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千金美人(重生) 作者:唐跃跃   文案:   皇帝体弱,皇后掌权。   顾绫是承恩公府的千金,皇后的亲侄女儿,深得皇后宠爱。满宫都在说,若哪位皇子能娶到顾大姑娘,皇位定是手到擒来。   前世,她被巧言令色的三表哥哄去一颗芳心,助他登上皇位,却落得个狡兔死,走狗烹的下场,凄惨死在冷宫。   反而是那位冷漠寡言的大表哥,杀入宫城,弑君登基。   重生后,大表哥依旧冷漠寡言。   顾绫扬着笑脸,故意将手帕扔到他脸上:“表哥,把帕子还给我好不好?”   谢延被香粉扑了一脸,心如止水地将那帕子扔进池塘中。   转头,走了。   冷漠淡泊,犹如冰霜。   可后来,顾绫想离开。   谢延攥住她细白的手腕,声音冰冷恐怖:“阿绫,你去哪儿?”   最初,他对顾绫不屑一顾。   后来却发现,她早已成为心尖上抹不去的白月光。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甜文 爽文   主角: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千金小姐撩夫手册   立意:抓住机遇,改变命运 ============== 第1章 重生   今晨下了大雨。   兰花的叶片招展着,春雨滴滴答答落在叶面上,圆润地滚下来,连成串儿。   顾绫漆黑的双眸盯着那盆兰花,墨绿色的叶子阴沉沉的。眼珠子迟钝地转了转,嗓音嘶哑的像被砂纸磨砺过,难以入耳,“我死后,把这花送去安泰殿。”   “顾妃娘娘可别瞎说,张口闭口死不死的,没得惹人忌讳,今儿是陛下立后的好日子,你不想活就罢了,可别连累了我们!”   顾绫剧烈的咳嗽起来,一声一声,几乎要断了气,那把嘶哑的破锣嗓子难听极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陡然有些阴森。   张嬷嬷被她盯的有些毛骨悚然,埋怨道:“娘娘别为难人了 ,安泰殿是皇后娘娘的寝宫,我是哪个排面上的人,也配到皇后娘娘跟前?”   压下心头的悚然,张嬷嬷来了精神,絮絮叨叨笑起来,“说起来,皇后娘娘是您最好的朋友,她有今儿的风光,您该为她高兴,做这幅死样子给谁看!”   “沈太傅擢升尚书令兼任天策上将,补的正是罪臣顾问安的缺,也不枉他们相交一场,娘娘您觉得呢?”   “咳咳咳……”顾绫咳的浑身快要散架,用尽全身力气,挤出两个刻骨的名字,“谢慎!沈清姒!”   滔天的恨意,几欲淹没了逼仄的玉清宫。   一语未毕,顾绫大口大口吐出了鲜血,沉疴旧疾使得她连血都是暗红的,大片大片染红了衣襟,吐在床榻上,滴落在地上,一片狼藉。   腕上的白玉镯忽然碎裂,碎片砸了满地,寖着暗红的血液,昭示着不祥。   顾绫低头看了一眼。   那一日,姑姑将这只镯子套在她腕上,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眸中是她看不懂的哀伤,“我们阿绫,注定是要做皇后的。”   那时候,姑姑可曾想到,顾家会落得满门寂灭的下场?   阿绫无能,没能护住顾家。   如今阿绫也要死了,姑姑,你会怪我吗?   顾绫迷迷糊糊的,脑海中浮光掠影出现这一生光景。   小时候,姑姑是执掌权柄的皇后,父亲是手握大权的尚书令,她自小被姑姑养育长大,是注定要做皇后的,便是宫中公主皇子们,也全都捧着她。   少年时,嫁给才貌双全的谢慎,他封了太子,她入主东宫做太子妃,夫妻二人恩恩爱爱,如蜜里调油,哪怕四年无子嗣,谢慎都未曾有半分埋怨。   直到后来,姑姑一朝病逝,这一切都变了。   原来四年无子是谢慎给她下了绝嗣药,原来他心中早有旁人,正是她最好的朋友沈清姒。两人勾缠已久,乃至于珠胎暗结,生下的儿子都三岁了。   而后,沈太傅诬陷尚书令顾问安谋逆,派人一把火烧了顾府,顾家上下几百人无一生还。他们在火场中,有多痛呢?   想到此处,顾绫浑身颤抖,猛的又吐出一口血来,这血却是鲜红鲜红的,犹如染色的朱砂,红的惊心动魄。   人生的最后一刻,顾绫心想,若是没有嫁给谢慎,若是没有被沈清姒欺骗,若是姑姑能活到今日,她这一生又该是何等模样?   顾绫死的那一刻,宫中张灯结彩,欢声笑语,恭贺新帝迎娶皇后。御花园中几株牡丹花却悄悄败落,留下几分不完美的遗憾。   顾绫以为人死后会进阴曹地府,可她像是被束缚住了,不知在京城上空飘了多久,冷眼看着人间兴替,看着沈清姒将她的花盆扔到角落里自生自灭,看着沈家乱权,朝野大乱,战火纷飞。   谢慎被迫诛杀沈清姒父女,将他们的尸首挂在城楼上示众,下了罪己诏,却于事无补。他被兄长谢延斩杀的时候,血流了满地,鲜红鲜红的,就像她死的那日一样。   顾绫忽觉一阵轻松,禁锢在灵魂上的枷锁恍惚瞬间消失不见,她亦跟着没了知觉。   =====   阳光穿过帐幔变得如月光般柔和,打在顾绫眼眸上,她缓缓睁开了眼,身下柔软的床榻让她有一刹那的困惑,华美的鲛绡帐幔映着她的脸。   顾绫忙撑着手臂直起身子,不顾滑落在地上的锦被鲛纱,赤着脚下了床,仔仔细细打量着,桌案上堆着她惯常看的书,地毯是牡丹缠枝的花纹。   这儿,分明就是她未出阁时的闺房……   这是怎么回事?顾绫不由得有些糊涂,脑子浑浑噩噩的。   门外一阵脚步声响起,随即侍女便推门进来,看见她赤着脚的模样,一边给她拿鞋子,一边嗔怪道:“姑娘光着脚下床是想做什么,您这身子还没好透呢!”   顾绫瞧见她,浑身一僵,满脸的不可置信:“云诗?”   云诗是她的贴身侍女,就在谢慎登基那天,被人活活打死,连尸骨都没能留下,怎么会……又出现在她跟前呢?   顾绫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呼吸几乎都停止了,盯着她年轻娇嫩的脸,心中升起一个近乎荒谬的想法。   她推开云诗,颤着腿走到梳妆台前,看向那面镜子。镜中映出少女的姿容,雪肤花貌,脸蛋柔嫩红润,不施粉黛便有好气色。   与记忆中的形如枯槁全然不同。   果然是这样。   她又回来了,回到一切尚未发生的时候。   顾绫的心乱糟糟的,形容不出的滋味,想到父母家人,鼻翼便酸的难受,眼泪更是不争气地落下来,一颗一颗砸在地面上,妆台上,濡湿了地上华美的毯子。   云诗忙过来扶她,给她擦眼泪,“姑娘好端端的怎么哭起来了?”   顾绫未曾解释一言半语,只轻声问:“今儿是初几?”   “初七。”云诗笑道,“姑娘昨儿约沈姑娘去逸翠园赏牡丹,今儿连日子都不记得了,沈姑娘听见怕是要伤心的。”   “沈清姒?”顾绫眸中闪过一丝阴沉,望着镜中的仍年轻美丽的脸颊,忽然微微一笑,“我想起来了。”   今儿是成平二十一年四月初七。   她领着沈清姒去逸翠园赏牡丹,在这里偶遇了三皇子谢慎。   前世谢慎说他与沈清姒在逸翠园初见,还多亏她做了大媒。   虽是为了刺激她,可这大媒二字,她的确当得起。逸翠园是皇家园林,如沈清姒这等普通臣女并无资格入内。   哪怕是沈清姒千方百计打听到皇子们当日会在逸翠园宴饮,千软磨硬泡让她带着去的,可若没有她这个媒人,她进不去逸翠园,这二人不知猴年马月才能见面。   顾绫顺手拿起桌上的凤头钗插在发髻当中,“去备马,今儿我骑马过去。”   既然沈清姒想要谢慎,这辈子让给她就是。前世谢慎能为了皇位让她曝尸城墙,这一世若是无法登基做皇帝,不知他们还能不能恩爱如初。   云诗有些惊讶,“沈姑娘不会骑马呀……”   顾绫笑而不语。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沈清姒就算爬也要爬过去的,区区骑马哪里难得倒她?   前世出游,她为了迁就沈清姒,总是乘坐憋屈的马车,为了配合她柔弱小白莲的模样,不叫她一个人在贵女中尴尬,连骑装都少穿。   可恨如此掏心掏肺,养出一只噬主的白眼狼。   好不容易重活一世,她要好好折磨沈清姒,绝不会再为了旁人委屈自己一星半点。   皇帝病弱,皇后娘娘执掌朝政,尚书令是国舅顾问安,顾氏一族显赫如斯,她身为顾家女,凭什么要受委屈?   这一世,她倒要看看,谢慎得不到姑姑的支持,得不到顾家的支持,能不能斗过别的皇子,荣登大宝?   顾绫哭了一场,此刻只觉得浑身困乏,她不愿委屈自己,便靠在圈椅上懒洋洋道,“我先歇会儿,沈姑娘来了先请她去花厅喝茶,等我歇好再走。”   顾绫这一歇就是大半个时辰,沈清姒坐在花厅里,茶喝了三四杯,才将人盼出来,结果一看见顾绫,她的脸色便僵了僵。   无他,今日顾绫穿的和她一样,都是件缕金百蝶穿花的大红外衫。   顾绫本就姿容明艳动人,娇艳如花,穿大红衣裳犹如天女下凡,压的百花失色。而她容貌清雅寡淡,更适合素雅的装扮,以免衣裳压了人。   只不过她特意打听过,三皇子喜欢红色,今日才咬牙穿了这件衣裳,谁知顾绫也这么打扮,倒显得她像那效颦的东施,水葱旁的韭菜。   是了,顾皇后本就有意撮合顾绫与三皇子,也难怪顾绫讨好他。   沈清姒自以为察觉了真相,笑着揶揄:“阿绫今儿打扮的漂亮,是不是要去见情郎?”   顾绫性情傲慢,若是被人误解她想要以色媚人,定会将衣裳换了。沈清姒打的一手好算盘,眼巴巴瞅着顾绫,等她说出换衣裳的话。   谁知顾绫羞红了脸,水波荡漾的眸子盛满了情愫,“是啊,他最喜欢我这样穿。”   沈清姒看着她娇羞的神情,慢慢攥紧了拳头,眉毛不动声色抽动了一下,又压了下去。   这份养气功夫,顾绫是比不得的,她也犯不着这样。“今儿我起晚了,马车怕是赶不上今儿的宴会,我们骑马去吧。” 第2章 游园   沈清姒柔弱的脸蛋有一丝丝僵硬,下意识看向顾绫的眼睛。   沈家走的是文官路子,奉行“女子当贞静为上”的偏门邪说,沈家子女皆不曾习过骑射。在人人都“骏马骄行踏落花,垂鞭直拂五云车”的帝都,算是一个异类。以往顾绫为了迁就她,总和她一起乘车出行,让她不至于被那群英姿飒爽的贵族少女们嘲讽。   今日她是抽了什么疯,忽然提起骑马来了?莫不是故意为难她?   沈清姒心下暗恨,你不过是命好生在顾家,等你落魄之时,今日的为难我定会双倍奉还。   脸上却浮现出一抹羞赧,艰难开口,“阿绫,我不会骑马……”   在她心中,顾绫像傻子一样好骗,只要说几句好听的哄哄她,她便无有不从。沈清姒便一如既往地欲擒故纵:“既然来不及,那……那我便不去就好,别带累了阿绫。”   她说完,柔弱的眉眼带着温婉笑意,看着顾绫:“下次再去也是一样的。”   顾绫很想直接答应她,可逸翠园里还有谢慎,一想到这个人,她就倒尽了胃口。无论如何都得把沈清姒送到他跟前,让他们再一次比翼双飞,好叫姑姑认清谢慎的真面目,以免再枉信这只豺狼。   “我答应了阿姒的事情,一定要做到。”   沈清姒心中一喜,可这喜悦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一盆冷水浇灭,顾绫笑眯眯道:“我会派护卫守在你身边,不会叫你受伤,阿姒尽管放心。”   顾绫一如既往天真无邪,双眸澄澈如初,率先堵住了沈清姒的嘴:“阿姒不会拒绝我吧?”   她当然不能拒绝顾绫。顾家嫡女是明珠宝石堆砌成的千金小姐,一言一行都忤逆不得,当日她就是过分的柔婉顺从,善解人意,才能成为顾绫闺中密友,如今怎么也不能叫她失望。哪怕是咬碎一口牙,恨的心尖滴血,也得满足顾绫的要求。   有的人装作温婉顺从的姿态,时间久了,就被自己绑架,再也无法拒绝旁人。   沈清姒艰难点头:“就听阿绫的。”   四月艳阳天,帝都的官道上热闹极了,周边做生意的人家纷纷探出头,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议论的对象,当然是大街上那位在马上东倒西歪的贵族少女。   身在帝都,策马风流的年轻贵女不少见,她们几乎个个都英姿勃发,使人艳羡。如沈清姒这样连马都骑不稳的,还真是头一次见。   讥诮声声入耳,如同空气一般挤压着她的呼吸,沈清姒脸色胀红,羞愤欲死,几乎想钻进地缝里头去,对顾绫更添几分恨意。   有朝一日权柄在手,她定要让顾绫也尝尝被人羞辱的滋味儿!   顾绫骑马在前,对这些闲言碎语充耳不闻。她身份尊贵,向来都只有别人争着抢着当她的解语花,绝没有她体谅别人的道理。以前她倒是能放下身段体贴沈清姒,可结果呢?   从今往后,像今日这般被人讥讽嘲笑的日子还长,沈清姒可以慢慢体会,没有顾绫的维护,她这样一朵格格不入的小白花,在京城的牡丹丛中,过的是什么日子!   顾绫唇角勾起一抹清浅的笑意,回眸喊道:“你们扶着沈大姑娘的马,我们快一点!”   沈大姑娘。她实在是担心京中百姓不认得沈清姒,特意喊出她的身份。京城中谁没有几门富贵亲戚,只要稍微一打听就知道,今儿在大街上丢死人的这位,正是沈太傅的女儿。   顾绫策马越跑越快,沈清姒不得不跟上去,几乎要从马上掉下来,苦不堪言,好不容易到了逸翠园,她才觉自己活了过来。   逸翠园中亭台楼阁无数,囊括四海风光,江南的精致秀巧,塞北的恢弘大气,宛如身临其境。廊腰缦回,檐牙高啄,美轮美奂,堪称鬼斧神工。   沈清姒第一次得幸入内,看的目不暇接,只觉处处都精美绝伦,非人间可见。再看习以为常的顾绫,更添几分嫉恨,同样的人,顾绫不过是投了个好胎,全天下的好东西都稀疏平常,全天下的好男儿都让她挑。   她也配!   走在青石板路上,绕过一处假山,入眼是一大片碧绿的湖水,荡漾的水波映入眼帘,湖水涟涟,比之天生天长的曲江亦不差什么。   沈清姒震撼不已。见过富贵人家的园子,但富贵如斯还真是头一次,不愧是皇家气象。   可这也不过是檐牙一角,一路走到牡丹园时,沈清姒已不惊讶了,只是在心中升起一股子野心。就冲着这园子,她定要嫁入皇家,享受世间独一无二的富贵荣华。   顾绫看着她的神情,轻轻笑了笑,眉目之间一阵玩味儿。   她故意绕这么大一圈,让沈清姒看看皇家富贵,激起她的好胜心。这一世,想来她会比上一世更加急功近利吧。若能将她与谢慎二人一网打尽,也不枉她重生一回。   她最后才将沈清姒带到牡丹园,进门便喊:“三哥哥,我来了。”   几位皇子都非皇后所出,却全都养在皇后膝下,顾绫照旧喊他们一声哥哥。   看见谢慎,哪怕已做足了心理准备,顾绫仍旧恨的泣血,恨不得掐死他,将他淹死在湖泊中,将他碎尸万段。   拼命压下心中郁气,顾绫天真澄澈的眼眸含着笑意,娇滴滴的不食人间烟火,又喊道:“三哥哥,你怎么不理我?”   三皇子谢慎本在赏一朵姚黄,闻言扭脸不动声色地迎上来,笑道:“绫妹妹可算来了,再晚这花都要谢了。”   他的目光落在顾绫身上,又越过顾绫看向沈清姒,眸中的惊艳一闪而过,随即笑道:“这位姑娘看着面生,是……”   顾绫心中哂笑,他问出的话和前世一字不差。原来真的是在此时就对沈清姒一见钟情,可恨自己竟没看出来,还推心置腹对待他们。   可笑谢慎爱着沈清姒,还要用尽甜言蜜语哄着自己。   可笑自己被人骗了,还拿人当好友。   “阿姒是沈太傅的女儿,三哥哥是太傅的学生,也算是阿姒的师兄。”顾绫笑了笑,“你们师兄妹今儿见面,可多亏了我,三哥哥要谢我才是。”   谢慎的眼神温柔的能滴出水,像是看着自己心爱之人,“多谢绫妹妹。”他说话声极温柔,令人不由得沉溺其中。   原来,我前世被他骗了,不是没有理由的。   若不是早知他心怀叵测,只怕此生仍逃不过温柔陷阱。   多可笑,对一个人一见钟情,却能当着此人对面,对另一个女人大献殷勤。这就是她爱过的人,她四年朝夕相处的夫君谢慎。   她曾以为,若世间只有一件事是真的,那必然是谢慎的情。结果世间一切都是真的,唯有谢慎是假的。   一股子悲凉涌上心头。   哪怕她不爱谢慎了,心底依旧堵的难受。   顾绫偏过头,不愿将人看见她泛红的眼眸,轻笑道:“今年牡丹花开的艳,我要带两盆回府。”   “能得到妹妹垂青,是这些花的福气。”谢慎说着,目光落在沈清姒脸上,声音轻柔似水,好似怕惊了鸟雀。   顾绫不答,清凌凌的目光掠过沈清姒绯红的脸蛋儿。   沈清姒心中一突,欲盖弥彰:“这天儿太热了。”   “是很热。”谢慎附和,“阿姒看着身子骨单弱,还是小心些。”   他喊“阿姒”时的辗转缠绵,前世怎么就没发现呢?若是早些发现,是不是就没有后面那些事情了?   是不是就能保住顾家了? 第3章 谢延   沈清姒温婉道:“多谢殿下费心,民女告退。”   娇滴滴的嗓音甜的能挤出蜜来,一双眸子含情带雾,缠绵悱恻地看向谢慎,勾的谢慎心如擂鼓,哑声道:“阿姒……慢走。”   沈清姒深知欲擒故纵的道理,并不多留,转身就跟着侍女走了,顺便带走了谢慎的魂儿,谢慎直勾勾盯着她的背影,眼中是盛不住的柔情。   一见钟情,情深似海吗?顾绫一阵恍惚,自嘲般笑了笑。前世她大概是个瞎子聋子,才瞧不出这两人勾勾缠缠。落到那样的下场,实在怪不得旁人,只能怪她自己眼瞎。   顾绫看向失魂落魄的谢慎,撅起嘴恼道,“三哥哥看阿姒干什么?阿姒有我好看吗?”   “没有看她,在看花。”厌恶从谢慎眼中一闪而过,他掩饰的极好,却没能逃过顾绫的眼睛,将心上心下的仇恨都呈现在顾绫跟前。   原来此时此刻,谢慎已经在恨她,恨顾家。他对着讨厌的人卑躬屈膝数年,最终将顾家斩尽杀绝,是不是因为活的太苦了?   顾绫瞪他一眼:“三哥哥当我是瞎子吗!”   “妹妹不要无理取闹……”   “我无理取闹?”顾绫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居然这么说我!谢慎,你居然这么说我!我要去找姑姑告状,让她罚你!”   “我不看了,妹妹别生气。”谢慎柔声哄道,“都是我的错,妹妹要打要罚尽管来,好不好?”   前世的顾绫碰到这种情况,大约就会转怒为喜,快快乐乐地原谅他,并不会多心。可是这一次,她一直看着谢慎的眼睛,那双眼睛里盛着的不是爱,不是讨好,而是满满的屈辱与恨意。   在他心中,卑躬屈膝讨好顾绫,是件屈辱的事情,折辱他的风骨与气节。   可是,这都是他自愿的,并没有人逼他。讨好她,利用她,借助顾家的权势,都是他上赶着做的,他的风骨和气节是自己丢掉的,而不是别人夺走的。   前世被放置在冷宫中,顾绫听洒扫的老婆子讲过一句话,此时用来形容谢慎再合适不过。   当了女表子还要立牌坊。   顾绫真想直接问一问他,凭什么这么恨顾家,顾家哪里对不住他。可打草惊蛇不是个好主意,她忍了忍,嗔道:“那三哥哥不许再看别人,阿姒也不行,只许看我一个人!”   谢慎温柔似水:“好。只看你一个人。”   顾绫这才转怒为喜,不理会忍辱负重的谢慎,独自一人走开。   谢慎看着她的背影,眼中的厌恶凝结成实质,黑沉沉的如同山雨欲来。   若不是父皇信重顾皇后,他也犯不着卑躬屈膝讨好顾绫。真是可笑,他堂堂皇子,竟被顾绫威胁,被顾绫欺压至此。   什么视如己出,只不过是说的好听,顾皇后若当真对他视如己出,为何要叫顾绫踩在他头上撒野!   顾家只是一家子伪君子。   有朝一日,顾皇后,顾问安,顾绫,一个也别想跑。   逸翠园种了近万株牡丹,绕着假山溪流,围栏画廊,处处都是盛世美景,顾绫绕过一处假山,忽然瞧见池塘边的男人。   京城四月的天还有丝丝凉意,他却已身着夏衣,坐在池塘边一动不动,手中握着一根钓鱼竿。清风带来阵阵凉意,他却一无所觉,好似不怕冷。   是谢延。   顾绫脚步一顿。前世,她飘在皇城上的那些年,亲眼看见谢延带兵杀入皇城,登基为帝。彼时他容颜消去少年气,强硬冷肃,一身战场磨砺出的血气,不怒自威。   而此刻,谢延才二十岁,身为皇长子,却是宫中的透明人。   他生母是梨园的一名戏子,生的姿容绝代,却早已嫁为人妇。皇帝酒醉后强迫于她,十月怀胎拼死生下的谢延,一张脸和皇帝像了八成,不用多想便知这是皇嗣。   他母亲难产死了,顾皇后便做主将孩子接入宫中教养。皇帝认为这个孩子是他的污点,见证着他的不堪,向来不待见他,颇有冷落,因此连带着宫中奴婢们都对他多有欺压。   小时候,顾绫倒是极喜欢这个哥哥的。无他,只因谢延生的着实好看,他容颜肖似皇帝,却融合了生母的国色天香,正如山间明月,人间明灯,俊美清贵,恍惚是仙君青郎。   此刻,他握着钓鱼竿一动不动,便宛如一幅画卷。   可谢延打小就对她不假辞色,说句见面不相识都是客气的,他恨不得一脚将她踹出十米远,那种讨厌一点都不掺假。   算起来前世谢延算是为她报仇雪恨的人,可她还是不太敢跟他讲话。   她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存在感太足,谢延偏头看她,冷厉的眼神叫人心惊肉跳。   顾绫怂兮兮朝他招了招手,“大表哥,我就是路过,先走一步。”   谢延这样的人,能不招惹就不招惹了吧。   前世他被送去蜀中这种穷地方做王,尚能练得精兵铁甲,谋朝篡位,委实不是普通人。说不定此时此刻,谢延正想着怎么连兵造铁甲呢。   有的人你看着他像是俊美公子,其实他是个杀神。   有的人你看着他静若处子,其实人家心里正奔过千军万马。   她连谢慎都斗不过,何况谢延呢?   顾绫匆匆踩着小碎步逃开。   谢延目光冷淡如冰霜,不带一丝感情,投在池塘上,恍若越过碧绿的池水,看到池底的风光。   顾绫绕了一圈,才瞧见热闹的人群。今日逸翠园中有六位皇子三位公主,还有顾绫的堂妹顾馨。   看见顾馨,顾绫心底滋味儿复杂难辨。她和这个堂妹关系不甚亲近,顾绫是长房长女,顾馨是二房嫡女,两人都是娇养长大的姑娘,一个比一个骄纵任性,平日里一朵花都要抢着戴,出门怕被对方压了排场,死活都不肯一起。   可就是这个水火不容的堂妹,前世顾家败落后,她被休弃回娘家,独自一人将家人的骨灰从火场中扒出来,散尽嫁妆立了俭薄的坟茔,最终一头撞死在午门外,向天下人申诉顾家的冤屈。   那时她对顾绫说:“顾家几百口人的性命,全放在你手上。”   可顾绫最终也没能帮顾家申冤。   她耗尽心血联络朝臣,却全都石沉大海;她找顾家旧部翻案,才发现那些人贬的贬死的死;她找姑姑留下的人,却被沈清姒拦截了信件。   是她无能,没能护着顾家,连死后声名都不得伸张。   顾绫的心,宛如被撕扯着,万千钢针扎进去,让她痛不欲生。   前世她最后一次看见顾馨,她瘦骨嶙峋,形销骨立。而今瞧见她牡丹花一样娇艳的脸蛋儿,顾绫只觉鼻子酸的难受,快要控制不住泪腺。   她缓步走过去,走到顾馨身边,生平第一次低头,主动打招呼:“馨儿。”   顾馨“噌”地后退一步,一脸戒备地盯着她,杏眼瞪的极大,“顾绫,你想对我做什么!”   她这幅活泼戒备的模样,顾绫不仅不觉得伤心,反而像是看到了阳光破开乌云。她想要顾馨一辈子都这样怀疑她,一辈子都不要经历后来的伤痛。   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扑簌簌落下来,顾绫压抑不住心中的苦闷,哽咽出声。   顾馨惊呆了,双手紧紧环着胸膛,绕到脖子后面,昭示自己的无辜。“我什么都没干,你别诬赖我。”   顾绫眼泪簌簌掉个不停。   顾馨揉了揉手臂上的鸡皮疙瘩,“不至于吧,我不就问问你想干什么坏事儿吗,又没打你。” 第4章 推开   顾绫双眸泪水涟涟,哭的伤心至极。   一众人都手足无措地瞧着她,不知该如何安慰,唯独谢慎笑着走过来,递给她一方帕子,笑着安抚:“绫妹妹快别哭了,吓到馨妹妹,回家要挨骂的。”   他顺带瞟了一眼顾馨,眼眸温柔带笑,钩子似的。   顾馨却完全没搭理她,用力点着头:“对,你再吓我我就去找大伯父告状!”   “我竟不知馨儿胆子这样小?”顾绫噗嗤一笑,“我不哭了,求馨儿饶我一次吧。”   顾馨像是见了鬼,盯着她,眼珠子一动不动。   “你什么表情?”   “我只是没想到,你会求饶。”顾馨摇着头,“你是不是有所图谋?”   顾绫莞尔一笑,眉眼间盛尽温柔。   能再见着你天真活泼的模样,真好。若能永远这样,我宁可吃一辈子的亏。   她这模样的确过分惊悚,顾馨微微蹙眉,便跟着沉默了,眉宇之间亦化开几分锐利,变得柔和了些。   气氛凝滞,安静极了,谢慎在旁笑道:“你们姐妹竟也有和睦相处的时候,真叫人吃惊。”   “我们亲姊妹,哪有解不开的仇怨,三哥哥说这话干什么?”顾绫埋怨道。   “是我之过,说错了话,妹妹罚我吧。”谢慎从善如流,作势将脸凑到顾绫跟前,言笑晏晏,“妹妹舍得吗?”   顾绫舍得。她不仅舍得,甚至还嫌自己力气小,不能把他的脸给扇烂了。   一阵唏嘘,她笑嗔:“三哥哥快别闹了,你是天潢贵胄,我哪儿敢打你。”   “够了啊你们。”顾馨大声嚷嚷道,“当着我的面干什么呢,顾绫你是不是又想打架了?”   顾绫顺势推开谢慎,笑道:“三哥哥你离我远一点儿,馨儿若生气,我可哄不过来,到时你又不能替我挨罚。”   谢慎的气息近了,一些不好的回忆就涌入心头。   顾家大火的那一日,谢慎俯身捏着她的下巴,猩红的眸,狂热的呼吸,不屑的冷笑。   “顾绫,顾家没了,你高兴吗?”   若可以,她希望谢慎永远离她远远的。   永远,永远。   “若能替妹妹挨罚,我求之不得。”   谢慎笑着移开脑袋,一抹阴沉从眼底划过。   不仅顾绫骄横跋扈,这个顾馨亦不遑多让,对他大吼大叫,真将她自个儿当成个人物了。   顾家,什么东西!   顾馨牙酸地后退一步,“罢罢,我不跟你们玩了,我去找别人。”   她转头跑远了,青春活泼的身姿,宛如一只蝴蝶,在花丛中翩翩起舞。   顾绫眸中带着笑意。   谢慎又要靠过来,她摸着一朵姚黄的花瓣,慢吞吞道:“姑姑最喜欢姚黄,这盆花开的娇艳,叫人送进宫吧。”   “好。”谢慎招手,喊来自己的随扈,“高诚,将这个奉给皇后娘娘,那盆赵粉送去给陛下。”   顾绫眼波流转:“三哥哥不给郑妃娘娘送一盆吗?”   谢慎一怔。   顾绫心下可笑。郑妃是谢慎生母,为了的前途,在顾皇后跟前做小伏低,乃至于亲自尝药,亲手提履,亲自浣足,好似顾皇后的洗脚婢。   可惜,谢慎登基后嫌她往日种种过于丢人现眼,并未加封太后,反而将她和先帝别的嫔妃一起送去别宫居住。   现在她提醒谢慎别忘了母妃,谢慎一定恨透了她吧。   顾绫一不做二不休,慢悠悠踱步到一盆昆山夜光跟前,笑吟吟道:“昆山夜光夜里会发光,虽是萤火虫般的微光,无法与星月争辉,但着实好看的紧,想来郑妃娘娘会喜欢。”   谢慎道:“妹妹考虑周到,高诚,这盆昆山夜光送去给母妃。”   他的脸上,是看不出愤怒的,反而是轻松惬意的微笑,感激着顾绫惦记郑妃,十分愉悦。   可实际上怎么样,就只有他自个儿知道了。   顾绫气了他一次,心情极好,慢悠悠赏着满园鲜花,唇角噙着笑意。   谢慎手臂上青筋爆出,手指微颤,下手掐掉一朵花,随手掷在地上,深深呼了一口气。   因先生只给了半天假,众人下午还有功课,午间时,顾皇后便派人关了园子,催着各位离开。   顾绫和顾馨是与公主皇子们一同在宫里头上书房上学的,寒来暑往风雨无阻,今儿仍旧一同骑马入宫。两人和睦的模样,惊呆了宫门口的守卫,使得众人皆好奇地探头探脑,瞧瞧今儿太阳是不是从西边出来的。   上书房的先生出身翰林院,个个都是才华横溢的饱学之士,今儿下午这位先生是前科探花郎,年轻俊美又有才华,名唤萧堂。   萧先生平素就风趣诙谐,瞧见她们两个走在一处,先笑道:“昨儿还说若非太阳打西边出来,你们两个绝不会和好,今儿就打我脸呢?”   顾绫笑嘻嘻道:“那先生错了,先生应当认错。”   萧堂是极正直的人。前世顾家全族葬身火场,他认为过于残暴不仁,多次上书给谢慎,请他抚慰顾家亡魂,最终被谢慎革了官职,孤身回乡。   在前世那个人人自危,明哲保身的时候,唯有萧堂让她觉得,世上还有公理正义在。   她重活一世,不仅要保住自己和家人,像萧堂这样的人,也要好好的留着,留在朝堂上,为百姓谋福祉。   萧堂拿戒尺敲了敲桌面:“不认,坐好,上课!”   顾绫冲他做了个鬼脸,跑去自己的位置坐好。   上书房的位置是按着年龄排列的,顾绫前面排了三个人,大皇子谢延,三皇子谢慎,大公主谢素微。至于二皇子谢衡,他已满十八岁,被皇帝安排进工部学习,很快要成家。   唯有谢延身份尴尬,年已弱冠,依旧留在上书房,差事没有,婚事更是没有踪迹。   皇帝对这个长子的厌恶,可见一般。   看着他挺值得脊背,顾绫默默叹了口气,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尴尬人,最后能谋朝篡位呢?世上的事情大抵如此吧,总是出人意料。   萧堂将书册卷起来,敲了敲桌案,温和道:“昨日讲了六国论,让各位回去背诵,大家记住了吗?”   嘈杂的室内,像是被人吸走了所有声音,瞬间变得寂静无声,安静地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到。   这样的安静,已经告诉了萧堂答案。   萧堂很平静,“挨个来吧,大殿下开始。”   谢延坐在那一动不动,只张开嘴:“六国破灭,非兵不利,战不善,弊在赂秦……苟以天下之大,而从六国破亡之故事,是又在六国下矣。”   他腔调平平,不带一丝感情,背书背的像是在送葬。可就算这样,也不得不承认,他的确一字不差背了下来。   萧堂顶着一脸的难言之隐,看着他漂亮的小脸蛋,半晌夸赞道:“殿下背的极好。”   谢延不卑不亢:“多谢先生夸赞。”   他坐在那儿,一点都不尴尬,尴尬的另有其人。   下一个是谢慎,谢慎的背书水平和他的人品差不多,站在那吭吭哧哧,一句话分三句。   顾绫用笔戳了戳前头的谢素微。   谢素微回头看她。   “你去找陛下说,让大哥哥也去当差吧。”顾绫小声道,“他在上书房,显得我们像是傻子。”   谢素微疯狂摇头:“我才不去,反正有三哥哥垫底。”   顾绫鄙视她:“有你这样不顾念手足之情的妹妹吗?你瞧三哥哥多尴尬啊……”   谢素微翻了个白眼:“我才不去惹父皇生气,你怎么不去?”   “那是你爹,你哥,又不是我爹我哥。”顾绫振振有词,“你去求了陛下,到时候大哥哥和三哥哥都感激你,我们都对你感激不尽,你一点都不亏,好不好?”   上头,萧堂已经被谢慎磕磕绊绊的背书声折磨的脑子疼,又听她们俩嗡嗡嗡的,便打断道:“三殿下还需继续努力,先坐下吧。”   “该你了,大公主。” 第5章 背书   谢慎脸胀的通红,大庭广众之下丢人现眼,且和谢延几乎是天上地下的差别,让他生出几分羞愤,似笑非笑道:“大哥居长,比我背的好亦是理所应当。”   这就是在嘲讽谢延,二十岁还在读书。   谢延一动不动,脊背挺的笔直,手上握着笔写字,纸上的字迹都未曾有分毫凝涩。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风范卓然。   萧堂皱了皱眉头。诸多学生当中,他最为看好皇长子谢延,不喜谢慎的态度,更不满皇帝对长子的忽视。可皇家之事,他们做臣子的不好多言。   谢素微心直口快:“年龄不是借口,三哥哥快别给自己找台阶了,我们又不会笑话你。”   “大哥哥聪明是天生的,跟年龄无关,我还记得三哥哥小时候背个锄禾日当午,都要吭吭哧哧一上午,难如今长大也没见改变。”顾绫托腮,笑吟吟道。   “对啊,像我就一点都不找借口,小时候不会,现在还是不会。”谢素微揪着自己的衣袖上的丝线,小心翼翼觑着萧堂的脸,“先生,我不会背。”   萧堂被她气笑了:“大公主讲话井井有条,结果自己也没背出来?”   谢素微自有一套歪理,站起身振振有辞:“三哥哥也不会,阿绫肯定也不会,定是因为这篇六国论太难了,并不是我的错。像大哥这般五岁识千字的,我们整个谢家也就他自己。”   萧堂瞪她,“不会背书还狡辩,罚你抄五遍,明日交上来。”   谢素微委委屈屈坐下,脚蹬了蹬前头的谢慎:“三哥,我说的不对吗?”   “我觉得妹妹说的对。”谢慎刚才生气谢素微反驳自己,脸色极难看,此刻又放缓了脸色,“我们皇家子弟又不用和先生一样考科举,书背的好不好有什么要紧,只要学会治国理政之策,自然万事不怕。”   教室内嗡嗡声一片,全是附和声。   萧堂脸色黑沉,却什么话都没说。教导皇家子弟总有各种各样的委屈,不能轻易责罚,只能任由他们胡闹,他拿戒尺敲了敲桌子:“肃静!”   顾绫左右瞪了一眼,喝道:“都闭嘴!”   嗡嗡声逐渐停下,教室恢复安静。   萧堂脸色放缓,目光落到顾绫脸上:“顾绫懂事,想来应该会背。”   顾绫磨磨蹭蹭站起身,思忖了许久,极小声道:“六国破灭,非兵不利……非兵不利……”   她只记着这两句,剩下的怎么都想不起来,脑子里跟搅了浆糊似的,准备向萧堂认错。   此刻,第一排的谢延忽然让开了半边身子,露出他刚写的纸张。   六国论整篇文,赫然在上。   顾绫忽然想起前世的这一天,那些本该忘的一干二净的记忆,忽然间清晰可闻。也是在这间教室里,萧堂在提问,唯有谢延一个人答了上来,她和谢慎谢素微三人团灭,被萧堂责罚抄写五遍,写的手都断了。   轮到身后的二公主谢素兰时,第一排的谢延忽然竖起一张纸,让谢素兰蒙混过关,叫他们三个人嫉妒的眼睛都红了。   前世,谢慎亦说了难听的话,可最终是谢素兰小声反驳了他,旁人都当没听见。   所以,这是来自谢延的报酬吗?   谢延的字整齐漂亮,遒劲有力,隔着两个人的距离,依旧能看的一清二楚。顾绫给了谢素微的后脑勺一个不好意思的眼神,磕磕绊绊对着念了下来。   她也不想抛下谢素微一个人,可抄写五遍那个滋味太酸爽,抄完好几天抬不起手,她实在是怕了。   谢素微回头,一脸不可置信地瞪着她。   顾绫不理她,眼巴巴看着萧堂。   萧堂注意着顾绫,没往好学生谢延那儿看,自然也没有发现,只点了点头,“虽不大熟悉,好歹背了下来,坐吧。”   顾绫抿唇,脸上的小梨涡若隐若现,前所未有的乖顺懂事,“多谢先生,先生辛苦了。”   萧堂不理她,去提问下一个人。   一堂课一个时辰,熬到身子骨酸涩,咔嚓作响时,终于下课了。   萧堂让今日没背出来的,每个人抄写五遍,拎着书离开。谢素微一把揪住顾绫的衣袖,质问道:“你今儿怎么背下来的?说好的一起不学习,你背叛我!”   顾绫指了指谢延,甩开她的手,蹭到谢延桌边,在谢素微懵懂的眼神中,低声道:“多谢大哥哥救命之恩。”   谢延已收拾好东西,神色冷淡:“让开。”   顾绫下意识闪开,看他要走,又去扯他的衣袖:“大哥哥,你刚才为什么帮我?”   谢延扫了一眼自己的衣袖,蹙眉不语。   嫌弃的意味儿,非常之明显。   顾绫默默撒开手,往后退了一步,没敢拦着这位未来的煞神,讨好道:“大哥哥慢走。”   谢延置若罔闻。   他走的远了,谢素微叽叽喳喳叫着:“大哥怎么帮你的,我怎么不知道?”   顾绫指着谢延的书桌,“可能是巧合吧,他默的六国论刚好在桌子上,被我瞧见了。”   谢延的态度这样冷淡,她也不敢确定,他是不是真的在帮她。   谢素微嫉妒:“早知道我也磨蹭一会儿了。”   五遍啊。六国论虽不长,可抄五遍也很累的好不好,尤其萧堂要求严谨,这五遍不能有错字,不能有墨点,说是五遍,实则最少十遍。   她真是太惨了,不像阿绫运气好。   谢素微眼神哀怨,顾绫一阵心虚,低头不语。   谢慎不怕抄书,坐在那儿蹙着眉头,看向顾绫,满心不解:“阿绫,我总觉得今日忘了什么,你记得吗?”   顾绫翻了个白眼:“我怎么知道你忘了什么?”   你终于想起来,你一见钟情的漂亮姑娘沈清姒,她还被关在逸翠园里没出来。谢慎此人,的确是渣到了极点,分明喜欢沈清姒,却能忘在脑后。   逸翠园是皇家园林,有自个儿的规矩,若无主子们的命令,绝对不会开门。沈清姒在里头求破天,也没人敢开门放她出来。   顾绫是故意将沈清姒忘在那儿的。   前世逸翠园关门之前,她特意叫人去喊了沈清姒,结果沈清姒出来后,先朝着谢慎行礼,向他道谢。   那时候顾绫并不在乎这些小事,今生却不肯让人这般膈应自己。   你不是要向谢慎道谢吗,这辈子就看看,没有我提醒,谢慎会不会记得你。   顾绫侧头思忖片刻,猛然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啊,我把阿姒忘在逸翠园了。”   “什么?”谢慎猛然起身,瞪大了眼睛。   顾绫倒打一耙:“都是你的错,你非要阿姒自个儿去休息,我才会把她忘了,结果你也不记得她!”   “都怪你都怪你!”   所谓先发制人,大抵如是。   顾绫用力推开谢慎,恼怒不已,骄横跋扈:“阿姒一定会怪我,都是你的错!”   谢慎被她推的踉跄了一下,恨的不行,咬牙稳住情绪:“是我的过错,现在还是先把阿姒接出来吧,逸翠园花匠无数,别冲撞了她。”   “要你说!马后炮!”   顾绫骂他,扭头带着人骑马冲向逸翠园。   沈清姒,我来了。   谢慎盯着她绝尘而去的背影,恨的眼底发红。 第6章 共骑   顾绫总是这幅模样,对他招之即来,呼之即去,大吼大叫,从来不曾将他当作皇子尊重。   就好像他们皇家子弟是她顾家的奴仆,可以任由她欺凌。   谢慎握紧手中的笔,冷冷望着顾绫远去的方向,阴森勾唇。   等顾皇后死了,看她还怎么嚣张!   阴沉的表情一闪而过,没被任何人发现,谢慎惦记着柔弱娇美的沈清姒,怕她被嚣张跋扈的顾绫欺负,便想要跟上去看看。   他将书袋递给谢素微,“大妹妹,你帮我带回去,我去追阿绫,她一个人不安全。”   谢素微不疑有他,点了点头:“那三哥小心点儿。”   谢慎带着人骑马去追顾绫。京都的街市已经闭市,此刻纵马无碍,顾绫策马飞奔在路上,焦灼的模样毫不作伪。谢慎在后头喊:“绫妹妹等我。”   顾绫勒马,回头看他,唇角漾起甜蜜的笑,脆生生道:“三哥哥怎么来了?”   “我不放心你。”谢慎温声道,“逸翠园这样远,我陪你吧。”   “三哥哥真好。”顾绫甜甜一笑。   真是好笑,她身边仆从如云,侍卫十几人,有什么不放心的?以往她下课回家,也总是自己一个人,倒也未曾见过谢慎担心。   看来,谢慎对沈清姒是真的上了心。虽感情不甚深,但来日方长,可以慢慢培养。   顾绫弯唇一笑。等这二人浓情蜜意之时,她只要略施手段,令姑姑和陛下发现他们的奸情,她和谢慎未曾点明等婚约,自然不算数。   姑姑疼爱她,定不会容忍她被人欺骗。   四月昼长夜短,红澄澄的太阳挂在西边,晚霞如锦,地面和房屋都笼罩上一层红光。   顾绫敲响逸翠园的门。门人从门洞里往外开,瞧见她的脸,匆匆忙忙跑来开了中门,躬身请安:“三殿下,顾大姑娘。”   顾绫开门见山:“沈姑娘呢?”   “在迎园。”门人道,“沈姑娘身份特殊,奴不敢为她开门,只能将她暂且安排在迎园。”   迎园,是逸翠园中侍女住的园子。   谢慎蹙眉,责怪道:“沈姑娘柔弱女子,定是吓坏了,你们也不知变通一二,怎将人送去迎园了?”   门人赔笑。   顾绫摆了摆手:“他是按规矩办事,无甚错处,我们去接阿姒吧。”   谢慎心下越发不满。顾绫看上去对阿姒极为关心,可当阿姒受了委屈,她却不肯帮着出头。果然是个没良心的,可怜阿姒还拿蛇蝎当好友。   面上却一言不发,跟着顾绫朝迎园去。   他很想替沈清姒出头,可逸翠园中的奴仆属于皇帝,他们做皇子公主的也没有资格打骂。反而顾绫深得顾皇后宠爱,嚣张惯了,今日说到底,还是不把阿姒放在心上。   逸翠园雕梁画栋,奇美壮观,迎园亦花木繁茂,累垂可爱,刚走到门口,花的甜香扑面而来,满园的铃兰垂着花朵,极为可爱。   顾绫被引着带去沈清姒暂居的房中。沈清姒坐在桌前垂泪,推门声响起也没有抬头,只低着头哭的伤心。   顾绫喊:“阿姒。”   沈清姒抬起头,露出通红的眼睛,苍白憔悴的脸,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   “阿绫……”她站起身,“阿绫,你来了吗?”   “阿姒,你受苦了。”顾绫拿出帕子,给她擦了擦眼泪,“你怪我吧,都是我的错,不该将你忘在这里。”   沈清姒是一朵善解人意的解语花,哪怕是自己受了委屈,还要哑着嗓子宽慰顾绫:“不怪阿绫,是我自己睡过去,都是我自己的错,阿绫别为我自责。”   “阿姒。”顾绫感动的热泪盈眶,握住她的手,“阿姒,我带你回家。”   谢慎站在顾绫身后,心底涌上一股暖暖的热意。他从未见过这般善解人意,温柔善良的女子,和顾绫相比,堪称是两个极端。   顾绫是烈阳,美则美矣,却会灼伤人,令他格外不喜。   而沈清姒,就像是半圆半弯的明月,朦朦胧胧的清光,美却不伤人。   谢慎不由自主摸了摸心口,心脏阵阵悸动。   他看着沈清姒的眼睛,好像碰见了爱情。   沈清姒扶着顾绫往外走,路过谢慎时脚步一顿,柔声道:“有劳三殿下跑一趟,小女子感激不尽。”   她双眸红肿,泪水涟涟,说不尽的情思。   谢慎喉咙一紧。   “有什么感激的,都怪他叫你去休息,我才会把你忘在这儿,本就是他的错!”顾绫横了谢慎一眼,冷哼道,“他是将功补过,阿姒不必放在心上。”   沈清姒柔柔道:“阿绫,怪不得三殿下。”   两人对比如此鲜明,一个温柔婉转,一个骄横跋扈。   谢慎眸中流过一阵冷光,却唇角含笑:“阿绫说的对,都怪我。”   走出大门,又出了问题。   沈清姒手足无措站在那匹高头大马前,柔弱的几乎快倒下去,“阿绫,我不敢骑……”   可是,天色已晚,逸翠园中没有车轿,不骑马该怎么走?   顾绫目光落在谢慎身上,侧头道:“正好三哥哥在这里,三哥哥骑术精湛,你和阿姒同乘一骑,如何?”   沈清姒匆匆摆手:“这不好吧……”   “三殿下身份高贵,我……我哪里能和他同乘一骑,阿绫你别瞎说。”她低头,羞红了脸,连耳根处都红若晚霞。   谢慎心中一动,柔和道:“无妨,出门在外,不必拘礼。”   事情就在沈清姒的拒绝中被说定了,顾绫骑马走在前面,谢慎骑马带沈清姒走在后面,他声音低沉温柔,如同一泓春水,“阿姒,抱紧我的腰。”   沈清姒脸羞的通红,颤着手环住他结实有力的腰身,脸放在他背上,全心全意的依赖,让谢慎心神荡漾,一股子热气朝着下腹而去,险些握不稳缰绳。   再看前面的顾绫,厌恶更深。   他想起顾绫骑马的时候,总是会荡起阵阵灰尘,扑的满头满脸都是,让人愤怒。若她有阿姒一半的柔顺,顾家也不会如此遭人厌恶。   他意已决,总有一天要弃了顾绫,娶阿姒为妻。   顾绫轻快地摇着马鞭,唇角荡漾着一抹浅笑。   我已经辛辛苦苦给你们牵线搭桥,共乘一骑这样亲密的事情都做了,若你们还不能早早勾搭上,未免太对不起我辛苦谋划。   地上的影子拉长,清晰地呈现出两人互相依偎的身姿。   太阳落下,月亮升上来,顾绫回府时早已过了饭点,她便未曾和以往那样去陪祖母用晚膳,自叫小厨房捡了方便易消化的做了几样,用完后洗漱休息。   这一夜,顾绫半梦半醒,睡的不好。   一闭上眼,她就想起前世的事情。想起顾家消亡,想起姑姑身死,想起自己魂断玉清宫。那些事情如同镌刻在脑海中,像噩梦一样缠绕着她的灵魂。   缠绕就缠绕吧,顾家几百人惨死,宁可记着一辈子,也不能忘记。   顾绫看着床顶的夜明珠,算着日子,今儿初八,该去向祖母请安。   今天不能再哭了。   祖母一把年纪,不能让她为你担心。母亲身子骨弱,瞧见你哭又要操心。二婶聪慧,会看穿你的伪装。   所以你不能哭,知道吗?   她眨掉眼中的泪光,扯了扯床边的铃铛。   云诗带着人,捧着盥洗的铜盆清水走进来,伺候她洗漱更衣。   顾绫住的画熙堂和老夫人的荣威园隔着一个花园,走了一刻钟的路放到门口。   老夫人年纪大睡的少,早早就起身扶着丫鬟的手在院子里遛弯,顾绫走过去扶过她另一只手臂,示意丫鬟退下,笑眯眯道:“今儿我陪祖母散步。”   “阿绫今天乖得很。”老夫人身子骨健壮,实则还没到被人扶着的时候,虚扶着她的手,笑问:“是不是又闯祸要我帮你求情?”   “我是那种人吗?”顾绫撅起嘴,“阿绫一向乖巧懂事,从不闯祸。”   老夫人噗嗤一笑,那眼神就像在说“是吗?” 第7章 责罚   顾绫恼羞成怒,不依不饶地跺了跺脚,拖长了尾音撒娇:“祖母~”   老夫人笑着摇头,问她:“有事就说,快别卖关子。”   她还能不了解这个孙女儿吗?懒得很,不到日上三竿绝不肯起床,今日来了个大早,定是有特殊的理由。   顾绫垂眸,挥手令人走远点,这才小声道:“祖母,我想求您出面,助大殿下入朝办事。”   老夫人讶异地看她一眼,“大殿下?”   顾绫用力点头。   谢延注定会篡位登基,与其等着新皇无道,他举兵谋反,导致血流成河天下大乱,不如干脆扶持他登基。   可顾家已在谢衡和谢慎身上投了无数成本,意欲在这二人当中择一个继位,顾绫没有任何把握说服姑姑转而支持谢延。   她看似高贵,实则并无半分权柄,帮不了他,只能在他落魄潦倒之时给予几分恩情,等到来日,顾家至少有个保命的法宝。   老夫人蹙着眉头,神色慈和,眼眸中却透着精光,细细打量着顾绫,令顾绫心肝发颤。   “阿绫为何突然提起此事?”老夫人严肃起来,目光探视,“是大殿下与你说的?”   “是我自己的主意。”顾绫道,“昨天上课的时候先生提问,我想起来二殿下已入朝办差,大殿下一个人未免尴尬,就想帮他一把。”   顾绫心脏抖了抖,后悔不该提起此事。祖母是脂粉堆里的英雄,精明强干,最擅长洞察人心,只怕已看出她心思不存粹。   顾绫眼珠子咕噜噜转着,心虚不已。   “说实话。”这等高风亮节的话,老夫人一个字都不信。   “什么都瞒不过祖母。”顾绫脑子紧急转了个弯,将锅送给谢慎,“昨天我带着阿姒去逸翠园,三殿下对她多有照料,孙女心里不舒坦,想给他添个堵。”   “三殿下向来不喜欢大殿下,就要让大殿下入朝办差,好气死他!”顾绫娇声摇着老夫人的手臂,“祖母,你就答应我吧。”   她在赌,赌祖母最疼爱她,不舍得她有一丝一毫的委屈,一定会答应她。   老夫人低头,当作正经事考虑起来,蹙眉道:“大殿下已是弱冠之龄,是该入朝了。”   如今掌权是他们顾家的女人,谢慎竟然当着阿绫的面跟别的女人勾缠,叫阿绫伤心生气,是该给他些教训。   老夫人面色不变,暗暗下了决心,扶着顾绫的手臂进屋。   顾绫松了口气。   幸好祖母没有追问,否则真不知怎么收场。   不多时,顾馨和顾二夫人先后来请安,一同陪着老夫人用完早膳,便告辞离开。   荣威园外,顾绫喊住顾馨,“馨儿,等我,我们一起去上书房。”   顾馨脚步一顿,惊讶地看她:“你真改了性?我还当你昨日逗我玩呢?”   “什么乱七八糟的!”顾绫不客气地搂住她的肩膀,“我算是看透了,外头的姐姐妹妹都不靠谱,只有我亲妹妹对我最好。”   “沈清姒干嘛了?”顾馨问。   顾绫愤恨不平地咬着后槽牙,怒道:“她勾引谢慎!”   这话不算冤了沈清姒,她的确在勾搭谢慎,只是还没到手。往她头上扣屎盆子,败坏她的名声,顾绫心底没有一丁点儿不舒坦。   “有这事儿?”顾馨瞠目结舌,“她疯了吗?你怎么不告诉姑姑,让姑姑整治她!”   顾绫装模作样叹气:“她毕竟是沈太傅的女儿,我无凭无据的,怎么能因此打扰姑姑。”   “馨儿先别说出去,等我找到证据吧。”顾绫眸中有一缕惆怅,自怨自艾道,“馨儿,我心里苦。”   最好的朋友背叛她,的确很可怜,顾馨拍了拍她的背:“别难过,三条腿的鸭子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多的是,谢慎若真喜欢她,让给她就是。”   顾绫失落点头。   因有了共同的秘密,顾馨瞬间与顾绫亲密了很多,也不再带着戒备的眼神看她,反而主动挽起她的手,和她一起去上书房读书。   顾绫一笑,真心实意。   馨儿天真单纯,心地善良,还不曾受过伤害。   真的很好。   记得那些悲惨的人有她一个就够了,她希望家人们,都能快快乐乐地度过这一生。   所有的苦难,她宁可一个人背负。   ======   今日,上书房上课的师傅不是萧堂,而是沈太傅。本朝太傅并不像前朝那般位列三公之一,而仅仅是指皇子们的师傅中最德高望重的一位。   沈太傅此人学识不差,性格温和,衣冠楚楚。上书房诸人都以为他是个正人君子,前世顾绫也是这么想的,直到最后沈清姒带着她和谢慎的私生子出现。   亲生女儿生了孩子,沈太傅定是知情的,可他做了帮凶。这样一个人,顶多算是个伪君子。   顾绫看着他道貌岸然的脸,低头在宣纸上勾勒出一只简笔乌龟,拿笔头戳了戳谢素微,低声喊她:“公主!”   谢素微回头,看到那只乌龟,捂着嘴笑的直抽搐,另一只手指着顾绫说不出话来。   那只乌龟挂着两撇胡子,耷拉到地上,赫然是沈太傅的模样。   两人闹出的动静委实大了些,引得众人都看向她们两个,安静的课堂,瞬间嘈杂如同御花园。   沈太傅停了讲课声,环视一圈,冷冷道:“大殿下,老夫在讲课,你在做什么?”   谢延拿着笔,淡淡道:“在听课。”   顾绫脸色一沉,盯着沈太傅,眸中闪过一丝怒气。先闹事的是她和谢素微,嘈杂的是满室学生,唯有谢延一个人老老实实坐在第一排,不曾动一下。   结果这老头放着别人不管,专找谢延的麻烦。   不过是畏惧旁人的权势,专门欺负谢延不得宠罢了。前世她为何从不曾发现,谢延暗地里受了这么多欺压?   难怪他最后破城进兵时,对满朝文武都不假辞色。   就这些东西,还真不配!   她一边生气,一边心肝乱颤。今日是因她的过错才导致谢延被骂,不知道谢延会不会算在她头上。   沈太傅道:“老夫看你分明在写别的,论语是好东西,却不是我讲的,你这是不尊师!给老夫站出去!”   谢延神色漠然,将纸笔都放在桌案上,起身走出去。   他这样一个人,一举一动都波澜不惊,规矩得像是用尺子量过,配上他俊美绝伦的脸,无比赏心悦目,令人折服。   顾绫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冷哼一声站起身道:“太傅,捣乱的是我,大哥哥老老实实的,你罚他干嘛?”   沈太傅道貌岸然:“大殿下在课上不务正业,又居长,不能约束弟妹……”   “你放屁!我也不务正业,你怎么不罚我?”她丢下自己手上画着乌龟的纸,扔在地上,踩了一脚。   随即仰起头,趾高气昂与沈太傅对视。   沈太傅脸色发黑,盯着那张画,气的手抖,浑身的肥肉,都跟着颤动起来。   顾绫看着他,“我明白了,我站出去,不劳太傅费心!”   上书房用的是矮座软垫,顾绫一手提溜着自己的垫子,又绕了一圈拎着谢延的垫子,悠哉悠哉走出门。   那模样,不像是罚站,更像是出去郊游 ,若再给她上一盘点心,她甚至可以当场击缶而歌。   沈太傅胡子颤抖,指着她的背影,唇抖个不停,硬是说不出一个字。 第8章 皇帝   沈太傅不敢责骂顾绫。   顾绫与谢延不同。谢延没人疼没人爱,皇帝将他视作耻辱,纵然被人无故欺负,也没人为他出头。顾绫却是顾皇后的侄女儿,长在皇后膝下,尤为受宠。她告上一状,顾皇后定会为她出气。   是以,顾绫这般羞辱他,他亦只能忍下去。   他脸色黑沉,盯着顾绫的背影,咬牙道:“继续上课。”   谢素微俯身捡起那张画,夹到自己书中,手中转着笔,笑吟吟看着沈太傅。   沈太傅手指用力导致青筋爆出,瞪着谢素微的书。   谢素微冷静地与他对视,笑道:“太傅怎么不讲了?”   沈太傅压下心中愤怒,继续讲课。   这厢顾绫已拎着两个软垫走到门外,将其中一个扔到谢延脚下,懒洋洋道:“你的。”   谢延站的笔直,看着远处的风景,对此充耳不闻,视若无睹,冷淡地像是冬天的雪,能将人冻死。   顾绫走近一步,戳他的腰,对着他耳朵喊:“你的垫子!”   谢延不动声色避开她的呼吸,垂眸看她清澈的眼睛。   顾绫的眼睛里,明明白白贴了一句话,若是不理她,她会继续烦他。   谢延淡淡应了一声。   顾绫满意了,在他身边坐下,双手交叉放在栏杆上,下巴枕上去,盯着栏杆下的池塘。池塘中荷叶田田,绿油油的,个个都如圆盘一般,挤挤挨挨生长着。   目光微转,落到谢延的倒影上。谢延生的好,哪怕是倒影扭曲了容颜,依旧能看出他鼻梁的弧度绝美动人,宽大的衣摆顺着风微微摇晃,飘逸好看,映着碧绿的池水,宛如天上仙子下凡来。   这样好看的男人,得什么样的人才配得上他?   顾绫的目光逐渐上移,落在谢延下巴上,忽然叹了口气,托腮道:“大哥哥,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前世谢延直到篡位登基,都一直是孤身一人,别说王妃皇后,身边连个侍奉的姬妾都不见,也不知他喜欢什么样的姑娘,给他做个大媒,是不是也算一桩恩情呢?   毕竟,他从小孤苦伶仃,能有个伴儿陪着,也不至于变得如此孤僻。   说起来,谢延小时候并非像现在这般冷漠孤僻,他小时候暴躁得很,看谁都讨厌,尤其讨厌深受宠爱的顾绫,每次见面都仇恨地瞪着她。   好像不知从哪一年开始,忽然就变了,收敛一身的脾气,变得内敛冷漠,不惹凡尘。好似魔头放下屠刀,立地成了无欲无求的佛祖。   谢延不理她。   顾绫不屈不挠,喊道:“大哥哥?大表哥?哥哥?谢延!”   谢延侧目看她一眼,眸光冰凉,犹如寒霜。   顾绫默默闭上嘴,不高兴地枕在手臂上,盯着池塘,也不理他了。   居然嫌她烦?她还没嫌他闷呢!   谢延耳根子终于清静了,他盘膝坐在软垫上,淡淡望着远处的风光。   顾绫打量着那张软垫,冷哼一声。   有本事,就别用我拿出来的垫子!   夏天的风越过池塘拂面而来,带着丝丝凉意与荷叶的清新,四月的太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一切都刚萌发,带着无尽的希望。   =======   巳时末。   一片寂静声中,远处传来的脚步声便格外清晰。   这个时辰会来上书房的人,左不过是皇帝和皇后,顾绫一听见脚步声,麻利地起身,顺手扯起身旁的谢延。   谢延看她一眼,抬眼望去。   他个子高,看的远,触目是一片明黄色的华盖,九龙的幡帷招展着。   “是陛下。”谢延淡淡道。   顾绫顿了顿,拿起他的垫子,和自己的摞在一起,又盘膝坐下。   谢延一愣。   顾绫笑眯眯地看着他:“这样陛下就不会骂你了。”   谢延顿了顿,唇角浮现讥诮的冷淡。   长在富贵乡温柔窝里的千金小姐,天真得令人发笑。若不犯错就不会被惩罚,那世上哪里还有冤假错案?   他神色冷然,看着越走越近的仪驾,躬身行礼,语气波澜不惊:“参见陛下。”   皇帝是个极为俊美的男子,四十余岁却像才三十出头的模样,脸色有些苍白无力。他身体虚弱,一年有一半的时间卧病在床,这才会叫顾皇后掌握了朝政。   此刻,皇帝看着谢延,像是看到了脏东西,眸中厌恶丝毫不加遮掩。   顾绫一骨碌爬起来,规规矩矩行了个万福礼:“阿绫给陛下请安。”   “阿绫?”皇帝态度温和了些,“坐在这儿干什么?”   “我……”顾绫低头扣着自己腰间的禁步,讷讷道,“我惹恼了太傅,被太傅赶出来了,陛下千万别告诉姑姑,姑姑会骂我的!“   皇帝笑道:“明知会挨骂,还要惹太傅生气?”   顾绫嘿嘿一笑,摸着后脑勺撒娇:“阿绫不是故意的。”   皇帝摇了摇头,又看向谢延,冷声问:“你也是被太傅赶出来的?”   “是。”   “不长进的东西!”皇帝冷声骂道,“上不得台面,已是弱冠之龄,还不如阿绫一个小姑娘!”   谢延垂目不语,通身气息冷淡漠然,好像挨骂的不是他。   顾绫道:“陛下,怪不得大殿下,是我惹太傅生气连累了他,都是我的错。”   “阿绫敢作敢当是极好的,可是太傅不罚别人,单单罚他,可见他不好!”皇帝看着他那副模样更加生气,怒道,“回去把礼记抄上十遍,给太傅赔罪!”   “宝华殿跪上一夜,向列祖列宗请罪!”   说着,甩袖转身进教室内,再不理会谢延。   顾绫看着他明黄色的背影,惊地不知该说什么,看向谢延,小声道:“对不起……”   如果不是她先惹沈太傅生气,叫谢延当了枪,谢延便不会有这遭无妄之灾,说到底都怨她,还没有讨好谢延,先让谢延因为她的缘故受了责罚。   谢延看她一眼,道:“与你无关。”   就算没有顾绫,那个男人也会找别的理由责罚他。   从小到大,早已成了习惯,他早已不在乎了。以前拿他当父亲,会伤心会难过,可现在不会了。   谁会为了一个陌生人伤心呢?   顾绫咬着下唇,拉着他的手腕,“你跟我来,我去求陛下!”   “不必。”谢延挣开她的手。   他平静冷然,不像受了责罚,转身朝着宝华殿的方向去。   顾绫咬着下唇,低头揉了揉自己的手指,心里很难过。在她的记忆中,姑父慈爱和蔼,对他们小辈一向是温和的,很少发脾气,更是体贴宫人,仁德善良。   可是她从不曾注意过,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他对谢延如此冷漠绝情。   连对身边的小太监,都比对谢延好。   为什么要这样呢?谢延是他亲生的儿子,虽然身世难堪,可毕竟是他的骨血。   他怎么能如此狠辣?   谢延已经走远了,背影没入森森花木当中,顾绫叹了口气,磨磨蹭蹭进了教室内。   皇帝坐在沈太傅的位置上,沈太傅站在一旁,唇角含笑正说着话,“公主和皇子们俱是好的,天资聪颖,勤恳好学,虽淘气了些,却也不失大体……”   皇帝点点头。   沈太傅又道:“只大殿下脾气过于执拗,不服管教,上课看别的书,说他也不听,臣实在是没有法子……”   听着这样的话,顾绫对他的厌恶更深几分。   谢延已经过的够苦了,这老东西还要添油加醋火上浇油,他何曾有过一丝一毫为人师表的仁心?   沈太傅和沈清姒是同一种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平生最擅长落井下石。简直令人作呕!   皇帝脸色冷了冷,当着众人的面道:“谢延顽劣难以教养,真真是上不得台面,太傅多多费心吧。”   沈太傅道:“此乃臣分内之事。”   顾绫捏紧拳头。幸好谢延不在此处,否则又将是一场难堪。 第9章 罚跪   皇帝身子骨弱,并未在上书房久留,问了几位皇子的功课便带着人离开,教室又恢复了安静。   沈太傅甩着宽大的衣袖,眉眼间带着几分春风得意:“继续上课!”   大皇子此生最大的作用,就是给他做了晋身的阶梯。只要每次都在陛下跟前诋毁一二,就能得到夸赞。   如此轻易,怎能叫他不高兴?   只盼着有朝一日能再进一步,从太傅的虚位上离开,成为陛下真正的心腹。到时候,不论顾家还是顾皇后,都不能再欺辱他沈家。   顾皇后再如何权势熏天,都要依附着陛下而活,区区女流之辈,不需在意!   这个顾绫,如今对他的所有折辱,有朝一日都要双倍奉还!   他这幅小人得志的模样,深深灼痛顾绫的眼。   前世谢慎登基后,沈清姒便春风得意出现在她面前,牵着三岁的儿子,笑吟吟地耀武扬威。   沈家父女是一样的人,是她上辈子眼瞎。   顾绫不愿意跟他共处一室,走出门拎着自己的软垫进来,扔在座位上,抬头懒洋洋道:“太傅,我身子不适,先告辞。”   不等沈太傅同意,利落地转身离去。   沈太傅脸色青了青,手指攥着书册,青筋恐怖地爆出来。   宝华殿四面挂着厚厚的帐幔,阴暗黑沉,燃烧的蜡烛冒着白色的烟雾,缠绕着轻风袅袅而上,四面俱寂,唯有蜡烛的哔剥声。在这寂静声中,不加掩饰的脚步声便格外清晰。   谢延跪在蒲团上,警觉地睁开眼,背对着门口一动不动,好似没有察觉到。   门被推开,有人走进来,脚步声轻巧玲珑,清淡的香气散开。   是个女子。   宝华殿供奉着谢家列祖列宗的排位,是极庄严肃穆的所在。他在此处罚跪,有个女子进来与他同处,孤男寡女的,是想要陷害他吗?   谢延抬头看着那一块块乌木雕刻的灵位,眼眸漆黑如墨。   顾绫喊:“大哥哥?”   娇嫩的嗓音忐忑不安,像是做了错事。   谢延怔了怔,“是你?”   顾绫小心翼翼在他身边的蒲团上跪下,膝下的硬度让她倒吸一口气,伸手掏出来锤了锤,怒道:“这蒲团是塞的什么,硬的像石头?”   “木头。”谢延淡淡道,“锦缎裹了整块的檀木。”   顾绫扔到一边,慢慢屈起膝盖,蹲在他跟前揉了揉,小声道:“谁这么无聊,拿木头做蒲团,故意害人的吧!”   若是不知情的使劲跪下去,两条膝盖恐怕都要废掉。谢延这般跪上一天,膝盖肯定也不好受,都怨她,不该在课上找事,惹的谢延被罚。   顾绫愧疚地看向他的膝盖:“你的膝盖疼不疼?”   谢延不答,淡淡问:“你来做什么?”   顾绫语塞,心虚地看着他,眸子闪着羞愧的光,“我连累了你,就和你一起受罚,否则我良心难安。”   谢延沉默片刻,淡声道:“不必。”   阴暗的宝华殿里,顾绫道眸子映着点点烛光,如堕入万千繁星,轻轻一笑便是不惹尘埃的天真无邪。   “你说的不算,我说的才算。”她轻轻一笑,坐在蒲团上,“我陪你说说话吧。”   谢延性情孤僻,若是没有人理会他,只会日复一日的更加孤僻下去。   他将来是要皇帝的,还是善良仁慈一点更好。前世她眼瞎选了谢慎,导致天下大乱,苍生受苦,此生能补偿一二,也算是为自己赎罪。   而且,讨好了谢延,对顾家有好处。   一箭双雕,她实在聪慧。   她从荷包里掏出两颗糖,脆生生问:“大哥哥,你喜欢吃糖吗?”   谢延的目光落在那两颗糖上。只不过是两颗最平常的松子糖,可在她白嫩的掌心中,无端显得格外美味。   顾绫将手往前送了送,目光炯炯。   谢延避了避,越发冷漠:“我不吃。”   顾绫诧异地眨眨眼,有些不解。前世她飘在谢延跟前,看的一清二楚,他喜欢吃糖,松子糖是最爱,暴躁的时候来一颗,脾气便会温和些。   怎么会不喜欢呢?   她眨眨眼,将那两颗糖又塞回荷包中,笑道:“那就算了。”   宝华殿二十年如一日的阴沉,在这暗沉当中,她轻轻一笑,犹如牡丹初绽。   艳丽的光,透过重重暗色透进来。   谢延垂眸,神色莫测。   下午的课顾绫亦没去上,一张嘴叽叽喳喳跟谢延说了半日的话,虽没得到几句反馈,却也觉得心情不错。   到黄昏之际,她慢吞吞扶着腿起身,只觉双腿酸麻,不像是她的一样,使劲锤了锤,才敬佩地看着谢延。   这么长时间一动不动,此等心性,能成就大业,毫不奇怪。   她叹口气:“大哥哥,宫门要落钥,我先走一步,明儿再来看你。”   谢延沉默不语,顾绫亦不以为意,拐着脚慢慢走出去。   大门打开又关上,昏黄的阳光仿佛是个错觉,谢延却慢慢闭上眼。   ======   翌日,顾绫喊着顾馨一起去上书房,又得到几句冷嘲热讽。她不大在意,笑呵呵策马出门,不料在大门口看见个意料之外的人。   沈清姒一身淡青色衣袍,纱质的衣裙略微宽大,让她显得身姿飘逸清瘦,楚楚可怜。   顾绫翻身下马,走到她跟前,“阿姒?”   一语未出,沈清姒先流下眼泪,委屈巴巴地盯着顾绫,伤心极了。   “你怎么了?”顾绫连忙拿帕子给她擦眼泪,愤恨不平地辱骂:“哪个王八蛋欺负你了,说出来,我替你做主!”   “是我爹。”沈清姒丝毫不顾沈太傅被人骂作王八蛋,哭哭啼啼道,“她昨天回家就骂了我,我不知怎么回事,来找你打听打听。”   “阿绫,昨日他在宫中为你们上课,到底因为什么,他生那么大的气?”   因为我画乌龟骂他呀。   顾绫眨了眨眼,低头蹭着地上的泥土,小声道:“怪我,我昨日惹他不高兴了。”   沈清姒急了:“为什么呀?”   顾绫当然有说法,她深深叹口气,双手扶住沈清姒柔弱的肩膀,恶狠狠道:“上一次你说你爹在家中总是大呼小叫,对你动辄打骂,我心中很是不忿,想为你出口气。”   “没想到……会连累你再次挨骂……”顾绫抽了抽鼻子,愧疚不已,“阿姒你放心,等下次我再教训他一次,保证让他不敢再对你不好。”   沈清姒脸色一僵。   她的确是和顾绫说过父亲的坏话,但那不是真的啊,她只是为博取顾绫道同情,给自己捏造一个凄惨的身世而已。   顾绫居然为她出气?真是可笑,这个女人难道不知道清官难断家务事吗,别人的家务事,她插哪门子的手?   顾绫怜惜地抚摸着她的小脸,叹息道:“阿姒,你受苦了,都怪我考虑不周,这次我一定斩草除根!”她冷哼一声:“若是沈太傅不听话,我就找姑姑告上一状,让姑姑停了他的职!”   这下子沈清姒彻底慌了,她连忙摆手:“不用了,阿绫,真的不用了……”   “我知道阿姒怕麻烦别人,但咱们两个什么关系,你不用跟我客气!”顾绫道,“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我一定帮你彻底解决麻烦!”   沈清姒还想说话,一旁骑在马上的顾馨不耐烦地喊:“顾绫,你还走不走!”   顾绫摇了摇头,对沈清姒道:“家里管的严,我先去上课,下次再说。”   “唉……”沈清姒想喊她,可顾绫已利索地翻身上马,一夹马腿,哒哒哒跑远了,留下一地尘土。   沈清姒站在原地,深深吸了口气,忍着一腔怒火,上了自家马车,恨声吩咐:“回府!” 第10章 帝范   上书房。   谢延端端正正坐在第一排,提笔默写着《礼记》。方方正正的馆阁体汉字从笔尖应运而生,刚劲有力,入木三分,如同拿尺子量过,每个字的大小都一模一样。   顾绫看着他的字,怔了怔。   谢延到底掩藏了多少?   那日他帮自己作弊默的六国论,用的字体是柳体,骨力遒劲,结体严谨。而今天,却不费吹灰之力换了别的字体。   除此之外,他还有什么不曾表现出来的东西?   前世她从不曾关注过谢延分毫,此生才发觉,这个人比之谢慎,优秀百倍。   她在谢延跟前站了一会儿,谢延自个儿倒是一无所觉,身后的谢素微先喊她:“阿绫,你快过来,我有好东西给你看。”   顾绫眼神复杂地看一眼谢延,几步走到自己座位上,收拾心情,笑吟吟问谢素微:“什么好东西?”   谢素微从书箱中拿出一本书,小心翼翼翻开,给顾绫看了一眼。   顾绫瞪着一双水汪汪地眼睛,猛地合上书皮,愕然道:“你看这种书?”   那书不是别的,正是当今市井中流传甚广的一本话本《陈三娘传》,看话本不算什么,但……这本书格外不同些。其中并无什么行侠仗义的剧情,而是充满了被翻红浪,一日天明的故事。   书中的主人公陈三娘是江湖上第一大宗门的女弟子,奉师命下山诛杀魔教,结果一路上碰见了无数男子,与这些男子各自发生肌肤之亲。   其间描写香艳无比,放荡大胆,令人震撼。   顾绫前世亦慕名偷看过,但那是她嫁人以后的事情。   她呆呆看着谢素微,冷静无比地质问:“哪来的?”   谢素微托腮打量着她,“阿绫,你怎么知道这书讲的什么?”她反将了一军,露出洁白的牙齿攥住顾绫两只手腕,“给我从实招来!”   顾绫道:“我是看过。”   不等谢素微得意,顾绫笑吟吟挣开手,“但是你没有证据。”、   她将那本书从谢素微手上夺过来,几步走出门,甩手扔进池塘中,看着它落入淤泥,才松了口气。   谢素微被这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惊呆,结结巴巴道:“阿绫,我好不容易弄到的。”   声音都在发颤,心疼的不行。   顾绫翻了个白眼,手指用力戳着她的额头,恨铁不成钢道:“你是忘了我们今天上什么课不成?若给姑姑瞧见你看这种书,你今天想脑袋搬家!”   谢素微陡然闭嘴,颤着嘴唇不语。   今日的课程,是《帝范》。   《帝范》是太/祖皇帝设立的课程,专门由当朝皇帝教导皇子们为君的道理和本事,让他们有本领独当一面,个个都能担当起这个国家。   但到了这一代,皇帝身子骨虚弱,常年卧病在床,这门课就移交给手握朝政的皇后顾氏。顾皇后是女子,与成年的皇子们一处不方便,就令公主们一同听课。   每旬逢九之日,便有顾皇后亲自来上书房上课。   谢素微后怕地拍了拍胸口,倒吸一口冷气:“幸好有阿绫帮我,否则我就完蛋了。”   “公主。”顾绫看她一眼,叹息道,“那书我亦看过,你若真好奇,看一看也没什么,但着实不该带到课堂上来,这里除你我之外,六公主七公主才七岁,若叫她们瞧见不该看的,该当如何?”   谢素微老老实实认错。   谢慎坐在二人前头,不知她们讨论的是什么事情,只知道顾绫先扔了谢素微的书,又拿顾皇后压着谢素微,甚至大言不惭教诲她。   而谢素微身为尊贵的公主,只能对她唯唯诺诺。他的手,已攥成拳头,狠狠地压着手下的桌案。   顾家何其猖獗啊!在他们顾家人眼中,皇室子弟只怕都是招之即来呼之即去的玩意儿!   谢慎一动不动盯着桌案,几乎要将桌案盯出一个洞,心中愤恨无处发泄。   他不在乎谢素微是否委屈,只在乎,顾家着实过分猖狂!   待他羽翼丰满之日……   顾绫目光掠过他,在他青筋明显的手背上停留了片刻,又不动声色地移开。谢慎恨她那样深,本就没有退路可言。   这辈子,谢慎青云路上的绊脚石,她做定了!   顾皇后每日临朝,是以今日开课较晚。   巳时一刻,一道明黄色的身影从门外踏进来。   顾绫抬头看着雍容的妇人,眨掉眸中酸涩,随着众人一同起身行礼:“拜见皇后娘娘。”   重生之后,她一直不敢去见姑姑,这一次终于忍住没掉眼泪。   如今姑姑身体康健,手握大权,距离驾崩还有五年,一切都还来得及。   这一世,姑姑,顾家,她都要护住。   顾皇后是个雍容美丽的女子,面似满月,肌肤白皙,杏眼柳眉,温柔秀美。然后上位已久,便自有一种威严大气,端坐之时,高高在上,犹如神女。   顾绫仰头看着她美丽的容颜,心里酸涩难当。   “免礼。”顾皇后声音温柔慈和,坐在上位,环视一周,目光落在谢延身上,“阿延,上次本宫讲的什么,你复述一遍。”   谢延早已将抄写的礼记收起来,闻言起身拱手,平静叙述,“上次皇后娘娘讲到纳谏,为君者高居深视,亏听阻明,有过而不明,有阙而莫补。”   “需如尧舜禹,广开言路,虚心纳谏。不以粗陋而弃之如敝履,不以文采而用之如英杰。”   “纳谏者,当以其理为先,纵乃贩夫走卒,亦不为轻视。”   “甚佳。”顾皇后赞了一声,抬手令他坐下,“阿慎,本宫问你,说者拒之以危,劝者穷之以罪,国将如何?”   谢慎起身行礼,恭敬妥帖,温声道:“会使臣子畏惧不敢进言,导致闭目塞听,最终天下大乱。”   “坐。”顾皇后点了点头。   她未曾夸赞谢慎,谢慎脸色一僵,垂首不语。   顾绫看他一眼,无声叹息。谢慎说的不错,姑姑不夸赞他,是因为属意他做继承人,担心他骄傲自满,才更为严苛。   可是在谢慎心里,是不是认为姑姑故意打压他?   他怎么会这样想呢?   顾绫很难理解。   顾皇后温声道:“上次讲了纳谏,这一次讲审官。”   “审官是大学问,咱们慢慢讲。明君选官当如巧匠制木,合适为佳,且知人善任,以各自所长安排官职,发挥出最大的效果……”   她的声音柔柔的,却自有一种坚定的威严,令人不敢走神,就连最散漫的谢素微,此刻都乖乖写着笔记。   顾绫听着她讲课,抬头看了一眼。   姑姑是极为优秀的女子,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治国理政,教养子孙,攥写诗书,天下间所有的男儿女儿都比不上她。若是她有姑姑一半才能,前世也不会落得那般下场。   明明同是顾家女,姑姑居安思危,走一步看三步,从不轻下论断。   而她却总是仗着家世,不多加思考,落得那样的下场,实在不亏。   姑姑一生做过的唯一一个错误的决定,便是立了谢慎做继承人。可那也是为了她,为了顾家,若不是她看上谢慎,或许这个王朝的继承人,会是更加温和善良的谢衡。   谢衡纵然无能些,却绝非昏庸残暴之辈,至少,黎民百姓不会经历那些水深火热。   顾绫垂眸,泪珠从睫毛上掉下来,落在纸上,浸染了纸上的字,晕染开来。   这一世,她也要努力一点,不能让姑姑一个人忧虑。   一节课毕,顾皇后道:“回去之后好好想想本宫的话,下旬交一篇策论上来。”   “是。”   顾皇后起身,朝顾绫招了招手,“阿绫,随我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我没有当过皇帝,我不太懂,所以上课的内容,借鉴了唐太宗的《帝范》。有兴趣可以看看,挺有道理的 第11章 论婚   皇后凤仪所居乃安泰殿。   顾绫随着顾皇后到安泰殿,脚步便停了片刻,随即不动声色地随她走进去。   此刻,离她上一次踏进这个地方,已隔着一生。   这是她自小长大的地方,里面每一个角落都有她玩耍过的踪迹。可事到如今面对着一砖一木,涌入脑海的,全是顾家那场照亮了整个京城的大火。   前世谢慎登基后,册封沈清姒为皇后,盘踞安泰殿,给这座宫殿,添上沉闷的色彩。   安泰殿,安泰殿,没了安泰殿的庇护,顾家便不再安泰。   竟是一语成谶。   进门后,顾皇后屏退左右,屋内只剩下姑侄二人,她回头看着顾绫,声音温和:“阿绫,昨日本宫听闻你在宝华殿和阿延待了一下午?”   宫中皆是姑姑的眼线,顾绫未曾瞒着她,点头道:“是。”   顾皇后久久不语,目光落在她身上,复杂莫测,当她露出这样的眼神,总会无端端地有几分哀凉。   顾绫抬起头,怯怯与她对视,小声喊:“姑姑?”   顾皇后道:“阿延容貌俊美无伦,年轻女子受他蛊惑实属正常,便是本宫,亦曾有过少年慕艾之时,何况你正当妙龄。”   顾皇后未曾责骂她,只是语重心长地教导,“阿绫,你记住姑姑的话,你将来是要做皇后的,你的夫婿,只能是这天下九州唯一的君王。”   不知为何,她的声音有些哀伤。   “阿绫,身为顾家女,这是你的职责。”   顾绫低头讷讷:“姑姑,我知道了。”   她一直都知道。生在顾家,长在顾家,受尽荣宠,顾家给予她的一切,都需要她用自己的婚姻来还。   顾家对她的期许就如同对姑姑,哪怕做不到执掌朝纲,也要把皇后之位坐稳,保住顾家满门荣耀。   前世她没能做到,今生若仍旧看着谢慎登基,便是重蹈覆辙。   顾绫抬起头,与顾皇后对视,心底蓦地生出一股勇气,这股勇气就像从骨髓中生发出来的一般,引着她开口:“可是姑姑,我现在不喜欢谢慎。”   顾皇后将头上的九凤金钗拿下来,放在桌案上,叹息道:“阿绫,你不要任性。”   “当日你说喜欢谢慎,本宫与陛下才为谢衡择亲,如今婚事已定,陛下金口玉言,再无更改的可能。”   顾绫心口一梗。   换言之,她只能嫁给谢衡或者谢慎。谢衡婚事已定,她早没了选择的余地。除非让姑姑彻底抛弃谢慎,否则她必须要嫁给谢慎。   这门亲事,由不得她做主。   顾绫低头,讷讷道:“姑姑,我没有别的选择吗?”   顾皇后怔了怔,仔细打量着她。年轻美丽的侄女儿低着头,有种莫名的伤心,教人不忍心拒绝她。   她一生无儿无女,唯有这个侄女儿是她一手带大,亲密无间,犹如亲生女儿。   若是有别的法子能保住顾家满门富贵荣耀,她也不想让阿绫的一生如她这般,困守深宫。   “阿绫……”顾皇后迟疑了片刻,握住她的手,“你是否心底有人?是阿延吗?”   顾绫摇头,眼泪不听话地掉下来,长长的睫毛沾了泪光,可怜的很。她哽咽道:“姑姑,我、我不喜欢谢延,只是不想嫁给谢慎。”   “他做了对不住你的事?”   “不曾。”顾绫看着顾皇后紧紧蹙起的眉头,心底一揪,无法形容的滋味儿弥漫上来。   她拿手背擦干眼泪,摇头道:“姑姑当我没说吧。”   她不能让姑姑为难。如今无凭无据的控告谢慎,就算姑姑信了她的话,又能如何呢?   姑姑再怎么执掌朝纲,这天下真正的主人仍然是皇帝,她做不得皇帝的主。   皇帝是谢慎的亲生父亲,与她顾绫并无半分关系,真到了那个时候他会向着谁,不言而喻。   拿不出证据,只能让姑姑和她一同生气担忧,做困兽之斗。   与其现在苦求姑姑,不如早日捉奸成双,让皇帝知道是谢慎先对不住她。唯有这样,姑姑才不会被她连累。   顾绫低下头,“姑姑,阿绫任性,让你担心了。”   顾皇后轻轻叹了口气,支着额头靠在软榻上,盯着她红肿的眼皮,许久不语。   她自小养大的女孩儿,哭的这样难过,她怎么能忍心逼迫呢?   过了半晌,她轻柔的声音响起,在室内振聋发聩,“你若喜欢阿延,倒也不是不可。”   顾绫愕然抬头。   “都是一样的皇家血脉。至多与陛下多斡旋二年,总能成事。若换了别家的儿郎,那断然是不成的。”她语气幽凉,闭上眼睛挥了挥手,“你回家去,好好想想吧。”   顾绫怔了半晌,忽而泪如雨下,低声道:“姑姑……”   已是哽咽不成声。   姑姑疼爱她至此,宁愿为她忤逆皇帝,此等恩情,她怎么还能任性呢?   这是她的命。享受着高贵出身带来的优渥生活,就注定要为此付出代价,只要不是谢慎,什么都好说。   她一人的幸福并不重要,一点都不重要。   皇帝的几个儿子,与她年龄相仿的,唯有的谢慎谢延谢衡三人,谢衡已经定亲,谢慎为人暴虐,算来算去,竟只剩下一个谢延。   顾皇后起身,拿着帕子为她拂掉眼泪,沉静道:“顾家的女儿,不能轻易落泪。”   顾绫哽咽点头。   顾皇后笑了笑,将桌案上的九凤金钗拿起来,插到她的发髻当中,“阿绫喜欢谁,姑姑就让谁做皇帝。”   “回家去吧,明日旬休,后日再来见我。”顾皇后抚摸着她乌黑如云的发髻,眉眼温和,“去吧。”   顾绫起身,告辞离去。   =========   每旬逢十,上书房旬休。   顾绫回到自己院中,便命人闭门谢客,一整日不曾出门,思虑万千。   直到十一这日,她再次同顾馨一同策马出门,在大门口旧事重演。沈清姒柔柔弱弱地站在她马下,脸色越发苍白柔弱,帕子捂着嘴,咳嗽不停。   顾绫握着马鞭下马,蹙眉道:“阿姒身子不适,为何不留在家里休息,跑出来干什么?”   沈清姒捂着嘴,又急促咳嗽几声,“我昨日来寻阿绫,结果阿绫闭门不出,我担心你,这才守在此处,阿绫,你没事吧?”   柔弱美丽的眼睛当中,全是关切。   顾绫一哂,随意扬手挥挥马鞭,“我在自己家中,当然无事。”   沈清姒脸色一僵,脸上染着一股慌乱之色,很是手足无措:“是我考虑不周,阿绫不要生气,我向你道歉……”   “无妨,我知道阿姒一片好心。”顾绫笑着扶住她的肩膀,温声道,“但阿姒快回家吧,风寒咳嗽这样的病若养不好,容易发烧,烧坏脑子。”   “阿姒不必忧心我,等下旬旬休,我约几位哥哥出宫游玩,到时阿姒要赏脸才好。”她满脸单纯关切,“阿姒不会拒绝我吧?”   沈清姒心中喜悦,柔柔垂首浅笑,“阿绫要我做的事情,我何时不答应了。   幸而顾绫是个给他人做嫁衣裳的蠢货,否则,她无论如何都不能轻易面见几位皇子。   有顾绫在,真是太好了。   顾绫扬眉轻笑。   他们没有见面的机会,她就创造机会;他们没有感情,她就让她们多多相处。   只要能称心如意,她愿意提供一切便利。   她必须抓到证据,才能将一切对姑姑和盘托出。所有的苦难和痛苦都有她来背负 ,姑姑只要像前世一样养尊处优,就足够了。   顾绫回眸看一眼沈清姒柔弱的身影。沈清姒冲她露出个柔弱无害的笑容。 第12章 抉择   今日的上书房格外寂静,众人皆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奋笔疾书。写的正是前几日萧堂罚抄的六国论。   没错,今日又是萧堂来上课。   前世的今日,她亦是奋笔疾书的一员。今生有赖谢延相助,终于逃过一劫。   辰时正刻,萧堂拿着书册,笑吟吟踏进教室,坐在位置上,环视一周,笑道:“上次罚抄的作业,交上来吧。”   又指了指谢慎:“三殿下,劳您收一下。”   谢慎起身去收作业。谢素微紧紧压着自己桌面上的纸张,满脸谄媚地赔笑,:“三哥,你先去收别人的,回来就给你。”   谢慎干脆从她手中抢过来,铁面无私,法不容情。   谢素微泄了气,黑着脸回头与顾绫吐槽,“三哥真狠,我就差最后一句,他非不让我写,这下子萧先生又要教训我!”   “那你昨天为何没写?”   “昨天?”谢素微来了精神,“昨天我在看书。”   “《陈三娘传》?”   “你怎么知道?”谢素微大惊失色,连忙伸手捂住嘴,“在上课,快别说了。”   顾绫勾了勾唇角。前世谢素微同样没写完作业,萧堂问她为何,她只说看书,看的什么书,却闭口不谈,最后被罚多抄两遍。   原来看的是这本书,难怪说不出口。   短短一会儿,谢慎已将作业收好,交给萧堂。萧堂翻看片刻,问道:“大公主,为何你没写完?”   谢素微站起来,期期艾艾,“我、我……”   “昨日旬休,有一整日功夫。”萧堂脾气温和,如沐春风,“七公主年方八岁尚且写的工工整整,您为何不曾写完?”   谢素微低着头,小声道:“我昨日在看书。”   “什么书?”   “……”   谢素微沉默不语,萧堂瞪她一眼,“坐下,再抄两遍,以示警戒!”   谢素微苦着脸坐下,“是。”   下课后,谢素微使劲儿蹬了谢慎一脚,怒道:“三哥,你为何不让我写完!”   谢慎被她蹬的险些摔倒在地上,亦生了气,回呛:“我为何要纵容你?”   “你……”谢素微狠狠跺脚,冷哼一声扭过头,骂道,“坏蛋!”   她瞪着谢慎,回头跟顾绫吐槽:“萧先生为何让他收作业,若是大哥来收,定不会这般心狠手辣!下次我要找先生提建议!”   谢慎冷哼:“你去啊!”   顾绫忍不住笑出来。笑着笑着,目光落在谢延挺拔的脊背上,笑意忽然淡了下去。   谢延是长兄,坐在第一排,为何萧堂不叫他呢?好像从萧堂第一日来到上书房,就从未曾喊过谢延做事。若说不待见,他分明常常夸赞谢延。   为何呢?看着谢素微愤恨不平的眼神,顾绫恍然清醒。谢延的处境差,在宫中得罪不起任何人。   萧堂此举,是为了保护他。   顾绫心底蓦地泛上复杂的滋味儿,萧堂不过是个上课的先生,却知急人所急,用心保护着谢延。可她为自己和顾家,却想让姑姑疑心自己和他有所纠葛。   她不曾想过,谢延会不会因此受到责难。   人与人的悲欢并不相通,她无法切身感受谢延的苦,所以不曾为他考虑。可事情不该是这样的,谢延不欠她,无论后事如何,谢延都不该因她而受到责难。   今日,她本是想告诉姑姑,她择了谢延,求姑姑帮忙。   现在却改了主意,与谢慎的婚约,或许应该换一种方式解决。   =========   午时初刻,顾皇后一身朝服踏入殿中,侍女躬身行礼,”“娘娘,大姑娘在后殿。”   顾绫听到声音,从后殿转出来,明艳的眉眼带着沉闷的意味儿,低眉顺眼地喊:“姑姑。”   “阿绫,想好了吗?”顾皇后看着她,声音极慢,“你要想清楚,日后,再无法改变。”   皇子们不是大白菜,容不得她肆意挑拣。她原先瞧不上谢衡,谢衡定亲后,她便没了吃回头草的机会。   如今若弃了谢慎,便真的只能选择谢延,再没有别人给她挑选。   “姑姑。”顾绫揪着衣角的流苏,哑着嗓子道,“让我再想想吧。”   “好。”顾皇后不疑有他。   事关重大,阿绫尚且年少,无法做出决断亦是正常,该给她些时日,慢慢考虑。   “那……”顾绫咬着唇儿,“听闻陛下有意颁下赐婚圣旨。”   前世赐婚圣旨颁布于今年六月,看似不着急,可人生总有各种各样的变故,谁知道会不会提前。若有姑姑代为斡旋,才更加可靠。   “我自会阻拦。”顾皇后温声道,“毋需多虑,姑姑既答应你,便不会食言。”   顾绫倏忽红了眼圈,“谢谢姑姑。”   “你如我亲女,何须如此?”顾皇后笑着走到她跟前,摸摸她的头发,“阿绫莫怕,不管你如何抉择,都有姑姑在,姑姑定会让你心想事成。”   她不知发生何事,让阿绫这几日如此奇怪。但无论如何,顾家的姑娘,不容许任何人欺负。   顾绫投进她怀中,紧紧抱住她的腰,哑声哭泣。   顾皇后安抚地拍着她纤瘦的脊背,低声询问:“阿绫,你怎么了?”   顾绫在她怀中摇头,哭的伤心至极,“姑姑,再等几日,再等我几日……”   却不肯说出具体,顾皇后心疼她,不忍逼迫,只得由着她去。   ======   时间过的飞快,一旬眨眼而过。   四月十九这日,顾绫邀了谢延谢慎谢素微并顾馨四人,前往定昆池游玩。   四月二十这日,沈清姒一早就到顾府等候。   顾绫晾了她半个时辰,才扶着云诗的手走出来。   顾绫今天又是一身大红,绣着富丽堂皇的鸾鸟,绕着沈清姒转了一圈,甜甜蜜蜜地问:“我这身衣裳好看吗?”   沈清姒心下嫉妒,却温婉道:“阿绫美貌,殊秀绝伦,光艳动天下。”   这样的衣裳本不该是闺阁少女的穿着,唯有命妇们才可穿着鸾凤花纹的衣裳。可谁让顾绫有个做皇后的姑姑,纵然逾制,只需要说是皇后所赐,外人便不能治罪。   让人怎能不嫉妒?   谁知顾绫却笑出两个梨涡,羞涩道:“这是郑妃娘娘亲手为我做的衣裳,你说三哥哥会喜欢吗?”   沈清姒心火陡升,怒不可遏。   她早已将谢慎视作囊中之物,如今谢慎生母给顾绫做衣裳,直让她嫉妒到发狂。   顾绫将她眼中的嫉恨看的清清楚楚,却挽起她的手臂夸赞:“阿姒今日也很美呢。”   沈清姒勉强笑了笑:“我们快走吧。” 第13章 邀请   顾绫从善如流,不再炫耀,喊了顾馨,几人便往定昆池去。   定昆池地处西郊,乃诸皇家园林之首,中有琪草瑶花,芬芳馥郁,流光溢彩,饰以金银,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占尽满城春色。   顾绫带着沈清姒进门,在雕花汉白玉石桥上等谢延几人前来,回眸含笑道:“定昆池寻常不接待人,阿姒今日要尽情游玩。”   沈清姒早已被定昆池美景惊得舌桥不下,环顾四周,耳中听不到她所言,禁不住问道:“定昆池美色如斯,不知宫中如何?”   顾绫笑道:“宫中不如定昆池花草馥郁,更添庄重奢华,若有机会,我带阿姒入宫一观。”   “那会不会太麻烦……”   顾馨摇着团扇,闲闲打断她,“不必麻烦,沈姑娘和三位表哥年龄相仿,若嫁入皇家,还不是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她知沈清姒与谢慎勾搭,心中不悦至极,出言敲打道:“大表哥尚未婚配,二表哥还有两个侧妃的位置,沈姑娘若有意,凭着太傅的面子,应当手到擒来。”   适龄的皇子有三个,找谁都可以有名有份做妻妾,何必非要盯上谢慎?须知,凭顾家的权势,勾搭顾绫的男人,她这一生就只能无名无份跟着他,一辈子也别想光明正大出现在人前。   顾馨当真不懂,她何必冒着惹怒顾家的风险,赌后半辈子的无名无份?   “二表哥前程似锦,未来二嫂亦是好性的,沈姑娘若给他做侧妃,一生荣华富贵断不会少。”顾馨笑吟吟看着沈清姒,语速极慢极慢,特意强调,谢衡有多好。   “馨儿,别瞎说!”顾绫嗔怪道,“哪有直接跟人讲婚事的。”   “我错了。”顾馨无甚诚意地道歉,靠在一旁的汉白玉栏杆上,笑吟吟道,“一时失言,沈姑娘莫怪。”   沈清姒笑地勉强,不得不装出善解人意的模样,忍气吞声:“二姑娘玩笑话,我岂会生气?”   顾馨微微一笑,拿团扇轻佻地抬起她的下巴,“当真是朵善解人意的解语花。”   怒火“腾”地升腾起来,燃烧不停。沈清姒额上冒出汗液,忍得煞是辛苦,咬紧牙关,才能克制住自己,不将她的扇子推开。顾家二房嫡女,纵不比顾绫金尊玉贵,她却不能轻易得罪。   哪怕顾馨以侧妃之位折辱她,说她只配给谢衡为妾,哪怕顾馨看不起她,认为荣华富贵就可以打发她,哪怕顾馨嘲讽她是顾绫门下走狗,她亦只能忍着,一个字都不敢多说。   权势之别,犹如云泥。   沈清姒忍着满心的耻辱,垂首折颈,“二姑娘谬赞。”   顾馨收回扇子,无趣地移开目光,懒洋洋道:“定昆池年年如此,早已相看两相厌,还是上林苑更招人喜欢。”   嫉妒与愤怒,几乎灼化了沈清姒的心。她此生第一次踏进定昆池,被耀目的富贵奢华灼痛双眼,甚至不知该往何处看去,只觉得每一样陈列皆精美绝伦,富丽堂皇。   可到了顾馨口中,这样绝美的景色,却只得“相看两相厌”五个字的评语。顾馨如此,更何况尊贵尤胜于她的顾家长女。   顾绫此生所见,只多不少罢了。   此刻,分明站在一处,她却觉与这二人的差距,犹如天堑。   等了约莫一刻钟,大门再次打开,谢素微走在最前头,领着两个哥哥进门,没多远的地方便冲着顾绫招手:“阿绫!阿馨!”   顾绫弯唇一笑,迎她过来,挽住她的手臂,指着沈清姒对她介绍:“上次在逸翠园你们无缘见面,今日可算见着了。公主,这就是我常与你说的沈家姑娘沈清姒,阿姒,这位是大公主。”   又分别指着谢延谢慎,“大殿下,三殿下。”   她愣了一下,奇怪询问:“二表哥呢?”   谢素微翻了个白眼,鼻子哼出一口冷气,“二哥说要去上朝,没空过来。”   顾绫笑了笑。陛下的皇子们,唯有谢衡一人入朝,在六部当中办差,谢衡如今春风得意,无人掠其锋芒,的确不舍得离开朝堂半步。   念及此,顾绫的目光不由得落在谢延身上。弟弟早已有了差事,不知他会否心有不忿?   上一次和祖母提起谢延的事情,不知何时会有结果?   谢延垂眸与她对视,乌黑的眸中,冷漠淡泊,不带丝毫情绪,莫说愤懑不满这样激动的感情,便是略淡一些的,也不曾有。   他那样冷漠,好像不是活人。   顾绫心口怦怦直跳,侧目避开他冰冷的眼神,不敢与他对视。   谢慎笑着靠近顾绫,含笑道:“阿绫,你今天是骑马来的么?”   话是对顾绫说,目光却紧紧黏着沈清姒,好似粘在她身上,再也揭不下来。   顾绫心下冷笑。   他不是想知道她怎么来的,是想知道沈清姒怎么来的。左不过是担忧顾绫再次强行骑马,叫沈清姒挨了欺负。   顾绫眨眨眼:“阿姒不会骑马,我们乘马车来的,怎么了?”   谢慎松了口气,温声道:“阿绫是柔弱少女,我总担心你骑马伤到自己,若能乘坐马车,我方可放心。”   顾绫还未说话,谢素微先不给面子地大笑,“三哥,阿绫骑射超群,寻常男儿尚且不及,你担心她伤着,不如担心你自己。”   她摸着下巴,上下打量谢慎,露出恶鬼般的微笑:“我记得去岁秋猎,三哥输给阿绫,应当没错吧。”   谢慎脸色一冷,紧紧抿着唇,心下十分愤怒。   自从上次强行收了谢素微的作业,谢素微每日闲着无事,就总要呛他一呛。   十来日的功夫,单与她争吵就耗费无数精神,令谢慎懊恼不已。   早知谢素微如此,就该放她一马。   顾绫在旁,不理二人剑拔弩张,体贴地拉住沈清姒,柔声细语:“阿姒第一次来定昆池,我拉着你,以免走丢。”   谢素微噗嗤一笑,捂着嘴道:“定昆池花木繁茂,地势复杂,是容易走丢,沈姑娘千万别乱走。”   “小时候三哥就曾走丢过,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真真丢人现眼!”   “谢素微!”谢慎怒道,“你闭嘴!”   作者有话要说:  定昆池是唐朝安乐公主园林 第14章 划船   谢素微近日与他闹脾气,并不听他的,反而变本加厉,笑嘻嘻道:“三哥哭哭啼啼的,还被母后教训一顿,特别惨,可惜沈姑娘没能见到。”   说完,便躲在顾绫身后,只探出一颗脑袋,对着谢慎耀武扬威。   谢慎气地心口疼,指着谢素微说不出话。又一边用余光扫视着沈清姒,生怕小时候的糗事,破坏了她对自己的孺慕憧憬。   沈清姒柔柔一笑:“年幼之时,谁没做过几件糗事呢?”   谢慎松了口气,心口十分熨贴。   阿姒与顾绫果然不一样,阿姒会为他开脱,给他脸面,温柔宛如溪水。若是顾绫,此刻定会极尽嘲讽讥诮之能事,将他的脸皮扒下来,扔在地上踩一脚。   果然,下一刻顾绫掩唇笑了:“三哥那会儿不小了吧,七八岁的样子。”   谢慎脸色微冷,拳头紧紧攥起。   沈清姒攀住顾绫的手臂,劝她:“阿绫,别说了。”   又善解人意地为谢慎开脱,“七八岁的孩子懂什么,我八岁那年还在家中拿爹爹的玉雕当糕点咬,崩掉了一颗牙齿。与我相比,三殿下已格外端庄。”   谢慎望着她的眼神愈发深情。每一次见面,他总会觉得阿姒温柔如水,知书达理,体贴入微,实在是贤妻良母的最好人选。   比嚣张跋扈的顾绫强了百倍,若有的选,他定会弃顾绫,择阿姒为妻。   沈清姒抬起盈盈水眸,对上含情脉脉的双眼,又极快地移开,羞地耳根泛红,咬唇不语。   谢慎更加心动,一下一下跳着,像是春日溪边的小鹿,一下子活了过来。   顾绫冷眼瞧着两人眉目传情。   可恨她前世不曾注意过,原来谢慎那双眼睛,也能含着春水情意,令人心动不已。   他从未变心过,只不过是从一开始,就不喜欢她罢了。   哪怕只剩了恨意,可心底仍堵得厉害。   不论是何人,被人诓骗一生,回头想想,定然都难以释怀。   半晌后,顾绫单手挽住沈清姒的手臂,笑吟吟道:“待会儿我们去划船吧,春暖冰融,荇菜参差,正是划船的好时候。”   “阿姒第一次来定昆池,她会划船吗!”谢慎满脸的不悦,掠向沈清姒的目光,充满了担忧与怜惜,忍不住加重语气,对顾绫道:“你别强人所难!”   谢素微回呛他:“沈姑娘不会划船,三哥不是高手吗,三哥教她就好了呀!”   “不、不敢麻烦三殿下……”沈清姒连忙摆手,唯唯诺诺地垂下脑袋,“我、我在岸上看着就好,没关系的,你们不用管我。”   顾绫非常仗义地握住她的手:“那我成什么人了?三哥哥,劳烦你教教阿姒,回头我给你报酬。”   谢慎装模作样:“这……男女授受不亲,不好吧。”   “你怎的这般迂腐?”顾绫一把将沈清姒推到他身边,“划个船罢了,大庭广众之下,又不是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谢慎满脸无奈:“那,只得如此了。”   这幅模样,虚伪至极,令人作呕。   顾绫不想再看他,回头对谢素微道:“咱们比赛吧,谁先到达对岸算谁赢,输的人就给赢的人一千两银子,如何?”   顾馨与谢素微同时答应,几人兴冲冲跑过去,结果走到岸边,看着那一排小船,又犯了愁。   定昆池的小舟两头尖尖,中央摆着小几和装东西的小柜子,唯有前后各坐一人,方能维持平衡。   一艘船,最少两个人。她们一行六人,恰好可分三组,可谁与谁一组,是个大问题。   谢慎要教沈清姒,这组已定。只剩下谢延,顾馨,谢素微,顾绫四人。   可是谢素微想与顾绫一组,但顾馨嫌谢延脾气太冷,不想跟他一组。顾绫嫌弃谢素微技术差拖后腿,不愿意跟她一起。   因分组的事情,活活吵了一刻钟,最终顾绫拍板,让谢素微和顾馨一起,她自己去找难以交流的谢延。   谢素微与顾馨互相嫌弃对方技术差,可想一想谢延的冷脸,只能咬牙认了。   毕竟,输了只是一千两银子的事情,和谢延一组,却是没人说话,能活活憋死的问题。   岸边守着的仆从解开小舟缆绳,在小舟中放上茶点水果,棋盘书画,方各自散去,任由他们自行游玩。   顾绫凑到谢延跟前,笑吟吟喊他:“大哥哥。”   谢延垂眸看着她笑盈盈的眼睛,紧紧抿着唇角,一言不发。   顾绫并不在意这些,拉住他的手臂,拖着他往小舟上走,“快点,大公主和馨儿会耍赖,咱不能输!”   谢延抬脚,随着她走过去。他身高腿长,随意抬步走着,就顶得上顾绫小跑的速度。顾绫嫉妒地看他一眼,伸脚轻轻踹了踹他的小腿。   嘟嘟囔囔:“长那么高干什么!”   三组人在小舟上坐定,谢素微拿着船桨喊:“三哥,你划慢点儿,别吓着沈姑娘!”   谢慎回骂:“你想得美!”   谢素微并不在意,又扭头对顾绫和谢延喊:“大哥,阿绫最有钱,咱们今天好好宰她一顿!”   顾绫跟着对谢延喊:“大哥哥别听她的,若是今天咱们赢了,我单独请你去太白楼吃饭,包下酒楼,只请你一个!”   谢延看她一眼,语气平淡无波,慢条斯理道:“好。”   顾绫钳口挢舌,惊愕道:“你说什么?”   他答应了?这个时候,谢延应该冷冷淡淡地告诉她两个字,“不必”。而不是像现在这般,直接答应她。   谢延站在船尾,长身玉立,手中握着船桨,映着莹莹湖水,如画中仙子,美得不似凡人。若是皎皎明月能坠入凡间,大约便是化身成这般模样。   他沉默抬眸,瞟顾绫一眼,顾绫便被美色所惑,默默闭上嘴。   谢素微站在船头,威风凛凛大喊:“我数到三,咱们就开始!”   她唇角噙着一抹诡异的笑容,大声嚷嚷:“一!”   众人屏气凝神,只听得一声:“三!”她与顾馨的船,便飞快向前划去。   至于二,却被她吃进肚子里,没有说出口。   顾绫怒道:“你又作弊!”   风中飘来谢素微得意的大笑声。 第15章 偷欢   顾绫咬牙提气,划动船桨,船尾的谢延与她配合默契,顷刻之间,两人飞快地追上去。   掠过谢素微与顾馨时,那二人满脸的惊,取悦了顾绫。顾绫快乐地吹个口哨,意气风发,得意至极,气地谢素微直咬牙。   顾馨急道:“你快划啊,待会儿三表哥追上来,咱们就真输了!”   谢素微回神,手忙脚乱划动船桨,边划边道:“我早晚要找个机会宰她一顿!”   前面两艘小舟驶得飞快,而最后一艘小舟上,沈清姒握着手中的船桨,手足无措看向谢慎,眸中含着无助的眼泪。   “三殿下,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是我拖累你……”她低落不已,“我这样笨,我们肯定会输的。”   谢慎缓步走到小舟中央,伸出手递给她,“我教你。”   沈清姒亦慢慢走到中间,慌张到不知手脚该怎么放,只仰着头,满目信赖地看着谢慎。谢慎心一动,缓缓伸出手,握住她的手腕,“阿姒……”   沈清姒垂首,耳根染上一抹嫣红,脸如云霞,讷讷道:“三殿下,你……”   女人身上的香气扑鼻而来,谢慎心猿意马,下腹一阵火热,手指不由摩挲着她的手腕,不紧不慢蹭着肌肤,移到手背上,握住她的手。   肌肤相贴,热意烧得她通身绯红,那抹红如同云霞,谢慎口干舌燥。   “阿姒,我教你。”他靠得极近,呼吸喷薄在耳边。   沈清姒脸色绯红,眼波荡漾瞟一眼,媚色如春水。   谢慎猛地抱住她纤细的腰肢,哑声道:“阿姒,我喜欢你。”   沈清姒轻轻挣扎几下,欲拒还迎的姿态,惹得谢慎心火灼烧,不管不顾地亲上她的后颈。   “殿下,别这样……”沈清姒低头,“会被人看见……”   谢慎道:“别怕,没人会看见。”   沈清姒握着船桨的手慢慢松开,“哗啦”一声,船桨跌进池水中,不见踪迹,只余一圈一圈的涟漪。   那双手,渐渐附在谢慎手背上,十指交握,亲密缠绵。   =======   顾绫和谢延率先到达对岸,绰有余裕地迎来谢素微二人。   许久之后,才遥遥看见谢慎划着船从远处行来,而沈清姒则坐在船尾一动不动,手中船桨也没了踪迹。   顾绫迎上去,将沈清姒拉下来,关切问道:“阿姒怕不怕?”   沈清姒柔柔一笑,“不怕,虽是第一次乘舟,却十分高兴,多亏阿绫带我来……”   “怎么是三哥一个人划来的,沈姑娘的船桨呢?”谢素微坐在一旁,大大咧咧问道,“我怎么没瞧见。”   沈清姒低头敛色屏气,惴惴不安瞟向谢慎,柔弱的眼眸中泛上惊慌失措。   谢慎若无其事,面色不改,递给她一个安抚道眼神。   随即道:“阿姒手滑,不慎掉入水中。”   谢素微对此信以为真,摸着下巴,笑吟吟提醒道:“三哥一个人,我们都是两个人,若叫他出钱,是不是有些不公平?”   话是这样说,可她兴致勃勃的眸子里,就差写上“给钱”两个大字。若是可以,恐怕她都想刻出来贴在脸上。   谢慎新得美人,心情愉悦,看她亦顺眼许多,“区区几千两银子罢了,不至于赖账。”   他唤来岸边侍奉的宫人,“去郑氏柜坊支取四千两银,大哥和三位妹妹,一人一千。”   “三哥果然财大气粗。”谢素微酸溜溜道,“咱们兄弟姐妹当中,就属你最富贵。”   一千两银子不多,却也足够在京都买一座带花园的小宅院。谢素微每月的薪俸,只有二百两银子。   当然,他们不靠这个过活,都能轻易拿出来,可如谢慎这般张口闭口“区区”的,还真不常见。   尤其,赌的是一千,他却大手笔拿出四千。   怎么能不叫人艳羡,赞叹一声富贵。   沈清姒满眼不解,低声问顾绫:“为何三殿下最有钱?”   京中之事,她岂有不懂的?   问出这样的话,不过是想告诉旁人,她何等柔弱天真。   她装模作样的本事,顾绫早已领教过。   “三哥哥的母亲郑妃娘娘出身荥阳郑氏。”顾绫柔声解释,“郑家旁支早年走南闯北经商贩卖货物,赚得万贯家财,如今已是天下最富贵的世家之一。”   “郑氏柜坊,便是荥阳郑氏的铺子,遍布天下各地。”顾绫笑道:“所以说,三哥哥的确最富贵,我可比不上他。”   分明是夸赞,谢慎的脸色却不太好看。   他一向不喜旁人提起郑家经商的事情,认为那是羞辱。士农工商,商贾操持贱业,为人不齿,虽有家财万贯,却卑贱至极。   有一个经商的亲族,让他颜面无光。   顾绫很瞧不上他。   一边花用着郑家的钱,一边嫌弃郑家丢他的脸,一边靠着郑妃讨好顾皇后,一边嫌弃郑妃不够高贵。   然而若无郑家和郑妃,谢慎又有什么优势呢?   顾馨又拿上自己的团扇,走到哪儿摇到哪儿,晃悠悠道:“一人一千两,三表哥富贵,妹妹在此拜谢。”   顾馨一张巴掌大的小脸艳若牡丹,灼若芙蕖,光艳绝伦,靠着顾绫的肩膀,懒洋洋道:“若是姐姐能请我去太白楼吃饭,今日就满足了。”   顾绫忍了又忍,冷笑道:“你唯有在有求于我时,才会喊我姐姐!”   顾馨摸了摸耳朵,满脸无辜。   她是没法子,顾绫小时候就得了姑姑赠的庄园,每年收入几万贯,而她做妹妹的全靠着月例银子过活,只能常薅顾绫羊毛为生。   再者,太白楼菜色极佳,却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父母寻常不许他们过去。今日有谢延谢慎作陪,她们才能混迹一二。   “姐姐对我好,我心里都记着。”顾馨甜甜一笑,娇声娇气道:“姐姐,你就请我去吧。”   “阿绫……”谢素微亦跟着撒娇。   顾绫侧头想了想,“可是我答应大哥哥,若赢了就单请他一个人,不能食言。”   她笑意狡黠:“你们去求大哥哥!”   谢延一个人坐在远处的凉亭中,冷眼瞧着四面风光。   谢素微平常很少与谢延讲话,她有些畏惧这位兄长。顾绫料定她不敢去求,却不想话音刚落,谢素微便一往无前朝着谢延走去。   微风带来她的声音:“大哥,咱们一块儿去太白楼吧。”   “大哥,算妹妹求你……”   “哥……”   断断续续,不知她到底说了什么。   许久后,谢延随着她走过来。   顾绫诧异抬眸,正对上谢延漆黑如夜的眼睛。 第16章 布局   谢延神色薄凉,漆黑双眸冷冷淡淡,染不上丝毫情绪。   对视一眼,好似寒霜。   凉风从湖面上吹来,带着丝丝水汽扑到脸上,吹乱鬓边的发丝。谢延脚步不疾不徐,长发全被吹到脑后,平白添几分风流俊美。   绝世容貌,无论男女,都叫人心驰神往。   顾绫敛色屏息,恍惚怕是惊了画中仙。   谢素微活蹦乱跳,高声喊道:“大哥答应我一起去,阿绫,你不许赖账!”   “……当然不会。”顾绫抿了抿唇,咬牙道,“大哥哥如此大方,我岂会吝惜身外之物。”   谢素微就是个棒槌,不解风情,只知吃吃喝喝蹦蹦跳跳。   张嘴说句话,所有的气氛都叫她毁了个干干净净,难怪她至今没有挑到合适的驸马!   谢延淡淡道:“你若不舍,不必勉强。”   谢素微与顾馨配合地用怀疑的眼光打量她。   “我岂会不舍得这点小钱!”顾绫冷哼一声,指着谢延喝道:“你可以看不起我,但你不能看不起我的钱财!”   谢延抬眸与她对视。   顾绫拍了拍身侧的栏杆,恼道:“我有的是钱!”   说着喊来仆从,吩咐他们备好车轿,拉着一行人往园林外走去。   身后,沈清姒长长的指甲陷入手心中,充了血,掐出鲜红的月牙痕,疼痛提醒着她。   忍气吞声,方为上策。   她此生第一次进入定昆池,机会如此难得,还未细细游赏便匆匆离开,说出去颜面何存?叫人说嘴她被赶出来吗?   顾绫可随意进出皇家园林,所以毫不在意这样的机会,说走便走。可她呢?她的下一次还不知何年何月,顾绫何曾考虑过她的心情?   口口声声当她是最好的朋友,便是这样做人朋友?   她们急着离开,莫非是防备什么人,担心有人眼皮子浅,损伤定昆池吗?   一行六人,唯她不是皇亲国戚,这急着离开的行径,不是针对她,还能是针对谁?说到底,是这三个女人,一唱一和故意羞辱她。   一腔怒火越烧越旺,沈清姒缀在队伍最后面,攥紧拳头,生出几分恨意。   今日的羞辱,来日必将加倍报复。   戾气从眼底一闪而过,沈清姒骤然松开指甲,将这份恨意,深深埋藏在心底。   谢慎故意落后一步,同她并肩而行,低声道:“阿姒,你不高兴?”   沈清姒低头,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哑声道:“我、我就这样出去,旁人问起定昆池的景象,让我怎么说呢?”   她眸中泛起雾气,可怜兮兮,彷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到学堂中,旁人定会笑话我吹嘘,我……”沈清姒咬着下唇,“都是我不好,不该因为太高兴,就将此事告诉同窗。”   她这样可怜,谢慎霎那间感同身受,哑声道:“可惜我无能,不能帮你。”   沈清姒慌张摇头,一双眸子如小鹿般清澈慌张,“殿下千万别这样说,怎么能怪您,阿绫、阿绫她……”   她声音渐低,没有说下去,偏过头道:“阿绫身份高贵,无法与我感同身受,亦是寻常,我不该因此生气。”   “殿下,你会嫌弃我太小心眼吗?”沈清姒目光澄澈,对上谢慎的眼睛,眸中期待与慌乱,极大地满足了谢慎的自尊心。   他咬牙道:“身份高贵!她算什么身份高贵!”   不过是皇后的娘家侄女,难道比他们皇家子嗣还尊贵吗?   “阿姒温柔善良,一万个顾绫,亦不及你一个,我岂会嫌弃你?”谢延咬牙道,“顾绫这等毒妇,就该千刀万剐!”   沈清姒连忙去捂他的嘴:“殿下慎言!”   