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世子宠妻录(重生) 作者:妩梵   文案:   纤柔体弱美人VS又仙又欲腹黑阴鸷世子   林纨前世的夫君顾粲,是她少时爱慕之人,顾粲虽待她极好,却不爱她。   上一世,顾家生变,顾粲从矜贵世子沦为阶下囚。林纨耗其所能,保下顾粲之命,自己却落得个香消玉殒的下场。   雪地被鲜血晕染一片,顾粲抱着没了气息的她双目泛红:“我并非无心,若有来生,我定要重娶你为妻。”   重生后,林纨身为平远军侯最宠爱的嫡长孙女,又是及荣华于一身的当朝翁主,为自己定下了两个目标——   一是:再不要把一手好牌打烂。   二是:不要与前世之夫顾粲有任何牵扯。   却没成想,在帝都一众贵女心中,容止若神祇的镇北世子顾粲,竟又成了她的枕边人,要用一生护她安稳无虞。   *   前世不屑沾染权术,不愿涉入朝堂纷争的顾粲,却成了帝都人人怖畏的玉面阎罗。   年纪尚轻便成了当朝最有权势的重臣,又是曾权倾朝野的镇北王的唯一嫡子。   帝都诸人皆知的是,这位狠辣铁面的镇北世子,其实是个爱妻如命的情种。   小剧场:   大婚之夜,嬿婉及良时,那个阴郁淡漠到有些面瘫的男人将林纨拥入了怀中。   林纨觉出那人醉的不轻,正欲挣脱其怀时,顾粲却突然轻声低喃:“纨纨,为夫该怎样爱你?”   看文指南:   (1):清冷骄矜阴郁偏执爱的世子爷vs纤-腰长腿,拥雪成峰苏炸天的体弱美妻   (2):甜齁苏文/感情流/有追妻,时间不长/婚后甜宠日常   (3):双重生,架空,1v1,男女主两世都只有彼此,HE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重生 甜文   主角:林纨(wan),顾粲(can) ┃ 配角:预收古言甜文《小软妻》,《恃宠为后(重生)》作者专栏求收藏~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体弱美人VS偏执阴鸷世子爷   立意:让阴阳两隔的怨侣重生,今世破镜重圆。 ================== 第1章 楔子(前世)   太武六年,深冬。   帝都洛阳刚经政变,当朝最有权势的两大家族一夕之间,变得人丁寥落,几近灭族,一时间人心惶惶。   骤雪如积羽成片,纷然而落。   午时浮云拨散,日光眩目刺眼,破云而出。白雪飘飘飏飏,似是被揉碎了的云,铺洒了一地。满眼望去,是一派苍茫皑皑。   这场大雪,却丝毫未掩住这场政变余留的血腥气,只徒增了几分凄寒。   至少,已被贬为庶人的顾粲,仍如此觉得。   北风凛凛,那凄厉的呼啸之声似是疯人在咆哮,又似是一把割肉刮骨刀,不断地抽打着人身。   顾粲步履蹒跚,面无表情地拖着那只明显有异的右腿,在雪中艰难的独行着。   他趿着草鞋,双脚生了冻疮,连化得脓都似是被冻得凝住了。顾粲没有旁的衣物可取暖,只有一蓬草织就的蓑衣,将将遮蔽着风雪。   此刻,顾粲竟浑然不觉这刺骨的深寒,肌理血肉早已变得麻木。   满地的白雪铺就,不染一丝纤尘,至净至洁,他却仿佛在其上看见了滩滩的鲜血。   更甚的是,他的鼻腔仿佛又被鲜血的淡淡腥甜充灌,那气味渐渐浸入了四肢百骸和骨髓之间。   顾粲苍白皲裂的唇瓣微颤了一下。   他那双空洞无神的眼,顿时蔓上了几丝郁色。   顾粲启唇,唤了一个人的名字。   “纨纨。”   他的声音似是抑住了一种难言的悲痛,可是听上去,却又很温柔,带着一丝淡淡的爱怜。   那唤纨纨的人,是他已逝一月的妻子林纨。   顾粲原是镇北世子,大邺开朝功臣顾焉的唯一嫡子。   四十一年前,惠帝上官承从宁州一拥地的诸侯,几经兵戈扰攘,终于一统山河,建立了邺朝。   二十一州诸侯纷纷归降,中原多年的战乱得以平息。   惠帝在位十七年,结束了民不聊生的乱世之景。在丞相顾焉的辅佐下,各州大治,国泰民安,一派海晏河清。   提起顾焉,便不得不提另一位开朝重臣——平远军侯兼当朝太尉林夙。   顾粲死去的妻子林纨,便是林夙的嫡长孙女。   顾焉和林夙一文一武,为大邺立下了汗马功劳,深为惠帝器重。   惠帝与平远侯林夙的年龄相仿,但却比丞相顾焉,年长了近二十岁。   都言一山不容二虎,但顾焉和林夙,却并未有过任何龃龉。   二人于多年前,邺朝未立时,便是一对莫逆忘年交。   顾焉自少时,便是远近闻名的少年奇才,声名响彻各州。还未及冠,便成了当时还为诸侯的惠帝的幕僚。   惠帝为表对顾焉的礼遇,登基后,不仅将他列于三公之首,予他相国之位。还准允顾焉开府理政,给予顾焉无上的礼遇和信重。   然,惠帝于永嘉八年突发急症而亡。   刚即位的景帝上官瑜年幼孱弱,西疆趁此时机大乱,扰凉州边境。如若西疆军队沿东而下,顺势攻下雍州,帝都洛阳则岌岌可危。   相国顾焉于短短数月,便平定了西疆及雍凉之叛,而大邺的军权也渐渐由顾焉所掌。   顾焉一时权倾朝野,各路谣言甚嚣尘上,都言顾焉要取幼弱的景帝而代之。   景帝上官瑜,原是惠帝不受宠爱的妃子龚氏所生。   惠帝在建都后,将其丧妻王氏之子立为了太子,但这位太子,却英年早逝。   惠帝哀痛至极,决议不再立储。   任谁也没想到,这皇帝之位,会轮到了上官瑜的头上。   景帝上官瑜虽看似暗弱,实则也颇善权术。他隐忍多年,于暗中扶植了自己的势力。   在他十八岁那年,终得以亲自理政,并削相国顾焉之权。   上官瑜将顾焉封为了镇北王,加九锡,并赐封地凉州,以表对顾焉当年平叛之功的嘉赏。   看似封爵加王,无上荣耀,实为明升暗贬。   凉州西临西疆,东临雍州,这地界同它的名字一样,偏僻又荒凉。   而自顾焉平叛西疆之乱后,诸部蛮夷对顾焉是又怕又恨,西疆甚至有首儿歌,都是在骂顾焉残忍无情,阴狠铁面。   景帝此举,既将顾焉的权力架空,让他远离洛都之地,又能起到震慑西疆之用。   还真是高明。   想到这处,顾粲冷笑了一声,骨节分明的右手握了又握。   拳里,似是有什么物什,攥在其中。   顾粲又艰难的行走了多时,漫天的大雪稍有将歇之意,雪停住之时,他已走到了一破败的茅草屋前。   炊烟袅袅升起,冰寒干冷的空气中弥漫着饭食的香味。   顾粲推开了木门,屋蓬上,枯黄的茅草正被呼啸的北风席卷,一派肃杀萧瑟意。   这时,茅草屋内走出了一身量低矮,且有些微胖的青年男子。   青年男子没有左臂,袖子被风刮的前后摇晃,空荡荡的,他的右手拿着烹食用的陶甑。   男子看见了顾粲,微微弯身,恭敬地开口道:“世子,您回来了。小的刚烹完了饭食,又烧了热水,您洗洗手,这就可以用了。”   顾粲听见元吉的声音,面上有了些微的神情,刚刚还如失了魂的身躯,终于恢复如常。   他轻笑了一声,语气淡然:“元吉,我早已不是世子,只是个庶人,你不必如此。”   唤元吉的断臂男子看着眼前面色惨白,面颊微凹的顾粲,心中一时不忍,鼻头突然有股子酸涩意涌动。   元吉细小的眼缝中将将抑住了泪。   他的主子顾粲,原是洛阳一众贵女的春闺梦中人。   洛阳偌大,容止不凡,相貌俊秀的世家子数都数不过来。   但顾粲,却是诸人心中,最为俊美的男子。   他并不如洛阳的世家子一般,喜穿奢靡的锦衣,喜好朱红雄黄那般鲜丽的色彩。   元吉印象中的镇北世子顾粲,总是着一身纨素白衣,头戴白玉华冠,身形生得高大挺拔,虽有些清瘦,但肌理体魄却又不失男子的刚健。   清隽的眉宇不染一丝半毫的烟火气,清冷又孤傲,犹如谪仙临世。   自打顾粲十七岁被景帝奉为上宾,召入国子监入学后,每年殿考,他都位居榜首。   再加之其镇北世子的矜贵身份,引得洛阳无数贵女心悦于他。   顾粲的声名渐大后,每至一地,都会令众女争相拥簇,甚至会引起一场不小的骚乱。   传言,有民妇为看顾粲的姿仪,丢了身侧幼子。   有少女为了能从高处瞥见顾粲的背影,站在桥头,不慎跌入了河中。   更有贵女因为心悦于他而不得,饮药自尽,幸而诊治及时,保住了一条性命……   顾粲原是被整个洛都女子奉为神祇的男子。   如今,却变成了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凄惨落魄模样。   那张令人惊羡的脸,被恶人故意划伤,留下了一道狰狞的疤。   物是人非,元吉心中正颇为苦涩,便听见顾粲又道:“我还不饿,你先用食罢。”   元吉细小的眼微睁了睁。   主子刚从世子妃的墓前回来,定是心绪难平。   元吉不好再劝,他望着顾粲那张干瘦的脸,声音微颤地道了声:“是”。   顾粲进了茅屋后,元吉看着自己空荡荡的袖子,想起了逝去的世子妃。   说来,若不是世子妃林纨悉心救治,甭说是他这左臂,就连他这条贱命,怕是都保不住。   主子顾粲的婚事,是世家姻亲。   邺朝还未建立时,平远侯林夙就与相国顾焉相约,两家定要结下一门婚事。   惠帝于酒酣之际听后,也乐得其闻,于私下见证了两家的婚约。   彼时顾粲和林纨都未临世。   顾粲二十一岁时,便娶了他的命定之妻,林纨。   林纨身份虽贵重,实则却是个孤女。   其父林毓,是平远军侯林夙的嫡长子。   林毓十五岁,便能上阵杀敌,以一敌百,骁勇善战。年纪尚轻便被惠帝封为骠骑大将军,名冠洛都。   而林毓生得又面白俊朗,颇似个书生,便有了个玉面战神的美誉。   可惜天妒英才,太章三年,南部宁交两州生变。   林毓在平叛之战身中一箭,本来好好将养,能保性命无虞。   但林毓却坚持带伤上阵,虽得胜平定了叛乱,但却因伤口迸裂,失血过多而亡。   一年后,林毓之妻谢氏也因病猝亡。   林纨年仅十岁便失恃失怙,景帝为表哀怜,特将林纨封为翁主,赐号“蔼贞”,以荫父功。   传言,顾粲与林纨成婚的那日,洛阳处处都能听见女子的哭啼之声。   偏生蔼贞翁主林纨自幼身子孱弱,足不出户,没什么人见过她的相貌。   于是洛阳诸女便将林纨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纷传她貌寝且身有恶疾,是个活不了几年的病秧子。   倒是可怜了如天人般的镇北世子顾粲,娶了个这样的妻子。   甚至有女子暗自用巫蛊诅咒林纨,盼她早死。   结果,世子妃没到二十岁,便真如那些人所言,早早地便去了。   林纨是元吉见过的,最温柔良善的美人。   她虽为女眷,但元吉身为顾粲从凉州带来的近侍旧奴,也是见过她数面的。   世子妃虽然体弱,但容色姝丽,与世子站在一处,也是一对璧人。   又何来的世子妃配不上世子这一说?   元吉想到了那些人对林纨的恶人恶语,恨恨地咬了下牙,进了庖房,想要为顾粲拿些饭食放进屋里,这样多少能提醒主子用些。   进了顾粲所在的屋间后,元吉见顾粲正失神的看着他手中的物什,他不敢扰了顾粲,只将盛有野菜羹的旧陶碗轻放在了小案上,便悄悄地退下了。   顾粲似是并未察觉到元吉的到来,直到元吉走出了屋间,他都没有抬头。   他的手中,拿了一断裂的琢玉梳,那上面透雕的纹饰并不繁复,是清雅别致的玉梅雪柳。   这琢玉梳,是林纨的旧物。   也是顾粲手中,她的唯一遗物。   洛阳早就不再流行簪梳高髻这种发样,但林纨却时常戴着那玉梳,她曾对顾粲说过,这是她母亲生前最喜欢戴的饰物。   顾粲看着那梳子,耳畔仿若出现了林纨温柔的声音。   她柔软乌黑的发,也仿佛,缓缓地穿过了他冰冷的掌心。   顾粲知道,这一切只是幻觉。   林纨生前,他也只为她梳过一次发。   二人成婚的时日过短,不到一年,就逢上了家族生变。   以至于,他从未与妻子说过,他爱她。   他能保下这条命,只被贬为了庶人,也全是因着妻子拼死以救的缘故。   顾粲喉结微动,却并未落一滴泪。   他清冷的眸中染上了猩红,神情倏然变得阴鸷又骇人。   事到如今,他拖着这具已经残疾的躯体,苟活于这世间,又有何用?   顾粲恨极了自己。   自他十七岁从凉州入洛阳后,虽被景帝奉为上宾,实则却是质子,是景帝用来制衡其父顾焉的人质。   他天资并不差,甚至还要强于他的父亲顾焉。   或许是因着身份,又许是因他性情本就孤傲,顾粲并不愿涉入洛阳的朝堂纠纷中。   以至于,顾家和林家出事后,他就如同一个废人,毫无用处可言。   邺朝建都后,有两次雍凉之叛,都与顾焉有关。   太渊元年,顾焉是平息叛乱的人。   太武五年,顾焉则是发起叛乱的人。   一石激起千层浪。   洛阳的政势诡谲多端,景帝性情一贯多疑,借此时机,在顾焉败绩后,又一举端掉了洛阳的两大家族——林家和林纨之母谢氏所在的谢家。   景帝得以大权独揽,不再受权臣和世族的制衡。   有胜者,就有败者。   顾粲就是那残活的败者。   败者的心中总是不甘的。   若能回到他十七岁初进洛阳之时,凭他之能,若是他想,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但,人又怎会回到过去?又怎能再重活一世?   顾粲苦笑了一声,笑的极为凄惶。   若能重生,他最想做的,并不是报仇。   而是将他病弱的发妻护好,给她最好的一切,再不让她受这么多的苦痛。   顾粲再度想起,林纨死后,他抱着她冰冷的尸身,和她身上流出的,那将雪地染红一片的鲜血。   心房猛地紧|窒。   顾粲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缓而痛苦的阖上了双目后,他再度紧紧地攥拳,将那断梳紧握在了手中。   *   一月后。   洛阳史官记:   原镇北世子顾粲,亡于太武六年冬,其旧仆草葬之。 第2章 001:重活一世   “贱妇!”   “贱人!”   “林家毒妇,还敢抛头露面,出来受辱?”   一群面露凶相的百姓涌向了林纨的方向,咒骂声刺耳不绝,林纨意识还处在混沌中,还未来得及逃脱,便被一民妇恶狠狠地撕扯住了鬓发。   乌发几欲从头皮发根处断裂,林纨想呼救,但她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大雪初霁。   林纨晕厥在了雪地上,艰难地颤着双臂,举到头顶,护着自己的脑袋,希望能扛住这些毫不留情的击打。   那些人却丝毫没有想放过她的念头,反倒是变本加厉地对着她拳打脚踢。   不知有什么人混入了这些恶民中,并掏出了一把泛着银光的匕首。   剧烈的锐痛突至,林纨喉中蔓上了腥甜,她呕出了一口浓血,腹部也不断地汩着血。   那鲜血在寒冬中还冒着热气。   恶民们的神色突然变得惊惶,他们也没想到,竟有人要拿匕首捅她。   一见林纨要断气,又骂骂咧咧地咒了她几句,便都略带仓皇的四下散去。   林纨的身上疼的浑身痉挛,冷的发颤发抖。   她想求人,救救她。   可是没有一个人来帮她。   深陷囹圄,痛苦,无边的绝望……   “翁主,我们到安澜园了。”   丫鬟香芸的声音从车舆外传入,林纨终于从梦中惊醒,她出了一身的虚汗,神色惨白。   香芸见自己主子不回话,心中略有些焦急,复又唤了一遍:“翁主...您?”   林纨仍未从梦魇中缓过神来,心跳如擂鼓般,“咚咚咚”地撞击着四下胸臆,咽喉因着心跳过快,有些微痛。   她用手捂住了心口,神色微恹,淡淡地回了句:“知道了。”   洛阳正值盛夏,林纨下舆时,暑热打头,被炙烤了多个时辰的地面也向上蒸腾着热气。   偶有一阵风刮来,也是裹挟着潮湿的热浪。   香芸和侍从们觉察到了林纨的不适,神色都颇为关切。   翁主身子弱,如此天气出来,着实是辛苦。   香芸掏出了块软帕,边为林纨拭汗,边向身侧的侍从使了个眼色。那侍从立即会意,从车舆后为林纨取了一把伞,为她遮蔽着骄阳烈日。   薄汗浸身,林纨轻舒了一口气,心神稍定后,她示意香芸,停下动作。   坊式大门前戒卫森严,林纨入内前,驻守其外的皇家禁军拦住了要继续随行的两名侍从。   此番随林纨而行的侍从有八,都是林纨丧父林毓的旧部,俱都出身行伍。个个身形魁梧,一看便是骁勇善战的狠主。   自林纨病好后,每每离府出行,祖父林夙便派这八人处处随行,生怕一路上会出闪失。   因林纨是林毓唯一的骨血,之前身为其部下的一众侍从们,也都忠心耿耿,尽心尽力的保护着林纨的安全。   见为首的侍从面露难色,林纨开解道:“安澜园是皇家避暑之地,里面住着不少宫妃,你们是外男,进去不大方便。我与香芸进去后,太后自会派人接应,你们在此安心等着便可。”   两名侍从听后,齐声道了声“是”,又恭敬地对林纨施了一礼。   一坊门禁军见状,心中起了疑。   这礼很是奇异,似是军礼。   但他也是行伍出身,却没见过这样的军礼。   待林纨携香芸入园后,那禁军便没再多想。   安澜园在洛阳城西,原是前朝巨富之家的私人园林,它依山傍水而建,景致清雅,宛自天开。   惠帝即位后,便将此地引水拓挖,几经多年的扩建,这安澜园便成了皇家的避暑行宫。   林纨是第一次到安澜园这处,心中对其景致,多少是存了些好奇之心的。   她这番至此,是因为她的姨母,也就是当朝太后,想要同她一叙。   太后名为谢华,是林纨母亲谢容的胞姊,她二人同为谢家嫡女,容貌又都生得美丽出众,在当时被称为“洛都双姝”。   自林纨母亲去了后,太后对她也是多加照拂,经常送些名贵的衣锦送到侯府,以表关切。   “翁主,这安澜园的景观当真是别致,奴婢…奴婢原以为侯府就够大了,想不到竟还有这般的地界。”   香芸说着,神色间满是惊叹。   林纨唇角微动,眉目温柔,她看了身侧的香芸一眼,回道:“确然不错。”   安澜园的布局隔而不塞,彼此互通,处处可见其藏景。   鹅石小径曲折萦回,林纨与香芸走在其上,不时可见随处堆叠的奇石,峭拔又不失野趣。   廊桥临池而建,朱红桥栏的颜色簇新,透雕了交错的菱格花纹。池中的锦鲤色彩斑澜,似是有了灵性般,见有人来此,游动地也欢快了许多。   太后昨日派人来了信,上面写着,让林纨到这廊桥处等着,她自会派人来接应她。   林纨便与香芸停住了脚,静静地看了半晌游鱼。   悦耳的鸟鸣之声传来,林纨竟是觉得,站在这安澜园中,当真能消不少的暑热。   枝叶梳横,斜阳穿透其缝隙,在池面铸下了金黄的影儿。   带着荷香的柔风扫拂过面颊,林纨轻轻闭目,心情舒畅了许多,暂时忘却了她在车舆中做的噩梦。   林纨是重活一世的人。   如今是太武三年,她十六岁。   去年寒冬,她从雕花拔步床上惊醒,被匕首穿|透腹部的痛感仍犹在。   但当她再度看见祖父林夙那张焦急又关切的脸时,林纨方才知觉,她重生了。   前世她因着父母早逝,对祖父林夙生了误解,林夙并未介怀,只是不敢再与她亲近。   这一世,她修补了与祖父的关系。   前世她性情温懦,从不与人争锋,以至于在侯府,被堂妹林涵欺侮到了头顶。   这一世,最起码在林府,没人敢惹她。   只是,虽说弥补了些许遗憾,但林纨的心头,仍压着许多事。   前世,洛阳的名门望族——林谢两家,在一夕间倾颓翻覆时,是在太武五年的年末。   林纨睁开了双目,清丽双眸中的柔色渐失。   她重活了一世,就断不许这种事再度发生。   这头林纨想着心事,香芸的神色却有些焦急,四处张望着。   林纨注意到了香芸的举动,开口问:“怎么了?”   香芸回道:“太后与翁主相约,在午时至此。这都三刻了,太后怎的还不遣人过来?”   林纨失笑:“你倒是个性子急的。”   香芸有些赧然,圆眼微垂,用手摸了摸后脑。   林纨见香芸的举动娇憨可爱,正想再打趣她几句,刚欲开口,一个青年男子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打断了主仆二人的谈话:“翁主好兴致,竟是在此赏景。”   林纨循声看去,待看见来人之时,黛眉轻轻蹙起,神色微凝。   那人走了过来,香芸下意识地护在了主子的身前,并对那人揖了一礼。   林纨开口,问向那人:“郑公子为何在此?”   来人名唤郑临,是左相郑彦邦的嫡次子,也是景帝皇后郑氏的侄子。   自顾焉去封地凉州后,景帝便不再准允当朝丞相再开府理政,甚至为了进一步削相权,将丞相之位一分为二,分立左相和右相。   这右相,便是林纨的舅父——谢祯。   郑临并未言语,只噙着笑打量着林纨,又往林纨的方向走了几步。   林纨是有爵位有封号的翁主,见郑临如此不敬,香芸顿时提高了警惕。   洛阳的美人不少,但像林纨这样的,却属实罕见。   郑临也是今年才得以见到,这蔼贞翁主林纨的真容,令他没想到的是,林纨丝毫不如外人纷传的那般貌寝,反倒是生得清丽出尘。   微风拂过,郑临嗅到了林纨身上,那若隐若无的女子香。   林纨今日穿了一袭湖蓝色束腰襦裙,披帛垂于长袖,轻绾的凌云髻如墨般黑。   五官似是被女娲精心捏造过,浑然若天成,多一分则艳俗,少一分则寡淡。肤若凝脂,琼鼻高挺,眉目间,恬静又柔和。   就如那传说中的洛阳神女,圣洁又高贵,隐隐透着几分不染纤尘的仙气。   与身材干瘪纤薄的少女不同,林纨的年岁虽也尚小,但却生了副高挑玲珑的身段儿。   虽隔着衣物,也能隐约瞧见那双笔直而又修长的美腿。纤腰不盈一握,再往其上,是饱|满的双|峰......   引人遐想无尽。   如此的相貌,又有如此勾|人的身段儿,林夙那老头倒是把他这般貌美的孙女,藏了这么多年。   郑临这般想着,眼神愈发不避讳,直直地往林纨的身上打量着。   这样如仙子般的尤物,若是让她剔了仙骨,染上凡间的污秽,又当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男配女配啥的都是炮灰   全民男神配仙女,一对神仙CP   男主很快出场,剧情比较高能,jio已经放在油门上了。 第3章 002:娶定   郑临眼中对她的觊觎,甚至是亵渎,林纨自是看得一清二楚,心中不禁生出了淡淡的嫌恶。   她示意香芸不必替她挡着,香芸略带迟疑,但还是在林纨平静的注视下,退至了她的身后。   郑临由目光幽深到神色一怔。   林纨竟是也往他的方向走了几步,她步履平稳,在仅离他不到一丈处,停住了脚。   郑临与林纨接触的次数不多,只远远地见过她一两面,她表面上看去,便是那种纤柔体弱的世家贵女。   没什么脾性,可任人搓捏。   她这番所举,倒是出了他的意料之外。   这曲桥是在僻静处,郑临的身后并未带小厮,虽有个香芸在,但林纨与郑临同站在此处,也可谓是孤男寡女。   郑临的眸中噙了丝玩味。   林纨直视着郑临,声音不疾不徐地开口:“太后邀我一叙,一会儿便会有人来接应,郑公子若是无事,就先退下吧。”   林纨的语气依旧温柔,郑临却从她口中听出了不容置喙的强硬。   羽翼乌黑油亮的双剪雨燕,从二人面前低飞而过,飞至池面时,惹得游鱼又是一番惊动。   郑临嗤笑了一声:“纨卿何必拒人于千里?”   林纨面色未改。   但香芸听到“纨卿”二字时,便有些抑不住性子了。   卿卿是夫妻间的爱称,郑临这个纨绔登徒子,怎能这么称翁主?   香芸面色薄红,斥向郑临道:“我家翁主是有婚约之人,将来要嫁的人是镇北世子顾粲,郑公子不该这么唤翁主。”   郑临适才便瞧香芸不顺眼,见一个丫鬟也敢来指责他,还提到了那玉面阎罗顾粲,心中窝了股火,便又冷笑了一声:“婚约?婚约这东西,也是可解的。”   香芸没成想郑临竟敢如此放肆,只微咬着牙:“你…你……”   林纨眸色微深,复又看向了眼前的男子。   郑临身为郑彦邦的次子,虽然才干相貌都略显平庸,但帝都也从未传过他行止乖张之事。   今日他的所言所行,都是如此的肆无忌惮,林纨心中不禁起了疑。   这时,太后近侍的岁绒姑姑终于寻到了林纨,她忙走上了曲桥。   岁绒姑姑面色有些焦急,气息因着小跑明显不匀:“今日是奴婢糊涂了,这派过去的小宫女对安澜园的地界不熟,竟是迷了路,让翁主等了这么久,还望翁主恕罪。这不,太后见您一直没过去,便叫奴婢亲自来寻了。”   岁绒姑姑说着,边向林纨施礼,边瞥了郑临一眼。   郑临见太后的人过来,也不便在此久留,正欲悄悄退下时,林纨却突然唤住了他:“郑公子,还请留步。”   “纨…翁主还有何事?”   郑临有些不解。   林纨面容依旧平静,她先让岁绒姑姑起身,而后才开口对郑临道:“郑公子无爵无官位,见到本翁主时,应当行长揖礼。适才的礼并未行,现下当着岁绒姑姑的面,郑公子合该补上此礼。”   郑临听罢,有些讶然,双眸也微瞪了起来。   林纨所言,并无纰漏。   他虽为左相之子,却并未在朝中任职,大邺的丞相一职也不是世袭的,就算是世袭的,也轮不到他头上来。   林纨的身份确实比他贵重许多。   岁绒姑姑是太后身边的老人,在宫中的威势也颇高,她附和林纨,向郑临问道:“郑公子难道没对翁主揖礼?”   郑临暗暗咬牙,决议先压下这口气。   毕竟,今日,这蔼贞翁主就会成为他的女人。   等他和林纨成婚后,看他怎么折辱她,看她还怎么拿翁主之位压他一头?   郑临伸出双臂,压下了头,动作僵硬地对着林纨施了长揖礼。   林纨眸色无波地看着郑临施了礼,见他略带狼狈的背影走远后,这才与岁绒姑姑一同前往太后所在的霁霞阁。   霁霞阁离曲桥有段距离,一路经行了好几处庭轩游园,还须穿过一条长长的环廊,如若是个新来的宫婢,确实容易迷路。   这点,林纨倒是不怀疑。   但岁绒姑姑做事一向沉稳,如若派人来寻,也该是派知晓安澜园布局的宫女来。   林纨微微侧首,看向了岁绒姑姑。   岁绒姑姑似是感受到了林纨的注视,主动开口道:“奴婢上了年纪,脑子总是不大灵,今日之事,还望翁主莫要见怪。”   林纨淡哂,回道:“无事,姑姑也莫要放在心上。”   岁绒姑姑也有五十岁了,若说她容易忘事,倒也合乎常理。   林纨暂时放下了心中所疑,穿过一圆月洞门后,便到了霁霞阁。   香芸这时却悄悄拽了拽林纨的衣袖,林纨低下身后,香芸小声在她耳侧道:“翁主,我…我内急。”   这话是压低了声音说的,却还是被岁绒姑姑听见了。   见林纨面露难色,岁绒姑姑开口告诉了香芸解手的地处,林纨轻剜了香芸一眼,催促道:“快去快回。”   香芸不住地点头,捂着肚子,一溜烟地跑了。   林纨无奈地轻叹了口气。   霁霞阁有两层之高,翼角皆翻飞冲天,枕矗于堆叠的石林上。   苍松古柏葳蕤,似是参天般的高,又似是浮在了那葱郁的浓荫上,设计精妙绝伦。   石阶被午后烈阳暴晒,有些发烫,林纨小心地拾阶而上,抬首时,见匾额的字迹雄浑端正,书着“霁霞阁”三字。   太后早已派人备了佳肴,见林纨终于来此,面上露出了温婉的笑意。   林纨母亲去的早,她虽不能时常见到姨母,但却与她很是亲近。   说是视若为母,也不为过。   阁内四处都放有红木高脚架,其上的青瓷盘中置了大块的冰,宫婢正用绢扇上下煽着,很是凉爽。   太后与林纨寒暄了几句,向她询问了身体状况,林纨一一答过后,太后便赶忙唤她净手,好用午食,别饿坏了肚子。   宫婢用银针简单的试毒后,夹了一筷香漕鸡脯,放在了林纨的食碟中。   林纨细细吃着宫婢为她夹的各式菜食,发觉太后的脸色并不大好,便关切地问:“姨母的身子可还好?”   太后轻揉了揉额侧,笑着摇了摇头。   岁绒姑姑接过了话茬,回道:“太后近日总是失眠,想必是这个缘故,看着脸色是差些。”   林纨忆得,前世姨母的身子便不大好。   太武五年,谢家虽生变,但姨母的太后之位却并未受影响。   只是姨母年龄大了,经不住家族巨变这样的事,在太武六年的岁旦前,便薨逝了。   太后见林纨的身侧并未有使唤的丫鬟,开口问道:“你这次来此,没带个丫鬟来吗?”   林纨一时不知该如何回话好,岁绒姑姑是个有眼力的,在太后耳侧小声解释了一番。   太后失笑,又道:“你成婚后,身侧近侍的丫鬟可不能如此莽撞,出了侯府后,这丫鬟须得办事得力才行。”   林纨听到“成婚”二字时,心里咯噔一下,却还是点头,回了声“嗯”。   一旁的宫婢见林纨的杯盏渐空,又为她斟上了新榨的甘蔗汁,林纨拿起杯盏,喝了一口。   甜腻的汁水入腹,这才心绪稍平。   太后又道:“哀家知道,你不愿嫁予镇北世子,但你祖父却不允,那顾粲也似是不愿退亲,娶定了你。你去年病好后就该成亲,这婚事却被拖了这么久。”   林纨的头有些发晕,她觉得自己可能是中了暑热,便强撑着精神回道:“姨母提他做甚,这婚事,迟早都是要解了的。我不愿嫁,祖父也不会逼我。”   顾粲,她的前世之夫。   这一世,林纨不想再与这个人有任何的纠葛。   前世,顾粲对他二人的婚约,并不在意,甚至有传言,他根本就不想娶她。   这一世,当她主动向林夙提起,她想拒了这门婚时,顾粲却说什么都不肯应。   林夙心中希望林纨嫁予顾粲,但又不好强迫她,只说让她再考虑考虑,一直拖着她。   这一考虑,便过去了近一年。   林纨重生至今,还未见过顾粲。   她不愿主动见他,甚至是故意避之,每次都是遣人送信到他府上,只在信中与他讲明,她不想嫁给他。   顾粲收到信后,次日便会送来回信,信上只有两个字——“娶定”。   反反复复了多番,林夙和顾粲这两边却都不肯解了这桩婚事。   林纨一时没有法子,便也不再给顾粲寄信,心中一直思虑着其他对策。   男人许是都有征服欲的,前世她想嫁他,他便对她不在意。   这一世,她不想嫁他,反倒是激起顾粲的求胜心了,偏要娶定她不可。   还真是可笑。   想到这处,林纨的头昏感更甚,目及之处闪着虚影,她渐渐觉出了不大对劲。 第4章 003:今世初见   林纨失去意识前,太后神情不忍,对她道:“不要恨哀家,嫁进郑家后,郑临会好好待你的。”   待她彻底晕厥在食案后,太后差了几名宫婢,将她掺到了霁霞阁的二楼。   待宫婢将林纨放到四柱床上后,林纨在意识朦胧间,听见太后语气微沉,命一众下人:“翁主身子不适,需要在此静养片刻,你们且先退下,岁绒姑姑守在阁外便可。”   下人们应是。   烈阳高照的旱日里,平地起了一声惊雷,暴雨如注,淅淅沥沥地沿着檐沟,落了一地。   雨水和泥土的咸湿气透过影木槛窗,慢慢渗入了阁内,林纨身上那股子燥意却半分都未消减,急需纾解。   太后在她的吃食中下了合|欢散。   这事不光彩,她自要将一众下人都遣了下去,只留下岁绒姑姑守在阁外,以防不测。   林纨前世对亲缘淡薄,没好好孝敬祖父,也没常探望身为她姨母的太后,一门心思全放在顾粲的身上了。   重活一世后,她对亲人多少有些愧疚,心里是顶信任太后的。   她没想到的是,她信任的姨母竟要这样对她。   林纨用仅存的理智猜出了些许原因——   皇后郑氏和景帝有一嫡子为上官弘,刚被立储为太子。   但太子资质平庸,不及淑妃之子上官睿受宠,这些年,郑家总想攀上他祖父林夙。   林夙身为平远侯,又为当朝太尉,掌军权,却不愿参与到这立储之争中。   眼见着上官弘的太子之位岌岌可危,郑皇后和左相郑彦邦心中焦急,忙于为上官弘添些戚族势力,这才想到了拿她来下手。   林纨只知,太后与郑皇后关系并不和睦。   她肯帮着郑皇后做这些,想必只有一个原因,那定是与嫁到西疆的朝瑰公主有关。   林纨心中苦涩,形骸早已不受控制,就连身上单薄的衣衫,都觉得碍事。   她想散些热,便胡乱地为自己解着衣物。   太后到底还是最看重自己的亲女,为了朝瑰公主,便要牺牲她的贞洁,让她嫁予郑临那个登徒子。   林纨想再做些挣扎,郑临还没过来,她还有机会呼救。   只是开口的声音却像只病猫,毫无气力,四肢也是酸软无力,似是被注入了重铅。   槛窗外的雷雨声渐小,她听见了有人拾阶而上的声音。   林纨不再挣扎,她想攒着气力。   郑临若是过来,无论是踢打也好,用牙撕咬也罢,她都要想法子做最后一击。   那人走了过来,林纨睁开了眼,眼前之景虽然仍很模糊,但她却认出了来人的身份。   林纨难以置信,她喘着声音,嗓子微哑地唤了那人的名讳:“顾…顾……”   竟是顾粲。   “是我。”   顾粲回了二字。   林纨得知自己被下药后,曾有那么一瞬,想到了他。   她讨厌一切陌生男子的碰触,如果真的别无他法,她宁愿是顾粲来解她于水火。   林纨不清楚,顾粲是怎么知道她在这处的,又是怎么对付楼下的岁绒姑姑的。   还有郑临……郑临到哪儿去了?   顾粲并未言语,而是慢慢靠近了她。   林纨心不从身,她顾不得一切,就像抓住最后一颗救命稻草似的,低声向他乞求:“救救我……我求你,救救我……”   这话说的林纨羞赧万分,没想到今世初见,她竟是以这样一副面貌,见他。   林纨闭上了双眼,任由泪水滚落,她感受到,顾粲冰冷的指腹正慢慢为她擦拭着泪。   顾粲低声回她:“别哭,我救你。”   *   云收雨住。   霁霞阁外传来了悦耳的鸟鸣。   灭顶的欢愉一过,林纨便陷入了昏睡中,再度起身后,她发觉自己的身下,垫着顾粲的衣物。   他喜穿白衣,上面沾染着已变得干涸的血迹。   是她失了清白的象征。   适才,她嫌床上的织锦扎身,弄得皮肤不舒服,便小声抱怨了一句。   顾粲便将自己的衣物垫在了上面。   林纨以为是自己又做了噩梦,现下药效已过,她方觉荒唐,而且是荒唐至极!   她刚想起身,却发觉除却锦被,她未着寸缕。   顾粲觉出了她已起身,走到了她身前,竟是将床帏拉下,阻隔了她的视线。   林纨方觉,有人至此。   顾粲放下床帏后,对里面的她讲:“不必怕,一切交予我便好。”   林纨没有回他。   她隔着床帏的缝隙,隐约可见一混身滴雨的太监来到了二人所在之地。   那太监很是面善。   林纨忆起了这太监的身份,他是景帝近侍宦官赵忠认的干儿子,名唤小顺子。   这人八面玲珑,哄得赵忠那种老奸巨猾的宦官都视他为亲子,宫中纷传,这小顺子,在未来的几十年内,定能坐到赵忠的这个位置上,成为皇帝的近侍宦官。   他是怎么跟顾粲混到一处去的?   小顺子对顾粲行了跪礼,声音尖细,开口道:“顾廷尉,那郑家公子的双腿废了。岁绒姑姑…也被处置了,她失踪后,太后定会在园中寻她的尸身,不出两日便能打捞出来,旁人…看不出手脚。”   顾粲的声音冰冷,且不带一丝情绪:“只是双腿废了,倒是便宜他了。”   林纨心中一惊。   郑临的双腿被废,岁绒姑姑…听着小顺子的话意,是被沉池了。   而这一切的一切,都是顾粲做的?   他何时在宫中,安插了这么多的势力?   林纨第一次拒婚顾粲时,林夙曾问过她缘由,林纨寻的借口是——顾粲虽为镇北王之子,但实则却是个质子,在朝中没个一官半职。   这话,想必是传到了顾粲的耳中,他许是觉得失了面子,今年竟是成了朝中的廷尉。   廷尉掌刑狱,顾粲是有才干的,上任仅半年,就处理了数百件洛阳积压多年的棘手刑案。   他为人不苟言笑,判案虽公允,但一旦认定了犯人,逼供的手段便颇为狠辣,动辄便酷刑伺候。   都言顾粲极其忠于景帝,是景帝的爪牙,手上沾了不少人的血。   帝都因此,皆称顾粲为——玉面阎罗。   林纨只与顾粲做了不到一年的夫妻,对他这个人,还是了解不清。   他性情阴郁狠戾的一面,她便从未识清过。   小顺子抹了抹面上的雨渍,又道:“现下皇上正处置着郑临,园中诸人皆被惊动,都以为郑临白日酗酒,竟是要轻薄李美人。这轻薄不成,反倒被掉落的雨檐砸断了双腿。皇上大怒,连皇后都受了牵连。”   顾粲听后,走到了小顺子的面前。   他声音未变,状似清朗无波,但仔细一听,却掩了些许的阴鸷:“派人传话给太后,就说翁主的丫鬟香芸寻来了御医,得了解药,救了翁主。还有,今日我与翁主之事,不得再让任何人知晓。”   小顺子回了声:“是”。   林纨听着他二人的讲话,心中正猜测万分。   这时,顾粲却突然将床帏拉开,林纨微慌,忙用锦被遮蔽着身子。   小顺子已经退下了。   林纨的目光恢复了清明,看清了顾粲的此时之状。   他未穿里衣,只着了里裤和外氅,半露着结实的肌理。   斜阳从槛窗照入,打亮了顾粲的左半身,光线有些刺眼,他微蹙起了眉,鸦黑的长睫半闭。   有些疏懒,却俊美异常。   四柱床旁边的地上,散着林纨的衣物。   林纨不便弯身去捡,只下意识地看了地上的衣物一眼。   顾粲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弯身帮林纨将衣物捡了起来,又不发一言地将其递给了林纨。   林纨犹豫了下,接过了满是褶子的襦裙后,开口道:“还请世子转过身去。”   顾粲看了林纨一眼,依言转身,却并未走远。   林纨心中焦急,越是想要为自己快些穿上衣物,身上就愈发不适。   女子的衣裙繁复,平日她更衣时,都有丫鬟伺候着,现下让她自己穿,明显要费劲许多。   顾粲静等了半晌,以为林纨换完了衣物,刚要转过身去,林纨有些急了:“我还没换完…”   这番,顾粲却不肯再依她,而是转身,往林纨的方向径直走去。   林纨一时无措,顾粲已经坐到了床边,开口道:“我帮你。”   见林纨抗拒,顾粲又言:“翁主应早些换上衣物,霁霞阁随时都会来人,若是瞧见翁主衣衫不整……”   顾粲话还未毕,便瞧见林纨面色微愠,白皙的双颊已染上绯红。   刚受完雨露,鬓发微散的女子是极美的。   更何况,林纨是个美人。   顾粲的气息不易察觉地重了几分,他面色未变,帮她穿衣的动作也未停。   他将自己的异样掩得很深,继续适才未尽之语:“若是瞧见翁主衣衫不整,适才我所做的一切,便都白费了。”   穿完衣物后,林纨想要强自将心绪平复。   却突觉,顾粲的里衣,被他二人…弄得不能穿了。   林纨强忍着腿上的酸乏,将将站定后,开口问:“世子的衣物……”   她想故作镇定,可余下的半句,还是说不出口。   顾粲唇边掩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声音仍是淡然:“里衣而已,旁人看不出来。”   林纨的脸又红了几分。   霁霞阁不宜久留,二人并未僵持过久。   林纨急于下楼去寻香芸。   她没走几步,便突然转身,对身后的顾粲道:“世子与我的婚约虽未解,但今日之事,还望世子忘却。世子今日替我…解围,来日林纨定会报答,但绝不是以婚事报答。”   顾粲看着不远处的女子身姿窈窕,面容平静,可是眼神中,却闪过一丝坚决。   他微微抿唇,只回道:“翁主放心,今夜我会派人送药到侯府,翁主记得吃下。”   林纨微怔,顾粲只说了放心,却并未应了她别的要求。   还有那药是什么?   转瞬,她反应了过来。   是避子药。   顾粲想的倒是周全。   林纨不想再与顾粲多费唇舌,再不多言一句,只飞快地下了楼阁。   因着仓皇,险些摔倒。   顾粲想去扶她一下,却见林纨又站住了脚。   林纨走出霁霞阁后,顾粲站在槛窗前,定定地望了她的背影良久,这才下了楼,出了霁霞阁。   *   出了安澜园后,香芸一路不敢言语,林纨也没与她讲话。   待到了侯府,林纨下舆后,见侍从退下,这才对香芸命道:“今日太后给我下药一事,不要对任何人讲。”   香芸眸中已经噙了泪,她不敢问,翁主到底经历了什么。   她只知道,太后的计谋没有得逞,世子顾粲救了翁主。   但具体是怎么救的,她并不清楚。   香芸点头,回了声:“是”。   入夜后,虽然下了雨,但洛阳的暑气却依旧未散。   林纨只觉身上粘|腻,便命香芸:“寻人去备水,我要沐浴。”   回到自己的住处后,水很快烧好,林纨顶着一身的疲乏,浸了香汤。   她只觉自己的身上,沾满了顾粲的气息。   那是清冷的雪松,和微苦的广霍混融一起的气味。   前世,那气息令她安心、让她上瘾甚至是沉沦。   现在,这气息却将她满满的缠裹,搅得她心绪不宁,甚至有些烦躁。   林纨想将身上沾染的气息全都洗掉。   直到她觉得那气息稍淡了时,才命香芸和香见撤水擦|身。   林纨近侍的丫鬟除了香芸,还有个唤香见的。   香芸性子活泼,办事伶俐,脑子也挺活泛,却有些莽撞。   香见是个寡言的,平日答话稍有些木讷,但性子却较为沉稳。   林纨的肌肤生得细|嫩,似是凝了水的豆腐。   香芸边替林纨擦着身上的水|痕,边暗叹着林纨肌肤的凝白。   待她伺候林纨穿上寝衣时,却发觉,她的大.腿.内.侧,有一道红.印。   香芸不解,翁主血甜,易招蚊虫叮咬,所以屋内总是会焚着驱蚊用的草药,林纨睡的拔步床上,也置有蚊帐。   按理说,蚊子是咬不到翁主身上的。   