是什么新鲜的迎亲法?   百姓更是不解,正看热闹时,马啸剑鸣声陡起。   长安坊巷大乱。   “赵睿安,就算你以为我质逃出宋府,也不可能全身而退,后面全是追兵,你能逃到几时?”宋星遥被他钳制在前,气急败坏道。   风声呼啸而过,四周都是百姓惊慌失措的尖叫,赵睿安的笑显得十分冷酷。   “宋星遥,你未免太小看我了。区区一份青云十五弩,值得我费如此大的周章吗?”赵睿安冷道。   宋星遥一惊,转头看他,耳畔却忽然听到远空传来一声惊雷般的炸响,紧接着便是窜天大火。   “本来……这才是你十里烟花最美的一朵。”赵睿安将她搂得更紧了,“漂亮吗?天空都红了。我有没同你说过,我讨厌长安,讨厌这个腐朽又糜丽的城市。”   惊雷接二连三响起,不止一个地方,看方向,像是宫里和兵部库房。   宋星遥已然惊呆,他的十里烟花,不过掩藏运送丹矿□□的借口,目标不止是宋岳文的图纸,应该还有别的,而这场火灾,恰恰制造了长安混乱,给了他逃跑机会 “你看,他们追不上我们了。”赵睿安肆意而笑,狂妄得意,像爪牙尽露的狼,带着宋星遥直奔西城门。   西城门不知何时已被他的人控制,随着他手中发出的暗号烟花,城门大开,他策马扬鞭,与众部下会和,飞奔出了城门。   晴夜无云,星月明亮,风声与马蹄声呼啸过耳,宋星遥随着他出城,触目所及,皆是茫茫夜色与无数陌生的脸。一声鞭响,马飞奔得更快,约飞奔了半个时辰时间,旁边岔道上又飞驰出的一群人,两拨人汇合,都没下马,只是彼此点点头,又朝某个方向疾驰而去。宋星遥看到马灯之下,一个红衣矫健的女人冲她笑得妩媚。   “赵睿安,你已经出城,为何还不放我?”她挣了挣,没能挣开他的手。   “六娘,我没想骗你,本来今晚也是告诉你真相的,因为你本就是我此行目标之一。”他笑着,前所未有的张扬。   “什么意思?”宋星遥回头怒瞪他。   “我早就同你说过,有些事试了,就不能回头。一旦开始,我不会放手。我们的婚礼,回东平再补。”   宋星遥惊得失言,只闻他又道:“乖,我带你回东平,那里也很好。”   “放我下去!”她回神怒道。   “别闹。”赵睿安哄孩子般抱紧她,头渐渐俯下,埋入她颈间,唇触过她劲侧肌肤,嗅她衣间馨香。   宋星遥寒了脸,僵着身体一语不发,忽然间,地面沙土陡然扬天,几根绊马索被人绷起。   马儿嘶鸣与惊呼声同时响起,队形顿时变乱,马被绊倒在地,发出轰然声响,赵睿安的马也不例外,他还没反应过来,马身已倾倒,宋星遥跟着他摔下马,他待要抱她,却被她一掌推开。   眼见着宋星遥从马上要跌到地上,落入乱蹄之间,惊险之刻,暗夜中人影掠过,在半空接下宋星遥,手中三尺寒光划下,将赵睿安隔在数步之外。   宋星遥被那人稳稳抱着,站到地面,只闻赵睿安咬牙切齿的声音:“林!宴!”   “赵睿安,你也小看我了。我若不被你胁持,又怎能将你们一网成擒?”   回答他的,是宋星遥冒着寒气的声音。   宋府是她与长公主的谋划,这里,是她与林宴的计中计。 第97章 二十五年   一剑划地, 短短数步的距离渐渐成了天堑。刀光剑影与马嘶人喝的画面都成了月光下纷乱的碎片,宋星遥面无表情地看,任周围刀剑成网向赵睿安兜头而落, 任血花在他身上绽开,任他的目光隔着浓浓夜色望来,谈不上是悲伤还是愤怒亦或是其他……她无动于衷,仿如木石。   林宴的剑舞得密不透风,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飞扬的尘土和凌乱的人影间, 只有宋星遥脚底长根般站着,不进也不退——那么怕死的人,有一天在刀剑面前,竟然眼睛都不眨一下。   风声送来女人尖厉的声音,叽哩咕噜的异族话中夹杂着含糊不清的中原话, 隐约是在召唤同伴撤退。林宴埋伏在此的人虽然都是精锐, 数量上也压倒对方,但对方有一半是骁勇善战的异族人, 搏起命来也很难对付。   这场打斗很激烈, 他们被围困在中央, 天罗地网张开,插翅难逃,宋星遥看到红衣女人拉住赵睿安,四周围的人渐渐聚拢, 要掩护他二人脱逃,可赵睿安脚步却有些迟滞。不知何故, 他执意推开身边女人, 往宋星遥的方向冲来。这并非他的作风, 他眼里有话。   也许,还是想说那句简单的,跟我走。   宋星遥不作回应,看他陷在刀光剑影里。   人一个接一个倒地,护着赵睿安的人渐渐少了,即便以全部人力去保赵睿安和那红衣女人周全,他们也难逃离。也许是看懂宋星遥眼中绝情,又或者是赵睿安体力已竭,他的剑法变得没有章法起来,犹如困兽之斗。   他清楚,如果无法离开,再被擒回长安,面对他的即便不是死亡,也会是永无休止的圈禁。   比起暗无天日失去自由的日子,他宁愿死在这里。   一剑斜来,刺穿肩头。   血雾随着剑被抽起时弥散满眼,杀红眼的人没有因为重创倒地,反越挫越勇,似乎要流尽身体最后一滴血液。   刀刃高悬,朝着他的要害落下,赵睿安笑了。   舔过血的笑,格外鲜艳,犹如初见。   忽然有人一脚飞来,直踹他胸口,赵睿安不敌,被踹飞数步,胸口不知断了几根肋骨,却是堪堪避过那致命一刀。那人紧随而至,挥剑而落,挑去他头上金冠。赵睿安只听到林宴森冷声音响在耳畔。   “你不配,不配死在她面前。”   ————   打斗其实并没持续太长时间,赵睿安的人死了八成,葛逻迦被生擒,赵睿安重伤逃脱,四周一片狼藉,林宴的人忙着打扫战场,清理尸首,押回被擒住的人。   宋星遥迈了一步,发现双腿虚软,差点栽在地上,她缓了缓神,才将这阵虚软劲缓过去,转身便走。   这里的事已经结束,剩下的和她没什么关系了。   夜色茫茫,辨不清东南西北,宋星遥只凭直觉回头走,一步一步,远离这里。   走出数十步,她身旁追来一人。那人骑马而来,朝她伸手:“上马。”   宋星遥仰头,马上的林宴青衣染血却是温眉敛眸的样子,再不是记忆里的模样——那顽固陈旧,不依不饶的刻板印象,没有什么谪仙,他和他们一样,只是普通人。   “你为何放过他?”她问他。   赵睿安能逃脱,是林宴的缘故。   林宴放走了他。   “你希望他死在这里?”林宴反问她。   宋星遥静默片刻,仍道:“纵虎归山,那不像你会做的事。”   当初,他可是握着她的手告诉她,拿起武器就别怕血,手握稳,莫走神,别给敌人可趁之机……言语犹在耳侧,他自己却亲手放跑敌人。   “那也分情况,他的命不是我此行所求。”林宴从马上跳下,与她并肩。   如果让赵睿安这样死在她眼前,那么终一世,宋星遥都无法忘记这个人,抛开爱恨,以生命浸染的感情,足以沉重到刻进骨血。她或许可以不爱赵睿安,却会永远记住他。   而只有活着……才有遗忘的可能。   宋星遥定定看他片刻,道:“林宴,我输了。”   那场赌局,她输了。   “所以呢?”林宴耸了下肩,“上马,跟我回城?”   她摇了头:“我不想骑马。”她固执地朝前走去,整齐梳好的发髻有些散乱,髻间一件钗钿都没有,敷过粉的脸在月光下显得苍白,眉间贴的花钿磨去了半边,身上是素淡的襦裙。   几个时辰之前,她还是盛装待嫁的女儿,拥有全长安人羡慕的十里烟花。   现在,一切成空。   林宴没有逼她,将缰绳扔给随后赶来的侍从,自己走到她身边,只道:“我陪你。”   宋星遥没拒绝也没同意,只往黑暗里一头扎进去,走出半盏茶功夫,她忽然呢喃道:“是这个方向吗?”   “不是,你走错了。”林宴回得干脆利落。   “那你不早说?”宋星遥斜眸瞥他。   “错了就错了,你想往哪里走就往里走,有我在,迷不了路。”林宴淡道,又指向相反方向,“那边,才是回城的路,不过长安城还很远,如果徒步,你要走很久很久。”   宋星遥便改了方向,朝着他指引处迈步,一步一步,走向长安。   这漫长的路,被浓厚夜色裹着,似乎永远没有尽头,宋星遥走了很久,久到双脚酸痛到麻木,脚下的绣鞋不经走,被砂砾磨坏,地面并不平整,到处是尖锐凸起的石块,她一脚绊上去,虽然及时被林宴拉住,免于摔个狗吃屎的下场,但脚尖仍然踢到石块。   突如其来的疼痛钻心,她瞬间坐到地止,垂头抱住自己的脚。   一丝光亮浮起,林宴点起火折子蹲到她面前,火光照出她鞋尖上成片的红,他蹙紧了眉,只道:“踢伤指甲了?把鞋脱了我瞧瞧。”   宋星遥的头埋在腿间,蜷着身体,就这么坐着,既不吭声也不伸脚,林宴等了一会,不见她动作,又问了句:“遥遥?”   “林宴,很疼。”她的声音传来,肩头有些耸动,头仍未抬,说完生怕他误会,又补充了一句,“是脚,脚很疼。”   “好,是脚疼,我给你看看。”他摸摸她的脑袋,温声道。   她肩头耸动得更厉害了,身体微颤,人几乎蜷成球,声音渐渐不成调:“不要,不想给你看。”   一只温热的掌伸来,轻轻抚过她脸颊,摸到满手的湿渍,林宴微不可闻地叹了声,托起她的下巴。   微弱火光下,宋星遥泪流满面,在他的注视下越哭越大声,抽噎起来,与方才骗赵睿安入陷阱时那副冷静绝情的模样判若两人。   “遥遥……”他心脏陡然刺疼,那些泪像滚烫的熔浆,一滴一滴侵蚀钢筋铁骨般的心,他想安慰她,话到嘴边却忽然不知如何出口。   火折子的光晃晃了,在他手中熄灭,他索性丢开,展开手臂将她拥入怀中,一边抱着,一边擦她脸上的泪,泪水越擦越多,她断断续续的话语传出:“林宴,我是不是挺没用?都活了这么多年,还被骗?骗就罢了,偏偏还会难过。”   林宴的手掌被沾湿,他便拿自己的衣袖在她脸上抹泪,一边抹,一边道:“遥遥,别哭了,你还有选择的,跟我回京,或者是……我送你去找赵睿安……你……跟他走,长安的事,交给我。”   宋星遥越听越瞪大眼,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待他说完,那泪水才再滑落,她却由哭转笑,攥住他衣襟道:“送我去找赵睿安?”   “你之所求,既我所愿。若你真如此爱他,我可以帮你。”他说得很艰难。她的泪水杀伤力太大,大到他可以放下自己去成全。   很早很早以前,他就向她承诺过,只是她从未再信。   “你是傻子么?你不是要娶我?还是你那赌约只是说说而已?”她哭哭笑笑地反问。   “不想看你哭。”他的答案一如既往的简单。   赌约是他孤注一掷的最后努力,可如今即便赢了,也不见得高兴。   “我说了,是脚疼,脚疼得哭了!”宋星遥终于松开蜷着双膝的手,把脚伸到他面前。   “好,是脚疼。”他顺着她的话哄着,轻轻脱下她的鞋袜。   果然,她的脚已经磨破,大拇指的指甲踢翻,血流了满脚。他摸出药又撕下袍布,给她简单包扎了一下,方道:“你这脚不能再走路了。”想了想,他背着她蹲到她面前,“我背你可好?”   她良久不语,久到他以为她拒绝的时候,绵软的手臂才从后缠来,宋星遥趴到他背上。他往上掂了掂她,慢慢起身,朝回城的路走去,边走边问她:“那我可就带你回长安了。”   宋星遥已经不哭了,用力吸吸鼻子,道:“嗯。”一边缓缓垂头,将脸搁到他肩头,感受他步伐一上一下的节奏,宛如心跳,稳稳当当的。   “林宴,我们认识好久了吧?”她自问自答,“十三年了。”   她扳着指头算起来,婚前三年,成亲七年,重生又三年,一共十三年。   “对你来说是十三年,对我来说,已经有二十五年了。”林宴道,他比她多活了十二年。   二十五年,从少年到青年到壮年到死,年少飞扬走到英雄迟暮,是他半生光荫。   “有这么久了吗?好老……”她喃道。   “是人都要老,又不是神仙。”他回答她。   “可我以前就觉得你是神仙。”她想起第一次相逢时他的模样。   “谢谢啊。”他失笑,这算是夸奖吗?“那你当初为什么看上我?”   “因为你好看啊。”她说得脸不红气不喘,“神仙一样的人物。”   皮囊足以掩去所有缺点,曾经被她怨恨过的冷漠寡言,在初见时却全是她曾爱过的模样,冷漠寡言也好,高高在上也罢,换种形容就都是打动她的气质,可怎知往后岁月里,这些她曾热爱过的东西,却被生活磨得面目全非。   他说得没错,她对他的期待,建立在自己的少女幻想上,如同海市蜃楼。   “可你还是不喜欢了。”他淡道。   宋星遥没了声音——从疯狂迷恋,到挣扎放弃,再到归于平静,十五年时间过去了。   “林宴,重新认识一下吧。我是宋家六娘子宋星遥,年方十八,脾气不太好,你多担待。”   “我是韩家仅存的后人韩恕,当然你喜欢的话,叫我林宴也可以。我刚过弱冠之年,没什么本事,就长了一张脸,不太会说话,你别介意。”他回她。   宋星遥俯头“嗤嗤”笑了,道:“瞧不出你挺幽默。”双臂一紧又勒停他,“我们为什么要走路,不是有马吗?”   “问你啊。”林宴怼她。   反复无常的女人。   “那上马吧,去长安的路这么远,我们别犯傻了。”   伤春悲秋的矫情劲过去,宋星遥如同做了场大梦。   “好。”林宴随她,转身招手叫侍从把马牵来,改背为抱,带着她上马。   宋星遥靠在他怀里,自己调整了个舒服的坐姿,眼皮开始发沉。   “林宴,你骑慢点儿,我不想太快回到京城。”她喃喃道,“你知道的,京城里的烂摊子……”   等着他们回去收拾。   她太累了。   “好。”他依她,搂着她单手控缰,慢慢往长安去了。   “你的伤好了吗?”她似睡非睡咕哝道。   “什么?”他不解。   “背上的伤,被火灼过的。”   “早就好了。”他道。   “你救了我为何不说?”她的头完全倚到他胸口,眼睛闭上。   “为何要说?说了能改变什么吗?”他反问。   宋星遥便没吱声——是不能改变什么,但至少她不会做那样光怪陆离的春/梦,害得她纠结了好久。   这话,她不能回。   过了一会,她又问:“裴远呢?”   “救出来了,去了半条命,在我家休养着。”   “那就好……那就……好……”她慢慢没了声音。   沉沉睡去。 第98章 收赌债   宋星遥在睡梦中被林宴带回长安, 又在长安城沸腾的喧嚣中被惊醒。   关于十里烟花的爱情落幕了,长安城多处起火,陷入一片恐慌之中, 宋星遥不得不打起精神与林宴收拾这烂摊子, 该抓的抓了, 该安抚的安抚了, 该交代的也一一交代了, 过了整整五日,才勉强善后。   赵睿安想盗取的,不止是宋岳文的军械图,还有收在兵部的整个京畿兵力布防图, 那应该是他与铁勒部族结盟约定所需的投名状。不过和军械图一样,赵睿安等人盗走的那份布防图是假的。宋星遥和林宴结合了多处消息,看出以“十里烟花”为名的布置中,不少丹砂火矿等易燃物的奇怪流向, 一早就判断出他将要下手的地方, 预先做了安排,所以那火并没烧得太大, 不过虚惊一场。   然而终究是千算万算仍不如天算, 宫中起火不在他们的预料之内。这大概是赵睿安的后手, 这场火如何起的,又因何而起,谁也不知, 仿佛老天算准了时间降下这场火以掩护赵睿安逃跑。   但不论如何, 赵睿安伤重脱逃, 计谋落空, 葛逻迦被俘, 蛰伏京城两世之久的佛盏被连根铲除,不管对朝廷,还是对长公主,亦或对宋星遥和林宴来说,都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   当然,除了宋星遥的婚事。   “十里烟花”成了阴谋的代名词,婚事落空,她不止没能嫁成,未婚夫还成了在逃的犯人,这如同天上地下一般的差距,让宋星遥从全京城艳羡的女人变成被同情的对象。   善后结束,宋星遥就向长公主告了假,带着浮锦玄云和金宝搬回家里小住。赵睿安是长公主从小看大的孩子,他的背叛着实让赵幼珍受了点打击,连带着也更心疼宋星遥,便准了她的长假。   宋星遥过起养老般的日子。   悬在心头的剑被摘去,笼罩宋家的阴影彻底消失,她完成了她这辈子最重要的一件事,又因为婚事告吹成为全城笑柄没人再上门求亲,基本上嫁人的危险在近年也降到最低,银钱她自个能赚不愁吃穿住,重生最最要紧的两个心愿都已达成,宋星遥突然间没了追求。   心里空落落的,什么都提不起劲,宋星遥每天就躲在家里吃睡撸猫,没半个月先前瘦下去的脸就又圆了回来。   这样的日子对她来说挺好的,但落在宋家人眼,她这无悲无喜的模样简直有些要出家的节奏,外界的风言风语又是另一重压力,把宋家人愁得不行。孙氏天天唉声叹气抹眼泪,愁她亲事苦她后半辈子;宋梦驰天天出门但凡听到一两句说宋星遥不好的就和人撕,才几天时间,便打了两场架,挂彩回来把方悠担心坏了;宋岳文虽然话少,但那眉头却也没再松开过。   宋家除了宋星遥这当事人吃好喝好外,其他人都愁。   “娘……我真没事,你不用担心。”宋星遥第一百零八遍安慰在自己身边抹着眼泪的孙氏,开始觉得搬回家住是个错误的决定。   要不是公主府里处处都有赵睿安的影子,难免触景伤情,叫她心里不舒服,她留在公主府可能还清静些。   “娘心疼啊,我的幺幺这么好,却被那赵睿安那厮害到这般田地,往后可如何是好?”孙氏抱住她抽噎。   方悠的肚子已经显怀,穿着宽松的襦裙坐在旁边,作为宋家新进的成员,善解人意的她很快融入这个家庭,陪着孙氏劝慰道:“阿娘不用太担心,我瞧妹妹是个有主意的人,她心里肯定有打算的,再者那不是还有长公主在背后照拂着,以后的日子自会越来越好的。”   说话间她看了看宋星遥,宋星遥给她递去感谢的目光——这个嫂子比起她那二愣子大哥可强多了。   “悠悠,你是没瞧见媒婆同我说话那口吻,我想起来就来气儿!”孙氏最近忙着找媒婆,早上刚见了两个,被气得吃不下饭,谁劝也没用。   “媒婆嘴里说的话怎么作数?遇上有钱的甭管人品如何都夸得天花乱坠,遇上那穷苦的,便往死里作践,当不得真。阿娘也别太着急,自古嫁娶都是人生大事,关乎妹妹终生幸福,还是得谨慎挑选,不能着急。”方悠早上陪她见的媒婆,知道是因为赵睿安那事,媒婆把宋星遥说得一文不值,推荐来的都是歪瓜裂枣,一个像样的都挑不出来,就这样还怨他们家要求高,于是被孙氏劈头盖脸给骂出家门。   “道理我懂,可我能不急吗?坏了一门亲事再找就难了,这重新挑选又要再过三书六礼,前前后后不知道要折腾多少,她如今都十八岁了,眨个眼都该有娃,现在……”孙氏瞥向宋星遥。   宋星遥从母亲怀里直起身:“什么眨个眼有娃,阿娘你想孙子,阿嫂肚子里就有一个,别看我啊。”   方悠捂嘴一乐,又温声劝道:“妹妹是个聪明人儿,条件也好,不愁嫁的,如今只是被赵世子拖累而已,待这风头浪尖过去,议论的人少了,该忘的自然就忘了,到时候再找就没这么困难了,再加上还有长公主的照拂,不难找个好人家的,阿娘宽心。”   孙氏何尝不知这个道理,只是架不住心里火烧一般的焦虑,闻言长长叹了口气,又看着没事人一样的宋星遥,恨得用指头戳她眉心:“你啊……早知如此,我便不让你去长公主身边了,如今可好,面上是光彩,里子全败没了,连门好亲事都盼不上!”   宋星遥笑嘻嘻的,没心没肺的模样,刚要开口,便听屋外传来匆促脚步声。   “娘子,外头……有人来提亲。”   屋里三人同时愣住。   孙氏傻傻问了句:“给谁提亲?”   宋家在长安还有哪个适龄女儿未嫁?   屋外的人给问得一愣——除了宋星遥,难道还有别人?   ————   四月中旬,天渐热。宋家已经拆除了所有婚礼布置,恢复常态。上门求亲的队伍就站在宋家大门外,搬抬米面酒果等纳采礼的队伍和媒婆一路上专拣人多的大道走,十分引人注目,宋家门外已经围起看热闹的百姓。   迎出门的是孙氏。见这阵仗孙氏又惊又惑,忙客气请人入屋说话,岂料对方并不入内,有青衣少年踱步而出,朝着孙氏拱手拜礼,朗声道:“在下裴远,前来求娶宋家六娘。”   围观百姓中响起一片哗声,孙氏又惊呆了。   裴远之名在长安可以说毫不陌生,从最初的传奇少年到后来自甘堕落的无耻之徒,再到忍辱负重潜伏敌营的英雄……他这一世的经历跌宕起伏,可以说比上一世还要精彩。如今成了铁骑军中一员大将,又得圣人嘉奖,恶名已去,重归辉煌。   孙氏想不通,这样的人怎会大张旗鼓前来求娶?宋岳文和宋梦驰都不在家,她只能硬着头皮招呼起来。   ————   按照规矩,待嫁女儿是不能见求亲者的,但宋星遥站在帘下才听没多久就受不了,冲到了花厅里。孙氏给吓了一跳,正要斥责她,便听她说:“阿娘,裴远是我朋友,我有几句话要同他说说。”   女儿是个太有主意的人,孙氏也拿她没办法,叨念了两句还是出了花厅,让他二人说去。   裴远坐在首座,笑吟吟望着她。   当日他确实不敌被抓,因为佛盏打算从他嘴里挖出她的身份,所以他侥幸没死,但挨了不少刑训痛苦,被林宴救出时只剩半条命,这段时间就都住在林宴那里养伤。   一个多月,他的伤仍未好齐全,夏衣下仍旧有面条包扎的痕迹,但他的精神却已经恢复。   “朋友……”他重复了一遍宋星遥的话,自嘲,“得你这一声‘朋友’相称,委实不易。”   宋星遥没好气地给自己倒杯茶,坐到他对面:“裴远,你伤势未愈就在家好好休养,跑来我家凑什么热闹,嫌我这儿不够乱么?”   “我前些天出门,听到些风言风语,心里不痛快。”裴远道。   前几天出门喝茶吃酒时他听到的关于她的闲言碎语,已是满腹恼怒,自己求都求不来的姑娘却被外人百般诋毁嘲讽,纵是同情也叫人恼火,他怎忍得下?回去后便找来媒人,索性直接上门求亲。   “所以,你这是替我长脸造势来了?我可谢谢你了啊。”宋星遥捏了捏眉心,能不能放她过两天安生日子。   “也是,也不是。我来,一是想叫全长安的人都知道,你宋星遥并非需要他们同情的可怜女子,二是……我诚心求娶。”裴远郑重开口,“六娘,我想过了,不管你是怎样的人,我都心仪于你。我也许不知你需要什么,但只要你开口,要名要利亦或其他,我都能去挣来,双手奉上。”   不论她是好是坏,就算满身缺点,他也爱了,就这般简单,没有道理可言。   既然他大难不死,就该去做他想做的事,不再畏手畏尾,如此而已。   宋星遥捏着眉心的手劲越来越重,将皮肉掐红。   “裴远……你待我之情,为我所做之事,我很感激,然而我对你实在没有男女之情,我很抱歉,但……”宋星遥拒绝的话有些说不下去,她看到裴远清亮的眼眸渐渐黯淡。   她应该恨他讨厌他才是,他上辈子一箭杀了她,但到如今她却心软了。其实如果没有上辈子的惨痛经历,也许裴远真是她最好的选择,他的能力与她的家世相当,没有什么高攀低就的勉强,他又是那般长情的男子,一辈子就爱一个人,从前是林晚,到如今变成了她。   “你不用说,也不用为难,我明白。”裴远笑笑,他一直都知道是自己自作多情,“我只是一直有个疑问,你似乎对我有些……奇怪的看法?不知可否告知缘由?”   其实也谈不上是看法还是其他,裴远只是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去形容自己在她身上感受到的情绪,那更类似于回忆,但他们之前并无过往。   这让她从何说起?宋星遥一边斟酌着,一边端起茶来无意识往唇边送,却见屋外有小丫头着急忙慌地跑来,也不理堂中尚有客人,冲着她就嚷:“娘……娘子,快,门口……又有人前来求亲。”   噗——   宋星遥那口茶没能咽下,尽数喷在地上。   裴远却毫无意外:“林宴来了。”   他们做过约定,同日求娶。   长安城又该因此而沸腾了,但对宋星遥来说,林宴的来临只意味着一件事。   他来收赌债了。 第99章 债主撩人   明亮的花厅里, 孙氏端坐上首,目光从裴远移到林宴,再从林宴移回裴远, 这么来来回回看了半天, 唇几度张开,愣是没说出话来。本来毫无选择的人, 突然间面对两难选择, 孙氏给出了人间最真实的反应。   真是没有头疼,有也头疼,裴远和林宴叫人难以取舍。   站在做母亲的角度来说,裴远的家世相对简单,虽然没有大富大贵,但本人能力不错又上进, 长得也挺好,最适合宋氏这样的人家, 宋星遥嫁过去底气会非常足;林宴为人自然没话说,整个长安少女梦寐以求的夫君,外表与能力综合考量,连赵睿安也比不上, 只不过撇开他复杂的身世不谈, 这样的男人,孙氏担心女儿拿不住, 面上光鲜,内里不堪的婚姻她也不是没见过。   二人各有各的好, 也各有各的不好, 无从选择, 孙氏暗挫挫地想, 要能将二人合成一个人,那便完美了。   屋外围观的百姓还没散去,一边看宋家下人将裴林二人带来的求亲礼物搬进府中,一边指指点点窃窃私语。裴林二人都是如今长安城中风头最盛的男子,恐怕不出半日,二人同天求娶宋六娘的消息又该传遍全城,为宋六娘这跌宕起伏的话本子添上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才子佳人、英雄美人,这多男求一女的盛况从古至今由来都是坊间最爱的桥段。   宋星遥已能想象过了今日,外头又要飘出什么传言了,但她现在实无暇顾及,眼见孙氏傻呆呆坐在那里,那表情不知该用高兴还是难过来形容,她只能继续捏着已然通红的眉心走入堂间,先朝裴远正色道:“裴远,多谢厚受,今日就到此为止,你先回去?”   “那……”裴远挑眉。   “回去等消息吧。”宋星遥知道他要问什么,该说的话其实适才私下已经说了,当成人前她就不再说拒绝的话。   只是这话听着味道不对,公事公办得像面试。   裴远早就习惯宋星遥脾气,他那点棱角都被她磨平,便也没觉得不对,因是他先到一步,已和宋星遥谈过,再多纠缠没意思,故而抱抱拳,真就笑着离去,倒也洒脱。   送走裴远,宋星遥只冲林宴勾勾手指头:“跟我进来。”就将林宴带去后面的小厅继续私聊。   这厢孙氏还坐在首座,看着空去的花厅,大梦初醒,方悠过来安慰她:“阿娘,我阿兄与他二人私交颇深,提过这两人,都是极好的,你就别替妹妹担心,让她自己拿主意吧。”   孙氏凑到方悠耳边小声道:“我知道,不替她操这闲心了,就是可惜,这小林小裴都挺好,留一个必定伤了另一个,要能两全齐美都留下就好了。”   “阿娘?!”方悠诧异道。   这想法委实有点惊世骇俗。   孙氏敲了一下她脑门:“想什么呢?我的意思是,只恨我没多生个女儿,把这两人都招成女婿。”   ————   宋星遥把林宴单独带到小书房里,因她时常在家处理公主府的事务,所以在自己的阁楼前加盖了一个抱厦充作书房。宋星遥遣散众人,转身面对林宴,道:“你和裴远到底在闹什么?”   林宴正看她的小书房,这抱厦通透,设高案桌几,墙角一盆海棠,简洁明亮。他闻言将目光收回,淡道:“你知道裴远爱慕你的,我与他约定,公平竞争,同日求娶。”   其实裴远与他之间,本有一场架要打,只不过一开始因为他受伤,现在他好了,裴远又伤重,总无法找到约架的时间,慢慢那打架的心就淡了,人也冷静下来。   “公平?”宋星遥质疑他。裴远在他们这里就没有公平可言,有了那一世的记忆,纵然宋星遥知道这个裴远并没做什么,但她也无法接受他,能够以朋友待之,已经是她最大的退让了。   林宴知道她在嘲讽什么,索性道:“不谈他了。”   宋星遥拿眼角瞥他,有几分静候下文的意思,偏偏林宴不隧她意,又上下左右打量起书房来:“你这书房不错,冬暖夏凉,通透,可就是小了些,都摆不下多少东西,该换个更大的。”   “不劳你操心。”宋星遥等了半天,没等到正题,瞅他这一脸云淡风轻不急不躁的模样,她心焦。   “你到底来干嘛?”她问他。   “求亲啊,外头那么大的阵仗,你没瞧见?”林宴笑着回头。   “你那阵仗我以为你上门讨债!”宋星遥怼了回去。   “讨债也没错,你我对赌,你输我赢。”林宴双手环胸,轻轻松松倚着桌案半坐。   “口说无凭的赌约,我要不认呢?”宋星遥道。   “虽然无凭无据,但出口之约岂同儿戏?你若是不认……”   他眼眸一眯,宋星遥以为他要说什么威胁的话,不想这人话锋一转,耸耸肩无可奈何道:“你不认我也没办法,天底下又不是只有你这一个言而无信的老赖,只是苦了债主,天涯海角追债罢了。”   “……”宋星遥以为自己耳朵出错,憋了半晌才回他,“你嘴巴开光了?”   这么能说?不像林宴。   “过奖。从前不会说话被嫌弃,少不得要学一学,虽然这方面我没什么天赋,但好在悟性还成。”林宴笑笑。   看得出来,他心情很轻松,再无从前沉重模样,换了个人般。   宋星遥斜他一眼,径直走到书案后,抽出暗屉,从里头取出一份文书,一掌拍在书案。   “你放心,这个赌局我奉陪到底。”她手压文书推到他身侧,“不过在履行约定之前,你得先把这个签了。”   林宴信手拈起,扫了一眼便蹙眉:“还没成婚,就先和离?”   早在他这债主上门讨债前,宋星遥就已经准备好了。文书墨迹干透,是她亲笔写的和离书,落款处空白。   “我是输了赌局答应嫁你,但一辈子那么长,若是嫁得不如意我也得未雨绸缪。你我也并非未经世事的人,更该清楚婚后日子不过是一地鸡毛,你我个性使然,当年出现的矛盾不会因为换了一世重新为人而改变,无非迁就退让的程度多寡罢了。与其最终闹得撕破脸面反目成仇,何不彼此洒脱。我愿意再给你我一个机会,你是不是也要给我一些诚意?”她缓慢道。   她和林宴做过七年夫妻,早就不必像对着裴远亦或赵睿安那样,说话还得小心斟酌,自然有什么就说什么。   “我签了这文书,你是不是能多一些安全感?”林宴的笑慢慢收敛,正色问她。   有些荒谬,一段婚姻要靠和离书维持安全感,对他们来说却又合乎情理,天下间像他们这样的夫妻,恐怕不多。   “是。”她点头。