她柔嫩的小手附在嘴上,细嫩的肌肤紧贴着嘴唇,芬芳的香气沁人心脾,谢慎意乱神迷,哑声喊:“阿姒……”   沈清姒像是被烫到了手,慌乱缩回手,低声道:“民女冒犯,还请殿下恕罪。”   谢慎缠绵缱绻地盯着她。   沈清姒渐渐红了一张俏脸,脸如云霞,声音娇娇软软,带着缠绵不尽的甜意:“殿下,您、您别这样……”   宽大衣袍遮掩下,谢慎的手缓缓绕过沈清姒的腰肢,重重搂上去。   沈清姒慌张地想要摆脱他,“殿下,阿绫在,别被她瞧见……”   “瞧见就瞧见。”谢慎深吸一口气,脸上厌恶不加遮掩,“我早已厌倦了她,唯有你才是我心中所爱。”   沈清姒垂首,羞涩不语,一双沁了水的眸子,却彷佛沾了毒药,死死盯着顾绫的背影。   任她出身高贵,任她千娇百媚,任她容色倾城。   那又如何,此时此刻,依旧是我的手下败将。   顾绫的未婚夫搂着她的腰,说着爱她,而顾绫对此一无所知。   她就走在前面,可是当着她的面,她的男人毫不掩饰对她的厌恶。   连自己的男人都看不住,顾绫活的何其失败?   沈清姒弯了弯唇。总有一天,她会将所有的东西,都夺到掌中,这世上最好的一切,都属于她。   而那高高在上的顾家嫡女,来日只能是她脚下的尘埃。   顾绫左手挽着谢素微,右手挽着顾馨,未曾回头,脸上笑意却淡了淡。   身后唯有谢延一人不急不缓的脚步声,而谢慎与沈清姒不知所踪。用脚趾头想一想,亦能猜出来,这二人定是背着她又在勾勾搭搭。   她心中厌恶极了,恨不得立时摆脱谢慎。可现在还不是时候,捉奸若不捉在床上,就总有机会让他逃过一劫。   这世间对男人总是更宽容些。   谢慎只不过是对沈清姒动心,缠缠绵绵聊了几句,若此时撕掳开,谢慎只要认个错求个饶,那所有人都会劝顾绫宽容。   若她不宽容,还会被人盖上个“善妒”的名声。   连说辞她都能猜出来。   “男人哪有不爱玩的,外面的女人总归越不过你。”   “一个女人而已,你若不喜欢,打杀了便是。”   “他不过是一时走了弯路,浪子回头金不换。”   诸如此类的话,她一句都不想听见。所以,要动手,就要确保让他永无翻身之地。   这盘棋她下了好些时日,收网之前务必要忍气吞声,不可漏出丝毫马脚,以免前功尽弃。 第17章 跌倒   谢慎搂着沈清姒的腰肢走了半路,在快到门口时,终于松开手。疾走几步,匆匆与沈清姒拉开距离,生怕被人瞧出端倪。   沈清姒长长的指甲嵌入肉中,又骤然松开,眼神阴厉。   恨只恨她身份卑微,比不得顾绫有做皇后的姑姑,尚书令的父亲。今生今世,只要顾绫活着一日,她就永远见不得光。   那不值钱的情情爱爱,终究敌不过权势地位。   再多的缺点,都因顾绫绝佳的家世,而变得不值一提。谢慎厌恶她入骨,可最终还是要捧着她,在她跟前,不敢露出丝毫。   对顾绫的恨意,忽然就到达顶点。   只要顾绫死了,今日的羞辱便不会发生……   她低着头,未曾注意到,顾绫回眸,唇边带着清浅的笑意……   =======   太白楼乃京城中最繁华的酒楼,宾客如云,生意兴隆,小二们穿梭在满堂宾客中,忙得脚不沾地。   此刻,正是一日中最热闹的时候,一辆华贵的马车停在太白楼门口。   两个年轻男子策马而来,翻身下马后,走到马车前,接女郎们下车。   谢慎温柔道:“下车吧,小心脚下。”   一听到他的声音,顾馨与谢素微不要人扶便争先恐后跳下车,站在兄长身后傻乐。   沈清姒拉住顾绫的手腕,柔声道:“阿绫,我们一起下去吧。”   顾绫笑笑,反握住她的手,安抚她:“你别害怕,外头大哥哥和三哥哥在,不会让你跌倒。”   说完,她便准备下车。   沈清姒紧紧跟着她,掀开帘子时,看向站在自己这侧的谢慎,眸色微凉。顿时脚下一崴,便朝着谢慎倒去。顾绫毫无准备被她拉扯,亦跟着跌倒。   谢慎与谢延俱是一惊,连忙伸手去扶。沈清姒跌倒在谢慎怀中,眼泪霎那落下,惊恐如一头小鹿,战战兢兢朝着谢慎怀中钻。   谢慎情不自禁,心疼地搂住她,将人揽在怀中安慰。   顾绫则被谢延扶了一把,跌在他手臂上,站稳后便飞快松开来。   一张俏丽的小脸,却不期然泛起绯红。   谢延神色不变,平静地后退一步,不动声色移开目光。   适才,她胸前柔软正贴在他的手臂上,柔软,温热,如同两捧温水,紧紧贴着他的手臂,令人面红耳赤。   这样的事情,本不该发生。她早已定下要嫁给谢慎,是他未来的弟媳,如此亲密的接触,已是僭越。   谢延静静望向太白楼,脸色愈发冷淡。   顾绫的羞赧亦只是片刻,一个意外,他不提,她也不提,便可以当作未曾发生,没什么可脸红的。   当下,有更重要的事情。   她将目光落在谢慎身上,不悦蹙眉:“三哥哥,阿姒没事吧?”   谢慎猛然回神,一把推开沈清姒,做贼心虚地笑了笑:“没伤着,只是吓着了。”   顾绫松了口气:“没伤着就好。”   她将沈清姒拉到身侧,却极为不悦地瞪谢慎一眼,恼道:“三哥哥是好心,可也要懂得男女大防!”   谢慎背后出了一层冷汗,沾湿衣裳,冷风一吹带来阵阵寒意,叫他骤然清醒。   “我一时着急,多有冒犯,还请沈姑娘切莫见怪。”   沈清姒羞愧难当地低下头,“三殿下是为救我,阿姒岂会不知好歹。”   顾绫冷哼一声,骄横地翻一个白眼:“若不是为了救人,你当我会放过你。”   谢慎赔笑。被羞辱的恨意,让他越发厌恶顾绫。而顾绫身侧低眉顺眼的沈清姒,须臾之间,犹如仙子般可爱。   他做出这样的姿态,顾绫便未过多计较,拉着沈清姒的手进去太白楼,将谢慎抛在后面。   沈清姒低着头,另一只手蜷缩成拳头,折断了一根指甲,恨意滔天。   定昆池中,谢慎为了顾绫松开她,让她格外生气,这才故意跌一跤,当着顾绫的面和谢慎缠绵悱恻。   顾绫看着她的未婚夫搂着自己,却不能发脾气,让沈清姒有种扭曲的快感。   可她没想到,最后顾绫还是逮着机会,狠狠骂了谢慎一通。   这般骄横跋扈,难怪谢慎厌恶她至此。   顾绫唇角噙着笑意,余光瞥她一眼,眼底飞快划过一丝冷光。   她心知肚明,沈清姒是故意跌倒,只为勾搭谢慎。对此,她乐见其成,可谢慎与她在大庭广众之下搂搂抱抱,伤的是顾家颜面,她绝不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反正她向来蛮横无理,训斥一顿亦不怕谢慎怀疑,实没必要憋着自己。   几人衣饰华贵,气度不凡,小二匆匆迎上来,肩上搭着雪白的巾帕,热情道:“几位客官,雅间还是大堂?”   谢慎道:“雅间。”   “好嘞,几位客官楼上请。”   太白楼学了胡人的摆设,高桌高椅,一张大大的圆桌子,四面摆放着宽大的椅子,众人分列坐下,顾绫是掏钱的,被请着坐了上首,左边邻着谢素微顾馨沈清姒,右边边则是谢延与谢慎。   六人正好坐了一圈,这样的安排,谢慎恰与沈清姒紧紧挨着。   沈清姒眉目含情地看向谢慎,谢慎在桌下伸出手,轻轻搭在她纤细的腿上,轻轻摩挲着。   麻痒从腿上传来,沈清姒垂下眼眸,脸色绯红。   当着顾绫的面做这种事,有一种格外不同的刺激。   她抬头看向顾绫,眸中便不自觉带了得意之色。   顾绫却全没注意她,叫沈清姒泄气,心下十分不悦。   此刻,顾绫正靠着桌子与谢延讲话,谢延不理她,她也说的兴致勃勃。   “大哥哥平常不爱跟我们玩,没跟我们出来过几次。”   “我跟你讲,太白楼的醉鸭子特别好吃,鲜嫩美味,比宫中御膳强了一万倍。”   “还有极好吃的小包子,用鲜菇丁,虾仁,鸡肉丁剁碎做馅,每年夏天第一批新麦磨成的面粉,极其美味,大哥哥待会儿一定要尝尝。”   谢素微平常畏惧谢延,今日谢延给她面子,让她失了敬畏之心,跟着道:“我觉得最好吃的当属荷叶饭,拿各种食材炒了饭食,再用荷叶包着上蒸笼,蒸出来的饭食既带着食物本来的鲜香,更添荷叶清香,非常非常好吃。”   两人孜孜不倦地介绍,两张嘴叭叭叭个不停,叫谢延头昏脑胀。 第18章 厮磨   此刻,顾馨忽然插嘴问:“以往我邀大哥哥出门,大哥哥总是拒绝,今日怎的出来了?”   谢延本就冷淡的神色,彷佛染上一层寒霜,越发薄凉。   倒是谢素微笑吟吟道:“大哥哥今日也不准备来,可皇后娘娘特意传口谕给他,他不得不来。”   顾绫怔了怔,看向他寒凉的双眸。   姑姑以往并不强迫谢延做他不喜欢的事情,这次特意命他前来赴约,是为了她。她不愿嫁给谢慎,那便只能选择谢延。   此举,是为了叫她和谢延多多相处,最好培养出感情,叫谢延爱上她。   明了此意,顿时有些难以面对谢延。   他、知道姑姑的意思吗?   顾绫强做镇定,继续说着太白楼的美食。   谢延脸色淡漠,不动声色往后挪了挪身子,靠在椅背上,远离她们。   顾绫声音蓦地一顿,细嫩的脸颊不期然染上一抹清浅的绯色。   饭桌下,谢延挪动的腿,不小心蹭到她腿上。   接触不过须臾,更是个意外,可夏日里衣衫单薄,轻薄的绢纱遮不住身体上散发的热意。   他身上的热气让他有些羞,腿上坚硬的肌肉,蹭的她有些疼。   她本就心中有鬼,只轻轻蹭一下,心猛然跳了跳,愈发羞惭。   长裙遮盖着双腿,顾绫不动声色移开脚,离他远一些,欲盖弥彰催促小二:“快一些上菜。”   说着话,眼神不由自主划过谢延的大腿。没有想到,他皎如明月的俊美容颜下,身姿竟这般强健。   人不可貌相,即是如此。   谢延目光微动,掠过她发红的脸,不动声色端起手边酒盏,慢条斯理小酌一口,又安安静静放下。   从头到尾,衣角未曾拂动半分。   谢素微丝毫不曾察觉暗流涌动的气氛,仍旧在叽叽喳喳,幸而有她活跃气氛,才不至于冷场。   虽各怀心思,气氛却愈发热闹。   散场已是下午。   顾绫借口多喝了几杯,无力远走,请求谢慎送沈清姒回府。   她扶着脑袋,神色晕乎乎的,像是真的不胜酒力,醉酒难支。   谢慎不疑有他,欣然答应,带着沈清姒离开。   顾绫捂住清亮明白的眼睛,唇角缓缓勾起嘲讽的笑,笑着笑着,眼泪从指缝中溢了出来。   她是世上最傻的大傻子,谢慎做的如此明显,她前世竟从未发现。   她醉着,醉的东倒西歪,分明最需要人送,可谢慎毫不犹豫选择送沈清姒回府,半分都不曾将她放在心上。   他对沈清姒的偏爱如此明显,她眼中蒙了几层脂油才会瞧不见呢?   谢延看见她指缝中的湿意,愕然片刻,抿紧了唇。   顾绫骤然松手,除却眼尾一抹绯红,再看不出流泪的痕迹。她道:“大哥哥带公主回宫去吧,我和馨儿一同回府,你们不必担忧。”   谢延沉默片刻,道:“一起吧。”   顾绫受宠若惊。谢延性情孤冷,寻常时分并不怎么搭理底下的弟弟妹妹们,更遑论主动送人。   难不成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她不禁道:“大哥哥,你说什么?”   谢延的目光落在她眼尾,未曾说话,站起身,将目光落在谢素微身上。   谢素微起身,傻乎乎道:“是啊,你们两个姑娘家不安全,让大哥送吧。”   顾绫笑着摇摇头:“护卫在呢,大哥哥不必担心。”   说完摆了摆手,拉着顾馨离开,护卫浩浩荡荡跟在两人身后,确是不需人送。   可她那颗心越来越难受。冷若冰霜的谢延尚且知道关心她一二,可谢慎呢?   顾绫想掉眼泪,不为情爱,只为自己愚蠢。   若是她聪明一点,哪怕只有一点点,是不是前世的悲剧,便不会发生了?   =======   日子平平淡淡过去,又是一旬。   四月二十八这日下了课,顾绫照旧去顾皇后宫中请安。   顾皇后今日难得没有处理政务,坐在窗下纺织,一台小巧的织布机,纺出的布料稀松平常,不见精巧。   顾绫凑过去摸了摸,含笑道:“姑姑有什么烦心事?”   顾皇后贵为国母,每年都会亲自养蚕采桑,捻线织布,以为天下表率。全天下人都说皇后娘娘温婉贤德,乃古今第一贤后。   唯有顾绫知道,每当姑姑搬出这架织布机时,总是因为有了烦心的事情。   很小很小的事情,太医诊脉后断言皇后不能生育,顾皇后坐在窗下,一整日都在纺织,随后懿旨诏谕六宫,将所有皇子公主都记在她的名下。   再后来皇帝身子骨越发虚弱,无法处理朝政,朝野人心惶惶,顾皇后又纺织一日,很快说服皇帝,接手朝纲。   还有一次,黄河决堤,尸横遍野,朝中争吵不休,都认为赈灾会导致京畿贫困,应顺其自然。顾皇后以女子之身摄政,朝中很多人不服她,她便搬着织布机坐在朝堂上,沉默了一整日,那样悲悯的沉默,最终让满朝文武都闭了嘴,才得以开了国库赈灾。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零零碎碎的小事,顾绫已记不清了。   顾皇后手一顿,轻叹道:“阿绫来了?”   顾绫依赖地靠在她肩上,“姑姑若不开心,可以与阿绫说,阿绫虽无能,却也能帮姑姑出些馊主意。”   “今日早朝,中书侍郎张屹然上书,要求本宫立储。”顾皇后唇边扯出一抹冷笑,“他说三皇子性情贤德,高山仰止,敏而好学,乃储君的不二人选。”   顾绫垂眸,“张大人的姑祖母嫁的是二哥哥外祖父的堂弟。”   张家女嫁给崔氏郎君。   亲缘关系已是远了,可亲戚关系本就不重要,只不过是借着姻亲,好方便来往罢了。张家借着联姻,早已与清河崔氏结成联盟。   今日此举,不过是借着抬举谢慎,试探顾皇后是否有立储之心。   但凡皇后漏出半分心思,他们就该各处使劲,送谢衡登上储君之位。   顾皇后赞许地点头,道:“阿绫长大了。”   顾绫抬头问:“那姑姑准备怎么做?”   “谢衡与谢慎皆是本宫抬举起来的,本宫不愿立储,他们若敢轻举妄动……”顾皇后莞尔一笑,摸摸顾绫毛茸茸的脑袋,柔声道,“阿绫等着看吧。” 第19章 侧妃   顾绫弯唇一笑,“姑姑睿圣英明如煌煌烛光,肯定不会让他们得逞。”   笑着笑着,她忽然怔住。   她记起来,前世亦有这么一遭,中书侍郎请求立三皇子为储君,实为试探上意,顺便将谢慎架到火上烤。   可结果却出人意料,顾皇后非但未曾疑心谢慎,反而将谢慎送去中书省历练。美名其曰“顺从爱卿请求”,令对方有苦说不出。   谢衡一脉偷鸡不成蚀把米,从此再不敢放肆。因谢衡入朝办差得来的风光张扬,一夕成空。   姑姑的手段自是高明,轻轻松松斩断谢衡的野心。可却叫谢慎拿走全部的好处,今生,顾绫断然不可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顾绫眉目微动,搂着顾皇后的手臂,娇声问:“姑姑准备怎么教训他们?”   顾皇后低眉,温柔一笑:“他既盛赞谢慎,便叫谢慎去中书省给他做个助手,满足他的心愿。”   果然。   顾绫心下叹息,蹙眉道:“姑姑可否听听我的主意?”   “你说。”顾皇后对她极有耐心,也不嫌她烦,笑道,“若说的有道理,姑姑有赏。”   “三哥哥才十七岁,还未到入朝办差的年纪,若就这样让他进中书省,难保郑妃一族不会生出别的心思。”顾绫抿唇,“到时打压崔氏,却捧起一个郑氏,反倒不美,姑姑觉得呢?”   顾皇后点头。   这一点她早考虑过,可郑妃一向顺从柔婉,郑氏又无官员在朝为官,除却世家大族的名声,手中并无半分实权。   她不怕郑氏张扬,可阿绫小小年纪能想到此处,已殊为不易。   到底是长大了。   顾皇后轻叹口气,心底弥漫上一股难言的滋味儿。   她没有孩子,亲手养大的侄女儿如今聪明机灵,蓦然击中她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这一生,幸而有阿绫相伴,比之真正的儿女亦不差半分。   顾皇后揉揉她的脑袋,笑问:“依照阿绫之见,可有别的法子?”   “姑姑不如给二哥哥赐个侧妃。”顾绫弯唇一笑,“二哥哥留着两个侧妃的位置,不外乎是寻求联姻,以姻亲拉拢势力,如今占掉一个位置,既可敲打他,折断他一条羽翼,又能让正妃娘家生出不满。”   “如此一石二鸟,这个法子好不好?”   “是不错。”顾皇后沉吟,看向她黑葡萄似的眼眸,“阿绫有人选?”   “沈太傅有个女儿,正当妙龄。”顾绫托腮,笑容狡黠,“她和我关系好,一心想要嫁得高门贵婿。二哥哥侧妃是三品诰命,让她嫁过去,亦不算辱没。”   顾皇后带着华丽护甲的长指轻轻敲击着桌面。   “沈家女儿……是你以前同我提过的那个,叫阿姒的?”   顾绫点头。   顾皇后笑了笑,“沈太傅自个儿就喜欢攀附权贵,他的女儿倒是极合适,身份也很合适,不高不低。”   托沈太傅的福,顾皇后未曾疑心顾绫话中的真实性。   ”阿绫果真是长大了,已经可以为姑姑分忧。”顾皇后慈爱地捏捏她柔嫩的小脸,“姑姑这就下旨赐婚。”   顾绫弯唇浅笑,“阿姒接到圣旨,一定很高兴。”   她一个人戴绿帽子,没得叫人尴尬,若拉上谢衡,那尴尬的就是谢衡了。   至于谢衡是否乐意,她并不在乎,甚至认为自己做了一件好事。   前世,谢衡大婚之后,很快请旨册封两位侧妃,一位是清河崔氏的嫡女,他嫡亲表妹,另一位则是太尉之女孟氏。两个侧妃皆出身高贵,导致王妃在府中独木难支,行动艰难,很是受罪。   今生给他指一个出身低微的侧妃,对王妃亦是一件好事。   若是这个侧妃再红杏出墙,那王妃在府上腰杆子就更硬了。   顾绫弯唇浅笑,眉眼如画卷,美不胜收。   ======   翌日清晨,一道圣旨出宫门,至沈太傅府上,沈家焚香沐浴,跪听圣命。   “……赐沈氏长女于二皇子衡,为侧妃,加封三品淑人……”   沈清姒腿一软,整个人瘫在地上,脸色苍白如纸,不可置信地盯着那明黄色的圣旨。   小黄门皮笑肉不笑:“沈淑人怎么了?”   沈太傅忙道:“公公切莫见怪,小女见识粗陋,未曾经此大场面,一时高兴无措。”   “那就好。”小黄门阴阳怪气道,“淑人欣喜,传到皇后娘娘耳中,说不定会有嘉奖。”   换言之,若有所不满,皇后雷霆之怒,非沈家能承受。   沈太傅便道:“还请公公在皇后娘娘跟前美言几句。”说着,从衣袖中递去一个荷包。   小黄门推开,正色道:“皇后娘娘不许咱们收钱,你们别拿这些阿堵物玷污本公公的手,只提醒你们一二,圣旨在这儿,可别起不该有的心思。”   “是是是。”   小黄门十分看不上沈太傅谄媚的神情,好歹是个太傅,哪里用得着这般卑微。一挥拂尘,冷哼一声:“走吧。”   须臾,室内只余沈家诸人,沈太傅手足无措地走来走去,对沈清姒发怒:“不是三皇子吗,怎的成了二皇子?二皇子能成事吗?”   举世皆知,顾家女意欲嫁给三皇子为妻,三皇子的储君之位板上钉钉。沈清姒哪怕是给他做个侍妾,将来也能熬个皇妃当当。   嫁给二皇子有什么用处?嫁进去是三品诰命,不出意外,一辈子都是三品诰命!   沈太傅怒骂:“没出息的东西,你怎么还没能跟三皇子有些首尾!”   沈清姒咬着后槽牙,脸色阴沉,好似能挤出墨汁来。   她的心,不期然想起在定昆池那日,顾馨阴阳怪气提起谢衡的侧妃之位。   今日才解了惑,顾馨并非在讽刺她,而是提前宣告她的命运。   那个时候,顾皇后肯定就已决定让她给谢衡做侧妃。   给二皇子做侧妃……   顾绫早知此事,却半点口风都不曾透露给她。口口声声当她是最好的朋友,如亲人一般,结果事关终身,她却闭口不言。   真是好一个闺中密友!   顾绫!顾绫!   沈清姒恨极,冷声道:“后天爹爹去上书房上课,为我送一封信给三皇子。”   顾绫,既然你不仁,就休怪我不义。 第20章 捧杀   “往宫中夹带信件,乃私相授受的大罪,你想害死我?”   “爹爹若怕死,只管将我嫁给二殿下,自然万事无忧。”沈清姒捋了捋鬓发长发,婉声道,“爹爹舍得多年心血,毁于一旦吗?”   他不舍得。   沈太傅狐疑地看她一眼,脸色阴沉,肃声道:“你当真有法子?那是皇后娘娘的圣旨。”   朝野内外谁人不知,陛下的旨意尚有回转余地,皇后娘娘的圣旨,除却听从,再无第二种法子。   沈清姒此举,可谓大胆至极。   “勉力一试。”沈清姒冷笑,“成与不成,端看三殿下的,我能有什么法子?”   她与谢慎暗度陈仓的事情,不曾告诉过父母。如今叫他们着急一二,亦算是报复回来。若非他这个做父亲的无能,她又何必处心积虑,百般绸缪。   他自己没有半分本事,竟还有脸责骂女儿,真是可笑至极!   沈清姒撑着发软的双腿站起身,甩着手中的绣帕,“爹爹只管为我送信,是非成败自有我担着,你不必胡思乱想。”   沈太傅咬牙,下定决心,神色严肃:“我帮你,你最好别骗我。”   沈清姒娇美柔弱的脸上,泛起一抹清冷的微笑。   上次谢慎从太白楼送她回府的路上,情深难以自持,低头亲吻她的唇,缠绵温柔的吻,足见谢慎已极爱她。男人的气息仍旧萦绕着唇齿之间,她没忘,他一定也没忘。   想来,谢慎定不会让她嫁给他的哥哥。   =======   后日五月初一,沈太傅果真带了一封信入宫,等在无人处,悄悄塞给谢慎。   此时,谢慎亦非常愁闷。   一则是为沈清姒,他爱着沈清姒,不愿让她嫁给谢衡做自己的小嫂子。可顾皇后金口玉言颁布的圣旨,他没有胆量搞破坏,为此非常烦闷,不知该如何是好。   二则,是为中书侍郎张大人上书之事。此事最初发生时,郑家幕僚便让他韬光养晦,等皇后厌弃谢衡之时,定会转而抬举他与之打擂台,届时便可坐收渔翁之利。可现实却是,皇后的确厌弃谢衡,可他却未曾从中得到丁点儿好处。   这两件事压在一起,让他满心愁苦,连上课都难以集中精神。   恰在此时,接到沈清姒千辛万苦递进深宫的书信,只觉一颗心都被人攥在手里,捏来搓去,难受不已。   谢慎苦涩不已拆开信,上面只写了四句诗。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这四句诗,是张籍《节妇吟》中的句子。   字字句句,皆是挣扎,哀伤悲切,令人动容。   谢慎的心像是被浇上一壶陈年老醋,酸涩难受,乃至于呼吸困难。   若是让沈清姒嫁给谢衡,那此生,便当真只能是“还君明珠双泪垂。”哪怕他与她本就相逢在未嫁之时,却也只能留下满腔遗憾,眼睁睁瞧着她做兄长的姬妾。   到时宫宴上相见,他该如何面对她?   纸上娟秀的字迹是极美的,点点潮湿的泪渍,可见写字的人何其伤心。   阿姒!阿姒!   谢慎攥紧手中的纸张,目光阴翳,朝窗外看了一眼。   好在婚期还长,总能找到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既不得罪顾皇后,又能保住阿姒。   谢慎将那封信贴着心口存放,松了一口气,神色渐渐平静下来。   此时还未上课,顾绫和谢素微趴在一块儿小声叨叨,眼神却一直注意着谢慎。   看他打开信封,看他脸色变化多端,看他最终松了口气,看他将那封信塞进心口里,顾绫跟着放松心情。   幸好谢慎深爱沈清姒,愿意捞她出来,否则还要另想法子让这二人暗通款曲。   如今,甚好。   顾绫脸上不由得浮现一抹惬意浅笑,被谢素微捕捉到,谢素微凶巴巴道:“你笑什么?很好笑吗?”   “没有没有。”顾绫连忙摆手,眼波流转,故意大声道:“我想起一点高兴的事情,等五月初五端阳节,我娘要从梅花庵回来,我想她了。”   谢慎回头,讶然开口询问:“舅母端阳节要回京?那今年的端阳宴,是依照往年旧例?”   顾绫深深叹了口气,不胜其扰的模样。   “可不是嘛,从好几天前就开始准备,席棚席面样样都要折腾,日日吵吵闹闹的,叫人头疼。”   “你忍忍吧。”谢素微倒是极高兴,“我又可以出宫了,你替我多谢舅母。”   顾绫托腮,漂亮的眉眼间萦绕着愁绪:“提起此事,你帮我出个主意吧。”   “什么主意?”   “阿姒是我好朋友,我本该请她赴宴,可有两个问题。”   “一来阿姒在备嫁,不宜出门。二来咱们未来的二嫂嫂从未赴过我家宴会,我担心只请阿姒不请她,会导致二哥哥府上不宁。”   顾绫深深叹息一声,拍着桌子愁道,”你说,我到底该不该请她。”   谢素微尚未说话,谢慎先笑道:“你将二嫂嫂一道请去宴上,岂不正好。”   “可是我从未与她打过交道……”   “那又如何?”谢慎轻抚衣袖,神色沉稳自若,“顾家的面子,谁敢不给?你既然下帖子请她,她就非来不可。”   他心里,忽然有了主意。若是在端阳宴上说动顾夫人,让顾夫人出面解决沈清姒的婚约,那顾皇后的圣旨,自然而然成了一纸空文。   顾夫人吃斋念佛,心软天真,只要阿姒装的可怜一些,柔弱一些,她定会怜惜阿姒,心软不已。   谢慎微微一笑,持续捧杀顾绫:“阿绫尊贵如斯,难道怕二嫂嫂不给你面子?”   顾绫果真中了激将法,怒道:“她敢不给我面子!我这就下帖子请她,她若不来,就休怪我不客气!”   “这才是我们的阿绫。”谢慎夸赞,“凭阿绫的尊贵,不需要畏惧任何人。”   顾绫得意忘形,扬起漂亮的下巴。   在谢慎看不见的桌下,一双手却紧紧拧着大腿上的肌肉,极力克制着自己不要笑出来,若笑出来,便前功尽弃。   谢慎这个蠢货,当真以为她听不出他阴阳怪气的捧杀吗?   她早已不是前世那个丝毫不设防备的蠢货,今生今世,谢慎休想将她玩弄于股掌之间。   教室内充满了欢笑声。   唯有第一排,安安静静写字的谢延,慢慢拧起眉头,眸中掠过一丝不悦。 第21章 母亲   这日回府后,顾绫亲手写了两份请帖,一份送去沈太傅府上,交给沈清姒,另一份则郑重其事地送往靖远侯府,交给二皇子的未婚妻张氏。   很快两家都回了消息,言明会亲自赴宴。   顾绫松了口气,起身出门,往荣威园给老夫人请安。   今日已是五月初一,久居庵堂的顾夫人赵氏回府,首先会去荣威园给婆母请安。   前世今生加到一块儿,她已有几年未曾见过母亲,今日她实在是迫不及待了。   一路上,顾绫捏着帕子,心砰砰直跳,几乎想要从胸口蹦出来。   坐在荣威园内等了一刻钟功夫,就听得一阵脚步声响起。   顾绫慌忙站起身,清凌凌的眼眸一错不错盯着门帘,生怕一眨眼就错过来人。   随即,侍女掀开帘子,一身着月华色衣裙的美丽女子踏进门,屈身行个万福礼,声音低柔:“母亲万福。”   老夫人挥了挥手道:“自己家里,快别多礼。”   她并非磋磨儿媳的恶婆婆,而且这个儿媳妇本就出身高贵,是本朝唯一的异姓王,平宁王独女,因无兄弟叔伯,父母逝世后,加封平宁公主。   是以,虽无父母亲族,却实打实乃公主之尊。更何况平宁王府对顾家老太爷乃过命的交情,儿媳亦是她看着长大的,更不会为难她。   顾夫人直起腰身,还未来得及说话,顾绫情不自禁疾步走上前去,眸中终究是忍不住含了泪光,哽咽道:“阿娘……”   喉间似乎塞了千万团的棉花,令她呼吸不畅,只能哭泣道:“阿娘,我好想你。”   心绪万千难言,最终只得喃喃一句:“我好想你。”   她始终记得,前世最后一次见阿娘,她依旧是温婉美丽的模样,和小时候一样告诉她:“阿绫别怕,就算天塌下来,还有阿娘在。”   从小,阿爹阿娘就是她的天,给她遮风挡雨,不叫风霜侵袭她一根头发丝。   哪里想得到,最终这样温柔美丽的母亲,依然葬身火海,尸骨无存。   顾绫眼睛发酸,牵着母亲的衣袖,重复道:“阿娘,我好想你。”   她本以为,自己可以忍住不哭。看见祖母她没有哭,看见姑姑,她亦未曾落泪,可看着阿娘,终究是没忍住。   在这世间爱她的人有许多,可愿意为她豁出命的,只有眼前的女人。   她是她骨中髓,血中肉。   与任何人,都是不同的。   顾夫人伸出纤细的手指为她抹去眼泪,也不嫌脏,就温柔笑道:“就这么想阿娘啊?那阿娘留在家里陪你,好不好?”   顾绫摇了摇头,乖巧无比道:“太医说梅花庵清净,适合阿娘养病,等阿娘病愈,再留在家中陪我。”   老夫人便关切道:“你最近身子骨好不好?太医怎么说?能不能回京城居住?”   顾夫人笑道:“已好多了,再休养一年半载,便可痊愈。”   她慈爱地摸摸顾绫脑袋,温柔道:“阿绫愈发懂事,有劳母亲教导,我身子骨弱,未曾教养她几日,能长到这个岁数,多亏母亲和皇后娘娘。”   “都是一家人,不必如此生分。”老夫人看着顾绫,调侃道,“不过这女儿就是和娘亲,知道你回府,阿绫一早就在我这儿等着,以往可没这样。”   顾绫垂首,小声道:“我和祖母也很亲近。”   老夫人扑哧笑了,指着她道:“你啊,半分都说不得!”   顾绫藏在顾夫人身后探出头,俏生生一笑。她将母亲的衣带缠绕在手指上,那份来源于骨血中的亲密,是无论如何都难以模仿的。   顾夫人柔声细语:“阿绫是想我了,母亲可不许吃我的醋。”   “我说不过你们母女。”老夫人佯怒,“行了,你风尘仆仆赶回来,快回去休息吧,我这儿不用你们伺候。”   “是。”顾夫人亦未曾扭捏,屈身行礼,“儿媳告退。”   顾绫牵着母亲的衣角,“祖母,我和母亲一起走,明儿再给你请安。”   “知道了!”   顾夫人带着顾绫出荣威园,往自己的庭院一心院。   一心院是夫君顾问安亲自取的名字,他深爱夫人,便“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纵夫人体弱多病,多年以来,他身边亦未曾有过一位姬妾通房,堪称是京中难得的深情之人。   顾夫人体弱,便乘着马车出入,顾绫和她挤在一起,靠在她怀里,小声道:“我半年没见阿娘了。”   “等明年阿娘就回来。”顾夫人安抚地拍着她,像在拍怀中的婴孩,宠溺道,“到时我们阿绫就该出嫁了。”   顾绫身体一僵。   顾夫人敏感道:“怎么了?三殿下对你不好吗?”   “阿娘……”顾绫迟疑片刻,小声询问,“若我不愿嫁给三殿下,你会生我的气吗?”   顾夫人愣了一下,随即道:“阿绫不愿嫁他,定是他的错,我怎会生你的气?乖,你告诉阿娘,是不是出事了?”   顾绫垂眸,鸦翅般的睫毛遮住清亮的眼眸。   念及明日的计划,只怕母亲病弱的身子骨受不住,还是要给她说清楚,以免她受了刺激。   “我觉得他……”顾绫深吸一口气,认真道,“我觉得他心里有别人,若他不喜欢我,我怎么能够嫁给他?”   顾夫人蹙眉,倒没有十分生气,只询问道:“你确定吗?”   顾绫始终观察着她,轻轻松了口气,低声道:“我心里怀疑,又不敢确认,是以明日设了一个局,看他上不上钩。”   “若是上钩……”顾绫低声道,“那便是真的,我一定不会嫁给他。”   顾夫人温柔的声音带上一丝冷意:“若当真如此,阿娘会为你讨个公道。”   她身子弱,性子却不弱,勾起冷淡的唇,“不必皇后娘娘出手,我就得问问陛下,当年答应我要给我的儿女找到好归宿,便是如此吗?”   “还是让姑姑出面吧,阿娘身子骨弱,别为此气坏身子。”顾绫叹口气,“并不是大事,我亦不伤心,只不过有些恶心罢了。”   顾夫人拍拍她的背,软软安慰怀中的女儿,“阿绫莫怕,天塌下来,有阿娘给你顶着。”   ……顾绫的眼泪,不期然落下。   顾夫人吓住了,连忙捧起她的脸,指尖轻蹭她的泪痕:“快别哭,阿娘在,乖……”   顾绫搂住她的腰,将脑袋埋在她怀中,眼泪濡湿衣裳。 第22章 端午   顾夫人将她揽在怀中,轻柔抚摸她的脑袋,低声安慰,“阿绫不哭,若他当真胆敢辜负你,阿娘定会让他付出代价。”   她和顾问安的女儿,容不得任何人欺辱。   纵使是天潢贵胄,亦休想伤害阿绫分毫。   趴在母亲怀中哭了一路,下车前,顾绫终于直起身子,有几分羞涩,抹掉脸上泪痕,搂着顾夫人手臂撒娇:“阿娘,今天我要和你一起睡。“   “好。”顾夫人心疼她,无有不允,笑着拉她进屋,“阿娘许久没和你一起睡,也想你了。”   提起此事,顾绫便不高兴地撅起嘴巴:“都怪阿爹,他每天自己一个人去梅花庵见阿娘,却不许我去。”   “等他回来,阿娘你一定要替我教训他!”顾绫捶着手边桌案,恼怒道,“以后他再这个样子,我就要生气了!”   顾夫人但笑不语,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   顾绫撇了撇嘴,抱怨一句:“阿娘还是更喜欢阿爹!”   抱怨完,便高高兴兴去沐浴更衣,未曾多做纠结。   顾夫人在身后宠溺摇头,终于松了口气。这一路上,她一直担心阿绫会因谢慎的事情伤心难过,沉沦悲伤。可阿绫活泼依旧,天真无邪,仍是旧时模样,她终于可以放心了。   至于谢慎之事……   顾夫人脸色淡了淡,低头遮住眉间不悦。   ========   五月初五端阳节,门插艾,香满堂,吃粽子,挂雄黄,是一年当中极为重要的节日。照往年的风俗,应当是帝后设宴曲江畔,令京中青壮二郎赛龙舟,可皇帝体弱多病,早些年便蠲免这项风俗,令各家随意过端阳。   那两年京中略有头有脸的人家,都在家中设宴邀请邀人,欲以此提高影响力,获取更上一层楼的契机。却未曾想到,第三年顾皇后下旨,令兄嫂平宁公主代她这个国母办宴。   至此,众人的心思落空,顾家占尽春色。   今年亦不例外,顾家从五月初一开始散帖子给各府诰命,至五月五日这天,一大早便有络绎不绝的车轿马匹纷至沓来,宝马雕车香满路,将顾府门前一条大街围得水泄不通,占得满满当当。   顾绫站在高高的阁楼上,看着门外喧闹的场景,脑海中想起的,却是那场冲天大火。   那时,今日逢迎在顾家的权贵官宦,无一人出面为顾家说话,反而大都迎合沈清姒与谢慎,句句“死有余辜”,她永远都忘不掉。   顾家树大根深,枝繁叶茂,权势到了滔天的地步,定是招人恨的。但一把火焚尽满门这样残酷的手段,怎么使得出来?那时顾家不仅有年迈的祖母,还有小小的侄儿,一团孩气的家生子,这些孩子还没来得及看一看人间,就被满目大火烧没了。   何其残酷,何其残忍。   而这些人,却口口声声“死有余辜”。不敢违逆君主,可以讷言敏行,为何非要火上浇油呢?   当日,这些人因畏惧权势污蔑顾家,如今她就利用这份畏惧,好好地让沈清姒和谢慎尝尝,这万人践踏的滋味儿!   压下那些血腥的回忆,顾绫回眸低问:“东西备好了吗?”   云诗恭恭敬敬站在她身后:“都在屋中搁着,纸张拿醋泡过,墨鱼亦备好了,今儿宴上有一道墨鱼鹌鹑蛋,厨下养了上百只墨鱼我们偷偷拿一条,不会有人发现。”   顾绫点头,“你用墨鱼挤出来的汁水,替我写两封信。”   她指着跟前一个眼生的小丫头。这小丫头无名无姓,取名云挽,意味挽救之意。她是顾夫人从庵堂中收容的,大雪天被丢在雪地里,顾夫人看她可怜,就留在身边当贴身侍奉的丫头。   见她聪慧,便教她识文断字,待遇比普通人家的千金更尊贵几分,如今难得京中无人认得她,让她做些什么都方便。   最最令人欣喜的地方在于,她天赋异禀,能用三种笔迹写字,三种各不相同,纵是天下最有名望的大儒,亦很难看出来。   云挽点头,不卑不亢问:“请姑娘指示。”   “请三郎至府东百岁亭一叙,落款写一个沈字。”   “另一封写,请姑娘至府东百岁亭一叙,落款就写一个元字。”   云挽极机灵,很快将两封信用不同的字迹写好。   顾绫轻轻一笑,手指划过那个“元”字。   谢慎小名元郎,唯有亲近之人知道,而她曾经告诉过沈清姒,凭沈清姒对谢慎的关心,定不会忘记。   她将两张纸折起来,温声道:“云挽,你认得三殿下和沈太傅家的大姑娘吗?”   “认得。”云挽点头,“昔年随着夫人回府,曾远远见过,姑娘要我将这两封信送过去吗?”   “对。”顾绫赞许地看她一眼,笑道,“这封给沈清姒,这封给谢慎,送完后你就回阿娘身边,一步都不许离开,明白吗?”   “云挽明白。”   一直待在夫人身边,就能证明自己并非罪魁祸首,毕竟,满京城算下来,并没有胆敢质疑顾夫人的人。   只要不被人抓到切实的证据,就没人敢指认她。   她拿着两封信离开,顾绫趴在阁楼栏杆上,望着她的背影,轻轻叹口气。   觥筹交错,满堂富贵风流,人影憧憧。   顾绫踩着优雅的步伐走下阶梯,笑着走入人群中,率先含笑道:“诸位贵脚临贱地,寒舍蓬荜生辉,招待不周,多多见谅。”   无数人笑着奉承她。   “顾姐姐说哪里话,你们这若是寒舍,那我们住的岂不是狗窝?”   “许久没见,阿绫愈发美貌。”   “阿绫今儿的衣裳真好看,是宫中织造局进上的料子吧……”   “今儿戴的五凤钗,富贵华丽,耀眼至极,是难得的珍品……”   一声声的奉承,不论真心实意,说出的话都像是摸了蜜,甜滋滋的,叫人飘飘欲仙。若非经过一世血泪,顾绫应当也会被哄骗了去,以为这些人是真心夸赞她。   归根结底,她们夸赞的不是顾绫,而是顾绫身后代表的无上权势。   有权势的时候,做什么都是香的。无权无势的时候,一举一动皆是错。   顾绫扯了扯裙子,不以为意地展示着,颇有炫耀的意味儿。   嫉妒的目光,齐齐射在她身上   顾绫低眉浅笑。   这就是顾家的权势,任由她们百般嫉恨,亦只能忍下去。 第23章 香料   日光烂漫,顾绫笑吟吟穿梭在人群中,很是尽了东道之谊。   欢声笑语中,阵阵鸣锣声响起,七下一组,是公主亲至。   华丽热闹的仪仗簇拥着谢素微姐妹进来,众人齐齐让开一条路,屈身行礼,场面格外壮观。   顾绫迎上去,十分正经地叠手屈身,道了个万福。   谢素微一把拉起她,大大咧咧道:“行了行了,咱们的关系,犯得着如此客气吗?”   顾绫笑道:“礼不可废,私底下就罢了,这么多人看着……”   谢素微只顾得上连声催促:“舅母在哪儿,我许久未见她,你快带我去。”   “好好好,阿娘在净华堂,公主随我来。”顾绫眉眼弯弯,“二殿下许久不与我们玩,今儿来了吗?”   经历过顾皇后的敲打,想必如今的谢衡,再不敢与之前那样趾高气昂,今日必是来了的。顾绫这么问,其实是为了打听谢慎的消息。今日男客与女客分开,她并不知道外头情形,只能借谢素微之口了解一二。   谢素微道:“三个哥哥都来了,二哥今儿一大早就等在宫门口,比往年更加殷勤。”   顾绫便松了口气。   谢慎来了,那今儿的计划,便定能成功。   她脸上笑容不变,带着谢素微去寻顾夫人。   ========   府东花园。   云诗匆匆而过,朝着百岁亭而去。   站在亭中左右环顾,确信四周无人,她从怀中掏出一个荷包,将荷包中玫瑰红的香饵放在香炉当中,点燃之后合上香炉,关上门窗,任其肆意燃烧。   这一环,是姑娘计划中最重要的步骤,不放心旁人,便派她亲自过来。   她一定要做好,不能辜负姑娘的信任。   若三殿下和沈姑娘当真做了对不住姑娘的事情,今日她要帮着姑娘,将这两个贱人的脸皮给扒下来。   静静看了片刻,云诗小心翼翼出门,走了百步之后,便昂首挺胸,气定神闲地朝着净华堂去。   不远处的假山池塘旁,谢延转头看着她,若有所思地看一眼百岁亭,望着云诗的背影,垂下眼眸,淡淡出声:“云诗。”   顾绫的贴身侍女,他曾见过的。   云诗脚步一顿,心骤然猛跳,还以为自己幻听,小心翼翼回头,便看见谢延挺拔的身影。   心蓦地一凉,云诗竭力稳住身形,平静地走过去,躬身行礼:“奴婢给大殿下请安,请问殿下有何吩咐?”   谢延问:“你在做什么?”   云诗神色自若:“今日宴会,人多口杂,事务千头万绪,奴婢到处看看,以免有所错漏,殿下要奴婢侍奉吗?”   此处距离百岁亭有百步之遥,大殿下只看到她走进去,却也未必看到她所作所为。   只要她不肯承认,便无人能逼她。   谢延看她一眼,默了片刻,淡声道:“无事。”   云诗不卑不亢:“奴婢告退,殿下若有吩咐,府中各处皆有奴仆,尽可使唤。”   她转身离去,身姿平静,并无紧张之意。   谢延垂下眼眸,起身朝着百岁亭走去。   一进去,便闻见一股清新好闻的花香,四处都干干净净,一眼望得到头,没有不该出现的东西。除却清新的花香,干净到就像一间禅房。   谢延怔了片刻。   莫非,当真是他多想了?   过了一会儿,四肢百骸忽觉有几分燥热,这股陌生的热气冲着下腹而去,不该挺立的地方,不分场合地站了起来,让他有几分难堪,几分难受。   他蹙了蹙眉头,转身出去。   又到池塘边,吹了一会儿冷风,那股令人难堪的燥热,终于慢慢散了去。   谢延起身准备离开,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令他脚步一顿。   谢慎怎么在此?他此刻正值春风得意,前院官客全都拍马逢迎,恨不得粘在他身上。按理说,他今日不该有时间离席。   谢延兀自不解,视野中又出现一个聘聘袅袅的身影,天蓝色的裙子,远远望去,风姿清雅,仙气飘飘。这个身影进入百岁亭,直接扑入谢慎怀中,与他搂在一起。   俊美的男子,清秀的女子,本是极养眼的画面,谢延却怔了怔。   这个女子,不是顾绫。   谢慎与顾绫的婚约,早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顾皇后早已在看定亲的好日子,宫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可在今日,在顾家,谢慎却与别的女子偷偷相见,举止亲密。   谢延站了片刻,冷淡地收回目光。   顾皇后的耳报神何其犀利,这二人之事,总会被发现。若他将此事说出来,郑妃不会放过他,荥阳郑氏不会放过他那个唯一的舅舅。   这些人的恩怨情仇,他掺和不起。   顾家人不会伤及无辜,郑家却不一样。   他举步,从另外一条路离开。   身后的百岁亭,溢出女子的轻哼和男人的粗喘,随着风,渐渐消散。   ======   净华堂。   云诗踏着优雅的步伐走到顾绫身侧,毫不引人注意地站定,就好像自己从未离开过。   顾绫看她一眼,用眼神询问。   云诗拉过她的手,在她手心写了两个字。   顾绫一怔,不动声色与人寒暄一会儿,半晌后起身道:“诸位慢聊,我先失陪。”   她不好意思地捂着肚子,尴尬一笑,领着云诗离开。   人都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三急缓不得,并未有人起疑。   进了一旁的厢房,顾绫坐在椅子上,蹙眉道:“有人看见了?”   “是大殿下,不知他何时到那儿的,我出门时他站在假山后头。”云诗道,“当时我糊弄过去了,可等事发之时,凭大殿下的聪慧,定能想通其中关窍,姑娘您看……”   “大哥哥……”顾绫咬着粉嫩的唇儿,抬头道,“大哥哥向来不理俗事,应当不会掺合,你先别怕。”   她低头想了想,“替我送一封信给他,他看了,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谢延是有野心的,人也聪明。   若是拿顾家的权势给他便利,以此做交换封口,他应当会答应。   毕竟,顾家能做到的事情,和他能做的事情相比,堪称天壤之别。若顾家愿意帮他,可让他事半功倍。   谢延应当知道,什么样才是最好的。   云诗迅速拿出笔墨,铺排在桌案上。   顾绫提笔,写了一句话在上头,将那张纸折好,未装在信封中,直接递给云诗:“无人时,塞给他。”   云诗点了点头,迟疑片刻:“可姑娘……”   顾绫疑惑看她。   “若三殿下当真与沈姑娘有猫腻,您就要嫁给大殿下,被他知道今日之事,会不会对您有所不满。”云诗为人朗利,只是想到顾绫的前程,不由得有几分踌躇,“姑娘,若是现在停了计划,下次再谋划……”   顾绫摇头:“我等不及了。”   至于谢延那边,船到桥头自然直。谢延自个儿就是有手段的,应当不会因此与她生出龃龉。   而且,若是再让她与沈清姒谢慎虚与委蛇,她早晚会吐出来。   这个机会太不容易,她绝不能放过。   若是放过这次机会,等下次京中聚会,还不知道要多久。   她断然不能错过今日。 第24章 捉奸   顾绫态度坚决,没有丝毫松动的意味,云诗沉默片刻,拿着那张纸离开。   私心里,她是极担忧顾绫会得罪谢延,后半生过的不好。可当年尚书令大人将她留在姑娘身边时,说的第一句话便是“臣服”,姑娘的指示,无论对错都需得听从。   如今姑娘执意如此,她只得从命。   顾绫靠在椅背上,轻轻叹了口气。   被谢延撞见此事,她心底是有些惊慌的。天衣无缝的计策有一个缺漏,总会让人心惊肉跳。   为安全起见,如今唯有用权势胁迫,令他闭口不谈此事。   好在是谢延,谢延出身卑微,性情孤僻,他如今尚在夹缝中生存,定不敢与她硬碰硬。   顾绫垂下眼眸。   不知父亲何时回京,谢延入朝的事情尽早办成才好,以免他无知无畏,不知顾家势力,说些不该说的闲话。   片刻后,顾绫姿态优雅,起身走回正堂。   净华堂中诸位命妇千金都不曾起疑,言笑晏晏逢迎应酬。   顾绫掐算着时辰,想着沈清姒与谢慎应当激战正酣,便朝顾夫人使了个眼色。   顾夫人闻弦歌而知雅意,恰巧一位夫人正聊着自家的花园子,她便笑着开口:“我家东院小池塘里头种了几株荷花,都是尚书令从杭州西湖移栽的名品,可巧今年天热的早,那些花早早开了。”   她似乎只是随口一提,又转过头,笑着和别人谈话。   那位说花园子的夫人起了意,便道:“公主,不知妾身是否有幸瞧瞧贵府的荷花。”她拿帕子掩住唇,轻笑道,“久闻尚书令对公主一往情深,天底下最好的东西都堆在公主跟前,妾身眼馋许久了。”   顾夫人含着温柔的笑意,似乎听不出话语中的酸意,“若是想看,我带诸位去瞧瞧?”   众人练声附和,皆道能有幸一观,是自己莫大的福分。   顾绫跟着站起身,扶住顾夫人道手臂,笑道:“这片荷花栽在池塘中三年,年年都六月开花,我阿娘从没看到过,若非今年早早开了,怕是又要错过,说起来,这是缘分呢。”   谢素微道:“那是花神不忍叫舅母空手而归。”   顾夫人眉眼弯弯,柔柔谢素微的脑袋:“大公主说的是,回头我得去拜拜花神,感谢垂怜之恩。”   命妇们跟着附和:“我们也得了花神垂怜,回头也都拜拜。”   谢素微得了认同,高兴地挺胸抬头,气势如虹。   ……   净华堂离百岁亭其实并不远,哪怕是说说笑笑,亦只需半刻钟功夫。   在池塘边站定,池塘中果真绽放着朵朵荷花。稀稀疏疏的几十棵荷花,却红的白的粉的黄的各有千秋,红的是硕大的舞妃莲,粉的是层峦叠嶂的千瓣莲,金黄的秣绫秋色,千姿百态,尽态极妍,惊艳至极。   谢素微贵为公主,都不禁赞叹道:“像这朵金黄的荷花,宫中都没有呢。”   言者无心,说者有意。   谢素微只是感叹一句,可周围的人,眼中都闪过轻轻重重的异色。   宫中没有的东西,顾家却有……   顾家是否僭越?   谢素微的话,落到有心人眼里,又是顾家一桩罪过。   “这话叫秣绫秋色,是近年才得的,原是不易存活,才没有往宫中送。”顾夫人温声解释道,“我们府上没那么多忌讳,瞧着好看便种了,尚书令说等花匠熟练之后,再往宫中送。”   她话音落下,并没有人敢接话。事关皇家的忌讳,寻常人哪敢多嘴。   四周平静下来。   这时,轻柔的微风带来一丝细细的呻/吟声,既娇且媚……   谢素微皱着鼻子,困惑不已:“你们可曾听到哭声?我怎么听见有人在哭?”   顾绫跟着困惑:“我好像也听到了,今儿大宴的日子,哪个丫头这么不长眼,云挽,你去瞧瞧。”   顾夫人看了一眼,诧异道:“你使唤我的丫头做什么,云诗呢,没跟着你吗?”   “我刚才出门远远瞧见大表哥,让云诗帮我问问昨儿的作业,她一时半会儿应当回不来。”顾绫面不改色,呲牙一笑,“阿娘可别怪我,我不是故意忘了作业的,是因为太想阿娘,急着回来。”   顾夫人点点她的额头,“淘气!以后再不许这样。”   顾绫连连点头。   谢素微缩了缩脖子,小声问:“先生留作业了吗?”   顾绫默了默,静静看她一眼,谢素微干笑。   云挽顺着声音的方向找了一会儿,左右翻看都没有结果,过了片刻,她忽然朝着百岁亭走去。   须臾,百岁亭中发出一声激烈的尖叫,尖利难听,犹如刀剑,唬得众人一个激灵。   顾绫一惊,握住顾夫人的手:“阿娘,你先留在这儿,我去看看怎么了。”   “别……”顾夫人叹口气,“阿娘没事,我跟你一块儿去。”   她的笑容温柔慈爱,“阿娘身子骨弱些,却也不能什么都叫你担着,你还小,应当是玩乐的年纪。”   顾绫甜甜道:“阿娘真好。”   母女二人挽手过去,旁人自然会跟上,一时之间,浩浩荡荡的人群便朝着百岁亭走去。   侍女伸手推开百岁亭的门,里面的场景便尽现眼前。   那一瞬间,顾绫脸色煞白,犹如冬日雪,秋夜霜,苍白如纸,不带分毫血色。   就像是被人一下子抽干全身的血液,苍白虚弱到无法支撑。   顾夫人更是捂着胸口摇摇欲坠,口中气得说不出话,只指着里头的人,咬牙道:“你……你们……”   此时的百岁亭中,沈清姒与谢慎赤身裸体,交/缠在一处,白花花的身子看了令人恶心,空气中弥漫着麝香的气味,二人不堪言说的部位,还紧紧连在一起。   两人做了什么,不言而喻。   所谓“捉奸在床”,没有比此时此刻更证据确凿的。   他还嵌在她身体里,两人亲密地如同一个人。   四周一片寂静,安静地如同坟墓,只余下清风拂过树梢时的沙沙声。   谢素微一手一个,扶住顾夫人和顾绫,怒目喝道:“你们还不穿衣服!”   这一声怒喝,喊回众人被惊走的神魂。   谢慎连忙推开沈清姒,疲软的部位滑出来,丑陋难看。妇人和少女都举起手中团扇,遮住脸颊和眼睛,身体力行何谓“非礼勿视”。   实则,团扇后的一双双眼睛,互相对视着,眸中充满戏谑和兴奋。   逮到一场活春宫,人一辈子能有几次这样刺激的经历?   云挽回神后,匆匆忙忙打开四周的窗户,让亭中污秽的气息散去,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顺手将香炉揣到怀中,趁着开窗的功夫,轻轻扔到池水当中。   谢慎二人匆匆忙忙披上衣服,谢慎咬了咬牙,一把推开沈清姒,干脆利落跪在顾绫和顾夫人跟前,涕泗横流。   “舅母,妹妹,是她勾引我,我绝没有……绝没有背叛妹妹的心……”谢慎哭得情真意切,“妹妹,我对你的心,天地可鉴,日月可表。”   顾绫虚弱地靠在谢素微身上,眼泪顺着眼窝淌下来,如同断了线的珍珠,伤心欲绝。   谢慎膝行两部,攥住她的裙子,哭道:“妹妹,我是一时糊涂,你要原谅我。”   他哭的比顾绫还要伤心,更加真诚,就像是他被沈清姒强/奸,此时此刻他才是受害者那样,哭诉道:“妹妹,我对天发誓,绝不敢做对不起你的事情。”   顾绫往后退了一步,苍白的脸,因愤怒有了一丝红润,“你别碰我!”   她极是恶心,怒道:“三殿下的话恕臣女不懂,臣女萤火之光,岂敢与三殿下这等天潢贵胄相提并论,还请殿下慎言!”   此言,竟是不承认二人的婚约。   众人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兴奋。三殿下和顾家长女的婚约,一直是京中各家心照不宣的事情,甚至因着顾绫的缘故,三殿下吸引了许多官宦权贵站在他身后,支持他夺嫡。   若是、若是顾家女另择枝桠而栖,不嫁给三殿下,那朝局想必会有很大的变化。   目睹此事,回家可以与自家夫君说一说,或许有些好处。   谢慎的心猛然一凉,深恨自己为何忍不住,在顾家就要了沈清姒,叫人抓个现形,他恨不得打自己一巴掌。   这个念头从脑海中闪过,谢慎咬着后槽牙,低着的眸中闪过一丝阴厉,随即仰起头,看着顾绫,凄凄惨惨道:“妹妹不肯原谅我,我……我唯有以死谢罪。”   他眼神悲凉,狠狠扇自己一巴掌,哭道:“妹妹,是这个女人勾引我,是她给我下药,若非如此,我怎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说着,又是一巴掌。   他用了全力,两巴掌下去,谢慎俊美的脸颊,已泛起红血丝,肿胀鼓起,凄惨不已。   他跪在顾绫跟前,低声下气道:“妹妹还是不肯原谅我吗?”   他形容凄惨可怜,跟以往风度翩翩的俊美模样大相径庭,不由得引起旁人的怜惜。顾绫清晰感觉到,身后几个人的怒火降了些。   甚至于还有清浅的“三殿下也很可怜”这样的话语。   顾绫心下冷笑,他可怜,他有我可怜吗?   顾绫摇了摇头:“三殿下,阿姒是我最好的朋友。”   她说着,眼泪又掉了下来,“我了解她的为人,她绝不是你说的那种人,你不要污蔑她。”   “你既对她有意,就负起责任,切莫……切莫将事情都推在她头上。”顾绫哭的断断续续,拿帕子敷面,低声道,“阿姒只是个弱女子,你既、既然要了她的身子,就对她好一些吧。”   顾绫此言,竟像是谢慎强/暴了沈清姒,反而说是沈清姒勾引他。   而柔弱无助的沈清姒,只是个被强/暴后,还被泼了一盆脏水的可怜弱女子。   一时之间,众人看谢慎的眼神都不太对劲。   偷情就算了,哪个猫儿不偷腥,天下间男人大抵都不是好货色。可偷了腥,还把罪过都推给女人,就过分了。   刚才怜悯谢慎的那几个人,一向最心软,她们刚才会觉得谢慎可怜,现在就会觉得沈清姒更加可怜。   而她们越怜悯沈清姒,便越加憎恨谢慎。   谢慎是皇子,她们不敢恶语相向,可却挡不住一声声嗤笑。这些嗤笑声钻入谢慎耳中,使得他脸色胀红,心中生出极大的恨意。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知道什么叫报应吗,我昨天请了假,今天我追的三篇文,全都请假了(猛虎落泪) 第25章 毒妇   谢慎心中恨极,他恨沈清姒约自己前来,百般勾引,更恨自己把持不住,在此处要了沈清姒的身子。   可他最恨的,却是顾绫。   试问,天下间哪个男人不偷腥,旁的女人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独她非要闹到如此地步,丝毫颜面都不肯留。   顾绫当自己是天仙下凡不成,竟连这等寻常事都忍不得。   毕竟当年皇后娘娘和陛下新婚,陛下在外强睡谢延之母,如此大的丑闻,皇后娘娘都忍了下去。   凭什么所有的女人都能忍,独她顾绫忍不了,她有什么了不起的!   然而顾家势大,此时此刻,他天大的恨意都只能咽回心底,不敢漏出分毫。   他夺嫡最大的筹码,便是与顾绫的婚约。若婚约不再,他手中的底牌,更加比不上外家人才济济的谢衡。   今日定要稳住顾绫,保住婚约。   哪怕失去半条命,亦在所不惜。   谢慎咬牙,悲伤颤声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若非今日遭了暗算,我亦断不敢相信沈姑娘是这等人。”   他双目含着滚烫的眼泪,情深似海地望着顾绫,跪在地上一派真诚,又那样凄凉。   “我知道妹妹与沈姑娘姐妹情深,不愿相信她会做出背叛你的事情。可、可妹妹细想,你我自幼相识,一同养育在皇后娘娘膝下,难道我就是那等恶人?”谢慎满眼情深,宽容温柔地看着顾绫,“我知妹妹伤心,今日无论妹妹如何打骂,我都甘之如饴。”   他倒像是受了委屈,抿唇道:“妹妹信任沈姑娘为人,便不信我吗?”   这话说的,好像是顾绫的错,都怪顾绫不相信他,而他受了委屈,却宽容大度地原谅顾绫。   顾绫被他这幅不要脸的做派恶心得差点吐出来。   她还真没有想到,谢慎的脸皮,竟比城墙还要厚上几分,连这种颠倒黑白的话都能说出来。   然而谢慎这一波巧舌如簧,着实说动几个人,方才谴责他的人,一时又产生了动摇,举棋不定地左顾右盼。   顾绫抿唇,并不纠结是谁的错,只低声道:“不论孰是孰非,三殿下,到此为止吧。”   她明艳美丽的脸庞今天苍白无力,苦笑道:“纵然是阿姒勾引你,你为何不推开呢?你真是糊涂极了,阿姒是太傅的女儿,是圣旨赐给二哥哥的侧妃,你怎能做出这等糊涂事!”   闻言,谢慎的脸猛得煞白。   他竟给忘了。   沈清姒不是普通女子,她是谢衡未过门的侧妃,算是他的小嫂子。   身为皇子,在外幸了一个女人,不过是一桩风流韵事,只要求得顾绫原谅,传出去谁也不能多嘴。与嫂嫂通奸,却是天大的丑闻。   这等丑闻,比皇帝曾强/暴有妇之夫,更加丑恶难堪。   谢慎下意识看向身旁颤抖的沈清姒。   定然是这个女人,她不肯嫁给谢衡,便下手算计他!   是了,上次她写的信,口口声声真情实意,说到底是不愿嫁给谢衡。   她没等到自己的回应,便先下手为强,做出这等事来。   最毒妇人心!最毒妇人心!   谢慎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猛的一巴掌扇在沈清姒脸上。这一巴掌,他用了十成十的力道,比方才扇自己的脸实在许多,一掌将沈清姒扇倒在地上,血液迅速凝结成型,在脸上形成五指的形状,高高肿起来,像是受了酷刑。   “毒妇!”他怒道,“缘何害我至此!”   沈清姒倒在地上,捂着脸一言不发。   她清明冷厉的双眸看着顾绫,心里空落落的,像是吹过一阵穿堂风,寒凉如冰。五月艳阳天,生生冻得浑身颤抖。   她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谢慎会跟她翻脸。   一刻钟之前,两人缠绵在榻上,他尚是那般深情款款,温柔如水,好像将她珍藏在心底里,是最珍贵的宝贝。   他抚摸着她的身体,喑哑的嗓音犹自萦绕在耳边,“阿姒,我爱你……”   因此,被捉奸在床,她也是不怕的。   只要谢慎爱她,顾绫能做什么?一哭二闹三上吊,有什么用处?爱情里不被爱的人才最可怜。被夫婿嫌弃,被闺蜜背叛,顾绫才是最大的笑话。   她已做好准备,等着看顾绫的笑话。   可她等来的是什么?   是谢慎跪着求顾绫原谅,字字泣血,情深似海,好似爱惨顾绫。是谢慎将所有脏水泼到她头上,口口声声说是她勾引算计。是谢慎用足力气的一巴掌,打得她清醒无比。   情情爱爱,从来都比不上权势地位。谢慎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为了所谓“爱”,放弃顾绫带来的助益。   他本就是个唯利是图的男人,可以共富贵,却不能共患难。   她望着顾绫,望着望着,忽然放声大笑。   世上最可笑的事情大抵便是如此,她背叛了顾绫,可顾绫却百般维护她,说她不是那样的人。   其实全天下数来数去,真心对她好的人,唯有一个顾绫。   从今以往,世间所有的真心实意,都离她而去了。这一生,她再也找不到下一个人,如顾绫一般赤子之心。   她拥有的东西,被她亲手毁掉。   她背叛了顾绫。所以她爱的男人将污水泼在她身上,让她背负一切骂名。   这是报应。   沈清姒看了谢慎一眼,撑着手爬起来,指着顾绫怒骂:“顾绫,就是我勾引他,就是我算计了他,你又能如何?”   “你说我是你最好的朋友,你何曾真心拿我当朋友?”沈清姒冷笑道:“你总是当着我的面,吃穿用度皆是最好的,从不考虑我的心情;你带我去皇家园林,却说走就走,不考虑我是否愿意;你有最好的夫婿,却眼睁睁看着顾皇后让我给人做妾。”   “我恨毒了你,我就是要给你添堵,就是要让你不痛快!”   “我不仅要抢你的男人,我还要抢你的一切!”   顾绫猛地后退一步,慌忙摇头,不可置信地喊:“阿姒……这不是真的!”   她接受不了这种刺激,扶住门框将将站稳,一双澄澈的眸子,凄哀地望着沈清姒,“阿姒……”顾绫哀伤地偏过头,一言不发。   沈清姒心里像是开了一个大口子,浩浩荡荡将心头血流出来,所到之处无不灼烧剧痛,让她痛不欲生,痛得眼泪掉下来。   谢慎脸上泛起一抹喜色,殷殷看向顾绫:“妹妹,她承认了,都是她勾引我,我绝没有背叛你的心思。”   “妹妹,若你今日愿意原谅我,我向你保证,今生今世唯你一人,绝无二色,有违此誓,天打雷劈!”   顾绫没理他,只是转头,定定看着沈清姒,哑声问:“阿姒,你与我说实话,真是如此吗?”   沈清姒强忍着苦涩,点了点头。   她不能不承认。她将身子交给谢慎,就已经是谢慎的女人,今生的生死荣辱,都系在谢慎身上。   谢慎说是她勾引算计,若她不承认,坏了谢慎前程,日后谢慎一定会弄死她,或者让她生不如死。   不如直接承认,给谢慎卖好,让他记得今日恩情。待到来日功成名就出人头地之时,或许还有指望。   顾绫咬着下唇,声音喑哑:“我知道了。”   她看向顾夫人,眼泪落下来:“母亲,此事牵扯着二殿下,我不敢擅自处理,还请母亲请二殿下来一趟。”   顾夫人点了点头,将她搂在怀里,无声安慰。   谢慎张口欲言,顾夫人冷冷看他一眼,眼神如冰霜寒月,令人不寒而栗。谢慎的话,全都堵在嗓子眼里,只能讪讪望着顾绫的背影。   他的心却已经安定下来,沈清姒认了罪,那他就是无辜之人。   如今阿绫正在气头上,听不进去他说话,日后只消他做小伏低几次,让阿绫消了气,总不会有大碍。   侍女去前院请谢衡。   不一会儿,却带来浩浩荡荡的一群人,为首的是谢衡与谢延二人,兄弟两个尽皆冷着一张脸,黑沉沉的,让身后诸人都不敢讲话。   云诗走在谢延身边,低眉顺眼,走近了才抬起头,小步走到顾绫身侧,扶住她的手臂,忧心忡忡地看着她:“姑娘……”   另一只手,却在顾绫背上写了个“好”字。   顾绫松了口气,却泪眼婆娑迎上去,屈膝叠手道了个万福:“大殿下,二殿下。”   谢衡连忙让云诗扶住她,扬声道:“妹妹快别多礼,你今儿受了委屈,先坐下歇歇。”   顾绫摇头,低声道:“二哥哥,此事出在我家中,是我对不住你,还望二哥哥见谅。”   谢衡笑了笑,肖似生母的狭长双眸染上一抹歉疚,意有所指道:“旁人不知廉耻,怎能怪到妹妹头上?倒是幸而事情出在妹妹府中,被人撞破,才没让我受了毒妇的蒙蔽。”   他没给沈清姒眼神,只有意无意扫过谢慎,冷笑道:“三弟若喜欢她,自去求了皇后娘娘赐婚,何必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给我没脸。倒让旁人怀疑三弟的人品。”   “这等水性扬花的女人,三弟喜欢,哥哥岂有不让的道理,你这么做,将我们兄弟情分放在何处?”   他是真的庆幸今天发现这二人的奸情。   否则若娶上一个和弟弟私通的女人做侧妃……   只要想一想,谢衡就快吐出来了。 第26章 晕倒   谢衡夹枪带棒的,句句嘲讽,直戳心窝子。   谢慎脸色青一块红一块,咬碎一口大牙,却不得不服软道歉:“二皇兄恕罪,今日之事是弟弟对不住兄长,请兄长任意责罚,我绝无怨言。”   他惨然苦笑:“今日到底怪我不谨慎,被人算计至此,伤了兄长和绫妹妹的心,纵然兄长打死我,亦是应该的。”   谢慎本就性格坚韧,能忍□□之辱,他干脆利落一撩衣摆,对着谢衡跪下,殷殷望着谢衡道:“此毒妇离间你我兄弟之情,兄长明察秋毫,定不会被她蒙蔽。”   “我做了错事,愿跪地叩首,向兄长道歉,万望兄长原谅我。”   说着,头结结实实嗑在地上。   他真诚殷切,一派赤忱,倒显得方才谢衡的冷嘲热讽过于不近人情。   顾绫冷眼看着。   谢慎一直是这样的人,舌绽莲花,颠倒黑白,一张嘴能将死的说成活的,   前世,她不就是被这幅深情款款的模样骗了吗?   谢衡摇了摇头,亲手扶起他,替他拍落身上灰尘,无奈叹了口气。   “三弟是我亲弟弟,我所有的东西都可与你分享,你却背着我奸/淫庶嫂,这等行径,教我说你什么才好!”谢衡语重心长道,“今日沈家女算计你,所求不过是你本人。可来日待你成年办差,那回鹘匈奴各地的女子为着她们的国家算计你,你还如此不长心吗?”   他极是恨铁不成钢,“三弟,你这个年岁,不该如此天真。”   “你是皇子,本该比旁人多几个心眼,如此不稳重,让父皇和皇后娘娘如何将重任交付给你。”   是谢慎自称被人蒙骗,被人欺瞒,那么他轻而易举被人算计,这样的人,怎么能担当得起储君重任呢?   谢衡冲着他微微一笑。   谢慎张口欲言,却被谢衡堵回去:“罢了,我做哥哥的,纵心中有气,又怎能为难你,你不必自责。”   顾绫靠在顾夫人身边,拍了拍顾夫人的手背。   顾夫人冷声打断兄弟相得的场景,淡淡问:“二殿下觉得,此事该如何处置?”   谢衡连忙拱手,朝着她作揖:“舅母容禀,这沈家女做出丑事,本该一死了之。可她毕竟是太傅之女,有师生情分在,不好如此无情。”   “再者……”他沉吟片刻,犹豫不决看谢慎一眼,“三弟喜欢她,我们总要考虑三弟的心情。”   谢慎想说自己不喜欢沈清姒。   话到嘴边时,顾绫颤声开口:“二哥哥有这份心胸,我代阿姒多谢你。”   她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神情,只听到声音颤抖且沙哑,想必是哭多了,“阿姒毕竟是我好友,多年感情不可抛舍,如今二哥哥愿意原谅她,我便放心了。”   谢衡道:“妹妹尽管放心,我亲自去求皇后娘娘,将沈氏另赐给三弟为侧妃。皇后娘娘仁慈,定会答应我。”   顾绫勉强笑笑。   谢衡便道:“妹妹今日受了委屈,若是倦了便去歇着,这里有我在……”   他心底,升起别样的心思来。   顾绫是个受不了委屈的性子,顾皇后对她万般宠爱,发生这样的事情,她断然不肯再嫁给谢慎。   那么……   他已定亲,靖远侯府的婚约不能毁掉,那么皇家便无适龄皇子与她婚配。   可清河崔家还有几位未婚的嫡出子弟,个个都是人中龙凤,貌比潘安,才比子建的人物。且清河崔氏百年望族,门第相当,并不辱没顾绫。   她若嫁入崔家,来日顾家权势,自然而然为他所用。   如此一想,谢衡的态度更为热切:“妹妹有什么要求,只管令侍女告诉我,你我犹如亲生兄妹,千万不要客气,我总不会让旁人欺了妹妹去。”   “上次崔家给我送来几块玉壁,说是有安神的效果,回头我让人送来,给妹妹压惊。”   顾绫不语,只福身道:“有劳二哥哥,妹妹先告辞。”   辞别顾夫人,顾绫扶着云诗的手,虚弱不已朝着亭外走去。   此刻,谢延正站在门口,一脸漠然,对这场闹剧视而不见。   可他毕竟亲眼看着云诗在百岁亭中逗留,此刻想必已经猜到事情真相。作为唯一的证人,若留在此处,谁知会不会生出变故……   万一他忽然想说些什么呢?   顾绫低着头,慢慢走到谢延身边,冲着他漏出个和善的微笑。   谢延一怔。   下一个瞬间,顾绫纤长白嫩的手指,轻轻抵住太阳穴,哑声道:“云诗,我头疼。”   云诗尚来不及反应,她便松开云诗的手,朝着另一侧晕过去。   不偏不倚,正倒在谢延身上。   谢延下意识伸手接住她柔软的身子,愣了片刻,手足无措站在那儿。   顾夫人慌张走过来:“阿绫……”   听那语气,紧张担忧,虚弱得下一刻就要和顾绫一样撅过去。   顾绫拧了一把谢延的手臂,不知何时握在掌中的金簪,紧紧抵在谢延小腹上,以做威胁。若谢延说错一句话,她就敢戳进去。   谢延顿了顿,淡声道:“夫人不必担忧,她应当是疲惫过度昏睡过去。”   多余的话,一个字都不肯说。   顾夫人捂着胸口,颤声嘱咐:“快,你们快去请太医。阿延,还要劳烦你送阿绫回去……”   这百岁亭中并无家中健壮的仆妇,那些个柔弱无助的小丫头哪里扶得动顾绫,外头那些陌生男人更是不行,思来想去,唯有谢延可用。   谢慎从人群中挤出来,主动献殷勤:“我送妹妹回去……”   顾夫人冷笑:“当不起三殿下大驾。”   她握住谢延的手臂,哀求道:“阿延,你就应了舅母吧。”   顾绫又拧了谢延一把。   谢延默了默,点头答应,打横抱起顾绫,目光看向云诗。   云诗忙道:“我带殿下去。”   顾绫松了口气,紧紧抵着谢延小腹的金簪子,慢慢松开来。   谢延垂眸看她一眼,神色愈发冷淡,眸中冰霜结了一层又一层,寒意沁骨。   顾绫一无所知,紧闭双眼,躺在他怀中。   一刻钟后,谢延抱着顾绫进了画熙堂,干脆利落将人放在地上。   顾绫睁开眼,一个踉跄,站稳后冲着他甜甜一笑,“多谢大哥哥。”   谢延从怀中掏出一张纸,当着她的面撕碎,冷淡至极:“你不必疑神疑鬼,此事我不会说出去。”   “大哥哥的人品我是相信的,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顾绫认出那是刚才自己所写的信,松口气,认认真真道:“但我信中所言,字字句句都是肺腑之言,若大哥哥有需要,我定会倾尽全力相助。”   “顾绫。”谢延喊她名字,淡淡问她,“你想做什么?”   顾绫傻笑:“大哥哥在说什么?”   “你百般设计,是想要摆脱谢慎,嫁给我吗?”谢延冷淡道,“总不能是已订婚的谢衡。”   顾绫心惊肉跳,被戳破心思,让她一时失语。   谢延果真聪慧,轻而易举便猜出她的心思,此等智慧才是储君的最佳人选。   最重要的是,他心知肚明,顾绫一定要嫁给皇家子弟。显然,谢慎与谢衡都未曾想到这一点。尤其方才,谢衡还在暗示她可与崔家联姻。   那二人,连谢延半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为何?”谢延问。   谢慎对她极好,堪称百依百顺,她有什么不满,乃至于用迷香让谢慎乱情,坐下丑事。   他当时没想到那香料会是这种作用,事发后才明白过来。那迷香的效用极强,他只吸了几口便生出反应,更何况谢慎意志力远不如他。   可她到底为何,要做出这样的事情?   顾绫默默低头。因为谢慎不是个好皇帝,更不是个好夫婿。而你不一样。   可来自于前世的记忆,她却无法说出口,更没有别的理由说服谢延。他聪慧冷静,不像阿娘无条件纵然她。若对他说假话,不过是多说多错。   谢延寒沁沁看她一眼,“我不会娶你。”   “为什么?”顾绫不解,“你应当知道,娶了我之后,你i想要的东西,我全都可以帮你得到。”   不论是皇位或是权力,有顾家女为妻,全部唾手可得。   她不懂为何谢延弃之不顾。他并不是云淡风轻的人,分明就野心勃勃,有捷径不走,非要如前世那般百炼成钢吗?难道受苦是件好事?   谢延没回答,只道:“你好自为之。”   说罢,转身离开。   望着他的背影,顾绫紧紧蹙起眉头,心慢慢沉下去,   云诗轻轻叹口气,道:“姑娘,我就说不该威胁大殿下,你看现在……”   皇后娘娘金口玉言,要让姑娘做下一任皇后。可两个夫婿的候选人,一个被她设计睡了沈清姒,从此出局,另一个被她得罪的彻彻底底。直言不讳,断然不肯娶她。   这种情况,该如何是好?   顾绫垂眸,“没事。”   她亦知自己走了一步臭棋。   想来是自己三番四次的威胁,让谢延生出不悦,因此对她不满。   事后想想,本可以用更好的法子解决谢延,可当时她过于紧张,没想那么多。   顾绫轻轻叹口气。   来日方长,总能找到法子,化解谢延的不满。 第27章 教诲   谢慎与沈清姒偷情,当然不会只是口头上辩解几句,便轻轻放过。今日在百岁亭,只是辩解了责任和过错,但责罚还在后面。   顾绫走后,谢衡不动声色闹出许多大动作。   夺嫡已呈水深火热之势,好不容易抓到这样大的把柄,谢衡断断不肯轻易放过。他当着所有人的面,让谢慎负荆,向帝后二人请罪,祈求父母的原谅。   谢慎不得不从,按谢衡的要求,背负荆条从长安街策马而过,街头巷尾的百姓都看得清清楚楚,议论纷纷,大跌颜面,辛苦经营多年的好名声,一夜之间全都消失殆尽。   此等丑事,勾起皇帝心中埋藏多年的丑恶,让他愤怒无比,撑着病弱的躯体,生生命人打了谢慎三十大板。   三十大板下去,谢慎半条命都没了。   除此之外,谢衡还与谢慎一同入宫,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祈求皇帝将沈清姒赐给谢慎做侧妃,先占了谢慎联姻的侧妃之位,且因此博得仁爱手足的美名,一举两得,算无遗策。   经过这些折辱,此事还没结束,当天便又无数道弹劾谢慎不修品行的折子,雪花般飞上顾皇后的案头,一时之间,朝中竟像只剩下这一件事情。   顾绫盘膝坐在榻上,听云诗细细叙述后事,不由得深深叹口气。   此事结果和她的设想半分不差,谢衡紧紧咬住谢慎不放,两人互相厮杀,谢慎被谢衡打得尸骨无存。   大快人心!   谢慎这一关算过去了,可姑母那儿怎么办?姑母聪慧绝伦,一定能猜出来顾绫在其中扮演的角色,甚至还利用姑母将谢衡牵扯其中,姑母或许会十分生气。   顾绫没有把握糊弄过去。   她抱着枕头,往后倒在被褥上,长长地叹息一声。   两条纤细的长腿从盘卧的姿势伸展开,一派生无可恋的慵懒散漫。   =======   翌日,五月初六。   除却旬休与节日,皇家子弟没有别的假期,日日都要读书,堪称风雨无阻,往常上书房总是满满当当,可今日却缺了两个人。   最前面两个位置都空着,谢延与谢慎不约而同地没来上书房,谢素微成了第一位。   谢素微回头戳了戳顾绫,偷偷摸摸趴在桌子上,拿书遮住脸,小声问:“大哥今儿怎么没来?”   谢慎昨天做了那等丑事,被皇帝打得下不来床,今日不来上课亦实属正常,可谢延从小到大皆勤勤恳恳,风雨无阻,今日没来上课,倒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顾绫一脸奇怪,惊异无比:“他是你哥哥,你问我?”   谢素微叹了口气:“我跟大哥关系平平,他的事情从不告诉我,我怎么会知道。”   “那我跟他关系也不怎么样啊。”昨天他还放话,绝不会娶我,他们的关系何止是不怎么样,只怕谢延对她无比厌烦。   这话也有道理,大哥跟所有人关系都很一般。谢素微叹口气,“坐在第一排的滋味,怪难受的。”   好像一切都无所遁形,全都呈现在先生眼中,连偷偷走神都成了奢望。   若是大哥能回来就好了。   谢素微又深深叹口气,满目期待地看着第一排的空位置。   顾绫笑了笑,未曾多言。   谢延……   昨日宴会散去后,她催促祖母和阿娘,早日让谢延入朝办差,好稳住他的情绪。   阿娘连夜送了几封书信出去,想必今日是有了结果。   前世谢衡去了工部,谢慎借着东风直接进入中枢机构中书省,不知谢延会被安排在何处。   堂堂皇子,应当也是三省六部等重要机构。   这样一来,谢延必然不敢将她的秘密说出去。   顾绫轻轻叹口气。现在能让她心下不安的,唯有姑姑罢了。   她心神不定,抬起头望一眼窗外,好不容易熬到放学,收拾好书本作业塞给顾馨:“你替我带回去,我去安泰殿向姑姑请安。”   不等顾馨回答,便急匆匆冲出去。   顾馨在背后一脸懵,无奈摇头。   安泰殿中,顾皇后坐在正殿当中,一身绯色宫装,华美无双,长长的指甲抵着太阳穴,侧目看着她:“阿绫,你好大的胆子!”   她雍容美丽的脸上染上一丝怒气,冷冷瞪着顾绫。   在顾绫的记忆中,从未见过姑姑如此冷肃的神情,好似冻上层层冰雪,冷意入骨。   一时间,她有些害怕。顾绫垂眸,“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低着头道:“阿绫知错,请姑姑责罚。”   “你错在何处?”顾皇后冷笑,“你得意极了,竟也知道自己错了?”   “阿绫不该欺瞒姑姑,不该设计三殿下,不该……”顾绫顿了顿,颤声道:“不该利用姑姑将二殿下牵扯其中,姑姑若有气,只管冲着我发,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她抬起头,殷切地望着顾皇后,一双黑葡萄般晶莹剔透的眸子盈着水光。   便是铁石心肠的人瞧了,都不忍苛责她。   顾皇后硬下心肠责骂她。   “自作聪明!你一个闺阁女子,竟敢使那等下作手段陷害旁人,若被人揭穿,你要不要名声,你要不要嫁人!”   “你当你做的天衣无缝,若非阿延不爱说闲言碎语,你如今早已身败名裂!”顾皇后揉着太阳穴,怒目而视:“我怎么有你这么笨的侄女儿!”   顾绫垂首,讷讷道:“阿绫知错。”   她小心翼翼抬起头,小声问:“是大哥哥告诉姑姑的吗?”   姑姑怎么连她用的什么手段都知道了?   “我若和你一样,事事都要旁人告知才知晓,也难以在这个位置坐稳!”顾皇后松开握着椅子扶手的手指,揉了揉额角,满目疲惫,神色严肃,“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阿绫,你太过自负了!”   “阿绫知错。”顾绫赶紧跪直了,迅速认错,“我下次再不敢了。”   “你还想有下次?”   顾绫哑口无言。   “你在这跪着,不等本宫消气不许起来。”顾皇后冷哼一声,“长长记性!”   顾绫低着头不敢言语,可怜兮兮地,像一只做错事的小鹌鹑,蔫头蔫脑跪在地上。   顾皇后起身朝后殿走去,走到拐弯处,肃声道:“给她拿张垫子,别跪坏了本宫的地砖!”   时间缓缓过去,顾皇后坐在后殿,心烦意乱地将手中奏折扔到一旁,端着手边凉茶喝一口,神色依旧难堪。   侍女轻柔地为她打扇,柔声劝道:“娘娘,大姑娘在外头跪了半个时辰了,您瞧,是不是让她起来?”   顾皇后淡淡看她一眼,一言不发。   侍女了解她的脾气,并不害怕,更加劝道:“咱们大姑娘年纪小,又有娘娘和尚书令大人护着,为人是天真些,却一直都乖巧懂事,娘娘慢慢教导,不怕她学不会,您实在不必因此生气。”   “再者说,虽是夏天了,可地上寒气重,姑娘跪坏了身子,到时候还不是您心疼吗?”侍女柔声道,“奴婢腆颜为大姑娘求情,求娘娘饶了她这一次吧,大姑娘日后再不敢了。”   顾皇后这才叹了口气。   “本宫是心疼她,阿慎阿衡都与她无缘,偏偏她还上赶着得罪阿延,如此顾前不顾后,让我怎么说她才好!”   “若是旁人就罢了,可阿延那个脾气再执拗不过,岂是好相与的,她以后还过不过日子!”顾皇后摇头叹息,“是本宫将她宠坏了,该磨磨她的性子。”   侍女忙道:“娘娘宽心,有娘娘和尚书令大人在,大殿下会喜欢咱们姑娘的。”   顾皇后只摇头,倒也没有多说,只道:“让她进来。”   这个“她”,自然是顾绫。   软垫上跪了半个时辰,除却腿略酸麻,并没有别的后遗症,顾绫缓了片刻,一瘸一拐地走进后殿,委屈不已喊了声:“姑姑……”   “委屈了?”顾皇后淡声问,侧目盯着她微微发红的眼圈儿。   顾绫头摇的像拨浪鼓,疯狂否认:“不委屈,我一点都不委屈,姑姑罚我是应该的。”   顾皇后看着她这幅娇怯怯的模样,忽然叹口气,笑了,“你啊……”   她亲手养大的女孩,本就是个骄傲放肆的脾气,爱撒娇会扮柔弱。   哪里会思前想后,处处思虑周全?若每一桩每一件事情都算无遗策,那便不是千娇百宠的顾绫,而是另一个陌生人。   “你可知,姑姑为何罚你?”顾皇后叹口气,和颜悦色地盯着她,却不让她坐下,站着问话。   “因为我自作聪明,不将名声放在心里,有违姑姑教诲。”顾绫连忙道,“昨日所作所为,多亏姑姑为我兜底,否则……”   “昨日你做的已极好了。”顾皇后夸了句,“只是你要知道,天下间所有的事情,只要你做了就会留下痕迹,纵然清扫的再怎么干净,都有被发现的可能。”   “阿绫受教。”   安排的再好,都架不住有变数。   就像谢延,再怎么考虑,她都想不到谢延会出现在那里。   这个变数,或许就是致命的。   顾皇后满意地点点头,才让她坐下,仔细教导。   “你这个年岁,做事总有不足之处,日后宁可吃些亏,也不许再做这样的事情。你将来要做皇后,母仪天下,身上就要干干净净的,不能有丝毫污点,你懂吗?”   她肃面望着顾绫,问她:“你何曾见过姑姑使这些小伎俩?”   ”没有……“顾绫迟疑片刻,又掷地有声道,“姑姑从未使过阴谋诡计。”   姑姑慈爱温和,哪怕是对待身份尴尬的谢延,都并无丝毫鄙夷,从来一视同仁,比皇帝更加公正。   莫说阴谋诡计,便是一丁点儿的不平,都不曾在她身上出现过。   顾绫有些惭愧。   她与姑姑相比,差的太远。   “因为姑姑是皇后,母仪天下,世间所有的女人都不如我尊贵。”顾皇后握住她的手,定定望着她的双眸,“阿绫也一样,你是顾家的女儿,身份尊贵无匹,本就无人可以欺负你。”   “像阿慎与沈清姒勾搭成奸的事情,他们欺负了你,本可以有更好的解决法子,何必脏了自己的手?”   顾绫一脸迷茫:“姑姑以为,我该如何解决?”   “你应该告诉我,或者告诉你父亲。”顾皇后笑笑,替她挽起鬓边长发,“若是告诉我,我会去找沈清姒,告诉她,若她不说实话,就给她一个恩典,召她入宫为妃,做谢慎的庶母。若她肯说实话,我就将她赐给谢慎做侧妃。”   “若是告诉你父亲,他会去找沈太傅,让沈太傅选择,是让她女儿嫁给谢慎,顺带发财,还是选择告老还乡,带着一家老小回乡种田。”   “有权有势的时候,很多事情都不需要证据,就可以解决问题。”顾皇后弯唇一笑,认认真真告诫她,“阿绫,凭你的身份,能用权势解决的事情,就不要用计策。”   “阴谋诡计,是无能之辈最后的底牌,而你是天之骄女,与他们不同。”   顾绫沉默了一会儿,慢慢点头,“我明白了。”   顾皇后欣慰一笑。   姑侄二人絮絮叨叨聊了半天,顾绫忽然问道:“对了姑姑,今日大哥哥没有去上学,他……”   “今日早朝有数位官员上书,言及阿延年已弱冠,早该移出上书房入朝,请本宫给他安排差事,我把他叫去了。”顾皇后奇道:“这不是你的主意吗,你怎么又问起来了?”   “我是想问姑姑,给大哥哥安排的是哪里的差事?”顾绫小声道,“他手中有我的把柄,我要卖他一个人情,让他不忍心出卖我。”   她满脸心虚地低着头。   明显,并不是嘴里说的这样。   “阿延骑射甚佳,我给他安排兵部,令他掌兵马,可阿延自称不通庶务,无德无能,愿意继续在上书房读书,请我成全。”   “为什么?”顾绫满脸不解,还有些着急,“他都二十了,难道要念一辈子书?兵部那么好的地方,难道他看不上?”   看不上兵部的话,他想要什么?   顾绫有些心慌。   若谢延根本看不上顾家的权势,那昨日的承诺,就如同镜中花水中月,全是一场空。   她的命,就掌握在谢延手中。 第28章 情爱   顾绫心慌意乱,下意识攥住顾皇后的衣袖,情不自禁流露出依赖的意味儿,彷佛唯有紧紧靠着顾皇后,她才能安心。   顾皇后侧目,揉她软绵绵的头发,问:“怕了?”   顾绫勉强一笑,又蹭得近了些,不解道:“姑姑,二殿下与三殿下都急着办差,对此趋之若鹜,便是工部这种繁琐的地方,二殿下都如获至宝,为何大哥哥他不愿意?”   难道人人都求而不得的珍宝,在他眼中什么都不是吗?   想到此处,顾绫忽然一怔,不由得念起自身。   她亦是谢衡与谢慎求而不得的珍宝,得到她就能得到无上的权势与地位。   可谢延,仍旧对她不屑一顾。   他似乎总是与旁人不同。   顾绫情绪霎时有些低落。   顾皇后莞尔,婉声道:“你还太年轻,想对人好,却不懂这些弯弯绕绕,不像阿延,他经历的多,比你聪明些。”   顾绫鼓了鼓嘴巴,想要反驳,又不知从何处反驳。   若是没有前世的记忆,或者她会有几分自信。可前世太过惨烈,她手握着最好的牌面却落得那个下场,谢延却能成为最后的赢家。   谁更聪明,不言而喻。   她本就不是聪慧绝伦的人,不像谢延本就非比寻常,若非要辩个高低,才是可笑。   顾皇后笑起来:“阿绫,姑姑且问你一个问题。”   顾绫目光灼灼,正襟危坐,满目期待。   “若此时你面前有一块金砖和一块粗面馒头,让你选择,你会选哪一个?”   顾绫不假思索:“我选金砖。”   顾皇后又笑:“若做选择的那人,是个马上就要饿死的乞儿,他会选什么?”   “馒头……”   顾绫微微怔住,半晌后,慢慢点头道:“姑姑,我懂了。”   “兵部的差事于之大哥哥,犹如金砖与之乞儿,不仅无用,反而是个累赘,远不如一块粗面馒头。”   顾皇后点头轻笑,温柔地看着她,“孺子可教也。”   她细细为顾绫分析,“阿延遭陛下厌弃,若他不能把持自身,流露出半分野心,陛下定容不下他。”   顾皇后叹了口气,有些惆怅道:“阿延极聪慧,又稳重,不卑不亢,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比之阿慎阿衡,才是最好的储君人选。”   若是不考虑别的,只考虑本人,在诸多皇子中,顾皇后最看好的便是谢延。   这个孩子从小就聪慧绝伦,三五岁尚且不懂事时,便能识得千字,只是后来长大了,越发藏拙。   可人性,却是藏不住的。   他弱冠之年,婚约差事皆无,活的犹如透明人,时常被皇帝责骂,可未曾流露出一丝一毫的不满。若换了谢慎谢衡,恐早已怨天尤人了。   心志之坚定,令人赞叹。   可偏偏是那样的出身,纵是顾皇后,也没有十分的把握能将他送上皇位。   顾皇后又叹了口气,充满了遗憾。   顾绫靠在顾皇后肩膀上,心里慌乱到极点,忍不住问:“他这样的人,岂不是很危险?”   “不会。”这两个字顶在舌尖上,来回转动一遍,却没有说出口。   顾皇后沉吟,淡淡道:“阿绫,他是否危险,就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我?”   “你可知,世上最磨人的事情是什么?”   顾绫摇头。   “是情爱。”顾皇后摸着她的头发,满脸温柔,眸中又不经意泛起一丝苍凉,令人心酸,“情爱是世间最毒的毒药,蚀骨摧心。”   “唯有情爱,能摧垮一个人的心志,摧毁一个人的理智。他爱上你,你让他往东,他不敢往西。纵然违背他的心志,他仍旧会乐此不疲。”   “纵是天下间最强大的人,情爱也能让他变得不堪一击。”   顾绫侧头沉思。   顾皇后抬头望着房梁,声音悠远苍凉:“阿延心志弥坚,千万把刀剑都不能夺走他分毫理智,所以姑姑帮不了你,唯有靠你自己。”   她声音带着特殊的韵律,近乎蛊惑:“阿绫,若你害怕,就让他爱上你,于你而言,他便毫不危险。”   顾绫有些慌张:“可我不会……”   “不会就去学。”顾皇后轻笑,长长的指甲扶起她的脸颊,“阿绫明艳漂亮,世间无二的美貌,难道连个男人都征服不了吗?”   顾绫的脸上,几乎将“迷茫”二字显露无疑。   在她短暂的人生当中,在顾家的熏天权势之下,京都内外,根本就没人不爱她。   她好像并不懂,怎么让人爱她。   顾皇后笑了笑:“姑姑还有些折子没看,阿绫,你且好好想想。”   她扶着侍女的手,转身走过去,偌大的宫殿内,只余下顾绫一人。   顾绫胳膊肘撑在桌子上,一手托腮,默默想着顾皇后的话。若将她脸上的迷茫一层层揭下来,大概可以填满这座宫殿。   情爱是什么?   两世为人,她依旧不懂。   前世她与谢慎成婚四载,她以为,那时她爱谢慎。可姑姑说,情爱是蚀骨的毒药,摧人心肝,摧垮人的心志,能叫人甘愿付出一切。   可她对谢慎不是那样的。   至少,她不肯为谢慎付出生命。   可是,如果她对谢慎不是情爱,那到底什么才是呢?   谢慎对沈清姒那样好,应当是爱吧。   他为她排除万难,册封她做皇后,为她一掷千金,为她不理朝政,沉迷芙蓉帐,连辛苦夺来的万里江山都不在乎。   想必是很爱很爱了。   还有,阿爹对阿娘。   阿爹虽不曾为阿娘荒废事业,却能为阿娘做所有事情。   能将世间所有的珍宝捧到阿娘眼前,只求博得她一笑,常年追随她住在庵堂,只求能常常看到她。   而且,若阿娘要他做违心的事情,他定不会拒绝。   顾绫有些恍惚。   像阿爹这般厉害的人,尚且为了情爱如此,若换了旁人,只怕更甚。   这两桩情,似乎可以证明姑姑说得对,当一个人爱上你时,就会唯你马首是瞻,将你的话奉为圭臬,收起满身的刺,留给你最柔软的地方。   可情爱,到底要怎么获得呢?   顾绫低下头,扣着桌案上的雕花,沉默不语。   姑姑的意思她很清楚。   姑姑想让她去找谢延,想法子让谢延爱上她。   唯有谢延爱她,将来嫁给他,才能活的幸福,才能不被他危险的利刃伤害。   可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顾绫心里乱得很,轻轻叹口气,撑着桌面站起身,款款走出门。   侍女们都留在宫门外,见她出来,屈身行礼:“姑娘,您今儿是回府上,还是留在宫中?”   “我今日陪姑姑住。”顾绫叹了口气,望了望门外湛蓝的天空,“天色尚早,我出门走走。”   夏日炎炎,已是下午,太阳仍旧高挂在西边的天上,散着热气。   顾绫没带侍女,孤身一人走到御花园,御花园中有一方小池塘,一汪清水清澈见底,栽种的荷花尚未绽放,莲叶田田,宛若少女的衣裙。   顾绫脱了鞋,顺手扔到一边,小心踩着池塘边沿的汉白玉台阶上,冰凉的湖水沁着脚底板,缓解夏日的炎热,让纷乱的心绪,终于有了几分清明。   她抱膝蹲下,任由衣裙在水中铺散开,池水漫过衣裙,打湿了裙子和衣角。   碧色衣裙落在水中,与荷叶融为一体,远远瞧着,蹲在台阶上的少女,犹如另一株亭亭玉立的少女。   今日早朝后,谢延被皇帝迁怒,于宝华殿跪了一上午,此刻方归。   路过御花园时,他并未注意池塘边的女子,一脸漠然地从顾绫跟前过去,眼神亦只望着前方的路。   顾绫侧目看见他的脚快要踩到自己精致的绣花鞋上,连忙喊他停住:“谢延,住腿!”   谢延微愣,转头看了一眼。   满池荷叶当中,一张芙蓉面,格外明媚鲜艳,如清泓的双眸,难以比较与湖水哪个更清澈,满身的碧色衣裙,几乎融入荷叶池,分不清哪里是荷叶,哪里是她的衣裙。   顾绫站起身,浸水的衣裙随着她的动作从池水中抽离,水流阵阵,从她脚下落入池水当中,惊起一圈一圈的涟漪。   谢延蹙眉不语。   顾绫赤着脚上岸,轻薄绢纱湿透,遮不住瓷白的双足。   她娇嫩的足底踩在地上,热腾腾的地砖烫着脚底,让她张着嘴倒吸一口冷气,干脆踩着濡湿的裙摆不动,对谢延道:“大哥哥,你帮我把鞋拿来好不好。”   谢延的目光这才落到她脚上,光洁莹润的脚沾了水珠,在纤薄的衣裙下,宛如两块美玉,让人想要握在掌中把玩……   谢延顿了顿,侧目将脚边精巧的绣花鞋提起来,放在她跟前。   一言不发避开视线,冷淡而正经的模样,好似一无所觉。   顾绫仰着脑袋,想起姑姑的话 似带有魔力一般,响在耳边。   脑海中掠过久远的记忆,顾绫如水眼眸中忽然闪过一丝狡黠笑意。   她从怀中掏出帕子,低头看看绣花鞋,又看看谢延格外冷漠的神情。   随后,使劲踮起脚凑近他,将那只绣着蝴蝶的粉嫩帕子,努力挣扎着扔到谢延脸上,覆住他俊美绝伦的脸。   抬起头甜甜一笑,道:“大哥哥,你把帕子还给我好不好?” 第29章 嗔怒   香粉扑面, 鼻尖萦绕着清幽的兰花香气和丝丝缕缕甜软的茉莉花香。   兰花香是熏帕子的香料,茉莉花香是从她身上沾染的。这一股极淡极淡的清甜,却喧宾夺主, 越过浓重的兰花香, 争先恐后钻进他鼻子里。   谢延控制不住自己的感受。   胸膛里那颗心,不由自主地就依恋上这股清淡的茉莉花香。   那种难以自持的滋味儿, 已许多许多年没在他生命中出现过。如今,更是不该出现的。   到了这个岁数, 他本该自持, 不能像畜生一般被欲望驱使。   谢延伸手将帕子从脸上拿下来,看着顾绫, 冷厉如刀的眼神宛若寒霜沁骨。那种冷,带着顾绫看不懂的意味儿。   顾绫眼巴巴看着他, 柔弱无力捂住心口,颤颤娇声, 重复道:“大哥哥,你把帕子还给我好不好?”   她容颜娇艳明媚, 宛若烈阳,犹如芙蓉, 却比芙蓉花更灼目。   此刻做出西子捧心的柔弱姿态, 真真是一副邯郸学步的姿态,令人啼笑皆非。   谢延神色不变, 偏开头,眸中冷意化开,有一丝罕见的无奈。   顾绫又娇声喊道:“大哥哥……”   她嗓音娇嫩,宛如莺啼。   谢延默了默,朝前走了一步, 站在池塘边上,当着顾绫的面松开手。   那张被他握在掌中的粉嫩嫩的绣帕,如同一只蝴蝶,飘飘荡荡落入水中,顺着水流流远。   顾绫呆了呆,不可置信地盯着那片绢帕飘远。   田田荷叶中,像一朵盛开的粉芙蓉。美是极美,可她无暇欣赏,反而格外伤心。   “谢延,那是我亲手绣的帕子!是我爹给我留的功课!”顾绫伤心欲绝,“我今年五个月才绣了这么一张帕子,你居然给我扔了!”   谢延冷冷看她一眼,转身从她身边越过,波澜不惊地模样,宛如听不到她的哀嚎。   顾绫一把攥住他的衣摆,不让他走,恼怒不已:“你给我捞起来!”   谢延连眼神都没给她,径直往前走。   他的力气比顾绫大了不知多少倍,轻轻松松将衣摆挣脱出来,在顾绫愤怒的目光中,迈着长腿走远了。   顾绫想追上去,可赤脚踩在空地上,便是阵阵灼烫,只好在他身后跳脚,骂他:“谢延!你给我站住!”   等她弯腰穿上鞋,谢延已走的瞧不见了,连背影都没了踪迹,彷佛藏入层层花林中,再也瞧不见。   空气中似乎还留着他身上的冷香,和他这个人一样,冷的扎人。   顾绫站在原地,可怜巴巴望着水池中央,渐渐沉底的丝帕,无奈至极,只得转头回了安泰殿。   安泰殿中,自称去处理政务的顾皇后又坐在大殿中,正翻看着一本册子,神态从容,好整以暇,没有丝毫急迫。   她一脸伤心走回来,顾皇后便抬头问:“怎么啦?”   顾绫哀哀叙述:“方才我在御花园碰见了谢延,想着姑姑说的话,就把帕子扔给他,谁知他不仅不理我,居然给我扔进了池塘中!”   顾皇后诧异极了,“什么?”   阿延那个性子,怎会做这样的事情?按照他的性情,至多不理会顾绫,怎么会惹得顾绫大怒?   顾绫将方才御花园中发生的事情,细细说了一遍,着重描述了谢延的冷漠无情。   然而在说到“大哥哥,你把帕子还给我好不好”时,顾皇后以团扇覆面,笑得前仰后合,再听不进去她接下来的话。   顾绫不解其意:“姑姑,你也笑我!”   顾皇后搂住她的肩膀,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你哪儿学来的招数?怎么想到把帕子扔人家脸上?”   “我阿娘那儿学来的,他就是这么对我阿爹的。”顾绫极认真地开口。   “我记得小时候有一次,阿爹与阿娘生气,阿娘就拿着帕子扔在他脸上,让他还给她,阿爹就不生气了。”   这件事,她记了两辈子。   始终都没想明白,为何阿娘只是扔了一只帕子,盛怒的阿爹便主动求和,甚至对她越来越好。   她想,天下的感情总有共通之处,阿娘这样做能让爹更爱她,她这样做,总能让谢延对她态度好一些。   顾皇后默了默,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有的事情,放在恩爱夫妻之间,叫情趣,放在陌生男女之间,叫有病。   谢延既不喜她,便只会认为,她脑子里进了水。   再者,有的事情,纵是恩爱夫妻,也要分人。   顾夫人容颜柔美动人,身材纤弱,做捧心模样,便活脱脱是西子之态,美不胜收。   阿绫却明艳无比,绰约多姿。   她这般行径,就如以玉环之身行飞燕之态,是个什么模样,稍一想便觉好笑。   不知谢延当时是个什么心情,大约心底亦只剩“矫揉造作”,还要忍着不能发火,真是难为他了。   顾绫踌躇不定:“姑姑,我做的不对吗?”   顾皇后心里好笑,却未过多干涉她的行为,只温和道:“阿绫做什么都是对的。”   阳光照在她雍容美丽的脸上,一双美眸,带着斟酌的意味儿。   她曾见过谢延的生母,天姿国色四个字用在那女人身上都是玷污,明艳与轻柔俱在,真真神仙容颜,我见犹怜。   谢延容颜像极了生母,他自己生得像是天仙,若单单靠美色引诱他,断断引不起他一丝一毫的波澜。   不如就让阿绫去胡闹。   剑走偏锋,说不定有意料之外的结果。   至少,别人再怎么美丽丑陋,都从不曾让阿延生出半分情绪波动。阿绫却轻而易举就让他动了气。   世上的感情总是从情绪波动开始的,若是连怒火都撩拨不动,何况爱意呢?   有了怒意,才有情绪。   顾绫不傻,撇了撇嘴:“姑姑别敷衍我。”   顾皇后但笑不语。   顾绫又发了几句牢骚,自己亦觉得无趣,在她身边坐下,随口问:“姑姑在看什么?”   “昨儿陛下亲口赐了沈家女给阿慎做侧妃,这娶侧妃之前,正妃总要先进门。”顾皇后慢悠悠道,“方才陛下命人吩咐本宫,给他挑个正妃。”   她翻开那本册子,随意看了看:“满京城的世家贵女都在这里头,本宫正给他挑呢;”   又侧目看向顾绫,“阿绫有主意吗?”   顾绫正襟危坐,道:“荥阳郑氏是百年的世家大族,听闻郑妃娘娘嫡亲兄长家有个年龄相仿的嫡出女儿,若将她赐给三殿下为妻,表哥表妹亲上加亲,岂不是正合适。”   “郑家……”顾皇后微微蹙眉,“他们家有女儿?我怎么不知道?”   按照郑妃的说法,郑家这一代阳盛阴衰,嫡支没有半个女儿。仅有的女孩儿,全是旁支出身。   顾绫原也不知道。   前世,谢慎册封沈清姒做皇后。不久,又册封一位贵妃,恰恰就是郑家女,名唤郑莹珠。   她被关在清玉宫那些年,除却沈清姒,唯有这位郑姑娘去看过她。   郑姑娘之阴狠毒辣,丝毫不输给沈清姒,她曾亲手折断玉清宫侍女的手掌骨。   前世之仇,今世当报。仇人与仇人争斗不休,才算是真正复仇。   “我听旁人说的,那姑娘叫郑莹珠,姑姑也不知道吗?”顾绫似乎是随口提起,“郑妃娘娘没提过?”   顾皇后冷笑,将册子掷在地上,咬牙怒道:“郑家心大了!”   养个嫡女却不为人所知,打的什么算盘,以为旁人瞧不出来呢!   这是生怕她和阿绫防备郑家女儿,生怕她担忧郑家女入宫威胁阿绫的地位,故意欺瞒她!   只怕是还想着等谢慎娶了阿绫,借助顾家权势登基为帝后,便出其不意送女入宫,摘了顾家辛辛苦苦养成的大桃子。   真是好算计!   顾皇后喊来身旁的侍女,冷肃着声音道:“去郑家打听打听这位郑姑娘,若是真的,就让她给谢慎做正妃!”   顾绫嘴角微翘,低头喝了口茶。   她早就盘算好了,郑莹珠给谢慎做正妃,沈清姒给谢慎做侧妃,三个人烂锅配烂盖,以免害了无辜女子。   如今心想事成,理当庆贺一二。   她又喝了口茶。   顾皇后揉揉眉心,道:“谢慎伙同郑家欺君罔上,本宫不能计较,真是憋屈。”   她怀着怒火,思考半天,忽而笑了,“只能再赐给他一个侧妃,让谢慎红袖添香,左右逢源!”   顾皇后一生顺风顺水,从没有人敢欺骗她,此刻得知被人愚弄十余年,其中愤怒不言而喻。   她将这怒火,全烧在谢慎身上。   本朝皇子唯有两个侧妃之位。   顾皇后一举全给他占了,彻底断绝他联姻之路。正妻又是嫡亲表妹,从此,谢慎的忠实盟友,只剩下一个郑家。   “姑姑看上哪家姑娘?”   顾绫有些担忧。她虽想摆脱谢慎,却不愿让另外一个姑娘跳入火坑。沈清姒与郑莹珠都是心狠手辣之辈,普通女孩儿嫁进去,命都要丢掉。   同为女子,她实不愿让别的姑娘过的痛苦。   “不是哪家姑娘。”顾皇后淡淡道,“本宫怎么会把好好的姑娘送给他糟蹋。谢慎身边有个侍女,身份是卑微,可细细往祖上算,是弘农杨氏的后人。杨氏与郑氏乃世交,杨家女嫁给谢慎,亦全了两家情谊。”   顾绫咋舌:“是那个叫杨文嘉的婢女?她是杨家人?可弘农杨氏的后人怎会沦落到做宫女?”   她还真不知道,谢慎那个心机深沉的贴身侍女,竟然出身如此显赫。   本朝宫女都是贫苦人家的出身,像杨氏这等世家大族,再怎么没落,也不至于卖女入宫吧。   顾皇后戳戳她的脑袋,“你竟不曾注意,她是官奴,父亲杀了人被判斩首后,入宫做奴隶的。”   顾绫迟疑:“官奴的话,合适吗?”   若是穷的过不下去,但有杨氏血统在,杨文嘉的出身便足够高贵。   可官奴不同,官奴是罪人之后,纵然祖上出身再怎么尊贵,也已经是奴隶之身。   将奴隶赐给皇子做侧妃,是不是不太好?   顾皇后神色阴沉,“本宫自有办法叫他同意!”   顾绫便没再多嘴多舌,看着顾皇后美丽华贵的脸颊,默默低头不语。   五月初十,又是一个休沐日。   宫中连发几道圣旨。   第一道前往荥阳郑家,册封郑家嫡女郑莹珠为三皇子正妃。这道圣旨,让整个郑家都惊慌不已。   郑莹珠养在深闺,除却家人之外,便是亲朋好友都不知她的存在。可皇后却将她赐婚给谢慎。   这、这……顾皇后果真手眼通天,事事皆知!   第二道前往太傅沈家,册封沈太傅嫡长女沈清姒为三皇子侧妃,加封三品淑人。   至于之前那道赐婚给二皇子的圣旨,所有人都一致当作不曾发生,忘得干干净净。   第三道则前往弘农杨氏,册封杨家旁支嫡女杨文嘉为三皇子侧妃,亦加封三品淑人。   这道圣旨教整个杨家都摸不着头脑,他们杨家何时有个叫“杨文嘉”的嫡女,还入了皇后娘娘的眼?   杨家飞快查找了族谱,才在角落里找到这个名字,是早八百年犯事的一个旁支之女,如今在宫中做宫女。   如今世族没落,出了一个皇子侧妃,杨家如获至宝,连忙入宫求见顾皇后,为杨文嘉脱掉奴籍,改了族谱算做族长的女儿,回家待嫁。   这三道旨意,惊了整个京城。   皇家婚仪繁琐,如谢衡娶靖远侯嫡女的婚事,从选人到赐婚,中间经历无数礼节,足足过了三个月,才算尘埃落定。   如今谢慎的婚事如此仓促俭薄,不由得令人侧目,更何况,三个妃子的人选,都如此粗鄙……   顾皇后这是在明明白白表示,谢慎与沈家女的奸情让她不高兴,深深得罪了她。   朝臣们都是人精,曾经追随谢慎的人,此时此刻都慢慢生出别的心思来。   而谢衡一党,近日走路都带了风。   ======   安泰殿中安静极了,香料燃烧着,烟雾迷漫,阵阵花香中,顾皇后垂首,将书册又翻过去一页。   顾绫坐在她跟前,托腮问道:“郑妃和谢慎怎么会同意让杨文嘉做侧妃的?”   一个婢女,纵然一哭二闹三上吊,也不该同意的。   “他们原是不同意的,甚至还想找本宫闹。”顾皇后轻轻一笑,拨弄着护甲上镶嵌的宝石,慢条斯理道:“可郑莹珠三个字一出来,你猜猜看,他们还敢违逆本宫的旨意吗?”   莫说违逆顾皇后,只怕心虚都来不及。   顾绫深深叹口气:“我以为,谢慎能扛住姑姑的胁迫,会死缠烂打不放。”   毕竟他脸皮那样厚,连与沈清姒偷情,都能颠倒黑白,将污水泼给沈清姒。如今只不过一个郑莹珠,一推二五六,装作不知便可。   没想到他会轻而易举放弃,真真令人吃惊。   “他敢。”顾皇后哼笑一声,“他知道,本宫不会听他狡辩,自然不会做无用功。”   死缠烂打这件事,要看对象。   若是对阿绫这样心软善良,不谙世事的年轻少女,总能缠得她苦恼不已。   可若是顾皇后这等铁血手腕的人,对她死缠烂打,无异于老虎嘴上拔胡须,狮子头上撒野。顾皇后威仪赫赫,一旦认真起来,纵使皇帝都要畏惧三分,谢慎自然不敢放肆。   她不愿听他的辩解,谢慎便一个字不多说。这才叫识时务者为俊杰。   顾绫叹了口气,敬佩不已。   顾皇后莞尔,揉揉她的脑袋,与她说起旁的事情。   姑侄两人絮絮闲谈着。   侍女踏着优雅的步伐,不紧不慢走进来,屈膝行礼:“娘娘,三殿下在咱们宫门外跪着,要见大姑娘。”   “让他走。”顾皇后冷淡道,“阿绫不见他。”   顾绫按住顾皇后的手,冲她摇头,低声道:“姑姑,我去见他。” 第30章 邀请   安泰殿是整个后宫当中最宏伟的建筑。   门前九十九级汉白玉台阶, 丹樨浮雕精致绝伦,栩栩如生,站在台阶上往下望去, 称得上一句“俯瞰”。   顾绫踏出宫殿大门, 目光掠过丹樨下跪着的身影。   谢慎脊背挺直,一派不屈, 跪在地上,眼睛却紧紧望着前方。顾绫一出现, 他脸上便浮现惊喜之色, 按捺不住喊道:“绫妹妹!”   顾绫立在上方,静静观看半晌, 才绕道一旁的台阶,拾级而下。   她今日穿一件大红绣云纹的大袖衫, 行动之间衣摆摇曳,如云霞散下, 美艳不可方物。   谢慎看得呆了呆。以前,他从未觉得顾绫这般美丽?   顾绫在他身边时, 他觉得她讨厌极了,可顾绫离开他后, 他却忽然发现, 她美得惊人。   谢慎默默攥紧拳头。   他心知肚明,为何会这样。   因为顾绫在他身边时, 全天下的人都对他笑脸相迎,人人都对他露出最和善的笑容。当顾绫离开后,那些人的嘴脸,丑陋宛如恶鬼。   顾绫的美,从不美在皮相, 而美在人心。   转眼间,顾绫已走到他跟前。她以往灼若烈阳的脸蛋,此刻冰冰冷冷的,好像从夏天变成了冬天,只静静盯着他,不言、亦不语。   不知为何,谢慎突然一阵心慌,仰头与她对视,“绫妹妹……”   “臣女身份卑微,不敢与三殿下兄妹相称。”顾绫淡淡打断他,“听闻三殿下指名道姓要见臣女,不知所为何事?”   谢慎满腔深情的话语,顿时堵在嗓子眼里,只得卑微开口:“绫妹……阿绫,我并无要事,只想向你道歉。”   谢慎自嘲一笑:“都怪我意志不坚,伤了妹妹的心,妹妹怨我恨我都是应该的,我不敢有怨言。只是妹妹身子娇贵,千万别因我的过错,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他双眼含着雾气,深情款款盯着顾绫,苦涩道:“只要妹妹一生安康,我纵然是死,也值了。”   顾绫垂眸看他:“你只想说这个吗?”   她盯着谢慎,眼泪刷刷落下来,“谢慎,你伤我至此,难道以为凭借这几句话,就能让我原谅你吗?”   “我、我不敢奢求妹妹原谅。”谢慎跟着她哭,眼泪一颗一颗,比她哭的更凶更伤心,“我只求妹妹别为我伤心,否则我纵使死了,也难以安心。”   顾绫侧头擦干眼泪,低声道:“我不会为你伤心了。”   “谢慎,我知道阿姒的人品,她绝不是那样的人,你背着我做出这样的事情,我早已不信你爱我。”顾绫后退一步,苦涩道,“你走吧,日后我不会再见你了。”   谢慎望着她,“我知妹妹不信我,不敢奢求,从今以往,你我一别两宽,还请妹妹善自珍重。”   顾绫低着头,眼泪落到地上。   一颗、一颗、又一颗。   谢慎起身,一步三回头地离开,顾绫痴痴望着他的背影,满目泪光。   谢慎心下得意。果不其然,顾绫虽生气,心底却还是对他有情,如今种种只因愤怒,早晚能被哄回来。   他心思微定,走路的脚步越发气定神闲。   谢慎走远了,顾绫神色猛地一收,搓了搓两只手臂,压下满身的鸡皮疙瘩,慌忙踏上台阶,跑进殿中,猛的灌了一口茶。   与谢慎演一场戏,真叫她难受极了。   可偏偏不得不哄着他骗着他,唯有如此,才能给谢慎希望,再让他绝望,一次又一次,将他打入深渊里。   就像前世的自己,永远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   顾皇后看她一眼:“你既不爱他,何必恨成这样?