那这“蚊子包”,到底是怎么回事?   整饬完毕后,林纨斜倚在了偏厅的罗汉床上,她一身素白的寝衣,散着半湿的发,面容有些憔悴。   香芸刚要劝林纨早些歇下,却见她摆手,挥退了厅内余下的丫鬟们,就连香见都没留。   香芸有些纳闷。   林纨却突然开口问向她:“你是太武二年才跟着我的,先前并未见过镇北世子,今日,你是怎么找到他的?”   香芸心中一慌,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是个人狠话不多的心机boy,蔫坏闷骚。   另:文名改成《重生后男神又成枕边人》了,之前的文名不太符合市场。   其实也可以改成(狗头):   男主版:《重生后前妻睡了我后就跑》   女主版:《重生后又睡了全民男神》《和前夫的秘密》《和未婚夫的秘事》   (前妻=前世之妻,前夫=前世之夫)   这几天的更新时间改在晚上九点整。 第5章 004:雕花奶酥   酉时三刻,阖府各院的丫鬟小厮都在忙着为主子备食。   黄花梨的灯架上悬着红木凤头宫灯,灯罩里烛火微摇。   林纨看着地上的香芸,静等着她回话。   香芸饿着肚子,跪在地上,不敢看林纨的眼。   翁主的眸子生得平和又温柔,却似是一汪深不见底的静水,瞧不出任何情绪。   偏厅的气氛有些压抑。   香芸匀了口气,回道:“奴婢回霁霞阁时,岁绒姑姑守在阁外,说翁主身子不适,需要在此静养片刻,让奴婢出园守着,等翁主歇好后,太后自会派人送翁主出园。奴婢这时就觉得事情蹊跷了,又瞧着太后和其余宫人都不在,便想要入阁去看看翁主,谁知那岁绒姑姑竟然拦住了奴婢。”   说完这句,香芸终于抬首,怯生生地看了林纨一眼。   林纨颔首,示意香芸继续讲下去。   香芸又道:“而后突然下了雨,岁绒姑姑寻了伞给奴婢,话里话外都是要赶奴婢走。奴婢只得先往园外走,但奴婢记不得路,四处寻路时,便看见了世子。”   林纨用食指轻轻点了点紫檀小案,又问:“所以,你是怎么认出他便是世子的?”   香芸的头首低了又低,忙解释道:“翁主去年病好后,命奴婢烧了不少的画……”   香芸的言语顿了下,但见林纨并未愠怒,便又道:“奴婢烧画时,瞧见那画的注脚有‘子烨’二字,侯爷又总唤世子为‘子烨’。那画上男子的相貌又生得天人般俊美,奴婢当时便猜出,这画上的男子,便是世子。”   顾粲的表字是子烨,这表字,还是他加冠时,林夙给起的。   烨和粲都是明亮又美好的意思。   但顾粲其人却很少笑,一点都不粲然。   前世,林纨在养病时,难得有几日神智清明的时候,便都是在用工笔,悄悄地画顾粲。   她生在闺中,并不喜抛头露面,见过顾粲的次数并不多。   每次画他时,都是用尽了所有的记忆,生怕绘错了他的眉眼,也怕绘不出他相貌的惊艳。   当时的女子情思是再也找不回来了。   重生后,当林纨翻找出那些画时,只想将它们都烧了。   林纨看着香芸额贴于地,小身子微微发抖,便唤她起来说话。   香芸依言起身后,继续解释道:“奴婢怕翁主出事,想着世子与侯爷交好,便将此事告诉了他。世子只让他那个胖小厮元吉送我出园,没再多说些什么。后来翁主与奴婢说,奴婢才知道,翁主这是…被太后下药了。”   林纨听完香芸的解释后,只觉身心俱疲。   她揉了揉额侧,是了,她怀疑香芸做什么。   她院中的所有丫鬟小厮,都是被她细细盘查了底细,才留下使唤伺候的。   这时,香见敲了敲门扉,开口道:“翁主,镇北世子差人送了一食盒到府上,您要…收下吗?”   香见已经做好主子让她把那物什送出去的准备了。   这不是顾粲第一次送东西到府上,但每次都被林纨原封不动地又送回去。   林夙私下曾命下人将顾粲送来的物什都拿到翁主面前,过一遍眼。   香见不敢不从,每次都是硬着头皮将顾粲送来的东西拿到林纨面前。   她刚想抬脚折返回府门,就听见偏厅内的林纨道:“拿进来吧。”   香见一时惊异。   站在偏厅不远处守着的小丫鬟们,也听见了林纨略拔高了几度的声音,竟是面面相觑,叽叽喳喳地论了起来。   要知道,翁主这是第一次肯收下镇北世子送来的礼。   香见算是林纨院中的大丫鬟,见不得这些年龄小的丫鬟碎嘴,便叫她们把嘴都闭上。   那些丫鬟被呵斥住,立即噤了声。   待香见迈过门槛进了偏厅后,又互相讨论了起来。   小丫鬟们按耐不住好奇心,想知道顾粲送林纨的物什到底是什么,便都蹑手蹑脚地走到了门前。   门并未闭,她们便扒着门向里面悄悄地张望着。   香见当着林纨的面,将那食盒打开,林纨将身子慢慢凑近那食盒,见里面竟是几块雕花奶酥。   香芸叹了一声:“呀,这卖雕花奶酥的糕点铺子,每日都要排长队,翁主不是一直想吃它家来着?”   林纨没有搭腔,将食盒从里到外都翻找了一遍,也没找到顾粲所说的药。   林纨心中焦急,又问香见:“世子没送旁的物什吗?”   扒门窥测的小丫鬟们纷纷对视,皆是抿嘴一笑。   香见似是想起了什么,忙从怀中掏出了一封厚厚的油纸信封,将它递与了林纨:“瞧奴婢这记性,只记着食盒了,竟是忘了世子的胖小厮还交予了奴婢一封信。”   林纨接过了那封信,却未当着众人的面拆开。   香芸瞧见了窥测的丫鬟们,走到了门前,将她们都轰了出去:“都闲站在这儿做什么?是嫌我分给你们的活少了吗?”   丫鬟们做鸟散状奔逃。   回到罗汉床处后,香芸瞧着林纨神色微凝,似是有心事的模样,便道:“翁主还未用过晚食,奴婢给您拿些牛乳来,您就着这雕花酥,用用?”   林纨又瞥了眼那食盒里的雕花奶酥。   雕花酥的形状有四,是洛阳绽得正盛的夏花,分别为棠梨、牡丹、睡莲和蔷薇。   它们除却颜色与真花不同,其余的细节,都似是盛开的真花,雕工精美,栩栩如生。   女儿家都是嗜甜且喜欢精致吃食的,林纨也自是不例外,即使是用过晚食后,她也喜欢再用些香糕糖水之类的当宵夜。   顾粲明显的讨好,林纨却不想接受,便对香芸道:“你们把这些分下去吧,帮我铺床,我困了,想先睡。”   香芸一时语噎。   翁主既然收下了世子送来的东西,却要将它们都分给下人?   但见林纨神色明显疲乏,便不敢再多言。   *   林纨入睡前,悄悄拆开了顾粲送给她的信封。   信封中并无信,只有一装着药丸的药包,倒是替她省了煎药的功夫。   林纨将药丸和着水饮下后,约莫着自己的月事快来了,心中突然生出了些许的紧张。   若是吃完这药,到了日子,月事却不来该怎么办?   作者有话要说:  林纨纨大型脱粉现场,将前爱豆的周边都烧掉,而且即将狠狠滴回踩。   正剧风的古言整体节奏偏慢热,但保证糖管够!觉得读的还成的别忘点收藏~   文还不够肥,读的不过瘾,本周内的评论都会发红包,每个人都有!!!欢迎留评~(最好与文的内容有关)   男主很快出场,婚后文,有火葬场,不管婚前婚后都在追妻的路上。   男主目前的马甲捂得很紧。   明天还是晚九点 第6章 005:药味   因着有心事,入了夜后,林纨缩在衾被中,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拔步床似是一雕工精美的木屋,其内的围廊宽敞,还可放置抽屉和小案,洛阳的千金几乎都睡在这千工所制的拔步床里。   廊地上铺了软垫,守夜的丫鬟宿在上面,若是主子起夜,她们随时都能被唤起来,供主子差遣。   这夜正巧是香芸为林纨守夜,她本是个容易入睡的人,但今日在安澜园发生的事,也让她有了心事。   听着林纨不断翻身和叹气的声响,香芸从软垫上跪坐了起来,凑近床前,小声询问:“翁主,您身子不舒服吗?”   林纨听后,突从床上起身,吓了香芸一跳,她开口问:“我上月是初九来的月事吧?”   香芸回想了下,点了点头,又觉于夜中,林纨看不见,便又回道:“是初九来的。”   林纨命香芸点烛,香芸立即去寻了火折子。   暖黄的烛火将拔步床内的狭小空间照亮,烛芯跳了几下,发出“噼啪”的清脆声响。   林纨又问:“沈小姐进宫有多久了?”   香芸转了下眸,回道:“应该有小半年了。”   这沈小姐,名为沈韫,是太医沈清河的独女,自幼便擅医术。   林纨病后,因着女子身份不便,林夙便寻来了沈韫,代替男子来为林纨把脉问切,甚至是日夜看护着她。   沈韫是林纨唯一的闺中密友。   林纨刚重生的那一月,仍处在病中,偶尔睁开了眼,也只能看见沈韫瘦小的背影在为她忙来忙去。   待她病好后,二人还未来得及叙旧,沈韫便被召入宫中,做医女去了。   沈韫自幼丧母,与她父亲沈清河的关系不大和睦。   她的医术不亚于男子,前世,沈韫深得皇家信任,被封了当朝的一品女医官。   但到了太武五年,沈韫也没逃过那场劫难,死在了那场弥漫着血腥味的政斗中。   沈韫竟是比前世的她,去的还早。   林纨思忖了片刻,决议尽快打听出沈韫休沐的日子,好能见上她一面。   否则,光吃顾粲给她送的药,她还是不放心。   更夫恰时经行过林纨的庭院,打绑敲锣。   深夜静籁,若是人没睡下,这锣声是听得一清二楚。   已经过了三更天。   林纨再度蜷回了衾被,阖上双目后,强自让自己睡下。   *   一日后。   林夙的军队驻扎在豫州,他整日训兵操演,已离府数月。   前阵子,林纨收到了林夙寄的信。   上面写着,他要于今日归府。   一听林夙要回来,侯府上下,大到各院的主子,小到扫地的小厮,个个都紧张了起来。   洛阳的酷暑已近尾声,细雨将残余的燥热融成水波,洇在荷叶上。   林夙归府的这日,天气晴好,烟空水清,云物俱鲜。   林纨多月未见到林夙,心中属实想念,便起了个大早,和宋姨娘守在府门处,等着迎他。   林夙生有二子,长子为林纨之父——林毓。   后来林夙丧妻,又续了弦,与继妻生了一子,名唤林衍。   林衍之母于三年前病亡,林夙上了年纪,已年过五旬,接连丧妻,让他没了再续娶的念头。   宋姨娘是林夙之妾,自太渊三年便伺候着他,算是府中的老人。   林夙虽没将宋姨娘扶正,但府中诸人都很敬重她。   宋姨娘不到四十岁,保养得宜,为人随和,林纨正与她在府门处聊着,便见一车舆停在了侯府门口。   那车舆林纨认得,是辅国公家的。   林衍娶了洛阳一富庶商户女——陈氏,这林涵,便是林衍和陈氏的长女。   林涵小她一岁,却比她嫁的早,嫁的又是辅国公的嫡次子。   这门婚事,算是风光,给陈氏长了脸。   林涵这番归宁,林纨瞧着,就连她乘的车舆,都是风风火火,疾驰而至。   和她的人一样,骄蛮跋扈。   这般想着,林涵已经下了舆,眸色有些不善地打量着林纨。   她今日穿了身桃红褙子,口脂和胭脂也都涂抹了鲜妍的樱色,趁得其花容愈媚。   虽有新妇的娇艳,却显得有些轻佻。   林纨则穿了一袭水青色的罩衫,婷婷地站在府门前,憔悴的病容早已不在,眉目如画,端淑又明净。   林涵今日归宁,本来心情愉悦,这一见到林纨,心里就不大爽利。   她眸中倏地闪过了一丝妒意。   这个病秧子,早就该死在床上,偏生却活到了现在。   她有翁主之位,又有祖父林夙的宠爱,还与镇北世子有着婚约,身段长相也比她要好。   都是侯府的嫡小姐,林纨却处处都要压上她一头。   林涵自幼就喜欢与人比较,嫉妒心强,这点,随了她母亲陈氏,她很是反感林纨这个堂姐。   宋姨娘瞧见了林涵,热情地招呼道:“涵儿回府了,你祖父今日也归,要不你与我和你堂姐站在这处,一起迎迎你祖父?”   林涵自矜嫡女身份,顶瞧不上像宋姨娘这样的妾室。   她并没回复宋姨娘的话,反倒是从袖中拿出了一块帕子,掩住了口鼻。   林涵故作婀娜地走到了林纨的身前,嗲着声音问:“堂姐的身子可还好?”   林纨没多用正眼看林涵,只是神色淡然,回道:“我身子很好,堂妹惦记了。”   林涵却眉头微蹙,用帕子继续掩着口鼻:“堂姐的身子当真无虞?可妹妹还是觉得,堂姐的身上,总有股子药味,刺鼻的很。”   宋姨娘性子一贯温和,却也看不惯林涵的这副嘴脸,便对林涵道:“涵儿,你不能这么对你堂姐说话。”   林涵杏眼微瞪,薄怒道:“这里还没你这个妾室说话的份儿。”   这话刚一说完,一阵不小的风刮过,将林涵手中的帕子吹到了地上。   林涵身后跟着的丫鬟们纷忙着要去捡。   林纨则不发一言,走到了那帕子跟前。   林涵的丫鬟刚要弯身拾起那块帕子,却见林纨抬起了绣鞋,竟是用脚,重重地踩到了那块帕子上。 第7章 006:阎罗本为神祇   拾帕丫鬟见林纨踩住了那帕子,惊到不知该做何举动。   林涵见状,呵道:“春晖,把那帕子给我拾起来!”   唤春晖的丫鬟冷不丁被林涵一呵,打了个趔趄。   主子的命令她不敢不从,更何况,林涵这主子还是个刁钻难缠的。   春晖只得再度弯身,哆嗦地道了句:“翁主,奴婢多有得罪了。”   春晖用力拽了拽那帕子,她原也是侯府的老人,她怕林涵,却更怕林纨。   见林纨始终不肯抬脚,她也不敢再用多大力气,只得认命挨罚。   林涵见春晖半晌都没把那块帕子从林纨的鞋底儿抽出来,心道这丫鬟真是个没用的东西。   又见林纨仍是那副云淡风清的模样,心中的怒意更甚。   林涵的杏眼蓦地变得有些凌厉:“堂姐,我今日归宁,你这番举动是做什么?我虽嫁入了辅国公府,可到底也算是林家的嫡小姐,你怎能如此待我!”   林纨微微转首,看着面色酡红的林涵,语气微沉地回道:“堂妹这话说的不错,甭管你嫁到谁家,只要踏进这侯府大门,便是林家人。既是林家人,便要守林家的规矩,林家从没有像你这般不敬尊长的人。”   林涵被林纨的这番话噎住了。   若要是林纨,她还能给她些面子,唤她一声堂姐。   可宋姨娘又算是什么东西?   林涵想起陈氏整日为林衍纳的那些个妾室黯然伤神,再一看那宋姨娘面色不悦,是谓对她无声的指责。   她心中怒极,又命旁的丫鬟:“去,把那块帕子给我捡起来!”   那些丫鬟听后,却没一个敢再上林纨身前的。   林涵见自己的丫鬟个个怂如面瓜,推开了站在林纨不远处的春晖,决议自己动手。   她刚要弯身,瞧见林纨绣鞋上那瑞草散花的吉祥图样,心中倏地生出一计。   这病秧子不肯抬脚,就休怪她不客气。   林涵眉梢微挑,决议用脚去狠狠地踩林纨的绣鞋,她刚要抬腿,林纨却突地迈开了步子。   林涵险些扑空,幸而春晖反应及时,扶住了她。她刚要做怒,却听见远方传来了阵阵的马蹄声。   铁蹄踏地的声音是愈来愈近,遥遥望去,平地起扬尘。   林涵心中一惊。   林纨和宋姨娘的面容则显了笑意。   守在府门处的侍从明显调整了站姿,表情严肃了许多。   适才还在默默看着主子们斗嘴的小厮,则扶了扶头上的毡帽,一溜烟地跑进了府中,边跑边向各院通传:“侯爷要回来了!”   这话一传,各院皆都忙活了起来。   林衍的六房妾室们,忙整饬仪容,携着自己的儿女,快步往府门处赶去。   陈氏听见了小厮的声音,也从自己的庭院中走了出来,只是面色不大情愿。   另一头,林衍正与新纳进来的七姨娘柳芊芊翻云覆雨,一听林夙回来了,忙把怀中的佳人推开,仓皇的换上了衣物。   阖府上下的人将府门处围得是满满当当。   林纨瞥了一眼,那乌压压的一片人多数都是林衍的妾室和儿女,他这个叔伯还真算是子孙昌盛。   一府的人屏住了呼吸,纷纷半屈双膝,微微垂首,都在等着这家的主心骨——平远军侯林夙。   骏马嘶鸣,林夙在府门前利落地挽缰勒马,骁勇不减当年。   他携几骑轻旅而归,身姿矫健,完全不像一个老者。   林衍身为林夙唯一的儿子,也是侯府嗣子,忙恭敬地走到马前,要为多月未见的父亲牵马。   林夙下马后,林衍命小厮将马牵走,恭敬地跟在父亲身后,走到了府门处。   林夙一身墨色袍袄,面容肃正,不怒自威。   林衍四房的小儿子林勉明显被这阵势吓到了,看着有些陌生的祖父,不禁打起了嗝,吓得四房忙用手捂住了自己儿子的嘴。   阖府上下的人没有一个敢先开口说话。   林夙一回来,就似是猴王归山,她们这些小猴,在他不在的时候可以肆意的嬉闹。   但林夙一归,他们就似是被定住了般,大气儿都不敢喘一声。   林夙冷冷地扫过府门前的那些人,看到林衍的那些个妾室中,又有了新面孔。   他神色一凝,问向身后的次子:“你又往府里添新人了?”   林衍一慌,看见柳芊芊仍在对他抛眉弄眼,心中暗骂这婆娘是何时跟出来的,嘴上却解释道:“父亲莫怒,她…她……”   林夙没等林衍解释完,便冷哼了一声:“把你那些个莺莺燕燕都领回自己的院子里去,本侯闻着这脂粉味刺鼻!”   林衍忙道:“父亲息怒,孩儿…孩儿这就将她们都撵回去。”   林夙一见林衍,就脑仁儿疼。   他这个次子,何时才能成器?纳的妾室,竟是比他这个当老子的还要多。   林衍将他的那群美妾和儿女们撵走后,府门前一下子清静了不少。   林纨面带微笑,走到林夙身前,徐徐开口:“祖父回来了。”   林夙一见林纨,面容便和煦了不少:“囡囡的气色瞧着好了许多。”   林纨轻轻搀住了林夙的胳膊,又道:“劳祖父惦记,孙女近日身子很好。”   这头祖孙俩人温情的叙着话,那头林涵的眼中似是要喷出毒汁来。   陈氏在她耳侧提点道:“涵儿,你还不快去你祖父那儿露个脸?”   林涵微嗤:“祖父只认她一个孙女,我怎好扰了他爷孙俩相聚?”   陈氏嗳了一声,又劝:“你祖父怎会不认你这个孙女,你莫要多想,快去!”   林涵没再听母亲陈氏的话,自顾自地携丫鬟进了府门。   陈氏见劝不动女儿,只得自己走上前去,向林夙献殷勤:“父亲训兵辛苦,孩儿早已备下好酒好菜,还请父亲……”   话还未毕,林夙便打断陈氏道:“不必了。”   陈氏有些下不来台面,但见林夙表情威严,也不敢再多说半句话,只得神色黯然地退了下去。   林纨看着陈氏的背影,眸色微凝。   祖父对她的偏爱,让陈氏和林涵心中生了不满。   这也是前世林家祸起萧墙的原因之一。   林夙似是觉出了林纨的心事,他微微偏首,问:“囡囡在想何事?”   林纨笑而摇首:“祖父不该拂了婶母的面子。”   林夙却不以为意。   他对林纨的宠爱,在外人看来,是有些偏心。   但整个侯府中,他的所有孙辈,都是有父又母的。只有林纨,除了他,一个亲近的人都没有。   林纨无父无母,他又不常在府上,他能得空回府,自是要对林纨格外关怀些。   林夙又劝慰林纨道:“囡囡不必多想,本侯差人买了鱼鲜,今日,亲手做给你吃。”   林夙身后跟着的侍从们一听侯爷要亲自给翁主做鱼,都惊得纷纷对视。   他们怎么都想不到,驰骋沙场的平远军侯,在庖房用刀杀鱼剥鳞,为孙女做鱼的模样。   林纨心中一暖,回了句:“多谢祖父。”   她突然想起了前世的种种,刚刚漾起的浅笑僵在了唇角。   前世,景帝废林夙太尉一职,并用计,夺了他手上的兵权。   但又因林夙是开朝功臣,不好再夺他的爵位,并继续让他当着这平远侯。   没了军权,平远侯府变得不再煊赫。   林夙一直忠心于景帝,怎的都想不出景帝为何要如此待他。   他心中憋闷,最后郁郁而亡。   林衍是个不顶用的,承了林夙的侯位后,屡屡犯错,仍寻花问柳,生活奢靡无度,惹得洛阳诸民不满。   顾焉发动雍凉之叛时,因林衍之失,帝军被断了粮草,险些守不住雍州一地。   景帝大怒,褫夺了林衍的爵位。   林家自此倾颓,林家人也沦为了无数百姓唾骂的对象。   想到这处,林纨心中不免有些伤感。   她重生了,祖父还健在,林家也还好好的。   一切都还来得及拯救。   *   林夙回来后,林纨的月事却未如期而至,沈韫那处仍没有消息。   太后倒是派人送来了珠玉织锦等贵重之物,以表愧疚,希望能求得林纨的谅解。   但在林纨心中,自太后想要牺牲她的贞洁起,她二人的关系便变了味。   看到浮着流光的织锦,林纨只觉恶心无比。   她捂着心口,不免有些焦虑。   未婚失贞,心中总是不安。   沈韫若是再不来,她就只好去寻旁的医师了。   未时,平远侯府流云榭。   梧桐疏影轻落在水面,惠风和畅。   夏花凋零,散了一地。   侯府中的丫鬟们却都无心干活,因着镇北世子顾粲来府,便都想得空去流云榭,一览其天资。   林夙和顾粲端坐在流云榭中,看着不远处,林夙的两个孙儿舞剑习武。   顾粲刚刚下朝,身着素色弁服,头戴獬豸法冠,气质孤绝。   午后煦阳微泻在他精致无俦的侧颜上,皮肤似是粹玉,匀净无疵,鸦黑的睫毛因着过长,竟有些微卷。   丫鬟浮翠轮到了美差,得以到流云榭来当值,终于得见顾粲的真容,眼神便再也移不开。   都道顾粲是玉面阎罗。   他虽有着天人的长相,气质又如从阴曹地府中走出的人,阴郁且生人勿近。   但阎罗,也本为神祇。   他仍是洛阳诸女的春闺梦中人。   浮翠为顾粲斟茶时,手还是不由自主地抖了又抖。   茶洒在了案几上,浮翠一慌,忙跪地认罪。   林夙愠怒,让她退下。   顾粲面色无波,自己动手,添了茶。   透白的玉碗中,浅绿的茶水微晃。   林夙喟叹了一声,对顾粲道:“本侯的孙女自打病好后,性情就变得有些别扭,不过她前几日既肯收下你送予她的吃食,便是认可你同她的婚事了。”   顾粲看着茶水氤氲着热气,只微微颔首,做为回应。   林夙见林纨半晌都未过来,他和顾粲已在此处等了良久,便又劝道:“子烨莫急,再等一会儿。本侯没告诉纨纨,是你过来,只告诉她有客来此,让她过来见客。她一向知礼,肯定会过来的。”   顾粲淡哂,回了二字:“不急。”   等多久都可以。   林纨原是,他等了两世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天下第一帅   阎罗王确实也是神仙 第8章 007:禁忌   顾粲并不记得,他初见林纨时,到底是在何时何地。   他印象中的她,是清淡如水。   她总是悄无声息地隐在人群中,似是刻意的,不让旁人发现到她,将自己的情绪深敛于心。   后来,那个眸子里总是带着几分哀伤的少女,成了他的妻子。   林纨,就似是春日煦雨,润物细无声。   一点一滴的,将他的身心慢慢浸透,松动了他心尖上,深结多年的硬痂。   当他已经离不了她时,一切却都晚了。   他就像脱了水的鱼,只能被烈日曝晒,干涸于地,静等着迎接死亡。   茶香清冽,泛着若隐若无的水汽。   流云榭不远处,林夙的孙儿停下了舞剑,冲着迎面向他二人走来的人热切道:“纨姐姐好。”   林纨看着自己两个堂弟的脸被晒得红扑扑的,便从衣间掏了块软帕,蹲下身来,先为最小的林勉拭了拭汗。   林勉嗅着那帕子上的香味,一脸享受,一旁的林崇也挤了过来,撒娇道:“纨姐姐,我也流汗了。”   林纨失笑,又唤身后的香芸,让她替林崇拭汗。   林夙端坐在流云榭中,终于看见了林纨的身影,忙命浮翠将她唤过来。   顾粲心跳顿了一下,慢慢放下了手中的茶碗。   浮翠得命后,忙快步走到了林纨那处:“翁主,侯爷在找你呢,等得有些着急了,您快过去吧。”   林纨站起身来,视线往流云榭那处望去。   林夙突然让她见客,她心中还有些纳闷,这一路过来,还在猜测着来人的身份。   林纨回了声:“好。”   她跟着浮翠走向了流云榭,直到她看清了林夙口中客人的相貌时,脸蓦地变得煞白。   顾粲怎么来了?   她一直不肯嫁他,林夙也从不逼迫她,也没刻意安排她与顾粲见面。   这冷不丁的唤顾粲过来,林纨心中有些不安。   会不会是,顾粲将安澜园一事,告诉林夙了?   林纨的步子慢了又慢,她打消了这个念头,顾粲应该并未松口透露安澜园之事。   自顾粲从凉州到洛阳后,林夙一直视他为亲子,对他很是照拂。   林夙虽肯将她嫁予顾粲,但依他的性子,若是知道顾粲在大婚之前,和她有了云雨之事,不管那原因是什么,他肯定会将顾粲暴打一顿。   说不定会把他的腿给打断,落个半残。   林纨少时,林夙还曾挥着马鞭,怒打过林毓。   林毓那时已有家室,刚被朝廷封了骠骑将军,只因私,犯了军规,便被自己的父亲一顿毒打。   对自己的亲子尚能动此狠手,对顾粲,林夙肯定也下得去手。   父亲林毓身上,被鞭子抽打的狰狞血痕仍历历在目。   林纨的神情愈发凝重。   走到流云榭时,林夙正欣慰地看着她。   顾粲也在看着她,只是,林纨却不敢与他的视线触及。   若是没有安澜园那事,今世,她定能坦坦荡荡地见顾粲。   现下,自己却同他有了个不能被世俗所容的秘密。   在自己的祖父面前,见到顾粲,让林纨的心中有了异样的情绪。   她一直都是祖父心中温驯的孙女,从不逾矩乖张,知礼且听话。   她虽与顾粲有着婚约,又是被太后下了药,但那个雨日,她同他在霁霞阁的疯狂,却仍是孤男寡女,偷了云欢。   林纨心中生出了触犯禁忌和礼教的恐惧和失控感,她生怕她与顾粲的秘密被林夙知道。   顾粲抓住了她的把柄,她不敢轻举妄动。   林夙招手,正要唤林纨过来,却见她的神色惨白,忙关切问:“囡囡的身子不舒服吗?”   顾粲见林纨如此,清隽的眉宇微蹙。   纨纨的身体应是好些了,但今日得见,怎的脸色又是如此的难看?   他心中关切,却碍于林夙,不敢靠近林纨。   但眼神,却一刻不离地落在了林纨的身上。   林纨感受到了顾粲的目光,那目光灼得她的面色由白转红。   她不明白顾粲今日来府,究竟是何目的。   林纨猜测万分,最终得出,这定是顾粲的手段。   他定是故意的。   他故意和林夙一同出现在府中,便是对她无声的威胁,好逼她从了他。   林纨扶了扶额侧,虚弱无力地开口:“祖父,孙女身子突然不适,不能在此见客了,还望祖父见谅。”   她只同林夙解释了缘由,却不愿与顾粲多讲一句话。   林夙心中焦急,孙女的身体,自是要比她的婚事重要,便唤香芸将林纨扶回院中,又唤浮翠去寻医师,为林纨诊脉。   林纨唇瓣发白,匆匆和香芸退下后,林夙叹了口气,对顾粲道:“纨纨的旧病还是没大好全,身子骨是虚乏的很,若是她嫁了过去,你可要好好照顾她。”   顾粲望着林纨离去的背影,郑重点头,回道:“祖父放心,我定会护好她。”   *   林纨回去后,在床上静养小憩了会儿后,天已渐黑。   皓月高悬,灯轴轻旋。   水练般的月华与灯火交相辉映,趁得深深的庭院仍如白昼般亮敞。   香芸在小厨房为林纨熬了赤豆粥,又端来了一叠茶香糕,伺候着她用下。   林纨细细吃着,院里来了人,她见到了那人,面上露了笑意。   来人是沈韫,她一身妃色襦裙,又瘦了许多,但神色却是极好,光彩照人,很是明丽。   沈韫将身上的药箱放了下来,见林纨用完了晚食,便让林纨回榻上躺好,她要为她诊脉。   林纨的心中有些紧张,她挥退了屋内所有的丫鬟,沈韫见状,有些不解地问:“你怎么把她们都唤下去了?”   见林纨不言语,沈韫也没有多问。   沈韫的指尖温|热,搭在了林纨的手腕上,闭目细细为她号脉。   突然,她睁开了双目,蹙起了秀眉,自言自语道:“怎么是滑脉?”   女子有孕,才会被诊出是滑脉。   林纨心跳骤然加快,复又让自己冷静。   沈韫见林纨神色凝重,笑了一声:“你这么紧张做什么?你的月事,是不是到了?”   林纨这才稳定了心神,她下了床,撇下沈韫,去了净房,查验了一番。   月事终于来了。   她心中悬着的石头落了地。   林纨再度归来后,沈韫打趣她道:“瞧着你刚才的反应,我还以为你真怀上了呢?”   沈韫本只是想戏谑她一句,但见林纨面容微红,语气变得正经了些:“你…你不会真与男子有…”   “没有。”   林纨打断了沈韫的话。   沈韫舒了口气,又道:“那便好,真是吓死我了,我寻思着,若你真要与旁的男子…”   话还未毕,林纨便挠了沈韫一下。   沈韫不禁痒,忙向林纨求饶,边笑边道:“我只知道,若是真有此事,你若还要嫁给那位玉面阎罗,他发现后,得把你给折磨死。”   林纨听到这句,不再故意挠沈韫,又问:“什么叫把我给折磨死?”   沈韫努了努嘴:“男人折磨女人,还能怎么折磨?”   见林纨不解,沈韫方觉自己说错了话。   她和林纨虽都未出阁,但林纨一直是被养在深闺,而她一直在照顾着各色宫妃,对男女之事很是了解。   今日在这白净娇弱的侯府小姐面前,说错了话,还真是不应该。   沈韫正了正色,又对林纨道:“你还记得顾粲在三年前,将四皇子打了的事吗?”   林纨抿唇:“记得,怎么又提这件事了?”   四皇子是景帝与蒋昭仪之子,名为上官衡。   顾粲在初入洛阳国子监治学时,上官衡寻衅滋事,众人都以为顾粲只是个质子,定会忍耐下来。   可谁知,顾粲却拎起了他的衣襟,将他狠狠地揍了一顿。   顾粲虽生得高大,但却有些清瘦,不太像会打架的样子。   但那日,他却把上官衡打得满地找牙,直管顾粲叫爷。   景帝得知此事后,并未怪罪顾粲,反倒是痛批了上官衡一顿。   前世,这事不了了之。   这一世,林纨听林夙所言,这上官衡和顾粲,竟成了不打不相识的交好了。   沈韫的言语打断了林纨的思绪:“你是不知道,当时看见四皇子惨状的那些宫女们,现在讲起这事时,都觉得不寒而栗。那顾粲,做事是真的狠辣,你病好后,又一直拒着与他的婚事,他心中指不定在想什么呢。所以,你若是不嫁,就坚定下去。你若是反悔,又嫁过去了,他兴许会借机报复你对他的一再拒绝。”   林纨心中默念着报复和折磨二字。   前世,她只与顾粲有过两次那种事。   初次时,他和她都生涩,草草了事。   第二次时……   林纨那时和顾粲并不是共衾而眠,第二次时,林纨不顾矜持,声如蚊讷地求他,让他抱一抱她。   她钻入了顾粲的衾被中,本以为他会拒绝,可顾粲不仅抱了她,还吻了她。   林纨心中欣喜又幸福,那日,二人水到渠成。   但第二次时,顾粲却将她弄哭了。   林纨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只觉他是要弄死她。   还有安澜园那次,顾粲在她身上留了痕|迹。   还是在那样的隐|秘地处,这几日她偶然瞥见,那处变得淤住了,看着有些骇人。   林纨正觉,沈韫的分析不无道理,便听见沈韫又道:“还有啊,他总出入于刑狱中,这总沾血腥的人,身上难免会招惹些邪祟之物,你身子弱,若是他把那些邪祟之物过给你就不好了。“   林纨揉了揉眉心,只觉沈韫这话是越说越偏,她暗叹,沈韫还真是与洛阳诸女不同。   旁的女子夸顾粲都来不及,只有沈韫,是各种的不喜顾粲。   沈韫见林纨无言以对,又哀怜地看了她一眼。   在她心中,林纨这种生得白皙纤柔,又体弱的世家小姐,若是落在了那阴鸷的镇北世子手中,那可真真是辣手摧花,凄惨无比。   作者有话要说:  前世男主不是渣,是又闷又木,如果两家没出事的话,前世也是甜的,就是那种慢热婚后爱。   闺蜜是粲黑,单纯觉得男主变态,女主如果落入男主的手中,会变得很惨(狗头) 第9章 008:甜味   戊时,镇北世子府。   夜色浓重,浮云叆叇,霎时起了风,吹得府内树植的枝叶款摆,击合出飒飒声响。   顾粲独自站在曲桥上,见两侧静水映着清泠月华,忽地起了涟漪。   镇北世子府虽名为府,实则是惠帝一典客的私人宅邸,面积并不大,但胜在布景别致,景色还算清幽。   元吉提着夜灯,正小跑着朝顾粲的方向而来。   每月的这个日子,顾粲都会站在这处,静静等着平远侯府那处来信。   府内伺候的人并不多,丫鬟和小厮寥寥无几,庖房内也只有一个厨子。   元吉虽是顾粲从凉州带来的旧奴,与他的关系亲近些,但这位主子的脾性,他却从来都摸不清。   他忆起了两年前的那夜——   那时,顾粲从深夜惊醒,散着墨发,赤脚去寻他。   元吉被顾粲扰醒后,有些发懵,他从未见过顾粲有如此情绪失控的时候,忙问:“世子,您…这是梦魇了吗?”   顾粲没有回他,反倒是摸了摸他胖胖的左臂,神色有些难以置信。   他慢慢放下了手,又问向元吉:“世子妃呢?世子妃在何处?”   因着顾粲披头散发,再加之元吉所宿的耳房灯火昏暗,那一刻的顾粲,形如鬼魅。   纵是他容颜再俊美,元吉也觉,这似是被邪魔附体的主子,属实令人怖畏。   顾粲见他愣住,再度逼问,声音有些骇人:“世子妃呢?她到底在何处?”   元吉努力让自己镇定,愣是想了半晌,才明白了过来。   顾粲口中所说的世子妃,便是平远侯的长孙女——蔼贞翁主林纨。   他二人是有婚约的,只是林纨却还在病中,主子顾粲先前对他二人的婚事也是淡淡,元吉便一直认定,顾粲对林纨无心。   今日,瞧着他这副模样,倒像是突然被人下了蛊,失魂落魄的。   元吉吞咽了口唾沫星子,这才回道:“回…回世子,世子妃林纨…还没过门呢。”   顾粲神色惨白,命元吉点烛。   耳房内顿时明亮,顾粲站起了身,不断地翻找着什么物什。   元吉怀疑顾粲得了失心疯,只得探寻地问:“世…世子,您要找甚?让小的帮你找找?”   顾粲的语气平复了些许,回了二字:“镜子。”   元吉不敢多问,他长得胖,眼睛也小,平素很少照镜子,耳房内也没有这样的物什。   他只得回道:“世子,小的房中没有镜子,您若是想照…怕是得回您自己的房中。”   顾粲听后,回到了自己的寝房。   他所居的寝房内,有面黄花梨镜台,顾粲对着镜子照了半晌,摸了摸自己的右脸。   元吉的左臂还在。   他的腿还是好的,没有瘸。   脸上也没有那道狰狞的疤。   他记得他是死在了那茅屋中,那现在,又是怎么一回事?   顾粲有些难以置信,心中说不上究竟是悲还是喜,他又问元吉:“现下是何年?”   元吉心道不妙,主子竟是连时日都不记得了,嘴上却还是如实回道:“现下是,太武元年。”   顾粲忽地意识到了什么,命元吉:“去备马来,我要出府一趟。”   元吉一慌,瞧了瞧天色,对自己有些疯魔的主子解释道:“世子,现下都过了丑时了,您若是不急,我们明日再出府,成吗?”   顾粲的神色愈发冰冷,厉声道:“还不快去。”   元吉只得暗道自己可怜,明明睡得好好的,却突地被叫了起来。   现在还要在这大晚上的,随顾粲策马而行。   顾粲简单整饬了下衣发后,便乘上骏马,一言不发地用马鞭抽了几下马腹。   他所乘的马,在夜里,仍是精神百倍,犹如乘奔御风。   元吉骑的马,却是个蔫的,跑的也不快,也不怎么听他使唤。   他苦不堪言地跟在了顾粲的后面,也不敢问,顾粲到底要去向何处。   一路上,元吉渐渐认出了路。   顾粲这是要去平远侯府。   当他二人到抵侯府外时,顾粲下了马,于夜中,眸色复杂地凝望着侯府大门。   元吉终于追上了顾粲,也下了马,神色有些惊惶:“世子,您…您来这处做什么?”   顾粲静默了半晌,终于开口:“蔼贞翁主,是否仍在沉疴,卧床不起?”   元吉频点着头,心道,主子顾粲果然是为了这个蔼贞翁主才过来的。   嘴上却劝慰道:“世子,小的知道您思妇心切,急于要将翁主娶进门中,但…但平远侯虽希望您娶了翁主,但您在大婚之前,可不能做什么逾矩的事啊。”   这要是以前那位清清冷冷,沉默寡言的世子爷,元吉什么也不担心。   但现在,眼前这似是被邪魔附了体的爷,元吉就说不好了。   他觉得,顾粲什么都做的出来。   那夜之后,顾粲便恢复如常,元吉终于松了口气。   只是,他觉得,主子同之前,还是有些变化。   具体变在何处,他也说不上来,思来想去,元吉得出了个结论:顾粲这是中了情蛊,一夜之间变情种了。   而后到了太武二年,元吉竟是发现,主子顾粲在暗地里,养了许多的细作。   这些细作,有的潜入了皇宫中。   还有的,潜入了平远侯府中。   蔼贞翁主身侧,有个丫鬟,便是顾粲手下的细作。   元吉回忆着往事,已经走到了顾粲的身前。   他从怀中掏出了一封信,将它递与了顾粲。   顾粲接过后,转身便回了书房。   端坐在书案后,他将信封拆开,将信纸摊平。   信上的字迹工整清秀,似是女子的字迹。   顾粲从右至左的读着,上面记着不同的日期——   譬如廿一日记着:翁主贪睡,巳时才起。   廿二日记着:翁主心情甚悦,抚琴良久。   上面记的都是闺中女子的琐碎小事,每日只寥寥记了一句,顾粲却看得很认真。   当他读到廿五那日时,不禁失笑。   廿五那日记得是:翁主食欲不振,未用晚食,入夜用了桃胶燕窝羹两碗,山药枣泥糕一碟。   顾粲将信读完后,忆起了林纨嗜甜挑食的毛病。   她刚嫁予他时,还未显露自己的口味,但日子久了,他发现,林纨总是用食极少。   入夜后,却总是会在睡前,背着他,偷食甜羹。   前世,他总会趁林纨睡下后,悄悄吻她。   纨纨每每偷食后,纵使漱了口,唇角边尝上去,还是会带着,淡淡的甜味。 第10章 009:文容阁   信笺的落款中,被批了红注——   初二午时,伽淮河,石舫处。   顾粲将信笺合上后,将其放在了案上的木匣中。   纨纨在初二那日,要去伽淮河畔的石舫处。   那精雕彩绘的石舫,实际上是浮于河面的船型食肆,是洛阳士族子弟及富商们的常聚之处。   大邺的民风相较于前朝,要开放些,但林纨却不喜抛头露面。   她要去此处,想必是为了见什么人。   那人的身份,顾粲在心中猜测了良久,却不得而知。   *   残夏将过,早晚天凉,但是近晌午的时候,天还是躁热得很。   林纨在文容阁整理着古籍书卷,耳畔是阁外嘈杂的蝉鸣声,还有林衍四姨娘凄切的哭诉声。   香芸听着这动静,有些不耐其烦。   四姨娘平素虽不高调,但穿戴也算华贵,今日为见林纨,却特意择了身旧衣,发上也未戴任何簪饰。   林纨神色淡淡,听着四姨娘不断地跟她吐苦水。   四姨娘边用绢帕拭泪,边道:“上次就因勉儿无意顶撞了主母,主母竟是罚了我院中两月的俸银。这马上就要入秋了,勉儿和我还要做秋衣,下人们也要贴秋膘,这钱财吃紧,妾身可如何是好。”   四姨娘年纪不过二十五六,眉眼生得精致,她与林衍七房柳芊芊一样,并不是大户出身。   她是勾栏里唱曲儿的。   这唱曲儿的名伶一哭,这哭音听上去,都是吟哦婉转,我见犹怜。   林纨见四姨娘终于停止了倾诉,这才抬头看向了她,故作无奈道:“这平远侯府,当家的是主母陈氏,并不是我,四姨娘寻错人了。”   四姨娘原也是林衍那几房妾室中,最受宠的,但随着新人不断进府,纵是她容颜未褪,也终是成了被冷落的旧人。   陈氏对四姨娘的故意苛待,林衍却选择对其视而不见。   这阖府上下,四姨娘觉得好说话,也能说上话的人,也只有林纨了。   见林纨不肯帮她,四姨娘的泪又汹涌了许多。   香芸看不过眼,对四姨娘直言:“翁主身子弱,禁不起您在她面前这般哭诉。您若是心中委屈,就回去找二爷说理去,别弄的像我家翁主苛待您似的。”   四姨娘在心中暗骂林纨身边的丫鬟真是牙尖嘴利,又恨林纨冰冷不近人情,正欲愤愤离去时,林纨却唤住了她:“四姨娘,这阖府上下,可不止你一个人,对主母不满吧?”   林纨一袭烟青襦裙,走到了四姨娘的面前,她生得高挑,要比身材娇小的四姨娘高上大半头。   四姨娘听后,款款转身,眼眶微红地看着林纨。   前世,林衍的妻妾之争,林纨并不想掺和半分,每每只沉浸在自己的少女心事中,不谙府中诸事。   但今世,林纨却起了别的念头。   见四姨娘不解,林纨又道:“主母管内事已有多年,且未出过任何纰漏,我祖父还算信任她。二叔他…你也知道,他是个不管事的。”   四姨娘止住泪,又问:“那依翁主之意是……”   林纨莞尔:“单枪匹马抵不过人多势众,这个道理浅显易懂,四姨娘是聪明人,话说到这处,您就该明白了。”   四姨娘轻叹了口气:“唉,翁主不知,那二房和六房是主母的人,三房和五房是一派,只剩下个…”   和她一样,出自勾栏的柳芊芊。   四姨娘摇首:“不行,那个狐媚子绝对不行。”   林纨不解:“怎的不行?我觉得,这柳姨娘还是可以拉拢的。”   四姨娘啐了一口,又道:“这勾栏中的女子,也是不一样的,我是卖艺不卖身,那柳芊芊,可真真是个不要脸的狐媚子。”   林纨听后,微微抬眉,心道这同行相轻一说,还是不无道理的。   她又笑:“四姨娘若是如此看她,旁的姨娘也会如此看她,人都渴求有个伴儿,这柳姨娘虽受宠,但被排挤的滋味,却是不好受的。四姨娘若趁这时冲她伸出援手,她定会感激的。”   四姨娘将林纨的话思虑了片刻,道了声多谢翁主,便趁着午食前,回去照拂林勉了。   香芸见四姨娘走远,不解地问:“翁主为何要与她说这么多的话。”   林纨拾起一古籍孤本,将其上腐蚀的棉线慢慢拆解,重新装上新的后,这才开口,却并未回复香芸的疑问:“马上就要入秋了,天干物燥,你派人时刻守着这文容阁,切莫酿成火种。”   香芸道了声“是”,心中仍是不解,却不敢再言。   