婚能成,但她需要一个能随时抽身而退的保障,而非像上辈子那样牵扯到死。   “笔拿来。”他很干脆地伸出手。   宋星遥磨了墨,又从笔架上取下狼毫蘸取墨汁,郑重递给他。   林宴接下后挥笔落款,端端正正写下了自己名字,又自腰间取出印信重重压上。   一份和离文书,竟被二人签出了婚书的错觉来。   “还要按手印吗?”签好字,压好印,他抬头问她。   宋星遥扫了眼文书,道:“按吧。”   反正签都签了,手续齐全点最好。她语毕低头去找朱泥给他盖手印,却不想翻来翻去,各处寻找遍也没能找到朱泥的影子。   “哪去了?”她着实想不起那盒朱泥被收在何处。   “别找了。”林宴的声音却忽然响在她耳边。   宋星遥正半蹲在书案前翻抽屉,被这突然靠近的声音吓了一跳,飞快转过身,却不知林宴何时踱到自己身后,已双掌撑桌,将她圈在胸前。她身体后倾,贴到桌案,刚要开口,又听他说:“我有现成的印泥。”   “在哪?”宋星遥的屁股已经挨着书案,只差没坐上去。   林宴眼帘微落,目光集中某处,他似乎笑了,睫毛瓮动,语气却很平静:“在……”   他俯身抬手,指尖划过她手臂,往她身后书案探去。   桌面她刚找过了,并没印泥的痕迹。宋星遥有些疑惑,目光随之往后,不想他那手半途却改了方向,倏尔抬高,指腹点上她的唇,来回摩挲两下,竟将她唇上朱红口脂沾下。   “这不就有了。”他面不改色地将拇指在她眼前一晃,在她发作前飞快往和离书上按下,用力压实后才拿起文书,一本正经奉到她面前,“好了。”   宋星遥气坏了。   唇上还有他指腹摩挲时留下的温度和触感,像窜到枯草上的火星,在她心里燎原,可瞧他脸不红气不喘,满脸正人君子的神色,仿佛她心里那些邪/念跟亵渎他一样,她看着来气。   偏偏这人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仍旧微倾身将她圈在胸前,夏日衣裳本就单薄,他又酷爱宽襟道袍,倾身而下时襟口压不牢,浅露颈肩锁骨,几处微凹的阴影,不比女人的秀气,是带着力量的犀利线条,曾是宋星遥在床榻上最喜看到的景象,她曾经不止一次……咬他肩膀。   犹抱琵琶将露未露之际最是撩人,宋星遥那邪/念一起,就如荒草蔓生,难以遏止,心里一边骂他骂得要死,一边又盼着……多些,再多些。   林宴毫无疑问是了解她的,这其中也包括了她对自己的喜好,看着她面皮由白转红,他只继续问她:“和离书,你不再过目一下?”   仍然是一本正经的声音和表情,道貌岸然的模样,宋星遥气息微促,勉强将目光挪开,气道:“不看了。”   “哦。”他应了声,转头便直起身体放开了她。   四周灼人气息一散,宋星遥快要消失的呼吸也跟着一顺,但又空落落的不是滋味极了。   “还有别的要求吗?”林宴又问她。   刚才那撩人的亲昵,好似无意而为般,他保持着自己一贯形象。   宋星遥怒而瞪他,生硬道:“有!婚事不许大肆操办,越简单越好。”   “你要多简单?”林宴道。   “能不请的人就别请,繁文缛节能减就减。”她扭头走开,半是恼他半是气自己不争气,为男色所惑。   “我虽不能像赵睿安那样给你十里烟花的盛大婚事,却也不至于逊色太多,遥遥……”   “林宴,这是我第三次成亲了,你觉得我还会在乎什么十里烟花的虚华?我只想平平顺顺、轻轻松松的成亲,你可懂?”宋星遥道。   盛大的婚礼,她已经经历过两次,一次和林宴,一次和赵睿安,这两回结局都不好。嫁人是件辛苦活,她绝不愿再经历第三次。   “我明白了。”林宴没有坚持,干脆应下。   “细节的事,回头再商量吧。”宋星遥在他面前便无新嫁娘的羞涩,仿佛与他讨论一桩公事。   林宴点点头,又瞧她一副拿手作扇扇风的躁热模样,唇角微翘,两步轻踱到她身边,唤了声:“幺幺……”   宋星遥不想多看他,鼻子里头哼了声,听他又说:“你的唇……”她摸摸嘴,以眼相询。   又怎么了?   “口脂花了。”他忽然沉声,身形闪动欺近她,伸臂一揽,搂着她的腰就将人抱到怀中,未待她回神,俯头吻去。   唇瓣相贴,气息交融,彼此都是一震。宋星遥忽如木石,先前那股燥热还没消退,又是一阵猛烈烫意袭来,侵入唇齿,纠缠难休,一点一滴勾起暌违已久的回忆。   宋星遥媚眼如丝,如陷幻梦,像只尝了腥的猫儿。   良久,林宴方松手,盯着她已然狼藉的口脂轻声道:“幺幺,再忍忍,等到大婚,便好。”   那话,也不知说的是自己还是宋星遥。   直到林宴踏出书房,宋星遥才品出其中深意。   “林——宴——”她气得吼出声来。   林宴却没回头,只那肩膀,不住耸动,似乎在笑。   那一夜,宋星遥又做了梦,梦中景象自是不可言述的羞人,待到醒时犹自品咂,好半晌她才回神。   天未明,星尚存,这一世她怎又要嫁他? 第100章 愿赌服输   天已渐热, 宋星遥摇着手中纨扇下马车,进了林宴的韩宅。迎接她的还是上次那个小厮,一副机伶样, 过来行礼迎她入宅。   “热死了。”宋星遥猛摇扇子,鼻尖冒汗, “你主子呢?大热天把我请过来, 到底什么要紧事?”   “公子在里头见客呢。”小厮手里拿了柄伞, 伶俐地撑在宋星遥头上,给她遮阳。   “他有客人还叫我过来?”宋星遥顿步。   “叫你过来拿主意的。”小厮来不及回话, 就被影壁后走来的人打断。   林宴踱步走来,身后跟着了四五人,手上拿着纸笔砚,俱是满头大汗的模样,就连林宴也不例外。   “什么主意?”宋星遥见他白皙的面皮已经被晒得发红,料来是在大太阳下站了许久。   林宴接过小厮手里纸伞, 驾轻就熟地撑起, 人也往她身畔贴近,与她一起站在伞影里头, 道:“宅子要修缮,让你来拿拿主意。这几位是营造匠, 请过来规划园子的。”   “你造园子我拿什么主意, 又不是我家。”宋星遥的扇子都快摇断了柄,她热。   林宴便又抽走她的扇子, 一手执伞,一手替她扇风, 领着人往里头走, 边走边说:“再有四个月你就搬过来了, 不想让自己以后住得舒服点?”   ————   再过四个月,便是夏尽秋至的交际,满城桂香时节。   宋星遥与林宴的婚期定在八月,如今尚余四个月的时间,比当时与赵睿安的婚期要长许多。这么长的时间却不是为了要准备婚事,主要原因在林宴那宅子,宅子当时只简单修葺了前半部分,后宅园子荒芜,屋舍空落落,还没大修。   “上回我见你那书房虽然不错,就是小了点。日后成亲,你必定是要住过来,不会再留宿公主府了,则殿下的事务你都得搬过来处理,小书房容不下,我想腾处大的,你看挑哪个位置?我寻思着就在我书房旁边扩建一间,如何?”   林宴带着她从抄手游廊下走到书房外,他的书房位置极佳,外临曲水,内为阔庭,光线通透十分舒服。宋星遥当然喜欢,她听到有大书房的时候,眼睛就已经亮了——这世间给女子独辟书房的人家,少之又少。   但她这欢喜不能外露,身后还跟着几个外人,虽然一直谨言慎行的模样,但保济全都听在心里,她还是得装些谦虚客气出来,于是道:“你拿主意就好。”   林宴瞥她两眼,不置可否,又带着她沿长廊往内去,过了垂花门,就是真正的后宅。   “后宅占了整个宅子一半面积,如今有园林两处,主屋两幢,亭台楼阁若干。”营造匠将手中图纸展开,对照着图纸解释给宋星遥听,又问,“娘子可有什么想法?”   图纸是按旧宅画的,里面有些标注新墨未干,应该是她来之前林宴提出要修改的地方。   宋星遥客气:“听他的就好。”   林宴失笑,挥手先将匠人遣开,双臂环胸道:“你确定都听我的?要是我改得你不满意,你可莫来怨我。我就算再了解你,也不是你腹中虫子,万一做错了,你住起来不顺心可如何是好?”他垂头看她,又道,“这可是你要住一辈子的地方,将就不得,你不想住得舒坦自在?”   “这是你家,又不是我家,我哪能越俎代庖。”虽然十分认同他的话,宋星遥还是做个样子。   “虚伪。”林宴边转身边道,“那我就告诉他们,后宅就按旧图规划不变了,翻新即可……”   他话没说完,衣袖就被宋星遥扯住。   “我客气客气罢了,你别当真。”宋星遥眼珠子一转,又道,“可是你说的,我拿主意,别我满意了你又委屈。”   “我像那么小心眼的人?”林宴反手拉住她手腕,将人拉进怀里,“走吧,有话便说不必藏着掖着,你只记着,在我这里若有要求,你只管提,我自当竭尽所能满足。”   她定定看他一眼,挣出他的怀抱,不作回应,只奔跑过垂花门,隔着一段距离喊话:“林宴,你快点过来,我想把这池子填平,这块花圃铲平,主屋旁边的小厨房再加个烘炉室,这小路弯弯绕绕太多,我不喜欢,也要改掉,还有屋里……”   一边走,一边对照着图纸,宋星遥的话就没再少过。   林宴说得没错,与其婚后再来后悔,不如在婚前就将环境规划成自己最舒坦的模样,好过婚后抱怨。   一路上,宋星遥的要求,除非是不合常理的地方,否则林宴绝无二话,外宅他拿了主意,内宅就通通交给她,他说到做到。虽然顶着大太阳,宋星遥的小脸被晒得红通通叫人有些心疼,不过她兴奋的模样终于有了一丝上辈子没心没肺的愉快,像被宠大的不知人间疾苦的孩子,天性间仍保留那一丝赤忱,是林宴最想还给她的东西。   ————   走了整整一天,宋星遥才终于将宅子按着自己所好重新规划完毕,余下的就是营造匠师的事,图纸出来后会再给她过目一遍,确认无误后动土兴修,工期约需三个月。   林宴送她归家,路上说起另外一桩事来。   “还有件事你得受累上上心。”   “嗯?”宋星遥昏昏欲睡,鼻子里哼了哼算是回应。   马车里有小冰鉴,丝丝凉气萦绕,让人松懈得想睡觉。   林宴展开车里的小毯子搭到她腹间,道:“过来挑人。我府里人少,嫁娶请宴需要人手,宅子重建后各处也需要人,我打算再招些人进府,你嫁过来以后也得添置帮手,我琢磨着索性在成婚前一并添了。你知我如今上无长辈,这事只能交给你,况且你自己挑的人,日后你用起来更放心些,可好?”   好,这当然好了。   宋星遥睁开一边眼道:“我有什么可不好的,又不是很累的事,横竖得利的人是我,不过如此一来,你韩府的人可就全按我的喜好挑选,你不担心这些人全成我的眼线?”   “不怕。”林宴微垂头,咬耳朵道,“连我都是你的,何况他们。”   一句话,说得宋星遥脸皮陡烫,飞快扭头转开脸,啐他:“林宴,闭上嘴!”   真不想听他再说这些从前只在床榻上才会说的话,勾魂。   ————   毫无意外,宋星遥的婚事再次在长安掀起波澜。与赵睿安的浪漫所制造的话题不同,林宴带来的是另一番光景,先不提婚事落定的消息传出后,各家姑娘碎了一地的芳心,单就各方势力的种种揣测就称得上精彩,毕竟是在官场上混的人,又是圣人近臣,虽然脱离了林家,但和林家依旧关系密切,神威军的下任继承者林乾,又是他一手培养上来的,林宴的婚事本就受朝廷内外多方关注,没想到最后竟定下宋家六娘,委实叫人大跌眼睛。   同时,坊间又在纷纷猜测这宋家六娘的模样才貌,毕竟先后俘获三位青年才俊青睐,必定是个才貌双绝的女人才当得起。   总之,流言蜚语四起,有好的,也有坏的,也有编得离谱连本尊听完都笑倒的……   宋星遥只拿这些当笑话听,出了四月就渐渐忙碌起来,除了长公主交代的事外,她还得管韩宅的修缮与韩家下人的采买等种种事务。   养老的日子再也回不来,宋星遥后知后觉地发现,明明是待嫁的姑娘,她怎么就提前过出了一种当家主母的气势来?   ————   日子一天天过去,长安的局势在三月的大波澜过后也渐渐平静,只是戍卫更加森严。裴远的求亲败给林宴,未免有些心灰意冷,这段时日便将全副精力都放在长公主交办的事情上,很快就在长公主身边站稳脚跟,一路往上爬升。   六月初时,京城又传出林家小女林晚定婚的消息,对方是家世稍逊但世代书香的清流,男的亦是个满腹才华、前途无量的少年。   宋星遥收到消息时,正抱着猫坐在树荫下纳凉,不由感叹这一世变数之大。   林宴恰带了两挂宫里赏的龙眼来看她,坐树下剥皮去核后扔琉璃小碗里用冰湃着,闻言便道:“自县主被送走,她在家里闹了好几场,父亲渐渐有些察觉她性格偏执,便将她禁足府中,又从宫里请了位老嬷嬷回来磨她性子,管得极严。”   “难怪,这半年来没听到她的消息。”宋星遥戳了块龙眼肉送进嘴里,又甜又弹,滋味甚好。   “这门婚事是父亲千挑万选定下的,对方虽然家世稍有不及,但门风清正,公婆良善,男的也是个性情温和之人,是门好亲事。”林宴道。   “别剥了,该吃不完。”宋星遥看着要堆满碗的龙眼肉,阻止了他的动作,又道,“亲事是好亲事,可这新妇却不是善茬。她能同意这亲事,乖乖出嫁?”   “不同意,已经闹了。”林宴便丢开手,让燕檀把余下的龙眼拿走挂到屋檐下通风处,又道:“她不同意和我们也没相干,再怎么闹也闹不到我们头上,不理便是。”   “你说……她那疯魔性子,会不会跑来抢亲?”宋星遥突发奇想。   林宴眯了眼:“龙眼肉都堵不上你的嘴?”   宋星遥在他威胁的目光下不吱声,心里却还是忍不住想,真就嫁人了?   她才不信。   ————   林晚会不会跑来抢亲这个猜想,困扰了宋星遥几天后终于被另一个消息压过——林晚的亲事黄了。她在家中以自戕逼迫父亲,终于搅黄了这门千挑万选的婚事。   也好,不必去祸害别人。   只是如此一来,更证明林晚不会善罢甘休,林宴娶妻还不知她会如何,只不过这一世,她进宫为妃的路已被韩青湖占去,裴远更无意于她,唯一能替她筹划的县主也已经离开,她还能做什么?   谁都猜不到。   到了七月,宫里传出消息,圣人再度病倒,缠绵病榻不起。   宋星遥和林宴就在这紧张的时局中异常低调的……   完婚。   穿上嫁衣那一刻,她告诉自己。   愿赌服输,嫁吧。 第101章 不忍了   同样的绿披红裙, 同样的绯衣少年,这场受到全城瞩目的婚事没有浪漫的十里烟火,亦无热闹的迎亲仪仗, 一切从简,都依宋星遥的要求,披星戴月只借夜风三两相送。   拜别父母, 坐上轿辇, 宋星遥重生的十八岁,二嫁林宴。   简简单单, 顺顺利利,抵至韩府,那个早就按她的喜好与要求重新修缮过的新宅院,里面站的人通通都是她精挑细选过的,毫无陌生。   八月桂花香染满园,月近中秋已然圆如银盘, 虽说婚事从简,但该行的礼, 该备的酒亦无怠慢。席开十桌,数量不多, 请的都是至亲好友, 林将军亦被请来坐了正堂, 以父亲身份受新人一拜。   三拜过后,宋星遥被送入焕然一新的屋子。   林宴自在外头招呼宾客,明眼人都瞧得出,他今日高兴极了, 步履生风, 眉眼含笑, 心情都写在脸上,全非从前内敛疏冷。   宴客的声音与林宴清润笑声远远传来,隔着一扇门,屋内屋外两重天。屋里红烛高照,华光满室,宋星遥透过纨扇望去,各处都像蒙着雾气,缥缥缈缈如陷梦境。那声响催眠,再怎么简单的婚礼也要耗神,宋星遥将扇丢开,支肘托腮昏昏半睡。   似乎并没过太长时间,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异常的吵闹,几声女人的泣音夹杂在宾客的欢笑声中,突兀而尖锐,就响在她屋外,匆促而忙乱的脚步声同时响起,似乎要拦着那哭泣声音的主人靠近新房。宋星遥有些好奇,竖起耳朵听外界动静。   这动静越来越靠近新房,眼瞅要夺门而入,忽然间一声刀剑出鞘的铮然声震住众人,也吓了宋星遥一大跳,她忙起身走到门口,很快林宴声音响起:“把她交由父亲带回林府。”   “阿兄——”   这一声出来,宋星遥便知是何人。嚯,真来抢亲了?好刺激。   她一边想着一边整个人趴到门上,欲要窥探,却不想门却突然叫人推开,一道红影闪入房中,一把捞住她向后倾倒的细腰,反脚一踢将门关紧。   得,却扇礼也省了。   “是林晚。突然来了说要见你,我没让。”林宴搂着她站直,不待她问便解释道。   二人的婚礼只邀请了林父,并没请林晚,她本被禁足家中,不知怎么溜出家门,冲到这里。   想来还是不甘心,在这婚事上一闹,估计明日又该传闲言闲语,有得林将军头疼。   宋星遥耸耸肩,挣开他的怀抱,走到行礼的合卺同牢食旁,道:“就只这样?”   “你想怎样?”林宴跟着她走来,盯着她盛妆的容颜道。   “抢亲啊,她要是抢成功了,我那和离书就有用武之地了。”宋星遥夹了块百合酥咬了一小口吃下,又自斟了一杯酒,冲他敬了敬才饮下,一边只拿眼上上下下打量他。   喜服在身的林宴,真真好看啊。   “没喝酒就醉了?说什么胡话?”林宴在她对面坐下,看着她一筷接一筷,把这桌预备用来行合卺同牢礼的酒食吃得七零八落,索性自己也起筷。   “宾客没散,你不出去应酬?”宋星遥把自己喂个半饱就罢筷,往匏瓜里斟满酒,一杯推给他,一杯自己捧起,和他碰了碰杯,“意思一下。”而后便仰头饮尽,就算是行礼了。   “外头有方遇清他们招呼着,我不出去了。”林宴亦随之一饮而空。   宋星遥已经起身,伸着懒腰往内室走去,打算更衣洗漱卸去妆容钗钿,正要推窗叫燕檀进来帮手,却被林宴拉回。   “我帮你。”他将她按在妆奁前坐下。   “你?”宋星遥看着铜镜道。   铜镜照出她与林宴二人,美色如画。   “我来。”林宴缓缓垂头,小心翼翼取下她发髻间沉重的钗钿婚冠,又解开她后脑许婚缨,取来玉梳,将发寸寸梳开。   玉梳发齿温润,他的动作温柔,摩挲她被扯了整天的头皮,着实舒坦。待她眉间倦色松驰,眼底生懒,林宴方罢手,亦抽走自己发间长簪,取下婚冠,将长发散落,这才又打开妆奁的暗屉,从里头取出一柄缠过红线的小金剪,挑了一缕自己的发剪落。   “你在干嘛?”宋星遥从铜镜里看到这一幕,懒洋洋问他。   林宴已又挑起她一缕发,同样剪落,他再两束发结缠,以锦囊收之,塞入宋星遥手中。   “解缨结发,共枕白头。收好它。”林宴合拢她的手,牢牢握住收有二人发丝的锦囊。   ————   夜渐深去,屋外的宴席已散,鼎沸人声化作寂静,檐下灯火两三盏,屋外两个静候待召的侍女拿手掩着打了个呵欠,坐在扶栏上小声说着悄悄话。   屋里几乎没有动静传出。   宋星遥先洗漱更衣,去了脸上脂粉,只着松快的睡裙趴在床上把被子掀开,往地上扫硌背的红枣桂圆莲子,将白天老嬷嬷们的叮嘱通通抛到脑后。   “叭嗒”两声,后洗漱的林宴出来就踩爆两颗桂圆,蹙眉问她:“在做什么?”   “当然是铺床准备睡觉。”宋星遥在床上检查了一遍,没再翻着什么东西这才作罢,转身跪坐床沿,直勾勾盯着林宴。   披爻的长发掩出张俏生生的脸,媚眼如丝,唇色娇润,看得林宴心摇神曳。   “不许上/床。”在林宴靠近床沿时,宋星遥叫停了他,“从今往后,能不能上这张床,得我说的算,现在你先转过身去。   林宴呼吸微沉,定眼看了她片刻,转身背对她,只道:“那我要怎样才能上/床?”   “先把上衣褪了。”   她的声音传来,带着不怀好意的笑,他能想象她眼睛有多亮,神情有多坏。   林宴照办,抽结褪衣。   他的里衣也是一套正红交领衣裤,极衬他的肤色。上衣松襟,缓缓滑落腰间,露出男人的背。宋星遥静默着直起身,声音微哑:“别回头。”   林宴强忍着没转头,没动作。   若是目光有形,他觉得自己已被她穿透。   “这是……县主那一剑留下的伤痕?”   微凉的指尖忽然点在他背上某处,又慢慢摩挲开,她的声音继续响着:“这是那场大火留下的伤?”   剑伤覆烧伤,他这伤痕委实丑陋,林宴开口,沙哑难耐:“幺幺……”想让她住手。   “你应该告诉我的。”她继续道。   他气息微促,想要解释,却被她打断:“不许说话,也不要转头,这是惩罚,谁让你不说。”   她的指尖又往别处划去,轻轻缓缓如同蝶翼,林宴咬牙,被她撩得难受,就如同那剑伤烧伤将好未好皮肉新生之际的痒,抓不得止不住……   “怕痒?”宋星遥嘻嘻笑。   林宴不语,只是点头。   “痒就对了。”宋星遥觉得自己坏透了,她在报仇,报他上门提亲那日的撩而不欢之仇。   指尖所及之处,他的肌肉会反射般缩紧,像在克制这样的痒——宋星遥笑得越发肆无忌惮,有种欺负“老实人”的痛快。   “玩够了吗?”林宴终是咬着牙开口。   回答他的,却是耳畔吹过的一股气息,她已然贴近,唇凑在他耳边,似触非触,语气如丝:“不够。你不是最有耐性,最能隐忍,就让我瞧瞧,你能忍到几时。”   林宴闭了闭眼,在她的指尖再度触来时骤然转身,一把搂住她往下倒去,咬牙切齿道:“玩火者必**,我以为你懂这个道理。”   神仙般的男人,终是没了理智,被烟火浸染,七情六欲俱盛。   幔帐落下,掩去满室烛色。   ————   屋外昏昏思睡的两个侍女被惊醒,捂嘴瞪眼听着房内动静,半晌都红了脸。   燕檀已攫升成宋星遥身边统管丫头的大管事,这会刚好过来巡视,一见两个侍女竖着耳朵快贴到墙壁上的模样,不由分说各敲了两人后脑一下。   “听什么听?这是你们能偷听的吗?”燕檀压低嗓音道,“去去去,都下去,这里不用你们服侍了。”   两个小丫头悻悻退下,燕檀怒瞪了她们两眼,才将注意力摆回正房。房里似乎没什么声音,也不知那两个丫头在听什么,燕檀不解,站近一些,不妨绢纱糊的槅扇门猛地一震,将她吓了一跳。   两道重叠的人影被烛火打在了门上,那门便有节奏地动了起来。   燕檀怔怔了看了片刻,陡然间红了脸,飞快转身,暗暗骂道——这简直太不像话了,太不像话!新婚头一夜就这么刺激吗?   她边走还边低吼路上当值的丫头:“走走走,都给我出去,不要留在这里。”   虎狼之地,这些小娘子留不得。   ————   屋里动静不小,床和门穿都逐一被摇得“咯吱咯吱”作响,也不怕外头人听到,床帐子被扯得半垂半吊,满床满地的凌乱,好似遭劫了一般。这阵仗也不知多久才偃旗息鼓,声响渐渐低伏,纠缠的人影一分为二。   宋星遥平躺着,脑中白花花的激闪半晌才褪,她方眯眼看倚在床尾的男人——这位让她二嫁的前夫,英俊的皮相还是天生的清冷,不过因着激烈动了一场,他面颊泛红,仿佛被人从九重天上拉拽到泥地里。   她有种染指谪仙的快感,想着想着,她吃吃笑开。别人不了解他,她能不知道?嫁都嫁了,就该什么皮都扒个精光才痛快,不是吗?和她装什么谪仙高人?   林宴与她对望,她卷着被,露半截小腿在外,染过豆蔻的脚趾还保持着绷紧微翘的痉挛姿势,她犹不自知。不知是否因为跟着长公主有段时日的关系,她身上沾染了几分长公主放浪形骸的气息,不过到底年轻,还学不来长公主风流放纵的媚态。   他想起刚才一番纠缠,于是蹙蹙眉点评她:“虎狼妇人。”   宋星遥笑得更大了些,卷被下床,慢步到妆奁前,从最底下的暗格里摸出巴掌大的匣子来,打开,里头是个九宫格,一格一格分装了九枚枣红的药丸。   “你在吃什么?”林宴见她拈药便服,随口问道。   那药丸龙眼仁大小,和蜜调的,甜滋滋的味道。她不用水,嚼了两口吞下,才飞他一记眼波:“你说呢?”   林宴一点便通,眼色渐沉,两步过去,从她手中抢过那匣药丸,道:“上辈子遭的罪,你想再挨一遍?”   “这是殿下也在服的药,你以为是上辈子县主给我下的寒物?”宋星遥打了个呵欠,吃了药她才放心。   毕竟与他经历过那般沉重的过去,谁知道往后会发生什么,有了孩子便牵扯不清,到时怕抽身困难,故她并不准备这么快要孩子,过两年再说吧。   “殿下吃的药就不是药吗?是药三分毒。”林宴按住那匣药道,“不许吃。”   “我不吃,那你有本事别碰我!”宋星遥挑眉。不过就算他有本事,她也不想守活寡,这好不容易成了亲,她得把那些乐趣找回来。   “我没本事,但我能忍。”林宴把匣子往身后一藏,伸手将她拉进怀中。   “哦?怎么忍?”宋星遥纳闷了。   “天色未亮,试试就知道了。”他将她拦腰抱起,又扔回了床上。   又是一轮不可言述之欢,待到终时,他抽身而退,宋星遥瞪大了眼。   半晌,她道:“这……就是你的办法?”   他有些倦,回她:“嗯。”   “那你要是没忍住可如何是好?”   “那就当是上天赐子。”   “不成,万一你耍赖……”   “宋星遥,天快亮了,话这么多我瞧你也不是很困,那便别睡了。”   …… 第102章 第二日   天明时分, 宋星遥和林宴这新婚头夜才算真正偃旗息鼓平静下来。   都是久旱逢甘霖的男女,谁也没含糊。林宴开头还念着她这辈子好歹 第一回 有所保留,怎架得住她三番四次撩拨,隔了十五年才重新摸着肉的老男人, 哪有办法留手?宋星遥跟纸糊的老虎一样, 开头叫嚣得厉害, 作天作地的, 可两人体力差距到底大,她到后半夜就吃不消了, 只能迷瞪着眼任其摆弄,将魂魄丢到九重天外去, 最终沉沉睡在林宴臂弯里, 人事不知。   一觉至午。   宋星遥慢慢睁开眼,魂魄尚未归位, 看什么都像幻觉。   屋里屋外都静悄悄的, 光线透过窗户蒙的绢纱朦胧洒入, 看那斜下的影子,时辰已然不早, 可一个侍女都没出现,留给她的只有狂风浪卷后的一地狼藉与散不去的暧昧气息。   宋星遥的意识便渐渐回笼,陡然想起昨日大婚这事, 猛地惊醒。大婚次日要拜见公婆长辈, 可她却睡到过午, 也不知会被人如何诟病, 她忙要起身, 只道:“完了。”   林宴被她吵醒, 只睁开一道眼缝, 问她:“你在说什么?”   “时辰晚了,要拜见公婆……”她迷迷糊糊道,掀被之际却发现腰间缠着林宴的臂。   林宴收紧手臂,把她箍得更紧,叹口气道:“什么公婆,哪来公婆长辈给你拜见?”   宋星遥这才彻底醒来,发现自己两世记忆出现了混乱。这一世,林宴已恢复韩家子的身份,从林家搬出,韩家长辈都已亡故,哪来的长辈?   “这宅子里头你我最大,安心睡吧。”林宴把人拉下,捞回怀里。   他的声音沙哑,是缱绻过后带着倦意的慵懒语气,有别样味道。被下二人俱未着衣,肌肤两相一贴,宋星遥打个激凌。她是睡不着了,于是推他:“松手,我要起身。”   林宴被她闹得也睡不着,彻底睁开了眼,清冽眼眸染着妩媚,着了魔般盯她,盯得宋星遥发怵,便拿手遮他双眸,道:“你看什么?不要看了!”   “幺幺,拧我一下,让我看看是不是在做梦?”林宴扒下她的手道。   “什么梦?”宋星遥反问。   “我又娶到你了。”他仍旧缠着她,“快点。”   宋星遥挣不过他,狠狠拧了一下他的手臂:“疼了吧?清醒没有?你几岁了?前后加起来该有四十好几了吧,韩伯父……”   一句戏称刚冒头,余音就消失在他唇间。   又是一番耳鬓厮磨,等到二人各自起身,果然已经过午。   ————   起身后又好一阵折腾,二人先后沐浴更衣,丫头进来收拾满地狼藉,开窗透气,均憋红了一张脸。   宋星遥比林宴先洗,眼下披着一头湿发坐在妆奁前,边等林宴出来用午饭,边翻箱倒柜地找她那盒小药丸。她明明记得昨天取出后,顺手放在桌上了。   “你们谁见到我放药的匣子了?”翻了半天没找着,她只能问收拾房间的丫头,“就那盒装着八颗药丸的匣子。”   丫头们纷纷摇头,那厢净房里林宴拭着发出来,闻及此语回道:“别找了,我替你收了。”   他换了身宽松道袍,散着发,自然流淌出一股出尘风流来,叫屋里丫头都红了脸,静默地退出屋去。宋星遥气恼道:“你凭何藏我东西,还来。”   “别的都能依你,就这一桩,办不到。”林宴很固执,又劝她道,“你一天不想要孩子,我就不会逼你,但这药你不能吃。若你实在不放心,我去问问太医,看有没男人吃的药。”   他那一世孤独终老,对子息并没执念,要与不要皆可,反而是宋星遥因为癸水疼得死去活来的模样,在他心中余悸犹存,只是那时谁都没发现原因,及至察觉为时已晚,他于此既愧疚又心疼,是以无论如何都不松口。   “你说的!”宋星遥没再坚持,估且……再信他一回吧。   外头饭食已经摆好,有丫头来请,宋星遥便与林宴出了寝间。   燕檀正在外间替二人布菜,见着宋星遥挑了眼,道:“娘子起了啊?”   宋星遥听她这话语气不太对,料来是昨晚闹得太过分,把她这贴身大总管给惹毛,脸悄悄一红,讪笑着过去:“起了起了。”   燕檀没说话,只将一碗熬得浓浓的汤端到她面前:“喝汤。”   那汤水闻来一股中药味儿,也不知用何所炖,宋星遥蹙蹙眉,看燕檀打开另一盅汤递给林宴,里头汤色鲜亮,与自己手里这碗不同,她便道:“要不……我和他的换换?”   燕檀回头皮笑肉不笑道:“娘子,这两碗都是今早我特地让厨房炖上的,您这碗是滋阴润燥的汤水,郎君那盅,是补肾壮阳的,您确定要换?”   “咳。”宋星遥尴尬地咳了咳,没再吭声。   “郎君,别怪燕檀多嘴僭越,您与娘子好歹……节制些。娘子年轻不懂事,您也心疼心疼她,这大婚头夜就……”燕檀说到一半说不下去,昨晚那动静大的,想想就臊人,今早她去敲了四五回门,也没把门敲开,可见是把人累得不轻。   “知道了,我会注意。”林宴极难得地被一个丫头说得垂脸尴尬,耳朵都红了。   宋星遥便道:“燕檀,这话你说不合适吧?我怎么觉得你越发像个管事老嬷嬷了。”   “娘子以为我愿意?但凡这宅里能有位经事的老嬷嬷提点提点,也轮不着我这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丫头多嘴。”燕檀冷笑,“不过娘子倒是提醒了我,回门的时候我得与娘家主母提上一提,让送个得力的老嬷嬷过来……”   “别!别和我阿娘说!”这要是传到孙氏耳中,宋星遥准没好果子吃,她忙摆手,“知道你是心疼我,好燕檀,饶了我吧。”   