一个男人罢了,至于吗?”   “姑姑,你不懂。”顾绫没多做解释,沧桑不已地叹口气,“反正,我就是非常非常恨他。”   顾皇后着实不懂,只随意劝了句:“男人不是要紧的东西,若生的如阿延那般好看,还值得你在意几分,谢慎他还不如你美,你实在不必为他伤神。”   这话听起来怪怪的。   顾绫看着她,问:“姑姑是说我没有大哥哥好看?”   顾皇后点了点头:“是啊。”   顾绫倒在椅子上,说不出反驳的话。   =======   五月十一,上书房重新开课。   谢延仍旧坐在第一排,谢素微往前挪了一排,坐在谢延之后。原本坐在那个位置的谢慎,因已经定亲准备婚礼之故,从上书房移了出去。   顾绫死死盯着谢延的背影,如刀子般锐利的目光没能撼动谢延分毫,反而让谢素微坐立难安。   先生在上头讲着课,谢素微已回过头,小声道:“顾绫,你收敛一点!”   顾绫收回目光,蹙眉道:“我又没看你?”   “你余光扫到我了。”谢素微理直气壮,又反问道:“再者说,你干什么这么恨大哥,他那天还送你回去休息,你这人怎么不知感恩呢?”   顾绫摸摸鼻子,沉默不语。   那日荷花池旁边发生的事情,谢素微不知道,旁人更不知道,是以在旁人眼中,是她无理取闹。   顾绫无力地瘫在桌案上,深深叹了口气。   她的确是在无理取闹。   经过深思熟虑,顾绫已经明白自己当时何等矫揉造作,谢延能忍住没连着她一起推进水中,已是他心善。   可是,理智是理智,感情是感情。   只要想到那天谢延无比冷淡地扔了她的帕子,顺便踏碎她一颗芳心,顾绫心里就难受。   那是她生平第一次下手引诱一个男人,结果败得如此惨烈。   顾绫又叹了口气。   不过谢素微说得对,谢延那天辛辛苦苦一路把她抱回画熙堂,她还未曾道谢,只口头不甚诚心地谢了一句。   这样不好,不好。   她抬头,望着谢延挺拔的脊背,小声与谢素微道:“你戳一下谢延。”   谢素微狂摇头:“要戳你自己戳,我可不敢。”   “怂!”   “随你怎么说!”谢素微吐了吐舌头,“大哥冷飕飕的,能把人冻死,我闲着没事去招惹他。不对,我就算闲着没事,我也不去招惹他!”   顾绫无奈,在书箱里翻了翻,半天翻出来一盒毛笔,是上好的宣城紫豪笔,选一只兔子上最适合做毛笔的毛汇集制成,三只兔方得一支笔,格外稀罕,有刚柔适中,尖圆齐健的风格。   这种东西宫中不算罕见,可谢延却没有。   他现在手中使的,只是普通宣笔。   顾绫想起他一手风骨濯濯的好字,戳了戳谢素微,小声道:“你把这个给谢延。”   “干什么?”   “算作我的谢礼。”顾绫眨眨眼,“多谢你提醒我,否则我都忘了谢他。”   谢素微满腹狐疑地戳了戳谢延的脊背,自以为很小声地喊:“大哥,你回头!”   谢延回头,伸手接过那盒毛笔,毫无推拒之意,一个字都没说,将头转了回去。   谢素微夹在他们俩之间,满心疑惑,不敢问谢延,又转过头小声道:“大哥怎么就收了你的笔?以前我给他送东西,他从来不要。”   她用的也是宫中最好的东西,哪里比不上顾绫?怎么还带区别对待的?   就算区别对待,也该是跟她更亲近才对啊,她才是亲妹妹,顾绫充其量算是个表妹,还没有血缘关系。   大哥怎么能这样?太过分了!   顾绫道:“许是因为我美丽又可爱。”   谢素微送她一个白眼,“日后你要送东西,就亲自送,千万别找我!”   顾绫笑嘻嘻哄她几句,很快将人哄得转怒为喜。   下课后,谢延收拾好书册,举步离开,顾绫眼珠微转,想了想,亦收好书册跟上去,边跟边喊:“大哥哥,你等等我!”   谢延充耳不闻,不紧不慢按照自己的步伐走路。   顾绫追他追得险些断气,好不容易才赶上,伸手去拽他的衣袖,道:“你等等我啊!”   谢延停下脚步,顾绫不察,一头撞了上去。   挺翘的鼻尖装在他坚硬的脊背上,酸得难以睁眼,顾绫捂住鼻子,瓮声道:“你干嘛呀?”   谢延道:“你要我停下。”   顾绫深深吸了口气,忍住没跟他生气,道:“大哥哥,那天你帮了我大忙,我还没有谢你,我仔细想了想,下次旬休,我请你去太白楼用膳,你觉得如何?”   谢延回眸,垂下脖颈儿看着她,淡声道:“顾绫,你想做什么?”   顾绫装傻充愣:“想感谢大哥哥。”   谢延美丽的眼睛中充斥了薄凉,犹如他这个人一般无二,冷酷无情斩断所有情丝。   “顾绫,我说过,我不会娶你。”   “你实在不必将精力耗费在我身上。”谢延神色漠然,“与其找我,不如去找四弟。”   顾绫气闷:“四殿下才十二岁!”   谢延语气淡淡:“你今年十六,与我差了四岁,他今年十二,也与你差了四岁。”   “同是四岁,有什么区别?”   顾绫闷声道:“区别就在,他十八岁娶妻时,我已是二十二岁的老姑娘了!”   谢延不语,转身欲走。   顾绫攥住他的衣服。他这次长了心眼,没有抓他衣角,而是抓住他的腰带,恼怒道:“谢延,你为何这般嫌弃我?”   谢延垂眸看着自己的腰带,被她抓在掌心里,这才是真的动弹不得。   他可以睁开,但若要挣开,不知是她先松手,还是腰带先散开。   谢延攥住她的手,冷冷道:“随意抓男人的腰带,谁会要你这样的女人?”   顾绫冷哼一声:“你休想让我中计,我是不会松开你的!你一早就嫌弃我,别把责任推到腰带上,你与我说清楚,否则就别想走。”   谢延平静无波的脸色,渐渐变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延:顾绫,我不会娶你!   顾绫:你别后悔! 第31章 美色   清风拂过, 蝉鸣阵阵,叽叽喳喳吵闹不休。   谢延盯着她,神色阴沉。   顾绫分寸不让, 紧紧攥住他的腰带, 与他对峙。   这幅模样,若不与她分说个一二三四, 是绝不肯松手的。   果不其然,顾绫坚定不移, 手又紧了紧。   她面如骄阳, 灼灼烈烈,艳丽明亮, 不染尘埃,就好像养在天上的艳丽牡丹, 永不知淤泥的肮脏。   谢延默然不语。   有些事情,是没有道理可讲的。顾绫一生养尊处优, 永不会明白人间的苦痛,纵与她说了, 她也不会懂。   片刻后,谢延那张云遮雾绕的俊美脸庞上, 倏忽露出清浅的笑意。   濯濯如春月柳, 轩轩若朝霞举,朗朗如日月之入怀。   一寸秋波, 千斛明珠觉未多。他那双皎若明月的眸子,像是能勾魂摄魄,引得人沉沦其中。   顾绫霎时呆住,一时神魂颠倒,失了心魄。   手上的力道, 不由得松了松。   谢延垂眸,趁其不备,平静掰开她的手,扔在一旁。   他的脸色霎时变得冷沉,那丝清浅笑意,像是做的一个梦,梦醒便散去,不留一丝踪迹。   手被甩开,顾绫恍惚回神,看看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一阵恍然。   而谢延,已迈着长腿走了很远,顾绫慌忙抬脚追上去。   但谢延身高腿长,一步跨出去,能抵她三步长,顾绫追得气喘吁吁,距离却越来越远,怎么都碰不到他的衣角。   跑了半天,实在累的不行,顾绫只得停下来,扶着身旁的树喘着粗气。   她是真没想到,谢延竟这般鄙无耻,对她使美人计。   长得好看很了不起吗?   那双如明月皎洁的眸子,不期然出现在脑海中,带着清浅笑意,光辉万千。   ……好像是挺了不起的。   她就这么轻而易举中了计,一点面子都没给自己留,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只怕谢延要看不起她。   顾绫深深、深深叹了口气,耷拉着脑袋往回走。   罢了罢了,下次再说吧。   顾绫在宫中磨蹭许久,回家时天色已晚。   夜色浸润,一张蓝黑色的幕布垂挂在天上,几颗稀稀疏疏的星辰点缀之上,簇拥着中央一轮皎洁明月,弯弯月亮,明亮皎洁,洒下一道道银光。   顾绫盯着那轮月亮,触目伤怀。   她有一些触景伤情,怪只怪,这轮明月太像谢延明朗的双眼,皎洁清晖,一般无二。   让她不由得想起白日里的失魂落魄,那一瞬间的失神,太丢人了。   顾绫愁眉苦脸走回画熙堂。   云诗提着琉璃明瓦的灯笼等在院门前,远远望去,像是另一轮皎月。   心微微梗塞,顾绫几步走上前,将那盏灯接到手里,低头吹熄:“日后不许再用这个灯笼,换纸糊的。”   “一盏灯笼罢了,姑娘跟这种死物计较什么?”云诗扶住她,笑着安慰几句,待到顾绫心气稍平,才笑问:“今儿生了什么事,让姑娘如此烦恼?”   这事儿,提起来平白无故让人难堪。   顾绫摆了摆手:“没什么。”   云诗识趣闭嘴,未曾追问,扶着顾绫进屋,洗漱更衣。   烛火映出影影幢幢的影子,留出一片安静昏暗。坐在梳妆台前,卸下满头发饰,顾绫垂眸盯着梳妆台上的发饰,细细数了两遍,蹙起好看的眉。   纤长手指捡起一支金色的珍珠流苏小金钗,敲打着桌案,“这个钗子,我记得是一对儿,怎么只剩一只?”   云诗也有些讶然:“早上出门是我给姑娘梳的头发,的确是一对儿?”   她看着顾绫,“姑娘想想,掉在什么地方了?”   顾绫揉揉眉心:“罢了,一只钗,不要紧。”   略想想她都觉得眉心突突的跳。今儿一整日她跑了多少个地方,更遑论来回的路上,一路策马扬鞭,那东西说不定就掉在长安大街上,已被人捡去了。   怎么找?没法找!   云诗无奈一笑,拿起那支金钗左右翻看,见上头并无特殊印记,方松了口气,“那姑娘早些沐浴更衣,快些休息吧,明儿还得上学呢。”   顾绫点头,赤脚踩着地毯,往屏风后去。   隔着屏风,她忽然想起一件事,道:“明儿是萧先生的课,你把我的作业找出来装好,别给忘了。”   云诗莞尔:“姑娘放心。”   =======   夜幕正深,谢延所居玉华殿烛火昏暗,门外树影婆娑,在月光下,一道道黑影,打在窗纸上,如鬼魅,如暗魂。   风声拂过,摩挲着树叶,几声蝉鸣越发响亮,谢延将手中书页翻过去一页,眉眼不动,安静如初。   他的目光落在那页纸张上,静静看着。   这一页纸,是早已学过的《六国论》,字字珠玑,振聋发聩。   谢延却未曾看到心底去,一些记忆,再度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那日在课堂上,她站在那里手足无措,磕磕巴巴背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小心翼翼畏惧着先生。   不知出于什么心情,他拿了那张纸给她。她装模作样念完,还得了先生夸赞……   谢延的唇角,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微微上翘。只是很快,目光掠过一旁偌大的铜镜,照出他俊美无双的脸,唇角,便很快很快压了下去。   沉默冷淡,一如即往。   从那时起,他就已失了分寸。不该发生的事情,从最初的时候,就不该有一丝一毫的星火。   顾绫。顾绫。   她这样不食人间烟火的千金小姐,本就与他不是一路人。   自小,她便想起一出是一出,如今倒是热热闹闹追逐着他,可等到厌弃腻歪之时,便会像对待谢慎那般,弃之如敝屣。   谢延垂眸,再看书页上的“六国论”三字,只觉分外刺目。   他猛地合上书,站起身,冷静了一会儿,面无表情朝内殿去。   他未曾喊仆从前来侍奉。   顾皇后对所有的皇子都一视同仁,他身边照例有六个宫女六个太监侍奉,未曾短缺一分一毫,可皇帝厌恶他,那些人便只剩表面的敷衍,找他们做事,无异于自取其辱。   谢延自行走到床榻边上,从衣柜中拿出寝衣。   解开腰带,抬手搭在衣架上。   “叮咚”一声,金属掷在大理石地板上,声音清脆悦耳,回荡在四周。   谢延微微一怔,垂眸看下去,一只灿金色的珍珠小钗静静躺在地上,沾了灰尘,却光艳如初,金身灿灿,珍珠莹润,宛如一件精美的艺术品。   谢延微微一怔。   他认得这只金钗,今日一直插在顾绫发髻上,那珍珠流苏颤巍巍的,惹得谢素微拨弄了好几次,屡次三番夸赞样式精巧好看。   他顿了顿,忆起白日的事情。   想必是白天争执的时候,这只钗从她头上滑落,恰好卡在了他的腰带上。   顾绫似乎很喜欢这只钗。   谢延站在那儿,弯下腰。   纤长手指触到微凉的金属,他顿了顿,垂眸看了半晌后,又慢条斯理直起腰身。   他的脸色,没有一丝一毫波动,脚下微动,将那支金钗,踢到了屏风底下。   眼不见,心不烦。   如此,就可当作从未看见。   谢延转过头,解下衣裳,沐浴更衣,躺在床上入睡。   那么久的时间,他一眼都未曾朝屏风处看过,好像真的毫不在意。   ========   五月十二是个雨天,上书房前的湖水中跌下点点雨珠,荡起一圈又一圈涟漪,谢素微心情好,拉着顾绫和顾馨,三个人站在廊下看雨,指着湖水中划过的锦鲤,笑得嘻嘻哈哈。   蒙蒙雨雾当中,谢延撑着油纸伞,徒步走来。   顾绫望过去,眼中的笑意缓缓凝固,只剩了一层、一层又一层的惊艳。   蒙蒙细雨如丝如雾,青年人身姿挺拔颀长,宛如挺立的孤松,巍峨岩岩,玉树临风。伞下只露出下半张脸,精致的下颌骨便显出来,如刀削斧劈,精妙绝伦。   一袭清简的素衫,神仙姿态,好似并非尘世间人。   顾绫看得愣住,默默移开目光,不敢再多看一眼,生怕再丢了人。   顾馨没忍住,掐了谢素微一把。   谢素微这个直肠子便直接张口赞叹:“大哥越长越好看,再过两年就让他驾着车在长安街走一遭,回来时肯定满车瓜果。”   顾馨翻了个白眼,“那叫掷果盈车!先生让你好好读书,你总是不肯听话,现在知道自己没文化了吧!”   谢素微大咧咧摆手:“都是一个意思,这不重要!”再看一眼谢延,她默默叹了口气:“如果我能和大哥一样好看,那该多好。”   谈话间,谢延已踏入走廊,随手收了油纸伞,目不斜视从她们身旁走过去。   好似这几个少女,都只是路边的石雕。 第32章 吓唬   谢素微喊住他:“大哥。”   谢延停下脚步, 侧目垂首,从容不迫地询问:“何事?”   谢素微往前凑了凑,趁他不备, 一把抓住他的衣袖, 使劲揉了揉,又揉了揉。   半晌后失落地松开, 往后退了一步,愁眉苦脸, 垂头丧气。   谢延的眉毛紧紧拧着, 垂眸整理一下被她揉得皱巴巴的衣袖,慢条斯理的动作, 却总让人觉得有种压迫感。   “没什么事儿……”谢素微声音愈来愈小,几不可闻, 最后飞快道:“我想看看你衣服是什么料子,为什么那么好看!”   她低眉顺眼盯着地板, 努力为自己的行为辩解:“都是一样的衣裳料子,凭什么你穿上飘飘欲仙, 我穿上像个葫芦!”   整理衣袖的手指微微一滞。   顾馨掩唇,轻轻咳嗽几声, 藏住满心尴尬。   表姐脑子里, 装的是什么?大表哥穿衣裳好看,当然是因为大表哥本身就好看, 纵然披个麻袋都是神仙公子。   顾绫一直望着水面,刻意避着谢延,不想看见他的脸。   听闻此言,一时忍不住回过头,对着谢素微露出个难以置信的眼神。   恰在此刻, 谢延的目光扫向她,两人目光在空气中相撞。   谢延神色自若,安静淡漠,顾绫却像做了亏心事,飞快移开目光,死死盯着湖水,一动不动。   顾绫脸色平静,呼吸都轻了些,安安静静的,可手中绞紧的帕子,却能看出她心绪不宁。   有的事情,唯有本人才知道。   比如,狂跳的心口、滚烫的脸颊和紧紧抓着鞋底的脚趾。   今日的谢延,好看的过分。   一身素衣如仙似雾,漆黑墨发当中,仅仅挽着一根轻简的碧玉簪,别无装饰。   正是如此简单的装扮,更显出他卓绝的五官,美得惊心动魄。   顾绫不敢再看他。   装模作样地低着头展开帕子,默默盯着帕子上的蝴蝶,眼神像是长在上头。   谢延轻轻扫一眼顾绫,又看一眼谢素微,踏步进了教室内。   谢素微被他这一眼看的心脏差点从嗓子里蹦出来,身体不由自主往后倒了倒,干笑着目送他进去,才拍了拍胸口:“几天不见,大哥更吓人了。”   顾馨道:“你把大表哥衣裳揉成那样,他不打你一顿,已是温柔体贴心地善良,若换了我,我非跟人拼命不可。”   为了增强可信度,顾馨还指着顾绫,“不信你问顾绫,若她的新衣裳被人这般糟蹋,她会不会发怒?”   顾绫沉默不语,没有给她回应,只缓缓地,捂住砰砰直跳的胸口。   前世今生这许多年,她怎的从未被谢延如此惊艳过?   分明,他自幼便如此好看。   今日照旧是萧堂的课。   他一眼便瞧见谢慎不在,却压根没提,只笑着夸了句:“几日不见,大殿下风采更佳,大公主越发蕙质兰心……”   从第一个到最后一个,一个不缺,全赞了一遍。   可见萧先生心情极好。   夸完之后,才开始上课。   《六国论》博大精深,乃绝世名篇,讲了许多时日,正于今日收尾。   上节课,萧堂留了一份作业,令各自回去写一篇策论,详细叙述一下,学完《六国论》,有何想法。   谢慎不在,萧堂干脆越过最不学无术,正在奋笔疾书的谢素微,道:“顾绫,你将作业收一下。”   顾绫站起身,忽视谢素微,往后收。   实不相瞒,这满屋子的人,连最小的弟弟妹妹都用稚嫩的笔迹,工工整整写好了作业,唯有谢素微,十年如一日,日日都在课前奋笔疾书。   顾绫从前收到后,又走回来,伸手拿过谢素微的作业,又往前走了一步,站在谢延右后方,盯着他的后脑勺,平静开口:“大表哥,你的作业。”   谢延没动,淡声道:“忘带了。”   昨夜,作业连着书册,一同扔在书架上,忘记拿下来了。   顾绫微微一愣,抬头请萧堂示意。   好在,谢延一向是最勤奋好学的学生,深得萧堂信任,萧堂点了点头,道:“无碍,大殿下学业精深,纵不交作业,也是合格的。”   顾绫便捧着一摞纸,飞快从他跟前走过去,将作业捧给萧堂。   萧堂摇了摇头,戒尺在桌案上敲打一下:“君子行走佩玉,趋以采齐,行以肆夏,周还中规,折还中矩,你且听一听,你这禁步丁零当啷的,可有半分君子之风?”   “平日不提,如今是在课堂之上,岂可无礼?”   顾绫垂眸,小声道:“学生受教。”   萧先生他当真偏心眼。   谢延不交作业,他还夸赞谢延学业好,她辛辛苦苦写完作业,替他收作业,结果还要挨骂。   不就是学习不好吗?   偏心!偏心!   萧堂如何看不出她的心思,瞪她一眼,让她回去坐着。   他正襟危坐,道:“今日之课,不讲旁的,只让诸位将纸上的观点细细与我分说一遍,不拘深浅,只要能说出来,便是好的。”   他的目光落在谢延身上,“大殿下没带作业,便先来讲述一二吧。”   谢延坐在原地,没动,显见是走了神。   萧堂微微皱眉,扬声道:“大殿下!”   谢延回神,起身行揖礼,道:“先生,学生方才走神,还请先生再说一遍。”   萧堂有些惊讶。   谢延一直是上书房最认真最优秀的学生,但凡提出的问题,都能写出最完美的答案,无一例外,今日竟当着他的面走神,莫非是身体不适?   想到此处,萧堂关切问道:“殿下,若身体有不适之处,当提前与臣说,不可硬撑。”   “无事。”谢延摇了摇头,坚持询问,“不知先生所问何句?”   萧堂和颜悦色道:“请大殿下叙说,学完此论,有何想法?”   谢延沉默着。   脑子不受控制地想起上次帮着顾绫作弊的事情,顾绫磕磕绊绊的声音萦绕在耳边,让他的心,有些难受。   他脑海中记得很清楚,自己的策论写了什么内容,现在就能立即说出来,可只要一想到满篇的“六国论”,就觉得太阳穴阵阵刺痛。   半晌后,他在萧堂期待的目光中,平静无波道:“先生,学生不会。”   轻飘飘一句话,就打碎了萧堂塑造多年的自信。   萧堂嘴唇翕动,不停地颤抖,半晌撑着手臂道:“没事,你坐吧。”   萧堂的心都在啼血。   他最得意的学生,今日没有写作业,在他说话时走神,在他提问时,送他一句“学生不会”。   人间至苦,莫过于此。   谢延坐在座位上,微微低下头,铺上一张雪白的宣纸,拿笔蘸了墨汁,写上一个字。   一个“静”字。   那字占满整张纸,是凌乱的草书。   可见,写字的人,此刻何等心绪不宁,才要用这种方式提醒自己静下来,可偏偏,又下意识择了草书。   谢延沉默片刻,将这张宣纸卷起来,又抽了一张铺在桌案上,平心静气,用工整的正楷,一笔一画,默着《六国论》。   萧堂揉揉眉心,道:“大公主,请您来。”   谢素微站起身,撑着桌案,理智气壮道:“先生,学生也不会。”   这个“也”字,用得极为精妙。   萧堂盯着她,冷冷道:“既不会,就抄书吧。”   “凭什么?大哥也不会,他就不用抄书!”谢素微惊讶地瞪大眼,“先生,你不能这样。”   萧堂阴冷一笑,送她两个字:“我能。”   谢素微扁扁嘴,可怜巴巴看着萧堂。萧堂不理她,直接喊下一个。   下一个是顾绫,顾绫小心翼翼站起身,一边思考那篇策论的内容,一边磕磕绊绊叙述出来。   又是这样的磕磕绊绊……   谢延写字的手微微一顿,墨汁洒在纸上,留下一滴花生粒大小的墨点。一张干净整洁的书法,便有了污点,污渍顺着宣纸的纹理浸染开来,显见是没法要了。   谢延放下笔,将那张纸团成一团,放在桌角。   随后,他回眸看顾绫一眼,眼神寒冷彻骨,如凛凛寒光在冬夜里闪耀,冻得人不敢言语。   顾绫的接下来的话,全都忘得一干二净,脑子一片空白。   她默默看着谢延漂亮的脸和寒冷的眼,心里委屈不已,只得缓缓低下头,抠着手指道:“先生,我只记得这么多。”   好歹是第一个认真回答的学生,萧堂没为难她,抬手让她坐下。   又看着谢延桌子上的纸团,没忍住再一次关心:“殿下,您身子真的没有不适吗?”   “我无碍。”谢延道,“先生继续。”   顾绫狠狠瞪他一眼。   你既然不碍事,为何要吓我,吓得我全把好不容易写的东西,全都给忘了。   她锐利的眼神,伤不到谢延一丝一毫。 第33章 耳热   谢延脊背挺直不动, 只右手手腕微动,提着笔不知在写什么。   只能看到,从右至左, 很快写满一张纸。   那张纸写满后, 他未曾像寻常那样放在桌角晾干,反而揉成团, 与方才的纸团撂在一起。   短短一刻钟,就已揉了一大片。   一堆纸团都安安静静缩在桌角, 听话极了, 没有一个滚落到地上。   就像他的人,安静又冷淡, 就算再难,也能稳住。   顾绫盯着他气定神闲的背影, 反将自己气到了,愤愤不平转过头, 拿起书,不甚认真翻阅着。   一双眸子, 却总是不由自主瞪着他的背影。   谢延的手,从未停顿, 片刻不停地写着字。   若有个人站在她跟前, 便会看到,那一页一页的蝇头小楷, 皆是《六国论》的内容。   他似乎想将这短短的篇幅刻在纸上,从此从心底逐出。   萧堂挨个提问下来。   萧先生尚且年轻,着实没想到,这么多人当中,唯有谢延谢素微与顾绫三人答得最差。要知道, 他们三个是年龄最大的,更是长得最人高马大的。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古人诚不欺吾。   萧先生深深叹口气,看着谢素微与顾绫,语重心长道:“公主与顾姑娘非垂髫幼童,学识尚不及幼妹,实在让臣惭愧。”   谢素微八风不动,大言不惭道:“先生不该惭愧,而是应当自豪,我的弟弟妹妹自小就有先生教导,所以个个都是人中龙凤,这都是因为先生才华横溢。”   “可我和阿绫小时候是沈太傅教导的,他没将我们教导成才,是他不如先生。”谢素微振振有辞:“若我是先生,我定会昂首挺胸在沈太傅跟前横着走!”   萧堂不想听她狡辩,呼吸沉了沉,竭力温和道:“下旬,我们开始讲《春秋繁露》,还请公主在开课之前,抄上一遍。”   谢素微脸色大变,“先生,您开什么玩笑!”   《春秋繁露》共十七卷,八十三篇,绝非《六国论》这种小篇幅的文章可比。   若在下旬之前抄上一遍,她的纤纤玉手非得折断不可。   她满目不服地与萧堂对峙,萧堂却收起书册,望望窗外天色,道:“今日就到此时,下课吧。”   他走得不留一丝情面,徒留谢素微原地跺脚。   萧堂离开后,顾绫“腾”地拍着桌子站起来,两步跨到谢延跟前,恶狠狠问:“你刚才为什么吓唬我?害我被先生责怪!”   谢延面无表情,将那堆纸团扫落进书箱中,好似没听到她,也没看到她。   顾绫气不过,又问了一遍。   谢延收拾好桌面上的东西,垂眸对着她怒火炙热的眼神,不咸不淡开口:“让开。”   顾绫义正严辞,“你这样做是不对的……你说什么?”   谢延伸出手,轻轻松松将她拨到一旁,跟拨一颗花生米好像也没什么区别,随后,就与她擦肩而过,从她身侧走出去。   顾绫愤怒的质问,显然没有被他当回事。   没有听到耳中,更没有回答。   顾绫气坏了。   她的目光,不可置信地沿着谢延的脚步移动,眉心突突的跳,深深吸了几口冷气,才压住满腔的恼怒,追着谢延跑出去。   门外细雨蒙蒙,清清浅浅落入湖中,激起圈圈涟漪。   走廊上,谢延俯身捡起自己的油纸伞,未及撑开,便觉自己的衣袖被人抓住。   回眸一看,果不其然,又是顾绫,瞪着那双清澈见底的杏眸,怒冲冲仰头直视他。   握着伞骨的长指微微一紧,骤然又松开,谢延淡声问:“做什么?”   “你……”顾绫一时语塞,有些震惊,也有些尴尬。   震惊于谢延睁眼说瞎话的本事,竟还有脸质问她要做什么。   尴尬于,为这么一点小事追着他问来问去的,似乎显得她有些小气,不大度。   她回头看一眼教室,里面的弟弟妹妹们已经收拾好东西,陆陆续续走出来。   顾馨抱着书箱,站在走廊对面的出口等着她一同回家,而几个年纪尚小的皇子公主,睁着天真无邪的眼睛,正看着挡了路的她与谢延。   若自己露出死缠烂打的模样,恐怕他们又要笑话她。   顾绫犹豫不决,手指缓缓搓着谢延衣袖的布料,迟疑着该说什么,挽回颜面。   谢延一动不动。   顾绫沉寂半晌,倏忽灵机一动,仰头笑道:“大哥哥,我昨日丢了一支金钗,你见过吗?”   仰头笑时,对上谢延那张神仙般的脸,她忽觉有些尴尬,像是亵渎了他。   顾绫慢慢撒开谢延的手,很快尴尬笑笑:“若没瞧见就算了,不是什么要紧东西。”   谢延沉默了片刻,声音清淡:“不曾瞧见。”   他破天荒地回答这般无聊的问题。   顾绫有几分惊讶,不由得抬头看向他,一双明亮的杏眸带着疑惑。   谢延偏开头,慢条斯理撑开油纸伞踏入雨中。   在蒙蒙雨雾当中,留下一个神仙般的背影。清华高洁的姿态,犹如月上仙。   那样沉默,那样美丽。   一举一动皆优雅清正,可在此刻,不期然,有一丝丝慌张狼狈,夹杂其中。   雨意朦胧,给一切景物都蒙上一层轻纱,隐隐绰绰看得不甚真切。   不知为何,谢延的耳根渐渐升温,一点又一点,最终升腾到脸上。   伞骨蹭到脸上,冰凉凉的,就像正躺在他屏风下那支金钗的温度。   更不知为何,他撒了谎。   谢延走着,渐渐捏紧伞骨。   ========   夏日越来越炎热。   六月初,顾夫人启程,回了城郊梅花庵,仍没在家中久居。   不久之后,谢慎破例先迎了两位侧妃入府,反倒将做正妃的亲表妹抛到脑后。然而那仪式办的粗糙简陋,不像迎侧妃,倒是抬进府两位侍妾似的。   那日,顾绫才听闻,是端阳节那一日的欢愉,叫沈清姒怀上身孕,查出来之后,便无法拖延,只能破例而行,先让她入府。   这个消息,顾绫听到之后便忘了。   沈清姒看似柔弱,却个极厉害的女人。前世一个月都不一定能见谢慎一次,却还是能够把握机会,怀上他的孩子,甚至健健康□□下来。   今生能够一次命中,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顾绫不怎么在意,反而欢欢喜喜与顾皇后商量起去行宫避暑的名单。   皇城的夏天太热,顾皇后是畏热的体制,纵然放置了冰块,有宫女打扇,仍旧动辄流汗,每到夏日,便早早移驾行宫。   顾绫点着顾皇后手中的名单,“我跟大公主约好,要一起去北山的泡温泉,她肯定要去。二公主身子骨弱,也得带上,馨儿跟我说要去西山狩猎……”   满殿都是她叽叽喳喳的声音,那样欢快活泼,并未因谢慎的事情受到半分影响。   顾皇后放下心,顺着她的意思,在她提到的名字上,挨个画了圈。   “去行宫是避暑,不是给你玩的,你好歹收敛些!”   语气却带着亲密的笑意,没有责怪的意味儿。   顾绫没在意,柔嫩的手指快速移动着,移到最后,落到谢延两个字上,轻轻一顿,没有说话。   顾皇后问:“怎么了?”   “他好像没去过行宫?”顾绫抬起头,慢腾腾道,“我记得从小到大,都是和谢慎谢衡一块儿玩,他一个人留在宫中。”   “是啊。”顾皇后叹了口气,随意道,“陛下不喜欢他,谁会特意带上他,岂不是让陛下不高兴。”   她这个做皇后的,向来对所有皇子皇女一视同仁,不苛责,也不过分关爱。只要谢延衣食住行不被人苛待,别的事情,她是一概不管。   为了谢延得罪皇帝,这种傻事,她是绝不会做的。   可今年,情况与以往不同了。顾皇后看了一眼顾绫,抬手,在谢延的名字上,重重的画了一个圈。   “姑姑……”顾绫抬头看她,咬着唇儿,担忧道:“姑姑,若陛下生气了,该怎么办才好?”   “不必理他。”顾皇后闲散道,“这点主若都不许我做,那这满摊子政务,就叫他自个儿去处理好了。”   皇帝是个多疑的人。不信任权臣,也不信任儿子,唯有妻子是个女人,又没有儿子,纵然再怎样权倾朝野,也得指着他过日子,永远不会谋朝篡位。   因此,才能得到他的信任。   当年,顾皇后用这个理由说服皇帝,让他认为她是世上最适合接管朝政的人,没人比她更可靠。如今她已摄政多年,对皇帝来说,早已成了习惯。   若此刻放弃,第一个慌张的人,肯定是皇帝。   “阿绫,你记住,对咱们女人来说,最要紧的东西,是手中的权势与地位。”她笑了笑,安然道,“有了这两样东西,你的夫君才不敢看轻你。”   你想做什么,便无人敢拦着你。   哪怕,你的夫君是一国之君。   顾绫认同地点头。前朝本朝一共几百年,许许多多的皇后都因为无子被废黜,还有许多皇后在深宫空耗一生,凄凉而终。   而顾皇后,无子无女,不得皇宠,却过得比谁都滋润,比谁都快活。   这其中原因,不外乎“权势”二字。   她在朝堂坐的稳,手握大权,那么后宫这些个人,便只能捧着她,将她当做顶头上司来敬畏。   顾皇后抬手又随意画了几个人,唯独漏下谢慎,扔下笔,将纸折起来交给身边的女官。   顾绫想了想,伸臂拦住她,将那张纸拿过来展开,提笔在谢慎的名字上画了一个大圈,顺带加恩,特许他带着两个侧妃前去。   顾皇后顿了顿,没拦着她。   顾绫笑道:“夏日昼长夜短,长日无聊,请三殿下的侧妃们,给姑姑唱一场好戏。”   作者有话要说:  我要上夹子了,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榜单,所以明天就不更新了,等上完之后会日六千,么么哒 第34章 受伤   这份随驾避暑的名单一经传出去, 便引来诸多议论与揣测。   其中被议论最多的,当属谢慎。   满宫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三殿下与沈侧妃的私情, 狠狠得罪了顾大姑娘和皇后娘娘,娶妻纳妾时都受了冷待, 规格甚至比不上宗亲们。   可是,就在人人都以为他要被放逐之时, 顾皇后的恩典来的匆忙而意外。   顾皇后的旨意, 不仅命三殿下随驾,还恩旨让他带上侧妃。诸位皇子的正妻, 理所当然能随着皇子居住在行宫中,可区区侧妃能有此殊荣, 当真是天大的恩典。   此间深意,各有揣测。   林林总总的流言, 有无数种。   除谢慎之外,被议论纷纷的, 还有谢延。   大皇子遭陛下厌弃,多年来一直像个透明人, 这次却出现在随驾的名单上。   此举, 不得不叫人生出些许思虑,将目光放到他身上。   谢延却是稳稳当当, 安安静静,一如往昔般每日按部就班去上书房读书,下课回宫,两点一线,格外规律。   这些流言, 很快就被顾皇后压了下去,直到出行那日,才传到皇帝耳中。   六月二十。   顾皇后带领文武百官、皇子王孙,奉体弱多病的皇帝移驾行宫。   君王出行,一路旌旗招展,宫锦竖了绵延不尽的路障,犹如将天上五彩的云撕扯下来。   华美冠盖高高举在龙辇之上,活灵活现的龙纹威武不凡。   宽敞的龙辇中,并坐着帝后二人。   皇帝苍白的脸上全是厌恶之色,阴翳双眸盯着顾皇后,肃声质问:“皇后,谢延为何会跟来?”   顾皇后慢条斯理翻过一页奏折,回道:“我叫他跟来的。”   皇帝勃然大怒。   “明知朕见不得他,你此举是何意?莫非是想气死朕?”皇帝拍着桌子,阴沉沉瞪着她,“皇后,谁给你的胆子,让你敢忤逆朕?”   “臣妾不敢。”顾皇后合上奏折,抬眸与他对视。   皇帝冷笑。   顾皇后轻轻一笑,软声劝慰,“陛下且听听臣妾的想法,若是觉得不好,再把他赶回去也不迟。”   皇帝皱眉,仍是十分不悦:“你说。”   “这世上的事情,越特立独行,越容易让别人生出好奇,若事事按部就班,没有分毫特出之处,那么旁人只会当做寻常。”顾皇后柔情似水地看着他,一双美眸带着安抚,“陛下觉得,是不是这个道理?”   皇帝勉强点了点头。   “这二十年来,臣妾对阿延几人一视同仁,未有半分偏私,便是出于这个考虑。”顾皇后笑道,“陛下瞧瞧,这些年宫里宫外,可曾有过半句流言蜚语?”   其实是有的,但那些私底下的闲话,传不到皇帝耳中。顾皇后便可睁眼说瞎话,直说没有。   皇帝想了想,近年来的确耳根清净,那些个最爱挑刺的御史都没再骂过他,便没有反驳,只沉吟片刻,问道:“那与他来行宫有什么关系?”   他仍旧不悦,态度却已经温和许多,满脸的怒火,跟着消下去,   顾皇后便深深叹了口气,脸上现出一丝极为深浓的惆怅。   “近日,许是因着阿慎和阿衡娶妻的缘故,渐渐又有人提起那些流言蜚语,臣妾虽压了下去,到底治标不治本。思来想去,便想着不如一劳永逸。”   “只要旁人有的,他全都有,臣妾与陛下没有一点偏私,便不会有人能说闲话。”   “正逢夏日避暑,人人都要来行宫,单把他留在宫中,岂不是平白无故给人增添谈资,那些人不知又会编排成什么模样。不如直接把人带来。”顾皇后弯了弯唇,满目信赖地仰望着他,“陛下想想,臣妾说的有没有道理?”   皇帝点了点头,沉吟不语。   “臣妾也有不周到的地方,不该先斩后奏。”顾皇后握住他的手,眼睛温柔地沁出水,柔声道:“只是,臣妾实在舍不得让陛下受到流言污蔑,这才自作主张,陛下不会生气吧。”   桩桩件件,都在为皇帝考虑。   如此深情,皇帝怎么忍心生她的气。   “是朕错怪皇后了。”皇帝反握住她的手,“这天底下,唯有皇后处处为朕着想,时时为朕考虑,方才对你发火,委屈你了。”   顾皇后眉眼轻轻弯起,带着温柔笑意。   “陛下明白臣妾的心,臣妾就像喝了蜜糖,一点儿都不委屈。”   皇帝温和地笑笑,对身旁的太监道:“朕在行宫旁有一处皇庄,记下来,赐给平宁公主。”   顾皇后嗔道:“嫂子她不缺这些身外之物,皇上这般恩宠顾家,臣妾受之有愧。”   “皇后为朕劳心劳力,纵有再多的赏赐,也是应该的,你只管安心收下。”   “那臣妾就替兄嫂谢过陛下。”顾皇后柔柔一笑。   皇帝拉住她的手,将人拉进怀中。   顾皇后轻轻依偎在他肩膀上,脸上温柔笑意始终不变,唯有一双美眸,霎时冷淡如水。   她曾经亦深爱过的。   十六为君妇,欢颜为君开,那时候她和无数少女一样,有着最美的梦。   可是这个男人在新婚不久,便见色起意,奸/淫有夫之妇,在此之后,很快又纳了无数姬妾。   而他不曾管过这些女人的死活,谢延的生母,那样美丽的女子,就此香消玉殒,听闻死时瘦骨嶙峋,可见折磨。   深宫中那么多的女人,都过着宛如枯井的生活,了无生趣。   而他只是乐此不疲,仍旧在追逐最美好的年轻□□。   顾皇后此生,还未曾经历婚姻和爱情的甜蜜,先迎来一次又一次的痛击。   多少的情爱,都在他一次又一次的薄情负心中,渐渐散去了。   二十年夫妻,只剩了敷衍和欺骗。   =======   圣驾走了半日,午后方至位于京畿白山的升元行宫。   升元二字平平无奇,实则取自苏轼的词“海上撑槎侣,仙人萼绿华,飞升元不用丹砂。”   先祖以这二字训诫后人,谨记教诲,切莫求仙问道,听信术士谗言,乱用丹砂,祸国殃民。   每每至此,顾皇后都觉十分可笑。   皇帝年轻时身体极好,精于骑射,百步穿杨。如今病弱至此,皆是十年前宠幸一个女人,听了她的谗言服用丹药,掏空了身子,才致如此。   枉费先祖谆谆教诲,可惜后人就是不听话。   才过了短短百年,就有君主为美色所惑,全忘了祖宗教诲。   所谓的告诫与警示,从来都只是笑话。   升元行宫有九园,前三后六的格局,前三园处置朝政,后六园安置皇帝的家眷。   按照往年的惯例,皇帝住在清净的蓬莱园,顾皇后住了朝臣来往方便的长春园,妃嫔们同住万春园,诸位皇子住在博望园,公主们住在长鸿园。   顾家别业距行宫极近,骑马只需半刻钟,可顾绫从不住其中,而是陪顾皇后住在行宫里。   她的待遇与诸位皇子公主一般无二,在长鸿园里有单独的小院。   顾绫住处叫碧簌馆,中间栽了满园翠竹,清风簌簌,故而得名,与谢素微的皎月堂紧挨着。皎月堂略宽阔,院子里有一个小湖泊,夜晚映着皎月,波光粼粼,如梦似幻,因此得名。   夜幕低垂,星月明亮。顾绫出了碧簌馆,前往皎月堂。   皎月堂依旧人荒马乱,侍女们急急在收拾行李。   谢素微站在院子里,亲自动手帮忙,一边瞎指挥,要将花盆放在书架上,要将琉璃碗放在窗台上炫耀给别人看,荷花要插在柳瓶中……   顾绫听了片刻,一阵无奈,终于知道为何皎月堂每年都要折腾到半夜。   她扬声喊谢素微。   谢素微闻声转过头,眼睛倏忽一亮,欢欢喜喜冲她奔过来,一把抓住她的手。   “阿绫,我已经让人打听清楚了,西边的芦苇荡中有好多萤火虫,咱们赶快去抓几只。既好玩,还可以装在纱袋中送去给皇后娘娘。”   顾绫愕然询问:“抓萤火虫?”   不是约好泡温泉吗?抓哪门子的萤火虫?   她记得清清楚楚,今天坐在马车上,谢素微掷地有声地约她今晚泡温泉,且正儿八经发了誓,说谁反悔,谁明天就站在院子里唱山歌。   顾绫狐疑地盯着谢素微,忧心忡忡地考虑,她是不是有阴谋。   许是她眼中的怀疑太深太明显,谢素微挠了挠头,有一丝丝心虚。   随即,理直气壮揽住顾绫的肩膀,苦口婆心劝说:“萤火虫可遇不可求,若我们今天不去,被别人知道后抓光了,就会和往年一样再没我们的份了。温泉什么时候都能泡,它就在那里,又不会跑,对不对?”   “可算,你抓那东西做什么?”顾绫蹙眉,抬眸看着她,“古人囊萤映雪,寒窗苦读,你日日高床软枕的住着……”   “玩呀!还能送礼物。”谢素微叹口气,揽住她的肩膀,“皇后娘娘日夜操劳,最近清瘦了许多,难道你就不想要送她一个小惊喜吗?”   “皇后娘娘一向最疼爱你了。”她眯起眼,威胁般打量着顾绫,“阿绫……”   顾绫叹了口气,“走吧。”   姑姑最近的确非常辛苦,又兼之苦夏,吃喝都不太合意,眼见着腰带都收了一寸,消瘦无比。   身子不舒坦,心绪越发烦闷。   若能想法子叫她高兴些许,倒也是件好事。   =======   行宫中有一条小河,距皎月堂有半个时辰的路程。   谢素微口中的芦苇荡,就在这条小河边上。其实称不上是“荡”,只是工匠们移栽了几棵芦苇,沿着河岸生长了半亩地那么多,充其量称得上是芦苇丛。   漆黑深夜中,芦苇丛只剩了影影幢幢的影子,在风中摇曳着。   清辉之下,万籁俱寂。   顾绫与谢素微提着灯笼,站在芦苇外,茫然对视:“萤火虫呢?”   到处一片漆黑,唯有阵阵蝉鸣,莫说萤火虫,连萤火虫的尾巴都瞧不见。   谢素微想了想,弯腰捡起一颗小石子,朝芦苇丛扔了过去。   一声脆响后,无数鸟雀扑扇着翅膀,从藏身的芦苇丛中惊恐地飞出去,争先恐后朝远处逃跑。   鸟雀很快飞往四面八方。   芦苇丛上方,出现点点银白的亮光,如点点烛光,忽明忽暗,忽高忽低。   片刻后,两人提着捕网,轻手轻脚地走进芦苇丛中,对准一只萤火虫,眼疾手快扑上去。   一只、两只,三只……   不一会儿,两人便各自捉了十来只,装在透明鲛绡制成的袋子里,亮闪闪的,像两盏小灯笼。   顾绫看看手中的袋子,又看着意犹未尽的谢素微,一把拉住她:“够了,你若一下子捉光,明年就没了。”   “那好吧。”谢素微应了一声,拉住她的手,举起袋子瞅了瞅,“这些,应该尽够了。”   两人携手钻出芦苇丛,高大的芦苇蹭在脸上,顾绫拿手拨开,手心刚握住一张坚硬的苇叶,倏然惨叫出声,“啊……”   谢素微回头:“怎么了?”   顾绫忍痛松开手,摊开细嫩的掌心。   那毫无瑕疵的手心中,一道血红的痕迹,在深夜中格外刺目,又深又长,咕噜噜冒着血,滴滴答答顺着掌纹落在地上。   血腥味儿渐渐弥漫开。   谢素微吓坏了,将灯笼和萤火虫一道扔在地上,连忙帮她捂住伤口,手足无措地跺了跺脚:“怎么办啊?”   她急的原地打转,快要哭出来。   顾绫深深吸了口气,忍住痛意,嘱咐她,“把你的帕子拿出来,给我包上,我们快回去。”   “不行!”谢素微慌忙掏出帕子,为她系上,却对她的提议连声拒绝,“这么远的路,你撑不住的。”   顾绫比她更加慌张恐惧。   她现在血流如注,未必等得了那么久。   可此处荒僻,不见人影。行宫九园最近的便是长鸿园,除了回去,还能有什么办法?   谢素微踮起脚尖,环顾四周,指着不远处影影绰绰的灯火:“那儿有人,我们去那儿。”   她咬着牙关,语气郑重,像是说服顾绫,也像是说服自己。“就算只是洒扫的宫人也有个偏方,还能替你去喊太医过来。”   顾绫无法,只得点了点头。   谢素微小心翼翼扶着她,不敢叫她使劲,生怕血流的更深。   可哪怕只是说话的功夫,那张帕子,都已经湿透了,新鲜的血液顺着丝帕一角,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这一抹烛光,的确离的不远。谢素微扶着顾绫走了半刻钟,就近在眼前。是一处单独的小院子,宽敞的五间正房,不算破旧。   住在这儿的人,应当不是普通宫人,说不定手中会有金创药。   谢素微松了口气,疾走几步上前拍门,大声喊:“有人吗?快出来?”   敲了一会儿,慢悠悠的脚步声从里头响起来,门闩“吱呀”一声被拉开,谢素微迫不及待推开门,抱怨道:“怎么那么慢!”   里头那人惊了惊,连忙冲她行礼:“奴才拜见公主!拜见顾大姑娘!”   大门打开,露出他的脸和身形,是个熟悉的人。   顾绫与谢素微俱是一怔,“韩三?”   这人名唤韩三,不是旁人,正是谢延身边服侍的太监,最油滑不过,小时候谢延没少受他欺负,哪怕到了这两年,仍是中饱私囊,欺辱谢延。   谢素微与顾绫皆不喜他。   顾绫记得,前世韩三向谢慎沈清姒提供谢延的情报,事无巨细报告上去,最终导致谢延被分封到蜀地这个荒凉所在。   那时她才知,韩三是郑妃安插在谢延身边的钉子,宫中像这样的人,还有无数。   谢素微张口想问话,顾绫上前一步,淡声问:“大哥哥睡了吗?”   她一脸理所当然,好似是早知谢延住在此处,特意前来找他。   她长了个心眼。不能让韩三知道她的伤势,以免传到谢慎耳朵里,生出不必要的麻烦。   “没有没有,殿下正在房中看书。”韩三点头哈腰,“公主和姑娘快请进,奴才这就去请殿下过来。”   顾绫将手藏在身后,拿衣袖又遮了一道,夜色掩映下,确保看不清楚,才冷淡道:“我们去看大哥哥,不用劳烦大哥哥亲自过来,你前面带路。”   韩三不敢违逆她的命令,谄媚道:“是。”   遂低头弯腰,引着二人走向正房东屋。   谢延正坐在书桌前看书,桌旁的宫灯内燃着蜡烛,烛光打在他侧脸上,显得尤为挺拔俊美。   听到推门声,他一动不动,头也不抬一下,只淡声道:“我不用宵夜,你退下吧。”   韩三小声道:“殿下……”   “大哥哥!”顾绫娇嫩的嗓音压住韩三的声音,“大哥哥,我来看你了。稀罕。”   谢延翻书的手停在纸页上,愕然抬头。素来波澜不惊的脸上,那抹愕然,分外稀罕。   顾绫朝他一笑,淡声对韩三道:“你退下,没有允许,别来打扰我们。”   韩三连连点头:“奴才告退,姑娘若有吩咐,只管喊一声,奴才立马就到。”   谢延神色复归淡漠,淡淡询问:“你们怎么会来?”   顾绫虚弱地扶住一旁的椅子,缓缓坐下后,倒吸一口冷气。   谢素微替她问道:“大哥,你有金疮药吗?”   谢延抬眉。   “阿绫受伤了!伤的很严重,流了好多血。”   谢延倏然放下手中的书册,书册跌在桌案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他毫不在意,大步绕过书案走到顾绫跟前,蹙眉道:“伤在哪?”   顾绫扯开衣袖,露出鲜血淋漓的右手。包在手上的那只帕子,已被鲜血浸透了,暗红的血触目惊心。   再看顾绫的脸色,此刻已是苍白如雪,没有一点血色,细嫩的唇儿也被她咬出一刀刀牙印,狼狈不堪。   流了这么多血……   眼瞅着血肉模糊的情景,谢延却松了口气。   伤在手上,并无大碍。   他弯腰看了一眼顾绫的手,对谢素微道:“你把帕子取下来。”   转身往铜盆里倒了水,再将宫灯移过来,将这一角天地照的亮如白昼,嘱咐一句:“小心些。”   转身到书架上,打开药箱从里面摸出几瓶药。   天色暗沉时,看不清楚,谢素微并不害怕。然此刻看着这一手的血,她双手发颤,悬在上方不敢动弹。   谢延拿着金疮药走过来时,她双手还在打颤,眼泪啪嗒啪嗒的掉,边哭边问:“阿绫,疼不疼啊?”   再看那只帕子,还完好无损绑在手上。   谢延蹙眉,眼中闪过一丝不悦,冷声道:“让开。”   谢素微泪眼朦胧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睛,半晌回过神,挪开脚蹲在顾绫身旁,继续掉眼泪。   又哭,又问:“阿绫,疼不疼啊……”   顾绫没力气理会她。   反倒是谢延,冷冷淡淡看她一眼,一双清寒入骨的眼眸,全是警告,警告她闭嘴。   谢素微的哭声骤停,变成极小声的呜咽。   谢延屈膝蹲下,抬起顾绫受伤的手看了看,解下那张帕子,露出一只沾满血的手,问:“伤口在哪?”   顾绫翻转手掌,将掌心里一道深深的划痕露出来。   这道口子很长很深,几乎横贯整个手掌,最深的地方,几乎能看到森森白骨。   血肉模糊,可怖至极。   顾绫不由得侧头避开,不敢去看。   谢延面色不改,没有一丝一毫的嫌弃。   拿着绢帕沾了水,轻轻擦拭她手上的污血,细细密密,一个角落都不放过。   到清理伤口处边缘时,顾绫倒吸一口冷气,冷汗顺着额角落下,嗓音带了哭腔:“疼……”   分明,她曾承受过更深刻的痛苦。   前世死前的那些日子,她病入膏肓,五脏六腑全坏了,日日都痛不欲生。   与之相比,这点痛是能忍的。刚才她一直忍的很好,没有哭没有喊,然而此时此刻,却忍不住哭出声来,抽噎道:“我好疼,你轻一点……”   谢延声音冷硬:“忍着!”   话虽如此,却加快了动作,力道亦轻柔了几分。   擦洗干净后,细细看过去,那伤口处其实已不流血了,只是最初流得太凶太急,所有的血都沾在丝帕上磨蹭着,才显得那般恐怖。   谢延微不可察地松一口气,拿起一旁的药瓶拧开,将里头的药粉一点点洒上去。   金疮药洒在肉上,有剧烈的刺痛感。   顾绫疼得脸色惨白,眼泪又掉了下来,越掉越大颗,委屈又可怜。   她只知道,自己流了好多的血,此刻浑身上下都提不起力气,感觉手和脚都不是她的了,除了痛,什么感觉都没有,虚弱的像是随时要昏过去。   谢素微也哭了,小声问他:“大哥,阿绫会死吗?”   谢延手顿了顿,眼神复杂地看谢素微一眼,那一眼,充满各种难言的情绪。   又转头看着顾绫的伤口,平静地又洒了一遍药粉,“你若不哭,她就不会死。” 第35章 心乱   他侧目看谢素微一眼, 那双皎洁如月的眸中,带了一丝淡淡的嫌弃。   谢素微乖觉闭嘴,低着头不敢说话。   谢延收回目光, 低头继续为她处理伤口。洒完药粉, 谢延从一旁拿起一张洁白的绸布,轻轻替她裹在伤口上。   他动作轻柔, 似乎在刻意不弄疼她。   顾绫垂眸,目光慢慢下移, 落在他身上。   谢延低着头, 认认真真往她手上缠着绢布。如鸦翅般浓黑纤长的睫毛垂落,遮住双眼, 少了几分锐利,显得温柔又俊美。   他许是准备睡了, 此刻只穿了一身月白色中衣,乌墨长发垂在用一根同色发带绑着, 在脑后散开,如此简单的装束, 美得如同仙子。   此刻他单膝跪在地上为她处理伤口,几缕头发垂落到前面, 发梢处沾了血污。   顾绫伸出未受伤的手, 指了指他的头发,小声道:“你的头发脏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 彷佛玷污了人间的仙子。   谢延连眼神都没动,手上用力,在顾绫手上系了一个结,站起身道:“好了。”   顾绫动了动手腕,还是有些刺痛, 可却没有血再溢出了。她终于安了心,仰头道:“多谢大哥哥。”   乖乖巧巧的,柔软又温柔,丝毫没有平日的张扬明媚。就好像一只耀武扬威的小猫,忽然收起猫爪上锋利的指甲,伸出粉嫩的肉垫,放在你掌心里。   温柔又无害,软绵绵的叫人心蓦地软下来。   谢延看着她苍白的唇色,只问了句:“能走吗?我送你回去。”   顾绫扶着椅子把手站起身,浑身都在发软,便摇了摇头,小声道:“我走不动,没有力气。”   谢延慢慢蹙起眉头。   谢素微蹲在地上,低着头,声音小得听不见,“大哥这里五间正房,就留我们住下吧,我和阿绫可以住一间屋子,一点都不占地方。”   “大哥,我们明天一早就回去,绝不会多待。”   顾绫扶着椅子,格外没有底气,头越来越低。   她知道有些为难谢延了,谢延与她只是没有血缘亲情的表兄妹,若叫她住在此处,着实有几分尴尬。   谢延没答应,也没拒绝,只问了句:“谁伤的你?”   若是有人故意伤她,那无论如何,都要把她送回护卫森严的长鸿园,绝不能留在没有护卫的小院里。   顾绫看了眼谢素微,嘴唇动了动,不知该如何张口,说出这样尴尬的事情。   谢素微头更低了,嗫嚅道:“是我拉着阿绫去捉萤火虫,结果害她被芦苇割伤了,我们见这里离得近,就过来求救。”   “这里离长鸿园太远了,要走半个时辰,阿绫这么虚弱,肯定走不动。”谢素微仰起头,哀求他:“大哥心地善良,一定会答应我们吧。”   谢延默了默。   方才他为顾绫处理伤口,见那伤口狭长尖锐,只当是利器所伤,万万没料到,居然是苇叶。   芦苇叶片边缘的确锋利如刀,只是在里面行走,都极容易划伤肌肤。但像顾绫伤的这样深,想必也是用了大力气。   沉默片刻,看着顾绫苍白无力的脸,谢延终究没将人赶走。   只指着西面:“西边亦收拾出来了一间屋子,你们可以住在那里。”   顾绫脸上漾起一抹虚弱的笑,“多谢大哥哥。”   谢素微欢呼一声:“大哥最好了。”   谢延没说话,只转过头,将地上的东西收拾了,端着盆子推门出去,再没理人。   他仍是这样冷淡漠然的模样,从始至终都冷硬极了,连一句软话都没说过。方才低头处理伤口时的温,好像是个遥远的梦。   片刻后,谢延回来,见两人还站在,蹙眉道:“还有事吗?”   两人连连摇头,顾绫撑着谢素微的肩膀,两人匆匆往西套间去。   在离开这间屋子之前,顾绫忽然回头,咬着下唇,认认真真道:“多谢大哥哥,救我一命。”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来日大哥哥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只要我能做到,绝不推脱。”   谢延抿唇移开目光,淡淡道:“不必。”   他大步走过来,“啪”一声关上门,将两人隔绝在外,重又坐在书桌前,捡起方才的书册,想翻开,却忽然顿住。   他已忘了,方才看到第几页。   只要拿起这本书,他就会想起,方才谢素微说“阿绫伤得很严重”时,心脏险些跳出来的滋味。脑海中全是她血肉模糊的手,惨白的脸,再也记不起其他。   顾绫!顾绫!   当真是磨人的刀,一刀一刀,看似驽钝。   实则再坚硬的石头,都能破开。   谢延合上书,放回书架上,拿起角落里的《孟子》,随手翻开,盯着那些熟悉的内容,心情缓缓平复了些许。   ========   顾绫与谢素微在此住了一夜,此事瞒不住任何人。   翌日清晨,天光大亮,顾绫一睁开眼,便对上顾皇后担忧的双眸。   她撑着手臂坐起身,哑声喊:“姑姑……”   她昨日血流成河,虚弱得坐不住,便靠在床头上,“姑姑,你怎么来了?”   顾皇后看着她包裹严实的手,“阿延叫我来的。”   今日一早,谢延便去长春园求见她,细细说了昨日的事情,请她亲自来接顾绫,以免被不知情的人说了闲话。谢延思虑周全,处处仔细,再对比谢素微与顾绫,顾皇后简直一阵头疼。   顾皇后叹了口气,心疼地摸摸顾绫的脑袋,“疼不疼?”   顾绫娇声道:“疼,好疼。”   “活该你疼!”顾皇后骤然翻脸,“多大的人了,还跟素微一起胡闹,那芦苇丛里不知有什么蛇蚁昆虫,你们也敢乱闯!”   “幸而如今只是伤了手,若昨日割伤的是脖子,你现在叫姑姑怎么办?”   顾绫低下头,小声道:“姑姑别生气,我知错了。”   顾皇后到底不舍得真生她的气,责骂几句之后,又心软了,“罢了,我叫让人给你炖了补气血的药膳,你吃完回自己院子里好好休养,近日不许再出门。”   顾绫乖乖点头,没受伤的那只手握住顾皇后的手臂,轻轻摇了摇,蹭在她身边撒娇:“姑姑别生我的气,阿绫知道错了,阿绫以后绝不敢了。”   “你啊……”顾皇后点点她的额头,“素微你与我说了,你们是为了给我抓萤火虫,一片孝心,姑姑岂会生气。”   顾绫轻轻弯起眼睛:“是阿绫考虑不周,以后绝不以身犯险。若是、若是再犯,就罚我替谢素微抄一个月的书。”   顾皇后“扑哧”一声,笑了,点着她的脑袋,好笑道:“促狭的丫头!”   “姑姑终于笑了。”顾绫仰头道,“我感觉很好,没有大碍,姑姑别为我担心,也不要因为我责罚谢素微,她是一片好心。”   “你说晚了。”顾皇后收敛笑容,淡淡道,“本宫已经罚了她抄书,你养伤这些日子,她也出不来了。”   顾绫咋舌:“萧先生上次罚的,她还没抄完……”   又来,谢素微怕是要疯了。   顾绫想求情。   顾皇后言简意赅,“你若不是伤了手,本该和她一起受罚的,若是看不过去,留着等痊愈之后,你们一起抄,倒也可行。”   “没、我没看不过去。”顾绫连忙拒绝,“我觉得很好,是该让她长长记性。”   顾皇后摇摇头:“你也不要庆幸,虽伤了手,但如此莽撞,实在该罚。你回去之后,长鸿园藏书阁里的书籍,分门别类整理清楚。”   “我只有一只手,不方便吧……”   “无妨。”顾皇后道,“你坐着吩咐就好,那些体力活,可以让你的侍女做。”   顾绫垮下一张小脸,不得已接受责罚。   姑姑决定的事情,向来没有人可以质疑。以前如此,现在同样如此。   说话间,侍女端来药膳,顾绫接到手中,一口一口喝着,忽然问道:“姑姑,皇子们都住在博望园,为何大哥哥一个人住在这里?这儿如此偏僻,多不安全啊!”   顾皇后便叹了口气。   “是陛下的意思。”她脸色带着三分厌恶,“博望园紧挨着蓬莱园,陛下认为阿延住在那里会让他不高兴,非要将人挪到这边。”   然而谢延性情冷僻,寻常不爱出门,就算真住了博望园,又能见着他几次,又能碍着他的眼了?   真是不知所谓。   顾皇后厌极了他,却不得不哄着顺着,每每提起总是十分不悦。   顾绫将手中的小碗放下,低头想了想:“陛下不愿让大哥哥住博望园,升元宫五个园子都住了,但那不是还有个宜燕园空着吗?与蓬莱园一东一西,却与姑姑住的长春园不远,我觉得挺好的。”   “姑姑,现在是最好的时机。”顾绫一双漂亮的眼睛带着笑意,柔柔道,“他刚救了我,姑姑对他再看重,都是应该的。”   六园当中,蓬莱园,博望园,万春园,都居于行宫西侧。长春园位于中轴线上,东侧则是宜燕园和长鸿园。   顾皇后如今有意栽培谢延,令他住进宜燕园,来往走动都十分便宜。   最要紧的是,谢延刚刚救了顾绫的命,顾绫又是顾皇后的命根子。顾皇后此刻给他优待,不会叫旁人生出乱七八糟的揣测。   这样一来,没人想到顾皇后欲扶持谢延上位,也好让谢延继续韬光养晦。   顾皇后沉吟片刻,认同地点头:“宜燕园又大又宽敞,的确不错。”   她转身喊来自己的侍女:“去告诉大殿下一声,让他收拾行李,搬进宜燕园。”   又用力揉揉顾绫的脑袋:“阿绫虽爱胡闹,大事上头却不糊涂,不枉费姑姑多年教导。”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有二更 第36章 污蔑   顾绫爱娇地蹭蹭她掌心, 甜甜笑道:“是姑姑情人眼里出西施,才觉着我好。”   顾皇后心软成一团水,柔柔的, 叹息道:“你知道就好……”   话音未落, 门口传来侍女的平淡无波的声音,“三殿下, 您不能进去……”   “还请姑娘代为通传,我听闻妹妹受伤, 心急如焚, 片刻也等不下去,只求能看妹妹一眼。”谢慎声音卑微哀求, “我绝不多待,只看一眼。”   顾皇后蹙起眉头, 便欲出声让他离开。   顾绫扯住她的衣袖,摇了摇头, 随即扬声道:“请三殿下进来。”   谢慎得了允许,匆匆推门进来, 脸上挂着担忧,一进门便道:“妹妹, 我一听说就来看你……”   他话语一卡。像是刚看到顾皇后一般, 惊慌失措拱手行礼,“儿臣拜见母后, 母后万福安康。”   顾皇后八风不动坐着,淡淡道:“免礼。”   态度之冷淡,犹若霜雪。   谢慎并未觉得难堪,只关切看着顾绫:“妹妹的伤不碍事吧,素微真是胡闹, 连累得妹妹受伤……”   “不怪大公主!”顾绫淡淡打断他,“谢慎,你不辞辛劳来这一趟,到底想说什么?”   她扭脸不去看谢慎,侧着的半张脸,有种莫名的哀伤。   谢慎哑声道:“我、我只是担心妹妹,如今见妹妹安然无恙,便安心了,妹妹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他低头,抹了抹眼角,极尽哀伤,“如今,哪里配和妹妹说话呢?”   又失魂落魄地笑笑,脚步沉重地往外走。   顾绫无声冷笑,嘴上却哀伤道:“三哥哥,男女有别,日后别再来了。”   她望着床榻里侧,看不清神情,只听到一声悠远的叹息:“这样对你我不好,对郑家姑娘,更不好。”   谢慎脚步一顿,声音艰难,“妹妹……放心,我明白的。”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出门,一出门,脸色哀伤的神情便消失不见,换上一抹得意的微笑。   果不其然,顾绫还是忘不了他。   如今生气伤心都不要紧,假以时日,总能将她再骗进手中。她本就是个愚蠢的女人,活该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若她在意他的妻妾,那也不要紧,暗暗叫她们全都“病逝”,也不是多大的事情。   室内,顾绫揉了揉浑身的鸡皮疙瘩,朝他离开的方向“呸”了一口。   顾皇后摇头:“你何必如此?”   “姑姑不明白。”顾绫托腮,脸上泛起阴森森的笑,“谢慎心里惦记着我,那郑莹珠和沈清姒都不是好欺负的,定会想方设法与他闹。”   “他欠我的东西,总得一样一样还了。”   情爱,幸福,生命。   一桩一件,她都牢牢记在心里,要让谢慎一一失去,经历所有的痛苦。   顾皇后当她仍在生气谢慎与沈清姒的事情,便随她去了。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想法,阿绫想要做的事情,就任由她去做,反正有她护着。   =====   庭院内,谢延安然坐在石桌旁,提笔作画。画中一片假山石,石旁一方池塘,塘中几支芰荷,画面干净清新,却没有多少情绪暗含其中。   谢慎举步走过去,皮笑肉不笑:“大哥真是好运气,被放逐至此,竟还能碰到阿绫,一举讨了母后欢心。”   顾皇后命谢延搬入宜燕园的事情,短短一小会儿功夫,该知道的人,就已经知道了。   谢慎授意自己的钉子在皇帝跟前搬弄是非,百般挑唆,却没想到皇帝犹豫了一会儿,居然默认此举,并没有责难顾皇后,更没有责令谢延不许搬进去。   这等转变,叫谢慎生了警惕。   宜燕园事小,皇帝的态度事大。   谢慎心知肚明,无论是他还是谢衡,论及才华能力,都无法与谢延相提并论。以往皇帝厌恶谢延,谢延便不足为惧,若皇帝改了心思……   谢慎望着谢延,眼神阴翳毒辣。   谢延恍若未闻,平静地画上一笔。   “大哥,我们嫡亲的兄弟,不必如此冷淡吧?”谢慎一把按住他的手,阻拦他下笔的动作,“画画有什么好的,不如和弟弟聊一聊?”   他一按,墨色的笔便在画纸上晕染出一片浓黑的墨色,这幅画,霎时毁了个一干二净。   谢延抬眸,放下手中的笔,淡淡道:“你想聊什么?”   “聊一聊,储君之位。”谢慎眯着眼笑,“大哥如今百般讨好皇后娘娘,莫非也是生了心思?可大哥别忘了自己的身世,做事之前先扪心自问,你配吗?”   “虽说大哥也是皇子王孙,可你的母亲不过是个梨园戏子,还是嫁过人的,身份不可谓不卑微。”谢慎微笑,“而不论是我,还是谢衡,我们两人的母妃,都出自五姓世家,断非大哥可比。”   “大哥以为,弟弟说的有没有道理?   谢延冷冷望着他。   谢慎依旧笑着,远远望去,神态温润优雅,断断想不到,他口中吐出何等难听的话。   两人对峙。   谢延突兀道:“端阳节那日,我就在百岁亭外。”   “百岁亭……只是个意外!”谢慎一阵心慌,眸色冷厉,“你什么意思?”   “三弟进入百岁亭之前,沈氏女曾进去过一趟,往香炉中扔了一粒香。”谢延淡淡看着他,面不改色编起瞎话,“随后又伪装成没去过的样子。”   他讥诮道:“三弟便没有怀疑过,为何明知宴会上人来人往,却依然把持不住吗?”   那副讥讽道神色,好像写满了两个字,在嘲讽着谢慎是个“蠢货”。   被人算计仍不自知。   谢慎脸色大变。   他自然怀疑过,可实在想不通为何,只能将事情归结于“情深难以自抑”。   今日听谢延所言,竟是沈清姒故意的吗?   若是如此,沈清姒便是毁他前程的仇人!枉费那女人日日情深似海地看着他,原来竟是个蛇蝎毒妇,害得他一切都不得不从头再来。   谢慎看着他,咬牙道:“你会如此好心告诉我?”   实则,他已信了大半。   脱掉爱情的蒙蔽,沈清姒的为人,他一清二楚。她能背叛顾绫,就能背叛别人。   毕竟,真正比起来,顾绫对沈清姒,比他好多了。   谢延用力推开他,又拿起笔,沿着那片墨点,勾勒出一片石块,连眼神都未曾给谢慎一个。   谢慎被他推得一个踉跄,扶住石桌才将将站稳,冷冷瞪着谢延,左右摇摆,该先和谢延争斗,还是先回去查清真相。   到底还是对沈清姒的愤怒占了上风,转身走了。   谢延停笔,望一眼屋内,收拾笔墨回了房中。   书画易改,人心难测。   尤其是顾绫的心,比海底的针更加深不可测,令人琢磨不透。   她既已经厌弃了谢慎,不惜用那样的手段摆脱谢慎,如今又何必与他纠缠不休?若是不舍得,又何必做的这样绝。   这等反复无常,真真像是得了失心疯。   谢延垂眸,手指微颤。   其实,他更像是得了失心疯。   方才好端端坐在屋内,只因听到她一句“让三殿下进来”,便再坐不住了,满心的烦闷,不得不出来假装画画。   对谢慎撒那样的谎,于他没有丝毫用处,归根结底,只不过是把顾绫从那件事里,彻底摘了出来。   他何曾这般好心过?   这等情况,不是失心疯,还能是什么?   谢延闭上眼,捏紧手中画纸,慢条斯理地捏成一团,随手掷在身旁的盒子里,随手塞进书架里侧。   眼不见,心不烦。   抬眸时,神色又冰冷薄凉,一如往昔。   ========   顾绫用完药膳,随顾皇后一同乘着辇舆回长鸿园。走前,她特意嘱咐云诗带着几个侍女帮谢延收拾行李,以免旁人怠慢他。   晚间,云诗带着人回到碧簌馆,手中捧着一个盒子。   顾绫好奇道:“你带着什么回来了?”   “方才帮大殿下收拾东西,这个锦盒藏在书架里头,被漏下了。现在天色已晚,奴婢怕扰了大殿下,想着先带回来,明日再送过去。”   顾绫点了点头,没在意。   将盒子放在一旁的书架上,云诗转头道:“大殿下真真刻苦,今日收拾行李,一半都是书册,而且那些书册里头满满当当全是批注,若姑娘有他一半,皇后娘娘只怕做梦都能笑醒。”   劝学,是她诸多职责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虽劝了没什么用处,但该劝的时候,照样要劝一劝。   顾绫只道:“我怎么能跟他比。”   若人人都能与谢延相比,那来日荣登大宝的人,也不会是谢延了。   哪怕是一心想要皇位的谢慎谢衡兄弟,都不及他一半勤奋,何况旁人呢。   顾绫没有一丁点儿心里压力。   云诗悠悠叹了口气。 第37章 寿宴   翌日清晨, 用过早膳,顾绫懒洋洋坐在院子里。   云诗抱着那个锦盒走出来,道:“姑娘, 奴婢去宜燕园了。”   顾绫冲她招手。   云诗走过去, 弯下腰问:“姑娘有事?”   顾绫从腰间摘下一枚红玉锦鲤,放在盒子上, 随口道:“你把这个塞进去,一块交给谢延, 算做我的谢礼。”   “姑娘要谢大殿下, 只管大大方方送礼,这是做什么?”云诗眉头紧紧拧在一处, “咱们送个礼,怎么像在做见不得人的事情?”   “若我直接送, 他断然不会收。”顾绫手撑着额头,懒懒靠在椅子上, 语重心长地叹息,“云诗啊, 你不了解他。”   云诗默了默,神色复杂。   姑娘与大殿下的交集, 从小到大算起来都称得上是屈指可数。   也不知她哪儿来的信心, 说旁人不了解他。   难不成,她就很了解吗?   云诗摇头, 将盒子放在桌子上,打开,准备将锦鲤玉佩塞进去,忽而惊讶地“咦”了一声。   顾绫扭脸:“怎么了?”   “没什么,奴婢就是看着这幅荷塘, 像极了咱们府上那个。”云诗指着锦盒当中最上头的一幅画,对顾绫道,“姑娘瞧瞧,这是不是百岁亭旁边那个?”   顾绫接到手里看了看,皱眉沉吟道:“那盒子里还有什么?”   “只是几张纸。”云诗低头看了一眼,“应当是大殿下写的书画,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顾绫低头看看画纸上的荷塘,画工堪称精湛,却没有几分灵气,只是按部就班描摹出的风景。   若说有什么特殊之处,也就是纸张皱巴巴的。   顾绫没忍住,随手往盒子里翻了翻。   下面一连十几页,皆是令她头大的《六国论》,用不同的字体默出来。奇怪的是,每张纸都皱巴巴的,像是被人揉捏成一团,又一一展开铺平。   顾绫不解其意,他的字极好,从顾绫浅薄的见识来看,这每一张都分外完美。拿到街头卖字,少说也要三两银子一张的水平。   为何非得揉成这样?   她想着,大约是谢延有什么特殊的爱好。他性子孤僻,习性与常人不同也是有的。   至于这幅画……   她家池塘修的美丽,巧夺天工,无人不爱,谢延喜欢也很正常。   谢延的人品,还是靠谱的。百岁亭的事情,他既然答应了不说出去,就绝不会说出去。   沉吟片刻,顾绫拿起那枚玉佩扔进盒子里,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没事,你给他送去吧。”   云诗捧着盒子,出了长鸿园,往宜燕园去。   宜燕园内,谢延早早起身,此刻正站在庭院当中,手中拿着一把弓箭,朝不远处的靶子射去。   云诗站在三步远的地方冲他行礼:“大殿下?”   谢延转头,诧异道:“云诗?”   “殿下恕罪,昨日替殿下整理行装,漏了这个盒子,奴婢今日特意送来给殿下。”云诗捧着盒子递给他。   谢延看着那盒子,脸色微变,接到手中摩挲着,一个字都没说。   “那奴婢就不打扰殿下,先行告退。”云诗恭恭敬敬道,“若殿下还有旁的吩咐,尽管嘱咐奴婢,奴婢定当尽力而为。”   “不必。”谢延淡声道,“你退下吧。”   云诗告退。   盯着那盒子,谢延无心继续射箭,将弓箭放到一旁的桌案上,单手拿着盒子,回到屋中。   他神态冷静。   这些东西,本不该留下的。心乱容易生出妄念,妄念便是罪恶的开端。   若要平心静气,就不该留着。   谢延拿出宫灯,点燃其中的蜡烛。转身掏出那只盒子,想将那些纸张掏出来点燃。   然而,打开盒子时,入目的却是一抹绯红。   红玉锦鲤雕刻得活灵活现,抱着尾巴啃,十分可爱,此刻正安安静静躺在盒子里,翠色宝石镶嵌的眼睛,光芒灼目。   谢延沉默片刻,默默又将盒子盖上。   既然已被她看到了,想必,她并未猜出其中关窍。那么,留下也没什么。   至于平心静气……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人心所向,从不在外物。   =======   顾绫伤了手,好几日没有出门。   直到七月初三,这日是谢慎十八岁生辰,皇帝在蓬莱园设宴,为心爱的三儿子过生辰。   因皇帝喜好清净,今日来的人,唯有宗室子弟同近臣亲眷,顾家亦在其列。顾绫万般不乐意,却只能屈服在浩浩荡荡的皇威之下,不情不愿更衣,带着侍女们前去赴宴。   叫人不喜的是,顾绫刚带着十几个侍女踏入蓬莱园的大门,迎面就碰上了谢慎的两个侧妃。   沈清姒与杨文嘉,一个清雅柔弱,一个温婉柔情,都是一等一的好相貌,此刻两人并肩而行,一步不错,谁都不肯相让半步。   在外尚且如此,可见两人私下的明争暗斗,何等热火朝天。   顾绫冷眼瞧这,抬脚欲走。   杨文嘉远远笑道:“顾大姑娘来的倒早,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是我们殿下的亲妹妹,巴巴赶着给我们殿下过寿。”   “要我说,这做人就要记清楚自己的身份,不该来的场合非要来,没得白白叫人尴尬。”   顾绫没有回话,只侧身看向云诗,淡声问:“这位是谁?”   云诗笑道:“姑娘忘了,这位是三殿下身边的文嘉姐姐……姑娘恕罪,奴婢一时失言,杨侧妃已是主子,奴婢岂敢与她姐妹相称。”   顾绫便瞥了杨文嘉一眼,神色不屑,甚至不屑于跟她这样出身的讲话,连嘴都没张开。   杨文嘉气急败坏,又不敢真的得罪顾绫,只得狠狠跺脚,气的脸都发红了。   沈清姒脸上挂着近乎完美的微笑,柔弱卑微地看着顾绫:“阿绫,许久未见,你还好吗?”   “还请沈侧妃自重。”云诗淡淡道,“我们姑娘是公主之女,皇后之侄,正经的皇亲国戚,并非外三路的小妾能攀亲戚的。”   她轻轻一笑,静静看着沈清姒,“我们姑娘芳名何等尊贵,还请沈侧妃莫要再喊,以免僭越。”   顾绫抬手,阻止云诗接下来的话。   “我与阿姒是多年的好朋友,见面打声招呼是应该的。”顾绫弯唇一笑,语调寒凉薄情,“阿姒,你觉得,我好不好?”   沈清姒脸色微变,咬牙道:“阿绫……我知你怪我,但我如今是三殿下的侧妃,你的侍女如此侮辱我,你就不管管吗?”   顾绫哑然失笑,“我倒觉得,云诗所言没错。”   “你瞧,你如今和一个婢女平起平做,姐妹相称,连进门都只能走侧门,哪里配喊我的名字?”顾绫傲慢地扬起下颌,浅浅一笑,“说起来倒是极不值得,以往阿姒跟着我,不管去逸翠园还是定昆池,都是堂堂正正从大门过的。”   沈清姒脸色难堪至极。   她当然想给谢慎做正妃,可身份不够,顾皇后厌恶她,皇帝也瞧不上她,给他做个侧妃都是看在沈太傅的面子上。   以往谢慎后院唯有她与杨文嘉两人,都是侧妃,她身份更高一些,便不觉得如何。然而如今出了后院,光天化日之下,被顾绫直接撕破脸皮,便觉万分难受。   顾绫欣赏着她异彩纷呈的脸,淡声道:“行了,我如今很好,不劳沈侧妃操心。”   顾绫说完,走了几步凑近她,捏着沈清姒的下巴,将她的脸抬起来,“自小到大,我连只蛐蛐儿都养不活,如今却成功养大一只白眼狼,怎么能不好呢?”   “阿姒,你说对不对?”   “阿绫……”沈清姒哑声道,“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有想要背叛你,你原谅我好不好?”   顾绫甩开她的脸,神色阴冷:“原谅你?”   “呵!”她嗤笑一声,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连话都懒怠说,转身扶着云诗的手,款款走上大路。   沈清姒想追上去,身边的老姑姑伸手阻拦,毕恭毕敬提醒她:“侧妃娘娘,那边是贵人们走的路,您只能走这边。”   沈清姒长长的指甲嵌入肉中,掐出一道道月牙状的痕迹。   自从给谢慎做侧妃的那一日起,每一件事都在提醒着她,她处处都不如顾绫,如今竟是连走路都要分个高下了。   沈清姒嘲讽一笑,说不清心底的滋味儿。   宴上,顾绫的座位照旧与谢素微紧挨着。谢素微撑着额头,昏昏欲睡,一脸颓唐。   顾绫戳醒她,惊异道:“你这是怎么了?”   谢素微打了个呵欠:“别提了,关了这么久今日终于能出来,昨儿兴奋的没睡着,今天就成这样了。”   她指着眼底青黑的眼圈给顾绫看,一脸哀伤:“可怜我得了自由,却没精神玩乐。”   顾绫默了默,佩服不已。   她坐在那儿左右看看,看到坐在对面位置上言笑晏晏的谢衡,而谢衡前面本该属于谢延的位置,却空无一物,连张桌子都没有。   顾绫脸色淡了淡,问谢素微:“陛下还是不许大哥哥来吗?”   谢素微叹息一声,许是睡的迷糊了,忍不住抱怨道:“父皇那个脾气,我真是服了……”   分明是他自己的错,却要怪罪到大哥身上,真叫人看不起!   顾绫冲她摇头,示意她噤声,自己垂眸,轻轻敲击着桌案上的杯盏。她是真没想到,这样的场合,皇帝都能将偏颇做的毫不掩饰。   谢素微自知失言,吓得清醒过来,挺直腰背,再不敢睡了。   空气中忽然一阵喧闹,两人同时转头,看到今日的主人公锦衣玉袍,金冠博带,,意气风发走进门。   顾绫下意识看了眼谢延的位置,缓缓垂下眼眸,手指不由得抠了抠掌心。   作者有话要说:  为什么那么多人猜金钗,金钗还在屏风底下躺着呐   金钗:可怜,弱小,但很贵。 第38章 公子   同为兄弟, 谢慎能够风风光光在蓬莱园设宴,谢延却根本没有资格赴宴。   皇帝从不是偏颇,他只是不敢面对自己的错误, 是个懦夫。   只可怜谢延, 什么都未做错,却要承受这等不公。   若非君臣之别, 顾绫真想问问皇帝,为何他自己的错, 要让谢延来承担后果。   可惜, 她不能那样做。   顾绫无声叹息。   谢慎甫一进门,沈清姒与杨文嘉便争先恐后迎上去, 二人皆温柔小意,面含春色, 嗓音千回百转,“殿下……”   随后, 便眼含期待地看着谢慎。   今天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谢慎先喊谁起身, 那都是极大的脸面了。   孰料,谢慎理都没理, 直接越过两人走向顾绫, 留下沈清姒和杨文嘉二人脸色陡变,十分难堪。   谢慎在两步远的地方站定, 苦涩一笑:“妹妹能来,真是我的荣幸。”   顾绫抬眸看他一眼:“三殿下是天潢贵胄,实不必说这样的话折辱臣女。”   她的脸色,疏离又冷淡,比上一次见面更为寒凉。   谢慎微微一怔, 苦笑道:“妹妹恕罪,是我失态了。”   顾绫并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传出不该有的流言,便淡淡道:“殿下客气。今日是三殿下寿辰,臣女祝殿下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好景春常在。”   别的话,一概没有。   这样的冷淡,旁人一看即知她与谢慎,是真的全断了。   然而,她也并不怕谢慎从她织就的陷阱中逃脱。   若他生了疑心,稍查一下,就会知道今日沈清姒二人挑衅她的事情。到那时,他的脑子,会给他想要的答案。   或许,他会以为,她吃醋了。   人心向来如此,只会看到自己想看的,至于周边的疑惑,全会被摒弃。   沈清姒扶着肚子走过来,柔柔扶住谢慎的手臂,眉目含情,柔声劝道:“殿下,今日来的人多,别叫大家久等了。”   谢慎不悦蹙眉。   谢素微迷迷糊糊坐在一旁,闻言像被点燃的炮仗,猛然跳起来,未语先冷笑一声,怒道:“这是什么场合,叫你来就是恩典,身为侧妃竟还敢大放厥词,真是放肆!”   沈清姒被吓得后退一步,捂住胸口,战战兢兢道:“大公主,妾身不过说了几句话,您何必如此凶残……”   “闭嘴!”谢慎比谢素微更凶,怒道:“蓬莱园是父皇居处,非你能撒泼的地方,还不快回自己的位置去!”   倒是顾绫叹了口气:“阿姒第一次赴宫宴,又无父母长辈带领,不懂规矩亦是寻常,还请殿下切莫怪罪她。”   谢慎满目深情:“妹妹求情,我就听妹妹的。”   看了沈清姒,又冷漠道:“你看谁家桌上,有姬妾说话的规矩?真真不知所谓!”   沈清姒的确不懂,如今被训斥一通,难过得低下头,眼圈发红,咬唇不语。   “上不得台面!”谢素微暗暗嘲讽一句,鼓了鼓嘴巴,怒道:“好好的宴会,你哭哭啼啼的,是看不惯三哥做寿,还是看不惯父皇?”   谢慎脸色一变,冷淡道:“她只是不懂规矩,上不得台面,大妹妹不用生气,若是看不惯,叫她回去歇着就是。”   “看不惯父皇”这五个字威力太大,谢慎不敢承担这样的罪名。皇帝本就多疑,这话若传到他耳中,不定会怎么想。   谢慎心底,对沈清姒越发不耐。   百岁亭发生的事情,沈清姒虽不肯承认,他却已认定是她所为,绝无二人。加之后面林林总总的蠢事,他对沈清姒的耐心,已经到了极点。   若非因她腹中的胎儿,此时此刻,沈清姒已暴毙身亡了。   谢慎心里不满,又不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露出来,最终只冷冷看了沈清姒一眼,推着她回自己的座位。   从始至终,没敢再看顾绫一眼。   顾绫抿唇,轻轻一笑。   这样极好,沈清姒啊沈清姒,你前世从我这里夺走什么,今生就会百倍千倍的失去。   今日,唯有皇帝一人前来,顾皇后则没有赏脸。她替皇帝临朝,如今正是忙碌之时,皇帝不敢强迫她,只能随她去了。   这场宴会,寡淡而无味。   黄昏之际,宴会散去。   出蓬莱园后,顾绫同谢素微一道走在回长鸿园的路上,过了中轴线,快到长鸿远时. 二皇子谢衡却远远追了上来。   “素微,阿绫。”他在背后喊,快走几步与两人并肩,含笑看向顾绫,“听闻妹妹受伤,怕搅了妹妹清净,没敢上门,妹妹如今可好些了?”   顾绫笑了笑,态度温和:“已经无碍了,多谢二哥哥关心。”   “那就好。”谢衡浅浅一笑,十分关切地看一眼顾绫的手,“听说妹妹是去抓萤火虫才受伤,我那个不成器的表兄寻了几颗夜明珠,装在鲛绡袋里,看着与萤火虫差不了多少,特意托我送给妹妹解闷儿。”   他说着,直接从怀中掏出一只透明纱袋,放在掌心里递给顾绫,千叮咛万嘱咐,“妹妹千万要收下。”   他是来替崔家公子求爱的。   顾绫没接,“崔公子好意,阿绫心领了,只是无亲无故的,我不曾见过崔公子颜面,更不曾有功于他,实在不好收如此贵重的礼物。”   “几颗夜明珠罢了,并不贵重。”谢衡劝她,“凭借妹妹的人物品格,纵然再多上几十几百颗,也算不得什么。”   顾绫仍旧没接,浅浅一笑,抬头调侃谢衡:“若二哥哥对未来的二嫂嫂这般用心,姑姑瞧见了,一定很高兴。”   谢衡微微一愣。   顾绫状似无意:“姑姑与我阿爹是亲兄妹,一模一样的情深之人,向来也最喜欢情深之人。”   她说完,朝谢衡道了个万福:“二哥哥请自便,阿绫先回去了。”   谢衡眸中绽出一丝光彩,“多谢妹妹指点。”   如今他与谢慎都娶不得顾绫,若是他能讨了顾皇后欢心,那就更多一层把握。   顾绫随意几句话,如同指路的明灯,照亮他的前程。   谢衡将夜明珠收起来,从衣袖间掏出几支金簪子,含笑道:“这原是准备送给你们二嫂的,既然在这里碰上二位妹妹,妹妹们就分了吧。”   顾绫轻轻一笑,选了两支朴素的,拉着谢素微转身离开。   如此,应当可以摆脱那位素未相识的“崔公子”吧。   不远处,一道身影从宜燕园的方向,走向长春园,将这一幕,瞧了个正着。   夜色如墨。   长鸿园中,顾绫托腮沉默了着,豁然起身道:“把灯笼给我。”   云诗诧异:“姑娘又要去哪儿?”   “长春园。”顾绫留下三个字,“我去看看姑姑。”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明天那个,就是要参加公务员考试,所以可能又要断更一天辽。过后会努力日万两天,补回来的QAQ,希望大家原谅   忽然发现,二哥的未婚妻也写成了姓郑,郑这个姓出现的频率太高,改成姓张了 第39章 谢礼   云诗诧异道:“现在?”   她看一眼门外的天色, 犹豫道:“姑娘,皇后娘娘日理万机,若现在还未睡, 当是有要紧的事情。”   顾绫摇了摇头:“我也有要紧的事情。”   若崔氏对她有意, 难保不会做些什么。崔家是传承数百年的世家大族,底蕴更胜荥阳郑氏。这些事情还是要尽早告诉姑姑, 让姑姑早作提防。   而且……   不知为何她心有些乱,想找姑姑谈一谈。   她举步欲走, 云诗匆匆拿下衣架上挂着的外衫, 急急忙忙追出去,“姑娘, 穿上外衫再走。”   ========   长春园。   顾绫踏入顾皇后的书房,看到一个令她意外的人, 一向深居简出的谢延,竟破天荒地待在长春园书房中。   谢延此刻正站在顾皇后下手, 一脸平静无波,目不斜视望着正前方的蟠龙柱子, 专注的模样,好似其间有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她诧异地看了一眼谢延, 眼中带了几分询问。   然而谢延八风不动, 眼角余光都未曾分给她半分。她一个活色生香的大美人,在谢延眼中, 就像那透明的空气。   顾绫悄悄瞟了他一眼,几步蹭到顾皇后身侧,靠着她坐下,小声问:“姑姑,大哥哥为何在这里?”   顾皇后将手中奏折放到一旁, “我喊他来的。”   她凡事从不瞒着顾绫,淡淡道:“阿延救你一命,本宫须得报答他。今日我已说动陛下,让阿延协理兵部。”   这是件好事啊,可是为何姑姑脸色不太好看?   顾绫略有些疑惑。   顾皇后叹了口气,将手中沾了朱砂的毛笔摔在桌面上,疾言厉色道,“可是,阿延拒绝了。”   她一双眼睛如刀般射向谢延,“阿延,本宫与你说的清清楚楚,我让你协理兵部,就能确保你的安危,你到底在顾忌什么?”   谢延八风不动:“谢延多谢皇后娘娘好意。然我于此无意,不需要皇后娘娘费心。”   顾皇后气道:“倒像是本宫自作多情了!”   顾绫抬起头,看着谢延倾国倾城的脸,沉默片刻直接道:“姑姑已经与陛下说好,陛下不会为难你,日后你想要做什么都尽可以去做。大哥哥,我觉得这是一件好事,你为何不愿意。”   她一向嚣张任性,是天真的千金小姐,人情世故并不大懂。但自幼长在顾皇后身边,朝政上的事情,总能看出好歹。   凭借谢延现在的处境,能得到顾皇后的照拂,足以让他少走一半的路。   他这样聪明的人,为何不同意。   谢延淡淡看他一眼,没回答她的问题,只拱手道:“皇后娘娘一片好心,谢延心领,只是着实不必如此,若无它事,谢延告退。”   态度比方才单独面对顾皇后时,更加坚决,竟全然没有继续谈下去的意思。   “站住。”顾皇后抬眼,冷声道,“你今天不答应本宫,日后再想要本宫的助力,就再不可能了,阿延,你最好想清楚再决定,要不要走出这扇门。”   谢延脚步一顿,侧身问了句:“皇后娘娘的能力,谢延心知肚明。能得到皇后娘娘帮助,是天大的好事,谢延亦万分清楚。然世上从没有白吃的午餐,敢问皇后娘娘,我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顾皇后默然不语。   代价……她看了眼身侧的侄女。   她不认为这是代价,她也不想叫顾绫做联姻的工具,她只想要谢延爱上顾绫,让顾绫做世间最尊贵,也最幸福的女人。   若谢延认为“娶顾绫”是他要付出的代价,那么这场交易,根本就没有谈论的必要。   若他不喜顾绫,那么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将珍重万千的宝贝侄女,交给他。   顾皇后漠然道:“你走吧。”   谢延抬步出去。   室内一阵寂静,烛火摇曳,唯有风声。   顾绫抿唇沉默了片刻,最后仰头道:“姑姑,我自己的恩情,我自己报。姑姑不必为我费心,阿绫可以处理好。”   她说得平静,然而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却慢慢湿润。谢延的话那样平静,她心里却难过得很。   谢延,谢慎,谢衡。这兄弟三人有着不同的性情,却不约而同,将“娶她”这件事,当做登基夺权的代价。   在所有人眼中,她都只是一颗不讨人喜欢的棋子。若是没有权势,世上没有一个人会喜欢她。   她就是,这样的失败。   哪怕早就知道,她的婚姻与朝堂脱不开关系,也做好了政治联姻的准备。   可被人这样说出来,便有种被人撕破脸皮扔在地上踩踏的羞耻感,还有种……被人嫌弃的难过。   原来她在他心里,就是这样的……   原来就连谢延,也和谢慎一样,从不曾对她有一丝一毫的好感。   顾绫微微垂眸。   烛火打在她漂亮的侧脸上,影影绰绰的光,映出眼底一丝水痕。   顾皇后一阵心酸,摸摸她的脑袋,柔声道:“姑姑的阿绫,是世上最好的姑娘,是他们不懂,日后有他们后悔的时候。”   顾绫勉强笑了笑,没有接茬,只仰头道:“姑姑,太平庄的地契,您拿出来给我吧。”   顾皇后叹了口气,命人取来递给她,揉揉她的脑袋:“阿绫莫怕,有姑姑在,不会叫你受委屈。”   顾绫起身道:“姑姑,我先出去一趟。”   顾皇后点头,侧目看向一旁烛火,未曾言语。   门外,因长春园禁止疾走,谢延如今走的并不远,顾绫不在意那些规矩,提着裙摆匆匆追上去,在背后喊:“谢延。”   谢延脚步一顿,回头淡声问:“还有事?”   顾绫将手中捧着的盒子递给他,竭力平静下来:“那日大殿下救我一命,我尚未谢过。太平庄是京郊的庄子,位置极好,有千亩良田,顾绫无以为报,唯有以此身外之物,谢过大殿下恩情。 ”   她捧着盒子后退一步,朝谢延鞠躬,抬头时脸上带了笑:“东西不值什么,还请大殿下笑纳。顾绫觍颜说一句,从此两清,各不相欠。”   谢延没说话,定定看着她的笑脸。   顾绫将盒子往前递了递,勉强笑道:“殿下连这点面子都不肯给我吗?”   谢延没接,只道:“你已经谢过了,是我没收,怪不得你。”   “我的命极为矜贵。”顾绫仰起骄傲的头颅,“再多的谢礼,都是应该的。”   她轻轻笑了笑:“还有一事,前日云诗给大殿下送回锦盒,似乎将我的一枚玉佩误放入其中,若大殿下方便,不如还给我吧,我可以拿两个顶级和田玉佩做交换。”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二更 第40章 放弃   谢延手指微微蜷缩, 神情不动,平静道:“我不曾见过你的玉佩。”   一只红色锦鲤,却无孔不入, 钻入他脑海中。让他说话时, 有些微心虚。   顾绫不给他装傻的机会,仰头道:“许是大殿下还未打开看过, 就在那日清晨云诗送去的锦盒当中,一枚红色的锦鲤玉佩, 是我贴身之物, 不好流落在外。”   她正欲说我随你去取,话临出口, 却忽然变了,侧目道:“云诗, 你随大殿下走一趟宜燕园,将我的玉佩取回。”   云诗低头应了。   沉吟片刻, 顾绫从腰间解下另一块玉佩,这块玉佩水头极好, 清澈碧透,在月光下如同一波溪水, 是绝世的名品。   顾绫笑了笑:“这块玉佩是昨儿刚到我手上的, 极品中的极品,是和田玉石, 拿来换殿下那块,是绝不亏的,还请殿下通融。”   谢延垂眸,盯着她带笑的眼睛,点了点头。   心里忽然有股说不出的滋味, 她一口一个“大殿下”,让他心底不由得微微发堵。好像是被人横亘一颗大石头进去,沉甸甸的。   可是,她字字句句都合情合理,教人无法拒绝。'   丢了一枚玉佩,得知所在,拿更名贵的东西换回来。这样的举动,任是谁,都说不出不是。   可谢延却有些不自在。   他知道,那枚玉佩是她故意放进去的。她所思所想,他亦猜得到。   如今收回去,是他原本就想要做的事情。   他已称心如意,却又那般不如意。   果然,她已有了新的联姻人选。所以就连一块玉佩,也不肯给他留下。   那位崔氏的公子,素有美名,贤德温雅,当真是极好的夫婿人选,比他好了千百倍。   幸而,他一直冷静如斯,不曾进入她织就的陷阱,不曾成为被她轻易抛弃的猎物,不曾和她真的变成“两不相欠”的关系。   顾绫,薄情如斯,你自己可知?   月色之下,云诗接过那枚和田玉佩和装着地契的匣子,跟着谢延的脚步,沿着的月光的痕迹,越走越远。   顾绫望着他的背影,轻轻叹口气,往后一步,回身去见顾皇后。   她想,有些事情,是时候做别的打算了。   谢延是谢延。   世间并非所有人,都会为权势屈服,譬如谢延,滔天的权势,都无法折断他的脊骨。   好在,她并未深陷泥潭,尚来得及抽身。   回到书房内,顾皇后起身,拉着她坐在榻上,温声问:“阿绫很难过吗?”   “没有。”顾绫摇了摇头,低头道,“我只是想不通。”   “这些年来,我对谢慎极好,他与郑妃的荣耀,几乎皆来源于我,可他恨我欲死。我对谢延算不上好,却也不曾得罪他,更结果他也那样看我。 ”   “姑姑,我就那样不好吗?让人嫌恶至此?”她有些难过。   顾皇后叹了口气,扶着她的肩膀,柔声道:“姑姑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顾绫目光灼灼看向她。   顾皇后雍容美丽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极淡极淡的哀伤。   “以前,有个年轻美丽的姑娘,她身份很高贵,生的又漂亮,长到十六岁这年,有许多年轻人向她提亲,想要娶她为妻。”   “这些人当中,最扎眼的的公子,是全天下最尊贵的人,他用一手百步穿杨的绝技征服了姑娘的放心,娶她为妻。哪怕,他并不爱她,甚至嫌她过于严苛……”   顾绫低头问:“故事里的人,是姑姑和陛下吗?”   “阿绫很聪明。”顾皇后揉揉她的脑袋,笑着夸赞一句,“那阿绫一定知道,为何陛下非要娶姑姑吧。”   为何陛下一定要娶姑姑?   因为姑姑是顾家女,她出身显赫,父亲有能力,祖上有功绩,还有一个惊才绝艳的兄长。先皇驾崩那年,顾问安年方二十二,就已位列六部长官,前途不可限量。   纵然是个瞎子,也知道顾问安的本事。   皇帝初初登基,要掌握朝局,就要掌控顾问安。而联姻从来都是最简单易行的法子,所以皇帝用尽手段,娶了自己不爱的顾皇后。   顾绫抬起头:“姑姑……”   顾皇后弯了弯唇,对她道:“阿绫,你也是顾家女。尚书令是你生身父亲,当今皇后是你亲姑姑,你的母亲贵为公主,你这样的身份,天生就带着各种各样的属性。”   “有人对你好,巴结你,不是因为你多好,而是因为你的身份。同样的,他们对你有偏见,不喜欢你,不是因为你不好,也是因为你的身份。”   “因为你是顾家女,在经历荣华富贵的时候,也要经历各种各样的坎坷与艰难。”   顾皇后轻轻一笑:“若是因此而伤心,阿绫,那就是你着相了。”   顾绫默默沉思着。   着相,固执,钻牛角尖……   是这样的吗?   可她的确,很难过很难过,心口都在发疼,微微的痛楚,让她愈加难过。   宜燕园不远,云诗来回只用了两刻钟。彼时,顾绫尚且坐在软榻上,姿势未变,满目的迷茫。   “姑娘。”云诗喊她一声,将手中绯红玉佩递给她,“玉佩在这儿,姑娘还有吩咐吗?”   顾绫摩挲着那块玉佩,一时无言。   她还记得,那日赠玉佩时,心底暗暗的温柔。谢延救她一命,她很感激。可如今这些温暖,全都散去了。   谢延他,实在无情。   顾皇后看着她,又看看那块绯红玉佩,认出这块玉佩是自己曾经送给她的。   无声叹息,问她:“阿绫接下来想做什么?你想放弃吗?”   她定定道:“姑姑想让你做皇后,不愿将这至尊之位交给旁人,可若是他们都对你不好,姑姑宁可册立幼子,也绝不叫你受他们的委屈。”   “姑姑。”顾绫仰头,“你说,天底下,会有人真的喜欢我,而不是我的身份吗?”   顾皇后蓦地沉默。   过了好半晌,她艰难道:“会的。不管是谁,都会有人真心相待。”   “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顾绫低头,有些哀伤,“谢衡与谢慎百般巴结我,都只是为我背后的权势,非我本身。而谢延……他连我背后的权势都不屑一顾,更遑论我这个人。”   “姑姑,我没有信心让他爱我,我想要放弃。”顾绫哑声道,“只是要让姑姑失望了。”   “傻丫头。”顾皇后对她一笑,神色洒脱,“姑姑永远不会对你失望。姑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和顾家,只要你过得好,就没让我失望。”   顾绫微微弯唇,轻轻靠在她肩膀上,“姑姑对我的好,阿绫永远都记得。”   顾皇后单手提起那枚玉佩,替顾绫系在腰上,又从自己发髻上抽下一根五凤金簪,插在她发髻当中,笑道:“我们顾家女儿,无论经历什么,都要体面而华丽。”   顾绫低下头,努力勾起唇角,露出合宜的微笑,一张光艳动人的脸,此刻就像开的正好的牡丹花,遭遇风吹之后,努力回忆自己最美的模样。   顾皇后轻轻一笑,眉目却冷冽。   ========   牵牛出河西,织女处其东,天阶月色,银汉迢迢。   七月七日,七夕佳节,是一年当中最欢愉的节日,了。   往年七月皇帝都在行宫中,今年依例而行,其余照旧在行宫外的西山猎场中,搭了戏台花楼,设了戏台摊贩,让宫人扮了村妇村夫,穿梭在摊贩中,竟然像是真正的民间七夕。   夜色如墨,深不可测。   顾绫换了件朴素的淡绿色衣裳,以面具覆面,只露出小巧精致的下颌骨,红润的唇。   随后,就领着各自装扮的随从,骑马朝着西山猎场去。   猎场中宫人和顾绫等王孙贵族一样,同样戴了面具,遮住上半张脸,更显得下半张脸,或英俊挺拔,或柔美动人。   顾绫带着云诗,举步走进摊贩群中,不料看见两个眼熟的身影。   谢慎与沈清姒。莫说只是戴了面具,就算化成灰,她也能分辨出这二人是万千灰尘当中的哪一粒。   此刻,沈清姒挽着谢慎的手臂,笑得甜蜜温柔,一副她是谢慎正妻的模样。而前几日,那位和沈清姒一同耀武扬威的杨文嘉,今日已不见踪迹。   果然,沈清姒是个厉害的女人。   短短几日功夫,就收拾了一位耀武扬威的同级侧妃。让之前无比厌恶她的谢慎,及时改变心态,又与她这般亲近,甜蜜得旁若无人。   顾绫略微想了想,拉过身旁的云诗,从挤挤挨挨的人群中蹭过去,站在沈清姒与谢慎跟前,微微一笑,眉目流转如画。   沈清姒惊骇地后退一步。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我手机抠的,太困了,明天再捉虫吧 第41章 情敌   “阿姒……”顾绫神色落寞, 后退一步,叹息声若有似无,只落了三字, “沈侧妃。”   这样的转变, 宛如是欢欢喜喜来寻谢慎,却不小心瞧见陪在他身边的沈清姒, 于是好心情都毁了个干干净净。   谢慎将沈清姒推到身后,未曾给她眼神, 满目深情地望着顾绫, 哑声道:“妹妹也来玩吗?”   “几日不见,妹妹越发清瘦, 妹妹一向苦夏,要好好吃饭才行……”   他絮絮叨叨叮嘱着顾绫, 对她生活中的大事小事了如指掌,仿佛亲眼所见。   顾绫的心, 越来越冷。   谢慎为了得到她,做的如此充分, 难怪前世她从未识破他的嘴脸。   沈清姒柔柔喊了一声:“殿下……”   顾绫恍然回神,不言不语, 朝他福了一福, 转身走了。   只留下一个落寞不已的背影,孤孤单单的, 在喧闹的人群中,格外凄凉。   谢慎失望不已,不悦看沈清姒一眼,冷淡道:“你回去吧。”   若不是沈清姒非要跟着他来,今日他本可以与顾绫好好培养感情。顾绫那样爱他, 一定会被他哄得回心转意。   结果大好的机会,就因为沈清姒这个女人全都毁掉了。   谢慎心底的不满,又被勾起,眸带厌恶地看她一眼。   沈清姒攥紧了拳头,低眉顺眼叹了口气:“都是我不好,又惹了阿绫生气。”   “殿下,妾身告退。”她笑容苦涩,“若能让阿绫高兴一二,我今夜不出门,也是值得。”   说完,哀伤地望着顾绫背影,一动不动,道:“阿绫对我好,我对不住她,她还想着让我过得好,我……”   谢慎抿唇,“罢了,你留下吧。”   顾绫已走远了,如今赶走沈清姒,只不过是事后诸葛亮,没有丝毫用处。   再者,顾绫以往非常看重沈清姒这个好友,若是他对沈清姒不好焉知顾绫会不会生出别的想法。   “这……”沈清姒犹豫不决,“这样不好吧。”   谢慎不悦道:“我说什么就是什么。”   “妾遵命。”沈清姒语气慌张。低头勾起一抹清冷的笑。   经过今夜,那杨文嘉想必再也不敢于她跟前耀武扬威,纵然郑氏女进了后院,也得容忍她。   她轻轻一笑,挽住谢慎手臂,娇滴滴道:“殿下不要伤神,阿绫嘴硬心软,一定会回心转意的,到时我亲自向她磕头赔罪,定不让殿下难做。”   这话说到了谢慎心坎里,他的脸色温和几分,领着沈清姒继续往前走。   ========   戏台一路,光华漫漫,香花满目,遥山正对银光。   顾绫跟前拦了一个年轻男子。   这男子戴着白狐面具,遮住一整张脸,只露出一双好看的眼睛。手中捧着一朵荷花,笑吟吟递给顾绫,声音清悦好听:“今日七夕,还请顾姑娘赏脸,收下小生所赠的鲜花。”   顾绫没接,抬头问他:“你是谁?”   “是心悦姑娘的人。”他声音带着笑,柔声道,“只求姑娘收下我的花,让我一颗真心不要白费。”   顾绫恍然猜出他是谁。   七夕节捧着花来找她的,除却谢衡心心念念的崔家郎君,再无旁人了。   “崔公子好意,顾绫心领了。”顾绫顿了顿,盯着他的眼睛,淡淡道,“只是花需送给有缘人,顾绫并非你的有缘人。”   “姑娘是我心上人。”那男人微微一笑,云淡风轻。   “我虽是崔家子,却不敢奢求姑娘下降,只借着今日,表一表心意罢了。姑娘,我的确是心悦于你,此言若有假,就教我一生孤独,无妻无子。”   这样狠毒的誓言,顾绫心神微晃。   “崔公子莫要玩笑。”顾绫后退一步,拒绝道,“你我素不相识,说这样的话,实在让顾绫无地自容。”   “去岁冬,我曾见过姑娘。”他笑,絮絮道,“那时我刚从清河郡入京,不想在大街上被人讹诈,多亏姑娘仗义执言,救我一命。”   “否则,崔某今日说不得就要在大理寺手捆枷锁了。”那男子   他苦笑,“姑娘待我有大恩,自然不能算是素不相识。”   顾绫愣了一下,“是你?”   去年冬天,她从上书房下学回家,在长安大街碰见一对老夫妇,女人躺在地上,男人抱着一个锦衣公子的腿,哀声哭诉,说是他策马踢死了他的妻子,要让他赔命。   那锦衣公子在满城百姓的指指点点中手足无措。   顾绫却发现,那老妇人的手动了动,显见是还活着,当机立断请了大夫。大夫说她身上没有一点伤痕,比那锦衣公子身体更加强壮,才还了这位公子清白。   没想到,他竟是崔家公子。   “是我。”崔公子轻轻一笑,捧着花,弯腰拱手,侧身鞠躬,“小生崔显,拜见姑娘。”   映着万千花灯,他面具下的双眸熠熠生辉,轻轻一笑,宛如千盏明灯。   顾绫抿唇不语。   崔显直起腰,含着笑意:“顾姑娘,我并没有旁的意思,只是想送你一朵花。七夕节给喜欢的姑娘送花,不是风俗吗?”   他转了转手中的话:“荷花出淤泥而不染,冰清玉洁,是我特意选的,不知姑娘愿不愿意给我这个脸面?”   是风俗。   京都七夕一贯如此,每个男人都可以向喜欢的姑娘送花,姑娘可以毫无压力地收下,不必忧心日后如何。再严苛的老学究,都不会因此说出闲话。   顾绫略略一顿,对着他满是笑意的双眼,伸手接过那朵荷花,微微颔首:“多谢崔公子美意。”   态度却极其冷淡,疏离,并无丝毫暧昧。   送花收花,仅仅是送花收花,并无别的附加意味,细细比较出来,与收了一块板砖,也无甚区别。   崔显不在意,后退一步,“心愿达成,崔显告辞。”   转身的动作,洒脱不羁,真真是心愿达成的畅快。   顾绫叹了口气,抱着那朵花,慢悠悠走在人群中。   崔显,崔显。   崔家公子素有美名,贤良温润,如磋如磨。去岁入京后,便捕获无数少女的芳心,连顾馨与谢素微都曾提到过他的名字。   据闻,若无谢延珠玉在前,他便是京都第一美男子。   这样的人,又哪里会真的困囿于儿女私情?说到底,大约还是因着谢衡的缘故,牺牲掉婚姻与爱情,特意来拉拢顾家。   不过,他倒是比谢慎真诚许多。   顾绫掐着荷花的根部,走在人群中,茫然无错。   不远处,谢衡的手搭在谢延肩膀上,言笑晏晏:“大哥瞧瞧,我这表哥当真是个人物,竟然能说动阿绫收下他的花。 ”   他大笑一声,得意洋洋:“这种事情,我与三弟都没那个本事做到。”   他似乎看到,顾绫身着大红嫁衣嫁给崔显,顾家为他所用的场景,高兴得恨不能蹦起来。   谢延一双漆黑的眸子带着某种看不懂的意味,淡淡道:“你特意寻我来,就是为了让我看这个吗?”   看她与旁的男人,是如何相处的?   “不是,当然不是。”谢衡连忙摆手,笑眯眯道:“大哥,弟弟是有求于你。你如今跟阿绫关系好,我想求你帮我把她约出来,我在太白楼请客,咱们兄弟也做一次媒婆。”   他摸着自己的下颌骨,大模大样挥手道,“若阿绫能跟我表哥成就姻缘,我定有重谢,不管大哥要什么,只要是我能做到的,就绝不推辞。”   谢延脸色暗沉,淡淡道:“我并没有与她关系好。”   他干脆利落拒绝谢衡的提议,神色深不可测,语气很重:“你的事,不必牵扯我。”   不必。   尤其是与顾绫相关的事情。   他不想知道,更不想参与。   一点都不想。   说罢,远远望着顾绫手中的荷花,谢延不自觉眨了一下眼,转身走了。   谢衡在身后,满目不解地挠了挠后脑勺,不禁道:“你这个脾气,越发古怪了。”   又连忙追上去,跟着他道:“满宫谁不知道,前几天你救了阿绫的命,皇后娘娘和阿绫十分感激你,若是你约她,她一定会答应的。”   “大哥,你听我与你说啊,等他们两个成就美满姻缘,你就是做了一件大功德。而且你帮了我和崔家,我们必有重谢。你又帮了阿绫,皇后娘娘和顾家也会十分感激你。”   “如此一举三得的事情,大哥万万不可错过啊。”谢衡苦口婆心,语重心长地劝说,最终还用殷切无比的眼神,死死盯着谢延。   谢延始终没说话,待他停止后,方冷冷道:“我不需要。”   无论如何,都不肯帮他这个忙。   就好像,是在割他的肉,让他拒绝得无比坚定。   作者有话要说:  谢衡:大哥,我们做媒人撮合他们吧   谢延:滚尼玛 第42章 窃听   一通纠缠后, 谢延摆脱谢衡,孤身回到宜燕园。   庭院中的太平缸里栽种着一缸缸荷花,在夏日的夜里, 开的娇艳美丽, 舒展着冰清玉洁的花瓣,通透如玉。   谢延站定, 盯着缸中的花,俊美如月的脸, 渐渐沉了沉, 看着这几朵花,分外堵心。   那种堵心, 不疼,只让人浑身不舒坦, 只觉得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看什么都不顺眼。   他想让人搬出去, 话到嘴边,却默默消音。   不以物喜, 不以己悲。   谨记。   一朵花而已,实不值得因此动怒。若连这些小事都不能做到心平气和, 多年修身养性的功夫, 实在白练。   谢延平复脸色,举步踏入房中。灯光在他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 暗沉沉落在荷花上,花叶随风招展,带来阵阵清香。   谢延“啪”一声关上窗户,冷冷坐在桌案前,望着桌角的锦盒, 打开后拿出里面的纸张,盯着最上面的荷花池,一把抓起来,扔进香炉中。   一阵烟雾后,灰烬落满地。   他闭上眼,合上香炉盖子,一动不动。   这些身外之物,本就不该留到今日。   那日写完,就该烧的一干二净,他是得了失心疯才珍重藏起来,一路带到行宫。   从此以后,都不会了。   无论是花叶草木,还是诗词歌赋,都休想,再让他生出一丝一毫的波动。   谢延转头,目光落在桌面上的玉佩上。那枚清澈碧透的美玉,此时此刻如同一汪清水,静静躺在桌面上。   他忽而忆起,前几日顾绫摩挲着这块玉佩,言笑晏晏向他要回那块红玉锦鲤的模样。那样美丽无邪,一副正经的模样,谁能想到,她实际上却是在为那个崔公子铺路。   谢延捏着这块玉佩,手上用力攥紧,片刻之后,坚硬的玉石上,渐渐出现一丝裂纹,仿佛刀剑劈开湖泊,将一汪湖水分成两半。   谢延骤然松手。   那玉佩跌落在桌面上,发出一声闷响。   谢延的心,跟着这声轻响,微微颤了颤,如微风吹动蝴蝶的翅膀。   ========   七夕佳节,行宫闹了一整夜,到处都传唱着牛郎织女的歌谣。   翌日午后,长春园。   