林纨将那古籍修订好后,微微仰首,环顾着文容阁内上万卷的古籍旧典,清丽的眸中竟有泪意涌动。   文容阁这阁名,出自她母亲谢容的名讳。   母亲还在时,最喜做的事,便是收集各式的古籍,将它们修补装订。   林纨幼时,母亲还同她捉过长须书虫,还与她一同晒过芸草,那时父亲也在,他二人十分恩爱,都将她这个独女视为掌上明珠。   那是她最幸福的一段时日了。   而后林纨的父母接连去世,她每每心情郁郁时,便都会躲到这文容阁中,用母亲教过她的修书之技,慢慢地复原着古籍。   文容阁是母亲的心血,却被陈氏毁于一旦。   前世的太武三年秋,陈氏暗中派人,将文容阁焚毁。   浩繁的卷帙一夕间,变成了呛鼻的黑灰。   林纨至今都想不通,陈氏到底与她的母亲有过什么纠葛,她竟是要如此的对待她。   母亲的死,也很是蹊跷。   虽然父亲林毓去世后,母亲生了场大病,瘦了许多。   但她一直都是个坚强的女子,她曾答应过林纨,要好好照顾她,要等着她嫁人生子,她会陪她一世。   可太章六年,母亲还是去了。   林纨见过母亲的尸身,她的面容青白,是服毒而亡。   平远侯府对外宣称,母亲是因病亡故。   林纨始终不相信,母亲会抛下她,选择自戕。   直到前世林家覆灭后,林纨才知,母亲谢容,是被陈氏害死的。   而百姓对林家有诸多不满,也与陈氏撇不清关系。   陈氏母族是洛阳的富商,却在邺朝危难之际,只顾自己的一时之利。   陈家非但不开仓放粮,反倒哄抬粮米的市价。   陈氏也随了她母族人的性子,明明有着万贯千金,却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每每克扣林衍妾室的月俸,惹得她们心存不满。   而陈家敢如此嚣张,全都仰仗于陈氏的夫家,也就是她祖父平远侯林夙的功勋。   林纨屏住了呼吸,很快平复了情绪。   香芸在她身后问:“翁主,我们回去用午食吗?”   林纨颔首,随香芸走出了文容阁后,又回身望了望阁上悬着的匾额。   这一世,她要趁陈氏动手焚阁前,先让她付出代价。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男女主石舫见面安排上~   PS:这是个苏文,为了甜爽各种苏,男主和女主的挂/金手指开的都挺大。   女主前世挺惨,这一世就是吃的好,穿的美,被老公宠,被祖父宠,被闺蜜宠,再被丫鬟下人们护着。   外人对她的误解也都会被打脸。 第11章 010:颇好享受   伽淮河的盛景,是在夜中。   筑于岸滨的三层石舫宾客喧嚣,夜风拂过湖面时,酒香混着清幽的荷香,漾入游人的口鼻之中。   除却石舫,伽淮河还有游船画舫数十。   乐女乘于其上,两颊点红靥,既似仙,又似魅。手脚悬绑银铃,素手拨四弦,垂首轻摇指,仰首慢扳轴。   万家灯火溶于茫茫夜色,丝竹之声不绝于耳。   洛阳明明地处北方,却被有心之人,将伽淮河这处,变成颇具江南意趣的盛景。   百姓皆言,邺朝之盛,皆在伽淮。   伽淮河的两岸旁,是鳞次栉比的坊市,各路百姓不时路过勾连两岸的拱月桥。   那些百姓中,有挑夫、有民妇、有妙龄少女、还有乞儿……   他们都在悄悄地打量着桥上静立的紫衣女子。   林纨手执玉骨纨扇,站在拱月桥上,平望着白日有些素寡的伽淮之景,神色虽无不耐,心中却渐生焦急。   她要见的人,迟迟未到。   二人相约之地是石舫处,里面的雅间千金难订,林纨本以为,要见的那人会提前打点好一切,至少先把雅间订下来。   可当她要进石舫时,却被小厮拦住,并告知她,石舫满客。   拱月桥在白日供百姓通行,在夜里,却是失意少女的殉情之地。   每年都会有妙龄女子数十余人,从这桥上,“扑通”一声,跳入河里,结束自己的性命。   她们自尽的时辰,往往都选在深夜,为的就是,不被人发觉。   有少女的尸身被打捞了上来,而多数少女的尸身,则沉入了湖底,被百鱼啃咬,与淤泥融为一处。   林纨在太武元年时,就差点变成了湖里的一滩泥。   只不过,她坠入湖中,却不是为了殉情。   林纨正想着往事,思绪却突然被人打断——   “小娘子何故独站于此?”   一紫衣华服男子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身侧,他生得一双狭长凤目,身型挺拔颀长,一看便是位世家子。   林纨只觉那人有些面善,却还是认不出他的身份来。   林夙派的那些侍从,总跟在她的身后,让她行事不便,林纨便让他们静候在车舆处。   香芸则去坊市为她买遮日之伞,还未归来。   这周遭,竟是没有一个下人护着她了。   林纨不做言语的看了那人一眼,正要下桥去寻香芸,却被那人用折扇挡在了前方:“今日在下有幸得见蔼贞翁主,还请翁主,同在下于石舫一叙。”   香芸这时已经归来,见桥上有一年轻男子似是在轻薄林纨,忙跑上桥去,挡在了林纨的身前。   林纨惊异于那人识出了她的身份,却并不想与此人多费唇舌。   在她心中,眼前之人的相貌虽比郑临要俊俏许多,但骨子里却都是惹人厌的登徒子。   她刚要携香芸,从那人身前绕开,那人却唇角微勾,神色略带戏谑,再度挡在了林纨的身前。   饶是林纨教养颇高,性情温和,碰到这样的人,面容还是生出了些许的愠色。   她刚要开口斥向那登徒子,手腕却突然被人攥住。   那人掌心微凉,将她拽到了身后。   那人的背影,她再熟悉不过了。   她的身量只堪堪到他肩头处,以前为那人理衣时,还需稍稍踮脚。   香芸一见那人,神色登时变得不再惊惶,她惊喜道:“世子!”   林纨却急于挣脱顾粲对她的束缚,手腕却反被他握得更紧,腕骨处,被攥得生痛。   她的另一手拿着纨扇,无法再多做挣脱之举。   紫衣男子将折扇倏地展开,轻轻煽起,眉目仍是含笑万分,他开口对林纨问:“这位是?”   林纨刚要回他,顾粲抢先开口,语气微沉:“我是她夫君。”   紫衣男子用扇掩唇,凤眸微眯,又问:“可我看,这小娘子不像嫁了人的模样。”   林纨站在顾粲身后,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觉周身气氛突变得有些骇人。   顾粲并未与那男子再多言半句,那男子却突然将扇子折回,微微抬眉,略有些无奈地走了。   那紫衣男子走后,顾粲才松开了林纨的手腕。   香芸这时怯声问:“翁主,我们是回去,还是继续在这儿等着?”   林纨看着自己手腕处的红肿,回道:“你随我去石舫处看看,还有没有被腾出的雅间。”   香芸应是后,林纨便将顾粲晾在了一旁,一句也不愿多言,自顾自地往石舫处走去。   顾粲则不发一言,跟在了她的身后。   林纨觉出了他在跟着她,便停住了脚,转回身问:“你总跟着我做什么?”   顾粲见林纨高绾青丝,还戴了她珍爱的琢玉梳……   她如此精心的装扮自己,到底是为了见谁?   想到这处,顾粲眸色微深,语气仍是淡淡:“我也要去石舫处。”   林纨心中有些好奇顾粲来这石舫处的原因,却不欲开口询问,她转回身,继续故作镇定地向前走。   香芸跟在林纨身后,几乎是与顾粲并行,她好奇道:“世子,您为何也要来这石舫处啊?”   顾粲的视线一直不离林纨的背影,随意寻了个借口:“来用午食。”   香芸又问:“那世子是与谁一同来的?”   顾粲回道:“一个人。”   香芸一时失语。   林纨听完这句,有些难以置信,下意识地转身,正对上顾粲那双清冷的眸。   顾粲也在看她,两人的视线相触。   林纨忙又收回了目光,故意与香芸说话以做掩饰。   没想到顾粲今世倒是颇好享受,连午食,都要来这伽淮河的石舫处独自享用。   作者有话要说:  铁头憨谪仙男主追妻记   没有最憨,只有更憨,下章接着憨 第12章 011:追妻   适才在日头下站的久了,又被那紫衣男子烦惹,受了些惊。   林纨眼前的景色虚闪了一下,头轻嗡了一声,有些发晕。   她强自让自己站定,尽量让自己的步子平稳些,自己的身子到底还是弱些,她本以为恢复康健便一切无虞了,谁料连中了些暑热都几欲昏厥。   她还是高估自己的身体了。   林纨心中有些苦涩,却突觉,周遭竟突地聚了好些人。   她用余光悄悄撇视——   那些人,大多是女人,有民妇,也有少女。   林纨心中正觉奇怪,就听见一道女子尖细的嗓音从其喉间惊呼出声,林纨循着声音望去,见那女子被周围的民女推推搡搡,又匆忙捂上了嘴。   剩下的民女皆交头接耳,小声地议论了起来。   顾粲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她的身侧,与她并肩而行。   原来如此。   传闻并不是假的。   顾粲每到一地,果然会如那传言所说,引得众女惊呼。   林纨前世虽嫁给了顾粲,但二人一同出现在白日的坊市中,还靠得像现在这般近,是从未有过的。   今日,她也算亲眼得见洛阳的奇闻了。   林纨微微转首,悄悄地看了眼顾粲。   顾粲似是察觉出她在看他,也微微转身,看向了她。   林纨又飞快地将脸别了过去。   这皮相确实惑人。   不怪那些女子疯狂,甚至做出失格之举。   前世的她,虽表面淡淡,但若是把心剥开,内里,其实比那些女子还要疯狂。   只不过,前世她喜欢顾粲,不全然是因为那张好看的皮。   林纨被四处的目光盯得通体不适,头脑也是愈发昏沉,眼前的虚影似是又重了些。   那些目光中,渐渐有了看向她的。   看向顾粲的是倾慕和惊羡,看向她的则是妒意。   就算没有顾粲在场,这种遭遇她都经历过无数遍。   顾粲的那张皮既惑人又害人。   因着她与顾粲的婚约,她在出席宫宴时,所有的世家贵女都在悄悄地议论她。   林纨前世的性情又十分温懦,所以在贵女云集的地方,没有人会主动与她交好。   家中的姊妹中,林涵自不必说,那些庶出的堂妹们因着林涵的缘故,也不愿与她亲近。   那时她心情低落。   而这一世,她对这些事变得淡漠,对于那些贵女的刻意疏离,便不甚在意了。   就快要到石舫处了,林纨的脚步却突然变得虚浮,险些摔倒,幸而身后的香芸扶住了她。   香芸问:“翁主,您没事罢?”   林纨见适才围的那群人终于散去,摇了摇首,脸色变得有些苍白。   顾粲看在眼中,启唇刚要询问关切,却见林纨已经走进了石舫中,却被跑堂小厮又拦了下来。   小厮向其解释:“这位娘子,这正逢午食的时辰,真是腾不出雅间来。”   林纨听后,刚要转身离开,顾粲已经走到了她的身旁,对那小厮道:“她是同我一起的。”   小厮哟了一声,故作自责:“那真是唐突了,二位贵客,快快请进。”   见林纨迟疑,顾粲又言:“你身子不适,暂且进里面歇歇。”   香芸在一旁附和道:“是啊翁…小姐,您先进去歇歇吧。”   林纨点头,反正也是要在石舫见那人,那便进去坐坐...也无妨。   趁此时机,也好跟顾粲把话讲明。   石舫内较外面凉爽许多,醇酒佳肴之香满溢。   众人每经行一间雅间,便能听见里面众男子爽朗的哄笑声。   不时有男子穿堂而行,与林纨和顾粲擦肩而过时,不自觉地便多看了她二人几眼。   年轻男女在伽淮这处同游倒不罕见,但如此登对的却十分罕见。   而且,男女同游一般都独乘画舫,这石舫中,原是男子们谈事的地方。   这冷不丁出现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令那些路过之人十分惊奇。   他们碍于那美人儿身侧男子的冰冷神情,只得又避开了视线。   一行人终于到达了顾粲所在的雅间,小厮将门拉开后,躬身伸手道“请”后,又对顾粲问:“这位爷,那小的这便给您上菜了?”   顾粲颔首。   林纨命香芸:“我与他有话要单独讲,你先在外候着。”   香芸道是后,林纨和顾粲落座于雅间。   林纨的身子恢复了许多,听着外面的嘈杂之声,顾粲端起桌案上的白瓷壶,为林纨倒了杯茶。   林纨接过后,二人静默了片刻。   顾粲一如前世,如果她不同他主动讲话,他便一天都不讲话。   林纨刚要打破此时的沉默,顾粲终于开口:“翁主有何话要对我讲?”   这时,几名小厮吆喝着进室,一边布菜,一边高喝着菜名,声音竟是有起有伏的:“小天酥一叠、清凉碎一品、光明虾炙一盘、葱醋鸡一盘、蟹黄毕罗一屉、水晶龙凤糕一屉……”   各色奇珍佳肴摆买了一桌后,其中一小厮又恭敬道:“二位贵客慢用。”   小厮走后,顾粲示意林纨拾筷:“先用些罢。”   林纨并未依言。   这些菜食中,有两道生食——   醉虾里的虾还是活的,不断地蹦跳着。   还有一道生鱼,竟是从活鱼身上直接剥肉,还保留着鱼头、鱼尾、和鱼骨。   生鱼之肉被堆砌成好看的形状,颜色虽透白清亮,但那鱼头上的鱼眼却怒睁着,十分骇人。   这鱼就如人一样,竟是受了凌迟之刑。   林纨看着这道菜食,觉得有些恶心。   她强自抑住作呕之感,对顾粲道:“世子是聪明人,所以,那日同我在安澜园一事,并未与我祖父讲。”   顾粲心中想着,林纨喜好甜食,便默不作声地夹了一块水晶龙凤糕,放入了林纨的食碟中。   林纨垂目,顺势看了眼食碟,复又看向顾粲,继续道:“如若世子与我祖父讲了这事,会是什么下场,世子也应该知晓。”   顾粲问:“什么下场?”   林纨语气带着些许的威胁:“纵使你与我有着婚约,我祖父若要知晓你同我有了那种事,还是会把你的腿给打断。”   顾粲微微挑起一眉,不作言语。   这时,那条被剥了腹肉的鱼,虽只剩下头尾和鱼骨,但竟是突然挣动了一下。   见那条鱼张了嘴,摆了尾,林纨有些受惊,那股子呕意更甚。   她捂着心口,继续威胁:“所以,世子这般矜贵的人,还是不要落个残废为好,早早去与我祖父退了这桩婚事,也好另觅佳人。”   顾粲刚要开口,却见林纨捂着嘴,似是呕了一下。   她突从食案前起身,飞快地拉门而出。   香芸见林纨突然出来,有些惊惶,正要跟在她身后,却被林纨呵止:“你在这处守着,不许让他追上来!”   这话刚一讲完,林纨便又呕了一下。   顾粲已经追了出来,瞧出林纨这是要呕吐,正要追到她身前去,却被香芸拦住了。   见前路被拦,顾粲冷声道:“还不快让开。”   香芸十分为难,眼泪几欲从圆眼里冒出来。   她有两个主子,一个是顾粲,一个是林纨。   碰到这种时候,还真是不知道该听谁的好了。   石舫的过道狭窄,顾粲刚要从香芸的身边绕开,香芸便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死死地拖住了顾粲的腿。   她选择听林纨的。   林纨奔跑时,撞上了一个人,她一抬眼,却见那人是适才在拱月桥上的紫衣男子。   那紫衣男子明显也是受了惊。   这头林纨忍住呕意,飞快地跑出了石舫。   那头香芸还在雅间旁拦着顾粲,紫衣男子走到了二人的身前,见香芸抱着顾粲的腿,眼泪直从圆眼往下掉。   顾粲碍于香芸是个女子,并未动粗,只冷声命道:“松开。”   紫衣男子将折扇轻落三下于手心,一脸嬉意地问向顾粲:“这…这是怎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  林纨纨:“结婚吗小哥哥?断腿的那种。”   顾憨憨:“结。” 第13章 012:像是孕吐   香芸做林纨丫鬟的时日不长,翁主身份高贵,有时会因她做事莽撞而对她严厉。   但香芸心中清楚,翁主是个温柔良善的主子,对待下人的态度也很是温和。   翁主从未故意显露过对一个人的厌恶。   就连对侯府中,那位同她不大对付的嫡二小姐林涵,她都是反应如常且淡漠。   但对顾粲这个人,翁主的反应却有些过激。   她拒婚于他,故意避开他,有人谈起他时,她的面色也会微变。   香芸在太武元年,成了顾粲手下的一名细作。   顾粲的那些狠戾手段香芸都见识过,她现在想起来,都觉不寒而栗。   有许多一同进镇北世子府的同伴都熬不下来,殒了命。   香芸熬下来了,她本以为顾粲会将她送进宫里,成为一名宫女,谁料,顾粲竟是将她安插在了林纨的身侧。   翁主是个聪慧女子,她这般厌恶顾粲,一定是看出了什么。   说不定她早就透过顾粲那张好看的脸,瞧出他内里残忍且阴狠的一面。   紫衣男子见香芸仍抱着顾粲的大腿,略带戏谑地用折扇抵住了她的下巴,声音仍带着嬉意:“你若是再不松开他的腿,后果会是如何,你应当清楚。”   香芸听到这话,打了个哆嗦。   想起同伴凄惨的死状,她吓得赶忙松开了顾粲的腿。   顾粲是个极其残忍的人,他派她到翁主身边,内心定是酝酿着什么阴谋!   安澜园那事,香芸就百思不得其解。   还有适才之事……   香芸还从未见过林纨有如此失态的时候。   定是顾粲使出什么手段,折辱翁主了!   他一直铁了心的要娶翁主,也定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可她身为细作,一旦漏出了自己的底细,那便是死路一条。   她只能继续潜伏在林纨的身侧,暗地将翁主的闺中琐事记下并写成书信,再通过顾粲在侯府中安插的其他细作,寄到镇北世子府。   香芸因着这个,终日活在对林纨的愧疚中。   顾粲见香芸终于松开了他的腿,正要追出去,去寻林纨,却被紫衣男子拦了下来:“子烨,她既让那小丫鬟拦着你,便是不想让你看到她狼狈的模样。你若是实在担心她,那便让这小丫鬟去寻她吧。”   香芸噙着泪,一脸赞同地重重点头。   顾粲面色阴沉至极。   林纨适才的反应,像是孕吐。   他的指尖,不易察觉地微颤。   顾粲沉声命香芸:“去寻翁主,照顾好她。”   香芸如获大赦,顾不上应是,便飞快地到石舫外寻林纨去了。   紫衣男子从未见过顾粲有如此失常的时候,心中猜测万分,见四处有旁人在看着他们,便示意顾粲进雅间说话。   二人落座后,紫衣男子放下了手中的折扇,转而拾起了食案上,林纨落下的那把玉骨纨扇。   纨扇的扇面是丝帛所制,薄如蝉翼,上面精绣着素白的玉簪花和长尾蓝蝶。   上面还隐隐泛着清幽的冷香。   紫衣男子微微眯起眸子,将那把纨扇把玩在手中,轻叹道:“纨纨执纨扇。林纨,好名字。”   这话刚一说完,顾粲便沉着脸,将那把纨扇夺到了自己的手中。   紫衣男子瞧着顾粲此举,面上的笑意更甚。   原来,紫衣男子便是蒋昭仪之子,也就是景帝的皇四子,名唤上官衡。   上官衡轻轻抬眉,看着这一桌的好菜几乎未动,心中有些无奈。   他侧首,又看向了舫窗外——   这雅间的舫窗外,恰能看见林纨刚刚所在的拱月桥。   顾粲一早便来了此处,恰巧,上官衡这日也隐着身份,与几个交好同聚于此,瞧见了顾粲在此,有些惊异。   见他独自一人,便不顾脸面的进了此处,想要借机戏谑他几句。   上官衡无论说什么,顾粲都毫无反应,只是不断地看着窗外之景。   上官衡循着顾粲的视线望去,这才了然。   那桥上,站着一佳人。   顾粲,便是一直在看那人。   那佳人的相貌他还是认得的,以前在宫宴上见过。   佳人名唤林纨,是平远侯府的嫡小姐,也是邺朝的蔼贞翁主,与顾粲有着婚约。   上官衡见顾粲只遥遥窥之,心中便生出了戏弄之意,便去桥上,故意与林纨讲话。   果然,这顾粲瞧见了拱月桥上的情状,想都未想,便出了石舫,替她解围。   想到这处,上官衡又将案上折扇展开,徐徐扇着,开口对顾粲道:“这蔼贞翁主,生得倒是挺美,但身子骨竟是与传言一样,看着虚乏的很。”   顾粲却将上官衡的话,当做了耳旁风。   他的心仍是乱做一团麻,他在想,林纨到底吃没吃那药。   自安澜园一事后,也有一月了。   顾粲对女子的孕中之事,也是不大了解。   纨纨的面子薄,若是真怀上了,怕是也会一个人担下来,不与任何人说。   上官衡似是习惯了顾粲的沉默,啧了一声,又继续道:“我瞧着,你对她是真的上了心了,只不过,你可得想清楚了。她身份尊贵,娶进府后,那便是嫡妻。身子不好……这倒是无妨,你可以多遣些下人照拂。”   顾粲依旧没有言语,为平复心绪,他拿起了茶杯,想要通过饮水,来压下心头的慌乱。   上官衡又道:“但是这身子弱的女子,若是怀了孕,就有些麻烦。这初生的嫡子怕是会不康健,连带着嫡妻的身子,也会受损……”   这话还未说完,上官衡便听见“哐当”一声。   有什么物什应声坠地,碎成了好几瓣。   上官衡循声看去——   顾粲竟是失手,打碎了手中执的玉瓷茶杯。 第14章 013:掉马   上官衡以为是顾粲失手,却见他拾起了地上的一片碎瓷,那双精致隽永的眸子,有些怔然。   随即,顾粲将那碎瓷握在手中,断瓷刺入他的掌纹,沁出了些许的血珠。   他生于太渊三年,这年,顾焉从洛阳迁往封地凉州,他的母亲便是在途中生下了他,但却因路程颠簸,难产而亡。   他自出生,便没了母亲。   如果林纨也如他母亲一样,出了事……   上官衡并未瞧见顾粲出血,他突觉,顾粲失常,应是与林纨有关,便感慨道:“这般在意一个女子,真的不似你的性子。你要是想要女人,什么样的找不到?偏偏就看中了这个对你无心的蔼贞翁主,她拒婚于你的事,已经在宫里和各世家中传开了。过不了多久,怕是便会传到坊间。到那时,你若是还娶不到她,沦为民间的笑柄,那便惨了。”   顾粲将碎瓷放在了案上,他终于开口与上官衡讲话,语气是一如既往的镇定:“不会娶不到。”   适才的那一瞬,他生出了想要强夺她的念头。   他一直顾念着林纨的性子,想要慢慢等她那颗心松动。   可现在,他却等不了那么久了。   *   香芸为林纨拍着背,见她终于呕完,便将从石舫中求小厮寻到的水囊递予了林纨。   林纨因吐,眼眶微红,她接过了水囊,将嘴中的秽物漱净。   再度抬首时,面前出现了一身着深褐缟衣的中年男子。   那男子虽穿着朴素,但却生了一双鹰眼似的炯目,气度不凡。   香芸不识那男子,虽觉他并不是恶人,还是挡在了林纨的身前。   林纨用帕子拭了拭唇角的水痕后,示意香芸先让开。   眼前的男子,便是她要见的人。   林纨的父亲多年前,就是因为这个人,挨了林夙的一顿毒打。   中年男子名唤杜瞻,是她父亲林毓的旧部,多年前也曾在军中任要职。   那时杜瞻犯了事,依照军令,应该被处死。   林毓同他交好,不忍看自己的好兄弟死于铡刀之下,便私自放了杜瞻,林夙因此大怒。   林毓私放杜瞻的当日,还携着她和母亲谢氏一同送他,林纨幼时,也经常见到杜瞻,还曾亲切地管他叫杜叔伯。   杜瞻多年未见到林纨,瞧着她从一个小女娃,变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又想着昔日故人都已不在,心中多少有些怅然。   他开口对林纨道:“一见到你,就如同看见了你父亲,你刚生下来时,你娘就常讲,你的相貌,还是更像你父亲些。”   天色渐昏,伽淮河旁的垂柳被风吹得微斜,夕日将坠。   林纨听到这话,难得露出了真切的笑容。   她生得是很像她的父亲。   林纨同林毓一样,皮肤生得白皙。   林毓的五官生得英挺,他虽作战骁勇,但平日里,那双眸子总是温和的,很平易近人。   父亲脱了戎装,倒像是个儒生,而不是个武将。   林纨是女孩,五官要较之林毓柔化些,却依旧比寻常女子的面容生得更精致立体。   她的那双眸子,生得也与父亲一样,很是温良。   林毓喜欢像她母亲谢氏一样的温柔女子,林纨虽算是将门虎女,但自小,却被林毓和谢氏依照书香世家的贵女教养。   所以林纨的外貌随了父亲林毓,气质则随了她的母亲,温婉又恬静。   林纨开口问向杜瞻:“杜叔伯一切可还好?”   杜瞻闻言,回道:“一切安好,只是我生在洛阳,如今却不能常回此地。亲眷旧友都已不在,我这岁数也大了,难免会觉寂寞些。”   香芸跟在林纨和杜瞻的身后,在心中百般猜测着杜瞻的身份。   翁主似是寻了这人好久,这好不容易寻到了,这人却来迟了这么久。   林纨听后,又道:“身体康健便好,对了,此番来洛阳,杜叔伯是独自来的吗?”   杜瞻这才想起,他来迟了的事:“只携了一车夫,这来时的路上,车舆的车辕坏了,所以来迟了,翁主莫要怪罪。”   林纨道了句无妨,又问:“杜叔伯为何要将你我二人的见面之地约在石舫处?”   香芸听到石舫二字,又抬首瞧了瞧杜瞻的背影。   眼前的男子一看,手头便不大宽裕,哪里能像去得起石舫的人?   若是真要去了石舫,怕是还得翁主自己掏钱。   杜瞻负手,望了望伽淮的傍晚之景,回道:“这石舫的主人摊上了事,他家小儿子惹了辅国公家的管事。他在洛阳有诸多置业,现在急于抛售,想携全家跑到宁州去。我自小便喜欢这伽淮之景,一直都想将伽淮河的石舫和画舫盘下来,却未得机会。这不,趁此时机,钻了个空子。此番前来,除却见翁主,还要见这石舫之主,同他交付定金。”   香芸心中一惊。   适才翁主唤这人为杜叔伯……姓杜……   邺朝的首富,杜瞻!   香芸险些惊呼出声。   没想到这富甲天下的杜瞻,竟穿得这般朴素,看着跟寻常百姓也无甚区别。   香芸正惊异着,却见林纨和杜瞻已经走到了石舫处,那跑堂小厮果然又将二人拦了下来,且对衣着素简的杜瞻明显不屑。   直到杜瞻与他说了些什么,那小厮将信将疑地让二人稍候。   片刻之后,那小厮再回这处时,已经换上了一副谄媚嘴脸,恭敬地邀着林纨和杜瞻入内。   小厮携林纨一行人去了石舫顶层的雅间,林纨发觉,顶层雅间的布置要比顾粲刚才所在之地,奢华且宽敞许多。   二人坐定后,香芸依旧按林纨的指示,守在了外面。   杜瞻对林纨开口:“杜某欠翁主之父一命,现下翁主之父已亡,这恩,自是要报在翁主的身上。只是…翁主在信中所书,矛头全都指向了你二伯嫡妻的母族陈氏。杜某不知,翁主到底与陈家有何过节?”   林纨双眸微凝,想起了前世之事——   平远侯府被景帝抄了的那一日,祖父已经不在了,林衍下了狱,陈家也犯了众怒,但陈氏,却还好好的。   她早就将侯府的值钱物什全部卷走,去寻她大女儿林涵去了。   陈氏抛下了几个旧奴,其中一名旧奴被抄府的兵士打伤,她临死前,许是觉得对林纨愧疚,便告知了林纨真相——   林纨的母亲谢容,是被陈氏害死的。   文容阁,也是陈氏烧的。   而林涵虽嫁予了辅国公的嫡次子,却与皇家禁军的郎中令齐均有私情,陈氏是知道这事的。   先前她以此事为耻,后来,林家逢了难,她又觉得林涵和齐均有这层关系,是件好事。   一想到陈氏如墙头草似的摇摆,林纨就觉得可笑。   齐均原是林夙的部下,深得其信任,他能爬上这个地位,全靠林夙的一手提携。   但在太武五年时,他却背叛了林夙。   齐均同左丞郑彦邦勾结,构陷林夙,说他有不轨之心。   按照前世的轨迹,齐均应该会在今年年末,成为承初宫的一名禁军统领。   而到了明年,也就是太武四年,齐均会深得景帝器重,扶摇直上,一举成为皇家禁军的郎中令,位列九卿。   林纨面色仍是如常,主动为杜瞻斟了杯茶,杜瞻接过后,林纨又道:“我母亲的死,怕是与陈氏脱不开关系。”   杯里的茶水微晃。   杜瞻静默了半晌。   一入侯门深似海,林夙虽为人肃正,但侯府中,女子们的内帷争斗,怕是仍残忍骇人的很。   杜瞻不欲多问,他轻啜了一口茶水后,又对林纨道:“翁主放心,你交代的事情,杜某定会做到,只是此事布置起来,却仍要等上个几月。”   林纨颔首,重重言谢。   陈氏是林衍嫡妻,林夙虽不待见她,但因着她有儿有女,纵是知道了她害死了她的母亲,八成也不会要了她的性命。   *   林纨归府后没几日,洛阳便入了秋。   落木萧萧,又逢上秋雨,天色总是乌沉的。   一入了秋,林纨的心情便总是郁郁。   父亲是在冬日去的,母亲则是在秋日去的。   母亲还在世时,林夙的继妻虽仍在世,但林夙却将府中诸事都交由母亲打理。   待母亲和继祖母都去了后,府中的诸事才落到了陈氏的手中,管事形同虚设,插不上什么话。   下人们对陈氏谄媚,因着林衍早晚都要继承侯位,便趁林夙不在时,唤陈氏为主母。   林夙又忙碌了起来,在豫州训兵,不在府中。   母亲谢氏的祭日诸事,是林纨独自准备的。   陈氏暗里示意下人,不许去灵堂祭拜谢氏,她一向吝啬,却在谢氏祭日那天,赏了下人酒肉。   这事经人故意一传,传到了林纨的耳中   林纨跪在灵堂,前面是母亲的灵牌,眼下则是火盆。   她烧着纸钱,焦糊味有些刺鼻,燎烤的火焰也有些灼眼。   香芸瞧着她的面色虽苍白郁郁,却没落泪。   谢氏祭日的次日,林纨挥去了院中所有的下人,说她想独自静静。   下人们知道,林纨这是想她母亲了,想独自抒解情绪,便都退了下去。   待到了酉时三刻,香芸和香见寻思着林纨该用晚食了,便拿着食盒,站在门外,向内询问。   香芸唤了林纨好几声,里面却没人应她。   她和香见心中微慌,忙冲了进去,却见林纨的闺房内空无一人。   屋中,弥漫着酒味。   桌案上不知何时,放置了一酒坛,香芸走了过去,发现那酒坛已经空了。   二人唤其余的丫鬟,将庭院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找到林纨的身影。   香芸和香见有些着急,忙派院中诸人在侯府内去寻林纨。   她和香见都约莫着,林纨是醉了酒,她应该还在府中。   恰巧这日,林夙是晚上归府,顾粲想趁此见林纨一面,待登门至侯府时,林夙却仍未归府。   顾粲决议在外静候片刻,却在复道回廊处,瞧见了一脸急色的香芸。   他唤住了香芸,问了缘由。   香芸告诉了顾粲,又言,她将所有地方都寻遍了,包括文容阁,就是找不到林纨的身影。   顾粲面色微变,让香芸不要惊动府中的其他人。   香芸抹着眼泪应了是,她准备去问问院中其余的丫鬟们,可有寻到林纨的身影。   香芸走后,顾粲一想到林纨饮酒,心中便更是焦急。   他虽不懂医术,但也知晓,这孕中的女子,是不能饮酒的。   林纨的身体还不好,这时饮酒真的是……   顾粲的眉宇微凝,突然,他想起了一个地方。   林纨前世同他说过,她心情不好时,会去那个地方。   平远侯府西侧,有一小丘,那小丘并不高耸,却被工匠雕成了颇有意趣的假山。   假山上还有一名为冠云的亭台。   林纨曾对他说,这处地偏,无人打扰,她可以独自站在这处,看看夕日。   顾粲寻到了那处,他本只是抱着试试的态度,却没成想,果然在那假山旁,发现了林纨。   林纨倒在了地上,裙角沾上了枯落的黄叶,双目紧闭着。   顾粲心中一紧,忙走到她身前,想要将地上的她扶起来。   秋日的青石板冰凉无比,纨纨怀着身子,还饮了酒,就这样一个人,躺在了上面。   顾粲的心隐隐泛着疼,这个一贯温婉知礼的闺秀,竟也有如此乖张失格的时候。   她竟然独自买醉。   顾粲将林纨搀了起来,他攥住了她的手腕,她身上很凉,面上也挂着泪痕。   他本想威胁她几句,见她这副模样,又实在狠不下心来。   这时,林纨睁开了眼,她意识迷离,眼中漫着盈盈的水雾。   不再似她清醒时,那般设防地看着他。   顾粲望着她的眼,他心中一直压着一个念头,只是却不敢确定。   从这一世,从林纨拒婚于他伊始,他便起了疑。   他总觉得,纨纨也重生了。   林纨有些站不稳,顾粲虽扶着她,她却仍觉得要摔倒。   顾粲身上的气息令她安心,淡又清冷的雪松和广藿香。   林纨竟是笑了笑,顺势扑倒在了顾粲的怀中。   顾粲微怔了一下,复又抬手,将她紧紧地拥住。   林纨深埋在他的怀中,将泪蹭到了他的衣襟上。   顾粲闻着她身上的酒味,手轻抚上了她柔软且微散的鬓发。   心似是在不断地下坠,既恐慌,又带着些许的兴奋。   他刚要与林纨讲话,林纨便推开了他,顾粲怕她摔倒,又扶住了她的双腕。   林纨微微仰首,望着他眸色复杂的眼,又笑了笑。   顾粲本有好些话要同她问,可话到了嘴边,却只说出了两个字。   “纨纨......”   林纨神智不清,一听顾粲唤她,泪又涌了出来。   她指了指自己的脚腕处,语气带着些许的委屈:“子烨,我好疼,这处真的好疼。”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有吻戏,净网时期我旧文被锁的章节太多,进了审核黑名单,每章都会被待高审,所以特别容易被red lock(虽然会解锁,但改过的版本可能就跟初版不一样)明天你们掐着点来看,晚上九点。别养肥我鸭,养肥可能会错过红包和精彩情节哦,打滚求收藏评论和营养液~~~   男主掉马的时候比较晚。   有一条复仇的主线,写初版大纲时大修过,文中复仇权谋不是重点,只占很小的一部分。这篇感情戏偏多,古风婚后甜宠文,你们要信我,以后会很甜的(严肃)   手动感谢青春小天使灌溉营养液。 第15章 014:醉吻   林纨双颊泛着绯色,耳珠和鼻尖因着哭泣,也被沁上了如天边红霞般的色泽。   夕日的光晕并不刺目,她穿着的淡荷色襦裙有些单薄,玉骨小腰身,秋水盈盈眼,青丝微散,颦眉间是纤柔楚楚。   林纨一哭,顾粲终是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心肝乱颤。   顾粲听到她呼痛,微弯下身来为她检查伤势,顾粲碰了碰她的脚踝处,轻问道:“是这处疼吗?”   林纨醉酒后,就似是一个孩童,她并未回复顾粲的言语,反倒是咬住了自己的食指,长睫坠挂着晶莹的泪珠,眼神竟有些发愣地看着顾粲。   顾粲见她不言语,起身想要再度询问,便瞧见了她的这副模样。   前世她嫁与他时,或多或少会在不经意间,显露出她对他的依赖,但林纨却是个很少撒娇的女子。   她的这副模样,顾粲是从未见过的。   但,她唤的那声子烨,却将他心中封存已久的情绪再度勾起,一时间,心中有些涩然。   前世,林纨并不唤他夫君,也是如适才一般,唤他子烨。   声音既轻又柔,听她这样唤他,他的心纵是再冷硬,也会变得软成一团,似是被融成一滩水,连跳动的力气都没有。   他有好久,都没听过她这样唤他了。   顾粲心中惦念着林纨的身体,又低首看了看她平坦的小腹,心中仍是存着疑。   月份还未大,这时应该还不能显怀。   顾粲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又低声道:“我带你回去。”   林纨微挣了挣,欲要甩开他,顾粲攥着她手腕的力气重了几分,又问:“纨纨,你同我回去好吗?”   顾粲原想将她送回她住的庭院,但见她反抗,心中竟是想趁此时机,向她提旁的要求。   林纨声音温软,不解地问:“回哪儿去?”   夕日早已坠落,只徒留了天边如醉的云霞,嵌着残存的熹光。   顾粲用另一手,将她散落的鬓发勾在了耳后,看着林纨眼中又开始涌泪,心中猜测着她伤感的原因。他倏地忆起,林纨母亲的忌日,便是在这几日。   他眉宇微和,边为她拭泪,边回她,语气就像是在哄一个孩子:“你同我回镇北世子府,我会将你娶进门,会对你很好,会好好照顾你。”   林纨一听这话,忙摇了摇首,似是突然想起了些什么。   她猛地将顾粲推开,想要逃离此处,但因着脚伤,却连行走都不大方便,更遑论是用跑的。   林纨险些又要摔倒,幸而顾粲及时扶住了她,林纨声音微高了几度,但语出之音却仍带着几分稚气:“我不要!我不要嫁给你,不要同你一起回那儿去。”   顾粲见她连醉酒都在抗拒他,眸色转黯。   他由不得她不从。   看着林纨现在的这副模样,顾粲竟是想趁她神智不清时,将她诱拐回府上,再不让她离开他半步。他并不惧怕林夙,若要他想,他一早便能将林纨娶进府中,只是他却一直都不忍对她使出那些手段。   林纨的手腕被攥痛,她抗拒着顾粲,但力气终是抵不过他,便蹙着眉央求:“子烨,求你松开我,也放过我......唔.......”   最后一字,竟被他封吻在唇。   顾粲仍攥着她的手腕,他倾注了所有的耐心,带着隐忍,轻柔地俯身吻她。   那寸温甜带着淡淡的酒香,混着她咸'湿的眼泪。他尝着那味道,将她拥得也是越紧。   见林纨想要侧首避开,他便用手扣住了林纨的后脑,丝毫不容她挣脱。   香芸终于寻到了林纨,却见到了顾粲同她竟是这副模样。   翁主哭得甚为可怜,世子却不顾她哭,还用手紧紧地箍着她的腰。而且那样子竟是在……轻薄翁主。   香芸大惊,她没想到顾粲在侯府里便能对翁主做出这样的事情!   之前那几次,说不定更过分!   没想到顾粲平日里端的是那副清冷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骨子里,竟是比郑临和那紫衣男子还要可恶。   香芸心中惧怕着顾粲,不敢言语,心中越发不知该如何是好。   顾粲似是察觉到有人在身侧看着,适才还算温和的目光登时便得冰冷如地上霜寒。   他看向了香芸,恰时一阵冷肃的秋风吹过,香芸打了个寒颤。   她觉得,顾粲的眼神比这夜里的风还要冷。   顾粲沉着声音对一脸惊惶的香芸问:“我问你,翁主她有没有怀……”   话还未说完,顾粲便瞧见不远处,林夙的身影。   林纨见顾粲终于不再吻她,正觉逃过了一劫,却也瞧见了林夙正风风火火地朝众人的方向走来。   林纨害怕林夙责备她,她虽意识不清,但却觉得,祖父若要知道她饮了酒,定会恼她。   顾粲见她身子微微’颤抖着,只得将她从怀中松开。   离了顾粲,林纨身上的温暖被夜风吹得渐褪。   她用双手护住了自己的身子,想要为自己遮蔽些冷风。   林夙这时已经走到了她的身侧,见适才顾粲似是将她抱在了怀中,眉宇登时凝住,面色沉如冷铁。   他虽想让顾粲娶了林纨,却接受不了,这二人在婚前便搂搂抱抱。   他顾不得诘问顾粲,而是想着,先将林纨的情绪安抚下来,便开口道:“囡囡别怕,祖父不会怪你,你先同香芸回去,喝些热汤暖暖身子,我与子烨还有话要讲。” 第16章 015:幕后之人   林纨似是一个犯错的幼童,不断喃喃着:“祖父不要生我的气,我再也不敢了。”   林夙则冲香芸使了个眼色,让她快些将林纨扶回去,香芸应是后,小心地扶着林纨往庭院处走。   林纨的脚步一瘸一拐,走的很是艰辛,却走走停停,一直不忘红着眼回望林夙,似是在求得他的谅解。   林夙喟叹,自觉欠这个孙女过多,既像是同顾粲讲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好在没有出事,这府中偌大,她若是一时不察,跌入深池之中,无人去救……”   林夙一贯性情刚强,说到这处,眼中也险些涌出浊泪。   这不是林纨第一次饮酒。   太武元年,林纨才十三岁,就开始悄悄酗酒。   林夙忙于军务,顾不上林纨,知道她酗酒的那日,林纨竟是趁醉,逃出了侯府,还落入了伽淮河中,差点殒了命。   他发现后,急的派人去寻,寻到林纨时,她刚被一个好心人从伽淮河中救了出来。那好心人见府中来人,不欲要任何答谢,便离开了。   林纨自小身体便不大好,那次落水虽没有要了她的性命,却也让她大病了一场。   天色渐暗,林纨的身影从远处消失。   顾粲见林夙伤感,正要出言劝慰,林夙的神色已恢复如常,再度与顾粲讲话时,语气中带着稍许的严厉:“子烨,你二人并没有成亲,在婚前,切不能做出任何失格之举,哪怕是她有想同你亲近的意图,你也要保持分寸。”   这番话的语气很重,顾粲听后,谦谨地颔首示意。   林夙此时的眼神就像只蓄势待发,即将扑咬向猎物的黑豹,他逼视着顾粲,就如他在沙场上,看向敌人的眼神,属实让人心生怖畏。   顾粲并不惧怕他的眼神,只是,林纨真的很了解她的祖父。   林夙只是看到了他抱了她,如若他知晓了林纨同他在安澜园中的事,一定会亲手将他狠狠地打上一顿。   挨上一顿打,倒是无妨。   如果挨打,便能将林纨快些娶进门,顾粲自觉,这并不失为良策。   但林纨似是很在意林夙对她的看法,她不想让林夙知道此事。   林纨本就对他有颇深的误解,如果她知道,他为了娶她,将二人的秘密告诉了林夙,想必她只会更恨他。   他不想伤害到林纨,还是决议先将秘密保留。   想到这处,顾粲的眸色微郁,那双漆黑的墨瞳竟是比夜色还要难测。   对于一个未出阁的闺秀,失贞和未婚先孕总是难以启齿,甚至是深以为耻的。   只是郑临的双腿被废,还难以平息他心中的怒火。   顾粲虽未紧紧攥拳,但手背上,却贲出了青筋。   害纨纨到这般境地的人,他是不会放过他们的。   *   次日辰时。   林纨浓睡了一夜,残醉已消,但第二日转醒,身上还是难受的很,而且散着难闻的气味。