燕檀哼了哼,见好就收,替二人都盛了饭,又叮嘱两句,就退出屋子,留他二人独自用饭。   “你这丫头,倒是厉害。”等她出去后,林宴才点评。   “刀子嘴豆腐心罢了。”宋星遥笑起。   这就是个爱操心的丫头,更难得的还不怵林宴,遇事从来坚定不移地站在她这边,她可不得宝贝着。   “你的人,自然都是好的。”林宴点点头,喝了几口粥放下,又问她,“幺幺,你想过如何安置阿海吗?”   祁归海跟着宋星遥陪嫁到韩府了,如今住在外院,暂时未派活。   想起祁归海,宋星遥难免有些歉疚,之前因为赵睿安的关系,她将他疏远冷落了许久,他那木讷沉默的个性,从来不会替自己争取什么,每每见着她也都避嫌站得远远,从没逾越半分,倒令她觉得自己不念旧情,有事找他,没事就推得远远,未免太过冷血,此时听林宴提及,她只当又和赵睿安一般,心中就有些不悦,眉眼微凉,道:“怎么了?你也觉我不该带着他?疑心我和他的关系?”   “也?我要真觉得他不该出现在这里,他连踏进韩府的机会都不会有,幺幺,你莫将我与他人相提并论。”林宴平静地反驳她,“我今日与你提及他,只是见他是个人才,有点惋惜罢了。纵观这三年他在你身边辅佐,还有莫宅大火那日的表现,他的能力不俗,只不过碍于身份难以大展拳脚有所发展,你想没想过替他谋个前程?”   “对不起。”宋星遥道了歉,林宴……与赵睿安不同,“当初舅舅将他给我之时,曾提过他的身世。”她将祁归海身世简单提了提,又道,“我曾答应过舅舅好好照顾他,免他流离之苦,可除了一饭一食一瓦遮头外,我也给不了别的。他是贱藉,我还没有能力替他消藉。”   也许以后她会有,但那时彼此都老了吧?   “你没能力,可是长公主有。”林宴便回道,“佛盏被连根挖除,但京中活动的胡人太多,难免有些不为人知的暗潮涌动。为防止类似佛盏的情况再现,殿下有意找个人专司与胡人打交道,负责成立个商盟。这个人选殿下还没定,若是汉人,恐怕对方心存偏见警惕,不易融入,要是胡人才好,但信得过的胡人不好找,有能力又信得过的,就更难了。”   “你的意思是……将他引荐给殿下?”宋星遥听得罢筷。   林宴点点头:“我们没有能力消他贱藉,但是殿下有。”   “若他能消除贱藉,便可正常娶妻生子,再也不必担心妻儿因为他的关系变成贱民,日后前途也不会差,比跟着我要好。”宋星遥一点便通。   “其实他跟着你有跟着你的好处,起码能保证你的安危,韩家也不会缺他一口吃穿,自能保他衣食无虞,比起替殿下卖命,要更安全舒服些。”林宴权衡利弊,并没急着要答案,“他的去留你自行决断吧,不过最好快些,这事已经拖了数月,殿下那边已有几个人选,打算近期择一而任。”   “我知道了,我找个时间问问他。”宋星遥将这事放在心上,望着他道,“林宴,多谢。”   “谢我什么?你怎知我不是和那人一样,是存着把祁归海赶走的念头?”林宴反问她。   “纵是如此,你也有心了。”宋星遥淡道。   活了两世,她自当明白,人皆有私心,无非推己度人,若此时林宴也有个贴身的红颜知己,她怕也要不痛快,她自己都过不去的坎,又怎能要求身边的男人大度?不过求个两全之法,这便是成年人的考量,而非冲动的义气用事。   而这世间,最难的,往往就是双全之法。   他愿意用心,她自当领情,不论祁归海留或不留,她都要谢他此刻用心照顾她的情绪,以及真心实意替祁归海考虑。   林宴笑了笑,又拣了两口青菜略吃吃,就不再动筷了。   “这就吃饱了?不像你的食量啊。”宋星遥笑他。   这一桌子都是素淡的菜色,是燕檀的安排,虽然菜用高汤煨过也很鲜美,但到底味淡,想来燕檀受他外表蒙蔽,也觉得要供些青菜豆腐给他。   “明知故问。”林宴斜睨她一眼。   宋星遥嗤嗤笑了。   到了晚上,菜色一变,全成了浓香四溢的荤食,林宴在燕檀惊诧的目光下连添两碗饭。   撤席之时,燕檀还在叨念。   这人……怕是个酒肉和尚。   无肉不欢。   ————   因着大婚,林宴有七日休沐假,他哪儿也没去,只呆在家里陪宋星遥。   头两天他带她回了趟林府,给林将军行礼。林晚倒没见着,估摸着仍被禁足在屋,她喜欢林宴那事没藏住,惹得京中流言纷纷,把林将军给气得够呛。   第三日回门,成亲那日委实太过低调,林宴恐怕岳家不满,所以在回门上下足功夫,排场盛大地带宋星遥回娘家。   “这般张扬做什么?”宋星遥瞧着几车礼物咋舌抱怨他。   “娶的时候委屈了人家女儿,只能回门时讨好讨好。”他拉她上了马车。   “我又不介意,何况都是依我要求成的亲。”宋星遥可觉得这亲成得太轻松了,不止轻松,婚后小日子也过得十分惬意,毫无压力。   “你不介意,不代表岳父岳母和舅兄也不介意,回头将我扫地出门可如何是好?”他同她说起笑来,神采飞扬。   “那我去门外把你捡回来可好?”她笑嘻嘻回道。   一时间,倒有些夫妻恩爱的意味。   ————   回门过后,两人便老实窝在家中。   宋星遥这一回可谓独掌大宅,上头再没婆婆和小姑两尊山镇着,正是大展拳脚之机,她便忙着立规矩,安排各处事宜,选拔管事。日后她还要继续给长公主当差,后宅的事必无法腾出太多时间处理,所以这规矩需得提前立妥,人也要挑好。   所幸已经有了先前在长公主府里的管理经验,再加上府中人手都是自己一个个挑回来的,林宴又放手不加干涉,只做她后盾,她行事愈发老练,隐约有几分赵幼珍雷厉风行的味道,短短几天就已经将宅院安排妥当。   七日休沐的最后一日,韩家旧部到访,其中一人,就是辰字部的统领潘园。   他们来时正赶上饭点,厨房的菜做得多,宋星遥索性便请几人一起用饭,又叫燕檀取两坛好酒来。可潘园却有些难言之隐,因此为难地看着林宴。   按说潘园与宋星遥也算旧识,经历莫宅之事后,潘园再不敢小瞧宋星遥,遇事要回禀一般也不刻意回避,这次却不知为何支吾起来。   “坐吧,尝尝你嫂子的菜,陪我喝两杯。”林宴却很高兴,这样的日子,上辈子从未有过,“有话便说,不必藏着,我与你嫂子之间,没什么不能说的。”   潘园听林宴这么说了,又见宋星遥盛情难却,与属下对望一眼,只好坐下,叹口气道:“主上,是东平郡传来的消息。东平世子已经逃回东平了。”   这话一出,席上冷场。   潘园苦了脸——瞧吧,非让他说,他说了又尴尬,唉! 第103章 木已成舟   秋凉如水, 风起萧瑟,中秋刚过天就不可收拾地转冷。东平王府和奢靡华丽的公主府不同,也与长安不同, 庭宽院阔没有奇石曲廊, 格局方正威严有几分军营的布置,最正中自然是东平王的起居办公之地。东平王爱美人, 虽只一位正妃无侧妃, 但身边姬妾无数,如今随侍左右的,是他前年刚纳的姬妾,正经的王妃则因为体弱多病移居东北角的偏院静养, 万事不理。   去年底这姬妾有孕,怀了王爷的第十六个孩子,这两个月刚生产, 是个儿子,甚得东平王喜爱, 王府后宅局势眼见又起变化,不想到了七月, 变化出现是出现了, 却与这个小儿子无关。   掀起轩然大波的, 是一直做为质子被困在长安的东平世子,在经历四个多月的流亡之后, 活着回来了。   他这一归来,不知让多少人失望,又不知有多少人欣喜若狂。   赵睿安并非空手而归, 除了一身上下的伤, 他带回了东平王最想要的东西——兵力。没人知道他如何做到的, 但他双手奉上与突厥的结盟信时,他的世子之位就无人能再撼动,即便他在京城闯出大祸,东平王也没苛责半句。   可长安,再回不去了。   他的伤很重,在床上躺了十多日才能下地,又休养了半个多月,才恢复了七八成。因为他的关系,东平王妃从偏院迁回,亲自替他操持起日常起居。   中秋的家宴刚过,他在宴会上露了个面,就已倾倒无数赴宴的东平少女,他待谁都是笑,一视同仁的风流,直到长安快马加鞭送回的消息递到他的手上,他的笑便再挂不住,独自匆匆回了房间。   门一关,就是三日。   从长安到东平,再怎么快,也要十天时间,那是十天前的消息。   如今,米已成炊,木已成舟。   “叩叩”门外传来两声敲门,回应敲门声的是赵睿安颓败粗厉的吼声:“滚!”   多一个字都没有。   敲门的声音没再响起,沉寂了片刻,门被人轻轻推开,一缕风涌入,光线亦从门缝中穿进,刺入习惯昏暗的眼眸里。赵睿安眯了眼,大怒:“你聋了吗……”   骂人的话说到一半,在见到进门的人时却生生吞入腹中,赵睿安飞快转回头去,按捺下脾气,道:“母妃怎么来了?”   来人是东平王妃,与世无争的温柔女人,除了儿子,没有其他牵挂。   东平王妃年轻时很美,只是架不住这二十多年的磋磨和常年被疾病缠身的痛苦,美人底子被掏空,如今脸色并不好,形销骨立挂不住肉,眉间眼底俱是愁苦。   “安儿……”虽然十多年没见赵睿安,但书信一直未断,更何况母子连心,她懂赵睿安。   他一关就把自己关在房里三天,所有侍从一个没让进来,放眼这屋子,窗门紧闭,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酒气,四周是喝空的酒坛,他靠墙坐在地上,身上的衣裳还是三天前赴宴穿的那套,揉烂的信扔在手边……东平王妃俯身拾起,信上字迹已被酒泡糊,只隐约可见几个字。   “阿娘。”赵睿安将头后仰靠到墙上,用手背挡在双眼之上,道,“我喜欢的姑娘,嫁人了。”   “是你之前在信上提过的,宋六娘子?”东平王妃缓缓蹲下,柔声道。   从去岁起,赵睿安每封寄回来的家书,信中必定离不开一个名字,不是和她做了什么事,就是被她气得牙痒,一桩桩一件件事无巨细。透过那些字,她几乎能够想象宋家六娘的模样,必是个可爱的小娘子。   婚事定下时,她在偏院病重,强撑着给他捎去平安信,只盼他在长安能安好,即便不回东平,做一辈子富贵闲人,也是好的,却不想他仍是知道了。   他这么不管不顾地回来,长安定然回不去了,那姑娘……也另嫁他人。   “嗯。真想让你见见她,你也会喜欢她的。”赵睿安搓搓眼,很快垂头,俯身把头埋在腿上,只有声音传出,“阿娘,我很喜欢她,比我以为得要更加喜欢……”   “娘知道。”东平王妃摸着他的后脑,眼眶一红, “是娘误了你,你不该……不该回东平的。”   “阿娘莫自责,这与你无关。”赵睿安双眸赤红着抬起了头,伸手拭去母亲脸上泪痕。   都是选择而已,做了选择就不能回头,再怎么痛也得咬牙吞下,东平是狼窟虎穴,容不下半点软弱。   而此去长安,他与宋星遥,已是敌非友。   相见无期。   ————   菜已摆了满桌,菜香四散,勾得人垂涎欲滴,却无人动筷。自“东平世子”这四个字一出,席上气氛骤凉。全长安都知道,宋星遥与赵睿安的婚事在成亲当天告吹,她差点因此沦为全城笑柄,这个人必是她心头大忌。   只有宋星遥慢条斯理地执壶斟酒,给每个人都斟满杯酒,最后那杯,斟给林宴。   也不知为何,个个人在她面前都避讳提及赵睿安,不止他的名字,甚至于和东平相关的所有事,都没人敢在她面前提,似乎怕触及她的伤心事。   其实宋星遥并没他们想得那般在意,她和赵睿安都做出了选择,对于他们个人来说,这些选择都已无关对错,他为了母亲选择东平,她为了宋家选择长安,各自有各自需要坚守的东西,只能说,命中注定没有夫妻缘分,至于感情……   未及深爱,谈何锥心?   她的心,在那一世过后,是冷的。   所以,无需避讳什么。   “逃回了东平,然后呢?”林宴看着潘园几人面面相觑的表情,忽然一笑,边问边拈杯隔空敬他们,仰头饮尽后又将空杯递给宋星遥。   “你少喝些,早起我听你有几声嗽,怕是连日饮酒刺激得老毛病要犯了。”宋星遥虽然仍给他斟满了酒,但嘴里叮咛没少。   这是林宴的老毛病,一到换季就犯嗽症,尤其最近大婚酒水未断,前两天又陪着岳父和舅兄豪饮,这症状起来就不会轻易痊愈,都得拖上一个月。宋星遥和他并非新婚,七年夫妻生活摆在心里,该熟悉的,全都随着二度成婚被一一记起。   “晓得,不多喝。”林宴点头,半点没有被人当面管束的不悦,相反,他极高兴,又朝潘园几人道,“听见你们嫂子的话了,我不能多喝,别劝酒,咱们随意。”   潘园眼都瞪直了——才成婚七日不到,这老夫老妻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随意随意。”潘园一边诧异,一边不忘接茬,自己也饮了杯酒,大口吃起肉来,又夸宋星遥,“起先我和兄弟们还担心公子这脾气定讨不到嫂子欢心,今日瞧见才算放心,看看这吃食,看看这关怀体贴,羡煞我们这些孤家寡人。”   这饮食起居上的习惯,绝非七日成婚就能了解的。   “可不是,潘哥还和咱们打赌了,说您平时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保管被嫂子扫地下床。”有人接嘴。   “老潘,你拿我和你嫂子打赌?”林宴与宋星遥对望一眼,沉声道。   “吃你的菜吧,就你话多。”潘园往告密那人嘴里塞了一口菜,转移话题,“咱们还是说回正事吧。”   宋星遥瞧着有趣,噗呲笑出声来,林宴佯装的怒相也随之化作笑意。   东平传来的消息,便再没掀起多少情绪起伏。   公事,就只是公事。   ————   夜里,宋星遥洗漱完毕,坐在妆奁前问林宴:“赵睿安逃回东平这件事,你如何看?”   许是赵睿安的运气太好,本来林宴虽然私下放过他,但他也不可能如此顺利逃回东平,但巧就巧在宫中同时出事,大火过后圣人又突然病倒,一病就病了数月,以至朝野上下的关注都在圣人身上,分薄了对赵睿安的追缉,也无心再追责东平。   如今长安的局势比去年还不稳当,圣人缠绵病榻,可新的储君未立,朝中大臣又各自为政,在立储一事上蠢蠢欲动,互相倾轧,并无一人能够服众,以至群龙失首,朝局越发动荡。   “他能活着逃回东平,且地位未被撼动半分,足见他手上握有其他能令东平王另眼相看的东西。这一世,他足足提早七年回到东平,就算不能再娶葛逻迦与突厥联姻,背后也定有其他支持。狼子野心,他必不会善罢甘休。当年我若未死,与他迟早一战,也罢,迟也好早也好,看样子始终避无可避。”林宴更衣出来,走到她身后,缓缓忖道。   “都是你纵虎归山,否则哪来这么多事?若是赵睿安真的成了东平王,长安必定不稳。”宋星遥回道。   “你以为没有赵睿安,东平王便不会起事?”林宴对她的前半句不置可否,只道,“东平王和赵睿安两个人,只是老虎与小虎的差别,但本质都是虎。东平王当年同样战功赫赫,威望甚高,对先帝选圣人继位一事早有不满,是长公主力保圣人,才成就了如今局面。东平王怎甘屈居东平,早就蓄势待发只等合适时机。我放回赵睿安,半是因你,半是因为……赵睿安回去,两虎相争,至少还能再赢些机会,我……”   他长篇大论没说完,突然猛烈咳起,没咳几声又用拳掩了嘴,强自忍着,涨红了脸,只拿眼角余光看宋星遥,眼里有些……并不多见的心虚。   宋星遥知道,白天才叮嘱过的,他这老毛病还是发作了。   林宴病了。 第104章 七夕快乐   林宴越不想咳, 就咳得越发厉害。喉咙像被人拿羽毛挠过一般又干又痒,偏偏宋星遥在一旁盯着,他又不愿意敞开了咳, 那滋味十分复杂。   宋星遥满眼都是“看你能忍到几时”的神情。   他这老毛病外人不清楚,她却毫不陌生。这病说轻不轻, 说重不重, 也不是什么疑难杂症,年年都犯, 虽然要不了命,但动辄就要犯上个把月, 一直得绵延到冬天。   早年林家为了他这毛病, 能请的名医都已请了个遍。大夫只一句话,娘胎里带出来的先天不足, 根治不了,只能靠保养。倘若平时保养得当,这嗽症或可减轻。   看他这模样别说保养, 估计这两年没少耽误自己。   宋星遥冷眼旁观了一会,才把手边的水递了过去,不冷不热地道:“我是妖啊还是鬼?你咳几声我能把你吃了?”   林宴摇摇头。   “那你忍什么?”宋星遥看着他心虚的目光有些好笑。   这人有时候心态就跟六七岁的孩子没两样,生了病还要忍着,被长辈发现了要挨训?   “我……”林宴抿了两口水稍稍压下喉咙的干痒,欲言又止, 想了想还是开口, “白天你刚提醒的, 有些辜负你的心。”   “你脑子里在想什么?”宋星遥越觉好笑, 起身道, “辜负我什么?我让你别病你就真的不能病了?你这些毛病, 又有哪样是我不知道的?”   林宴也笑了,白皙脸庞浮起两抹咳嗽后的红,看着她撩帘出去唤燕檀,自己则走回床榻边,呆呆站在床畔看了片刻,俯身把自己的被褥抱起。那边宋星遥正在外间交代燕檀:“把家里带回来的枇杷膏找出来,吩咐厨房明日起改成清淡饮食,明早打发人去请五味堂的小安大夫,记住,只要小安大夫。”   上辈子成亲头一年,他们感情尚融洽时,她刚知道他的毛病,心里担心得不行,虽然明知林家能请的名医早就请遍,还是不甘心,四处搜罗润肺止咳的偏方,又在坊间打听哪里有擅长嗽症的大夫,两年下来倒真给她找到适合林宴病症的法子。五味堂父子坐诊,小安大夫虽然年轻,但针灸比父亲强,很对林宴的病症,再加上日常食疗,林宴的咳嗽虽然不能根治,但会改善很多。   这辈子沾了从前的光,少走许多弯路,宋星遥不用再四处打听。   林宴抱着被褥走到帘下,正巧听到她这番话,脚步顿住,目光胶在宋星遥身上不动。   那一世的事,再如何不堪,她心里到底还是装着他的,过去的事记得清清楚楚,不管是好是坏,还是七年夫妻的点点滴滴。   “可是郎君不爱吃寡淡的菜色,做出来又该被嫌弃了。”燕檀至今仍记得第一次看林宴吃重口味荤菜时的模样,那对比简直强烈。   “我让他吃,他就得吃!敢挑三拣四,就叫他外头吃去。”宋星遥毫不给他面子的,恨恨一语又败下阵来,“也怪我,连做了几天的重菜,倒把这茬忘了。他又不知节制,吃得躁火大热。”   燕檀扑哧笑了:“娘子出嫁诨似换了个人,瞧着稳重了许多,也知道体贴疼人了,郎君娶到你,是他的福气。”   “嫁都嫁了,自己的男人,可不得宠着些。”宋星遥这人看得开,要么不嫁,嫁了就好好过日子,林宴如何对她,她就如何待他。   这豪言壮语听得帘下人心口一荡,屋里的空气顿时像裹上糖粉般香甜,似乎与她身上的气息融为一体。   燕檀听得大笑,刚要回话,余光忽见有人走来,忙收住笑:“郎君来了。”   宋星遥转身,果见林宴走过来,瞧那面带春风目光灼灼的神情,约是听到她的话了,她老脸一红,道:“你抱铺盖做什么?”   “我去书房睡两天,免得影响你。”他回道。   “不用了。你这嗽症又不传人,搬出去做什么?外头又没人服侍,万一夜里发热,想喝口水都无处唤人。”宋星遥走到他身道。   “是不传人,但是咳嗽止不住,夜里难免翻来覆去,怕吵着你。”林宴叹道。他何尝想搬去书房?这才几天时间,新婚都没满月,就搬去书房,他心里苦。   “我睡得沉,不妨事。”宋星遥语毕又抱起燕檀找出的枇杷膏,道,“川贝炼的,睡前记得含一勺慢慢咽下。”   林宴还要说什么,那边燕檀已经风风火火过来,劈手抢去被褥,扭身就往寝间里抱,边走边学着宋星遥的语气道:“郎君,娘子说了,自己的男人自己宠,您别和她这么见外了。”语毕又嫌弃肉麻,打了个寒战道,“噫,肉麻,就知道欺负我这老实人。”   这一天天的,燕檀的心都要被他们给秀得千穿百孔了。   ————   重新铺好床,备好茶水等物,燕檀退出屋去,只留宋林二人在屋里。   按着宋星遥的吩咐,林宴含了一大口浓浓的枇杷膏,再慢慢往下咽。宋星遥熄了灯躺到床外侧,今晚她与林宴换边,预备后半夜若他有个不适,她好方便起来照顾他。   枇杷膏是川贝蜜炼的,一股甜香味,才刚躺下,宋星遥就嗅到林宴那边传来的香甜气息。   “好吃吗?”宋星遥问他。   “怎么?你馋?”林宴在黑暗里抱住她。   “我偷偷尝过,甜甜凉凉的怪好吃。”宋星遥道。   黑暗里谁也看不清谁,只有温热的怀抱与熟稔的气息。   “那……等明天起来了你也吃吃?”林宴回她。   “不用。”宋星遥摇了摇头。   林宴刚要说什么,就发现包着被子的宋星遥往上蠕了蠕,很快的,湿软的舌尖在他唇角一挑,沾去一丝丝香甜。林宴身子一震,想也没想就翻身压上,却被宋星遥推开。   “病着呢,忍住。”   “分明是你先撩我!”林宴哪里经得住她撩。   宋星遥“嗤嗤”笑开:“趁你病要你命。”   “你这妇人,不止虎狼,还毒!”林宴的手在被子里头便不老实起来,“刚才还说要宠,怎么翻脸就不认人。”   宋星遥左躲右闪,和他在床上闹了一会儿,才小喘着气停下,道:“好了好了,不闹了。睡觉。”语毕她翻个身背对着他躺了。   林宴这时却开始咳嗽,又怕吵到她,只敢闷声咳,宋星遥躺了一会,没能睡着,便又转回身问他:“难受?”   “还好。是不是吵到你?我去书房……”林宴又道。   回答他的,是宋星遥塞入他衣襟的手。那手先是用力掐了他一下,宋星遥的声音才响起:“你烦死了,一件事老说老说。”那手却改成了轻拍轻抚,在给他顺气,好让他能舒坦些。   林宴便忽然沉默,黑暗中只有轻缓的呼吸声,宋星遥揉了几下,见他咳嗽好转一些,忽又道:“林宴,其实你不必这般小心翼翼的待我。”   林宴一怔,没答话。她看出来了,他对她,对这段破镜重圆的关系,心里并没多少自信,明明二人已经成婚,却总在担心自己会不会像上一世那样犯些无意识的错误,惹她伤心离开。   “对不起,我会改。”   “你又道歉做什么?”宋星遥也叹气,“林宴,你不该是这样患得患失的男人。”   明明没错也道歉?他在害怕什么?   “幺幺,我只是……害怕失去。”林宴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虚弱且无奈,并不似白日那般沉稳镇定。   他怕她嫌弃自己,所以病了也不愿意让她知道;怕她在这里生活得不开心,所以处处迁就忍让让她随心所欲;怕自己什么时候做错了事尤不自知害她难过,所以不管有没错他都自己担下……那一场宫变的结局,不仅仅换他十二年的孤独,甚至带走了他最引以为傲的自信,他在外人眼里有多骄傲厉害,在这黑暗里,就有多卑微渺小。   尤其是,这段感情失而复得,更让他加倍讨好。   许是他这样虚弱惶恐的模样太过少见,在这瞬间竟令她心头刺痛,想起初逢时那个面容清俊一身贵气的少年,竟也在岁月里被磋磨得棱角俱无,面目全非,宋星遥难受极了,未及多想便道:“别怕,我回来了。”   “幺幺。”他展臂将她搂进怀中,将唇落在她发顶。   余话便都藏进这如雨而下的细吻里。   ————   睡到半夜,林宴果然发起热来。   宋星遥一摸他额头烫得很,连忙起身,又是给他拧帕冷敷,又是灌他饮水,又取了家里备用应急的丸药喂他吞了,自己就在旁边守着,如此折腾到天亮,宋星遥忙让燕檀去请五味堂请小安大夫。   大夫来后把脉开方针灸,都和上一世差不离。   扎完针,林宴安稳了许多,顶着张虚弱苍白的脸看宋星遥里里外外的忙活,有心让她歇会,却被宋星遥骂回床上。   按方抓药,一日三喝,每天再一次针灸,林宴的烧隔日就全退了,剩下咳嗽尾巴继续着。宋星遥又让厨房改做清淡的菜,每日都是青菜豆腐供着,把他吃出一脸菜色来,偶尔想求她换些菜色,口都没开,就被宋星遥一个眼神挡回去,也不敢少吃,宋星遥在旁边虎视眈眈,少吃一粒米饭,都够她念叨半天。   小日子就这般过着,出了九月,林宴的病才在宋星遥的调养下渐渐康复,他那惧内的名声,也传遍全长安。   天已经入冬,炭盆暖暖生起,长安的局势仍未稳定,东平又传来新的消息,东平王狩猎遇伏伤重。   这是赵睿安出手了?   宋星遥不知,也无心多想,她最近愁别的事。   癸水……已经过了许久未至。 第105章 恃宠而骄   初雪刚停, 长安白头,天寒地冻虽苦,却正是围炉好时节。被严格控制饮食调养了一个来月, 林宴大病终愈,宋星遥也终于松口,林宴“斋戒期”满, 总算能够喝酒吃肉,下了值就往家里奔。   宋星遥早起答应了他, 今日做羊肉暖锅, 再配上烫过的酒,就着满院凛冽冬雪, 暖暖吃了一杯, 那滋味……必定与平时不同, 想来就叫人垂涎三尺, 林宴早就归心似箭。   同行的方遇清嘲笑他:“林宴,你在长安也算名声在外的人了,连朝中那些老狐狸都对你忌惮三分, 没想到竟然折在一个女人手里,你可知如今他们怎么说你?堂堂七尺男儿,圣人近臣, 长安第一美男,家藏悍妇,惧内畏妻, 媳妇不让喝酒吃肉, 连油星子都不敢碰, 同僚相聚也滴酒不沾, 啧啧……林宴, 你当真叫人刮目相看啊。”   这“刮目相看”,非好话。   林宴骑在马上,依旧冷冷清清的模样,闻言只道:“你一个孤家寡人,知道什么?”   言下之意甚是嫌弃。   方遇清被气笑,将身体倾向他,小声道:“我说林宴,宋六娘给你下蛊了吧?我瞧她的话在你耳朵里比圣旨还管用。”   “你知道就好。”林宴竟给了肯定的答案。   方遇清彻底无话,谈崩,一个万年单身汉,和一个只想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男人,没有共同语言了。   两人骑着马,很快就到韩府。   方遇清是受邀来他家吃饭的。林宴朋友虽多,但知己却少,偏偏和这个生性自由散漫的方遇清最谈得来,他平素不太请人来家里,今日难得开荤,就邀他来小饮两杯,一早就同宋星遥报备过了。宋星遥虽不喜欢在家聚众饮酒作乐,但林宴偶尔一两次邀人回家小聚还是要照顾的,何况来的是方遇清,和她有拐着弯的亲戚关系,她自然是欢迎的。   寒冬昼短夜长,时辰尚早可天色已微沉,红泥炉早已支起,里面碳火冒星,上头煨着盆羊肉暖锅,四周还摆满用来涮烫的菜肉等生食,并凉菜热菜各三,一小坛坐于温水中的桑落酒。   屋外草木白雪折头,满庭萧瑟,屋内却是炭暖菜香,垂帘之下,满屋烟火气,俱是人间最暖。   林宴领着方遇清进来,就见宋星遥脸色郁郁地坐在炭炉前发呆,身边的燕檀满脸古怪,一看到他就有话想说的模样,也不知发生了何事,只唤了声:“幺幺?”   宋星遥这才转头,起身相迎,笑吟吟请方遇清入座。方遇清嘴甜,夸了宋星遥几句,就入了座,林宴这才过来,握住她的手道:“这么冷的天,你怎就穿了这点衣裳?”   “热。”宋星遥没好声气道,那笑在面对他的时候,彻底垮塌。   确切点来说,是心焦体躁,癸水不来,她烦。   “可你的手很凉。”林宴把她的手贴到脸上焐了焐。   宋星遥的气不便当着人前撒出,只能狠狠抽回手,推了他一把:“快些入座。”   那厢,方遇清手里拈着酒杯顿在半空,已看得目瞪口呆——这是林宴?怕是被妖魔鬼怪附身了吧?   他正傻着,冷不丁耳畔传来幽幽一语:“习惯了就好。”他一转头,只见是宋星遥的侍女正跪在褥上布菜,看她那一脸习以为常的麻木表情,恐怕平日没少见这两人恩爱,如此一想,方遇清的诧异立刻转成对她的同情。   ————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方遇清走时还不忘继续夸宋星遥,一顿天花乱坠的马屁把宋星遥听得直笑。待人去席散,林宴已按捺不住,逮着宋星遥问:“你怎么了?”   虽然宋星遥看在方遇清的面上,并没发作得太明显,但林宴也察觉到不对劲了。   “起开,别挡道。我还要忙。”宋星遥正指挥下人收拾残桌,不冷不热说着。   成亲已两月,宋星遥没和他闹过一次红脸,林宴自忖最近表现也不错,在家里都顺着她的心来,这次着实不知自己哪里触她霉头了,于是拉住她道:“让他们收就是,你忙了这么久,回房歇着吧。”   宋星遥甩开他的手,径直往后头寝屋去了。   林宴的直觉并没出错,她确实在生气,只是为什么?林宴摸不着头脑,想哄也无从哄起,站在原地蹙眉看了半天,直到身后传来燕檀幽幽的声音:“郎君,娘子的癸水已经过了六天还没来。”   “?”林宴转头,心里最先浮起来的念头是,又有人在她饭食中下药了?可转念一想不可能,宅里的人都是宋星遥亲自挑选,他也查过背景,确认没问题后才起用的,厨房上的事更由宋星遥亲自管着,再者就算下药,按那一世的经历,这毒性也不会这么快出现,应该不是被下药。排除了这个可能,癸水不来还有什么原因,莫非……   他双眼渐渐瞪大,燕檀见他会意,笑着点点头。   林宴怔住。   一念闪过——他死定了。   ————   宋星遥已经回屋,坐在妆奁前继续发呆。   她并非不想要孩子,相反她很喜欢孩子,也想生个自己的孩子,但绝非现在。成亲才两个月,她并没准备好成为母亲,亦自觉无法给孩子提供一个无忧的成长环境,未来尚有诸多不确定因素,她不想日后因为孩子而牵绊纠缠,那对三个人都不好。   可若真有了,诚如林宴所言,便是上天赐子,她不怨这孩子来得不是时间,只怨林宴。   说好的……由他来控制,结果呢?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她就不该相信他!   正烦躁着,珠帘一响,林宴已跟了进来,飞快走到她身边蹲下,盯着她的小腹小心翼翼道:“幺幺,你……别恼。我听燕檀说,你还没瞧过大夫,我已让他们去请了,你……”   他话没说完,宋星遥已经气得一掌拍在桌案上,林宴忙捧住她的手揣进怀里,无奈道:“小姑奶奶,你就算生气也别伤了自己,有火气冲我发就是,我任打任骂绝不还手。”   “林宴,成婚之时你答应过我什么?我说我吃药吧你非不让,现在呢?”宋星遥气得眼眶通红地看他。   “是是,是我不好,可……”林宴也满腹委屈说不出。能用的手段都用过了,不仅是在床/事上忍着,他也问太医要了方子吃着药,虽然不能保证万无一失,但这才两个月,也委实太快了。   宋星遥越想越气,拉开抽屉从里头取出成婚那天用来行结发礼的小金剪,把林宴吓了一跳,忙要阻止:“幺幺,有话好好说,你别冲动。”   “林宴我告诉你,我要是真怀上,我就……我就剪了你的……”她握着剪子“卡嚓卡嚓”两下。   林宴夹夹腿,觉得某些地方隐隐一缩,他一边将人抱入怀中,一边轻抚她紧攥的拳,安抚道:“乖,别冲动,先把剪子放下。我是真没骗你,也没弄虚作假,老老实实的……嗯……这样还能怀上,可不应了当初说的,天赐之子?那定是上苍补偿你我上一世的不圆满。你想想你娘家那小侄儿,他不可爱吗?再想想十五殿下,他不讨喜吗?你和我的孩子……定比他们都更可爱的吧?”   宋星遥跟着他的思路往下走,她和林宴的孩子……她看看林宴这张无可指摘的脸,他们两的孩子应该会很漂亮吧,大大的眼睛葡萄似的瞳仁,糯米团子一样的脸颊,笑的时候像她……这么想想,好像很不错。   握着剪刀的手松了些,林宴再接再励:“你无非就是担心日后你我之间会生出变数,幺幺,这一世除非我死,否则无人能分开你我。再退一万步来看,即便你我真因外界因素分开,我的身家财产全部都在你手里攥着,你在担心什么?若真有这一天,我承诺你可以将孩子带走,这些财产足够你与他一世衣食无忧,你不必担心这孩子会成为你我之间牵绊,我亦不会让你与孩子分开。”   那把剪刀彻底松开,宋星遥的情绪总算缓和下来,软在他怀里道:“真的吗?”   “我发誓。”林宴道。   “可是这样……对你不公平。”她拿走了一切,他不就又孤寡一人了?   “我心甘情愿。”林宴亲亲她的额头,她太没安全感了。   感情总要付出,付出又何来绝对公平?他愿意做的成全也罢,退让也罢,迁就也罢,付出也罢,通通建立在深爱之上,而非施恩,不需要她公平以对的还恩。   宋星遥垂头捂着自己小腹,忽然间有了些期待:“和你一样漂亮的孩子吗?”   “也许更像母亲。”林宴的掌按在她手背上。   “不要,我娘说我小时候丑,像猴子。”   “……”   屋里的气氛正暖,屋外忽然传来燕檀声音——   大夫到了。   ————   半个时辰后,大夫拿着诊金与另赏的银钱退出屋子,一边走一边抹汗。   他看诊多年,从没遇过这么奇怪的人家。主母癸水未来误认孕喜不稀奇,稀奇的是他战战兢兢道出诊治结果,本以为主家会羞恼失望,没想到的却是……这对夫妻竟然大喜,大喜过后又厚赏。   他们就这么不想要孩子吗?   大夫百思不解地离开韩府。   宋星遥癸水未至,并非有喜,而是这半年来心力操劳过甚,又是公主府的事,又是赵睿安的事,再加上成婚压力,积久而发,以至癸水不调而已。不过大夫也说了,情况并不严重,吃两副药调理调理,很快就能恢复,于子嗣亦无影响。   “可以放心了?”林宴倒了杯水走到床边递给她。   宋星遥坐在床上,没脸看林宴,刚才闹了一场,还动起剪子威胁他,如今想来这脸火辣辣的烫。   “对……对不起……”她恨不得把脸塞进被子里不面对他。   林宴坐在床沿,好笑地盯着她:“你说什么,我没听见。”   “对不起!听见了吧。”宋星遥猛地抬头,大声道,“你不许笑!”   林宴却是越笑越大声,以手抵着额乐不可支。   宋星遥扑过来要捂他的脸:“别笑了!”   太丢脸了。   林宴却反手一抱,又将她扑在榻上,逗她道:“反正刚才你也想通了,那不如……我们就要个孩子吧,从今日开始努力,如何?”   “不要……唔……”余音又被唇封。   幔帐未落,遮不去满床缠绵。   ————   年关渐渐逼近,宋星遥愈发忙碌,除开公主府的事务外,还要忙着给自家置办年货,年节礼物也不能少。因着林宴官职攫升,在外锋芒愈盛,人情走动之事也愈发多了,宋星遥两头兼顾,忙得不可开交。   十一月底,宫里又传出旨意。   韩青湖位份再升,从昭仪一跃成为贵妃,离后位只一步之遥。如今后位虚悬,阖宫上下韩青湖位份最高,隐隐已有六宫之首的气势,十五皇子记入她名下,这储君之位的争夺再度起了巨大变数。   通过后宫向韩青湖示好拉拢的朝臣越发多了,连带着做为与韩青湖交好的宋星遥,也受到不小注目。   宋星遥十九岁的年,过得着实忙碌。 第106章 储君之争   圣人子嗣虽多, 可除去公主之外,活下来的皇子却并不算多。皇后并非大度之人,李家钻营权势,当年就为后位残害韩家满门, 后来又为太子铺路, 在后宫不知荼毒多少人, 没有出生就胎死腹中的便不提了, 那些还未长大就夭亡的皇子,曾是后宫妃嫔的噩梦, 一度在宫中流传着“生女保平安”这样的话。   这么多年下来,平安长大的皇子总共也就六个, 可圣人生性敏感多疑, 当初他那皇位就是几个兄弟的厮杀中得来的, 以至老来对几个儿子也诸多防备, 早几年时就圈禁十一皇子, 打发五皇子与七皇子去了偏远属地, 剩下的废太子、三皇子与一个年幼无背景没有威胁的小十五留在长安。   如今,废太子一去,能争大宝的似乎只剩下三皇子一人。但三皇子此人虽有野心,却是个心胸狭窄睚眦必报之徒, 又贪图权势富贵, 并无为君之才德。十五皇子年岁尚幼, 即便有韩贵妃在后扶持, 六岁稚龄的孩童也成不了大事, 除非……   “如今圣人缠绵病榻已逾半年之久, 朝事渐废, 朝堂上尚无服众之人, 每日都因鸡毛蒜皮之事吵得不可开交,着实令人头疼,这储君还是早立方妥。”一人坐在林宴书房临水的窗下叹道。   今日韩府来的访客着实不少,都是素日与林宴交好的少年郎君,也是近年朝堂新贵,聚在林宴书房的偏厅内畅谈时事。   林宴坐在书案后并不说话,只听他们讨论。   “纵观时局,又有谁堪为储君?”第二人开口,只这话没说尽便闭了嘴。   妄议立储传出去,是要被杀头的。   “听说圣人有意将五殿下与七殿下召回京中,到时候也不知会是怎样局面。”   “什么局面?”方遇清倚在窗棂上,挑起眉没个正形,“肉就一块,几只狼崽子抢,外边还有等着分食的秃鹫,西北尚有虎狮虎视眈眈,你们觉得会如何?怕就怕肉没叼稳,却引来群兽围夺。”   他身在江湖,不涉朝堂,却将局势看得清清楚楚。   这话说得众人心头一紧,林宴刚要开口,门外却传来轻轻叩门声,他道了声:“进来。”房门被轻轻推开,宋星遥带着人捧着膳食进来,冲林宴微微一笑。   “已过午时,夫君就是自己不饿,也别怠慢咱们府上的贵客。我给你们送些酒菜过来,边饮酒边谈,岂不快哉?”宋星遥笑着吩咐下人将酒菜摆进厅内。   屋里坐的年青人忙站起,一一向宋星遥行礼道谢,林宴也从案后走到她身畔,道:“多谢娘子。”   宋星遥颌首微笑,待得席面摆妥,她在林宴身边坐下,亲自替他斟酒,并无离开之意,众人有些诧异,因有女眷在场,有些话就不好说了。   只有林宴泰然自若地谢过她斟来的酒,敬过诸君后一饮而尽才开口:“又安说得没错,四周虎狼环伺,又岂止长安,放眼中原,就有东平、滇南等地几个藩王居心叵测,再论中原以外,突厥、匈奴等外族屡有进犯,狼子野心早就觊觎已久,若是长安不稳,诸子争位引发时局动荡,怕只怕河蚌相争渔翁得利。这肉,也不是人人都能一争,眼界、心胸、才能、德行,缺一不可,需得服众,还要有慑人手段方可。诸位不妨抛下那些党阀之争,权利倾轧,想想谁才配得上那个位置?”   诸君无人回得上来,只方遇清扯唇笑笑,自饮了一杯酒,宋星遥则托腮看着林宴。   在众人注视之下侃侃而谈的林宴,隐约是这群少年郎君之首,一开口便无人插话。这样的林宴,既非上一世她刻板印象中的疏冷清高,亦非这一世面对她时俯低作小的顺从讨好,宋星遥不曾见过他这一面,胸有成竹指点江山的自信飞扬,比之上辈子惊鸿一瞥的少女迷梦要更真实,也更吸引人。   林宴说完也不等他们的回答,只是转头看了看宋星遥,发现宋星遥一脸沉思地看着自己,他便挑挑眉,以目光询问她。宋星遥只是笑笑,再给他递了杯酒。   这场讨论最终并没讨论出什么结果来,天黑之前,诸君散去,林宴却不急着要人收拾厅中残羹冷炙,把宋星遥拉到了怀里道:“下次要还想听,光明正大地来就行了,不必做这些。”   说话间,他揉揉她的手。   “我怕我来了,他们便不说了。”宋星遥笑道。   送酒菜自然只是借口,林宴更不需要她的服侍,她从公主府匆匆赶回,就是知道今日有这一场谈话,她想听听。   “那你听了这半天,可有心得?”林宴拉她坐在自己腿上,问道。   “你长篇大论了半天,无非是想提你心里德才兼备适合为君之人,却为何不说呢?”宋星遥反问他。   “我说的,哪有他们直接感受来得感受深?况且……现在也不是时候。”林宴搂着她的腰,眼睛微闭,享受这阵温香软玉在怀的滋味,又问她,“你知道是谁?”   “这有什么难的?你不就是想提长公主,扶立女君,林宴你这胆子可真是肥啊。”宋星遥戳戳他的腰,“现在不合适,那何时才合适?”   说来也奇怪,时局纷乱,朝堂群龙失首,长公主虽然每天都进宫,却什么也没做,只冷眼旁观着。   “你是不是奇怪,殿下虽有野心抱负却一直蜇伏未动?”林宴笑了,解答起她的疑惑来,“殿下与圣人一母同胞,感情很深,当年若无殿下力保,圣人这皇位未必坐得稳,如今殿下要夺的,是自己亲哥哥的江山,你让殿下作何感想?莫看殿下杀伐果决,但她却是个重情之人,要走出那一步,很难。”   上一世,大抵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赵幼珍并没出手,反叫林晚占了便宜。   宋星遥跟着赵幼珍久了,自然明白她的为人,赵睿安的背叛都让赵幼珍情绪低落了数日,何况是自己当年力保的哥哥?   “其实我们都在等,等一个你说的,最合适的时机。”林宴继续道,“殿下威望虽高,但亏在身为女子,一个女人要想夺得至尊之位,她付出的必定是其他人的十倍之多,如今她的威信还不够,还没到非她不可的时候。乱世才能出英雄,如今还不够乱,殿下得让天下人知道,这江山,没她不行,她才有资格名正言顺坐上那个位置。”   “好难啊。”宋星遥叹口气,觉得未来的路荆棘密布。   “难,也得去争一争,更何况这不是你想要的。你想握权势傍身,可不就要依附天下最有权势的人,这普天之下,又有谁能强过九五至尊?”   “说得好像你替殿下争位是为了我一样!”宋星遥才不领他这情。   “一半一半吧。”林宴目光望得远了,穿透回忆,似乎回到从前,“有一半是因为你,另一半……当年我扶林晚上位致使大安数年动荡,外贼进犯边疆难安,愧对天下人,这是我的罪过。我多活那十二年,除却替你报仇外,也因为是我一手造成当年局面,我不能一走了之,得给天下一个交代,所以兢兢业业辅佐新皇十二年,到他成为一个合格的帝王。如今这时局再乱,我想替天下寻个明君,你可明白?”   宋星遥怔怔听着,沉默了许久才道:“林宴,我好像……又有点喜欢你了。”   “只有一点喜欢吗?”林宴挑起她的下巴,目光流连在她唇上。   “你知足吧,要知道我原来可是恨死你了。”宋星遥咬了咬唇,在他注视下回瞪过去。   他便俯头下来,作势欲吻,宋星遥却倏地别开头,他有些不满:“一点喜欢换一个吻,我的要求不过分吧?”   “只要一个吻?看你今日表现良好,还可以更过分些。”宋星遥反身抱住他,轻轻咬住他耳垂一啜。   搂在她腰上的手臂顿时收紧,林宴整个人如同电殛身挺直了背,头也往她那边蹭去,声音沙哑:“幺幺……这是……书房。”   她越来越不知收敛了。   “书房?书房怎么了?”宋星遥抱住他的头,缓缓吹了口气。   那气似有灵气,从他耳朵贯穿全身,迅速在他体内游走,四处点火,惹得他呼吸愈促,双眼渐渐迷离,理智渐空,双颊染上红晕,飞快按住她不安分的脑袋,倾吻而下,将她的唇封得严严实实。   期间,只宋星遥一两声嘤咛自唇角透出,化作勾魂夺魄之音。   什么君子清明,什么谪仙高冷,尽化无穷情动。   待得那吻稍歇,宋星遥已是衣裳半褪的模样,只拿一双含羞带媚的眼看他,启唇道:“林宴,忘记告诉你了,今晨我癸水来了。”   “!”林宴的动作僵住。   面颊仍是潮红,气息依旧急促,那眼,被欲/望侵染,像饿透的狼。   可惜,是匹吃不着肉的狼。   宋星遥嘻嘻哈哈地跑走,林宴深呼吸了几下,也没得到缓解,气得在书房连灌了几大杯凉水,才气急败坏怒道。   “宋星遥,你给我等着,等着!”   什么仙人,全是狗屎罢了,谁都逃不过五谷轮回,男欢女爱这些世俗之事。   ————   是夜,又有东平急报传回。   老东平王伤重不治,七日前薨逝。   赵睿安顺理成章继位为王。 第107章 林晚的婚事   东平, 长安,相隔千万里。   这才是她成亲的第二个年头,赵睿安已得到了东平王位, 想必也与母亲团聚, 上一世他回东平之时东平王妃应已薨逝, 虽然婚事未成, 但这辈子的变数也算了他毕生遗憾,揪去她心头顾虑, 于他二人来说, 也并非全是坏事,只是不知后事将如何?   毕竟走到这一步,她与林宴手里的先机已经渐渐耗尽。   “六娘?”旁边有人小声提醒了她一声。   宋星遥这才回头,发现座上长公主点了自己的名。   今时不同往日, 她已有入公主含章阁议事的资格,位列曹青阳之后,适才长公主提到了东平王继任之事, 她想起赵睿安, 一时失了神。   赵幼珍端坐含章阁时,从无平日的慵懒妩媚, 四十多岁的女人,眉宇肃厉,凤眸精亮, 唯笑意带几分宽和,冲淡那缕过于锐利的气息。她并不介意宋星遥的走神,反而温和道:“突厥铁勒的使者提出以牛羊马匹为赔偿, 换回铁勒公主葛逻迦的要求, 朝臣正在商议此事。当初是你与林宴共同设计才抓到此人, 如今铁勒的要求,你有什么看法?”   宋星遥抱拳出列,思忖道:“禀殿下,如今圣人久病,储君未立,朝堂不稳,铁勒部族选在此时发难想必也是瞧准时机,知道我朝不稳,些举一来试探朝中虚实,二来亦有威胁之意,若听凭其意将葛逻迦送回,反倒露怯。”   “哦?那你觉得应该拒绝?”赵幼珍不置可否,只又问道。   宋星遥摇了头:“也不能拒绝。倘若拒绝,平白给对方一个开战借口,届时若以此为由举兵进犯,则疆域不安。圣人病重,朝中群龙无首,当以稳行事,眼下绝非兴兵之时。”   “既不能交人,又不能拒绝,六娘觉得这事要如何解决?”赵幼珍这题问得便有些考校的意味。   宋星遥便道:“葛逻迦只是铁勒公主,并非什么重要人物,留在长安也没什么用,大安可以交人,但不能按他们的意思交人。她潜入长安窃取我朝重物,又纵火毁坏多处楼阁,如今既要赔偿,就一桩桩与他们清算清楚便是,若能拖到圣人康健最好。”   上辈葛逻迦是赵睿安的妻子,最大的作用就是促使东平与铁勒结盟,这辈子赵睿安已经提前得到了东平王位,再者论就算他仍有意借姻亲关系与铁勒结盟,铁勒公主也不止葛逻迦一个,他大可另找一位,因而将葛逻迦扣在长安的意义并不大。   赵幼珍这才微笑着颌首点头,从座上下来,把手伸到她面前,宋星遥会意地扶着她,慢步踱出含章阁去。   “林宴教你的?”赵幼珍边走边问她。   “他的确教了我一些如今的朝局时势,不过并没告诉我解决之法。适才所言,只是六娘的拙见,也不知说得对不对。”宋星遥老老实实道。   林宴教给她的,只是眼界和见识,让她看得更远一些,懂得更多些,却很少干涉她的想法,两人闲在家中时会讨论会争辩,意见未必统一。   按他所言,看得越远,眼界越宽,心胸更开阔,所知所想就会随之不同,一个人的境界修为深浅,就在这里头。   “六娘也长大了。”赵幼珍说得有些感慨。   刚见面的时候,宋星遥在她眼里还是个刚过及笄的小丫头,虽有三分慧根,到底还很稚嫩冲动,什么都写在脸上,叫人一看到底,转眼三年过去,她收敛稳重了许多,没了从前毛躁,站在含章阁里,已经渐渐有了为臣的气势。   宋星遥笑了笑,不语。   十九岁,她都嫁人半年了,能不长大吗?   ————   春雨连绵,一下数日,寒意回涌比冬天还冷三分,宋星遥裹紧外披抱着手炉从公主府出来,又匆匆赶去大明宫,探望韩青湖。   宋星遥已经有许久没见过韩青湖了,圣人病重,韩青湖服侍左右,她也不便进宫探望,林宴与她成婚时,韩青湖倒是派人又送了份厚礼过来,她一直没入宫谢过,如今方寻了个空隙向宫里递了牌子,没两天就得韩青湖召见。   入宫之后,宋星遥就被带到偏殿候着,宫娥上过茶水点心就都退下,偏殿四周一片寂静。   没等太久,殿外就传来一阵脚步声,想是韩青湖来了,宋星遥忙站起身来,正要迎接,却听那脚步声忽然一停,似乎被什么人截住。   “三殿下,圣人在正殿休养,你若要探望他,只往正殿去便是。”韩青湖声音传来,温温柔柔。   “我是来探望娘娘的。”有些陌生的男人声音响起。   宋星遥蹙蹙眉——三殿下?赵睿崇?   “劳烦殿下挂心,本宫无不妥,无需三殿下专程前来探望。”韩青湖温柔的声音里出现一丝急切,似乎不在此多言。   “可我想见你。青湖,你已经避我多日,可是生我的气?”男人急道,言中有讨好之意。   韩青湖的温柔再染三分冰冷:“殿下慎言,这里是大明宫,我是你父皇的妃子,与你本该避嫌,怎可多见,又何来气与不气?”   “青湖,你别这么说,我知道……知道你气我与林晚……”   “别说了!”韩青湖一声疾斥,打断他的话。   宋星遥这厢听了几句,心里已如海浪翻腾,外头的声音却已经渐渐小下去,也不知韩青湖与赵睿崇说了什么,没多久脚步声再起,韩青湖进了偏殿,赵睿崇却已离去。   近一年未见,韩青湖消瘦许多,厚重妆容遮不住眉间浓浓倦意,贵妃华服与髻间飞凤虽美,套在她身上却像沉重枷锁,仿佛将她压得透不过气。   看到宋星遥时,她微微一笑,仍是旧日温柔的模样,只道:“快免礼,六娘怎有空来看我?”   宫娥都被遣退,殿上只剩她两人说话,宋星遥礼行一半被她拉起,二人相扶踱进殿中。   “此前一直想来看娘娘的,可听闻圣人病重,娘娘随侍床前,恐怕打扰了娘娘,所以一直不敢入宫,最近想得紧了,正巧娘娘位份再升,六娘便斗胆递了牌子,特来恭喜娘娘。”宋星遥边走边说,又担心道,“娘娘最近又清减许多,可是照顾圣人累到了?”   “还好,尚可应付,只是除了圣人之外,宫中事务繁多,料理起来费神费力,这精力难免有所不济。”韩青湖随口答了两句,又瞧着她道,“倒是你看起来颜色极好,想来阿恕待你不错。”   女人就像花,付出真心浇灌,才会开出鲜艳的花色来,宋星遥如今双颊飞红,神采飞扬,比婚前倒要鲜亮三分,可见日子过得好。   宋星遥摸摸脸,有些不好意思:“娘娘过奖了,他是待我很好的。”   “还叫娘娘?这里没有别人,我是阿恕在世间唯一的姐姐,你叫我一声姐姐吧。”韩青湖笑道。   “姐姐。”宋星遥垂下头,乖乖叫她,并未推辞。   “乖。”韩青湖笑得越发温柔,看她的眼神愈显爱怜,又感慨道,“你与阿恕也算好事多磨,如今总算有情人终成眷属,我替你们高兴。”   语毕她不知想起什么,目光渐远,有些失神道:“我在这深宫别无所求,只盼你们都能好好的。”   “娘娘春秋正盛,又贵为贵妃,三千宠爱在一身,日后定繁花似锦……”   “那又如何?终究非我所求。”韩青湖打断她的劝慰,目光冷冷淡淡望向窗外。   枕畔之人非她所爱,三千宠爱非她所求,深宫如锁,是她报仇的代价,终生为囚困在这里,永远无法光明正大地追寻所爱,不过午梦回之时,希望在意的人平安,得偿所愿而已。   “娘娘……”宋星遥见她这萧索神情,难免替她心疼。   入宫为了报仇,可仇是报了,她终一生都被困在皇宫,圣人再尊贵,于她而言也只是年近五旬的老人,除了高高在上的地位,给不了她别的。她心中,应该也想能遇所爱,能白头同老吧……   思及此,宋星遥忽想起刚才听到的对话,心头疑虑闪过。她知道自己不该多事,但这是林宴在世间唯一的亲人,又与自己有过姐妹之谊,有些话梗在胸中不吐不快,于是咬咬牙道:“娘娘,我瞧三殿下似乎颇为关心娘娘……”   韩青湖忽一眼瞥来,眸色冷冽。   宋星遥忙道:“刚才三殿下在外半道截住了你,说的话我听到了一些,有些担忧。”   韩青湖神色方柔,只淡道:“你别误会,我与他之间并无什么,只不过圣人卧床 ,他常来探望,与我之间见面机会多了而已,我知道有些不妥,已经避着他了,至于他心里怎么想,却非我能左右。你也不必忧心,他很快就娶正妃了。”   宋星遥闻言更加不放心了,听她言下之意,那三皇子赵睿崇似乎真有非份之想?   父亲的妃子,他一个做儿子,还想染指不成?   她越想越心惊,刚要说什么说,却听韩青湖续了一句。   “那人你与阿恕也熟,神威将军府的女儿。”   什么?!   宋星遥猛地从前一个消息惊醒。   神威将军的女儿,那不就是林晚……林晚与三皇子?   怎么会呢? 第108章 噩梦   “是前些日子的事, 不过消息被宫里瞒了下来。”见宋星遥满眼震惊,韩青湖拍拍她的手以作安抚,解释起来, “宣乐公主寿辰, 邀了几位要好的娘子入宫贺寿,林晚也在其中之列。寿辰当晚,林晚与三皇子在园中……苟和被内侍发现, 一并被带到我面前, 也因此惊动了圣人,牵连到林将军。”   韩青湖协理六宫, 宫内大小事务如今如经她的手。   “宫里出了这样不光彩的事,一个是皇子,一个是重臣之女,圣人面上无光, 动了大怒,林将军在殿外跪了一夜才保下林晚。因念及三皇子的名声与林将军的忠心,圣人最终允了二人之婚,圣旨应该今日会送出。”   听韩青湖解释完前因后果,宋星遥陷入沉思。   林家手握神威军, 一向忠于当朝圣人,为了避免圣人猜忌,故从来不与当朝皇子亦或任何一家权臣结亲, 再加上县主本人也不愿将女儿送入宫中, 所以林晚不论上一世还是这辈子,家中挑定的亲事皆非皇室贵胄。如今林晚与三皇子做下这样的事, 圣人虽然松口答应二人婚事, 但对林家的信任却已大打折扣。   但这桩婚事对三皇子赵睿崇而言, 却来得恰是时候。他如今虽是最有可能得到储君之位的皇子,但他不及废太子有强大的母族支撑,自己也并无本事拉拢人心,实力并不充裕,就算坐上那个位子,也无服人之力,因此急欲扩充实力,而一个有实力妻族,就是他的上选。   林晚是林将军独女,娶了她,就等于榜上林家和整个神威军,这样稳赚不亏的买卖,又有谁不愿意。   三皇子要争储君之位,肯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而林晚……   宋星遥想起上一世。   上一世,她入宫为妃,这辈子嫁给三皇子,打的恐怕是同样的主意。   故事轨迹虽变,但人心难变。   窗外有风贯入,吹得她打了寒噤,她忍不住双臂环胸搓了搓臂,韩青湖见状起身关窗,最后一缕风从窗缝钻入,吹起韩青湖发丝衣袂,她捋捋了鬓发,问宋星遥:“还冷?”   宋星遥摇摇头,刚想道谢,忽然鼻头发痒。   “阿嚏……”她掩住口鼻打了个小小的喷嚏,双眉倏尔拧紧。   她嗅到了一股,淡淡的香气。   ————   从宫里出来,宋星遥神思恍惚地踏上回府的马车。   自打知道林晚要嫁赵睿崇时,她就觉得整个人寒浸浸的,像胸口塞进了又硬又冷的冰球,上辈子的经历像个魔咒,再度悬到头上。   马车转眼就到韩府,天已傍晚,阴阴得像要下雨,没等马车停妥,府门打开,就见林宴从府里匆匆出来。   “林宴。”她唤了一声。   林宴也已瞧见了她,只道:“你回来得正好,随我回趟林家吧,父亲急病。”   宋星遥收回下马车的脚,向他招手:“上来。”   林宴上前一攥她的手,却将人往马车下拉,直接抱进怀里:“骑马比较快。”小厮已经牵来马儿,他不由分说抱着她翻身上马。   二人一马,往林家去了。   ————   林将军是急怒攻心引发的病,毕竟上了年纪的人,在宫里冒雨跪了一宿,又忧怒藏心,憋着情绪在怀,回来之后就倒下,今日正午圣人旨意传出,虽然允了这桩婚事,但带话的小黄门却另传了两句圣人口谕,约是斥他有结党营私之心,有负先帝与圣人数年信任云云,将他气出脑卒中来。   林宴带着宋星遥到时,已有大夫诊治过林将军,所幸只是轻微脑卒中,经过施针用药已经醒转,眼下正卧床静养。   路上,宋星遥已经将林晚的事与林宴说了,林宴不置可否,沉着脸与宋星遥进了林将军的院子。   天刚下过雨,地上的水未干,寒气浸人,林晚跪在院中,面向林将军的屋子,一动不动。林宴拉着宋星遥路过时,她方傀儡般抬头看了二人一眼,林宴没有理她,倒是宋星遥的眼神与她的眼撞上,无端端打个寒战。   林晚似乎冲宋星遥一笑,那笑与那眼,都令人毛骨怵然。   屋中烛火随着门的开启晃动,照得地上影子微斜,宋星遥跟着林宴踏进林将军的屋子,屋里还有别人。   “阿兄,阿嫂。”林宴唤道。   这屋里站着的,正是林家二房的嫡长子林乾与媳妇张氏。林乾与林宴差不多年纪,只大数月,生得有些肖似林将军,剑眉星目很是英武。   四人匆匆见过礼,林乾便带林宴去看林将军,张氏则携宋星遥跟在二人身后,边走边道:“弟妹不必太担心,大夫已经诊过,方子我让人抓回来,药喝过两遍,现在大伯父情况尚稳定。”   张氏的声音软软细细,很是温柔。宋星遥忙拉她的手道谢,这位堂嫂,便是上辈子林家唯一一个待她亲的人。   宋星遥走到里屋,林宴早就先一步跪在林将军榻前,正握着父亲的手在说什么,她便也跟上,轻轻往林宴身边一跪,林将军见到她,忙道:“天寒,不必如此。宴儿,快扶你媳妇起来,坐着说话吧。”   他倚枕而坐,说话有些不利索,舌头似乎捋不直,但条理尚还清晰,人也精神。林宴闻言扶起宋星遥,与林乾夫妇各站一头,只听林将军又道:“今日你们既都在此,我正好有些话要叮嘱。想必你们也已知道出了何事……”   他欲言又止,屋中静默片刻,反是张氏开了口:“大伯父,不论如何,圣旨已下,晚妹妹与三皇子的婚事耽误不得,现下她还跪在院里,外头天寒地冻,若是跪伤了身体……”   “随她跪去,做了错事险些害了全族,不过跪上一跪,又能如何?从前她母亲就是太惯着她,才 将她宠出这无法无天的性子来。“林将军打断张氏的话,又向林宴道,”宴儿,你妹妹她……是个糊涂人哪!做出那样不知廉耻的事来,我……”   见他说着说着又有动怒上火的迹象,林宴忙上前靠着床沿坐下拍他背:“父亲,别说了。阿晚的事,我都知道了。如今事已至此,再伤无益,圣人已对林家有所怀疑忌惮,林家也和三皇子绑在一起,这种情况……”   这种情况,最好就是三皇子能顺利继位,如此一来林家便能全身而退。   然而……林宴看了眼宋星遥,宋星遥目光清亮,眸中只有跳动的一簇焰苗。   林将军摇摇手,喘息数口,才道:“不必!我今天要同你们交代,正是此事。林家祖训,只忠当朝圣人,不涉储君之争,这是保全林家的唯一办法。阿晚既要嫁,我这做父亲的会让她风风光光的嫁,该有东西她一样不会少,但是神威军绝非她的陪嫁之物,你们切记切记!”   他语毕嗽了几声,宋星遥倒了杯茶过来,林宴服侍他饮了几口,他才再开口:“我的身体,怕是不行,所幸神威军已交到林乾手中,也算不负祖先所托,只是林乾资历尚浅,还不足以服众,阿宴……”   “父亲,我会帮阿兄的。”林宴知道他的意思,忙道。   林将军点点头,这才露出一丝笑意,又道:“林家大房从今日起与神威军割断,日后神威军无需再以大房为主,谨记祖训,倘若日后果然出事,你们记清楚……一切,当以大局为重。林家上下百口性命与神威军,就都交托在你二人手中,记住了……大局为重。”   ————   天光渐亮,林乾夫妻早已回去,宋星遥陪着林宴在林将军屋里看护了一夜,到破晓时分方坐在椅子上打了个盹,还没睡清醒,就被林宴摇醒。   “怎么了?”宋星遥揉着干涩的眼问他。   “父亲已经睡稳,我们先回吧。”林宴摸摸她的脑袋,柔声道。   “不用再守守吗?”宋星遥探头看了眼床,床上幔帐全落。   “不用,父亲身边的老人会照顾他。你也累了许久,我带你回去先歇歇,走吧。”他悄声说着,也回头看了眼父亲,才拉起她的手往外走去。   门“吱嘎”开启,第一眼所见,还是跪在庭中的林晚。她已跪得摇摇欲坠,听到声响勉强睁开眼,看到出来的人,又是一笑。   “阿兄……”她开口,第二个词,顿了顿方出,“阿嫂,我还没恭喜你们呢。”   林宴没有理她,拉着宋星遥快步越过她,她又道:“我也要嫁人了,你们怎也不恭喜我?”说话间,她按着膝盖艰难站起,不再跪地。   “既然你们今日不愿意恭喜我,那我便等着……等着你们心甘情愿的那天……”她说着甜甜笑出声来。   林宴仍不回身,一眼未施。   ————   回去的路,仍是二人一马。   宋星遥缩在林宴胸前,被他大斗篷裹着紧紧,双手搂着他的腰,不管马儿如何飞驰,她只倦怠沉睡。   昨日奔波一日,又整宿未眠,她着实撑不住。   马儿驰到韩府,林宴解下斗篷,将她连人带斗篷一起抱下,匆匆入府。   宋星遥依旧沉睡,发髻松去,秀发散了林宴满臂,被林宴抱进了二人寝间。燕檀已先一步将床铺妥,林宴极尽温柔,弯腰将她轻轻放上床榻,转身去扯被褥要替她盖上,不妨衣袖被她攥住。   林宴疑惑回头,却见宋星遥眉心紧拧,虽然闭着眼,可神色并不好。   “遥遥?”他回身过来拍拍她的脸,“做噩梦了?”   宋星遥霍地睁眼,双眸瞪如铃,全不似刚睡醒的模样,她腾地弹坐起来,攥着林宴衣袖的手微颤,只道:“我做梦了……”   她又做了个梦。   “你梦到什么?”他忙坐到她身边,将人拥入怀中。   “我梦到……”她惊疑不定地抬头,手也缓缓举起,掐在自己脖颈间。   她梦到,和上一世一模一样的情景。   她被人掐喉胁持,锋锐的刀刃由后伸来,架在她脖颈上,而林宴……   “你,就站在我的对面。”   刹时间,记忆蜂拥而至。 第109章 公主摄政   幽沉雨夜, 只有数盏宫灯发出的火光,仿佛无根般飘摇在半空中,耳畔只有自己脚步踩过泥水时的声音, 空气里飘荡着血腥的气息, 她漫无目的的逃,辨不清方向,直到身后一只手突然伸来,紧紧掐住她的咽喉, 将她向后拖去, 她的呼吸陡然停止,窒息般瞪大眼, 余光只瞥见森冷的刀光。   一柄匕首架到她的脖颈上。   飘在半空的宫灯忽然化作殷红的眼,像躲在暗处窥探的鬼魅, 四周好像亮了一点,照出大明宫重重叠叠的殿宇轮廓。   她的正对面, 站着林宴,他身后站着无数人,那些人如俑般排列,静默不动,似乎在等他一声令下, 林宴不说话,只看着她, 她说不出话, 与他对视。   一星冷芒忽在夜空划过, 像她的名字, 由远及近, 从遥远的星化作掠空的箭矢。   她不知道为何自己能看到那支箭, 但她就是清清楚楚,那箭斜来,直刺她的方向……   梦就断在这里,宋星遥惊醒。   梦里窒息般的感觉依旧还在,她大口喘气,看着林宴靠近的脸庞,有一瞬间分不清现实与梦境,拂开他的手,转而抱紧被缩到床角,用尽全力呼吸。   许久不曾浮起的恐惧,随着这个梦突然降临,宛如回到刚归来的那段日子。   “别碰我。”宋星遥声音变得嘶哑。   林宴从她断断续续的描述里隐约猜到她梦到什么,手顿在半空,四年时间尚化不去她心底噩梦,如骤然降临的刀刃,扎入心肺,令人呼吸都生疼。   “遥遥……”他不敢碰她,只能坐在床沿轻声唤她。   宋星遥深呼吸着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低垂的头不再抬起,目光只落在床角一朵繁杂的刺绣上。   “这只是一个噩梦而已,我们回来四年了,很多事都已改变,不会再与上辈子相同,你所担心的这些也不会再发生。”他见她渐渐冷静,才慢慢开口安抚她。   “是变了,可是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不是吗?赵睿安回东平,林晚争后……这些都没改变,只是换了一种方式走下去,而且,更快了!”宋星遥攥紧被子道。   “改变不了的是过程,不是结局,遥遥,你纵不信我,也该相信你自己。”林宴往床里坐去,想挨她近些。   宋星遥却倏尔抬头逼视他:“过程会有什么不同?林晚若为三皇妃,必助三皇子登位,不论你们愿不愿意,林家都和三皇子绑在一起。你可以放弃林晚,那如果是林家呢?”   这一世比上一世更加复杂了,因为一个林晚,林家被迫与三皇子赵睿崇绑在一起,虽然林将军发话割裂二者,但在世人眼中,林晚与林家就是一体,又岂是说断就能断的?林晚那个疯子,为了谋得自己所求之物,又不知会做出何事?   她相信林宴不爱林晚,不会再为林晚犯傻,也相信上辈子不是林宴杀的自己,但若将林晚换成林家呢?   又会如何?   林宴被她问得一愣,坐在离她数拳之隔的地方不动了。   并没在第一时间听到他答案的宋星遥撒开被子,飞快越过他跳下床,只道:“这些日子事务繁多,我去公主府住段时日。”也没等林宴回话,但趿了鞋子急步走到外间,一叠声叫唤燕檀,让她收拾日常所用。   燕檀匆匆跑来,一听宋星遥要去公主府小住,又见林宴坐在床上一动不动,以为二人拌嘴,满脸疑惑帮宋星遥收拾东西,中间窥个空隙悄悄问林宴:“郎君,您与娘子这是……”   “没什么。随她去吧,替她将东西收拾齐全些,别缺了。”林宴面无表情站起,转身进了净房,留燕檀站在原地摸不着脑。   她既觉得呆在公主府比留在他身边安全,那就随她吧。   ————   近午时分,天又下起雨来。今年的雨水似乎比往年要丰沛许多,开春以来就没断过。   成婚半年多,宋星遥又从韩府搬去了公主府,毫无征兆地与林宴分离。   “怎么?与林宴吵架了?”赵幼珍好笑地盯着宋星遥,晨议时间刚过,众人退出含章阁,只有宋星遥留在她身边随侍,“把本宫这里当成你的避难地了?”   “殿下,那不是回娘家要被我娘唠叨嘛。您心疼心疼我,收留我一阵子?”宋星遥一边给她端来杯温茶,一边笑嘻嘻道。   别人都以为他们夫妻二人吵架不和,宋星遥也没解释,随便外人猜测。   “你啊……嫁了人还像孩子,前阵子和林宴好得两个人像一个人似的,一转眼跟不认识他似的。”赵幼珍饮了两口茶,道,“这么逃出来有用吗?能解决问题?这不像你的作风。夫妻之间有什么事说开便是,别闷着。”   很少见赵幼珍会如此平和地劝人,宋星遥倒觉稀罕。   “怎么?觉得本宫不像说这话的人?”赵幼珍一眼看穿她的想法。   宋星遥老实点头:“毕竟……殿下可是劝过我要广开后宫的人,我以为您会让我借此机会……再找些……男人……”   赵幼珍闻言忽哈哈笑开,笑够才道:“本宫是劝过你,但你择了一生一世一双人,本宫不会为难你,只是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好好走下去,别等失去了再后悔。想当年,本宫也有驸马……”   “驸……马?”宋星遥双眸骤睁,没听长公主提过啊。   赵幼珍眸中如蒙薄纱,淡淡开口回忆:“驸马已经死了二十几年……是本宫自己挑中再求父皇赐婚的,他本是本宫身边侍卫,从本宫十岁起就陪在本宫身边,陪了本宫十多年。本宫如你这般大小时,钦慕本宫之人多如过江之鲫,什么名满天下的江湖侠士,风情万种的异国皇子,前朝的皇室贵胄,征战沙场的大将军,文才斐然的大才子,哪一个都比他出众。他也见过这些人,知道本宫每桩风流韵事,一直一直都看在眼中。那时朝臣见本宫迟迟未婚,纷纷上书父皇,新朝伊始,父皇为求朝局稳定,便要本宫完婚。本宫就挑中了他,因为本宫知道,他不会阻止我的任何决定,哪怕是个任性荒唐的选择。”   宋星遥听故事般怔怔听着,脑中天马行空描绘长公主少年时期的模样——炽烈明媚的容颜与纵马驰骋的英姿,她能想像长公主每段故事必都热烈精彩,可最终让她记住的,却只有这个不那么出色的驸马。   “成婚半年,他在本宫面前仍以侍卫自居,直到有一夜,本宫醉酒,抱住他不放,他以为本宫醉得不辩世事,于是借机说了平日不敢说的话。他说他爱本宫,从很早以前就已经爱了,他希望能与本宫一生一世一双人,可他不敢要求,他有他的骄傲,不愿与人分享,又怕我因此疏远他,所以克制在心,宁愿保持着距离,也不要无望的感情。那时我想,他真傻,不说出口谁又知道他在想什么?于是答应他,天明以后收心,可那一夜,他没等到天明。公主府潜入刺客,他如从前那十多年一样仍是尽责的侍卫,护我周全,只是那晚没能躲过对方的剑。”   驸马就这么走了,天明以后一生一世的诺言永远没机会兑现,甚至于到如今,赵幼珍也不知自己爱没爱过他,只是从那夜过后,她再没与人许过同样的承诺,宠过的男人不论说多动听的情话,也再打动不了她。   没有人,能再给她关于一生一世的感情。   如果她有爱情,那一定属于驸马,因为漫长数十年间唯一一次动容,都留在那一夜。   赵幼珍说完,忽然一笑:“老了,真是老了,居然开始回忆。”   宋星遥也不知该作何感想,便走到她身后,轻轻捏起她的肩颈,柔声道:“殿下不是老了,想来是近日朝堂纷乱,时局不安,让您心累了,我给您揉揉肩?”   提起时局,赵幼珍眉头一蹙,难得的回忆被抛到脑后,闭上眼道:“圣人病重,政务堆积如山,可朝中无人主事,政见不一,难以决断。”   她正说着,阁外却忽然传来急报。   “殿下,江南急情,春汛溃堤,已至数城被淹,几位大臣都已赶往宫中。”   赵幼珍猛地睁眼,从座上站起。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   是夜,宋星遥坐在烛下看当日送呈的消息,纸上的墨字却像在跳舞,她心神不宁。   春汛溃堤,将有十数万百姓受灾,长公主闻讯已入宫,与众臣连夜商议对策,林宴应该也在其列,如今也不知情况如何。   她从韩府搬到公主府也有五日时间,林宴没来找过她,只是托燕檀带进不少东西给她,却不提接她归家的话。宋星遥已渐渐冷静,细思当日受林晚与噩梦刺激,不管不顾地丢下林宴跑到公主府,确有些任性。   不过是个梦而已,她怎就又怨上林宴了?   反省了一晚上,宋星遥觉得应该主动些,不能每回都让林宴迁就自己的脾气,于是一大早就让人备车,打算去宫门外等着林宴,岂料马车还没备好,她就收到宫里传出的消息。   春汛溃堤引得洪水肆虐,而被毁堤坝乃是前年新修,不该溃决,面对急情朝中大臣却只知推诿,在宫里争执了一夜,却不提赈灾抚恤之事。长公主一怒之下祭出先帝赐剑,当堂斩去负责修筑堤坝的工部右侍郎首级,只令众臣商议对策,自己提剑带着林宴等人去见皇帝。   宋星遥听得心惊胆颤,驱车赶到大明宫外等着。   等到傍晚,宫门敞开,众臣鱼贯而出,林宴亦在其中,正与身边的人垂首交谈,行至宫外之时,忽闻远处传来一声叫唤,他转头定眼一看,只见宋星遥跳下马车,急奔而来。   及至他面前,宋星遥已跑得双颊通红,见面第一句话便是:“没事吧?”   林宴身边的官员冲他点点头,先行一步,林宴这才拉过她,反问:“你是问我,还是问殿下?”   宋星遥挑眉:“都有,不可以吗?”   “上车告诉你。”林宴拉着她往马车走去。   一上马车,林宴便回身抱住她:“真怕你再不理我。”   宋星遥被他搂得死紧,脸颊愈发红了,只随他抱着。良久,他方松手,宋星遥才顶着一张红脸问他:“快说,到底如何了?”   林宴笑笑。   当日午后,圣旨颁到公主府,着令长公主为摄政帝姬,暂代圣人处理政务。 第110章 服软   车轱辘慢悠悠转着, 林宴就这么把宋星遥又带回家了。   宋星遥在公主府小住了几日回来,看自己家便觉格外亲切,毕竟这里头从布局到摆设, 一花一木都是她的心血,屋里大到桌椅柜几床榻, 小到帘子窗纱, 通通都由她亲自挑选,自然怎么看怎么舒服。公主府虽大,但金窝银窝远不如自己的狗窝强, 何况这还是个**窟。   不知想起什么, 宋星遥脸红了红。   “你在想什么?”林宴坐在罗汉榻上泡茶, 抬眼瞧她俏脸飞红, 会意地勾了唇,沙着声道, “在车上……没玩够?”   说的是适才在马车上的玩闹,宋星遥的脸腾一下大红, 狠狠剜他一眼,将衣襟攥紧。   林宴笑得愈发肆无忌惮, 拈杯走到她身边, 先自饮一口,再将那茶递到她唇边,宋星遥刚要就着他的手饮茶, 他却倏尔缩手, 用力搂住她的细腰, 俯头一吻, 将含在口水茶尽数度到她口中。宋星遥发出两声含糊不清的轻唤, 猫叫一般, 茶水顺着唇角滑下,流进衣襟。   一吻暂歇,宋星遥唇色愈发鲜艳,目光迷离,又羞又恼又茫然地瞪他。   小别胜新婚,林宴五日没能见着她,早就心火催肝,哪还经得住她这眼神撩拨,飞快将人拦腰抱起,往床上去了。   宋星遥大惊:“天还没黑!”   “怎么?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前几回不都是你光天白日伸魔爪?”林宴嘲笑她,脚步一点没放慢。   “我那不是和你闹着玩儿?”宋星遥瞧着他眼神不对,透着生吞活剥的狠劲,忙告饶,“好歹我才刚回来,饶了我吧。”   “饶你?你做了个梦就跑去公主府住了五日,剩我在这里独守空闺,你可知这些日子我怎么过来的?”一提这茬林宴火气就更足了,她离开五天,一句话没留,他五内俱焚,又想她,又怕她不归,又担心自己出现了再刺激到她,万一回到四年前,他岂非前功尽弃,所以憋着没找她,心里自然也有些火气。   “我这不是回来了?”宋星遥已经被他放到了床上,男人的身影沉沉压下,呼吸间的气息炽热如火,“你别……我癸水……”   “还拿这蒙我?你癸水月初的日子,现在是下旬!”她的小日子,他已经记得很牢了。   “……”宋星遥咬咬唇,可怜巴巴盯着他。   “叫哥哥,叫一声好哥哥,我兴许能饶你。”   “林宴……好哥哥……饶,饶我一回吧……啊……”识实务者为俊杰,宋星遥求饶,但显然林宴没有放她的打算,没等她说完话就动手了。   “不饶。”林宴的指拨弦般动着,宋星遥喘得越发厉害。   “还有……正事……与你商量……”宋星遥断断续续说得艰难。   “好啊,你说,我听着呢。”林宴满脸正经,动作未改。   “……”宋星遥被他一噎,半晌才祭出几个字来,“林宴你个混蛋!”   ————   待得**停歇,已近天黑。屋外灯笼已亮,不过院里服侍的没一个人敢进屋打扰。   宋星遥无力起床,只卷着被半卧在床,满头乌发披散在床,满面皆是春倦花娇的媚色。林宴披衣起身,自去点灯,又到外头取了些点心回来,坐在床榻边将点心掰开,馅儿多的那块喂进了她嘴里。   “饿了吧?我已经让人准备饭食了,你先吃些点心垫垫肚。”林宴边说边就着手,把她不爱吃的点心边给舔进口中。   宋星遥瞧他这副松襟散发的模样,清冷间亦有别样风情,倒也妩媚,于是笑他:“你这服侍人的功夫见涨,让我也得些长公主的乐趣了。”   林宴俊脸一冷,道:“你将我与公主府那些面首相提并论?”   宋星遥以为他生气,自忖有些失言,刚想道歉,却见他挑眼勾唇大抵要学公主府那些邪魅狷狂的男宠,不想画虎不成,好好的一个清俊公子弄成二傻子,他犹不自知,还笑道:“那边千人,怎比我一人?”   宋星遥撑不住捶床狂笑,差点笑岔了气,边笑边摆手:“林宴,别这样,你不合适。”   还是当他的清冷道长吧。   见她嘲笑,林宴连被带人一抱,又一通胡闹,直至宋星遥再度求饶。见她着实没了气力,他才罢休,抱着人坐在床头,总算想起正事。   “长公主已经摄政,五皇子与七皇子又要回京,时局会更加复杂,但殿下既然已经出手,必是不会再退让,我亦会扶助长公主,至于三皇子那边,前一世没能成功,这一世也定不可能让他上位,林晚,也只会止步于皇子妃。若她安分,还能有个安稳的皇子妃当当,只当我还了父亲这一世恩情。”   “可林晚并非安分之人。”宋星遥道。   这样不管不顾要嫁三皇子,她怎会安分?   “那就休怪我不念旧情。”林宴俊脸发冷,眼底杀气渐浓,“上辈子能做的事,这辈子我一样能做。”   那一世,他斩了裴远,拉下林晚,以至林家覆灭,早已不是心慈手软之人,这辈子就算落个忘恩负义的名声,他也定保她无虞,旁的,皆是次要。   一只手抚上他眉眼,只听宋星遥温声道:“还是喜欢你无欲无求的模样。”   而非这个满身戾气的林宴,哪怕是为了她。   林宴抱紧她,良久后才又开口:“对了,还有一事要告诉你。”   “嗯?”   “朝廷要与铁勒谈判,商议葛逻迦之事,对方要求居中调停并日后护送葛逻迦的人,必需是东平王。”   宋星遥一怔——现在的东平王,是赵睿安。   “昨日朝中已经议妥,派遣使者与东平王同赴铁勒,若议和成功,最迟十月,赵睿安会回长安。”   ————   东平郡,东平王府。   王府换了主人,连带整个府邸的人都被换了一轮。新的主人不喜欢从前府里单调的布局,辟了两处宫殿推平,建了水榭曲廊和戏台子,有些长安旧影。   戏台外的园子是去岁种下的芍药,可是东北这地的气候毕竟不同长安,种下去的芍药死的死,病的病,好容易在暖房里存了几棵,也一副干瘦的模样,到了花季只稀稀拉拉开了两三朵花,全无长安洛阳的鲜艳。   花农知道新主子宝贝这些芍药,于跪在他面前战战兢兢地请罪。   东平王看了良久,倒没责罚花农,只道:“果然不适合东平的气候,怨不得你,是我强求了。”说完,他仍抱走了开得最好的那盆芍药。   这是东平王府新搭的戏台,尽管已经尽力描绘,仍旧不太像长公主绘珍馆的水榭戏台,毕竟不是同一个地方,哪能一样呢?   东平王有个奇怪的癖好,喜欢遣退所有人后,独自在戏台上唱戏。   听说他是个万中无一的俊俏郎君,施过脂粉的脸庞更是夺人心魂,不过东平府没人见过他唱戏时的样子,只隔得远远听到几声吟唱,像猫儿呢喃。   戏台下有张桌子,他唱戏的时候,桌上会放些茶水点心果子,像在等人,不过椅子永远是空的,今日椅子上放了那盆芍药,他仍旧装扮齐全,上台唱戏。   戏至最酣,仿如初见,一声回转,椅上的芍药落了一瓣。   赵睿安拈指站着,遥遥望去,只道:“原以为相逢无期,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再见了。”   快吗?   他都离开长安一年多了。   ————   五月长安,三皇子娶妃,林晚出阁。 第111章 将归   林晚成婚那日, 宋星遥也去了。   做为林晚的娘家人,林宴必要前去帮忙,本无意让她同行, 宋星遥是自愿前往的。   林晚一个眼神,就让她做了噩梦, 宋星遥心有不甘。明明重生归来,世事已改,她却还要受旧事旧人影响。从前避林晚, 是因力有不逮想要远离,可现在……即便林晚身为三皇妃, 于她而言也只是钻营后宫与男人的妇人而已, 再怎么处心积虑爬上高位也不过依附, 终究不比她手中所握力量。   无可畏惧。   宋星遥不想再逃避。   圣人还在病中, 三皇子与林晚的婚事不能大肆操办, 只由宫中依例赏赐,按着祖宗礼法行过大礼,入宫拜过圣人, 林晚就从林府进了三皇子府。出阁那日, 县主仍没被从道观接回, 所幸林将军身体已有好转,能够起身招呼宾客。   此前因为林晚的婚事, 父女二人本就闹得僵硬, 如今再添宫中苟且之事,他二人关系已如冰石, 可及至林晚拜别, 林将军眼中终露几分温柔——不管他与县主夫妻间有多少不堪, 林晚始终是他唯一的女儿。从前他就甚宠这个独女, 又想着县主毕竟是她亲生母亲,不会害了自己女儿,便从没想过女儿会被教成第二个县主,到了如今再悔已晚。他那气恼中又添未尽人父之责的愧疚,而今女儿又要出阁,他的心情就更加矛盾。   “阿晚,嫁入皇家便不再是家中娇女,为父望你能戒去骄燥,谨言慎行。从此往后,你就是三皇子妃,莫再像从前在家中那般任性。”林将军边说边起身,扶起跪在堂下的林晚。   林晚执意三拜之后方抬头,露出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她生得极美,从前是娇俏,今日红唇金冠,娇俏化作明艳。   “多谢阿父教诲,女儿谨记于心。女儿自己选的路,不劳阿父操心,劳烦阿父替女儿带话予母亲,他日阿晚必将銮舆迎母归。”林晚脸上笑意俱无,冷冰冰说完,也不等林将军回应,转身便向外走去。   从县主被送走那日起,她就将父亲一并恨上了。   林将军闭闭眼,林宴忙上前扶住他,宋星遥则于林晚目光交错,林晚又冲她一笑。   那笑,冒着森冷寒意。   宋星遥回以一笑,云淡风轻间化去她无声挑衅。   ————   五月过后,京城的局势越发紧张。   圣人的病情仍无好转,但也不见恶化,就这么拖着。长公主手段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风格,摄政两个月时间已折服群臣,三月春汛的洪灾因有她镇着,朝廷拔款赈灾恤民,并没酿成大祸,百姓皆夸,赵幼珍在朝野内外威信见增。与她对比,三皇子越发显得平庸,他在政事之上并无远见,也不能体察民情,屡次被长公主打压,二人间的矛盾越积越大,三皇子对长公主的意见也越来越深。   三皇子虽与林晚成婚,本想借岳家的神威军巩固势力,不想二人成婚次日,便传出林将军因病请辞,神威军暂由其侄林乾并军中几位重将同掌,以此与储君之争割开。这亲事结得并不如意,再加上前朝的不顺,三皇子将怒气发泄在后院,成婚没多久就另收了几个舞姬放在屋里,反将林晚这正妃晾在一旁。   六月初,天气已热,百花开到荼蘼,花事渐了。宋星遥摇着纨扇,身着薄薄罗裙,坐在阴凉的亭子里,吃着冰湃的果子,看着亭外年轻的小娘子斗花草。亭内好些妇人围坐她四周,有两三个还是命妇,正三三两两坐着闲谈。   瞧得出来,众人以宋星遥为主。   长公主摄政,宋星遥是她身边的红人,品阶早就一升再升,又嫁予林宴为妻,如今是长安风头最盛的女人,一般的命妇对她只有奉承的份,就算品阶比她高的,对她也都礼遇有加。   今时不同往日了。   长安的贵女们每月都有几场聚会,大部分的聚会都会递帖邀宋星遥赴宴,宋星遥一般只挑几个有用的参加。随着赵幼珍摄政,她的事务也愈加繁重,狸楼的俗务已经撒手,如今管着长公主在整个长安的产业,也就是整个长安的消息都在她这里汇聚,另外还要分/身照管公主府事务,给赵幼珍当起总管来,因为赵幼珍的精力已经挪到朝政之上,公主府已经然顾不过来。   这么繁重的事务加身,莫说参加这些聚会没时间,她连和林宴见面都有些困难。林宴也是忙到人影都难见,夫妻两人虽在一个屋檐下,却常常她睡下时林宴还没回来,又或者她索性留宿公主府,总能有个全头全尾好生温存的时间,想要亲个热,都是林宴半夜回来摸黑爬上床,搂着半梦半醒的她一番搓揉,那**滋味口咂起来,像做梦一样。   宋星遥也是无奈。她着实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这些聚会上,但不来又不成,处在她这位置,需要合适的社交来保持某些消息的获取渠道,比如今天这个聚会。   “听说了吗?前天那府里又出事了。”有人站在扶栏前交头接耳,其中一人开口,不敢提名讳,只用手比了个“三”。她的声音不算小,亭里的人隐隐约约都能听着。   贵妇人的闲谈,无非是长安贵圈里的流言蜚语,真真假假的。   “你也听说了?”另一人附和,“可不是,这才嫁去没多久吧,都闹了几回。我听人说……那位贵人心里有别人,结这门亲为的只是岳家的势,可惜啊……”   “盘算得倒是挺好,不过最近表现得可不大好,我家那位说,另两位也要回京了,到时候就不知是什么局面。”这人说着,又伸指头悄悄比了个“五”和“七”。   听的人会意,正在回话,却听亭下传来冷冷的声音。   “好大的胆子,敢在背后妄议皇家?”   亭中众人一惊,宋星遥正与旁人说笑,闻言也转头望去,却见林晚带着人走入亭中。   这应该是林晚成婚之后与她 第一回 碰面。   “三皇子妃。”亭中众人纷纷行礼,宋星遥亦起身。   这样的聚会,林晚自然也受到邀请。她没看众人,目光只扫过似笑非笑的宋星遥,最后落在适才交头接耳的两人身上,冷道:“舌头若嫌太长,可以绞掉。”   今日来赴会的人中,林晚位份最高,她一身打扮已不再是从前甜美可人的装束,冷艳有余亲和不足。说话那两人已吓得花容失色,慌忙摆手求饶。   “掌嘴。”林晚无二话。   只闻“啪啪”数声,侍者上前掌掴那二人,直抽得二人脸颊红肿,唇角溢血才停手。亭中众人皆被吓到,扶着那二人纷纷告辞离去,只剩下宋星遥还站在亭子里,与林晚对望。   “你如此苛刻待人,就不担心替三殿下多树敌人?”宋星遥仍摇着扇子,淡道。   “担心什么?”林晚这才甜甜笑开,厉色散去,仿佛与她好姐妹一般,“你是不是也和她们一样,觉得五皇子和七皇子入京,局面就会不同?”   “皇家之事,我不敢妄议。”宋星遥摇了摇头,又看看四周,只道,“无趣,人怎么都跑光了。罢了,时辰不早,三皇子妃慢坐,我先行一步,告辞。”   语毕,她转身就走,全然未将林晚放在眼中。   林晚心头怒起,喝道:“等等。我还没让你走,你们……拦住她!”   左右侍从上前,欲要拦下宋星遥,宋星遥步伐未变,仍往前踱去,身后靠近她的两个人却在将要触及她衣角时,被树上弹出的气劲撞开,只闻两声痛呼,那二人倒地不起,林晚脸色顿变,抬头望向枝叶茂密的大树。   叶影纷繁,不见藏人。   宋星遥的步伐倒是顿了顿,没转身,只道:“这么久没见,你还和从前一样啊。”   毫无长进。   “宋星遥,这天下江山,终究还是赵家子孙的,咱们走着瞧。”   林晚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含恨带笑。   宋星遥不再多作理会,几步远去。   ————   六月末,三百里加急传回,五皇子归京途中遇刺身亡。此消息一出,举朝皆震,圣人病中惊怒交加,不出五日,又有消息传来,七皇子生性怯弱,被兄弟半途遇刺身亡的消息刺激,半道上折回封地,称病避居不出,连储君之位也不要了。   如此一来,圣人子嗣只剩下三皇子一人。   七月,派往突厥的使者在东平王从中斡旋之下,终于与铁勒达成和解。   七月中旬,东平王归京。 第112章 东平王归来   八月, 京城的局势随着五皇子之死与七皇子的逃避再生变化。   综观当今圣人之子,除去三五七这三位皇子外,就剩下一个已经记在韩青湖名下的十五皇子, 可十五皇子太年幼,难以继承大统,就算圣人因为宠信韩青湖而愿意立他为储君,群臣也绝不同意在此时立一个毫无根基的幼子为储君。   上辈子十五皇子能够顺利继位,有很大原因是林宴、裴远等人的大力扶持,以及往后七年时间的铺垫,那时的十五皇子虽依旧年少, 却也不是六岁的孩童, 与现下情势完全不同。   可以说,圣人此番久病, 全然不在林宴与宋星遥的计划中,已与上一世完全不同了。   “如此看来,三皇子声势又起, 已一跃成为最有可能继位的人选了。”宋星遥边与林宴闲话,边进屋门,着急忙慌地找点心。   她今日奔波整天,午饭也没好生吃,到这时间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手都在打颤,出了一身虚汗。   林宴凑巧与她同时到家,一起进的宅院,见她饿成这样, 不由蹙紧眉头, 一边道:“你不是不知道自己气血亏虚, 容易犯晕,早就叮嘱过你随身带两块饴糖,你不长记性,身边跟的人也不长吗?”一边往她嘴里塞糖。   “前两天吃完了忘记放新的。”宋星遥咕哝着一口含下糖,差点就咬到他指尖,心虚地笑笑,又道,“难怪前阵子林晚和我说,让我等着瞧,原来等着这出呢?你不知道她最近在京城风头又盛,那些贵夫人们前段时间还在背后议论她,这一转头又都奉承她去了。林宴,你说五皇子遇刺之事,会不会和……”   “五殿下遇刺之事惹得圣人雷霆震怒,长公主已经在彻查了,确实极有可能如你所想,但目前找不到证据。你别管林晚和三皇子怎么得势,横竖都只是一时而已,只不过圣人的病情因为此事又重了,倒是颇为头疼,长公主如今虽然摄政,朝野内外已有威信,但还不够,我们得加紧动作。”林宴递给她一杯茶水,看着她牛饮般灌得干净,又摇了摇头,“嫁人了还这般毛躁。”   宋星遥只挑挑眉,道:“说起圣人的病,也确实奇怪。上一世他这时候可龙精虎猛呢,怎么变数如此之大呢?我昨儿进宫探望贵妃娘娘,还没同她说上两句话,寝宫里就有人跑出来找她,说是圣人犯了病,非要她不可。圣人这到底是什么病?宫里医宫们说是因前皇后下毒毒坏了圣人身子,故而久病不起,一时好一时坏,但我听人暗地里传,圣人得了癔症,情绪极不稳定,还常头疼,这不像是那毒的症状,而且上一世圣人也没得这怪毛病呀。”   林宴一边听她说话,一边拭去她唇角水珠,与她分坐到罗汉榻两边说话。   回来的时候天已黑,屋里点起烛,角落里放的冰鉴冒起丝丝白雾,燕檀捧着晚膳进来,一碟碟摆上桌,都是夏天消暑解渴的清淡饮食。   “说来有件事我一直觉得有些奇怪,但没告诉过你,不知你可从殿下那里听过?”林宴接过她舀的粥糜,喝了两口,道,“前皇后撞柱之前,曾在殿上当着圣人的面厉声说自己从未下毒。”   宋星遥顿时蹙眉:“没,殿下没同我说过。许是前皇后的开脱之辞?”   “不太可能,她连陷害韩家,谋害子嗣这些事都承认了,没道理单单狡辩这一桩,况且证据确凿,人证物证俱在,后来连替她下毒的人也找出来了,就是她身边的贴身女官,无可抵赖。”林宴忖道,“当时殿下与我皆有怀疑,可惜查来查去,均无进展,再加上后来又因佛盏之事耽搁,便不了了之,如今你提起圣人之病,确实有些蹊跷。”   宋星遥手上的瓷匙顿在半空,想了想道:“你的意思是,也许……前皇后并没下毒?真正下毒的另有其人?”   她大胆假设,可话一出口,心中寒气直冒。   “这不可能。”她又自我否定,“如果真是如此,那会是谁下的毒,又为何要害圣人?他的目何在?是……陷害前皇后一家,与前皇后有仇的,不就只有……”   她咽咽口水,望向林宴,林宴立刻明白,回道:“我没给圣人下毒,也从没吩咐过青湖做这样的事。圣人若有意外,天下必将动荡,我再怎么想报仇,也不会这么做。”   “也不可能是青湖,她也中毒了呀……那会是谁?三皇子的人?蜇伏得如此深,目的何在?”宋星遥想不明白,连饭也不肯吃了。   林宴伸手敲敲桌面:“好好吃饭。”   宋星遥这才将勺中冰冷的粥送入口中,只道:“要不……我多进宫几趟,暗中查一查?”   林宴重重将碗撂在桌面:“遥遥,好好跟着长公主,这事不是你该管的。你若什么都想插手,日后我就不与你说这些了。”   上回被困莫宅火场的危险还历历在目,林宴实在不想让自己的心脏再受那样的刺激。   “别呀……”宋星遥急忙道,“我不管就是。”   “吃饭。”