顾绫靠在顾皇后身侧,细细与她叙说昨夜的事情,尤其是崔显送花的事情,一字一句,都细细告诉她。   她并不信任崔显。   大家族的争斗,从不弱于皇家。   崔家这样人口复杂的世家大族,族中子弟成千上百,却唯有崔显崭头露脚。他如今尚且年轻,便将叔伯兄弟们压得毫无出头之日。   可见,他为人并不简单,不说好坏,心机深沉却少不得。   而昨夜那个男人,温润清朗,一派君子之风,如玉如兰。君子之风固然极好,可顾绫不信,这样的人能逃过崔家残酷的争斗。   崔显的心意,她不知真假。   可崔显骗了她,这一点毋庸置疑。   所以,此时此刻,崔显的话她一个字都不敢相信。   顾皇后听完她的话,沉吟道:“崔家想要娶你,为阿衡拉拢势力,这是寻常事情,然而姑姑却瞧不上他们。若阿绫喜欢崔显,那就罢了,若不喜欢,就远着些吧。”   顾绫不解:“姑姑讨厌崔家吗?”   “算不得讨厌,只是觉得他们有些愚蠢。”顾皇后神色几分薄凉,几分冷冽,“我还活着,崔家就敢上窜下跳的打主意,可见这一家子唯有小处精明,却无大智慧。”   “这样的家族,若你嫁过去,只怕要受些恶心。”   顾皇后在,崔家不敢欺负顾绫。可是若小小折腾一二,顾绫虽不会受了委屈,却难免被人恶心。   顾皇后叹了口气,摸摸她的脑袋,“嫁到他家,不如大街上拉个好看的贩夫走卒,入赘到顾家,这辈子都得听你的。”   顾绫眉眼弯弯,没有一丝郁气:“姑姑这样说,阿绫就知道怎么办了。”   顾皇后轻轻一笑,散去脸上冷意,忽而叹息一声:“其实这些人里头,若论起人品,还是阿延略好几分。”   至少,他不会欺瞒阿绫。   “姑姑别提他了……”顾绫打断顾皇后的感慨,“他再好,不愿娶我也是白搭,我又不是那等嫁不出去的,何必时时想着他。”   “阿绫所言甚是。”顾皇后赞许点头,“阿绫才十六岁,来日方长,世间好男儿那样多,慢慢择选就是。”   她站起身,拉住顾绫的手:“今儿天色好,陪姑姑出门走走吧。”   行宫除却九园外,还有一个偌大的花园,奇花异草,芬芳馥郁,流光溢彩,饰以金玉,满园富贵。   姑侄二人漫步其中,顾皇后细细与顾绫说些小事,顾绫边听,边说着自己的见解,有好的,顾皇后便赞许一二,一时之间,气氛其乐融融。   然而,顾绫脸上的笑,很快就消失不见。   花圃对面,谢慎与谢衡兄弟二人对峙而立,剑拔弩张。   声音顺着微风传过来。   谢慎道:“谢衡,你明知我与阿绫两情相悦,竟还让崔显做这种事情,你未免太过分了。”   谢衡分寸不让:“我倒觉得比起你我,阿绫更喜欢崔显,这种事情本就各凭本事,你若争不过崔显,怪我做什么?”说完又哼笑一声:“况且现在如此一正妃二侧妃俱全,总不能叫阿绫给你做个侍妾吧?”   他不屑冷笑:“你倒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也敢想!”   “谢衡!”   …………   二人吵来吵去,说到底,还是为着顾绫。   顾绫脸色淡了淡,听了片刻后,却未曾上前阻拦,转而握住顾皇后的手,指着另外的方向,笑道:“姑姑,我们去那边走走吧。”   周围的侍女眼观鼻鼻观心,神色平静无波,好似一无所觉。   然而她们排场极大,是无论如何都藏不住的,争吵中的谢衡谢慎很快就看到挤挤挨挨的皇后仪驾。   两张脸,几乎同时变得唰白一片。   刚才的话若叫皇后娘娘知道,惹怒了她,那便是前程堪忧。两人都有些后悔,为何要选择花园中吵架。   两人怨怼自己,怨怼对方,唯有对顾皇后,却不敢生出丝毫不满。   仅仅是,充满了恐惧。   顾绫脚尖轻轻蹭着脚下的尘泥,叹息道:“姑姑说得对,崔家人的确不甚聪明。”   单看谢衡,便能看出一二。   面对谢慎的质问,他只要说一句与谢慎无关,此事自然迎刃而解。可他却选择在人来人往的花园中,与谢慎辩驳,生生闹得自己名声不好。   这样的智慧,实在不敢苟同。   顾皇后轻轻一笑。   作者有话要说:  不如不特殊说明,应该就是二更,有事我会请假的 第43章 真心   顾绫悠悠道:“姑姑, 谢衡脾气比谢慎略好几分,却也不适合做储君 ”   他性格略显张扬,又有几分温吞, 并非极端之人, 又信任崔氏。若他做了储君,极有可能被崔家架空, 成为崔氏的傀儡。   顾皇后闻言,回头望了一眼。   的确, 谢衡与谢慎兄弟两个的确不合适承继大统。   一个愚蠢, 一个卑劣,都非最佳人选。细细算起来, 两人加起来竟不如谢延半分。   只可惜……   顾皇后悠悠叹口气。   谢延的脾气,也不知像了谁, 半分也说不通。他不喜阿绫,顾皇后自然不会冒着得罪皇帝的风险, 着力拱卫他上位。   想来,是时候将目光放在底下几个小的身上了。   八皇子刚刚四岁, 尚未开蒙,若此时抱到身边养育, 与亲生的也无甚差别。   身后, 谢衡与谢慎顾不得继续争吵,匆匆忙忙赶上来, 拦在顾皇后跟前,恭恭敬敬道:“儿臣给母后请安。”   顾皇后脸色不变,温和道:“起吧。你们两个怎么一起过来了?倒是真巧。”   “儿臣是偶遇二哥。”谢慎一马当先,慌忙试探道,“母后今儿怎么出门了?”   这试探, 真真是粗糙又简陋,一眼就能看出他慌张。   顾皇后哑然无语,片刻后平静道:“今儿天色好,带阿绫出来走走,你们若有事要忙就去吧,本宫这里不需人伺候。”   她的态度,平静无比。   谢衡与谢慎都松了口气。凭借顾皇后对顾绫的千疼百宠,万般娇惯,如若听到他们二人的话,定不会轻易放过。   如此平静的反应,定是未曾听到的。   顾皇后言笑晏晏,挥着手中精致纤薄的团扇,抿唇轻轻一笑,“好了,本宫竟是老虎不成,吓成这样。”   “你们退下吧。”她道,“真有孝心的话,就好好办差。”   谢慎脸色一喜:“是。”   他婚事定下两月有余,许多朝臣都向顾皇后进言,让他入朝办差。但顾皇后一直未曾松口,将所有折子留中不发。   却没想到,此时此刻她居然松了口。   这当真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谢慎欣喜地看一眼顾绫。顾绫偏头,随手拨弄着手中花蕊,一无所觉。   顾皇后摇了摇手:“去吧。”   谢慎与谢衡俱拱手告退,两张俊朗的脸,各自春风得意,面带春光。   顾皇后脸色微微一淡,不动声色带着顾绫往前走。唇角,却勾起冷淡的笑。   事关阿绫闺誉,她当然要装作一无所知,甚至,还要强迫今日在场的所有人,都对此“一无所知”,不敢说出一个字。   可惜,他们没有想到这一点。   顾皇后随手折下一朵鲜花,慢悠悠道:“传本宫旨意,二殿下办差有功,特赐协理大理寺。”   “三殿下即将大婚,便赐……行走工部吧。”   “姑姑?”顾绫微怔,“您要谢慎接替谢衡的差事?”   顾皇后点头。   顾绫沉默不语。   这一手明升暗降,玩的当真漂亮。   谢衡入朝几个月,好不容易在工部有了几分根基,却被顾皇后调去大理寺,一夜之间从头再来。   而谢慎好不容易得了差事,,日后办差,处处都要受谢衡的掣肘,只怕能活活呕死。   顾绫叹了口气,不得不佩服,姑姑的确比她厉害千倍万倍。   她的心,生出一丝动摇,不知是否该将前世之事告诉姑姑。可话到喉间,却无法张开嘴。   该说些什么呢?难道要告诉姑姑,前世她未能护住顾家,眼睁睁看着顾家焚灭殆尽吗?这样啼血般的惨事,她怎么忍心让姑姑跟着痛?   顾绫默了默,终究选择了闭嘴,只笑了笑,道:“姑姑这一招极厉害,如此朝中那些个老学究,再说不出闲话。”   顾皇后轻轻一笑。   ========   是夜。   顾绫靠在美人榻上,手中翻着一册书卷,云诗撩开帘子走进门,恭恭敬敬道:“姑娘,二殿下身边的青云姑姑来了。”   “快请。”顾绫合上书册,直起腰身迎接来人,未语先笑,“青云姑姑大忙人,今日怎么亲自来了?”   谢衡出生时先皇太后还活着,除掉谢延,二皇子谢衡便是她名副其实的长孙,深的老人家宠爱,恨不得是星月皆可摘。   而青云姑姑,正是她老人家见谢衡过的一般,特意赠给谢衡的侍女,多年过去,也成了“姑姑”,在宫中极有体面。   青云姑姑笑着捧上一个锦盒:“姑娘,奴婢是特意替我们殿下送一份礼物给姑娘,祝愿姑娘年年岁岁,岁岁年年。”   顾绫扬眉:“二表哥为何送我礼物?”   “这……姑娘一看便知。”青云姑姑有些为难,“姑娘自小饱读诗书,当知有些事情只能写在纸上,不能出现在口中。”   她老人家的面子,顾绫还是要给的,闻言便打开锦盒,盯着其中一根金钗,一方丝帕。   淡道:“二表哥送错了了,这种东西该送去靖远侯府给我未来的二表嫂,为何要给我?”   金钗与丝帕都是极暧昧的东西。尤其是丝帕,古人诗云“横也思来竖也思”,从来不是轻易能送的。   谢衡已有即将成婚的未婚妻,送这种东西给她,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姑娘仔细看看……”   顾绫撇了一眼,随即讶然,平静询问:“是崔显送来的?”   “崔公子对姑娘极为用心呢。”青云姑姑浅笑着开口,“凭崔公子的人物品格,天下间的好姑娘尽可以让他挑拣,如今对姑娘一往情深,实在难得。”   顾绫勾唇,随手将锦盒掷在桌面上,懒散道:“姑姑这话我听不懂。崔公子人物品格与我何干,到我跟前口口声声说外男,这就是先太后娘娘交给青云姑姑的规矩吗?”   “姑娘慎言,奴婢由太后娘娘教导过,不敢苟同姑娘的话,更不敢抹黑太后娘娘半分,姑娘这话实在叫奴婢无地自容。”   “青云姑姑的衷心,我都看在眼里。”顾绫轻轻一笑,赞许道,“先太后让你侍奉二殿下,青云姑姑勤勤恳恳从无错漏,是天大的功绩。”   “只是,青云姑姑切莫忘了,先太后娘娘薨逝多年,如今宫里宫外都是我顾家人在掌权,姑姑若惹我不高兴,我可不管什么懿旨还是圣旨。”   青云姑姑脸色大骇。   顾绫指着那个盒子,淡淡道:“既是外男之物,就不该进入行宫半步,青云姑姑僭越,如今悔改,为时未晚。”   她轻轻一笑,一股脑将盒子赛会对方怀中,:“还要劳烦姑姑,这些东西哪儿来的,就送回哪儿去。”   青云姑姑道:“崔公子是一片真心。”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没有二更。   因为我今天和我姐开车出门玩,结果走错路,半路上车没油了……   我现在已经累死了(??Д`)。 第44章 流言   真心?何为真心?   他是对她真心, 还是对顾家熏天权势更加真心?   真心,应当是像阿爹对阿娘那般,纵她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女, 仍旧不离不弃, 哪怕她体弱多病,仍旧不嫌不怨。   而崔显所谓的真心, 只不过是在她与谢慎的婚事彻底黄掉之后,一身风流倜傥出现在她跟前, 用几句甜言蜜语, 就想要骗她芳心。   甚至,满口谎言, 一句实话都不肯说。   顾绫嘲讽一笑,托腮道:“真心与否我并不甚在意。只是……于宫禁当中私相授受, 一经发现,便是死罪。我有皇后娘娘护着不会出事, 想必青云姑姑和崔公子,并无这样的好运气。”   “我念着青云姑姑是先皇太后的婢女, 不愿让你难堪,可姑姑自个儿也长点心, 莫叫新入宫的年轻人看了笑话。”   顾绫言辞锋利, 语气却淡:“云诗,送客。”   云诗连推带挤将人送出门, 不给她再污人耳朵的机会,回来时脸带薄怒:“这青云姑姑当真倚老卖老,令人无话可说!”   顾绫哑然失笑:“你何时这般不稳重了?”   “姑娘可知她说了什么?”云诗怒道,“方才奴婢送她出门,她竟要奴婢劝说姑娘答应崔公子的追求。还说姑娘与三殿下的事情人尽皆知, 如今名声尽毁,再难找到崔公子这样的好人家!”   “那崔家算什么好人家!”云诗继续发牢骚,“没落的世家贵族。莫不是当自己处在前朝,皇室公主都任由他们挑拣!竟敢用这样的污言秽语说姑娘……”   顾绫脸色淡了淡,倒不见怒色,“世家早已没落,王谢子弟不提,像崔氏郑氏这样格外没落的家族,因着姑姑的缘由,早已拜在顾家门下。说句难听的,不过是我顾家走狗。”   她看向云诗:“你养的狗对你叫唤,你会生气吗?”   云诗哑然拜服:“姑娘所言甚是。”   若是崔郑二家,有王谢子弟的风骨,如今说一说姑娘,还值得生气一二。但他们早已跪在顾皇后脚下,为了皇位恨不得给顾家女提履浣足。他们说这样的话,不过是平白无故惹人笑话。   顾绫笑笑,没再言语。   =========   在顾绫不知道的时候,“青云姑姑星夜拜访顾姑娘”的流言,悄悄在行宫中传开。传到顾皇后和顾绫耳中时,已成鼎沸之态,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是谁人所为,犹如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顾皇后闻言,思考了片刻,没做处理,只令人把话递到皇帝跟前。   特意嘱咐了一句:“势必把消息说的像真的,最好令陛下觉得,阿绫明日就要和崔显成婚。”   她说话时,神色冷酷,犹如寒冬飞雪。   深居简出的皇帝有所耳闻,亲自问到顾皇后跟前:“朕听闻,阿绫有意崔家郎君?”   “崔家这个儿郎极好,有先祖遗风,朕原本瞧好了要配给素微,若阿绫有意,先给她也好。”皇帝边说边赞许点头,“阿绫是咱们的亲侄女,择婿理应选个好的。”   主要是,能帮衬他儿子。   无论谢衡还是谢慎,皇帝都不在意。只要是他的儿子,就好。   若嫁到崔家,自然而然就会帮着谢衡,皇帝对此乐见其成。   顾皇后笑嗔道:“陛下哪儿听来的谣言?阿绫倒是与臣妾提过那崔家公子,说是七夕那日送了花给她,她自个儿却没什么意思,怎么传成了这样?”   “那七夕节送花给她的人不知凡几,如人人都要和她成婚,我们阿绫庶民一个,也当不得后宫三千的殊荣呀。”顾皇后玩笑,埋怨道:“这等闲话听一听就好,陛下还问到臣妾跟前。”   皇帝诧异:“可满宫都传遍了,人人都说是真的,皇后竟不知道?”   顾皇后脸色一凝,全然不知的样子,抬高声音询问:“陛下?”   “朕听底下的小宫人说,青云那夜亲自带着崔家送来的礼物进了碧簌馆,在里头待了许久,朕以为他们已经有意……”   “否则,青云早不出门办差,何必亲自上门,若不是说媒,还能是什……”   话音未落,顾皇后脸色苍白,抓着他的手臂,嗓音颤抖:“陛下说的,都是真的?”   “朕骗你做什么?”皇帝略有几分不解,“朕也想问你,你说的都是真的吗?崔显这样优秀的年轻人,属实少见,阿绫当真不动心吗?”   “皇后莫要担心,若他们两情相悦,朕定会赐婚……”   “臣妾难道会骗陛下吗?”顾皇后急得快哭了,低头道:“我兄长与平宁公主唯有这么一个女儿,视若珍宝,如今传出这样的流言,臣妾哪儿还有脸面去见他们?”   “顾爱卿不会怪你的,皇后切莫自责……”。   “陛下,臣妾一生无儿无女,只当阿绫是亲生的女儿,若她被人毁了名声,臣妾也不想活了。”顾皇后捂住脸,哭得无比伤心:“陛下,您一定要给阿绫做主啊!”   她浑身都在发颤,似乎被这个消息吓得难受不已,紧紧捂着胸口,一副呼吸困难的样子。   夫妻二人成婚二十载,顾皇后美丽且温柔,雍容娴雅,很少失态。如今日这般伤痛,堪称是开天辟地头一次。   皇帝果真吓坏了,连忙握住她的手:“皇后,皇后你别吓朕……皇后,有事好商量,你别想不开……”   顾皇后哭哭啼啼依偎进他怀中,声音凄苦,“臣妾此生独有陛下和阿绫是最重要的人,如今陛下体弱养病,不能常见臣妾,全靠阿绫慰藉。若她被人害了,我……我这一生,再无指望了。”   一双眼睛,却冷冷的,没甚感情。   皇帝咬牙:“皇后安心,朕定会还阿绫一个公道,若她日后有了心上人,朕亲自赐婚,绝不叫人看轻她。”   顾皇后破涕为笑:“有陛下的话,臣妾就安心了。”   她一身的依赖,紧紧靠在皇帝怀中,握住他苍白瘦弱的手,软声道:“陛下在,臣妾才安心,否则……真真是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皇帝一颗心得到了满足,拍拍顾皇后的脊背,温声道:“皇后别难过,让朕抓到是谁故意陷害阿绫,朕绝不轻饶。”   “臣妾相信陛下。”顾皇后信赖无比,嗓音甜甜蜜蜜,如同幸福少女,“新婚的时候陛下就跟臣妾说,绝不会让臣妾受一点委屈。只要陛下在臣妾身边,臣妾就什么都不怕。”   皇帝陡然有一丝心虚,低下头干笑,勉强道:“皇后说的是,朕不会叫你委屈的。”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二更 第45章 绿茶   顾皇后很少如此感性, 对人剖白真心。   她是个端庄贤惠的女人,一年到头也说不了几句这样的话。因此,每每提起, 皇帝都有种无话可说的心虚。   这份心虚, 是因为他心知肚明,这些年来顾皇后是否受了委屈。   那些零零碎碎的小事不提, 单谢延生母之事,就让她受了不少委屈。为着一个微贱的女人, 那些个老学究将他们夫妻两个骂了个狗血淋头, 柔弱无助的顾皇后日日以泪洗面,凄惨不已。   可她却是个善良的女人, 伤心至此,却不曾迁怒谢延, 还将他接进宫中抚养。   这件事让皇帝不太高兴,却又很难迁怒顾皇后。   她只是太善良, 不愿让一个孩子流落在外。那些老学究辱骂他,都是那些人的错, 实在怪不得顾皇后的善良。   更遑论,这么多年她操持内廷, 兢兢业业, 面对着那么多女人,心里一定很苦, 很苦。   人人都说,女人越爱一个男人,心中的嫉妒就越深。   而皇后爱他如命,看着那些女人,一定万分嫉妒, 可为着他,还要承受这种苦,不得不装的大度贤惠。   实则,世上哪有真正大度贤惠的女人。   越想,皇帝就越心虚。   皇帝的心虚,让他又许下几个承诺。   譬如绝对会处置那陷害顾绫的人,又赠给顾皇后一些田庄财产,顺带承诺,若顾绫是被人陷害,就封她做郡主。   顾皇后心满意足地笑了笑,从他怀中直起腰身,温柔如水,眸中波光潋滟,“妾能得陛下爱护,真是此生之幸。”   皇帝许下这些承诺之后,便自觉自己做到了当年的诺言,笑道:“皇后只管安心,有朕在。”   一片晴光下,夫妇二人之间的气氛格外融洽。顾皇后莞尔一笑,手指轻轻扣着桌面。   =========   升元行宫的藏书楼位于长鸿园内,紧挨着大门,入门左转便是,谢衡兄弟几个亦常来常往,并无避讳。   顾绫坐在行宫的藏书楼里,按照顾皇后的吩咐整理书册。   外头的流言她也听说了,但姑姑说可以处理好,她便没当回事,只老老实实干自己的活,争取早日结束,早日出门。   她可不想和隔壁谢素微一样,抄了一个夏天的书,关一个夏天的禁闭。   太阳光穿过窗户照进藏书楼内,顾绫念着书册上的单子,“汉书,汉书与史记放在一处,东侧第三个架子第二层……”   “错了。”耳边传来一声轻笑,“是第二个架子第三层,顾姑娘看错了。”   顾绫手一顿,慢慢抬头,脸色便淡了淡:“崔公子,长鸿园是内眷所居,您这样进来,不太好吧。”   “我并非孤身一人。”崔显轻笑着看向她,“二殿下与靖远侯府张姑娘和我一同来的,如今正在门外说话。何况此处有这样多的侍从,大庭广众之下,倒也无碍。”   他满脸温柔:“顾姑娘,几日未见,如隔三秋,姑娘可好?”   顾绫合上册子,仰头看他,一脸淡漠:“崔公子,我与你并不熟悉,还请公子自重。”   崔显屈膝在她身侧蹲下,喊着笑意,长指接过她手中的书册,温声道:“姑娘手上有伤,我帮姑娘吧,小生不才认得几个字,绝不会拖姑娘后腿。”   他说着便念起来,“汉书后面是春秋,应当与五经放在一处,东侧第一列架子第二层……”   顾绫静静看了片刻,见他的确极有条理,并非空头其名之人,是真的有才学,便撑着手臂从椅子上站起身,笑了笑。   “崔公子愿意帮忙,小女子感激不尽,还请公子多劳累些许,替我做完吧。我有旁的事情要做,暂且告退。”   说着,举步离开。   竟是不留给旁人丝毫挽留的余地。   身后举着书册的崔显,一时进退无度,呆愣愣看着她聘聘婷婷的背影,失了平日的温润。   他跑来藏书楼,便是为着与顾绫培养感情。   可如今正主走了,他还留下做什么?可若是不留下,他亲口与顾绫要帮她,就此反悔,顾绫此生都不可能对他产生好感。   进退两难,前有狼后有虎,无论怎么抉择,都是错的。   天之骄子崔显,第一次认识到苦恼的滋味儿。   原来,女人是这样的。   他沉住气,继续念着册子上的书单。   顾绫踏出藏书楼的大门,脚步猛的一顿,望着来人,微微福身行礼,态度坦然地与他打招呼:“大表哥,你也来看书?”   谢延脚步停下,回了一个“嗯”字。   依旧是冷淡的模样。   可显然,有的事情已经不同了。比如说,以往的顾绫瞧见他,并不扈特意福身行礼,只会大大咧咧拍他肩膀,喊一声“大哥哥”,再平静无波的从他身边穿梭过去。   而不是像今天这样,蹩脚地打招呼问话。   顾绫垂眸,从他身边越过,压裙的禁步发出规律的轻响,悦耳动听。   谢延沉默片刻,张口道:“你……”   藏书楼中一声惊呼:“顾姑娘!”   随即,一袭淡青色锦衣的公子飞奔出来,在顾绫跟前站定,笑眯眯道:“顾姑娘,这一页纸张都花了,我实在看不出来是什么,能先放下不整理吗?”   顾绫探头看了一眼。那一页纸张像是被人泼了水,的确模糊不清,看不清字迹。   她无意为难崔显,便点了点头,略想了想,叮嘱道:“若再碰见这样的,全都略过,最后一同整理,再装订出书册,方便下次收拾。”   崔显温柔一笑,“好。”   他眼里像沁了水,温柔多情:“顾姑娘的话,我全都记在心底。”   谢延站在一旁,忽然觉得,他就是个外人。   全然融入不进他们的圈子。他们是如此的其乐融融,想要与顾绫说话的他,就像是在自作多情,让他尴尬又失落。   他淡淡道:“藏书楼不是说话的地方。”   话一出口,胸口便一阵憋闷。   他忽觉,当她与别人聊的正快乐,他说话也不是,不说话也不是,总归都是错。   谢延沉默片刻,举步踏入藏书楼,一言不发。   顾绫下意识看一眼他的背影,抿唇不语。   谢延还是那样看不惯她,她在藏书楼跟前与人说几句话,都能引来他的不悦。若不是厌恶到了极点,想来不会这样。   崔显在旁望着谢延的背影,轻轻笑了笑:“久闻大殿下性情孤僻,如今看起来不过是过于死板自律,不像我一贯随性,总是惹得家里人烦闷不已。”   “其实,大殿下这种死板,也很让人羡慕。”他叹口气,“若我能有大殿下一半自律,如今早该建功立业了。”   顾绫淡淡回话:“大表哥贵为皇子,不是你我可以议论的,崔公子慎言。”   她心底,逐渐泛上一丝不悦。   崔显莫非当她是个傻子,如此□□裸抹黑谢延,还当她看不出来么?   谢延是孤僻,或是古板,又与他有什么干系?用得着他在这里多嘴多舌?   崔显轻笑,认错极快:“是崔显的错。不过听闻大殿下脾气是极好的,肯定不会与我生气。”   “他不与你生气,是他大度。他与你生气,是应该的。”顾绫冷淡至极,毫不留情地撕破他的伪装,“崔公子若再与我说这些话,大可不必出现在我跟前,我是听不得这种话的。”   崔显脸色微僵,道:“是我的错,我再不说了。”   顾绫这才点头:“崔公子继续干活吧,小女子告退。”   她似乎是懒得与崔显讲话,走得又快又急,很快将藏书楼抛在身后。   藏书楼内,谢延握着一本书,往窗外望了一眼,脸色更冷一层。 第46章 厌弃   顾绫……   他方才看的清清楚楚, 顾绫忽然冷脸,对崔显十分不耐烦,甚至还有几分厌恶。   离开时, 更是没有分毫留恋。   这才几日功夫, 她已对崔显不耐烦了吗?冷淡的模样,像极了对待如今的谢慎。如此看来, 这崔氏公子,竟还不如谢慎在她心中的地位。   枉费崔显满腔的心机, 却遇到了顾绫。   崔显望着顾绫远去的背影, 眼神微冷,随即又变得温柔多情, 转头走进藏书楼内。   恰逢谢延握着一卷书走出门,二人擦肩而过。谢延未给他眼神, 挺拔的身姿从他身边越过。   崔显面对着谢延站定,含笑道:“大殿下, 方才草民失礼,拉着顾姑娘多说几句闲话, 还望大殿下莫怪。”   崔显这个“除谢延外京都第一美男子”亦生的极好,唇红齿白, 明眸善睐, 状若好女,此刻一身素衣笑盈盈站着, 便叫人不忍打扰。   他温柔多情的双眸盯着谢延,言笑晏晏:“大殿下若当真要怪罪,怪我就好,切莫怪罪顾姑娘,都是我的错……”   崔显深知自己生的好, 向来以此为荣,并借此谋得不少利益,此刻的模样,正是他在家中锤炼千百遍的。弱而不娘,美而不妖,犹如盛开的莲花,清湛干净。   然而今日他遇见的是谢延。这幅精心装扮的美貌,到谢延跟前不值一提,暗淡无光,叫人懒得看他一眼。   谢延侧目,平淡无波的眸子看他一眼,没什么反应,转头走了。   他竟不知,崔显哪儿来的心情到他跟前耀武扬威。   分明顾绫已然厌弃了他,来日的下场,不会比谢慎好半分,竟还没有半分危机意识。   他实不愿与这种人浪费口舌。   谢延走远后,谢衡从一旁角落里走出来,诧异道:“你干什么与大哥过不去,他这个身份,并非我们的敌人。”   崔显淡淡道:“见他生的美,心里不舒坦。”   他神色淡泊温和,在谢衡看不到的地方,眼神阴翳,狠毒。   谢衡想了想谢延那张格外卓绝的脸,认同了这个说法。又问:“方才我听到几个小宫女聊天,说阿绫要和你定亲,这个流言是你传出去的吗?”   他有几分不悦,蹙眉道:“这样的手段,委实下作了些,惹怒阿绫和皇后娘娘,只怕你我都没有好果子吃。”   崔显看他一眼,温柔一笑,声音里带着蛊惑:“二殿下莫怕,就算皇后娘娘生气,也只会查到我,断不会牵扯到殿下。”   谢衡低头,慢慢沉默下来。   若能只得利益,不担风险,那心底的一丁点儿良知,很快就会埋藏在心底里。   人,总是自私的。   而且,若顾绫真的嫁给崔显,这个流言就对她没有任何伤害。   若顾绫嫁给别人……从此以往就是仇敌,他实不必为仇人操心。   =========   七月二十,天朗气清,皇帝借了皇后的长春园设宴,赴宴的人除却几位皇子公主外,还有顾绫顾馨姐妹,未来的二皇子妃张氏,未来的三皇子妃郑莹珠,以及崔显和郑妃娘家的一位子弟,郑莹珠嫡亲兄长郑琅。   今生,顾绫初见郑莹珠。   她仍是记忆中的模样,神色娇美动人,双眉之间一点媚色,一袭粉衣,娇俏可人。然而娇嫩的粉色之下,却藏着一颗狠毒的心。   顾绫脚步未有丝毫停滞,慢悠悠往前走,走到郑莹珠跟前,停下脚步,哑然失笑:“这位姐姐瞧着眼生,是哪家的姑娘?”   郑莹珠身后的婢女乃郑妃所赐,深知顾绫在这座深宫中的地位,忙恭恭敬敬道:“姑娘,这位是郑家嫡女,与三殿下定亲的那位。郑姑娘,这位就是顾姑娘。”   一句平平无奇的引见,说的话却截然不同。   郑家嫡女,三殿下的未婚妻,一重重身份堆砌起来,旁人才知她是郑家莹珠,是谢慎未来的皇子妃,就好像她整个人都是由这些身份呢组成的。   顾绫却不必如此,旁人只消说一句:“这是顾姑娘。”所有人就会知道她的身份,无一人会认错。   毕竟,在这座深宫里,能得宫人这般敬重的“顾姑娘”,唯有皇后娘娘嫡亲侄女儿,顾绫。   郑莹珠胸口戾气陡生,却不得不遮掩住,微微弯下膝盖,道了个万福,“顾姑娘。”   顾绫颔首:“郑姑娘既来了,就好好玩。”   一派东道主的气派。   郑莹珠郁气更甚。   分明,她才是皇家儿媳,结果顾绫却比她更像这座宫殿的主人。只因她有个好姑姑,只因她有个好父亲,就能让她为所欲为。   郑莹珠眸中的气愤全部落在顾绫眼中。   顾绫深知她的心结,不外乎是此生只能藏于深闺,从不敢露面,好像是见不得人的东西。前世郑莹珠恨她欲死,亦是认为她一生的悲苦,都因顾绫而来。   顾绫心情极好地从她身边越过,边走边道:“张家姑娘来了吗?张姑娘自小就跟咱们走动,真真是大家闺秀,再可靠不过,今儿若来了才好……”   既然知道对方的弱点,当然要分毫不差往上戳,不然岂不是白费。   张姑娘是闺秀典范,自小走动,所以可靠。   郑姑娘从小就没出过家门,不曾跟任何人熟识,自然是不可靠,也不是大家闺秀。   果不其然,身后,郑莹珠攥紧了拳头。   顾绫心中畅快,拉住谢素微的手,慢悠悠往前走。   留下一地怒火。   郑莹珠匆匆几步赶上来,压着心底的怒火,柔声道:“顾姑娘,我今儿头一次来行宫,担心出了差错,可以跟着你吗?”   顾绫唇角含笑,望着她抹了嫩粉色胭脂的眼角,轻轻一笑,学着她的样子柔声道:“郑姑娘,当然不行。”   随即,她冷下脸,不留情面地嘲讽:“你与我有关系吗,三殿下与郑妃娘娘皆在,你寻我是个什么意思?若是你掉下池塘,吃错东西,或者怎么出了事,莫非还要怪我没带好你?”   郑莹珠眸中含泪,怯怯道:“顾姑娘,我……我并无此意,我只是……”   顾绫懒得理会她,对宴上侍奉的宫女道:“去博望园请三殿下的两位侧妃过来,身为侧室,理应侍奉主母,让她们来领着郑姑娘走动。”   郑莹珠并非柔弱之人,装起来不像,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装什么弱质纤纤。这幅模样,还不及沈清姒三分气韵。   来日进了谢慎的后院,她与沈清姒争斗起来,只怕唯有靠着身份,才有一战之力。   郑莹珠那张娇嫩漂亮的小脸,霎时变得乌黑一片,咬着后槽牙道:“顾姑娘,您此举……不太好吧。”   今日,皇帝设宴,宴请的都是亲近之人。   还未嫁进门就让两个侧妃跟着出席宴会,她的脸面往哪儿搁?   顾绫眨了眨眼,伸手摸了摸她柔嫩的小脸蛋,含笑道:“郑姑娘,这满宫里头,你瞧瞧除了你,还有谁敢说我做的不好?”   她笑,“我是在帮你,沈侧妃身怀六甲,杨侧妃与三殿下自小的情分,你如今见见她们,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说完,替郑莹珠理了理又些凌乱的衣襟,笑吟吟道:“郑姑娘,不用谢我。”   郑莹珠咬牙不语。   顾绫不以为意地笑笑,扯着谢素微离开。   谢素微小声问:“对不住你的人是三哥和沈侧妃,你何必为难郑姑娘?”   顾绫想了想,淡淡道:“郑家有个身体健康的嫡出女儿,养在深闺不为人知,只告诉世人他们家没有女儿。你猜,这是为什么?”   “郑家有了一位宫妃,如今……就差一位皇后了。”顾绫意味深长道,“他们这是在谋图我的命,难道还要我温和对待她吗?”   就算没有前世之仇,今生得知此事,她亦不可能轻易饶过这些人。   谢素微抿唇,忽而叹了口气,道:“何必呢。”   郑莹珠出身豪强大族,姑母贵为皇妃,表哥是皇子,将来嫁给一个贵族儿郎一生荣华富贵,难道不好吗?何必要遮遮掩掩不见天日,算计这许多。   这样,又有什么快乐可言。   “旁人的心,咱们怎么会懂。”顾绫摇了摇头,“欲壑难填啊……”   谢素微叹息,“这件事情,郑莹珠的事情,三哥哥知道吗?”   顾绫蓦地沉默下来,一言不发,静静盯着脚尖。   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谢素微便明白了,怒道:“他若知道此事,就太过分了!”   郑家谋算这些事情,她并无感觉。然而自幼一同长大的兄长如此,便让她难以接受了。   顾绫叹了口气,苦涩一笑:“都过去了。” 第47章 公主   顾绫一向任性傲慢, 此言卑微若此,着实不符她的性情。   谢素微疑惑道:“阿绫,你就这么算了吗?”   顾绫笑笑, 反问她:“不然, 我还能怎么办呢?是打死他,还是杀了他?”   谢素微哑然不语。   谢慎贵为皇子, 当然不能被人肆意打杀。顾绫是皇后侄女儿,自小养在宫中, 与谢慎生气时, 吵一架打一顿,帝后二人都不会当回事, 说不定还会帮着顾绫。   但若动了真格,危及性命的时候……   是亲儿子的命更重要, 还是皇后的侄女重要?皇帝会怎么选择,不言而喻。   这就是与皇家联姻的坏处。   无论你身份何其贵重, 无论你是否委屈,无论他犯了多大的错, 都不可能任由你肆意处置。   谢素微叹了口气,拍拍顾绫的肩膀, 安慰她:“天下何处无芳草, 像三哥哥这样的,弃了就弃了, 说不定是件好事。”   顾绫轻叹。   两人走到自己的座位前坐下。谢素微蹙眉:“大哥又没来。”   “陛下的意思,谁敢违逆?”顾绫道。一直以来,皇帝口中的“诸位皇子公主”,从不包括谢延。宫人们心知肚明,绝不敢叫谢延前来碍皇帝的眼。   巳时。众人在各自的位置上坐好, 帝后二人相偕而来。   皇帝仍是苍白虚弱的模样,坐在宽大的龙椅上,整个人显的空荡荡的。   一向雍容华贵的顾皇后,今儿未曾着华丽朝服,换了件绯色常服,不施粉黛,一脸淡漠地坐在皇帝身侧,可仔细看去,便能发现眼眶红了一圈儿。   开宴前,皇帝轻轻咳嗽几声,按着桌子,目光逡巡一圈。   他毕竟是曾经掌权的君主,并不像表面上这般温和,此刻目带打量,给众人极大的压力,使得下头年轻小辈们都缓缓低下头。   皇帝皱眉,问身侧内宦官,“谢延呢?朕设宴,他竟敢不来?”   这位宦官总管此次宴会,闻言连忙下跪叩首:“陛下恕罪,是……是奴才疏忽了大殿下,还请陛下恕罪。”   皇帝淡淡道:“将人唤来。”   却未曾责罚这个内宦官玩忽职守之罪。   宴会当场,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皇帝未曾意识到,他此举,带给底下人内心的波动。   以往陛下不待见大殿下,连他的面都不肯见,今日主动宣召,所谓何意?   众人大气都不敢出,唯有顾皇后倒了一盏清茶,递给皇帝,温声道:“陛下,宜燕园离得近,阿延一会儿就到了,您别生气,对身子不好。”   皇帝叹了口气,赞道:“唯有皇后一人关心朕。”   下头着许许多多的儿女,都未有一人起身劝他一句,让他关心身子,气大伤身。唯有皇后,她自个儿伤心的不行,还要关心他。   顾皇后假作好人,“陛下这话说的叫人寒心,孩子们都孝顺,只是年纪小不擅表述,陛下可别怀疑他们的孝心。”   皇帝没说话。   须臾,谢延一身藏青色衣袍,从远处踏进长春园的大门,头上白玉冠,在阳光下熠熠发光。   皇帝看着他颀长的身影,俊美的脸颊,沉默片刻。   待到谢延屈膝行礼后,才淡淡道:“既来了,就听好朕的话。”   “你已至弱冠之年,朕身子骨弱,无法为你加冠,但该做的却不能少,朕为你择了兵部,今日之后便协理兵部,掌管军户,别的事情不需你操心。”   皇帝说的冠冕堂皇,一副概因体弱而不能为谢延行冠礼的意思。实则,却不干一丁点儿人事。兵部当中有无数部门,无论军械或是队列,都乃实权部门。   唯有军户一项,是兵部中的鸡肋。所谓军户,就是指世代为军,充当军差的人户,几乎是固定的,每年播放的钱粮器械,更是固定,且不过他的手。   掌管军户,一是没活可干,无权可揽。二是没有油水。   这样的差事,就算是年方十二的四皇子,都觉得过于窝囊。   “儿臣遵旨。”谢延却只是平平静静领旨谢恩,板着的一张脸,冷硬如石,不带丝毫的怨怼。   他那双眼睛,如同寒冬的雪,看向皇帝。   皇帝不喜他的脸,看到他寒意森森的眸子,越发厌恶。更不耐烦听他说话,挥手让他退下。   心里暗暗恼怒。   若非皇后劝说他要对所有子嗣一视同仁,以平流言,他今日是断然不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与谢延讲话的/   谢延拱手,起身离去。   从头到尾,从未转过一次身,从未看过任何一人。   顾绫微微抬身,倾向他离去的方向。下意识的举动,她自己都未曾察觉。   皇帝在上头开口:“绫丫头……”   三字一出,顾绫一个激灵,慌忙回神起身,“陛下。”   她心里一阵惊慌,心口砰砰直跳,恐慌不已地低下头:“臣女在。”   皇帝叹了口气,看一眼顾皇后发红的眼圈,心蓦地一软,道:“顾绫跪下听旨。”   顾绫慌忙屈膝下跪,满目迷茫地看向顾皇后,顾皇后眸中掠过一丝淡淡的笑意,随即又变得忧郁安静。   皇帝道:“尚书令在庐州治水有功,如今已官居极品,封无可封,特赐其女顾绫为成乐公主,享食邑千石。“   顾绫迷茫不已。   不知不觉,她竟成公主了?要知道,本朝上位异姓公主,还是她的亲娘平宁公主,因无兄无父,特意加恩于功臣遗孤的公主封号。   而今,她爹身为一朝尚书令,不过是尽了份内的职责,竟给她挣了个公主的身份?   前世阿爹亦屡次出京赈灾,功绩累累,可她终其一生也未曾得到公主郡主的封诰。   想必,是姑姑所为吧。   顾绫安下心,小心翼翼瞟一眼顾皇后。   顾皇后眼含热泪,握住皇帝的手臂,柔声道:“陛下如此疼爱阿绫,臣妾多谢陛下……”   皇帝握住她的手,笑着抚慰她:“皇后的侄女就是朕的亲侄女,朕疼爱自己的侄女,是应该的,皇后切莫说这样的话。”   顾皇后柔柔一笑,满目深情。   皇帝轻轻叹口气,不甚愉悦地看一眼谢衡。   原本他与皇后约定,若顾绫是被人所害,便册封她作郡主,安慰这个皇后最疼爱的侄女。却不想查来查去,查到最后竟落在谢衡身上。   一桩柱一件件,所有人证物证,全都指向谢衡,叫人不信都难。   他答应皇后,要给顾绫做主。   但诬害顾绫的人,是他亲生儿子,是他第一个真正在期待中出生的孩子,皇帝不舍得。   幸而皇后深明大义,主动求他饶过谢衡,不要怪罪,以免伤了父子情分。   “陛下,阿衡年轻气盛,定是被人骗了。臣妾看着他长大,他性情温良,定不会做这种事,陛下千万别怪他……”   “再者说,他与阿绫一同长大,绝不会置阿绫于死地,此事定有误会……”   字字句句,都在为谢衡开脱。   字字句句,都在向皇帝暗示,谢衡是个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的蠢货,当不起大任。   然而皇帝也觉得谢衡愚蠢,并未怀疑顾皇后的用意,只是心中万分感念。   她哭的眼睛都肿了,一触就疼,乃至于连脂粉都不能抹。   这种情况下,还要劝慰他不要怪罪谢衡,想方设法为谢衡脱罪。   皇后当真贤惠温柔,是他的贤妻,是他的福气。   皇帝心中的愧疚越发深厚。方才封赏顾绫时,一时没忍住,嘴快封了公主。   不过,此刻看着皇后满目柔情蜜意,他那一点儿不舍,便消失不见了。罢了,能叫皇后展颜一笑,不过是个公主而已,算不得什么。   顾绫在下,缓缓叩首:“臣女多些陛下恩典,只是家父身为尚书令,治水是职责,臣女绝不敢因此收陛下的封赏,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皇帝笑了笑:“知道你懂事,只是朕金口玉言,断没有收回来的道理。”   “你阿爹是朕的肱骨之臣,阿娘是朕的义妹,皇后又是你嫡亲的姑姑,公主的爵位,你当得起,再推辞,朕要生气了。”   顾绫腼腆不已,叩首谢恩:“那,臣女叩谢陛下恩典,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哈哈一笑,十分愉悦。   不过,皇帝对谢衡,却生出些不满来。   崔显要娶顾绫为妻,皇帝十分支持,甚至还想着帮忙劝一劝皇后。然而此等下作的手段,用在顾绫身上,岂不是叫顾问安与皇家离心?更叫皇后伤心。   实在愚钝之极!   他又冷冷扫了谢衡一眼。   谢衡背后升起一股凉意,不由得颤了颤。   谢慎举着酒盏站起身,温情脉脉:“恭喜妹妹得封公主,我敬妹妹一杯。” 第48章 赠礼   当着旁人的面, 顾绫是骄横。当着皇帝的面,就变成了娇蛮,虽爱胡闹, 却明理懂事。   此刻, 她端起桌上的酒杯,朝着谢慎举起, 温声道:“多谢三哥哥,我有今日的福分, 多亏三哥哥往日的诸多照拂。”   她轻轻一笑, 举起酒盏,一饮而尽。   随后, 没再给谢慎眼神。谢慎不以为意,安然端坐, 一双眼睛含着浓浓情意,望着顾绫。   此举, 却气坏了一旁的郑莹珠。   一身粉色衣裙映衬中,她如水杏眸当中怒火喷涌, 如同喷发的火山。   顾绫已与谢慎无关了,谢慎却还是上赶着巴结她。   贱不贱!   堂堂皇子, 身份尊贵无匹, 做出这样的事情,竟然不觉得丢人!   郑莹珠捂住胸口, 气得浑身发抖。   顾绫眼角余光瞥过她,清淡一笑,一言不发。   崔显亦站起身,举杯道:“草民恭喜公主,欲以此杯敬公主, 还请公主赏脸。”   顾绫脸色微冷,未曾举杯,淡淡道:“崔公子,我不胜酒力,只得浪费崔公子一片好心了。”   她轻轻一笑,扶着额头,佯装醉态,“若崔公子不嫌弃,就让我这婢女替我饮了这杯酒吧。”   崔显温润如玉的脸,霎时绷不住了。   他乃五姓贵公子,金尊玉贵长大,无人敢怠慢半分。世家没落,如今比不得顾家权势赫赫,却也不能让人如此侮辱。   让婢女接了他敬的酒,将自己摆到和婢女同一身份。从此往后,他怎么出门结交朋友?   崔显放下酒盏,傲然道:“既然公主身子不适,那草民不敢强人所难。”   他一撩衣摆,冷淡坐下。   顾绫勾唇,唇边露出一抹嘲讽的笑。   这个崔显,使出那等毒计,想要害她性命,送她去死,如今却还想要她给他脸面,真是做不完的美梦!   他那脸皮子是金子做的,才如此坚不可摧吧!   很快,宴会散去。   崔显没像以前那样,上前对顾绫大献殷勤,反而脚步不停,走到了谢衡前头。郑莹珠紧紧走在谢慎身侧,挤开沈清姒与杨文嘉,一派霸道。   远远看去,这两派,都不太和睦。   她与姑姑辛苦绸缪的目的,终于达到了。   无论是谢慎还是谢衡,后院失火,内部不稳,都休想再问鼎皇位。   顾绫扶着云诗的手,站在桥边看了会儿风景,待人走光了,方慢悠悠道:“我们走一趟宜燕园。”   “大殿下今儿指了兵部的差事,咱们是该去贺礼。”云诗笑了笑,“姑娘觉得送些什么才好?”   顾绫沉默片刻,摸着自己腰间的红玉锦鲤,摩挲一会儿后,轻声道:“方才姑姑赐下礼物归置归置,一起搬过去吧。”   云诗咂舌:“姑娘,太多了……”   “身外之物,有什么要紧。”顾绫打断她,像是在说服她,也像在说服自己。“他救了我的命,我赠他再多礼物,都是应该的。”   “大哥哥不得宠,身边并无值钱的行头,就这样去兵部,恐怕会被人欺负。”顾绫放缓声音,对云诗解释,“我怎么能看着自己的救命恩人,因为一点身外之物受委屈。”   云诗点头不语,眼神复杂难辨。   她的姑娘,何曾注意过旁人会不会受欺负。大殿下救她一次,就让她记在了心里……   希望,别有不该有的意思……   云诗微微叹了口气,按着顾绫的吩咐收拾好东西,抬着浩浩汤汤去了宜燕园。   她只觉得,这排场不像去送贺礼。若在盒子上扎两朵大红花,做聘礼提前都使得了。幸而姑娘是个女子,不需要提亲,否则外头又要传出难听的流言蜚语。   宜燕园中,谢延只住了一侧的小院,并未如同谢慎谢衡那般,为争夺主院闹得不可开交。此刻他不在院中,只不知何时换了一身素色衣裳,站在不远的假山旁读书。   顾绫很好奇,他到底有多少书,好像一辈子都读不完。好像每次见他,他每天都抱着一本书,或论语或春秋,次次不同,却好像都是这些年学过的书。   可是,这些书到底有什么好看的?   顾绫领着人走过去,隔着三步远,含笑道:“大哥哥,我来此,你怎么不招呼一下。”   谢延侧目看她一眼,弯腰从假山洞中钻出来,神色平静且淡然:“你来做什么?”   “大哥哥不日就要去兵部,妹妹来贺喜。”顾绫眉眼明艳,一笑如花,“这些东西是姑姑赐我的,我收拾了赠给大哥哥,感谢大哥哥当日救命之恩。”   她又笑起来。   和那日的冷淡很不一样,如今阳光明媚,灿烂不已。   来行宫之前,她在京城当中,就是这幅骄傲明艳的模样,从未有半分伤感。   自打那天之后,他第一次见到顾绫这般高兴。   1   谢延蹙眉道:“你已经谢过我,不必屡次三番……”   “我与大哥哥说过,我的命重逾千金,再怎么感激都不为过。”顾绫毫不犹豫打断他,“莫说屡次三番,我就算屡败屡战,也要把救命之恩还了。”   顾绫十分坚定,平静道:“大哥哥不必劝我,我决定的事情,是断然不会改变的。”   不知为何,谢延心里的一根弦,无缘无故的跳了跳,好似听到他不愿意听到的话。   “我决定的事情,是断然不会改变的。”   这话如此坚决,让他有种莫名其妙的恐慌,说不起心底逐渐弥漫的滋味儿。   谢延没说话,顾绫笑吟吟命人收拾好那些物件,都给谢延抬进屋中。   自己仰头道:“我大功告成,暂且告退,大哥哥若有别的要求,可以来找我。”   作者有话要说:  困了,明天捉虫 第49章 配合   顾绫眼神中正平和, 是真的放下了。   以前她未生出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时,对他便是如此。   从不避讳,也从不暧昧。不生疏, 也不亲近, 只当他是个陌生人。   谢延恍然想起上次在长春园见她,她对他说, “从此两清,各不相欠。”   那时, 她还是伤心难过的, 骄傲地仰着头颅,不肯叫人窥见她的伤心。   而今, 却大不相同。   她如此平静,平静地就像很久以前。   那时人人都当她与谢慎必将成为夫妻, 她亦没有旁的心思,对待谢延, 对待所有人,就是这样的平静。   平静到, 再一次出现在他跟前,她嘴硬说过的“两不相欠”都当作不存在。   归根结底, 因为不在乎了。不在乎, 就不会难堪。   就像她自己所说,“我决定的事情, 就不会改变。”   她决定了从此放弃就,决定从此两清,就不会再纠缠不休,不会再做让人误会的事情。   谢延沉默不语。   顾绫又道:“大哥哥不用忧心我有企图,这些东西对我来说不算什么, 若说有所企图,断不是这样的。”   她轻轻一笑,道:“大哥哥若是没有别的话要说,我就先走了。”   谢延平静点头。   顾绫微微一笑,带着云诗等人利落离去,没和以前那样,磨磨蹭蹭故意与他攀谈。   至于转过身后,手不由自主攥住裙带,谢延却看不到。   身后,谢延的手,紧紧攥住了手中书册。   顾绫。顾绫。   谢延垂眸,松开手,那本书,骤然落在地上。   露出的书页上,并非论语,而是一本账册……   清风拂过,谢延俯身捡起书册,举步回屋。   室内,几个宫人围着那些个箱子打转,道:“成乐公主真是皇后娘娘掌上明珠,出手如此阔绰,只怕真正的公主也比不得她。”   谢延脚步一顿,扬眉问:“成乐公主?”   “今日宴会,陛下金口玉言,册封顾姑娘为成乐公主,享食邑千石,和大公主是一模一样的待遇。”宫人对他解释,“如今满宫上下,都喊顾姑娘为公主了。”   谢延微怔:“为何?”   “说是因着尚书令大人在庐州治水有功,如今位极人臣,封无可封,才加恩于成乐公主。”   谢延点了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心里却有几分疑惑。   顾问安身为尚书令,乃百官之首,今岁庐州水患严重,乃至寸草不生,他身为尚书令,便以身作则,亲往庐州。   而今水患被控制住,伤亡比以往小了许多,莫大的功绩在身,皇帝给予恩赏是应当的。   然而怪就怪在,这功绩加诸于顾绫。毕竟,顾问安并非只有顾绫一个女儿。顾绫还有一位长兄,如今在燕地为官,加恩顾家,应当从他身上着手才对。   耳边又传来一阵闲谈。   “如今看来,崔家公子是配不上成乐公主了,陛下身边的海公公亲自下的令,不许咱们再传闲话,也不知是个什么意思……”   “嘘……快别说了……”   “若给人告到海公公那,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   谢延看着手中的书册,心里隐隐有了猜测。   之前与崔显的流言,大约并非她本意……   皇帝此举,是补偿她。   因为,会想要她嫁给崔显的人,天下之间,唯有谢衡一人。   谢衡害过她,皇帝要给顾皇后一个交代,又不愿责罚亲生儿子,唯有用别的法子做补偿。这个公主之位,就是用来堵住顾绫和顾皇后嘴。   皇帝自以为如此,就能让顾皇后和顾家与谢衡冰释前嫌,从此谢衡仍旧可以在顾皇后跟前做他孝顺的儿子。   然而,顾绫是顾皇后的逆鳞。   他只是当着她的面表明不愿娶顾绫,顾皇后就生气不已,彻底放弃他。谢衡做出这样的事情,日后定然是顾皇后的眼中钉肉中刺,不死也得脱层皮。   可惜了。   皇帝不了解他枕边的妻子。否则此刻就该主动责罚谢衡,让他得到应有的惩罚,让顾皇后消气,而不是捂住顾皇后和顾绫的嘴。   这些都是他的猜测,若要证实,还需问一问当事人。   比如,崔显。   谢延垂眸,放下手中书册,起身往长鸿园去。   ========   今日崔显被顾绫羞辱,生了怒火,离开时连话都没说,结果等顾绫回到长鸿园时,他竟已在藏书楼中干起活来,想必是一想通,就马不停蹄跑来了。   能屈能伸,大丈夫也。   顾绫停在藏书楼前,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默默盯着崔显的身影,幽幽叹了口气。   她是真没想到,崔显这等自视甚高的世家公子,居然能容忍她那般羞辱。   如今这情形,她若走进去,就势必要让崔显离开,那就只能与谢衡一脉彻底撕破脸。若是离开,就默认了让崔显帮忙。   无论怎么做,都十分尴尬。   毕竟,皇帝的意思非常明显,不愿她将这件事情挑破。   她不能违逆皇帝,与崔显撕破脸。可她更不想让别人误以为,她让崔显继续留在此处,崔显可以留下,但必须与她无关。   顾绫左右为难,满目纠结。   谢延与她不过是前后脚的功夫。   一眼就看见她停在藏书楼前的身影,和其中忙碌不休的崔显。   没甚表情地走过去,谢延道:“你堵在这里做什么?”   顾绫看见他,眼睛顿时一亮,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一把攥住他的衣袖,道:“大哥哥,你找我有事吗?”   谢延没反应过来。   顾绫连拉带拽地拖着他走出去,边走边道:“大哥哥千万别客气,你想要什么书,我替你找,咱们是亲兄妹,千万不要跟我客气……”   她胡言乱语:“大哥哥今儿怎么有空过来……”   谢延愣了一会儿,看了眼藏书楼中抬眼看过来的崔显,恍然大悟,配合道:“我不来找书。上次你的仆从替我搬家,拿走一个盒子忘了还我,我来找你要。”   顾绫拍拍脑袋,扬声道:“都怪我,这么重要的事情都给忘了,大哥哥跟我来,我这就去取。”   她松了口气,使劲攥着谢延的衣角,不敢松手,生怕自己一松手,谢延就反悔。   谢延默默看她一眼,道:“松开我。”   “我们亲兄妹,亲近些不碍事。”顾绫一脸平静,死攥着就是不松手,“等到了碧簌馆,我一定松手,你不要着急。”   谢延问她:“你既然不喜,直说便是,何必如此?”   “陛下不许!”顾绫也很无奈,回头看一眼崔显,不悦地嘟囔:“这什么人啊,我都那么骂他了,他还真是能屈能伸!”   “他这个样子,我只能躲着,还能怎么办?”她撇嘴,“不然又不知被人说成什么样。”   谢延面色不改,淡淡道:“行宫流言纷纷,你此时躲避,只怕晚了。”   “以后不会有了。而且之前的流言,伤不到我分毫。”顾绫冷笑。   “我就算明天就嫁给别人,谁有胆量说我不好?到时别人会说崔显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结果天鹅嫌弃他,宁可匆匆嫁给别人也瞧不上他。”   “反而是他,有了这样的流言,只要我不嫁人,他就休想娶妻。”   流言于顾绫,只是名声上的损害。她这样的身份地位,温婉贤淑的名声有没有都无太大的关系。她若是在意,当然会为其所迫。但她若不在意,就全可以当作不存在。   反正没人敢骂她。   可崔显不一样。他只要敢娶妻,顾绫背后的滔天权势,就敢让他知道“背叛”顾绫的下场,身败名裂都是轻的。   他这个身份,下场只会比谢慎凄凉一万倍。   世事皆有两面,你以为对你有好处的举动,也可能成为斩杀你的一把尖刀。   很可惜,崔显太过自负,更不了解顾家女,走错了棋。   他一定没想到,流言纷纷当中,还有顾皇后的推波助澜。   为了利益,顾家的女人,往往比他想的更加狠辣。   谢延沉默不语,眼神复杂地看一眼顾绫。   顾皇后教导出来的姑娘,平日天真单纯,鲜少用心机手段,然而真真用起来,不会输给旁人,甚至更加狠辣。   顾绫不以为意:“他敢用这种下作的手段逼迫我,我当然不能轻易放过他,否则岂非显得我太过好性。”   “而且,就算我想要放过他,姑姑和我爹也不会同意。”   谢延极轻地叹了口气。   他想,如今也不必去试探崔显求证了。显而易见的事情,崔显与谢衡设计顾绫,顾皇后从中推波助澜,拿走全部的好处,还博得皇帝的愧疚。   如此手段,谢衡之流,下辈子也不是她的对手。   他俯首望着顾绫的后脑勺,一言不发。   如今,她是断然不可能再站在谢衡或谢慎那边的,不知姻缘落在何处。   总归,不会是他。   顾绫攥着他的衣角已走了很远,才想起来问他:“大哥哥,你来长鸿园是做什么?我没有耽误你的事吧?”   她小心翼翼盯着谢延,干笑道:“如果耽误了,你只管我,我一定十倍补偿。”   谢延淡淡道:“只是来找本书,不要紧。”   顾绫松了口气,问出困扰她许久的问题:“我每次去见大哥哥,你都在看书,各种各样的书,那些书好看吗?”   谢延没有回答,只对她说:“读书使人明智。”   说这话时,他看着顾绫,眼神幽幽的,有些难言的复杂。心想,像谢衡与谢慎,就是书看得太少,脑子不够清楚,才会被顾家两个女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顾绫若有所思地点头,道:“大哥哥的确比旁人更聪明些。”   这个旁人,特指谢慎与谢衡。 第50章 喜欢   谢延默默看她一眼, 那眼神好似在暗示她,这个“旁人”,包括她。   顾绫心领神会, 恼怒道:“我没有说我自己, 我说的是谢慎和谢衡。”   在谢延注视的目光下,顾绫继续嘴硬, “姑姑说我自小聪慧,与她极像, 姑姑有大智慧, 我当然不差。”   阳光打在她巴掌大的明艳小脸上,犹如芙蓉初绽, 天真又娇憨。   一脸倔强的嘴硬,格外可爱。   谢延蓦地一笑。   顾绫猛然停下脚步, 望着他的脸,愣了愣。   谢延的笑容, 比六月飞雪更少见。他生着一张倾城的脸,冷若冰霜时都能叫人沉迷。而今一笑, 好似漆黑的夜里,一缕阳光破晓而出, 河岸边的繁花慢慢开放了一地。   她禁不住道:“你若多笑一笑, 肯定没人舍得对你不好。”   “那你呢?”谢延问她。   顾绫侧眉,“我一直对你很好呀, 小时候别人欺负你,我从来没和他们一起过。”她声音软绵绵的,苦恼不已,“只是你小时候就不太喜欢我。”   现在就更不喜欢了。   只不过大人都会做戏,他不喜欢她, 也不会像小时候那样,给她难堪。   她也只是随口抱怨一句,抱怨之后,便扯着谢延继续往前走。   谢延默了默,随着她的脚步往前走,听她絮絮叨叨说旁的事情。   良久,他淡淡道:“我没有不喜欢你。”   顾绫茫然片刻,才反应过来,哑然失笑:“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那都是刚才说的了,我现在在跟你讲别的事情。”   又抱怨:“你就不能认真一点吗……”   全然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我没有不喜欢你。我有喜欢你。可是,她却一无所觉。   她的心,压根就没往这边想过。   其实,他压根还比不上谢慎。好歹谢慎食她真正想要嫁过的人,如今只不过是厌弃了。   而他在她心里,什么都不算。哪怕被他拒绝过,都能云淡风轻放下。   连说了这样的话,她都未有丝毫旖旎的想法。   若是谢慎,她绝不能这般平静。哪怕是崔显,她都要思量再三。   唯独在他跟前,她连想都不肯多想。   一口气堵在心头,不上不下的。   谢延静静看她一眼。顾绫,从来都是个没有真心的女人。   眼前已是碧簌馆,谢延停下脚步,淡淡道:“我在此处等你。”   既说了要取东西,做戏就要做全套。空手而归,会让人生出疑虑。   顾绫撒开攥着他衣角的手,点了点头,提着裙角,脚步轻快地跑进碧簌馆。   乌黑的发散在风里,满园翠竹清风簌簌,美不胜收。   谢延垂眸,看着被她抓的皱巴巴的衣角。   片刻后,顾绫抱着个小匣子出来,递到他手中,笑吟吟道:“多谢大哥哥帮我的忙,这个就赠给大哥哥当作谢礼了。”   谢延打开盒子,没甚反应地合上,点了点头,转身就走。   顾绫歪头思索片刻,快走几步跟上来。   谢延看她,她就说:“我去看姑姑,正好和你一道出门。”   阳光正好,谢延眉眼间染上一抹亮色,声音极轻地喊了句:“顾绫……”   顾绫抬头,却没等来第二句话,只对上他俯视下来的眼神,那双好看的眼眸,带着莫名的意味。   两人一同走出长鸿园,却没能走到长春园。只因刚到长鸿园门口,便闻得不远处一声凄厉的尖叫。   这叫声凄凉哀绝,痛不欲生,如丧考妣。   宫廷规矩森严,宫人们大声玩笑都要挨杖责,遑论如此哭嚎。想必,定是出了大事。   顾绫蹙眉,缓步朝着声音来处走去。未及走到,鼻尖先传来一阵血腥味,很浓的血腥味儿,叫人浑身难受。   顾绫恍惚间想到前世,她临死前,吐血吐个不停,房间内血腥味儿满满,就是这个味道。   她有些害怕地抖了抖,停下脚步,惊慌地看向谢延,却还是咬着下唇试探性往前走。   谢延按住她的肩膀,让她留在原地,淡淡道:“你在此处等我,我去看看。”   顾绫只摇了摇头,隔着衣袖攥住他的手腕,轻声道:“没事,我不怕。”   行宫安宁,是姑姑职责所在。   若出了事,第一个负责的就是姑姑。她既遇上了,就得把事情搞清楚,断不能叫人害了姑姑。   谢延无声叹息,只道:“跟在我后面。”   顾绫“刷”一声躲在谢延身后,低着头跟他走。   走了百步的距离,不远处一片花圃。   花圃外的鹅卵石地面上,跌坐着一个女人,正捂着肚子哭的凄厉,下/身源源不断流出的鲜血,染红她的衣裙。   血腥气,不停地散开。   谢延道:“沈清姒。”   顾绫一怔,连忙抬头望过去,果然看见跌坐在地上的女人正是沈清姒,还站着另外两个手足无措的女人,一个是杨文嘉,一个是郑莹珠。   这副模样,沈清姒应当是……小产了。   她哭声凄厉痛苦。   前世,她得知家人的死讯时,哭的更惨。   顾绫心里一阵快意,也不怕了,松开谢延的手腕,健步如飞走过去,扬声道:“出了何事?”   郑莹珠像见着了救命稻草,嘴巴一刻不停:“顾姑娘,方才我们散步,沈妹妹脚下不慎摔了,如今瞧着肚子里的孩子是保不住了。”   这话说的,全是沈清姒自己脚下不慎,跟她无关。   她眼里没有后悔和疼惜,没有遗憾,没有对一个孩子逝去的难过。只有畏惧,畏惧沈清姒出了事,会连累她。   沈清姒痛得说不出话,一双眼睛,却恨意深深地瞪着郑莹珠。   郑莹珠心虚后退,咬着唇道:“顾姑娘,您看……现在怎么办?”   顾绫看向沈清姒的侍女,责骂道:“主子出了这样大的事情,连个太医都不会叫,要你何用!”   侍女匆匆跪下求饶:“姑娘饶命,奴婢……奴婢……”   顾绫冷声道:“跪什么跪,还不快去!真真上梁不正下梁歪,废物!”   责骂过侍女,她眼神扫视一圈,指着郑莹珠身后的侍女:“抬个春凳过来,把沈侧妃送去……”   顾绫一时卡住。博望园离此甚远,若将沈清姒送过去,只怕地方没到,人先没了。可离的近的几个园子,长春园沈清姒不配,长鸿园会冲撞未嫁的公主,宜燕园住了谢延,不太合适。   她下意识看向谢延。   谢延指了指不远处的一间小榭。   顾绫松了口气,道:“将沈侧妃送去沉水榭。”   剩下的,却一个字都没说,丝毫没有为沈清姒缓解痛苦的打算。   一是她不懂医术,没什么可说的。二是她很想让沈清姒继续痛苦下来,她每多痛苦一分,顾绫心里就越畅快一分。   前世到今生,积攒的所有恨意,都在此刻得到了释放。   若非忧心姑姑为此担责,被人攻讦,她甚至想让沈清姒就这样死去。唯有她痛苦而死,才能偿还前世她受的苦。   说完,她看向谢延,小声道:“大哥哥先走吧,你留在此处,不太方便。”   女子小产,被一个并非夫婿的男人瞧见,本就是尴尬事。再者说,这其间必有阴谋,谢延处境差,不好搅和进来。   谢延点头,看到她散落的鬓发,伸出的手蹲在半空中,垂下眼眸,口中只吐出两个字:“别怕。”   “我不怕。”顾绫眨眨眼,轻笑一声,侧目道,“她的死活,我可不在乎。”   她畏惧死亡,害怕每一个人在她眼前死去。   唯独不包括沈清姒和谢慎。   滔天的恨,足以掩藏所有的畏惧。   谢延没说话,静静看了她片刻,转头走了。却不是朝着宜燕园的方向,而是去了长春园。   郑莹珠战战兢兢开口:“要……要不要去找三殿下……”   顾绫淡淡道:“我只负责救人,这些事情,是你该考虑的,与我有什么关系?”   郑莹珠示意站在自己后头的婢女,小声道:“快去找三殿下,就按我刚才说的禀告,是沈侧妃自己摔的。”   侍女点头应了,轻手轻脚跑开。   顾绫看了一眼,没什么反应。叫谢慎看看也好,看看他的孩子,是怎么消失在世界上的,是怎么不见天日就被他的女人害死了。   让他知道,他曾经造的孽,都会有报应。   费尽心机藏了郑莹珠,费尽心机勾搭沈清姒,这就是报应。   沈清姒足足疼了两刻钟,鲜血流了一地,整个人都苍白地快要丢了性命。   这时,侍女才带着太医匆匆赶来。   顾绫与郑莹珠等人都站在水榭外头,没有一人进去看沈清姒,见着太医也只是冷淡地点点头,没什么特殊的嘱咐。   太医不敢多说,低着头进去沉水榭。   又过了片刻,谢慎满头大汗,匆匆忙忙赶来,上来便质问郑莹珠:“阿姒怎么了?”   郑莹珠哭哭啼啼扑进他怀中:“表哥,我要吓死了,方才沈侧妃摔了一跤,流了好多血,我好怕,我好怕,表哥,我好怕……。”   她呜呜哭着:“沈侧妃好可怕,她自己不小心,却还骂我……”   令人吃惊的是,一直沉默不语的杨文嘉,此时眼泪也掉了下来,美得我见犹怜,“殿下,沈妹妹……沈妹妹太可怜了。”   她以帕覆面,哭得哀伤:“这是殿下的第一个孩子,就这样没了,妾……妾的心好痛。”   谢慎左看看右看看,一时不知该先说什么。   顾绫轻咳一声,淡淡道:“三殿下,沈侧妃在里头,流了好多血,你要进去看她吗?”   谢慎猛然推开郑莹珠,满脸惊喜地转头,“妹妹,你怎么在这儿?”   真是难为他,孩子没了,还有心思跟她搭讪。 第51章 撒娇   谢慎此举, 委实令人难以言说。   水榭中,他的侧妃和孩子生死未卜,血腥味儿还四处散着。而他在外头对着两个女人的哭声, 优柔寡断无所适从。   这会儿, 居然满脸惊喜地与她搭讪。   任谁看了,都得感慨万千。   若沈清姒不是她的仇人, 顾绫都得可怜她所托非人。   然而此刻,她惊奇地看他一眼, 眼中充满不可置信。   心里, 格外的爽快。   沈清姒越痛,她就越快乐。   谢慎骤然发觉言语有失, 连忙找补,关心起水榭中的沈清姒, “阿姒她还好吗?孩子怎么样?”   “不知。”顾绫摇头,“三殿下进去瞧瞧她吧, 女人小产极伤身子,三殿下多多安慰才好。”   “妹妹……”谢慎深情喊她。   顾绫抬头看她一眼, 深情薄凉如雪。   她声音淡淡,神色淡淡, 无甚波动地看谢慎一眼, 转身欲走。   “妹妹……”谢慎伸手,想要挽留她。   顾绫冷冷看他一眼, 不悦道:“你的侧妃出事,难道还要我一直守着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就让开。”顾绫蹙眉,眼神阴冷,黑沉沉如同乌云压顶,让人感到窒息。   谢慎没敢说话, 眼睁睁看着她离开。   顾绫走远了,回头看一眼郑莹珠,轻轻笑出声。   郑莹珠百般推诿,以为就能逃过一劫吗?残害皇家子嗣,是死罪。   顾绫要看沈清姒痛不欲生,也绝不会放过郑莹珠。   在此之前,就让沈清姒再痛一会儿吧。   她向前走,没几步之后,抬眼望了望,眼眸泛起喜意。提着裙摆匆匆跑动,迎向远远行来的皇后仪仗。   “姑姑。”她笑着喊,凑上去挽住顾皇后的手臂,“姑姑怎么来了?”   “阿延喊我来的。”顾皇后不太高兴,懒洋洋道,“他说花园里出了事,你在这儿等着,要我亲自来处理。”   她侧眉看向顾绫,“怎么回事儿?”   顾绫小声道:“沈清姒摔了一跤,小产了。”   顾皇后惊讶地扬了扬眉,满脸不可置信,“她才两个月,走动未有不便,好端端的怎么会摔倒?”   宫中常有生不下来的孩子。但大都是吃了药,或者撞击等缘由,平白无故跌一跤的事情,着实少见。   尤其,沈清姒才两个月。   “我猜是郑莹珠推的。”顾绫声音更小了,“她心虚,一直在推诿,我看得出来,此事定与她有关。”   顾皇后紧紧蹙着眉头,推开她的手臂,温声道:“此事污秽,不是你们小姑娘该听的,我去处理,你去长春园等我。”   顾绫没有坚持,乖巧点头:“那姑姑早点回来。”   顾绫带着人来到长春园,进了顾皇后书房,惊讶道:“大哥哥?”   谢延手中握着顾皇后的奏折,侧眉看她,俊秀的眉眼一动不动,神色更是漠然。   顾绫不解:“你在做什么?”   “奉皇后娘娘之命,看折子。”谢延将手中折子拍在桌案上,脸色不太好。   顾皇后说,他既来找她,就是要她帮忙。那理所当然,他就得帮她的忙,作为报答。   就好像,顾绫不是她的侄女一般。   待反应过来,就被按在这里,再反悔不得。   谢延觉得,他可能是抽疯,才会被顾皇后拙劣的借口欺骗,就这般答应了她。   谢延蹙着眉头,没有说话。   顾绫轻轻“哦”了一声,在另一侧坐下,托腮叹息,沉默不语。   上次姑姑很生气,已经准备放弃谢延。今天又拉着他坐在这里,说明,她又生出这样的心思。   缘由很简单……底下那几个年纪小的皇子,资质不足以让姑姑满意。   顾绫垂下眼眸,心里阵阵郁闷。   顾绫叹了口气,问他:“大哥哥,若是不让你娶我,你愿意和姑姑联手吗?”   谢延手一顿,不动声色反问:“可能吗?”   “可能啊。”顾绫软绵绵道,“我想了想,其实联盟未必要联姻,我信任大哥哥的人品,所以不必如此。”   谢延抬头望着她的眼睛。   她眸光澄澈,绮念和遐思都不在其中,真真正正如水一般干净,干净到一眼就能看透。   她是真的不曾将他放在心里,也不曾将他放在眼里。就像此时此刻,她所考虑的,永远只有顾皇后。   没有他。从未有过。   谢延心情一阵郁闷,收回目光,一言不发。   顾绫盯着他,冲他撒娇,“大哥哥,你就说行不行吧,你真的不亏……”   就连撒娇,都是没有邪念的。   他见过她对顾皇后撒娇,就是这个语气,这个态度。他也见过以前她对谢慎撒娇,要比这更加娇纵几分。   一股子无名的怒气,涌上他心间你。   谢延豁然起身,盯了她半晌,顾绫回望他,眸中全是疑问。   谢延将手中的奏折放在桌案上,垂眸道:“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言毕,举步便走。   顾绫一脸疑惑地望着他的背影,挠了挠头,只觉得十分奇怪。   好端端说着话,怎么就生气了?那脸黑冷黑冷的,像是谁得罪了他一样。   男人心,海底针,摸不着看不懂。   顾绫沧桑不已地摇了摇头,拿了一本奏折在手中翻看。疏阔大气的颜体字映入眼帘,是谢延的朱批。顾绫仔细看了看,默默合上,托腮不语。   谢延的回复极好,条理分明,合情合理,比她强了不止一星半点儿。枉费她从小就跟着姑姑学,还比不上谢延,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顾绫无声叹息难怪谢延看不上她。   人家长的那样好看,又聪慧若斯,除却出身样样都是最好的。而且她除了出身,无一处能比得上谢延。   这等情况下,谢延若口口声声爱她,愿意娶她,才叫人毛骨悚然。   不图容貌,不图智慧。那图的,大约只有钱权二字。   还不如如今的冷淡。   =========   顾皇后是有些手段的。   坐在花园中审了半个时辰,就弄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   今日宴会,杨文嘉和沈清姒奉命侍奉主母。宴会结束后,她们不好跟皇帝同路,生怕冲撞圣驾,三人一同绕道前往博望园。   走到此处时,郑莹珠见鹅卵石光滑莹润,极容易滑倒,便生了恶毒的想法。她嚣张跋扈惯了,便当着这许多人的面,亲手把沈清姒推倒在地上。   归根究底,是郑莹珠害了沈清姒和她腹中的皇家子嗣。   人证物证俱全,郑莹珠哭哭啼啼的,却不得不承认。wedfrtyukk;   顾皇后敲着椅子扶手,淡声道,“谋害皇嗣乃十恶不赦的大罪,郑氏女阴险恶毒,心狠手辣,赐白绫。”   郑莹珠豁然仰头,尖叫道:“你不能杀我!” 第52章 退婚   顾皇后端起手边的茶盏, 慢条斯理饮了一口,又拿帕子轻轻擦拭唇角,随后方轻笑一声, “这天底下, 没有本宫不能杀的人。”   郑莹珠攥着自己的衣袖,色厉内荏道:“你杀了我, 郑家不会放过你。我们郑家百年望族,族人无数……”   对着顾皇后云淡风轻的脸, 她忽然说不下去, 战战兢兢看向谢慎,哭道:“表哥, 你救救我,我只是一时糊涂……”   “表哥, 我爹娘只我一个女儿,你一定要救我……”   顾皇后笑了笑, 神色极是平静,看向了谢慎, 问他:“阿慎,一个是你的未婚妻, 一个是你未出世的孩子, 要不要杀她,你说了算。”   谢慎站在那儿, 沉默不语。   他当然不能杀郑莹珠。自从得罪顾皇后和顾绫,身边聚集的势力一一离他而去,只剩下郑家忠贞不移。若因着郑莹珠道缘故,跟郑家分道扬镳,他就真的势单力薄, 孤军奋战了。   可这话该怎么说?他亲生的孩儿被郑莹珠害死,他却不肯报仇。待传出去,旁人该怎么看待他?   谢慎左右为难,心底升腾起一股怨气,怨恨顾皇后给他出难题。   顾皇后不紧不慢喝着茶,等他决定,甚至笑问:“很难决定吗?”   谢慎道:“事关重大,儿臣不敢拿主意,还请皇后娘娘决定。”   “这么一点儿小事,你都不敢拿主意,日后碰上更大的事儿,你怎么撑得起来?”顾皇后微微蹙眉,失望地靠在椅背上,不悦开口,“阿衡就从不会像你这样唧唧歪歪的。”   谢慎咬牙:“儿臣……儿臣以为,古往今来,从未有过因庶子而杀嫡妻之事。莹珠虽有错,皇后责罚就可,不必要她性命。”   “你既这样说,少不得要听你的。”顾皇后搁下手中茶盏,随意道,“郑氏残害皇家子嗣,命杖责三十,罚银一万两。”   她看向郑莹珠,轻飘飘开了口:“里头的沈侧妃是沈太傅的千金,身份不同别个,你若再对她下手,本宫定不轻饶。”   郑莹珠战战兢兢道:“民女……民女不敢……”   顾皇后叹息一声,没再说话,凤驾启程,回长春园。   郑莹珠瘫倒在地上,抓着谢慎的衣角,哭道:“表哥,我好怕。”   谢慎冷冷甩开她的手,怒道:“贱人!滚!”   他厌透了郑莹珠。   这个蠢女人,彻底毁了他的名声,如今竟还有脸面与她哭诉!若非为着郑家的助力,他一定要杀了这个女人!   郑莹珠愣愣看着他的背影,低头看着自己被擦破的掌心,从地上爬起来:“我要去找爹爹……”   谢慎只有郑家支持,若敢对她不好,她就让他尝尝孤军奋战的滋味儿!   水榭中。   沈清姒一直醒着,苍白的脸上,流下一滴眼泪,很快落入枕被当中没了踪迹。   她百般算计,算计了什么?谢慎的爱,如此不值一提。侧妃的身份,只是旁人眼中的奴婢。如今她的孩子没了,而罪魁祸首,被孩子的父亲亲口保下。   谢慎!谢慎!   他是孩子的亲生父亲。这是他第一个孩子,他怎么可以这般狠心?   在他心中,她和孩子,竟什么都不算吗?   沈清姒默默落泪,无声无息,眼泪却成河。   侍女心里难受,低声安慰她:“侧妃娘娘,您别难过,孩子还会再有的。”   “不会了。”沈清姒声音缥缈,伸手摸着自己的肚子,“再有,也不是这个了。”   她从未这般失落过。   鲜血从身体里淌出来时,那种入骨的悲痛,没有孩子的人,永远无法体会。   好像心脏,从胸膛里剥离。   痛不欲生。   侍女不得已道:“娘娘如此失落,是要那凶手逍遥法外吗?”   沈清姒愣了愣。   眼泪很快止住,她眸中很快闪过一丝阴厉,如同蛰伏的毒蛇,等待时机,狠狠咬上一口。   郑莹珠!谢慎!你们,你们都等着,我的孩子没了,你们也别想好过。   她虚弱道:“扶我起来,回博望园。”   谢慎恰好从外头进来,不悦道:“你不好挪动,就在此处歇息吧,我会多派几个人来伺候你……”   “殿下……”沈清姒咬唇,“此事宫中势必流言纷纷,妾若留在此处,旁人又要说闲话,如今强撑着回去,藏在房中,也好让人早早忘掉这些事儿。”   她眼里盈了泪水,柔弱无助地望着谢慎:“殿下,我们的孩子那样乖巧,一定不希望因为他,让他道父母受到伤害。”   谢慎的心,蓦地软下来,想起未出世的孩儿,也一阵难过。那是他第一个孩子,被郑莹珠害死了,他却因着郑家不能处置她。   幸而阿姒懂事,未曾因此怪他怨恨他,还处处为他考虑。   等来日他登基为帝,就册封阿姒为后。至于郑莹珠,让她做个妃子,就对得起郑家了。   谢慎温声道:“我去求皇后娘娘,派轿辇给你。”   沈清姒未曾推拒,哀伤道:“如此,就多谢殿下了。”   在谢慎背后,她的眼神,逐渐寒凉。   一辆轿辇,几分温柔,就想换走她的孩子吗?   流言。他畏惧流言,她就用这把刀,为她不见天日的孩儿报仇。   郑莹珠与谢慎都以为此事到此为止。却不想外头越演越烈,传的越发离谱,甚至到了“三殿下不愿要庶长子,亲手杀掉孩儿”的离谱地步。   甚至于,传到皇帝耳中。   皇帝久不管事,只找到顾皇后,问她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顾皇后叹了口气,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了,最后说了句:“要妾说,那郑氏恶毒成性,弃了便弃了,阿慎却非要保她,才会传出这种流言。”   皇帝眉头紧紧皱着,很快道:“既然不能为庶子杀嫡妻,那不叫郑氏嫁给他,便算不得嫡妻。”   “陛下的意思……”   “传朕旨意,郑氏恶毒成性,心狠手辣,残害皇家子嗣,罪大恶极,着令取消婚约,另行婚嫁。既然皇后已经罚过,便不要她的性命,让她去感业寺出家吧。”   “只怕郑妃不乐意,日后来求陛下。”顾皇后轻叹,“毕竟是她娘家的侄女儿。若阿绫出家,妾定是不愿意的。”   皇帝怒道:“有你这样做人姑姑的吗?阿绫是何等人物品格,岂能与郑氏相同?郑妃若有所不满,只管找朕来说!”   “陛下莫气,是妾身失言。”顾皇后连忙拍了拍他的背,柔声道,“既然是陛下旨意,臣妾无所不从,区区一个郑氏,不值得生气。”   “皇后还是心太软。”皇帝摇了摇头,“你最开始就不该问阿慎,直接杀了岂不一干二净。”   “臣妾是怕郑妃怨我。”顾皇后声音幽幽,带着一丝失落,“陛下疼爱郑妃与阿慎,若她怨我,谁知道陛下会不会生臣妾的气……”   皇帝瞬间没了底气,连忙握住她的手:“你才是朕的妻子,朕何曾生过你的气。日后再有这样的事情,你实不必顾忌朕……”   “郑妃纵来求朕,朕也不会心软,皇后只管看着就是。”   顾皇后擦了擦眼角,轻轻靠在他怀里,:“有陛下这句话,臣妾心里就安慰了。”   皇帝拍拍她的肩膀。   郑家和三皇子的婚约,才两个月时间,就被皇帝亲口取消。而郑莹珠身负“谋害皇家子嗣”的罪名,此生就算不出家,也是嫁不出去的。   郑妃哭哭啼啼求了皇帝好几日,都没能让皇帝回心转意,反而遭了斥责。   郑家被罚,郑妃失了圣心,三皇子一脉,瞬间树倒猢狲散,变得凄凉无比。   顾绫本以为,谢慎与郑妃该老实几日的。   没想到这日一出门,就看到等在碧簌馆门前的谢慎。脚步微顿,顾绫脸色淡了淡,“三殿下在此,所谓何事?”   “妹妹。”谢慎几步迎上去,深情地望着她,仔细打量她的脸,哑声道:“我的婚约被父皇取消,我如今又是孤身一人,终于可以再次跟妹妹说……妹妹,我心里仍有你,你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郑莹珠被罚,郑妃和整个郑家都笼罩在愁云惨淡下,直呼完蛋。谢慎却有不同的看法,没了郑莹珠挡路,正好让他再一次光明正大对顾绫献殷勤。   挽回顾绫的心,比一百个郑莹珠都有用。   所以今日,他一大早就等在碧簌馆门前,就等着拦住顾绫。   顾绫不可思议地望着他。   谢慎莫非忘了,他们二人分道扬镳的原因?是因沈清姒,他背叛了她,郑莹珠的死活,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他是傻子,还是觉得她是傻子?   顾绫淡淡道:“三殿下别开玩笑了,没有郑姑娘,日后会有李姑娘林姑娘张姑娘做您的正妃,不必到我跟前说这些。”   她静静望着谢慎,哀伤道:“自从你选了阿姒,你我之间,就再不可能了。三殿下,望您自重。”   “我不要什么李姑娘林姑娘张姑娘,我的心里,从始至终都唯有妹妹一个人。”谢慎一把攥住她的肩膀,低声道,“妹妹,你我从小熟识,我这颗心,妹妹不懂吗?”   他满目情深,哀伤地望着顾绫:“和妹妹陌路的这些日子,我日日吃不好睡不好,恨不得死了,若妹妹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发誓,此生绝不辜负妹妹。”   顾绫沉默不语。心想,若沈清姒看到这一幕,不知该多么伤心。   只是……前世的他,是否也是背着妻子,对沈清姒说出这样情真意切的爱语?   谢慎抓紧她的肩膀。   男人的力气和女人的力气,不可同日而语,顾绫挣不开他,便冷声道:“松手。”   谢慎恍惚回神,连忙撒开手,急急忙忙道:“弄疼妹妹了吗?都是我的错,妹妹打我骂我,我绝不会还手。”   顾绫揉揉肩膀,恼道:“让开!”   “妹妹去哪里?”谢慎盯着她,“我送妹妹去,天热难行,我为妹妹撑伞。”   顾绫心里厌恶,脸上还稳得住:“去长春园。”   她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三殿下,我已说的很清楚,你我本无缘,不必强求。”   “无妨。”谢慎轻声道,“只要能看着妹妹,哪怕真的无缘,我也无怨无悔。”   他望着顾绫,哑声道:“妹妹,我真后悔,当时做了对不住你的事情,否则……”   眼泪落下,谢慎道:“世间从无卖后悔药的,我……”   随后,扭过脸去擦拭眼泪,哽咽声却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生怕旁人听不到。   顾绫不语,径自走出去,走向长春园,去见姑姑。   然而令人惊愕的是,又一次在长春园门口,碰见了谢延。   谢延看一眼顾绫,又看看紧紧跟着她的谢慎,面无表情移开目光。 第53章 真心   顾绫蓦地有些心慌, 甩开谢慎,疾走几步到谢延跟前,问他:“大哥哥怎么在这儿?”   她仰着头, 黑葡萄似的双眸, 笑吟吟盯着谢延,天真无邪, 犹如婴孩。   谢慎微微眯起眼,轻轻笑道:“大哥久不出门, 不曾想会在长春园遇见。”   言语之间, 别有深意。几乎将“戒备”二字,刻在了脑门上。   谢延没理会谢慎, 只低头俯视着顾绫,一双眼睛里, 带着丝丝不悦,淡淡开口, “有事。”   顾绫一阵郁闷。   她当然知道他“有事”,可问题是什么事儿?他这回答, 跟没回又有什么区别?   顾绫准备继续追问,谢延却已转开目光, 望着远处的树梢, 摆明了不愿与她多做交流。   冷冷淡淡,一副厌倦的模样。   如此冷淡, 甚为少见。   顾绫满头问号,下意识追问:“什么事儿?”   谢延云淡风轻看着她,削薄的唇带着冷意,“与你无关。”   谢延不想说,顾绫便没有追问, 只轻轻“哦”一声,提着裙摆跑进长春园。谢延与谢慎都没她自由出入的特权,全都被抛在门外。   清风簌簌。谢慎望着她的背影,意有所指:“皇后娘娘出身尊贵,平生最恨旁人打她的脸。有些人还是掂量掂量自己的出身来历,再去考虑是否讨好皇后娘娘,切莫惹人笑话。”   他笑着看向谢延:“大哥,您说对不对?”   谢延侧目,冷冷俯视下来。   他比谢慎略高一些,来自身高上的天然压制,是无论如何都难以改变的,此刻居高临下看着他,眸中冷淡无情,却天然就带着几分蔑视。   谢慎心下不悦,冷笑一声:“大哥今年几岁了?二十岁。大哥的生母怀上大哥那年,皇后娘娘刚嫁给父皇,当真是莫大的缘分。”   “不知皇后娘娘是否记得当年的羞辱。若还记着,弟弟奉劝大哥一句,还是少出现为妙,以免惹了皇后娘娘不喜。”   谢延收回目光,不咸不淡道:“此事,与你无关。”   谢慎只当他嘴硬,冷笑一声,“我一片好心为大哥打算,大哥既然不愿听我的,我也犯不着多言。”   反正不管谢延的野心有多大,但皇帝和皇后只要想起他早逝的生母,就绝不可能将皇位交给他。他如今忙忙碌碌,最终都只能是一场空。   谢延,从来不是被他放在眼里的对手。谢慎轻哼一声,整了整衣摆。   谢延根本不理他。   顾绫跑进顾皇后宫中,直接依偎在她身边,“姑姑,你想我了吗?”   “想了。”顾皇后翻着奏折,随口敷衍她,“好端端的撒什么娇?”   “没有撒娇。”顾绫叹了口气,靠在她肩膀上,“方才谢慎等在碧簌馆门口,和我一起来了长春园,跟狗皮膏药似的,姑姑,我该怎么拒绝他?”“   顾皇后愣了一下,蹙眉道,“谢慎又去找你?”   顾绫点头。   顾皇后拉下脸,冷哼一声,怒道:“不知所谓的东西!真真叫人恶心!”   顾绫连忙安抚她:“姑姑别生气,我又不会被他骗走,不值得因此生气……”   “他在外头吗?”   “在,大哥哥也在。”顾绫蹙眉,“大哥哥一大早来做什么?”   “一点儿小事罢了。”顾皇后随口应了一声,对一旁宫人道,“让大殿下与三殿下进来。”   她那张美丽雍容的脸,此刻阴沉沉的,犹如海面上的乌云,压的人直不起腰。   顾绫默默点头,不敢言语。   二人被带进来,直面顾皇后阴冷的脸,压力骤增。   谢慎只当顾皇后不喜谢延,才露出这等阴沉面色,当即温润一笑:“儿臣给皇后娘娘请安。”   谢延语气平淡,拱手行礼:“皇后娘娘。”   顾皇后不急着发作。   沉吟片刻,看着谢慎,关切无比:“沈氏身子骨怎么样?有什么要吃的要用的,只管来找本宫说。这女子小产极为伤身,你要多多关怀她,别让她糟践坏了身子。”   “儿臣替沈氏多谢皇后娘娘关心。”谢慎斟酌道,“沈氏一惯身子骨强健,不会有事的。”   “那本宫就放心了。”顾皇后深深叹口气,“否则回了京,真不知道该怎么向沈太傅交代。他官职虽不高,到底是你们的老师,还是需得尊敬着。”   “儿臣受教。”   顾皇后笑了笑,继续道:“那郑氏女罪大恶极,不能做你的正妻,如今沈氏小产,你身边只余杨氏照顾。但你也不要着急,本宫和陛下会另行给你择个好的,绝不会输给郑氏。”   “你若有喜欢的姑娘,告诉本宫,本宫替你去说。”   她脸上一派慈爱之色,正正经经是在为谢慎考虑的样子。   谢慎脸色微变,咬着牙,骤然下跪。膝盖落地的声音清脆响亮,砸在地上犹如骨骼断裂,可见这一跪用了极大的力气。   他接连叩首三下,随后仰头道:“皇后娘娘容禀,儿臣……儿臣不愿要外头的女子,那些个女子纵然是天仙,也非儿臣心中人。”   顾皇后脸色愈沉,将手中茶盏重重砸在桌子上,警告的意味儿十分浓厚。   谢慎视而不见,眼中落下眼泪,深情似海,“儿臣心中,从始至终都唯有绫妹妹一人,从无第二个人。以前是儿臣做错了事,走错了路,惹得妹妹伤心。”   “但儿臣发誓,日后绝不会再如此,今生今世唯爱妹妹一人,求皇娘娘再给我一次机会。”   他哭得情真意切,哀伤无比,指天画地的发誓。   “若违此誓,就让儿臣天打雷劈……”   他哭诉着,站在一旁的谢延抬起头,望了一眼顾绫。   顾绫坐在顾皇后身侧,手中端着一杯茶,茶水氤氲的雾气遮住她的表情,只能看出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对谢慎的哭诉没有丝毫动容。   一丁点的动容都没有,像在围观与她无关的事情。   她一向都是这般,没心没肺的。   “阿慎。”顾皇后喊了一声,漠然道:“你今日的话,本宫就当作没听到。本宫已给你择了好几家的闺秀,明儿就给你送去,你慢慢挑选。”   她警告道:“做人要知道自己的位置,不该妄想的东西,妄想了就是罪过。”   谢慎百折不饶,跪在地上挺直脊背,咬牙道:“是我做错事情,皇后娘娘和妹妹恨我怨我都是应该的,我不会有所不满。”   “只是求皇后娘娘暂且不要给我赐婚,好歹让妹妹知道我的一片真心。”他凄苦不已地望向顾绫,哀伤道,“以前,我与妹妹两情相悦,我不信妹妹就如此狠心。”   谢延骤然开口:“皇后娘娘,我忽想起有事有办,先行告退。”   两情相悦,这四个字,真叫人不舒坦。 第54章 谈心   两情相悦, 这四个字,真叫人不舒坦。   哪怕他明知这个“两情相悦”是谢慎幻想出的,顾绫根本就不在意他, 甚至还舍得亲自下手陷害他。但听到他这样说, 心底依旧充满不悦。   顾绫曾经,应当是爱过的。所以在顾皇后的授意下, 择了谢慎做未来的夫婿。   如今不过是变心了,可爱过就是爱过。   谢延又看一眼云淡风轻的顾绫, 霎时心烦意乱, 抬脚就想走。   “阿绫,你送阿延出去。”顾皇后冷硬着声音开口, “别的事情,改日再说。”   目光移到一旁, 又淡淡吩咐:“去请陛下和郑妃,本宫要跟他们商量商量, 三殿下的姻缘归属。”   此事,顾绫与谢延的确不好在场。   顾绫连忙起身, 将茶盏搁在桌子上,屈膝告退:“那姑姑, 我明儿再来看你。”   说罢, 疾走两步到谢延跟前,拉着他的衣角走出门。   片刻都未曾停留。至于跪在地上, 口口声声情深意重的谢慎,连一个眼神都未曾得到。   谢延的心,忽然平顺了些。   谢慎那颗心,忽然慌乱。   他的婚事,为何要找母妃前来……   谢衡定亲, 他上一次定亲,都是皇帝和皇后二人决定的,从未让皇子的母妃们插手。这次喊来郑妃,谢慎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   “皇后娘娘……”谢慎嗓音沙哑,揣揣不安地哆嗦一下,顷刻间便服了软,“娘娘,我心悦妹妹是真,您若不同意,我也不敢对妹妹做什么……”   顾皇后拿起手中的折子,懒洋洋道:“你现在不急着说话,等陛下到了,自有你说话的时候。”   脸上的笑容,轻而诡异,叫人不寒而栗:“阿慎,本宫提醒过你的。”   谢慎颤栗不停,寒意从脚底慢慢爬上来,犹如毒蛇舔舐。   悔意,慢慢充斥了心脏。   ========   顾绫扯着谢延的衣服走出门,到长春园中的花园里,坐在一处凉亭当中,望着书房的方向,沉默不语,眉目之间挂着丝丝缕缕的愁绪。   谢延静静看着她。   “我在想谢慎。”顾绫主动懒散开口,“不知姑姑会怎么责罚他,我很好奇,可惜姑姑不给我看。”   说着,又深深叹了口气。   谢延默了默,问她:“皇后娘娘为何要责罚他?”   他不太明白。谢慎只是说他喜欢顾绫,心里惦记着顾绫,求顾皇后再给他一次机会,仅此而已。   虽然有些不知天高地厚,有些不要脸,让人生气,但还不至于到重罚的地步。毕竟,喜欢顾绫没有罪,求一个机会,也没有罪。   顾皇后不喜欢,完全可以责骂他,拒绝他。但若是重罚,只怕难以服众。   顾绫叹了口气,摆了摆手:“你不懂。”   “他做的那些事儿,姑姑恶心的不行,肯定不会轻易放过他。”   她想着谢慎惹毛了顾皇后,今日被责罚,日后便再无翻身的余地,便打开了话匣子,将埋在心里许久的废话发泄出来。   “之前他与我的婚约人尽皆知,结果他当着我的面就敢勾搭沈清姒。”顾绫勾唇冷笑,咬着后槽牙发怒,“上一次咱们去定昆池划船,在咱们后头,这俩人搂搂抱抱的,还当没人看见……”   她满脸的厌恶与愤怒。   “我当沈清姒是好朋友,结果这两个人就这般对我,不能杀了他们以消我心头之恨,是我毕生遗憾。”   谢延的确不知此事,迟疑半晌后,问她:“所以,端阳节那日,你才给他们下药?”   “是啊。”顾绫叹了口气,没好气道,“不然我闲得慌?我脑子又没病!”   她眉目流转,不高兴地撇撇嘴:“结果还被你瞧见了,害得我日日担惊受怕,生怕你说出去。”   谢延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能道:“我既答应了你,便不会说出去。”   原来如此。   顾绫以前与谢慎关系很好,从未对他有所不满,忽而做出这样的事情,本就奇怪。   若是谢慎先背叛她,她这样做,倒是一点都不奇怪了。   谢延眼神复杂。   是他误会了她,以为她……   是他想错了。   既错了,就要改正。   谢延心里滋味难辨,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   顾绫却扬了扬下巴,低声道:“陛下和郑妃来了。”   谢延下意识回头。长春园门口,绣着五色龙纹的帝王旌旗和四彩青鸾的妃子旌旗交叠在一处,停在门口,唯有浩浩荡荡一队人,从门口穿行而入。   谢延的脸色,淡了淡。   顾绫看着他们进去书房的门,忽然攥住谢延的手腕,小声道:“跟我来。”   她担忧郑妃段位高,姑姑受了欺负,不亲眼看着,不放心。   谢延皱着眉头,“去哪儿?”   顾绫没回答,紧紧拉着他的手,不让他套路,势必要让他与自己共沉沦,一路穿过花丛与竹林,最终到达一处窗户下。   仔细瞧瞧,正是顾皇后书房的后窗。   谢延脸色微沉,盯着她,又不敢说话,生怕惊了屋中人,只能闭目不语。   他没想到,此生,会有一天沦落到偷听别人的墙角。   谢延眼神复杂地望着顾绫弯下道几倍,慢慢闭上眼睛,一言不发认了命。   偷听就偷听吧,总归没人知道。   顾绫小心翼翼将耳朵附在墙壁上,屋里的声音便清晰传来。   “陛下,三殿下今儿与臣妾说,他心里惦记着我的阿绫,臣妾要问问陛下,您是个什么意思?”   “这……”皇帝迟疑。   顾皇后的声音冰冷寒凉,带着怒意凝结的冰碴子,“我的阿绫是任人挑拣的吗?没了郑氏女,他倒是反过来要阿绫,他将阿绫当什么?”   “皇后娘娘息怒。”郑妃可怜兮兮道,“阿慎和成乐公主青梅竹马,两心相许,皇后娘娘何必拆散姻缘……”   “放肆!”顾皇后脸色一冷,怒喝道:“本宫与陛下说话,有你插嘴的地方吗?”   “皇后……”皇帝轻轻咳嗽几声,“不要动气,气大伤身。”   “臣妾又如何愿意生气?”顾皇后嗓音里带了哭腔,哀哀戚戚道,“我一生无儿无女,唯有阿绫长在膝下,是我掌上明珠,心尖子上的肉,却被人如此折辱了,陛下让我怎么不生气?”   “阿慎年轻不懂事,你别多想。阿绫的婚事要你做主,你何必管旁人的闲话。”皇帝温声安慰她,“你若不高兴,朕替你责罚阿慎,千万别气坏身子。”   又紧跟着训斥郑妃:“年纪一大把,不想着好好教养儿孙,一天天的就会煽风点火。方才那话是你该说的吗?朕看你是越老越不懂规矩!”   郑妃慌慌张张撩裙子跪下:“陛下恕罪,臣妾……臣妾见识短浅,若说的不对,还请陛下宽恕一二。”   后宫女人,最怕听到一个“老”字,眼泪“唰”一下就掉下来了。   “罢了。”顾皇后擦干眼泪,“事已至此,,责怪郑妃做什么。臣妾寻陛下前来,只是想为陛下求个情。”   “皇后说吧。”   “求陛下再给阿慎赐婚吧。否则……否则臣妾真的日日难安。”顾皇后泪水盈盈看着皇帝,哀伤道,“若阿绫被人逼迫,臣妾宁可一死了之。”   皇帝自然无所不从,“朕答应你,皇后可有合适的人选?”   “臣妾……臣妾不敢说话。”顾皇后垂头,哀怨道:“将亲表妹赐给他,没有更亲近的关系了,结果却……却出了那样的事情。如今若叫臣妾给他选人,只怕选的不好,又有人怪罪臣妾。”   “皇后这是什么话?”皇帝勃然大怒,“又有人?谁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怪罪于你?” 第55章 掉马   顾皇后轻轻瞟过跪在地上的谢慎, 眼圈霎时通红,泫然欲泣。   虽未言语,其中意味, 不言而明。   顾皇后今生指过的婚事屈指可数, 余下几桩都恩爱和睦。是以,除却谢慎母子, 还有谁会“怪罪”于她?   皇帝当即勃然大怒,拍了拍桌子, 怒道:“真是放肆不孝!皇后亲自给你指婚, 是你的荣耀,你不思感激, 竟敢怪罪她?”   他又望向郑妃,冷冷道:“谁给你们的胆子?”   发怒, 并不是为着顾皇后。皇帝的想法很简单,皇后的每一道旨意, 都是代替他颁发的。他们如今胆敢怪罪皇后,来日岂不是要怪罪他了?   说句实在话, 皇帝心知肚明,他为君主, 是万万不如顾皇后的。若连顾皇后都被人怪罪, 焉知他们背后是怎么埋汰他的!   皇帝生了怒,冷冰冰盯着谢慎。   谢慎心慌气短, 匆匆叩首请罪:“儿臣不敢,父皇,儿臣不敢啊,不知皇后娘娘被何人蒙蔽,才如此冤枉儿臣……”   郑妃跟着下跪, 拿帕子遮住眼角,哭道:“陛下明鉴,臣妾与三殿下多年来一直勤勤恳恳侍奉皇后娘娘,晨昏定省,风雨无阻,何曾有过半点不敬,如今不知娘娘哪里听来的闲言碎语,就误会了臣妾,臣妾……臣妾有口难言啊。”   她哭的凄惨,哀哀戚戚道:“成乐公主的事儿,是阿慎年轻不懂事,惹了皇后娘娘不喜,娘娘只管教导他,臣妾不敢有所怨言。”   “只是娘娘所言的怪罪二字,臣妾万万不敢做,也不敢认。”   郑妃此人,数年如一日侍奉顾皇后,低三下四,忍受常人所不能忍,本就不是个普通人。   此刻所见,心里素质比之谢慎,强了何止一倍。   然而,她面对的是顾皇后。   顾皇后没有落泪,连微红的眼圈儿都遮了去,一脸平静,“许是本宫误会了吧,本宫给郑妃道歉,千万别记怪本宫。”   若是顾皇后胡搅蛮缠,坚持郑妃和谢慎对她不满,或许皇帝还会怀疑。但她这副息事宁人的样子,彻底打消了皇帝的疑虑。   皇后总是这样,心软善良,凡事宁可委屈自己,都不愿麻烦旁人。   皇帝叹了口气,拍拍她的手:“你放心,朕断不会让人委屈你。”   皇后自个儿认了这委屈,他便没有发作郑妃,只淡淡道:“既然你们不满皇后,那朕亲自给阿慎指婚,想来你们没有二话了。”   “崔妃有个侄女儿,年方二八,正是好年华,配阿慎正好。”皇帝淡淡开口,“她是崔显同胞妹子,观崔显的人品才华,他的妹妹,差不了。”   “陛下!”郑妃尖叫,下意识想拒绝。   崔显是铁打的二皇子党,娶崔显的妹妹,妻族就全废了。陛下难道是想要放弃阿慎吗?   郑妃慌乱不已,双手绞着帕子,两只眼睛转个不停。   皇帝冷冷盯着她:“你有异议?”   心下却极为不耐烦。瞧瞧,他亲口说的话,郑妃都敢质疑,何况皇后?真是苦了皇后。   郑妃被他眼神一冻,不敢再说话,低声道:“臣妾……臣妾不敢……”   “退下吧!”皇帝有一丝厌烦,“近日别出来了。”   “是……”   郑妃不敢多言,生怕触了他的怒火,扯着谢慎,满心憋屈地告退。   不停地在心里告诫自己,圣心为上,圣心为上。   室内仅余帝后二人。皇帝深深叹了口气,一脸不悦。   顾皇后柔声道:“陛下别生气,阿慎还小,慢慢教导,会好的。”   “幸而有皇后。”皇帝叹了口气,“他不懂事,委屈你了。”   “有陛下这话,臣妾就不委屈。”顾皇后眉宇间染上一抹清愁,“那崔姑娘是崔妃娘家的侄女儿,郑妃会不会为难她?若是因此害了人家清白无辜的姑娘,臣妾这心里……”   “皇后就是太善良!”皇帝冷笑一声,“那崔氏可不是简单的货色,前两日进宫向崔妃请安,站在花园子截朕,还想着往朕身上倒,真是叫人恶心!”   顾皇后目瞪口呆:“这……”   竟然有这样的事儿?崔妃知道吗?   “这事儿说出来,朕都怕脏了皇后的耳朵!”皇帝满脸的戾气,“她亲姑姑在屋里头,她在外头做这等事……”   最要紧的是,那崔姑娘相貌平平,真真入不了皇帝的眼。若是个美人,或许皇帝就顺理成章笑纳了,偏偏长的不好看,就只让皇帝觉得恶心。   顾皇后沉默不语,半晌后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她是想不通,崔家女年纪轻轻的,何必如此想不开?皇帝体弱多病,虽看着还年轻,可床/事上已没了早年的雄风。   虽还能做,但从各个方面来说,都很难再让女人快乐。   勾引他,无异于守活寡,何必呢?   窗外。   顾绫目瞪口呆站着,下意识看了眼谢延,想看看他是否和自己一样震惊。   真没想到,崔妃的侄女,竟然一点儿都不挑剔,皇帝病弱如此,她还上赶着……   谢延垂眸,满眼的讥诮。   皇帝是否忘了自己做过的恶心事儿,此时此刻,竟然说旁人恶心。难道这世间,还有比他更恶心的人吗?   顾绫怔了怔,慢慢低下头。   一双手移到谢延手背上,轻轻拍了拍,带着安抚的意味儿。   谢延微微一愣,垂眸看着她素白的手。微热,柔软,覆在他的手背上,好像覆在心上。一颗心被浇上暖流,涓涓而过。   谢延写满讥讽的眸子,蓦然平和下来,心底的一丝戾气,一瞬间消散。   顾绫仰起头脸上带着清浅的笑,无声对着他做口型:“别生气。”   房屋的阴影笼罩下来,没有一丝光。可她的双眸却好似落入万千的星辰,璀璨明亮,笑意盈盈,能够催生万物。   她并不及他好看,然而一双明亮的眼睛,却是任何人都比不上的。   世上有两轮太阳,一轮在天上,一轮在她眼中。   他静静望着顾绫,沉默良久。   忽然觉得,那些在心里藏了多年的怨怼,也算不得什么,着实不需要生气。   谢延反手握住顾绫的手腕,拉着她离开。   顾绫眨眨眼,乖巧地跟着他走。   走了很远,才埋怨道:“你怎么了?干什么拉走我,我还想继续听……”   谢延道:“旁人的闲言碎语,有什么可听的?”   格外俊美绝俗的脸,在眼前放大,冲击力太大,顾绫往后退了一步,磕磕绊绊道:“干……干什么?”   谢延双手摊开,骨节分明的长指带着薄茧,轻轻揉揉顾绫的脑袋。   他道:“你若想知道这些事情,不必听别人的,我全都可以告诉你。”   顾绫尚未反应过来,谢延却缓缓启唇。   “勾搭陛下并非崔家女的意思,是崔妃要她给谢衡做侍妾,她不肯,才生了这个心思。”   他俊美绝俗的脸带着清淡的笑意,削薄红润的唇,吐出一个又一个大秘密,“被陛下拒绝后,她又将目光盯上了谢慎。陛下赐婚,正阴差阳错满足她的心愿……”   顾绫被他近在咫尺的美貌迷惑得茫然片刻,听着这些话也没觉不对,附和道:“听起来是个非常不服输的女人。”   宁可嫁给谢慎,也要给崔妃添堵。   这种女子,还是比较少见的。可惜生的相貌平平,否则谢衡就该叫自己的表妹一声“庶母”,那画面太美好,无法想象。   谢延还想继续说。   顾绫恍然回神,后退一步,戒备地盯着他,“如此私密的事情,你怎么会知道?”   她静静望着谢延,方才明亮的眸子,此刻染上冷意,一层又一层,将光芒冻入其中。 第56章 不配   谢延一怔, 想否认,又无法否认。   这些话,若非特意打听, 是不可能知道的, 若辩解,只能引人发笑。   顾绫紧紧咬着后槽牙。   重生一世, 她早知谢延并非面上这般单纯无害,俊美的皮相下, 藏着她掌控不住的野心。   他是要问鼎天下的人。这样的人, 生来不俗。她深知这一点,所以很多是事情她都选择装傻, 不愿与他生出矛盾。   可今年,谢延才二十岁。   顾绫怎么都没料到, 他如今的势力已到了这个地步,连崔妃的私事都了如指掌。   她还以为, 年轻的谢延刚刚开始筹谋,仍是无依无靠的少年。是以她常常心疼他, 为他遭受的不公感到难过,为他对皇帝越发不满。   原是她过于天真。   谢延这样的人, 岂会心平气和遭受那些不公正的待遇。他从不是逆来顺受, 只是不在乎。   顾绫眼神似寒霜,冷冷凝视着他:“你对崔妃了如指掌, 事事皆知,是否也对我,对姑姑了如指掌?”   一阵寒意涌上心头。   世间没有人愿意暴露在别人的眼光之下,没有人愿意在旁人跟前没有秘密。   谢延可能对她了如指掌。这个猜测,让她很是不悦, 不禁冷若冰霜地瞪着谢延。   谢延否认:“我从未在你和皇后娘娘身边安插过人手。”   这样做,并不是因着顾绫,而是因顾皇后之故。   幼年时母亲早逝,皇帝格外厌恶他,若无顾皇后做主将他接进宫抚养,他只怕早早的性命不保,死在不知什么人手中。   当年的恩情,他始终记在心里。   纵然多年来他并不喜顾绫,却从未生过与顾皇后为敌的心思。   此刻看着顾绫冰冷的眼眸,谢延一颗心乱了乱,有点慌张。好像有什么脱离控制,让他无法张开嘴。   顾绫松了一口气。谢延的人品是可信的。他说没有,那就是没有。   可心底到底郁气难消,有种被人欺骗的不满。   “大哥哥果然厉害。我早知大哥哥并非凡俗之人,却不想这般厉害,难怪百般拒绝我的示好,原是我不配。”   她轻轻一笑,阴阳怪气道,“以前是阿绫自视甚高,还以为能帮到大哥哥,不曾想竟是个笑话。还望大哥哥莫怪。”   是笑话的,不仅有她的自视甚高,还有她对谢延的怜悯与心疼。   原先,她以为谢延是高傲孤僻,不愿与她同流合污,不曾想人家是瞧不上她,说不定私底下还在看她笑话。   谢延哑然:“阿绫……”   顾绫干脆利落打断他,平静地福身,后退一步,“大哥哥,我不太舒服,先告退一步,还请勿怪。”   她心底不悦,扭脸就走。   谢延闭了闭眼,俊秀的脸颊不带丝毫表情,在背后喊她:“阿绫。”   脚步脚步一顿,回头道:“大哥哥还有事吗?”   有礼有节,却格外疏离,冷淡。   谢延心里堵得慌,张了张嘴,千言万语萦绕在心头,偏偏说不出口,最终只对她说:“我并未故意欺瞒你。”   顾绫没说话。   理智告诉她,谢延没有必要将这些私下的秘密告诉她,她生气实在不该。可情绪上来了,她控制不住。   她就是很生气,说一千道一万,她就是不开心了。   谢家的男人,没一个好的。   皇帝辜负姑姑,谢慎辜负她,谢衡也曾辜负他的王妃。就连谢延,也总是惹她生气。   顾绫侧目,夏日的阳光落在她眉目之间,映出眉眼间的寒霜,方才站在窗下安慰它时,眸中明亮的光,全消失不见。   谢延怔了怔,心底泛起一股失落。酸涩萦绕,难以启齿。   顾绫抬步离开。   顾绫是个有分寸的人,心中纵然不悦,却也不曾将此事告诉任何人,只深深藏在心里。   心情不好,也没发过脾气,仅仅躲着不见谢延。   一连几日,谢延日日都去长鸿远的藏书楼中守株待兔,可每日都只能看到崔显卖力的干活。   顾绫的身影,一次都没出现过。   哪怕偶尔路过碧簌馆门口,也没有看到过她的身影,好像她一下子就从他的生命中消失了。   连长春园,她也不去了。特意向顾皇后告了假,说一个人在院子里抄经,为体弱多病的顾夫人祈福。   要找她,只有亲自去碧簌馆。   凭顾绫那日生气的模样,谢延就算去了碧簌馆,顶多见到云诗,三两句话就要被人赶出来。   谢延心烦意乱,默默叹了口气,摸出手边的书册,静静翻看着。   今朝已八月,很快圣驾回銮,她照旧要去上书房读书。那时自然能够见面,不急于一时。   不急于一时。   这样对自己说,可他看着手中的书册,又是一阵烦乱。不知何时,又将这本六国论拿了出来。   他为着克制自己的心,抄了满满一匣的六国论,一张张纸上,全是他掩藏的情谊,还险些被顾绫发现。   谢延伸手想去拿那个装着纸张的盒子,手伸到跟前,却猛然停住,又缩回来。   他忘了,那几张纸,早被他烧成灰烬,连墨点都没留下一星半点。   就在七夕那日。   那时花灯下,崔显送她一盏荷花灯,她笑着接到手中。他误以为,她接受了崔显的求爱。   那日,他很不高兴,回来后就烧掉所有有关的东西。   如今得知是误会,她从不曾与崔显有过暧昧,可烧掉的东西,却回不来。   如今,他身边与顾绫相关的东西,越来越少。   纵然顾绫曾送过别的东西给他,但那些东西是不同的。无关情爱,怎能相提并论?   就像他手中这只极品的和田玉,同为顾绫所赠,却万万比不上那只红玉锦鲤。   谢延闭上眼,手下用力,掰断手中的毛笔,随手掷在一旁纸篓里,脸色冷沉。   顾绫……   穿肠毒/药,不虚此名。   =========   八月中旬,天气转凉,圣驾回銮。   顾绫没有跟着圣驾回宫,而是独自乘车前往城外的梅花庵,面见父母。   前几日,顾问安治水归来,呈上奏折与自述,拜见帝后,领了封赏,直接就告假去了梅花庵。   近在咫尺的女儿,都没空见。   他可以任性,顾绫做人女儿的,为表孝道,只能亲自前往拜见。   梅花庵位于清幽的山涧内,清净却不荒凉,顾绫举步踏进去,被侍女领人禅房,看见坐在书案前抄书的顾问安,屈膝道:“阿爹。”   “阿绫来了?”顾问安放下笔,温和地望着女儿,“想爹爹吗?”   顾绫几步走到他跟前坐下,撅着嘴撒娇:“阿爹别问我,你想我吗?”   顾问安一阵尴尬。 