脚踝处被涂抹了药油,有些肿痛。   她皱起了鼻,已经记不大清,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断裂的记忆中,好像有着顾粲的身影,剩下的,她竟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饮酒真是碍事。   想她虽然重活了一世,那些深挖于心的沟壑,却仍是难平。   林纨的头虽有些痛,却还是唤了香芸和香见为她备水,她实在闻不得这身酒气。   沐浴梳洗一番后,林纨想要再贪睡一会儿,却被香见唤起:“翁主,你先用些饭食再睡罢,您昨夜又吐了许多,这肚子里都空了好几个时辰了,不用东西会伤身子的。”   林纨“嗯”了一声。   她这具不怎么康健的身子,是不能再折腾了。   香见端来了一碗上汤鲜虾云吞,林纨先前还不觉饿,一闻到云吞的鲜香味儿,便觉腹饿如鼓鸣。   林纨半倚在罗汉床上,楞格窗外日头渐足,暖阳泻进了屋内。   接过那碗云吞后,林纨没吃几口,却觉下唇那处,有些不大对劲,似是破了层皮。   林纨用食指轻轻地摩挲了下自己的唇瓣,眼神不自觉地看向了香芸。   香芸平日一直是个话多的,今日却鲜少的一言不发,这都快晌午了,香芸竟是连一句话都没有。   林纨瞧着,香芸察觉出她在看她,眼神也有些不自然。   林纨放下了手中的食碗,再度看向香芸时,这小丫鬟的圆眼中竟是落了泪。   香见见状,用胳膊肘怼了怼香芸,小声在她耳侧道:“你就是觉得心中委屈,也不能在主子面前失态,你在翁主面前落泪成何体统?还不快把你那些眼泪儿给憋回去!”   香芸匀了口气,努力地想把自己的眼泪憋回去,心越是急,越是憋不回去,最后竟是打了个嗝。   香见瞪了香芸一眼,刚要让她退下,林纨却唤住了她:“香芸,你怎么了?”   香芸不敢言语,她今晨一早听见外面扫地的小厮说,昨夜林夙还是亲自将顾粲送到了府门处。   那个阎罗一贯有手段,侯爷被蒙在鼓里,竟是要把翁主往虎口中送!   一想到昨夜顾粲轻薄林纨的模样,香芸便觉得不寒而栗。   心中又觉,翁主落入那阎罗的魔爪中,与她也脱不了关系。   可她又不能违背顾粲的命令。   香芸的神色越发沉重,香见瞧她不说话,便对林纨解释道:“这丫头提前将月俸都用完了,她因着贪美制了身两身秋衣,这月没有余钱吃好的了,想必是瞧着翁主那碗云吞眼馋,这才掉了眼泪。”   林纨看了看案上的食碗,又看了看香芸,心中想着,香芸的年岁尚小,还在长身子的时候。   她瞧着,香芸脸上的肉少了不少,看着是清减了些,便对香见道:“一会儿让小厨房给香芸下碗一样的鲜虾云吞,让她午食用罢。”   香芸一听这话,心中更觉愧疚,好不容易憋住的眼泪又落了下来。   香见忙催道:“还不快谢过翁主!”   香芸抹着眼泪向林纨道谢,林纨又言:“以后可不许乱用月俸了。”   香芸哭着应是后,林纨望了望窗外,见夏日繁茂的枝叶早已枯零,想着马上就快到中秋了。   太后的寿辰正巧与中秋是一日,景帝虽不是太后亲子,但为表孝顺,还是会在每年的这日,在承初宫中举办万寿宴,邀各重臣及其亲眷赏菊品蟹。   贵女都以参宴为荣,景帝时而会在宴上龙心大悦,亲自为各家贵女和公子指婚。   景帝指婚虽是早有谋虑,并不是一时兴起,但能让圣上亲自指婚,对于帝都贵女而言,仍是无上荣耀。   眼见着万寿宴的日子便要到了,林纨却不想参宴。   一想到要见到太后谢华,她便觉心绪复杂至极。   林纨想着以病为托,不去此宴,次日宫中却来了消息——   太后突然得了重病,今年的万寿宴竟是不能照常进行,景帝大哀,亲自去庙堂祭祀,为太后祈福。   林纨知晓后,略有些吃惊。   上次见太后时,虽觉得她气色不太好,但身体看上去还算康健,这怎么说病倒就病倒了?   中秋节的那日,承初宫中又传出了风声——   皇后郑氏竟因犯上,触怒龙威,被景帝罚以禁足一月。   太后的事,林纨还以为是巧合,但紧接着,却连皇后都被罚了。   安澜园之事,因着景帝以为郑临想要轻薄李美人,迁怒皇后,但也只是训斥了她几句,并未罚她。   皇后在后宫浸淫多年,最是了解景帝的脾气秉性,断不会轻易惹怒景帝。   林纨总觉,这两件事都是有人在幕后操控,布局绝非几日就能做到。   承初宫中,势力最大的戚族无外乎是左相郑彦邦和她的舅父谢祯,但这二人绝不会是做此事之人。   林纨思忖间,突地想起了在安澜园那日,顾粲同小顺子的对话……   她面色微变。   一个指向太后,一个则指向了皇后,这很难不让人联想到,这一切都是他做的。   *   七日后,帝都城外,牙门军军营。   牙门军又称中军,分立三十六军,兵士数多达十万余人,名为景帝直接管辖,其实却由太尉兼平远侯林夙所统。   所以,洛阳百姓私下又称这牙门军为林家军。   景帝一身黑金蟒袍,站在讲武台,看着以齐均为首的诸将比武,林夙身穿甲胄,站在他身侧,同景帝聊叙着军计。   雄浑的军鼓声犹如惊雷,声音似是要将天地都凿出巨洞来,徒惹人心惊。   许多兵士都未见过景帝圣颜,今日有幸得见,心中都有些雀跃。   天子之威让他们心生敬畏,但那些兵士的目光,却渐渐被景帝身后之人夺去。   那人看上去年纪极轻,看着不过二旬。   他着了一身旄旌冕服,头戴獬豸法冠,通梁组缨。   讲武台下的兵士们虽看不大清那人的长相,也觉其气度傲骨天成,法冠下的那张面容,俊美无俦,眉目衿然。   他们渐渐猜出了那人的身份。   他便是镇北王之子,也是当朝的顾廷尉,有着玉面阎罗之称的——顾粲。 第17章 016:奔野   景帝与顾粲,其实还有些亲族关系。   景帝的生母龚太后,原为惠帝的龚贵妃,而龚家并非洛阳世家,而是并州的士族豪强。   惠帝登基前,为攻陷并州,与当地的军队对峙长达半年之久,并州百姓囿于其中,粮草几经断绝,并州一时间,犹如人间炼狱。   龚家就算是曾经的豪门望族,在那时也与普通百姓无异,景帝的母族龚家便是在并州一役中,变得人丁寥落。   并州沦陷后,惠帝为安抚并州本土的百姓,便将龚家遗脉,也就是景帝之母纳为了妾室,并在称帝后,许以龚氏贵妃之位。   承初宫中,除却当时的皇后谢华,便属龚贵妃的位份最尊。   然龚家到景帝之母这一辈,男丁几乎无存,更遑论是青年才俊。   龚贵妃没有母族势力,又不受惠帝宠爱,当时的景帝又不及其他皇子出色。   虽说先太子在那时已殇,但景帝在诸臣心中,只是个平庸的皇子,并不值得下注。   而顾粲之父顾焉,在太子在世时,既为其臣,又为其师。太子自记事起,惠帝便让太子尊顾焉为师长。   顾焉与太子的感情亲笃,甚至连太子所阅的书卷,都为顾焉亲手誊抄。   顾焉既为当朝相国,又为东宫的辅弼大臣。   太子早殇后,惠帝大哀,皇后谢华又无子嗣,惠帝在位的余下几年,便都没有立储。   景帝之母龚氏,去世在惠帝驾崩的两年前。   惠帝临死前,将景帝立储,并将其托孤于顾焉和林夙。   顾焉虽不负惠帝所托,但他对景帝的感情,终是不及对先太子的深厚。   二人之间看似君贤臣恭,时日渐长后,也是暗生龃龉。   说来,顾焉容貌清俊,气质端肃。   太渊二年时,他的年岁早已过了而立,却一直都未娶妻,甚至连个妾室都未纳过。   直到顾焉被封为镇北王的前一年,这个一贯不近女色的相国,竟是主动向景帝请婚,娶了顾粲的母亲,也就是景帝的姨母——龚氏。   龚氏生得极为美丽,有并州第一美人之称,却是个寡妇。   她的丈夫便是亡于并州一役,龚氏随其妹龚贵妃来到了洛阳,惠帝封龚氏为三品诰命夫人,赐宅于洛阳城西。   龚氏在随顾焉前往凉州时生下了顾粲,却因难产而亡。   顾焉到凉州后,并未再续娶,顾粲是他唯一的子嗣,也是嫡子,自然便承了世子之位。   但凉州境内,诸人皆知的是,镇北王顾焉待顾粲,却不亲近。   如今的洛阳,知道顾粲和景帝这层关系的人极少。   景帝未从顾焉那处得到真心真意的辅弼和臣服,心中多少有些存憾。   而他在刚登基时,在朝中的所有戚族势力,都要倚靠他发妻郑皇后的郑家。   顾粲的才干不亚于其父顾焉,于明处,除却林家,也没有与任何权贵世家结交。   从在国子监治学时,他的才智便碾压一切世家英杰,他任廷尉后,行事狠辣果决,且只听从景帝一人之命。   景帝对顾粲仍存介防,也曾派人到镇北世子府,监视过顾粲,但从顾粲十七岁到洛阳后,凉州那处就从来都没来过书信。   顾焉对顾粲的生死祸福似是全然不在意。   他父子二人的关系不好到了极点,而顾粲又与景帝的母家有些亲族关系。   景帝对其稍存戒备的同时,却也希望顾粲能如他父亲顾焉一样,成为他的股肱重臣。   *   旌旗猎猎,豫州的秋日天高气爽,军营地处远郊,飚风时至,平地起扬尘。   林纨高束青丝,身着紫绦绯绣文袍,配以卷云长靴。   这身戎服却更能勾勒出她曼妙的身形,唇点朱绛,既飒然如巾帼,又不失妙龄女子的俏倩。   洛阳所在的司州,离豫州并不远,至此只需数个时辰。   但几日前,林夙还是惦念着林纨的身体,不许她来豫州。   最终,林夙实在禁不住林纨一再的央求,还是准允她来此。   林纨并不是第一次来豫州军营。   那时她年岁尚小,林毓总是身在军营不归家,林纨心中想念父亲,母亲谢氏也想他,心中却是无奈。   牙门军军规甚严,无论将士的军品有多高,都不允私带女眷。   林纨却是个例外。   林毓将林纨打扮成了小童,带她来过军营数回。   诸兵士将领却都知道,林纨是林毓的女儿,因着林纨乖巧可爱,他们也都很喜欢林纨,待林纨都很好。   那些将领中,便有当今的邺朝首富——杜瞻。   林纨那时身体也不算太康健,时常生病,杜瞻还曾建议过林毓,待她年岁大些后,可以让她练武健体。   林毓自是不肯。   在他心中,还是更喜欢他的女儿,像他的妻子谢容一样,是个温婉知礼的闺秀。   林纨想起往事,唇角微动。   她身后不远处紧跟着那八名侍从。   身在军营中,就是不打仗,也难免会见些血腥。   林纨自幼便是被娇养在深闺,那些侍从怕她被那些个煞物吓到,一直跟在她的身后紧护。   他们自是不知,蔼贞翁主好端端的来军营做什么。   林纨停在了马厩前,看着一身形瘦弱的少年正用鬃毛刷清洗着马背。   那马通体墨黑,身形膘健,在群马之中,格外显眼。   这马名唤奔野,原是林毓的爱驹,陪他浴血奋战过数回。   马的寿命不短,奔野如今仍能日行千里,但他的旧主,却不在人世了。   那瘦弱少年正往马身浇着温水,却惊觉,这匹墨马的情绪有些不大对劲。   它低低地嘶鸣了一声,似是急于挣脱缰绳的束缚,想要奔出马厩。   瘦弱少年心中一惊。   这墨马是这些马中最难驯的,甭管那些将士有多彪悍,竟是都降不了它。   它曾让不下五名的将领险些落个残废。   但又因它是林毓将军的旧骑,又是大邺名马,军中还是命洗马小役将它好吃好喝的供着。   瘦弱少年担心这马突发野性,刚要放下手中物什先躲一躲时,却见有人来此。   来人虽着了一身戎服,却仍能看出,她是个女子。   因为点了绛唇的缘故,她的面容看上去格外的清艳。   瘦弱少年不知她的身份,也讶与这样的一个人,竟是突地出现在了军营中,却还是开口劝道:“这位…公子,这马野性难驯,您还是离它远些吧。”   林纨听着那少年故作粗旷的嗓音,又端详了番他略带着胡人血统的精致面容,淡淡哂笑。   奔野见林纨过来,愈加兴奋,前蹄蹭地,嘶鸣的声音也大了些。   瘦弱少年微张了张嘴,他看着那马不像是发了野性,而是,兴奋。   林纨在瘦弱少年吃惊的目光中,走到了奔野的身前,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奔野微湿的马颈,笑着问道:“好阿野,有没有想我?”   奔野又仰颈嘶鸣了一声,似是在告诉林纨,它很想她。   瘦弱少年用余光悄悄撇视,瞧着这美貌少女的身后,还跟着八个身强体壮的侍从,心中却始终猜不出这女子的身份。   林纨逗弄了奔野片刻,却将视线落在了那少年的身上。   少年被林纨瞧得十分不自在,刚要退下,却见马厩的役管也一脸谄媚的来了这处。   役管恭敬道了声翁主。   林纨颔首后,问向了那少年:“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年眨了几下眼,回道:“小的名唤卫谨。”   林纨“哦”了一声,又问:“姓卫…这谨,是哪个谨字?”   少年刚要答话,却被役管抢过话茬:“回翁主,这小役是卫千户的胞弟,名唤卫谨,谨是谨慎的谨。”   林纨故作疑惑,又问:“卫千户?我祖父倒是提过这个卫千户,只不过,卫千户的名讳似是卫楷,楷是木字楷。既然是胞弟,那这谨字应该从木啊。”   少年似是被识破了心事,垂下了头。   役管则解释道:“翁主见笑了,这要是从了木,就成了木槿花的槿字了。这槿字,是女孩的名字,他一个男子,叫不得。”   林纨又笑,眼神仍是不离那少年:“原来如此,这小役将奔野伺候得很好,我要赏他。”   役管见少年呆楞,忙用胳膊肘怼了怼他:“还不快谢过翁主。”   少年仍是不明所以,只得顺势回道:“多谢翁主。”   那役管好奇林纨要赏他何物,却听见林纨低声命其身后侍从,让其中二人将那小役带入了她暂歇脚的帐中。   少年双眸微瞪,他不知道这个叫翁主的人,为何要将他带到帐中?   林纨见他不解,并未解释半句,眸中的笑意却蕴得愈深。   *   大邺重马政,景帝此番来此,也想检阅一番将士们的马术。   林夙为景帝举荐了两名将领——一个是在军中任千户的卫楷,另一个则是任中将的齐均。   少年被两名侍从带到帐中后,林纨却仍没有从马厩处离开。   役管亲自动手,状似在为一匹枣红骏马检查着马镫。   林纨也亲自替奔野穿戴着鞍具,双眸却不时地看向那役管。   这时,齐均和卫楷来此,他二人见到林纨,都有些惊讶。   齐均跟随林夙的时日也有数年,也随林夙回过洛阳,他生得俊朗,又武艺高强,很得林夙的器重。   林纨的身份,齐均还是能够认出的。   他去洛阳的那几回,与林家的嫡二小姐林涵暗通款曲,林涵私下总在讲林纨的坏话。   齐均总听林涵讲这些,对林纨,也渐渐没了好感。   但今日得见,齐均却觉,林纨并不如林涵所说的,那般讨人嫌。   她一身戎装,亭亭站于此处,容貌要比林涵美上许多。   若是论身份,林纨有蔼贞翁主的爵位,也比林涵要贵重许多。   齐均噙了丝淡笑。   想必定是林涵嫉妒林纨这个堂姐,才多次与他讲林纨的坏话。   林纨觉出了齐均正在看着她,她也看着齐均,眸中故意蕴着惊羡和钦佩。   齐均自是看到了林纨这般的目光。   他的心跳快了许多。   这样的眼神,很难不会让人猜测——眼前的女子,是不是对他有所好感?   齐均有些兴奋,却还是对林纨恭敬地道了声“翁主”。   他身侧的卫楷也有些木讷地冲林纨施了一礼。   随即,那役管亲自将那枣红骏马,牵到了卫楷的身前,恭敬道:“卫千户,小的已经替您将马匹检察好了。”   卫楷道了声多谢后,那役管又牵了一匹白马,将其递与了齐均,齐均与役管对视了片刻后,点了点头。   林纨将一切都看在眼中。   齐均当真是好手段,不仅忘恩负义,往上爬的手段也真是龌龊。   卫楷的才华,并不亚于齐均,前世,林夙除却齐均,也很看中卫楷。   前世的这个时点,卫楷和齐均便是要在景帝的面前比试马术。   结果,齐均大出风头,被景帝看中,被其提拔。一年后,他便成了大邺的郎中令。   而卫楷,竟是在比试的过程中,从马背跌落,背脊受了重伤。   虽说卫楷并没有落下残疾,但他却失去了晋升的绝佳机会,最终在军营中落得个籍籍无名的下场。   这一切,都是齐均的诡计。   林纨面色如常,跟在齐均和卫楷的身后,将奔野牵了出来。   齐均不解地问:“翁主这是要……”   林纨边理顺着奔野的毛发,边笑着对齐均道:“良将配良驹,齐将军是良将,今日若能乘此马在皇上面前展露一番,那会是番什么样的光景?”   那役管也附和林纨,跟着赞叹齐均的英武。   林纨看着齐均的面容泛红,在心中冷笑了一声。   齐均的相貌生的是好,不怪那林涵动心,只是林纨看顾粲的时间长了,再看其他的男子,便都觉一般。   齐均听后,微微怔住。   他自是知道,这马是林毓的旧骑,林纨身为林毓的女儿,肯让他骑这匹马……   齐均的心中愈发兴奋。   可转瞬,他又理智了下来,便对林纨解释道:“翁主不知,这马从不肯给任何人骑,他只肯勉强听从侯爷的指令,恕属下骑不得。”   林纨却将手中缰绳递与了齐均。   齐均愣住,没有接过。   林纨又道:“将军放心,有我在此,它会听从你的指示的。”   说着,林纨轻轻抬眉,再度将那缰绳递到了齐均的手中。   齐均依旧犹豫,林纨故作微恼:“想不到将军竟是如此胆小,算了,我还是让奔野回去吧。”   齐均自是不想让林纨看不起他,忙从林纨的手中夺过了那缰绳。   林纨面上又显了笑意,她亲自看着齐均骑上了那马,随即附在奔野的耳侧说了些什么。   齐均边好奇,边挽了挽缰,出乎他意料的是,这野性难驯的马果真在林纨同它讲完话后,非常温顺地听从他的指令。   林纨那双清丽的眸子,在日光的映衬下,呈现出淡淡的琥珀色,她微微仰首,又对齐均道:“齐将军若是还不放心,可趁比试前再乘乘此马,若是仍觉不习惯,还是换回你原先的马匹吧。”   齐均看着林纨,一时失神。   他摇了摇首,回道:“属下不会拂了翁主的好意。”   林纨笑意愈深,不发一言地替齐均牵起了马,往景帝所在的讲武台走去。   齐均见林纨亲自给他牵马,心神不由得一震。   像林纨这般,貌美且身份贵重的女子亲自为他牵马,真的比在沙场作战还要快意半分。   虽说林纨与镇北世子顾粲有着婚约,但他听闻,她并不想嫁予顾粲。   齐均在心中猜测万分,这蔼贞翁主对他究竟是一时兴起,还是对他起了爱慕之心?   他轻咳了一身,看着林纨婀娜窈窕的背影,心绪已经全然不在比试当中。   这时,卫楷已经换了匹马,他牵着新马,跟在了林纨和齐均的身后。   他也在心中猜测万分。   适才,蔼贞翁主的一名侍从竟是悄悄提醒他,让他检查检查役管递与他的这匹枣红骏马。   他检查了一番,果然在马镫和辔头处发现了问题,   他只得又折返回马厩,换了一批马,检查一番后,这才重新去往讲武台。   只是,这个蔼贞翁主,是怎么知道他的马有问题的?   在离众兵士所在之地仅十丈之处时,林纨停住了脚步,又在奔野的耳侧讲了些话。   齐均轻笑,重新挽起了缰绳,又问:“翁主又与它讲了什么?”   林纨眸中蕴着一丝黠意,回道:“我刚刚与奔野讲,让它一定要在比试中助将军得胜。”   齐均看着林纨,心中愈发激越。   兵士们面朝讲武台,自是看不见林纨和齐均等人。   讲武台上,林夙仍与景帝在叙谈着,也没注意到她们。   但其上的顾粲,却一眼便看见了林纨的身影。   在都是男子的军营中,她的出现,属实靓眼。   又或许是,他不自觉地,就能寻到她的身影。   顾粲也是第一次见林纨着男装,他能瞧见,她在与马上的男子笑着讲话。   她身上那属于少女的明媚,他已许久未见。   像她这般的女子,很难不会让男子动心。   他的明珠终不再蒙尘。   只是想要重新得到她,却也如剖蚌取珠,难上加难。 第18章 017:惑溺   兵士们围绕开来,军鼓声声,齐均和卫楷相继进入了骑术比试的场地。   林纨悄悄地隐入了兵士们的身后,默默观战。   而景帝,则在无意间,看见了林纨的身影。   他心中顿生疑窦,林夙向他举荐的人,他本就有些设防,又看见林纨与齐均的关系有些亲密,顿时便对齐均没了好感。   比试开始——   大邺的骑术,当与射箭结合,所以骑术又可称为骑射。   这比试的第一项,便是齐均和卫楷分别在马匹上做出各式高难度的马技,同时,手拿弓.箭,射向赛场特意布置的多处军靶。   卫楷上场时,齐均见他竟是换了一匹马,心中微惊。   会不会是卫楷发现这马有问题了?   随即,齐均又安慰自己,他和卫楷在比试前,为了在景帝面前出彩,都提前与各自的马匹培养了数日的感情。   他换了林纨给他的奔野,卫楷也换了匹新马,两个人对各自新马的掌控都有些生疏,在比试的过程中,便不能发挥的尽善尽美。   齐均决议,先放过卫楷这一次。   卫楷乘上马后,来了个倒悬马镫,他单眼紧闭,瞄准了他正前方的军靶。   “嗖——”的一声,那箭羽正中了靶心。   景帝高声赞叹:“好!”   兵士们也连连喝彩。   齐均微嗤,他本让那役管在马镫处动了手脚,如若卫楷在景帝面前展露倒悬马镫这项骑术,定会从马背上重重摔落。   卫楷换了马后,却丝毫未影响他的发挥,反倒是得到了景帝的赞许。   轮到齐均上场时,林夙的眼神微变。   他有些纳闷,齐均怎的突然骑了奔野上场,但碍于景帝在,林夙只得默默观之。   齐均心中一横,这场比试,他一定要赢过卫楷,不仅要得到景帝的赞许,也要得到林纨的钦慕。   他看着奔野油亮乌黑的毛发,挽住了缰绳。   奔野一如最寻常的马匹,很是温驯。   齐均眸中闪过一丝衿意,他自诩,他的骑术并不亚于卫楷。   他乘着奔野,矫健的完成了一套高难度的跳马,动作一气呵成,十分流畅。   景帝见齐均确实有俩下子,也是阖了阖掌,连声叫好。   众兵士又是一阵喝彩。   齐均心中愈发自信,这奔野马,果然名不虚传,认准了主人,便会听从他的一切指令,很是机敏。   林纨遥遥看着齐均,眸中蕴了丝冷意。   军鼓再次擂起,兵士们的兴致也是愈发高涨。   跳马只是热身,齐均最想要向景帝展示的是立马。   起先,奔野未见有异,齐均按照事先的演练,成功站在了马背上,奔野依照他的指示,放慢了驰行的速度。   齐均满怀信心,闭上一目,微微张弓,正欲射向眼前的军靶。   正当那箭羽蓄势待发之际,奔野却突然失去了控制,它突地仰首嘶鸣了一声,发了野性,完全不肯听齐均的任何指令。   众兵士皆惊。   景帝和林夙也被眼前的情状惊得微怔住。   顾粲的神情则少了些许的冷意,他眸底蕴笑,面无表情地看着齐均从马背上重重跌落。   而林纨的身影,早已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中。   *   林纨折返回帐前,特意留了一侍从在讲武台不远处,为的就是,将卫楷引到帐中。   卫谨正在帐里用着各色糕饼,他在军中只能啃硬馕和馒头,连肉都很少吃到,更遑论是这些做工精细的糕饼。见到这些,自是馋的紧。   林纨静默地看着卫谨,不作一言。   军帐的帐帷突地被人掀起一隅,一侍从入内,恭敬地对林纨道:“翁主,卫统领来了。”   卫统领?   卫谨微怔之际,林纨笑了笑,对其解释道:“你兄长刚刚在讲武台前,受了景帝的赏识,他应是被升了职衔,这番,怕是会从豫州到洛阳去。”   卫谨一听他阿兄要去洛阳,神色有些失落。   林纨从案前起身,又问卫谨:“你想不想同你阿兄一起去洛阳?”   卫谨将口中正塞着的糕饼拿了出来,重重地点头后,又摇了摇头。   林纨见此,面上的笑意敛去了几分。她不再与卫谨讲话,命帐中的侍从看好他,独自一人走出了军帐。   卫楷静等在外,见林纨出帐,恭敬地冲其施了一礼。   眼前的少女虽着戎装,但看上去,仍是温柔无害。   但卫楷却清楚,适才齐均从马背上跌落,摔伤了背脊和右腿,应是与林纨脱不开关系。   而他顺利的赢了比试,得到了景帝的赏识,也是因于眼前的这个少女。   侍从站在不远处,与林纨和卫楷特意保持了距离。   林纨启唇,问向卫楷:“卫统领可还满意自己的新职衔?”   秋风拂过,将林纨高束的青丝吹拂,她的神色已经不如适才那般明艳动人,看着竟有些憔悴。   但这分憔悴,却为她平添了别样的美态。   卫楷垂下了眼眸,他也曾杀敌无数,如今,却不敢直视眼前这个纤弱的少女。   他低声回道:“卫某十分感谢翁主适才的提携。”   林纨面色未变,又言:“那卫统领,要怎么报答我?”   卫楷倏地抬起了首,原来她帮他,并非是一时好心,仍是有目的。   罢了,他这种粗鄙之人,断是看不透如她这般女子的心思。   卫楷有些结巴地回道:“那…那翁主想要卫某如何报答您?“   林纨往他的身前走了几步,卫楷心中微慌,强自镇定。   少女身上的淡淡幽香沁入鼻间,卫楷听着一道清灵的女声,向他提了要求:“我要你,在一年内,成为大邺的郎中令。”   卫楷怔住,一时失言。   林纨继续道:“你那‘胞弟’,我会将‘他’带到洛阳去,你既要去承初宫任禁军统领,总不忍留你弟弟一人在豫州军营吧?”   卫楷想起了卫谨,突觉不妙,他终于抬首,问向林纨:“他在何处?”   林纨回道:“他在我身后的帐中,你放心,他很好。”   卫楷言语带着不解:“翁主为何要如此针对我们兄弟俩?”   林纨并未回复他的言语,而是反问道:“他不是你弟弟吧?”   卫楷被戳穿了心思,正欲辩驳时,林纨又道:“一个女孩,竟是在军中扮男子这么多年,也是不易,你忍心她继续在军营中吃苦吗?”   卫楷怎么也没想到,林纨竟是识出了卫槿的真实性别,他唇瓣微颤,又问:“你…你到底要对我们做什么?”   林纨轻笑,回道:“我适才说的很清楚,我要你,在一年内,成为大邺的郎中令。”   卫楷的面色微冷,他又问向林纨:“翁主既将卫某的妹妹扣为人质,若是卫某做不成这郎中令,翁主是否就要将我妹妹杀之?”   林纨微抿了下唇,看着卫楷略带杀气的眼神,又道:“卫统领既勇武又忠义,才干并不亚于那齐均,若是你做不成,那旁人也做不成。三日后,你会与十名兵士前往洛阳,那些兵士中,有我安插的人手。你们到承初宫后,便能彼此照应。”   卫楷心中担忧着卫槿的安危,却听见林纨又道:“至于你那妹妹,我会将她带回平远侯府,好好照拂。”   一旁的侍从察觉到卫楷的神色有异,忙靠近了二人的身前一些,生怕卫楷对林纨不轨。   卫楷心绪微沉。   他知道,他只能应下林纨的要求,因为她将卫槿的生死捏在手心中。   而他,为了所谓的报恩,也为了自己妹妹的性命,只得听从眼前这个少女的全部指令。   卫楷自幼丧母丧父,与卫槿相依为命,他将卫槿看得比什么都重。   林纨看着卫楷与卫谨肖像的面庞,又道:“卫统领安心,这件事,你与我之间是互惠的。我断不会伤了你妹妹,还会好好照顾她,你也能趁此时机,建功立业,何乐而不为?”   卫楷仍是不解:“翁主为何选我?”   林纨的唇瓣涂抹得嫣红,却仍掩不住她面色的憔悴,她毫不犹豫地回卫楷道:“你很合我眼缘。”   卫楷听后,面色一红,又垂下了头首。   合她的眼缘……   卫楷听到这句,心中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滋味。   林纨与卫楷又交代了几句后,强忍住身体的不适,进了帐中。   卫槿看向了林纨,眼神有些防备。   林纨对卫槿道:“你兄长要与你讲话,你出帐去寻他吧。”   卫槿有些兴奋,随林纨出了帐,她快步走到了卫楷的身前,卫楷抬首,看了林纨一眼。   林纨冲他颔首。   卫楷在林纨的注视下,将她适才交代他的话,一一与卫槿讲清。   卫槿听后,讶然地看向林纨,林纨则对她展颜一笑。   卫槿看着林纨清艳的面容,心道,她日后,竟是要跟着这奇怪的翁主,一同生活了。   *   齐均摔伤,引得兵士之间哗然,但没过多久,营中又复归平静。   景帝暂歇脚在豫州,林纨则携仍着男装的卫槿,想于今日便归返洛阳。   临行前,林夙劝她,让她歇一夜再走,如此着实奔波。   林纨却不欲在豫州多留,嘴上应下了林夙之命,说是要回馆驿处歇息,却还是命侍从备好了马车,往洛阳赶去。   她闭目坐在略有些颠簸的马车中,想着前世之事。   牙门军四分五裂后,也有如齐均一般的背信弃义之徒。   然卫家兄妹忠义,卫楷没了军役后,还曾与其妹卫槿照拂过没有居所,被贬为庶民的她。   她那时孤苦无依,早已对顾粲心灰意冷,好在卫家兄妹收留了她。   她在顾粲还在狱中时,便与他讲明,她同他情断,老死不相往来。   马车外是乱雨斜织,寒意慢慢渗进里面,林纨只觉,身如坠入冰窟,她紧了紧外氅。   那时顾粲已经出狱,她还是耐不住心中思念,想要去他和元吉住的茅草屋,悄悄地看看他。   可谁知在路上,竟是突然涌出了一堆恶民,要将她殴打至死。   按理说,洛阳百姓是不识她的容貌的。   雨声渐大,声音如豆击鼓,林纨只觉,那雨滴似是要将马车的顶部砸出个洞来。   果不出她所料,马车顶部的皮轩,竟是破了一处,淅淅沥沥的雨落在了她的身上。   车夫忙停下了马,侍从则为林纨撑好了伞,林纨从车中下来后,车夫检查了番马车。   他告诉林纨,这马车的承弓和车轭处,竟是都有损毁,一时难以行进。   天色渐暗,雨势未弱。   林纨没处避雨,只得静站在伞下,等着车夫和侍从想法子修好马车。   卫槿则缩在蓑衣中,只露了一双眼,有些怯懦地看着林纨。   半晌后,卫槿的视线从林纨的身上,转到了马车之后。   烟雨迷蒙中,有一豻溟轩车正往众人的方向前来,林纨也转身,看向了那轩车。   她本以为,那轩车只是路过而已。   谁知,那轩车竟停驻在马车之前。   轩车的车夫下了马,走到了林纨身前,侍从见状,拦住了他。   林纨挥手制止住侍从后,轩车车夫恭敬道:“我家主子想要同翁主一叙。”   林纨心中疑惑,便独自撑伞,随车夫走到了那轩车前,她开口,问向里面那人:“敢问阁下是?”   话刚说完,那人便掀开了车帷。   他唇角的线条冷毅,对林纨开口:“上来。”   林纨认出那人身份后,神色微凝。   她毫不犹豫的便要转身离去,那人却不顾雨势,从轩车中探出了半个身子,顺势握住了她的手。   林纨的手掌被那人微凉的掌心紧紧包裹,那人华贵的貅黑冕衣被雨淋湿。   倏地,天边闪起了霞粉色的裂缺。   林纨转身,那道裂缺,将那人的面容照亮。   他本就生得俊美异常,现下看上去,那容颜正如其名,昳丽烨人。   顾粲虽淋了雨,却丝毫未显狼狈,仍让人觉,其气质清冷孤绝,甚至有些桀骜。   林纨望着他漆黑的眸子,竟是忘了挣脱他的手。   雨似是都在这一瞬,静止在半空。   林纨一时间,竟是突地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不管是前世,还是今世,眼前男子的一切,都在无形间,蛊惑着她。   她越想逃,就越会囿于他为她设的樊笼中。   最终,只能渐渐溺毙其中,无法自拔。   作者有话要说:  林纨纨终于刷完了副本,进入了谈恋爱的剧情主线 第19章 018:采撷其唇   林纨右手紧握着木制伞柄,她看着顾粲从轩车下来,雨淋湿了他满身,他却仍牵着她的手。   侍从虽瞧出了是顾粲,却还是走到了二人的身前。   为首一侍从顺势看了看二人紧握的双手,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这镇北世子与翁主是有婚约的,世子牵了翁主的手,虽有些失仪,但翁主也没有抗拒。   他二人早晚要成为夫妻,现在亲密些,也无碍。   顾粲的声音隔着潇潇的雨声,愈发清寒,他对向二人靠近的侍从道:“让翁主暂且上我车中避避雨。”   侍从刚要道是退下,却见林纨似是要挣开顾粲的手。   顾粲一身湿衣,仍拽着林纨的手,竟是将她往自己的身前又拉了几寸,声音低沉道:“你若是不顾你的身子,我也会不顾我的身子。”   林纨自是听懂了顾粲话中的威胁之意。   若是她不上车,顾粲便要以自己淋雨来要挟她。   他凭什么以为用这个,就能让她乖乖听话?   林纨故意绷着面容,冷声对顾粲道:“你放开我。”   一旁的车夫见状,忙劝林纨:“哎呀翁主,这马车一时半会是修不好了,您身上穿得又单薄,还是跟世子上去避避雨吧。”   林纨的侍从也担忧她的身体,也连连劝道:“属下也觉得,翁主还是上去避避雨为好。”   林纨听到这些人的劝谏,微瞪了双眸,她正不知该说何话好时,顾粲却从她的手中夺过了伞。   车夫已经冒雨弯下了身,要给林纨垫背。   顾粲从林纨手中夺过那伞后,仔细替她撑着,而他自己的身子,则仍被雨淋着。   所有人的举动,都是在逼她上马车。   林纨轻叹了一口气,决议不再挣扎。   她身子确实不大舒服,上去也只是避避雨而已,没什么好怕的,顾粲又不能对她做些什么。   林纨终是在顾粲的帮扶下,踩着车夫的背,上了那辆轩车。   顾粲的轩车要比她的马车宽敞许多,里面还放着一取暖的熏炉,比之于车外,这里面确实要温暖不少。   林纨择了处地界坐定后,顾粲也坐在了她的身旁。   雨水将他身上的气息稀释,那好闻且熟悉的雪松香竟是也浓烈了些。   林纨往边上挪了挪,想要与顾粲特意保持些距离。   不得不说,今世的顾粲,竟是给她带来了许多的新鲜感。   林纨清楚,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道理。   她重生后,每做一件与前世不同的事情,连带着所有事情的走向,便都会发生变化。   她变了,许多事情变了,这一世的顾粲也变了。   她印象中的顾粲,是玉冠白衣,不谙凡尘,孤高若谪仙的矜贵世子。   而如今,他却不怎么穿白衣,衣着的颜色也是愈发深黯,越来越像是个酝酿着阴谋的野心权臣。   林纨用余光看了看顾粲,见他华贵冕衣的衣袖处,正不断地滴水,他戴的獬豸法冠的冠檐处,也在淌水。   水沿着他的额,划过面颊,再到喉结……   林纨捂着有些微痛的小腹,终是抑不住笑意,红唇微微勾起,漾起了好看的弧度。   也有没变的地方。   顾粲还是不会好好照顾自己,淋了雨也不知道给自己找块帕子拭一拭。   林纨这般想着,下意识地从袖中掏出了一块帕子,刚要递给顾粲时,她却及时收住了手。   他如何,与她又有什么干系?   林纨将那块儿泛着冷香,且绣着木芙蓉的软帕,又握在了手中。   她有些犹豫,在心中暗暗思忖着。   她毕竟是重活一世的人,前世她与顾粲有过节,但眼前的人,却不算是前世的那个人。   这一世,许多事情还都没未发生。   依照她的性子,就是看见自己的丫鬟淋了雨,也会主动递块绢帕。   这一世的顾粲没做错什么,他替她解了围,却挨了她在伽淮河的一通威胁。   今日他让她上这轩车,也是出于好意。   林纨今世虽不欲与顾粲有任何牵扯,但递块帕子给他,算是她的一贯修养。   林纨想通后,便将手中的那块软帕,递与了顾粲,语气没了适才的故作冷漠,但却也不如平日那般温柔:“你用它拭拭雨吧。”   顾粲闻言,微微侧身看向了林纨。   见她唇瓣嫣红,螓首和白皙优美的侧颈,也存着些雨渍。   顾粲不发一言地从她手中接过了那块帕子,却没给自己拭雨,反倒是凑近了林纨的身前,要替她拭额上的水痕。   林纨见状,刚要避开,却觉退无可退。   顾粲这突一过来,她还以为,他要……   吻她。   林纨小腹处的坠痛感又重了些,她唇瓣发颤地问:“你…你…”   顾粲看着她的那抹红唇,犹如初绽的罂粟,衬在她那张姣好的面容上,竟有一种别样的清媚。   齐均会中计,不难理解。   林纨有美貌,母族又有势力。一个女子,既有美貌,又能给一男子带来无尽的权势和帮扶。齐均那样的拜高踩低之徒,很难不动心,甚至会失去理智。   纨纨是很少点绛唇的。   顾粲印象中,除却二人的新婚之夜,林纨从未在面上弄过任何浓丽的妆面。   这番一看,顾粲的心中也生出了些许的新鲜感。   他竟是想将她嫣红的唇瓣,采撷于他的舌齿之间。   顾粲的呼吸微重了几分,却仍是平静地回她:“帮你拭雨。”   林纨想要抗拒,便想从他手中夺回那块帕子,刚一触及到他的手腕,林纨便收回了手。   柔软的帕子微微划过林纨的额发,她的视线不知该落在何处,只得垂下了眸子。   顾粲的眼神看似很专注,其实一直在心中强自抑着,想要用指腹,将她唇瓣的嫣红揉抹殆尽,再吻上一番的冲动。   额上的雨渍被拭后,顾粲将那块帕子塞回了林纨的手心中,林纨只觉腹痛加剧,愈发不适。   她强自忍着,听着轩车外的风雨飘摇之声,思绪竟是飘回了在安澜园的那一日。   那日也是个雨日,她也与顾粲独处一室。   她身上难受,顾粲吻她,安抚她,极尽小心和温柔。   林纨的脑中不断涌起安澜园一日的画面,思绪不断被那日的回忆纷扰。   她的小腹愈发坠痛,林纨只觉,自己连呼吸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她的额上冒出了涔涔的冷汗,顾粲觉出了不对劲,见她捂着腹部,眸色一沉,生出了不好的念头。   顾粲心中一紧,忙问她:“你怎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又要变憨憨了,嘿嘿嘿   这几天应该都是互动戏,本章随机发十个二分评的红包。 第20章 019:心中悸动   林纨想回顾粲她没事,却疼的说不出话来,她微微颦着眉,尝试着调整自己的呼吸。   顾粲心中愈发慌乱,纨纨既是捂着腹部,那定是里面的孩子出了岔子。   轩车外的雨势渐小。   林纨好不容易能开口讲话时,顾粲却掀开了车帷,对仍站在外的侍从道:“翁主身子有恙,我要带她去医馆。”   为首的侍从微惊:“这……”   顾粲的声音带着些许的不耐:“你们若是不放心,就派几个人随行在后。”   说罢,顾粲又命车夫去寻这附近的医馆,还命他将轩车驱的平稳些。   林纨刚觉腹痛有所好转,轩车这一驱弛,她竟觉得那痛感又加剧了些。   顾粲的双手有些发颤,他不知该怎样安抚她,最终只得握住了她的手,低声道:“不用怕,很快就会到医馆了。”   他的手因着淋雨,比之刚刚,更为冰寒。   林纨没力气挣脱,她重重地呼了一口气。   自那年坠入伽淮河后,她便落下了病根,身子没几天康健的时候。   起先她被病痛缠绕,夜里躺在床上,难以入睡,便一个人默默地落泪。   后来她渐渐适应了各种不适,便习惯了。   再遇到身体难受的时候,她便不再怨天尤人,而是以一种平常的心态等着病痛慢慢地离开她。   林纨的目及之处开始变得模糊,她想起了前世,她嫁给顾粲后,也犯过几次毛病。寒症、发热都曾找上过她。   那时林纨怕顾粲会嫌弃她,但他却并未显露过任何不耐,反倒是格外细心的照顾她。他亲自喂她汤药,知道她怕苦嗜甜,还差元吉给她去买蜜饯和糖果。   她嫁予他之前,林夙曾嘱咐过顾粲,让他一定要照顾好她。   顾粲人虽总是沉默寡言,但却如林夙所言,尽到了丈夫应尽的责任。   他对她很好,只是不爱她而已。   前世她拼尽所能,救了他,也只是为了还他一命。   想到这处,林纨终是禁不住腹痛,渐渐失去意识,昏厥了过去。   再度醒来后,她竟发现,自己的身子被腾空,整个人都蜷在了顾粲的怀里,面颊贴着他被洇湿的冕衣。   雨已经停了,空气虽湿寒,却又清爽怡人。   地上有着浅浅的一滩积水,顾粲或许是为了抱着她,并没有看见,他的歧头履踩到了上面。   积水混着泥,溅到了他的衣摆上。   顾粲见她清醒,却仍小心地控制着臂弯的力道,就如对待玉瓷般,生怕她碎在了他的怀中。   林纨恢复了些许的气力,对他道:“我没有事,你放我下来吧。”   顾粲低首,眸色微郁地看着她,回道:“我带你去医馆。”   车夫留在轩车处,林纨的侍从紧跟在二人的身后,待寻到豫州当地的一家医馆后,侍从留在外面静候,顾粲则横抱着林纨入内。   虽说适才下了雨,但这家由一对中年夫妇经营的医馆,仍有病患来寻医问病。   一个总角小童左手提着药包,右手则扶着他身侧拄拐的老妪,小心地迈过了门槛。   那老妪和小童与顾粲和林纨擦肩而过时,都禁不住多打量了二人几眼。   林纨没什么力气,任由顾粲抱着她,医馆里满溢着她熟悉的药味。   顾粲将林纨放下后,医师掀眸,见眼前的二人容貌出尘,衣着也很是华贵。   那女子虽穿着男装,可是那副纤柔无依的模样,一眼便能让人识出真实性别。   医师为林纨诊脉时,顾粲的心似是一直都悬在咽喉处。   他生怕林纨和她腹中的胎儿会出事。   医师诊脉后,微微沉吟,对林纨道:“小娘子脾肾寒湿,气虚不摄,人便容易神疲肢倦,从而头晕气促。”   顾粲听后,又问向医师:“那孩子呢?”   林纨也是一愣,什么孩子?   医师抬首,看向了眼前容颜俊美的男子,回道:“小娘子是气虚导致的月事崩漏……郎君以为是什么?”   顾粲一时失语,噤住了声,而后又有些怀疑地问向那医师:“她…她没怀孕吗?”   