林宴拿出几分朝堂上的威严来。   宋星遥叼着勺耸肩:“遵命,林大人。”   林宴的手伸过榻上小几,在她脑门上狠狠一揉,得她两声不满的娇斥,忽将声音微微一沉,道:“遥遥,你我成婚已近一载,你对我……”   宋星遥清亮的目光盯着,静候下文。   他却又摇头笑了笑,那笑有些无奈苦涩。   “算了,没什么。”   “别呀,你吞吞吐吐的不干脆,闹得我心里塞。”宋星遥最恨人话说一半,留半截挠人。   “遥遥,再有三日,那人就抵京了。”林宴淡淡道。   他不想提及那人,但有些坎终究过不去。他曾是她心头唯一人,可如今,他连她爱不爱自己都无法确定。这场重生最大的惩罚,不仅仅是她彻底放下了他,还在于……她心里住进了另一个人。她心甘情愿嫁给他只不过源于一个赌约,又或者是那场大火带去的感动,也许还有那人最终背叛的刺激,很多的原因,可独独没有情爱。这一年来,他们的关系很融洽,比起上一世不知强了多少倍,但这里头的相处,却是彼此小心翼翼不触雷区的共识,而非因为相爱。   如今,那人要回来了。   他有信心让宋星遥留在自己身边,却没有信心让她再爱上自己。   宋星遥目光垂落在菜肴上,满桌菜肴都随心头浮现的名字失了滋味,她搅着碗里粥糜道:“回来又如何?你对自己如此没信心吗?林宴,你我相识已有十余载,对我而言,这世间有哪个人比得上你?”   时间赋予这段感情全然不同的意味。   但终究……她没有再说爱。   林宴静默无声。   ————   八月初五,离宋星遥收到的消息,东平王抵京的日子还差两日。   刚下过一阵雨,天有些凉了,仲秋将至,桂花飘香。宋星遥腰间挂了个桂花香囊,从公主府的长廊下走过,往各含章阁拜见赵幼珍。早晨是赵幼珍例行的议事时间,宋星遥得呈报这段时日长安的消息。快到含章阁时,她恰遇长公主的轿辇。行过礼,宋星遥跟在轿辇后走着,轿辇后是赵幼珍的近身侍卫,其中一个,正是裴远。裴远立了大功,不止进了飞骑军,又因为一身好武艺,被长公主挑在身边做了近身侍卫。   “跟着殿下可还习惯?”宋星遥问他。   她与裴远已是同僚,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又共过多次患难,前世裴远狰狞的面目渐远,只剩眼前这个少年,他身上的棱角已被磨平了些许,不再如初见时那般锐利,笑起来也显得温和。   “习惯。多谢关心。”裴远笑道,很客气。   她已嫁人,嫁的还是他的挚友,他再不甘心也能把心思通通藏起来,和她保持距离,而宋星遥似乎也不再排斥,偶尔见上面彼此都笑笑,倒像是多年的老朋友一样。   做朋友,也挺好的。   他如此安慰自己。   “殿下前两天还跟我夸你来着,说你是个将才,做侍卫委屈你了。”宋星遥小声道。   “殿下谬赞了。”裴远学会了谦虚。   “以前可没见你这般自谦。”宋星遥轻轻一笑,又道,“殿下很欣赏你,你好好加油,来日前途必不可限量。”   裴远还想说什么,前头赵幼珍已经转头:“六娘又在背后编派我什么?”   “我哪有,我夸殿下慧眼识英雄呢。”宋星遥嘻嘻笑着走上前去,站到轿辇旁与赵幼珍说起话。   裴远只瞧着她从自己身边跑开,这么多年过去,她似乎变了许多,但又好没变,仍是那年拐子窝里拿脚踹他的少女。   “我听说上个月京城里来了个戏班子,排的戏都不错,殿下最近总无空闲听戏,就让六娘先去打个头阵,替殿下掌个眼,若好,便请来公主府唱给殿下听。”宋星遥说笑的声音传来。   “你啊……是自个儿想听吧?”赵幼珍也不怪她贪玩,语气透着宠溺,又问她,“一个人去?”   宋星遥道:“约了林宴,他今日早下值,陪我看去。”   “你们这小两口,过得倒有滋味。”赵幼珍笑着抬手点点她。   宋星遥便只笑笑不答。   ————   京城新来的戏班子叫六梨,才一个月时间就打响了名头,不少达官显贵都往这里跑,里头的台柱叫徐燕泉,他的戏场场爆满,听说一座难求,不过这对宋星遥来说并非难事,想来自然有人将票奉上。   她来这里,当然不是像和赵幼珍说得那样,真是来玩儿的。   祁归海已经去了长公主身边也有大半年了,如今负责着京城胡商商盟之事,他那里送来的消息,这戏班似乎有些古怪,宋星遥便假借听戏之名,前来瞧瞧而已,林宴却没陪来,他过午被人缠住,临时有了急事不便前来,只好遣人来告罪,宋星遥就自己来了。   天还没暗,戏还没开始,戏台上已经坐满了人。宋星遥坐的是雅座,十分隐蔽的位置,既与外头的宾客隔开,又正对戏台,一眼就能把戏台看得清清楚楚,位置极佳。她到的时候,桌面上已经摆好茶水点心,俱是她爱吃的红果糕、炒松子等磨牙的小零嘴,茶是今年新做的最好的桂花茶,香气萦绕不散,除此之外,椅子上铺着松软的锦褥,几案上放着香炉,小小的雅室竟布置十分贴心。   “哟,这戏班子倒舍得砸钱,难怪那些人爱来。”宋星遥一眼瞧出,这里头的东西不仅仅是费了心思,还件件价值不菲。   引她进雅室的小厮笑眯眯的道:“娘子喜欢就好。好戏就要开场,娘子稍坐,小人在门口侯着,不打搅娘子看戏,若娘子有事只管叫小人。”   他说着便躬身退出,将房门轻轻带上,掩实。   宋星遥拣了块红果糕送入口中,在椅子上坐定,等戏开场。   她没待太久,一声清亮的弦音忽然响起,底下喧闹的人声都被压过,化作寂静,只剩乐声悠悠响起。   宋星遥喝两口茶,仔细品戏,那乐音却越听越是熟悉。   几声转,几段高,一嗓亮音响起,戏台的幕布被撩起,妖娆的身影踏上台。   宋星遥霍然站起,她认出了这段戏。   当年她初回长安,第一次去绘珍阁时,临水而闻的……狸戏。 第113章 护妻   狸奴戏是长公主府上的独创, 后来长安豢养狸奴风气渐盛,喜爱狸奴的人越来越多, 这模仿狸奴的戏也渐渐传来,成了风靡一时的戏剧。戏园里出狸戏的曲目,并不奇怪,但奇就奇在,今日这一出,与宋星遥当年在长公主那里听到的一模一样。   那出戏,若她没有记错,是赵睿安自排自演的, 外头很难看到。   雅室是挑空架高的小阁楼, 宋星遥已然起身,站在扶栏前朝戏台上探看。撩帘而出的戏子已经在戏台中央折身回旋, 宋星遥还未看清他的模样,只觉得他身骨软柔, 模仿起猫来惟妙惟肖。台下的看客已经发出阵阵呼声,这只是正戏开始前的热场,所以并非正角徐燕泉上场, 一般由戏班子里的无名小足上阵,但今日这无名小足获得了满堂彩。   宋星遥看了几眼,心中自然惊疑,正要退回原座坐下慢慢瞧,却不妨那人似猫儿般仰头望来, 涂过脂粉的脸上是猫儿倨傲的神情, 只那一双狭长的眼, 缱绻温柔地望过来, 与宋星遥的目光撞上。   他生得极好, 宜男宜女的长相,多情的眸,嗔喜皆动人的唇,笑起来能轻易俘获女人的心,不笑的时候又惹人怜惜……   宋星遥停在原地不动。   这张脸,这个人,这出戏,是赵睿安。   她的消息有误,赵睿安提早抵京了,并且回来得悄无声息,没有任何人收到风声。   台上的人还在演,猫儿嘤咛的声音伴着弦乐同起,无一字唱词,只有婉转唱腔,台下看客没人认出他来,不断喝彩叫好。赵睿安唱得陶醉,目光却只往宋星遥这里望。   从他离京至今,已有一年零五个月,他春日离京,第二年夏末归来,长安依旧是长安,没有变过,但她却从昔日的少女变成人妇,窜了个头换了妆容,稚嫩渐散,越发明艳,看得人舍不得移开目光。   宋星遥已无看戏的闲情逸致了,她想过很多种重逢时的画面,却从没想过这样的再相见,宛如初见时的一眼惊鸿,却已物是人非,他的戏唱了十多年,唱到现在。   狸戏不长,一曲终了,赵睿安谢幕下台,正角才要登场。宋星遥蹙眉走到门口,心中暗忖赵睿安的本事见涨,如今她在长安的眼线已能算天罗地网,但就算这样,赵睿安却依然有本事逃过她的耳目悄然入京,若非祁归海察觉戏班有问题,她到现在估计都发现不了这里,但话说回来,依赵睿安今日的安排,也许他是故意让祁归海发现的,好引她前来。   如此一想,宋星遥愈觉赵睿安心思之深,已无从揣度,再想想去岁春天她与林宴合力坏了他的好事,旧情早已生怨,也不知今日设局有何打算。她觉得此非久留之地,推开门就往外走。   “宋娘子若有事吩咐小人就是。”门口还站着那笑脸迎人的小厮,看起来很普通。   “没事,我乏了,打算回府。”宋星遥边道边往外走。   小厮一步拦住她的去路,只道:“戏才开场,娘子不多瞧瞧?好戏精彩消乏解闷,娘子定会喜欢。”   “改日再来看吧。”宋星遥往旁边挪了一步,那小厮也一步挪到她面前。   “今日的戏是特排的,改天可就看不着了,娘子再坐坐?”小厮依旧笑嘻嘻,语气客气谦卑,但态度却很强硬,站在宋星遥面前就是不让,动作敏捷度也异于普通人,显然是个练家子。   宋星遥便又望向楼外,她如今出门身边必会带着暗中保护的人。   小厮会意笑道:“娘子带来的那些朋友,小人也吩咐好生招待了。”   此话一出,宋星遥心猛地沉下去,目光也愈加冷冽,刚要说话,狭窄的楼梯上却传来久违的声音。   “退下吧。”   脚步声响起,有人慢慢踱上来。   赵睿安慢慢出现宋星遥视线之中,他不及换衣,只将脸上脂粉抹净,褪去罩在外面的戏服,穿了身素白的衣衫过来,与宋星遥初识时一模一样。   一年多不见,他模样不见差别,只是神色间嘻笑怒骂的漫不经心尽皆化作无形气势。   这世间已无当年的东平王世子,只有宋星遥眼前这个东平王。   宋星遥退了两步,欠身行礼:“见过东平王。”   “六娘,你我相识一场,何必如此多礼。”赵睿安眼神一黯,道,“叫我名字吧。”   “礼不可废,况且您如今是东平王,六娘不敢造次。”她行过礼才站直,面无表情道。   “一定要如此生疏?六娘,你不是如此守规矩的人。”赵睿安道。   “那是东平王还不了解我。”宋星遥淡道。   赵睿安不语,盯着她良久才踱步入雅室,一边又道:“喜欢刚才的戏吗?本王记得你说过你喜欢,我亦答应过你,今后只唱给你一人听。”   “不记得了。”宋星遥摇头,走又走不得,索性跟在他身后再进雅室,“这戏班子是你的?”   雅室是两人座,赵睿安已经坐到左侧椅上,闻言点头:“是我的。回长安不知给你带什么礼物,想着你爱玩爱闹,喜欢听戏,便调/教了这个戏班子送你。你还没听过吧,不如坐下听听?我包管你会喜欢的。”   他说着笑开,脸颊上笑出酒窝,眼角飞扬,得意洋洋望向她,依稀是旧日拉着她大街小巷玩乐的影子,每次都献宝般把自己发现的新鲜地方推荐给她。   “东平王费心了,您送这份大礼,倒叫六娘惶恐了。”宋星遥没有坐下的意思,和他打起太极来,“您不远千里跋涉,身负朝廷要职,路上又舟车劳顿,入京时怎不打声招呼?我好让人安排酒宴替您洗尘接风。”   “酒随时都能喝,可本王唱戏的兴致却不常有。”赵睿安捧起茶慢条斯理啜了口,又问她,“你一个人来的?”   “一个人听戏多无趣,我与夫君约好了的,他也快来了。”宋星遥回他。   “是吗?那你恐怕要失望了。”赵睿安微微一笑,忽略那个让他极不愉快的词。   宋星遥蹙眉,想着林宴今日突遇急事,不由脱口:“是你!”   “我就想与你好好看场戏,单独叙叙旧,别提那些不相干的人。”赵睿安道。   宋星遥强压下心头波澜,他入京声色未动,一来就将他们一军,很有卷土重来的较量意味。   “他既不来,这戏我独看也无趣。多谢东平王的好意,六娘心领,不过今日恐怕不能与您叙旧,改日我夫妻二人再设宴为您接风,今日六娘先告辞了。”宋星遥担心林宴那头不知遇到什么算计,急着离开。   “急什么。他不能来,本王陪你看戏就是。”赵睿安的笑被她一声一个林宴,一声一个夫妻搅得冰冷,伸手拉住她的手腕,目光却仍落在戏台上。   宋星遥甩甩手,未能挣开,心里更急,道:“赵睿安你放手。”   却不想赵睿安听到自己名字,反而高兴了:“就该这样唤我。六娘,戏开始了,我亲自排的,你看了再走。”   宋星遥没能挣开他的手心里正恼,闻言刚想说话,扶栏之外忽有锐利之物破空而来,直取赵睿安咽喉。暗器来得突然,赵睿安不得己推开宋星遥,自己向后一翻,避开暗器。宋星遥退到扶栏前,只闻下面传来乱声,宾客惊慌失措逃窜,刀刃交错的铮声不绝,其间还有一人声音。   “遥遥,我来接你了,下来。”   林宴赶到。   宋星遥大喜,扑到扶栏向下望,果见林宴站在慌乱人群里冲她张开手臂,她没有多想便翻过扶栏跳下,被跳起的林宴接入怀中。赵睿安看到她跃下楼阁的背影,随之冲到扶栏前,却只瞧见她被林宴接在怀中。   “东平王,真是抱歉,拙荆不想看戏,我先接她回府了。改日若有机会,我夫妇二人再请东平王叙旧。”林宴仰着头,一手执剑,一手揽着宋星遥的腰,将人牢牢护在怀中。   四周慌乱一片,只他独自站着,神情未见怒火,反挂着笑,愈发被衬出成竹在胸的气度。   语毕他挽朵剑花,搂着宋星遥就往外走,也不管赵睿安如何反应。   一时间人潮散去,阁楼之上的赵睿安定定站扶栏前,片刻之后回身拂袖,扫落满地瓷盏碗碟,虽未言语,可怒色弥眼。   宋星遥跟着林宴出了戏园,踏上马车,这才反握他的手问道:“你怎么来了?”   “怎么?我不能来?”林宴挑眉。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出现得自然是有如神兵天降,恰是当时。”宋星遥拍他马屁,又问,“我听他言下之意,你今日遇上麻烦是他安排的。”   “是他安排的。我被那些人缠到一半就觉得不对劲了,他们在故意拖延时间,我怕你这头有事,就赶了过来。”林宴说完捏她鼻子,“怎么?我可有坏了你的好事?”   宋星遥眼见自己安全,心中大定,也有了与他开玩笑的心,于是道:“知道坏我好事你还来?”   “宋星遥,你这张嘴真是叫人又爱又恨。”林宴难得有些霸道地钳住她下巴,目光灼灼道,“当时要送你去找他你没点头,如今成了我的人,这辈子就别想走了。”   管她心里藏着什么,既做了夫妻,尝到甜头,他无论如何都不松手了。   “我要走你拦得了……”宋星遥还要犟嘴,话未完,便叫他狠狠噙了唇。   ————   东平王抵京的消息不到半日就传遍全长安。   赵睿安在京城做了十余载质子,受尽冷眼怠慢,后来仓惶离京,九死一生,此番归来摇身为王,已不可同日而语。   昔年曾欺凌轻视过他的,如今再不敢造次。   局势一变再变。 第114章 得不到的   又一年仲秋将至, 长安大宴小宴不断,宫里也开始准备家宴。   这家宴本因为圣人病重的关系原要取消,不想圣人的身体却忽然间有所好转, 这家宴便照常进行。   “娘娘, 这是狸馆新出的猫食并各色用具, 今儿带给您试试。”宋星遥令宫人将随带的东西奉上。   今天是她进宫探望韩青湖的日子,韩青湖坐在上座,看起来精神头不错, 一件件瞧过宋星遥送来的东西, 又道:“都是最新鲜的玩意儿, 难为你总惦记着我。”   宋星遥掩唇笑了:“娘娘喜欢就好。我在宫外听说娘娘如今除了要服侍圣人, 还要操持仲秋宫中家宴, 担心娘娘身体不支,今日见到娘娘倒安心了,娘娘最近这气色可比从前好多了。”   “是吗?”韩青湖双手捧脸,罕见的露出几分少女娇羞,“你也这么觉得?”   宋星遥点点头:“娘娘可要保重自己的身体。”   她有小半月没见韩青湖, 前几次见面, 韩青湖都一脸寡淡无求的神情,每日懒怠打扮, 人也削瘦许多,这回不知为何她忽然来了精神, 不仅眼里有了光芒, 也妆扮起来, 脸上添了颜色, 人也显得没那么憔悴。   “那我现在……好看吗?”韩青湖忽然盯着她的脸问她。   “娘娘天生丽质, 脂粉不过锦上添花, 您自然是美的。”宋星遥道。   韩青湖却道:“可还是老了,不比你韶华正盛。”   岁月最是催折容颜,深宫苦闷再添一重风霜,她知道自己韶光渐去,怎比眼前正当好年华的宋星遥,那样娇俏的模样,宛如新开的芍药,被雨水滋润的鲜艳欲滴,一看就知她日子过得好,被人捧在掌中宠着哄着。   人间最不能比,就是少年时光。   “娘娘折煞六娘了,六娘怎能与娘娘相提并论。”宋星遥觉得她有些奇怪,她并非在意容颜的人,今日却一再提及容貌,“我瞧娘娘心情也好了许多,近日圣人身体好转,娘娘也可宽宽心了。”   提及圣人,韩青湖的笑微落,捧起茶慢条斯理啜饮,并不回答。   宋星遥见她不欲提起圣人,自忖有些失言,正要拿话岔话,不妨殿外传来一声男人朗笑,有人大步踏入殿内,四周的宫人都匆忙敛容垂首行礼,“圣人”的叫声此起彼伏。韩青湖已从座上下来,宋星遥知道是圣人来了,忙跟在韩青湖身后迎出去。   “圣人怎么来了。”韩青湖走到殿门处,边说边行礼。   礼还没行完,她就被人一掌擎起,圣人浑厚温和的声音响起:“爱妃不必多礼,朕是来寻你的。”   “陛下要寻妾身只遣人来寻便是。”韩青湖道。   跟着圣人的内侍笑道:“娘娘有所不知,陛下一刻离不得娘娘,睁眼就要见您,奴说遣人寻娘娘回来,陛下却等不急,就亲自过来了。”   “陛下的身体才刚好转,你们这些人就由着他胡来。”韩青湖埋怨了一句,也没多说什么。   宋星湖未得圣人意,仍垂头行着礼,没有起身,直到圣人的声音再响:“这就是林爱卿的夫人吧,免礼。”她这才直起身来,匆匆扫了一眼,又飞快垂眸,心内大诧。   上一世她跟着林宴也见过圣人几回,那时圣人虽也上了年纪,保养却也得当,五旬的男人自有天家威仪,浑不似如今这般……脸色蜡黄,眼窝凹陷,满脸病容,像个久病的人,可看起来眼中又透着病态的伉奋。   圣人的注意力却没放在宋星遥身上,温和地问了她几个无关痛痒的问题后,就握住韩青湖的手,只道:“爱妃,今日东平王与铁勒使者入宫觐见,献上不少贡品,你随朕去瞧瞧。”   宋星遥眼角余光正好瞥见韩青湖的手微缩,似不愿被圣人握在掌中,再悄悄抬眸望去,韩青湖面上恰露不耐,轻蹙的眉眼间是一扫而过的厌恶。   异样的神情很快消失,韩青湖仍旧一派平静温柔,反手扶着圣人,只向宋星遥歉然望来,宋星遥会意,识相告辞。   圣人着急,也没等宋星遥离开就拉着韩青湖匆匆离去。待二人身影消失在视线中,宋星遥才松快下来,揉揉发痒的鼻子,打了个结结实实的大喷嚏——   圣人身上的香味,冲得她鼻子难受。   那香味与韩青湖身上的一样,却浓郁许多。   ————   宋星遥满怀心事从韩青湖那里出来,打道回公主府。   刚进公主府没走多远,她打眼就撞上赵幼珍带着人在逛园子,身后跟着曹青阳和裴远,而得赵幼珍亲自相陪的那人,竟是赵睿安。他应该是从宫里见完圣人出来就到公主府了,身上还穿着东平王的服制,正语笑晏晏陪在赵幼珍身边。   也不知赵睿安说了什么,逗得赵幼珍直笑,拿指节轻敲他的额头。   不论先前有多少龊龃,这对姑侄看起来似乎和过去没有两样。   赵睿安犯下的错,火烧长安、盗取重器、组建佛盏……仿佛都成了孩子的小错误,被他身后的十多万铁骑一笔抹去,他关系着大安与突厥间的稳定,连赵幼珍也不能拿他怎样。   不仅不能追究,还得好好供着。   宋星遥看了两眼,绕过人群走到裴远身边。裴远见到她,脚步稍缓,以目光相询,宋星遥低声问他:“可知今日他来此何事?”   裴远摇摇头,回以同样的音量:“他与殿下关上门秘谈的,无人知道谈了什么。”顿了顿,他又道,“你……可还好?”   宋星遥见他目光里有隐约担忧,知道他担心赵睿安的出现牵起她的旧痛,于是笑回:“没事,放心吧。”   “我来看姑母的。在长安呆了十多年,倒有泰半时间是在姑母这里过的,如今难得回来一趟,必得来探望姑母。”前头的人不知几时停下,赵睿安一早见到宋星遥的身影,已经离了赵幼珍过来,也不知是否将他二人的悄悄话听入耳中。   自上回戏班一别后,已过数日,他才在公主府又见到宋星遥。   宋星遥笑着行礼,说起场面话来:“殿下与东平王姑侄情深,叫人感动。”   这话一听就假,赵睿安不语,往前迈了一小步,打算靠近她,裴远却不着痕迹地上前半步,恰好拦在了她前面,赵睿安停步看他二人,笑意未减,却如覆冰霜。宋星遥用肘轻轻撞裴远,示意他离开——当初之事,除了她与林宴,裴远也有份参与,他做内应深入敌腹探查,方将佛盏在京中暗桩逐一清除,这么大的仇,赵睿安焉能善罢甘休?此番归来也不知会不会出手报复,宋星遥和林宴身后毕竟有些人马,尚有力应付,但裴远独来独往,境地要比他们危险许多。   裴远不知她心里千万念头,往旁边让了让,并未远离。   赵睿安笑了:“想和你单独叙旧说话着实困难,好歹你我从前在这里也算快活过一阵子,如今你这般防着我?”   “东平王说笑了……”宋星遥笑道,“从前六娘年幼,时常在您面前僭越造次,难得您胸襟宽广从不计较,如今怎好再同从前一样?”   赵睿安正待开口,那厢赵幼珍忽然唤了声,打断他二人对话,宋星遥见他转身离开,心里刚松口气,不妨这人忽又转回,只附耳小声一语:“六娘,你不需要找外人打听,想知道什么直接来问我,我在东平府随时恭候。”   语毕他没等她回答,便径直走到赵幼珍身边。   二人又是一副姑侄情深的模样,只是待赵睿安告辞之后,赵幼珍那张笑脸终于彻彻底底沉了下来,带着众人匆匆回到含章阁,一踏上主座,她便挥袖扫落座旁香炉,冷笑着道:“十四年,我赵幼珍竟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好一个赵睿安,好一个东平王……”   宋星遥站在阁中与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出了何事,竟惹得长公主如此大火。   到了夜里,宋星遥才总算知道,赵睿安给长公主送了一份烫手的大礼。   三皇子赵睿崇刺杀五皇子的罪证。   本来有此罪证,确可将三皇子治罪,若搁从前只消与当初废太子之事一般对待便好,可依如今的局势,赵幼珍和赵睿崇都是风头浪尖之上的人,她凭公主之尊摄政本就引发朝野非议,若在此时再借五皇子之罪将三皇子拉下,非但不能让自己占据有利地位,反而会因此背上铲除异己的名声,不仅惹来圣人猜忌,若是消息走漏,本就与她斗得你死我活的三皇子为了自保,也不知会施出什么手段。   赵睿安此举未安好心,是要挑起长安混乱,这浑水越乱,就越让人有机可趁。   十四年的姑侄感情,赵幼珍待他不薄,他却把心机用在了她的身上。   难怪赵幼珍动这么大的怒。   ————   关于送返葛逻迦的事宜已经议定,铁勒使者也都安置妥当,东平王赵睿安将在仲秋过后护着铁勒公主离京。   离仲秋尚有五日之隔,赵睿安已成京城权贵争相邀约拉拢的人,可他很少赴约,大部分时间都留在圣人赐他的长安旧宅中。   宅院去年才翻新的,朱漆还很鲜亮,里面的陈设和他离开时一模一样,没有变化,甚至连窗上都还贴着没有撕去的喜字,每每看到就叫人想起当初满怀期待的婚事。   只是可惜,如今新娘已是他人妇。   他正回忆着,外头有人送帖进来。   “王爷,三殿下派人送了邀帖过来。”   ————   三皇子府,赵睿崇坐在罗汉榻上,不甘心道:“想不到赵睿安那厮也有今日,倒是本王小瞧了他。”   有人奉来一杯茶,轻轻摆在几案上,再绕到他身边,抬手捏他肩膀,一边柔声道:“殿下,不管他从前如何,如今他身后是十数万铁骑,恰是您眼下所缺,若能叫他依附于您,您便如虎添翼,这京城还有谁能与您相比?”   “说得也是。”赵睿崇点点头,饮了口茶,受用非常,又道,“可他这人虽然浪荡不堪,看似来者不拒,实则没什么可以打动他的,如今又已贵为东平王,钱权皆不缺,除了皇位之外,我想不到其他能打动他的东西了。”   “任他再如何厉害,也总有他得不到的东西,比如……”   林晚笑笑。   比如,一个女人。 第115章 宫变前夕   天色渐沉, 宵禁的鼓声声催人归,却被弦乐掩去。   红衣的妖娆舞娘扭着腰肢在堂上献舞,足间铃铛灌入耳中如魔音**。赵睿安斜倚玉席, 手里的酒盅有一口没一口往唇畔送, 目光落在堂中纷乱纤影上,嚼着玩味的笑,仿佛被眼前舞蹈所吸引, 陷于美色之中。旁边的赵睿崇已经陪饮了好几杯酒,也没见他回应, 脸色便渐渐不好了。   从前在长安为质, 赵睿安打小就在宫中陪这些皇子皇女上学,没少和他们打交道,也没少被他们欺凌打压。没权没势的东平世子, 曾是他们奚落嘲弄的对象, 晃眼十多年, 谁也没想过会有这一日。   十年风水轮流转。   赵睿崇想要拉拢赵睿安, 用他的兵权做靠山,自然要陪着笑脸, 好话说尽,赵睿安却仍不为所动。赵睿崇抹抹额上的汗,看着心不在焉的赵睿安,想着还有何物可以打动他。高官厚禄他已不需要,他身为东平王,手握兵权, 在东平一带早就是土皇帝, 谁也奈何不了他。以他如今地位, 再进一步就要问鼎帝位了。京官再高, 哪比在东平自在为王痛快?   一曲停歇,堂中舞姬退下,赵睿崇又举杯过来游说,赵睿安却将手中空杯一掷,伸个懒腰,道:“多谢殿下款待,你说的事本王自会考虑,今日时辰不早,本王也该告辞了。”   听他这推拉之辞,赵睿崇还想留人,却闻他又道:“殿下有时间做我的功夫,不如好好想想如何应对接下去的事吧,据传姑母已经收到你刺杀五殿下的证据。”   赵睿崇脸色一变,额上汗出得更密集。这桩事早就在京城暗中传开,他早几天已经得到消息,所以才急着拉拢赵睿安,毕竟若要与赵幼珍正式为敌,没有兵权很难赢。   “圣人的身体最近有所好转,要不了多久就能重新临朝,到时手足相残之事暴露,我恐怕殿下自身难保。”赵睿安起身,用力按住赵睿崇肩头。   赵睿崇只觉左肩沉沉一落,拈杯的手微颤,脸上的笑挂不住,半个字都吐不出,只听凭赵睿安哈哈笑出声,很是肆无忌惮。半晌,他肩上的手才收回,赵睿安大步踏向殿外。   “东平王留步。”有人自殿外款款而入,拦下他的步伐。   “三皇子妃?”赵睿安停步,认出那人来。   盛装的林晚美艳无双,朝他浅笑:“宵禁时间已过,东平王此时怕不便回府,我已收拾好寝殿,东平王不如留宿一夜,三殿下诚心想与您秉烛夜谈。”   “要说的他刚才已经说过了,本王没什么兴趣。”赵睿安道,“过了仲秋,他这皇子位保不保得住还是个问题,就别同本王谈什么天下江山了。”   “江山美人,东平王既无意江山,那美人呢?”   “美人?”赵睿安笑而反问。   “我说的是……宋家六娘子。”   ————   仲秋临近,长安城中愈发热闹,官署的人忙着布置街巷,彩灯已经挂上,成串落下。宋星遥也愈发忙碌,因着朝局变动,长安暗流涌动,各处报上来的消息都隐隐约约昭示着不平静,她花了大量时间在这些消息上,总觉得要出事。   书房的门被人推开,有人进来。一件薄披轻轻落到宋星遥背上,她这才从满桌文书中抬起头。   “一晚没睡,眼都红了,像只兔子。”林宴的声音响起。   “你不也一样,整晚没睡。”宋星遥开口,声音瓮瓮的带着鼻音,揉着眼睛道,“林宴,这仲秋节不好过。”   林宴昨夜与她一样,彻夜办公,不……他比她更辛苦些,已经两天两夜没阖眼了,一**地见人安排事宜。其实上辈子她也见过这样的林宴,只不同的是,那一世她不知他在忙些什么,这辈子她不仅仅知道,还参与其中了。   “有什么发现?”林宴笑笑,问她。   “京城不太平了。你看这几个消息……”宋星遥从铺满整个桌面的文书里抽取出几份逐一摆在他面前,道,“这些,都是平日与三殿下交好的官员,近期走动更加频繁了,还有这些人,全是禁军中负责戍卫的人,以及负责城守的金吾卫,通通暗中与三殿下密切接触。虽然没有直接触,但从各处收集来的消息来判断,不难看中其中蛛丝马迹,再加上前些日子不知谁将长公主手握三殿下刺杀五殿下证据之事透漏出去,我怀疑三殿下打算伺机动手,只是尚不能确定时间与手段。”   “仲秋宫中家宴。”林宴回道。   宋星遥诧异地抬头:“你怎如此确定?”   “圣人身体有好转迹象,仲秋后若能临朝,必要亲自过问五殿下遇刺之事,如果三殿下不想让此事暴露,必要在仲秋前解决。仲秋长安城也有花灯烟火盛会,最是人心疏散之时,最易生事。再加上宫中家宴,所有嫔妃皇子皇女并朝中要臣都要入宫赴宴,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了,一次性能控制住所有人。如果他真打算对付长公主,那天是最好的选择。”   “在宫里对付长公主?”宋星遥看了看满桌的凌乱,又看看林宴沉敛的眸,忽然意识到什么,脱口而出,“不止吧,他的目标不是长公主,而是直接……”   林宴点头:“早了六年,宫变。”   “……”宋星遥失语,怔怔看着林宴。   林宴蹲在她椅前,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别紧张,只是我的猜测而已。”   他能如此肯定说出这番话,这猜测必然已经有八成可能,宋星遥攥住他的衣襟:“走,我同你去见长公主,咱们提早解决。”   林宴握住她的手,摇头:“不解决,他既有纂位之心,就让他谋位,如此一来,对殿下才最有利。”   宋星遥已非昔年妇人,一点便通:“你的意思是,将计就计引君入瓮?”   赵幼珍的地位如今本就尴尬,三皇子又是正经皇嗣,就算圣人驾崩她也不能名正言顺继任,但若三皇子弑父纂位情况就又不同了。赵睿安想挑起长公主与三皇子间的争斗,来个鹤蚌相争鱼翁得利,那他们也可借此机会反将一军。   “可那样……会很危险。”宋星遥想通其中关键,喃喃道。   “自古皇权更迭,无不浸血沉骨。