第57章 婚姻   俊美的尚书令大人以拳抵唇, 轻咳一声。   对着女儿质问的眼神,一时不好辩解,只好与她大眼对小眼。   最终, 还是顾绫先沉不住气。   “阿爹就不想说些什么吗?”顾绫仰着脑袋, 生气道,“那天得知阿爹回来, 我在花园中等了许久,, 好不容易等陛下离开, 结果你比陛下走的还快!”   现在想想还是很生气。要走就走,不早点说, 让她白等一遭。   这么热的天气,她都要晒化了!   “是爹爹不对。”顾问安心知自己不厚道, 从善如流,对女儿道歉, “不该疏忽你,但阿绫一向大度, 定不会与爹爹生气。”   “阿爹不必给我戴高帽。”顾绫气呼呼道,“我才不会被你迷惑!”   顾问安轻轻一笑, 眉眼温和宠溺, “那你要怎么办?”   “给钱!”顾绫一下一下磨着牙齿,恼怒道:“我把太平庄赔了出去, 现在正缺钱,阿爹看着给吧。”   “你这是有备而来,要敲诈我?”顾问安失笑,却连眼都没眨一下,随口道, “我手下的庄子,你随便挑一个,我让人把地契给你。”   怒气来的快,去的更快,顾绫当下欢喜起来,仰着漂亮的小脑袋:“阿爹说话算话,不许反悔。”   “好,不反悔。”顾问安一直都极为疼爱她,此刻摇了摇头,又好脾气地追问:“还有没有想要的,爹爹都给你。”   “没有了。”顾绫扯过他手下的纸张,拿起笔替他抄写,“我替你写,你去陪阿娘吧。”   顾问安笑起来,揉揉她的脑袋,含笑道:“民间常说,女儿是父亲的小棉袄,果然不假。”这宝贝女儿,可比儿子贴心一万倍。   顾绫撇了撇嘴:“三伏天讲什么小棉袄,埋汰谁呢!”   顾问安朗声大笑。   笑过之后,他却没急着走,坐的极稳,声音淡了淡,正色道:“三殿下之事,皇后娘娘已传信与我说了。”   顾绫抬眼看着他,“阿爹怎么想?”   “我与皇后娘娘尚且活着,他就敢做出这样的事情。等我们百年之后,他岂会善待你,善待顾家。”顾问安声音平淡,“阿绫若不心疼,这步棋自然是废掉了。”   顾绫松了口气,手上的笔稳稳的,连一个墨点都不曾留下。   顾问安赞许点头。半年时间,阿绫长大了,如此稳重,不愧是他的女儿。   看着顾绫的字,他忽然叹了口气,看着顾绫头顶的发旋,幽幽道:“阿绫的婚事,却等不得了。”   阿绫今岁十六,京都中这个年龄的女孩儿,大多都已定下亲事。二弟家的馨儿比阿绫还小一些,都有了人家。   阿绫再等下去,只怕好儿郎都被人家挑走,再难寻了。   宫中唯有大殿下一人可配。   可谢延此人性格孤高冷僻,他可舍不得碰在手心里长大的宝贝女儿嫁过去。   找个那样不体贴的夫婿,冷了热了无人关怀,病了痛了只能自己扛着。   若嫁给他,只怕阿绫要委屈极了。   顾问安心疼女儿,连带着顾皇后的提议,都被他嗤之以鼻。   这样的男人,要来何用!   顾绫手一顿,谢延那张冷若寒霜的脸,蓦然出现在脑海中。   让她不禁有一丝心烦意乱。   顾问安观察入微,默了默,“阿绫若心中有人,就告诉爹爹,不拘是谁,只要身家清白老实诚恳便可。”   说完,又补了一句:“你是我唯一的女儿,爹爹总归不舍得教你伤心。”   顾绫摇头,小声道:“没有。”   是没有。   谢延拒绝她千万遍,她总不能再腆着脸凑上去,做人要有自尊,她的自尊不容许她继续想那些不该想的事情。   顾家女总不能让人轻视,哪怕是谢延也不成。   而且,谢延还骗了她,让她像个笑话,她不愿给人嘲笑。   顾绫狠了心,抬头望着顾问安,眼神坚定,重复道:“没有。”   顾问安一贯尊重她,并不多说,只对她道:“爹爹有个门生,你曾见过的,李时烨,人品才华都极好,出身是差了点,但有爹爹和你哥哥帮扶,将来定能扶摇直上,你觉得好不好?”   顾绫愣了一下。   李时烨……   她记得这位师兄。前世顾家覆灭时,李师兄在外地做官,悄悄投入谢延帐下。   跟随谢延杀入京城后,不求功名利禄,在冷宫找到她的尸骨,将她葬在顾家人身侧,让她入土为安。   纵然她不知后面发生的事,李师兄的人品,的确不能质疑。   至少,对顾家是极好的。   顾绫沉默良久,久到顾问安以为她要拒绝,已在脑海中思索起旁人。   顾绫忽然点了点头,道:“阿爹,李师兄很好,只不知……他是否心甘情愿娶我。”   她定定看着顾问安:“虽顾家对他有恩情,但婚姻之事讲究你情我愿,还请爹爹不要逼迫他。”   她总是要嫁人的。   嫁给李师兄,总比旁人要好。   若李师兄愿意,她日后也会好好做个妻子。   顾问安轻轻一笑,“你以为阿爹为何提起他?是他得知你与三殿下的事儿吹了,吃了熊心豹子胆来找我,只求我给他一个机会。”   他对李时烨格外赞许,夸赞不绝,“时烨今年不过十九岁,却有如此胆识,来日绝非池中之物,你若嫁给他,阿爹也能放心了。”   顾绫低头望着纸上的字,小声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阿爹决定吧。”   顾问安倒是想立即定下来,只是想起女儿方才那一瞬间的迟疑,他终是沉默片刻。   阿绫尚且年轻,未免会有冲动之举。   为人父母,要考虑周全,以免日后悔恨终身。   顾问安云淡风轻道:“婚姻之事,不可儿戏,阿绫好好考虑一二,等下旬阿爹回家,再做决定,现在就先把风声放出去,说我准备为你择婿了。”   以免不长眼的人,瞧上他看中的女婿。   顾绫点了点头,“好。”   顾问安轻轻叹了口气,忍不住提点一句:“婚姻是你自己的事儿,既不必联姻,就要嫁自己喜欢的。”   顾绫垂眸。   她谁都不喜欢,一点都不喜欢。   ========   顾问安人尚在庵堂,关于他的流言,却在京城中沸沸扬扬。   “尚书令为掌上明珠择婿”。只这么一句话,就足以让全京城猜测个三天三夜,想要知道哪家公子有这个福分,做顾家的东床快婿。   几日中,顾家的客人络绎不绝。细细算去,都是家中有适龄公子的。   而正主顾绫,却仿佛一无所知,按部就班在上书房读书。   直到流言传进宫中。   这日下课后,顾绫穿过御花园,去安泰殿向顾皇后请安。   已是八月份,快至中秋,白日里依旧炎热不已,顾绫便挑着树荫底下走,一路沿着假山湖泊,没太注意前头的路。   及至撞上一堵肉墙,才恍惚回神,仰头去看。   入目,是谢延漆黑的双眸。这双格外好看的眸中,失了往日淡泊,此刻墨色翻涌,带着森森的戾气。   顾绫惊骇地后退一步,结结巴巴喊他:“大、大哥哥,你怎么了?”   谢延望着她,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到自己跟前,哑声道:“你要成亲?”   原是为了此事……   顾绫垂首,雪白修长的脖颈儿折成好看的弧度,嗓音凉凉的,“是。我父母回京后,就会为我做主定亲,到时候给大哥哥递帖子,大哥哥记得来喝一杯喜酒。”   她眨了眨眼,仰头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大哥哥放心,阿绫都改了,日后绝不敢再缠着你。”   谢延嗓子里像含着千年的寒冰,语气冻人,一字一顿,念出她的名字:“顾、绫。” 第58章 亲吻   谢延语气恐怖, 双眸带着寒意,冷冰冰看着她。   这样的谢延,是她不曾见过的。   顾绫心底升起一股寒凉, 恐惧慢慢爬上脊背, 冷汗慢慢浸湿衣衫,她小心翼翼挣扎着手腕, 想从他掌心里挣脱。   谢延的手攥的更紧,勒着手腕, 一阵剧痛。   “疼……”顾绫轻“嘶”一声, 娇声叱责:“松手!你弄疼我了。”   谢延恍然回神,松开手, 望向她手腕。   顾绫娇生惯养的,肌肤娇嫩细腻, 轻轻一碰就极其容易出印子。   而谢延精通骑射,体格强健, 力气极大,用尽全力一握, 她雪白细腻的腕上,便出现了一整圈红痕。   鲜红的痕迹, 在雪白的肌肤上, 格外显眼。   顾绫另一只手捂上去,嘶嘶叫着揉了揉, 抬头恼道:“谢延,你疯了吗?”   谢延定定望着她,又问一遍:“你要成亲?”   “是!我要成亲!”顾绫没好气道,“不行吗?”   “和谁?”   “跟你没关系!”她鼓起眼睛瞪着谢延,怒目而视, “你管我和谁成亲,反正不和你!”   谢延眼底墨色愈发浓厚,冷森森看着她,“阿绫……”   他伸出手,轻轻捏住顾绫精致小巧的下颌,低声道:“告诉我,是谁?”   顾绫紧紧抿着唇,不敢乱动,脸色淡淡道:“我不告诉你,你又能怎么样?这是我的事情,跟你没有丝毫关系。”   “阿绫。”谢延神色冷沉,“你不要惹我生气。”   从行宫时,顾绫就避着他,谢延耐心等了这些时候,没等到她的人,只等来她要成亲的消息。   听到这个消息时,谢延险些气死。   顾绫比他更生气。   这人居然这么对待她,还弄伤了她。她还没发脾气,他居然有脸生气?   “大殿下这话说的好笑,您如今权势赫赫,背地里不知多少人手,我尊敬尚且来不及,哪里敢惹您生气?”顾绫咬紧牙关,神色不悦,“顾绫区区弱女子,难为大殿下看得起我!”   她恼起来,不管不顾的,干脆威胁起谢延,“谢延,你要发疯回自己殿里去,别惹我生气,不然我杀了你!”   说完,狠狠一巴掌拍开谢延的手,举步就走。   清脆的声音响在耳边,谢延盯着自己的手背,哑声道:“阿绫,我娶你。”   顾绫已走了三步远,脚步骤然一顿,抿唇不语。   谢延拉住她的手臂,控制住她行动范围,一把将人按在身后的假山石上,美丽若星辰的双眸盯着顾绫,一字一顿对她道:“我想娶你。”   顾绫瞳孔一缩,手指甲掐着掌心,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愣愣看着他。   半晌后,她道:“谢延,你松开我……”   谢延眸中,只剩她翕动的红唇。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可能是疯了,像是被什么东西附体了一般,鬼迷心窍低下头,重重吻上她的唇。   温热的呼吸,全扑在口鼻之间。女子身上的香气,丝丝缕缕不停传入鼻腔中。清甜的茉莉花香如同蚀骨的迷药,扰乱谢延的神智。   唇舌有自己的意识,朝着香软的地方钻去……   顾绫靠在身后的假山石上,脸色绯红一片,目光迷茫。   四周全是他的气息,他的唇碰着她的唇,他的舌抵着她的舌尖,呼吸交互,津液交换,发出暧昧的声响。   谢延亲的极用力,略有些粗鲁,没有技巧,偶尔牙齿会磕到她的唇,带着薄茧的长指,下意识揉搓着她的下颌。   顾绫在男人灼热的气息下,不由得软了腿,浑身泛起热气,紧紧攥着谢延的衣襟,茫然失措。   这个吻,维持了许久。   直到顾绫呼吸不畅,谢延松开她,抵着她的脑袋,哑声道:“阿绫,我娶你。”   顾绫慢慢回神仰起头,对上他漆黑眼眸。这双眸子以往淡泊清澈,方才墨□□滴,此刻却盛满了欲望。   炙热的,深沉的。   是她从未见过的谢延。   谢延静静看着她。   顾绫双膝发软,唯有依靠着身后的石头才能站稳。   沉默了半晌后,她用足了全身力气,扬起手臂,狠狠一巴掌甩在谢延脸上,恨恨道:“谢延,你给我滚!”   给我滚!   我想要你的时候,你百般拒绝,装不完的清高孤僻,好一副贞洁烈夫的模样。如今我不要你,我想好好过日子,你却来与我说这种话!   你当我是什么人!   任你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吗?   她讨厌谢延,更讨厌自己。被谢延一个亲吻就惹得软了双腿,真是没出息!   顾绫心底怒极,指着一旁的路,咬牙道:“滚!”   谢延被打的脸偏了偏,却不以为意,只回眸望着顾绫。经了方才的事,她此刻人比花娇,白皙的脸一片粉嫩,娇艳欲滴。   可是,却说出如此生气的话,恨不能跟他一刀两断。   谢延没走,将他困在石壁与胸膛之间,声音波澜不惊:“阿绫,是你先招惹我,不是我招惹的你。”   撩拨了他,就想走吗?   顾绫怒道:“你已拒绝了我。”   “我后悔了。”谢延定定道,“我现在,后悔了。”   顾绫的唇在激烈的亲吻中破了皮,有鲜红的血顺着细小的伤口流出来。谢延盯着盯着,拿手指蹭了蹭,轻轻遮住她的伤痕。   附在她耳边,小声问:“阿绫,告诉我,你要和谁成亲。”   “你若不说……”他放在顾绫唇上的手指轻轻移动,蹭着她的唇瓣,嗓音寒凉,“我就当着别人的面,亲你。”   顾绫用力推开他,恼怒道:“谢延,你再对我不尊重,我就杀了你。”   她冷笑一声,狠狠擦了擦嘴:“我死也不告诉你!” 第59章 父亲   谢延一时不察, 被她推的一个踉跄,手撑着石壁,被尖利的石块划破掌心, 鲜血从中流出来。   疼痛使人清醒, 那双沾染了欲望的眸子,骤然间复归平静, 像是在即将落下风雨的天空忽然被打断,复归清朗。   他垂眸后退一步, 垂首俯视她, “阿绫……”   顾绫狠狠瞪他一眼,从他身侧走过。   一张俏脸, 绯红潋滟,如霞似锦, 却带着怒意。   她快步走远,空气中只余下清幽的茉莉花香。   谢延轻靠在石壁上, 长指生生抠下一小块石头,指尖霎时鲜血淋漓。   他似无所觉静静望着她远去的背影, 自嘲地笑了笑。   顾绫,你可知, 我从不是你心目中的正人君子。   是你先招惹我, 是你说要嫁给我。如今,不论你要嫁给谁, 最终都只能嫁给我。   谢延心底,不由得生出一丝悔悟。   若非他之前畏首畏尾,不肯答应她的要求,如今他们或许已成了夫妻。   以前欠下的债,早晚要还。   他蓦然想起今日听到这个消息时的心情。   第一反应, 自然是假的。   顾绫刚放弃了他就去谈婚论嫁,速度太快。可当日谢慎与沈清姒事发,没过几日她便转了目标,比如今更快一些。仔细一想,谢延便无法继续自欺欺人。   接下来就是生气,他一直等着顾绫回宫,向她解释清楚那些误会。可她却完全没给他机会,可见顾绫的确从未将他放在心里。   同时,又有几分茫然无措。她这样狠心薄情,他该怎么挽回?   他想过放弃,想了整整一上午,想忘掉她。   但脑海中不期然出现,七夕那日,她对着崔显一笑,明艳如花。   他的心,霎时生出阵阵戾气,像是被人割开一道口子。   难受的不行。   若是让她一直对着旁人这样笑,他只怕要把自己憋死。   越想,越舍不得放开。   谢延轻轻闭上眼,任手上鲜血流淌,滴滴答答落在地上,如同乐章。   干干净净的那只手,轻轻触了下削薄的唇。   唇齿之间,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上的茉莉花香气。   清甜幽怨,陌生又熟悉,似在何处闻见过。   恍然间,谢延蓦地想起,当时在御花园中,顾绫曾扔给他一只手帕。粉嫩嫩的帕子上绣着栩栩如生的蝴蝶,清甜的香粉扑了他一脸。   那是她第一次正大光明对他示好。可惜,那帕子被他扔进了池塘中,如今不知顺着水流落到了何处。   谢延叹了口气,心底悔意渐渐弥漫。   若非当初太矫情,如今何必看着她与旁人谈婚论嫁。   顾绫……   ========   顾绫快步离开御花园,走到安泰殿前,忽然停住脚步,借着一旁的太平缸,照了照自己的模样。   风鬟雾鬓,金钗倾斜,一副春睡未醒的模样,娇嫩的红唇在大力碾压下,渐渐肿了起来,下颌骨还有谢延的指印。   这副尊荣,怎么好去见姑姑?   顾绫沉默片刻,拿衣袖遮住脸,小步进了她长居的偏殿,嘱咐人给自己打水洗脸。   偏殿的宫人侍奉她许多年,瞧见她的脸骇了一跳,“公主,你……”   顾绫警告地瞥她一眼,声音冷肃:“今儿的事情,不许让第三个人知道。”   宫人连忙去柜子里拿出药膏,“奴婢自然省得。姑娘快别说话了,让奴婢为您上药,您这是怎么回事儿?哪个登徒子,竟敢轻薄您?”   “轻薄”二字,用得极妙。   谢延今日所作所为,可不正是在轻薄她?这种男人,就该被拉去打死。   顾绫满心的愤懑与委屈找到了发泄口,冷声道:“总归不是好人。这事儿不许声张出去,下次再让我见着他,非得打断他的腿!”   宫人懂事地闭上嘴,替她上了药,又拿厚厚的脂粉遮住下颌的指印,小声道:“嘴上是没法子了,公主且说是吃了辣子吧。”   顾绫照了照镜子。   镜中人已恢复了平日的模样,再无方才的艳丽慵懒,方叹了口气,“我去见姑姑。”   刚踏入安泰殿,殿中就传来顾皇后的怒喝:“我不同意!”   随即是顾问安冷静的劝解:“阿绫是我的女儿,她的婚事本就该我做主,你不要处处越俎代庖!”   语气冷静,说出的话,却不怎么客气。   “阿绫是你女儿不假,却是我一手养大的,你凭什么不让我说话?”顾皇后寸步不让,声音还比顾问安大,“那李时烨我从未见过,就想让我把阿绫交给他,你想得美!”   “时烨会对阿绫好一辈子!”顾问安冷哼一声,“他家世简单,父母亲眷一概皆无,嫁过去不必晨昏定省受婆婆的气,我觉得很好。”   “况且,阿绫自己也是同意的。”   屋内,正在商议她的婚事。   不知顾问安何时进京,她还没听到消息,他就在顾皇后宫中了。   顾绫叹了口气,扣了扣门。   顾皇后没好气道:“进来。”   顾绫推门进去,“姑姑,阿爹。”   两人脸色皆缓了缓,顾皇后温声道:“阿绫怎么来了?找姑姑有事吗?”   顾绫摇了摇头,叹息一声,漂亮的双眼柔柔盯着她,“姑姑,你不想让我嫁给李师兄吗?”   “没有。”顾皇后神色不悦,“若是阿绫喜欢的人,哪怕再怎么寒微,姑姑都不会多说半句。”   “可这李时烨,你从未见过他,不必提什么感情。你若要嫁个没感情的,多少高门子弟嫁不得,何必嫁给他?”顾皇后紧紧蹙着眉头,握紧她的手,“你告诉姑姑,是不是你阿爹逼你了?”   说着,顾皇后不悦地瞥了顾问安一眼,意有所指内涵自己的亲哥哥,“若是有人逼你,你只管告诉姑姑,姑姑绝不让人欺负你。”   “没有。”顾绫柔声道,“姑姑,是我自己同意的。”   “阿绫……”   “姑姑,李师兄是极好的人,难得他心里有我,又不在意门第之别,那样大胆求娶我。”顾绫弯着眉头,小声道,“阿绫愿意嫁给他。”   嫁给他,总比嫁给别人强。   前世京城的高门贵族,无一不曾对顾家落井下石。让她嫁给这些人,她宁可守一辈子活寡。·   能寻到一个李时烨,已是她的福气。   顾皇后哑然,叹息一声,不再言语。   顾绫刚松了口气,却听见顾问安冷笑一声。   她下意识看过去,挺直了脊背。   顾问安敲了敲桌面,目光如炬,“阿绫,你的嘴怎么回事儿?”   肿成这样……顾问安恍然想起,那日父女二人谈心,她一时的心不在焉。若她当真心中有人,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嫁给李时烨,毁了终身。   顾绫愣了一下,下意识摸了摸嘴唇,按照编好的话道:“许是方才吃了辣子。”   “是吗?”顾问安伸手,去搓她的下巴,冷哼一声,“这里也是辣的?”   脂粉被搓掉,一道鲜红的指印,在白皙肌肤上,格外明显。   也不知顾问安是何等的火眼金睛,她遮了那么多脂粉,他仍能精确无误找出来。   顾绫浑身一僵,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只慢慢低下头。   顾问安怒道:“谁干的?”   顾绫哑然,攥着顾皇后的手求救:“姑姑……”   顾皇后纵然宠爱她,这样的事情也不能由着她的性子,让她逃过去,跟着蹙眉道:“阿绫,告诉姑姑,是谁干的?”   “深宫当中,竟有人胆敢轻薄于你,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顾绫使劲低着头,抿紧唇,一言不发。   她总不能真把谢延供出来。若让姑姑和阿爹知道,她的嘴是谢延亲肿的,那接下来就只有两条路可走。   要么她“心甘情愿”嫁给谢延,要么姑姑“顺理成章”让谢延消失。   不管哪条路,都是她不想选的。她现在不想嫁给谢延,也不想和谢延有瓜葛。   然而谢延更不能死,他将来是要做皇帝的。   若没有谢延,凭谢慎和谢衡的本事,这鼎盛江山,不一定能维持几年。姑姑毕生的心血,不能毁在他们手中。   顾问安冷声威胁:“你再不说,信不信我打你!小小年纪就胡来,你……”   顾绫咬着下唇抬起头,扬声跟他无理取闹:“你打我呀,你打死我好了!我就不说,就不说!”   顾问安气得直瞪眼。   顾绫扑进顾皇后怀里,小声哭诉:“他一回来就凶我,我不要他了,还是姑姑对我好。”   边哭边抽噎,好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   顾皇后当下就心疼了,抬头怒道:“你骂她干什么,你有话不能好好说吗?女儿受了欺负你还凶她,你是她爹吗?”   顾问安气恼地偏过头,“你瞧瞧她还护着那个人,她是被人欺负了吗?她这明摆着是故意的!”   顾问安咬着后槽牙,冷冷质问:“是不是谢慎?”   除却谢慎,还有谁值得她百般相护?   顾绫趴在顾皇后眨了眨眼,连忙爬起来,做贼心虚一样转了转眼珠子:“不是三表哥……不是他……是大哥哥!是谢延干的!”   “你闭嘴!”顾问安越发生气,冷冷瞪着她,“谢慎这样的人也值得你相护,我顾某人清明一声,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傻姑娘!”   他指着顾绫,狠狠戳了戳她的脑门,怒道:“你还污蔑大殿下,就大殿下那个三棍子打不出一句话的模样,他能青天白日的亲你?”   顾绫无声吐槽。   我真没骗你,你自己误会的。   就是谢延!   顾绫眨眨眼,低下头,默认了顾问安的猜测。   顾问安冷哼一声,甩了甩官服的衣袖:“待会儿我去见陛下,让谢慎出宫建府。你若再去见他,我就把你们的腿一起打断。” 第60章 中秋   顾问安说到做到, 毫不犹豫起身,朝着皇帝宫中走去。   临行前,留给顾绫一个警告的眼神。   眼神之凶残, 好似马上就要打人。   顾绫哆嗦了一下, 揪着顾皇后的衣袖哀求:“姑姑,救我。”   一向无原则疼爱她的顾皇后, 这一次却跟顾问安站在了一处:“阿绫,你是该受些教训。谢慎已辜负了你, 你如今的行为, 莫说你爹爹,就是本宫也恨不得打你一顿。”   顾绫恹恹道:“姑姑, 我知错了。这次是个意外,我以后肯定不会跟他来往。”   顾皇后叹了口气, 轻轻揉揉她的脑袋,教训她:“你啊……女儿家, 平日里要多注意着些,不可如此胡闹。”   顾绫低着头, 绞紧手中的帕子,软声撒娇, “姑姑, 我真的知错了,日后再不敢的, 姑姑难道不信我吗?。”   顾皇后瞪着她,半晌后戳了戳她的脑门,宠溺又无奈地摇头,“冤孽!”   顾绫被戳得一个倒仰,却稳住心神, 还是姑姑最溺爱她,从来都不舍得她受委屈。   随即抿紧了唇,小声道:“阿爹不在梅花庵陪阿娘,好端端的怎么进宫了?吓我一大跳!”   “快中秋了,他准备让你中秋节相亲,特意回京跟我商量。”顾皇后没好气道,“也不知那李时烨一个穷书生到底好在何处,你们父女两个都瞧上了。”   顾绫垂眸,“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姑姑,李师兄虽出身寒微,如今未有太大的成就,可父亲看好的学生,来日必将前途不可限量。”   她轻轻一笑:“比起这满城的王孙贵胄,李师兄绝不比他们差。”   论起家世富贵,李师兄谁都不如。   但说起风骨义气,满京城的男儿郎加起来,也不如他一个寒门子弟。   毕竟,顾家交好的世家大族那么多,最后一一落井下石,踩着顾家的血泪往上爬。   给她收敛尸骨的,却唯有一个李时烨。   顾皇后叹息,撑着额头靠在引枕上,“本宫倒是不想同意,只是出了谢慎的事儿,只怕你爹爹是一刻也等不得了。”   顾问安本就害怕女儿被人骗了去,如今明晃晃的谢慎要骗他女儿,他若肯将顾绫继续留在宫中读书,才是怪事。   顾绫抿了抿唇,没有讲话。   一刻都等不得,自然有等不得的好处。   若能离谢延远远的,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至少,不必与他撕破脸。   顾绫垂眸,摊开帕子展平,淡淡道:“阿爹和姑姑全是为我好,我都明白的。”   嫁给李时烨,是她最好的选择。   她都明白。   不论早晚,都没有更好的人选。·   能得这样一个夫婿,比之前生,已是万般幸运。   顾问安与皇帝聊了半个时辰,随即到安泰殿带顾绫回家。   一路上都阴沉着脸,什么话都没说。   顾绫战战兢兢不敢言语,缩在角落里装鹌鹑。   顾问安看她一眼,冷哼了一声。   顾绫讨好地冲着他笑,又换来个警告的眼神。顾绫不得已缩了缩脖子,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生怕被他抓着打一顿。   她这个爹,可不是好性的。   回府后,顾问安没搭理顾绫,而是去见了顾老夫人。   不一会儿,老夫人便亲至画熙堂,身后跟着一溜的老妈妈和丫鬟。   她们手中捧着各式各样的衣衫首饰,让她一一试过。   一套、一套、又一套。换了衣裳还要换首饰,有时连发髻都得重梳。   现在月上中天,她刚试了一半,已累的想要倒在地上。   顾绫想死的心都有了,坐在凳子上赖着不动,哀求道:“祖母,你就放过我吧,我觉得方才那些都极好,我穿什么都行。”   “胡说八道!”老夫人斥她,“中秋节那天咱们设宴,要让你和时烨见一面,若不打扮的漂漂亮亮,怎么让他一见钟情?”   “您孙女儿已经很好看,不需要再打扮了……”   “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再好看的人也得打扮。”老夫人不为所动,对一旁的丫鬟说,“继续给她换。”   顾绫死死扒着桌角不放:“祖母,你就放过我吧,我知道错了。”   老夫人看着她,淡声道:“真知道了?没哄祖母?”   顾绫欲哭无泪:“我不敢。”   打死她也不敢了。   祖母一直疼她,没想到折腾起人,不打不骂的,却比打骂更痛苦。   老夫人这才叫人退下,揉了揉顾绫的头发:“中秋节记得打扮的漂漂亮亮的,让人眼前一亮。”   顾绫疯狂点头,诚恳至极。   老夫人满意地点点头:“早些睡吧,祖母先走了。”   送走老夫人,顾绫脱力般倒在榻上,狠狠揪着榻上的兔子软枕的脸,恨不得自己揪的是谢延的脸。   若非谢延发疯,她怎么会有今儿的劫难。   说来说去还是怪谢延,让阿爹和祖母都生了她的气。   顾绫狠狠磨牙,用力揪掉枕头上缝着的两只兔耳朵,扔在地上。   若这两只耳朵是谢延的,那该多好。   可惜了。   她被谢延欺负,还要替她遮掩,世上怎么会有她这么可怜的人!   气死她了!   顾绫又磨了磨牙,恨不得掐死他。   翌日清晨的大朝会上,久病的皇帝,以及请了长假的尚书令顾大人齐齐出现在朝堂上。   尚书令大人有备而来,是为诸位皇帝出宫建府之事。   呈上的奏折,连地址都给几位皇子挑好了,连婚事未定的大殿下,都一视同仁择了府邸。   三位成年的殿下王府择在一条街上,都在皇宫西南的永安坊内,离顾府远远的,隔了半个京城。   旁人未有什么想法,唯有谢慎不乐意,拱手道:“父皇,永安坊虽好,到底离皇宫略远,不便儿臣们尽孝。”   他如今就指着皇帝的宠爱过日子,若离得远,来日皇帝忘了他,他可真是欲哭无泪。   顾问安神色淡淡,“臣亦曾考虑过这个问题,然京中距皇宫近的地方,实在找不出适合建王府的空地,又不能在规制上委屈了诸位殿下,只能远一些了。”   他轻笑一声,看向谢慎:“若三殿下不怕规则略逊一筹,那太平坊恰好有一处空地,正挨着皇宫。”   谢慎道:“那便叫周围的百姓搬走,我愿给十倍补偿。”   他当然不愿规制略逊一筹。朝中事事都有定例,亲王不能住郡王的宅子,郡王不能住国公的宅子。若他的房子不如旁人,难道要他看着谢衡压他一头吗?   “太平坊皆乃勋贵,并无百姓。”顾问安笑了笑,淡声道:“都是跟着太/祖皇帝打江山的老臣,臣没那个本事让他们搬,若三殿下又这个本事,臣绝不敢多言。”   谢慎哑然,只讷讷道:“永安坊到底远了些……”   顾问安没说话,眼神寒冷地低下头。   谢慎做了那样的事情,居然恬不知耻勾搭他的女儿。今儿若叫他称心如意,才是奇怪。   皇帝摇了摇头,道:“阿慎,别胡闹。”   昨儿顾问安已与他细细分说过,的确没有更近的地方了,能从永安坊移出那么大几块宅子,已是不易,若再折腾,只能住在城郊。   随后,皇帝当朝下了圣旨,同意尚书令的提议。   君臣二人一心,其余人仿佛成了摆设,连端坐的顾皇后都没来得及说话。   而提出反对意见的谢慎,站在那儿像个笑话。   待到退朝后,许多人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一时面面相觑。   不得不赞叹,尚书令就是尚书令,做事滴水不漏,不知何事谋划的事情,如此周全,却还能不走漏一点风声。   顾问安松了口气。   终于将这些个祸患送的远远的,如今只等着八月十五,阿绫和时烨两心相许,定下婚约。   到时他这颗心才能彻底放下。   =========   转眼便是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顾府张灯结彩,设中秋宴,为尚书令接风洗尘。   尚书令亲自写的帖子,邀请满京世家赴宴。因尚书令公子不在京中,特意喊了他的十几个学生代为待客,一时之间,热闹纷呈。   顾夫人为此特意回府赴宴,今日依旧坐在净华堂中,并不出门迎客,只有一搭没一搭与人闲话。   顾绫坐在她身侧,端着温柔的微笑,摇着团扇与人聊天。   身侧的夫人夸赞道:“成乐公主越发沉稳,不愧是夫人教导出的女儿。”   顾夫人弯唇一笑,柔声道:“哪里是我教的。我自来身子骨不好,便将阿绫托付给皇后娘娘,她能长得这样好,全是皇后娘娘的功劳,我可不敢居功。”   那夫人笑吟吟拉住顾绫的手,温声道:“成乐公主端庄美丽,落落大方,我极是喜欢,若能有这么个女儿,便无憾了。”   顾夫人笑着拍了拍顾绫的手:“你去前头瞧瞧,几位殿下来了没有,替我招待着。”   顾绫屈膝行礼,乖巧告辞。   身后,顾夫人看向说话的那位夫人,笑吟吟地,状似不经意开口:“夫人想要这个女儿,我又何尝不是?我家阿绫说是我的女儿,实则跟皇后娘娘的女儿并无二致。前儿皇后娘娘与我说,等日后阿绫的婚事要她做主,不许我们自专。”   “娘娘说外头的男人,若不是知根知底的,绝不能嫁,以免委屈了阿绫。”   “这样啊……”那夫人讪讪一笑,尴尬道,“应该的,成乐公主长在皇后娘娘膝下,这是当有的体面。”   顾夫人叹了口气,温和一笑。   这人竟然也敢打阿绫的主意,不瞧瞧她那个纨绔儿子,吃喝嫖赌样样精通,有哪一桩配得上阿绫?   门外,顾绫脚步微顿,对云诗道:“不必进去了,帕子再回画熙堂拿一条就是。” 第61章 撞见   顾绫垂眸, 内心一片苍凉。   若非意外将帕子落下,她也不会返回来拿,断然想不到方才那位夫人, 原是有意求娶她。   那位夫人她不熟, 她的儿子却很出名。京都有名的纨绔子弟,生平最爱眠花宿柳, 小小年纪嫖遍京城各大花楼,名声臭不可闻。   曾几何时, 这样的人家也敢来惦记她?   与谢慎退婚, 与崔显的风言风语,并未影响到她的生活。可在她不知道的地方, 想必那些人说的不太好听。   否则,凭这位夫人的家世, 定不敢这般冒犯。   想来,她也是被人忽悠了, 真当顾家女儿可欺,才敢贸然说出这样的话。   顾绫无声叹息, 举步走向画熙堂。   云诗匆匆跟上,小声道:“自古以来都是如此, 一家有女百家求, 既是百家,自然什么三教九流都有, 姑娘不必为此忧心。”   一家有女百家求,此话不假。   但以往亦有许多人朝阿娘打听她,但全是家族中寄予厚望的嫡长子,再次便是功名傍身的次子,像勋爵人家普通公子都不敢自取其辱。   而今, 到底不同了。   “我没事。”顾绫温和道,“总归我再落魄,也瞧不上这样的人。”   她不至于为此记恨人家,但若想要求娶她,的确过于自不量力。   如今顾家仍旧是如日中天的时候,她又获封公主,若想要在外头择个夫婿,京都王孙公子就足以排满整条长安街。   云诗见状松了口气,笑着转移话题:“等取完帕子,我陪姑娘去见李公子。甭管外头怎么说,姑娘瞧上的人,定不会理会那些废话。”   顾绫弯唇一笑,道:“李师兄性情极好,当然不是那种人。”   若他是那种随波逐流的人,前世人人都在责骂顾家之时,他便不会忍辱负重多年,为顾家报仇。   这样的人,每一份质疑,都是对他的侮辱。   云诗酸溜溜道:“姑娘还没见过李公子的面,听上去倒比对奴婢都信任几分。”   顾绫噗嗤笑出声,不由道:“你再作怪,我就不带你了。”   云诗连忙求饶。   顾绫回到画熙堂,取了新的帕子,吩咐丫鬟去净华堂将那条遗落的带回来。   随后,便领着云诗,朝后花园的一处水榭而去。   李时烨,正在那里。   在那里,等着她。   后花园。   顾绫远远望见水榭中的身影。   今日李时烨一身湖蓝色的布衣,在锦绣华彩的顾府并不合宜,然而他此刻负手站在水榭中,却姿态悠闲,没有半分局促。   旁的不提,气度的确是极好的   顾绫提着裙摆拾级而上,小步走进水榭中,沉默片刻,柔声询问:“敢问阁下是李师兄吗?”   李时烨豁然回头,看向顾绫。   这一刻,他眸中不掩惊艳之色,双颊飞快染上一层绯红,如云霞映日。磕磕巴巴道:“我、我是,我是李时烨。”   过于激动,连读书人惯用的谦称都忘得一干二净。   不负前些日子顾老夫人的期望,顾绫今日穿了件大红撒花曳地长裙,艳艳生辉。那张过分明媚动人的脸,在艳色衬托下,越发灿若芙蓉,美颜不可方物。   若说天上仙,也不过如此。   李时烨呆呆看着她,脸直红到了脖子根,双眸直直盯着她,再也挪不开眼。   顾绫以团扇掩面,轻轻咳嗽一声,喊他名字:“李师兄……”   李时烨恍然回神,连忙拱手弯腰,“师妹。”   顾绫望着他绯红的脖颈和耳朵,蓦地一笑,道:“李师兄很热吗,怎么脸这样红,可要我喊府医为你看看?”   “不、不用。”李时烨稳住心神,低着头不敢看她,踌躇半晌,小心翼翼问:“师妹……师妹有什么爱吃的爱玩的吗?”   这话……   顾绫默了默。她以前只见过谢慎勾搭女孩儿,手段层出不穷,像这样的废话,谢慎八岁就不用了。   可李时烨这么大个人,半晌憋出这句话,却意外的可爱。   意外的……令人感动。   他才华横溢,如“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这样的情诗,装了满肚子。像“凤求凰”的手段,想必也学了不少。像“云想衣裳花想容”的好听话,定是手到擒来。   可是,他一样都没有用。   他只是低着头,讷讷问她:“师妹喜欢吃什么玩什么?”   围着她的那么多个男人,从未有人这样问过她。   谢慎,谢衡,崔显。   还有……谢延。   顾绫心底蓦然一软,望着李时烨,眉眼弯弯,有问必答:“师兄,京城好玩的去处我都清楚,改日有空我带你去。至于吃的,我平日喜欢吃甜食,若自己能到大街上买,那就什么口味都无所谓。”   李时烨眼神亮亮的:“师妹若不挑食,我知道一家卖面的食肆,那家老板娘揉得一手好面,若……若师妹不嫌弃,我可以带你去尝尝。”   “好。”顾绫弯唇一笑,“我等着师兄喊我。”   话毕,李时烨讷讷,又不知该说什么。   顾绫主动开口:“李师兄祖籍何处?老家还有什么人吗?”   ………   不远处的花丛中,顾问安倒了一杯茶给对面的人,含笑道:“三位殿下难得来一趟,尝尝我从庐州带回来的新茶,别有一般风味。”   然而他的三个客人,不约而同望着水榭里的人。   俊俏的郎君,美艳的少女,远远望去便是天作之合,美如画卷。可惜,画中人不对。   谢慎脸色难看:“顾……舅舅,阿绫好像迷路了,我去带她过来吧。”   谢衡当即道:“你去做什么?有妇之夫,理当避嫌。”   “你……”   谢延冷冰冰望着水榭的方向,站起身淡淡道:“我去。”   “殿下留步。”顾问安喊住他,轻笑道,“诸位殿下不必担心,阿绫在自个儿家中怎么会迷路?”   “那水榭中,是我的得意门生。我有意将爱女许配于他,特意让他们见上一面,不曾想叫三位殿下撞上了。”   顾问安笑容极其敷衍,毫不走心。   所谓的“撞上”,全是假话。他明摆着告诉眼前人,他的女儿如今名花有主,让他们不要再惦记。   不管是谢慎本人,还是崔家人,都不要再惦记。   谢衡是个识时务的,立刻示好道:“郎才女貌,天作之合,这位公子是舅舅的得意门生,定然才高八斗冠绝古今,我可以向父皇举荐,让他为官。”   谢慎不甘人后,连忙表示也可以举荐。   唯有谢延,一言不发,坐下来,又喝了一杯。   一双寒如冰霜的眸子,始终未曾从顾绫身上移开,哪怕一瞬间。 第62章 较量   顾问安手一顿, 目光扫过谢延,在他身上停顿片刻。   清楚察觉到,谢延的异色。这种异色没人比顾问安更清楚, 他曾不止一次在自己身上看见。   谢延……   原来, 真的是他?   半晌后,顾问安举着茶盏站起身, 两步走到谢延身后,压住他的肩膀, 含笑道:“大殿下, 听阿绫说,您曾经救过她的命, 臣以茶代酒敬您一杯。”   “大殿下若有要求,尽可与臣说, 臣定当竭尽全力。”顾问安笑容越盛,“阿绫年轻不懂事, 大殿下不必理会她。”   谢延淡声道:“不敢当……”   他想要站起身,然而顾问安用了极大的力气, 使劲压着他的肩膀,让他动弹不得。   谢延停顿一下, 仰头对上顾问安的双眸, 声音平淡似水:“举手之劳,阿绫已百般谢过, 实在不敢当。”   语气虽淡,字字句句却再无以往的漠然寒意。   顾问安轻轻一笑,将茶盏端到他眼前,“大殿下莫非是不肯给我这个面子?”   老谋深算的尚书令淡然自若,一双眼睛仍平静无波, 带着笑意。唯有压在谢延肩膀上的手,越发用力,几欲将他肩骨捏碎。   谢延沉默片刻,伸手接过那杯茶,握在手中,却没喝。   顾问安冷冷盯着他,眼神薄凉,带着警告的意味儿。   谢延回视,神态自若,波澜不惊。   谢衡与谢慎再傻,也能看出二人之间的交锋。   谢衡轻笑一声,火上浇油:“大哥这是做什么,舅舅给你敬茶,你若不肯给面子,叫舅舅的颜面往哪儿放?”   谢慎亦道:“大哥平日里对弟弟们冷淡,倒也无碍,只是不好驳舅舅的颜面吧?”   这二人拼了命的拱火,百般挑拨。   谢延充耳不闻,将那杯茶放在桌子上,盯着顾问安的眼睛,平静道:“我既对阿绫有恩,就该她自己来报,若饮了舅舅的茶,岂非不敬尊长。”   他难得轻笑一声,安然垂眸:“谁的恩谁的情,就应当让谁来报。自古唯有父债子偿,从无子债父偿的道理,舅舅觉得呢?”   可是,自古以来还有句话。   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   他执意不肯接受顾问安定谢意,非要顾绫来报,话中意味,分外明了。   他不需尚书令的权柄,只要顾绫一人。   顾问安眼神一凛。   许久之后,慢慢松开手,轻轻一笑,“是我考虑不周,大殿下莫怪。”   舅舅。谢延被养在宫中二十载,见了他始终都喊“尚书令”,从未和旁的皇子一样套近乎,喊他舅舅。   今日破例,一口一个舅舅,果真不是他的错觉。   没想到,孤僻如谢延,也对阿绫生了心思。   可惜,他来得太晚了,若在时烨之前,倒也不失为一桩好姻缘。   谢延轻笑,看着他:“舅舅不怪罪,就是好的。”   顾问安淡淡道:“大殿下多心了,臣不敢。”   谢延这才站起身,恭敬垂首,“虽是舅舅的学生,然孤男寡女共处到底不妥,我去喊她。”   “大殿下考虑周全,岂不闻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的道理?”顾问安似笑非笑,慢悠悠道,“阿绫与时烨相谈甚欢,若大殿下过去,拆散一对美好姻缘,岂不是造孽。”   谢延回首,俊美无俦的脸如同一幅画,“造孽还是行善,端看舅舅的想法。”   随后,不等顾问安多言,抬步朝着水榭内走去。   顾问安捏紧手中杯盏,望着他的背影,仰首饮尽杯中茶水,淡淡对谢衡与谢慎道:“二位殿下自便,臣失陪片刻。”   他脸色算不上很好,谢衡与谢慎都没敢说话。   ========   水榭当中,顾绫正与李时烨相谈甚欢。   顾绫笑吟吟道:“李师兄上次做的诗,我在阿爹书房中瞧见了,字字绝妙。”   说着,吟出那首诗文道内容。   李时烨红着脸道:“没有,师妹谬赞,一首小诗,当不得什么……”   “怎么当不得什么?我自小就在宫中受大儒教导,然而论起才学,不及师兄半分,可见师兄才华横溢。”顾绫歪头想了想,坚定不移地开口,“若说有谁能与师兄相提并论,唯有上书房的萧堂萧先生。”   李时烨忽然有些兴奋,道:“我仰慕萧先生许久,能得师妹此语,当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师兄仰慕萧先生?”顾绫诧异,“若是如此,我倒可以带师兄去见他,你们二人都是饱学之士,定然一见如故。”   “不不不……”李时烨连声拒绝,“明年春日就要科考,萧先生要做阅卷官,我不好给他添麻烦。”   “再者……”他轻轻一笑,不甚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师妹不知,我更想要靠自己的本事去见他,也好不那般局促。”   顾绫哑然,连忙道:“是我考虑不周,师兄莫怪。”   “师妹好心……”   谢延站在水榭外,神色莫测,听到此处,从阴影处踏出来,淡淡喊:“阿绫。”   声音不高不低,恰好够让水榭中的二人听得清清楚楚。   顾绫一愣,转身看见他,“大……大殿下,您怎么在这儿?”   她喊人时,有很短的停顿,旁人或许察觉不到,谢延却听得一清二楚。   谢延静静望着她。   在李时烨跟前,连一声“大哥哥”都不肯喊,竟要喊一声“大殿下”。   这般生疏,真是好样的。   李时烨连忙弯腰拱手,行礼道:“草民拜见大殿下。”   无人看见,他下拜时,垂下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惊异。   谢延没理他,只对顾绫道:“夫人在找你,你该回去了。”   顾绫怀疑地看着他。阿娘明知她来做什么,怎么会找她?然而谢延神色平静,不似作伪,顾绫眨了眨眼,转身对李时烨笑笑:“李师兄,阿娘找我,我先走一步。”   李时烨笑笑,魂不守舍道:“好。”   顾绫以为他累了,便道:“客院准备了休息之处,若师兄累了,可去休息一会儿。”   李时烨点头。   顾绫便想要走,走了几步又突然顿住,回头看向李时烨。   在他不解的目光下,忽然屈膝下蹲,行了个极为正式的谢礼,随后便起身匆匆离开。   殓骨之恩,唯有如此,方能报答一二。   谢延望着她的背影,脚步忽然顿住,回头看了李时烨一眼,神色越发寒凉。   他就这样好,让她走了那么远,都忍不住回头看一看?   李时烨捏紧拳头,小声道:“大殿下有何指教?”   谢延冷冷地,一言不发盯着他。   李时烨低下头,小声又迅速道:“大殿下根基未稳,不宜拉拢顾氏。”   谢延脸色一冷:“她连这个都告诉你了?” 第63章 糊弄   谢延神色冰冷, 眼神里满满的,全是质问和愤怒。   他真没想到,如此隐秘之事, 她答应过绝不说出口的事情, 顾绫却告诉了李时烨。   她到底多么喜欢这位“师兄”,喜欢到不管不顾的, 可以将一切诉诸于口。   哪怕当初对谢慎,也不曾这般掏心掏肺。   比较起来, 他们姓谢的男人, 真的像是她掌中的玩物,毋需付出真心。   怒意, 灼烧着谢延的心口。   威压随着他寒意森森的眼神,一同扑来, 压得人喘不过气。   迫于压力,李时烨后退一步, 与谢延拉开距离,随后弯腰, 深深一揖。   “殿下不认得我,我却认得殿下。”李时烨直起身子, 神色自若, “殿下有经天纬地之才,德行昭昭, 才智无双,乃圣主之像。”   他轻轻一笑,望着谢延,加重语气道:“若殿下不弃,时烨愿追随殿下左右。”   谢延不语, 一张俊美无暇的脸带着丝丝嘲讽。   李时烨垂眸,低声道:“此事与师妹无关,她从不曾将别人的事情挂在嘴上。殿下的事,我是从别处得知。”   “去年春,时烨在京郊救了一对老夫妇。”李时烨轻轻叹了口气,“虽不知他的身份,可却曾见他们于深夜之间,前往殿下的别庄。”   他不顾谢延的冷漠,直接道:“连京郊都有殿下的人,敢问殿下,时烨方才字字句句有何不对?”   谢延淡淡开口:“你想要做什么?”   李时烨默了默,缓缓撩了撩衣摆,屈膝跪地,仰头望着谢延,一字一顿:“草民李时烨,愿追随殿下左右,望殿下勿弃。”   “所求为何?”谢延淡淡道,“仅此而已吗?”   “草民……”李时烨低着头,脸上带了一丝暖意与羞涩,“只求待到殿下荣登大宝那日,容许草民与师妹成婚。我……心悦她多年,却碍于身份不可得。”   他期盼地望着谢延:“师妹身份与众不同。草民深知,顾家是皇室眼中钉,唯有寻得一个明君圣主,草民方能护住师妹,还望殿下成全。”   李时烨还很年轻,此刻那双温润如玉的眼眸中,带着温柔的笑意和对前程似锦的期盼。   然而谢延却毫不留情打碎他的美梦,语气薄凉无比:“不可能。”   他垂眸看着李时烨:“顾绫,绝不可能嫁给你。”   绝不可能。   “殿下三思。”李时烨叩首,“无草民辅佐,殿下仍可立万古基业。可若有草民,定能助殿下事半功倍。”   他不解地望着谢延:“如此,都不能让殿下饶过顾家和师妹吗?”   谢延长指敲击着身侧栏杆,勾唇一笑,俊美如谪仙的脸越发绝俗,“李时烨,做人最忌讳的,就是自以为是。”   说罢,他转身踏出水榭。   既然顾家与皇家早有默契,要将顾绫嫁给下一任君主,岂能变卦?   至于李时烨的误会,就任由他误会吧,能让他悬着心,不敢轻举妄动,才是一件好事。   找他来求娶顾绫,真是可笑。   他自己还娶不到呢!   身后,李时烨满脸茫然,蹙眉不语。   衣袖下的手,紧紧攥在了一处,心慢慢沉下去,凄然无助,不知如何是好。   他心悦顾绫多年,碍于身份家世,一直将满腔的深情藏在心底,半分不敢流露,生怕唐突佳人。   直到一个月前,他断断续续做了一个梦。   最初,梦中是一片焦黑的灰烬,他站在灰烬当中,五内俱焚,痛不欲生。   后来一夜又一夜做下去,他才渐渐串联起来。他心爱的小师妹嫁给三皇子谢慎,顾家全力帮谢慎登基为帝,给他至高无上的权力。   然而,谢慎却趁着顾皇后驾崩,顾家哀毁欲绝之时,使调虎离山之计,调走顾家护院去随护顾皇后遗体。   顾家防备松懈,谢慎随即一把大火,烧了整个顾家。   他熟悉的人,全都葬身火海,尸骨无存。   而师妹,被谢慎关在冷宫中受尽折磨,重病而死。死后尸体就留在冷宫当中无人收殓,慢慢腐烂成白骨。   梦里的最后一幕,是他站在白骨跟前,泪水涟涟。   一夜又一夜,李时烨最初以为只是个噩梦,可现在却信了。   或许,这就是未来的事情。   他顾不得求证,匆匆向先生求亲。   哪怕不自量力,若能将师妹和顾家从那灭绝人性的灾难中救出来,怎么都行。   那个梦里,谢慎登基之后,荒淫无道,义军四起,民不聊生。   最终谢延平定各处叛乱,攻入京城,篡位登基,休养生息,让黎民百姓过上安居乐业的生活。   可是,如今谢延亦将顾家视为眼中钉,那该如何是好?   为天下苍生计,他当扶持谢延登基,让黎民百姓不受战乱之苦。   可师妹和顾家,难道要重蹈覆辙吗?   李时烨的心,越来越沉。   先生固然可以做主让他与师妹完婚,可若不消谢延心结,日后纵被放过一马,师妹又怎能苟活于世?   李时烨攥紧拳头。   ========   外院即将开宴,顾夫人从净华堂离开,前往厢房更衣。   顾绫问了问,快步走进厢房,坐在椅子上,隔着屏风问:“阿娘,你找我有事吗?”   屏风后,顾夫人微微一愣,“我何时找你?”   “大哥哥说的啊……”顾绫说到一半,蓦然闭嘴,托着脑袋磨了磨牙,“我知道了。”   行,真行,谢延也来糊弄她!   顾夫人柔声道:“许是大殿下有什么事情找你。”   “他找我能有什么事儿?”顾绫一阵心虚,却理直气壮喊:“阿娘若没事,我就出去招待客人了。”   “去吧。”顾夫人柔声嘱咐,殷殷切切,“小心着些,莫与人起冲突。你是要定亲的人,不许胡闹。”   “哦。”顾绫刚坐下,闻言敷衍过去,便又举步离开。   只是那眼神,不论怎么看都多了几分杀人般的凌厉,丝毫没将顾夫人的嘱咐放在心里。   顾夫人轻轻摇头,一阵感慨。   宴厅,谢延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握着一盏清茶,缓缓品尝。   顾绫几步越过他,狠狠瞪他一眼,眼神锐利无比。   若是可以,大约想要剥一层脸皮下来,捻捻看有多厚。   谢延与她对视,没有一丁点儿骗了人的尴尬,只是对着她沉默。   过了许久,忽然轻轻一笑。   蓦然,宴会厅一阵寂静,呼吸声清晰可闻。   久闻大殿下美色,今日一见,竟难以叙述三分。他这一笑,满堂宾客都不敢高声语,生怕唐突了他。   身后有少女轻声道:“若能嫁给此等美人,哪怕受苦受罪也心甘情愿……”   顾绫抿唇,心下泛起一阵不悦。   作者有话要说:  困困子,没得二更辽 第64章 有意   顾绫心里不大舒服, 然而那少女的声音又一次传到耳中,甚至越发清晰。   “大殿下尚未婚配……”   “我回家就让我爹爹进宫求亲,争取嫁给他。”   “你疯了吧, 大殿下遭了陛下厌弃, 只怕日子不太好过。”   “那又如何?他生的这样好看,每天单看着他的脸, 就心情愉悦,哪里还需要外物来使我高兴?”少女声音轻快, 带着笑意, “千金易得,美色难求。”   顾绫看一眼谢延的脸, 沉默不语地走到自己座位上,随手倒了一盏清茶, 举起茶盏,一口饮尽。   饮茶时, 宽大的衣袖遮住脸庞,遮住躁郁的双眸。   顾绫悄悄按住心口, 压下心头的郁闷,放下茶盏时, 脸上已带了清浅笑意。   谢延远远看着她, 她一笑,他便心口微凉。   方才那几个少女的谈话, 他亦听得清清楚楚。然而顾绫一无所觉,没有丝毫的不快活。   果真是从未在意过,否则断不会笑得出来。   ……谢延无声叹息,垂眸不语。   谢衡轻轻一笑,随意道:“大哥方才见到舅舅那位学生了吗?人品相貌如何?配得上舅舅的掌上明珠吗?”   谢延抬首看他, 漆黑如墨的双眸宛如凝结了一层寒冰,清清冷冷道:“人品相貌如何,见仁见智,不过确比崔显强了许多,纵配不上阿绫,也是前途不可限量。”   谢衡脸色一变,捏紧拳头,怒道:“你威胁我?”   崔显与顾绫结亲的流言,明摆着与他有关。   父皇是替他压下去了,皇后娘娘也不再计较,却不代表顾问安不会计较。   顾问安将女儿视为珍宝,若此事传到他耳中,他与顾家就真的结仇,再无修好的可能。   谢延淡淡看着他。   谢衡冷哼一声,扭头不再说话。   衣袖下的手,却狠狠捏成了拳头,攥着金线刺绣,几欲将其当作谢延的头捏碎。   他不过是想要敲打谢延,不要生出不该有的心思,顾绫并非他能够的觊觎的人。   谢延竟敢这般威胁他。   果真,皇家子弟,平日里再怎么与世无争,都不是好东西!   谢衡眸中闪过一丝阴鸷。   他拿谢延没法子,父皇却不一样。小时候谢延在他们之间活的像个乞丐,如今也一样可以让他一无所有。   旁边,谢慎轻轻一笑,掸了掸衣袖上的灰尘:“区区庶民,如何配得上尚书令的千金?阿绫身份尊贵无匹,自然是要嫁入皇家的。”   这话还是比较顺耳的。   虽别有用心,谢延却没反驳。   谢衡冷冷一笑,嘲讽地看一眼谢慎,眸中全是不屑。   蠢货,只怕将来给谢延做了嫁衣裳,还一无所觉!   谢慎莞尔。   他也不是个傻的,方才谢延与顾问安的交锋,岂有看不懂的道理。   真没想到,这个冷若冰霜的大哥,竟会对顾绫生出心思。天底下没有任何一个男人可以拒绝的滔天权势,此言果真不假。   哪怕卑微如谢延,明知没有希望,却还是会被吸引。   谢慎轻轻瞟了谢延一眼,随即云淡风轻笑着,将盏中清酒一饮而尽。   他对顾绫生了心思,那就让他成婚,断了他的后路,何必做口舌的无谓之争。   这场中秋宴会,下午便散了,不曾耽搁家家户户赏月团圆。   顾绫站在大门口,送走最后一批客人,转身回画熙堂,预备休息一二。刚走了两步,脚步蓦然一顿,望着不远处迎风而立的人。   谢延……   顾绫领着人走过去,隔着三步远,微微屈身:“大殿下怎么落下了?需要我派人为您备车吗?”   有礼有节,十分规矩端庄,让最迂腐的老学究来看,也挑不出毛病。   只是怎么看,怎么觉得过分冷淡了。   谢延定定望着她:“不必。”   他往前走了两步,距顾绫极近,望着她明媚动人的眼眸,抿唇喊她的名字。   “顾绫。”   顾绫低下头,盯着脚下破土的一根青草,闷闷道:“殿下若不需要我招待,容我先告退。”   她转身想走。   谢延伸手拉住她的胳膊,拽的紧紧的,禁锢住她的脚步。   顾绫猛然回身,脸带薄怒,甩开他的手,“谢延,你到底想做什么?”   谢延沉默片刻,轻声道:“那天的事,对不住。”   顾绫怔了怔,仰头看他。   不等反应过来,他便伸手替她拢去额前细碎的发,嗓音清浅,“我不想做什么,我想娶你。”   他的眼睛里,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不似那日的疯狂和嫉妒,只是淡淡的,很认真,有着让人信服的力量。   顾绫顿了顿,随即冷笑:“我阿爹已经准备给我定亲,劳大殿下离我远一些,别让我未来的夫婿误会!”   他想娶,她却不想嫁。   她还以为谢延找她,是为道歉,为那日的失礼认错。   没想到,他还是不曾觉得他有错。   顾绫心底无端端烧起一股怒火,退后两步,冷声道:“我阿娘还等着我,无暇招待大殿下,还请大殿下自行回宫吧。”   谢延站在她背后,声音清楚淡然:“你不能嫁给李时烨。”   顾绫没忍住,愤怒回头:“凭什么?李师兄人品才华俱佳,世间鲜少有人能及,嫁给他是我的福气。你说我不能嫁我便不嫁,谢延,你是我什么人?”   她说完尤不解气,又加了句:“我阿爹都不干涉我,你凭什么管我?”   谢延一时无言。   凭什么?于情于理,他的确都没有资格干涉她的事情。可是,他怎么能够看着顾绫嫁给旁人?   顾绫许久没等来回音,便狠狠瞪他一眼,拂袖而去。   谢延望着她的背影,眸色深沉。   ========   顾绫没回画熙堂,转身去了一心院。   顾夫人劳累一整天,已换了衣裳卧在榻上休息,顾问安坐在一边看书,一边为她打扇,端得一副岁月静好。   顾绫眨眨眼,走过去靠在顾夫人跟前,蹭顾问安摇来的凉风。   顾问安瞪她,收了扇子递给一旁的丫鬟,慢悠悠道:“你来的正巧,我有话要问你。”   不知为何,顾绫一阵心虚,小声道:“阿娘累了,有事明天再说。”   “躲的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你自欺欺人有什么意思?。”顾问安挺直脊背,正色开口:“大殿下对你有意?”   直来直往,毫不含蓄。   叫人无法回避。   顾绫低着头道:“这话阿爹应当去问他,问我做什么?我不知道!”   “你真不知道?”顾问安冷笑,伸手掐了掐她的脸,“跟你爹耍心眼,顾绫,你长本事了?”   顾绫巴掌大的小脸皱成一团,可怜巴巴道:”你女儿聪明漂亮,对我有意的人能从南城排到北城,多谢延一个少谢延一个,又有什么要紧的?”   “谢延与旁人不同。此子并非池中物。”顾问安看她一眼,叹息道,“以往我竟未曾发现,深宫中还有这么一颗沧海明珠。”   顾问安双眸染上一丝清愁,直接对顾绫道:“若他对你有意,只怕你和时烨的婚事,未必能成,你不要抱太大希望。”   “凭什么?”顾绫反应比想象中更大,双目几乎喷出火,怒火灼烧,“我的婚事,与他有什么关系?我又不喜欢他!”   “我与李师兄十分投契,他凭什么不许我嫁人?阿爹难道也怕他吗?”   顾问安并不理会她的怒火,冷冷一笑,将她死死按在顾夫人身边,盯着她的眼睛问:“阿绫,你对他,真的无意吗?”   他目光冷静,带着压迫:“我要听实话。”   他不怕谢延逼迫。   他只怕,女儿看不清自己的心。   阿绫提起谢延时,态度激烈,本就不同寻常。   顾绫张了张嘴。 第65章 无意   顾绫张了张嘴, 心脏在胸膛里砰砰直跳,慌乱无依,仰着头不知该说什么, 明媚清澈的眸子里, 不由得带了迷茫。   当真……对他无意吗?   狂跳的心口,让她难以否认。   然而清醒的大脑, 又让她不愿承认。   顾问安盯着她,目光深不可测。   半晌后骤然松手, “阿绫, 你已不是垂髫幼童,当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心里有一个人, 却要和另一个人成亲。这样的事,我绝不能答应你。   顾绫仰着头, 紧紧咬着下唇,一言不发。   漂亮的眼睛望着他, 叫人不落忍。   顾问安叹了口气,不忍看她伤心, 抚着她的额头,轻声道:“你是我的女儿, 我半生辛劳全是为了你和你哥哥。阿绫, 你想要做什么就去做,不要违背自己的心。”   顾绫怔住。   半晌后低着头, 慢慢开口解释。   “我没有违背自己的心。我是真心想要嫁给李师兄的,至于谢延……他的确与旁人不同。”   顾绫慢慢抬起头,思索着言语:“阿爹,他生的那样好看,又救了我的命, 我自然心有好感。”   她轻轻一笑,认认真真开口,“可你的女儿,不是被人践踏的性格。我既然决定嫁给李师兄,就会与他好好过日子,定不会伤害他。”   谢延既看不上她,她就决计不可能回头 。不管他是因何改变主意,可那日他与姑姑的对话,就已能证明——   他从骨子里,就瞧不上她顾家的女儿。   如今情深,他愿意为她放下成见。   可若有朝一日,他没有此间深情,她又当如何?顾家又当如何?   顾绫抿紧菱唇,倔强地望着顾问安。   顾问安沉默片刻,低头看她。   小女儿一贯天真纯净的双眸,此刻充满了坚定与决绝。   这份坚定告诉他,她没有在开玩笑。   顾问安比谁都了解自己的女儿。   妻子身体羸弱,一直无力照顾女儿,是他又当爹又当娘,亲手将她养大。小时候抱在膝盖上念书,长大了教她为人处世。   他的女儿,既有父亲的傲慢,又有母亲的决绝。她决定的事情,是很难很难改变的。   顾问安闭上眼,叹了口气,“你不要后悔。”   顾绫眉目坚定,声音更加坚定。   “我不会后悔。”   两生两世,只有一件事令她后悔,便是嫁给谢慎。   此外,她从不曾悔恨过。   谢延,还不值得。   顾问安一惯是拿她没法子的,无奈道:“既然如此,你与时烨的婚事,就定下来吧。明日我入宫,请陛下和皇后娘娘赐婚。”   早些定下来,早些安心。   也好让谢延,早日收起不该有的念头。   顾问安想起今日与谢延的交锋,那少年郞不卑不亢的态度,心却慢慢沉了下去。让谢延死心,只怕没那么容易。   顾绫点头,声音缥缈:“好。”   ========   翌日,八月十六。   顾问安早朝后,紧跟着顾皇后的脚步去了安泰殿。   安泰殿中,兄妹二人正在争吵。地上全是瓷器残渣,顾皇后更失了往日的平静雍和,恶狠狠瞪着顾问安。   顾问安无奈:“我来找你,是让你同我一起去求见陛下,你摔东西做什么?”   “我不会去求见陛下。阿绫喜欢阿延,那就让她嫁阿延,你让她嫁给李时烨 ,就不怕她过的不开心吗?”   “她不会不开心……”   “住嘴!”顾皇后盛怒,与他辩驳,“你和我嫂子两情缱绻,纵然她身子骨羸弱,亦是开心。”   “再看看我,我无情无爱的,哪怕坐在至尊之位尚且不高兴,你想要阿绫同我一样吗?”   顾绫启蒙后,她便将她接入宫中上书房,为的就是让她和几个皇子培养感情。   青梅竹马长大的情分,嫁人后会多加容忍,才能让她开开心心的。   若是想让她嫁个不熟悉的,当时谢衡也极好,性格软弱好掌控,说不定来日阿绫还能越过他执掌大权。   不选谢衡,不就是为了阿绫过的高兴吗   如今兄长竟不顾这个,要将阿绫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书生!   顾皇后只觉心肺都要气炸了,怒声道:“我绝不同意!你若敢去求陛下赐婚,我此刻就下旨把她指给阿延!”   顾问安没法子,冷冷道:“阿绫不愿嫁给阿延,难道要她一辈子不嫁人吗?”   说起此事,他亦十分生气,盯着顾皇后,一字一顿地质问她:“你与阿绫谋划,意欲引诱谢延,为何不与我商议!”   若非昨日百般询问,他或许还不知道,阿绫曾缠着谢延一段时日,想要人家娶她。   他的女儿,如此卑微跟在一个男人身后,哭着闹着叫人家娶她,顾问安险些气死。   若非顾夫人拦着,他非得好好教训她。   顾皇后哑然。   顾问安无意兴师问罪,看她消停了,才道:“我去请旨,还请皇后娘娘不要妄加阻拦。”   顾皇后喊他:“哥哥……”   却没得来一个回头。   顾问安到皇帝住处,却见门外侍从林立,恭恭敬敬站着,大气不敢出。   他几步走到台阶下,对大太监道:“请公公通报,臣顾问安求见陛下。”   大太监低着头苦笑:“这……大殿下与三殿下俱在里头,陛下发了好大的火,奴才不敢触这个霉头啊……”   顾问安眉峰一挑:“所为何事?”   大太监左右看看,以手抵唇,小声道:“是大殿下的亲事。三殿下撺掇陛下给大殿下赐婚,被大殿下拒绝,这不,就动了气。”   说着摇摇头:“可怜大殿下,好好的皇子王孙,要当着我们的面被罚跪。”   顾问安蹙眉,上前一步,扬声喊:“臣顾问安,求见陛下。”   须臾,殿门被打开,露出谢慎殷勤的笑脸,“舅舅来了,舅舅快请进,父皇正想着您。”   顾问安举步踏入殿中,目光落在大殿中央。   谢延跪在那里,脊背挺拔,姿态如青松。膝盖直接接触了坚硬的大理石地板,却面无异色,似是感觉不到疼。   要么是极能忍,要么是有病。   思绪在脑子里滚了几个来回。   顾问安轻轻一笑,看向皇帝:“陛下,您怎的这般生气?不知发生何事,臣是否能为陛下分忧解劳?”   皇帝揉了揉额角:“子女都是债。年岁一大把却不肯成亲,真让朕不知该说什么好!”   “还是爱卿命好,一双儿女都乖巧懂事,不像朕,生了这么个孽障!”   这样一说,倒像是他对谢延很好,很负责。   顾问安心下可笑,再看谢延,只见他那张俊美得过分的脸上,淡淡的没有丝毫波动,像是没听见皇帝的话。   如此沉得住气,他以往怎么没有发现……   顾问安眼眸沉了沉,却轻轻笑道:“陛下保重龙体,孩子们本就闹腾,为此损伤龙体,实在不值得。”   他状似无意:“臣不高兴了只管将孩子赶出去,眼不见心不烦,到底陛下慈父心肠,不比臣心狠。”   皇帝揉揉额角,为了保持自己慈父的人设,叹息一声,不悦道:“起来吧,你回去好好想想,我是你亲爹,难道会害你吗?”   谢延扯了扯唇角,垂眸道:“是。”   他若不会害他,世上便没人会害他。   谢延转身离开。   身后,皇帝开口:“顾爱卿有事吗?”   顾问安目光落在谢延跪过的地砖上,鬼使神差道:“臣……无事。”   他顿了一下,平静无波道:“陛下恩德,赐封小女为公主,臣今日特意前来,拜谢陛下恩典。”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此刻不适合求婚。   皇帝笑了笑:“皇后的侄女儿,就是朕的侄女儿,爱卿不必多礼。对了,你既回京,阿绫的婚事是不是该定下了?”   谢延脚步一顿,站在门口等顾问安回话。   顾问安面不改色,笑声朗润:“回禀陛下,是快要定下了,如今只看两个孩子是否合适。”   “哦?是哪家的公子?”   “并非谁家公子。”顾问安轻轻一笑,十分开怀的样子,“是我的一个学生,出身寒门,所以到时只怕臣要麻烦赐婚,还请陛下不要嫌弃。”   “寒门子弟……”皇帝眼神闪烁,半晌笑了笑,“两情相悦,寒门子弟亦是好的,到时朕绝不吝啬。”   门外,谢延平静无波的脸,霎时染上一层阴沉。   他看向一旁的大太监:“成乐公主今天入宫了吗?”   “入……入了,在上书房。”大太监抹了一把不存在的冷汗,看着谢延走远的背影,干笑道,“殿下慢走。”   这位殿下……   唉!   谢延站在上书房外的走廊上,隔着打开的窗户望向顾绫,神色莫测。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大家好像觉得阿绫有点矫情,但我觉得她这样做很正常吧。   她是千金小姐,性格又骄傲,谢延什么都没说,就说要娶她,然后她就去吃回头草,这不是顾绫的人设,她没这么卑微。   至于师兄,她是真心实意要和师兄好好过日子的,没有想过要玩弄他,辜负他。   她是书中人,没有上帝视角,这个时候她还不知道,她以后会和谢延在一起。 第66章 回头   他已不在上书房读书, 没了与她同窗的理由。   如今,只能隔着这扇窗户,远远望她一眼。   今日是萧堂的课, 顾绫听得极为认真, 手上还握着纸笔,认认真真写着笔记。   偶尔抬头看看萧堂, 心无旁骛的模样,倒比以前懂事些。   秋风微凉, 从窗户吹进来, 将书页吹得“哗哗”作响,顾绫压住书页, 似有所感,下意识朝外看。   不曾想, 正对上他漆黑如墨的双眼。   谢延那颗心蓦地一跳。须臾间,竟不知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 最终,只好面无表情看着她。   他双手支撑着窗户边缘 , 神态一如既往的寒薄,让人难以亲近。   顾绫微怔, 露出个温和却敷衍的笑, 回过头继续看书。   至于能不能看进去,却无人知晓, 只能看见她手指慢慢翻着书。   一沓、又一沓。   谢延看着她的后脑勺,没能再等来她回头。   目光所及,唯有那一头乌发,和素白纤细的长指。   他垂眸,对一旁的侍从说了句话, 叫人在此处等着,自己转身走了。   脚步声啪嗒啪嗒,渐行渐远。   顾绫回头看一眼,只瞧见他如青松挺拔的背影,逐渐消失在翠色氤氲的上书房外。   很快,没了踪迹。   她手指捏着手下的纸张,神色莫测。   片刻后,提笔在宣纸上画了一只大大的乌龟,龟壳上头的花纹横七竖八,纷纷杂杂。   犹如她此刻的思绪。   随后忽然伸手将那纸团团起来,捏成小球,顺手扔进一旁的纸篓当中。   顾绫单臂放在桌子上,支撑着脸,整个人都趴上去,显得格外没精神,怏怏不乐的。   桌面下的那只手,正一下一下抠着桌子腿上的油漆。   很快,桌子下面的地砖上,已落了一层漆灰。   谢延。   好不容易熬到散学。   顾绫抬步走出去,刚踏出长廊。   方才跟着谢延的侍从,便跑到她面前,拦住她的去路。   侍从屈膝行礼,尴尴尬尬道:“成乐公主安,我们大殿下说,请您前往宝华殿一趟。”   “宝华殿?”顾绫怔了怔,下意识问道,“谢延又被罚了?”   问完又有些不解。   照理说,这是不应该的。   谢延如今已是兵部之人,若哪一日不去当值,碰上那好奇心重的,稍微打听一二传出去,皇帝又要被推上风口浪尖。   这便罢了,好端端的,喊她过去做什么?   顾绫娥媚紧紧蹙着,“只是,他要我去做什么?”   那侍从只管闭嘴不语,问急了就只百般请求,只差跪在地上哭求。   顾绫犹豫片刻。   谢素微已抱着书册从里面走出来,讶然道:“阿绫,出什么事儿了?”   “大哥哥有事问我,我与他说一说。”顾绫叹口气,“你先走吧,回去记得写作业。”   谢素微垮了脸,朝她挥了挥手,“我先走了。”   顾绫这才移回目光,神色冷淡地质问:“谢延当真被罚?”   方才他还站在窗外偷看,若被皇帝责罚,哪有这样好的待遇?   侍从目光躲躲闪闪,显而易见是没有多少撒谎的经验,只苦着脸道:“大殿下只说请公主过去,并没有说别的,奴才不知道为什么。”   顾绫沉默片刻。   侍从只以为黄了,苦着脸想要告退,却听她道:“我去。”   很多事情,逃避是解决不了的。   她好歹也要问个清清楚楚,谢延到底是什么意思?之前百般瞧不上她,冷若冰霜不提,甚至还用那样的话羞辱她。如今却又一副情深难以自持的模样。   他,到底想做什么?   是为情爱,还是为权势,总归要说的一清二楚。   否则这样拖拖拉拉的,怎么对得住李时烨。   师兄这样好,她怎么能伤他的心。   ========   宝华殿仍是阴沉灰暗的色调,蜡烛的火焰是唯一色调,白烟萦绕,看不清牌位上的字。   谢延望着列祖列宗的牌位,神色越发冷漠。   上次过来,还是暮春,如今已到了中秋。从春花烂漫到秋风瑟瑟,时间过的真快。   上次,顾绫主动寻他。这一次,就要他去喊她,还未必能将人喊来。   风水轮流转,这才是人世间的公道。   许久之后,门被推开,脚步声在身后响起。   清甜的茉莉花香气,随着声音越来越近。   是顾绫的味道。   谢延跪在蒲团上,背对着顾绫,声音清润:“阿绫,你来了。”   顾绫坐在他身侧,仰头看着他骨骼分明的下颌线,没有与他寒暄的意思:“你找我来,有什么事?”   谢延仰头望着上头的诸多牌位,哑声问:“你讨厌我吗?”   “不讨厌。”顾绫淡淡道,“你拒绝我,我并不曾怪过你。想来你也感觉得到,我从未觉得你有错,也从未因此对你不满。”   “那你喜欢我吗?”   顾绫怔了怔,沉默不语。   喜欢不喜欢的,有什么要紧。   并不是多深的感情,还没到生死相许的地步,时间长了,自然就淡了。   她静静看着谢延:“谢延,若你担心我会因此报复你,那你大可放心。我可以告诉你,我没有那么不堪。”   “情爱是两个人的事情,我从不会因旁人喜欢我,或者不喜欢我,而做出任何不合情理的事情。”   “你既与你说明白了,你便不必因此,而做违心之举。”   顾绫眸光清澈见底,一如往昔干净,平平静静开口,“我不需要旁人施舍的感情。”   谢延俯身看向她的双眼,哑然道:“你以为,我要娶你,是怕你报复?”   “顾绫,你当我是什么人?”   顾绫与他对视:“谢延,我不知你是什么人。”   “可若不是因此,难道你真的爱我吗?”   顾绫逼视着他,加重语气质问,“你切莫忘记,以前是你百般拒绝我,瞧不上我,如今却说爱我。你变得比六月的天还要快,要我怎么相信你?”   她望着谢延,冷声质问,“你若爱我,怎么舍得拒绝我,叫我伤心?”   她永远都忘不掉。   那日在长春园,谢延说的话。   “谢延深知,天底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敢问我要付出怎么样的代价?”   他就用那种波澜不惊的眼神盯着她,说出“代价”二字。   于她而言,这样大的羞辱,岂能轻易放下?   她有她的骄傲,与生俱来,不可磨灭。   谢延眉心突突的跳。   闭上眼,又骤然松开,哑声问她:“阿绫,若我真的爱你呢?”   他不想让她伤心。   他只怕落得个一切皆无的下场,情是蚀骨的毒,他不敢尝试。   你瞧,就算是如今,顾绫并非那等玩弄人心的女子,他仍旧为她生不如死。   谢延稳了稳心神,语气坚决:“顾绫,我真的爱你。”   顾绫手微微一颤,垂眸道:“现在太迟了。谢延,你凭什么觉得你拒绝我,我还有对你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我是你养的狗吗?”   她扬起头,眼皮亦睁开,露出明亮双眸语气掷地有声:“我生来就是天之骄女,天上地下那么多人排着队爱我,我为何非要选一个对我不清不楚的?”   说完,犹觉得不足 ,便望着谢延,对他说:“若换了你是我,你会回头吗?”   谢延这样孤高。   他一定会明白 ,她的想法。   谢延沉默片刻,随后轻轻一笑,一字一顿:“我会。”   顾绫一怔,呆呆看着他。   谢延居高临下看着她,“只要我喜欢她,我就会回头。世上有再多的人,可我喜欢的只有一个,旁人再好,也不是她。”   他忽而展颜一笑,问顾绫,“你知道今日父皇为何罚我吗?”   顾绫当然不知道。   然而他也没打算让顾绫回答,自己主动做了解答。   “父皇为我赐婚,我拒绝了,他认为我伤了他的颜面,便罚我跪在他殿中。若非尚书令赶到,说不定还要挨打。”   他很少说这样的长的话,此刻却条理分明,气息绵长,带着叫人信服的力度。   “可我今日就算被他打死,却没有丝毫后悔。我此生,只想要娶我喜欢的女子,此后余生,一生一世一双人,绝不负她。”   谢延弯腰,直视她的双眼,那双漂亮夺目的双眼,此刻却叫人不想去观察他到底多好看 ,而被他眼中的坚定夺去所有的目光。   “顾绫,我只想娶我爱的人,我爱的人也只能嫁给我。”   顾绫猛然顿住,许久不语。   她想起前世。谢延登基那年,将近而立之年,却无妻无妾,孤身一人,连子嗣都没有。   他说的,应该是实话吧。   前世不曾以婚姻为筹码,今生想必也不会,是她的心太肮脏,配不上他。   顾绫一时恍惚不已。   谢延定定望着她:“顾绫,我会回头。” 第67章 孤单   他的话, 太过出人意料。   顾绫仰头,茫然无措地看着他。   谢延屈膝蹲在她跟前,捧住她巴掌大的小脸, 目光认真极了, “阿绫,你喜欢我吗?”   谢延的心, 仿佛被放在油锅里煎来煎去,忐忑不安。   有时候, 他总觉得顾绫凉薄无情, 对他,对谢慎, 对崔显,都没有一丝一毫的不同, 漂亮的脸蛋下,是一颗如坚冰般的心。   可有时, 他会觉得,她是爱他的。   谢延不想再被折磨, 哑声道:“若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不会拒绝你。你会再给我这次机会吗?”   他轻触着顾绫漂亮的双眼, 呢喃着她的名字, “阿绫。”   顾绫惶惶无措,长长的指甲掐着手心的肉, 丝丝缕缕的痛楚,却不足以唤醒她的神智。   谢延率先注意到,拉住她的手,使劲掰开。   入目,是她掌心里一排四个月牙形的掐痕, 深红的痕迹,格外刺目。   顾绫随之垂眸,哑声道:“谢延,我不能。”   她的声音有些慌乱,语速飞快地解释,“阿爹已去求陛下赐婚,我和李师兄婚事已定,再无更改的余地。”   “他没有。”谢延对她说,“你阿爹求见陛下时,我正在那里,他没有说。”   谢延认认真真喊她的名字,“顾绫,只要你愿意,那这一切,都不是问题。”   李时烨很喜欢阿绫,盼着她幸福,才隐忍许多年。   若是阿绫爱着旁人,他一定会选择放手。   谢延深知,比之李时烨,他略显得卑劣,不及对方磊落光明。   可是,心爱之人,怎么能让出去?   他这一生亲眷单薄,生母早逝,父亲不如没有。   二十载光阴,好不容易有一个想放在心上的人,无论如何都不能放手。   他与李时烨,是不一样的。   李时烨虽然出身寒门,小时却有父母宠爱,贫穷却不困苦,长大后有待他如亲子的先生,情爱在李时烨的生命里,只是很多很多事情中的一桩。   可对于谢延,却是他的全部。   顾绫垂眸,双手握拳,将掐痕遮掩起来,嗓音缥缈虚无:“若是,我不愿意呢?”   她定定望着谢延,“你会放弃吗?”   谢延骤然一笑,俊美无双的脸照亮整间屋子。   “就算你不愿意,我也不会让你嫁给别人。”他目光深邃,几欲看到人心底去,“阿绫,你既知晓我背地里做了什么,就该知道我的目的,待我目的达成那日,哪怕你嫁作人妇,我也要将你抢过来。”   “或者你觉得,你与顾家,拦得住我吗?”   顾绫沉默不语。   谢延意在至尊之位,顾家拦不住他。何况,就算能拦住,她也不能阻拦。   前世顾家送谢慎登基,导致苍生涂炭,民不聊生,全赖谢延才得以休养生息。若今生她再为一己私欲阻拦谢延,她没脸再活下去。   实则,就算谢延要杀了她,她也不敢阻拦他的脚步。   她想活着,想顾家好好的。   可是苍生何辜?   总不能再对不住天下百姓一次。   顾绫紧紧抿着唇,“那你问我做什么呢?你都已经决定了。”   谢延握住她的手,放在他胸膛上,感受着他的心跳,“因为这个。”   “因为它想要告诉你,它喜欢你。”谢延敛容,正色道,“它想要和你的心一起跳动,不想孤单。”   他的心不想孤单,他更不想。   二十年来,他受够了孤独的滋味儿。   手心下的心脏,跳动得规律有力,一下一下的,好似要落入她掌中。   顾绫像是被灼了手,猛然缩回来,慢慢低下头,满心茫然无措。   前生,她与别人有过有更加亲密的接触。   可却从未有今日的悸动。   这种滋味儿,无法叙说,无法言语。   就好像春天的雨,夏天的风,秋日的晴空,冬日的暖阳。只知美得不像话,却无法准确说出来,到底是什么滋味儿。   谢延笑了笑,对她说,“这颗心第一次为你跳动,就是在这里。”   “那一次我被父皇罚跪,一个人跪在这阴暗昏沉的殿堂里,除了清风,处处都寂静无声。你跑进来陪我,唠唠叨叨说了一整日的话。”   “那时,我就喜欢你了。”   她就像一束光,破开宝华殿的阴暗。   若是早些看清自己的心,或许也就没有如今的事情了。   谢延无声叹息。   顾绫怔住,愣愣看着他。   谢延微微一笑,一向孤高冷僻的男人,卸下满身的寒冰,温润的像月光,那样柔和地看着她。   谢延松开她的手,又问她:“阿绫,你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这句话,他已问了许多遍。此刻,没有继续说话,只默默等着她的回答。   顾绫知道,她心动了。   瞒得过所有人,却瞒不住她自己。   谢延……终究是不一样的。谢延这样看着她,她受不住。   只是,她本不该心动的。   她答应了谢延,李师兄该怎么办呢?师兄那样好,不该被她伤害。   顾绫生出丝丝缕缕的后悔。昨日大言不惭对顾问安说的“我不会后悔”五个字,就像一个偌大的笑话,冷冷拍在她脸上,让她生出一丝自厌的情绪。   她是不是就不该重生,若是不重生,也不会伤害无辜的人。   顾绫咬着下唇,又攥紧了拳头,指甲全陷进肉里。   她久久地不言语。   谢延沉默片刻,明白她的顾虑,只对她说:“可是阿绫,若你心里爱着我,却嫁给李时烨,他就会幸福吗?”   一个男人,妻子心里爱着别人,会幸福吗?   想必,很难。   李时烨爱她,愿意接受这一切。可时日久了,他难道就不会不平吗   此刻,谢延觉得自己就像背后说三道四的长舌妇。   “若你放弃他,他来日或许能够找到一个真心相爱的女子,与她白头偕老,一生相守。”   “你这样嫁给他,才是真的害了他。”   谢延睁着眼瞎扯淡。   平心而论,就算顾绫喜欢李时烨,他也绝不能放手。此刻说这种话 总有几分淡淡的心虚。   是那种,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心虚。   顾绫却默默低下头,半晌后推开他的手,顿了顿,道:“给我点时间。”   “三天后,我再告诉你。”   不论是与非。   她要先与李师兄说清楚,再提别的。   否则,她成什么人了?   谢延没再逼她,只轻声道:“你看看皇后娘娘,难道你想要李时烨也这样难过吗?没有感情的婚姻,只能造就一对怨偶。”   顾绫蓦然一僵。   姑姑……   阿爹说,姑姑年轻时,活泼好动,脾气火爆,总与他打架。   可这些年,却日复一日,将自己裹在端庄的囚笼里。   顾绫猛然打了个寒颤。   作者有话要说:  三更辽。   最近身体不太好,一直更的很少,也不敢说话QAQ,今天悄悄补一下 第68章 恩义   她不敢深想。   只知, 若师兄后半生如姑母一般,困囿于婚姻的牢笼当中,忍受着不爱自己的妻子, 从而痛苦一生。   那样, 她才是真的罪孽深重。   只是,不管做什么样的决定, 都势必要伤害他。   是她对不住师兄。   顾绫揪着袖口的绣花,将细细密密的丝线挠得毛毛躁躁的, 一片狼籍。   片刻之后, 垂眸快步离开。   身后,谢延眸色深沉, 目送她离开。   待她身影消失在视线当中,转过身, 仰头望着烟雾缭绕中的一块块牌位,虔诚下拜。   他此生, 第一次求神拜佛,谢家的列祖列宗一生二十年都未曾庇佑过他, 他亦从不曾信过。然而今朝,他却生出几分期翼。   看在他仍是谢家血脉的份上, 可否保佑他一次?   =========   顾府。   顾绫垂手, 低眉顺眼站在父亲跟前,额前细碎的发丝都像耷拉下来, 战战兢兢等着训斥。   顾问安右手握着笔,左手压着纸张,保持这个姿势,有半刻钟,只用一双眼睛冷森森看着女儿。   “不会后悔?真心实意要嫁给李师兄?”他冷冷道, “顾绫,你真是好样的!”   “我问过你几次,你都咬紧了牙关,今儿却给我反悔了,你……”他揉了揉眉心,既生气,又拿她没法子,只得怒道,“你真是气死我了!”   顾绫撩了下裙摆,屈膝跪在地上,以头触地。   “阿绫知错,要打要罚,都听爹爹的。”   “我……”她忽觉有几分难以启齿,沉默片刻,身体俯得更低几分,诚心诚意认了错,“朝令夕改,出尔反尔,全是我的错,是我不懂事,伤了阿爹和师兄的心。”   她细痩的身体跪在地上,喂喂颤抖着,十个手指全都攥成拳头,紧紧抠在肉中,咬着牙认错。   顾问安用手心遮住眼睛,小女儿可怜的模样却挥之不去,教他越发不忍心,不由得叹了口气,只问道:“你这次,真的决定了吗?不改了?”   “不改了。”顾绫只觉得喉咙像是被千万斤棉花塞住,让她说话变得困难,一个字一个字的吐出来,方能保持清晰,“阿爹,我喜欢他。”   “那你就去和时烨说清楚。”顾问安盯着她的双眼,“你自己答应的事情,自己做个了断。”   顾绫羞愧地低下头,几乎快哭出来,一抽一抽地问:“阿爹不怪我吗?”   顾问安轻声道:“阿爹永远不会怪你。”   这是他血脉相连的女儿当年爱妻十月怀胎,九死一生诞下他们的幼女,险些没能活下来。   她只是任性不懂事,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他哪里舍得责怪她。   顾绫眼泪几乎掉下来。   顾问安从桌案前站起身伸手将她拉起来,望着她泪光粼粼的双眼,心底的不舍越发浓厚,只得叹息一声,“你去找时烨吧。”   她长大了,自己的事情,该自己负责。答应的事情又反悔,不论李时烨是否怪她,她都得受着。   顾绫眼眸澄净,用力点了点头。   她想,就算李师兄要打她一顿,她也认了。   只要他能消气。   顾绫食不知味地登上马车,去见李时烨。   李时烨本是寒门子弟,住在城南的一条小巷中,唯有一座小小的四合院起居。这座四合院,离顾家足有一个时辰的距离。   马车行了许久方至。   顾绫下车后,云诗上前敲门。   然而脚步落在门框前,忽然顿住,无措地看一眼顾绫。   顾绫不解,跟着走上前,这一眼看过去,亦跟着愣住。   大门敞开着,庭院当中,谢延与李时烨对坐。   两人跟前皆放着一盏茶水,观其神色,也不见怒气。   李时烨的声音传出来,“殿下龙章凤姿,气宇不凡,更兼才华卓绝,非我能及,这话着实折煞我。”   他摇了摇头,给自己续上一杯茶水:“我明白殿下的意思,更不敢与殿下相提并论。只是婚姻之事,并不是看哪个人更好。”   他静静望着谢延,神态自若,不悲伤,不愤怒。   “我只听师妹的,若她心系殿下,我定不会多做纠缠。若她喜欢我,哪怕得罪了殿下,我亦无所惧。”   谢延举杯将盏中清茶一饮而尽,盯着李时烨的眼睛,淡声道:“她爱我。我不愿叫她为难,所以来为难你。”   他说起话,倒是直来直去的,一点不拐弯抹角,将为难人说的这样理直气壮。   李时烨哭笑不得。   “我自小就与她一同长大,顾绫看似没心没肺,实则心思比谁都重,生平最怕欠人东西,不论是情,还是物。”谢延盯着盏中上下起伏的茶叶,轻轻一笑,“我不想让她为难。”   他这样一笑,过分的美丽灼灼生辉,与这座简陋的小院,格格不入,好似神仙落入凡间。   发光的美貌让人移不开眼   对着这张脸,李时烨很难生气。   谢延美成这幅模样,不怪师妹对他动心,若换了他是个女子,只怕沦陷的更早。   李时烨沉默片刻:“我不会让师妹为难。不瞒殿下,我第一次见到师妹,便喜欢上她,却从未有过不该有的幻想。”   “如今她纵使改了主意,于我而言亦实属正常,我不会因此伤心。”   若非一月前的那个梦,他也不敢生出如此妄想。   戏文里头,富家千金和富家公子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若爱上了穷书生,几乎全无好下场。   若师妹有更好的归宿,他当然乐见其成。   顾绫站在门外,垂眸盯着自己的脚尖,极轻地叹了口气,伸出手,在门框上轻轻敲了敲。   声音响起,谢延与李时烨齐齐看过来,俱吃了一惊。   “阿绫……”   “师妹……”   不约而同的两道声音。   顾绫提着裙摆,跨过门槛,先看着谢延,眼眶酸涩的难受。谢延一时无措,怔怔看着她,哑声喊:“阿绫。”   他去拉她的手。   “大哥哥,你先回去。”顾绫躲开,仰头望着谢延,入目是他有些慌乱的眼睛,心底蓦然一阵难受,“这些事情,该我自己解决。”   谢延冲她点了点头:“好。”   李时烨看着这一幕,心下明了,刚站起来的身体,又重重坐在小圆凳上,轻声道:“师妹不必叫他走,我已明白师妹的意思,你尽管去吧。”   李时烨将跟前的茶举起来,略沾了沾唇,却品尝到苦涩的滋味。   缘分,终究不可强求。   她与他,生来就是不同的人,哪怕此生占了先机,她仍旧喜欢着别人。   有的事情,是无法改变的。   顾绫紧紧抿着唇,“师兄,是我对不住你……”   “别瞎说。”李时烨骤然一笑,温和地望着她。   “你何曾对不住我?婚嫁之事本就应当两情相悦。以前你年纪小不明白,如今既明白了,及时止损,是应当的。”   “嫁给自己喜欢的人,并没有错。”李时烨莞尔,“若我是你我也会这样选择。”   他站起身,两步走到谢延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殿下,我的师妹,世间有许多人都排着队喜欢她,你要好好对待她。”   随后拉住谢延的手,将其覆盖在顾绫手背上,垂眸轻笑,“等你们成亲时,记得给我这个兄长包个大红包。”   若非眼圈泛着红,任谁都看不出他难受。   谢延没说话,五指握住她的手,温热的掌心紧紧贴着她的皮肉。   顾绫终究是说什么都没有意义,沉默许久,抽出被谢延握着的手,后退一步,咬了咬唇。   随后屈膝,直直跪在地上,以头触地,实打实朝着李时烨三拜,这三拜,比任何时候都虔诚。   李时烨与谢延俱惊。   谢延伸手去拉她,李时烨已经愣在原地,呆呆看着她。   顾绫反握住谢延的手,按下去,没随着他站起来,仰头看着李时烨,轻声道:“多谢师兄。”   她不再说对不住,对不起,翻来覆去的道歉。   李时烨也不会想听。   今日这三拜,全是为了谢他。   谢他前世敛骨之恩,谢他今生成全之情。   顾绫真情实感地冲着他笑了笑:“师兄,多谢你。”   “师妹……”李时烨蓦然回神,连忙扶起她,“师妹不必如此,我当不起。”   顾绫随着他的力道起身,衣裙上沾染了灰尘,泥土伴着细碎的枯叶,她却不以为意,只轻声道:“师兄自然当得起。”   李时烨看着她坚定的眉眼,怔了怔,半晌叹了口气,“以往先生总说师妹是个傻丫头,如今我总算明白缘由。你总是这样想着别的人,自己不难受吗 ”   不过是一点情感上的纠葛,哪里值得行这样的大礼?   “师妹,我并不伤心难过,只是有几分遗憾。”李时烨轻声开解她,“我盼着能与你白头偕老,却不强求。”   “若你因此觉得愧对于我,实在不必。”李时烨后退一步,弯腰深深一揖,还她一礼,“师妹的感谢,我收下了,日后好好过日子吧。”   李时烨莞尔一笑,又看向沉默了许久的谢延,认认真真对顾绫道:“大殿下极好,与师妹极为相配,师妹没有挑错人。”   梦里的事情,他仍旧记得清清楚楚。   谢延是个很好的君主,励精图治。也是个很好的男人,洁身自好,无妻无妾,不知是为谁守身。   但不论是为谁,他都是个深情的男人,今生爱着师妹。师妹同他在一起,断不会重蹈前世覆辙。   谢延握住顾绫的手指,抬眸望了李时烨一眼,又很快垂下去,嗓音轻轻淡淡的,“李时烨,你极好。”   此生遇到的人,若说君子之风,无出其右者。   作者有话要说:  推文   《参加恋爱综艺后我爆红》by鹿热热   一句话:我靠综艺躺赢娱乐圈!   慕酥酥跟程少青都是娱乐圈的当红流量,一个是女团出身,一个是男团出身。   不过两人的区别就在于,一个人骂名在外的花瓶,一个是家喻户晓的实力派。   谁都没有想到会有那么一天——两个人‘官宣’了!   参加了恋爱综艺节目,组成了cp。   粉丝们纷纷哀嚎。   “不,我不信!”   “我拒绝这门恋爱!”   “她不配!!!”   节目播出之后。   “嗷呜,真香。”   “甜甜甜。”   “我把民政局搬来了。”   “快,给我官宣!”   #主综艺#   #无脑甜# 第69章 落泪   “能得大殿下如此夸赞, 草民不胜欣喜。”李时烨笑笑,拱手道:“寒舍简陋,便不多留二位, 来日再见。”   他意在送客。   说完话, 便高高扬起头,盯着不远处的藤架。   谢延比他略高一些, 轻而易举望着他泛红的眼眸,无声叹息, 握紧顾绫的手, 道:“阿绫,走吧。”   他定然是伤心的, 他们两个留在这里,只能让他不敢伤心。   不如早些离开, 无论是哭是笑,都让他自在些。   顾绫亦明白, 点了点头,“师兄, 我……我们先走了。”   李时烨道:“恕不远送。”   从李时烨家中出来,顾绫松开谢延的手, 独自往前走, 情绪十分低落。   谢延紧跟着她,不敢讲话。   走到巷口, 顾绫忽然停住脚步,扶着墙壁靠上去,低头盯着地上的泥土,抿唇不语,泪珠一颗一颗掉在地上, 溅起沉灰。   谢延俯身看着她,低声喊:“阿绫。”   顾绫眼圈发红,单手攥住谢延的衣襟,“谢延,你怎么那么坏……”   怎么那么坏啊……   一开始不答应她,非要等她放弃之后再来说爱她,若不是因为他,她又何必去伤害无辜的师兄。   谢延握住她的手,抵在心口上,“我就是坏,你若生气,就打我吧。”   顾绫一拳头砸在他坚硬的胸膛上,软软的没多大力气,却先弄痛了自己的手,眼泪刷刷落下来,泪眼朦胧:“你又欺负我!”   谢延轻轻为她拭去眼泪,轻声哄她:“我自己打,你看着好不好……”   顾绫骤然拉住他的手腕,制止他的动作。   谢延轻笑:“不舍得我?”   顾绫咬牙,恨声道:“你该感谢李师兄,若他不原谅我,我就打死你,去找他赔罪。”   谢延却忽然正色道:“我是很感激他。”   不是因着逃过一劫,而是为了顾绫。   李时烨责怪她与不责怪,对她而言是全然不同的。如今他那样温柔地原谅她,顾绫所有的愧疚与难过,都在今天达到了顶峰,今日过后,便会慢慢消散。   若李时烨继续责怪她,那就是钝刀子割肉,一刀一刀,让她难以放下。   谢延轻轻一笑,用大拇指替她擦眼泪,“别哭了,这儿离得那么近,待会儿你的李师兄出门瞧见,你羞不羞?”   顾绫抽了抽鼻子,掏出手帕擦了擦眼泪,哽咽道:“你总是欺负我,谢延,从小时候你就欺负我,现在还笑话我。”   谢延看着她可怜兮兮的小模样,想将她抱在怀里。伸出手后,却改了主意,同她一起靠在泥胚的土墙上,不顾脏污,低声道:“傻姑娘。”   他与顾绫一同低着头,观赏着同样的风景,体会着她的心情,字斟句酌道:“李时烨更想一个人哭,因为他不想你难过。你若是再哭下去,就对不住他的心了。”   顾绫擦干眼泪,哽咽道:“我没哭。”   边说着话,还打了个嗝。   谢延无奈笑了笑。   顾绫轻轻踢他一脚,怒道:“你若早些这样对我,就不会有如今的事情了!”   谢延攥着她的手,与她十指紧扣:“阿绫,还不算晚。”   还不算晚。   小巷外,人来人往,烟火嘈杂。   小巷中,谢延握住她的手。   ========   安泰殿。   顾皇后坐在凤椅上,慢悠悠喝着茶,冷笑一声:“我早说阿绫喜欢阿延,就让他们成亲,你偏偏就不听我的,现在怎么样!”   顾问安坐在下首,揉了揉太阳穴,一脸无奈。   这已经是,第四遍了。   “我来寻你,是要同你商议阿绫与谢延的婚事。”顾问安道,“陛下定不同意,你有法子吗?”   “有。”顾皇后斩钉截铁道,“我会告诉他,顾家想和别的豪族联姻,先吓一吓他,他自然能够接受阿延。”   皇帝生怕顾绫嫁给别的大族子弟,再为顾家拉拢一门有权有势的姻亲,从此与皇家脱离关系。因此在行宫时,才百般撮合顾绫与崔显,想让她为谢衡所用。   若是顾绫嫁的人,与皇室没有关系,只怕皇帝要先将自己吓死的。   到那时,他再讨厌谢延,也只能将谢延当做救命稻草。   毕竟谢延姓谢,是他亲儿子。   顾问安沉吟:“哪家?”   “魏家。魏家三郎年纪轻轻就位列骠骑将军,端得是年少有为,顾家瞧中他,属实正常。”   顾皇后早已算计好,“魏家驻扎边塞,但魏夫人与我是闺中密友,还约好了儿女亲家,可惜我没有儿女,借阿绫一用很应该。”   顾问安却有些顾虑:“这已是阿绫第四次了……”   谢慎,崔显,李时烨,加一个魏三郎,再这么下去,恐怕要被人议论纷纷。   “哥哥你糊涂。”顾皇后扬眉,“此事我告诉陛下便可,你看好了不要传出去,除却你我兄妹,还有谁会议论?”   顾问安沉吟片刻,点头应了,“你只告诉陛下,是我担心再出纰漏,不愿传出去。”   顾皇后笑了笑:“哥哥放心,我心里有数。”   顾问安点了点头 。   顾皇后送走他,便要去见皇帝 。   她换了件温柔如水的常服,松松挽着发髻,比起平日更多几分妩媚。   皇帝看见后,有一瞬间的惊艳,拦着她的手让她在身边坐下,含笑问:“皇后今儿怎么有空过来?”   顾皇后难以启齿地掩住唇,叹息一声,“臣妾若说了,陛下可别生气。”   “朕怎么会生你的气,你直接说就是,到底什么事情,神神秘秘的。”   “是阿绫的事。”顾皇后垂眸,小声道:"阿绫的婚事。" 第70章 娶你   “顾爱卿与朕说了, 你们瞧中一个寒门子弟。此子虽说身份上差了些,但只要阿绫喜欢,倒也无伤大雅。”   “朕岂会因为此事生气?”   皇帝极为不解, 握住顾皇后的手, 柔情似水地拍了拍。   ”皇后放宽心,有朕看着, 那寒门子弟的前程差不了,阿绫总不会跟着吃苦。”   顾皇后深深叹了口气, 以团扇遮住脸, 侧过头犹豫不决,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   皇帝的笑容渐渐消减, 声音亦冷了些,   “莫非, 阿绫又生出什么事来?”   “没有,不是阿绫……。”   顾皇后迟疑片刻, 将手从他掌心里抽出来,起身后, 屈膝跪在地上,仰着头道:“陛下可还记得魏大将军的夫人, 她与臣妾是闺中好友?”   “林氏?”皇帝记得, 不仅记得,还因此生出丝丝心虚。   顾皇后与林氏关系亲密, 是举世皆知的事情,当年他求娶顾皇后时,还曾想过若是不成,就转而求娶林氏。   如今顾皇后提起林氏,皇帝心陡然一跳, 勉强道:“好端端的,提她做什么?”   “臣妾与林氏是好友,年轻时曾约好要做儿女亲家,只是臣妾命薄,没能得一个亲生的孩儿。”   顾皇后眼泪落下来,伤心欲绝,楚楚可怜望着皇帝,“如今瞧着魏家三郎年纪轻轻就做了骠骑将军,端的是年少有位,臣妾便动了心思……”   “阿绫同我亲生的女儿并无二致,若将她嫁给魏三郎,也算是圆了臣妾的梦。”顾皇后捂着嘴,慢慢抽噎,“只是兄长喜欢那寒门子弟,不肯听我的,不愿将阿绫嫁给魏三郎。”   “陛下,臣妾只此一个愿望,还请陛下帮帮臣妾,帮臣妾劝劝兄长。”顾皇后哽咽不止,手帕擦不干眼泪,软声唤他,“陛下……”   皇帝的心大起大落,他还以为顾家已与魏家说好了,幸而只是皇后一厢情愿。   若顾家真的与魏家联姻,他的心腹大患,又要多一项。   “这……”皇帝沉吟片刻,左右为难地看着她,“皇后,不是朕不帮你,实在是不好插手。阿绫毕竟是顾爱卿与平宁的女儿,婚姻大事终究要听父母的。”   “朕知道你疼爱阿绫……”皇帝叹了口气,“再者说,顾爱卿的脾气,岂是听人劝的?”   顾皇后哭个不停,嘴里只说:“只恨臣妾福薄,若生个一男半女,又哪里需要盯着兄长的女儿……”   她眼泪落成串儿,可怜不已。   皇帝沉默不语。   顾皇后掩面哭了半晌,才慢慢消停下来,仰头时眼圈红肿不堪,嗓音沙哑:“陛下是君王,不好插手此事,是臣妾不懂事,叫陛下为难了,还请陛下勿怪。”   皇帝隐隐松了口气,亲自扶起她,安慰地拉她坐在身侧。   “皇后别多想,朕怎么会怪你,你虽没有亲生的孩儿,宫中公主有好些个,全都叫你一声母后,选一个嫁去魏家,也算是圆了你的梦。”   顾皇后若不提,他倒是忘了这个个手握重兵的魏家,是该拉拢一二,不好叫别的家族捷足先登。   不曾想,顾皇后却拒绝了。   她低着头,难过道:“公主们各有各的母妃,与臣妾有什么关系呢?纵嫁去魏家,姻亲自有她们的母妃。”   她扯着皇帝的衣袖,低声哀求:“臣妾会再劝劝兄长,只求陛下不要答应兄长请求赐婚的要求,好歹给臣妾个机会,陛下……。”   皇帝能怎么办,皇帝只能答应。   顾皇后难得如此柔弱无助,哭的凄凄惨惨,他若再拒绝她,只怕伤了她的心,不好收场。   反正,据皇帝对顾问安的了解,此人固执己见,皇后能说服他   的几率,微乎其微。   “朕答应你。”皇帝温柔拍拍她的手,“你切莫伤心,阿绫与那寒门子弟没有感情,说不定就改了主意。”   顾皇后苦笑,点了点头 。   却是不抱太大希望。   皇帝眨眼,遮住眸中异色。   且再等等,等到皇后死心,就尽早给魏三郎赐婚,也好让魏家对皇室死心塌地。   顾皇后在他看不见的角落,轻轻一笑。   陛下,明日我就能说服我兄长,不知到那时,你会是什么表情?   是否会后悔,今日答应的如此痛快?   顾皇后心底,一阵快意。   =========   南城,巷口。   从巷子里出来,谢延跟在顾绫身后,想送她回家,却被毫不留情拒绝了。   顾绫认认真真对他说:“如今万事未定,你不好与我走的太近,以免生出端倪,还是早些回宫吧。”   谢延将她细长的手指夹在指缝中,紧紧握住,不让她逃开,凑近了逼问她,“什么叫万事未定?还有什么事没定!”   顾绫轻轻眨眼,躲开他炙热的气息,软声道:“婚事未定,我阿爹尚且没同意,更不要说陛下,他一定会阻挠的。”   她的耳朵,却慢慢染上红痕。   谢延盯着,没有说话。   “谢延,姑姑以前就与我说,要嫁给你,是很难的。”   顾绫低着头,蹭蹭脚下的泥土,不知从哪里涌上一股子羞涩,让她说话都变得小声了,“所以,你不要太着急。”   谢延笑了笑,很不以为意的样子。   “这些问题都算不得什么,只要你给我一句准话,我很快就能解决。”他哑声问:“你愿意吗?”   他低着头,望着顾绫的眼睛,不让她逃避。   顾绫鼓了鼓腮帮子,漂亮的眼睛瞪着他,咬牙道:“我愿意不愿意,你难道不知道?”   问什么呢?   虚伪的男人!   听她这样说,谢延俯在她肩上闷闷地笑。   顾绫恼羞成怒,使劲去锤他,却被他身上坚硬的肌肉咯了手,只得恨恨拧了一把。   谢延像笑够了,从她肩上直起身。   “你所说的,都不是问题。”他神色寻常,没有多少紧张感,“我会让他同意。”   顾绫看着他,满目迷惑。姑姑尚且不能轻易解决的事情,他能?   她不太相信。   谢延轻嗤:“他恨我甚深,若娶了你对我有害无益,他一定比谁跑得都快。”   皇帝不愿叫顾绫嫁给旁人,不过是因她家世显赫,不管嫁给谁,都能带来无尽好处。   可若是弊大于利,皇帝会恨不得赶紧将顾绫甩出去。   他一直都是个薄情的男人,心中只有自己,只有利益,从不在意任何人。   顾绫拉住他的衣袖,“你想做什么?”   “想让他知道,你我命格相克,若我娶了你,不出一年就会死。”   谢延说的随意又淡然,“他早就想让我死,只是顾忌名声不敢下手。如今若有个光明正大的机会,他岂有不同意的。”   “何况,就算他不这样想,也会有别人这样想。”   谢延眉眼间掠过一丝冷厉之色,轻轻勾了勾唇,已想好要怎么做。   皇后没有嫡子,大家皆是庶出,偏偏他身为长子,哪怕做个透明人,也碍了不少人的眼。   这座宫城里的人,个个都是他的血缘亲人,然而,盼着他死的比盼着他活的,多得多。   顾绫怔了怔,心底酸酸涩涩的,用力反握住他的手。用力的,温暖的,带着热乎乎的气息。   她没有说话,却轻而易举传达出安慰的意思。   谢延的心蓦然一软。   顾绫从不是温柔如水的女子,做不出柔情的模样。哪怕安慰人都如此粗暴,像男人一样一样用力。可是他的心,却如同泡在温热的水中,舒服地不想离开。   谢延轻轻抱了抱她,须臾松开。   随后拉着她的手,将她送上马车,站在车外看她,无声做口型,“回家等我。”   回家等我,娶你。 第71章 命格   顾绫收回目光, 坐在马车里,轻轻攥紧了手指。   素白的脸蛋,染上一抹娇艳的红痕, 如同天上的云霞。   这抹云霞, 直到回到顾家,都没能消下去。   落入顾问安眼中, 叫他心塞极了,不由得踢了一脚身边的八仙桌, 重重放下手中的杯子, 冷笑道:“你又去见谢延了?”   顾绫低着头,小声道:“他去找李师兄了。”   言外之意, 是意外遇见,并非她特意去见谢延。   顾问安懒得再多说, 只对她道:“这是最后一次,你若再改主意, 我就不管你了。”   “不会改了。”顾绫弱弱为自己辩解,“再说, 我也并没有改过几次。与谢慎的婚约,是他自己不知检点, 总不能怪我。我只改了这一次主意而已。”   “什么时候学会顶嘴了?”顾问安看她一眼, 冷笑道:“你难道还嫌不够?”   “没有这个意思……”   “回你自己院里去,别搁我跟前碍眼。”   顾绫眨了眨眼睛, 走上前抱住他的胳膊撒娇:“阿爹,你最疼我了,别为这个生我的气……”   她当然知道,顾问安不会真的生气。   但这个岁数的中年男人一向要面子,她得给他一个台阶下。   顾问安哪里受得住这个, 狠狠点了点她的脑袋,“你啊,冤孽!”   却只换来顾绫一个灿烂明媚的笑。   她故意讨好人时,没有人受得住。   顾问安心底的那一丝郁气,随着这个笑容,很快就消散了。   “罢了,谁让我是你爹,我不管你,还有谁管你!”   “阿爹对我最好了。”顾绫不吝啬夸奖,“能做您的女儿,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顾问安叹了口气,轻轻揉揉她的脑袋。   ========   是夜。   月色寂静,玉华殿安静地不同寻常,宽大的梧桐叶落在地上,营造出荒凉的气氛。   谢延坐在石桌前,红泥小火炉在掌下燃起火焰,一壶清茶已沸腾着升起袅袅炊烟。   韩三跪在谢延脚下,头紧紧挨着地面,浑身都在颤抖。   “殿、殿下饶命,奴才上有六十老母,下有十岁幼弟,不得不听郑妃娘娘的话。奴才不想背叛您……”   他疯狂磕头,眼泪糊了一脸,狼狈凄惨。   换了旁人瞧见,定要动恻隐之心。   谢延却宛如铁石心肠,脸色未曾动过一下,安安静静在月光下,将茶水倒入杯中。   “你做的事情,我全都知道。”他轻声道,“不必瞒我。”   茶水倒满,他却没停,眼睁睁看着溢出流到桌案上,顺着边沿淌到地上。   一滴一滴的落下去。   “滴嗒滴嗒”的声音,如同凌迟前的钟声,让人的恐惧无限的放大,越来越心慌。   韩三这下子连哭都不敢了,颤着嘴哀求:“殿下,殿下,只要您肯饶了奴才这条贱命,让奴才做什么都行……”   谢延仍旧不语,只拿起一旁巾帕擦了擦手,端起热烫茶盏轻轻吹了吹,待盏中茶水变得温凉后,举杯一饮而尽。   那滚烫的热度,于他而言,仿佛一文不名。   韩三像被人掐住脖子,瞪大眼紧紧闭着嘴,惊恐不已地抓着地上泥土。片刻后,腥臊的气息从他腿间传来。   他是太监。   看到那炙热的茶水烫着谢延的掌心,不由得想起净身那天,滚烫的刀子……   那种滋味,没有人想承受第二次。   谢延嫌恶地皱起眉头。   韩三越发瘫痪如泥,战战兢兢望着他,期期艾艾道:“殿……殿下……”   谢延被恶心到,将茶盏重重放到桌子上,没再吓唬他:“我没打算杀你,你为我做一件事,我便放你出宫。”   韩三像是在雨夜里看见了太阳,兴奋又激动,感激不尽,“殿、殿下请说。”   “告诉谢慎与郑妃,顾问安欲将顾绫嫁给我,却被我拒绝了。”他轻声道,“因为她命格与我不和,我若娶了她,活不过一年。”   韩三连忙叩首:“是,奴才现在就去。”   他不顾满身的狼藉,从地上爬起来,垂着手想逃开谢延的视线。   谢延轻轻一笑,“若你再背叛我……”   他手下用力,捏碎桌面上薄瓷的杯子,语调温柔:“你不敢的。”   韩三快被他吓死了,慌张地点了点头,捂着□□飞快地跑开。   