林纨听到顾粲这番话,也是不解地看向了他,顾粲怎么会以为她有了身孕?   医师啧了一声,又问向林纨:“你二人到底是不是夫妻?怎的他连你有没有怀孕都不晓得?”   说罢,医师又看了看顾粲,暗觉这位年轻郎君的皮相倒是生的好,就是脑子有些不大灵。   林纨捂着小腹,不欲再与顾粲讲任何话,也不知该回医师什么话好。   顾粲的心中,也说不清是何滋味。先是如释重负,转瞬,又变为淡淡的失落。   他慢慢抑住了那种失落感,自觉,他应该感到庆幸,依林纨现在的身子,还是不宜有孕为好。   这时,医师夫人端来了两碗热腾腾的红枣姜汤水,递与了林纨。   林纨道了声多谢后,接过了辛辣的姜汤水,她小口的啜饮着,听着医师夫人对顾粲讲:“这姜丝红枣水,可治妇人月事不顺,也可驱寒暖身,我瞧着这位郎君淋了雨,来,你也用一碗吧。”   顾粲迟疑了下,没有接过。   林纨饮完后,瞧见顾粲仍在与医师夫人僵持,心道顾粲定是觉得这是妇人饮的东西,才不肯喝的。   她开口对顾粲道:“你用下吧,别着凉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是她对他的关切之意。   顾粲听后,终于从医师夫人手中,接过了姜汤水,刚饮上没几口,那医师便捋着胡子打量着二人。   半晌后,他又开口对二人道:“既是提到了孕事,那便请郎君再听老夫叮嘱几句,小娘子体弱,行房事时,断不可过猛过勤……”   医师还没讲完,顾粲就被热烫的姜水烫到了嘴,他自觉失了态,便又把那碗姜汤水递与了医师夫人,再不肯饮。   林纨听后,面色一红,垂下了头首。   从医馆出来后,卫槿和车夫及其余侍从也都寻到了地方,静等着林纨差遣。   林纨见马车已经修好,便要回洛阳。   顾粲和侍从都弄不清,她为何要急于回去?   侍从劝道:“翁主…还是先在馆驿歇一夜再出行为好。”   见那侍从说了自己想说的话,顾粲便默默看着林纨的反应。   林纨见车夫一脸疲惫,卫槿也被冻得瑟瑟发抖,又瞧见天色将暮,自觉这帮人也需要休息,她身为主子不能太过自私,便回道:“那便寻个馆驿暂歇一夜,明日卯时便回洛阳。”   秋日的卯时,天都没亮,看来她急于回去,定是有什么事。   顾粲这般想着,林纨已经撇下了他,乘上了马车。   林纨本以为,顾粲会在医馆处,与她分道扬镳,可谁知,顾粲竟是也住到了她的馆驿中。   馆驿共三层之高,如若从其上俯视,则能看见它的布局自成四方天井。   林纨和卫槿及侍从住在二楼,顾粲也住在二楼。   秋雨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周遭似是都在氤氲着水汽,天色将沉时,外面走廊悬着的灯笼被驿差点亮。   林纨站在走廊处,安排着卫槿和侍从等人的住所,却觉似是有一道视线,落在了她的身上。   她微微偏首——   隔着细雨,顾粲站在对面,正凭栏看着她,见她发现他在看她,面色未变。   林纨舒了一口气,她竟是在顾粲的注视下,感觉心中有些悸动。那种感觉酥酥麻麻,正沿着背脊,直往她的头顶冒。   林纨想让自己的心绪强自平复,想让自己不去理会顾粲的注视。   落雨之声变得不再喧嚣,她只能听见,积雨沿着檐勾,“嘀嗒嘀嗒”地落下。   那声音的节奏竟与她的心跳一致。   “扑通扑通”。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拥有恋爱超能力,不仅能让女主的听力变好,还能让女主觉得雨被静止在半空(狗头) 第21章 020:醋   顾粲的身影被暖黄的灯芒笼罩,他静静地看着林纨。   雨雾中,她整个人的气质变得愈发柔和。   林纨是养在深闺中的知礼小姐,一直是个乖巧懂事的女孩,她的眼睛总是温和无害的。   可这一世的林纨,看向旁人的眼神依旧温和,气质却是愈发的沉静自持。   远远观之,圣洁又平和,让凡俗之人不敢生出亵玩的心思。   顾粲以男子的视角,重新欣赏着他前世的枕边人。   他身为男子,最是清楚,旁的男子会怎样看待林纨。   不喜欢如她这般女子的人,仍会承认她的美貌,但会觉得她的性情有些无趣,不如那些娇怯妩媚的少女可人。   但懂得欣赏她的男人,自能从她身上寻到与旁的少女不同的地方。   这些男人的心中往往会生出些邪祟的念头,他们会对她肖想万分,妄图打破如林纨这般女子的圣洁清纯感,想让她沾染上凡尘的污秽。   看着如仙子般的美人被剔仙骨,堕入凡尘魔道,于某些男子来说,是种别样的快意。   他有时看着恬静美好的她,竟是也会生出些可怕的念头。   顾粲其实一直都很喜看林纨的颈线,那曼妙又优美的侧颈引人遐思无尽。   其上的肌肤凝白细.嫩,曾经有很多次,他都很想让她的侧颈,绽出数朵鲜妍妖冶的红梅。   这种隐晦的心思,他都是强自抑住的。   而如今的林纨,虽看似坚强,内里却仍是个脆弱且敏感多思的小女孩。   顾粲一直都在猜测着林纨的心思。   她妄图凭一己之力,将局势慢慢扭转,好让林谢两家免于前世的劫难。   她用那具多病孱弱的身子默默撑起了一切,却无人知晓她的苦衷。   他知道她的难处,也更加心疼她。   孩子的事只是一个契机。   他误以为林纨有了身孕,那日又在平远侯府,看到了她脆弱无助的一面,便想让她快快活在他的庇护下。   林纨是个女子,身体又不好,理应有人好好的照顾她,护着她,而不是让她独自承受这些。   顾粲突地想起了那日在石舫中,上官睿与他絮叨的言语,今日他偶然想起,暗觉不无道理——   追女子,应该主动些。   馆驿的另一侧。   林纨平复了心绪后,见一侍从与卫槿勾肩搭背,心中一慌,开口制止。   卫槿也是做男子的时间长了,许是连自己的真实性别都快忘了。她瞧着,卫槿的年岁不过十二三岁,月事应是还未至,否则若是这种东西来了,在军营中,可有她受的了。   侍从只是瞧着卫槿这个小马役相貌生得讨喜,却没想到,翁主竟是反应如此之大,还不许这个小马役与他们同住。   他们都不清楚,林纨为何要将这小役从豫州军营带回洛阳。   这时,林纨对余下的侍从道:“我缺一个使唤伺候的人,就让她宿在客房偏厅的软榻上,随时供我召唤。”   侍从们的心中更是讶然,虽有些不解,却不敢再多问。   林纨的声音不高不低,对面的顾粲恰能清晰听闻。   听到林纨要与那少年同住一室,适才还不动如山的他,终于抬脚,往林纨及侍从的方向走去,步履虽还算平稳,但眸色已经变得微深。   侍从们见顾粲见此,纷纷恭敬地唤了声“世子”。   顾粲冲他们颔首,随即看向了林纨,沉声问道:“你要和他同住?”   林纨的羽睫轻颤了几下。   见卫槿怯怯地打量着顾粲,又不时地看几眼她,那副像是在看戏的模样让她心中颇不是滋味。   林纨清咳了一声,故作镇静道:“只是同住一间客房,他住偏厅,我住寝房。”   话刚毕,林纨又觉,顾粲适才那番话的语气,就像是丈夫质问背德妻子的语气。   而她刚刚的语气,则像是在同他解释,她并没有背叛他……   林纨的面色倏然变得微红。   她二人现在不是夫妻,她也曾拒婚于他数回,她这一世也不欲嫁给顾粲。   所以顾粲还没资格过问她的事。   林纨声音平静,却带着拒人于千里的疏离:“世子今日劳累,应命驿差备水,早些沐浴歇下为好。我也需要休息,明晨一早还要赶路回洛阳,便不在此与世子多言了。”   说罢,林纨遣散了一众侍从,拽着愣怔在地的卫槿便要往客房走。   谁知这时,顾粲也突地拽住了卫槿空着的一臂。   他神色冰凉,上下端详着一身蓑衣的卫槿。   这个少年模样生的倒是尚好,但瞧着却有些阴柔和女气,而且他的年纪也小了林纨数岁。   顾粲不知,林纨为何要待这少年如此亲近。   卫槿打了个寒颤。   在军营中,她见过不少气势凌人的悍将,每每见到他们,她心中都会感到惧怕。   眼前男子的气场,也令人怖畏。   他的目光幽深如古井,一眼望不见底,竟是让她的心中有些慌乱。   卫槿渐渐识出了这人的身份,他们都唤他世子,他生的又极为好看,但他的气质却阴鸷到有些骇人。   眼前这个可怕的人,便应是镇北世子顾粲了。   卫槿吓得有些懵住的时候,林纨及时用手制止住顾粲,她将卫槿拽到了身后,顾粲这时道:“翁主既是觉得,旁的男子宿在你客房偏厅的榻上无碍,那我是否也可宿在你那偏厅处?”   林纨还未见过顾粲这般不可理喻的时候,她语气重了几分:“她还是个小孩子,馆驿也没有旁的客房,她只是同我暂住一夜而已。而世子您…世子您是个男子,同她不一样,不能与我住在一间客房中。”   林纨想等回洛阳后,再让卫槿恢复女儿身,这番话说的有些支吾。   她怕顾粲没有弄清,刚要再开口解释几句时,卫槿却替她解了围。   只见她两眼一转,对顾粲解释道:“世子爷,您…您别生气,您看看小的的相貌便能识出,我其实是个阉人。“   顾粲:“……”   林纨见顾粲沉默不语,便拽着卫槿再次进了客房。   没走几步,身后却传来了顾粲清冷且不带任何情绪的声音:“待翁主之父林毓的忌日过后,我便会向平远侯请期,正式与他商议迎娶翁主之事。”   林纨顿住了脚步,紧紧地握住了拳头。   她刚要转身,与顾粲再说些什么,却见顾粲已经转身离去。   林纨看着顾粲挺拔的背影,微蹙了蹙眉。   顾粲适才的语气,没了之前的故作温和,他许是又受了什么刺激,耐心丧尽,竟是动了想强娶她的念头。   入夜后,秋雨仍是不绝。   林纨的小腹又开始泛疼,卫槿早已安稳的睡在了偏厅,而她却有个娇气的毛病。   她不仅择床,还择衾单和枕席,这夜便一直都睡不着。   林纨想着顾粲今日对她那副紧张的模样,愈发辗转难眠。   忽地,她想清了缘由。   顾粲今日问了医师孩子的事,或许他以为她没吃那药。   而那日她在伽淮中了暑热,又觉生鱼可怖,犯了恶心,他这才误以为她有了身孕。   他对她那么紧张,怕是因为孩子的缘故。   林纨觉得自己自作多情,无奈地嗤笑了一声。   快到寅时了,林纨终于进入了浅眠,却一直睡得不安稳。   她又做了噩梦。   那噩梦并不是她被恶民刺伤致死,而是关于顾粲的。   阴暗的大牢中,地面肮脏不堪,罪犯尖锐的痛呼声和血腥味弥散充斥在那逼仄的空间中。   铁栏后,顾粲俊美的面容上多了道狰狞的疤,在昏暗的光影下,看着凄绝又骇人。   他看向她的神色异常冰冷,毫无温度。   顾粲对她说:“你至今还不知道我娶你的真正缘由吗?”   林纨自重生后,还从未做过这个梦,她知道她在梦境中,却还是下意识地捂住了耳朵。   她半个字都不想再听他讲。   但顾粲的声音,却仍如一道冰刀,直直地插入了她的心口——   “一切都是你自作多情罢了,我从始至终都没有爱过你。”   作者有话要说:  声明,没有恶毒女配干扰男女主的感情,前世俩人感情生变也不是因为恶毒女配的事。   前世男主也只爱过女主一个人,婚后甜宠文,不会有很多纠结的地方,大家放心,我不写渣男。   可以将男主当养成类型的男主看,他目前仍是一个长得帅的憨批,在喜欢的人面前仍然又闷又木,只会盯着人家看,不太主动。   婚后他会自学成才,变得又撩又宠,下周结婚就能安排上,结婚之前男主还有两个火葬场。 第22章 021:廷尉   次日拂晓,林纨虽睡得不大安稳,还是按之前所想,一早便赶回了洛阳。   她只记得,前世陈氏是在秋天焚的文容阁,但具体是哪一日,她又记不大清。   林纨虽嘱咐了香见和香芸盯守,但她自己不在平远侯府,心中便仍是悬着巨石。   临行前,林纨随手掀开了车帷,又望了望周遭之景,正巧看见顾粲面容憔悴苍白,气质沉郁地朝他轩车的方向走来。   他淋了冷雨,今晨看着那么憔悴,想必昨夜也是没能休息好。   轩车车夫瞧见了顾粲,恭敬地道了声:“世子”。   林纨随行的侍从也都向其揖礼。   顾粲注意到了林纨的目光,便也看向了她。   林纨一贯知礼,还是冲他颔了下首。   顾粲微微抿唇,又瞧见了侍从旁的卫槿,面色微沉了几分,便一言不发地乘上了轩车。   林纨放下了车帷,想到顾粲的态度又变得冰冷且不近人情,心中暗嘲自己还真是多想了。   他知道她没怀上孩子,态度也便不那么温柔和主动了。   他原就是个性情冷而淡漠的人。   林纨和顾粲归返洛阳的路线大抵一致,待进了洛阳城门后,才分道扬镳。   顾粲轩车前往的方向是廷尉所,马上快到年底了,各州郡呈上来的疑难杂案陡然增多,积压的各案都等着顾粲判处。   顾粲的能力林纨是清楚的。   前世顾粲虽然只是个闲散世子,但自他十七岁入国子监修习官学后,每年的殿考都位居榜首。大邺的国子监除却六学等历朝都有的科目,还增添独创了武学。   惠帝希望入国子监治学的贵族子弟,除却修文治学,还要会习些武艺,文在国子监中虽比武要更重,但武也不可或缺。   顾粲的文功无人能及,武治虽略逊于文,但也能在各贵族子弟中位列前茅。   依他的天资,若是想做什么事,只需用上别人十分之一的努力。   但林纨怎么都没想到,这一世貌似自尊心受挫的顾粲,竟是当了廷尉。   廷尉需出入刑狱,要审讯惩戒犯人,动辄便要动用酷刑,而廷尉主审的犯人多是些贵族王公。   除了审案,还要判案。   判的案还不只是洛阳所属的司州境内的刑案,其余各州郡的判官,有拿不准的案件,也要呈到顾粲这处,由他审理后,再派专人去处理。   大邺虽有设御史一职,但自景帝分立相权后,官位相当于副丞的御史便由左丞郑彦邦暂为兼代。   林纨听闻,景帝似是有意将郑彦邦的监察之权慢慢移转到顾粲之手。   能者多劳,顾粲的父亲顾焉在大权独揽时,也是兼代了许多官位。   林纨想起了顾粲的绰号——玉面阎罗。   她暗觉,这绰号还真是恰如其分。   阎罗王在阴间,也是要审讯有罪的死者,依照他生前所为,决定是要拔其舌,还是要将他下油锅。   *   入了深秋后,洛阳的天总是乌沉一片,终于有了个晴好的日子,天色如洗。   林纨得闲,也有好些时日没晒到阳光了,总觉得身子湿寒难耐,便同卫槿和香芸等人在府西的兰雪亭处品茗。   快要入冬了,天气是越来越冷,林纨的身体状况也是愈来愈差,洛阳还没下雪,她便穿上了狐裘外氅,发髻上也戴上了卧兔儿。   雪白的卧兔儿又叫昭君套,毛绒绒的很是柔软,戴在头上可避风邪。   林纨生得本就白净,戴上卧兔儿,衬得肤色愈发明净清透。   但若是细看她的气色,便能瞧出她身体的状况不大好。   林纨又咳嗽了几声,怀中拿着套了锦罩的暖手炉,面容平静地看着卫槿拨弄着琵琶。   香芸递了她茶水,她饮了几口。   卫槿已经适应了新生活,进府后,她的年岁虽小,但林纨却将她的位置提到了同香芸和香见同样的位置上。   林纨对卫槿,多少有些愧疚。   前世林家出事后,林衍的那几院妾室,有儿女的都投奔了母家或是亲眷,没儿女的都想了法子改嫁。   树倒猢狲散,这些妾室若是没有林衍做倚仗,本就与庶人无异,再者林衍的妾室出身都不高,没有贵妾。   她们之前与林纨不亲近,家族覆灭后,也没人会主动邀她一同生活,谢家还活着的人被流放,她又与顾粲决裂,孤苦无依。   卫氏兄妹收留林纨后,卫楷为了生计,终日在外奔波。卫槿与林纨相处的时日不短,林纨很了解她。   她有时虽看着胆小憨厚,其实内里,却是个顶聪慧的女子。   林纨看着香见用手中持着的鎏金鸿雁云纹茶碾,细细地研磨着岩茶,心中却生出了些许居安思危的怅惘。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她虽觉得自己不算娇气,但真过上了清贫日子,方觉自己真的很娇气。   与卫氏兄妹生活的时日,她吃不惯粗茶淡饭,觉得难以下咽。   平民百姓,哪买得起精致的香糕饼点?   卫槿聪明,见她食欲不振,便去挖了葛根,蒸熟后捣烂成泥,再混些甘枣,制成简易的点心。   她前世受了他兄妹二人照拂,但此番她将卫槿带回府的主要目的,还是想将她做为制衡卫楷的人质。   林纨一直想着,待卫槿好些,见她对琵琶感兴趣,还专门请了琴师教她。   名义上卫槿是她的丫鬟,其实她却没让她做伺候她的事。   本来众人都欣赏着琵琶的泠泠清音,突地有人至此,打破了好气氛。   林涵携着两个丫鬟,一脸怒容的寻到了兰雪亭这处。   林纨掀眸,淡漠地看着眉目有些扭曲的林涵,不作言语。   陈氏忙着斗林衍的那些妾室,疏于对她的管教,林涵总是耐不住性子,喜怒浮于形色。   是谓又蠢又坏。   她也是懦弱,前世竟是被这样一个人欺侮了这么多年。   林纨其实一直想不大清,林涵如此针对她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她自认为,没与她有什么过节。   林涵没向林纨行礼,上来便逼问她道:“我问你,那日在豫州军营,是不是你让齐将军骑了那匹恶马?”   林纨心道,果然是为了这件事,却还是装糊涂:“齐将军?哪个齐将军?”   林涵啐了一口,伸出右手,用食指指向了林纨:“你…你少在这处跟我装糊涂!”   林纨面色未变:“堂妹近日归宁的次数有些过频啊,还有,你这么关心这个齐将军做什么?该不会是……”   林涵见林纨一副故作讶然的模样,心中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她与齐均的事,在这府中,除却陈氏,还没人知道。   林纨她肯定不知道。   林涵眸光一厉,打断了林纨的话:“想不到你看似端庄,内里却也是个不安分的,明明与镇北世子有着婚约,还要去军营那种都是男子的地方,去勾搭其他男人。堂姐真是好手段,挺着个病秧秧的身子,还要想出各种法子,故作娇柔地去勾引男子。”   这话说的极为难听,连一向沉稳的香见都听不过耳,她正要冲上前去替林纨说话,林纨却制止住了她。   林纨听到林涵的这番话,面色也是变了几分,她很想诘问林涵,她又做了些什么,明明是有夫之妇,还要与齐均私通。   但现在还不能打草惊蛇。   她没让奔野摔死齐均,留他一命,便是还有用处。   林涵见林纨不言语,又想出了更怨毒腌臢的言语来讽刺她:“堂姐勾引男人的时候,还是悠着些为好,毕竟你那脆弱的身子骨,可禁不起多个男子一同搓磨……”   “啊————”   “哗啦”一声,青绿且滚烫的茶水溅了林涵满身。   林涵露在外面的肌肤被烫得锐痛,她不顾身份,又大声尖叫了数声。   那声音极为刺耳,听得林纨闭起了一只眼。   她身后的丫鬟忙拿出绢帕替她擦拭,林涵的手背和颈部都被烫出了水泡。   她找到了是谁用热茶在泼她。   是眼前那个穿着嫩黄裙袄的小丫鬟泼她。   林涵看着自己被烫出泡的手,上去就要扇卫槿的脸,卫槿反应快,躲得及时,避开了那一巴掌。   林涵怒问向卫槿:“你算是个什么东西,竟敢用热水泼我。”   卫槿忙跪在地:“奴婢不敢,是一时失手,还请小姐饶奴婢一回吧。”   林涵怒极,手背和颈部的烫伤仍在灼痛:“你…你莫要解释,你就是故意的!”   卫槿的语气依旧平静:“小姐误会奴婢了,奴婢真的不敢,只是小姐身上的烫伤若是不趁早处理,会落下疤痕的。”   说完,她又故作怯懦的抬眸,看了林涵一眼。   林涵听后,自是不想让身上留疤,她微微眯起了眸子,打量着卫槿。   见她年纪虽小,眉间却初显妩媚,容貌很是精致明艳,看着竟有些胡人血统。   林涵的容貌虽不及林纨出色,但她也是自诩有美貌的,今日瞧着连林纨身边的一个丫鬟都要比她貌美,心中更不是滋味。   林涵冷笑了一声,心道很好,这个丫鬟她记住了,随即愤而转身离去。   林纨看着林涵离去的背影,微微颦眉,耳畔处是香见和香芸与卫槿的说话声,但她却全然都没听进去。   杜瞻前日来了信,事情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   这几日,还没什么苗头。   但过几日,陈氏和她的母家,必会大乱。 第23章 022:打脸(一更)   林毓的忌日过后,便是年节。   但林纨每逢年节将至时,都要病上一场,重生后的第二年,也不例外。   与母亲谢容忌日的冷清不同,林毓死后,景帝为表哀重,在林毓的禫忌之前,都会亲自莅府,烧香哀悼。   而后林毓三年丧期已满,景帝也会择身边亲近的重臣至府,以慰哀荣。   除却皇家这头的重视,林毓之前的旧部也会来府。杜瞻因为林夙的缘故,不会亲自来府,但也会差人送上许多币帛赙物,表上对昔日友人的一份心意。   林纨瞧着,陈氏倒是对父亲的丧事格外的上心。   每逢林毓的忌日,陈氏都会率先带头,发髻不佩任何簪饰,穿着素衣缟服,而且神色也是戚戚。   林纨重生后,便不再想让陈氏替她操办父亲的忌日诸事,但当她想要接手时,却发现,陈氏似是不大乐意。   林纨对陈氏的心思琢磨不大透,但陈氏虚荣,一贯享受府中诸人全听她一人的调遣。   林纨便猜,想必应是这个缘故。   在林纨的坚持下,父亲的忌日还是由她一手操办。   今年忌日,景帝派来的臣子竟是顾粲。   不过林纨只与他打了个照面,两人简单颔首致意后,林纨便去忙着安顿宾客了。   顾粲在馆驿跟她讲过,他要在父亲的丧事后,向林夙请期。   许是因为这个原因,林纨时常焦虑,又逢上季节轮替,洛阳初雪后,她便病倒了。   林夙从豫州回来后,来看过林纨几次。   她病得不轻,昏睡在床,面色苍白,呼吸孱弱,看着随时都要断气似的。   林夙想着实在不行,除夕那日他便同宋姨娘,单独在林纨的院中,陪着她过。   但除夕那日,林纨却病得最重,竟是意识不清,连个清醒的时候都没有。   林夙无奈,也没心思同次子林衍和他的那些房妾室一同过,宋姨娘劝谏了他,说他还有其他的孙儿,也得顾及着他们。   林夙听后,还是同林衍和陈氏一同过了年节。   林衍的几房妻妾和儿女们难得聚于一堂,一群互相看不过眼的人好不容易聚在一处,自是要弄出不少的闹剧。   林夙看着那群莺莺燕燕互相斗嘴下绊,心中沉闷。   他还算克己,妻妾最多的时候,也只有一妻两妾。   他也曾责打过林衍这个不器子,但林衍依旧不知悔改,林夙戎马一生,眼见着就要年逾花甲,却只剩了林衍这一个儿子。   若是把他打死了,那他便绝后了。   逢上年节,林夙也不想做怒动气,面容还算平静的赏了他那些孙儿孙女们一些压祟钱。   林衍的妾室中,只有四姨娘和柳芊芊结伴看过她,带了些补物,林纨强撑着精神,同那二人说了些话。   其余的人,都嫌年节还染着病的林纨晦气,再者本身也与她不甚亲近,便也没人来她院中看望她。   林纨倒是不甚在意,养病期间,还是落个清静好。   而且因着她的病,顾粲也无法去向林夙娶亲,这门婚事她又可拖延一阵。   林纨在冬日一直处在昏睡中,说来奇怪的是,意识恍惚间,她竟总是会梦见顾粲。   前世她倾慕他时,总是苦于不能时常见到他。   见不到他,便想梦到他。   那时,只单单在梦中能看见顾粲,于林纨而言,也是幸福的。   她在临睡前,会在心中悄悄许愿,希望今夜能够梦见顾粲,但越是想梦到他,越是梦不到。   而如今,她根本就不需要这个人出现在她的梦中,可笑的是,她却总是频频地梦见他。   林纨这几日做的有关顾粲的梦,并不是他在狱中的。   几乎都是前世,她与他在镇北世子府相处的零星片段——   棱格窗外在飘着絮雪   顾粲在罗汉床上支颐浅寐,他手上拿着半阖的书卷。一旁的檀木几案上还置有一小炉,上面的紫砂炉里,茶水烧得正燃。   满室是馥郁的茶香。   梦中的她走到了他的身侧,怕他着凉,想帮他披上衣物,这时顾粲睁开了双目,神色有些疏懒。   林纨微惊,不知该同他说些什么好,顾粲看见了她手中拿着的衣物,不发一言地从她手中接过,而后道了声:“多谢。”   她记得,顾粲那日的唇角,分明含了丝浅淡若无的笑意。   还有,顾焉发动叛乱前的那一月。   那日是在初秋,风日哂然,一切都如平常。   顾粲那时没有任何官位,他也早已加冠,不用再去国子监治学,每日只闲居在家中,无事可做。   林纨清晨沐了浴,散着半湿的乌发,独自一人对着梨木镜,用篦子细细地梳着长发。   顾粲不知何时,走到了她的身后,从她手中接过了篦子,主动替她梳发。   林纨望着镜中的自己和他,微垂着眼眸,面颊微红,唇角掩着笑意,心中则满溢着喜悦。   那日二人用午食时,顾粲还主动为她夹了菜,让她多吃一些。他看向她的眼神也不再如之前那般,没什么温度可言。   他的眼神令她心中动容,一如死水被暖日浇注,泛起了柔和的光晕。   林纨便觉,她与顾粲生活了半年多,他对她多少存了些情意。   直到后来,他在狱中,同她说了那句话。   自作多情。   林纨梦醒后,心中反复出现的话,还是这句。   她不能再自作多情了。   沉疴了近一月,林纨的身子终于有所好转。   外面大雪初霁,林纨好不容易恢复了精神,便让香芸到小厨房给她煮了酒酿圆子。   每次病好后,林纨便感到庆幸,庆幸自己没有死,又活了下来。   这时她便总想用些甜的吃食。   吃甜食时,她才更有活着的实感,不然总觉得自己仍是个飘着的魂儿,所处的一切空间,只是她凭空想出的幻境。   香见在拔步床前扶着林纨起身,林纨安坐在了床檐处,香芸端来了酒酿圆子。   林纨的病稍稍好转,嘴中还是泛苦,吃这圆子也觉不出什么味道来,但还是能尝处些许的甜味。   她细细地吃着,却听见屋外,不断传来人的哀嚎和哭叫声,听着怪可怜的,倒不像是因着悲戚而痛苦,而像是被人责打了。   林纨将银匙放回了碗中,问向香见:“这庭院外是怎么了?”   香见顺势瞥了一眼身后,而后叹气道:“唉,这涵小姐归宁后,性子变得是愈发暴躁,动辄就要责打丫鬟下人,弄得她院里那些人是人心惶惶。听闻涵小姐前日还罚了四姨娘的一个丫鬟,还顶撞了四姨娘几句,二爷知晓后,还斥责了涵小姐呢。”   林纨不解。   她不清楚,这林涵,好端端地到她庭院附近责打下人做什么。   她扶了扶额,决议不去管这事,等林涵闹够了,自然便回去了。   香芸接过了食碗,又道:“翁主不知,这涵小姐,其实不算是归宁。”   香见觑了她一眼,香芸却全然无视,又接着道:“涵小姐似是与侯爷的部下齐将军,有什么关系,竟是被辅国公府的人知道了。具体发生了什么,奴婢也不清楚,只知道涵小姐是侯爷亲自登府领回来的。”   林纨心中了然。   香芸这个丫头消息倒是灵通,不过任她没想到的是,林涵与齐均的事,竟是这么早就败露了。   林涵现在还能好端端的在府中作威作福,都是祖父拉下了脸面,为她求情的缘故。   只是现下辅国公府,应是未能想出,该如何处置林涵。   估计这事,又得惹祖父上火,陈氏此时的滋味怕是更难受。   这个冬日,陈家的生意一落千丈,虽还算有些盈利,但却是大不如前。   林纨刚起身没多久,便又觉无甚气力,想着躺回床上再睡上一会儿。   香见帮她拢好了衾被,林纨刚一阖目,却听见那道哭声是越来越大,离她也是越来越近。   那哭着的丫鬟受的惩罚应是极重,声音凄厉到骇人。   林纨再难入睡,起身后,见香芸和香见仍在身侧,忽觉周遭似是少了一人。   她突地反应了过来,问向香见:“卫槿呢?”   香见微微蹙眉:“槿姑娘因是到管事那处为翁主领碳去了,不过按说她应一早便回,这现下还没回……”   话还未说完,林纨和香见都觉,这道哭声,甚为耳熟。   林纨心中暗感不妙,声音微沉地命香芸:“去瞧瞧,林二小姐到底惩了哪个丫鬟?”   香芸应“是”,快步出去后,林纨又赶忙命香见替她简单整饬衣发。   香见瞧着林纨神色还是憔悴,便劝道:“翁主,您的身子还未将养好,现下还是不宜出室为好……”   林纨语气未变:“帮我简单绾一发便好。”   香见瞧着林纨的神色端肃,便不敢再多言。   香芸回来后,神色果然大惊:“翁主…涵小姐…罚的是槿姑娘。”   林纨听后,适才闭着的目倏然张开,随即,命香见加快手中动作。   卫槿跪在雪地上,四肢已经痛得麻木。   适才她还有气力呼痛,现下却连个字都吐不出来。   林涵抽向她的鞭子里,嵌有密针。   卫槿拼尽全力的呼救叫喊,就是为了能让庭院中的人有所反应。   林涵却没让旁的下人将卫槿的嘴给堵上,她就是想让她凄厉的喊声扰得林纨那个病秧子睡不下。   她看着卫槿那张娇美的小脸来气,心中又生出了恶念,想将卫槿的脸给毁了。   林涵眸含戾色,正要将那鞭子挥向卫槿的脸时,林纨的院中终于出了人。   几个小厮蜂拥而上,制住了林涵。   林涵身侧带的都是丫鬟,自是没有小厮的气力大,只能任由自家主子被小厮扣住。   卫槿疼得几要晕厥,耳畔听见了林纨的声音:“去请医师,给槿姑娘治伤。”   见自己终于得救,卫槿呼了口气,林纨命院内其余丫鬟将卫槿扶回去后,慢慢走向了林涵的身前。   林涵沦为了辅国公府的弃履,心中一直憋闷,恶狠狠地对身侧小厮道:“还不快放开我,我是你们这等下人能碰的吗?”   说罢,林涵又看向了林纨:“堂姐,你就是这么管教你的下人吗?男女授受不轻,你怎的能让这些个小厮碰触我?”   “啪——”的一声。   林涵的脸登时侧了过去。   林纨没回她的话,竟是伸手,打了她一巴掌。   这一举动不仅将林涵惊到了,旁的丫鬟,包括香芸和香见也惊到了。   她家翁主,一直都是个温柔和煦的人,她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林纨竟是会箍人巴掌。   林涵还没受过此等之辱,她动弹不得,又想要报复林纨,便想着啐她一口,好让她受唾面之辱。   可林纨似是瞧出了她的心思,不仅躲开了,还让她旁的丫鬟用帕子塞住了她的嘴。   林涵发不出任何声音,喉间咕噜着,只能听见林纨的声音不轻不重地道:“你虽惹人嫌,但我一直念着你是我堂妹,忍了下来,没想着教训你。你自己不规矩,被辅国公府撵回了母家,非但不知悔改,反倒到我的地界来作祟。林涵啊林涵,这一巴掌先是给你个惩戒,若你再敢动我的人,下次可不仅是挨巴掌这么简单了。”   说罢,林纨终于让丫鬟将她口里的帕子掏了出来。   林涵这时因着挣扎,没了说话的力气,只恨恨地看着林纨。   林涵的丫鬟们也看着这侯府的大小姐,见她神色惨白,一脸病容,但不知怎的,她们对她,竟都是心存怖畏。   林涵见林纨态度强硬,想着让这些小厮松手,再做决议,语气故意变软:“堂姐,你打也打了我了,先让他们松开我吧。”   林纨冷笑了一声,她面容素白,未上任何妆物,但站在雪景中,五官依旧秾丽动人:“我已差人去寻了你母亲,她一会儿便会来此接堂妹回去。”   说罢,林纨见医师来此,便携香芸和香见等人回庭院瞧卫槿的伤势了。   林涵见她进去,便决议静等着陈氏过来,她想着一会儿好好与母亲哭诉一番,希望能求得母亲的安慰。   片刻后,陈氏果然来此。   林涵一见到陈氏,眼中登时便噙了泪,刚要开口唤母亲,又是“啪——”的一声。   陈氏重重地打了女儿一巴掌。   小厮终于松开了林涵,林涵捂住了肿痛的脸,满是吃惊:“娘,你为何也要打我?”   陈氏这几天是焦头烂额。   陈家生意无端受阻,自己的大女儿又做了这等见不得人的事,她心中本就窝着火,见林涵非但不知悔改,反倒是给她惹事生非,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林涵被一向疼爱自己的母亲打了,心中委屈,却听见陈氏又道:“赶快回你院中去,以后少招惹她。”   林涵捂着脸,重重地跺了一脚,再不想在此处,哭着跑了回去。 第24章 023:花灯会(二更)   原本林纨的身体还能好的再快些,但因着那日解救卫槿,还是过了寒气。   好在上元那日,林纨的身子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   医师在卫槿的身体里找到了好几处针,林纨不放心,便又让医师检查了几番,确认无虞后,方才让医师回去。   幸亏是在冬日,卫槿身上的鞭伤不会化脓。   她虽是个女子,但自幼也是苦日子过惯了,还自嘲地对林纨说,她皮实得很,这点伤很快便能好。   医师开了舒痕膏,好在卫槿的身上没有留疤,林纨舒了一口气。   本来年节时,就应该安排卫槿和卫楷见上一面,但卫楷刚入承初宫,实在是不得空。   卫槿因着见不到自家阿兄,心绪多少有些寥落。   人都是抱团的,自卫槿挨了林涵的一顿毒打后,在这平远侯府里,也是更依赖林纨及她庭院的这些人。   卫槿来府才两个月,因着性格开朗,处事方面也不与人计较,很快便融入了丫鬟的群体中。   林纨虽待她更好些,香芸和香见心中也都没生出旁的想法,一庭院的人其乐融融,很是和谐。   上元佳节,原是林纨一年中,最祈盼的日子。   那日,伽淮会是一片灯海。   万家灯火聚于一处,连鸦黑的天空似是染上了光辉,如昼般明亮。   花车和画舫皆缀满了各式精致的宫灯,乐人舞姬乘于其上,皆敷粉、着楚服,颇有返古之意。   这日逛花灯会的少女也是倾尽所有的心思装扮自己,从妆面再到衣饰,再到手中提着的花灯,无一不是竭尽巧思。   更有青年男女在伽淮上元夜这日私定终身,还有的男子会当着众人的面,求爱于心上之人。   女子若是羞红着脸,从男子手中接过了花灯,便示为同意了男子的追求。   小童则左手提灯,右手拿红果串儿,眉点朱红,总角参天,穿梭于灯集中,活似精魅。   林纨幼时,正如那些小童一样,无忧无虑。   那时父母都还在,林毓这日也终于得空,携着她和母亲至此。   父亲会与母亲十指相扣,微笑着看着前面提灯的她。   虽然独自一人走,会感到有些害怕,但一想到父母就在她身后,她一回身,便能看见二人,她便什么都不怕了。   但花灯会对于林纨而言,却不只是童年的回忆。   上元那日,林纨也如洛阳的寻常少女一样,让香见为她上了精致的妆面。   眉心画了如潋滟般的水红花钿,朱唇轻点,重重描眉,颊边则晕抹了山榴胭脂。   轻绾云鬓后,林纨还戴了母亲留给她的琢玉梳,之前的端庄沉静少了几分,却平添了几丝清媚和冷艳。   上元节不及深冬那般寒冷,多数人在这一日外出时,也怕臃肿,便不会披袄或是氅衣。   林纨的身子弱些,着了烟紫色的对襟大袖衫后,外面还是要罩一剪绒披风。   为此,林纨心中多少有些不悦,只恨自己身子不好,精心装扮完后,因着那个批风,所有的美感皆失。   到了伽淮赏灯会上,她的心情转好了许多。   香见香芸和卫槿也都穿了新衣,跟在了她的身后。   不远处的侍从也紧注意着林纨的动向,既想着不打扰到翁主的雅兴,又想着别让什么登徒子扰到她。   路过拱月桥时,林纨停步,俯身看了看被灯辉映衬,漾着波光的伽淮河。   拱月桥这处,其实是她和顾粲的初见之地,只是顾粲肯定不记得这一切了。   林纨望着河水,想起了太武元年那段昏暗的日子,父母新丧,她与祖父的关系也不好,府中林涵还总是欺辱她。   她那日心中实在难受,只觉在侯府中待得压抑,便起了出逃的心思,想着随便去哪儿都好。   酒壮怂人胆,林纨那日偷偷饮酒后,便着了男装,溜出了侯府。   到伽淮这处后,她路过拱月桥时,顿时觉得人生无望,只有她一人孤苦无依,便起了自尽的念头。   她那时觉得,反正她死了,也没什么人在意。   死了后,兴许就能见到父亲和母亲了。   那夜伽淮的坊市处已经宵禁,无人走动,只有她一人,吹着冷而清新的夜风。   林纨在拱月桥上站了良久,还是狠不下心来。   就在她犹豫的时候,顾粲恰时从桥边经过,也是一个人。   林纨于醉中也觉,这夜半三更的还在外走动的男子,也是不大正常。   月华轻泻,林纨依稀能看清顾粲的相貌,这才发现,他原是个极为年轻俊美的男子。   顾粲竟是比她父亲生得还要好看,他是她见过最好看的男子了。   不过林纨想,他生得再好看,也与她没有关系。   她还是不想活了。   顾粲刚一经过她,她便“扑通”一声,跳入了伽淮河中。   待身浸冷水的那一刻,林纨便后悔了。   水真真是刺骨寒,她不识水性,混着泥的河水呛入口鼻后,她心中恐慌,便不想死了。   但一切都已于事无补,她做出了自尽的抉择,就没有反悔的余地。   正当她以为自己就要命殒伽淮河,被喂鱼时,顾粲跳进了河中,将她救上了岸。   而后侯府中的人寻到了她,顾粲却一言不发的走了。   顾粲算是她的救命恩人。   其实林纨一直都觉,哪怕是如今的顾粲,内里也是良善的,否则那日,他不会舍身去救一个陌生人。   她因着落水,毁了身子骨。   病好后的次年,她也是去了花灯会。   也是站在拱月桥上,想起了顾粲曾救过她的事。   只是那时,她还不知救她的人究竟姓甚名甚。   霎时间,烟花在浓如稠墨的天际绽开,爆裂的噼啪声响后,便又颓然陨落,而后又有颜色诡美的烟火升空,瞬息而万变。   游人纷纷驻足,仰首欣赏花火,而林纨的视线却不在其上。   她所有的目光,都在她不远处,那名男子的身上。   顾粲正仰首,看着天际怒绽的鲜丽烟火,他半散着墨发,头戴白玉华冠。   隽永的双眼因望着烟火,有流光浮动。   林纨看着他完美的侧颜轮廓,顿觉——   此时烟火不及眼前之人的万一。   她认出了顾粲,他是那日救过她性命的男子。   但那时她已经知道,自己与刚至洛阳的镇北世子有着婚约,她不应该对旁的男子产生绮念。   而后烟花停驻,顾粲从她身边走过,身侧开始有人小声议论,说他便是那镇北世子。   也就是那个与她有婚约的男子。   她心中兴奋之余,也觉,自己对他,一见倾心。   于林纨而言,顾粲便如那日的花火,让她在漫长的绝望中,有了唯一的甘美。   想起往事,林纨努力让心绪平复,冷静地思忖了番后,还是觉得,那时的回忆于她而言,终是甜蜜大于苦涩。   但,一个女子终归不能将所有的心思都倾注在一个男子身上。   更何况,那男子还是个薄情男儿。   林纨苦笑,正要离开拱月桥,忽觉天际恰时燃了盛大的烟火,一如前世那般绚烂。   她微微仰首,看着陨落的火星,面露笑意的同时,眼角还是划过了咸湿的泪。   身侧游人的目光不在局于烟火,许多少女的视线不约而同的望向了同一方向。   林纨回过神后,方才觉四处的游人正在议论着什么——   顾粲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她的身前。   他的手中提着花灯,他将那花灯递与了林纨,眸中一如那日,映着灯芒和烟火。   顾粲问向她:“纨纨,嫁予我可好?” 第25章 024:姮娥   伽淮的上元夜,男子提灯向女子求爱很是常见,游人撞见,也都会驻足围观。   更遑论此时的提灯男子是顾粲。   人群中,渐渐有少女识出了顾粲的身份,不过这次,她们却没有惊呼出声,反倒是捂住了嘴,静静等着那女子对他的回应。   顾粲望着林纨,只觉她眉心处的花钿异常灼艳,那双明眸映着花火,熠熠生辉,面颊却隐隐可见几道泪辙。   此时的她,美得不可方物。   围观的百姓观其美貌,都纷纷猜测着林纨的身份。   眼前男子的风华依旧,容止若神祗,只单单站在那处,就让人移不开眼。   若要是前世的她,这一刻,怕是会幸福的昏厥过去。   林纨一时难解,顾粲这般喜静的人,为何会当着众人之面,求爱于她?   顾粲手中的四角花灯形状别致,林纨并未在灯会上看见过这样的宫灯。   其上的绢面用工笔绘着清丽的玉梅和雪柳,是她和她母亲喜欢的纹样。   顾粲与林夙相聚时,林夙应是把她的喜好都告诉他了,所以他将她的喜好和心思摸得透透的。   如果这一刻,她从他的手中接过了这盏灯,便示为她同意了她同他的婚事。   有如顾粲这般的人递她花灯,又逢上此情此景,说心中不动容,那是假的。   一旁的少女都在等着林纨接过那盏花灯,更有人小声议论,她们都觉,林纨虽生的貌美,但像顾粲这般的人的求爱,她又怎会拒绝。   半晌,林纨终于开口:“世子。”   顾粲屏住了呼吸,心跳得极快,他静静地等着林纨的回复。   一旁的少女和游人竟是也紧张万分。   林纨并没接过他手中过的花灯,适才观烟花绽放时,那恬静动容的神色已消弥殆尽,泪痕也在面颊上干涸。   她轻启朱唇,莹白姣好的面容很是平静,却又透着淡淡的疏冷:“我对世子无心,恕我不能接过世子的花灯。”   倏地,烟花燃尽。   喧嚣的人群也不再鼎沸。   所有人皆是瞠目结舌,难以置信,以至于都噤住了声。   卫槿惊愣地看着林纨的背影,却见她毫不迟疑的转身离去,步履和神色未见有异。   林纨对卫槿和香见等人开口:“我身子不适,想先回府。”   卫槿和香见等人被适才之景惊到,以致于没回林纨的话,见林纨已经走了好远,这才急步跟上。   