危险是必然的。”林宴抱紧她。   但这危险对他来说,又与从前不同。宫变……是他和宋星遥的噩梦。   “遥遥,明起我会离府至仲秋后,你不要留在家中,也别去公主府,到狸馆里呆着,那里内外都布置了人手,辰字部精锐会跟着你,以策万全。若起变故,狸馆的暗道你也已知道位置,直通城外,自可逃命。”林宴抱着人,一字一句交代。   为这一天,他做了很多安排,所有事交代得清清楚楚,就算他回不来,也要保证她能平安。   “那你呢?”宋星遥问他。   “我会完成你的心愿。”他道。   “我什么心愿?”她问他。   “你不就是想寻个大靠山,做个逍遥快活的小奸臣。”林宴捏捏她鼻尖,又道,“好让你摆脱过去,摆脱我,摆脱这世上于你的种种束缚羁绊。我说过,你之所愿,既我所求。”   “林宴,从上辈子到这辈子,你都在为别人活。我问你,你心中真正想要什么?若是此番事了,得偿所愿,你还想做个权臣吗?”宋星遥问他。   “权臣……非我所求。”林宴想了想,唇边忽然绽出朵温柔的笑,“我想求殿下让我入太史局。”   “太史局?”这个答案大出宋星遥意料。   “嗯,入太史局,推演修历,观天测星。”林宴缓道,这是他从未对人提及的心愿。   “为何?”宋星遥好奇问道,“你莫不是真要修仙得道?”   林宴摇头:“北指南倾,我盼星遥海晏。”   观星,天星为星,她亦为星。   就让他看一辈子吧。   宋星遥失语,良久方道:“我等着你回来。”   ————   翌日,林宴如往常般出门。   宋星遥抱着他的披风送他到门口,踮脚为他轻轻披上,将他鬓发整好,下人已经牵马过来,林宴回手搂住她的腰,只道了声:“等我回来。”语毕松手,干脆俐落翻身上马,消失在宋星遥视线中。   很普通的清晨,平静得像成婚以来这百来个日子,谁也没察觉异常。   宋星遥目送他离开后回屋,明日就是仲秋宫宴,她在去狸馆前得先去公主府见过赵幼珍,再将事情安排清楚才能去狸馆等林宴回来。   燕檀已经把她要的东西收拾妥当,马车也侯在府外,两个主子都不在府内,宋星遥不放心,拉着几个管事站在园中叮嘱,话正说到一半,府外却来了两个宫人。   这两人一个是韩青湖的近侍,从她入宫就跟在她身边的亲信,另一个是圣人身边的宦官。   “明日便是仲秋团圆日,娘娘倍感思亲,愁眉难展,圣人怜惜娘娘,因明日是宫宴不得空闲,故想请娘子今日入宫陪娘娘一叙,解她忧思。”宦官奉圣人之命请她入宫。   论理韩青湖的亲人是林宴才对,但林宴是外男,而韩青湖并未恢复真姓,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让林宴入宫陪她,在外人眼中,宋星遥就成了与韩青湖走得最近的女眷。   既是圣人之命,宋星遥推辞不得,只能应下。 第116章 囚禁?   时辰尚早, 早秋天色晴好,宋星遥坐着马车很快入了大明宫,被人引往韩青湖的寝殿, 殿内已经备好了茶水点水。   “京城最好吃的小饼,松仁枣泥馅儿, 来尝尝。”韩青湖坐在座上冲她招手。   宋星遥左右看看, 圣人不在殿上, 这才入内,向她盈盈一礼后坐到她左手边位置上, 又看案上的点心,压成圆月模样的小饼,上头是兔子花纹, 烤得金黄,满屋生香, 不是宫里的点心。   “这可是大通坊的李记?开在犄角旮旯里的小门脸,饼子做得一绝。”宋星遥笑道。   “你也听说过李记?他们可不大出名。”韩青湖有些惊讶。   “他家最出名的是那句话, ‘出名未必好吃, 好吃的未必出名’,挂门楣上呢,可狂妄了,不过味道确实好,就是店小, 若非长安的老饕,可发现不了这家。”宋星遥又道。   她自然去过这家小饼铺,也吃过几回, 不过不是她自己发现的, 是有人带着去的。   那人在长安活了十多年头, 但凡长安新鲜好玩的玩意儿,或是些藏得深的食肆酒馆,他通通知道,带她大街小巷的逛过,这间李记饼铺就是其中之一。   韩青湖有些失落,露出孩子般的神情:“我以为你没尝过,还想叫你也试试。”   “娘娘心疼我,六娘欢喜得很。”宋星遥笑出酒窝,甜道,“这家的饼我只是前两年吃过一回,娘娘这儿的应该是他家新出的饼,听说每日只卖一百份,迟了可排不到,我还没机会尝过,今儿也算沾了娘娘的光。”她说着将饼掰开,尝了一小口,点头赞道,“好吃。”   韩青湖这才又笑开,脸上有些不合常态的笑意,似枯木逢春般。   “娘娘这儿怎会有这等民间之物,是陛下疼惜娘娘,让人给您采买的?”宋星遥便又问道。   “是底下人孝敬的。”韩青湖闻言却将笑微落,淡道。   宋星遥也不再多问,兴致勃勃吃了半块才罢手。见她吃得高兴,韩青湖也开心,道:“今儿你在我这里用了晚膳再回去吧,咱们好好说些话。”   晚膳?   宋星遥眉头微微一蹙,只问她:“娘娘今日不用陪陛下?”   “陛下怜我孤苦,特意给我这半日时间见亲眷,我想我在京城没有亲人,只能找你进宫说说话儿,有没耽误你的正事?”韩青湖问她。   宋星遥摇头:“横竖就是公主府里的杂务,也没什么正事。”   “那就好。”韩青湖从座上下来,“走,带你去瞧瞧十五,他可想你了。”   ————   十五皇子赵睿启已经七岁,穿着束腰的圆领袍,正站在窗边习字,小大人一般,脸上的稚气稍去,只在看到宋星遥的时候才扬起一抹旧日的笑来。   “明日仲秋,我想写幅字送给父皇,祝他安康。”赵睿启的声音依旧稚嫩,但口吻已沉稳许多,“可写来写去总不满意,不知道该挑哪幅,宋姐姐帮我选一张。”   宋星遥瞧桌上堆满许多写好的字,笑道:“我瞧着每幅都好,皆是殿下的一片孝心。”   “就知道你会这样说,和连娘娘一样。”赵睿启撅撅嘴道。   “这孩子。”韩青湖笑了。   赵睿启挑不出来,还要再写,宋星遥说笑了几句就不打扰他,与韩青湖在这处临水的书阁里逛起来。这阁楼也是韩青湖的寝宫之一,宋星遥还是第一次进来,阁楼另一侧靠窗的地方还放着高案,案上零散地放着几幅字,看墨迹应该是新写没多久。   “娘娘的墨宝?”宋星遥随手拈起一张,纸上是女人纤绣字迹,只有一句诗却字字写得认真,一笔错误都没有,“相恨不如潮有信,相思始觉海非深……”   宋星遥喃喃读出那诗,纸却被韩青湖一把抽走。   “随便写写的。”韩青湖随手将纸塞进案上的书中。   宋星遥不多过问,陪着韩青湖在阁中闲谈许久,等赵睿启又写完三幅字,一起替他挑出一幅来,这才离开书阁,又回寝殿。   天色微沉,已是傍晚时分,宋星遥惦记着宫外之事,心绪飘远,韩青湖唤来宫人打算备饭,只是话才吩咐了一半,便听殿外传来一阵匆促脚步声,两个宫人气喘吁吁跑进来,礼都顾不得行便道:“娘娘,您快去瞧瞧,陛下又犯头疾了……”   “犯了头疾该请太医才是,本宫又不会诊治。”韩青湖神情有些冰冷。   那些宫人似也见惯,并不以为意,只道:“太医的汤药也不如娘娘管用,陛下也惦记着娘娘,还请娘娘速往紫宸殿。”   “知道了,待本宫更衣就去。”韩青湖冷冷起身,脸上笑意俱无,径直入了内殿。   宋星遥与两个宫人面面相觑站在大殿上,她心中已是疑惑满满。韩青湖换了身衣裳很快出来,只向宋星遥道:“你稍坐坐,我去去就来。”   语毕,她带着人就走了,宋星遥连拒绝的话都来不及说。   阿嚏——   宋星遥在她离殿后才将憋得不行的喷嚏打出,连打了几个方歇。才刚韩青湖路过自己身边,身上那股异香突然浓烈了。   ————   天色一点点黯沉,宋星遥独自在殿上坐着,越想越觉不对,也不知想到什么,她忽然脸色一变,起身出殿,打算唤人前来,留话告辞。   “娘娘吩咐过,请宋娘子在殿上稍侯,娘娘很快就回来。”   殿门就站着两个宦官,与其说是随侯,不如说是守着门,见宋星遥出来便一左一右拦在殿门前。   宋星遥解释了两遍,这二人只有那一句回复,她便心生不妙。这里是大明宫,暗中保护她的护卫不可能带进来,若是出事,她插翅难逃。   如此想着,宋星遥更想离宫,正琢磨着办法,韩青湖回来了。   那股异香稍减,不过还是颇浓郁,像沾在身上一般。她出去一趟似有些疲倦,眉心紧锁,见宋星遥要走,倒未说什么,只挥手遣退两个宦官,冲她歉然道:“抱歉,宫人不懂事,为难你了?”   “娘娘言重,他们并未为难六娘。”宋星遥跟她回到殿上道,“是我见陛下身体不适,不想留下继续打扰娘娘。”   “没什么事,陛下的老毛病,如今已经睡下。”韩青湖摆摆手,不想多谈圣人。   宋星遥见她离宫时挂在腰上随带的香囊已然不见,又道:“我瞧娘娘神色甚倦,您不如早些歇息,身体要紧,若想找我说话随时都可以,毕竟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她喃喃着重复宋星遥的话。   宫人上了新茶过来,她回神向宋星遥道:“本想让你在宫里安逸半日,没想到还是叫你担心了。也罢,今日暂以茶代酒,这顿饭留着下次再用。”   宋星遥便端起茶盏向她遥遥一敬,笑着抿入口中,这才起身告辞。   韩青湖不作声,看着她往殿下走去,没等她走到殿门口又开口:“六娘,你这般聪明,必定已经看出端倪了吧。”   宋星遥顿步:“娘娘说什么,六娘不懂。”   她转身,大殿有些暗,韩青湖仿佛坐在巨大阴影之中。   “对不起。”韩青湖低低叹口气,向她道歉。   宋星遥不解,身体却忽然晃了晃,愕然盯着她:“这茶水……”   “你今日得留在宫里。”韩青湖从阴影里走出,渐渐逼近宋星遥。   ————   夜渐深,十五的月亮,十四已圆,挂在天空硕如银盆。   林宴心绪莫名有些不宁。   宋星遥被圣人召进宫的消息传来后,他就有些不安,不过天黑前辰字部的人已经传来消息,说是宋星遥安全从宫里出来,上了马车回公主府。   可他还是觉得不安。   这不安一直持续至今。   “公子,出事了。”黑暗中忽然传来声音,有人急赶来报信,“六娘子失踪了。”   林宴惊起:“不是说她已回公主府?”   “我等一直守在宫门外,确实见到六娘子从宫中出来上了马车,但抵达公主府后,车上却不见人影。”那人跪在地上,又道,“属下办事不力,请公子责罚。”   林宴哪有心思责罚,只攥紧了拳强自冷静道:“是在回府的路上被人掳走?路上可遇到什么异常?”   “我等一直跟随马车附近,这一路上并没出现异常情况,不过马车绕行了人多的路。”那人又道。   林宴的手越攥越紧,忽然道:“从宫里出来的六娘,你们可看清楚了?”   那人被问得一愣,迟疑片刻方道:“我等受命暗中保护,又是大明宫前,不敢离得太近,她出来时身上穿戴衣物与六娘子一般无二,身形也无差……但……她侧对我等,加之天色已沉,我等并没瞧清她的模样,莫非……”   宋星遥没有出宫,上马车的,是其他人。   ————   夜色很沉,大明宫的殿宇在黑暗中只剩下灰暗的轮廓。   几道人影悄无声音地从长廊闪过,悄悄将一人抬进了紫宸殿中。   紫宸殿是圣人的寝殿,旁边有个伺候茶水用的偏殿,殿上有休憩的窄床。   “放在床上吧。”韩青湖低声吩咐着,看着他们把双眸紧闭的人抬上床才又道,“你们先出去。”   办事的人依言退出去,小小的偏殿就只剩她与床上的人。   烛火很暗,她坐在床沿,眉目疏落,轻轻道:“对不住,委屈你一日。”   语毕她吹熄了烛火,整个房间陷入黑暗。   床上的人却倏尔睁开眼,指间一道锋光闪过,在韩青湖措不及防之际架到她纤细喉间。   “娘娘留六娘在宫中,所为何事?”   “你没晕?”   宋星遥的脸藏在暗夜里,笑答:“娘娘敬的茶,六娘无福消受。” 第117章 真相与劫数   烛火虽灭, 屋外的光芒却从暖阁的门缝下漏进,隐隐约约还有人走动的影子与并不大的动静,皇帝的寝宫, 一切都显得宁静肃穆。   黑暗又被染上一层危险的神秘,韩青湖的呼吸声清晰在耳, 除了初起那一下的惊乱外,她似乎很快就冷静, 呼吸趋于平缓。   “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良久,她才开口, 声音低柔,毫无惊吓恐惧, 亦无反抗, 似乎宋星遥抵在她咽喉上的只是假的匕首。   “很早。”宋星遥也跟着她压低声音,“你衣服上的香, 和当初曾素娘送给我母亲的药玉枕很相似。”   当初曾素娘试图用来她父亲的那块药玉枕, 以西域曼/陀罗全株辅以数种药材共同萃炼的药汁浸泡, 本有宁神镇静助眠的功效, 但当时加在曼陀汁中的辅药有问题, 枕头散发的气味人闻久了会成瘾,是用来控制人最好的东西。   只不过那块枕头早就被她销毁,香味也无可对比,加之时日已远, 宋星遥虽觉得味道熟稔,但一时也没能将二者联系到一块, 更何况韩青湖手里的并非枕头, 应该是同样的药物但下在了其他东西里头, 比如香料等等, 又有区别。   宋星遥入宫的次数不多,韩青湖又贵为圣人宠妃,即便她觉得奇怪想查也无从查起,因此一度被她忽略,直到圣人的症状从宫里被传出。   医官应该事先被人买通了,又或者是为了维持朝堂稳定,所以并没对外明言圣人的病征,只是世间并无不透风的墙,圣人的躁狂症状仍旧悄悄流传出来,那是让宋星遥起疑的第二点,只可惜那时她与林宴都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并没将心思花在这上头,直到那日林宴告诉她,皇后下毒之事有疑点,她才真正开始思考这整件事。   这是个抽丝剥茧的过程。   “我问自己一个问题,如果皇后确实没有下毒,林宴也没动手,那会是谁下的毒,或者说谁最有机会下毒,答案是你。那毒是你下的,也是你自己心甘情愿服下的,毕竟如果连你这个贴身服侍的宠妃也中了毒,那么众人才不会怀疑到你头上,再加上皇后的冤狱,你顺理成章将自己从最容易被怀疑的对象中摘出来,并且成功取得了圣人的信任。”   一石数鸟,既能将罪名栽赃给皇后,又可以凭此获得圣人信任,还能洗清自己妖妃的形象,一跃成为后宫贤良代表。   “当时陛下虽然对李家和皇后不满,到底顾念着这些年的夫妻情分,顾忌李家,顾念太子,并不想对李家赶尽杀绝,我若不出此策,陛下又怎会因为自己性命受到威胁而彻底铲除李家?那么个虚伪又自私的男人,怎会愿意昭告天下当年自己继位之初所犯的错?”韩青湖慢慢道,目光透过薄墙似乎落到病榻上昏睡的男人身上。   他是帝王,是要以明君载入史册的人,怎愿意给自己留下污名?重翻当年冤案,岂非告诉天下人当年是他不辨忠奸,不明是非,为奸侫所蒙蔽?   他当不愿意,更何况,韩家的灭门也有他的一份罪。   “什么深爱韩妃,十多年痴情,都是骗鬼的,罪名全都推给李家和前皇后,自己躲在幕后操纵一切,却还要装出这副痴情模样给天下人看,虚伪透顶!”   “什么?”宋星遥眉头大蹙。   “是他被药所迷时将我当成昔年韩妃,向我亲口忏悔说的话。当年韩家之所以被灭,是他借李家下的手。韩家在朝中积威太高,影响太广,先帝挑储君时祖父没有站在他那边,差点令他与帝位失之交臂,那时他就怀恨在心,韩妃原本要嫁之人与心仪之人,都是当时的四皇子,他却为一己私欲拆散二人,将她强留宫中百般□□,后来更因忌惮韩家而假手李家屠我韩家满门。而我……我为了报仇接近他,凭着与韩妃的三成相似成为他的宠妃,原以为可能为韩家报仇,没想到却是……以身侍仇!”   宋星遥攥着匕首的手微颤,强自冷静道:“那林宴可知晓此事?”   “他不知道。”韩青湖笑了,“我没同他说过。这地狱我已然踏入,不想再拖他下水。他是韩家在世最后一个人,能以韩家之名好好活下去,而我只是顶着假名的外人,仇我来报,不必牵连到他。”   “所以,你是打算……”宋星遥脑袋转得飞快,马上从旧仇中钻出。   “我要杀了皇帝。”韩青湖笑出几分疯狂,将属于她的温柔打碎,“为我韩家报最后这个仇。”   “你要弑君……所以便与……”宋星遥定定神,又道,“与赵睿安勾结?”   “六娘,你错了,我不是与他勾结,我只是和他合作。”听到这个名字,韩青湖神色转柔。   “合作?”宋星遥攥着匕首仍未松懈,“青湖,你毒杀和控制圣人的毒,是赵睿安给你的吧?你二人暗中互通有无已经很久了。”   “很久吗?大概吧。”她回忆起与赵睿安的初识,“从那年我初入宫起,一直都是他在帮我。说来还得谢谢你,因你一句戏言,他对我另眼相看,那日我能进圣人之眼,全是因为他。这深宫诡谲,你以为凭我一人之力,真的能够在这短短两年时间内就得到圣人宠爱爬到贵妃之位?你可知,他帮过我多少次?又救过我多少回?”   “可他帮你的每一件事,都别有所图,你不要被他骗了。”宋星遥了解赵睿安,他不会平白无故帮人,所做的任何一件事都有目的。   “我知道,所以和他合作。”   “宫里的那把火,是你放的!”宋星遥忽然想起赵睿安逃出长安那一夜宫里莫名失火,还有皇帝的病,通通都来得那么巧。   “岂止。没有我,他凭何与铁勒结盟?我是他在这宫中最后也最锋利的刀刃。我二人各取所需,我没欠他什么。”韩青湖微微一笑。   “可你爱上了他。”宋星遥缓缓道。   尽管没有任何一个证据能直接证明她的感情,但女人的直觉最为犀利,今日摆在韩青湖殿上的小饼,是赵睿安送的,因为赵睿安当初也曾带她去过;书阁那一句相思,道尽她的思念;再看她近期神情,女为悦己者容,那是心爱之人回来才有的容光,不是病入膏肓的皇帝,是最近刚刚归来的赵睿安……   种种迹象,不清晰,但足够宋星遥推测出来。   “是又如何?”韩青湖没有否认,干脆承认,“我已身锁大明宫,难道连心也要锁在这里?”   “可……可他……”宋星遥有些急,想告诉她赵睿安此不值她如此感情,却忽然不知如何开口。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韩青湖却一语道破她的想法,“你也不必劝我,我钟情于他从没打算求个结果,否则当日你与他成亲,我也不会祝福你们。他心中无我,我明白。”   嫉妒吗?也许有;伤心么?也有。只是她这辈子和赵睿安完全没有可能,这感情不过是她一厢情愿,于孤寂之时一点点的幻想排遣,让她不至于连心都腐朽在这里。他爱谁,与谁在一起,都与她无关,她盼的,无非是偶尔相遇时交错的目光,仅此而已,别无其他。   这段感情,从一开始就注定无望。   宋星遥沉默起来,韩青湖的态度大出她的意料,一时间竟无言以对,半晌才开口问她:“那你又为何将我囚禁在宫中?”   韩青湖叹了口气:“六娘,你还不够了解我,是不是以为我将你囚禁在此,是出自他的授意?”   宋星遥不答,她初时的确做此猜测,不论出于何种原因,韩青湖抓她定然是为了赵睿安。   “我钟情于他是一回事,我要做的是一回事,我与阿恕和你又是另一回事。六娘,我留你在宫中,是为了保你。”   “保我?”宋星遥大惊。   “三皇子为了拉拢赵睿安,答应在事成之后将你送给他,一早就埋伏了人在韩府之外,只等时机成熟就将你掳走,等到他顺利继位,再赐死林宴。你躲在哪里都没用,始终难免恶战,只有这里最安全,谁都找不到你。我原想待事情了结,再悄悄送你离宫与林宴团聚,没想到……”韩青湖苦笑。   没想到宋星遥看破她的计划,并没被迷倒。   “这么大的事,你为何不与我们商量?”宋星遥又急又气,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   “我说了我不想拉你们下水,况且若叫你们知道,林宴能同意我弑君,你能眼睁睁看我冒险?”韩青湖反问她。   宋星遥气结,道:“当然不能,好死不如赖活着,你这又是何必?你们打算做什么?”   “皇帝的毒已经深入骨髓,拖不过八月,这两天只是我用药香吊着,回光返照而已。他当初害得我家破人亡,流离失所,这么死了太便宜他,我要他尝尝无子继位,父子反目的滋味。”韩青湖便又冷冷开口,“你既然醒了,就在这里看着,明日那场好戏。劝你将匕首收了,不必威胁我放你出去,我便是死在你手里,如今也不会让你坏我的事。你若闹开,最后连累的只可能是林宴。”   宋星遥万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局面,胸如擂鼓,不论如何琢磨,却始终想不出万全之法来。   韩青湖轻轻推开她早已卸去劲力的手,让匕首远离自己咽喉,回身轻抚她的发,只温声道:“六娘,你不必担心,阿恕是我在世唯一亲人,也是韩家最后骨血,孰轻孰重我很清楚,不会害你们的。”   “可是你自己呢……”宋星遥看着微弱光芒中她温柔的眉眼,心神大乱。   韩青湖笑笑,没再回答。   ————   一夜过去,宋星遥仍旧没有消息。   派出去的人找遍了所有地方,都没传来音讯。   林宴彻夜未眠,坐在书案之后盯着桌上宋星遥的旧物发呆。   百般算计,万般筹谋,终究人算不如天算?   沉默思忖许久,他起身打开房门,屋外秋风已凛冽,是个大风天,他一步踏出,命人备马。   “入宫吧。她不在城中,便在宫里。”   这大明宫,是他们逃不过的劫数。 第118章 生死与共   太液池西筑有望月高台, 是每年仲秋皇帝携后妃与众子女登台赏月的地方,临水望月,天上人间两轮清辉, 意境无双。宫里已然装饰一新,往年的仲秋都由皇后主持,今年后位虚悬, 交由贵妃打理,竟比往年还要奢华些。   按惯例,白□□会正常进去, 过午众臣共饮,欣赏宫中歌舞,到了晚上, 帝妃同往太液蓬莱拜月后, 登高台赏月, 与后宫众人家宴。   林宴今日当值,已在宫里呆半日, 如今时间过午,他越发心神难宁。   “如何?”赵幼珍已得消息, 走到他身畔道。   台上的舞姬翩然起舞,台下看客却心思各异。   “宫外已经找遍,宫里能找的地方也都找了,就是不见她踪迹。”林宴盯着舞台道。   收到消息时, 韩青湖是他怀疑的第一对象,他也在第一时间派人往韩青湖处打探, 然而回来的消息皆是宋星遥白天确实去过她的寝宫, 但天黑前就离开。入宫之后, 他也亲自探过韩青湖并其他几处宫殿, 均无所获。   大明宫这么大,半天之内很难全部搜索一遍,如果宋星遥真的被人掳藏在宫中,又会在什么地方?   林宴人在此地,心神已散。   “你冷静些,当务之急是眼前正事。”赵幼珍目光落到对面坐的三皇子身上。   赵睿崇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就望向殿外,似乎正在等谁消息。   林宴没吭声,他冷静不了。那一世的事走马灯在脑中闷过,只稍稍一想,他就如百剑穿心,无法自持。   对方为什么要抓她?抓她有何好处?宋星遥虽然在长公主身边做女官,也的确手握要职,但在这节骨眼她并不会对谁造成威胁,那么抓她是为了什么?   为了……威胁他?   和上一世一样的原因?   可这辈子他已不是宫变的主角了,要生事的是三皇子,与其相争的是长公主,纵然他林宴再有本事,在其中也只小角色,抓她威胁他,完全不能左右整件事,那么……为了什么?   林宴没将赵幼珍的安慰听入耳中,心烦意乱地想着,一转眼忽然瞧见赵睿安起身离席,他蹙蹙眉,跟着赵睿安出殿。   ————   席上酒翻打湿衣裳,赵睿安只是去更衣。外袍换过一件,他笑着转身,道:“韩兄随我至此,可有要事?”   回答他的,是锋锐刀刃。   随着一声铮然,早已出鞘的长剑架上他的脖颈,赵睿安不避不退,看着林宴闪身出现。   “是不是你?”林宴问他。   “韩兄在说什么,本王不明。”赵睿安举起双手,一副逆来顺受却又吊儿啷当的模样。   “是你派人掳走遥遥?”林宴将剑刃一翻,杀气倾泻。   “怎么?六娘不见了?”赵睿安勾唇笑道,“你的娘子,却来问本王要人?你可笑吗?”   林宴将剑往里一送,剑刃已然压在他咽喉之上。   “别说本王没做过,就是本王做了你如今又能如何?没本事护住她,却在这里像只疯狗乱咬人?”   赵睿安全然无视那柄剑,嘲讽地望着林宴。   林宴眼神几番沉潜:“真不是你?”   赵睿安道:“你信便信,不信我也无法。”   林宴又盯他片刻,只将手中长剑一收,归剑入鞘,转身急步离去。赵睿安整整衣襟,面上笑容已尽数沉冷,在他离后亦很快离去。   ————   歌舞还在继续,弦乐悠扬宛如仙音,三皇子赵睿崇却无心多看,已从殿上出来,站在殿外团团直转。   “三殿下。”赵睿安从暗处走出,脸虽带笑,眼里却藏着杀机。   赵睿崇先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待转头看到是他后,才有些心虚地撇开目光:“东平王。”   “本王问你,宋六娘是你掳走的?”赵睿安直截了当问道。   赵睿崇诧异道:“我没……”可这话没有说完,就被人打断。   “是我们请六娘子到府中喝茶小住的。”   有人从旁边的小道款款行来,正是盛装打扮的林晚,艳丽无双的脸庞上挂着志在必得的笑。   赵睿安眉头紧锁,一步一步逼向林晚,眼神似淬过毒液的利箭,看得林晚咽喉发紧。   “本王记得已经拒绝你们了!”及至林晚身上,赵睿安一字一字开口。   那一夜他们以宋星遥为饵,他回的是——“本王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何需为了一个女人行此下作手段。”   “您是拒绝了我们,可是妾身还是想邀六娘子到家中一坐,也许您会回心转意呢?”林晚笑道。   赵睿安目光渐渐变得阴蛰,盯着她良久方道:“林晚,你用她威胁本王?”   “我们只是请六娘子喝茶而已,王爷要如何选择仍是王爷的事。”林晚依旧笑道。   “好……好……”赵睿安忽然也笑起,没有回答,只是连道三个“好”字,看着林晚宛如噬人。   他弑父夺权,淌过血海的人,不想竟会在这里吃了暗亏。   ————   待赵睿安一离,三皇子才松口气,拉过林晚到无人处低声急道:“我们根本没有抓到宋星遥,你为何……”   “我不那么说,他怎会答应帮你?早就让你抓人抓人,你呢?”林晚甩开他的手,嫌恶地盯着他道。   “我以为他拒绝了我们……”   “拒绝又如何?软肋始终是软肋。将宋星遥抓在手中,能用便用,不能用除之便是,有什么可犹豫的?殿下来日是要登大宝的人,怎可如此犹豫不决?现在可好,宋星遥无故失踪,我们拿什么牵制赵睿安?如今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夜里动手,能多一分胜算便多一分。”林晚不想听他多说,断然道。   赵睿崇便再无言语。   ————   林宴在宫中打听了一圈仍旧无果,回到殿上时,歌舞还未停歇。   宋星遥的下落依旧成谜。   殿中歌舞已到尾声,殿外进来两个宦官,都是在紫宸殿当值的圣人近侍。这两人一人手执拂尘,一人手捧镀金铜托盘,一前一后进来。歌舞暂停,当前一人一甩拂尘,道:“各位大人,陛下赐饼,请诸位大人同尝。”   说着,他将铜盘上扣的高盖打开,露出盘中所托的小饼来。   “咦?”看到小饼堆叠的模样,他不由一怔,可到底当着众人之面,不便表露,于是很快收住。   底下站的林宴却变了神色。   那小饼堆叠的模样,与二人分开前那日,宋星遥在家中和他闲谈时随手拿点心垒的形状相同,是下小上宽并不规整的形状,并非待客所摆的造型。   这小饼出自宋星遥之手?   圣人精力虽有好转,可宴饮到一半又有不适,已经先回紫宸宫休息,这小饼是先送去紫宸宫献给圣人,圣人小尝后才送出来的……   紫宸宫?!   难怪他找遍几处地方,都没能发现宋星遥身影。   若她真在紫宸殿,那就算他把皇宫翻个遍也不可能找到她,谁能想到,她在圣人的寝宫中?   ————   宋星遥躲在紫宸殿的小暖阁里昏昏欲睡。   圣人虽然一早就离开紫宸殿,但紫宸殿的守卫仍比其它宫殿都严,来来去去的除了在殿上当值的宦官和打扫宫娥外,殿下还有有重重守卫,她无法逃离。韩青湖与她说完那番话后就已离开,宋星遥不知她欲行何事,满心焦灼。   就如韩青湖所言,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但若林宴发现她不见,也不知又要生出何变故事,她越想越急躁,可又无法出去提醒林宴,只好在这里干着急。   圣人过午就被韩青湖扶回,御厨献上小饼,但圣人也只是看了眼,动也未动就命赏予大臣,那饼放的地方离她很近,她壮着胆子悄悄把饼的摆放做了改变。   希望……林宴能发现吧。   她也只能提醒到这一步了。   时间不知又过去多久,外头似乎已经掌灯,暖阁里面却还是昏昏暗暗,宋星遥已经饿了很久,有些脱力,便随手拣起桌上的点心胡乱填肚子,正吃了个半饱,暖阁的门却被人悄悄推开,一道人影闪进。   她吓了一跳,手中点心砸在地上碎成渣渣,想叫又不敢叫,只能睁大眼看着那人,无处可藏。   进来的人看打扮是个宦官,鬼鬼祟祟地进来,再轻轻掩上门,这才转身,可一转身,迎面而来就是森冷刀刃,直划他喉咙。他偏身闪过,没发出一丁点声响,飞快拿住攻击者的手腕,反手扣了她的腰将人扯进怀中。   “是我!”林宴的声音低低响起,“你要谋杀亲夫啊?”   宋星遥刚想挣扎,听到这声音一下子停了动作,转头一看,果然见到林宴的脸。   “你……你怎么成太监了?”   这话不太中听,林宴狠狠抱着她:“还不是因为你!