谢延起身回殿中,进门前抬头望着皎洁的明月。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今天的明月圆润清朗,银辉灿烂,静静照着天地万物。   而他的心思,仿佛瞒不过明月。   谢延勾了勾唇。   韩三没读过书,不知道这一招叫做“借刀杀人”,借谢慎的刀,做他想做的事情。   谢慎想要顾家的助力。顾家却不愿将顾绫嫁给他。   与其让顾绫嫁给别人,成为他的仇人,不如让她嫁给一个死人。到时百般示好,不怕不能为己所用。   该怎么选择,趋利避害的谢慎,想必很清楚。   谢延轻轻一笑,推门进屋。   将满地皎洁月光,全都关在门外。   ========   翌日清晨,天色刚亮。   郑妃宫门大开,乘着辇车去拜见皇帝。   皇帝还未起身,躺在榻上,搂着年轻娇嫩的宠妃容嫔,听到郑妃的名号,微微蹙眉,“让她进来吧。”   容嫔笑声如黄鹂鸟,清脆悦耳:“郑妃姐姐来了,那妾身先告退。”   整个人却巴在皇帝身上,没有起身的意思。   皇帝搂紧她,嗤笑一声:“她来她的,你睡你的,有什么关系?”   郑妃虽很漂亮,到底年纪大了,做不出小女儿的娇态,怎么比得上年轻娇嫩的容嫔招人喜欢。   郑妃进门时,恰好看见这一幕,暗自咬了咬牙,“臣妾给陛下请安。”   容嫔慢吞吞开口:“臣妾不好起身,就不给郑妃姐姐请安了,还望郑妃姐姐勿怪。”   郑妃笑笑:“容嫔妹妹侍奉陛下辛苦,我怎么会怪你。”   她没多理会容嫔,只看向皇帝,轻声道:“陛下,臣妾有事禀报。”   皇帝懒洋洋道:“什么事儿?直说吧,朕能听的,容嫔也能听。”   郑妃绞紧手中丝帕,到底不敢耽搁正事,轻声道:“臣妾今儿听了件耸人听闻的事,是说大殿下和成乐公主……”   “谢延与阿绫?”皇帝陡然清醒,一双睡眼迷蒙的眼,清亮无比,“他们能有什么关系?”   “臣妾不过是道听途说,不知真假。”郑妃低声道,“说顾家有意把成乐公主嫁给大殿下……”   “胡说八道!”皇帝蹙眉,“顾问安昨儿才与朕商讨过阿绫的婚事,这又是哪里来的浑话!”   皇帝并未对顾家疑心。   顾家兄妹选了两个不同的人,一个寒门子弟,一个魏家三郎,都是前途锦绣的好儿郎,哪个不比谢延强?   顾问安是脑子里长了虫,才可能把女儿嫁给谢延。   举世之间谁不知道,谢延不得他喜欢,这辈子也没什么前程,但凡疼爱女儿的人家,都不会把女儿嫁给他。   他只以为,是同崔显那次一样,是有人故意传出来坏顾绫的名声。   “可是臣妾还听闻,大殿下与成乐公主命格相克。公主命格贵重,大殿下若娶了她,只怕不出一年……”   就被克死了。   未尽之语,郑妃不好说出口,只对皇帝道:“到底是传言,臣妾不知真假。陛下不如问问钦天监,以免伤了公主名声。”   皇帝眸光一闪,搂着容嫔的手加大力气,沉吟不语。   能克死谢延,当然最好。可若是克不死呢?   “命格之事,乃无稽之谈……”   容嫔痛呼一声,娇吟道:“陛下,臣妾疼。”   她在皇帝身旁翻了个身,紧紧搂着皇帝的腰肢,笑嘻嘻道:“陛下觉得是无稽之谈,臣妾却觉得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不如招钦天监来问问。”   “大殿下这个出身,是皇家的陛下的污点,臣妾也不喜欢他。若是成乐公主能替陛下解决这个心腹大患,也不枉陛下和皇后娘娘疼爱她多年。”   皇帝只道:“你懂什么,皇后哪里会同意?”   他也想弄死谢延,可顾绫是皇后的心肝肉,他若要拿顾绫当刀子,皇后率先就要与他翻脸。   此事,不值得。   “皇后娘娘是陛下的皇后,自然应该处处以陛下为先。”容嫔柔媚地缠住他,软声道,“臣妾觉得娘娘贤良淑德,定不会忤逆陛下。”   容嫔俏生生望着皇帝,将郑妃撇在一旁,青春靓丽的眸中全是崇拜,“就像陛下是臣妾的天,就算陛下要臣妾的命,臣妾也绝对不会犹豫。”   容嫔眨了眨眼睛,娇声道:“陛下是天下之主,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谁也不能拦着您。”   皇帝只道:“皇后与你不同。”   容嫔柔媚温顺,狐狸容貌,兔子性格。顾皇后却外柔内刚,哪里能够相提并论。   容嫔没想到他这么难搞,“臣妾当然没有陛下想的周到。既然陛下不想听,臣妾不说就是。”   她甜甜一笑,靠在皇帝胸膛上,状似无意道:“陛下方才说,顾大人跟陛下商讨成乐公主的婚事,是哪家儿郎,臣妾很好奇。”   “你不认得,一个寒门子弟。”皇帝随意道。   容嫔惊讶地撑起身体,满眼的惊奇:“真的假的?臣妾还以为会是和顾大人一样的重臣之子,竟是个寒门子弟吗?”   她就像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女孩,听到惊讶的事情,便丝毫不遮掩自己的情绪。   “顾大人真是不一般,居然舍得把女儿嫁给寒门子弟,若是我的女儿,我肯定不愿意。”   皇帝刚想笑,忽然又怔住。   重臣之子……魏家三郎,不就正是重臣之子吗?   顾家从文,顾问安位居尚书令,乃百官之首。   魏家从武,魏大将军手握重兵,在武将当中声名赫赫,极得敬重。   若两家联姻,这天下江山的,几乎就握在他们掌中。   无论如何,这桩婚事都不能成。他得不惜一切代价破坏顾家和魏家的联姻。   皇帝的脸,逐渐沉下来。   他开始怀疑,与寒门子弟联姻,是顾家兄妹给他设的一个套,其实顾家意在魏三郎。   若是如此,将顾绫嫁给谢延,倒是一箭双雕的好事。   容嫔娇声喊:“陛下,您怎么了?”   皇帝冷冷一笑,轻轻拍拍她的脊背,“多亏爱妃提醒朕,否则朕险些忘了这一遭。”   容嫔迷茫不解,靠在他怀里,软软道:“陛下说的,臣妾听不懂。”   “爱妃不用懂,朕就喜欢你这样。”皇帝轻轻一笑,对一旁的大太监道:“传钦天监。”   郑妃许久没插上话,这才见缝插针道:“陛下决定了?”   皇帝点头,再看郑妃那张老脸,只觉得索然无味,淡淡道:“郑妃先退下吧。” 第72章 山洞   容嫔咯咯一笑, 千娇百媚道:“陛下做什么对郑妃姐姐这般冷淡,叫臣妾心里不安。”   被褥中,露出一条细白的胳膊。   赤裸裸嘲讽着郑妃, 提醒着她, 她是个失宠的老女人。   郑妃又羞又怒。   瞪着那条白胳膊,咬了咬牙, 忍着怒意屈膝:“臣妾告退。”   皇帝极为冷淡地点了点头   出殿门后,走了百步之远。   郑妃停下脚步, 冷冷道:“去钦天监一趟, 该说的话吩咐清楚,不管是真是假, 都必须是真的。切记,此事不能出任何纰漏。”   自来只见新人笑, 不见旧人哭。   皇帝是个薄情寡义的,有了容嫔就嫌弃起她, 她不得不为自己考虑。   若顾绫嫁给谢延,明年做了寡妇, 到时从娘家找个出色的子弟娶她为妻,她二嫁之身, 得到郑家珍重, 岂能不感恩戴德?   届时,顾家自然而然成为她和阿慎掌中之物。   何况, 就算谢延不死,顾绫嫁给他,也比嫁给崔家人要强一些。无论如何,她都要坐实这桩婚事,不能让旁人得了好处。   郑妃神色冰冷。   陛下, 别怪我欺瞒你,是你先对我薄情。   侍从斟酌道:“娘娘要不要与三殿下商议一二?”   “不必。”郑妃冷声道,“阿慎会同意的,他对顾绫并无男女之思。”   不同意也得同意。   他们母子筹谋多年,她在顾皇后跟前伏低做小,充当了十年的洗脚婢,不是为了让他儿女情长。   为一个沈清姒,已坏了多年部署。   若是再肆意妄为,她非得打断他的腿!   钦天监监正先得了郑妃嘱咐,去见皇帝时,就按照郑妃的话告诉皇帝。   “大殿下与成乐公主的确命格不合,是冲撞之相,但凡同处一室便会生出矛盾。 ”   “且成乐公主八字重,寻常人压不住她的命格,兼之相冲,若大殿下与成乐公主成婚,短则一载,长则三载,必生灾祸。”   他话说的委婉,只道会生出灾祸,没确切说会死,倒更为可信。   而且.……顾绫与谢延年幼时,的确是只要见面就要生出矛盾,不是打架,就是争吵。   后来长大些,各自稳重下来,才算消停。   皇帝拨弄着手中的盘珠,越播越快,冷声问:“那成乐公主的命格,与什么人相合?”   “回陛下,公主命格贵不可言,若非顾家富贵,只怕是父母双亲都要被克死。若要压住她,唯有九五至尊,或者……杀伐之气甚重的将军。”监正抬起头,“除此之外,公主的婚事,定然不顺遂。”   皇帝怔了怔,想到了别处。   平宁公主年轻时亦身康体健,这些年却一直缠绵病榻,身体虚弱,远远住在城外方能调养一二。   难保不是被女儿克的。   皇帝低头看着他,“照你这样说,平宁公主身子骨虚弱,倒与阿绫有些关联?”   “有这个缘由。”监正淡淡道,“平宁公主体弱有多方原因,成乐公主只是其一。”   皇帝沉吟片刻,挥手:“朕知道了,你先退下。”   他眸光深沉:“今日的话,不许告诉任何人,尤其是皇后。若让朕在别处听到只言片语,朕要你的命。”   监正低着头:“是。”   他退下后,皇帝看向一旁正细致剥着莲子的容嫔,沉吟道:“爱妃怎么看?”   “啊?”容嫔茫然片刻,甜甜一笑。   “臣妾觉得既然监正大人这样说,那若是让公主嫁给那个寒门子弟,就……害了人家?尚书令看中的人,定是朝廷将来的栋梁之材,中流砥柱,若就此凐灭,岂不是很可惜吗?”   她叹口气,情绪低落,“臣妾亦出身寒门,深知寒门子弟读书不易,当真有些不舍。”   “那你觉得,该让阿绫嫁给阿延?”   “这……”容嫔咬唇,轻轻瞟了皇帝一眼,“臣妾见识短浅,却觉得将她嫁给大殿下,是最好的选择。”   “爱妃说的有理。”皇帝缓缓点头。   “陛下不嫌臣妾愚笨,臣妾就很开心了。”容嫔欢快一笑,将一小碟子莲子放在皇帝手边,“陛下要不要和皇后娘娘商量一下?以免生出误会。”   “要的。”皇帝叹了口气,“朕去见皇后。”   容嫔娇笑着撒娇,“陛下可别跟皇后娘娘说是臣妾的主意,不然娘娘生气,臣妾可招架不住。”   “爱妃放心。”皇帝叹了口气,“还不是时候,让朕好好想想。”   他起身离开,往内室去休息。   容嫔脸色蓦然一凉,将莲子掷到一旁,眸中闪过一丝极深极深的恨意。   随即,妩媚一笑,跟着皇帝进了内室。   那一抹恨意,像是一个错觉。   =========   今日,顾绫照常到上书房上课。   下课后,又一次在御花园碰见等了许久的谢延。   她脚步一顿,推着他进了假山洞,做贼心虚一般:“你怎么又来了?都说了不能走太近,你这样子……”   却没有生气,只是娇娇的嗔怪。   嗓音娇娇嫩嫩的,叫人心软得一塌糊涂。   谢延轻轻地笑,在黑暗的山洞中去握她的手,十指相扣,轻声道:“因为,我想你了。”   顾绫的脸 “腾”一下子就红了,黑暗中看不清,灼热滚烫的温度却瞒不了人。   她低头呢喃:“胡说八道。”   语气软软绵绵,没有丝毫威慑力,抵着他胸膛的手,更是使不上力气,软得像一团棉花。   谢延的手,轻轻触到她纤细的腰肢,虚虚环住,不敢用力,生怕唐突了她。   那轻柔的动作,没有情人的炙热,像是朋友间的搂搂抱抱。   顾绫抿唇,不曾想他竟这般单纯。也对,他两辈子都不曾有过女人,哪里明白这些事情。   顾绫想了想,羞涩不已地伸手反抱住他的腰,脸搁在他胸膛上,轻声道:“谢延,抱住我。”   话一说完,脸红通通的,烫得快要烧起来。   她将脸埋进谢延怀中,再不好意思伸头见人。   谢延像是受了刺激,大掌用力扣住她的腰,将她紧紧环在怀中,五根手指拢紧腰间软肉,身体挤压着她的,不留缝隙。   顾绫被勒得喘不过气,伸手推了推他,恼道:“你松一点,我要被你勒死了!”   谢延没松手,只往后退了一点,给她留出呼吸的空间,在她耳边呢喃:“阿绫……”   一声一声,全是她的名字。   除此之外,别无二话。   顾绫轻轻扇了扇长如羽翼的睫毛,适应了黑暗的眼睛盯着他胸前的衣襟,软声回应:“大哥哥……”   她仰起头,努力去找谢延的眼睛,唇角带着温柔的笑,“大哥哥……” 第73章 接吻   她的嗓音温柔, 带着缠绵的意味,软软的,轻轻的。   像猫儿的爪子, 撩拨着人心。   谢延喉结上下滚动, 喉咙干的难受,手下的力气越发重了, 几乎将她揉进骨血里。   望着她轻轻翘起的唇角,眼眸深沉如墨, 他微微垂着头, 眸中墨色一览无余。   声音哑哑的,像是在压抑着什么:“阿绫……”   他大拇指蹭上她的唇瓣, 极轻柔地抚摸着。   微凉的指尖轻轻蹭着柔软的唇,如同在爱抚一件稀世珍宝, 珍重万千。   顾绫张了张嘴,想要说话。   微微探出唇瓣的舌尖, 轻轻舔在他的指尖上。   濡湿,温热, 柔软。   谢延呆在当场,指尖一顿, 停在原地没了动作。   顾绫怔了怔, 脸色突然爆红,一把推开他的手, 侧头避开他的目光,磕磕绊绊道,“你做什么……”   谢延没有回答,轻轻捻着指尖。   那一抹濡湿,好似还留在指尖上, 热热的,让他的脑子嗡嗡作响,失去思考的能力。   顾绫低着头,不敢去看他。舌尖放在牙齿之间,轻轻咬了一下,心底懊悔不已。   她、她真不是故意的,不知道谢延是否会生出误会……   顾绫悄悄瞥了谢延一眼,漂亮的杏眸中全是羞意。   谢延目色深沉,握着她纤细的腰,一把将人推在身后的石壁上,俯身看着她。   那双眼睛里,有着让人畏惧逃避的威压。   他蹭着顾绫的耳朵,热气全扑到她脸上,灼烧着她细嫩的脸颊,哑声道:“阿绫,我想亲你。”   他直来直往,毫不委婉,咬牙重复一遍:“我想亲你。”   顾绫耳根红的发烫,低着头不说话,只一双手,轻轻捏住他腰间的硬肉。   其间意味,不言而喻。   须臾,顾绫就换了个位置,被他钳着下颌强行抬起头   柔软的唇瓣,覆上另一片柔软,牙齿被撬开,他的舌尖轻轻触碰着她的,吮吸着她所有的气息。   谢延的唇,亦是软绵绵的。   谢延的舌,同样濡湿温热。   唇舌好像与她没有多大的差别,一样的温度,一样的柔软。   顾绫却觉得,要被他烫死在怀里。呼吸是热的,脸是热的,心脏是热的,血液都在沸腾。   他就像是火山,死死裹着她。   谢延的力气那样大,像是铁箍一样箍着她的腰肢和下颌,让她挣脱不开,只能无力地承受他的掠夺。   那种滋味儿,欲生欲死。   心脏跳得,几乎要死在当场。   她从不知道,一个亲吻,就能让她腿根发软,浑身绵软无力。   连他的腰,都搂不住了。   结束的时候,顾绫紧紧攥住谢延的衣襟,将他衣襟抓得皱皱巴巴,无力地靠在他怀中轻喘,小脸红扑扑的,眸光闪烁,让人想入非非。   谢延手猛地一紧。   顾绫察觉到危险,慌忙推他的手:“我还要去见姑姑!”   上一次他强行亲她,就闹出不少事来,若这次再叫人发现,她干脆不要做人了!   谢延靠在石壁上,轻轻喘了口气,握着她的手,哑声道:“陪我一会儿……”   顾绫将脸埋进他怀中,唇瓣触上衣襟上的金线刺绣,一阵刺痛,心下有种不详的预感。   自己伸手摸了摸,扬起头重重的问:“我的嘴,是不是又破了……”   谢延方才并未注意,低头去看,哑然道:“是……”   他并不是故意的,没想到她的嘴这样娇嫩,只是蹭一蹭,就破了皮。   谢延心疼地蹭上去,“疼不疼?”   疼倒是不疼,就是……   顾绫狠狠瞪着他:“我怎么出去见人,叫阿爹看见,又要骂我!”   谢延道:“这有什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就算是亲爹,也不好拦着。”   他略想了想:“只破了一点皮,脂粉遮住就瞧不见了。”   顾绫冷哼一声,恼怒不已:“你说的轻巧,我阿爹许是装了火眼金睛,几层脂粉都挡不住他的眼,这次我肯定要挨骂了!”   谢延哑然,只得道:“若他骂你,你就让他骂我好了,我脸皮厚,不怕他骂。”   这是什么鬼话……   “你是我什么人,我阿爹才不会骂你!”顾绫推他,“你松开我,我要走了。”   谢延箍住她的腰,不让她动弹,逼问道:“我是你什么人?”   “不知道!”顾绫眨眨眼,娇声道,“谁知道你是……”   谢延威胁一般,将额头抵在她额头上,呼吸交融,轻声道:“你想好再说。”   顾绫没出息地怂了,软软道:“你是我阿爹的女婿,他一定会骂你的。”   谢延默了默,无奈笑了。   揉揉她略有些凌乱的发丝,轻叹一声:“你啊……”   真是叫人拿她没法子。   顾绫拍开他的手,真怒了:“别动我头发,好不容易梳的,弄乱了你赔啊!”   谢延笑:“我赔,我亲手给你梳。”   顾绫皱了皱鼻子,轻轻踢他一脚:“你敢梳,我还不敢顶着出门。”   “好啦,你快松开我,我要去见姑姑,说好的今儿去给她请安,现在已经很晚很晚了。”   迟了这么久,再顶着这幅尊容,姑姑一定知道她干了什么。   羞耻感太强,顾绫已经想要挖个缝钻进去了。   谢延松开她的腰:“我陪你去。”   “你去做什么?”顾绫怀疑地看他一眼,却没有拒绝,“你到那别胡说八道,姑姑可不像我这么温柔善良,她是真的会打人……”   谢延啼笑皆非:“你放心就是。”   他拉着顾绫从山洞中走出来,二人衣裳还算正常,只是顾绫的头发乱了些,谢延的衣襟皱皱巴巴的。   顾绫脸又红了,甩开谢延的手,在前头走的飞快。   好像后头有狼在追她。   幸而安泰殿不远,这个时间点路上也没几个人,两人顺顺利利到了安泰殿。   顾皇后正在看折子,见两人一同进来,并无惊讶之色,只淡淡道:“阿绫,过来。”   顾绫磨磨蹭蹭,小步蹭过去,干笑道:“姑姑……”   顾皇后看她一眼,伸手摘下她发间的金钗,替她重新挽了个简单的发髻,“形容不整,不可出门,日后不许这样。”   顾绫乖乖点头。   趁顾皇后没注意,狠狠瞪着谢延。   谢延轻轻一笑。   最近几日,他笑的次数,倒比以往二十年都多。   顾皇后沉思片刻,望着他,淡淡道:“钦天监的手脚,是你做的?”   “是郑妃,不是我。”谢延淡声道,“我只是让郑妃安插的钉子递了一个假消息,余下的事情,都是郑妃所为,与我并无半分关系。 ”   “好一招借刀杀人,若郑妃知晓,怕是要气死。”顾皇后合上手中奏折,轻声道,“以往是我小瞧你了。”   谢延这会儿很乖巧:“母后谬赞,儿臣当不得。”   顾皇后险些被他气的笑出来。   母后?二十年都没有喊过一句,如今这样乖顺,真让人不知用什么话形容他。   她冷哼一声,不悦道:“我家阿绫娇养长大,天真无邪,只怕斗不过你,如今我瞧着,倒是极为担心她被你骗了。”   她望着谢延,强行按着顾绫坐下,淡淡道:“本宫在想,是否要与兄长商讨一二。”   “姑姑!”顾绫先急了,“您瞎说什么……”   谢延还算平静,安然自若道:“若我要骗她,想必皇后娘娘也没法子。”   他看着顾绫,眉眼柔和:“她喜欢我呢。”   顾绫喜欢他,就是他最大的筹码。   顾皇后心塞极了,只冷笑着挑刺儿:“不喊母后了?”   “母后若喜欢,我喊什么都可以。”谢延淡淡对她道,“您是阿绫的姑姑,我自然敬重如母,莫说喊母后,便是喊娘亲,也不算什么。”   这二十年,他没拿皇帝当过父亲,也没拿顾皇后当过母亲。   但若是为了顾绫,多一个母亲,并不是多大的事情。   顾皇后忽觉自己无趣极了。   跟他计较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显得格外婆婆妈妈,像郑妃一样小家子气,简直丢人现眼。   她叹了口气,很平静地转移话题,问谢延:“郑妃进谗言时,容嫔百般帮忙,竭尽全力促成此事,她是什么来头?本宫的人没能查到,与你有关吗?”   谢延就笑了:“她的来路并无任何问题,皇后娘娘当然查不到。”   刚说完,就收到顾绫恼怒的瞪视。   顾绫状似无意地望着一旁的蟠龙柱,随意哼哼唧唧:“容嫔娘娘年轻漂亮,妩媚动人,我见犹怜,没想到是大殿下的熟人……”   装的倒是平静,只可惜酸味儿都快冲上天了。   那双漂漂亮亮的杏眼,不经意瞟过谢延,又移开,又瞟过来。   充满了质问。 第74章 害羞   顾绫那模样, 就像在告诉谢延,他若不能将这件事解释清楚,今日就要死在她手里。   “我与容嫔并不认识, 只知道她入宫前曾有个两情相悦的未婚夫婿。已经准备成亲时, 陛下微服出宫看上她,强行召她入宫, 她被迫退婚,入宫做了妃嫔。”   “她深爱她的未婚夫, 因此非常憎恶陛下, 只要能给陛下添堵的事情,她做起来十分顺手。”   谢延很少这样大段大段的说话, 还说的这样着急。   可见,的确是着急, 担心顾绫生气你。   顾皇后沉吟片刻,手慢慢放松下来。   有些在意, 是装不出来的。   “还有,她那个未婚夫……”谢延看着顾绫, 将容嫔所有事都告诉她,“正是如今的合州别驾, 孟停。”   孟停此人, 顾皇后是知道的。   皇帝不理政务许多年,去年却突然要提拔一个没有官职的年轻人, 说是容嫔的救命恩人,非要给他太守的职位。   是皇后担心此人能力不够,好说歹说,才将其换成没有实权的别驾。   没想到这所谓的“恩人”,竟是容嫔的情人。容嫔的胆量, 委实不小,竟敢这样哄骗皇帝,居然还哄骗成功了?   顾皇后赞叹不已:“可惜是个女儿身,容嫔若是个男人,这等胆识,前途不可限量。”   对顾皇后的夸赞,谢延没有反应,恍若未闻,仿佛此事与他毫无关系。   顾绫对他这个反应很满意,小声道:“你怎么知道的这样清楚?”   “宫中没有我不知道的事情。”谢延几乎是立刻就回答了她都问题,随后语气温柔几分,轻声问她,“你以前就知道的,现在忘了吗?”   崔妃和她侄女儿的恩恩怨怨,他都能知道的一清二楚。   何况容嫔正是皇帝新宠,是目前宫中最得宠的妃嫔,对皇帝的影响远超旁人,他岂能不去了解。   顾绫抿唇,低着头蹭到顾皇后身边,将脑袋埋在姑姑肩上,没有再说话。   她觉得,有些丢人。   顾皇后摇头,推开她,“你若要害羞,就去找他,别搁我跟前装这幅样子。”   “姑姑!”顾绫恼羞成怒,“谁害羞了!我没有!”   顾皇后就那么看着她,看的顾绫移开头,咬着唇不说话。   谢延腿长,闻言两步跨到顾绫跟前,攥住她的手腕,平静道:“皇后娘娘既说了,那儿臣就带阿绫先告退。”   顾皇后深吸一口气,拍下手中的笔。   顾绫巴掌大的俏脸红扑扑的,小声喊她:“姑姑。”   仔细一看,眼眸中带着期待。   “你们出去吧,别搁我眼前碍眼,看着叫我难受。”顾皇后捏了捏眉心,“本宫累了。”   女大不中留,女大不中留,习以为常,就好。   谢延便道:“那皇后娘娘好好休息。”   说罢,不由分说拉着顾绫出门。   至于出门去做什么,顾皇后猜得到,不由得深深叹口气,满心的不舍和失落。   她此生就养了这么一个姑娘,如今小小年纪被人拐走。早知会有这一天,但亲眼看着,还是不舍得。   她叹了口气,抽出一张洁白宣纸,在上面写了句话,折起来装进信封里,道:“送去顾府,给尚书令。”   侍女面色不动,接到手中。   她看的清清楚楚,皇后娘娘只写了一句话,“你女儿被人拐走了。”   一列大字,平铺直叙,朴实无华,没有修饰。   可尚书令大人若是看见,一定会发怒。   这对兄妹,果真数十年如一日,谁都不肯叫谁过的开心。   送完信,顾皇后难得睡了一个好觉,翌日起身后心情愉悦,神清气爽。   然而这份愉悦没能维持太久,下朝后她坐在安泰殿中批折子,就听得外面齐齐请安的声音。   是皇帝来了。   顾皇后垂眸,起身出门迎接他,刚走了两步就被皇帝扶住,携手带进殿中坐下。   今日,皇帝脸上的笑容可称之为谄媚,一上来便嘘寒问暖:“皇后近日身子骨好不好?”   顾皇后莞尔一笑,言笑晏晏看着他,“臣妾好着呢,陛下怎么来了,莫非是想臣妾了?”   “自然是想皇后了。”皇帝笑着寒暄了许久。   与她从天文讲到地理,从地理讲到风俗,又提起各地婚俗,才状似无意道,“阿绫与那寒门子弟的婚约,定了吗?”   顾皇后随意开口:“没呢,兄长与我都不肯松口,看来还有的僵持。真不知道那寒门子弟有什么好的,兄长为何就非他不嫁?”   皇帝叹了口气:“朕也这样想,自古以来婚姻大事都讲究门当户对,不过是个寒门子弟,哪里配得上朕亲封的公主,不知道的还以为顾爱卿不疼爱女儿。”   “他若不疼阿绫,我就不管他了!”   顾皇后恼怒磨牙, “陛下不知,兄长说那寒门子弟才华横溢,来日必有所成。可我的阿绫,凭什么不能嫁给那种,生下来就非同一般的人?”   皇帝的心,一下子想到魏三郎,骤然提起来。   生下来就非同一般。   这个形容对年少有为的魏三郎,十分合适,十分贴切。   “皇后说的是,朕最近也有个想法,藏了好些天想与皇后说。”他叹息一声,对顾皇后道,“若说生来不凡,莫过于诸位皇子王孙,阿绫的身份,嫁给皇家子弟才是正途。”   “臣妾知道……”顾皇后为难至极,“可阿衡和阿慎都不太合适,臣妾没法子,只能在外面找。”   “不是还有阿延吗?”   皇帝脱口而出。   顾皇后像是听到一个惊天大消息,惊讶地嘴巴长成一个圆,愕然开口:“阿延 陛下可知自己在做什么?阿延怎么能行……”   顾皇后一口回绝:“臣妾不同意。”   她会拒绝,皇帝一点儿都不奇怪,反而觉得很正常。   皇帝疑惑道:“阿延怎么不成?他是正经的皇长子,是朕的血脉,真算起嫡长,比别的皇子更尊贵些许。皇后想想,朕的皇长子配顾爱卿的嫡女,岂不是天作之合?”   “陛下不必说这些花言巧语来哄骗臣妾,阿绫是我的心肝肉,我绝不能同意。”顾皇后咬死了不愿意,“阿延的出身一向被人诟病,我绝不愿意让阿绫和她一同被人诟病。”   皇帝深深叹口气,挪得离顾皇后近了一些,脸上泛起一抹哀伤的郁色。   哑声道:“可是阿延无妻,天下间所有人都在辱骂朕,说朕偏心,朕心里难受,皇后,只有你能帮朕。”   “照着最近的舆论,朕唯有给阿延定下一门,比阿慎和阿衡更显赫的亲事,才能堵住悠悠众口。” 第75章 赐婚   谢慎要娶的崔家女郎, 是五姓世家的嫡女,谢衡的未婚妻更是侯府千金,一个比一个尊贵。   若提起京中比她们更尊贵的, 当真是寥寥无几, 再加上年龄相仿的女孩子,除却顾绫, 再没有了。   顾皇后沉默许久:“京中勋贵世家的女儿那样多,何不选别人?”   “若是让阿绫嫁给阿延, 臣妾没法子给兄长交代……”她满目伤感, 攥着皇帝的衣袖,哀哀道:“陛下……”   皇帝来前就已经下定决心, 断不会悔改,此刻只觉得皇后不复以前温柔解语。   再听她提及顾问安, 容嫔的话便在脑海中响起:“皇后娘娘是陛下的妻子,尚书令是陛下的臣子, 君要臣死,臣岂能抗旨?”   他心底升起一股不悦。   他贵为一国之君, 凭什么要向顾问安交代?   到底他是皇帝,还是顾问安是皇帝?他要做的事情, 顾问安胆敢不同意!   “朕已决定了。”皇帝硬声道, “顾爱卿若有所不满,就让他来找朕。”   “陛下……”   “皇后, 你是朕的皇后,记住你的本分!”皇帝目光锐利,竟生出几分年轻时的精明,“朕是君王,容不得旁人忤逆。”   顾皇后像是没听出他话里的疑心, 眼底泛起一股受伤之色,伤心地看着他。   “陛下说这话,是要剜臣妾的心吗?臣妾何曾忤逆过陛下?我……我不过是不舍得阿绫,可陛下竟这样看臣妾,臣妾不如死了算了。”   她眼泪顺着滑落,一颗一颗犹如珍珠。   伤心欲绝的姿态,叫人心生不忍,像是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惹了美人伤心。   皇帝心下不忍,连忙拉住她的手安慰:“皇后,朕不是这个意思,朕是气急败坏,并非故意说你……”   顾皇后只哭着不说话。   皇帝着意哄了半晌,顾皇后方破涕为笑,推着他的胸膛娇嗔:“这样伤人心的话,陛下日后可不许再说了。”   皇帝连声答应。   “陛下的意思,臣妾都明白。”顾皇后忽然叹了口气,善解人意道,“若要堵住悠悠众口,没有比我的阿绫更好的选择。”   “皇后明白就好。”皇帝眸中掠过一丝精光。   “若非没有更好的抉择,朕哪里舍得阿绫?”他望着顾皇后,眼神温柔如水,“朕对阿绫的疼爱,绝不比皇后少半分。”   “臣妾明白陛下的心。”顾皇后一脸哀伤与不舍得,却还是咬牙道,“为了陛下,臣妾、臣妾答应……”   她伤心的掉了眼泪,已说不出口话。   皇帝喜出望外。   顾皇后擦干眼泪,低声道:“兄长那儿,臣妾会劝好的,陛下不必劳心。”   皇帝拍了拍她的手背,愉悦道:“皇后果真是古今第一贤德之人。”   有皇后做说客,不怕顾问安不答应。能得这样一个皇后,是他的福分啊!   顾皇后勉强一笑。   皇帝道:“皇后还没用膳吧,今日朕陪着皇后……”   “不必了。”顾皇后温柔地看着他,“陛下让臣妾一个人静静,好好想想怎么劝说兄长。容嫔年轻温柔,服侍的好,还是让她侍驾吧。”   皇帝亦更喜容嫔,便顺水推舟:“那皇后早些歇息,别累坏了身子。”   顾皇后温婉一笑,亲自送他出去,面上不带一丝异色。   然而转过头,脸色蓦然一冷。   听皇帝方才的话,竟是对兄长生出不满,这十几年都不曾有过的事情,怎么突然就有了?   她捏着指甲,冷声吩咐:“去问问,今儿陛下都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   “是。”   顾皇后冷哼一声,脸色深沉如墨。   二十年过去了,皇帝还是那个自私薄情的男人,没有丝毫改变。   她手心都是凉的,一阵后怕。   幸而以往许多年未曾有人算计阿绫,否则说动了皇帝的心,她该怎么办?   幸好,幸好。   ========   五日后,顾皇后方去见皇帝。   她眼圈儿红红的,脸色有些蜡黄,却还是挤出温柔似水的笑,软声对皇帝道:“陛下,兄长答应了。”   皇帝心下大喜,又不好表现出来,只能拉住顾皇后的手安慰她:“皇后辛苦了。”   “能为陛下分忧,臣妾不苦。”顾皇后垂眸,轻声道,“只是,阿绫恐怕要怨我了,臣妾的心好疼啊……”   她泪眼朦胧望着皇帝,“阿绫已好几日没给臣妾请安,陛下,臣妾好难过,我就这么一个孩子……。”   皇帝不知该如何安慰她,想了想方道:“要不然,朕为你过继一个孩子?”   顾皇后怔了片刻,轻轻眨了眨眼睛,哑声道:“臣妾有个不情之请,还请陛下答应。”   “皇后说吧。”   “陛下把阿延过继给臣妾吧。”她说的很冲动,像是心血来潮的想法,“若阿延是我的儿子,我日后就是阿绫的婆婆。有孝道压着,她就不会怪我了。”   这份冲动,却很快说服了她。   顾皇后满目期待地扯住皇帝衣袖,泪水盈盈望着他:“陛下,您要的臣妾都答应了,您就答应臣妾这么一件事儿吧。”   皇帝不想答应。   他语重心长劝说皇后:“你是皇后,将孩子过继给你,就是半个嫡子。阿延出身卑贱,不配做你的儿子,你若想要孩子,哪怕是阿慎阿衡,朕也能从崔妃郑妃手中给你抢来。”   “臣妾不想要孩子,臣妾只要阿绫。”顾皇后低着头,松开拉着皇帝衣袖的手,失落不已地问:“所以,陛下是不愿答应臣妾吗?”   皇帝看不见她的脸,只能听到她语气中满满的失望和落寞,宛如生无可恋,当场就能去死。   皇帝只得道:“皇后是嫡母,就算不过继,阿延亦是你的儿子。”   “不一样的。”顾皇后轻声道,“陛下知道,这是不同的。”   嫡母和生母养母,怎么能相提并论?地位再高,实则并无什么关系。   她并不让皇帝为难,勉强一笑,“罢了罢了,臣妾没有子女缘分,生来就是孤零零一个人,何必强求……”   话未毕,眼泪却不争气地落下来,一大颗一大颗,扑簌簌落在衣裙上,如同断了线的珍珠。   皇帝想说什么,却被顾皇后按住嘴:“陛下不必多说,臣妾全都明白,臣妾……明白。”   她低着头,“陛下,臣妾告退。”   说罢,不容挽留,快步离开。   脚步决绝到,像是在逃离,像是在躲避。   皇帝叹了口气,苦恼地揉揉额头,满目惆怅。皇后伤心欲绝,他亦十分不舍得,可过继谢延,此事绝不成。   他本就是长子,若再占一个“嫡”字,只怕要失控。   顾皇后走后,容嫔从后殿走出来,依偎在皇帝身侧,捻起一   颗葡萄喂他,娇滴滴道:“陛下方才与皇后娘娘的话,臣妾都听见了。现在臣妾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爱妃说吧。”   “钦天监说,大殿下三五年内必有灾祸。到时人都没了,嫡子不嫡子有什么差别?难道皇后娘娘还能让一个死人当储君?”   容嫔微微一笑,望着皇帝,声音近乎蛊惑,“不如答应皇后娘娘,满足她,让她为陛下更加尽心竭力。”   说完,容嫔又剥了一颗葡萄塞进皇帝口中,甜甜笑道:“臣妾弱质女流,觉得这样极好,陛下若不喜欢,可不要责怪我。”   皇帝却已陷入了沉思。   他私心还是不愿意的,他不想给谢延任何好处。   但顾皇后绝望哀伤的眼神,又一次呈现在眼前,剐着他仅余的一丝良心。   皇后已许久没这样难过了。   上一次,是二十年前谢延出生时,她得知谢延和谢延的生母存在,就是这样伤心,摇摇欲坠,险些倒在他跟前。   那时,她还是天真明媚的少女。   二十年了。   他因为谢延伤过她一次,难道还要第二次吗?   再看容嫔,已经一无所觉拿起一旁的苹果,那小匙挖着果肉,小口小口吃着,天真娇憨,并未放在心上。   就像是,许多年前的顾皇后。   皇帝闭了闭眼,道:“你说得对。”   容嫔勾唇一笑,甜滋滋道:“陛下再夸我几句吧。”   如果……   没有当年的事情,皇后也该是这副模样,笑吟吟靠在他肩上,与他撒娇,而不必像现在这样温柔贤惠。   皇帝扬声道:“传旨。”   八月二十,大吉大利的好日子。   圣上颁布一道旨意,短短几刻钟便传遍了京城。   将大皇子谢延过继到皇后顾氏膝下,另将尚书令顾问安之女,成乐公主顾绫赐予谢延为妻。   从此,大皇子谢延是皇后嫡子。   尚书令那个金尊玉贵的宝贝女儿,终于有了归宿。 第76章 破败   到顾府颁旨的, 是皇帝身边的心腹大太监。   顾绫随手接了圣旨。   当着他的面,并未露出喜悦之色,规规矩矩行完礼, 便跨过门槛离开。   看上去, 一副格外不悦的模样。   内监全当没瞧见,低头弯腰地谄媚讨好:“成乐公主是皇后娘娘的亲侄女儿, 陛下实在不舍将她嫁入别人家,还请尚书令大人明白陛下一番苦心……”   换来的, 唯有顾问安一声冷笑。   “公公还是尽早回宫复命吧, 本官要去归置女儿的嫁妆,无暇招待 , 烦请宽恕。”顾问安淡淡道,伸手做出一个赶客的姿势, 冰冷冰冻的,让人心慌气短。   “这……”内监咬了咬牙, 对着他冰冷如玉的脸,心下恐慌, 还得低着头尽职尽责道:“请恕我不能告辞,尚书令莫忘了, 您要带成乐公主入宫谢恩。”   顾问安极忍耐地闭了闭眼, “公公稍候。”   对一侧侍女道:“请夫人与姑娘更衣,随我入宫谢恩。”   内监终于松了一口气。   ==========   一个时辰后, 顾家三人穿了盛装,站在安泰殿前,等皇帝召见。   皇帝选择在安泰殿接见顾家人,主要是为顾皇后。容嫔告诉他,要让顾皇后缓和与家人的关系, 好让她继续牵制顾家,以免让顾家失了分寸。   顾绫随着父母走进去熟悉的宫殿,默默低着头,看上去有些萎靡不振。低着头行完礼,便不再说话,失了往日的活泼伶俐,像脱水的草一般蔫蔫巴巴的。   皇帝瞧着也不生气,只笑吟吟问:“阿绫莫非是生朕的气?”   他心知肚明,顾绫不可能高兴。   满京城的贵胄世家没有一个瞧得上谢延,没落到吃不起饭的那种尚且如此,何况如日中天的顾家。顾绫若今日高高兴兴来谢恩,才会让他觉得不正常 。   皇帝在顾绫跟前一向温和慈爱,很少生气,从不曾因小孩子的逾越之举而做出责罚,在诸多小辈眼中,是最温和善良的长辈。   因此,顾绫并不怕他,闻言小声赌气道:“我没有生气,我就是不开心。”   顾问安厉声斥责:“阿绫,不许放肆。”   “顾爱卿,阿绫天真纯善,朕不会生气,你也不要拦着她。”   皇帝温和拦住顾问安,叹了口气,对着顾绫慈和地解释。   “你自小长在宫中,朕一直拿你当亲生女儿看待,若是让你嫁到宫外,朕与皇后着实不舍得,算来算去唯有嫁给阿延,才能长长久久留在宫中陪着你姑姑。”   他这副模样,不像独断专行的君王,反而是个温柔善良的长辈,正孜孜不倦教导着年少的儿女。   最后,又笑眯眯问她:“难道你不愿一直陪着你姑姑吗?”   顾绫哑然,低着头蹭蹭脚下的地板,轻声道:“我自然不舍得姑姑,可是……。”   “朕知道你的顾虑,但有朕与皇后在,阿绫不论嫁给谁,绝不会吃苦,你是朕亲封的公主,没人敢对你不敬,何况,阿延难道不好看?”皇帝柔声道,“你姑姑自小就疼爱你,难道会害你吗,她只是舍不得你。”   顾绫轻轻“嗯”了一声。   见她态度软化,皇帝微微一笑。   果然,年轻姑娘就是容易心软,好骗略劝一劝就失了戒心和怒火。顾绫认同这桩婚事,顾问安与平宁爱女如命,怒火持续不了几日。   他要说的话已说完了,言多必失,便起身拍了拍顾皇后的肩膀:“皇后与顾爱卿好好说说,你们亲兄妹哪里有隔夜仇。”   顾皇后勉强一笑,疲惫不堪地揉揉额角,“陛下先走吧,接下来就交给臣妾。”   顾问安亦拱手恭送君王。   皇帝一走,殿中几人的表情霎时变了,一个比一个难看   顾问安捏紧拳头,冷冷吐出两个字:“无耻!”   当真无耻至极,盼着让他女儿去守寡,如今竟能当着他的面说出这种冠冕堂皇的屁话。   “无耻”二字,不足以形容他的所作所为,简直是令人发指。   顾皇后随淡淡道:“哥哥是头一天认得他吗?我尚且不生气,你难道还不如我?”   这样的事,不是第一次了。   他强迫谢延的生母,生下一无所知的谢延,最终却能将一切责任推到谢延头上,让一个无辜稚儿替他担负恶名,又岂是无耻二字能形容尽的。   顾夫人温柔地拍拍夫君的背,柔声道:“阿绫的婚事要紧,你与他置气,没得气坏自己,不值当。”   顾绫亦道:“阿爹,姑姑和阿娘说得对。”   顾问安眉目森寒。   顾皇后叹了口气,懒得再提皇帝这个败兴致的人,也不愿让顾绫的婚事掺杂不高兴的事情,便抬头道:“阿绫,你先出去吧,我和你爹娘商议一下婚事。”   女儿家,到底不好掺合自己的婚姻大事。   闻言,顾绫脸色微红,讷讷道:“好。”   她出门后,在殿门口听到里面隐隐约约的声音,是在商议婚期。   顾绫脸色红了红,捂着砰砰直跳的心口,想要走远一点。   可想了想,却没地方可去。按规矩,她已经定亲,不能继续在上书房读书。而她长居的侧殿,前些日子做戏,被她发脾气砸了,如今一片狼藉。   顾绫站在廊下,踌躇不定。   云诗小声调侃:“大殿下住在玉华殿呢……”   顾绫睁着清凌凌的眸子瞪她,佯怒道:“胡说八道些什么!”   还不忘嘴硬:“他住哪儿,关我什么事儿……”   若是能压下一张俏生生的绯红脸蛋,这怒意还有几分可信,可惜那眉眼间的笑意出卖了她。   云诗笑吟吟道:“姑娘真不去?”   顾绫恼怒地磨牙,最终没出息道:“去!”   这些日子以来,忙着在皇帝跟前做戏,她总是下了学就回家,已好些日子没见谢延,竟有点……想他。   不知道谢延想不想她?   顾绫捂住砰砰直跳的心口,眸中泛起一抹清淡的羞赧,软声威胁云诗:“待会儿过去,你可不许胡说,否则我就把你赶去阿娘院子里。”   “知道。”云诗无奈,“姑娘还信不过我吗?我什么时候让姑娘失望过?”   顾绫这才放心。   玉华殿位于安泰殿西北侧,有两里地那么远。   顾绫走了许久,方瞧见这座古朴老旧的宫殿,随后,便站定不动了。   她第一次来玉华殿。   长在宫中十六年,她从不知这座深宫中,竟还有这般残破的地方。红墙脱了色,露出斑驳的石灰,檐上的瓦片掉了几片,看着就不太结实。   连朱红色的大门,都掉了几颗铆钉,看上去像无人居住的破败之地。   莫说与大气巍峨的安泰殿相比,就算是奉行简朴的上书房,都比这座宫殿要奢靡十倍。   甚至,还比不上她上辈子葬身的玉清宫。   这种地方,她看一眼都觉得眼疼,谢延却住了二十年。   整整二十年。   云诗的惊讶脱口而出:“大殿下就住这儿?”   实不相瞒,她在顾家住的下人房,也比这儿略崭新几分。   顾绫心底泛上一阵心疼,一股气怒气涌上心头,险些把她气炸。   他们怎么敢让谢延住这种地方!他们怎么敢!   谢延是皇子啊!   顾绫满脑子怒火,提着裙摆快步走进去,冷声问院中洒扫的宫人:“谢延在哪?”   宫人瞧见她,当即吓了一跳,慌忙行礼,边战战兢兢回答她的问题,“回禀公主,殿下住在东侧房中。”   玉华殿侍奉的众人都很恐慌。   大殿下与成乐公主的婚约,如今已是人尽皆知,他们却无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喜悦,反而充满不安,生怕成乐公主不满,拿他们做出气的椽子。   如今瞧见顾绫,没有喜悦,只有惊恐和惧怕。尤其,成乐公主气势汹汹的,像是来兴师问罪。   顾绫气得胸脯起伏不定,捂住心口压下怒火。   谢延听到声音,从屋内出来,站在门框边惊讶地看着她:“阿绫?”   破旧的房屋丝毫无损他的美丽,他站在那里,就像星辰一样耀眼。   这样好看的人,他们怎么可以欺负他?   顾绫几步走到他跟前,一把抓住他的衣带,仰头盯着他安然自若的脸,许久许久的不说话。   眼圈却慢慢红了。   谢延微怔,伸手摸摸她的下眼睑,盯着那一抹红,轻声问:“怎么了?有人欺负你?”   他略有几分迷茫,想不通这座宫城里,有谁胆大包天欺负她?   顾绫摇摇头,攥着谢延的衣带,仰起头问他:“大哥哥,这些年,你苦不苦?”   谢延微怔。   盯着她的眼睛,随后环顾四周,忽而顿悟。   顾绫生来就是千金小姐,富贵无极,吃穿住行皆是最好的。他曾去过画熙堂,雕梁画栋,软卧高枕,朱碧辉煌。就连庭院中铺路的石子大小都要一模一样,圆润无痕,生怕咯了千金小姐尊贵的脚。   今儿想必是瞧见玉华殿破落,以往没见过这样的苦的,所以心疼他了。   想通之后,谢延笑着揉揉她的额头,“我不苦。”   顾绫一言不发望着他,手指越发紧了些,显而易见不相信。   谢延无奈,拉着她的手,将人拉进屋中,拍上门隔绝外头的视线。   随后将她紧紧抱在怀中,在她耳边笑问:“我过得这样贫困潦倒,跟着我可能会吃苦,阿绫会嫌弃我吗?你会陪我吃苦吗?”   他是在开玩笑,不曾想,顾绫却认认真真摇头,一字一句对他说:“不会,我当然不会嫌弃你。”   她望着他的眼睛说:“我有我在,以后不会让你再吃苦。”   谢延蓦然怔住。   舌尖尝到酸涩的滋味。 第77章 索吻   他怔然望着顾绫清澈的眼眸, 那双明媚动人的眼眸中,满满的全是真诚。   许久后,用了极大的力气将她揉进怀中, 低声道:“好。以后, 我就靠阿绫保护了。”   顾绫心底泛起密密麻麻的疼,靠在他怀里, 这次没有嫌他力气大,弄疼了她。   他这一生过得这样苦, 恐怕日后登基做了皇帝, 也很难真正高兴起来。   两人依偎许久,顾绫越想越为他难过, 便乖乖仰起头,软绵绵地问:“大哥哥, 你感动吗?”   谢延点头。   顾绫又问:“那你不想亲我吗?”   谢延懵了一下,低头看着她明亮的双眼, 抬手遮住,只露出挺翘的鼻和红润的唇, 充满了诱惑,勾得人方寸大乱。   就像是千年的妖精。   谢延嗓音微哑:“想。”   话音方落, 顾绫双唇便覆上一片柔软, 狠狠的,凶巴巴的, 暴戾的。   他的手遮住双眼,视觉被阻挡,眼前一片漆黑,因此触觉更加明显。   她清晰感觉到,谢延的唇色在她唇间流连, 每一次移动,都充满了情/色的意味。   舌尖勾缠住她的吮吸,力气很大,几乎要夺走她全部的呼吸。   顾绫一边喘息,一边回应着他,双手摸索着搂住他的脖颈。   这动作越发刺激了谢延,他单手使劲掐着顾绫的腰肢,唇舌越发用力。   许久之后,终于结束。   谢延松开她的唇,松开遮住她双眼的手,重新勒住她的腰,将人紧紧压在怀中。   他那双皎洁如月的美丽眼眸,此刻充满了欲望,危险极了。   不好说出口的地方,胀得发疼。   谢延慢慢闭上眼,不敢去看她,只是掐在她腰上的手,怎么都不舍得放开。   顾绫喘着气,脸色已红得像云霞,忍着心底的羞涩,小声道:“你还想亲我吗?”“闭嘴!”谢延冷冷掐住她的腰,“不许再说了。”   顾绫将手伸到腰后,摸到他的大掌,轻轻握住一根手指,没再继续作妖,仰着头看他:“我想去看看你住的地方。”   谢延道:“这就是我住的地方。”   顾绫摇头:“你不要装傻,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我要看你平日休息的地方。”   她再怎么心疼他,也很难当着谢延的面,说出“睡觉”这两个字。主动装妖精索吻,已是极限了。   此刻,只得羞恼地勒紧他的手指,使劲拧了拧。   谢延就道“不知羞。”   “你给不给看?”顾绫瞪他,“若不给看,我就走了。”   她还不是怕他难过,结果他一点都不领情,还说她不知羞。   “给看。”谢延松开她的腰,顺势牵住她纤细的手腕,推开东侧的门,牵着他进去。   掩上门才道:“并没有什么好看的。”   如他所言,他起居的卧室的确无甚看头。   窗边一张书桌,旁边的书架上满满当当全是书。正中一张圆桌,桌子后摆着一扇木质屏风,屏风后,是他的床榻和衣柜。   简简单单,干干净净,几乎一眼就能望到头。   谢延真是个小可怜。   住的地方破,用的东西也破,连被褥都是普普通通的缎子,看上去还半新不旧的。   顾绫心底不悦,冷哼一声,敲了敲圆桌桌面。   谢延笑着看她:“又生气了?”   “你难道就不生气吗?”顾绫哼哼唧唧地生气,“他们在这些东西上都敢怠慢你,何况瞧不见的地方,真是过分!”   “拜高踩低,人之常情。”谢延微微一笑,亲手给她倒了一盏茶,递到她手边,慢悠悠道:“自从你我婚事隐隐约约传出消息那日,内务府就变着法给我送东西,只是我全没要。”   “若早知你要过来,就该收下的。”   “收什么收,不收他们的破烂!”顾绫柳眉倒竖,冷哼一声,“姑姑三令五申不许怠慢你,他们还敢阳奉阴违,真是胆大包天!”   谢延道:“这么一点事,我并不在意,你不必为此生气。”   “我若不生气,怎么帮你把该有的东西要回来。”顾绫恼道,“你这个样子,我要怎么嫁给你?难道要等你开府吗,我阿爹说至少要明年夏天,你等得起吗?”   她仰头望着谢延,满目威胁地盯着他。   若谢延说的不合心意,只怕不能善罢甘休。   谢延默了默,很上道地回答:“等不起。”   实则,若到明年夏天,也着实太久了些。一整年时间,可以发生很多很多事情,谢延不敢赌。   顾绫满意地点了点头:“我定是不愿意住这种地方的,陛下若要我嫁给你,就得给你换个地方住。日后衣食住行样样都要最好的,否则我断不肯依。”   “总而言之只有一句话,我闺阁中吃什么用什么,日后也得照原样来,你也得随着我。”她冷哼一声,“我可不是个好欺负的。”   谢延道:“都听你的。”   顾绫留着长指甲的嫩白手指,一下一下点着桌面。   “宫中没住人的宫殿还有许多所,我觉得兴庆殿就很不错,又大又宽敞,离安泰殿又近,外围还有一个小花园,你觉得如何?”   谢延提醒她:“去年崔妃已为谢衡定下,在兴庆殿大婚,只怕陛下不会同意。”   而且,崔妃已布置了半年,红墙绿瓦都是她亲自派人盯着重新粉刷修整的,若直接抢了去,崔妃可能要跟她打架。   “谢衡在哪儿大婚,关我什么事儿?”顾绫冷哼一声,“你是长兄,是谢衡的哥哥,自然是你先挑,凭什么他先选?他是比你长得好看,还是比你个子高?”   谢延哑然。   顾绫傲慢地仰着头:“既然他样样都不如你,凭什么赶在你前头?凭他脸皮厚吗?”   该是谢延的东西,她一点也不会让出去。   不是谢延的东西,能抢过来,她也绝对不会手软。   过去二十年,崔妃郑妃两个恶人,仗着年龄大,没少欺负谢延。   如今她欺负回来,才叫天道好轮回。   “反正我是绝对不肯吃亏的。”她扶着那扇木质屏风,软声问谢延:“如果崔妃打我,你会帮我吗?”   声音是软的,话是硬的,没有商量的余地。   “会。”谢延道,“你想要,就要吧。”   崔妃再加一个谢衡,两个人加起来,也打不过他一个,并没有什么要紧的。   谢延自暴自弃地想。   只要她开心。   顾绫高兴起来,笑吟吟道:“既然你同意了,那我现在就去找陛下要宫殿,此外还有家具摆设,全都要陛下出,你还有什么想要的吗,我一并要过来。”   谢延不假思索:“没有。”   他说完,又觉得语气太硬,怕她觉得他敷衍,连忙对顾绫解释:“我对他并无任何要求,也从未将他当作父亲,因此有或没有,对我而言没有任何区别。”   顾绫点头,没有逼迫他。   “你不拿他当父亲,可我拿他当姑父。”她轻轻笑了一声,满脸冷淡,“既是他赐的婚,他就得负起责任,得让我过的高兴。”   她眼珠一转,仰头踮起脚尖,努力对上谢延的眼睛,眸中笑意灿灿:“你是不是怕我生气?”   以往,谢延可不会说完一句话,再添上这么长一大段解释。   他甚至连前面“没有”两字,都不屑得跟她讲。   哪一次不是被她惹急了,才会纡尊降贵送她几个带着寒意的字。   谢延甚至没有犹豫,就承认了:“是。”   他扶住顾绫的腰,帮她稳住摇摇晃晃的身形,“是怕你生气,你脾气这样大,我哪里敢惹你。”   顾绫便怒了,一双杏眼瞪得像核桃,不可置信地质问:“我什么时候脾气大了?我脾气还不好吗?”   她认认真真跟谢延理论:“你以前对我那么差,我有跟你生气吗?你居然说我脾气大?”   她仍是非常不可置信。’   谢延道:“那时我们不熟,你只对亲近的人脾气大。”   比如,在上书房读书时,他便不止一次见到顾绫跟谢慎,谢素微二人吵架。几乎每一次,这三个人都能吵的天崩地裂。   尤其是顾绫,她年龄最小,吵不过还能哭。   想到此处,他云淡风轻道:“你以前经常与谢慎吵架。”   俊美的脸神色自若,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事实,并无别的意思,连语气都是淡淡的。   若不深想,谁都看不出,他正在吃醋。   顾绫也没意识到他的真正的意图,还反驳他:“我与谢慎吵架,哪一次不是他先惹我的?他惹我生气,总不能让我忍着。”   谢延轻轻应了一声,仍旧平淡无波,并不关心。   顾绫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笑着一根一根掰他的手指,“谢延,你是在吃醋吗?”   作者有话要说:  我家下暴雨,现在停电了,应该没有三更了,唉 第78章 羞涩   谢延沉默不语。   顾绫笑眯眯望着他, 手指缠绕着他腰间的流苏,娇滴滴道:“你怎么不说话?”   一双眼睛带着狡黠的清光,灿烂明媚。   谢延俊美无伦的脸没有一丝变化, 俯视着她, 狠狠捏住她的脸,又松开揉了一把, 硬邦邦道:“闭嘴。”   仔细看过去,白皙的耳根已泛起一抹红晕。   垂下的那只手, 手指弯曲, 蜷缩在手心中,轻轻扣着掌心。   是紧张了。   顾绫就笑出声, 松开指间的流苏,握住他骨节分明的大手, 将他蜷曲的手指一根一根捋直,语气带笑:“我又不会笑话你, 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你为我吃醋,我只有高兴的。”她仰着小脸, 望着谢延骨骼分明的下颌,心底泛上一股子柔情, 软绵绵道, “那说明你喜欢我。”   谢延道:“我本就喜欢你,不必靠这个说明。”   他一本正经的模样, 顾绫喜欢极了,握紧他的手,笑吟吟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   用手揉搓着谢延心脏的位置, 顾绫声音娇娇嫩嫩的,安慰他,“我给你揉揉,就不酸了。”   从上往下看,她低垂的眉眼,全是温柔。素白如玉的手摸在胸膛上,软软的,像一团温热的水。   她离的那样近,胸前的鼓胀几乎要挨上他……   谢延喉结微动,突然拍开她的手,后退了一步。   顾绫愣了一下,就见他轻咳一声,背过身去,哑声道:“你先去忙吧。”   顾绫看他这幅情状,跟着尴尬起来,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低着头越过他往外走,“我……我先走了……”   口中说着要走,眼睛却不自觉往不该瞧的地方,瞧了一眼。   只是一眼,便惊讶的掐住掌心,羞得耳根都红了,脚步匆匆推门出去。   出了门,一张俏脸还是绯红的。   眼睛也被烧得水光潋滟。   她并非不通人事的少女,前世四年的婚姻,哪怕谢慎再厌恶她,该做过的事情,也全都做过,该看过的书册,也没少看。   可不管是现实中还是书中,她还未曾见过,如谢延这般本钱雄厚的。   只是隔着外袍看了一眼,就让她惊讶了。   她的大表哥,长了一张仙姿玉貌,纤尘不染的脸,看上去冰清玉洁,不可玷污。   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咳咳。   顾绫羞恼地拍了拍自己的脸,将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赶出脑海。   真是,瞎想什么!   她低着头一言不发,脚步越发匆忙。   一张脸,烫得要烧起来,红通通的,像是映着火光。   云诗早瞧见她绯红的脸,跟在她身后抿唇笑,也不戳穿她,只问道:“姑娘,我们回府还是去安泰殿?”   门外的凉风吹着,顾绫在御花园中坐了片刻,等到脸上的热意渐渐散去,水光潋滟的眸子逐渐寒凉:“都不去,我们去拜见陛下。”   云诗诧异抬眉,“陛下?”   顾绫没有解释,轻哼一声,“你找人拦住崔妃,别让她跑来坏我的事。”   云诗唯命是从,又道:“是否要禀告皇后娘娘?”   “不用。”顾绫淡声否决,“这事儿还用不着姑姑出面,我一个人就够了。”   搬个家而已,皇帝若不同意,她就拖着不嫁,看看谁先着急!   =========   皇帝正斜靠在榻上,听容嫔用娇媚动人的嗓子唱着小曲儿,平日清俊的脸此刻带着腻歪的笑,叫人作呕。   容嫔看的难受,便停了曲子,几步走过来,柔媚靠在他肩上:“陛下,妾累了。”   皇帝笑着揉她的纤腰,欲要调情,就听得门帘外大太监的声音:“陛下,成乐公主在外头求见。”   皇帝愣了愣,有些诧异扬眉:“阿绫?”   随后道,“让她进来吧。”   他松开容嫔,整了整衣摆,恢复平日温润慈祥的模样,挺直脊背等着顾绫进来。   顾绫进门时,眼眶通红,眸中泪珠欲掉不掉,妆容花了一半,看上去惨兮兮的,像是被人欺负了,一来就跪趴在地上哭哭啼啼:“陛下,你要给我做主!”   皇帝惊讶不已,连忙道:“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   心下嘀咕着,之前皇后说,顾绫嫁给谢延,会和他一起被人瞧不起,被人欺负,难道竟是真的?圣旨刚下去,就发生了这样的事儿?   他有无数的猜测,仍旧要装作一无所知的模样,温和道:“阿绫,快起来说话,谁欺负你了,告诉朕,朕定会为你做主。”   顾绫哽咽道:“没有人欺负我,是我自己委屈了。”   她哭得一抽一抽的,可怜兮兮道:“陛下要我嫁给大哥哥,我就去玉华殿看了看。我没想到那地方又破又烂,院子里乱七八糟的,房顶上瓦片都没了,指不定还有什么虫子蟑螂的,我害怕。”   “那种地方……那种鬼地方也能住人吗?我好害怕好害怕,可是谢延还嫌我不懂事,他……他怎么能这样?”顾绫又哭起来,眼泪不要钱似地往下掉,“陛下,不管他说什么,我都不愿意住那种破地方。”   皇帝想了好半天,才想起来“玉华殿”是谢延住所。   “阿绫,宫中哪有虫子蟑螂?你嫌地方破旧,朕命人休整一二,你觉得好不好?”   顾绫只顾着哭,哀哀戚戚。   那模样,活像个被宠坏的千金小姐,半点儿苦都吃不得,娇气地不得了。   皇帝拿她没法子。   顾绫是顾皇后最疼爱的孩子,她平日里的生活条件,一概是照着公主们来的。而且,公主们的份例要经过内务府的手,免不了克扣,顾绫却全然没有。   仔细算起来,她的日子比公主更舒坦。   如今瞧不上谢延的住处,也很正常。   瞧得上才奇怪。她若不提点意见,就白费她爹娘和皇后多年以来锦衣玉食养着她了。   皇帝叹了口气:“那你想怎么办?”   “陛下给他换个地方住吧。”顾绫抽着鼻子,小声提要求,“好歹换个干净整洁的,别看上去就虫子青蛙什么都有的那种。”   皇帝沉吟,“既是你想要,换就换吧,你有喜欢的吗?”   “我……”顾绫咬着唇,小声道:“只怕我喜欢的,陛下不肯给。”   “瞎说,朕拿你当亲生的女儿看待,纵是阿衡与谢慎都要退一步,没有不肯的!”   “我只喜欢兴庆殿。”顾绫不管不顾道,“那里又大又宽敞,而且离姑姑的安泰殿很近,我喜欢那里。”   皇帝蹙眉,毫不犹豫:“兴庆殿不成,崔妃与阿衡已定下了。”   “陛下!”顾绫扬声道,“正是因为我知道,那是崔妃娘娘为二哥哥大婚准备的宫室,我才想要那里。”   她紧紧抿着唇,道:“谢延是长兄,我日后就是长嫂,如果衣食住行还比不上底下的二皇子妃,我还怎么抬得起头?”   “难道陛下忍心,让我比林氏女压一头吗?”   她眼中已经泛起一层薄雾:“陛下不是最疼我吗?”   皇帝被她问得骑虎难下。   自己说的谎话,哭着也要圆,只能道:“朕的确最疼你,只是凡事要讲究先来后到……”   谢衡才是他实际上的长子,是他最疼爱的孩子。   他实在不愿意折了谢衡的利益,拿去给谢延,哪怕只是暂时的,他也舍不得。   顾绫才不管这些,只顾着胡搅蛮缠,“既然陛下疼我,就容我一次吧。我这辈子没有一件事不如人,若是让林家的女儿在我跟前耀武扬威,我……”   她实在是伤心极了,泪水盈盈望着皇帝:“姑父,你就答应我吧。”   “在姑父眼中,这只是一座宫殿。在我眼里却是我全部的骄傲和自尊,我已嫁得不如人,若是住的仍不如人,我……”顾绫眼中泪光灿烂,花了妆容的脸狼狈不堪。   皇帝不愿答应。   一旁容嫔奇怪道:“陛下为何不答应成乐公主?一座宫殿罢了,崔妃姐姐贤良淑德,肯定会主动相让,陛下何必白做这个恶人?”   皇帝脸色难看,“瞎说什么!”   容嫔像是一无所觉,慢悠悠道:“上次郑妃姐姐想要崔妃姐姐宫殿边上的梅园,给三殿下加盖一个小书房,求到皇后娘娘那儿,这事儿陛下还记得吗?”   皇帝忽然沉默了。   “皇后娘娘怕崔妃姐姐不满,就没答应,结果转头崔妃姐姐亲自给郑妃送了去。这事儿臣妾虽年轻,也知道她做的不地道。”   “她是成全了自个儿贤良淑德的美名,倒叫皇后娘娘脸上难看。亏的皇后娘娘大度,若换了妾,非给她几巴掌不可!”   容嫔轻哼:“她若要大度,大可去找皇后娘娘,让皇后娘娘出面,才是两全其美,结果她做那事儿,臣妾看了就嫌弃。”   “今儿成乐公主求兴庆殿,陛下不如答应了,以免崔妃姐姐回头捧着礼物给皇后娘娘和公主,倒让陛下平白无故做了恶人。”   皇帝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显然,他心知肚明,崔妃为了拉拢顾家,会做出什么样的事儿。   容嫔说完,便闭上嘴,倒了一盏茶慢慢喝着,还不轻不重瞟了顾绫一眼。   顾绫闻弦歌而知雅意,咬着唇哭道:“陛下若顾忌崔妃娘娘,怕娘娘生气,我亲自去求她,给她磕头,给她跪下……”   皇帝脸色不悦:“朕答应你就是。”   “你也是大姑娘了,平日不要毛毛躁躁的,为个住所哭成这样……”皇帝宛然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在教训她,只是眼底的恼怒骗不了人。   顾绫心知,皇帝是对她不满。   不过,她不在乎。 第79章 自夸   皇帝的喜恶, 并没有那么重要。   不论他喜欢还是不喜欢,作为一个不那么昏庸的君主,他就不可能对顾皇后和顾问安做什么, 这两人屹立不倒, 她就无所畏惧。   何况,就算皇帝真的喜欢她, 又有什么用处?   他不是照旧毫不犹豫选择牺牲她,去对付谢延吗?他的喜与恶, 对顾绫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顾绫心底非常平静, 却惊喜地笑起来,叩首道:“多谢陛下。”   抬头时, 又笑得天真娇憨:“我就知道,陛下是最疼我的, 一定会答应我的请求。”   她小声道:“陛下答应了姑姑,不会让我吃苦的。陛下一言九鼎, 怎么会食言呢?”   皇帝大怒。   照她话中的意思,若他不答应她, 就是食言,就不是一言九鼎吗?   想要生气, 又不知从何处发作, 皇帝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道:“你还有什么事儿?”   “没有了。”顾绫乖巧道, “只要能过得好,我就没什么要求。”   木已成舟,皇帝便不再黑脸做恶人,语气慈和了些:“这次的事儿朕暂且容忍你一遭,日后不许这样。你已不是小姑娘, 不可再肆意得罪人。”   顾绫软声道:“阿绫知道,多谢陛下教导。”   皇帝越发不耐烦,挥手写下手书给她,挥手道:“无事便退下吧。”   顾绫心知他厌烦自己,也没有继续招人烦,低声道:“那阿绫告退。”   说罢离开,没有犹豫。   甚至还有些得意忘形,极符合飞扬跋扈千金小姐的性格。   身后,皇帝眼神阴鸷,冷声道:“容嫔,你竟帮着她忤逆朕?”   他逼视着容嫔,“你不是很厌恶谢延吗,为何要替他说话?   那双眼睛里,阴冷,狠毒,叫人不寒而栗。   容嫔剥开一只橘子,一瓣一瓣往嘴里塞,随意道:“妾讨厌大殿下,是因为陛下讨厌他。但妾讨厌崔妃,是因自己。比起大殿下,当然更乐意看崔妃倒霉,尤其这件事得益的是成乐公主,公主跟我可没多少恩怨。”   她冷哼一声,声音娇媚:“难道陛下觉得,臣妾会真心帮着谢延吗?”   皇帝并无此疑心,只道:“崔妃所作所为,朕亦不喜,只兴庆殿是给阿衡的,不是给她的,你怎么也容不下?真是白搭了你这个姓氏,姓容,却无半点容人的雅量!”   “妾就是小家子气,就是没有肚量!”容嫔侧过身背对着他,嗲声嗲气,“陛下若不喜欢,就去找崔妃好了!”   皇帝笑着搂过她:“朕就爱你的小性子,每每生气,都让朕爱不释手。”   容嫔扑进他怀中,娇嗔一笑,只是靠在他胸膛上的脸,唯有唇角翘了起来,双眼却冷冷的,没有一丝感情。   好似完全割裂开来。   对此,皇帝一无所觉。   ========   兴庆殿已修整完毕,装饰的金碧辉煌,雕梁画栋,檐牙高啄,奇花异草累垂可爱。   无数奇珍异宝,都在其中熠熠生辉。   顾绫看了看,极为满意,当即就拿了圣旨,让内务府的人把钥匙交给她。   内务府的人不敢抗旨,只得将钥匙交了出去,背地里却偷偷去喊崔妃和谢衡,叫这二位主子前来处理棘手的事儿。   他们在内务府干了几十年,见过抢衣裳首饰的,见过抢宫女太监的,抢陛下的也有很多。   但如成乐公主这般,光明正大抢人宫殿的,还真是头一次见,忒不讲究了些。   这兴庆殿休整,崔妃从头盯到尾,里头不仅有内务府出的钱财,崔家还贴补了不少,堪称花钱如流水,若真给成乐公主抢走,只怕崔妃要撕烂内务府管事。   内务府诸人皆无话可说,只觉得顾绫难搞。   其中一人被同伴出来,战战兢兢问:“公、公主殿下,这是崔妃娘娘的地方,崔家贴补了许多,您抢过去,只怕住的不安心……”   顾绫安心,非常安心。   哪怕崔妃真的撕烂内务府管事,她也非常安心。这些个狗东西克扣谢延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安心”二字呢?   顾绫扬眉,诧异道:“陛下金口玉言,还亲手写了圣旨,如何用得上一个抢字?”   “你们内务府办事,竟然这般厉害,连圣旨都不听?”她冷冷一笑,“既然如此,钥匙还给你们,我去找陛下和姑姑说一说……”   “公主恕罪。”那人连忙跪在地上,随即,地上呼啦啦跪了一圈,齐声喊:“公主恕罪!”   “公主,奴才们绝无此意,是奴才们说错了话,还请公主恕罪。”   说着,一巴掌扇到自己脸上,z战战兢兢望着顾绫。   顾绫冷哼一声,拿手中钥匙抵着他下颌,抬起他的下巴,冷笑道:“日后当心着些,祸从口出四个字,并非说来骗人的。”   “能得公主教诲,奴才三生有幸!”那人哭丧着脸,又不敢哭,只得道,“奴才再不敢胡言乱语了。”   顾绫松开手,懒洋洋坐在椅子上,“待会儿崔妃来了,你们知道该怎么做吗?”   “奴才唯圣旨是从。”内务府众人都鬼精鬼精的,崔妃死活关他们何事,无论如何也不能被扣上个“藐视圣旨”的罪名,一个接一个表态,“若崔妃娘娘要兴庆殿,自然要拿圣旨来换。”   顾绫满意地点点头。   当初,崔妃朝皇帝要兴庆殿时,得了皇帝口谕,便没要手书。现在怎么跟她抢夺?皇帝总不能朝令夕改,失信于顾绫。   这座宫殿,她要定了。   等着等着,崔妃未至,谢延先过来了。   他换了身衣裳,头发也重新梳过,发梢带着湿润的气息,应是刚刚沐浴过,一张俊脸沐浴之后,越发显得眉眼精致如画,绝色无双。   顾绫远远看见她,眼底就泛上一抹清甜的笑意,伸出手给他。   谢延将手放在她掌心里,陪她坐下,一言不发,却拿出帕子,一点一点为她擦干净花了妆容的脸。   动作温柔如水,手指蹭到眉眼间,看着她红肿的眼圈,轻叹一口气。   知道顾绫所作所为,皆是为了他好,便有一股暖意从从脚底流遍全身,手指越发温柔了。   顾绫乖乖巧巧仰着头,嘴唇微微嘟着,小巧精致的下巴正对着他,整个人都显出一股乖巧伶俐的气质,绵软无害,却又不像好捏的泥人。   应当是一团棉花,软软的不伤人,却也不能轻易打碎。   如今乖巧地望着他,眸中有甜蜜的笑,就像一团棉花糖。   谢延的心蓦然软下来,泛上甜意,轻声道:“扭头,那边脸。”   顾绫乖乖转过头,颇有压力地开口询问:“我这样,会不会很丑呀?你会不会嫌我不好看?”   谢延道:“你怎么样,我都不会嫌你。”   “你果然觉得我丑!”顾绫恼怒地看着他,嗔怒地望着他,“旁人都说情人眼里出西施,怎么你就没有?你竟然觉得我不好看?”   “情人眼里出西施……”谢延顿了顿,平淡无波地开口,“西施有我好看吗?既没我好看,我嫌她丑,又何错之有?”   他温柔地垂着眼睛,细致地替她擦脸,削薄的唇带着清浅的笑意。   沐浴在满园阳光里,他却比阳光更耀眼,让人无法忽视。   顾绫眨了眨眼。   西施有没有他好看,她尚且不知道。不过今生今世,她的确没见过比他更好看的人。   可是,阿娘说过,男人的毛病不能惯着。   顾绫冷哼:“自吹自擂,自以为是,自命不凡!”   谢延静静看着她,见她停下,讶然扬眉:“怎么不继续了?”   顾绫跟他大眼瞪小眼,杏眸闪现一丝愤怒。   谢延就笑:“没词了?”   顾绫被踩中痛脚,怒道:“你闭嘴!”   一起读书许多年,她的水平,谢延再清楚不过。   说句实话,年龄相仿的孩子们里头,她和其余人差不多,并没有多大区别,甚至还比谢素微与谢慎更好一些。   在上书房,几乎没人会嘲笑她。   除却谢延。谢延是整个上书房最优秀的学生。每每先生抽查背书,她,谢素微,谢慎,谢衡四个人背出来的字数全部加起来,也不如谢延一个。   顾绫柳眉倒竖:“你再提此事,我就打死你。”   谢延摇摇头,极懂事道:“不提就是。”   他这样贴心,顾绫倒有点不好意思,挠了挠头,不知该说什么。   谢延拉下她挠着脑袋的手,压在桌面上,“头发要乱了。”   话音方落,脸色便淡了淡,轻声道:“崔妃来了。”   顾绫转头去看,远远的,就瞧见一队妃子仪仗,红曲伞,孔雀纹,数十人排成一列,气势磅礴。   崔妃是将宫里所有人都带上了吗? 第80章 发怒   顾绫扶着桌子站起身, 乖巧礼貌地屈了屈身,温婉一笑,隔着老远就喊, “崔妃娘娘安, 真是巧,没想到在这儿遇到了娘娘。”   顾绫容颜明媚, 极富攻击性,笑容温柔时, 便会有种嘲讽的意味儿, 配上那双澄澈无辜的杏眼,像一朵盛开的莲花, 很容易激起对手的怒火。   崔妃不比郑妃聪慧隐忍,更不及郑妃智计百出, 谢衡的愚蠢大多是随了她,可见她的智慧。母子二人长的像, 连性格都十分相似,俱是被人一钓就上钩的脾气。   崔妃冷笑一声:“不巧!我是特意来找公主的。”   她狭长的眉眼格外凌厉。   “兴庆殿一草一木皆是我盯着准备的, 花的钱财有一大半皆是我娘家所送,这宫殿是我阿衡的。哪怕是你, 也休想从我手上抢走!若公主不把钥匙还我, 休怪我不客气!”   顾绫扬眉:“崔妃娘娘准备怎么对我不客气?”   崔妃冷哼,一声令下:“把他们给我围起来!”   待顾绫处于宫侍包围圈内, 她随即走到顾绫跟前,绕着打转,嗓音中俱是得意。“我不敢伤害公主,但略略打一架,一点子矛盾, 想必陛下与皇后娘娘也不好多说什么。”   顾绫哑然,慢悠悠环胸而立,不紧不慢道,“我有一事不明,想问问崔妃娘娘。深宫当中禁止私相授受,禁止宫妃与外臣私联。崔妃娘娘口口声声说,这兴庆殿花了你娘家的钱。敢问娘娘这钱是怎么到您手中的?”   “是娘娘的太监出宫取的,还是二表哥帮着您和崔大人私相授受?”   顾绫笑吟吟望着她,眼底冷冷的没什么温度,语气越发的温柔如水,“崔妃娘娘,违背宫规,哪怕您是二表哥的生母,恐也难以逃脱责罚。”   崔妃有一瞬间的慌张,很快稳住心神,硬声道:“崔家给我钱的事儿,陛下亦知道,你不必拿宫规压我,我不怕你威胁。”   “总而言之,不管你说什么,这座宫殿,我绝不会让给你?”她眼神凶厉,残酷不已,恶声恶气道,“要么今儿你我打一架,要么你就把钥匙留下。”   顾绫并无丝毫畏惧,淡淡提醒,“崔妃娘娘确定非要和我抢?您现在放弃,还来得及!”   “哼!本宫乃是陛下亲封的二品皇妃,你能拿本宫如何?”崔妃傲慢地仰着头,不屑地看她一眼,“顾绫,你要想清楚,我的阿衡是最有希望做储君的人,得罪我,你可不会有好下场!”   顾绫就笑了笑。   笑完,脸色瞬间冰冷,一把抓住谢延的手腕,颤声道:“大表哥,她好凶。”   谢延被这突如其来的转变惊住,一时恍惚,愣在那不知该如何配合她。   顾绫也并不需要他配合,软声道:“那我们把钥匙还给她好不好?”   谢延点了点头。   顾绫从衣袖中掏出钥匙,在崔妃跟前晃了晃,镀金的光芒在她眼前闪过,像是宝藏在眼前。   崔妃心满意足笑了笑:“算你识相!”   话音方落,那钥匙就被顾绫狠狠摔在地上 ,正巧落在崔妃脚底下,发出一连串儿噼里啪啦的声响,溅起一片灰尘,直往人眼睛里钻。   崔妃吓得往后跳了一步,拿宽大的袖子遮住脸,挡下扑面而来的灰尘,气急败坏喝道:“顾绫,你想做什么?”   顾绫变脸如翻书,寒森森道:“我想做什么?应该我问崔妃娘娘想做什么!”   “陛下亲笔手书将兴庆殿赐给我,崔妃娘娘带着人前来围追堵截,欲以暴力逼我就范,还拿言语威胁我,崔妃娘娘是瞧不上我眼里的圣旨吗?”   顾绫眉眼寒薄,分明是秋日,却好似结了一层薄冰,带着凛凛威严,“既如此,我就将钥匙给你,我们去陛下跟前辩一辩,是听从陛下圣旨,还是听从你崔妃娘娘的威胁!”   崔妃掐着掌心的软肉,心下恐慌,嘴硬道:“这样一点小事,哪里用得着劳烦陛下?只要你答应喜事宁人,接下来不论你瞧上哪个宫殿,本宫都会为你说好话。”   “好一个息事宁人。”   顾绫压抑了一整天的怒火,蓦然爆发出来。一脚踢翻腿边的木凳,任其发出震天响声,却看都没看。   崔妃骇得尖叫。   狭长的眼睛,几乎瞪成杏眼,吓得浑身软肉都在颤抖。   “崔妃娘娘当我是谢延呢,你该不会以为我嫁给他,日后就和他一样可怜巴巴的,任由你们欺负?”   顾绫冷笑一声:“我告诉你,日后不是我跟谢延一样,是谢延跟我一样。今日甭管是谁,只要敢动我一根手指头,敢动谢延一根手指头,我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她眼底寒意太深,令人恐惧。   崔妃咽了咽口水,颤声道:“你……你想做什么?”   顾绫施施然站着,声音清明:“崔妃娘娘不敢让人打我,娘娘猜,我敢不敢让人打你”   她轻轻一笑,“你打我,我姑姑和阿爹绝不会放过你。但我若打了你,只怕崔家还要带着礼物上门求饶,娘娘觉得,我说的在理吗?”   在理,就是这样。   崔妃恍惚间颤抖一下,环住自己的胸,做出自我保护的姿态。   被她过分的凶残吓得有些惊恐,战战兢兢看着她,咬牙道:“你……你……”   “我如何?”顾绫瞥了一眼躺在地上的木凳,那凳子极结实,仍旧完完整整的没有损坏,含着笑意开口,“崔妃娘娘与那个凳子,谁更结实?”   说出的话,格外残忍:“看上去娘娘更健硕一些,不知能不能受住我一脚。”   当场踢人,这样的事情,崔妃相信跋扈骄横如顾绫,绝对做得出来。   代入感太强,崔妃只觉得浑身已经开始疼了,没忍住搓了搓手臂,颤声道:“兴庆殿我不要了,让给你就是。”   “不要?晚了!”顾绫往前走了一步,凑近崔妃,眼底冷漠:“我记得,内务府总管领,是崔妃娘娘的远房亲戚?”   “我方才去玉华殿,见谢延这些年没少被亏待,衣食住行少数也得数万两银子的亏空,崔妃娘娘觉得,我该不该要回来?该不该收些利息?”   崔妃很害怕这样的她,忍气吞声道:“该。我将兴庆殿给你,作为补偿。”   “这样的补偿,还不够。”顾绫冷笑,“崔妃娘娘若觉得应该,就把地上的钥匙捡起来,双手捧给我。”   “否则……”顾绫威胁地扬起下巴,“今儿我没带人,不能奈何娘娘。日后娘娘和娘娘全家出门可得小心着点儿,别被人套麻袋打了。”   所谓“套麻袋打了”,当然不是字面的意思。   她是在警告崔妃,今日若不让她顺心顺意,日后崔家在朝堂上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让崔家小心着点儿。   顾家权势赫赫,想在背地里给崔家使一点阴招,一点都不难,甚至不需要顾问安亲自动手。   崔妃心慌意乱,握着拳头不肯屈服,只道:“我已经答应你,将兴庆殿让给你,你还想怎么样?”   “娘娘方才逼我交出钥匙,我才失手扔在地上的,现在娘娘不该替我捡起来吗?”顾绫循循善诱,跟她讲着道理,“您做错的事儿,总不能让我弯腰吧。”   她后退一步,环胸看着崔妃,满脸冷意,口中吐出一个字:“捡!”   崔妃此生,从未经历过这样的羞辱,恨恨道:“顾绫,你就不怕遭报应吗!”   “你授意内务府欺负谢延的时候,怎么没想过会不会遭报应?”顾绫冷笑,轻轻掸了掸裙子上的灰尘,“你作恶时不想着遭报应,我这个替人讨公道的,又何惧之有?”   她盯着崔妃,声低,脸黑,“你捡,还是不捡?”   崔妃满目恨意,咬牙道:“捡。”   崔妃满面屈辱地蹲下身体,手指触到那把镀金的精致钥匙,摸索着用食指勾起,攥在手心里,用了极大的力气,乃至于青筋都能看见。   又抬头看顾绫一眼,恨意几乎烧满她的眼睛。极慢地直起腰身,崔妃双手捧着那枚钥匙,递到顾绫跟前,紧紧咬着牙关,一言不发。   顾绫从她掌心里将钥匙摸过来,轻轻一笑:“我提醒过你,放弃还来得及,是你自己不信。”   崔妃眸中怒火喷涌。   顾绫不以为意,淡淡道:“崔妃娘娘不必想着找陛下告状,你好歹试试,陛下是信任你,还是信任我姑姑?”   崔妃再怎样自大,也不敢与顾皇后相提并论,闻言只能攥紧拳头。   今日之耻,她记下了。   顾绫!   顾绫随手将钥匙扔在石桌上,“你不必恨我,要恨就恨你自己不该贪得无厌,欺负谢延。”   她轻轻一笑:“若非是你的缘故,我还瞧不上这所破宫殿。”   她才不在乎住处,满打满算半年时间,谢延就要出宫开府,如今住哪儿都一样。非要抢兴庆殿,就是为了给崔妃找不痛快。   顾皇后三令五申,不许内务府克扣谢延,可内务府仍旧不怕死,让他过的凄风苦雨,可见是受人指使。   宫中最恨谢延之人,除却皇帝,便是崔妃。崔妃记恨谢延占了长子的名分,使得谢衡只能行二,不能名正言顺议储。   而恰好,内务府总管领是崔妃亲戚。   从进玉华殿那一刻起,她内心的怒火,就已经找到了源头。   就已经想好了,要怎么出气。   此时此刻,看着崔妃满脸狼狈与愤懑,她满心的怒气,才终于得到了宣泄。   怒气消下去,顾绫心底微微松快没再搭理崔妃,含笑道:“大哥哥,我们日后就住在这里,现在进去瞧瞧吧。”   谢延定定看着她,眸中有种难言的意味,却只温和道:“好。” 第81章 搬家   秋风拂过, 卷起地上的残叶,掺杂着灰尘朝远处飘去,一片萧瑟秋景。   就如同崔妃的心。   她不敢招惹顾绫, 便将怨毒的目光落在谢延身上, 极尽恶毒地询问:“大殿下,身为皇子却要吃软饭, 不知滋味儿如何?”   顾绫欲要发火,被谢延伸手挡住。   谢延看着郑妃, 认认真真打量着她, 平静道:“滋味极好。可惜你与你儿子皆相貌平平,没有吃软饭的条件。”   他笑起来, 绝色容颜犹如盛放的牡丹,国色天香令人不敢逼视, “毕竟,唯有我这般好看的男人, 才有资格吃软饭。”   这样的话,映着这样的脸, 让崔妃难以反驳。她自然也是个美人,放到人堆里是翘楚, 可跟谢延比起来就完全不够看, 一句“相貌平平”,已是留了余地。   崔妃气结, 怒道:“身为皇子如此不知羞耻,你就不怕陛下责罚你……”   谢延清冷嘲讽道:“崔妃娘娘莫非打量着别人都是傻子?这满宫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以往谢衡倒是想吃顾绫软饭,可惜顾绫瞧不上他。”   此时此刻此地,谢延脸色平平淡淡的, 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可心底的滋味儿却复杂难辨,难以叙述。   他与顾绫相识多年,深知她性格娇纵,从不妥协。可是在上书房读书时,她虽极爱与人闹矛盾,却从未像今日这般咄咄逼人。   尤其,她对待长辈一惯喜欢撒娇卖乖,像今天这样彻底撕破脸的行为,是极少极少的。   而今日这一切,全是为了他。   她既然如此,他又岂能拖她的后腿。   谢延从不是个好脾气的,只是性子冷清,不爱与人说话,真要论起气死人不偿命的功夫,顾绫绝非他的对手。   他又勾唇一笑,漂亮的脸上满满的全是嘲讽:“子不教,父之过。身为人子,我如此不知廉耻,无人教养,是谁的过错?”   “这话,崔妃娘娘敢拿去问一问陛下吗”   崔妃不敢。   何止是不敢,她听到耳朵里,都觉得快要吓死了,生怕让皇帝知道她听到过。钳口挢舌地望着谢延,满眼都是愕然。   他、他竟敢说这种话?   他是不要命了吗?   此刻,崔妃才恍惚发觉,眼前二人都不是好惹的。顾绫是有恃无恐,背后站着顾皇后和尚书令,天下间没有她不敢做的事情。而谢延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更加无所畏惧。   与他们争论,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至于找皇帝告状,将谢延与顾绫的恶行告诉皇帝。这事儿崔妃连想都没想过。   顾绫背后站着的,是顾皇后。   若说这世上皇帝最信任的人是谁,不是诸位皇子,也不是他的兄弟叔伯,而是顾皇后。   他信任顾皇后,信任到可以托付江山。   何况,这里头不全是信任,还有歉疚与情爱。   顾皇后视顾绫如亲生女儿,皇帝无论如何都不会真的对顾绫下死手。到那个时候,顾皇后报复起来,崔妃受不住。   崔妃只能握紧身侧侍女的手,咬牙恶狠狠道:“你们给我等着!”   等阿衡做了皇帝,她做了太后,这两个大逆不道的东西,非得死在她手中,一个都跑不掉。   顾绫勾唇冷笑,拉住谢延的手,转身就走。   留下气急败坏的崔妃,在身后无能狂怒。   兴庆殿修的极好,一草一木皆是用了心的,谢延看着却没多少兴致,一路都将目光落在顾绫身上,眼神里充满情思。   饶是顾绫脸皮再厚,也不禁有些羞涩,垂眸问:“为什么这样看我?”   一边问,一边拿眼睛瞟他,水汪汪的杏眼中,盛满了期待。   谢延不忍让她失望,没有犹豫地开口:“因为喜欢你。”   果然,她眼底迸发出浓烈的欢喜,笑吟吟凑过来,挽住谢延的手臂,对着他撒娇:“我也喜欢你。”   她笑得甜,谢延亦觉十分窝心,将她柔嫩的手握在大掌中,轻轻叹息一声。   顾绫很好,真的很好,好到他觉得世间没有比她更好的人。   情人眼里出西施,原是如此。   她并非世上最美丽的姑娘,却是他心里最好最好的人。   谢延摸摸她的脸,轻声道:“阿绫。”   “谢谢你。”   她是这世间,第一个真心维护他的人,也是唯一一个。   除却顾绫,他从不曾对任何人真心相待。   顾绫软声道:“你既真心谢我,我就收下了。”   谢延轻轻一笑,道:“字字句句,都是真心。”   他说的认真,顾绫就又羞涩起来,小声道:“瞎说什么,羞不羞!”   …………   逛完兴庆殿前后,顾绫与谢延分开。两人一个回玉华殿,一个去安泰殿找父亲。谢延虽不舍得,到底顾忌着未曾成婚,不好放肆,只能让她一个人走。   走在宫中夹道里,顾绫脚步一顿,望着不远处的人,心底一阵腻歪。   谢慎,又是谢慎,他都不嫌自己烦吗?   避开的话就显得心虚了,顾绫几步走过去,淡淡道:“三殿下安。”   “妹妹!”谢慎饱含深情地喊她,满眼都是痛苦与难过,“妹妹,你要嫁给谢延吗?他那样的人,怎么配得上你?”   顾绫轻笑,满目嘲讽:“据我所知,我与谢延的婚约,还多亏令母妃促成。谢慎,你母妃千方百计让我嫁给谢延,如今你到我跟前做这幅死样子,是给谁看的?”   以前,她没有喜欢的人,不介意吊着谢慎,让他求而不得痛苦不已。如今,她已有了心爱的人,不愿意让谢延因此生出误会,乃至于为此伤心。   更不愿意,将自己珍贵的情意,放在谢慎身上。哪怕是伪装的,假的,那也是对谢延的羞辱。   在她眼中,谢慎早没了价值。   顾绫嘲笑地看着他:“你别跟我说,此事是你母妃一意孤行,你并不知道。谢慎,你当我是个傻子吗?”   谢慎深吸一口气,盯着顾绫,眼底的深情与温柔却一点都没变,轻声道:“妹妹,虽然你不相信,可我还是要说,我的确不知道。我若知道的话,怎么舍得让人这般糟践你?”   “住口!”顾绫怒喝,眼底冒火,怒意陡生,“什么叫糟践?谢延是我未婚的夫婿,我满意与否是我的事情,容不得你在此羞辱他!”   “你说这样的话,是瞧不起我,还是瞧不起陛下!”   “妹妹,你……”谢慎惊呆了,顾不得顺着她,立刻反驳,“他出身卑微,本就配不上你!我说的哪里有错?”   “处处都是错!”顾绫冷冷一笑,格外骄横跋扈,指着他的鼻子骂:“谢慎,若你是要来诋毁谢延,你现在就可以滚了。”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我?”谢慎满脸的不可思议,踉跄两步,想要装作弱柳扶风,被顾绫伤害甚深的模样。   不曾想,顾绫趁着他踉跄这两步,一巴掌将他推开,生怕推不倒他,特意使出了吃奶的力气。   谢慎被她推到墙边,额头狠狠撞在墙上,发出一声闷响。   谢慎抵在墙上,整个人都懵了。   顾绫看了眼,见他并无生命危险,便直接越过他离开,没有一丝关切。   谢慎捂着额头,缓缓直起腰身,在背后看着她。   眼神,越发阴翳。   钦天监的话,应当是真的。   就算命格没有相克,但凭借顾绫的跋扈骄横,谢延定会被欺负的生不如死。时日一久,该死还是会死。   可见,相克的不是命格,是性格。   顾绫这样的女人,嫁给谁,要么她死,要么她守寡。   谢慎冷笑一声。   越发期待郑妃口中,顾绫死了丈夫,落魄不已的场景。   真是好事,崔妃上赶着得罪了顾绫,再加上崔显的事情,崔家已将顾绫得罪了个干干净净。仔细算起来,他和谢衡,又站在了同一条线上,谁也不比谁好半分!   到那时候,顾家就是他掌中之物。   ========   兴庆殿万事俱备,只差谢延,顾问安令人择了吉日,九月初二为他迁宫。   九月初二是个好日子,阳光明媚万里无云,连一丝风都没有,天气微微转凉,玉华殿诸人热火朝天忙起来,为谢延搬家。   实则也没什么好搬的。   摆件家具之类的一概不要,真正要搬的,唯有谢延的贴身衣物,和那满书架的书。   谢延被顾问安叫去不知道说什么了。顾绫担心玉华殿宫人们忙不过来,就让云诗带着安泰殿的几个太监宫女一同前去帮忙。   她自己,则留在兴庆殿坐镇。   东西搬了大半,云诗忽然抱着个盒子匆匆忙忙跑过来,喘着粗气停下,“姑娘,你看这个。”   盒中,金光闪闪。 第82章 金钗   锦盒中垫着红绸, 一只流苏金钗躺在里头,流苏上镶嵌的珍珠硕大圆润,散发着温润的光泽。太阳下, 珍珠与金钗俱都耀眼夺目, 璀璨生辉。   美丽,精致, 富贵,且眼熟。   顾绫抬手拿出来翻来覆去的看了看, 看到钗身的纹路已被摩挲的浅了些, 显而易见是被人无数次拿在手上把玩,才会磨损成这样。   反正, 定是主人的爱物。   “哪里找到的?”   “大殿下书架上,搁在最上头。”云诗小声道, “搬书的小太监个子矮没注意,从上面掏书时不小心顺带下来, 掉在地上砸开了。”   一砸开不要紧,里头东西全都掉了出来。云诗正准备训斥那毛手毛脚的小太监, 结果却发现她家姑娘丢失许久的金钗,就在盒子底下压着。   顾绫脸色莫测, 轻轻叹了口气, 将那钗子放进盒中:“放下吧,你去忙你的。”   她望着那只钗子, 轻轻叹了口气。   谢延……   这只钗子,已丢了好久好久,那时候谢延还对她不假辞色,避她如瘟神,冷着个冰块脸, 像她欠他的一样。   结果却背地里藏着她的金钗,短短几个月就摸旧了,可见是时常拿在手中把玩,当时竟还骗她没见过。   什么人啊!哼!   顾绫心里甜滋滋的,像喝了一大碗蜂蜜,甜进了心窝子里。甜到她几乎想要见到谢延,亲亲他抱抱他。   原来,谢延那么早就已经喜欢她了,比她喜欢他更早。   原来,她从来都不是一厢情愿。   等见到谢延,她要好好质问他,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短短一瞬,顾绫脑海中闪过无数个想法。盯着那根金钗时,唇角总是不由自主翘起来,心情越发明媚愉悦。   谢延被顾问安放回来时,目光先落到顾绫身上,随后跟着她的目光落在那只锦盒上,身体僵硬片刻,喊她:“阿绫。”   他想起,针对这个金钗,他曾对顾绫撒过谎。   她此刻,一定很生气吧……   谢延拿不准主意,又小心喊了一声,“阿绫?”   顾绫听到声音,克制住唇角的笑意,回头看向谢延,指着那锦盒仰头质问:“谢延,你给我解释解释,这是怎么回事儿?”   她已设想好谢延的回答。他定是由于当时不敢答应她的示好,又不舍得这根金钗,才偷偷留下的。   这么一想,她心里就甜的发齁,恨不得直接破功,扑到他身上亲他。   她虽冷着脸,但若是仔细分辨,仍旧能察觉中声音里的欢愉与甜蜜。   那嗓音甜甜蜜蜜的,几乎要将人腻死。   然而,谢延已经慌张起来,根本无暇去仔细感受。   谢延竭力云淡风轻道:“是个意外。”   “当时你扯我的腰带,金钗落在上头,我没注意……”谢延觑着顾绫越来越黑的脸,自认说的是实话,“后来才发现的。”   至于这根金钗,曾经被他踢进屏风底下躺了许久的事情,就不必再提了。   谢延一阵后怕。   幸而他早将金钗拿了出来,放进盒子里保存。顾绫从盒子里头看见都这样生气,若是今儿要是被人从底下捡出来,他纵有一百张嘴来辩解,恐怕也难消她的怒气。   顾绫脸色难看的紧,冷哼一声,“啪”一声拍下盒盖,恼道:“是意外?不是你故意的?”   谢延一脸正直:“是意外。”   合着是她自作多情了!   顾绫气呼呼地扭头不语,手肘压着那盒子,看也不看谢延一眼,满心的郁闷。   谢延不解,“阿绫?”   他去拉顾绫的手,却被甩开。顾绫回头瞪着他:“你果然不喜欢我!”   谢延满目迷茫,认真回答:“我喜欢你。”   顾绫就道:“你以前不喜欢我!”   谢延没有否认,只道:“我现在喜欢你。”   顾绫瞪他,又觉得自己在无理取闹。当时,谢延低却不喜欢她,可能还很讨厌她,她能强迫现在的谢延,又不能强迫以前的谢延。   顾绫丧气地趴在桌子上,耷拉着眉眼不高兴道:“我以为你很早很早以前就喜欢我了。”   自作多情的滋味儿,并不大好受。   顾绫深深叹了口气。   “很久很久以前,我并没有喜欢你。”谢延抿唇,直言不讳,揉揉她的脑袋安慰,“以前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我现在喜欢你,还不够吗?”   前面十几年,他与顾绫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他对她,并无特殊的感觉。小时候有几分嫉妒,随着年岁增长消散后,就宛如一个陌生人。   让他昧着良心说很久很久之前就喜欢她,谢延说不出口。   “你不懂。”顾绫丧里丧气的趴着,叹息道 :“人总是贪心的,有了现在就想要未来,有了未来还想要过去。人人都如此,不单我一个。”   谢延叹了口气,不知该怎么办   顾绫就看着他:“你就不会说句好听的骗骗我吗?干嘛那么老实?”   谢延沉默片刻,望着她明亮的眼底,那里一片清澈,犹如晨曦中的露珠,干干净净的,和他截然不同。   “我不想骗你。”谢延对她说。   顾绫深深叹了口气,抱住他的手臂,垫在下巴底下,“你最好记住这句话,以后都不要骗我。”   如果是这样的话,说不说好听的,也并不要紧。   世上最好听的话,就是他对你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诚的。   谢延忽然明白,顾绫为何不高兴,她并不生气他曾骗过她,而是难过以前的他不喜欢她。   她的想法,总是如此与众不同   谢延笑着看她,对她说:“这只金钗到我手中,的确是个意外。但那时,我已经在喜欢你了?”   顾绫诧异地仰头,舌尖顶着上颚,红唇微张,不解地看着他。   “当晚我就发现了,但是第二天没有还给你。因为我……”谢延顿了顿,望着她的眼睛,轻声道,“我舍不得。”   他舍不得还给她。   那时不知名的情绪,到此时此刻方才清晰起来,叫“舍不得”。舍不得,彻底与她没了联系。   世间的情与爱,总是叫人难以捉摸。   想要察觉,往往都是过去了许久。   顾绫仰头看他,一股甜蜜漫入心间,小声问:“那你刚才怎么不承认?”   谢延抽了抽唇角:“我以为你在生气。”   顾绫立刻就翻脸了:“你说不骗我的。”   “没骗你。”谢延平静道,“刚才的话,字字句句都是实话,没有骗你,不信你说,哪里不是真相?”   顾绫哑口无言,捏起拳头砸他胸口,恼怒道:“都是你的道理!”   看上去胳膊抡得圆圆的,实则不舍得用劲,打上去软绵绵的,跟抚摸也没多大差别。谢延就笑着任由她打,看她累了才问:“高兴没有。”   顾绫冷哼一声,骄矜不已:“除非你说你错了,不然我不高兴。”   谢延从善如流:“我错了。”   顾绫心满意足,松开他的手,捻起那根金钗,笑吟吟道:“我这是一对的小金钗,你给我拿走一只,一对都没法子用了。”   她将金钗插到发间,仰头望着谢延:“好看吗?”   谢延道:“你本就好看,无关外物。”   金钗再富丽堂皇,也不及她本就是一朵绚丽的人间富贵花,纵是牡丹仍难夺其光彩。   顾绫眉眼弯弯,调侃他:“你前几天说崔妃长的相貌平平,说西施不如你,现在倒说我长的好看,我又哪里比得上你?”   谢延面不改色:“是你说的,情人眼里出西施。我倒觉得不是出西施,而是出人间至美。”   他说起情话,嘴甜得能赶上十个顾绫,哄得顾绫心花怒花,甜蜜绵软,浑身都舒畅无比。   谢延只笑着看她。   顾绫从腰间解下玉佩,仰着下颌:“我拿这个给你换。我们的定情信物,不能是意外,要十分认真。”   她今日佩戴的,仍是当初那枚红玉锦鲤,曾到过他手中,又被她要回去的。   谢延微微沉默。   顾绫或许不够聪明,不够温柔,又娇纵又爱生气,可有一点却是他无论如何都比不上的。她总是这样真诚。一举一动,都发自内心。   再拙劣的举动,都显得难能可贵,让人心底发软。   谢延接到手中,珍重地握紧,道:“给我的,就不许再要回去了。”   顾绫忍不住抿唇一笑,“现在知道紧张了?若不是你当初说那种话,这枚玉佩早就是你的,知道后悔了吗。”   “嗯。”谢延垂眸,伸开手,盯着那枚玉佩,低声道:“早就知道了。”   若不是当初太作,也不用熬到如今,更不用险些看着她嫁给别人。   谢延早就后悔了。   他一本正经抬头。   顾绫心蓦然一跳,不争气地心疼他,抿唇道:“现在后悔,也不晚。” 第83章 婚期   谢延将自己腰间的玉佩摘下来, 换上她这只,轻声道:“我以后,不会了。”   以后, 他肯定不会再伤害她, 会将她所有的东西都珍重视之。   从此以往,她是他生命中最珍贵的人。   他伸手捞起顾绫腰间的丝绦, 将自己腰间解下的玉佩系上去,轻声道:“很好看。”   顾绫拨弄了一下, 听着环佩叮咚声, 心下欢喜,笑盈盈望着他, 口中却道:“这是你第一次送礼物给我吧?”   谢延微微一怔,略想了想, 的确是他第一次真正送礼物给她,“是第一次, 但以后会有很多很多次。以前没有的,以后都会有。”   他没有忆苦思甜的兴趣, 以前的事情,让他过去, 不论以前发生过什么, 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前程漫漫,才该是着眼的地方。   就像曾经, 他的确不喜欢她。可他从不觉得遗憾。现在的一切,才是最好的安排。   顾绫心里甜甜的,侧过头抿嘴笑,笑完认认真真对他说:“你要记住今天的话,不许忘了。”   “不会忘。”   答应的事情, 就永远不会忘。   顾绫小声笑了好长时间,才想起来问他:“我阿爹找你干什么去了?”   “去见陛下,通知我婚期。”谢延道,“是陛下择的日子,下月初十。”   十月十日,卦象显示,的确是个好日子,十全十美,宜婚嫁,宜生子,富贵无双。可十月初十,读起来听起来,总有种不详的意味。   若换个人选择,定然不会择这个日期。皇帝的心思,犹如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这么急?”顾绫没往别处想,只有点诧异时间太近,“只有四十天时间,会不会太赶了?”   皇家的婚事,一向繁琐复杂,耗时很长。前世她嫁给谢慎,六月赐婚,来年八月才嫁过去,整整十四个月的时间,全部用来走各种仪呈。而谢衡与靖远侯女的婚期定在明年二月也有足足一年。   如今她与谢延,竟只给了四十天,四十天够做什么?顾绫深深怀疑,三书六礼走得完吗?   皇帝这是什么意思?   她脸上疑虑太重,谢延安慰道:“规矩在那,一切皆不可少。这些事情自有内务府和礼部的人去头疼,我并不在乎这些繁文缛节,该骂他的人更不是我。”   他身为皇子,婚事并不需要自己操心,所有事项都由礼部和内务府完成,他只要出个人就够了。   至于皇帝会定的这么着急,一点儿都不奇怪。他赐婚就是抱着让顾绫克死谢延的主意,自然越早越好,若能早日少了谢延这个眼中钉肉中刺,皇帝认为自己的疾病都能好个大半。   如何能够再给他一年半载的时间,让他好好准备。   “再者说,陛下说谢衡的婚事定在明年二月,我要赶在他前头成婚,只能赶一点。”   谢延足够平静,神色淡淡,并不在意。   顾绫却极为不悦:“那为何不让谢衡往后推一推?这是你我的婚事,岂能让他们敷衍。”   “有皇后娘娘在,你怕什么?”谢延失笑,“皇后娘娘疼你如同亲生女儿,难道会让你吃亏?如果你的婚礼不如旁人,不必旁人说话,她第一个就不同意。”   他笑着看顾绫:“何况,日子紧张是紧张,可我也想要早些娶你,以免夜长梦多。”   如果不是怕委屈了她,他甚至想明天就大婚。   至于规矩和排场,于他而言,皆是细枝末节。   顾绫脸色微红,嗔怒道:“瞎说什么!”   她心里的气怒,终于消散。   却还有些惆怅。   就算姑姑再如何催促,内务府和礼部的人个个都有三头六臂,个个连轴转,也很难在四十天内备齐婚礼所需。谢延婚约刚定,那些聘礼等物都没有准备,皆要重头开始,没个一年半载定是不成的。   顾绫重又蹙起眉头,想了半天方道:“谢慎与崔氏女的婚事还早,但他婚礼所需的聘礼等物都已经准备齐全,借来一用倒也不错。”   谢延被这操作惊了惊。   顾绫勾唇冷笑:“我也得一碗水端平不是,既借了谢衡的婚房,也不能不让谢慎做一做贡献,不然岂不是显得我看不起他。”   她娇媚艳丽的红唇缓缓勾起,自然而然带出一股傲慢,一股冷意。   谢延沉默片刻,点头道:“你说的有道理 ”   顾绫得意一笑,“那我这就去找姑姑。”   顾皇后也在发愁此事。   听顾绫这样说,亦觉得极好,解了她燃眉之急。至于谢慎的婚礼用什么,那让内务府再准备就是,并不要紧。缺了少了,自有郑妃为他补上。   顾皇后并不在乎,这些聘礼里头郑家添了多少东西。身为皇后,贵为六宫之主,所有东西进了这座皇宫,就是属于她的,除却皇帝,任何人都休想与她争夺。   能被她看上,是郑家的荣耀。   顾皇后当即就传了口谕给内务府。   还顺带让人告诉皇帝一声,说谢慎的东西她先用了。却并无去征求皇帝同意的意思。只道:“阿绫想的周到,否则姑姑当真不知怎么办才好。我们阿绫果真聪明伶俐。”   “姑姑不用与陛下商议吗?”   顾皇后淡淡道:“他若有所不满,就自己来办吧。四十天的时间,我能把日子走礼的日子安排清楚,已是不容易了。”   何况,她与皇帝为谢延与顾绫的婚期,还吵了一架,吵到最后不得不屈服于皇权。可皇帝,到底有些歉疚,定不会再驳她的颜面。   顾皇后叹了口气:“只是不知郑妃会怎么做,她是个聪明的,应当不会让本宫难做。”   顾绫便甜甜一笑。   郑家行商,富可敌国,不缺钱财。想必郑妃不会如崔妃一般撒泼胡来,主动争抢,说不定还会主动示好,双手送上礼物。   事情也未曾出乎她所料。   顾皇后的口谕下发到内务府,顷刻间满宫皆知。   半个时辰后,郑妃便带着人过去,当着所有人的面抬进去一个大箱子,就在院子里打开,箱子中装了两千两黄金,金光璀璨闪瞎了眼。   郑妃的话,也传的沸沸扬扬的:“听说皇后娘娘要给大殿下准备婚事,我做妃妾的帮不了娘娘的忙,唯有几个铜臭能帮一二。也算是我这个庶母给大殿下的一点子心意。”   “大殿下是晚辈,我是长辈,晚辈大婚,我帮衬一二是应该的。时间紧急,你们若有不趁手的只管告诉我,定要样样周全,面面俱到,断不能委屈了大殿下和成乐公主。”   如此,满宫都在夸赞郑妃贤良大度,温婉体贴,慈善和蔼,谨守妾妃之德,不像崔妃嚣张跋扈,不慈不善。   郑妃的名声,与崔妃的名声,霎那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犹如云泥之别,冰火两重天。   不得不说,有钱真好。   郑妃心情如何不可得知,但崔妃宫中一夜之间换了好些样摆件,宫女儿扫出来无数的碎瓷片,一时间传为笑柄。   顾绫听得好笑。   崔家落寞,早已经是打肿脸充胖子,强撑着世家的排场,自然将钱财看得重,哪里比得上郑妃财大气粗。   可惜别人不会管这些,他们只会说,崔妃不及郑妃大气。   这也是活该,崔妃当初怎么对待谢延的,如今的回报不过是十分之一二。   顾绫将心中的怒气,暂且按下不提,放过崔妃一马。只等她与谢延大婚之后,再让她知道,什么人不该招惹。   好在,婚期的确很近。   她不急。   要在四十天内完成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等礼节,日子非常紧迫。   几乎日日都忙碌不已。   如今谢延已记在顾皇后名下,便是嫡子,他的婚仪与谢衡谢慎又有所不同。顾皇后无法推脱,将手中朝政交给臣子一些,每日下朝之后,便马不停蹄地准备各项事物。   九月初八,纳彩之日。礼部尚书亲做婚使,带着礼物到顾府提亲,顾问安夫妇当堂允准。   九月十八,问名,纳吉一同进行。婚使当堂为双方交换八字姓名,由在场的钦天监正使给出大吉的卦象,婚事初定。婚使带着顾问安所写聘书回宫交差,而皇帝亲笔的聘书,放上顾家正堂。   九月二十六,纳征。内务府同礼部长官数人,携聘礼前往顾家,送上礼单,得到顾绫回礼。   十月初二,请期。婚期早已定下,只走了一个过场,便匆匆结束。   至此,三书六礼,只余亲迎一项。   自从九月初八以来,顾绫便被拘在家中不许出门,一直到大婚之前,都不许与谢延见面。   作者有话要说:  ……我服了我自己,这一章昨天就写完了,我以为我发了,结果是不小心按了存稿箱,然后就去睡了。   刚才起来发现没有新章节,刷了好几遍还当晋江抽了…… 第84章 大婚(一)   顾绫在家中闷了一个月, 终于等到婚期。   顾家从十月初八就摆起为期三日的流水席,席面将一条长街挤的满满当当的,满京城的百姓都前来贺喜。顾夫人为给女儿添喜, 散财万贯到京幾贫苦之地施粥行善。   顾问安为官多年, 各地凡有灾祸,必定会亲力亲为, 赈灾济民,在百姓当中官声极好, 他的女儿嫁人, 无数百姓都与其同乐。   一时之间,城里城外, 举国上下,都真心实意庆贺这场喜事。   十月初十, 大吉。   阳光明媚,几朵白云飘在瓦蓝的天空中, 初冬的微风凉凉的吹拂着,窗外的枯叶发出沙沙声响。   顾绫身着大红色中衣, 披散着长发坐在梳妆台前,望着镜中人的眉眼, 一时间有些恍惚 。像是回到了前世, 眼前的一切恍如一场大梦。   眼前的场景,太像前世。   她嫁给谢慎时, 亦如同今日这般,热闹繁华,烈火烹油一般,满城的百姓都站在街道旁看着婚车驰过,一声声的恭喜, 都那样真诚。   那时,她亦想过会一生安康顺遂,只是没想过会落得那样的下场。   今天她又要嫁人,怀着换满心欢喜等在这里,不知来日将会如何。   一切都一如往昔,除却换了新郎。   谢延,谢延。   谢延总归是不同的,想必此生,他定不会辜负她。   顾夫人站在她身后,拿木梳一下一下替她梳发,每一下,都从头顶梳到发尾,不肯落下分毫,生怕妨碍她的运势,口中认认真真说着吉祥话。   梳好后,将梳子交给一旁的侍女,让她们为顾绫梳头上妆,自己拉了只椅子坐在顾绫身旁,柔声问她:“阿绫不高兴吗?”   “没有不高兴,能嫁给他,我心里全是喜欢。”顾绫轻声道:“阿娘,我只是害怕。”   她握住顾夫人的手,依赖地望着她,满眼迷惘,“阿娘,我害怕不能一直和他感情和睦,害怕不能过好自己的日子,害怕不能永远这么快乐……”   顾夫人笑着抚摸她眉眼,温柔地看着她,“傻丫头。你不必害怕,你与阿延两情相悦,已经比许多人的日子都好过。再者说,你身份不同,嫁过去公婆妯娌都不敢为难你,只要好好待阿延,笼住他的心,日子总不会差。”   顾绫小声道:“我怕我做不好。”   前世,她以为她已经做的很好很好,可最终只得到谢慎无尽的埋怨。   她至今都记得,当时谢慎与她说过的话。“顾绫,你总是高高在上,从未考虑过我的感受,我恨透了你。”   她所有的妥协与付出,好似都是无用功。   今生纵有所不同,可她还是很害怕怕有朝一日,与谢延也成为一对怨偶。婚期越近,便越发忐忑不安。   顾夫人只道:“阿绫自小聪慧伶俐,没有做不好的事情。阿延也不是矫情的性子,你好好过日子,他看得见。”   顾绫茫然:“我该怎么做?”   “做人妻子该学的东西,皇后娘娘都教过,阿娘没什么可教导你的。只与你说一句话,夫妇之间的情意,要小心经营,步步谨慎,切莫太矫情伤了他的心,也不要把他惯得不知天高地厚。”   “夫妻两个人过日子,他对你好,你对他好,有来有往,方能长久。”顾夫人看着她,拿起胭脂,温柔如水地替她抹在脸颊上,看她越发美丽的容颜,轻声道:“一点都不难的事情,你不要害怕。日后若有不懂的,就回家来问阿娘。有阿爹阿娘在,我们阿绫就什么都不用怕。”   顾绫将她的话记在心底,仍旧茫然,却咬了咬下唇,稍稍稳住心神,“阿娘,我会好好做的。”   她一脸的认真:“虽然我还不懂,但我会好好对他,不会伤他的心。”   顾夫人轻轻一笑,没有多说。   女儿家成婚前,大都如此焦虑,此时说什么都没用。日子是她自己过的,时日长久,总能明白。   开脸,梳发,上妆,一桩桩一件件安排妥当,分毫不乱。   顾绫望着镜中盛装打扮的人,微微勾唇,侧目望着顾夫人:“阿娘,我好看吗?”   顾夫人避而不答,笑着调侃,“这话当留到晚上,问你的夫君。我觉得好看,没用,要他觉得好看才行。”   顾绫一张俏脸微微红起来。   顾夫人拿起一旁正红色描龙绣凤的喜服,挥退所有侍奉的人,轻声道:“来,阿娘亲自为你更衣。”   顾绫笑着伸手,看她将衣裳一件一件穿在身上,每穿一件,就要说一句:“我的阿绫要幸福美满。”   上衣下裙,内外加起来,足有八件。八件衣裳穿上身,同样的话,她便说了八遍,每一遍,都是一个母亲对女儿真挚的祝福。   顾绫眼泪落下来。   