烟花的硝烟味儿也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女子身上的脂粉香。   靡丽极奢的烟火不再存于夜空,上元夜的月本就圆而明亮,这一刻,月华之美已难以掩住,并未逊于伽淮的灯火半分。   皎月上,隐隐可见其光脉,民间又称其为玉兔捣药。   林纨的面容清艳昳丽,娉婷袅娜地从诸人面前走过时,身影有些伶仃,却又透着决绝,就像是那广寒月宫的嫦娥仙子莅了凡尘。   顾粲僵站在地上,看着林纨渐远的身影,右手仍保持着提花灯的动作。   万千灯火也掩不住他眼中的苍茫。   游人们很快便恢复如常,该笑闹的笑闹,该走动的走动。   适才发生的事,虽成为了诸人的谈资,但上元佳节难得,他们没空纠结在这个事情上。   只徒留顾粲一人,独站在拱月桥上,犹如静松。   *   快到初春时,庭院中的草芽渐生,万物复苏,生机盎然。   那夜过后,林纨不知顾粲究竟如何。   只知,他还是如常的去廷尉所,如常的上朝,如常的处理公事。   她知道在拱月桥上拒绝了顾粲,肯定伤了他的心。   她拒绝他,就是希望二人不会再有任何纠葛。   这事很快便轰动了洛都。   她的身份也在百姓间水落石出,都道蔼贞翁主拒婚了镇北世子。   那夜上元,所有见到蔼贞翁主真容的百姓,无一不惊叹她的美貌。   都说其姿容胜雪,犹如嫦娥莅凡,在加之那日的灯火冉冉,眼前美人儿的面容更是满载了辉光。   洛都的风气都为之一变,少女们不再追求艳丽和娇媚,反倒是更希望自己成为哀柔清绝的冰美人。   人的声名,很多情况下,都是被夸大的。   就如林纨前世,被洛都的百姓称为貌寝,现下却风声逆转,她甚至几欲盖过洛都第一美人上官鸾的风头。   上官鸾是长公主,是景帝和郑皇后唯一的嫡女,自幼便备受宠爱。   但她那洛都第一美人之称,原也是因着她身份显赫,再加之其容貌却然有姝,这才成了这个第一。   因着上官鸾的身份贵重,她仍是第一美人,但蔼贞翁主却又被民间称为姮娥翁主。   姮娥是嫦娥的别称。   百姓对上官鸾的心理,是对皇家威严的景仰。而对林纨,则像是对仙子和神女的倾崇。   林纨并未对这些虚名抱以任何欣喜,距上元节那日,已过去了近十日。   林夙自是也听见了那日的传闻,他决议不再强求林纨,想着寻个日子,安慰开解一番顾粲,再帮他另觅佳人。   谢家的人听闻了此事后,开始生了旁的心思。   林纨的年岁也已近十七,再不成婚就成老姑娘了。   右相谢祯的妻子蒋氏是蒋昭仪的堂妹,她想着,四皇子上官衡也还未娶妻,如若林纨能嫁给上官衡,那便是亲上加亲。   她们蒋家,也可攀上平远侯府这层关系。   为此,在谢祯的默许下,蒋氏还以舅母的身份,亲自登府,询问过林纨的心意。   林纨不知道上官衡的相貌究竟是什么样,就算知道了,她也不想再嫁旁人。   蒋氏便将上官衡的画像给林纨看了看。   林纨看后,有些微惊。   没想到这上官衡就是那日在拱月桥上手执折扇的紫衣男子。   林纨在知道上官衡的相貌后,更是拒绝。   蒋氏无奈,只得悻悻离去。   蒋氏在林纨这处碰了一鼻子的灰后,承初宫那些位份尊贵,且有皇子的妃嫔们也都动了心思。   徐贤妃与景帝所生的皇六子才刚过十六岁,比林纨还要小上一岁,皇家男儿又与寻常百姓不同,未加冠也可成婚。   那徐贤妃便急于想将林纨这个身份贵重的翁主择为自己的儿媳,她差人往平远侯府给林纨送了许多织锦玉器等名贵之物,殷勤巴结的很。   林夙也私下问过林纨,有没有中意的人选。   林纨只能回林夙,说她暂时没有中意之人。   *   是日,上官衡碰巧在承初宫中看见刚刚下朝的顾粲,他差点娶了他的心上人,心中虽有点同情顾粲,但更多的,竟是一种舒爽之感。   上官衡也算有自知之明,他自诩为顾粲的损友。   顾粲看着迎面向他走来的上官衡,眸色微郁。   上官衡瞧着顾粲的神色不善,还是想开解他几句,他走到了顾粲的身侧,与他并肩而行:“唉,你别那个眼神看我,我这不是没娶成她吗?”   顾粲没有言语。   上官衡接着道:“其实若是真成了,我心里定会不好受,毕竟娶了她,还真挺对不住你的。”   顾粲停下了走动,依旧没有言语。   上官衡见状,也停了下来,又问:“怎…怎么了?”   顾粲的声音沉静:“十日后,我请你喝酒。”   上官衡双眸一亮,从袖中掏了把折扇,将其轻落于掌心数下,而后沉吟片刻,又问:“你这突然请我吃酒,还真是罕见,不会是伤心失意酒吧?那本皇子可不奉陪。”   损友果然是损友,上官衡唇角微扬,正在心中自嘲着自己,却听见顾粲又回了他二字:“喜酒。”   上官衡狭长的凤眸又睁大了几分,惊奇地问:“你这么快就看上别家贵女了?”   顾粲再没回复他,而是沉默地走出了宫门。   次日,平远侯府。   林纨瞧着轩窗外的桃枝刚刚抽芽,心想着桃花将开,可用其酿酒,也可做些桃姬酥来用。   她唤了声香芸,来的人却是香见,香见问:“翁主有何吩咐?”   林纨本想着让香芸去拿筝,她起了兴致,想抚琴。   见香芸不在,便多问了一嘴:“香芸怎的不在?”   林涵还在府中禁足,但保不齐会突然出来,若是碰见香芸,找她的茬就麻烦了。   香见回道:“小半个时辰前,宋姨娘身侧的人将香芸唤走了,也不知是什么事。”   林纨不解:“宋姨娘?”   香见回道:“是宋姨娘。”   宋姨娘为何要唤走香芸?香芸这丫鬟有些莽撞,却从不在外给她惹事生非。   林纨决议等香芸回来后,好好问问她。   轩窗外的天色开始变得乌尘,又要开始落春雨,雨水和泥土的咸湿气涌入了屋间。   林纨命香见关上轩窗后,还是觉得事情不大对劲。   按说宋姨娘从她庭院中支走如香芸般的大丫鬟,定会与她支会一声的。   还有香见。   香见也应该先同她禀明后,再放香芸走。   林纨心中暗觉不妙,又看向了香见,见她眼神果然有些闪躲,又问:“宋姨娘可有说是因何事,让香芸到她那处去?”   香见摇头:“来人没有说明,奴婢也不知。”   细雨霏霏,林纨已无心再弹琴,只得站在轩窗边,静等着香芸回来。   嘉轩堂处。   宋姨娘坐在匾额下的太师椅处,神色明显不忍,她手持着佛珠,闭目吟诵着经文。   倏地,她睁开了双目,见堂外下雨,重重叹了口气,终于下定了决心。   她走过了飞罩,迈过了门槛,要出堂外时,下人及时为她撑住了伞。   堂外,香芸低首跪在地上,冷雨早已将她浇透。   而她身侧跪着的男子,比她更为凄惨。   那男子身上的锦衣虽是貅黑色的,却仍能看出,他身上有着数道鞭痕。   雨水微咸,落在他身上时,稀释了他身上的血水。每滴雨落在他身上时,就如同一根针,再次戳刺着他的伤口。   那男子神色惨白,因身上的伤势过重,唇瓣有些发紫。   可他至始至终都未呼过痛,仍是背脊挺直地跪在雨中。   林夙也淋了雨,他的脚边是被浸了雨水的军鞭。   他看着眼前的顾粲,这个他视若亲子的人,一时神色莫测。   林夙紧了紧拳头后对身侧的小厮命道:“把那鞭子给我拾起来。”   小厮被眼前之景骇到了,忙为林夙拾起了鞭子,林夙接过后,神情突然发狠,刚要再往顾粲的身上抽打,宋姨娘却不顾淋雨,跪在了他的身侧。   林夙停住了动作,冷声命道:“你给本侯回去坐着。”   宋姨娘仰视着自己的丈夫,声音凄婉又不失铿锵:“侯爷,您虽生世子的气,但心中还是想将纨纨再嫁给他的。若您这时将他打死了,或是打残了,那纨纨该怎么办?您与镇北王那么多年的交情也作废了,皇上那处您又该如何交代?”   林夙怔住,他知道了顾粲和林纨在安澜园的事后,被愤怒冲昏了头脑。   确实不能将他给打死,或是打残。   宋姨娘借势拽住了林夙的衣摆,继续劝道:“侯爷,这雨水会让世子的伤势加重的,您也不能不顾您的身子,先让他进堂内,您若还要问他,就在堂内问他好不好?”   林夙静默片刻,又看向了顾粲惨白的脸,甩袖后,一言不发地进了嘉轩堂。   宋姨娘忙唤小厮和香芸将顾粲搀了起来。   顾粲强自撑着,没让任何人扶,独自走到了堂内。   林夙已经端坐在了太师椅上,小厮给他递了绢帛,他边为自己拭雨,边看向了顾粲:“你,还有何话要讲?”   适才二人已经把话讲明,林夙说,如果顾粲能够挨过他的打,便将林纨嫁予他。   其实他也只能让孙女嫁给他。   林夙怨顾粲,是因为,明明可以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可这混小子,偏偏……   林夙心绪复杂至极,他挥了挥手,没等顾粲回他,又道:“你回去后给本侯好好养伤,本侯不希望自己孙女大婚时,新郎官连路都走不了。”   顾粲强撑着自己的身体,不让自己倒下,他的声音有些虚弱:“离府前,还请祖父答应我一个请求。”   林夙叹了口气,语气不再像适才那般严厉:“说。”   顾粲清冷俊美的面容上,竟是显露了一丝释然的笑意,他很少笑,却在这个时候笑。林夙正看得有些失神时,顾粲开口道:“回去前,我想再见她一面。”   他口中的她,便是林纨。   林夙沉默了片刻,还是应了他的请求。   去林纨庭院的路上,顾粲每走几步,都几欲摔倒,他身上疼痛无比,但他的眸中,分明含着浅淡的笑。   小厮垫着脚,为他撑着伞,他自是不知,侯爷好端端的,为何要打世子爷?   林纨站在轩窗前看着落雨,静静等着香芸,香见一脸惊惶的进到了屋间,通禀道:“翁…翁主,镇北世子在庭院外,说…说要见您一面。” 第26章 025:大婚(三合一)   林纨记得, 林夙却然有说过,待他忙完军务后,会找顾粲相聚。   因着顾粲在洛阳别无亲眷, 他又早过了成婚的年纪,林夙便欲为他再择一门婚事。   那顾粲来见她做什么?   林纨心中不解, 却还是携香见出了闺房。   庭院中的小厮引着顾粲至了庑廊处。   雨势渐重,潇潇不绝。   林纨称伞至庑廊外时,看见了一身湿衣的香芸,还有满身都是血痕的顾粲。   她停住了脚步, 心跳加快,顿时明了,适才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她与顾粲在安澜园的事, 被林夙知道了。   林纨紧了紧手中的伞柄, 走向了那二人,香芸冻得瑟瑟发抖,一见到林纨,便跪在了地上。   顾粲身上的血腥味扑面而至,他面容苍白, 只有那双眸子,依旧漆黑如曜。就算再狼狈落魄, 他骨子里也仍透着那浑自天成的倨傲。   林纨原是见过,他更为狼狈凄惨的时候。   她知道,顾粲身上的伤,定是林夙打的。见他的伤口被雨水洇湿, 林纨眉头微蹙,又遣了一小厮去请医师。   顾粲出言制止,语气虚弱:“不必了, 我与翁主讲完话便走。”   小厮僵在了原地,又看向了林纨,林纨将伞递与了香见,让她将香芸带回去,又让小厮在庑廊外候着。   下人在不方便,她想单独听听,顾粲到底要与她讲些什么。   林纨强自忍着,不去看他身上被稀释的血水,她开口问向顾粲,可语出之言,却是发颤的:“世子有何话要对我讲?”   顾粲靠住了廊柱,这才将将让自己站住,他握住了拳头,因身上的痛感陡然加剧,突然说不出任何的话,只得生生得捱过这阵痛苦。   林纨瞧出了他的异样,心中还是禁不住担忧,她往他的方向走了几步,刚欲关切询问,顾粲却突然抬头看向了她。   他唇边扯出了一抹笑容,望着林纨含着盈光的眼,就像要望到她心里去。   顾粲的声音依旧虚弱,又像是刻意存着几分温柔:“我已与祖父议好了娶你的日子,是在九日之后,虽有些仓促,但你若有任何需要,可以提前告诉元吉。这几日我会遣他来府上,他会将一切都料理好的。”   虽说上元那夜,林纨拒绝了顾粲。   但今日,竟是又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到底是因何缘由,她和顾粲都是心知肚明。   林纨眼中酸涩,却强自抑住了泪,她声音柔和,却又透着无奈:“洛都美貌的贵女那么多,她们都心悦于你。你若想娶,什么样的女子都能娶到...世子的执念为何如此之深……”   顾粲因着失血过多,感到头有些晕,他闭上了眼,险些摔倒,幸而林纨扶住了他。   林纨声音哽咽,又问:“为何偏要娶我?”   顾粲仍闭着目,面上的笑意却是愈胜。   那日上元,林纨说她对他无心。   她对他有没有心,他都不想管。只有将她留在身边,他才能时刻守着她,护着她。   这样,他才能安心。   顾粲了解林纨,她最是心软,若要是让她心中松动,恐怕只有使出这个法子了。   林夙并未用尽狠手打他,他与林夙彼此心知肚明,这番,他虽却然受了伤,但也是一出苦肉计。   半晌,顾粲终于有了说话的气力,却并未回复林纨的言语,而是自顾自地向她承诺道:“成婚之前,我向你许诺,我顾粲永远都只会有你一个妻子,绝不纳任何妾室。我们成婚后你若对我有任何不满......我都会改。若是你仍觉得难以解气,便让祖父再打我一顿也好。”   林纨听后,终是抑不住泪意,汹涌的泪顿时从眼眶夺出。   这时顾粲却挣开了林纨扶着他的手,他艰难地扶着廊柱,走向了小厮的方向。   再待下去,他便要晕倒了,他不能在纨纨的面前晕倒。   林纨没去看顾粲的背影,她的右手沾上了雨水和顾粲的血,她却没将它们拭去。   她一人站在庑廊处哭了好久,没有人敢来扰她,直到春雨骤停,宋姨娘身侧的大丫鬟来了庭院,寻到了她。   林纨已经拭去了眼泪,大丫鬟恭敬地道:“翁主,侯爷和姨娘让您去趟嘉轩堂用晚食,您准备准备快些过去罢。”   林纨淡淡回道:“知道了。”   回寝房后,林纨简单整饬了一番,便怀着心事,前往了嘉轩堂。   已尽黄昏,空气湿润又宜人,夕日将坠前,还将残存的熹光嵌入了流云中。   林纨仰首望了望天色,心绪稍定后,这才进了嘉轩堂处。   林夙和宋姨娘也已换好了干衣,二人端坐在八仙桌前,上面摆买了酒菜,都是林纨喜欢吃的菜食。   宋姨娘对林纨温柔一笑,唤她:“纨纨快来,坐在你祖父的身侧。”   林纨颔首,坐在了林夙身侧的黄花梨的交椅上,林夙自顾自地拾起了象牙筷,却没有言语。   林纨的心一直悬在嗓子眼儿处。   她悄悄地瞥向林夙,见林夙的鬓角已然斑白,想起前世祖父在太武五年便去了,而祖父活着的时候,她却一直都没能好好孝敬他。   林纨的心中又是一阵伤感。   林涵和她,竟都是做出了这种难以起齿的事,一个是婚后失格,一个是未婚失贞……   林夙身为她二人的祖父,心中的滋味肯定难言。   虽说她和顾粲的事,是被郑家和太后陷害,但祖父为人正直端肃,还是接受不了这种事情。   尤其是,太后身为她的姨母,却要害她。   林夙并不如谢祯和郑彦邦,他只专注于军务,一心想着为景帝守江山,并没有太高的政治能力。可这样的祖父,偏生被迫,身陷于前世那样诡谲的政斗中。   林夙因着感念惠帝的知遇之恩,全心全意地忠于景帝,可景帝仍对他心存设防。   林纨拾起了筷子,却半晌都未夹菜。   林夙主动为林纨夹了一筷鱼肉,放在了林纨的食碟中,林纨微微愣住时,却听见祖父的声音依旧是和煦的:“今日没能亲手为囡囡做鱼,是让庖厨做的,囡囡先将就着用些吧。”   祖父没说半句责备她的话,他没怨她对他有所隐瞒,也没以她同顾粲在安澜园的事为耻而冷待她。   林纨道了声“嗯”,将那块儿雪白的鱼肉夹到了自己的口中,她嚼着那块鱼肉,却尝不出什么味道。   林夙如常的用着食,他清楚,顾粲已经将该讲的话,都同她讲了。   这婚事,林纨是再也拒绝不得了。   她和顾粲在安澜园的事,林夙不欲再提半句,他边嚼着嘴中的菜食,边垂眸道:“子烨在洛阳无亲无眷,若要拜堂,夫家那处并没有长辈。所以这拜堂之礼,就在侯府中办了吧。”   林纨来之前便已了然,她只能选择嫁给顾粲,她已经接受了这一切,听到林夙交代二人的婚事,便点头,回道:“孙女晓得,一切全听祖父的安排。”   林夙放下了筷子,又掀眸看了看宋姨娘,他想起宋姨娘适才在雨中苦求他的模样。   宋氏也是跟了他好些年,一直安安分分,什么都不图求。   他想着,林纨的婚事,只有他一位长辈坐于堂上,并不大好。但宋氏却只是个妾室,与他并肩而坐,接受林纨和顾粲的叩拜,也是不大妥当。   林夙生出了将宋姨娘扶为正室的念头,不过,他并没有下定决心。   见林纨味同嚼蜡的咽着饭食,林夙又开口道:“成婚后,不能太过娇气,虽说祖父永远都会护着你,你也要成为能够帮扶子烨的贤内助。还要顾好自己的身子……”   林夙说到这处,言语也是有些哽咽,一想到自己的孙女就要嫁人,他的鼻头就发酸发涩。   眼见着自己就要涌泪,他放下了筷箸,微微仰首,抑住了泪。宋姨娘关切地问:“侯爷…您……”   林夙声音如常:“你二人继续在这儿用食,我还有事,先去书房一趟。”   林夙走后,宋姨娘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林夙是个武将,平日几乎是不提笔的,书房也只是个摆设,他几乎不去这处。   宋姨娘清楚,林夙这是怕自己在孙女的面前失态,这才寻了托词,离了偏厅。   她刚要开口,劝林纨再多用些,却见林纨垂着头首,右手仍拿着筷箸,眼泪却一滴又一滴地落在了手背上。   宋姨娘忙唤丫鬟拿来了帕子,然后劝道:“纨纨别哭啊,你要成婚了,这是好事啊。你祖父一直盼着你嫁予镇北世子,他刚刚定是太过兴奋了,你不要多想。”   林纨接过帕子后,点了点头,道了声“嗯”。   宋姨娘隐约猜出了林夙打顾粲的缘由,也听闻了那夜上元,在伽淮发生的事,她见林纨依旧伤怀,便接着劝道:“唉,虽不知你与镇北世子究竟发生了什么,但经过伽淮那事后,他还能为了娶你,挨上你祖父的一顿打,那便真真是将你放在了心尖上。你看他相貌生得也好,家世也与我们平远侯府相当。你嫁过去,他定会对你好,你不会受委屈的。”   林纨听着宋姨娘的开解,思绪却飘回了前世——   前世,她与顾粲,是在太武四年成的婚。   与如今的情状截然不同的是,前世,是顾粲无意于娶她。   而她虽不明说,但明眼人都能瞧出,她是想嫁给他的。   顾粲入洛阳后,林夙曾问过他的心意,顾粲并未完全拒绝这门婚事,只说他需要再考虑考虑。   林纨那时能够理解顾粲的心思,因为那时顾粲并不知道她的相貌,就算知道了,他也不一定就能对她产生什么好感。   她一直都觉得,像她同顾粲这种依媒妁之言,而结为连理的夫妻,虽如常礼,却过于不合理。   若要夫妻之间完全都没有感情,硬是凑到一块,也不一定就能日久生情。   顾粲加冠后,她的病也好了,按理说如果他应了这门婚事,二人早就该成婚了。   但他却没有应。   顾粲也不好拒绝林夙,也如这一世的她一样,将婚事拖了又拖。   顾粲到底因何原因突然松口,答应娶她,林纨是清楚的。   每每想起,都觉此人虽看似冷漠,但仍存着少年意气。   那是在前世的太武三年,太后生辰之日,她一如旁的洛都贵女,穿了繁复雍容的重制礼服,前往承初宫参宴。   林涵已身为人妇,同辅国公的嫡次子一同参宴,林夙忙于军务,并未入宫。   她独自而行,落坐于宴席。   身侧有贵女无数,云鬓青丝,衣袂飘香。   都是处在最好的年华,又都是娇养在深闺,精心装扮后,每个贵女的容颜都很出众,举止雍容典雅。   她们大多结伴而来,有说有笑,有着少女的明媚和烂漫。   林纨面上的病容未消,又穿着有些沉重的重制礼服,更显身形单薄纤瘦。   她只觉头上的簪物和假髻沉重无比,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贵女们嬉笑一阵后,都纷纷用帕掩面,竟是将视线都落在了她得身上。   林纨还以为,是自己的脸上有什么东西,她忙问身边的丫鬟,自己可有何碍。   丫鬟回道:“翁主,您面上什么都没有,衣发也很整洁,无碍的。”   林纨这才放下心来,暗道是自己多想了。   未开宴前,景帝与郑皇后的长女上官鸾提前驾到,她穿了一身百鸟裙,那衣裙奢靡至极,由百种鸟羽精造而成,泛着流光。   上官鸾是有封号的,但众人还是喜欢称她为鸾公主。   见上官鸾至此,林纨便随诸贵女起身,向上官鸾施礼问安。   在林纨的眼中,那时的上官鸾,就像是只骄傲的小凤凰,跋扈嚣张,却又明艳动人。   上官鸾唤诸女起身后,竟是走到了林纨的案前。   林纨不解其由,只得再度起身,向上官鸾行礼:“公主万安。”   上官鸾笑的明艳,声音娇媚悦耳,听起来却像带着刺:“原来你就是那蔼贞翁主啊。”   林纨有些怯懦,正不知该回什么话时,上官鸾又道:“今日得见,终于知道镇北世子为何一直不娶妻了。”   这话一说完,旁的贵女竟是掩面又笑了起来,林纨不笨,知道上官鸾的话意,也知道那些贵女都在嘲笑她。   林纨面颊薄红,将头首垂下后,上官鸾又打量了她几眼,这才走到了她的案前。   而她身侧,则是她特意命宫人安排好的,留给顾粲坐的位置。   景帝惯会做戏,还是将身为质子的顾粲,奉为上宾。   顾粲头戴爵弁,身着月白宴服,腰佩白玉带钩,眉目衿然地按宫人的引领,落座于上官鸾的身侧。   林纨在他的斜对面悄悄看他,见上官鸾的笑容甜美,与顾粲正讲着什么。   她心中酸涩,觉得没人会拒绝如上官鸾这般女子的殷勤献媚,可顾粲的神色仍是淡淡,只礼节性地冲上官鸾颔了首。   林纨的心思已全然不在宴上,不远处的贵女则在悄悄议论着上官鸾和顾粲,都说她二人很是相配,将她这个同顾粲有婚约的人,不知置于了何地。   那时太后还在宴上当着众人的面,询问过她的身体,林纨知礼的答着,心中却很是苦涩。   难捱的寿宴终于熬过,林纨只想赶快离开这宫殿,回到侯府,独自消化心事。   她同丫鬟往宫门处走时,却被几位贵女唤住,其中便有位扈氏贵女,同她的堂妹林涵交好。   扈氏同一群衣着华丽的贵女走到了她的身侧,她们纷纷拿出了帕子,掩住了口鼻。   林纨不知她们为什么要掩住口鼻,只见那扈氏故意蹙了眉,开口对那些贵女道:“唉,翁主身上这药味,隔着好几步都能闻见呢,真真是有些刺鼻。”   一群贵女忙附和着扈氏。   林纨心中不忿,却不欲与这些人争锋,她身侧的丫鬟看不过眼,但因着这些贵女的身份,也不敢出言。   林纨对那些贵女道:“诸位若是无事,那我便先告辞了。”   说罢,林纨刚欲转身离去,扈氏又唤住了她:“听闻便是你一直拖着同镇北世子的婚事,这才害得世子至今未娶。皇上顾念着你祖父,也不敢说什么,倒是委屈了鸾公主。蔼贞翁主,我一直都觉得,人应该有自知之明。而你,没有自知之明,还害了一双眷侣……”   饶是那时的林纨性子再温懦,也受不了如扈氏这般的出言侮辱,她那时口拙得很,也不知该说出什么言语反驳她,只气的浑身发抖。   承初宫刮过一阵秋风,将扈氏的帕子吹到了宫中的青石地上,扈氏的丫鬟刚要去捡,竟是发现有人踩在了那帕子上。   小丫鬟还没来得及抬头,就听见主子和一众贵女惊呼出声。   顾粲不知何时,走到了众人的身侧,而一向清冷淡漠地他,竟是踩了女子的帕子。   扈氏虽觉顾粲此举有些粗鲁,却还是娇怯地道:“世……世子。”   顾粲转眸,不带任何感情地看向她:“我与长公主的事,你是从何处听见的。”   林纨心跳一顿,他果然与上官鸾有些什么,她只觉如梗在喉,正要趁此时机离开时,顾粲对她道:“你先别走。”   顾粲对她的语气,要比对扈氏的语气,轻上许多,存着刻意的温柔。   林纨不知顾粲要对她讲什么话,她也不想听,她怕顾粲当着这么多贵女的面,拒婚于她。   扈氏的想法也同林纨一样,认为顾粲要趁此时机,告诉诸人,他喜欢的是鸾公主,而不是这个与他有着婚约,却总是病恹恹的蔼贞翁主。   扈氏唇边漾起了笑意,眸色带着挑衅。   她看着林纨,回顾粲道:“我们都知道世子对蔼贞翁主没有心思,不欲娶她,至于同鸾公主的事,我们在宴上看得一清二楚,世子同鸾公主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呢。”   扈氏自认为这话巴结到了顾粲,她正等着顾粲同她一起向林纨施压时。   顾粲却冷笑了一声,因着他很少笑,这一笑,更显得眉眼精致,俊美异常。   一群贵女看得呆住了,林纨的泪已经蕴在了眼眶中,顾粲这时看向了林纨,冲她摇头示意。   随即,顾粲开口对扈氏道:“我与蔼贞翁主的婚事,是先帝做媒,家父同平远侯又是莫逆之交,我顾粲又怎会不娶蔼贞翁主,反倒同鸾公主有私?”   扈氏惊住了,心道这顾粲平素不常说话,这一说话,就如利刃,直直往人心口戳。   见他仍踩着自己的帕子,扈氏脸上悻悻,又道:“成成成,你二人是世家婚约,那你为何一直不娶她?”   林纨知道,顾粲是可怜她,在为她解围。   扈氏这一问,顾粲肯定不知道该回什么话好了。   但林纨心中仍是因顾粲替她解围,而感到淡淡的欣喜。   扈氏见顾粲沉默,面上刚露出了得意的笑。   这时,顾粲转身,看向了以扈氏为首的一众贵女:“我未娶翁主,是因为她的身子仍需好好将养,既然你提到了此事,那我也不能再拖下去了。明日一早,我便去平远侯府,去向平远侯请期。”   扈氏的笑容僵在了面上:“这……”   林纨比在场的所有人更惊讶,她心跳的极快,反复是在做梦。   顾粲当着贵女的面,向她莞尔一笑。   他笑的虽有些僵硬,但林纨却觉,这一刻的顾粲,才如其名,笑的很是粲然。   回忆止于此——   林纨看着一桌的菜食,放下了筷箸。   宋姨娘无奈,只得到:“你若真用不下,就先回去歇下吧,若是饿了,记得让小厨房给你做些吃食。”   林纨回道:“那我便先回去了。”   天色已沉,侯府各院都燃了灯。   香见替着夜灯,为林纨照着前路。   林纨慢慢走着,又想起了许多的往事,她想,如若前世两家没有生变的话,那她同顾粲,虽不一定相爱,但也定会是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   她会为他生下子嗣,她二人会将他一同抚养长大。   这一世,只要她对顾粲的感情没那么炽烈,只尽到妻子应尽的责任,这样自己便不会伤心了。   她不应该再期待,让他爱她。   只要她不自作多情,她嫁与他后,便能自得其所。   反正许多夫妻,也只是门当户对。   按媒妁之言成婚后,也没什么真情实意可言。   林纨想,只要尽到妻子的责任便好。   *   八日后,镇北世子府。   林夙打完顾粲后,想着沈蕴同林纨交好,便趁沈蕴之父沈清河休沐时,再为顾粲治治伤。   顾粲的脸没伤到,侧颈处却仍存着一道血痕,背上和手臂上的伤势更重。   沈清河给顾粲开了方子,让他每日按时上药,便不会留下疤痕。   这几日,都是元吉帮顾粲上的药。   元吉这几日,一直忙着文容阁的事。   他去平远侯府时,打听到蔼贞翁主林纨最放心不下的,便是那文容阁里的书卷。   元吉回去后,便将此事告诉了顾粲。   顾粲想起前世,林纨提过这文容阁的事,这是她母亲谢容的心血,后来不知因何原因,那书阁被焚灭了。   林纨每提及此事,都要伤心好久。   顾粲便拿了银两,请了洛阳当地的巧匠,准备将平远侯府中的文容阁,原封不动的搬过来。至于其中的书卷,再择些做事细心的杂役,小心地搬到镇北世子府里。   元吉跑前跑后,回来后告诉顾粲,若要将文容阁原封不动的搬过来,怕是难度极大。   顾粲思忖了片刻,又派元吉去询问林纨,可不可以先将匾额摘下来,然后再建一新阁。   林纨应下后,镇北世子府内便开始重新建阁。   顾粲知道林纨最惦记的,还是那些书。   正巧洛阳当地有一巧匠制了数十个红漆描金山水纹的书格,顾粲便命人高价买下,先将大部分书卷存放在府,也算了去了林纨的隐忧。   这日,平远侯府的下人们提前将林纨的用物都搬进了二人的新房。   顾粲站在新房外,看着下人们抬着红木箱忙进忙出,心中这才有了实感。   “哐当——”一声。   一个小杂役办事莽撞,竟是将一个木箱摔在了地上,这群杂役的头忙停下了手头的动作,斥向那杂役:“你是干什么吃的?这点事都做不好!”   顾粲循着声音进了他和林纨的新房,却见那从木箱中散出的东西竟是林纨的衣物。   他面色微沉,见那些杂役还没来得及看地面,便命他们都出去。   杂役的头只道是世子爷因那小杂役办事莽撞,这才生的气。   他知道顾粲的名声,这府中说不定还藏有刑具。顾粲身为廷尉,有左右二监,连权贵都可随时逮捕。   那小杂役当真是惹到阎罗了。   杂役的头忙向顾粲赔罪,飞速的领着他的手下走出了新房外。   见那些人走后,顾粲的面色仍沉着,他弯身,将地上林纨的衣物一件件地拾到了箱中。   那里面还混着纨纨的贴身衣物,幸好那些人没有看见。   林纨的衣物大多都很柔软,她不喜欢那些扎身的面料,喜欢舒适的衣物。   那些衣物上,还隐隐泛着林纨身上淡而清甜的体香。   顾粲拾起那件水红的兜衣后,脑中不自觉地想,纨纨穿这个时,会是什么模样?   前世林纨很容易害羞,虽然成婚了,但换衣物时,还是会背着她换。   顾粲无奈地笑了笑,明明二人是坦诚相对过的。   但一想到那抹水红附在她白皙的肌肤上,他便觉得似是有根羽毛,在挠着他的心。   他将那些异样的心思压下了心头,将兜衣和余下的衣物放回了木箱中后,元吉恰时回府。   元吉站在新房外,对顾粲道:“新衣和脂粉已经送过去了,翁主让她的丫鬟收下了。”   这婚前,男方差人送女方脂粉和新衣,是大邺婚仪的礼俗,民间又称其为催妆。   催妆既为其字面之意,是夫家在敦促女子装扮出嫁。   顾粲听闻林纨收下了那新衣,心中也微微释然。   *   林纨和顾粲成婚的这日,与前世不同。   她记得,前世顾粲娶她的时候,洛都的女子都在哭,传闻那日处处都是哭声。   但今世,因着她在民间被称为再世姮娥,便没人再觉得她配不上顾粲。   而她本拒婚于顾粲,顾粲没过多久,竟又说服了平远侯,重新娶到了她。   百姓便认为,是玉面阎罗又使出了什么心机和手段,逼得可怜的蔼贞翁主不得不从,害得天仙堕入了魔窟。   林纨知道这些传闻后,只觉得头疼,百姓一贯人云亦云,夸大其词。   顾粲这一世的气质虽有些阴郁,但不至于像她们讲得那般骇人。   而在她成婚前的几日,宋姨娘竟是突然被林夙扶正,林夙决议,等林纨成婚后,再在侯府请阖府诸人到嘉轩堂,为宋姨娘简办一宴。   宋氏被扶正后,府中诸人自是要唤她主母。   但宋氏却不欲同陈氏争抢府中管事的权利,陈氏愿意把着这权利,便让她把着去,她的心思原也不在这上。   宋氏为林纨请来了洛都最有名气的妆娘,林纨一早便被唤起来洗漱,妆娘边为她敷粉,边感叹道:“翁主肤不用敷粉而自白,眉不用描摹而自黑,实际上用不着这些。”   新娘子的妆面,按照妆娘的话讲,追求的是端庄大气,明丽即可,不用太过冶艳。   待妆娘为林纨上完妆后,林衍的女儿们,也就是林纨那些庶出的妹妹们,也都来到了林纨的闺房。   三姨娘的大女儿赞叹道:“纨姐姐今日好美啊!”   五姨娘的小女儿刚满三岁,看着林纨,眼睛都直了,嘴角还淌了口水。   林纨听后温婉一笑,她看着小娃娃,心中便觉软做一团,她唤香芸为她拭了拭嘴边的口水。   她想抱一抱那女娃娃,却被妆娘制止住:“嗳,翁主,你的喜服会被小小姐弄出褶子的。”   林纨无奈,只得作罢。   喜服上绣了云霞鸳鸯纹样,其上铺翠绣金,坠以东珠十六颗,散碎珍珠无数,腰间环以玉花采结绶。   凤冠戴大小花钗九枝,二博鬓九钿,上缀金宝钿花。   众人见如清冷嫦娥上仙的林纨,竟是在这一日,成了洛都的人间富贵花儿,俱是眼前一亮。   待林纨衣发妥当后,香见满脸喜色地走了进来,对林纨道:“翁主,世子来了,您该同他去嘉轩堂处拜堂了。”   宋氏听后,边命丫鬟替林纨盖上盖头,边对林纨道:“纨纨,你祖父让我同他一起去嘉轩堂处,看着你二人拜堂,我这就先过去了,你不必紧张,放松些即可。”   林纨却命丫鬟停住了动作,她唤住了宋氏:“祖母。”   宋氏回身,看着林纨,不解地问:“怎么了?”   宋氏被扶正后,林纨便能唤她一声祖母,但其实宋姨娘的年纪没比她母亲大上几岁。不管是前世,还是今世,宋姨娘待她还算亲近,也曾帮着她修补过同林夙的关系。   旁的女儿家嫁人,都有母亲陪着。   前世,宋氏没被转正,身份不够,她便是独自一人等着顾粲来迎她。   宋氏没有儿女,却有着为人母的耐心。   林纨出嫁前,竟是起了小孩脾性,她问向宋氏:“祖母...你走之前,能不能抱抱我?”   众人听后,都是失笑连连。   宋氏也是微愣,她顾不得多想,走到了林纨的身前,怕弄皱她的喜服,小心地抱了抱她:“纨纨不用怕,世子会对你很好的。”   说罢,林夙派人来催,宋氏赶忙前往了嘉轩堂处。   香芸提前备好了红丝,待林纨盖好盖头,出了庭院后,香芸便将红线的一头递与了林纨。   林纨接过后,心跳还是蓦地加快了许多。   她本以为,前世已经同顾粲成过亲了,今日便不会再紧张了,但这一出庭院方觉,自己仍是紧张得很,而且竟是比前世更紧张。   隔着红盖头,她只能隐约瞧见顾粲的身形,他也是着了红衣。   林纨记得顾粲穿喜服的模样,正红色也很衬他,凤表龙姿,矜贵且夺人眼目。   就算是他在狱中,被毁了容貌,可身上那凌人的矜傲之气,半分都未曾削减过。   顾粲从香芸手中接过了红线,与林纨各牵一头后,低声对她道:“纨纨,我们该去拜堂了。”   林纨一听他唤她纨纨,竟是觉得双颊一烫,随即垂了眼,也低下了头。   等她做完这些举动后,这才反应过来,她还盖着盖头,就算脸是羞红一片,顾粲他也看不见。   林纨悄悄舒了一口气,在心中默念着,不要紧张,不要紧张。   明明嘉轩堂离林纨得庭院并不远,但林纨还是觉得,自己同顾粲走了好久才到。   到嘉轩堂外时,小厮们已经在堂外的地上置了一马鞍,邺朝的另一婚俗谓之跨鞍。   跨鞍便是要新娘在拜堂之前,迈过夫婿的马鞍,前世林纨也迈过,那时她紧张,迈马鞍时险些摔倒,幸而顾粲扶住了她。   林纨想着,这回她可绝对不能再出错了。   待顺利的迈过马鞍后,顾粲牵着红线的另一头,小声告诉她,要小心门槛。   二人进嘉轩堂后,林纨的耳畔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前世,也是这个嗓门的洪亮的小厮,喊着:“一拜天地——”   既是命定的天作之合,林纨决议,从现下起,便安然接受这一切。   “二拜高堂——”   顾粲同林纨,一同向太师椅坐着的林夙和宋氏低首。   林纨盖着盖头,她看不见林夙的眼中泛着泪花。   她只知道,重活了一世,她竟是又嫁给了身侧这个男人。   “夫妻对拜——”   林纨小心的转身,面对着红线另一头的男子,再度低下头时,还是落了泪。   礼毕。   听着府内诸人的祝福之声,林纨同顾粲终于走出了侯府,红线被收,顾粲扶着林纨乘上了喜车。   正当顾粲刚要骑马在前引路,命车夫驱车时,上官衡却突然乘舆而至。   他原是应该去镇北世子府等着喝喜酒的,顾粲一时弄不清楚,上官衡突然来平远侯府做什么?   倏地,他忆起邺朝的另一婚俗——障车。   百姓会在迎娶的途中,会将喜车拦下,索取钱财和酒食。听闻有的人家在迎娶的途中,还遇到过歹人装成百姓,劫走新娘的事。   但顾粲瞧着上官衡的身侧,只有一车夫,不像是要来障车。   上官衡手持折扇,下了车舆,急步走到了顾粲的马前。   顾粲低首看着马下的上官衡,眸色转冷:“今日是我大喜之日,还望四皇子不要阻我。”   作者有话要说:  林纨纨:夫唱妇随,我也学夫君踩别人小手绢 第27章 026:夫君   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 下人们刚准备抬脚跟着世子爷走,却发现来了个不速之客,众人只得先停了下来, 静等着顾粲的安排。   林纨坐在婚车中,也觉出了异样。   上官衡的面色有些焦急, 他求顾粲下马,说他有话要对他讲。   顾粲与上官衡的交情不浅,他清楚这人一向玩世不恭,若不是真遇到了事情, 断不会是这副神情。   顾粲依言下了马。   上官衡将折扇展开,掩住了面,在顾粲耳侧小声嘀咕了半晌。   顾粲听后, 语气温淡:“敢拦我的婚车, 他们是不想活了吗?”   虽说障车是当地风俗,但顾粲和林纨毕竟都是权贵世家出身,顾粲在外的声名也是惹百姓怖畏的,他压根不信普通的百姓中,会有人敢挡他的婚车。   就算是有人敢挡, 这随行的队伍中,还有林纨的八名侍从在, 平民百姓是近不了二人之身的,只是路上会废些功夫而已。   上官衡见顾粲对这事不屑一顾,又叹了口气,复劝道:“子烨, 你今日信我一句,让蔼贞翁主乘旁的马车至你府上,若是路上真出了什么岔子, 你的洞.房花烛夜可就泡汤了。”   顾粲微忖了片刻。   他决定信上官衡这一回,这事关系到纨纨的安全,他只得慎重决定,如若是上官衡作弄他,那改日再找他秋后算帐也不迟。   思及此,顾粲走到了婚车边,对里面的林纨道:“纨纨,你先下来,我有话要对你讲。”   林纨猜不大出到底发生了什么,却还是道了声“嗯”,顾粲将她从马车扶下来后,对着她低声讲了些话。   上官衡见状,凑近了二人身前,他难得听见顾粲故作温柔的声音,心中竟是又起了戏谑之意,便对他二人道:“这现备马车怕是来不及,不如先让翁主乘上我的车舆,子烨放心,我定会将翁主平安送到府上。”   这话刚一说完,顾粲便冷睨了他一眼,他念着上官衡的皇子身份,还算客气地回道:“四皇子的好意顾某心领了,但我妻子乘的车还是让平远侯府备下为好。”   上官衡扇着折扇,双眸含着笑意,丝毫未显任何吃瘪的神情,又道:“怎么?本皇子要开口帮你,你竟还不领情?”   林纨听着那人说话的声音耳熟,她虽盖着盖头,却还是认出了上官衡的身份。   上官衡适才的那番话听着虽不大正经,但她猜着,上官衡来此,应是好意。   林纨自觉,身为顾粲的妻子,这时应该帮着顾粲说话,还要周全礼数,毕竟对方是个皇子,便道:“多谢四皇子好意,妾身还是让下人从侯府中备辆马车,就不劳烦四皇子了。”   顾粲听后,唇畔掩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他顺势看向了上官衡。   上官衡瞧着他夫妇二人,竟是觉得,顾粲的面容有些许的得意。   更令他吃惊的是,这蔼贞翁主对顾粲的态度,竟是转变的如此之大。   之前她还对他百般拒绝,现在这俩人竟是这么快便夫唱妇随了。   上官衡快速张合了几下眼皮,凤眸中有些怔然。   随后顾粲又与林纨交代了些什么,林纨隔着盖头,声音温婉道:“夫君放心。”   顾粲听见林纨唤他夫君,心中一软,他清楚林纨的个性,她既是选择嫁予了他,在外定会周全他的面子。   纨纨一如既往,是个知礼的乖女孩。   林纨命小厮进府,重新备下了马车,为防万一,命婚车中再坐了一持刀侍从。   而后林纨又同几名侍从低调的乘了一普通的马车,前往镇北世子府。   二人分道扬镳后,顾粲在事先计划好的迎亲之路上,果然碰上了阻亲的百姓。   林纨的侍从见状挡在了前面,顾粲不欲此事再节外生枝,便命身侧随行的小厮将提前备好的银钱和酒食分发给那些百姓。   按说,百姓要到了这些物什,便该退下。   可他们非但没退,反倒是不惧林纨那些行伍出身的侍从,硬是要往婚车前凑。   侍从们只得抽刀,拦住了他们。   顾粲在马背上,手着马鞭,指着那些刁民,语气微沉地威胁道:“你们是不是活腻了,竟敢拦本廷尉的婚车?要不要我请你们到牢狱中坐坐。”   那些百姓听后,非但不惧,只哄笑一片,反倒是变本加厉地要往婚车处靠。   百姓皆是男子,没有一位是女子,而且这些男子看着都很是年轻精壮,倒不像是平民,而像是什么权贵的侍从。   顾粲骑的马被惊到了,仰颈低低嘶鸣了一声,顾粲勒住了缰绳,眸色顿时深如寒渊。   那路上经行的百姓并不多,他们本来看着有婚车被障,想来看看热闹,但一打听到仪仗的队伍竟是镇北世子的,便打消了这个念头,皆是避而不及。   扮作刁民的那群人收敛了笑意,面上露出了杀气,他们纷纷从短揭中掏出了匕首,但却不欲伤到顾粲,他们的目标显然是婚车中的新妇。   顾粲命侍从道:“快拦住他们。”   侍从自是摆好了阵势,他们虽武艺高强,但竟是敌不过那些人,其中一褐衣男子趁势靠近了马车。   他手中持着的匕首已经被侍从打落,侍从们见状,忙互相交换眼神,又遣了两名去拦住那褐衣男子。   