我若不扮作太监,怎么进来找你?”   宋星遥反手回抱他,她发现自己从没如此思念过他,也从没如现这般看到他会如此欢喜,连身处危险都抛到脑后。   她应该怕死才对,可忽然间,她却觉得安心了。   “你怎会在此?”林宴捧起她的脸问道。   “是青湖。”时间紧迫,宋星遥来不及把前因后果全部解释,只简单将事情一说。   林宴何许人,稍经点拨就已知道来龙去脉。   “圣人的情况不大妙。午后回来就已卧床不起,我听外面的响动,御医已经来了几批,正在内殿会诊,青湖也在里头,外面的人换过一轮,守得越发紧了,你进得来很难出去。”说完缘由,宋星遥又说起另一事来。   她躲在这里却将外面的动静听得明明白白,圣人的身体很可能撑不住了。   “没事,我们就在这里,外边有长公主他们。”林宴道,“这回,我陪着你。”   宋星遥凝望他的眼:“若是咱们都出不去呢?”   “我陪你,生同衾死同椁。” 第119章 尘埃落定 结局上   天越发暗了, 宫中的宴席已经散场,大臣们归家。夜里是后宫家宴,妃嫔并诸皇子女已齐候于太『液』池畔, 等待皇帝与贵妃驾临, 今日恰是晴天,天上一轮圆月倒映水中,惹得众人诗兴大发, 正围在一起赋诗玩耍。团圆的诗做过几轮, 仲秋气氛渐浓, 可圣人与贵妃却迟迟未来。   外边是过节的热闹,紫宸宫中却是另一番景致。太医们进进出出了一下午, 似乎是将圣人的病势暂时控制住,但压低后传来的声音仍旧隐隐透『露』着不详的意思。殿内不知几时安静下来,宫人都被遣退到殿外守着,浓郁的香味再度弥漫, 透过缝隙传进暖阁。   宋星遥又想打喷嚏, 只好用手紧紧捂住口鼻以免坏事,过了片刻香味稍淡,她才小声道:“这味道太浓了,青湖下了猛『药』, 圣人恐怕不行了。”   『药』玉枕中的『药』,除了镇定安眠外,还能麻痹痛苦, 让人在短时间内伉奋造成精力充沛的假相。这么浓的味道, 韩青湖必定已经把『药』用到极致,才能缓解圣人的病痛,让他暂时恢复。   这也是回光返照的征兆。   林宴蹙眉, 他也察觉了,但眼下二人均脱身不得,只能猫在这里看着。两个人的心都悬在半空,可味道减淡之后,外头又没了声音,圣人未转醒。宋星遥紧张得满手是汗,让林宴攥进掌中。   “林宴,你这衣裳不合身。”借着微弱光芒,她瞧着他这身小宦官的衣裳道,试图以说笑缓解心中焦虑。   林宴看看自己这身打扮,临时找来的衣裳,肯定不合身。衣裳小了,袖子短了半截卡在手肘上,袍裾不及脚踝,『露』着鞋面,梳着个小髻戴着冠帽,着实好笑。   “一会要是动起手来,你动作别太大,小心绷裂衣裳。”宋星遥笑他。别看他瘦,脱了衣服却是皮紧肉实的,再想想他舞剑时的英姿,冷不丁“斯拉”一声绷裂了布帛,那画面必定够她笑一辈子。   “这节骨眼了还笑?”林宴大掌按在她头上,又正『色』道,“一会若有合适时机,我会先出去引开他们,你再伺机逃离此地,往太『液』池方向去,长公主在那边。”   宋星遥拧眉刚想表达不同意,却见他做个噤声手式,外面已有新的动静。   ————   几声沉缓的脚步声响过,韩青湖温柔的声音传来:“陛下,拜月的时辰快到了,大伙都在太『液』池畔等着您,妾身为您更衣吧。”   圣人浑浊的带着痰音的声音响起,伴随着几声咳嗽,已被韩青湖从床上扶下,似要强撑去太『液』湖赴家宴。   林宴将门打开一角朝外张望,殿上烛火祟祟,没有第三人,殿门上却倒映无数人影,门外守着很多人。   韩青湖扶着圣人在偌大的铜镜前坐下,手里拿着篦梳替圣人绾发,灰白黑三『色』掺杂的发已被梳松,可一梳到底就是满手落发,他佝偻着背,毫无朝堂上挺拔的模样,与身边正值韶龄的韩青湖一比,更是老态毕『露』。   “青湖,朕老了。”他抚着她光滑的手背道,浑浊且泛黄的眼睛里是『迷』恋的神『色』,又仿佛是贪婪,“可你还这般年轻,陪在朕身边委屈你了。”   韩青湖放下篦梳道:“不委屈,陪着陛下是妾身荣幸。今日是仲秋,阖该全家团圆才对。”她说着轻轻俯身,趴在圣人肩头,轻轻道,“不论天上地下,都该团圆。陛下,韩贵妃托梦给我,她在地下等你多时了。”   圣人手一颤,不可思议地转头:“爱妃,你在说什么?”   “我说,他们在等你。”韩青湖按着他的双肩,阻止他站起。   他老了,被『药』毒废,身上已无气力,挣脱不开韩青湖的手,只将已然凹陷的双眼瞪得要脱离眼眶:“你……你……”   “是不是觉得奇怪,你的身体反反复复,起起伏伏,总不见安?”韩青湖抓一把他的发,用力一扯,又扯下无数断发来,“是我下的毒,不是废后李氏。”   圣人大惊,突然发力挣开她的手,自己却也不稳,朝前跌去,撞上铜镜倒在地上,韩青湖的鞋出现在他面前。   “我等这一天等了很久。你这一生庸碌无为,不过靠着卑鄙手段登上帝位,残杀手足,谋害忠良,宠幸『奸』侫,又睚眦必报,这江山你不配坐。你这帝位如何夺来,你的儿子们也会如何来抢,我会让你无子可继。当初你屠我满门,今日我便悉数奉还。”   语毕,韩青湖一脚踩在他肩头,『逼』着他伏倒在地,笑了两声,有着报复的痛快。   她真是受够了,呆在他的身边,每一天都是生不如死的煎熬。   “来人……来人……”圣人趴在地上,朝着殿门处爬去,手徒然在空中『乱』挥,嘶哑的声音却传不出门。   那『药』虽能令他精神好转,但他仍旧是被掏/空的濒死的老人,并无余力。   门外此时却忽然传来宦官声音:“三殿下求见。”   圣人眼神一亮,仿佛找到救命稻草般望向殿外,韩青湖却一声冷笑:“允。”   殿门打开,夜风涌入,吹散满殿异香。三皇子赵睿崇进来,他走得很慢,也很小心,似乎生怕惊醒什么,目光警觉地望着四周,一边试探着道:“父皇?贵妃娘娘?父皇可还好?拜月时辰到了,儿臣来请父皇……啊……”   屏风后的景象将他吓了一跳。   圣人倒在地上,双眸几乎瞪出眼眶,正死死盯着他,嘴唇嗫嚅着吐出微弱的声音,唇角挂着血迹,地上是一大口呕出的血。   “父皇!”他惊叫一声,忙蹲在圣人身边,又望向韩青湖,“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这不是你要的吗?”韩青湖浅笑道,“你都已经在外头布置好了,让我助你这一把,现在又何必在你父皇面前惺惺作态。”   圣人不可置信地看看三皇子,又看看韩青湖,断断续续道:“你……你们……”   “我们?陛下觉得呢?”韩青湖走到三皇子身后蹲下,双臂一圈,轻轻圈住他的腰,柔声道,“殿下,你答应过我,来日你登基为帝必不会委屈于我,可别忘了你的誓言。”   三皇子被她语风一吹,心中微『荡』,脱口道:“不会忘的。”   韩青湖又是一笑:“那还不动手?”   地上的圣人已又咳了口血出来,气息稍顺,灰败的脸上布满怒『色』,朝三皇子道:“你竟然与她……与她……”   “父皇,青湖这般年轻,你怎忍心让她陪在你身边?你老了,已经不成了,也该退位。”三皇子回手握住韩青湖的柔荑道。   圣人勉力抬手:“你这忤逆子,可知这毒『妇』安的是叫我绝嗣之心,你现在出去,让人将她拿下,我便下旨将帝位传于你……”   “你信他吗?”韩青湖抚过三皇子的脸颊。   三皇子摇头:“我信你。”   圣人不再期待三皇子,转而又往殿门处爬去,费尽全力道:“来人——”   门口的宫人听到微弱声音,不太确定地问:“圣人可是唤人?”   “不曾。”韩青湖代为回了句。   三皇子已经捂住圣人口鼻,韩青湖自袖内『摸』出匕首塞入他另一掌中:“杀了他,这帝位便是你的了。”   三皇子手却又一抖:“杀……杀他?”   “不敢?”韩青湖反手团住他的手,将那匕首牢牢握住。   “反正……他也是将死之人,不必亲自动手……青湖……”三皇子摇摇头。   “等他死太慢了,不如干脆些!”韩青湖笑笑,握着三皇子的手将匕首往前一送。   ————   森冷刀锋没进圣人胸口,宋星遥的双眸被林宴的手蒙住。   “别看。”林宴抱着她道,他脸上如覆霜雪。   目睹一切的宋星遥只能勉强保持镇定,任他捂住自己的眼,道:“我们现下该怎么办?”   宫闱剧变,若是让人发现他们躲在这里,一个也活不了。   “殿下应该快来了,再等等。”林宴道。   三皇子纂位的计划长公主早有预料,他离开太『液』池前往紫宸宫应该逃不过赵幼珍的眼,她正等着他发难,好借口拿下他,只是恐怕谁也没有想到三皇子竟会下此狠手。   “不对呀?”宋星遥总觉得哪里不对劲,“青湖怎会同三殿下合谋谋害圣人?这毒局从一开始就是她与赵睿安所设,为何……”   她先前见三皇子纠缠韩青湖,还当只是三皇子一厢情愿,可今日再见,青湖与三皇子明显已勾结在一起。   林宴被她一语点醒,思前想后,将近日种种串联一起,眉头顿时大蹙,只道:“三皇子中计了。”   中的是韩青湖的美人计。   圣人身体早就亏空,根本挨不过八月,韩青湖下了重『药』,为的就是让朝中上下知道圣人身体好转,如此一来,因为刺杀五皇子的证据落在长公主手中的三皇子,生怕圣人知道真相要治罪于他,而他不论才能还是远见均比不过赵幼珍,狗急跳墙之下动了杀机,打算纂位,与韩青湖不谋而合。   所以近日长安异常动向,都为了这一夜准备。圣人暴毙,他是理所当然的继位者,将以最快的速度控制大明宫。   只不过,他低估了韩青湖。   韩青湖挑在这日杀圣人,除了是替韩家报仇外,也为了帮一个人。   “青湖在给赵睿安造势。”   林宴一语落地,殿外忽然传来匆促脚步声,宫中禁卫与大批人马赶到。   “怎么这么快就来人了?”三皇子惊道。   韩青湖却起身,将发间簪钗往下拔,一根根扔在地上。   “你要做什么?”三皇子抛下父亲尸首问道,他身上已染满血迹。   韩青湖不语,又将鬓发拨『乱』,撕开衣袂,声厮力竭地喊起:“快来人——三殿下弑君!”   ————   三皇子赵睿崇弑君纂位,不仅会引发长公主与他之间的争斗,也会令长安彻底大『乱』,赵睿安是东平藩王,以“勤王护驾”为名,才能挥军长安,名正言顺攻入帝京。而此番恐怕他的大军已在路上,也许有一部分已秘至长安城外,只等韩青湖这一句话。   这步棋埋得很早,从韩青湖被送入宫中那日就已经生根。   赵睿安的心计,已深到令人背脊发凉的地步。   宋星遥一想起自己与这样的人打过交道,心里便不断冒冷气,原来以为十里烟火的算计已是极致,却不想伏笔一重又一重,从相识的最初就已步步为营。   “我带你出去。”外头已经生变,刀刃铮然之音响过,殿内殿外似成对峙,林宴不能再让宋星遥呆在这里。   话正说着,暖阁的门忽然被人打开,有个宫人出现在门口,看到林宴她一愣,却也不及多顾,只道:“娘娘命我送娘子离开,请随我来。”   宋星遥认得这个宫人,她是韩青湖的亲信,韩青湖说过要送她离开,看来所言非虚。   林宴拉着她悄然出来,殿内殿外的注意力都被韩青湖和三皇子吸去,没人发现他二人的存在,二人跟着宫人走到殿北角,宫人一转烛台,地上『露』出暗道入口。   “暗道直通紫宸殿外的小花园,到了那里往北,自有人接应娘往城外去。”宫人边引二人进入边解释道。   外头也不知是何状况,韩青湖和三皇子俱已跑出殿去,也不知与何人起了冲突,打斗声音大作,刀刃交加的铮然声不时响起,殿外火光重重,已将大殿重重围住。   这动静随着宋星遥进入暗道而渐渐又小下去。林宴掏出火折子小心点亮,路一条到底,无需区分方向,甬道狭窄,他牵着她一前一后飞快朝前奔跑,宋星遥跑得满头大汗,待被他拉出暗道停下步伐,已是气喘吁吁。   按照韩青湖的交代,让她向北走就能遇到送她出城的人。   出了城,她会更安全。   林宴望着远处晃动的火把光芒,只斟酌片刻就果断道:“我随你出城。”   宋星遥拽住他:“我不出城。那边情势不知怎样,你不在,我怕禁军、神威军都会『乱』,而我……我是长公主身边的人,明哲保身早就不是我的路了,我与你同去。”   上辈子浑浑噩噩,只想着自己死得冤枉,于是到了这辈子贪生怕死做个胆小鬼,可一路走到今日,当初那些惶『惑』那些恐惧,早就随着这一世截然不同的际遇和阅历而烟消云散,她嘴里总说着怕死,心却日渐坚定。   死过一次的人,要么更加怕死,要么更加无惧,而她……走过这重生四年,贪生依旧,死却再不怕了。   林宴攥紧她的手,郑重沉思片刻,道:“好。”   ————   紫宸殿外已然大『乱』。   刀光剑影在火『色』下闪过,人混战在一起,也不知孰黑孰白,又或者各怀鬼胎。韩青湖被人护着,躲避周身的如光剑影。她已满心惊疑,事态的发展与她所想的并不一样。   三皇子也被人护着,正从殿上往殿下逃。中庭上围着许多人,两相对峙,其中一方当前那人,正是赵睿安。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乱』相,看着三皇子被人护送到自己面前,只道:“三殿下已经安全了,宋星遥人呢?”   “待三殿下登上大宝,必将宋六娘赐予东平王,现下何必着急。现下长公主谋逆,与韩青湖合谋陷害三皇子,还请东平王出手平定叛『乱』,将『乱』贼一举拿下,护三殿下登基。”林晚站在赵睿安身边,闻言笑道。   赵睿安冷眼如刀,生剐着三皇子与林晚二人,万千念头急转。   为了一个女人,放弃筹谋数年的大计,值得吗?   他本非良人,满手鲜血,也曾欺她瞒她,利用于她,不该情根深种才对,然而……   “全力拿下长公主并其同……”   一声斥令未落,远空忽然窜起一枚响箭,就在赵睿安左手边,他闻声转头,只见夜『色』中站着两个人。   宋星遥跑得气喘吁吁说不上话,林宴代其开口:“赵睿安,遥遥在这里,不在他们手中。”   这一路上跑来,二人已将情势『摸』个大概,得知赵睿安与长公主为敌,莫名站在了三皇子那边,均感诧异,再联想白天所见,林宴便猜赵睿安被骗了。   应是三皇子『迷』恋韩青湖,和她提过以宋星遥为饵拉拢赵睿安的计划,不想韩青湖误以为真,先下手将宋星遥偷偷藏在宫中。他们三方均不知道此事,被林晚钻了空子,骗过赵睿安,这才有了今晚失控的场面。   不在长公主的计划中,不在三皇子的计划中,亦不在赵睿安这个始作俑者计划里。   皆是变数。   赵睿安只看了宋星遥一眼就将目光收回,另一厢的林晚却已神情大变,慢慢朝树丛里退去。   三皇子赵睿崇已感受到他身上杀意,步步退后,背脊生凉额上沁汗,嗫嚅道:“误会,一场误会,东平王……”话说一半他拔腿要逃,可银光闪过,剑刃抽过脖颈。   赵睿崇的身体缓缓软倒,满面不可置信,赵睿安一甩手中染血长剑,只将剑尖冲天:“住手!三皇子弑君纂位,已经伏诛。长公主殿下,你我还要拼个你死我活吗?”   庭间打斗渐渐平息,宋星遥扶着林宴的肩头频频喘气,她两天没吃什么东西,又被林宴拉着跑了这么一大段路,眼下气力已竭,双腿如沉铅,喘了几口气方道:“别管我,你去殿下那边看看,我坐这歇歇再过去。”   她离纷争中心还有一段距离,而眼下纷『乱』平息,危险渐去,林宴左右看了看,只道:“倒也不必,我去唤人,让他们过来就是,很快。”   林宴的人就在庭上站着,他只要上前一段距离就能叫到人,不需要离她太远,也没打算离她太远。   宋星遥点点头,改为扶树站着,林宴只往中庭走去,正欲唤人,可步子迈出十来步,他却心头一凛,草丛间有细微簌簌动静响起,他神使鬼差地转头。   这一转头,他心魂欲裂:“遥遥——”   森冷刃光悄无声息闪过,如毒蛇般架在宋星遥脖颈之上。宋星遥整个人僵直,背后阴影走出一人,发出尖细而疯狂的笑声。   “阿兄,你要去哪里?不要阿晚了吗?”林晚出现在宋星遥身后。   “林晚!”林宴头中一阵刺疼,心脏收紧,仿如被人捏在掌中。   “别过来。”林晚喝止林宴靠近的步伐,手中刀刃紧抵宋星遥脖颈,那上头已被锋利刀锋划开细口,鲜血一道沿着刀尖流下,“阿兄为何如此喜欢她?我不明白。我与阿兄十多年的感情,难道比不上这个外人?”   “你我兄妹之情,怎可与她相提并论,我已说过无数次,只要你愿意,我会一直是你阿兄。母亲与我有活命养育之恩,从小到大我都待你如亲,没有变过。”林宴小心翼翼开口,不敢刺激林晚。   三皇子被赵睿安杀了,林晚所有指望尽数落空,横竖难逃一死,她要拖个垫背的人,已然疯狂。   “什么兄妹,你不是我哥哥!我不想与你做兄妹?阿兄,我有什么不好,你为何宁愿与她一起,却不肯看我一眼?这么多年,我就只想嫁你而已,为什么你们……通通都反对?”林晚边说边红了眼眶,“你若无意,由小到大为何待我那般好?这世间又有哪个男人能比得上你?母亲走了,你也不要我,父亲要把我嫁给凡夫俗子,我只有一个人……凭什么,你们凭什么如此对我?既然嫁不了你,我便成为这天下最尊贵的女人,我要你跪在我面前,我要你什么都听我的……可是,你还是为了她,将我『逼』上绝路。”   只要成为一国之后,再控制君王摄政,她便能为所欲,要谁死谁就死,他眼中无她,她便要他日后只能看她一人。   林晚的疯狂,从上一世到这一世,都没改变过。   林宴已无法对她解释县主所为,只能道:“是,全是我的错,我任打任罚,你先将匕首放下可好?”   “不,不是你的错,是她!”林晚说着又一用力,宋星遥只能往后仰了头,“是她把你抢走的,都是因为她。我得不到的,谁都别想得到,只要杀了她,阿兄就是我的。”   她越说越疯狂,宋星遥颈间的血越流越多,四周的注意力已被吸引过来,长公主的人已经围来,赵睿安也匆匆赶到,与林宴并肩而站,眸中噬人光芒愈胜,却也不敢动。   暗夜中,有人悄无声息飞上树梢。   “阿晚。”林宴疾唤,手中长剑一转。   宋星遥瞳眸骤缩,眼睁睁瞧着林宴将剑驾在自己颈间。   “你不是喜欢我?杀了她有什么用?不如……我陪你死,你把她放了。没有她在,天上地下,我只陪你,可好?”林宴忽然温柔道。   “不……”宋星遥喃道。   林宴这是用自己的命来换她一命?   不得不说,林宴了解林晚,听到他的话,林晚果然神情一改,现出几分欢喜来:“阿兄,你说的可是真话?”   “我不骗人,你先把她放了。”林宴一边道,一边以余光望向暗处。   那人已然上树,找定位置。   “我不信。要不……阿兄先走一步?你死了,我马上来。”林晚笑着摇头。   林宴缓慢点头。   暗夜里,森冷箭矢已瞄准林晚与宋星遥所在方向,不知何故,却迟迟没出手。   他不知道那人在犹豫什么,只是这一幕……与那一世何其相似。   宋星遥为质,他被『逼』对峙,裴远持弓藏匿暗处。   莫非……   裴远跟随长公主入宫,发现这一幕已以最快速度飞身上树,但持弓之手却无端颤抖,心中突如其来的刺痛几乎贯穿肺腑,箭头在二人间不断游移,脑中无数碎片闪过,与他从前做过的那些破碎的梦一样。   那场荒谬的梦境中,他深爱林晚,箭杀宋星遥,与挚友反目……那是宋星遥迟迟不愿接受他的原因?   他是杀她的人。   今夜,噩梦再现,他似乎被什么控制了心神,那个被斩了头颅的灵魂好像归来,疯狂想要钻进他体内。   他的手抬起又落,明知下面情势危急,可这一箭……难以放弦。   林晚等了一会不见林宴动作,怪笑一声道:“阿兄既然不愿,那就算了。”她说着作势要将匕首划过宋星遥脖颈。   “好。”林宴握剑之手顿紧,不再等裴远出手,目光与宋星遥远远一对,缱绻温柔,做了个口型——“别看。”手中长剑已起。   宋星遥心神俱碎,再顾不上什么生死,只道了声:“不要——”趁着林晚注意力被林宴吸引之机用力撞开她的手,朝林宴狂奔。   林宴动作一顿,却见林晚手中匕首高举,因宋星遥突如其来的挣脱而出手。   刀光朝着宋星遥背心落下。   林宴与赵睿安同时发力,林宴终是快了半步,只来得及宋星遥往赵睿安那边一推,匕首势头难减,依旧落下,没进他胸口。   咻——   破空声音同时响起,羽箭划破夜『色』,林晚的身形僵在半空。   裴远终是出手。   上一世,他为林晚杀了宋星遥。   这一世,改了。   随这一箭,旧忆飘散,他是这一世的裴远,而非那个被斩去头颅的男人。 第120章 完结 结局二   十二月初八, 大寒。   雪满长安。   一场雪下了三天未歇,飞檐朱墙均已旧雪白头,新雪犹在纷纷而落。路上行上少得可怜, 匆匆而来, 匆匆而去,说两句话嘴里白雾直冒,又是一年将尽。大明宫仍旧巍峨, 宫宇重重, 似传世千年, 可里边的主人一代一代更迭。   先皇已崩,新帝将登, 这场大雪像这一年的终结,带来彻骨的冷,可又是来年的期待。   “瑞雪兆丰年,明年是个丰收年吧。”宋星遥站在长廊下看着满园雪道。   园里的草木只剩灰白二『色』, 远处的高阁在大雪中灰蒙蒙的, 只有檐下挂的红灯笼,被白雪覆盖后犹透出鲜亮颜『色』。   院里的红梅快开了,干枯遒劲的枝干结满红豆似的小花苞,藏在雪里, 可以想像盛放之时会多妖娆。   “谁知道呢?老天爷的心思可不好猜。”燕檀站在她身后,依旧是旧日爱怼人的口吻,“不过快过年了, 过了年娘子二十了。”   “不用你老提醒我。”宋星遥没好气道。   转眼己过去三个月, 她将从十九岁迈进二十岁。那一世长达十年,甚至是二十二年的故事,这辈子都在短短四年中完结, 回头再看犹如大梦一场,分不清孰真孰假。   宫变那夜,三皇子因为弑君被剑杀当场,赵睿安倒是领了功劳,只不过以勤王护驾为名攻入帝京的路怕是暂时行不通。谁都没有料到,那一刀之下,圣人竟留了最后一口气,临终授位长公主——除了赵幼珍,他别无选择,十五皇子太年幼,难堪重责。不过长公主无嗣,百年之后帝位也许仍旧归还给侄子,但那是很久以后再考虑的事了,至少这几年有长公主在位,能保大安平安。   韩青湖在混『乱』之中失踪了。大明宫的暗道,宋星遥见识过,她如果逃了也不奇怪。只是很多天以后,护城河里捞上来一具泡烂的女尸,看不出面容,顶了“连妃”的名字下葬。   赵睿安离京的那日,长安初雪。他从东平来,几经辗转,少年半生已去,又回到东平,那里自有他的皇图霸业在等他,只是没人知道,他也曾为了一个女人放弃过少年时的满腹筹谋与唾手可得的机会。   十里烟花,化心头朱砂。此别再见,也许,他们终将为敌。   “东平王走的那天,我好像在他的车驾后面看到青湖娘娘了。”燕檀却忽然犹豫道。   宋星遥头微垂,抚着手炉。   东平王护送葛逻迦回去的那日,宋星遥也去了,站在临街的阁楼里远远的送。长长的护卫队伍里,有位铁勒侍女,确与韩青湖有几分相似。但那又如何呢?   她淡道:“我没瞧见,许是你眼花。娘娘已经死了。”   燕檀只能重重叹口气。   “派去林府的人可回来了?”宋星遥又问她。   “回来了。”燕檀回道,“说是林将军的病情已有起『色』,如今能下地走几步了,汤食也进得多了。”   宋星遥点点头:“那就好,林宴惦记着呢。”   林晚死了,被从背后一箭穿心,当场便断了气,死的时候犹不甘心,双眸难阖。   放箭的人是裴远,与那一世宋星遥的结局几乎一模一样。   林将军失去独女,大病一场,汤食不进,到十二月方有好转,因着林晚之死,宋星遥没去林府,只时常派人送些补品过去探望,毕竟这是林宴最关心的人之一。   而林宴……   廊下匆匆跑来一个小丫头,是新招进府的,边跑边唤:“娘子,燕檀姐姐!”   “大呼小叫什么?”燕檀拧眉斥道。   “快……快回屋……”小丫头跑得气喘吁吁,话也说不利索。   “怎么?莫非……郎君醒了?”燕檀问道。   宋星遥也转过身望着那小丫头。   可小丫头摇了头,吞吞口水才说顺:“不是,宫里把娘子的朝服送出来了。”   宋星遥意兴斓珊地道:“知道了。”   ————   皇帝驾崩,举国皆哀,再加宫变之后长安『乱』相四起,虽然已得皇帝口谕授位,但女帝继位前所未有,朝野内外反对之音不断,所幸赵幼珍果决狠辣,又有兵权傍身,三个月时间扫清朝野内外障碍,将宫变的影响降到最低。   继位大典,安排在开春。   宋星遥是她亲信,朝服由宫里裁制,今日送到韩家。   屋里生着炭盆,暖融融的气息扑面而来,宋星遥进屋就褪下厚实披风,看着桁架上挂的沉重朝服发呆,有些无趣,提不起劲来试衣。她看了片刻,转身进了最里边的寝间。   寝间的窗只开了一道透气的缝,光线昏昏沉沉,桌角的香燃了一半,床榻上的幔帐掖得实,还是睡中的样子。宋星遥几步走到榻前,伸手撩开幔帐,望向躺在床中的男人。   凌『乱』长发散了满枕,半笼着林宴苍白的脸,他双眸轻闭,呼吸轻缓,丝被盖到他胸口,『露』出素白里衣的交领襟口。   就这么望去,他犹如美人,病态的模样惹人生怜。   宋星遥怔怔看了半晌,伸手拨开他的衣襟,指尖点上他右胸的伤痕。他身上有两处伤痕,一处在肩背,一处在右胸。右胸这一处,就是当日林晚匕首所刺留下的,如今伤口已愈合,只留了道疤。   只是,外伤虽愈,内伤却……   她正想着,手却忽然被人捉住。   床上的人还闭着眼,口中却传出声音:“□□的,宋舍人这是要做什么?”   宋星遥抽手不及,没好气道:“瞧瞧你打算睡到几时,今日约了施针,小安大夫已经等你半天了。”   “又要挨针。”林宴咳了两声,从床上坐起,抱怨道。   “你好意思抱怨?明知道逢三日一施针,今日本就是施针日,你昨晚还在官署忙到半夜才回,早上睡得人事不省?林宴,你有没把我的话听进去?你的伤没好,没好没好!若再这样,我……我回娘家不管你了。”宋星遥恼道。   那伤伤及要害,费了好大的劲力才保下他的命来,大夫说了后续要好生将养,偏他总不当回事。   “是我错,我错。娘子莫气,下个月女帝登基,太史局观星择吉,准备祭礼,忙得不可开交,事儿多。况且我一个新进的人,好不容易老师愿意给我个学习的机会,让我跟着他,我不好走开。”林宴把人搂入怀中,连声道歉,认错认得十分干脆。   十一月中旬时,因为伤情需要休养的关系,林宴得偿所愿,进了太史局,得个清闲的官职。   宋星遥推开他:“老师?就太史局那个……整天叨叨的老神棍太史令吧?他为难你了?一个病人,他也好意思?我找他去……”   “别!娘子冷静。”林宴苦笑着拉住她。   如今一碰到他的事,宋星遥就跟个炮仗似的,一点就炸。   安抚了许久,林宴才把气呼呼的宋星遥哄好,又在她耳边道:“遥遥,我昨天见着太史令的小孙孙了,包在襁褓里,一逗就笑,着实可爱。”   “多可爱?”宋星遥挨着他一抬眼皮问道。   “很可爱,你见着就知道了。遥遥也喜欢孩子吧……”   “林宴,你有话就说,别跟我打哑谜。”宋星遥道。   “两年的观察时间也快到了,你要不要考虑一下,提早结束观察时间?”   夫妻成亲之时做过约定,宋星遥先观察两年再决定要不要孩子。   宋星遥瞥他:“你一个病人,还想这些?我怕你心有余力不足……”   只这一句话,林宴的俊脸顿时沉了。   什么都可以置疑,这个断然不行。   “宋星遥,既这样我当你答应了!行不行,试过便知。”林宴抱着她往床上一滚。   “我不要!”宋星遥尖叫,“长公主刚登基,我还有许多事要忙,我不要带孩子。”   “我带。”林宴俯头,封唇。   站在屋外的燕檀又把耳朵一堵,朝天空白了一眼,赶跑院里的丫头,自己也出了宋星遥与林宴的小院,将门关紧。   她已经习惯这样的情景了。   ————   开春,女帝继位。   新政一项项颁布,朝野渐稳。   太史局来了两位客人,终南山玄清宫的王真人与他的徒弟。这两人不仅和太史令相熟,与林宴也熟。当年林宴替先皇出家就在玄清宫修行,王真人的徒弟与他年岁相当,交情甚笃。   “林兄,你急什么?咱们有几年没见了,不去喝两杯?”这小徒弟初次入京,想找林宴讨酒喝,不想下值时刻,林宴跑得比谁都快,连着几天没看到人,这日总算被他逮着。   林宴扯扯衣袖,口中连声道:“改日改日。”   “择日不如撞日。再过两天我就与师父回玄清宫了。”小徒弟不肯撒手,非要拉他去喝酒。   “今日确实不成,喝酒什么的,改天再说,我得告辞了。”林宴不松口,狠狠一扯衣袖,脚底抹油般溜了。   小徒弟被晾在原地,很是不解:“不就是想让他做东请喝个酒,怎么像要给他喂毒一般?”   “你怕是不知道吧,咱们这位大人从来不与同僚喝酒的。他来太史局快半年,一次酒也没与我们饮过。”有人看不过眼,过来与小徒弟笑道。   “为何?”小徒弟更纳闷了。   “家里那位管得严。”那人笑道,“他兜里也没钱。”   如今全长安的人,有谁不知道,韩家有位镇山太岁,林宴出了名的惧内。   小徒弟瞪大了眼——这么个谪仙般的人物,怕老婆?   “别听他瞎说,那是韩大人去年受了重伤,一直没好齐全,不能喝酒。他媳『妇』怕他在外头背着偷酒,所以把他的银钱给断了。”另一人过来笑着解释着。   “那也不至于一滴酒都不让碰吧?我看就是他惧内!什么事都被他家那位管得严严实实。”   “这么惨?他娶了什么母老虎,我去会会!替他说说理!”   小徒弟很有义气,闻言义愤填膺要替林宴出头,只是话没说完,就被旁边的人捂了嘴。   “别,那小祖宗你惹不起,连咱们太史令大人都让她三分呢。”   “可不是,快把这心思收了。”   小徒弟愈发好奇:“到底什么人物?”   什么人物?   当今圣人最宠信的女官,女帝的贴身近侍,含章阁舍人。   名闻长安的宋星遥呀。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