她伸手搂住母亲的脖子,哑声安慰她:“阿娘,我只是嫁人,不是要去打仗,您别这样。”   顾夫人替她擦眼泪:“大喜的日子,掉眼泪不吉利,快别哭了。”   自己的眼圈,却忍不住发红。   她此生只得了一儿一女,长子娶妻生子,未曾离开她。娇养长大的小女儿,却要到别人家去,让她怎么舍得……   倒是一旁喜娘挥着帕子笑道:“哭得好哭得妙,在别的地方有这样的风俗,新娘子上花轿前哭得越惨,婚后日子就越美满。”   “新娘子和夫人不用憋着,该哭就哭。娘家人不舍得女儿是天经地义的事儿,也让咱们新姑爷瞧瞧,咱们姑娘是有人疼的。”   她嘴皮子伶俐,说的又快又喜庆,笑吟吟看着母女二人。顾夫人与顾绫俱是一笑,再哭不下去。   喜娘又笑:“新娘子笑,日子美又好。”   顾夫人噗嗤一笑,道:“亏得有你在。”   是哭是笑,总有吉祥话可说。   “若是连这本事都没有,我还做什么喜娘?”喜娘笑嘻嘻道,“咱们新娘子哭嫁哭得好,现在该重新上妆了。”   顾绫轻笑,重新坐在梳妆台前。   此刻,宫中气氛却不似顾家这般和睦温馨。   奉天殿前,皇帝与皇后皆身着吉服,站在九重台阶之上,百官侍立于侧。谢延身着婚服,在迎亲使引导下至丹陛,立于东面,跪拜父母君上。   一拜祭酒,二拜进馔,三拜至皇帝跟前,以谢父母恩情。   他跪于帝后跟前,等皇帝指使。可皇帝只淡淡道:“去吧。”   连该有的场面话都没说,急得礼部尚书满头冒汗,恨不得掰开他的嘴,让他将早已备好的吉词说出来。   按规矩,理应四拜,如今三拜已毕,只剩皇帝最后教诲,降下口谕,令谢延依制成婚。   可皇帝只站着,不肯说出吉词。他不说,谢延便没法四拜,拜不完就休想走。   气氛僵持不住。   顾皇后含着温柔笑意,端庄柔和,轻声说了本该由皇帝说的吉祥话,“往迎尔相,承我宗事,勖帅以敬。”   谢延躬身伏地,深深下拜:“臣谨奉制旨。”   顾皇后柔声道:“快去吧,别耽搁了吉时 。”   谢延起身,上辇與,出宫门。   身后,顾皇后脸色一冷,难得对皇帝不客气:“我的阿绫已是非常委屈了,陛下若连婚礼上的颜面都不肯给她,臣妾这个皇后,不如让给别人。”   皇帝脸色也很不好看,“你这是越俎代庖!”   顾皇后冷笑:“臣妾越俎代庖的事儿,也不止这一桩!”   这一对天下至尊的夫妻,就在台阶上吵起来。顾皇后美目冒火:“臣妾已给足了陛下颜面,受够了委屈,若是阿绫日后在陛下这儿受委屈,臣妾宁可带她一同下堂!”   “你!”   “哼!”顾皇后非常气愤,甩袖离去。   徒留皇帝在后头,气得脸色发青,恼怒道:“放肆,反了天了!”   大太监小心翼翼问:“陛下,您接下来去哪儿?”   皇帝本该随顾皇后而去,此刻生了怒火,便不顾侍奉两侧的官员臣子,恼怒道:“去容嫔宫里。”   他又觉得不解气,冷哼一声:“传朕旨意,容嫔勤紧奉上,朕心甚慰,册为正二品容妃,择日行册封礼。”   他走了,却没注意两侧官员的神情。底下那些人个人,皆面面相觑,一脸无语和震惊。   此举,当真荒唐至极。长子大婚,连礼节中固有的贺词都不肯说上半个字,将人撂在这儿,转头立刻册封一个没有子嗣没有资历的年轻妃嫔。   许久未见,陛下竟荒唐至此……   几个老臣皆恨铁不成钢叹了口气。   多亏还有皇后娘娘圆场,否则今儿的婚仪耽搁了时辰,沦落为笑柄,不知丢人现眼的是哪位皇帝。   作者有话要说:  结婚时唯一的阻力,来自于未来的公公QAQ 第85章 大婚(二)   钦天监测算的吉时, 是巳时七刻,恰逢日挂东南,雾气尽散, 天地一片清朗。   皇帝婚礼, 与民间有所不同。   顾绫被扶去正堂中,身旁陪着喜婆和几位侍女, 顾夫人已去更衣,按规矩站在堂外西侧廊下, 面朝南方, 等候亲迎。   时间一到,鞭炮声噼里啪啦乱响, 白色的烟雾散了满地,挡住众人视线。待烟雾散去, 婚使手捧圣旨踏入门框。   顾问安身为主人公,新娘之父, 立于门内东侧,谢延便站于门外西侧, 能够互相看见的位置,而婚使就站在两人之间, 为二人传话。   谢延道:“以兹初婚, 谢延奉制承命。”   顾问安答:“臣谨敬具以须。”   一问一答,随后婚使引顾问安出门, 在大门东侧,朝谢延一拜,谢延回拜。   随后,顾问安伸手,请谢延率先入门, 一旁掌畜使将早已备好的对雁交给谢延,由谢延捧着入内。   入门后,顾问安请谢延先行,三请三辞后,谢延居左,顾问安居右,一同步入内庭。   至内庭后,谢延手捧聘雁,等在门外。   顾问安携带顾夫人入内庭,教导女儿,夫妇二人同道:“戒之敬之,夙夜无违命。”   顾绫屈身道:“恭听父母之言,夙夜无愆。”   至此,于娘家的礼节,全部行完。   顾绫直起腰身,眼圈微微发红,却露出个笑来。顾问安眼眶一酸,说了句心里话:“以后,好好过日子。”   顾绫提着裙摆走到他们跟前,跪地深深下拜:“阿爹,阿娘,女儿走了。”   顾夫人轻轻点头:“去吧。”   顾绫站起身,在喜娘搀扶下,走出门去。本朝皇室婚俗,新嫁娘乃皇家体面,不需要遮盖头,不需掩面,不需低头折颈。   顾绫挺胸抬头,发髻上花钗颤颤,美艳不可方物。   廊下的谢延看到她时,眼睛忽然一亮,惊艳的张口欲言。然后及时想起婚前的教导,终于闭口不言。   婚仪结束前,他不能与顾绫说话,否则,不吉利。   殊不知,顾绫看见他,险些走不动道,若非喜娘掺扶着,差一点跌下台阶。   谢延是个好看的男人,往常他穿衣总是清淡素雅,简简单单,好看是好看的,却过于单调。   今天为着婚礼,他破天荒地穿了件大红色的衣袍,描龙绣凤,华彩斐然,映上他那张绝色的脸庞,犹如艳丽绝伦的牡丹花盛开在终年不化的雪山上。   带来的冲击力,无法用言语叙述。   顾绫一路走到他跟前,接过那对聘雁,回身交给顾问安。   顾问安接到手中,命人放入嫁妆中,便沉默不语。   谢延向岳父岳母行礼,顾夫人含泪道:“未曾教养过她,不敢受此大礼,盼望殿下日后多多包涵。”   谢延点头,回答:“令爱端方淑慧。”   谢延贵为皇子,婚车是富丽堂皇的金辂车,饰以锦绣金玉,挂了大红的喜字,一派喜气洋洋。   此刻,两辆金辂车已全部停在顾府庭院中。   顾绫在婚使引导下,率先踩着绣凳上车。谢延随着她走过来,在顾绫疑惑不解的目光下,坐在她车架上,手执车绳,驭轮三周,一言不发下了车。   车内,顾绫的手,慢慢捏紧了腰间的流苏。   夫君为妻子驭车,已是古礼,象征着敬重与爱。在本朝已许多年没有人用。上一次,是顾问安迎娶顾夫人,亲自为夫人驾车,惹得旁人艳羡不已。   这样的事情,前生谢慎不曾为她做过。   而谢延,却不声不响去学了驾车。旁人有的,她全都有了,旁人没有的,她也有了,从此再也不必羡慕阿爹对阿娘的爱。   顾绫眼眶微微发酸,目光追随着谢延的身影 ,眼底装满深情。   谢延怎么能这么好?   顾绫望着他,看他上了另外一辆车,隔着车窗,朝他露出个灿烂的笑容。   谢延顿了顿,报之以一笑。   金辂车出顾家大门,沿长安街入宫。这条路,顾绫走了整整十几年,每日上学都要来回两趟,再熟悉不过,周边有什么吃的玩的一清二楚。   可那十几年来来去去,都从未像今日这般,满心欢喜,像是盛满了蜜糖。   望着街道两旁热情贺喜的老百姓,顾绫不由得露出个温柔开心的笑容,让云诗将篮子里的喜糖撒出去。   云诗微微一笑,点头答应,几步走到后头吩咐几句,长安街沿路,便下起一阵糖果雨。   金辂车就在百姓的欢呼声中,缓缓驶入宫城,直接进了装饰一新的兴庆殿。   大皇子夫妇拜堂成婚,帝后不需在场,可顾皇后仍旧是赶来了,坐在主位,看自己最疼爱的侄女儿,今日大婚。   她养了顾绫十几年,从嘤嘤哭泣到牙牙学语,再到蹒跚学步,一天一天长大,一天一天从小奶娃变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今日,终于要嫁人了。   顾皇后心底,泛起一丝心酸,一丝欣慰。   宫中没有喜宴一说,拜堂后,便是同牢礼,夫妇二人进馔,所食并非寻常食物,乃五谷六畜,俎豆粟米。   随后,便是合卺礼。   此刻,兴庆殿中的客人,已走光了,连顾皇后都起身离去,新房里只剩下顾绫与谢延,和为二人做引导的喜娘。   喜娘笑着用红线栓住两只酒樽,往里头倒满酒水,笑吟吟道:“姻缘一线牵,婚后日子甜,还请殿下与娘娘满饮此杯。”   谢延与顾绫各拿起一只酒樽,当着她的面手臂交缠,将一杯酒水互相喂给对方,一饮而尽,干干净净。   喜娘笑吟吟又道:“掷!”   这一步,二人听内务府教导过,不约而同将手中酒樽扔出去,“彭彭”两声,酒樽落地,喜娘连忙看了一眼,拍手道:“一上一下,阴阳调和,上上大吉。”   她笑吟吟看着顾绫与谢延,调侃二人:“天色尚早,殿下与娘娘且歇息片刻,午后且莫忘了去拜见陛下与皇后娘娘。”   顾绫轻轻嗯了一声。   谢延却沉默不语,只点了点头。   喜娘笑着推搡着侍女离开,顺带关上门。   随着“啪嗒”一声,大门合上,挡住门外照进来的光线,暗沉的卧室内,只剩下两个人。   这不是第一次独处,顾绫却发觉脸烧的厉害,避开他炙热的目光,小声道:“你看什么……”   听着她没什么底气的声音,谢延轻轻一笑,握住她的手,轻轻摩挲她的手腕:“你是我的妻子了。”   他的妻子,他想看什么就看什么,想要怎么看就怎么看。   顾绫伸手探探烧红的脸,又摸摸他的,冷静无波,温度平常,没有激动的意思。   顾绫看着他,小声问:“你都不害羞吗?”   谢延微微一笑,摸摸她的脑袋:“今天是我们大喜之日,你是我的妻子,我与你在一处,为何要害羞?”   他说的很有道理,但情绪是控制不住的。她说服自己一万遍也挡不住脸颊它自个儿发光发热。   顾绫眨眨眼睛,没有说话。   杏眸明亮璀璨,轻轻一眨,犹如星辰,引诱着人去触摸,谢延下意识伸手摸她脸颊,触手不复平常柔软细,没忍住搓了搓,搓出一手的尘状物品。   他诧异地看着顾绫。   顾绫尴尬地脚趾头蜷缩起来,在鞋底抠个不停,羞恼道:“我去沐浴!”   便匆匆朝着后殿的浴池奔去。   今日大婚,都说新娘子妆容要盛大明媚,她才会涂那么多脂粉,看上去格外妩媚动人。   谁能想到,谢延不按常理出牌,会上手搓呢?   坐在浴池中,她慢慢磨牙。看来,想要好好过日子,真的不太容易。   比如,她现在就想要谢延忘掉刚才那一幕。 第86章 沐浴   顾绫将身体浸入水中, 奶白色肩肘露出水面,雾气氤氲中,一身的冰肌玉骨, 莹润如玉, 看上去柔滑至极。   她拿着巾帕擦了擦脸,借着水流, 用香膏将满脸的脂粉洗去,露出白皙细嫩的皮肉, 年轻女子柔嫩的肌肤像最柔软的绸缎, 没有一丝一毫的瑕疵。   顾绫慢慢擦着身子,神思不属, 沉浸在懊悔当中,连身后的脚步声都不曾听到。   直到“哗啦”一声, 水波荡漾,显然有人踏入水中, 才愕然回神,下意识脱口而出:“谁?”   一回头, 对上谢延俊美的脸,声音霎时卡在嗓子里。   谢延也很迷茫:“我们的婚房, 还能有谁?”   他看着顾绫, 目光不由自主落在她胸前。顾绫刚才有些紧张,回头时微微浮起身子, 原本沉默在水下的隆起,如今露出一半。   洁白温软,诱人至极。   顾绫松了口气,忽觉它眼神放的不是地方,惊慌失措地往下沉了沉, 磕磕绊绊,无甚底气道:“你……你干什么……”   她双臂环在胸前,摸摸缩了缩身子,小声道:“大白天的,让人不知道了不好,你快出去。”   谢延只脱了外袍,身上仍旧穿着大红色中衣,拆了发冠,用一根红丝带绑住头发,五黑的发丝散落在池水中,犹如一匹绸缎,好看的让人移不开眼。   他轻轻一笑,摸着她的手腕,没有用力,哑声哄她:“阿绫,松手。”他一笑,顾绫立刻就被眼前美色蛊惑,不由自主撒开手,露出胸前风光。   谢延一派正人君子的模样,压根没有盯着看,好似浑不在意,只是凑近一步,继续蛊惑她:“我和你一起沐浴,好不好?”   顾绫脑子还未从反应过来,头已经不受控制地点了下去,嘴唇更是不争气地张开,吐出一个字:“好。”   对着他这张脸,她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   谢延又是一笑,从背后环住她的腰,让她靠在自己身上,轻声道:“阿绫真好。”   顾绫靠在他肩膀上,看不见他那张天怒人怨的俊脸,鬼迷心窍的脑子终于回过神,霎时脸色绯红一片,羞得恨不能从地上找个缝钻进去。   没有办法的情况下,唯有安慰自己,大礼既成,他们二人已经是名正言顺的夫妇。夫妻两个在闺房中做什么,都不羞耻。哪怕白昼宣淫旁人也不好多说,她完全不用感到害羞。   如今不过是一同沐浴罢了。   顾绫一边努力说服自己,一脸越发脸红,脸颊灼烫的温度,像是要将她炙熟了。   谢延身上中衣单薄,被水浸湿后便贴在身上,穿了不如不穿。而顾绫此刻浑身上下□□,就这样被衣衫尚且完整的谢延拥在怀中,总有几分难以自持的羞意。   谢延自然能感到她脸颊上的温度,十分贴心地将大手探到她额上,关切道:“是不是水太热了?怎么脸这样红?”   一本正经,衣冠楚楚,真真一副一无所知的模样。顾绫悄悄磨了磨牙,借着水里往后蹬了蹬,离他略远几分,“不许闹了,要沐浴就快沐浴,待会儿还要去见陛下和姑姑。”   谢延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看她一眼,当着她的面,解开中衣的系带,直接扔到岸边。   很快,方才衣冠完整的男人,也同她一般,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顾绫只看了一眼,就面红耳赤移开眼。   纵深知谢延精通骑射马术,武艺超群,定不是柔弱书生。   却从不知道,平日长身玉立,腰细腿长,穿衣时犹如神仙公子的男人,衣袍下藏着一身极阳刚的肌肉。手臂上,腰背之间都覆盖着一层薄薄的肌肉,有着刚劲的纹理。   最让人移不开眼的,是腹上的肌肉,一小块一小块,看上去就极有力气,不是那等虚弱的男人。   只要看一看,就让人双腿发软。   顾绫掩饰地咳嗽一声,嘴巴抿成一条直线,缩了缩身子,小声道:“你脱什么?”   只是语气听起来,越发没有底气。   谢延哑然失笑,反问她:“只许你脱,不许我脱?”   顾绫默默闭上嘴,没有再说话,也不敢再看他,生怕一个把持不住,青天白日做了不该做的事情。   匆匆忙忙洗了身子,连忙爬上台阶,裹着一旁的巾帕裹住自己,逃难似地跑出去。   谢延在背后,极轻地笑了笑,摸着水面下叫人难以启齿的部位,喉间发出一声闷哼。   跑到门口的顾绫,耳根蓦地红了。   谢延足足洗了半个时辰。   待他出来时,顾绫已在侍女的侍奉下换了新衣裳,梳好发髻,素面朝天坐在桌案前,一口一口吃着饭。   余光扫到谢延露出的手臂,素白的脸庞突然间又红了。   时辰不早了,谢延没逗弄他,亦换好衣裳,衣冠楚楚坐在他对没钱,拿起对面的饭碗,优雅快速地吃完,放下碗筷,道:“走吧。”   早些走完礼节,早些回来洞房花烛夜。春宵一刻值千金,片刻都不能浪费。   谢延那张脸,几乎将这打算写的清清楚楚 ,就差写上大字做成牌子,挂在脖子里游街示众。   顾绫杏眼微微眯起,威胁地看他一眼,舌头在嘴里来回动着,最后一句话没说,起身将手放在他手心里,轻轻哼了一声。   期盼春宵的,不止谢延一个人。他如斯美丽诱人,顾绫早已春心萌动。   多年的教养,才能让她维持淑女的矜持,不主动求欢。   早些时候说好的,夫妇二人会在安泰殿面见帝后,喜婆就直接喊人去安泰殿,没有多做打听。   引着谢延与顾绫进殿时,众人俱是一静,面面相觑,不知怎么办才好。   ——偌大的安泰殿内,只坐着顾皇后一人,凤袍华贵无双,却分外孤独。   谢延却似无所觉,直接忽略了皇帝,拉着顾绫的手,一同跪在跟前的蒲团上,三叩首后,“儿臣敬谢母后养育之恩,今日携妻拜见。”   顾皇后点了点头:“都好。”   她拿出早已备好的礼物,轻声道:“这是本宫陪嫁的嫁妆,是你祖母的东西,如今给你了,你要慎重珍惜。”   顾绫点了点头:“姑姑放心,阿绫一定妥善保管。”   顾皇后就笑了:“阿延既喊我一声母后,以后不要叫姑姑了,听着生分,你也喊我阿娘,好不好?”   顾绫闻言,没多少心理负担,脆生生喊:“阿娘。”   她本就将顾皇后视为母亲,地位不比父母低,只是身份在那儿摆着,顾皇后再怎么想要她做女儿,她都只能喊一声姑姑。   如今既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又有什么可犹豫的。   “阿娘”这个称呼,如果能让姑姑开心快乐,她就是喊上一千声一万声,也在所不惜。   顾绫心情好,笑得也甜:“阿娘。”   顾皇后张了张嘴,嘴唇颤抖着,颤抖了许久,才从嗓子眼里答应:“哎……”   她眼睛已经发红了,红通通一片,眼泪聚集在眼眶中不肯掉下来。顾皇后再不复以往的雍容平淡,轻声道:“真好,也有人喊我阿娘了……”   这一生,值得了。   语气平淡,却格外的哀伤悲凉,像是离群的孤雁,无助地盘桓许久,终于找到自己的位置,脚踏实地的时候,眼泪就掉了下来   顾绫心底泛起一阵密密麻麻的刺痛,小声道:“只要阿娘愿意,我一辈子都是你的女儿。”   她想起前世。   前世嫁给谢慎,他亦是姑姑的庶子,按理说应该喊姑姑一声母后。可是他们成亲后,谢慎大约是觉得顾家已被他攥在掌心里,不需要费心赴宴 ,一直都只喊她“皇后娘娘”。   原本,顾绫以为他是生母在世,不忍心认别人做母亲,怕伤了郑妃的心,便没有强迫他。如今想想,郑妃自个儿都卑微到给皇后洗脚了,岂会在意一个称号。   若顾皇后肯认谢慎当儿子,只怕郑妃立刻就能高兴到感激涕零,那里有“介意”的说法。   这一切的谎言,不过是,从一开始,谢慎就没打算对她好,对顾家好。所以,他字字句句,都是假的,骗了人还丝毫不舍得付出。   只可怜姑姑,终其一生,都未能如今日这般,得偿所愿。   顾绫闭了闭眼,从记忆中抽离,压下心底的刺痛,笑着看向顾皇后,冲着她撒娇:“阿娘想不想让我永远做你的女儿?”   顾皇后看着乖乖软软的小侄女,心脏猛地绷紧,哑声道:“当然想。”   顾绫笑吟吟喊道:“阿娘,阿娘,阿娘,阿娘最好了。”   一连喊了数十下,睁着漂亮的眼眸看顾皇后。   顾皇后笑着摸摸她的脑袋。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 第87章 洞房   顾皇后轻轻叹了口气, 笑着纠正她,“你喊我阿娘虽不假,却不是女儿, 而是儿媳。”   “都一样。”顾绫不以为意 , 笑盈盈撒娇,“谢延又不是你亲生的, 你拿他当儿子固然好,当女婿也很正常。”   谢延点了点头, 没有否认顾绫的话, 直接随着顾绫喊:“阿娘。”   这一声喊的真心实意,比前些日子喊“母后”时, 真诚许多,看得出来是打心眼里愿意这样喊。   那时候是为着讨好, 此刻是因着真心。不同的目的,给人的感觉, 亦截然不同。   顾皇后叹了口气,静静看着他。   谢延沉默不语。   他并未将顾皇后当成自己的母亲, 而是认为,她当得起顾绫的母亲。所以, 他随着顾绫的称呼而称呼, 将她当做母亲,是心甘情愿的。   顾皇后看了他半晌, 轻声道:“我从未想过会有这一天,你跪在我跟前,喊我阿娘。”   谢延默了默,低声道:“我也没想过。”   顾皇后没头没尾说了句:“她可以放心了。”   没缘由的一句话,让人糊涂不已。   谢延却知道她在说什么, 蓦地沉默下来,轻声道:“以往,是我教她失望了。”   “没有……”顾皇后顿了顿,没再说话。   宫里宫外,所有人都以为谢延的生母是生下他就去了。谢延因为身子骨不好,怕养不活,才在宫外养了两年后抱回来。   皇室对外也是这样说的,时间长久,所有人都信了,仅有寥寥数人知道当年的真相。   可实际上不是这样,那个女人熬到谢延两岁那年,才彻底咽了气,前两年皇帝不肯认,一直是她亲手抚养的谢延。   她去世那年,是顾皇后亲手将谢延从那个女人手中抱回来的。   那时谢延还是个两岁的幼童,不哭也不闹,俊俏的小脸蛋像是一幅画,心里像是明白母亲不会再回来,乖巧地随着她进了宫。   顾皇后当时已经被诊断出难以孕育子嗣,曾想过亲手抚养谢延。   那时候她闲,便日日教他喊阿娘。   然而说话时口齿清晰,表达流畅的谢延,却无论如何都不肯张口。   逼的急了他也不哭,最后只对顾皇后说:“你不是我阿娘,我阿娘死了。”   他才两岁,却已经清晰地知道,她不是他的母亲,他此生只有一个母亲,早早死了,永远不会回来。   他说这话时冷静无比,口齿清晰,没有一丝孩子气,并非孩子话。   自此,顾皇后没再逼迫他,没有强迫他把自己当做母亲,也没再过多关照,只将他养在宫中,和别的皇子公主一般无二,偶尔关照一二。   可他年幼时,皇帝尚且身强体壮,大权在握。   顾皇后没有如此的赫赫权势,想要在皇帝眼皮子底下照顾一个被厌弃的人,很难很难。   谢延与她不亲近,她没有必要为一个与自己不亲近,又不是自己亲生的孩子劳心劳力,便懒得为他违逆皇帝,惹怒皇帝。   仅仅在私底下照顾一二,让他安安生生活着,不要丢了性命,别的便不大管了。   顾皇后问他:“你还记得吗?”   谢延点头。   他记事早,记性又好,很多很多早该遗忘的事情,都在记忆中一清二楚,从未褪色。   他记得当时顾皇后把他从母亲怀中接过来,摸着他的后脑勺,对那个病弱的女人说:“你放心吧。”   他的母亲,对着他释然一笑,放心地合上双眼,临终时唇角噙着温柔的笑。   她一直是个温柔的女人,深深恨着皇帝破坏了她的家庭,她的一生,可却从不曾迁怒谢延。   她将谢延当做自己的珍宝,上天馈赠的礼物,活着的每一天,都好好对待他,给他足够的幸福快乐。   如今想来,她当时那个释然的笑,是安心和托付。   她想要他做顾皇后的儿子,有新的母亲护着他,照顾他,让他继续快快乐乐的,她才能安心离开。   他太执拗,让她失望了。   没能满足她临终的心愿。   谢延心底酸涩,低声道:“这二十年,多谢皇后娘娘照顾,谢延感激不尽。”   他知道,皇帝那样厌恶他,若非有顾皇后从中斡旋,他根本就活不到今日。   有些恩情,他不说,却时时刻刻记在心底。   顾皇后叹了口气:“你能想明白,就不枉费她临终前,呕心沥血为你谋算。”   顾绫满脸茫然,左看看右看看,疑惑问道:“你们在说谁啊?”   顾皇后张了张嘴,又闭上,垂眸道:“让阿延与你说吧。天色不早了,你们先回去歇着,不用等了。”   “那陛下怎么办?”顾绫挠了挠头,一脸纠结,“我做新媳妇的,还没有拜见陛下就回去,会不会不太好?”   “我就是怕,改日有人说闲话……”   “没事。”顾皇后脸色一冷,“是陛下自个儿沉溺温柔乡,不愿意见你们新婚夫妇。他的错,关你们什么事儿?”   今儿奉天殿前,满朝文武都听得一清二楚。谢延一走,皇帝没给她颜面,直接去了容嫔宫中,还当众晋封容嫔为妃,丝毫不顾及是长子大婚之日,也不顾及皇后的颜面。   如此荒唐的举动都做了,他有什么资格责怪儿子和儿媳。   顾皇后唇间噙着一丝冷意:“你们只管回去吧,不必等他。来日他不问还好 ,若要问起来,我自有话说。”   顾皇后抿唇,阴森森笑起来:“到那时候,他不要怕才好!”   顾绫一向听她的话,点了点头,看向谢延。谢延已站起身,拉住她的手,没什么表情:“儿臣告退。”   顾绫与谢延一共离开安泰殿,回到兴庆殿,来回一趟,天色就不早了,冬日昼短夜长,此刻瞧着,太阳即将落山,屋内已经是一片昏暗。   兴庆殿中仍是走时的模样,只换了床单和被褥。原本金丝银线绣成的鸳鸯被,换成了大红织锦缎,柔软丝滑,不伤肌肤,在夕阳下泛着莹莹光泽。   顾绫小脸红扑扑的,悄悄抬起眼皮去看谢延。   谢延神色莫测,语气平静:“你们退下吧。”   侍女们抿嘴笑,推搡着退下。随着关门声响起,室内仅余二人。   顾绫咽了咽口水,手脚都无处放置,率先打破寂静:“休……休息吧。”   “还早。”谢延眸光深邃,凑近了握住她的手,“今日婚礼礼仪繁多,你累吗?”   顾绫下意识摇了摇头。   谢延盯着他,倏忽一笑,迈着长腿两步走到她跟前,俯首盯着她,口中热气喷洒在她脸上,轻声笑道:“阿绫,我也不累。”   顾绫仰头看他,脸色羞红,讷讷道:“哦……”   话音落下,乖乖巧巧站在那里,温顺地像一只小兔子,低着头不敢言语,还揪着衣角。   谢延没再多说话,喉结滚动,上下打量着她,目光几乎将她灼穿。   顾绫无所适从地站在那儿,想推他,又满心羞意不敢伸手,双脚动个不停,左脚踩在右脚上,右脚抽出来踩上左脚,一下一下缓解着紧张的情绪。   谢延心中一热,烫的他大脑发晕,彻底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被人打横抱起来时,顾绫懵了懵,圆润杏眸呆呆盯着他,不由得绷紧指尖,深深吸了一口气。   顾绫想要张嘴。   可谢延没给她说话的机会。   大红洒金的帘子被扔下来,垂落在地面上,将帘子内的风光遮的严严实实,难以探求。   光芒昏暗,犹如深夜。   谢延定定看着她。   “阿绫……”他轻轻喊她的名字,在她耳边哑声呢喃:“阿绫,我爱你。”   一声一声的呼唤,珍重万千,眸中的深情,几乎将她溺毙。   顾绫心中微动,眼泪掉了下来,哽咽道:“谢延,我也爱你。”   许久之后,谢延叹了口气。   ………   夕阳渐渐落下,夜色弥漫,薄雾氤氲,一轮明月高挂中天,静静照着地面,给地面覆上一层白霜。   谢延低头看着顾绫的眼眸,轻轻亲上她的额头。   顾绫期盼地望着他。   她这模样,当真可怜的紧。   眼泪挂在睫毛上,眼睛红通通的,祈求地看着他,眼神澄澈,像求人的小兔子。   可怜又可爱。   谢延一时怔住,心软得一塌糊涂。   轻轻将人拥进怀中,动作轻柔无比,好似在抱着易碎的琉璃。   顾绫身上一松,心里也松了一口气,当即累的晕了过去。昏睡前,手指抓着谢延的头发,紧紧的不肯放开,生怕他再作恶。   谢延望着她沉睡的模样,轻轻叹了口气,将人搂在怀中,扯过脚边的被子遮在身上,亦沉沉睡过去。   这一觉醒来,天色早已大亮,阳光穿过帐幔落在床上,照在眼睛上,唤醒沉睡的人。   顾绫睁开眼,揉了揉迷蒙的眼睛,手指摸到一旁的人,恍惚间回神,扭头看了一眼。   身旁,是谢延。   谢延还没醒,此刻睡的正香,一只手臂横在她腰上,另一只手则枕在她脖颈下。   顾绫骤然想起昨夜的事情,又羞又恼又气,报复心骤起。   咬了咬牙,使劲朝谢延背上拍了一巴掌,像拍猪那样,同时在他耳边喊:“起床了!”   这一声活像是在他耳边打雷,吵的谢延耳膜嗡嗡作响。   谢延睁开眼,眼神清明,十分无奈地看着她。他早醒了,装睡是想看看她的反应,看她会不会生气。   这反应在意料之中,顾绫若不打他一顿才显得奇怪。   只是他不大明白,她哪里来的自信,认为他会比她醒的晚,毕竟以往在上书房读书时,每个冬天迟到的人,都只有她一个。   顾绫没有心虚,揪着他脸上仅有的软肉,哼了一声,眉目骄矜。 第88章 冷淡   日光从床帐的缝隙里透过来, 顾绫冷哼一声:“你居然装睡?”   谢延将手臂从她脖子下面抽出来,平静道:“嗯。”   嗯?嗯什么?   顾绫惊呆了,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你就这么承认了?不狡辩一下吗?”   谢延道:“我答应过, 不会骗你。”   顾绫没声,掀开被子要起床, 刚一挪动,动作骤然僵住, 整个人呆在当场, 眼刀飞向谢延。   她的腰,此刻又酸又疼, 像是被石滚碾过,有个地方, 一动就是剧烈的刺痛。   她单手撑住腰肢,眉头紧紧蹙着, 一动也不敢动,坐在那儿宛如一副石雕。   谢延问, “很疼吗?”   顾绫目光如刀,死死盯着她, 过了许久, 才吐出两个字,“废话!”   很疼吗?很疼吗?   她快裂开了。   你说疼不疼?   谢延按住她的肩膀, 不让她走动,自己下床披上外衫,打开一只抽屉,从里头挑挑拣拣,拿出两瓶药膏。   重又回到床上, 轻声道:“给我看看。”   顾绫抿唇,小心翼翼地扶住栏杆,一边挪动着腿,一边疼的直抽气,掐着谢延的手臂,才有勇气挪开。   谢延往下看了一眼,沉默片刻。   顾绫瞪他,羞怒不已。   谢延放下药膏,道:“先沐浴吧。”   他没有经验,不知道这事儿过后,是需要洗干净的,婚前看的书里,也只讲了过程,很少说事后该当如何。此刻瞧着,不洗干净,是没法子上药的。   顾绫轻轻抽了一口气,咬着后槽牙道:“我动不了。”   她紧紧蹙着眉头,伸出双手,对眼前的男人道:“抱我去!”简直像个傻子,说到这个份上都没有动作。   顾绫快被他气死了。   谢延恍然回神,单手拦住她的腰,将她打横抱在怀中,这样一动弹,顾绫又深深吸了口气,忍不住道:“到底肿的有多厉害?”   前世,她从未有过这种体验。   现在真是既难受又好奇。   谢延没说话,埋头将她抱进后屋的浴池中,让她坐在腿上,才比了个寸长的长度,轻声道:“这么高。”   顾绫震惊了,杏眸瞪得老大,控诉地看着他,质问道:“你是人吗”   谢延理亏,顾左右而言他:“我给你洗一洗。”   顾绫只瞪着他。   洗澡加上药,就是半个时辰,顾绫穿好衣裳,坐在床上用膳。并非她娇气不肯下床,实在是坐不住,那种密密麻麻的刺痛,磨人的很。   谢延心虚,勤勤恳恳侍奉着她,喂饭喂水殷勤无比。   顾绫也不是真心生气。   既已成亲做了夫妻,夫妻敦伦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他也没有打她没有强迫她,不过是厉害了些,实在算不上错。   只是瞧着谢延心虚的模样……   顾绫用手指戳着他的额头,软声道:“你知道你这模样像什么吗?”   谢延不解:“像什么?”   “像一个谄媚逢迎的小太监。”顾绫叹了口气,托腮道:“还是个英俊的小太监,仗着长的好看,就不把主子放在眼里,犯了错就拿你这张脸讨饶。”   谢延淡淡问:“你认识几个英俊的小太监?”   顾绫下意识扭脸看着他,震惊道:“谢延,你要吃小太监的醋吗?”   谢延问:“不行吗?”   顾绫点头:“当然行,只是没想到而已。”   没想到,以往孤高自诩,孤僻无比的谢延,是个这样的人。   顾绫悠悠叹口气,整理一下腰下依靠的枕头,舒舒服服靠着:“谢延,我觉得我被你骗了。”   “你想多了。我说过不会骗你。”谢延端着碗,舀了一勺粥喂到她唇边,“不要胡思乱想。”   “唉。”顾绫叹息,盯着他俊秀的眉眼,“我以为你是个山间雪,天上月,高不可攀。结果你连个小太监都不放过你还说没有骗我。”   谢延眉心跳了跳,没计较她的用词,只回了一句:“你是被你自己骗了。我从没说过我高不可攀,你的错觉,怪不得我。”   顾绫顿了顿,觉得他说的好像极有道理,蹙着眉头沉默不语。   谢延看了看只剩下碗底的清粥,随手将碗放到一旁桌面上,坐在她身边想要说话,谁知顾绫推了他一把,扬眉道:“谁让你坐下的,我还没吃饱。”   谢延无奈,只得又给她盛了一碗,一口一口喂进她嘴里。   这一顿饭,吃了半个时辰。抹的药膏生了效,已没有那么痛了,冰冰凉凉的还挺舒服,顾绫便从床上下来,喊人进来为她更衣。   一边对谢延道:“我们要去给陛下和阿娘请安,你也快去换衣裳,换件喜庆的,别穿这件绿袍子!”   绿油油的,若给不知情道人看了,还当他在映射什么,无端端毁坏她的名声。   谢延无语,道:“这是蓝色。”   还是听话地找出一件暗红色锦袍换上,与红衣如火的顾绫并肩而立,一张脸犹如天上仙,清俊无双,一张脸明艳如花,娇媚动人,看上去格外般配。   顾绫满意地点点头,对他说:“走吧。”   此刻,已然是日上三竿。   普通人家的新妇若到这个时辰才给翁姑请安,是要挨训斥的,说不定还要被罚跪祠堂。而顾绫仗着顾皇后疼她爱她,竟是丝毫不慌,不紧不慢走在御花园的路上,还有空摘一朵红菊花握在手中玩。   兴庆殿距离安泰殿短短一段路,他们走了近两刻钟。顾绫瞧着安泰殿前奢华大气的九十九级台阶,微微闭上眼,有点犯难。   这台阶宽阔,每阶都很低,平日走上去如履平地。可今日不同,再低的台阶也得抬腿,抬九十九次,她觉得自己受不住。   顾绫看向谢延,眼露期待。   谢延问她:“如果我在这里抱你,会不会影响不好?”毕竟当值的侍卫也在,那么多人看着,总有些尴尬。   顾绫蹙眉:“那总不能让我自己走!你抱我就是,不必理会他们。若有人敢说闲话,我就割了他的舌头。”   过于凶残,四周的侍卫们齐齐低头,假装什么都没看到。   顾绫很满意他们的识趣儿,伸出双手求抱,谢延将她抱起来,一步一步踏上台阶,在门前,将人放下来。   顾皇后的侍女并不像那群侍卫一样怕她,笑眯眯迎上来,意有所指道:“娘娘等了许久,您二位可算忙完了。”   顾绫脸色微微泛着红,嗔道:“别瞎说。”   拉着谢延进屋时,顾皇后在,皇帝也在。   侍女拿出两个蒲团放在地上,顾绫与谢延一人一个跪上去,叩首道:“儿臣/儿媳拜见陛下,皇后娘娘。”   随后,顾绫接过侍女送来的茶,先捧给皇帝,皇帝脸色平平,接过茶象征性沾了沾唇,道:“成家立业,已是大人,日后不许胡闹。”   顾绫与谢延一同叩首谢恩。   又捧茶给顾皇后,顾皇后笑着说了吉祥话,便叫二人起身,随后看向皇帝:“陛下若有事要忙,可先行离开,臣妾想跟阿绫说一会儿话。”   皇帝求之不得,起身道:“那朕就先走了,阿绫与皇后多说会儿话,她想你了。”   从始至终,都未曾看过谢延,哪怕一眼,就像这个人不存在。   谢延不在意地站着,也没给他眼神,互相忽视了对方。   顾绫微微一笑,欢快答应了,“好。”   皇帝走后,顾绫脸色一冷。   顾皇后哑然失笑,“阿延尚且没有生气,你急什么?陛下对他的态度又不是一朝一夕,有生气的功夫,还不如多喝两口水。”   顾绫撇嘴:“我就是不满意,他对谢慎谢衡那么好,凭什么对谢延不好。那两个狗东西哪里比得上谢延?”   尤其是,想起前生她嫁给谢慎后,婚后第二天和谢慎一起拜见帝后,皇帝满脸的慈祥,叮嘱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绝对是个好父亲。   再对比今日,她真为谢延不值得。   谢延轻轻一笑,揉揉她的脑袋,平静开口:“我不在乎他,你不必为此生气。”   她握住顾绫的手,放在自己心口上,轻声道:“你生气不开心,我会心疼。”   顾绫一张俏脸,霎时艳若桃花。   顾皇后被酸的牙疼,下意识拿帕子捂着脸,咬牙道:“行了,坐下。”   顾绫推开谢延,挨着顾皇后站的直直的,小声道:“阿娘,我们私底下说几句话,你把他赶走。”   顾皇后满脸的诧异。   刚才还你侬我侬的,你生气,我心疼。你心疼,我脸红,怎么现在又要把人赶走?   她看着顾绫。   顾绫难得羞涩,摇着她的手撒娇:“阿娘,你就听我的好不好!”   顾皇后应了,看向谢延。   作者有话要说:  车没有了,微波我忘了账号密码找不到了……嗯 第89章 不孕   她们两个说话没有背着谢延, 甚至没有刻意压低声音,谢延站的这样近,字字句句都听得一清二楚。   他大概猜得到顾绫要和顾皇后说什么, 便没站在这儿碍眼, 平平静静一躬身,“儿臣告退。”   临走前, 看了顾绫一眼,眸中闪烁着一丝复杂的光。   顾绫心虚地缩了缩脑袋, 抱紧顾皇后手臂。   顾皇后看不得她这副没出息的模样, 一巴掌拍在她后脑勺上,“缩什么缩, 怕他不成!”   顾绫撇了撇嘴:“怕倒是不怕,就是有点心虚, 担心他生气。”   顾皇后就笑,捏了捏她的脸上的肉, 问道:“难得你会心疼人,这么巴巴的把人赶走, 是要跟我说什么话?”   顾绫小脸泛红,小声附在顾皇后耳边说了句话, 压下心中的羞涩, 低声道:“他要是以后总这样,我这日子怕是没法过……”   顾皇后一时有些难以启齿。她也没想到, 顾绫会问她房中事。   这事儿,她还真给不了什么建议,她与皇帝不过是表面夫妻,皇帝对她有几分情意不假,但房中事上更喜好温柔娇媚的女子, 与她一起时并没有多么热衷。   求她出主意,怎么才能让男人需求少一点……这事儿,为难她了。   顾皇后沉默许久,摇头道:“这事儿我没法子,等明儿回门,你去问你阿娘吧,她有经验。”   嫂子不一样。嫂子和兄长夫妻感情深厚,恩爱甜蜜,兄长看起来就不是好应付的性子,想来嫂子有特别的法子辖制他。   阿绫若去问她,兴许还快一点。   顾绫叹息一声,愁眉苦脸地靠在她身上。   顾皇后伸手拉住她,领着她进了内室,自去说私房话不提。   =========   翌日,顾绫起了个大早。   她身上红肿难消,浑身上下都是他捏出的印子,看上去可怜兮兮的。   昨儿晚上谢延便没有再多动手动脚,只是安安生生抱着她睡了一宿。所以今天早晨,她才能顺利起床。   她起身时,谢延亦刚醒,正想抱着她温存一二,就被她用力拍了一把,低着头道:“快起来!”   谢延长臂一伸,箍着她纤细的腰肢,将人带进怀中,“你急什么?天才亮,天寒地冻的你也不怕冷?”   顾绫舒舒服服靠在他腰上,长腿架在床栏上头,“我阿爹阿娘肯定盼着我回去,我早点回去,让他们早一点安心。”   说着,觉得姿势不舒坦,挪了挪身子。   谢延被蹭的倒吸一口冷气,拍了拍她腰下温软的弧度。   “别乱动。”   顾绫的手摸过去,又慢慢缩回来,小心翼翼地缩起身子。   谢延被她蹭出了火,手臂更如烙铁坚硬,一记眼刀逼退侍奉在侧的侍女们,又将顾绫按在榻上。   ……草草结束后,谢延抱着顾绫沐浴更衣,用完早膳,同她一起出门。   初冬的宫城氤氲在薄薄雾气当中,清晨的阳光仍是寒凉的,顾绫踩着凳子上了马车,手指抵着谢延的胸膛,阻止他上车,“你今天骑马。”   她算是怕了谢延,大早上的不知检点。若是再与他同乘一车,外头那些个侍女,指不定心里怎么想。   谢延点头说好,径自上了马。   奢丽的马车后头,跟着的几辆车上,满载着礼物,车队便在朝阳下的雾气里,奔着顾府而去。   顾问安与妻子已早早等在大堂外,瞧见顾绫的车马,便不顾礼仪地匆匆迎上来,一把将女儿拉到身边,先上下打量一二,生怕她受了委屈。   顾绫笑吟吟看着母亲,娇滴滴地挽住她的手臂,将脑袋搁在她肩膀上,“阿娘,我好想你呀。”   顾夫人摸摸她的脑袋,笑道:“阿娘也想你。”   母女两个腻腻歪歪的,顾问安瞧着摇摇头,也不愿打断爱妻目光落到谢延身上,一把拽过他:“来,咱们聊聊。”   谢延乖乖跟着走了。   顾绫随着顾夫人进了一心院,紧靠着顾夫人坐下,听顾夫人问话。   “阿延对你好不好?有没有欺负你,冷落你?”   “他对我挺好的。”顾绫低着头,微微红了脸,侧目道:“就像阿爹对阿娘一样好。”   亲自给她喂饭,言听计从,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这样的谢延,的确是很好很好了。   顾夫人又问:“那陛下有没有为难你?宫里的大小妃嫔们……”   “陛下没有为难我,但是也没有好脸色。”顾绫蹙眉,“他对谢延是真的很差,幸而谢延不在意。至于宫里的大小妃嫔们,有姑姑看着,谁敢跟我过不去?”   顾皇后安了心,摸着她脑后如丝缎般的长发,笑得愉悦:“你日子过得好,阿娘就放心了。”   谁知顾绫的脸却红了,压低声音附在她耳边问,“阿娘,我……我想问您……”   她咬了咬牙,努力说出口:“谢延他正当壮年,身子骨又康健,那事儿上着实厉害想,我有些受不住,阿娘,你有没有办法。”   顾夫人愕然,仔细看着她眉宇间的春意盎然,半晌慢慢回想着年轻时的事儿:“你若实在受不住,就多说几句软话求求他,他心疼你,便不会强求。”   “我求了,没用。”顾绫耷拉着眉眼,顾不得继续羞涩,“他得了趣儿,哪里听得到我说话。”   顾夫人有些为难,只得道:“那你就打他吧。以前我也常打你爹爹……”   与女儿说起自己与夫君的事儿,顾夫人略有几分尴尬,顿了顿才继续道,“男人就是这样,正在兴头上时,是听不进人话的。”   顾绫满脸惆怅,不由得深深叹口气,小脸染上一抹忧虑。   顾夫人笑了笑,摸她娇嫩的小脸蛋,“就这么发愁?我倒觉得未必是件坏事,若他对你没有兴致才该发愁。”   “要我说,不如趁年轻早些要个孩子,有了孩子,也分散一二他的注意力。”   顾夫人说着经验之谈,“你阿爹年轻时亦是个不知轻重的,满腔热血横冲直撞,后来我们有了你哥哥,他才学会体贴人。”   顾绫脸色蓦然一凉,心慌不已。   前世,她与谢慎成婚四年都没孩子,虽说有谢慎下药的缘故在,可她心里却止不住怀疑,她的身子有没有问题,她到底能不能生育?   那是整整四年时间。   最初新婚之际,谢慎尚未对她下手时,她也没能怀上孩子。   此刻提起生孩子的事,她的心骤然一慌,咬着下唇道:“我……”   她下定决心,小心翼翼道:“阿娘,你找个妇科圣手给我瞧瞧吧,否则我总担心我身子骨不好,有碍子嗣。”   顾夫人脸色一沉,上下打量着她,微微蹙眉,难得加重语气对她说话,“你自小身子骨就好,无病无灾的,月事从未有过一次不准,一天到晚瞎想什么?”   顾绫抿紧了嘴,低着头沉默不语。   前世,她做梦都想要一个孩子,可最终也没能得到。   她惶恐了四年,这份惶恐随着到了今生,让她很难不胡思乱想。   顾夫人叹息一声,揉揉她的脑袋,温声安慰,“你新婚燕尔,别想那么多。若日后当真怀不上,再去看大夫,乖啊。”   顾绫眼底含着泪光,低声道:“阿娘,若是我当真不能生呢?”   顾夫人顿了顿,轻声道:“这是你与阿延的事情,阿娘也没有法子。但你不必害怕,你永远都是阿娘的女儿,咱们顾家养得起你。”   顾绫没说话,惶恐不安地坐着。   顾夫人看着她的漂亮的眼睛,无奈地叹了口气,安慰道:“你别自己吓自己,就算真没孩子,也未必是你的问题。”   她往后靠在椅背上,温柔隽美的脸带着一丝冷意,“咱们京城里头好多个男人都没孩子,外头都说是他们的夫人身子有问题,口诛笔伐的,却不想想他们哪家没三五个妾室,也没见姬妾们怀上。”   她本是将门的女儿,性子温柔不假,却不是个逆来顺受的。   “若当真怀不上,就让大夫挨个看,谁有问题谁去喝汤药。你自个儿别胡思乱想,折腾坏了身子骨。那样,你是剜我的心,我非打你不可。”   “我不会乱来的。”顾绫软声道,“我就是担心。”   然而此刻,她心底却生出另一股隐秘的想法。   前生她死后,沈清姒做了谢慎的皇后,高高在上尊贵无匹。   然而却没能拦住他娶妃纳嫔,后宫佳丽三千。这些个女人个个年轻貌美,环肥燕瘦不一而足。   可不约而同的,满宫妃嫔,没有一个人怀过身孕,哪怕是小产生不下来的,都没有过。   到前世谢延登基为帝,谢慎都只有一个孩子。这个孩子,从沈清姒肚子里生出来。可沈清姒,也唯有一个,往后许多年,都再未能怀上。   会不会……真正有问题的人,是谢慎。   她一直身子骨极好,月事规律,也看过大夫,没有诊出问题,只能说一句“缘分未到”。   缘分怎会四年不到?   可若是谢慎那儿有问题,那她怀不上也是理所应当的,怀上了才奇怪。   顾绫眼眸一闪。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有好戏看了。谢慎不能生育,前些时日沈清姒流掉的那个孩子,到底是哪儿来的?   多亏阿娘提醒她,否则她还想不到这处。   顾绫勾唇一笑,抱住顾夫人的手臂,娇滴滴道:“阿娘,我想通了,孩子的事儿就顺其自然吧。”   顾夫人放下悬着的心,拍拍她的后脑勺:“你啊……”   顾绫笑眯眯地握着她的手,面不改色编着瞎话,“阿娘不要生我的气,我是……最近看了书,看多了女子不孕被婆家休弃的书,心里害怕,不是故意吓你的。”   顾夫人蹙眉,“那种书,少看!”   害人匪浅。   且不说不能生育的女子到底是少数,没得无端端引人焦虑。   而且就算真的不能生育,京都的高门大族几乎都是两家联姻,很少有人家会选择休妻另娶,大多都只是纳妾生子,养在正妻名下。   像阿绫的身份地位,她纵真的不能生育,谢延又能怎么样她?   顾夫人伸手掐女儿的脸,“你啊!以后别看这种书,也少胡思乱想!”   “知道啦。”顾绫甜甜一笑,抱住她的腰,将脸搁在她肩膀上,像小孩子一样缠着母亲,“我不看了,也不瞎想了。”   顾夫人这才叹了口气,拉着她的手起身,“今儿光顾着跟你说话,险些将阿延忘了,我们过去吧,他还没给我敬茶,敬完茶还要去见你祖母,不能迟了。”   “哦。”顾绫乖乖巧巧跟着起身,走在母亲身侧,往前厅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谢慎的青青草原最美丽 第90章 不舍   此刻, 谢延正与顾问安对坐在正堂内。   顾问安不紧不慢煮着茶,待水烧开沸腾后,将茶水倒进茶盏中, 递给谢延一杯。   随后, 望着盏中清透的茶,慢条斯理开口:“大殿下今儿如斯沉默, 让臣有些诧异。”   谢延平静接过茶盏,眉眼安然垂下, 喊他:“岳父。”   他看着顾问安, 不甚在意他的质问,神色平静, “您肯将爱女嫁给我,谢延感激不尽, 当初有所不敬,还请岳父莫与小婿计较。”   顾问安看着他冷静的眉眼, 猝然一笑。   “世人都道大殿下沉默寡言,孤僻冷漠, 如今瞧着这般伶牙俐齿,着实不像沉默寡言的模样。”   “我只说该说的话。”谢延轻轻开口, 国色天香的脸格外冷静, 像一朵开在雪山之巅的莲花,冰冷脱俗, “对无用的人,说无用的废话,有何意义?”   “无用的人……”顾问安咀嚼着他的用词,半晌后,眉眼锋利地看着他, “什么是无用的人?”   谢延看着滚烫沸腾的茶盏,轻声大佬:“认为我性情孤僻的,皆为无用之人。”   若眼光能杀人,顾问安眉眼间的锐气,能将谢延切得零零碎碎,尸骨无存。   他冷笑一声:“你这话让人不敢搭腔。举世之间,说你孤僻最多的那个人,乃是陛下。莫非在你眼中,他竟然也是个无用之人?”   谢延分毫不惧,冷静与他对视,反问道:“莫非他不是?”   除却皇位,他并无任何值得旁人效仿在意之处。可皇位不是他自己挣来的,是谢家祖传的。   这样的人,他有什么用处。   他轻轻一笑:“若有得选,谁会让这种人做君上。”   他这话刻薄,却说出许多人的心声。   顾问安很认同他的说法,却只是微微笑了笑,淡声道:“陛下乃人君,这样的话,为人臣子的,断然不敢说。”   谢延笑了笑,没有说话,慢慢品尝着盏中茶水,轻声道:“所以,该沉默时,就当沉默。”   顾问安遽然一怔,半晌抬眼看着他,露出个极淡的笑,口中只说,“长江后浪推前浪,果真是名不虚传。”   原是他要拷问谢延的,却不曾想,被他绕了进去。   一句“无用的人,无用的废话”,就让他忘了自己最初的目的。随着他的想法转动脑筋,浑然忘了,他原本是以为谢延欺瞒了他和阿绫,想要责问他。   顾问安想要责问他对皇帝不敬,想要责问他不够稳重。   可谢延却告诉他,“该沉默时,就当沉默”,将话题回到最初。   他饶了一大圈,是在用活生生的例子告诉他,他一向是沉默,是因为他必须要沉默。   可那却不代表,他是真的沉默寡言,不会说话。只不过是,说的再多,都不如闭上嘴。   他从不曾骗过顾绫,只不过是旁人的误会。   这才是他真正想说的话。   思维缜密,揣度人心,令人心惊肉跳。   顾问安笑了笑,只看着谢延:“大殿下才智绝俗,非我能及。小女生来天真愚钝,臣如今十分担忧。”   谢延的脸,霎时温柔些许,轻声道:“阿绫极好,她一点都不蠢。”   他低眉时,眼底泄露出的柔情,宛如高高在上的雪山,在日光下融化了雪水浇灌出的繁茂绿洲。   他说,“尚书令大人,阿绫很好。真诚,不是愚蠢。”   顾问安又愣了片刻,看着他的眼睛。   谢延那双宛如盛放着千斛明珠的眼眸里,全是温柔与缠绵,丝丝缕缕,叫人不得不信服。   顾问安终于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他想起自己来,当年求娶夫人时,岳父和舅兄还活着,那二人亦觉得他心眼太多,日后变了心,顾夫人不是他的对手。   可唯有他自己知道,当深爱着一个人时,你所有的心眼和算计,皆是为了她。   谢延……他既爱着阿绫,该放手时,就切莫插手太多。日子,终究还是他们夫妻二人自己经营的。   顾问安笑笑:“我只有这一个女儿,以后交给你,你要善待她。”   终是放下了戒备。   谢延松了口气,轻声道:“我娶了她,就会让她一生一世幸福安康。如果来日我辜负她,就让我被一个巨雷劈死。”   “这话是你说的,不许反悔。”顾绫不知在门外听了多久,提着裙摆轻快地跑进来,草草朝着顾问安行了礼,在谢延身边坐下,仰着脑袋看他。   谢延失笑,放下手中茶盏,“你怎么来了?”他伸手,替顾绫捋了捋跑乱的鬓发,一边埋怨道:“旁人听到夫君发毒誓,都要捂嘴拒绝的,你怎么这样,还要我再说一遍吗?”   顾绫理直气壮道:“我与旁人自然不同,你若不辜负我,纵有一百句毒誓都不会应验,若你辜负我,我管你死活。”   她轻哼一声,扯着谢延的衣袖道,“你答应我,不许反悔。”   谢延无奈:“我答应你。”   顾绫这才笑起来,乖乖巧巧在他身边坐在,荡了荡脚。   顾夫人站在门外瞧了半晌,此刻提裙进屋,温声训斥道:“阿绫,别胡闹。”   谢延连忙站起身,躬身行礼:“岳母。”   顾夫人摆了摆手:“坐吧,都是一家人,无需客气。”   “是。”谢延对她,比对顾问安更恭敬一些,一点不敢逾越,倒了一盏温茶举在头顶捧给她,“岳母,请用茶。”   顾夫人接到手中喝了几口,对顾问安道:“阿延乖巧懂事,你别欺负他。”   话是这样说,可刚才谢延与顾问安辩驳时,她站在门外,也没见进门阻拦,可见是默认了的。   她与顾问安一样,担心女儿被谢延欺负,担心女儿过得不好,担心女儿玩不过谢延。只不过夫妻两个分工合作,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显得她尤为和善可亲。   不过,到底都是为了顾绫。做人父母的,担心儿女,实乃人之常情。   谢延心知肚明,却假做不知,一时倒也宾主尽欢。   今日回门,按照规矩,到太阳落山前,就必须回去了。   顾绫不舍地拉着顾夫人的手,很想撒个娇留下。顾夫人冷酷无情的拒绝,“有机会下次再回来,今儿不能留下。”   “阿娘,我会想你的。”顾绫眨眨眼,娇滴滴地捧着她的手,撇了撇嘴,“您都不想吗?”   顾夫人道:“阿娘改日去看你,已经是大人了,不许再撒娇。”   顾绫叹了口气,松开她的手,“那我走了。”   她早知这样的答案,可不知为何,今儿很想留下,格外思念着父母。   分明,以前顾夫人在梅花庵一待就是半年,母女分离是寻常的事情,她都没有这样思念过。   顾绫一步三回头。   谢延不理解这种心情,不由得询问:“你往年也常常陪着皇后娘娘住,一住一个月也是常有的事情,以前都不见这样犹豫不决。”   “你不懂。”顾绫看他一眼,高深莫测叹了口气,推开他的肩膀,“你根本就不懂。”   陪姑姑住,住再长的时间,顾府还是她唯一的家,她想什么时间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别的一点儿都不用考虑。   可嫁了人就不一样。纵然姑姑和皇帝都不会说什么,谢延更不会拦着她走动,可要考虑的事情就不止自己了。   那时候,就不好再任性了。   顾绫回头,又看了一眼顾夫人,眼圈儿渐渐泛着红。   谢延摇了摇头,揽住她的肩膀,轻声道:“你若不舍得,等我们出宫开府,到时候我们一起住顾家。”   至于王府,就晾着吧。   顾绫噗嗤一笑。 第91章 封王   顾绫噗嗤一笑, “瞎说什么!”   顾绫口不对心嫌弃着他,那搅动不停的手欢快地动着,出卖了她。   眸中盛满了愉悦与满足。   他能这样说 , 她很高兴。   天底下有很多男人, 都非常的自我中心,认为女人嫁到他家, 就与娘家没有关系。多回两次娘家都是罪过。   她很开心,谢延不是那样的人。   他爱她, 珍重她, 理解她,竭尽全力对她好。   顾绫眉眼弯成月牙, 笑吟吟望着他的侧颜,绵软如水的心底, 满满的都是欢喜。   谢延撩起她鬓角落下的一丝头发,别在耳后, 温声垂询:“不难过了?”   顾绫反握住他的手,唇角微微翘起。那一丝伤感, 被驱逐的无影无踪。   小声道:“嗯。”   谢延笑着摇头,眸光温柔, 揽着她的腰, 随着她的脚步往前走。   身后,顾夫人抿嘴笑, “阿延瞧着冷冷清清,竟是个知道疼人的。”   顾问安道:“百炼钢敌不过绕指柔。纵然郎心似铁,该融化时也不能端着。”他笑着看顾夫人,调侃道:“以前,你爹也是这样说我的。”   顾夫人美丽的脸庞泛红, 嗔道:“老不正经的。”甩袖转身,回了堂内。   顾问安笑着跟上去。   =========   谢延的婚姻大事已尘埃落定,从今以后,他就是个成了家的男人,跟以前不一样   三日后,宗人府宗正令上了一道折子给顾皇后,言及谢延已是弱冠之年,理应率先封爵,才轮得到底下的弟弟们。   顾皇后收到这道折子时,顾绫正在安泰殿中陪伴着她,目光扫过上头的字,不由得目露诧异。   无他,只因前世没有这一遭。   前世谢慎登基之后,将他的兄弟们全都打发去了苦寒之地,谢延随着大家一同捞了个蜀王的爵位。   在此之前,他一直是个普普通通的皇子。   顾绫看着顾皇后,面露询问。   顾皇后道:“非我示意他上的折子。”她亦有几分奇怪,蹙眉轻轻敲击桌面,“宗人府这帮老家伙,二十年来从没见关心过谢延一星半点,现在是个什么意思?”   顾绫不解地拧起眉头。   顾皇后沉吟片刻,脸上泛起一丝冷意:“我不管他们打的什么主意。如今这折子正中下怀,倒是个极好的突破口。”   她看向顾绫:“阿延的封地,你想选在地方。”   “淮南。”顾绫脱口而出,随即咬了咬舌头,咽下接下来的话,轻声解释道:“书上说淮南气候温润,物产丰饶,是个极为富庶的地方。”   她没有说实话。   实话是,前世谢衡的封地就在淮南。因着淮南富庶,他没少从此地捞钱,真真是一个大钱袋子,弥补了崔家没钱的不足。   这一世,谢慎谢衡都是谢延的对手,她想要将所有的威胁都扼杀在摇篮里。   顾皇后点了点头:“淮南是不错,就这儿吧。”她捏着那封折子起身,“我去见陛下,你先回兴庆殿呆着,今儿不用过来了。”   顾绫乖乖点头。   回到兴庆殿,顾绫问过侍女,得知谢延正在书房里,举步走过去,推开门果然瞧见正坐在书桌前看书的男人。   谢延生的好看,看书时低垂着眉眼,长如鸦翅的睫毛根根分明,侧颜就能杀人。   顾绫不晃眼地走到他身边,按着他的肩膀爬到他腿上,坐下,闲闲文道:“看什么呢?”   谢延顺手搂住她纤细腰肢,将书翻过来给她看封皮,是一本游记。   顾绫没什么兴致,靠在他怀中,慢悠悠道:“方才阿娘让我为你选封地,我选了淮南。”   谢延长指按在她腰上,慢悠悠抬起眼皮,“你这是狮子大开口。”   淮南那般富庶,皇帝定不舍得。然顾皇后若坚持的话,恐怕他很难拒绝。   这一次,肯定要心疼坏了。   “他活该。”顾绫冷哼,“难道你心疼他?”   “自然不会。”   顾绫轻哼一声,抬手摸着他漂亮的下颌骨,入手的微刺感,令她微微蹙眉。   顾绫在他腿上挪动身子,挺直腰背,凑近了盯着看,撇嘴道:“你居然有胡子!”   谢延往她臀上拍了一把:“废话!”   他冷笑:“我若没有,你现在才要趴在地上哭。”   但凡是个男人,多多少少都要长胡子的。   不长胡子的,那是太监!   顾绫将头埋在他脖子里,抱住他的脊背,嘟囔道:“你这么好看的小神仙也会长胡子,太可怕了。”   男人真是可怕的生物,不管长的多么好看多么诱人,一摸下巴,必定一手胡茬,叫人所有人的幻想都磨灭了。   顾绫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不疼,有点痒痒的,谢延没什么反应。结果对着牙印,她又舔了舔。   谢延身子一僵,低头看她毛茸茸的后脑勺,“青天白日的,别闹。”   顾绫不管,在他脖子里蹭了蹭,柔软的发丝蹭在肌肤上,痒痒的。   谢延闭了闭眼,将书册倒扣在桌面上,就着这个十分便捷的姿势,用抱婴儿的姿势将她抱起来,大步走向相通的卧室。   她坐在他一只手臂上,双臂抱着他的脖子,像婴孩一般依偎在他怀中,这姿势委实羞人。   顾绫抬起头,拉长声音慢吞吞道:“大哥哥,青天白日的,别闹。”   谢延置之不理,将她扔在床上。   大红洒金的帐子又一次落下,遮住晃眼的日光,帐内春色无边。   顾绫撑着两条软绵绵的细胳膊,抱紧他的脖子,黑白分明的清澈杏眸湿漉漉的,轻声撒娇:“不要了……大哥哥,我不要了……”   谢延闭上眼,将她翻了个身,趴在床上。大掌狠狠打在柔软的弧度上,轻声威胁:“下次再闹,就没这么简单了。”   顾绫眼泪糊了一脸,哭哭啼啼求饶:“我以后不敢了……”   ==========   不知顾皇后是怎样说服了皇帝,总归第二天清晨的大朝会上,皇帝撑着病弱的身体,又一次出现。   这一次,他亲口为三个成年的儿子赐封爵位。已经成婚的长子谢延册封淮南王,次子谢衡册封楚王,三子谢慎册封了魏王。   淮南,楚地,魏地,都是号好地方。这样看起来他是一碗水端平了。可人尽皆知,楚地与魏地,幅员辽阔,非淮南可及。   皇帝的偏心眼,不言而喻。   淮南好在是鱼米之乡,下辖百姓生活安康,轻易没有灾祸,而且的确比另外两地富庶许多,更兼文脉风流,才子无数。   可对于皇子们来说,想要夺嫡就得有兵马有钱财,淮南在皇帝眼皮子底下,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够养兵的地方。   如此看来,哪怕娶了顾家女,大殿下在皇位上,仍旧没有半分优势。   朝臣们个个都长了十个心眼,一个个都暗搓搓在心底站了队,一时之间崔郑两家门庭若市。   这样的传言,京中比比皆是。顾绫只听个笑话,什么兵马钱财,都是笑话。   皇帝驾崩之前,这些个皇子甭管封地在哪儿,都没有机会出京,地盘再大也用不着。何况就算真的养了兵马,楚魏二地千里之遥,你纵有十万雄兵,难道真能赶上吗?   除非是如同前世的谢延一般,韬光养晦几年卷土重来,那楚魏二地才有用途。可惜,今生她不会给他们机会。   顾绫当笑话,却有人当了真。   谢衡的婚期就在年后,有许多事情要赶在年前来做,十月二十六这日,靖远侯张家女随着母亲入宫拜见皇后和崔妃。   顾绫身为长嫂,陪在顾皇后身边。   张家女郎名唤张玉言,温润典雅,容颜娇美动人,性子和善可亲,略有几分柔弱。   前世,她就被谢衡的两个侧妃欺负的无比凄惨,直到生下嫡长子我,状况才略微好了一些。   顾绫对她没有成见,一直都只听着张玉言回答顾皇后与崔妃的问话,没有插嘴,张玉言也乖巧懂事,字字句句斟酌谨慎,没有一丁点儿问题。   不省心的人,是崔妃。   崔妃眼珠子一转,握住张玉言的手笑吟吟道:“咱们阿衡刚册封楚王,等你嫁过来就是楚王妃。哎哟,瞧瞧这封号,春秋战国那会儿,楚国很是鼎盛呢。”   说着,眼角余光瞥向顾绫,阴阳怪气开口:“楚地是正经封号,战国七雄之一 不像别的乱七八糟的,真真叫人看不上。”   饶是顾绫再怎么尊贵不凡,小小年纪册封公主,一个臣女在宫中横行霸道,连她给谢衡准备的婚房都被抢了去。   如今还不是要嫁给谢延,做个区区的淮南王妃。   呵!淮南王妃。真好笑,古往今来最负盛名的淮南王,就是汉武时期造反的那位,真是叫人看不上。   她说完,皮笑肉不笑地看向顾绫,“淮南王妃,本宫不是说你,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顾绫淡淡道:“崔妃客气。”   她只觉得好笑。   前世淮南正是谢衡道封地,那时崔妃可是在宫里横着走,吹上天了,什么“淮南富庶,是陛下看重”,“淮南文脉风流,招揽天下学子的好地方”,字字句句犹在眼前。   现在看她唾弃淮南,就好像看她把吐出来的东西再吃进去。   又恶心,又可笑。   顾绫反应平平,崔妃心底泛起一丝薄怒,继续道:“我记得西汉时,楚地的王是高祖刘邦的亲弟弟,淮南王却只是不得宠的子孙……”   顾绫脸色猝然冰凉,眉头紧紧拧着,轻声道:“照崔妃娘娘这话的意思 本朝唯有楚王是正经封号,别的都不正经?”   她眉眼如刀:“娘娘切莫忘了,高宗皇帝登基前,也曾获封淮南王,您这样说,是想要做什么呢?” 第92章 卖官   崔妃顿时哑住。   顾绫声音凉凉, “崔妃娘娘方才高谈阔论,好一副挥斥方遒指点江山的模样,现在怎的不吭声了?”   她直视着崔妃, 眉眼中一抹厉色, 冷沁沁叫人心底发寒。   崔妃咬牙不语。她再怎样自视甚高,也绝不敢轻视高宗皇帝, 可若是让她对顾绫低头,她更不愿意。   只得僵持着不说话。   “雷霆雨露, 皆是君恩。陛下的旨意, 哪里有你们置喙的余地?”   顾皇后淡淡开口,毫不遮掩对顾绫的偏心, 直接对崔妃道:“你今日说的话,本宫只当没听到, 若再有下次,定不轻饶。”   崔妃不服:“皇后娘娘……”   顾皇后神色漠然地看着她, 威严睿智的眼眸透着寒凉威亚倾泻。   崔妃颤了颤,不敢再多说, 低头道:“是。”   心下却越发不服气,慢慢攥紧拳头。   张玉言仿佛一无所知, 端庄温柔坐在那里, 颇有几分与世无争的架势。至于未来婆母崔妃的窘迫不安,跟她一丁点儿关系都没有。   顾绫无意与她为难, 老老实实闭上嘴,靠在顾皇后身侧沉默不言。   大殿内,只余下顾皇后与张玉言一问一答的声音。   “你与阿衡婚后住在北边的安庆殿,去看了吗?”   “看了。臣女很喜欢,又宽敞又气派, 最难得的是里头那片牡丹园,花开了一定很漂亮。”张玉言抿唇笑,两个小酒窝若隐若现,“臣女有个不情之请。我想要在安庆殿修一个藏书室,不知皇后娘娘可否允准。”   崔妃听着二人对话,对张玉言生出不满。   靖远侯府怎么养的姑娘,眼皮子这样浅薄。安庆殿只有一个小小的牡丹园,而兴庆殿里头全是她从各地搜寻来的奇花异草。更不必说什么宽敞气派,不及兴庆殿一半。   她若有半分顾绫的气派,此刻就该跟顾皇后提出不满,真是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杇也!   顾皇后不咸不淡地瞥了崔妃一眼,诧异地问张玉言,“你有许多书吗?”   张玉言柔柔一笑:“我外祖父所有的藏书,都在我手中,我瞧着安庆殿处处都好,只是正房厢房都被安排了人,实在没有放书的地方,只能来求皇后娘娘。”   顾皇后若有所思地看向崔妃,神色蓦然一凉,“你这是为阿衡择好了侧妃?为何没有告诉本宫?本宫没死,这宫里头何时轮到你做主?”   崔妃心慌意乱,绞着帕子嘴硬:“没有的事儿!皇后娘娘别冤枉臣妾……”   顾绫慢悠悠道:“既然没有,那把东厢腾出来给张姑娘放书就好了。”   “崔妃娘娘不会这样糊涂吧,越过皇后娘娘和陛下去给二哥哥择侧妃,没得叫人笑话。”她阴阳怪气地掩着嘴笑,“好歹是世家大族的出身,若连这点子规矩都不懂……”   她嘻嘻一笑,未尽之意,尽在笑声中。   崔妃恨得指甲嵌入肉中,咬牙挤出一个比哭更难看的笑,“臣妾自然不敢……”   顾皇后没有拆穿她,看向张玉言笑吟吟道:“读书是好事儿,将来传给儿孙便是万世受之不尽的好处,本宫岂有不答应的。”   她说了个笑话:“纵是把阿衡赶出去睡长安街,也绝不能让你的书册受委屈。”   张玉言笑容温柔,“多谢皇后娘娘体恤。”   顾绫垂眸,轻轻吹了吹茶盏中漂浮的茶叶,眉目深冷。   这一场会面持续了很久,结束后顾绫陪着顾皇后说了会儿话,才起身离开。   不曾想,在往兴庆殿的路上,看见一个柔弱娇美的身影,张玉言从寒风中朝她走来,叉手福身:“淮南王妃安。”   顾绫垂眸看着她,平平静静道:“张姑娘免礼。天寒地冻的,姑娘还是早些回去,别冻坏了身子。”   “我等在这儿,是有话要说。”张玉言拦下她,轻声道:“我想,王妃会对此有兴趣。”   她屈身弯腰,手臂伸出去,做出邀请的姿势。   顾绫顿了顿,随着她走向一旁的水榭。   两人在石桌旁坐下,顾绫慢悠悠道:“我不认为你有什么东西,能使我感兴趣。”   “是二殿下的事儿。”张玉言开门见山,眉眼温柔如水。   “二殿下性子软弱,耳根子比脾气更软,不是为君的料子,如今被崔家和崔妃娘娘裹挟着不得不去争。”张玉言道:“我心知肚明他一定赢不了,想及时抽身。这样的筹码,淮南王妃有兴趣吗?”   顾绫未曾答话。   她只是静静看着张玉言,看着她温柔娟秀的脸庞,眼底泛起一丝探究。   上一世,张玉言陪着谢衡争夺皇位,从未有过退缩,今生怎么生了退意?莫非她也是重生的?   她心里嘀咕不定,面上却一派安然。   张玉言深知自己的话没有可信度,咬牙道:“这天底下没人不向往那至尊之位,我当然也不例外。”   “可夏天在行宫当中,谢衡被崔显操纵,生了天大的胆子对付你,我便知道哪怕他真的登上那个位置,将来也只会是崔家和崔显的傀儡。”   原来是因为这个……   顾绫松口气,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以手托腮,悠闲的玩着桌面上的茶杯,笑道:“可是这件事儿,跟我有什么关系?”   “淮南王若要登基为帝,难道不用铲除他的兄弟们吗?”张玉言平静一声惊雷,“若是谢衡无错无灾活着,陛下就不可能立淮南王为太子。”   “王妃能够不费吹灰之力毁了谢慎的名声,借郑家女挑唆郑家与谢慎母子的关系,使得谢慎如今孤立无援,自然有的是法子对付谢衡。”   张玉言说到此处,沉默片刻,“可是……您与谢衡自小一起长大,他小时候对你很好,我们初初定亲时一同出门,他给我买东西,总惦记着你和大公主。你忍心要他命吗?”   顾绫嘲讽一笑:“我的心是黑的,血是冷的,你说我忍心不忍心?”   谢衡以前是对她不错。   可崔显出主意要毁她名声时,谢衡也没有阻止,若换了张玉言被人这样对待,他还能无动于衷吗?   顾绫看着张玉言:“我只跟你做生意,不谈感情。若你要与我煽情,抱歉,你找错人了。”   她通身懒洋洋的,清淡道:“你想做什么,直说就是。”   “我阿爹有崔家借助崔妃娘娘权势卖官的证据。”张玉言又是一句石破天惊的话。   顾绫惊得舌桥不下,瞪圆双眸,嘴微微张开。   好半晌,才找回声音:“你说的,是真的?”   卖官在本朝是严令禁止的。皇帝刚登基根基不稳的时候,他亲叔叔齐王嚣张跋扈,借此敛财。后来这位权势无双的齐王,被剥夺所有爵位,贬为庶民,逐出京城。   皇帝亲叔叔尚且如此,何况区区一个崔家?   顾绫问:“你知道卖官是什么罪名吗?”   “斩立决。”张玉言轻描淡写,“但崔妃与阿衡都未曾直接参与,又有圣宠在身,要不了性命。”   “谢衡有这样一个获罪的母族,断无继位的可能。若是王妃答应求皇后娘娘饶过崔妃不死,准许我们一同去封地,我就让我阿爹把证据交给尚书令大人。”   她站着,顾绫坐着,此刻俯视着顾绫,利诱结束,开始威逼。   “如若不然,我靖远侯府到底是京都贵胄。虽比不得你顾家,却也有无数姻亲故旧,扯破脸皮去争夺,王妃未必招架得住。”   顾绫沉吟片刻,“我可以自己去找证据。”   “你尽可以去。”张玉言温柔的眉眼带着笑意,“我靖远侯府倒也不至连这点儿小事都办不好。”   她敢拿出来说,就是做好了准备。   顾绫沉默片刻,骤然问她:“你不怕谢衡知道后,怨恨你吗?”   “比死了好。”张玉言平静开口,“谢衡的脾气,若继续任由崔家操纵,他的下场绝不会比这更好。”   顾绫想起前世。   前世谢慎登基后,谢衡下场比顾家略好些,人没死,可王位没了,像条狗一样被圈在京城中。   张玉言看的很清楚。   顾绫眼神复杂地看着张玉言:“你嫁给谢衡,委屈了。”   张玉言这样的女人,配得上更好的男人。   张玉言只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委屈与否,只有我自己知道。”   她看着顾绫,“王妃考虑好了吗,是否要答应我的意见。我帮你解决崔家,你帮我保住谢衡与崔妃。”   顾绫点了点头,“我答应你。”   她与谢衡并无多少仇怨,若是能轻而易举解决掉他与崔家,就能将所有精力,用来对付百折不挠的谢慎。   作者有话要说:  好啦,性格其实很清楚。阿绫是外热内冷,看着活泼可爱,其实冷静的可怕。她做事儿一点都没有犹豫过,不管是对付谢慎还是崔显,还是放弃大表哥,全都非常坚决,没有后悔。是一个重情又非常重利的人。   大表哥看着冷,其实心里更重感情,只是他没有能付出感情的人。如果有,他肯定做不到阿绫这么坚决   唉╯﹏╰ 第93章 母亲   张玉言松了口气, 笑容真心了些,“多谢王妃谅解。”   顾绫看着她,冷不丁问道:“你知道淮南本是陛下为谢衡准备的封地吗?”   张玉言满脸茫然, 随即反应过来, 了然道:“王妃手段高超,又有皇后娘娘护佑, 非我与谢衡能及。淮南富庶之地,到您手中并无不妥。”   她笑笑, 神色温和从容:“您不必担心我对您不满, 或是担心我因为什么理由怨恨你。于我来说夺嫡本就是成王败寇的事儿,我们能继续做诸侯王, 受百姓供奉,已是运道。”   “至于淮南或者楚地, 封地富庶与否,都不会影响我们锦衣玉食荣华富贵, 其间并无多少差别。”   野心的人,才会在意封地优劣。   顾绫点了点头, 没再说话。   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张玉言的反应不似作伪, 她应当是真不知道谢衡会做淮南王。如此看来, 她便不是重活一世,而只是真的因为某些缘由, 突然想通了。   顾绫轻笑一声:“我信你,你也别让我失望。”   顾绫语气淡淡的,“你应当明白,靖远侯府是能叫我为难,一时脱不开身。可我却有本事叫靖远侯府家破人亡。你若骗了我……”   张玉言道:“我不敢。   顾绫薄凉笑了笑, 将手中杯子重重搁在桌子上,发出一声脆响,“我先走了。”   张玉言神色丝毫不变,微微屈膝,目送她离开。   与虎谋皮,又何惧焉?   顾家这位姑娘的性情,京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看着和善从容,却从不是个好相与的。   自打决定与她同谋,张玉言就绝不会为此害怕。   顾绫回到兴庆时,谢延不在。她便盘膝坐在谢延常坐的椅子上,靠着椅背拿出一本闲书,悠哉悠哉地翻看着。   这一看,就到了夕阳西下,谢延大步进门。   顾绫丢开书,伸手求抱,仰头问:“你怎么才回来?今天好晚!”   谢延搂过她,旋身与她一同坐下,温声解释:“今天随着兵部尚书出城去了,去查验京郊大营的马匹,这才赶回来。”   顾绫紧紧皱着小巧玲珑的鼻子,捏着他的衣襟避远了,“你别说这么详细,你一说我就觉得你身上一股子马粪味儿。”   谢延捏捏她的脸,无奈道:“我并没进马厩,哪里来的马粪味儿?”   顾绫松开他衣襟,变脸如翻书,“哦。”   又乖乖将脑袋依偎进他怀里,鼻尖萦绕着他身上特有的气息,不香,却很好闻。   顾绫猛吸一口。   谢延失笑,逗弄她 “若我现在跟你说,我进了马厩,你会不会生气?”   顾绫没闻到特别的气味儿,并不当回事儿,乖乖巧巧解释道:“这个不能怨我,以前书上说过,这个叫心理暗示。就好比我觉得这里臭臭的,就会越闻越臭。若觉得香香的 ,就会越闻越香。”   她理直气壮道:“许多人都如此,不单我一个人这样。”   “是吗?”谢延随意问了句。   顾绫使劲点头,真诚且努力。   两人大眼对小眼看着对方,许久都禁不住笑了。   谢延抱着她的腰,将人箍在怀中,温声询问:“今儿宫中有什么事儿吗?”   “早上跟你说了呀,张玉言进宫拜见阿娘和崔妃娘娘。”顾绫戳戳他的脑袋,酸溜溜道:“说起来,张玉言跟你肯定有话聊,都是爱书之人。你这儿满书架的书,她那儿直接搞个藏书室。”   这般一想,顾绫不由得有几分自卑。人家张玉言博览群书,学富五车,哪里像她,活了两辈子也不会吟诗作赋。   “张玉言是谁?”谢延蹙眉,低头看她   顾绫噗嗤一笑,“谢衡的未婚妻。你装什么呀,你难道猜不出来吗?我才不信。”   谢延道:“猜不猜得出,并不要紧。”   要紧的是,他猜不出来,顾绫会高兴。   顾绫乖乖搂住他的脖子,朝他侧脸亲了一口,甜滋滋笑起来,杏眸弯成月牙形状。   软绵绵道:“你怎么这么好呀。”   嗓音甜的像是蘸了蜜糖,甜得几乎化开。   谢延握住她的腰,往上提了提,让她平时自己,“方才还嫌我臭,现在又说我好?”   顾绫眨眨眼,顾左右而言他:“好了,说正经事儿。今儿张玉言跟我提了个交易,我答应她了。”   她将今日的事情与谢延说话,最后叹了口气:“这崔家真是想钱想疯了,为了钱财不择手段,吃了熊心豹子胆才敢做这种事儿!”   哪怕顾家权势赫赫,顾家子弟也无一人敢从此处下手,崔家倒是个厉害。   谢延点头:“你有主意就好。”   “你不会嫌我越俎代庖吗?”顾绫望着他,小声问,“陛下年轻的时候,从不让姑姑干预政务,你不怕我吗?”   谢延沉默半晌后道:“我若是连你都信不过,还能信谁呢?”   顾绫,已是他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若是她都不能信,还能信任谁?   他揉揉顾绫的后脑勺,温柔道:“因为我知道,阿绫不会让我难过。”   顾绫笑着去亲他的嘴,轻轻柔柔啃上去,不舍得用力,牙齿轻轻蹭着,温柔又危险。   谢延抱紧她的腰,朝柔软的地方拍了拍:“别闹,我还没吃饭。”   顾绫果然停住,直起腰满脸不高兴:“这么晚下衙,居然不给你吃饭?兵部这样穷吗?”   谢延点头。是很穷。   顾绫的手按在他肚子上,深深地,深深地叹了口气,“好吧,那我们先吃饭。”   她喊了一声。   不一会儿侍女们就端着备好的饭菜陆续进屋,放了满桌满案,琳琅满目,色香味俱全。   顾绫从谢延腿上跳下来,拉着他的手去吃饭,边吃边给他夹菜,小声问:“我还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   谢延随意道:“我不挑食。”   话音刚落,顾绫目光灼灼盯着他一动不动。   谢延不解回视。   云诗轻轻咳嗽一声,问了句:“王妃,刚才小厨房做好的茄鲞,您既不吃,不如送到陛下那儿,表一表孝心吧。”   谢延闻弦歌而知雅意,从善如流问道:“你喜欢吃什么?”   顾绫眉开眼笑,“我也不挑食。”   谢延满脸茫然,看看云诗又看看顾绫,不大明白现在的情况,“云诗说你不吃茄子。”   顾绫顿了顿,跟着抬眼看向云诗。   云诗脸色平静:“是我记错了,王妃不挑食。”   她不过是举个例子,何必这样较真?   啧,男人,不懂事的男人!   谢延无奈摇了摇头,长臂一伸,伸到远处顾绫够不着的地方,为她夹了菜,安抚道:“乖乖吃饭。”   顾绫捧着小碗,无声咽下饭粒,乖乖望着他俊秀无双的侧脸,边看边吃,乐在其中。   谢延的脸过于秀色可餐,时分下饭,结果一不小心,顾绫就撑着了。   她在屋子里打转,嗔怪道:“都是你的错。”   谢延一脸无辜。   顾绫磨了磨牙,踮起脚尖使劲捏他的脸,恶狠狠凶巴巴的,“你不要再看我了,再看把你眼珠子抠下来!”   谢延扯下她的手,提了建议,“出去走走,这些日子花房养的菊花还茂盛,去瞧瞧吧。”   顾绫想了想,仰头道:“就咱们两个人,不许他们跟着。”   “好。”   谢延单手提着一盏琉璃明瓦的宫灯,将脚下三寸之地照的明亮无比,纤毫毕现,另一只手拉着顾绫的手腕,随着她的脚步慢慢走着。   到了这个时候,天气已是很冷,夜晚下了霜,草木上挂着白霜,寒意逼人。   顾绫将身上的大红斗篷裹的更紧了,又看了眼谢延身上不算厚实的衣裳,后知后觉问道:“你穿这么少,冷不冷?”   “不冷。”谢延摇头,“你要是冷了就说,回去穿衣服。”   顾绫扯了扯身上厚实的斗篷:“我穿的很厚,一点也不冷。”她看着谢延身上的夹衣,还是觉得他会冷,拉住他的手腕不动,“我们回去穿衣服。”   谢延诧异:“你不是不冷吗?”   “我觉得你冷。”顾绫坚定不移道,“你不要反驳我,有种冷,叫我觉得你冷。”   她扯着谢延往回走,边走边絮叨:“不要仗着年轻力壮就不把自己的身子当回事儿,若是冻坏了,老了有你受的。”   絮絮叨叨,不知哪儿学来的话,活像是七老八十的长辈。真叫人怀疑,这娇艳年轻的皮囊下,是个老太太。   谢延看着她的后脑勺,设想她白头的模样,蓦然勾唇一笑,心底一阵暖意。   就算老了,她也一定是全京城最张扬最娇艳的老太太,和他站在一处,两个白发老人,谁也不要嫌弃谁。   扯着谢延套上件厚实的外袍,两个人重新出门,这次顾绫才安了心。   已是月底,天上月亮只有细细的一牙,却亮亮的,格外好看。   顾绫握着谢延的手,便安心地不看脚底,仰着头盯着月亮跟她跑,笑吟吟道:“我小时候以为月亮只跟着我一个人跑,就兴致勃勃告诉我阿爹,结果他居然笑话我。”   顾绫想起这件事儿,皱了皱鼻子:“他真过分。”   谢延轻轻笑出声,说:“你小时候真傻。”   顾绫不服气,恼怒道:“小孩都这样,我不信你没有傻的时候。”   “我当然也有。”谢延轻轻一笑,握紧她的手腕,声音忽然变得柔和起来,像是怕戳破空气,“阿绫,那天我与皇后娘娘说话,你不是很好奇吗?”   顾绫扭头看他:“你准备告诉我了?”   她惦记许久了。   只是一直不敢问,怕有什么问题,让谢延伤心。毕竟那天提起来,他情绪不太好。   谢延笑笑,波澜不惊道:“我们说的人,是我生母。”   “你应该知道她。”   顾绫当然知道。   事实上,那个女人在这座宫城里,因着绝世美貌和凄惨的身世,各种传言从没削减过,几乎快被说成了人见人爱的花妖。   她慢吞吞道:“你阿娘,是个很可怜的人。”   因家穷不得已进戏班子唱戏,却被皇帝玷污,生下的孩子与夫君无关,只得一个人苦苦抚养他,结果煎熬太甚青春早逝。   是很可怜很可怜的女人。   “她是很可怜。”谢延云淡风轻道,“但她是个温柔善良又单纯的人,哪怕生活的那样苦,也从不曾怪罪过旁人。”   她最难过的时候,也只是叹口气,摸着谢延的脑袋,对他说:“等你长大了就好了。”   实在支撑不下去,就一个人背地里偷偷哭一场,转过身面对儿子,又是温柔与笑意。   谢延弯唇笑,眼底泛起一丝温柔浅笑:“在我这二十年的生命中,唯有与她在一处的那星星点点记忆,有过幸福。” 第94章 旧事   星辰点点, 朦胧的光照在他脸上,俊秀无双的脸庞此刻温柔如水。   谢延慢慢说着旧事。   “那时的日子应当是极苦的,吃不饱穿不暖, 还要被人骂没爹的孩子。”他语气平淡, 没多少哀伤,有股淡淡的思念, “可是有母亲在,就不会觉得难过。”   那样一个柔弱的女人, 却能够为他挡住所有的恶意。   如今想来是如此不可思议, 却真真正正发生过。“母亲”两个字,足以抵挡千军万马。   她死后, 他有了更好的生活,锦衣玉食荣华富贵, 哪怕简陋如玉华殿,也是想都不敢想的奢华。   可他再也没有开心过。   谢延不由得叹息一声。   顾绫小心翼翼握住他的手, 侧头想了想,终究没说话, 只是凑到他怀里,抱紧他的腰。   她的脑袋埋在他怀中, 轻轻一蹭。   谢延莞尔, 拍拍她的后脑勺,温声道歉, “我没有难过。”   “都过去了。”   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如今提起来,那种失去至亲的悲伤,早已被冲淡,只余下淡淡的遗憾。遗憾她没能看着他长大, 遗憾她没能活到今天。   顾绫握住他的手,软软道:“你以后有我啦。”   她仰着头笑:“你母亲在天有灵,会为你高兴的。”   谢延垂眸,将人搂在怀中,慢悠悠道:“是,我有你了。”   有顾绫,他就不再是一个人。   两人腻腻歪歪抱在一起,不远处忽然亮起一片灯光,烛火煌煌,女人声音响起来:“谁在那里?”   这个声音……   是崔妃。   顾绫与谢延对视一眼,很快分开,几步走过去。顾绫温声笑道:“大晚上的,崔妃娘娘怎么不陪着陛下,到这儿做什么?”   崔妃阴阳怪气道:“原是淮南王与王妃,本宫搅扰了二位的好兴致。”   顾绫这问的是什么话?皇帝专宠容妃,嫌弃她人老色衰,早已不爱理会她。顾绫这是专门往人伤口上戳。   真是晦气,一出门就碰上她!   顾绫笑吟吟道,“天寒地冻,崔妃娘娘无人相伴,还是早些回宫去,别冻坏了身子骨。”   崔妃的阴阳怪气她并没放在心上。倘若张玉言所言不假,今夜就是崔妃最后一次在御花园闲逛。顾绫怜悯地看她一眼,握住谢延的手,软声道:“崔妃娘娘是长辈,我们换个地方避一避吧。”   谢延无有不可。   崔妃冷笑:“要你们好心!”   言毕,甩袖离去。   顾绫叹了口气,摇头道:“不知明儿想起来,她会不会后悔。”   不管崔妃会不会后悔,顾问安拿到证据,都绝不可能闲放着。卖官之事牵扯重大,那些官员拿钱买了官位,大都会靠着搜刮民脂民膏补上亏空,最后受苦受难的,仍是老百姓。   纵不为夺嫡计,他身为尚书令,也要严惩这种行径。   翌日的朝会上,御史台左都御史顾问与上书,弹劾吏部左侍郎崔维利卖官鬻爵,人神共愤,并当庭呈上证据。   顾问与是顾问安和顾皇后的族弟,一惯清正严明,从不无的放矢,是尚书令身边的一根标杆。   今日他的话,掀起轩然大波。   顾皇后拿到证据,二话没说便将崔家全家下了大狱,命大理寺京兆府同刑部三司会审,务必将此案查的一清二楚。   朝堂上的谢衡,面色苍白,毫无血色,站在那儿摇摇欲坠,眼前阵阵发黑,寒冬天气,背上的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   崔维利 ,是崔妃一母同胞的亲哥哥,是他的亲舅舅。   完了,全完了。   失魂落魄回到宫中时,崔妃正在殿中走来走去,焦躁不安,瞧见他一把攥着他的手,像攥着救命的稻草,“阿衡,你一定要救你舅舅啊,他全是为了你……”   谢衡茫然无神的眼神慢慢有了神采,他讽刺一笑,冷冷盯着崔妃:“为了我?是我让他做这种祸国殃民的事儿?”   崔妃被他盯的心慌不已,声音带着哭腔,“你要夺嫡,要做皇帝,处处都需要钱,你舅舅也是没法子……他不这样做,你看吃的用的花的从哪儿来,靠着那几个月例银子吗……”   谢衡拂开她的手,低头看着他,无悲无喜:“他做这种事儿,你也知道,单单瞒着我?是吗?”   崔妃哑口无言,只得翻来覆去的说:“他是你亲舅舅,我就这么一个亲哥哥,你一定要救救他……”   “阿衡,算我求你了……”   谢衡蓦然爆发出怒气,高声喝道:“我怎么救他 昔年齐王做了这种事儿尚且削去爵位,连宗室子弟的名号都留不得,他凭什么被网开一面!”   “你让我救他,我怎么救!”   “你……你去找你父皇,他一向最疼爱你,你去求他,他为了你,不会杀你舅舅……”   “阿衡,算母妃求你,阿衡……”崔妃哀求,眼泪掉个不停,“若你舅舅死了,我怎么去见你外祖父和外祖母啊……”   “你不必担心。”谢衡冷笑一声,失魂落魄瘫坐在椅子上,满脸嘲讽,“到时大家一起去死,黄泉路上一道走,再无谁对不住谁的说法。”   崔妃惊愕地看着他,尖声喊:“你在胡说什么……”   谢衡满心迷惘,坐在那里,突然笑出声。   卖官,好一个卖官。   “我以前笑话谢慎舅舅经商,低贱无比,没想到我舅舅还不如郑家!”谢衡越说笑得越大声,“真可笑!我还没当上皇帝,这双手就不知道沾了多少人的血。”   他笑着笑着,眼泪就落下来:“他为了我,你是为了我,全是为了我,我又是为了谁 ”   他望着崔妃,边哭边笑,“母妃,我是为了谁?从小就是你和舅舅他们,拼了命告诉我,我一定要做皇帝,为崔家光耀门楣,为你争一口气。”   “如今,竟然全怪我吗?”   崔妃跟着他哭,在他跟前蹲下,拉着他的手:“阿衡……阿衡你别吓母妃……阿衡,你是陛下最疼爱的儿子,只要你去求他,他不会舍得你……”   “母妃什么都不求了,母妃只要你舅舅活着,活着就行……”崔妃哭哭啼啼哀求,“以后你想做什么,母妃都不逼你了……”   “晚了。”谢衡声音薄凉,满满的全是嘲讽,“父皇疼爱我,自然不会杀我。可崔维利是什么东西,他配让父皇网开一面吗?”   他低头看着崔妃:“我是皇子啊,我本就不会死,可我要怎么为崔维利求情呢?”   “我去找父皇说,舅舅全是为了我,是因为父皇你给的银子太少,我才不得不去找舅舅伸手要钱……”他骤然冷笑,“母妃,你是想让我救他,还是想让我陪他死?”   崔妃猝然失语。   谢衡坐在那,深深吸了口气,慢慢扶着椅背站起身,踉跄朝外走。崔妃满怀期待:“你去哪儿……”   谢衡头也不回:“去找父皇请罪。”   崔维利是定然救不了的,可崔妃是他娘,他总不能看着她去死。   谢衡满心迷茫,一步一步走到皇帝宫殿前,扯下头上戴着的金玉冠扔了,重重跪在汉白玉台阶上,高声道:“儿臣谢衡,来向父皇请罪。”   此刻,顾皇后正坐在皇帝身边,让他看那些证据。   皇帝神色阴沉莫测,狠狠将那些书信钱票砸在地上,怒火难遏,“真是反了天了!”   “陛下息怒……”   “息怒,息怒!齐王的事儿才过去多少年,这等恶事竟又卷土重来,真是放肆!”   顾皇后连忙跪地请罪:“臣妾无能,治国有恙,还请陛下赐罪。”   “你起来,这事儿与你无关!”皇帝仍是怒火中烧,恨恨道,“这些个东西,是全然不将朕放在眼里,枉费朕的信任!”   尤其,崔维利是崔妃的哥哥,谢衡的舅舅。吏部左侍郎这个官职,是他为了踢谢衡培植势力,特意赐的,怪不着顾皇后。   当时的旨意,就像一巴掌,狠狠拍在他脸上。   他做人时人品不怎么样,做君主还算明白。再疼爱谢衡,也绝不会包庇这种作奸犯科之事,只冷声道:“皇后依照律法处置崔家就可。”   顾皇后点了点头,轻叹一声,满心迷茫:“这崔家也是世家大族,怎的能做出这种事儿……”   “贪心不足罢了,皇后不必为此忧心,该杀就杀该贬就贬,”皇帝冷哼一声,“谁敢求情,一概同罪论处!”   “崔家,崔妃……”他怒火烧的正旺盛,挨个数落下去,眼见要数落到谢衡头上。   “陛下。”顾皇后敛容正色,“有句话,臣妾要与陛下说。”   “你说!”   “这事儿崔妃是否知晓,臣妾不敢断言。但阿衡是定不知道的,他并不是那等残暴不仁的脾气,若因崔家的事儿迁怒于他,着实委屈了他。”   顾皇后看着皇帝的眼睛,“还请陛下拿个章程,崔妃与阿衡那里,怎么办?”   皇帝蓦然顿住,一时亦有几分无措。   他叹了口气,看向顾皇后时神色多了几分感激,拍拍她的手:“皇后贤德。 ”   若非皇后提醒,他今日定要迁怒阿衡。可阿衡是无辜的,今日怒火喷涌下责罚了他,来日说不定会后悔。   幸而有皇后在。   皇帝叹了口气,道:“若无皇后,朕只怕要做错许多事情。”   恰在此时,谢衡在门外请罪的声音响起。顾皇后道,“陛下,让他进来说话吧。”   皇帝点点头。   谢衡被领进来,重重地跪在皇帝面前,地面上铺着厚厚的毯子,可仍旧发出一声闷响。   他叩首:“儿臣谢衡,特来向父皇请罪。崔氏乃我舅家,做出这等天理不容的恶事,儿臣心中惶恐不安,还请父皇赐罪。”   他俯在地上,只露个后脑勺,脑后发丝凌乱,狼狈不堪。   皇帝的心,一下子就软了,对谢衡的疼爱之心,很快超过了怒火,放轻声音道:“起来吧。这事儿到底不是你做的,朕不怪你。”   谢衡眼眶一酸,眼泪掉下来,“父皇……”   皇帝对他说:“这件事证据确凿,崔维利是定要斩首的,崔家男丁但凡参与此事皆是死罪,女眷没入教坊司,年幼者发卖为奴。”   “这是朕的决定,你不要为他们求情。”   谢衡道:“崔家罪大恶极,理应如此。”他低着头,咬紧牙关,慢慢问皇帝:“那……母妃呢……”   他小心翼翼觑着皇帝,惶恐不安。父皇对母妃并无多少情分,他不爱她,也不宠她,若非生下儿子,她连妃位都捞不着。   如今,不知父皇会不会网开一面。   “你告诉朕,此事崔妃是否知情?”   谢衡不敢隐瞒,艰难吐出两个字:“知情。”   皇帝闭了闭眼:“既然如此,就贬为庶民,夺去位分,收回金册金宝。仍许她在宫里住着,等你有了自己的府邸,就同你一起出宫去吧。”   崔妃能活下来已是意外之喜,谢衡喜极而涕:“多谢父皇开恩!”   顾皇后一直没说话,看着谢衡,轻轻叹口气,道:“陛下,臣妾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皇后说吧。”皇帝摇了摇头,感慨道,“多亏有你在,否则朕一怒之下,不知会做出什么事儿。你此刻有话就说,朕需皇后时时提点。”   “臣妾相让阿衡就藩。”顾皇后用最平静最冷淡的神情,说出石破天惊的话,“事已至此,阿衡留在京中,那些人不知会怎么看待他与崔妃,也不知会说什么样的闲话。”   “届时异色无数,流言纷纷,杀人于无形,不如就藩,到楚地天高路远,无人敢对他放肆,也好过的自在些。”   “这是臣妾的想法,要怎么做,还是看陛下的。” 第95章 后悔   她看着皇帝, 安安静静等皇帝示下。   皇帝沉默了许久。   皇子就藩,就意味着再无继承皇位的机会,一般若非遭了厌弃, 很少这样。   皇帝下意识看向顾皇后。然而她眉眼安静, 目光平和,仍是那副温和从容的模样, 并未故意为难阿衡。   就连刚才,也是她拦下他对谢衡的惩罚。   皇后是没有私心的, 她这样说, 大约这个选择对谢衡最好。   就连谢衡也沉默了,半晌后叩首道:“父皇, 儿臣愿意就藩,还望父皇恩准。”   舅舅做出这种天怒人怨的事情, 他本就没有资格,也没有脸面去争夺皇位, 若是能安安生生去楚地,从此老老实实过一辈子, 就已经是他的福分。   何况,还有母妃。   失去妃位的母亲, 在京中只怕连出门都不敢, 不如去楚地,天高皇帝远, 没有人敢说闲言碎语。   对他,对母妃,都是极好的。   只是可惜了……   他眼前掠过一张温柔带着书卷气的笑脸。她是侯府千金,是靖远侯的掌上明珠,想来……靖远侯不会舍得爱女嫁给他。   事到如今, 她家悔婚,旁人也说不出什么话。谢衡心底,骤然升出一丝酸涩。   谢衡双手用力按在地上,青筋爆出,嗓音沙哑:“请父皇恩准。”   皇帝叹了口气:“朕准了。你早些走,崔家生死与否,都不要管了。”   他亦想明白了。谢衡留在京城中是左右为难。崔家落了罪,他帮扶一二就是对不住天下的百姓,若是不闻不问未免凉薄。   与其如此,不如早早离开,避开这些是是非非。   谢衡谢恩之后,跪在那没动,犹豫了许久,才慢慢道:“儿臣落到如今的地步,不敢再耽误别人,还请父皇解除我与张家女的婚约……”   他垂眸,嗓音涩涩的:“以免,靖远侯府生出怨怼……”   说出这句话,他的心空落落的。   顾皇后倒是诧异地看他一眼。   她按住皇帝发怒的手,温声道:“这是你一厢情愿,你该问问张姑娘,她是否愿意同你退婚。那姑娘昨日与我谈了一天,温和有礼,性情颇佳,绝非背信弃义之人。”   “你纵为她好,也该知道她心里的想法。”顾皇后扶起他,拍去他衣裳沾惹的尘土,“若她不愿嫁给你,你再来找我。”   谢衡闷闷答应了。   皇帝在旁边看着,默默喝了口茶,没有说话。   后宫里的妃子,甚至他自己,在心性品格上,全都不如皇后。若是皇后有个儿子,想必一定会非常非常优秀,如此他便不用为继承人的事情发愁了。   可惜,可惜。   她若不是顾问安的妹妹,该多好。   谢衡来时悲痛欲绝,沉重的脚步拖沓着,走时轻快许多,形容仍旧狼狈,却不再死气沉沉的。   崔妃一直徘徊在不远处,看见他这般神情,终于松了口气。几乎是扑到他跟前,捧着他的脸:“阿衡,阿衡……”   她哭的无比伤心:“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谢衡扶住她的手臂,轻声道:“母……阿娘,我们回宫去说吧,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   陌生的称呼,让崔妃恍惚片刻,一把抓住他的衣襟,“你叫我什么?阿娘?你怎么不喊我母妃了?”   她迫不及待地望着谢衡,眼中有绝望,有期待,有悲凉。她已猜到了缘由,却仍期待着谢衡反驳她,告诉她不是那样。   谢衡不忍地避开目光。   沉默,已说明了一切。   崔妃颓废地后退一步,扶着身后墙壁,晃晃悠悠站不稳脚步,悲声道:“陛下贬了我的位分吗?是嫔,还是贵人才人?”   她在深宫里苦苦煎熬多年,生下谢衡才得封妃位,如今全没了吗?难道,以后她要和那些无子无宠的低位妃嫔去争去抢吗?   谢衡低声道:“是庶人。”   是庶人。   这三个字,像一把重锤,狠狠敲在崔妃天灵盖上,敲得她头脑嗡嗡作响,脸上血色尽失,斜斜倒了下去。   崔庶人伤心过度晕过去,再醒来时中风瘫痪,不能独自行走,话也说不清楚,哀哀凉凉躺在床上落泪。   谢衡忍着满心悲痛收拾行李,准备早日出发。   张玉言入宫探望崔庶人,瞧见她的模样,深深叹了口气。   她站在谢衡跟前,眉眼温柔澄澈,“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陪着你,我们的婚期在明年二月,到时你在楚地安顿好,记得派婚使来接我。”   谢衡眼泪不期然落下,“你……你何必如此?”   “定亲时你与我说过的话,我始终都记在心上,不敢忘怀。”张玉言放轻声音,握住他的手,“你日后,切莫忘了我。”   她恪守礼数,骤然松手,恭恭敬敬屈膝退下。   在御花园,又碰上了顾绫。   两人擦肩而过,顾绫问她:“崔氏瘫痪,崔家满门落罪,你后悔吗?”   张玉言轻笑:“为何要后悔?害死他们的人不是我,是他们自己。天理昭昭报应不爽,做错事情就理应受到惩罚,不论是亲朋亦或者好友,这人间的律法,容不得沙子。”   “举头三尺有神明,纵我今日不说,他们做过的事情,总有一天也不会大白于天下。我若为他们的遭遇后悔,他们可会为受苦受难的黎民百姓而悔恨 ”   张玉言冷静地扯下手边一根树枝,“我不后悔,永不。”   顾绫点了点头,越过她离开,没有停留。   张玉言回头看她一眼,入目红衣那样张扬耀眼,是世间许许多多姑娘羡慕而又不能得的张狂。   可她最后也落得那样悲凉的下场。   张玉言骗了顾绫。   她不是从蛛丝马迹察觉出谢衡不适合当皇帝,而是因为多了一世的记忆。   前世被圈禁的苦楚,她不愿再经受一遍。反正崔家在谢慎登基后就全死了,满门一个不留,如今不过是提前了些,她的心不会为此动摇。   至于谢衡……   上一世为着那两个侧妃,他们夫妇离心,互相怨怼,成了怨偶。可最终王府被抄没时,谢衡只将她护在怀里,不许那些人动她一根手指头。   还想要求情与她和离,让她一个人回娘家。最终被圈禁在府中,是他学着种菜做饭,努力让她过的更好。   再后来她听闻谢延登基时,已病得很重了,无力去关注外头的事情,只看着谢衡在她跟前哭的像个孩子,慢慢闭上了眼。   张玉言闭上眼,眉眼清淡地举步离开。   谢衡千不好万不好,对她的心却是真的,若能与他一辈子平平淡淡的,没有侧妃,没有皇位,那便再无所求。   顾绫,想必与她一般无二。   前世,谢延登基为帝,今生她得知顾绫与谢延定亲的那日,就确信,这位尊贵无匹,比前生更加顺风顺水的成乐公主,亦是重活一世。   否则,她尽可以快快乐乐等着嫁给谢慎,岂会这样费尽心机的谋算。   世上女儿家艰难,夫婿寒薄就要跟着过苦日子,夫婿富贵就会被辜负,哪怕尊贵如顾绫都逃不过这样结局。   所以,不论是她还是顾绫,都只能努力为自己谋划。   张玉言出了宫,坐上马车,语气平静:“走吧,回家。”   待明年大婚前,她都不会再出宫了。   十月三十,谢衡启程动身,前往楚地。带着生母崔庶人和几个亲信,看上去无比简薄。皇帝心疼无比想要添些钱财仆从,却被顾皇后拦了下去。   顾皇后只说他相当于被放逐,才能挡住满朝文武攻讦的嘴,若是过于优待,谢衡就白走了。   皇帝只得眼睁睁看着心爱的儿子,离开自己身边,没有车马成群,没有富贵无双。   十一月初八,崔氏迎来责罚。   男丁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女眷皆没入教坊司,株连三族,无一幸免。   如此一来,崔氏女和谢慎的婚约,自然作罢,他又成了飘渺不定的人。   算起来,这已经是他第三次婚约不顺。顾绫,郑莹珠,崔氏女,三门婚事都没能保住。   顾皇后再次向皇帝提起谢慎婚事时,皇帝暗暗琢磨着,“阿慎……是不是克妻?俗话说得好,再一再二不再三,他马上就是第四次了,若再不成……”   皇帝深深叹了口气,分外惆怅:“这可如何是好!”   顾皇后安慰道:“陛下别忧心,许是缘分没到,或者有什么东西妨碍了,改日找钦天监询问一二,有问题咱们就解决,没问题就好好再给阿慎挑个四角俱全的好姑娘。”   她其实有些遗憾。   崔家女是个厉害的,性子不安分,若能嫁给谢慎,谢慎自己就能被后宅耗死,全不用她动手。   可惜了。 第96章 宫宴   皇帝听了顾皇后的劝告, 几天后就召见了钦天监监正,询问谢慎的姻缘。   监正神态茫然。   谢慎并不是克妻的命数,可他婚姻不顺是有口难辩的事实, 叫谁来说退婚三次都不是好事。   “三殿下的八字是旺妻旺子的, 如今婚姻不顺,定是有人妨碍了他。”   监正略想了想, 假装在盘算,许久后恭恭敬敬道:“三殿下五行属火, 水克火。不知身边亲近之人是否有人八字属水, 亦或者是姓名中带水,二者相克, 才让三殿下诸事不顺。”   皇帝略略蹙眉。   容妃陪在他身侧,闻言轻描淡写道:“三殿下那个侧妃, 沈清姒,名字里头带了两个水。”   监正道:“这亲近之人除却生身父母, 便是妻妾儿女。陛下与郑妃娘娘八字都旺,只是不晓得两位侧妃的八字, 臣尚且不敢断言。”   皇帝脸色平静,嘱咐一旁小太监:“去取八字。”   皇帝敲击着桌面, 沉吟道:“除却姻缘上, 此人会影响他其他的运势吗?”   “这……”监正抹了抹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水,“八字命格影响人的一切, 若有妨碍,姻缘子嗣与事业,都会有所影响。”   皇帝脸色一凉。   如此说来,定是那沈氏。若非这个女人,阿慎与顾绫的婚约便不会无疾而终, 更不会失去顾家的助力。   而沈氏女分明怀上阿慎子嗣,却一着不慎导致小产。   子嗣,姻缘,事业。   这桩桩件件,都或多或少与她有关。   皇帝沉吟不语。   太监取来沈清姒与杨文嘉的八字,监正看了片刻,捋着胡须拿起一张,恭恭敬敬递给皇帝:“照八字来看,此人对三殿下有所妨碍。”   皇帝抬了抬下巴。   大太监上前看了一眼,惊讶地瞪了瞪眼,低声道:“陛下,是沈侧妃。”   沈侧妃,沈清姒。   不仅姓名带水,与谢慎相克,连八字都不合,难怪碰上她之后,阿慎再没有一件事情是顺利的,断不可让她留在阿慎身边。   只是,钦天监测算出来的结果不好宣之于口,若因此责罚沈清姒,恐怕难以服众。   毕竟,沈清姒也未曾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   皇帝思索片刻,脸色越发冰凉,看向容妃:“爱妃可否为朕分忧,朕该拿沈氏怎么办?”   容妃托腮想了想,娇俏的眉眼闪过一丝狡黠,“陛下是做家翁的,不好与儿媳计较,只能交给皇后娘娘和郑妃姐姐,这两位是家婆,日日相处着,总能找到法子对付她。”   皇帝沉默片刻,道:“那就宣郑妃吧。”   容妃不解:“陛下,皇后娘娘更合适些。”   皇帝叹息一声,没说话。   郑妃听了钦天监监正的话,恨的咬牙切齿,一惯温顺柔弱的脸庞扭曲了片刻,恨声道:“难怪阿慎做什么都不顺利!”   都是那女人克的。   若非如此,他该和顾绫成婚,顺理成章登上皇位,哪儿用得着像现在这般百般筹谋!   不用皇帝吩咐,郑妃就在心底想了无数种对付沈清姒的法子,势必要折磨到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自请下堂。   毕竟,按照钦天监的说法,她若作为谢慎的妾而死,死后也会一直影响着阿慎,除非彻底斩断关系。   她定不能让一个女人毁了阿慎。   ========   兴庆殿。   寒冬天,兴庆殿温暖如春,地龙烧的热腾腾的,只穿着单衣也不嫌冷。   顾绫靠在软榻上,手边是一盘砂糖橘,也不知这季节哪里来的橘子,她一边剥着,一边听下人回话。   “王妃嘱咐钦天监监正的话,他都已经依言对陛下说了,陛下将此事交给郑妃娘娘。”那小侍女生了一张大众脸,埋进人堆里亲爹都认不出来,此刻恭谨无比。   “王妃还有什么吩咐吗?”   “没了。”顾绫将橘子皮扔在几案上,一瓣一瓣塞进嘴里,慢悠悠道:“随她们去吧。”   前几日姑姑告诉她,皇帝在为谢慎的婚事发愁,想找钦天监算一算。顾绫当即就派人去见了那位“见风使舵”的监正大人。   这位监正平生最缺乏的东西就是骨气,只要你对他威逼利诱,他就什么都做。没有原则,没有骨气。   当日能听郑妃的话告诉皇帝,顾绫与谢延命格相克,如今就能听顾绫的,转头去污蔑沈清姒 。   种什么因,得什么果。   郑妃当日借着钦天监的手算计谢延与她,如今就要被钦天监反算计回去。   因果报应,向来如此 。   顾绫眉眼弯弯。   她深恨着沈清姒,本想要借着姑姑的手,好好折磨折磨她,让她痛不欲生。如今她既被交给郑妃,看着她们狗咬狗,倒也不失为一桩乐事。   郑妃是个厉害的,忍气吞声多年就足见其心志性情。对自己狠毒的人,对别人会更狠。   当她得知,她生命中盼望的所有东西,皇权,前程,儿子,都毁在沈清姒手里,她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不难想象。   她吃完一个橘子,还想再吃,伸手又去拿。   云诗按住她的手,“王妃,这已经是第三个了,冬日天干物燥,容易上火,您不能再吃了。”   顾绫埋怨道:“云诗越来越小气了。”   她仰着头祈求:“我就吃一个。”   “殿下不许。”   云诗毫不留情将剩下的橘子端走,给她送来一盘雪梨,坐在下方给她削好递过去,“王妃吃这个。”   顾绫失魂落魄接到手中,有一搭没一搭啃着。   从这日起,清冷的深宫,多了个笑料。沈清姒被要求日日向郑妃请安,请安后要在佛堂跪两个时辰,随后用午膳。午膳之后再亲手清洗佛堂。   ——她要跪在地上拿帕子,一点点擦拭地砖和佛像。   这日子过的,比宫中的杂役宫女还不如,沈清姒不知发生何事,让郑妃如此折磨她,只得一日日哭熬着。   转眼,就进了腊月。腊月初三,是皇帝的寿辰。   皇帝今年四十岁,是整生日,寿宴办的极为盛大。王公贵族,世家勋贵,朝中五品以上的官员及各家诰命,皆按制入宫赴宴。   顾绫贵为淮南王妃,照旧陪在顾皇后身边,笑吟吟接受各家诰命夫人行礼参拜。   谢慎是亲王,他的两个侧妃皆升了一级,如今是二品诰命夫人,同样要来赴宴。杨文嘉偕同沈清姒进门时,顾绫盯着沈清姒,有些恍惚。   她记忆当中的沈清姒,姿容清丽,清纯无暇,犹如盛开的水莲花,有股子叫人怜惜的味道。   可眼前的女人,满身颓唐,肌肤粗糙,水波荡漾的眼眸染上一层层浊气,再不复当初的清丽   还没多久呢,就被折磨成这个样子。   顾绫心如止水,没有怜惜。她骤然想起前世的自己,从跌落云端到死亡,其实也没有多久。她明艳骄傲的容颜,也在短短的时光中败落,变得形如枯槁。   沈清姒所经历的,不及她十分之一。   以往这二人总是同进同出的,可今日却杨文嘉在前,沈清姒在后,乖顺地跪地请安。   顾皇后难得与她们为难,随意道:“起来吧。”   便命令二人退下。   顾绫望着沈清姒略有些佝偻的身影,微微笑了笑,对顾皇后道:“阿娘,我有些累了,想出去走走。”   “去吧。”顾皇后脸色温和,嘱咐她,“别走远了,待会儿开席记得回来。”   顾绫弯唇一笑。   门外,沈清姒与杨文嘉慢慢走着,谁也不理谁,态度颇为冷淡。   顾绫快步追上去,艳色红衣掠过二人,张扬明媚,耀眼如花,却连脚步都未曾停顿。   沈清姒看着她的身影,呼吸骤然一窒,哑声喊:“阿绫……”   顾绫脚步停下,回头一望,轻笑一声:“沈侧妃,找我有事吗?”   她态度是这样的平和,这样的冷静,没有怨怼,没有恨意。沈清姒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心里的道歉和悔恨,再也说不出口,勉强挤出一抹笑,“没……没事。”   顾绫好脾气地看着她:“既然没事,我就先走了。