褐衣男子动作极快,他想将婚车中的新妇,也就是蔼贞翁主拽到车外,当他掀开了车帷,却吃了一惊——   里面的不是蔼贞翁主,而是一提刀侍从,此时他正举着刀,眼如铜铃地逼视着他。   褐衣男子忙放下了车帷,高声喊道:“上当了,婚车里的不是新妇!快撤!”   那些扮作刁民的人纷纷停下了打斗,顷刻间四下奔逃,动作是身轻如燕。   有两名侍从想要追上去,却被顾粲挥手制止:“不必再追。”   侍从们应是后,顾粲的眸色愈发深沉,他命一侍从拾起了那褐衣男子落下的匕首。   侍从拾起了匕首,将其递与了顾粲。   当顾粲看见匕首柄部的羽人纹图样时,心脏蓦地一紧。   林纨前世死的那日,他将没了气息的她抱在了怀中,他看不见周遭的一切,只觉她的尸身冰冷,而他的心脏犹如被人紧攥,痛到无法呼吸。   直到元吉唤住了他,对他讲,雪地上落下了一匕首。   顾粲声音艰涩地让元吉将那匕首递与他,那把匕首的柄部,也有如现下他手中的这把匕首一样的羽人纹。   他重生后,一直在找寻着杀害林纨的凶手,可是却未得任何线索,他怀疑过许多人,但都找不出什么证据。   这障车的人,和前世杀害林纨的人,肯定是一个人。   上官衡只同他讲了,有人要拦他的婚车,但却没告诉他那人的身份,顾粲问了他,上官衡却支支吾吾,明显是有意袒护。   他没让林纨的侍从追上那些人,但他的一名暗卫却混在了迎亲的队伍中,适才他授意了那名暗卫。   那暗卫已然向其余暗卫传递了信号,他们已经开始行动,追踪着那些刁民的去处。   林纨的安危受到了威胁,那人的身份想必极重,林纨的侍从都护不住。   顾粲想着,成婚之后,如若他不在她身侧,就断不能让她离府半步。   *   林纨至镇北世子府后,由香见引着,小心地走过世子府的曲桥。   她忆得,世子府的地界虽不算大,但景致却比侯府清雅不上。   这正逢春日,世子府里的桃树开得正盛,林纨闻见了花香。   心想着,今日是她同顾粲成婚的日子,这桃花的香气,竟是都要馥郁旖旎不少。   元吉在她身侧,为香见引着路。   他替顾粲料理着府中的一切,林纨听元吉讲,上官衡已经到府上了,他来此,算是代表皇室。   顾粲的许多部下也来了府上喝喜酒,左右二监和左右二平今晨刚办完公差,还来不及褪下官服,便急匆匆地而至。还有一些狱卒头头,也被充来做客。   谢家也来了人,是与顾粲同时入国子监的谢润,俩人算是点头之交。谢润是林纨的表哥,算是他这一辈,颇有才干的人。   顾粲并不在朝中结党,所以他没有亲近的朝臣,他只为景帝一人做事,旁的朝臣知道这层关系,心中也是忌惮,便没人来此。   但今世她与顾粲的大婚之日,还是要比前世热闹了不少。   前世顾粲没有上官衡这个友人,他也没做廷尉,二人的成婚之日,多少有些冷清。   元吉又道:“凉州那处也送了贺礼,镇北王定是很欣喜世子妃与世子的这门婚事,送来了八箱珍宝,小的将它们暂放在库房了。”   林纨听后,却没觉得多惊讶,顾焉虽似是对顾粲这个儿子冷淡些,但前世二人的成婚之日,他也是送来了贺礼。   只是这贺礼自打入了洛阳城门,怕是就经过了无数次的筛检。   顾焉虽仍在凉州,但景帝对他仍是忌惮的很。   红烛烨烨,滴蜡成滩,喜房内不时传来烛芯爆了的声音。   林纨隔着盖头,还是能觉,这喜房是满室盈辉,火光通明。   她身子娇弱,冬日大病初愈后,哪里经过这般的劳碌,纤细的腰肢处早已酸痛不已。   发髻上的凤冠有些沉重,她有些支撑不住,心中却仍存着对新婚丈夫的尊重,决议强自挺下来。   她盖着盖头,没人看出她的异样。   这时,世子府中的一个丫鬟对林纨开口道:“世子妃,世子说,若是您在喜房中等得倦了,可以先用些饭食,或是早些歇下。”   林纨没料到顾粲会想得如此细心,便回那丫鬟道:“不必了,我等着他。”   她对自己的要求甚严,虽说这一世决议不对顾粲抱以爱慕之心,但身为妻子,在新婚夜,断没有先歇下这一说。   丫鬟见林纨坚持,便也不欲再劝。   “吱呀——”一声。   楞格影木门被推开,微凉的夜风似是拂过了林纨的手背,她适才的精神还有些懈怠,现下顿时紧张了起来。   一屋下人齐唤:“世子。”   林纨的心跳得更快了。   顾粲身上的气息愈来愈近,林纨感受到,他已经走到了她的眼前。   他的身上的酒气不少,应是饮了许多酒。   丫鬟递了顾粲一把红玉髓如意,顾粲接过后,对着盖着盖头的林纨,微微垂首,示为对新婚妻子的礼重。   随后,他用如意掀开了盖头——   林纨的容颜在一片大红的喜色中,显得愈发清丽。   她的神色略有些惊慌,随后,她很快调整了过来。   林纨的面容绽出了笑意,她看着顾粲,唤了声:“夫君。”   顾粲知道自己被上官衡灌了酒,多饮了好几杯,此时的他已经醉了。   但此刻的林纨,才是更让他迷醉万分。   顾粲忆得,前世纨纨过于紧张,在他掀了盖头后,并没有对他笑。   纨纨唤了他夫君,那他应该回她句什么好?   酒意上涌,顾粲一时语塞,怔住半晌后,问向林纨:“纨纨饿了吗?”   香芸这时端着置有合卺酒的托盘,走到了婚床前,听到顾粲的话,愣在了原地。   林纨也是一愣,复又摇首:“我不饿的。”   香芸走到床前,跪在了地上,将托盘高举过头顶,开口道:“请世子和世子妃饮合卺酒。”   林纨示意顾粲坐在她身侧,杯盏拴着红线,二人各举一侧,饮下了辛辣的酒水。   饮酒时,顾粲的眸子一直看着林纨,林纨却很是专注地在饮酒,并未察觉到顾粲的视线。   撒了帐后,顾粲瞧出了林纨的神色有恙,便唤丫鬟替她卸髻。   新房内的镜台都是新打的,按照洛阳贵女中最时兴的式样所制,就连上面的妆奁盒,顾粲都差元吉去挑了最好的。   成婚之前,侯府中已经来了丫鬟,按照林纨的要求,布置好了镜台。   林纨因着劳累,神色有些苍白,顾粲站在她的身侧,看着丫鬟放下了她如瀑的乌发。   丫鬟帮林纨褪下繁重的霞帔和喜服后,顾粲唤一众下人都出了喜房。   几位下人彼此对视,掩面一笑。   林纨的心是愈发紧张,今夜按说,二人应该行敦伦之礼,但她身子属实不适,心中觉得,自己可能经受不住。   她想着,要不要同顾粲说,改日再行,可她又怕顾粲心中不悦。   林纨正失神着,突觉身子一空,顾粲竟是将她横抱了起来,往喜床处走去。   她就像根羽毛似的,轻飘飘的就被他抱在了怀里。   林纨正有些羞赧,顾粲身上熟悉的气息混着酒香,倏然扫拂过她的眉心,他轻声问她:“在想什么?” 第28章 027:燕尔(二合一)   林纨听顾粲这样一问, 自是一时失语,不知该回他什么话好。   顾粲是对着她的左耳轻声问的话,他的声音低沉又动听, 一字一句的,像是要钻进她的心里去。   因着醉了酒, 平日里他面上的冷肃尽皆消融,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笑意。   就连他凝睇她的目光,都是带着温度的。   林纨的面颊贴着他的喜服, 适才还有些苍白的面容已然绯红一片。   见他仍低首看她,正静静地等着她的回话,林纨竟是羞得无地自容, 最后她选择闭上了双目。   屋内的红烛摇摇曳曳, 林纨的心跳也是愈来愈快,不停地扑通作响。她的眼前并未因闭目而变得黑暗,因着喜房内的灯火过明,还存着几丝澄黄的光影,在她眼前跳动。   顾粲见林纨闭上了双目, 长长的羽睫低垂着,在眼睑处落了长长的影儿。   她羞赧万分, 柔弱无依地在他怀中缩成一团的模样,实在是太过让人爱怜。   见林纨不回他,他也不欲再问,唇边的笑意更甚。   待顾粲将她轻放在床后, 林纨慢慢睁开了眼,身下是柔软的大红喜被,被面上的彩线嵌套着金线, 绣着卷云纹和渡水鸳鸯的图样。   四柱床两侧的床帏被束着,颜色也是鲜红。   林纨被四处的红色灼了眼,她强自平复了紧张的情绪,暗觉自己真是无用。   明明都已经是重活一世的人了,怎的眼前的男子只是同她问了句话,她便害羞成这幅模样。   前世她在他的面前都没这么紧张。   而且,前世顾粲的语气也不如适才那般,温柔且撩拨着人的心绪。   顾粲坐在她的身侧,不发一言地欣赏着她的局促和不安,他看着她散着乌发,面若春桃。   那双一贯沉静如水的眸子却透着怯意,眼神正闪躲着,故意避着他注视的目光   四柱床上很宽阔,却只有一床喜被。   林纨记得,前世的时候,他与顾粲虽然同宿在一张床上,却是各自盖着一条被褥。   那时的她,总想趁顾粲睡下后,悄悄地钻进他的被子里,但当要行动时,她便立即变得胆小如鼠,不敢做进一步的举动。   林纨不清楚,这到底是落下了一床被褥,还是顾粲只准备了这一床。   这般思考着,林纨终于抬首,正对上了顾粲凝视她的那双眼,她刚要避开,心中又逼迫自己,不能过于胆怯。   她的声音虽如蚊讷,但终是开口对顾粲讲了话:“……夫君是只准备了一床衾被吗?”   顾粲伸手,将林纨散落的长发别到了耳后,他见她耳尖都是红的,耐住了笑意,回道:“夫妻合该同衾,所以为夫只备了一床喜被,纨纨喜欢吗?”   喜被的颜色簇新,上面的纹绣也很精致,它摊开后的面积很大,林纨很自然地便回了句:“喜欢。”   顾粲见她还是那般乖巧,微微低首,顺势摸了摸她的发顶,唇畔的浅笑带着淡淡宠溺:“喜欢就好。”   他知道林纨的皮肤细嫩,不喜欢扎身的面料,这喜被里面的内衬,还是他命人亲自挑选的,为的就是能让她睡得舒服。   林纨有些懵住了。   顾粲似是从未像刚才那样,摸过她的头。   这动作,就像是长辈奖赏小孩似得,但顾粲做,却让她的心又是一阵悸动。   林纨在心中安慰着自己,这一定是因为她喝了酒的缘故,便自顾自地先钻入了那喜被中。   她欣喜的发现,这床被子里面的面料与外面不同,它的内衬是柔软的。   林纨不喜欢那些昂贵,却扎身的料子,这床喜被盖在身上,很是舒适贴身。   顾粲看着新婚妻子钻进了被子里,只露出了一张小脸,双眼不断地眨着,看着四柱床的床顶。   与平素的清冷沉静不同,这时的林纨,竟是带着稍许的稚气。   顾粲想,纨纨前世去了的时候,也才十八岁。   因着自幼被父母宠爱长大,她的心思不算特别成熟。同他生活的那一年中,纨纨应是想让他觉得,她是个体己和完美的妻子,所以她总是很努力的做着一切。   那有些笨拙,却又努力的模样,于前世的他而言,也很是可爱。   顾粲没有任何兄弟姐妹,在凉州时,身侧的亲近之人,只有元吉一个。   所以当林纨这样一个,生性温懦,且或多或少有些娇气,心思也有些脆弱的小女孩突然嫁给他后,他真是不知,该怎样与她相处。   他也不是没与女子相处过。   他没有母亲,只有自小看顾他的乳娘,后来他六岁时,乳娘也去了。   幼时的记忆早已不在,他连乳娘的模样都记不大清了。   再就是那些丫鬟们。   因他相貌出众,自小身侧的婢子丫鬟就对他存着别的心思。   顾粲能够看出那些女子的心思,他还在凉州时,年纪也已过十七,按说这年纪的世家子早就该有几个通房伺候了,但他却对此不屑一顾。   与丫鬟的相处方式,是纯粹的主子对下人的方式。   当待林纨时,他完全是手足无措。   他并不愚笨,相处了那么多时日,怎会看不出林纨对他是有爱慕之心的?   他错就错在,明知那时妻子是爱慕他的,他却很少对妻子的举动做出回应。回想起来,那时也确实是冷遇了她,以至于,他稍稍对纨纨笑一笑,她都会手足无措,激动良久。   父亲顾焉自他生下来后,就从未给过他任何好脸色看,他的父亲,不苟言笑,对着他时,也总是冷沉着一张脸。   顾粲自小就没奢求过父亲顾焉对他的慈爱,只是顾焉看向别人的眼神,是漠然的,不带任何感情的。   但看着他时,却总是复杂莫测的。   入洛阳后,林夙对他视若亲子,很是照拂,他体会到了从未有过的温情。   他知道,他同林夙的孙女有婚约,可他虽感念着林夙,却不想娶一个自己不爱的女子,但又不好直接拒绝林夙。   顾粲初见林纨时,觉得她相貌生得清丽,皮肤似新雪一样白,是个看着乖乖软软的小女孩。   这样的女孩又怎会让人心生厌烦?后来在承初宫,他看着那样一个乖巧的女孩被人欺侮,自是看不过眼。   因一时意气,他终于松口,答应了要娶她。   其实就算是不娶她,他也看不得别人欺负她,一见她受了委屈,他就想保护她。   按林顾两家的交情,就算他与林纨没有成为夫妻,林纨也可唤他声哥哥。他也只尽到了兄长对妹妹的保护,但林纨想要的那种,如夫妻间至亲至密的关系,他却没能给她。   上一世他两人存了遗憾,纨纨受了委屈。   那今生,他便加倍补给她。   思及此,顾粲将一侧的床帏轻拽,大红的绸料顺势而落,四柱床内顿时变得昏暗了许多。   林纨见此,心中有些慌乱,见顾粲为自己更换衣物,她忙将头缩回了被子里,蒙住了眼睛。   顾粲看着她,又是失笑连连。   林纨闷在被子里,她实在是抑制不住紧张。   顾粲又成了她的丈夫,她理应敞开全心的接受他。但于目前的她而言,做到这处,仍是困难的。   正当她在心中纠结时,顾粲已经掀开了被子,进了里面。   林纨被他用臂一捞,圈在了怀中。   外面的喜烛都未燃灭,隔着床帏,隐隐可见红烛的影儿在摇曳着。   顾粲环着她的纤腰,细细地看着她的眉眼,见她仍故意闭着目,他低声道:“纨纨,你把眼睛睁开一下好吗?”   林纨依他的话,睁开了眼。   顾粲轻抚着她的乌发,示意她同他结发,林纨配合地将她的一缕发丝,同他的墨发交织在一处。   二人凑得极近,连彼此的呼吸和心跳之声都能听见,林纨这才注意到,顾粲的侧颈处的那道疤痕。   虽然那道疤看着快好了,但林纨却觉,如他这般的人,身上有着一点疤都令人惋惜。   更何况是前世,有恶人在他脸上划了道口子。   他原也是为了娶她,才挨了林夙的一顿打,林纨下意识地伸向了那道疤,她轻轻抚着,眸中带着心疼:“还疼吗?”   这话刚一问完,林纨便觉失言,顾粲的伤早好了,又怎会疼?   她刚一要抽回手,顾粲却又抓住了她的手。   顾粲心中清楚,等会儿睡下的时候,林纨肯定不会再让他抱着她,反正现下,他身上的伤她也看不见。他便握着她的手,往他身上的伤处逐个探去:“这几处打的比较重,伤还没好,偶尔还会疼。”   林纨小心控制着自己的力道,怕将顾粲的伤处弄痛,心中觉得有些对不住顾粲。   若她当时清醒警觉些,安澜园的事便不会发生,顾粲也不会挨上这样一顿毒打了。   林纨只得任由他攥着她的手。   倏地,她的额上被落了一吻,顾粲闭着目,顺额而下,轻啄着她的眉眼,动作小心又克制。   林纨又闭上了双目,感受着如细雨般密密匝匝的亲昵。   他的气息混着酒香,冷冽微湿。   但林纨的心,却像是被捂热了般,变得暖意融融。   像顾粲这般的人,如此的待一个女子,任谁都会意志松懈。若是此时,他真要同她云雨,她怕是难以拒绝。   至她的唇时,吻开始变得带着侵占性。   她被拉回了神智,慌忙制止了顾粲,他的眸色已经转晦为暗,深沉得有些可怕。   林纨小声地同他商量:“子烨,能不能改日再……我身子有些不舒服…”   顾粲看着怀中神情可怜兮兮的她,方觉自己失了态。   他一直念及着林纨的身子,原也没准备今夜便欺负她。他看着她的小脸,回道:“依你的,我们早些歇下。”   林纨这才松了一口气。   她刚要从顾粲的怀里挣脱,顾粲却又将她制住:“纨纨,你若乱动,我身上的伤会疼。”   林纨立即停住了动作,可细一想想,又觉不大对劲。   若是真疼的话,直接松开她不就成了吗?   这般想着,顾粲扣住了她的后脑,林纨的额只能再度贴在了他的胸膛处。   顾粲又道:“我抱着你睡就不会疼了。”   林纨没再挣扎。   她只当顾粲今夜是醉的不清,不只同她说了好多的话,待她的方式也与之前不大相同了。   她在顾粲的怀中阖上了双目。   她本以为离了侯府的拔步床,她这种择床的人会睡不下,可没想到,在顾粲的怀中,她竟是觉得很有安全感。   林纨的头脑愈发昏沉,浓浓的困意往上涌着   还有好多事要等着她做,母亲的死、陈氏、林家和谢家,还有顾粲的父亲顾焉……   林纨一直都弄不清楚,顾焉去凉州后,隐忍了那么多年,怎的突然就在太武五年,要同景帝决裂。   她忆得,前世的太武四年的年末,顾焉从凉州,被景帝召入过洛阳。而后他回凉州后不到两月,便发动了雍凉之叛。   他率军队攻陷了雍州,洛阳所在的司州同雍州接壤,直接面临着大军压境的威胁。   再然后便是,她前世经历的那些事。   一想起这些,林纨便觉得心口似是压着些什么似的,令她喘不过气来。   顾粲似是已然沉睡,林纨决议不再多想也准备赶快睡下。   刚一闭目,顾粲竟突然将怀中的她拥得更紧,林纨想要挣脱他的束缚,却听见顾粲就像是在自言自语般,在她耳侧低声喃喃着:“纨纨,我该怎么爱你?”   林纨听到他讲的这句话时,睡意顿消。   爱她?   顾粲到底还是醉了吧,这样的话都能说出口。   她到现在都想不通,顾粲这一世为何会如此执着的要娶她,她以前觉得,是他的自尊心再作祟。   可经过了这么多的事情,得林纨又觉,他好像是……对她真的有情。   林纨从他的怀中微微仰首,定定的看着他的睡颜。   良久后,方才阖上了眼,沉沉睡去。   次日辰时。   丫鬟们一早便醒了,但怕碍到主子们温存,不敢打扰。   顾粲醒转后,听着屋外燕鸟的叽啾之声,神色有些轻怠,怀里的小人儿正贴着他,仍在安睡。   感受着怀中的香软,顾粲顺势摸了摸妻子柔顺的发顶,低首嗅了嗅她发肤之间清甜的香气。   林纨早上觉轻,却又贪睡,昨夜虽是她同顾粲的花烛夜,但这时的她,睡得却有些迷糊。   她恍惚间仍觉得,自己还在侯府,还是个闺阁小姐。   见有人扰她安睡,便下意识地又往顾粲的怀中钻了钻。   顾粲本想起身掀开床帏,但看着林纨仍在他的怀里偎着,一副依赖他的模样,便决议先陪着这个贪睡的小妻子,等她醒来后再让棱格窗外的阳光照进来。   林纨一身素白的寝衣,乖乖软软的缩在他的怀中,耳垂因着浓睡,似是滴血般的红。   这样的她,竟是让顾粲想起了他小时侯,在凉州养的幼兔。幼兔在睡觉的时候,一对长耳也会缩回身子里,毛绒绒的,让人一看便心中怜爱。   但此时的林纨却不只让他心生怜爱,这正是清晨,是男子一日中欲|望最胜的时候。这样一个温软的小人儿在怀里,他是个正常的男子,难免会起些别的遐思。   顾粲怕一早上克制不住,再伤了她,决议还是先将这个“小兔子”唤起来,便又摸着她的发顶,在她耳侧轻声道:“纨纨,不能再睡了,该起来了。”   林纨听到顾粲低沉好听的声音,突然意识到,从今晨起,她便已为人妇。   虽说这府上没有她的公婆,她不用一早去敬茶,但是这睡到日上三竿,却还要让夫君给唤起来,也确实是太不够格了。   林纨倏地睁开了眼,她睡得双颊微粉,面颊上还留有顾粲衣襟上的褶皱。   顾粲伸手,摸着她的小脸,想要将上面印着的褶子抚一抚,边抚着,边问:“昨夜睡得好吗?”   林纨刚刚醒转,还有些发懵,只揉着眼睛,点了点头。   床帏被掀,阳光照了进来,林纨蹙起了眉头,知道这回自己真的该起床了。   顾粲起身,走到影木门前,命外面的下人们备水,进来伺候林纨。   而后顾粲去了浴房沐浴,林纨则神色倦怠的由着香见为她绾发。   因着已经嫁为人妇,林纨发髻的式样也要比她在深闺时的端庄不少,但她的身段要比寻常少女长得更开些,所以在穿了身绯罗朱色褙子后,神色虽依旧恬静柔和,但却增了几分少妇的风情。   香见对镜比照着林纨的发髻,林纨询问道:“你们到这里住的还习惯吗?”   元吉昨夜已经安排好了她和香芸,还有卫槿的住处。   因那日在豫州馆驿的事,卫槿特意避着顾粲,林纨还想着,要将卫槿的真实性别告诉顾粲,以免他对卫槿有什么看法。   香见回道:“一切住的都惯,但毕竟我们几个是刚来,对世子府的地界有些不熟,虽说元吉管事领着我们几个在府里逛了一圈,但我和卫槿还是不大认路。倒是香芸,只同管事走了一遍,便对府中的地界熟悉的差不多了。”   林纨倒是对这件事没多做怀疑,因为香芸却是这几个丫鬟里面,头脑最灵的。   这时,香芸端着个水盆入内,好像听见香见正同林纨讲究她,便快步走向了林纨这处。   香见看着香芸,解释道:“我这是同世子妃夸你呢。”   香芸这才松了口气,端着水盆,等着林纨净手。   林纨葱白的手指浸入了装着玫瑰花瓣的清水中,香见这时又道:“我看着,那元吉管事倒是对我们香芸格外的照拂,莫不是对香芸有意思吧?”   林纨听到这话,看向了香芸,说来这一世,她还未见过元吉几面。   元吉那时还被官兵砍了条手臂,前世,在沈韫临死前,林纨好求她救治过元吉。   香芸立即驳道:“你瞎说什么?元吉管事为人亲切,待你们不也是一样的吗?”   一贯沉稳的香见竟吐了下舌,不再多言。   林纨难得见香芸恼,倒也觉得有趣,元吉之前应与香芸在安澜园见过一面。   成婚之前,元吉来侯府的那几回,他看着也与香芸相识较熟,或许元吉对香芸心存好感,这才对她格外照拂吧。   林纨这般想着,顾粲已然归来,一屋子的丫鬟纷纷半屈双膝,向其施礼。   见他还未整饬好衣发,林纨自觉,身为妻子,应该主动伺候顾粲束发更衣。   待她为顾粲束好冠发后,为他细致的抚平着衣襟。   顾粲低首看着忙前忙后的她,刚要趁势将她拥在怀里,却见林纨竟是突地跪在了地上的蒲团上。   顾粲顺势望去,见林纨如前世一样,正跪着为他整理衣摆,他心中一紧,忙唤她从地上起来,语气微沉道:“纨纨,你是我妻子,不是婢女丫鬟,你不要跪着帮我弄这些。”   林纨听后,仰首不解地看着顾粲。   她的眼睛总是盈盈如水且温良无害的,顾粲看着她的那双眼,觉得自己的语气可能重了些。   他轻叹后,将林纨从地上扶了起来,她太过乖巧,太过懂事,虽说经过了许多事,她待他的方式却仍如前世一样,这让他心里的愧疚更甚。   林纨怔住了,她也不知该回他什么好。   前世她为顾粲做这些时,他也没有说什么,他没想到这一世的顾粲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顾粲无奈,只得又道:“先用些早食罢。”   林纨点了点头。   用早食时,顾粲的神色不如清晨看她那般温和,林纨本想趁此时机问问他,她何时可以归宁。   但瞧着他神色有异,只得决议稍后再问。   今日是成婚的第二日,肯定是不能归宁的。   用完早食后,顾粲的面容和缓了许多,他牵着她的手,带她去府中看了看仍在修建中的文容阁。   林纨瞧着跟侯府中并无区别的书阁,心中自是欣喜,但不免又是想起了陈氏。   宋姨娘被扶正后,她曾提醒过她多番,祖父不常在家,让她一定要小心陈氏。   因着看管得当,陈氏在去年秋日没能焚阁,许是她手里的人打听到了她派人守在了这处,便不再派人下手。   虽说保住了文容阁,但这拖了几月,林纨一直都没抓住陈氏的把柄。   而杜瞻因着不与顾粲相熟,便将他的新婚贺礼送到了平远侯府上,出嫁前,她并不是第一个经手那礼的人。   庭院中的小厮回来时,还同香见提了一嘴,杜瞻差人送她的礼,被陈氏提前截住了。   依陈氏的性子,她肯定会派人追上那跑腿的人,为了查出源头,想必会施以贿赂。跑腿的人或许会觉得,告知贺礼主人的身份也无碍,收下金银后,怕是就会泄出杜瞻的身份。   若是被查处源头是杜瞻,那事情便有些棘手。   再加上林涵肯定告诉了陈氏,她让齐均骑了奔野的事,想必陈氏的心中已经对她生疑。   因着陈氏母家的生意突然受阻,陈家也定是去找了原因,杜瞻在洛阳有许多置业,只要陈家想查,还是能查出到底是谁做的。   所以,陈氏现下应该已经怀疑上她了。   她心中明镜似得,同时也会心虚,陈氏定会清楚,她找她的麻烦,是因着她母亲谢容的死。   而她为了将害人的事隐瞒起来,想必会在府里处置一些人。   想到这处,林纨微微挣脱了顾粲牵着她的手。   顾粲察觉出她的异常,问道:“怎么了?”   林纨在心中想了想,还是开口询问道:“夫君,我何时才能归宁?”   顾粲险些失笑,他没想到纨纨竟是这么快便想回母家了,便回道:“待过几日为夫休沐时,亲自陪你回去可好?”   林纨垂眸,复又看向顾粲:“我可不可以自己先回去?”   顾粲神色未变,他将林纨拽到了身前,林纨看着他那双隽永深邃的眸子,只觉他的声音低沉又温柔,但她总感觉,他的话是不容她拒绝的:“纨纨,你答应我,未得我的允许,不要擅自出府,就乖乖的待在府里好不好?” 第29章 028:教妻   府中的桃夭开得盛极, 暮春将过。   恰时一阵清风拂至,满地都是落花,那些凋落的桃夭在青石板地上碾过几番后, 花瓣微蜷,变得残损。   那些落花吹到了林纨的鞋边, 她垂眸时瞥见了它们,心中却想起了那日沈韫对她的告诫——   顾粲这么执着于娶她,有可能是为了报复她。   前世他从未限制过她的出行,一月中她能回侯府数次。   她回去的时候, 顾粲也很少说要主动陪她回去。   他这么与她说,很难不让她联想到,他是要将她囚于身边, 不让她同她的家人接触。   林纨很快在心中否定了这个想法。   不能就这么怀疑顾粲, 而是应该问问他,是不是有什么缘由。   顾粲这时伸出了手,替她将褙子上沾染的落花撷去。   建造新阁的工匠们正忙来忙去,有些吵嚷。   林纨这时开口询问道:“夫君为何不让我独自回去,是有什么原因吗?”   顾粲听她这么问, 在心中思考,怎样将此事与她说明为好。   那日在婚宴上, 顾粲的暗卫至此,言他寻到了些许的踪迹,那把匕首,应与承初宫的某位主子有关。   承初宫的禁军是配仪制配长刀的, 断不会随身带着这样精致的匕首,但到底是谁做的,他却查不出来。   毕竟承初宫中的贵主太多, 东宫太子便住在其内,许多皇子,诸如四皇子上官衡这样的,虽已加冠成年,却都还未出宫开府。   皇子们培养自己的暗卫和势力不难理解,既是暗中的势力,肯定不会被搬到台面上来,短时间内若想查出来,有些困难。   上官衡之母蒋昭仪,并不受宠,因上官衡性情不羁,对于治学理政都不上心,所以景帝也不待见他。   宫中最受宠的妃子是辅国公的嫡女淑妃。   淑妃有一子,为皇五子上官睿,自幼聪慧博学,相貌又最似景帝,颇受景帝宠爱。   上官睿的风头甚至几经盖过太子。   郑皇后和淑妃也是明争暗斗,不睦已久。   而上官衡,看似不羁,却是个圆滑世故,头脑清醒的。   他这个朋友,比谁都要现实。   所以他袒护宫中的某位,也是有他的缘由,顾粲不欲将上官衡当做此事的突破口。   那人要取的,是林纨的性命。   林纨是个女子,若要知道有人在暗处,想着要害她的性命,她定会担惊受怕,寝食难安。   顾粲并不想让林纨整日担惊受怕。   于是他解释道:“昨日在平远侯府处,我与你说有人要障车,为防生变,先让你独自来府。”   顾粲昨日与林纨提这件事的时候,她并没有多想什么,邺朝障车很常见,也有新娘悄悄乘旁的马车到夫家府上。   她母亲便是。   父亲那时是洛都风头正盛的玉面将军,都会有百姓拦阻。小时候他与林纨讲过,他娶母亲的时候,还被人障车了近半个时辰。   但那只是百姓的嬉闹,她听顾粲这语气,昨日之事,像是有人故意为之。   林纨又问:“是有人针对我们吗?”   顾粲颔首,又道:“此事怕是针对我来的,府门外那条路常有百姓经过,不远处还有数家商铺,外面兴许会被人刻意安上眼线。你若从府中出去,他们定会知道你就是世子妃,很可能会找你的麻烦。”   林纨心中对顾粲的怀疑渐消。   前世顾粲没入官场,也没与任何权贵有交集。但这一世就不同了,林纨比谁都要清楚这官场的可怕。   她想,顾粲的性子有些孤僻,人又倨傲,有可能会得罪了什么人。既是针对他,那他上下朝的路上,会不会有危险?   林纨想到这儿,又对顾粲道:“那夫君出府时,身侧一定要多带些人,别为了贪近,去择偏僻的路走。最好是经闹市走,这样那些人便不敢下手,你也不会被找上麻烦。”   话说到这儿时,顾粲的眸中已蕴了笑意。   真想下手,又怎会择地界?   林纨却还不放心,她看着顾粲,又关切地道:“不如让我的侍从每日都跟着你吧。”   顾粲见她如此的惦念自己,心中自然是暖的,不过他还是再一次同林纨强调:“纨纨还没答应我,未得我的允许,不得出府。”   林纨只得先应了下来:“我答应你,近日先都在府上待着。等事情平息了,再归宁。”   是夜,二人相安无事的度过。   待次日时,林纨终于意识到,顾粲不再是曾经那个闲散的世子了。   他起身时,还没到卯时,晨日还未升冉,天刚蒙蒙亮。   林纨艰难地从床上爬了起来,想要伺候顾粲理衣,却被他用按回了床上。   他想让她再多睡一会儿,不必起那么早。   林纨没听他的,还是顶着倦怠,强自让自己清醒了过来。   顾粲戴法冠,着冕衣后,林纨陪着他一同用了早食。她在闺中,很少这时便起来,所以在这个时辰用食,没什么胃口。   前世顾粲也同他一样,睡到日上三竿再起,现下同那时比起来,她夫妻二人都是勤勉了许多。   顾粲见林纨食欲不振,却认为是她挑食。   前世林纨挑食的时候,他都沉默不语,只当她是小姐脾气。   但现下,他念及着林纨身子弱,若是还吃得少的话,那会伤了身体。想到这儿,顾粲夹了块儿甜腻的牛乳香糕放在了林纨的食碟中。   林纨却只顾看着他吃,不欲用下。   顾粲放下筷箸,看向了挑食的妻子,示意她吃下。   林纨只得拿起了筷箸,小小的咬了口香糕,这时顾粲在她身侧道:“纨纨太瘦了,若是再吃得少,将来生小娃娃时会很疼的。”   林纨听到这话,脸自是一红。   他怎么这么早就提生孩子的事了?   顾粲见她不语,避着一旁伺候的丫鬟们,又凑近她,在她耳侧小声道:“行周公之礼时也会难受。”   林纨听后,脸变得似是滴血般得红。   这大早上的,顾粲怎么提起这件事了?   林纨见身侧的丫鬟都在,也不想与顾粲再说些什么,只放下了筷箸,再不肯用。   顾粲没离她的耳侧,他声音很低,弄得她的耳朵微痒:“纨纨若是不听话,那今晚就补上花烛夜未行的周公之礼。”   林纨羞于他于这时提及此事,愤而嚼着那香糕,又在顾粲的眼皮底下,用了一碗薏仁粥。   顾粲上完朝后,还要再去廷尉所看各地呈上来的杂案。   林纨在顾粲走后,还同元吉见了一面。   她从元吉那处了解到,顾粲平日,其实很少回府中,很多时候都是直接宿在廷尉所中,忙于公事。   顾粲有了差事,林纨倒也松了一口气,若是他整日都在府上,她倒真的不知,该怎样和他相处了。   快到酉时,林纨去了顾粲的书房。   书房内的布局与前世差别不大,置有一紫檀翘头条型案桌,牙头处还透雕了卷草纹饰,其后是雕螭纹的六扇围屏。   上面放着笔墨纸砚等文房用具,但看上去,它们并不大被常用。   看来顾粲却是不常来这书房。   想他前世时,也并非勤于治学,在国子监时,听她谢家表哥谢润说过,夫子最是拿顾粲没法子。   顾粲听太师授课时,总会打瞌睡,可当夫子向他提出什么问题时,他都答得字字珠玑,引人深思。   更不必说,殿考时总是位居榜首。   只有一次,顾粲考了第二。   那门科目是六学中的算学,几页绢纸上有数道题目,顾粲却只答了一半。   因着那日天气闷热,下午时人便容易困倦,在顾粲心中,名次什么的根本不重要,午后的梦寐都要比它重要。   于是他便在书案上睡下了。   但因着国子监中,那些权贵子弟不善算学,更善儒学和玄学,所以顾粲虽只做了一半的题目,却还是考了第二。   林纨想起这事,就不免失笑。   顾粲原是最不在意功名的,这一世,他却变了。   林纨走近了那翘头条桌,发现上面还放着她落在伽淮石舫处的那柄折扇。   她拿起了折扇,又发现扇子的旁边,有一镶有螺钿的木匣。   她有些好奇木匣中的物什,尤其是,当看见条拴处还上了锁时,她便更好奇了。   林纨刚要摸那锁头,元吉已经到了书房外,对里面的她道:“世子妃,世子爷回来了。”   林纨收回了手,回元吉道:“知道了,我这就去迎他。”   看着那木匣,决议不去打探顾粲的隐私,他之所以锁,就是不想让人瞧见里面的物什。   林纨想着,这里面的东西,应与顾粲的公事有关。   快入夏了,天黑得很晚。   这时辰,火红的夕日还挂在天边,天色尚明,浓云绯红。   顾粲并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后面还跟着一书生打扮的人,他手中还提着一红木书箱。   林纨瞧着,那书生应是个主簿。   顾粲的手中则提着一食盒,他同那主簿穿过洞形门时,倚墙翠竹的竹叶还摇了摇。   他将食盒递与了元吉,并让他备好他身后之人的饭食,而他,则要陪着林纨用。   元吉应是后,接过了主子手里的食盒。   原来,顾粲为了多陪她,便将公事挪到府中的书房来做。   为了时刻能看见林纨,还在书房处置了香案和胡床,因着入夜天气还是有些凉,上面还置了皮绒。   林纨坐在舒适柔软的胡床上,看着丫鬟们端来了红枣茶和点心,又拉了扇屏风挡在了她的前面,这才退下。   她脚边的炕桌上,还放着话本,是元吉买来为她解闷的。   一切料理妥当后,顾粲才唤了那主簿进室。   林纨拾起了一话本,随意翻了几页,上面是狐仙和帝王的故事,她有些惧怕那些神鬼之说,便放下了话本。   顾粲将书箱里的卷宗都拿了出来,放在了桌案上,林纨从这处瞧着,大抵有数十卷,也不知顾粲是否要一夜看完。   主簿帮顾粲分好了门类,洛阳当地的是一类,其余各州郡的又是一类。   随后,主簿坐在了元吉为他备的案前,提起笔,等着记录。   顾粲看案件很快,而且也不翻阅任何律条,大体看完一卷后,便能对那主簿说出判案的结果。   但他却不提笔写字,全部的判处方式都由主簿一人记录,主簿毕竟是做这这个的,写字的速度也是飞快。   每写完数卷,主簿便会停下一次,将那些文书呈给顾粲,让他再过一遍目。   顾粲确认无误后,会在纸上盖上印鉴,这些书文会被主簿带回廷尉所,再托专人,送到各郡的府衙。   林纨坐在顾粲的斜对面,她还是头一次看顾粲办公事,心中生出了许多的新鲜感。   回府后他便脱下了繁重的冕服,换了身素白的深衣。   书案上立着烛台,烛火正微微的摇曳着。   顾粲半散墨发,戴青玉小冠,与主簿讲话时,眉目间冷峻又矜然。   林纨看着他侧颜的轮廓,有些出神。   顾粲沉浸在公事中,并未注意到林纨的注视。   他给元吉的食盒中装的是西街铺子的新式糕点,名为四小酥,外面的皮呈浅褐色,上面并无花式,里面装有云腿、玫瑰等内馅。   林纨觉得无聊,便吃起香案上的点心来,用了几个后,天色已经不早了。   但顾粲似是囿于一个杂案中,正来回在书房内踱步走着,主簿也终于能得空歇歇。   林纨今日才知,顾粲手中的差事当真是繁重至极,毕竟这些案件或多或少都关系到旁人的生死,他肯定要慎重考虑。   若要是陈氏的罪行被揭露出来,这毒害他人一事,顾粲又会怎么判决呢?   想着想着,林纨竟是觉得困意上涌,渐渐在胡床睡了过去。   再度恢复意识时,顾粲正半撑着胡床,俯身吻着酣睡中的她,林纨被吻醒后,发现主簿已经走了。   屏风也被撤去,棱格窗外,月已爬枝,夜色如墨。   顾粲见她醒转,将她抱在了怀中,让她坐在了他的腿上。   林纨的手有些冰,他便将她的双手包裹在掌心中,替她捂着。   林纨刚刚睡醒,仍半垂着眼,只觉得顾粲又亲了下她的侧颊,并小声在她耳侧道:“我们一会儿回寝房再睡,今日没能同你说上几句话,你与为夫说一会儿话好不好?”   林纨正巧也有话想问顾粲,便声音温软地道了声嗯,她在顾粲的怀中问道:“我有一友人,她的婶母毒死了她的娘亲,若要是让你来判此案,会怎么判?有亲亲相隐这一说吗?”   顾粲并不知道林纨母亲和陈氏的事,只当林纨是真有一个友人,遇到了这种棘手的事,他没多思索便回道:“亲亲相隐也有例外,你那友人的姨母已然违背了伦常,所以这条律法在她姨母身上并不作数,而且裁量之权,都在本朝廷尉的手中,一般这种情况,还是会被论以罪责。”   林纨微咬着唇,邺朝之律大抵与前朝相趋同,有亲亲相隐一说,她一直都知道这事。亲人犯罪,应该隐瞒和袒护,如果告发亲人,反倒会被论以罪责。   顾粲凝视着怀中眉目深锁的她,轻声问道:“你那友人,就是你,对吗?”   林纨不作言语,半晌后,还是点了点头。   顾粲又道:“你定是发现了些什么,但又苦于不得证据,这才急着想归宁。”   林纨竟是觉得,在这个男人的怀里,她可以不用那么坚强。   她声音有些哽咽,决定将心中压着的苦楚同她的枕边人都说出来:“陈氏现下应该已经处置了当时的那些人,就算我找出了证据,我二叔和祖父念着陈氏有儿有女的份儿,怕是也不会将她怎么样。最多……陈氏也只是被休弃,赶出府门外罢了。”   顾粲为她拭着眼角的泪,心隐隐地疼着,虽说这事的裁量权都在他的手上,但是陈氏和她母亲的事,确实棘手的很。   “纨纨。”   他突然唤住了她。   林纨强自止住了泪,顾粲这时又道:“你不应该去找所谓的证据。”   林纨不解,她噙着泪,仰首看着顾粲,只听着他又道:“那样你便只会处在被动中,你应该由被动,变得主动。”   顾粲示意林纨,让她从他的身上起来,林纨站起来后,他则牵着她的手,往翘头桌处走去。   他铺开了一张纸,用墨条研了滩墨。   林纨不知顾粲到底要做什么,他让她走到了桌前,并递与她一支湖笔。   她接过后,顾粲站在了她的身后,左臂圈住了她的腰,另一手则轻握住了她的手。   顾粲握着她的手,下巴轻抵在她的肩头上,他握着她的手,在宣纸上写了一个字:“引。”   “引?”   林纨将这字念出了声。 第30章 029:上药   林纨的手仍被顾粲握着, 他呼吸清浅,轻轻喷洒在她的颈脖处,她微缩了下脖子, 看着纸上的字,眨了几下眼睛。   顾粲这时开口向她解释:“我听闻, 陈家商铺近来生意受阻,虽不知是何缘由,但你姨母陈氏身为商贾世家出身的女子,最在意的便是母家每年的进项。而你那堂妹的事……我也有所听闻, 所以陈氏现下定是焦头烂额。”   他将手慢慢松开,拽着林纨的手,让她面对着他。   林纨的身量虽较之寻常女子高些, 但也只堪堪到顾粲的肩头处, 顾粲与她讲话时,微微低着头,很有耐心。   她思忖着顾粲的话,大抵明白了他是什么意思。   他是想让她激怒陈氏。   而激怒的方式,应该从陈氏和母亲之间的矛盾找寻。   林纨到现在还是想不通, 母亲性情温柔善良,自幼又饱读诗书, 断不会做那种惹人烦厌的事。   按说俩人又不是一个院子的,又都各有夫主,彼此也碍不找事,陈氏又因何故与母亲有矛盾?   见林纨不解, 顾粲松开了她的手,自顾自地收拾起书案上的物什,边收拾, 边道:“你肯定觉得,陈氏与你母亲,不应有什么过节。”   林纨点头,顾粲这时又道:“你的父母双亲,彼此恩爱不疑,内院从未有过媵妾之乱。而你二叔林衍,他做的那些事,洛都所有的权贵世家都清楚,他就是个纨绔子。而你父亲,战功赫赫,你二叔与他一比,可谓相形见绌。再者,邺朝虽还算重商,但一商户女,就算是家财万贯,还是比不得右相嫡女的身份贵重。”   话讲到这儿,林纨再不知道到底是何缘由,那便是傻子了。   她眸色微凝:“夫君的意思是,陈氏她嫉妒我母亲?因着嫉妒,就要害我母亲性命?”   顾粲颔首。   他心中却隐约觉得,这事不只是这么简单,他的心中还存有别的疑虑。   但这个疑虑,与林纨的父亲林毓有关,为了不让林纨思虑过重而伤神,只得先抛出这个由头。   前世告知林纨真相的那个丫鬟,早就被发卖了,想起侯府中,一些古籍书卷还未被拿回到世子府上,心中渐渐有了主意。   二人归回寝房后,林纨先去见了元吉,询问了下文容阁的事,再度回来后,顾粲正在床前,艰难地为自己抹着治疤的药膏。   他背脊的肌理紧实而又精|壮,但隔着有些幽暗的烛火,林纨也能瞧见上面那数道浅淡的疤痕。   顾粲同她今日讲的这番话,让林纨心中觉得,他真是前世不同了。   她对他的感觉,也与前世发生了许多的变化。   前世纵使是成婚后,她对她的感情,仍是少女对爱慕之人的炽烈,但她身为顾粲的妻子,只觉得这种感情有些虚妄,她在顾粲身上,找不到任何安全感。   经常觉得,她二人虽是夫妻,但两人之间的关系却如一根细线,没什么深刻的羁绊可言。   而且,她虽将那线的一头握得紧紧的,但只要顾粲想松,她二人的关系便是说断就断。   但现下的顾粲,许是在官场浸淫了几年,要比前世那个闲散不谙诸事的他,稳重了许多。   如今她身为他的妻子,觉得这个丈夫可以倚靠。   她若遇到什么事情,顾粲还会想法子,帮她出策略,帮着她分析事情的缘由。   虽说那种令人悸动的爱慕之情不再存于心中,但这种感觉却更让她踏实。   