还有,沈侧妃……”   她微微一笑,“日后见了面,还请喊我淮南王妃,毕竟大家都不是闺阁少女,如今身份有别,不好再平辈论交。”   你一个妾,凭什么喊我的名字 。   沈清姒指甲狠狠掐着掌心的肉,留下一道道的月牙状的痕迹,尴尬道:“是,王妃。”   短短三个字,用尽全身的力气。   沈清姒心神恍惚。   不知为何,她忽然想起春天里,顾绫带着她去逸翠园,那时她还天真,喜欢骑马射箭,顾头不顾尾。   那时的顾绫还很关心她,对她很好很好,她喜欢的,她就带她去定昆池,带着她和皇子公主们一起玩耍。   顾绫真的很好。   可似锦绣明艳的繁华迷醉了她的双眼,让她不顾一切伤害顾绫。   如果,如果当时她没有勾引谢慎,想必现在也该和她是很好的朋友,而不必只能恭恭敬敬低着头说:“是,王妃。”   是,王妃。wedfrtyukk;   短短三个字,却明明白白告诉她,她谋算那么久,结局还不如最初。   沈清姒低下头,看着脚下踩着的软缎绣花鞋,鞋尖上沾了泥土,鞋面磨破了丝线。   眼泪不期然落下。   她后悔了。   当初若没有背叛顾绫,又怎么会有如此的凄苦?佛堂里的日子阴森寒凉,她想一想就更害怕了。   这都是因果报应,她做过恶事,上苍不会让她得到幸福。沈清姒擦掉眼泪,低着头不敢看顾绫的眼睛,“顾绫,对不起。”   她想,顾绫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里,一定充满了嘲讽与不屑。   然而抬起头,却发现那抹红衣,已走得很远了。 第97章 喝酒   顾绫, 那个以前一直对她很好,听完她的抱怨会认认真真帮她出主意的顾绫,如今连她的话都不肯听了。   她走的这样坚定决绝, 好像再也不会回头。   沈清姒心里空落落的, 眼泪越掉越大颗,扶住一旁的栏杆才能站稳。   她到底图个什么, 分明失去的比得到的更多。   杨文嘉翻了个白眼,“装什么装, 早干嘛去了!”   沈清姒冷冷看她一眼, 森冷无比的眼神,骇得杨文嘉后退一步, 气虚道:“你……你想做什么?”   沈清姒没说话,慢慢走去宴客的地方。   她在想, 杨文嘉如今再怎么嚣张,过了今日都得乖乖俯首帖耳。她摸着自己的小腹, 深深吸了口气。   宴会很快开始了。   臣子那边男宾与女宾是分开的。殿堂中坐着的宗室子弟,因着都是自家骨肉, 全都在一处。   皇帝的几个儿子照例在最前头,顾绫坐在谢延身边, 一身红衣夺目璀璨, 十分抢风头,显得旁人都没了光彩。   除却谢延, 谢延今日穿戴都十分普通,然而那张脸着实过分完美,再普通的衣衫都遮挡不住他闪闪发光的美貌。   这两个人在一起,就好像金童玉女,天作之合, 都在发着光,抢走所有人的目光 。   皇帝看着谢延那张脸,心里一梗,满心不适。   再瞧瞧顾绫春风得意的神情,更加不悦,甚至怀疑钦天监说的准不准。   这模样,怎么看都不像快死了!   顾皇后看着高兴,轻柔道:“我原本不喜欢阿延,如今看着他与阿绫的确般配,这就放心了。还多亏了陛下赐婚,说起来还是陛下眼神独到,臣妾比不得。”   皇帝勉强一笑,更生气了   宫宴无非是老一套,喝酒,上菜,歌舞。   宴上丝竹声声,舞姬尽态极妍,众人都高高兴兴欣赏着,耳边却忽然传来一阵扫兴的呕吐。   这声音,吸引了所有人。   皇帝脸色阴沉乌黑:“阿慎,你那里出什么事儿了?”   谢慎瞪了沈清姒一眼,慌忙请罪:“陛下,沈氏身体不适,儿臣这就让她回府。”   话音未落,沈清姒又干呕两声。   皇帝下侧的容妃诧异地抬了抬眉,慢悠悠道:“瞧这模样,竟像是有了身子。不如叫太医来看看吧,若真是有了,那就是给陛下最好的贺礼。”   郑妃和容妃挨着,很是不悦:“陛下寿宴,哪里能劳动太医,放肆!”   容妃可怜巴巴望着皇帝,娇声道:“陛下,郑妃姐姐凶我!您说妾说的对不对?”   皇帝叹了口气,“爱妃说的有道理,让太医瞧瞧吧。”   郑妃慌张不已:“陛下……”   然而她的话,全然比不上容妃嫣然一笑,娇娇一声谢恩。   太医就守在偏殿中,以备不时之需,听到传唤连忙过来,给沈清姒诊脉。   片刻后,太医跪地叩首:“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双喜临门。侧妃娘娘的确是有了身孕,已经一月有余了。”   诊出皇嗣,太医也很高兴。   若不是喜脉而是病症,到底晦气,哪里有双喜临门来的好。   一时之间,贺喜声四起,众人都艳羡地看着沈清姒,羡慕她命好,恰好在皇帝寿辰当日诊出喜脉,还不知皇帝会怎么奖赏她。   然后皇帝态度平平,只说了句:“退下吧。”   没有提出赏赐,也没有提别的,态度之冷淡,前所未有。   一时之间,许多人心里都在打鼓。   皇帝对沈氏这样冷淡,难道是厌弃了三殿下吗?连三殿下有了子嗣这种大事都冷冷淡淡的。   许多目光落在谢慎身上,扎的他浑身难受,目光不由得看向顾绫   如果他娶的是顾绫,就不会有现在的难堪了吧。   就像谢延,以往这种场合难堪的人都是谢延,可今年有了顾绫,顾绫往那儿一坐,就没人敢不长眼招惹他。   被他惦记着的顾绫,此刻正在深思。   沈清姒又怀孕了,短短半年,怀孕,流产,又怀孕。   她这个身子骨,的确非常强健,怀孕的几率高到令人发指。   可是,这个孩子是谢慎的吗?   顾绫深深叹口气。若是她也能像沈清姒这样,轻轻松松就怀上孩子,哪里还用日夜忧惧。   真是同人不同命。   顾绫眼眸眨了眨,轻轻揪着桌布上的流苏,一言不发。   谢延侧目看她一眼,在桌案下握住她的手,轻声问:“在想什么?”   顾绫压低声音,失落开口:“她又怀孕了,我什么时候才能有自己的孩子……”   谢延温和安慰她:“顺其自然吧,不用着急,孩子是天定的缘分,有没有都不要紧。”   顾绫深深叹息一声,玩弄着他的指甲,轻声道:“可是我想做母亲呀,我很想有个自己的孩子。这样就不用和姑姑一样,要靠着别人的孩子抚慰孤独的人生。”   谢延沉默片刻,道:“会有的。”   他认认真真看着顾绫的头顶,声音轻柔:“会有的。”   顾绫甜甜一笑,对着他点头:“嗯!你说得对,我们会有的!”   不管是孩子,还是别的东西,他们想要的,都会有的   两个人凑在一起叽叽歪歪的脑袋,从皇帝的角度看下去,不能更明显了。   他心情越加不好。   一方面是沈清姒怀孕。他已经做好准备要送沈清姒去死,可现在沈清姒有了阿慎的孩子,有了皇家血脉,他的亲孙儿。   这意味着,她还不能死。   皇帝想到此处,就满心憋闷,无处可诉。   顾皇后不知道此事,自然帮不了他。而郑妃又是个闷性子,容妃倒是温柔解语,但过于天真无邪,许多事情她看不懂。   他连一个发牢骚的人都找不到!   作为皇帝,富有四海,结果真真成了个孤家寡人。偏偏此事谢延与顾绫又来碍眼,直叫皇帝血流加速,头昏脑胀。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皇帝好不容易忍住训斥谢延的冲动,只冷哼一声。   偏偏这声冷哼被许多人误解,都以为是给谢慎的。此举,传达出很多含义   首先,陛下并不满意沈侧妃腹中的孩子,甚至称得上是嫌弃。其次,陛下好像厌弃了三殿下,对他也没有好脸色。   最重要的一点是,如今二皇子就藩,能够争夺皇位的,唯有三皇子和大皇子,结果这二位都不得陛下欢心。   那……陛下难道是想要册立下面年纪小的那几位?   算起来,四皇子已十二岁,过了年就十三,已经不算小孩子了。   众人都以为自己看透了皇帝的心,皆意味深长地看了谢慎一眼。   这位三殿下,近日可一丁点儿都不安分,自打二殿下就藩,他就日日放出风声,俨然已皇太子自居。   现如今谋算落空……   众人皆会心一笑,没有一个人说话。   谢慎只觉浑身难受,却不知为何。   顾绫抿唇一笑,饮下盏中清酒,随后蹙眉看向谢延:“这是什么?”   “酒。”   “是吗?难道我没喝过酒?”   “是酒。”谢延很坚持,平淡道,“只是掺了水,酒劲小。”   顾绫差点跟他打起来,恼怒地磨了磨牙,生气地转身不看他。这是酒里掺水吗?水里掺酒还差不多!   谢延没辩解。   将自己杯子里的酒递到她唇边,轻声道:“喝一口?”   顾绫就着他的手,一口饮下,随即愣了愣,又回过头,乖乖在他身边坐下。   谢延杯中的“酒”,和她的一样,寡淡无味。   顾绫发不出脾气,撅了撅嘴,埋怨一句:“你就听我阿爹的话。”   太医说她身子骨有些虚寒,禁酒禁冷食禁暴食,阿爹不舍得管她,就让谢延管。顾绫真没想到他这么听话,吃的喝的都要管。   谢延笑了笑。   这一幕,让某些“有心人”格外心塞,譬如皇帝和谢慎。皇帝越看两人其乐融融,心里越不舒坦,恨不得收回赐婚的旨意,只觉得自己受了骗。   而谢慎的感觉,尤为复杂。他以前厌恶透了顾绫,恨不得当场掐死她泄愤,然而当顾绫嫁给别人时,他心里又很不舒服。   有种,属于自己的东西,被人抢走的感觉,让他满心不适。   今天看着顾绫对谢延撒娇,那种神态从未对他做过,他的心刹那间充满了嫉妒,阴毒的眼睛像蛇一样狠狠扎在谢延身上。   谢延抬眼,与他对视。   那双好看到惊心动魄的眼眸,猝然露出讥讽之意,冷森森,又美又可怕。   谢慎心陡然一跳,不敢再看他。   顾绫对此一无所觉,拿起桌案上的茶壶,乖乖倒了一杯水,向谢延献宝:“我乖不乖?”   谢延就笑,摸摸她的小脸蛋,温声道:“乖。特别乖。”   作者有话要说:  《参加恋爱综艺后我爆红》by鹿热热   一句话:我靠综艺躺赢娱乐圈!   慕酥酥跟程少青都是娱乐圈的当红流量,一个是女团出身,一个是男团出身。   不过两人的区别就在于,一个人骂名在外的花瓶,一个是家喻户晓的实力派。   谁都没有想到会有那么一天——两个人‘官宣’了!   参加了恋爱综艺节目,组成了cp。   粉丝们纷纷哀嚎。   “不,我不信!”   “我拒绝这门恋爱!”   “她不配!!!”   节目播出之后。   “嗷呜,真香。”   “甜甜甜。”   “我把民政局搬来了。”   “快,给我官宣!”   #主综艺#   #无脑甜# 第98章 剖心   谢延与顾绫黏黏糊糊的, 夫妻两个旁若无人,恩爱甜蜜更胜寻常夫妇。   皇帝心里堵的慌。   迫不及待看向顾皇后,满脸不悦:“皇后, 朕问你, 阿延与阿绫不是关系平常吗?怎么如今看上去如斯亲密 ”   顾皇后微微一笑,欣慰不已:“以前是稀松平常, 阿延不爱理人,阿绫又是个性格傲慢的, 两个人十天半个月也说不上几句话。”   “只是如今既做了夫妻, 我让阿绫放下身段好好过日子,她是个聪明丫头, 能与阿延搞好关系,倒也稀松平常。”   她眉眼温柔, 在辉煌的烛光里带着笑,美不胜收, 连声音都是温柔的。   “其实还多亏了阿延样貌好。”   “好看的人,哪怕仅仅是冷冰冰骂人, 都让人觉得赏心悦目。所以阿绫才肯放下身段讨好他,若换个丑的, 只怕早早就打起来了。”   顾皇后纤细长指捏着酒盏, 仰头一饮而尽,漫不经心地笑着:“怎么, 陛下不高兴吗?”   皇帝淡淡道:“只是惊讶而已。”   他当然不高兴。   可是这份不高兴,却不能告诉皇后。若教皇后知道他盼着顾绫守寡,这个一向对他千依百顺的女人,恐怕会与他决裂。   皇帝的神态越发平静:“阿延性子薄凉,难得阿绫能与他好好过日子, 不愧是顾爱卿的女儿,没有什么能难倒她。”   顾皇后就笑了。   笑容灿烂的像是阳光,灼灼动人,华贵无双。   “阿绫这个脾气不像我兄长,更像是我嫂子。我兄长年轻时何尝不是荤素不忌的浪荡性子,没心没肺的,可自打遇见我嫂子,还不是乖乖巧巧连重话都不舍得说一句。”   “陛下瞧瞧,阿延如今的模样,与我兄长岂不是一模一样?”   她笑吟吟看着皇帝。   皇帝满心不适,淡淡敷衍:“皇后说的有道理。”   他才不在乎顾绫像谁,他只知道自己被骗了。就这两个人的模样,可分毫看不出相克不相容。说一句“相生相和”都没人能反驳。   骗他的那个人……   皇帝目光落到郑妃身上,阴沉恐怖。   是这个女人,匆匆忙忙拿那种无稽之谈来找他说,极力劝解他将顾绫嫁给谢延。   郑妃……   皇帝捏着手中的九龙樽,常年病弱的双手没有力气捏碎,只透出病态的苍白。   宴会持续到傍晚,才相继散去。   顾绫挽着谢延的手臂回兴庆殿,没走几步,就被人拦住。   谢慎孤身一人从角落里出来,直勾勾盯着顾绫,漆黑深夜里,嘴唇微微翕动着,一双眼睛像是泛着猩红,格外吓人。   顾绫往谢延怀里缩了缩,娇娇开口:“好吓人哦,人家害怕……”   那语气敷衍的过分。她但凡有一丁点儿惧怕,谢延也不至于笑出来。   谢延敷衍地拍拍她的肩膀:“不怕。”   谢慎酝酿许久的暗黑表情,霎时破灭,气急败坏喊:“顾绫!”   顾绫攥着谢延的衣襟,满脸不悦地吼回去:“不懂规矩的东西!喊皇嫂!”   她趾高气昂地站着,很不耐烦:“你想说什么就直说,我没功夫跟你扯皮!”   谢慎捏了捏拳头,目光落在谢延身上,对他没有一丁点儿尊重,厌恶开口:“让他走,我只跟你一个人说话。”   “哦。”顾绫随口答应。   谢慎一喜:“阿绫,你还是喜欢我……”   顾绫拉住谢延的手:“我们走吧,别搭理他。”   谢延笑了笑,眉眼越发温柔,扯着她的手腕,走的越发快速。   徒留谢慎一人,站在寒风中,将剩下的话,慢慢咽进嘴里。咽得心口闷闷的,咽喉更是闷闷的,快要喘不过气。   顾绫回头,好心提醒他:“沈清姒有孕,不知道这孩子是不是你的!”   她语调欢快无比。   谢延扬眉,诧异地看着顾绫:“何意?”   什么叫“不知道孩子是不是你的?”   顾绫眨了眨眼睛:“瞎编的。不管是不是他的,只要让他们心里不痛快,我就很高兴。”   就算谢慎能生,那孩子是他的,那又怎么样?沈清姒与谢慎是她的仇人,她可不会像个圣人一样怜惜他们的孩子。   更不会像有些人所想的那样,认为这个孩子是“无辜”的。毕竟,这两个人屠杀她顾家满门时,从未放过任何一个稚童。   谢延沉默不语。   顾绫仰头看着谢延,心里骤然忐忑,拽着他的衣袖,眼巴巴盯着他。   “你怎么不说话?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残忍?”   “没有。”   “那你怎么不说话?”   “想起一些事儿。”   谢延蓦地叹了口气,在寒风中握紧她的手,将她微凉的手包进掌心里。   他轻声问:“谢慎是不能……孕育子嗣吗?”   顾绫点了点头,“我猜应该是的,但是还不能确定,他可真惨,好不容易有个孩子就,结果不是自己的……”   谢延默了默,许久问她:“若是我们也不能有孩子,你会伤心吗?”   “会啊……”顾绫后面的“啊”字只发了一半音,忽然停下来,呆呆看着他,声音不自觉在发颤,“你什么意思?”   谢延仰头,望着天上最亮的那颗星辰,满心迷茫,极轻极轻地开口:“我不想要孩子。”   顾绫松了口气,拍了拍胸脯,满心庆幸:“我还以为你和谢慎一样不能生。”   谢延哑然:“自然不是,我身体很好。可我现在不想要孩子……”他顿了顿,低声道:“我讨厌小孩子。”   顾绫不理解:“为什么?”   为什么?谢延恍惚,慢慢开口:“因为他们很讨厌。”   在他漫长的人生记忆中,从未见过任何一个讨人喜欢的小孩。小时候和母亲一起住,骂他的,欺负他的,全是很小很小的孩子。   后来进了宫,一个人住在玉华殿,继续欺负他的,仍旧是小孩子。   小孩子这种生物,在他心里,真的很讨厌。他很难理解,为什么顾绫非要生个孩子。   又疼又累,而且很烦。   他想起那种一点点大的小人,就浑身难受。   顾绫也很难理解他,并且认为他的话说了与没说,并没多少区别,因为她不觉得小孩子讨厌。   她迷茫道:“小孩子很可爱啊,我哥哥的女儿那么大一点就会抱着我的腿求抱抱,软绵绵的,多可爱啊……”   谢延拉着她慢慢往前走。他觉得自己有些过分,只得逃避道:“以后再说吧。”   “你等等……”顾绫边走边跟他讲道理,“不对啊,十月怀胎是我怀,一朝分娩是我生,这事儿得听我的吧?要是听你的,你让我生我就生,你不让生我就不生,那我成什么了?”   “谢延,你不要逃避。你要是不能生我就不说了,既然可以,那凭什么不要。”   谢延抿唇不语。   顾绫继续道:“我说怎么回事儿,都成亲一个多月了,天天都在努力,为什么我还是没有。你是不是背着我干了什么?你给我说清楚!”   她掐着谢延的手背,制止他飞快的脚步,“你不说清楚,今天就睡地上!”   谢延对她说:“没有背着你做手脚。”   “我只是不想要孩子,没想过骗你。”谢延叹了口气,那双美丽的眼睛,此刻有些疲倦,“你别多想。”   顾绫看着他严重的疲惫,忽然沉默。   谢延松开顾绫的手,看着她澄澈的杏眸,道:“罢了,听你的就是。”   顾绫说得对。   生子时所有的苦都要她来承受,所以生与不生,本就该她决定。若是此时听了他的,若她将来后悔了,他上哪儿赔给她一个孩子。   顾绫没有喜悦,反而拉住他的衣袖,轻声问:“你为什么讨厌小孩子?”   她目光灼灼望着谢延,眼底充满探究,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没什么,都过去了。”谢延避而不谈,“回去吧。”   “是有人欺负你吗?”顾绫没有走,站在原地,敏锐地问出口,“以前,是不是有小孩子欺负你,所以你才不喜欢他们?”   谢延脚步一顿,慢慢点了点头。   他回头看着顾绫,轻声道:“并不全是如此。我害怕,生出像我一样的孩子。”   “孤僻,薄情,冷淡。”谢延细数自己的缺点,语气越发平淡,“我这样的人,世上有一个,就足够了。”   他将自己说的一文不名。   顾绫满心都是惆怅,却没有反驳,只问了句:“那你想不想要个我这样的孩子?像我这样活泼可爱?”   她仰着头,水光潋滟的双眼,像是落入清晨。与谢延相比并不算格外美丽,可却总是吸引着他的目光。   谢延哑然,忽然想起顾绫小时候的模样。她小时候就是这个样子,高傲,张扬,不可一世。   她是阳光下的牡丹花,他是黑夜中短短暂放的昙花,美则美矣,却见不得光,开得快败得更快。   他们两个,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他羡慕顾绫,也嫉妒她。   那时候,她是他最讨厌的人。   可是如今想来,她那些娇纵天真的小模样,却全是可爱。若是再有一个和顾绫一模一样的小姑娘,想来他应该不会讨厌。   谢延的心蓦然一软,轻声回答:“想。”   顾绫便点了点头,冷静地向他解释,“你小时候很讨厌我,现在你长大了,就不讨厌我了,因为你喜欢我,所以想要我这样的孩子。”   “谢延,我喜欢你,我想要你这样的孩子,我觉得很好很好。而你把自己说成这样,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她恶狠狠瞪着谢延,“你以为,我听到这样的话,不会伤心吗?”   她说完,狠狠扔掉谢延的衣袖,转身就走。   谢延一把拉住她的手腕,惊慌失措,“阿绫!”   顾绫回头瞪着他,恨恨道:“如果有人在你面前这样诋毁我,你会高兴吗?你根本就没有考虑过我,你……”   她生气地冷哼一声,想甩开他的手臂。   谢延拉着她的手臂,轻声道:“我错了。”   谢延抿唇,握紧她的手,轻轻喊她的名字,语气中带了祈求,“阿绫……”   顾绫回头,板着脸看他:“你知道错了吗?错在哪儿?”   谢延点头:“我明白了,日后绝不会这样。”   他心软得一塌糊涂。   顾绫是在发脾气,更是在告诉他一件事。   她在意他,喜欢他,从不认为那些缺点是缺点。在她心里,他是很好很好,值得所有人爱,不容任何人诋毁。   哪怕是他自己。   顾绫……   谢延慢慢念着她的名字,轻声道,“我会好好爱自己的,不会再这个样子。”   话音落下,他心里藏了数年的沉疴,仿佛一夕治愈。   顾绫仰头笑了笑,指尖戳了戳他的胸膛,娇滴滴问:“那你愿不愿意要孩子?” 第99章 质问   顾绫仰着脑袋, 灿烂如星辰的眼眸里带着温柔的笑,娇声问:“愿不愿意吗?”   她纤细的长指,在他胸膛上, 画了个圈。   谢延喉结滚动, 握住她细嫩的手指,抵在自己心口上, 嗓音沙哑,“回去, 我告诉你。”   顾绫眼神往下扫视一圈。   心领神会挽住他的手臂, 乖乖跟着他走。   这一晚格外漫长,星星挂在天上, 整夜不眠。   顾绫最后掐着他的肩头,被逼出小奶音:“你走开……”   谢延轻喘, 摸着她汗湿的额头,温柔款款:“你想要孩子, 我当然要努力。”   顾绫哭道:“我不要了……”   “晚了。”   男人的声音,薄凉又无情。   =========   顾绫那一句“不知道孩子是不是你的”, 在谢慎心中掀起了轩然大波,升起很大很大的疑惑。   他茫然不已。顾绫与沈清姒以往是极好的朋友, 关系亲密至极, 比和素微更亲近,难道她知道些什么?   是不是, 沈清姒果真不检点,顾绫才会说出那种话?   谢慎失魂落魄回到自己殿中,翌日一早,就去见了沈清姒。   沈清姒正在用早膳,清粥小菜, 清淡至极。   谢慎直勾勾看着她,神色莫测。   沈清姒笑道:“殿下怎么了?怎的这样看着妾身?教人怪不舒坦的。”   “我……”谢慎顿了顿,冷冷开口,“我听到一个风言风语,你知道吗?”   “殿下这话妾不大明白,妾最近一直在郑妃娘娘的佛堂里头吃斋念佛,哪里能听到外头的风言风语?”她轻轻一笑,语气平静,“殿下听到了什么,直说就是,何必这样质问我!”   谢慎捏着拳头,冷冰冰开口:“说看到你和别的男人举止亲密,怀疑你腹中胎儿不是我的孩子。沈清姒,你应该知道,混淆皇家血脉,是死罪。”   沈清姒面色丝毫不改,斩钉截铁道:“这不可能!不知是哪个小贱蹄子向殿下进谗言,竟这般污蔑我!”   “妾久居深宫,寻常身边出了太监就是宫女,该和谁举止亲密?真是笑话!”沈清姒脸色冷冰冰的,屈膝跪在谢慎跟前,“殿下,还请您告诉我这事儿是谁说的,妾愿和他对质?”   她是一点都不怕啊……   谢慎看了半晌,话到嘴边拐了个弯,淡淡道:“几个小宫女,也是听别人说的,你不必放在心上。”   沈清姒怒道:“是杨文嘉吧!”   她豁然起身,满面怒火,恶狠狠道:“这女人恶毒成性,心狠手辣,她的话绝不可信,还请殿下明察,还妾一个清白!”   谢慎脸色淡了淡,冷声道:“没有,你不要胡思乱想!”   “殿下……”   谢慎甩袖离去,徒留沈清姒一人跪在地上,孤独无助。   沈清姒眼底,慢慢浮上一抹恨意,摸着自己的小腹,看向身边个子高于寻常的侍女,懒洋洋道:“扶我回寝殿休息。”   侍女握着她的小臂,轻笑一声,嗓音粗哑:“他若是去看太医,您准备怎么办?”   “你想多了。”沈清姒靠在软枕上,踩着“她”的小腹,冷清柔弱的脸庞泛起一丝冷意:“天底下哪个男人会怀疑自个儿不能生育。”   就算那些个十几年,妻妾都怀不上的男人,一个个还都觉得是女人的问题,都怪女人不争气,不能给他生个儿子。   也不想想,你连种子都没有,人家地上再怎么肥沃,也发不出芽啊。   若非要发芽,就只能借别人的种子了。   那侍女笑着给沈清姒按腿,满脸得意。   沈清姒摸起手边的冬枣,慢慢啃了一颗,悠悠然道:“多亏我爹以前学过医术,偶然摸出他的脉象,让我带了你入宫。”   “否则现如今的困境,我可真就没法子了……”沈清姒莞尔一笑,向后靠在软枕上,“你可得伺候好了,否则这肚子里的小家伙,就没那个福气做龙子凤孙了。”   “侍女”恭顺一笑:“侧妃娘娘说的是,奴婢一定好好伺候。只不过,三殿下生了疑心,会不会……”   沈清姒脸色突然一冷,“不知道是谁与他说的,让他疑心我。如今郑妃也对我百般折磨这母子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冷冰冰的,按住手边的桌面,扫视一眼脚下的人:“其实,若是他死了,我腹中的孩子,就是魏王府唯一的继承人。”   她笑容蛊惑,双脚踢下鞋,架到对方大腿上,莹润的脚腕如白玉一般,声音软软的,“那时候,我就不必再敷衍他,可以和我喜欢的人肆意妄为……”   “喜欢的人”这四个字,她微不可查加重了语气。   “侍女”浑身一僵,慢慢咬了咬牙。   拳头,微微攥起来。   只要他死了,只要他死了……   死了……   谢慎离开沈清姒的屋子,走了老远,轻轻叹了口气。阿姒说的对,她在宫中,连一条公狗都见不着,何况是男人。   阿绫……阿绫……   我知道你厌恶我们,没想到你竟然恨到这个地步,恨不得拆散我们……   谢慎闭了闭眼。   有爱才有恨,爱之深,恨之切。   以前他只觉得顾绫讨厌,却从不知道,原来她这样喜欢他。   可惜,他辜负了她。   谢慎深深叹息一声,漫无目的走着,走着走着,却发觉自己到了兴庆殿门前。这座宫殿华美大气,是谢衡原本准备好的婚房。   现在,顾绫就在里头。   谢慎望着上头“兴庆门”三个大字,怔怔出神。   来来往往的粗使婢女一个接一个看向他。   过了一会儿,谢延从里面出来,站在门框内,淡然开口:“有事吗?”   一派主人翁态度。   叫人不爽。   尤其让谢慎不爽。   他在装什么主人?若非有幸娶顾绫为妻,这座兴庆殿与他有什么关系?他靠自己,再过一百年也休想住进这样好的宫室。   谢慎冷声问:“阿绫呢!”   “还没起床。”谢延很平静,“你有事吗?若是无事就别过来了,不大合适。”   说完,他转身离开,侧头嘱咐身边的侍从一句。   片刻过后,兴庆殿的大门,被人关上,当着谢慎的面,将他关在外头。   他的视线最后看见的东西,是谢延的背影,挺拔孤傲,一如往昔。   他的心,蓦然升出一股子戾气。   谢延凭什么这么孤傲?他凭什么?不过是个吃顾绫软饭的男人!他以前巴结顾绫时,那般低三下四,恨不得做顾绫的奴隶。   凭什么谢延不用?   谢慎满心恨的不行,狠狠一拳砸在墙壁上,然而墙体上油漆掉落露出坚硬的砖块,尖角扎进肉里,入木三分。   骨节被撞击,疼得钻心。谢慎脑袋空白,那么大一个人,在兴庆殿门口,哭得撕心裂肺。   他这哭声穿透力极强。   屋内顾绫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歪着头问:“谁在哭?”   谢延坐在书案旁,侧耳听了听,随口道:“应该是谢慎吧。”   顾绫皱眉:“他来干嘛?”   “找你。”谢延将手中书册扔在桌子上,转身看着顾绫,以手托腮,俊秀无双的脸庞美如画卷,冷清清看着她,“他大早上的来找你,那就不得给我解释解释吗?”   顾绫重新倒在被窝里,懒洋洋道:“跟我有什么关系?他大早上来找我,你不打他一顿,如此不重视我,我没找你要说法,你倒先来倒打一耙。”   她冷笑一声,比谢延更狠:“别的男人来找我,你这个反应。你说,你是不是一点也不在乎我?”   谢延哑口无言,半晌后站起身,缓步走到床边,将她从被窝里捞出来,按着她纤细的腰,轻声问:“我在意你吗?”   语气,怎么听,都带着威胁。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昨天没想鸽,我写了一半趴键盘上睡着了…… 第100章 中毒   顾绫颤了颤, 捏住他的手指,将他的手挪开,放在一旁。   旋即拿被子将自己裹紧, 慢慢滚进床榻最里侧, 识时务者为俊杰,乖乖巧巧道:“在乎, 你最在乎我。”   谢延看着她的动作,等她躺稳了, 伸手连人带被子扯过来, 捏捏她细嫩的脸颊,无奈叹了口气。   顾绫惆怅地叹息一声, 一双大眼睛咕噜噜转着,丝毫没有惆怅的意思。   谢延垂眸看她。   顾绫乖乖巧巧看着他, 道:“你出去看看他在哭什么,把他赶走, 好吵。”   她握住谢延的手臂摇了摇,对他撒娇:“我想睡觉。”   谢延顿了顿, 起身出门。   门外,谢慎捏着受伤的手, 哭得无比伤心。   大门打开, 谢延出来看他,语气平静:“你哭什么?”   “与你无关, 不用你假惺惺的!”谢慎回头看着他,满面愤怒,“你是不是想假装好人,安慰我?我告诉你,我不会上当……”   “不是。”谢延淡淡打断他。   谢慎一愣。   谢延道:“你太吵。若是想哭, 就换个地方,去找你爹娘都好,有的是人心疼你。不必到我这里来,兴庆殿的人,只会看你笑话。”   他说完转身回去,大门再一次合上。   谢慎茫然无措,站在那儿失去所有语言。   半晌,慢慢走开。   谢延说得对。   兴庆殿是谢延与顾绫的宫殿,这二人厌恶他,恨他,讨厌他。他难过了,受伤了,这座宫殿里的人,自然只会看笑话。   他不该如此不稳重,不该让他们看笑话   谢慎忍着钻心的疼,一步一步走到郑妃寝宫。   郑妃看到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找了医女为他处理伤口,一边蹙眉问:“你这是怎么啦?这副死样子,是要干嘛?”   “母妃……”谢慎沉默了片刻,恍惚道:“我忽然觉得,我喜欢的人是顾绫,不是阿姒。”   他现在想起顾绫就会难过。   可是面对沈清姒,却只剩下厌恶和不满。   郑妃冷漠一笑:“笑话!”   “你们男人都是这样,得不到就是最好的,个个都是心里的最爱,个个都是天上仙。到手的就是不喜欢的,是恶婆娘,是厌恶的,讨厌的,看见就烦的。”   郑妃鄙夷地看他一眼:“当日若你娶了顾绫,只怕对她还不如沈清姒!”   谢慎不语。他不信郑妃的话,他只相信自己。   郑妃懒得与他讲道理,直接开口对他说。   “我不管你喜欢谁,你只要记住,有了权力,有了皇位,不管你喜欢谁,都能得到。”   “否则,人为刀俎你为鱼肉,不论是顾绫还是沈清姒,都由不得你做主。”郑妃眼神带刺,上下打量着他,冷声道,“如今正是蛰伏的时候,你可不要胡作非为!”   谢慎低头道:“不会。”   郑妃才又问他:“今日发生何事,你这副模样?”   “听了些闲言碎语,有关阿姒,心情不好。”谢慎不由自主隐瞒了顾绫的部分。   “有人说阿姒的孩子不是我的。这不是笑话吗,这宫禁之中哪儿来的男人……”   郑妃愕然抬头,声音倏然变大:“什么?”   “母妃……”   他这一喊,郑妃平稳下心情,按着一旁的桌子,缓缓坐下,神色越发阴沉。   “你年轻不知道。”她语气淡漠,“这深宫当中是没有男人,但若想要私通亦或者做些别的,并不是什么难事儿。”   “空穴不来风,无风不起浪。”郑妃冷声道,“这话说的有鼻子有眼,就肯定有缘由,本宫一定要好好查查。”   如果……如果沈清姒肚子里的孩子,当真不是阿慎的,那这个女人,就非死不可了。   谢慎不愿承认,只推却道:“有儿子在,她何必冒着生命危险找人通奸,母妃多心了。”   郑妃并不理会他,只看向身边的嬷嬷:“你今儿跟着三殿下过去住几天,仔仔细细给我看着沈氏,但凡有丝毫的异常,都一一汇报给我。”   “是,奴婢办事,娘娘放心。”   “母妃……”   “住口!”郑妃冷喝一声,又缓和语气,与谢慎解释,“事关皇家血脉,岂容她肆意妄为。若是冤枉了她,本宫以后再也不为难她,这样行不行?”   谢慎不得已点了点头:“都听母妃的。”   他叹了口气,满脸无奈,内心却忐忑不安。   若是,那孩子真不是他的……该怎么办?沈清姒,又为何要这样做?   郑妃的嬷嬷监视了沈清姒好几天,都未曾察觉到异常,便一直在谢慎宫中住了下来。   腊八这日,宫内放腊八粥。从皇帝到苦役宫女,上上下下,人人都有份。   兴庆殿也不例外,除却帝后二人,御膳房第一个送的就是兴庆殿,送来的粥香滑软浓,热气腾腾,喝一口滋味甘甜。   顾绫年年如此,并未有所察觉。   谢延慢慢喝了一口,语气平静:“御膳房当真是看人下菜碟,以往在玉华殿时,总要下午才能拿到,到手的粥还是清汤寡水,冷冰冰的。”   说着,瞥了一眼顾绫,意味十分明显。   顾绫果真十分心疼他,拿帕子给他擦擦嘴,软绵绵地安慰他:“以后不会有人欺负你了。”   谢延唇角勾起一抹浅笑:“好。”   他舀起一勺粥,喂到顾绫嘴边:“来。”   顾绫乖乖喝下去,笑得越发明媚灿烂,抱着他的胳膊娇娇道,“大哥哥喂的最好喝。”   两个人你一口我一口,一碗粥很快见了底,而顾绫已从旁边的绣凳上,坐到谢延腿上。   谢延放下碗和勺子,额头抵着顾绫的额头,倾身去吻她,顾绫跟着抬起小巧的下巴。   两人双唇相接,门口却蓦地传来一声惊呼:“殿下,王妃,不好了。”   两人匆忙分开,顾绫回头问:“什么不好了?”   侍女根本无暇顾及他们的姿势,匆匆忙忙开口:“三殿下他中毒了。是剧毒□□,如今太医正在诊治。”   顾绫诧异不已,回头看了谢延一眼。   四目相对,都聪对方言中看到惊异与不解。她匆匆从谢延腿上下来,道:“更衣,我们也得去看看。”   换下身上的红装,穿上件月白色裙子,披上淡黄的斗篷,顾绫扯着谢延的手,匆匆忙忙朝着谢慎寝殿而去。   剧毒□□,服下之后两个时辰就能要命,若是用得多,一刻钟就足以。   不知如今谢慎情况如何……   顾绫握紧谢延的手,轻声道:“到了那儿,什么话都不要说,什么都不要做,都听我的。”   谢延情况不同,如今皇帝若心急如焚,只怕会迁怒于他。只怕到时,他说什么做什么,都是错。   偏偏,身为亲兄弟,又不能不去。   否则谁知道那些人,会不会将黑锅扣在他头上。   顾绫握紧拳头,匆匆忙忙赶到,就见谢慎寝殿内,宫人们来来往往,端盆的拿水的,脚步匆匆,皆匆忙不已。   顾绫几步走到顾皇后身边,微微屈膝,朝着帝后二人请安,起身后问:“怎么样了?”   在皇帝开口前,顾皇后拉着顾绫,将她扯到自己手边,叹息一声:“是□□,下在腊八粥里头,幸亏阿慎吃的少,如今催了吐,能保住一条命。”   顾绫状似松了口气,拍拍胸脯道:“人没事就好。”   郑妃哭哭啼啼跪下,“陛下,皇后娘娘,幸而阿慎命硬逃过一劫,可臣妾的心实在不安,还请陛下和皇后娘娘严查,找出凶手。”   顾皇后点头:“你放心,在宫内行凶,如此放肆妄为,本宫绝不放过。”   她语气平静:“我已经派人去查问,今日都有什么人接触过阿慎的食盒,细细查探下去,总能找到凶手。”   “皇后娘娘明鉴。” 第101章 男人   郑妃眼圈红红的, 高高肿着,应是刚痛哭过一场,此刻跪在顾皇后跟前, 格外可怜柔弱。   皇帝生了怜惜之心, 放轻声音道:“阿慎不会有事的,你快起来吧。来人, 拿张椅子给郑妃。”   顾绫眼神一凛,目光扫过郑妃。   随即垂眸斟酌一二, 软声垂询:“出了这样大的事儿, 怎么不见二位侧妃?她们人呢?”   顾皇后一愣,淡淡询问郑妃。   郑妃刚坐在椅子上, 又起身屈膝下蹲:“回皇后娘娘,妾觉得她们吵闹, 会影响太医施救,就将人赶回去了……”   “糊涂!”皇帝蹙眉, 冷冷瞪着郑妃,“你怎知这下毒的人, 不是她们身边人?你将人赶回去,岂不是给人机会毁尸灭迹!”   他眼底, 掠过一丝失望。   郑妃平日瞧着还好, 碰上这等大事,不说与皇后相提并论, 竟连顾绫都不如。   郑妃慌忙为自己辩解:“都是阿慎的侧妃,知根知底的,怎么会做这样的事儿。毒杀阿慎,对她们也没有好处……”   顾皇后揉了揉太阳穴:“她们两个不知根知底,她们身边的侍女太监也都知根知底吗?”   她一脸疲惫, 看向皇帝:“此事陛下来处置吧,臣妾总得避嫌,免得惹人厌烦。”   皇帝心下不满更甚,冷冷瞪了郑妃一眼,方才那一丝丝的怜惜,已经消散在风里。   “将两位侧妃和她们身边的人都请来,一个都不许漏。再派几个人各处把守,务必不能让一只苍蝇飞出去。”   皇帝淡淡吩咐完,看着顾皇后:“去查问御膳房的人,几时能回来?”   顾皇后正要回话,就见身边的大宫女领着一队太监匆匆赶回来,回禀道:“陛下,皇后娘娘,奴婢已经查问清楚,今日接触过三殿下的食盒的人,尽在此处。”   说着,奉上一张纸。   纸上写了十来个人名,前面是做饭的厨子,但谢慎与谢延等人的腊八粥是一锅熬的,准备食材的这些人应当没有问题。   剩下的……   上头的名字都是熟人,大都是谢慎身边近身伺候的宫女太监,常常跟随他到处走动,满宫都认识。   顾皇后目光落在一个人名上,问:“这个文宛是谁?本宫怎么从没见她在三殿下跟前伺候?”   “回皇后娘娘,此人是侧妃沈氏身边的随嫁侍女。据送膳的小林子说,文宛姑娘说侧妃娘娘想先喝腊八粥,拦下她盛了一碗带走。”   “这么说,她打开了食盒?”顾皇后将纸张拍在桌案上,声音冰冷,“将人带来,本宫要审问她!”   宫女领命而去。   片刻后,沈清姒领着所有的随从一起过来,款款行礼,怯怯问:“不知皇后娘娘为何要提审妾的陪嫁侍女?”   她身姿娇柔软弱,如同弱柳扶风,令人不胜怜惜。   纵然皇帝厌恶她,讨厌她,认为她八字有碍谢慎,是个灾星。   可对她说话时,看中她不胜柔弱的身姿,语气却不由自主柔和了几分,轻轻道:“你莫怕,皇后不会冤枉你。”   沈清姒缓缓点头你。   顾绫看的心情不好,捏着拳头往后退了一步,回头看向谢延。若是谢延也怜惜沈清姒,她就挖了他的眼睛,镶在门框上。   回头一看,谢延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至于娇软柔弱的沈清姒,在他眼里,连个倒影都得不到。   顾绫心气稍平,弯腰附在顾皇后耳边说了句话。   顾皇后微微点头,淡淡道:“陛下,审案子呢!沈侧妃是疑犯,您先别顾着与她说话。”   皇帝回神,摸着鼻子讪讪一笑。   顾皇后这才将眼神转向沈清姒,没什么感情的语气显得公正无私,“文宛呢?”   文宛,文宛。   这名字,像是照着杨文嘉取的,谢慎后院里就这两个人,竟也能闹得天翻地覆。   沈清姒垂眸,看向身后。身后的人群中,慢慢走出来一个高个侍女,一身蓝黛色衣裙,高领遮住脖子,长发垂落胸前。   一点也不温婉,更像是个人高马大的粗使奴婢。   顾皇后上下打量着她。   身后,顾绫看着这人的脸,细细察看着,慢慢蹙眉,手指微微颤抖。   前世沈清姒做皇后之后,举荐一人做了禁卫军副统领,说是她多年的邻居,曾保护过她。   前世那位副统领,与眼前这个“侍女”,长的一模一样。   而那时,他是个男人。   顾绫闭了闭眼,养护的葱白细嫩的指甲嵌入肉中,用力过猛,戳破掌心的皮肉,她却似乎感觉不到疼。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难怪沈清姒又轻而易举怀上孩子,身边有个男人,能不轻易吗?只怕之前在行宫摔掉的那个孩子,来路也不大正经。   沈清姒当真是胆大包天,竟在深宫中养面首……   顾绫深深吸了口气,掌心传来钝痛,让她越发清醒,徐徐松开掌心,抬头随意道:“她叫文宛?看这模样,你若不说,我还让她是个男人。”   她一惯是放肆的,说这样的话,也不惹人疑心。然而郑妃却像是被点醒了一般,猛地从地上站起身,宽大衣袖扫过地面,旋转成弧度,整个人转过身,直勾勾盯着文宛。   她那双眼睛里射出来的光,像是利箭,全都刺在文宛身上。   看了半晌,郑妃忽然冷冷张口:“给我扒了他的衣裳!”   众人一时没反应过来。   郑妃怒火中烧,一把扒拉开挡在前面的宫女太监,自己冲过去伸手拉扯文宛的衣裳。   这下子,顾皇后反应过来了,豁然起身,喝道:“郑妃,你在做什么!”   郑妃没理会她,疯了一样撕扯掉文宛的外衫,几个人上来拉她,把她往边上扯。   顾皇后在一旁道:“郑妃,宫里没有这样的规矩……”   郑妃指着文宛,怒道:“陛下,他是个男人! 他是个男人!一定是他害了我的阿慎,绝对是他!”   皇帝和顾皇后都吓了一跳,一时愣在原地不知所措。顾绫推了推顾皇后和皇帝身边的两个大太监,示意二人上前。   两个太监逼近,文宛下意识想逃跑,却被人按到在地上……   片刻之后,“文宛”赤/裸着上身,被人按在地上,喉结和平坦的胸膛一览无遗……   谢延捂住顾绫的眼睛,将她的头按在胸膛上,以免看到不该看的,语气平淡对顾皇后道:“母后,我先带阿绫走了。”   顾皇后有些茫然,迷茫地点了点头,“去吧。”   就连一惯爱挑刺的皇帝,此刻也没有说话。眼前这副惊世骇俗的场景,的确不合适让顾绫留下。   顾绫不想走,重头戏还没唱完。   只有拉出这个男人,才能从沈清姒嘴里拷问出谢慎的隐疾,才能让他失去继位的资格。   哼,一个不能生育的皇子,连继承人都无法得到,他凭什么做皇帝。   可惜谢延不听她的,连推带扯的将她带走,一路紧紧拽到兴庆殿,才松开她。   顾绫不高兴地撅着嘴:“你干嘛啊,我还想让沈清姒把谢慎隐疾说出口,让你一搅和全完了。”   谢延云淡风轻道:“你是忘了自己的身份。你如今是他的嫂子,这种问题纵然要拷问,也不该是你来。”   他满目淡漠:“皇后娘娘会处理好的,凭她的本领,没人能逃过去。”   顾绫深深叹了口气,在他身边坐下,抱着他的腰,将头靠在他腰上,懒洋洋道:“我想自己看着。”   看着他们两个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看着他们反目成仇,互相指摘。   更想看,他们两个痛苦的神情。   可惜身份所限,不合适。   顾绫深深叹口气。 第102章 坦诚   顾绫深深叹口气, 靠在谢延腰上,揪着他腰间的流苏玩耍。   谢延低头,揉了揉她毛茸茸的头发。沉默许久, 一直没说话。   顾绫察觉到不对劲, 仰头看他,奇怪道:“你怎么了?”   谢延目光复杂, 幽幽开口:“阿绫,你是否过于在意谢慎了。”   谢慎的确是做过对不起她的事儿, 与她最好的朋友私相授受, 无疑是狠狠一巴掌扇在她脸上,她会怨怼, 无可厚非。   可是,谢衡与崔显对她的伤害, 比这件事更大一些。行宫中流言纷纷,传入他们耳中的不多, 然而那时京中许多有意求娶她的人都打了退堂鼓。   顾绫能够轻而易举放过谢衡,却不肯放过谢慎。   这样的认知, 令谢延如鲠在喉。   谢延定定看着顾绫:“你对他,比对对我更加了解, 更加熟悉。”   顾绫愣了愣, 点头痛快承认:“是,我的确很了解他, 也非常关注他,因为我想让他死。”   顾绫语气里带着深切的恨意:“我想让他和沈清姒一起死,带着郑氏和沈氏,一个都别想跑。”   谢延不大明白她哪儿来的仇恨,竟想要人全族的性命。若单只提情仇, 未免过于狭隘,顾绫也绝非因儿女私情滥杀无辜的人。   除非,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情,让谢慎把她得罪死了。   “阿绫。”他垂眸问道,“发生了什么?”   顾绫抱着他的腰不肯松开,一言不发地低着头。   谢延叹息,喊她名字,“阿绫……”   顾绫犹豫了许久,轻声道:“我与你说,你不要害怕,也不要不喜欢我……”顾绫咬着下唇:“你答应我,我才能说,不然我不会告诉你。”   这些事情,她本来不该说的,应该藏在心底里一生一世,随着她生命的消逝而消逝,不为第二个人知道。   可是面对谢延时,她忽然生出一股一往无前的勇气,愿意将所有的事情和盘托出,将她此生最大的密码,告诉他。   只是,她仍旧害怕,害怕谢延会因此对她生出不好的看法。   顾绫小心翼翼看着他。   谢延茫然点头,“我答应你。”   他并不认为有什么事情,能让自己害怕她,不喜欢她。除非当年是她杀了他母亲,可那时她还未出生,所以这全然不可能。   顾绫将他抱的更紧,低声说:“我……如果我说,我以前做过鬼,你还要继续听吗?”   她忐忑不安看着谢延,一颗心提到嗓子眼,砰砰跳着,几乎从咽喉中跳出来,直勾勾看着他,眼睛眨都不敢眨一下,生怕错过他眼底的情绪。   谢延越发茫然,不解点头:“你继续说。”   眼底深处,却没有反感与畏惧,满满的,全是不明白。   顾绫开口,声音低迷,语速飞快,像是怕自己后悔一样,竹筒倒豆子般将所有话说出口。   “我曾有过前世。前世我嫁给了谢慎,就在明年八月,我和他在一起四年,但他背着我与沈清姒勾搭在一起。”   “后来陛下离世,我帮着他当了皇帝,没想到他刚刚登基时,姑姑跟着就去了……”   顾绫说到这里顿了顿,大口大口喘息着缓解心口的痛楚,那种几乎将她撕裂的剧痛,现在仍旧让她头昏脑胀,恨不得当场去死。   可她仍旧坚持将所有话说完。   挥开谢延替她平复呼吸的手,顾绫继续说:“姑姑死后,谢慎假借停灵的名义,借走顾家护院几百人,徒留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弱妇孺,然后放了一把大火,将整个顾家……焚烧殆尽。”   她说到最后四个字,生生是从咽喉里挤出来的,攥着谢延的衣角,“我恨他,我恨不得杀了他们所有人,唯有他死了,我心里的恨才能平复一二。”   她抬头盯着谢延的眼睛,满心的忐忑:“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残忍?”   不论是对付谢慎,还是对付沈清姒,那么多的算计,她的心底生不出丝毫波澜。可是,唯独害怕谢延会误解她。   谢延处在无尽的迷茫当中,却下意识安慰她:“不会,你别怕。”   顾绫的话,实在超乎他的想象,让他无比的茫然。世上,竟有这般离奇的事儿……可是她这样难过,痛不欲生,不可能是假的。   谢延没有多问,只轻轻搂住她的肩膀,将她额头按在胸膛上,轻声安慰:“阿绫很好,有我在,你不用害怕。”   顾绫环住他的腰,靠进他怀里,一言不发地抱紧他,好像是怕他丢了。   她还在颤抖,纤瘦的身子在他怀里颤着,无比可怜。看一眼,她便低着头逃避他的眼神。   谢延的心蓦然一软,轻轻拍着她的背,柔柔道:“阿绫乖,没事了。”   谢延掰着她的下巴,强迫低着头的小姑娘与他对视,轻声道:“我不怕你,没有不喜欢你,你看着我,别多想。”   顾绫战战兢兢睁开眼,对上的关切的眼眸,仔细看了半晌,都没从里头找到不好的情绪。   顾绫怔怔不语。   谢延直视她的眼睛,轻轻开口:“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顾绫点头。   “都是真的。后来谢慎登基,但他性情残暴不仁,导致民不聊生,民间处处都是起义。你当时封了蜀王,就带着军队平定叛乱,打入京城,杀了谢慎,登基为帝。”   顾绫深吸一口气,握住他的手,又开始忐忑,睁着大眼睛主动交代案底。   “我是因为你能做皇帝,所以最开始才会对你示好,但现在不是了,我现在真的喜欢你。”   “谢延,我先跟你说清楚,你以后不要误会我。”   她眼里的真诚几乎满得要溢出来。谢延揉揉她的额角,“嗯。”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很短,因为睡眠健康的我,又又又困了…… 第103章 晕倒   他答应顾绫时, 几乎是毫不犹豫。   谢延原本不懂,顾绫为何无缘无故对他示好,被他拒绝后也不曾怪罪他, 反而仍旧笑脸相迎。   那么宽容大度, 低声下气,实在不像她的脾气。凭借顾绫的身份地位和一惯的脾气, 她绝不是这样好说话的人。   而现在,她当时的所作所为, 以及对谢慎无缘无故的恨, 对沈清姒突如其来的翻脸,都有了解释。   谢延重重吐出一口气。   低头看她乌黑的发, 没再说话,只将她抱在怀里, 轻轻蹭着她的额头。   顾绫从椅子上站起来,坐到他腿上, 搂着他的脖子靠在他怀里,无比的依赖。   她在他耳边喃喃:“你真好。”   一颗心, 终于缓缓的、 缓缓的,落入胸膛。   她是真的担心谢延会害怕她, 会厌恶她, 因此生出别的情绪。幸而她赌对了,她喜欢的人, 轻而易举接受她的话。   他的双眼仍旧澄澈明亮,他的神情平静淡然,他的心跳没有因此变得更加剧烈。   他没有厌恶她……   谢延轻轻环住她的脊背。   顾绫抓着谢延的衣襟,没有再说话。她现在不想说话,只想抱抱他。   她越来越爱他了。   ========   谢慎的事情, 当日晚上就审问出了结果。在郑妃强烈要求的严刑拷打之下,受了一整个白日的苦,文宛终于说出真相。   但他口口声声将所有罪责都推给沈清姒,说是沈清姒和沈太傅逼迫他。   可怜沈清姒,身怀六甲仍旧没逃过审讯,皇帝年轻时就是个心狠手辣的,如今重拾旧业也毫不手软。   不顾沈清姒是个孕妇,直接用上了鞭刑。   沈清姒哪里受过这样的苦,没过多长时间就疼的受不住,眼泪鼻涕一大把,哭哭啼啼求饶,说出真相。   “我腹中孩子,的确不是谢慎的。”沈清姒趴俯在地上,满脸恨意。   “可这事岂能怪我?三殿下自己没有生育的能力,他就是个废物,我若不为自己打算,难道要陪着他一辈子无儿无女吗?”   “你胡说八道……”郑妃怒冲冲扑到她跟前,上手去撕扯她的嘴,“你胡说八道,阿慎身强体壮,岂会有毛病!”   那模样,就像是个泼妇。   沈清姒冷笑一声,嘲讽地看她一眼,也不搭腔,只继续给自己辩解。   “若我不能生子,他自然会找别的女人生孩子。凭什么他不肯陪我承受孤独,我却要陪着他?”   “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沈清姒说,“他不能生,我就找别人生,我有错吗?”   “胡言乱语!”皇帝气地心口一起一伏,扶着椅子把手,将将稳住呼吸,“如你这等不守妇道,不知廉耻的妇人,该千刀万剐!”   皇帝喝道:“沈氏和奸夫二人全部赐杖死。沈家欺君罔上,全族流放…… ”   “且慢。”顾皇后拦下皇帝,语气漠然,直勾勾盯着沈清姒,“你说阿慎不能生育,是真的吗?”   “皇后娘娘,一个疯女人的话有什么可信,您快别问了,早些打杀了干净……”郑妃匆匆道。   “打杀是要打杀的,问却也要问个清清楚楚。”顾皇后抬起眼皮瞟她,眼底的嘲讽唯有二人能看见,“沈氏,你说清楚。”   沈清姒咬着牙,看着顾皇后的脸,忽然泪如雨下。   顾皇后眉眼间与顾绫有些相似,用这样冰冷的眼神看着她,沈清姒恍惚间以为,是顾绫在看着她。   那种眼神,冷漠,无情,像在看一堆脏东西,一堆废品,一堆垃圾。   是她先对不住顾绫。若非如此,凭顾绫对她的情分,就算出了这样的事情,顾绫也会为她求情的。   这一切,都毁在她自己手里。   沈清姒张了张嘴,轻声道:“是我爹,他精通医术,偶尔一次摸脉摸出来的。谢慎他床事上无碍,可却无法生出孩子。”   阳精亏虚,外强中干。   当时沈太傅说了这八个字。   其实摸脉并非偶尔。沈太傅早就想让女儿攀附皇室,早就偷偷摸摸给谢慎谢衡二人摸过脉,查看二人的身子骨能不能熬到女儿手握大权的那天。   结果,却发现了这个惊天消息。   郑妃怒道:“皇后娘娘别听她胡言乱语,那么多太医都没发现的事儿,她…好她肯定是在胡言乱语。”   沈清姒举起三根手指,朝天发誓:“若我此言有假,让我生生世世不得好死。”   她瞪着郑妃,眸中全是恨意。这些时日以来,郑妃疯狂折磨她,欺负她,让她生不如死。   如今她要死了,郑妃也休想好过。   沈清姒勾唇,一气将所有的事情都给抖搂出来:“谢慎就是个废物。你以为太医们是没发现吗?不,他们只是不敢说而已!”   皇帝爱子是个没法生育的废物。   哪个太医,敢当众说出这种话?   沈清姒哈哈一笑:“我告诉你,这是报应,你做过多少坏事,自己心里清楚,上天看不惯你,才给你儿子这种报应!”   她目光移向皇帝,不屑道:“陛下以为您的爱妃天真柔弱吗?她当年给皇后娘娘下绝嗣药时,一丁点儿也没有手软。”   郑妃蓦然一惊,脸色发白。   顾皇后一惊,猝然往后倒退一步,满脸愕然,不可置信地摇摇头,慢慢开口,“你说什么?绝嗣药?”   “皇后娘娘竟不知道吗?”沈清姒诧异地笑出声,“前些日子我偷听到郑妃娘娘和三殿下的话,他们母子对此一清二楚呢。生怕皇后娘娘生下子嗣夺走皇位,他们母子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顾皇后惊愕地倒在椅子上。   她这次,是真的愕然与惊讶。不能生育是她心底最大的苦楚,可是太医告诉她,是她天生体寒,体质虚弱,难以怀胎。   原来……   顾皇后闭了闭眼,又睁开。   目光慢慢移向一旁的皇帝,心仿佛破了一个大口子,冬日的寒风簌簌往里灌,冻得浑身血液都是冷的。   “这件事儿,陛下您知道吗?”她眉眼彻如冰雪,带着无尽的寒意与失望,“您一定知道,否则太医绝不会说那种话欺骗我。”   “是您在包庇郑妃,还是说,干脆就是您指使郑妃做的?”她说到最后,声音带了哭腔,一字一句控诉着皇帝,“这就是你口口声声的信重与爱吗?”   她冷冰冰看着皇帝:“我这一生都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原本已经认命了。可我万万没想到,是你……”   她缓缓站起身,直直看着皇帝,问他:“为什么?”   皇帝不敢直视她的眼神,侧过头道:“皇后,你听朕解释……”   “好,你解释,我听着。”顾皇后声音很低,定定看着他,反倒让皇帝无话可说。半晌没等来他开口,顾皇后猝然爆发,声音里怒火喷涌,“你说啊!”   皇帝低头:“是朕对不住你……”   “对不住……”顾皇后嗤笑一声,失望地开口,“我真是没想到,让我一辈子遗憾的,是口口声声爱我的枕边人。”   顾皇后最后看他一眼,那眼神里,唯有失望与悲凉。   她回身看着郑妃,语气寒凉:“奸夫赐死,沈氏身怀有孕,然而她腹中稚子无辜,着令圈禁,生子后赐白绫。沈氏满门照旧流放三千里,不论男女。”   “至于郑妃,她毒害皇后,犯上不敬,直接赐死。”顾皇后顿了顿,随后平平静静开口,“三皇子身有隐疾,无嗣,不堪大用,夺去魏王爵位,封海阴侯,着过继沈氏之子为世子,日后居于京城。”   一口气,决定了这么多人的命运。   从始至终,她都没有再看皇帝一眼。   清冷孤傲的背影,像是在诉说着刻骨的恨。   她的指令与皇帝相悖,底下的太监与宫女,都悄悄去看皇帝的神情,不知该怎么做。   郑妃在一旁哭喊:“皇后,你不能这样做……陛下,妾死不足惜,可阿慎是你的儿子,奸夫之子怎么能登堂入室,陛下,您三思啊!”   “陛下……”   皇帝看着顾皇后的背影,闭上眼,轻轻点了点头,同意她的话。只张口道:“沈氏之子……”   然而这唯一的意见,也没能说出口,顾皇后背对着他,甩袖离去,将他所有的话,全堵在咽喉中。   皇帝在背后喊了一声:“皇后……”   顾皇后的脚步干净利落,脚步仍旧轻快,看不出内心的沉重,然而走完上百尺的距离,她脚步蓦然一顿。   整个人,毫无预兆倒了下去。   皇帝一直看着她,见状惊愕起身,“皇后!”   话音未落,脑袋阵阵发黑,视线昏暗看不清东西,随后意识模糊,朝一边摔去……   帝后二人,同时晕倒重病。 第104章 议储   帝后二人, 同时晕倒重病。   顾皇后不过是怒火攻心,一时间受不住刺激,这才晕了过去, 第二日醒来后除却头昏脑胀, 提不起精神外,并无别的症状。   而皇帝却不一样。他本身就体弱多病, 好生将养着才有功夫处置些事情。这日接连不断的刺激,让他的心脏一次又一次来回跳动, 早已踩在了悬崖边上, 全靠毅力撑着 。   最后一个着急,心里绷着的那根线骤然断掉, 整个人倒下去之后,便一直没醒。   从那日至今, 已是第五日了。   整整五天,顾皇后一次也没去看过他。后宫妃嫔唯有容妃侍奉在侧, 偏生她并不尽心,看顾皇帝时也只是一日三餐, 不死就好。   这就使得皇帝的身子骨,迟迟不好。   顾皇后一醒来, 便按照原本的旨意, 不顾谢慎阻拦直接杀了郑妃。又随便找了个府邸,将中毒卧床的谢慎打包送过去, 只给了杨文嘉和几个贴身随从,别的一概不管。   谢慎尚且不知他“子嗣有碍”的事情,只当母妃是得罪顾皇后才遭此大难,心内恨极   便想了无数个法子给顾皇后添堵,以求报复。   然而, 顾皇后理都没搭理他,只加派人手,将他关在海阴侯府内,连出入都成了问题。   顾皇后心情不好,脾气暴躁,近日宫中人人自危,生怕一句话说错,惹怒了她。   第六日,昏睡许久的皇帝,终于缓缓睁开眼。   他睁开眼第一句话先问:“皇后呢?”   容妃在旁边捏着帕子擦拭不存在的眼泪,闻言浑身一僵,低下头没说话,手中的帕子也缓缓落在腿上,和她整个人一样龟缩。   “皇后醒了吗?”皇帝问。   容妃点头:“陛下已睡了六天,皇后娘娘第二日就醒了。”   “她……来看过朕吗?”   容妃抿唇不语。   答案清晰明白。   若皇后来过,容妃不会是这个反应。整整五六天的时间,她从没来看过他,哪怕一次。   这次,皇后是真的怨恨他,不愿再理会他了。   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他没有多少惊讶,只捏着身下被单的手,用力揪了揪。   皇帝怔然望着床帐顶端,没有再问顾皇后的事儿,幽幽开口:“太医呢?”   他这次醒来,只觉浑身各处都累的很,与以往生病不大一样,有股精气将尽的感觉,心头的力气聚集在一处,无法再使向四肢百骸,像是聚着一口气维持活命。   他有种不详的预感,想来是时日不长了。   容妃连忙起身:“妾这就去叫。”   太医就守在外间。   须臾,太医跟着容妃进来,跪在床榻前给皇帝号脉,叩首道:“陛下龙体已无大碍,只需好生将养……”   “朕还有多少日子?”皇帝打断他,直接问,“那些废话朕不想再听,你直说就是,朕恕你无罪!”   “回、回陛下,您此次发病伤了根本,加之原就体弱,根基不稳,只怕……最多还有半载时间。”太医低着头,战战兢兢道:“若是不好生养着,便是三月之期。”   半载。三月。   满打满算,也没有多少时候了。   皇帝怔了怔,慢慢开口:“朕知道了,你退下吧。容妃,你去喊……”   他忽然顿住。喊谁呢?膝下那么多皇子,阿衡母家落罪,阿慎无法生育,底下的孩子们还小。   这天下,竟无人可以托付。   或许,这是报应吧。   皇帝沉默了。   容妃察言观色,小声询问:“臣妾去请皇后娘娘吧。”   皇帝点了点头。   容妃去了许久,皇帝便等得望眼欲穿。半晌过后,顾皇后的身影终于在门前出现。她身着华服,雍容美丽,病了一场,丝毫无损她的美丽。   皇帝躺在床上,歪头看过去。   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起很多年以前,他第一次看见顾皇后。那时他们都还很年少,她身着红衣,张扬明艳,笑吟吟骑在高头大马上。   就像是如今的顾绫一样,美的灼目,让人移不开眼。   可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她就变了个样子,而他却一无所觉。   皇帝闭了闭眼,轻声道:“你来了?”   “陛下宣臣妾,不知有何吩咐?”顾皇后声音冷淡,站在三步远的地方,遥遥看着他。   “朕……朕时日无多,想要问你,这些个皇子中,谁堪为新君?”皇帝略有几分心酸,侧目看着她的眼睛,轻轻道:“朕走后,就只剩你们孤儿寡母和朝臣斡旋,总得选个和你一条心的。”   顾皇后冷笑一声。   “旁人的儿子,怎么会与我一条心?陛下既要择储君,只管告诉臣妾人选,何必说这些话,叫人笑掉大牙。”   她这个样子,显然是不相信,他真的时日无多。   皇帝闭上眼:“就老四吧。他已十三岁,等到了十六岁,你就给他娶个媳妇,让他亲政,你就可以颐养天年了。”   “你二哥家那个女儿,顾、顾馨,恰巧比他大了三岁,女大三抱金砖,让他娶了你的侄女儿,将来不会对你太差……”   “馨儿已经定亲了。”顾皇后打断他,语气平淡,“陛下不用操心,新君对我再不好,也不至于要我的命,剜我的心。”   皇帝,又有什么资格说这话呢?   皇帝猛然怔了怔,看着她美丽依旧的眼眸,轻声道:“朕只是想补偿你……”   顾皇后冷笑:“陛下让我苦了一辈子,想要补偿我,不如立阿延为新君。这样你我二人一个活着堵心,一个死后难过,倒也算打平了。”   皇帝蓦地顿住,房间内死一般的寂静。   许久,皇帝幽幽开口,“阿延不成。”   “他的身份是个污点,他若做了皇帝,难道要追封那个梨园戏子做朕的皇后吗?”皇帝很生气,冷冷道,“一个戏子,哪里配得上和你并尊!”   “后宫里的女人,谁又配与我同尊?”顾皇后不咸不淡反问一句,“四皇子的生母吴嫔不过是区区嫔位,她配吗?”   “若是容妃有个孩子,倒还算合适。”顾皇后轻嗤,意有所指,“好歹是陛下心尖子上的人。”   皇帝闭了闭眼,咬牙道:“朕可以留下遗诏,不许吴嫔称皇后,这样她自然越不过你去。”   顾皇后并不怎么在意,只淡淡道:“陛下既已定下四皇子,下旨就是,何必与臣妾商议。”   她叉手福身,语气幽凉如水,“臣妾告退。”   她走的决绝,毫不留情,皇帝慢慢闭上眼睛,目光落在容妃身上,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叹了口气,说:“她终究还是怨恨我。”   容妃温柔地替他擦去额上汗液,柔柔道:“陛下,皇后娘娘会明白的。您是君主,也有难言之隐呢。”   皇帝轻轻摇头,看着她,问:“你觉得,朕这些个儿子里头,谁更适合做储君?”   “臣妾不懂朝政,更不知道哪位殿下适合做储君。”容妃眨眨眼,娇娇嫩嫩一笑,如同稚儿天真可爱,“但臣妾觉得,若说哪位皇子与皇后娘娘关系最亲近,自然是大殿下。”   “大殿下当时过继给皇后娘娘,好歹算是皇后娘娘的儿子。诸位皇子都有生母,自然更亲近生母,不像大殿下……”   容妃幽幽叹了口气,“何况,大殿下娶了成乐公主,单单论这个,大殿下就已经是皇后娘娘最疼爱的女婿。恕臣妾直言,诸多皇子里头,没有比他与皇后娘娘更亲近的。”   皇帝何尝不知道,却只幽幽开口:“阿延与阿绫命格相克,只怕活不过两年,立他为君,两年后他死了,只能平白无故让江山动荡,朕实在为难你。” 第105章 议储(2)   容妃娇嫩美丽的容颜天真依旧, 轻轻弯唇一笑,“陛下有陛下的考量,妾不懂这些朝政的事儿, 只随便说几句罢了。”   她轻轻吹着勺子中的药, 喂到皇帝嘴边,温柔笑道:“陛下, 吃药吧。”   再不提立储君的事儿。   皇帝喝完药,重又躺在床上, 犹豫许久, 心事重重道:“宣三省六部长官来觐见……罢了,不必喊尚书令。”   顾问安是谢延的岳父, 是皇后的兄长,势必不与他一条心。为免夜长梦多, 他必须在他们知道之前,将储君定下来。   皇帝迷茫的眼神, 很快坚定下来。   大太监听命出宫。   容妃温婉一笑,不甚在意道:“陛下想要立四殿下吗?”   “嗯。”皇帝淡淡开口, “此事,务必瞒着皇后。”   “妾明白。”   容妃脸上笑着, 心底却万分不屑。方才对着皇后, 一副情深义重的模样,仿佛生怕她受了委屈。   此时此刻, 立储这样大的事情,却要瞒着皇后。他的深情,比草都贱。   可恨这样的人能够君临天下数载,毁了那么多人的一生。   容妃遮住眼底的一抹怅然,柔柔一笑, “妾在这里陪着陛下,哪儿也不去,自然没法子告诉皇后。”   可是,顾皇后执政多年,三省六部长官一同进宫这样的事儿,瞒得住她吗?她当真猜不出皇帝的打算吗?   他骗自己骗的久了,难道真以为顾皇后是个温柔善良,无辜天真的小可怜?   容妃勾唇,嘲讽一笑。   不久之后,三省六部除顾问安外,八位长官齐聚一堂,全都跪在皇帝跟前,等待他吩咐。   皇帝咳嗽一声,轻声道:“朕决定立四皇子为储君,诸位爱卿意下如何?”   “这……陛下,四殿下年幼,还望您三思而后行。”年迈的中书令低头叩首,“陛下春秋鼎盛,本不需如此着急。”   “太医说,朕没有多少时日了。”具体多久,他却没有透露,只淡淡开口,“若不早些定下国事 ,只怕朕百年后国政不稳。”   “陛下……”中书令豁然抬头,“您春秋鼎盛,何出此言……”   “行了,朕不想听这些话!”皇帝喝了一声,冷声道,“朕意欲册立四皇子为储君,你们都说说,此事是否可行……”   众臣子面面相觑,最终还是年老的中书令,抖了抖他花白的胡须,低声道:“陛下,国赖长君。四殿下年幼,皇后娘娘又执政多年,母壮子弱,必生祸患。”   “再者,亲生母子尚且如此,何况四殿下并非皇后娘娘亲生,只怕……”中书令声音变得很低,“届时,臣等可能无法与皇后娘娘相抗衡。”   不是可能,而是一定无法与皇后相抗衡。   顾皇后根基深厚,这八个人也不是全然知根知底的,说不定里头哪一个就是顾皇后的爪牙。   到时候凭他们想跟手握大权的皇后争斗,倒不如趁早告老还乡。   皇帝闭了闭眼:“照你们的说法,四皇子不能为储君,二皇子母妃做了天怒人怨的事儿他也不成,三皇子不能生育,自然没有为君的资格。”   “那朕这大好河山,竟是后继无人了?”   “陛下,还有……大殿下……”   中书令战战兢兢,叩首道,“大殿下已是弱冠之年,又迎娶尚书令之女为妻,若他为新君,说动尚书令站在他这边,皇后娘娘孤立无援,朝局自然稳固。”   皇帝大怒,想要发火,然而一抬头,就瞧见中书令后脑上一缕白发,颤颤巍巍,可怜的紧。   他那点怒火发不出来,只深深吸了一口气,斩钉截铁道:“谢延生母卑微,他不行!”   “还望陛下以国事为重!”中书令诚恳劝说着他,“陛下,大殿下早已记在皇后娘娘名下,就是皇后娘娘的儿子,与那卑微戏子无关。”   “如今他是陛下长子,又算得上是陛下嫡子,为何不能为储君?只要陛下不提,我们不提,天下之间几人知晓大殿下的身份?”   “你们是要气死朕不成?”   “臣一片忠心,全为了江山社稷考虑。”中书令深深下拜,“恳请陛下以国事为重。”   他后面跟着的七个人,一同叩拜,异口同声道:“求陛下以国事为重。”   振聋发聩的请求声,一字不漏钻入皇帝耳中,令他满心不悦,深深喘着粗气,怒道:“都给朕滚!”   谢延!又是谢延!   这一个个的,都故意与他作对,难道这宫里头就只有一个谢延吗?他就是死了,也绝不将江山留给谢延。   绝不!   皇帝满心的戾气,胸口起伏不定,可见是气狠了。   容妃冷眼瞧了片刻,慌忙上前轻抚着他的胸口,“陛下,您快别生气了,这事儿慢慢商量,不急于一时。”   她朝着几位大臣使了个眼色,中书令闻弦歌而知雅意,低头道:“陛下息怒。”   皇帝怒而击案,“朕问你们,若四皇子为新君,你们有没有那个决心,替他守住这个江山社稷!”   “臣有决心!”中书令扬声道,一派中正正直,“臣誓死效忠新皇,绝无二心!”   皇帝松了口气。   然而这口气刚送下午,中书令蓦然泄气,无奈道:“臣有心,却只怕有心无力,届时无颜面对陛下。”   皇帝气得脑袋发昏,指着他怒道:“你……”   他真是上辈子做的孽,此生才遇见这样的臣子,一字一句,铁了心要气死他!   皇帝恨恨道:“除却立谢延为君,便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若陛下好生保养,再活三四年,等四殿下十五六岁长成大人,臣等就算拼了命也要保他登基。然而如今他年幼若此,实在变数太大,还望陛下三思。”   言外之意,要么皇帝再多活几年,要么就老老实实册封谢延为储君。   他没有别的选择。   皇帝便沉默了。   许久之后,他慢慢开口,“若是朕令皇后殉葬,诏令顾命大臣扶持新君,你们有几分把我……”   “这……”中书令迟疑了。   然而他身后的吏部尚书心直口快,直接开口:“皇后娘娘的权势,何止是她一人。只要尚书令活一日,幼主的皇位就不可能稳固。”   皇帝可以杀了顾问安,可是他敢吗?   顾皇后久居深宫,在民间并没有多少声望,顾问安却不同,他凡事亲力亲为,救灾救民,声望极高。   若杀了他,不等新君继位,这天下就得生乱子。   否则,顾问安也活不到今日。   当初陛下不就是顾忌这位顾大人,才娶了顾问安的亲妹妹做皇后么?怎么到老了,竟还没有年轻时看的清楚?   皇帝心底梗的难受,深深叹了口气,半晌沉默不语。   他当然知道,这些个臣子,说的都是肺腑之言,是真心实意为他好,可他就是不愿册封谢延。   因为这个孩子,这些年来他受了多少非议。若是让他做了新君,史册记上一笔他的身世来历,将来他就得为此背负后世骂名。   皇帝不愿如此。   他这边正沉思着,容妃忽然起身,怯怯喊道:“皇后娘娘……”   顾皇后逆光踏进门,脸上带着嘲讽的笑,“这是背着本宫商量大事呢?容妃,你告诉本宫,他们在说什么?”   容妃咬着下唇,怯生生跪下,不堪其威压的模样,软绵绵开口:“在……在讨论立储的事儿,陛下想立四皇子,诸位大人不同意……”   短短一句话,就将这些人的老底,掀的一干二净。   顾皇后赞许地看她一眼,轻哼一声:“不同意四皇子,还能有谁?五皇子年岁更小,底下六七八不必提。”   “是大殿下。”容妃乖乖回答。   皇帝怒道:“容妃!”   容妃一惊,茫然回头,“陛……陛下,臣妾……臣妾不是故意的。”   眼泪刷刷,就掉了下来。   顾皇后似笑非笑,质问他:“陛下不想让臣妾知道?”   皇帝怒火梗在心口,“朕没有这个意思,只是怕你多心。阿延是必不能为君的,朕说的很清楚。”   顾皇后再没有以往的温柔顺从,也不再哄着他,冷硬着声音开口。   “既然陛下这样说,臣妾就非要让谢延做储君!臣妾就是死了,和陛下做一对鬼夫妻,也绝不做以前的傻子!”   “皇后,你放肆!”   顾皇后弯唇一笑,脸上却不由得泛起丝丝哀伤与深深的恨意,咬着牙说:“到底是臣妾放肆,还是陛下太狠心?”   她坐在椅子上,高傲仰着头颅,“自古以来,母壮子弱皆没有好下场,就如汉高后与惠帝,唐武皇帝同她的四个儿子,但凡这四个儿子里头有个厉害的,也不至于被她窃了大唐江山。”   “陛下觉得,您的四五六七八这五个孩子,有哪一个是厉害的?”   顾皇后侧目看着他,不屑一笑,“就算陛下杀了我,让顾命大臣看顾着新君,那也得这位顾命大臣忠心耿耿,不为权势所动,才保得住这大好河山。”   可是古往今来,哪个年少的君主,不曾被权臣控制践踏?   江山社稷的魅力,不是金钱和权势所能概括的,那是无上的尊荣,只需要站在那个位置上,就能感受到寻常人无法体会的快活。   掌握过至高无上的权力,权臣还能乖乖做个权臣吗?   世情如此,除非皇帝再多活几年,否则他没有任何退路。   皇帝瞪着眼睛,怒道:“你竟恶毒如斯!”   顾皇后冷笑一声。   底下诸位臣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不敢言语。   陛下与皇后娘娘的恩怨,他们都有耳闻。陛下所作所为的确过分,不怪皇后娘娘恨他,只是可惜了这大好河山,要做这两人争斗的工具。   忠心耿耿的中书令低头,想了个办法:“陛下,可令三殿下暂且登基,日后传位给幼弟,如此自然两全其美。”   皇帝眼中,迸发出一丝光彩,拍着床榻欢喜不已,“妙哉!爱卿不愧是朕肱骨之臣!”   顾皇后眉眼冷厉,一言不发地盯着中书令的后脑勺,盯了半晌后,倏然一笑。   “好一个中书令,半截身子埋土里的人,脑子倒是转的快。”   “食君之禄,为君分忧,臣为社稷计,不敢居功自傲。”   皇帝看向顾皇后,难掩眸中欢喜,却还是假做深情道:“这辈子是朕对不住你,若有来生朕会补偿你,可这江山社稷不能拿来玩笑 。”   顾皇后恶心的想吐。   盯着他,倏然笑了笑:“事到如今,陛下还想骗我?我就算被陛下赐死,也不会再对你说一句好话。”   她侧目,冷哼一声,甩袖出门。   门外,顾绫与谢延坐在不远处的水榭中,煮一壶清茶,静静等着她。 第106章 逼宫   顾绫匆匆上前, 握住顾皇后的手臂,“阿娘……”   顾皇后神色缓和,温声道:“我没事。”   她缓步走入水榭, 看向谢延, 语气平淡无波:“他不愿意,宁死都不肯立你为储君。”   “意料之中。”谢延语气平淡。   皇帝的性情人尽皆知。在他心里, 他不会有错,错的全是别人。   哪怕当年是他强迫别人, 毁人一生, 他也只恨那个女人没有一死了之,反而活着败坏他的名声, 甚至还生下一个不该存在的孩子。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   顾绫扶着顾皇后坐下, 一张俏脸寒若冰霜,冷意刺骨, 怒道:“我回家去找爹爹!让爹爹来给我们做主!”   “去吧。”顾皇后点头,惆怅笑笑, “我想,事到如今, 不必勉强维持着父慈子孝的表象, 更不必强装着夫妻恩爱。”   她恶心皇帝二十年,也只是恶心而已, 从未想过要他的命。   可万万没想到,从二十年前,他就在算计她,算计得她这一生都不得自己的孩子。   这样的深仇大怨,她实在装不下去了。   太累了。   顾绫心疼地握住她的手, 软声道:“阿娘,我就是你的孩子。”   顾皇后心底略有几分安慰,点了点头,“幸亏有你在。”   若不是为着阿绫,只怕她得知这样的噩耗,再难支撑下去。   顾皇后笑了笑,细细嘱咐她:“阿绫,你现在去找你爹爹和阿娘,告诉他们今天之事。然后你不要进宫,在家里呆着,不要出门。”   “你们……想做什么?”顾绫一愣,震惊地看着她。   她心里,有种不详的预感。   果不其然,顾皇后美丽的红唇勾勒出一抹冷冽的笑,如同燃烧的烈焰,却寒意沁骨。   唇间,吐出两个字:“逼宫。”   顾绫怔住,下意识看向谢延。谢延起身抚摸她发间的一支珠钗,弯唇笑了笑:“去吧。”   他眉眼温柔似水,带着无尽的情意,“好好照顾你祖母,不要回宫,知道吗?”   顾绫心猛地一突,拉住他的手:“那你们呢?留在宫里吗?”   “逼宫”二字说起来简单,然后做起来谈何容易。皇帝只是身体虚弱,对朝政的掌控却不弱,朝中官员忠君的和忠于顾皇后的,至多算是五五开,   若要用暴力手段逼迫皇帝,那就是一场殊死搏斗。   届时这座宫城,率先就要成为靶子,留在这里头,随时会有危险。   顾绫心慌不已。   谢延没有瞒着她,温声说:“阿绫,是我要做皇帝,不是别人,我不能走。”   他低头看着顾绫的眼睛,问她,“阿绫那么聪明,难道不明白这个道理吗?”   三军不可无帅。   这宫里头谁都能走,唯有他不行。   顾绫恍然,茫茫不解地问他:“你们什么时候商量好的?为什么我不知道!”   谢延顿了顿,语气清淡,“是前天你不在的时候。皇后娘娘说,若陛下不肯册立我为储君,就逼宫迫他同意。”   “皇后娘娘已给尚书令写了信,等你出宫之时,就是他带人进宫之时。”谢延与她说的清清楚楚,“所以,你现在必须走。”   顾绫沉默半晌,点了点头。   她没有多说什么。顾皇后从一开始写的信,就做好了将她摘出来的准备。如今不论她是不是同意,顾皇后都不会容许她留下。   何况,她若留下来,说的好听些叫同生共死,实则不过是个拖累。   她没有多大本事,唯独不能死皮赖脸留下来,做他们的拖累。   顾绫回头看了一眼,咬着下唇,只说了一句话:“你们小心……”   随即,提着裙摆快步离开。   她脚下生风,走的飞快,也没有坐马车,径自去马厩里牵了一匹马,便策马出宫去了。   长安大街是走惯了的,今日热闹依旧,处处都是人声,与以往并无多少差别。   阳光仍旧明媚灿烂,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不远处,却有一片乌云被风驱赶着飘过来……   顾绫策马回了顾家,一路畅通无阻。   问了侍女得知顾问安在书房中,便匆匆跑过去,推门,跨过门槛。正在看书的顾问安抬头,“回来了?”   顾绫站在三步远的地方,咬着下唇问他:“阿爹,你真的要去吗?”   顾问安笑笑:“不用担心,我敢做这样的事情,就有十足的把握。你去荣威园看顾你祖母,别的都不必管了。”   他合上书,不忘在书页当中夹一根书签,温和一笑,起身往外走。   他自然是要去的。   皇帝欺人太甚。他唯一的妹妹嫁入皇家,当年他亲口说着会一辈子爱她敬她,不叫她受一丝委屈。   后来食言而肥,后宫三千,让他的妹妹伤心一辈子。这就算了,谁让他是做皇帝的,多娶几个妃妾不算多大的事儿。   可如今,他却干脆让顾皇后断子绝孙,断绝后嗣。如斯狠毒,哪怕是君主,他也不愿意再忍下去了。   需知,纳妾和断人后嗣,从不是可以相提并论的狠毒。   顾问安掠过顾绫朝外走。   顾绫在他身后轻声道:“阿爹,魏家三公子,最近回京了,他身经百战,是个极好的将领。”   “阿爹是文官,不一定要自己上阵……”顾绫望着他的背影,慢慢开口,“若是能拉拢魏家,有了军权,一切都不在话下。”   顾问安转身,诧异看着她,大步走到她跟前,揉揉她被风吹乱的长发,猝然一笑:“阿绫长大了。”   他轻轻一笑:“瞧着你如今的模样,阿爹终于可以放心了。你不必担心,阿爹自有分寸。”   他眼底有划过一丝赞赏,却没有多说,背对着顾绫,远远离开。   顾绫闭了闭眼,仔细锁上书房的门,缓步走向荣威园 。荣威园前后围满了人,都是顾家千锤百炼的护院,围得水泄不通,保护着里头的女眷。   屋内,顾老夫人和顾夫人一同坐着念经,二夫人和顾馨坐在一旁,坐立难安。顾绫进来后,顾馨豁然起身,看着她问:“大伯走了吗?”   顾绫点头:“走了。”   她没有多少力气,在顾夫人跟前的小凳上坐下,将脸埋在她腿上,无力地靠在上头。   顾夫人温柔轻抚她的后脑,软声问询:“怎么了?怎么这么难过?”   顾绫含糊咕哝了一句,旁人都没听懂她在说什么。   唯有顾夫人愣了愣,半晌道:“你不要多心,你阿爹并不是为了你与阿延。你姑姑这辈子被错待,归根究底是因为他的缘故,他自然不会坐视不管。”   她低头轻轻叹息一声,轻声安慰顾绫:“就算没有你与阿延,他得知此事,也绝对坐不住的。”   只不过是因着阿延的缘故,他们多给皇帝留了一个选择。若他能忍着恶心让谢延登基,顾问安就能忍着怒火送他殡天。   如今,却是不行了。   他凭什么能一辈子顺风顺水,不为自己造的孽遭报应?   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   顾绫又咕哝一句。   顾夫人脸上带了笑意,拍拍她的后脑勺:“魏将军的夫人和你姑姑是闺中密友,如今魏三郎回京,带了一支军队,如今有你阿爹指挥。单凭京城的驻军,与他们打不了一个回合。”   “若说担心,你该担心的是,陛下会不会生生气死,而不是你阿爹的安危。”   她这话也不全是说给顾绫说的,主要还是告诉一旁的二夫人和顾馨。这母女两个虽说没有什么闲话,也乖乖按着吩咐做事,可心里仿佛有些不舒坦。   她们大约是觉得,顾绫嫁给谢延,才是一切的□□,是顾绫连累了大家。   她们会这样想,本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   顾夫人哪里肯让女儿遭受无妄之灾。她就是要□□裸说清楚,这一切的缘由不是顾绫,而是因为顾皇后和顾问安。   若是要责怪这两个人……   别忘了,顾家如今的权势地位,都赖于顾问安和顾皇后。她们曾与顾家同富贵,如今就必须要共患难。   掌权的人曾给予他们无边富贵,也可以收回这一切。   顾夫人温温柔柔一笑,柔弱的脸庞不带一丝戾气,声音愈发轻柔如水,“阿绫孝顺,阿娘很是欣慰。”   顾绫叹了口气,说话终于清楚了,只是有些气呼呼的,“阿爹已经与魏家有了来往,方才我与他说,他竟还瞒着我。”   顾夫人噗嗤一笑,“你阿爹是磨练你。”   顾绫撇嘴,倒在顾夫人腿上,心里松了口气,语气欢快几分,“他就是故意欺负我,故意让我担心。”   顾夫人莞尔。 第107章 宫变   老夫人深深叹口气, 冲顾馨招手:“馨儿,来祖母这里。”   顾馨起身坐在她身边,低眉不语。   老夫人问她:“你是否觉得, 你大伯父不该这般冲动妄为?”   顾馨低声道:“咱们顾家富贵无双, 不论是谁登基都可保满门荣华富贵,何必铤而走险。祖母, 馨儿不懂。”   不明白的人,何止是顾馨, 还有顾馨的母亲二夫人。   顾家富贵无双, 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唾手可得,只要好好过日子, 世世代代都不必忧愁。如今铁了心逼宫造反,又不能做皇帝, 最后的结局,又比现在强到哪里去?   她们不明白, 更觉得没必要。   老夫人摸摸她细嫩的小脸蛋,慈和一笑, 没有责怪,只看着顾绫, “阿绫, 你告诉她,为何非要铤而走险。”   顾绫仍趴在顾夫人膝上, 闻言抬起精巧的下巴,温和解释:“这世上没有永远的富贵。陛下有意以谢慎为新君,可姑姑刚杀了郑妃。若他为君,我们顾家会有好下场吗?”   顾绫语气平缓:“本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非要苟延残喘, 最终便唯有一个结局,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她看着顾馨清澈的眼眸,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馨儿,比之鱼肉,我宁愿做杀人的刀俎。”   恰好,顾问安与顾皇后,同她是一模一样的想法。所以今天逼宫,必不可阻挡。   顾馨慢慢地点头,动作像是放缓了一般,最终开口:“我明白了。”   顾绫欣慰一笑 。   她并不责怪顾馨,顾馨年纪小,娇生惯养长大,不通政事,想不通这些事情,是很正常的。可就是这样的顾馨,前世为了顾家孤注一掷。   顾绫无论如何也不会去责怪她。   ========   宫阙深深,九重宫门,寻常人想要进去,难如登天。   然而顾问安贵为尚书令,他只是下了马,站在宫门外,守城的护卫便没有疑虑替他开了门,迎他进去。   畅通无阻,如入无人之境。   他站在宫门内,冷眼看着高高的宫城,心里一阵压抑。在侍卫们不解的目光下,他一直没有动,安安静静站着,留给他们一个背影。   直到宫门口,倏然出现一直旌旗招展的军队,带头的年轻公子容貌俊朗,身姿挺拔,一身红铠甲穿出千军万马的气势。   在他身后,是近千人的骑兵,直奔宫城而来。   人与马的速度,全然不可相提并论,此刻再想关上宫门,已是晚了。   那一匹匹骏马,踏着铺天盖地的灰尘,直直冲开宫门,奔入宫城,长刀所到之处,满宫内宦官皆俯首帖耳。   魏三郎很快就控制了宫廷各处,将宫中护卫宦官宫女们捆在一起,不许他们乱动   “尚书令!”有人怒骂:“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你如此犯上作乱,实乃大逆不道之举!”   “你不怕死后下十八层地狱吗?”   顾问安眉头都没有皱一下,抬脚走向皇帝寝宫。   如此大乱,皇帝不是聋子,听得一清二楚,他想起身看看,却一个着急之下,浑身上下忽然没了力气。   只能躺在床上,嘴巴像是破旧的风箱,呼哧呼哧地喘气。   容妃陪在他身边,抱着双膝蹲在角落里,害怕得一动不动,直到门外嘈杂声散去,她才小心翼翼推开门,朝门外看去。   门外,一个人都没有。   想必是顾问安胜了,带走了这里所有的内侍,让皇帝落得孤立无援的下场。   容妃闭了闭眼,忽然有了力气,几步走到皇帝床前,一直娇柔美丽的脸庞,此刻冰冷的可怕。   皇帝呼吸猛然一窒。   容妃的手高高扬起来,五根嫩白如葱的手指在斜阳下泛着莹莹的光,有种别样的冷冽。   “啪”——   随着巴掌声响起,皇帝的老脸上,便出现五个指印,殷红如血。   皇帝瞪大眼睛,恶声道:“贱人!”   容妃森然一笑,嘲讽又悲凉,“贱人?当日你强迫我入宫伺候你这个糟老头子时,怎么不觉得我是个贱人?”   “我才二十岁,这一生却被你毁了个干干净净!陛下,我们到底谁才是贱人啊?”容妃后退一步,克制许多年的眼泪,顺着泪沟肆意滑落,“在碰见你之前,我已经定了亲,快要成婚,凤冠霞帔嫁给我心爱的男子。”   “可是,就为了你的见色起意,为了你的一己之私,全都没了,一切都没了!我要在这座宫城中煎熬,陪着你这个老男人朝朝暮暮!我已经恶心死了!”   她蓦然加重声音,一字一顿,“你真是,让我恶心。”   皇帝倏然瞪大眼。   容妃神色冷冽,勾唇一笑,“不过我现在不恨你了,你也是够可怜的。最疼爱的儿子卖官鬻爵,另一个喜欢的儿子是个不能生育的。”   “即将登上皇位的那个人,是你最讨厌的谢延。”容妃眉眼弯弯,“还要多亏了你拉郎配,若不是你执意把顾绫嫁给谢延,如今他们也不会联合起来对付你。”   “这是报应。”她恶狠狠说完,转身出身,用力摔了大门。   “啪”一声,徒留皇帝在门内,瞪着眼,“嗬嗬”喘气,说不出话来。   控制不住的怒火涌上心头,烧尽他仅余的生命力,原本还能说话动弹,此刻却像是被人施了定身术,只能一动不动瘫在床上。   顾问安和顾皇后进来时,就瞧见他呆滞的模样。   皇帝用了极大的力气,挣扎着偏过头,死死瞪着二人,“你……你们……”   顾皇后走到他床前,垂眸盯着他的眼睛,“陛下安心去吧,后面的事情,臣妾会处理好。”   她笑笑:“幸得陛下辅助,宣召三殿下入宫。我才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调兵入城。不得不说,‘清君侧’这三个字,当真是好使的紧。”   皇帝病重,不能生育的谢慎眼巴巴入宫,随后尚书令带兵入宫。   此时此刻,若顾皇后大病一场,哀哀戚戚指责谢慎毒杀她与皇帝,哭诉皇帝误信小人,世人理所当然会信她的。   毕竟,她是皇帝最信任的皇后,是被皇帝托付江山的女人,她怎么会害皇帝呢?   如果她再扶持皇帝成年的长子登基,就更加显得没有私心。否则不如册立幼帝 ,垂帘听政,挟天子以令诸侯。   桩桩件件,她都想的一清二楚。   这盆脏水,最终只能泼在谢慎头上,让谢慎做这场宫变的罪人。   顾皇后弯唇笑了笑,声音低哑:“陛下,我会扶持阿延上位,您不必担心,这江山社稷始终会是谢家的江山社稷,绝不会落入旁人之手。”   “妾会让人好生奉养陛下,绝不让陛下受委屈,陛下好好活着,同臣妾看这大好河山,太平盛世。”   皇帝眼底泛起一丝恨意。   顾皇后直起腰身,温柔道:“陛下病重不能人言,接下来的事情只能让本宫做主,兄长,你把谢慎杀了,再将事情与宫中诸人解释清楚,就放了吧。”   顾问安点头。   兄妹两个刺激完皇帝,没有留情,转身离去。这偌大的宫殿,又变得空空荡荡,寂静无声。   冷寂安静的宫殿,像是坟场。   容妃从一旁偏殿走出来,远远看着顾问安和顾皇后,闭了闭眼,下定决心冲上去,扑到顾皇后跟前:“皇后娘娘,妾身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娘娘答应。”   顾皇后怔然,低头看她:“你说吧。”   “妾想要出宫。”容妃咬着下唇,直起腰身,轻声道:“妾本有个相爱的未婚夫,若皇后娘娘愿意成全我们,我可以助娘娘一臂之力。”   容妃脸上闪过一丝坚决:“臣妾是宫中最年轻最漂亮的妃子,若是我说三殿下轻薄于我,我不堪受辱一头撞死在金銮殿上,想来娘娘的计策,会更加可信。”   她年轻漂亮的脸颊,此刻格外坚毅。   顾皇后笑了笑,“我不敢相信你,万一你反口呢?”   容妃垂眸,拔下头上的簪子,当着二人的面,狠狠的、狠狠的戳到脸上,尖利的簪子划破脸颊,留下一道极深的伤疤,鲜血顺着伤口喷涌而出。   俏丽的脸庞,霎时变得血肉模胡。   顾皇后骇地后退一步,抓着顾问安的衣袖,慌道:“哥哥……”   顾问安没什么反应,拍拍她的手,低头看着她,“男人大多爱美色,你成了这副样子,只怕他会变心。”   容妃苦笑:“若他真的变心了,那我这辈子便再没有遗憾。”她叩首,诚恳道:“尚书令大人,还请您答应妾的请求。”   她看着顾皇后时,有一点羡慕,羡慕她到了这个岁数,还有兄长可以依靠。不像她,父母双全,兄弟好些个,却没有一个能做她的依靠。   她这一生,除了心爱的男子,本就没什么值得留恋的。   若是不能和他在一起,那么纵然是死,也要死在他身边。   顾问安沉吟片刻,倏忽一笑:“我答应你。”   他低头看着容妃,温和道:“我并不需要你,可我想赌一把。我想看看,这世上的真情,会不会真的比命更重要。”   容妃没有多说,眉目坚定:“到时候,您就知道了。”   顾问安没多说,和顾皇后一起去朝堂上面见百官。   这日的兵乱来的快,结束的更快。   京城中百官知晓,结伴入宫时,便已经结束了,他们唯一看到的,便是魏家三郎扶着带血的长剑,立在朝堂上的背影。   顾皇后病容憔悴,看着遭了大罪,扶着太监的手,脚步无力地走出来,顾问安跟在身后,神色寒凉   顾皇后没有力气说话,便由顾问安向众人解释。   “三殿下奉诏入宫,却不思恩德,意图毒杀陛下和皇后娘娘,另携带郑妃生前部署的宫人,意图逼宫造反。幸而皇后娘娘及时派人送信给本官,本官求的魏将军发兵,这才没让他奸计得逞。”   “只可惜……”顾问安深深叹息一声,摇头不语。   “陛、陛下可好?”中书令战战兢兢开口,“陛下本就重病,如今……可好?”   “陛下性命无碍。”顾问安叹息一声,抹了抹眼角不存在的泪水,哀伤不已,“只是中风瘫痪,不良于行,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顿时,朝上恸哭一片。   其中几分真心其中假意,却没有人猜得到。   待到众人哭声渐停,顾问安才继续道:“陛下中风时,唯容妃娘娘侍奉在侧,有话嘱咐容妃娘娘,此刻还得娘娘本人宣告。”   皇帝生病这些日子,一直是容妃照顾的,顾问安这话,众人倒没有疑问。   容妃从后头出来,一露面,便使得所有人都惊骇不已地看着她。   她那张俏脸,此刻有一道长长的疤痕,又恐怖又难看,令人心惊胆战。   容妃站在顾皇后身侧,声音哀凉:“陛下发病之前,让本宫传达口谕,册立淮南王为储君,待平乱后登基为新君。”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轻声道:“谢慎轻薄本宫,本宫拼死都未能护住清白之身,他已被陛下贬为庶人。”   容妃环顾四周:“陛下的口谕,唯有这么多,本宫已说完了。”   中书令当即提出质疑:“容妃娘娘有证据吗?只凭娘娘一面之词,臣等很难相信。”   容妃满脸的哀莫大于心死,不咸不淡怼他:“你爱信不信,有问题就去问陛下吧,问我做什么?”   她语气漠然,目光落在一旁的盘龙柱上,悠悠然开口:“也罢,本宫身子脏了,说的话本就不可信。我无颜再存活于世,该说的已说完,你们若有问题,就下辈子再说吧。”   说罢,不等众人反应,脚步飞快,冲向大殿中的柱子。   “砰”一声巨响。   鲜血飞溅,容妃倒在地上,很快没了声息。   顾问安惊了,忙喊:“快传太医!”   一阵兵荒马乱,来了好些个太医,却没能把她救回来。宫变这日,成了容妃的忌日。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容妃的话,可信度瞬间变得很高很高。   顾皇后大怒,斥责中书令。“若非容妃拼死相护,只怕陛下已死在谢慎那乱臣贼子手中,她乃是有功之臣,却被你逼死,你真是放肆!”   随后,追封容妃为容贵妃,以贵妃之礼安葬,她也是本朝唯一一个贵妃。   又革了中书令的官职,令他回家养老,不许再在宫中搅风弄雨   一时之间,满朝文武都不敢再多说什么,生怕落得和中书令一个下场。   今天,是腊月十四。   夜间下了一场大雪,一辆低调朴素的马车,从宫门口悄悄溜出去,一路奔向遥远的合州。   蔓延的车痕,很快又被新雪遮盖住,再无踪影。   作者有话要说:  大肥章,这个剧情,终于写完了 第108章 救命   国不可一日无君, 皇帝病重不治,新君登基迫在眉睫。   腊月二十一,遵照太上皇口谕, 奉太上皇后慈命, 淮南王谢延登基为帝。   连日大雪,终于在这天放晴。天空蓝湛湛的没有一丝云彩, 洁白的雪遮掩了所有的血腥。   到处都喜气洋洋的,张灯结彩, 欢声笑语一片。七日前的那场宫变, 仿佛不复存在。   这座宫城里的人,最擅长的就是遗忘, 不该记住的东西,很快就能忘的一干二净。   兴庆殿。   顾绫穿着端庄隆重的礼服, 弯眼盯着谢延换衣裳,眉目之间尽是欢喜。   那种喜悦, 藏都藏不住。   皇帝祭天祭祖的冠冕是一袭玄色,端庄沉稳, 平日的朝服冠服都是明黄色,富贵大气。   他一套套试穿着, 每一套都格外好看。   尤其是那套玄色冠冕服, 犹如天上玉皇下凡来,俊美无双的脸庞, 好像泛着光,使人移不开眼。   顾绫疯狂眨眼。   谢延无奈地看她一眼,开口问:“你那是什么表情?”   顾绫仰着小巧的下巴,乖乖巧巧回答:“看到神仙的表情。”   谢延哑然。   她坐着没动,只说道:“你快些试, 马上就要出发了。”   今日谢延忙得很,要先去奉天殿祭天,再去宝华殿祭祖,最后换了衣裳去朝堂上接受百官朝拜。   来来回回都定了吉时,不可错过。   顾绫焦虑至极,继续催促他:“你快点儿,快点儿!”   谢延哑然失笑,换上衣裳,戴好十二条冕鎏的冠冕,想要走时,忽然顿住,大步走到她跟前,垂眸看着她。   顾绫看他这副打扮,心里有点紧张,不由得结巴:“干、干什么?”   谢延弯腰,轻轻摸着她的下巴,随后用力抬起来,低头在她唇上亲了亲,轻轻一笑,揉搓着她细腻的脸颊,“等我回来。”   然后,就要走了。   顾绫眨眼,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   谢延回头,就被人抱了个满怀。   顾绫担心弄坏他的衣裳,今儿一直不肯跟他接触,此刻却忍不住了,搂着他的腰蹭了蹭,又松开,“快去吧,我等着你。”   谢延一笑,捏捏她的下巴,大步走了。   没有再回头。   他害怕这一回头,又要腻歪一会儿,就真的要错过吉时了。   顾绫在身后看着他的背影,心下欢喜。   欢喜着欢喜着,忽然有些头晕,眼底生出了重影,看什么都模模糊糊的,一片茫然白雾。   她觉得,自己好像又看到了前世。   前世谢慎登基那天,也是这样,冠冕朝服试了一套又一套,每一套都量身定制,穿上气宇轩昂。   她满心欢喜送他去登基,坐在宫殿里等着册封皇后的圣旨,可最终只等来姑姑的死讯,紧接着就是无穷无尽的噩耗。   顾绫一颗心,霎那间缓缓坠落,掉入冰窟,仿佛有寒风灌入心房,让她茫然无措。   顾绫心慌意乱,陡然起身,“去安泰殿。”   她的眼睛依旧茫然无神,可却焦急地等不下去。   云诗扶住她的胳膊,劝她,“娘娘,您要在兴庆殿等圣旨,不能走。太上皇后好端端在安泰殿待着,您不要过去捣乱。”   顾绫闭了闭眼,慢慢稳住心神,抓住云诗的手:“你帮我去安泰殿看着姑姑,一步也不能走开,明儿再回来,知道吗?”   云诗这才察觉到她不对劲,慌张道:“姑娘,您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奴婢去叫太医!”   顾绫焦躁不已,忍不住发脾气:“让你去就去,哪里那么多废话!快去啊!”   云诗道:“姑娘,太上皇后那里全是侍奉的人,奴婢帮不上忙。您到底怎么了?”   顾绫从未像今天这样烦她的啰嗦,烦躁地一把推开她,扶着桌子踉踉跄跄往外走。   “我自己去!”   她心底有个强烈的声音,要她赶紧去。若是晚了,会抱憾终身。   姑姑……   顾绫指甲嵌进肉中,按照记忆中的路线,踉踉跄跄跑向安泰殿,一刻都不敢停留。   踏入安泰殿时,顾皇后手中捧着一盏滚烫的茶,正轻轻吹拂着,还没有入口。   她还好好的坐着,顾绫心下一松,喊她:“姑姑。”   顾皇后惊讶抬眸:“你怎么来了?快回去,你该在兴庆殿等着,这样不合规矩。”   顾绫管不了那么多,几步冲到顾皇后怀里,紧紧抱住她的腰,眼泪落下来,“姑姑。”   顾皇后拍了拍她的脊背,温柔安抚着她,柔声问:“阿绫怎么了?”   顾绫的眼睛,慢慢清晰起来,直到能看清顾皇后衣衫上的暗纹。她眨了眨眼睛,茫然开口:“刚才,我有种不好的预感,很想很想来找姑姑。”   她不太明白,只紧紧抓着顾皇后的衣裳,轻声道:“姑姑没事就好。”   “傻丫头,姑姑当然没事。”顾皇后哑然失笑,“快别担心了,歇会儿就回兴庆殿去,今儿是大日子,不可以胡来。”   她能察觉到顾绫的紧张。   这些日子,她一直喊她阿娘,今儿顾不得那么多,直接喊她姑姑,可见是真的慌张。   顾绫乖巧点了点头,在顾皇后身侧坐下,乖乖的不言语。   顾皇后拿起手边的茶杯,滚烫的茶水已凉了些许,她抬手欲饮,顾绫眼巴巴看着她,让她顿住动作,“你渴了?”   顾绫乖乖点头,顾皇后将茶水递给她。   然而顾绫刚从外面进来,寒冬腊月里逛一圈,手指冰凉冰凉的,茶水放在手上,烫得一个激灵,没能拿稳,直接落在地上。   瓷器碎裂,声音刺耳。   顾绫下意识捂着耳朵。   顾皇后笑话她:“多大年纪了……”声音蓦然顿住,盯着地上的茶水,眼神逐渐凌厉。   顾绫抬眼,“怎么了?”   顾皇后森森一笑:“你没觉得,今儿的茶叶,颜色格外深厚吗?这是加了多少料,才炮制出来的?”   顾绫一怔,下意识低头。   那些茶叶方才在烟青色的钧瓷茶盏中显不出颜色深浓 ,此刻落在洁白的地砖上,便格外明显。   茶叶快成了深黑,几乎像是红茶。   可偏偏,顾皇后只喝绿茶,手上这一盏,是正儿八经的明前龙井。   龙井,怎么会是黑的?   顾绫倒吸一口冷气:“叫个太医来瞧瞧。”   顾皇后冷然道:“不必喊太医,这是宫中秘药,色深浓却无异味,吃了死后没有异常,我倒是没想到有一天,这药会被人用在我身上。”   顾绫诧异仰头。   没有异常……   前世身强体壮,一直无病无灾的姑姑,就是暴/毙身亡。太医和阿爹找来的大夫验尸,最终结果都是没有异常。   她其实已经接受了姑姑是暴/毙身亡的想法。可如果,不是那样呢?如果,姑姑是被人害了呢?   顾绫心里慌乱不已。   幸而她今天来了,若是她没来,没向姑姑要那盏茶水,是不是姑姑就已经喝下去了?   是不是,她差一点就再次失去姑姑了?   幸而……不幸中的万幸,她还来得及阻止这一切。   顾绫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顾皇后看着一旁的大宫女:“今儿负责茶叶茶水茶具的,全都拷打一遍,问清楚来由。”   大宫女点头,“奴婢这就去,娘娘稍等。”   拷打审问的结果,和顾皇后猜测差不多,这几个人都是郑妃生前安插的人手,不愤旧主悲凉收场,才会想对她下手。   究其真正原因,还是为了被关押的谢慎。   顾皇后淡淡开口:“全部杖毙吧,不必回报了。”   大宫女领命而去。   顾绫听着,丝毫不同情谢慎。   只是在侧边拍了拍胸口,道:“幸而没事,否则……”   否则,她又要抱憾终身。 第109章 完结   顾绫冷静下来, 焦急的眉眼重归清澈,眼底划过深浓的厌恶。   谢慎啊谢慎。这辈子是谢慎对姑姑下手,那么想来前世姑姑的死, 也与他脱不了关系。   可笑他前世还能装作孝顺的模样!   顾绫闭了闭眼, 轻声道:“谢慎还在牢房里吗?”   “在。”   谢慎虽犯了滔天大罪,可他毕竟是皇子王孙, 身份不同寻常。本朝还未有过被赐死的皇子,是以谢慎便一直被关押在牢狱中, 煎熬着等待属于他的处罚。   看起来, 他是等不及想赴死。   顾绫没再说话。   只低着头,看着自己因为用力而泛白的指甲, 眼底划过一丝阴冷。   她仰头笑了笑,“姑姑, 我先回兴庆殿,等晚上再来看你。”   顾皇后莞尔:“我会小心谨慎, 你晚间陪着阿延吧,明儿再来瞧我。还有, 今儿是大喜的日子,刚才的事情不要与阿延说, 不吉利。”   顾绫鼓了鼓嘴巴, “为什么不能说?”   “你听话。”顾皇后嘱咐她,“这些事姑姑自己会解决, 你别让他操心。”   顾绫还是不懂。   顾皇后起身走到她跟前,摸了摸她柔软的头发,道:“你与阿延推心置腹是好事,可他如今是一国之君,有些话能说, 有些话不能说。”   “阿绫,你不能太天真。”   “姑姑。”顾绫仰头与她对视,认认真真开口,“不是您说的这样。我和他是夫妻,就不该有所隐瞒,这件事我可以一个人解决,但是我想告诉他。”   顾绫抿唇,执拗地看着她,“我想要他知道,我喜欢他依赖他信任他,只有这样,他才会一直爱我。”   她不想,也不会隐瞒谢延。   若是这样无关紧要的事情,她都要瞒着他,那以后会有越来越多的事情,她要一直瞒下去吗?夫妻两个有了太多隐瞒,再好的感情,也早晚会走到分崩离析的那一天。   顾绫弯唇笑了笑:“不过姑姑说得对,今儿提起打打杀杀的事情,的确不吉利,我明天再跟他说。”   顾皇后却没有说话。   抬头看去,只见她已经怔住,扶着把手缓缓坐下,茫茫然望着虚空,眸中全是迷惘。   这是顾绫从未见过的模样,叫她有些心慌,忍不住喊:“姑姑?”   顾皇后回神,轻轻眨了眨眼睛,慢慢笑了笑:“我没事。只是在想,阿绫真的长大了。”   阿绫有自己的想法,比她更通透,更聪明,更真诚。她娇养长大的小姑娘,目光坚毅看着她,说出的话,让人无法反驳。   顾皇后轻轻一笑,说:“我懂了,阿绫顺着自己的心意做,不会错的。”   这世上,从来都没有人能够抵挡“真心”。   阿绫这一生,注定比她幸福。   顾绫又陪着她说了一会儿话,便回了兴庆殿。   午后,封后的圣旨从奉天殿出发,穿过宫闱各处,到达兴庆殿。   谢延已祭天敬祖,接受朝臣跪拜,正式登基为帝。   颁发的第一道圣旨,是尊父亲为太上皇帝,尊嫡母顾皇后为太上皇后,册封妻顾氏为皇后。为着孝道,他并未让帝后二人搬入上阳宫,而是仍居于旧所。   他与顾绫,也住在兴庆殿,不准备离开。   顾绫将那张圣旨握在手上,一字一句看着上面的诏文,唇角勾起一抹温柔浅笑。   “淮南王妃顾氏,世德钟祥,崇勋启秀。柔嘉成性、宜昭女教于六宫。贞静持躬、应正母仪于万国。兹仰承太上皇帝旨意。以册宝立尔为皇后。其尚弘资孝养。克赞恭勤。茂本支奕叶之休。佐宗庙维馨之祀。钦哉。”   大段的骈文,字字句句都是夸赞。   两世为人,她终于等来了这一天。没有辜负姑姑的期望,做了皇后。   因着时间紧迫,内务府尚未做好金册金印,今儿送来的便唯有这道圣旨,金册金印会在年后道册封礼上给她。   顾绫脸色带笑,,轻柔地卷起那道圣旨,对云诗道:“拿去放好,金册金印虽还未制好,可打今儿起你就是皇后身边的女官,要更加懂事。”   云诗正为着刚才阻拦她去看顾皇后的事儿内疚不安,生怕顾绫责怪她,闻言终于松了口气,泪水汪汪看着她:“姑娘……”   顾绫佯怒:“什么姑娘?你该喊我皇后娘娘!”   云诗噗嗤一笑:“是,皇后娘娘,奴婢这就去将圣旨放好,不许任何人触碰,娘娘尽管放心。”   顾绫莞尔一笑,拉住她的手,“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刚才是急了才会凶你,你不要难过,也不要生气,云诗永远都是我最信任的人。”   云诗看着她漂亮澄澈的眼眸,抿唇笑起来:“是,奴婢一定不会辜负娘娘信任。”   顾绫看着她的背影,眉眼越发温柔如水。前世云诗为了她尸骨无存,今生她就要云诗坐这宫里头最风光的女官。   前世欠她的,今生一点一滴,都要还了。   得了圣旨后,接下来便没有顾绫的事情了。   她一大早起床,早就已经疲惫不堪,打了个呵欠,扶着侍女的手道:“本宫先去休息,等陛下回来,你们记得喊我。”   她这一觉就睡到天黑,懵懂睁开眼,谢延俊秀绝美的脸庞闯入眼中,放大的美貌有种剧烈的冲击力,她猛地清醒过来,瞪大眼看着眼前的男人。   谢延轻笑:“醒了?”   顾绫转了转眼珠子,看向窗外深黑的夜色,撅了撅嘴:“都跟她们说了,等你回来就叫醒我,结果又不听话。”   谢延道:“是我不让她们喊你。既然醒了,就起床吃饭,待会儿再睡。”   “我不饿。”顾绫伸出细瘦的胳膊,吊在他脖子上,将他整个人拉下来,努力抬着脖子亲他一口,娇娇嫩嫩冲着他撒娇,“你来陪我睡觉。”   谢延受不住这一套,生不出半点儿拒绝的心思,将她往床榻里头挪了挪,自己睡在外头,顺手将人揽在怀中拍了拍。   “睡吧,我陪着你。”   顾绫钻进他怀中,手指揭开他的衣襟,顺着缝隙钻进去,轻轻按压着他胸腹间坚硬的肌肉,一个字也不说。   谢延也没说话,轻轻喘了口气,翻身将她压在床上,对着小姑娘洁白细腻的脖颈,轻轻咬一口。   随后,便是无尽的快乐。   顾绫搂着他的脖子,眼底划过一丝得意,娇软的嗓音像蘸了蜜糖,甜入心底。   她说:“谢延,我好爱你啊。”   谢延倏然一愣,低头看她。   顾绫眉眼弯弯:“我爱你。”   她听到男人低哑的声音,带着无尽的情意,温柔似水:“我也爱你。”   窗外,明月皎皎,寒风凛冽。   屋内,春色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