见顾粲动作不便,林纨便走到了他的身侧,想要帮帮她。   虽然对着赤着上身的他,会有些羞赧,她却还是故作如常地道:“夫君,我来帮你上药吧。”   顾粲听后,并没有马上回复她,他眸色莫测地看了林纨一眼,半晌后,才应了声好。   林纨将烛台上被灭掉的烛火重新点燃后,唤顾粲坐在床边。   顾粲静默地看着站在烛台前,背影纤娜的林纨。   只见她踮着脚,小心地点烛时,优美的颈微微仰着,发髻上珠玉钗的流苏随着她的动作,微微的晃着。   每晃一下,他便觉得喉中干涩几分。   林纨将红木托盘放在了床边,自己则跪在蒲团上,她的手白皙,玉指纤长。   她用食指挑起了一小块药膏,置于手掌上后,一圈又一圈的抹匀着。   顾粲垂眸,看着她的指尖在手背上绕圈。   随即,那圈圈饶在了他的身上。   林纨的指尖微凉,力道很轻柔。   顾粲却轻嘶了一声。   他倒吸了口冷气,随即抓住了林纨的手,不让她再做多一步的举动。   林纨立即停下了动作,她不解地询问道:“这疤到现在,难道还会疼吗?”   她的眼中流着烛火掩映的碎波,神情关切却又透着几分天真,发髻上,珠玉钗仍在一晃儿,又一晃儿的摇着。   顾粲看在眼中,眸色黯了几分。   他声音温淡,对林纨道:“无碍,是我有些渴了。”   林纨放下了手中的药膏,回道:“那我去给你拿水来。”   她走后,顾粲的心绪却还都未平复,待林纨回来后,顾粲饮下了水。   可林纨拿给他的水,却是滚烫的热水。   如火注油,饮下这口水,反倒没把他的遐念压下心头。   林纨从他手中接过了水碗,又柔声道:“我帮你接着上药吧,我有个丫鬟之前也是受了鞭伤。待她伤好后,医师说这祛疤膏应该每日都仔细上着,一次都不能落下,否则这疤就好不了了。昨夜你便没上这药,今夜必须得好好上药了。”   见顾粲没言语,林纨还以为他默认了,便又往他的伤处探去。   顾粲并没与旁的女子接触过,也从未去过花街柳巷之地,他一贯洁身自好。   他并不觉得女子身上,有何乐趣可图。   上官衡却不同。   顾粲这世与他熟交后,他自是时常与他论起关于女子的妙处。   上官衡没娶妻,也没有侧妃,但是却有了两三个侍妾,他出宫结交他人时,那迦淮的艺楼里,还有他的“知己”无数。   他每每与他谈及此事时,顾粲都是意兴阑珊,只觉上官衡满肚子都是花花肠子,他不喜欢他讲这些,甚至觉得他的做法有失皇子的体面。   上官衡却嫌他无趣,还说男子间于私都会讲这些。   后来顾粲发现,上官衡是想故意激怒他,从中寻到乐趣。   上官衡曾说过,有的女子无趣,有的女子则有撩拨人心的手段。   与他提起林纨时,上官衡便将她归到了无趣女子的那一类。   可殊不知,他面前的这个女子,不是无趣。   而是撩人而不自知。   林纨细心地为他上着药,见他凝神,似是在想着什么,也不欲打断他的思绪。   便迈步上了四柱床,绕到了他的身后,继续帮他揉抹着伤处。   顾粲唇角微微勾起了浅淡的弧度,他低声对他身后的人道:“纨纨今夜用晚食的时候,还是挑食了。”   林纨动作顿了一下,只当顾粲是在与她闲谈,并没有多想。   她继续着手上的动作,回道:“我…我那是胃口不大好。”   顾粲这时转身,正对上她的眸子,又问:“那你今日的身子有没有好些?”   林纨以为是顾粲在关切她的身体,便道:“好多了,昨日乘车再加上凤冠太重,这才有些疲累的。”   她或多或少有些厌烦自己这个体弱多病的身子,总是想在旁人面前,展现自己是康健的,不想让别人觉得,自己是个总会生病的病秧子。   随即,顾粲竟是攥住了她的手腕,俯身吻住了她。   他的另一手则向后一伸,将床帷放了下来。   林纨被他放在床上后,这才反应了过来,他为何要兜兜弯弯,与她讲这些话。   *   夜已深沉,府中诸人早已入了黑甜乡。   只有几个守夜的下人,站在主子的门外,随时等着被召唤。   林纨裹在衾被中,小声地呜咽着。   适才她看见了自己腕部和膝处的痕迹。   腕上的是青紫的,膝上的则被蹭破了皮。   别处的痕迹,她还没来得及看。   顾粲则披上了衣物,去门处唤下人备水。   待他再度回来后,见林纨眼眶微红,只露出了个小脸在外面,心中疼惜,又有些自责。   可适才,她含泪的眸子和哭音,却没让他停下,反倒是让他仅存的理智消失殆尽。   林纨暗自攥紧了拳头,心中想起了沈韫的话,见顾粲已经回来,她下定了决心,开口问他:“你娶我,是不是想报复我?”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因为一次有体力没技术的xx,这几天好不容易刷上去的好感值全都归零,得从头刷起。 第31章 030:发热   “你怎会觉得我想要报复你?”   顾粲没想到林纨会这么问他, 他走到了床侧,想着将床上的她抱去浴房后,再与她好好解释。   可林纨却将身上的衾被裹紧, 缩在一处,拒绝他的任何碰触。   她的眸子水盈盈地望着他, 略带着怯意,示为一种无声的控诉。   只因一晌贪欢,竟是落到了如此的境遇,顾粲心中无奈, 同时也对自己的不知轻重而自责。   他只得坐在了床侧,尝试着开解林纨,他低声问她:“那纨纨同为夫讲讲, 我哪处做的不好, 让你觉得我是在报复你?”   顾粲的问话,夹杂着多种语意。   他深知,林纨既是认为他在报复她,那这个念头应该在心里存了许久。   绝对不会是因这一次敦伦,她便起了这样的念头。   林纨听后, 咬了下唇,她却觉得, 这是顾粲在问她适才那番的感觉。   她强忍着身上的虚乏和不适,决议控诉一番他适才的行径。   但女儿家的面子到底是薄,林纨的性子又一贯柔和,讲出的话儿, 却像是在同夫君撒娇:“我…我求你停下时,你也不应。而且…那时若是我看不见你,我…我会害怕。”   林纨讲完后, 就用被子将自己的脸给蒙住了。   这话虽讲的支支吾吾,但顾粲心中却明白了过来,原来纨纨不喜欢他那么待她。   摸清了林纨的喜好后,顾粲趁此时机,连人带被的将林纨抱到了浴房中。   这个时辰了,下人们的神色都有些困倦,但一看主子来,都是强撑着精神,齐唤了声:“世子。”   顾粲命一众下人退下。   浴桶内水的高度不浅,林纨先被放进去后,那水也就堪堪到她肩头处。   但顾粲再入其内时,那水就快要没过她的下巴了。   因着那年险些落入伽淮河被淹死,林纨心中有些害怕,但是四处又没有可供她攀扶的物什。   她心里一急,眼里又蕴了泪。   浴房的烛火暖黄,充斥着丝丝缕缕的热雾。   眼前的人儿本是冰肌玉骨,现下因着热水的熨烫,雪肤被浸染上一层薄薄的绯色。   隐约可见,那几处鲜妍的红梅,似是从其上绽出似得,姿态天然却又带着几分靡丽。   这番风光,令顾粲一贯清冷的眸子,变得晦暗如渊。   顾粲察觉出了她的异样,见那水位有些过高,便道:“若是怕沉下去,就扶住我。”   林纨在心中挣扎了一下,她怕溺水,怕得很。   气愤终归抵不过恐惧,林纨还是将他做为了攀附。   顾粲的声音已然变得低哑:“日后为夫不会像适才那样,定会让纨纨你能看见我。”   林纨听后,心中更加难解其忿。   她即刻松开了顾粲,捏着拳头,想要往他的身上重重地砸个几下。   可是刚一动作,却只是推了些水花,丝毫未对顾粲造成什么影响。   顾粲任由她发泄着,见她又沉入了水里,又扶住了她的双臂,低声劝道:“纨纨都没力气了,还是先歇歇吧。”   林纨更加羞恼:“你不讲道理。”   到底是闺秀,都气成这副模样了,却只说了句不讲道理。   那声音也是软绵绵的,丝毫都唬不住人。   她以为她是在耍横作怒,看在顾粲眼中却是撒娇柔媚。   那种美态别有风情,让他一时失了神。   顾粲轻轻捏住了她的下巴,微俯着身,凝视着她的眼。   他语气低沉,像是在同林纨商量,言语却透着命令:“纨纨这样的神情,不要给别的男子看。”   林纨别着头,不敢去看顾粲此时的神色,一时语塞。   她怎会知,顾粲突然同她讲这样一番话是做何意。   顾粲见她不言语,又向她强调了一遍:“只许给为夫一人看。”   这句话听上去,态度强硬。   林纨心中觉得顾粲不可理喻。   他现在竟连她的表情,都要管。   沐浴完毕后,顾粲怕林纨着凉,让丫鬟紧着她伺候,林纨在折腾一番后,虽已无甚气力,但当顾粲抱着她回四柱床上后,她却没有什么睡意。   顾粲将她放下后,又离了这处。   再度回来后,他周身都散着寒气。   林纨隔着衾被,都能觉出他身上的冰冷。   她侧过脸,悄悄地观察着顾粲。   顾粲平躺在床上,枕着一臂,他感觉到了林纨的注视,并未侧首,而是仍望着帷顶,对她解释道:“我浸了冷水。”   林纨听后,倏然从床上坐了起来。   她只觉得顾粲当真是疯了,这还没入夏呢,就要浸冷水。   但转念一想,他肯浸冷水,也是为了她。   林纨能觉出,顾粲适才并未尽兴。   若他真想报复她,大可以由着自己的性子来,而不是去顾及她的想法。   想来前世的她也不如现在这般放得开,每每见到顾粲,都总是战战兢兢的,别说靠近他,就连看他一眼,她都觉得要鼓起万分的勇气。   之前她看顾粲,像看神祇。   而如今,她仅是将他做为自己的丈夫看待。   自从没了那些女子情思,与他亲近抑或是主动的碰触他,便也不那么困难。   林纨想到这处,见顾粲已经阖上了双目,却并未扯被子来盖,便道:“你…你不盖被子吗。”   顾粲闭目,摇了摇头。   林纨抿了下唇,伸手轻轻地推了推他,声如蚊讷地开口:“你…你别着凉了,我把被子分给你点儿。”   顾粲没有言语,仍闭着双目,就如死人一样,雷打不动。   林纨无奈,只得将温软的被子盖在了顾粲的身上,见他没再推拒,这才自己钻入了其中,她靠着墙边,缩成了一团。   因他身上过冷,林纨还特意避开了稍许的距离,她还在心中暗自庆幸,好在这衾被够大,分开些距离也没碍着什么事。   因着过于疲累,林纨很快便呼吸沉沉,再度睡下。   次日拂晓。   顾粲到底是年轻,身体也一贯康健,就算浸了会儿冷水,次日醒来后,除却手脚有些冰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适。   他见林纨还睡着,也不欲扰醒她。   上朝前,他还是想静静地看她一会儿,便掀开了被子的一角。   林纨长睫微垂,睡得仍是很沉。   可顾粲瞧着她泛红的小脸,却觉出了异样,他伸出了手,试探性地摸了摸她的额头。   虽说他的手有些冰寒,但这一摸,他还是觉得她的额头十分滚烫。   顾粲心中骤然一紧,纨纨竟是发热了。   他心中自责无比。   古有以冷熨妇,丈夫为了生病的妻子,不惜卧在冰上,用自己的身体给妻子降温。   而他浸了冷水后,却将身上的寒气过给了体弱的妻子,还害她得了病。   顾粲扬声命向屋外的下人:“来人,去请医师过来。”   外面守着的丫鬟们道了声是。   林纨隐约间听见了他焦急的语气,因着头痛,她不想睁眼,只喃喃道:“子烨,我没事的,只是有点发热,养一养多睡会儿就好了。”   她对她的病视若鸿毛,而他却对此如负重均。   因着林纨身子不好,顾粲特意派下人与府外不远处医馆的医师许以重金,与他提前打好了招呼,如若林纨身子有恙,医师很快便能赶往府内。   没想到医师在他成婚没几日后,便派上了用场。   顾粲眉宇微凝,眸中蕴着的情绪不明,林纨看不见他的神色,进屋间伺候的丫鬟们看得是一清二楚。   尤其是镇北世子府伺候的那些旧人们。   他们好不容易觉得,世子成婚后,眉目清朗了不少。   终于有了弱冠男子的青春模样,正常了许多。   不再似之前那般,周身都似散着阴森的寒气,眸中如染深晦,不戾而鸷,让人望而生畏。   每日在这府中,都如在地府般,处处充满着压抑之感,让人喘不上气来。   但如今,仅是世子妃病了,世子便又如之前那般,让她们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顾粲声音冷沉,仍看着林纨,却问向身后的丫鬟:“粥熬好了吗?”   这时日都快入夏了,丫鬟却觉得身子仿若进了冰窟,她有些哆嗦地回了句:“还…还没,奴婢这就派下人去催。”   顾粲声音未变,又言:“催一催,让厨子快一些。”   他的语气不重,那丫鬟却觉其言如嵌冰芒,慑人且迫人。   她应了声是后,几乎是用跑的,去了庖厨处催进度。   粥端来后,医师已经到了。   可此医师,却不是彼医师,来人竟是林纨的闺中密友——沈韫。   她今日休沐出宫,顾粲府外那家医馆的医师,与他父亲沈清河师出同门,她自幼便与其相熟。   因那医师经常能寻到一些难觅的草药,沈韫便常来那医馆高价买下,研究其药理。   正逢她知晓,自己的好友刚刚与镇北世子完婚,便想着得空来拜访。   可谁知,世子府竟是来了个下人,说他家主子病了,让医师赶快去瞧一瞧。   那下人虽未明指病的人到底是谁,但沈韫心中还是清楚,肯定是她那体弱多病的好友病了。   顾粲见一身黛蓝素衣,背着药箱的沈韫入内,也是有些讶然。   他认得沈韫的身份,林纨前世便与她交好,此女医术甚高,过不了半年,她就会成为承初宫的一品女医官。   只是前世此女的下场,也是如她二人一般,过于悲惨。   顾粲将床上的林纨扶了起来,让她倚靠在他的怀里,林纨没什么力气,只得任由顾粲环住了她的腰肢。   丫鬟将鱼粥递与了顾粲,顾粲接过后,对沈韫道:“请沈医女稍候片刻,待吾妻用些粥糜后,再请沈医女为她诊脉。”   沈韫听后,念及着顾粲的身份,还是颔首示意,但是眸色却是愈发不善地打量着顾粲。   林纨却以为是自己发热,产生了什么幻觉,她艰难地开口,咽下了顾粲喂予她的粥,小声问向他:“沈医女?是沈韫吗?她怎么来了,是我在做梦吗?”   她的声音很低,沈韫听不大清她究竟讲了些什么。   沈韫没想到,顾粲这个阴鸷的阎罗,竟是在成婚后的第四日,就把林纨折磨成了这副鬼样子。   沈韫瞧着林纨的身子像是过了寒气。   林纨的身子是弱些,但这天气马上就要入夏了,早晚的天气也很温暖,她又怎会受凉? 第32章 031:小排   这刚刚染病, 还逢上清晨,正是发热最严重的时候。   林纨觉得嘴里发苦,饮鲜鱼粥也尝不出什么滋味来, 便推了推粥碗,不欲再用。   顾粲见她实在难受, 也不强迫她再用。   待沈韫走至床边时,林纨的眼睛睁开了些,她双颊泛红,虚弱纤柔, 眉目微颦之际,只叫人心生怜爱。   林纨见来人果然是沈韫,有些讶然, 便惊奇地问她道:“你怎么过来了?”   沈韫伸手探向了她的额头, 而后让她轻悬细腕,边为她诊脉,将边将她来那医馆求药的事与林纨讲了一遍。   林纨那额头摸上去实在是热烫,手已经拿下去了,热度还残余在沈韫的掌心中。   她整个人无力地靠着顾粲, 柔弱又无依。   顾粲则小心地用臂将她揽在怀中,低垂着眼睫, 神色莫测。   沈韫不由得觑起了眼。   她开口问道:“还请世子妃告诉我,你是否是受了凉,这才发热,我好能对症下药。”   其实治发热毋需了解什么缘由, 开些常见的方子即可。   沈韫问,是怕林纨在顾粲这儿受了什么委屈。   林纨知道顾粲看不清她的神色,于是便撑着气力, 掀眸剜了沈韫一眼,她让她住嘴,不要再多问。   就算是多问,昨晚她同顾粲发生的事,也是难以起齿,羞于对任何人讲出。   沈韫见林纨不肯如实告知她缘由,便又将话头抛向了顾粲:“那世子爷可否告诉我缘由?”   顾粲摸着怀中女人柔顺的发,就像抚弄猫儿一样,将实情透露了一半:“我昨夜浸了冷水,共衾时,将寒气过在了她身上。”   他的语气平淡,没有任何波澜,那双骨节分明又修长的手一下又一下地抚着林纨的发。   顾粲与她回话时,低垂着头首,无论是从什么角度看他,都让人觉其容颜俊美,轮廓清隽冷毅。   沈韫是第一次这么近的看顾粲,以前她在宫中,曾遥遥见过他几眼,却如旁人纷传的那样,容止若神祗。   这一近看,更是俊逸出尘。   眼前男子好看得不大真实,但是他回她话时,却让沈韫的心中直打着颤。   她也不知为何,顾粲身上似是在无形中,散着摄人的气场。   沈韫心道,这阎罗还真是与众不同。   竟是连沐个浴都要浸冷水,他明知道林纨身子弱,却还要同她共衾,怕不是想故意作贱她那可怜的小姐妹。   她再一细想,林纨身子就算再娇弱,也不至于一夜间便成了这副惨样子。   除非是顾粲挨着她睡时,她身子就已经变得虚弱,才会受不住任何寒气的侵袭。   能让女子在睡前身虚又无力的,怕是只有共赴巫山云雨这码子事。   想到这处,她大抵也知晓了林纨同那阎罗昨夜发生了什么,念着林纨的面子薄,她也不欲多问。   外面天色已然不早,上朝面圣之事不容耽搁,林纨自觉,她病是常态,并不打紧。   顾粲的公事却绝对不能耽搁。   林纨用手推了推顾粲,示意她同他有话要讲。   顾粲俯身后,林纨将掌立于唇畔,附在他耳侧小声道:“你快去上朝,不要误了要事。沈韫之前一直照顾着我的身体,有她在,不会有什么问题的。我之前在侯府中也总是会无故发热,今日染病,与你昨夜浸冷水无关,你不要多想,快让元吉给你备马车。”   林纨因着发热,呼吸也比以往灼-热了许多,她那温软的话儿湿湿-热热,不仅钻入了顾粲的耳里,也钻进了他的心里。   见顾粲听后只是有些怔住,并不做任何其余的举动,林纨又用手推了推他,赶他快些去上朝。   顾粲无奈,微微抿唇,只得先依她的言语。   他将林纨小心地放平在床,为她掖好了被角。   起身后,竟是不顾世子身份,拱手向沈韫揖了一礼:“那便请沈医女好好照拂内人,顾某在此先谢过沈医女。”   沈韫冷不丁被顾粲施以一礼,心中突地有些惶恐。   这番被惊,她猛地从床处起身,站了起来。   沈韫对顾粲不喜是不喜,但因着他身份贵重,还有这几年在朝中的手段,她对他这个人还是惧怕的。   顾粲竟是能为了林纨,向她一个身份低微的医女揖礼。   她观着顾粲看林纨的神色,也没觉得是心思诡谲或是算计,反倒是对她的担忧和关切。   林纨也不排斥他,与他的关系还算亲密。   如此,那便是自己多想了。   兴许这个阎罗,是真的喜欢她这位可怜的小姐妹。   她本来还想好了一肚子的话,要拿整个洛阳百姓的口诸笔伐,和林纨的贵重身份来恐吓一番顾粲,让他不要苛待了林纨,现下这些话也都不必再讲出口。   沈韫并不想无端地受顾粲这样一个拜礼,她飞快地朝他又行了一礼。   顾粲出行前,又流连在床侧,静默了半晌后,还是小声俯身,在林纨耳侧道:“我今日早些回来陪你。”   林纨头痛欲裂,却还是闭目点了点头。   顾粲走后,沈韫用沾了温水的布帛帮林纨擦了身。   身上热度虽未褪,但林纨却觉得那股子难受的劲儿要褪了许多。   随后,沈韫用命丫鬟将帕子镇冷水,帮林纨贴于额上,又唤了香见,询问着这些时日林纨有没有按时进些补药。   沈韫做这些很熟练,林纨病的那几年,明明这些琐事都应是交于丫鬟们来做的,但沈韫却从不假手他人。   她既应下了林夙的请求,便一直都全心全意地照拂着她。   香见如实回道:“翁主入春后身子好了许多,便停了一阵子。”   沈韫见床上躺着的人儿连眼都睁不开,只颦着眉。   一看便是头疼得厉害。   她无奈地摇首后,便又对香见嘱咐道:“日后你劝着你家主子些,不要觉得病好了,就停药。依她的身子,是离不得这些了,需得用这些药好好将养着身子骨,如此才能无虞。”   香见应了声是。   寝房内的熏炉内燃了香,是顾粲喜欢的雪松和广霍,因着屋内总是燃着这香,他的衣角也总是会沾着这气味。   林纨闻着这气味,心中安沉,头痛也缓解了许多,终于又睡了过去。   临近晌午的时候,林纨恢复了清明,她额上的湿帛渐干,起身后,香见又帮她绑了条罗绡抹额。   沈韫正坐在床侧,静静地翻阅着医书。   那医书的页脚泛黄,书封的颜色瞧着也不新簇,其上的深蓝被阳光曝晒成了浅蓝。   这书一看,就被它的主人时常翻看。   与顾粲的天资卓绝不同,沈韫如今的才学和本领,都是靠她多年的克己自制和踏实的付出换来的。   见林纨清醒了过来,沈韫阖上了医书,将其放回了药箱中,准备与林纨再交代几句,便回承初宫中当差。   林纨不知,她为何要这么着急的回去。   沈韫神色淡淡,对于自己的忙碌早已习以为常,便向她解释道:“前阵子淑妃有喜,帝心甚悦。因着淑妃娘娘的年岁也过了三十,这一胎怀得自是辛苦些。你也知道,皇上最是宠爱淑妃娘娘,很是看中她腹中的龙子,整个承初宫中的太医和医女,都供淑妃随意的差使。我现下在宫中也有了品阶,虽然不高,只是个小小的司药,但一切还是谨慎些好。”   林纨心中有些愧疚,沈韫好不容易得闲一日休沐,竟是将她所有的闲暇时日,都折在她身上了。   不过,林纨心中有些疑虑。   她忆得,前世的这个时候,淑妃并没有怀孕。   她揉了揉眉心,只觉太多事情都变了,让人疲惫。   沈韫临行前,似是想起了些什么事,又对林纨道:“对了,你去年秋日托我注意的那个禁军…就是那个叫卫楷的。”   林纨听到沈韫提起卫楷,不知发生了何事,忙问道:“他怎么了?”   沈韫回道:“他前阵子被调到了御前当值,我有时能瞧见他在六宫中巡视,我看你对你祖父的这个部下甚为关切,便同你说一声。”   林纨听见卫楷无事,心中松了口气。   但卫楷往上爬的功夫,却还是要比齐均略差些,她记得,前世齐均刚到承初宫没多久,景帝便将他调到御前了。   卫楷却用了小半年的功夫。   现下他还只是个统领,她让他在两年内做成郎中令,现下时间却只剩了一年半。   距太武五年的年末,也只剩下了一年半的时日。   但因着卫槿在她的手中,卫楷现下,怕是只会比她更心急。   沈韫临行前,林纨还想将她送到府门口,但沈韫说她身上的热度未褪,不宜出室。   林纨只得差了香见送她到了府门口,还唤元吉雇了马车,让他亲自将沈韫送到了承初宫。   *   沈韫走后,香见将熬好的汤药端进了屋内。   林纨坐在罗汉床上,身上披拂着氅衣,里面穿着寡素的寝衣,只简单绾了青丝,发髻松散如云,并未佩以任何簪饰。   她闻着那药味,不禁蹙起了眉。   香见知道,林纨一要饮药,定会不悦,便询问道:“翁主,用奴婢给您拿些蜜饯来吗?”   林纨摆了摆手,只让香见唤香芸过来,她有事情要让香芸去做。   香见退下前,林纨又唤住了她:“世子回来后,若要问起你们,你们便说我身子已经好多了,已无大碍。”   香见有些不解,她瞧着林纨的神色还是有些憔悴,若要身子未好,大可不必瞒着世子。   心中虽这么想着,但她碍于下人身份,还是应了声是,便退下寻香芸去了。   紫檀小案上的汤药还冒着热气。   午后煦阳斜照进室,罗汉床上的一处顿时变成了流动的金河,棱格窗外枝叶梳横,那影儿落在金河上,不时地款摆着。   现下她与顾粲刚刚成婚,这时她病了,顾粲瞧着她的病容,或许会心生怜意。   但时间长了,保不齐会心生烦厌。   谁不希望自己的发妻是个身子康健,能够帮扶丈夫的人?   她自己都烦自己这副体弱多病的身子。   林纨拾起了药碗时,香芸已经同香见走到了罗汉床前。   林纨轻抿了口汤药,耐着喉中的苦涩,对香芸道:“明日你去市集随意买些书卷回来,买的多一些,至少要五箱以上。钱财上元吉那处领,车马也可提前同他打好招呼。”   香芸以为是林纨想看些新书解闷,便没有多问。   林纨屏住呼吸,饮了几口药后,又命向香见:“将太后和皇上赏的那些锦缎玉器挑些品样成色好的,待过几日我同世子归宁后,一并带到侯府。”   香见也没有多想,归宁给娘家人带些礼物,也是再正常不过了。   *   还未到申时,顾粲便从廷尉所赶了回来。   见罗汉床上的妻子安坐着,他快步走上前去,想要摸一摸她的额头,却见她头上绑着抹额。   无奈之际,顾粲只得摸了摸她的脸,探试着她身上的温度。   见顾粲摸她,林纨的睫毛颤了几下,她乖巧地坐在罗汉床上,对顾粲道:“你走后不久,我的额头便不那么发烫了,现下身子好了许多,你不必再惦记了。”   顾粲颔首。   她的面颊柔嫩,摸完她的脸后,顾粲的指腹有些滑腻,他将食指和拇指并拢,慢慢地捻着。   林纨身上的热度褪了不少,他的心绪终于沉了下来。   因着生病耗体力,林纨这时便觉有些饥饿,顾粲唤下人准备了饭食。   几道菜摆满了紫檀小案,顾粲并不饿,他坐在罗汉床的另一侧,象征性地拾筷,陪着林纨用些。   林纨的味觉恢复了许多,今日厨子做的糖醋小排很合她胃口。   那小排肉质纤匀,骨成一体,调制的酱汁也鲜美,她便一直用着那道菜。   当着顾粲的面,吃这道菜有些不方便,她得顾及着吃相。   吐骨头时,都是掩着帕子吐在瓷碟里。   顾粲不怎么用菜,只静静地看着林纨吐出了一块又一块的骨头。   他刚才用了一块,这小排是甜口的,怪不得林纨喜欢。   想到这处,顾粲的眸中竟是蕴了笑意。   林纨瞧见了他的神色,还以为是他嫌自己吃的多,又觉得自己一直把着这道菜,没让他用,便将那道小排推到了顾粲的面前,示意他吃些。   顾粲摇了摇首:“你都用下吧,我还不饿。”   林纨难得胃口好,顾粲心情也是愉悦,便唤了元吉,要赏今日做小排的厨子。   元吉走到了顾粲的身侧,应下顾粲之命的同时,却递与顾粲一个纸条。   顾粲神色如常,见林纨只顾吃小排,并没看他,便将那纸条摊开在掌。   只见那纸条写着二字——— “东宫”   那日他被障车之事终于有了眉目,宫中他的人手探查了一番后,几近周折,将幕后之人的身份寻了出来。   顾粲没想到,那些刁民,竟是太子上官弘的手下。   太子虽资质平庸,但到底是储君,也是在暗中畜养着自己的势力。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不会烦女主的身子,只会馋女主的身子 第33章 032:娇妻盛邀   去年安澜园之事, 他已经让中宫和太后尝到了些教训,让她二人不要再打林纨的主意。   按说太后的“病”早便该好了,但皇后手段狠绝, 竟是让太后一直沉疴在床。   而那一月禁足的惩罚,实际上, 也并未完全实行。   不到半月,宫中就传,景帝因感念与皇后多年的夫妻之情,亲自到皇后所在的关雎宫, 陪她用了晚食。   这禁足令,也便自然被解。   顾粲并不相信,他和林纨大婚之日出的这遭事, 会是皇后在幕后指使。   因着林纨的身后是林谢两家, 皇后并不会想要林纨的性命,除非林纨的婚事,会威胁到她和太子的地位,她才会出手干预。   比如,若是林纨嫁到了正怀有龙嗣的淑妃的母家——辅国公家, 因着太子与皇五子上官睿的暗中争斗,皇后定会想法子制止这件事。   林涵的身份不及林纨贵重, 但因着她毕竟是林夙的孙女,是平远侯府的嫡小姐,她与辅国公嫡次子的婚事,还是惹了皇后忌惮。   皇后一直派人暗中盯着林涵的举动, 终于发现了她同齐均有染,便想法子让辅国公知晓了此事。   林夙拉下脸面,将林涵接回了回府。   这事一是不光彩, 二则,辅国公到底还要给林夙这位开国功臣留些颜面,几经思量后,还是没让他的次子写休书。   而是派人将和离书送到了侯府,林涵的声名也并未受损,仍能在府中过着富贵清闲的日子。他日若是再改嫁,虽说不能再择到这么好的婚事,但也能嫁个差不多的清贵世家。   而那个自以为是的蠢太子上官弘,他又是动得什么心思,顾粲一时未得其解。   他唯一清楚的是,宫中蒋昭仪同皇后的关系更密,上官衡因着其母,很可能已经默默站队东宫一党,与淑妃和上官睿暗中对峙。   上官衡身在其中,很难保持中立。   而他虽看似性情不羁,但为人却极为孝顺,蒋昭仪选择站队,上官衡也只能随其母,与她保持一致的口径。   至于上官弘那个蠢东西,是时候该让他吃吃苦头了。   顾粲也想亲自问问他,到底为何要害他的纨纨。   思及此,顾粲将那纸条慢慢地攥于掌心。   纸条成团,变得褶皱不堪。   见林纨的唇畔沾了酱汁,他伸手,拾起案上的软帕凑近林纨的脸,为她仔细地擦拭着。   快到傍晚,暮春这时的日头依旧明媚。   那日光打亮了顾粲的半身,他的眸色浅淡了几分。   明明他待她细心又温柔,林纨在紫檀小案的对面看着顾粲的眼,却觉得如坠望不见底的深窟。   暖日未能让他身上的冷肃之感削减半分,反倒是被其森然的阴郁之气吞噬殆尽。   眼前的男子,与前世的他完全不同。   前世他虽不常笑,但还是偶尔会展露出明朗的少年意气。   他对她而言,也如其名。   光彩烨烨,粲然若火光,照引着她灰暗的人生。   而现在的他,仿佛属于黑暗,而不属于光日。   但奇怪的是,今世的顾粲,却并不让林纨觉得憎怖。   他反倒是让她觉得心中安沉。   而面对前世的顾粲,她却总是处在惶恐中。   顾粲见林纨失神,又拾筷为她夹菜,低声劝哄道:“纨纨听话,再多用一些。”   林纨回过了神,回了声:“嗯。”   ...............................   入夜后,林纨半躺在床,身后靠着软枕,正静静地看着手中书卷。   她披散着如墨的长发,她侧颜精致,又不失恬和皎然,眉眼半垂之际,满溢的是能将人融化的温柔。   顾粲回到二人的住处时,正逢上眼前之景,顿觉,是久违的岁月静好。   这番静好,都是林纨带给他的。   经了昨夜一事,顾粲还是唤下人再多准备了一床衾被。   纨纨的身子没好全之前,二人还是分衾睡稳妥。   林纨察觉出顾粲至此,微微转首,看向了他。   她还是有些发低烧,脸颊是如霞的淡粉色。   她对顾粲展颜一笑,颊边泛起了浅浅的梨靥。   顾粲看着她,觉得心跳似是漏了一拍。   他故作淡然的走到四柱床前,坐于床沿后,背对着林纨,脱-解着衣物。   林纨状似看书,实则不时偷偷用眼,瞄向顾粲的背影。   待顾粲换好衣物,转身却见,林纨掀开了自己衾被的一角,邀他入内。   顾粲微微怔住,不明所以。   二人成婚后,林纨并不排斥与他接触,但是如此主动,却是不曾有过。   她的性子也绝非如此。   但娇妻盛邀,哪有不从的道理?   顾粲唇畔勾起了一抹浅笑,还是进了林纨的鸳鸯被中,用手顺势揽住了她的腰肢。   林纨身上因着低烧,是温热的。   看着林纨泛红的耳垂,顾粲想将那处咬上一口,品尝于唇齿间。   但又怕林纨觉得他轻薄,最后决议退而求其次,埋首于她的颈间,用高挺的鼻梁轻蹭着她的侧-颈,嗅着她身上令人安沉的奶香味。   短暂的亲昵后,林纨的耳垂更红了,却仍在装着仔细看书的模样。   顾粲见她看得认真,不禁开口问道:“纨纨这是在看什么书?”   林纨见他终于问她,眸底掩住了笑意。   她将书阖上,将黛蓝色的书封置于其上,示意顾粲自己看。   顾粲看后,笑意渐渐僵在了嘴角。   林纨看的书,竟是《凉州地舆全要》。   顾粲紧了紧林纨的腰肢,问道:“怎的突然看起它来了?”   林纨并未瞧见顾粲的异样,将书放在身侧后,柔声向顾粲解释道:“你自幼生长在凉州,所以我对这地界多少有些好奇,这处是皇上赏给父亲的封地,将来也是你的封地,我想着,提前了解了解凉州的地方要志,将来也好能帮扶夫君你。”   听完林纨这番话,顾粲全然明白了过来。   纨纨尝到了美人计的甜头,便屡试不爽,现下竟然用在他的身上来了。   她问他这些,无非要从他身上,打探他父亲顾焉的消息。   顾粲轻轻捏着她的耳垂,明知故问道:“纨纨当真是想帮扶为夫,才看的此书?”   林纨故作淡然,点了几下头后,却不忘适才心中所想的说辞:“父亲虽在凉州多年,未出过其边境,但依父亲的才能,凉州也定是沃土富饶,兵粮丰足。你我二人成婚时,父亲还送了厚礼过来,足可见他对你婚事的重视。”   顾粲淡哂。   顾焉送来这些,不是为了他。   而是因着他与林夙交好,而他娶了林夙的孙女,他自是要送给林纨这些厚礼,   他看破了林纨的那些小心思,心中却觉,不能让纨纨整日忧虑此事。   林纨应该被他娇养在府,无忧无虑的安度其日便好,他不想让她因着这些来伤神。   他既也是重生的人,这些事,就都因交给他来做。   纨纨仍在病中,他想让她放下这些忧虑,便又故作深思地回她:“这每年都有人传,我父亲要谋反,总有人风声鹤唳,以讹传讹。”   林纨听到“谋反”二字,顿时觉得心中一紧。   顾粲接着对她讲道:“谣言止于智者,但百姓不是智者,多数都是些愚民。那些谣言传着传着,就会变成真的。但纨纨放心,我父亲是绝对不会谋反的。这几日有朝臣上疏,过阵子,我父亲可能会被召入洛阳。到时我会与他见一面,定会探得他的心意。”   林纨不解:“过阵子?是夏日的时候,父亲就要来洛阳吗?”   她记得,前世顾焉,应该是在今年的年末,才被景帝召入洛阳的。   怎的,这时日竟是提前了?   顾粲看着她思忖的模样,让她靠在他的身上,他抚着她柔软的发顶,劝慰道:“听皇上的意思是这样,不过这些朝堂之事,都交予为夫便好。纨纨不要多虑,一切都有我在,你担心的事情,都不会发生。”   讲到这处,林纨微微拧身,抬首看向了顾粲,见他的眼神郑重坚定,她略微放下了心神。   顾焉的事,也只能交予顾粲来解决。   她至今都不知道,顾焉突然生叛的缘由到底是什么。   林纨只能强迫自己相信,顾粲这一世,不再是那个不谙诸事的闲散世子,而是个真的能为自己的家族考虑,有担当的男子。   纨纨从自己这处套得了话,这伎俩也便不再使,二人没再多讲些什么,林纨便钻回自己的被子里,独自睡下了。   只肯拿后脑勺对着他。   顾粲失笑,无奈地摇首,也准备睡下。   入夜后,乌沉的墨空竟是突地响了几声惊雷,外面的雨淅淅沥沥地落下,将室内的窗牖吹开。   冷意渗进了屋内,顾粲觉出了是在下雨,便起身点灯,借着昏暗的灯火,去关窗。   雷声不绝于耳。   再度回四柱床后时,顾粲发现,林纨竟是钻进了他的衾被中。   顾粲以为是林纨睡得迷糊了。   前世,她偶尔也会在入睡后,就这么钻进他的被子里。   她睡得昏沉,而他却是手足无措,手都是举在半空,不知该将其安于何处。   顾粲掀开被子后,决议抱着她睡。   刚一触及她的身体,却发现,林纨的身子滚热异常。   他心中一惊。   林纨入夜后又开始发热,而且比今晨更严重了。   他刚要再下床去取些湿帛为她降温,却被林纨小声唤住。   林纨的声音像是幼猫,无力且虚弱,她唤了他的表字,却带着沙哑的哭音:“子烨……子烨……”   顾粲听着她唤他,心里隐痛,他将床上的她扶了起来,让她靠在他的怀里,轻声问她:“我在呢,纨纨我在,你怎么了?”   林纨的面上不断淌着汗水,其中混着咸湿的泪水,她双目迷离,一看便是神智不清。   她头很痛,适才又做了噩梦,心跳如擂鼓,像是快死了一样。   顾粲颤着手,为她拭着泪,林纨却用全部的气力推开了他的手。   她抬首看向了顾粲,那双凝水眸看得顾粲的心都要碎掉了。   林纨回忆起梦境,抓住了顾粲的双臂,语气带着卑求:“子烨,你告诉我,是我自作多情了吗?”   顾粲顿觉,自己的心脏,似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了。   他的这句话,让林纨苦了两世。   她哭得这么可怜,到现在都没对这句话介怀。   林纨的眼眶不断地涌着泪,她望着顾粲的微郁的面容,终于恢复了些神智。   那是她前世的事,跟这一世的枕边人无关,她问他这个做什么?   林纨无力地松开了顾粲的双臂,她胡乱地为自己拭着泪,对顾粲解释道:“是我烧得头疼,说糊涂话了,你不要介怀。”   话刚说完,林纨便躺回了床处,闭上了双目,决议再度睡下。   刚一阖上眼,他便拥住了她。   带着绝望,轻轻地吻着她,安抚着她。   林纨没有挣扎,任由泪水肆意洒落。   顾粲松开她后,捧着她的脸,让她看着他:“你不愿嫁我,但我太喜欢你,所以无论如何,都要娶你。怎会是你自作多情,是我自作多情。”   林纨哽咽地问他:“你是因为喜欢我,才娶的我?”   顾粲的神色郑重,回道:“我喜欢你,才想娶你,日夜所想都是你。没娶你之前,每天都想像现在这样,抱着你,看着你。否则我怎会不顾洛阳百姓的嘲笑和祖父的毒打,也要娶你?”   林纨破涕而笑,她耐着头痛,钻进了他的怀中,小声对顾粲道:“原是我总做噩梦,梦里有个与你长得一样的男子,他待我冷漠,也不喜欢我。我适才从梦里惊醒,把他当成了你。你不是他,你待我很好,我不应该那么问你。”   顾粲心肝隐痛的同时,见林纨对他是如此的依赖,更加坚定,绝对不能告诉她,他是前世的那个他。   他摸着她的发顶,低声哄道:“纨纨是做噩梦了,那梦中的男子是假的,不是我,我绝对不会像他那样待你。”   林纨在他的怀中,幸福地点了点头。   她单纯地想,顾粲是喜欢她的,他待她很好。   那以后,她也要待他好。   *   林纨病愈后,洛阳已至初夏。   府内的树植已变得繁茂,满眼望去,皆是绿意。   这日天气晴好,天如蓝湖,缱绻的重云在其上晕染开来。   下人们按照林纨的指使,将香芸买好的书,浸了陈茶,而后又拿到府中日头充足的地方酿晒。   林纨这日穿了身深碧罩纱罗裙,拿着那柄玉骨纨扇,携着香芸卫槿等人,一同来查验。   林纨俯身,翻了翻这些故意被做旧的书籍,又吩咐下人,将上面故意弄出些许虫眼来。   一群下人不解其意,但因着是主子的命令,只得恭敬地应了下来。   林纨梳了单螺,却只在其上佩以绢花。   绢花的颜色寡淡,但衬以她穿的这身碧衣,却很是清雅。   她轻扇纨扇,正专心致志地检查着书籍,想着如何再让这些书看着旧一些。   顾粲这日一早便回府,一群下人们瞧见他,刚要开口唤世子,却见他将食指立于唇畔,示意她们噤声。   下人们住了嘴。   顾粲却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林纨。   他见她面上明艳了不少,想必是敷粉涂脂了。   那欲迎还拒的柔美双唇,竟也呈现出如蔷薇般,娇美的粉色。   看着,就像是从画中走出的人。   顾粲只亲密接触过林纨一个女子,只觉得,她已经满足了男人对妻子的所有幻想。   论性情,林纨温柔体贴,又知书达礼。   论相貌,她生得肤白貌美,身姿窈窕。   若要再庸俗些,论论家世,她的身份也是贵重无比。   他有这样的女人做妻子,感觉此生什么都不用再图求。   林纨感觉到有人在看她,她将视线从书挪到了那人的身上,发现是顾粲后,她停下了手中所有的活计,走到了他的身前,问向他:“你怎么这时便回来了?”   顾粲看着林纨,只觉得,她着碧衣,衬得她的肤色更为白皙。   气质看上去,也是愈发的温柔。   她身上的罩纱还隐隐泛着流光,那面料一看,便很柔软。   下人们都在,他耐着想抱她的欲望,回道:“今日依诏,让左右二平将一地位极尊的人,逮捕到了廷尉所。这刚刚审判完,便想着回来陪你了。”   林纨轻扇纨扇的动作顿了一下,又问:“地位极尊?那人是谁?”   顾粲俯身,在她耳侧小声道:“依景帝之诏,审东宫。” 第34章 033:哄夫   因着顾粲所讲是朝中之事, 林纨听后,也是压低着声音,极小声地问道:“东宫?”   顾粲颔首。   林纨听后, 轻摇了几下纨扇。   霎时起了阵小风。   顾粲自打入了府中,眼神就没离过她的身上, 只见她衣袂轻起,登时有香风拂过他的面上。   林纨摆了摆手,挥退了身侧立侍的一众下人。   他们在这处候着,她与顾粲讲话不大方便。   按说廷尉这一职, 可依诏审重臣和王侯,但是审储君,却是前朝都未有过的事。   既是审储君, 那必定是太子有犯上之疑。   见林纨思忖不语, 顾粲牵住了她的手,走到她身侧后,在她耳畔解释道:“前阵子太子随皇上至太庙祭祀,但是宫里的尚衣,竟是一时糊涂, 搞错了服制。按说皇上和太子都应佩戴冕冠,皇上戴的冕应有十二旒。而皇太子戴的冕, 按制,应有九旒。但那日祭祀时,太子戴的冕,却是十一旒。”   林纨听到这处, 不解地问:“十一旒?那尚衣也算是个大的女官,怎会搞错这种事情?太子怎么也糊涂了,戴冕之前, 竟也没觉出异常来?”   顾粲想起适才与太子的对话,眉目略凝,又道:“祭祀的冕冠与平日上朝戴的冕有所不同,祭祀的冕并不常戴,所以太子没能留心,也如常理。但是皇上一向疑心重,难免会怀疑太子是否是有僭越之心。”   再加上,景帝早便想威慑一下皇后和她的母家郑家。   景帝并不相信,他那个懦弱平庸的儿子会做出这种显眼的忤逆之为,但他想趁此时机,探得太子的真实心思,同时灭灭他同皇后的威风。   郑皇后性情强势,太子上官弘一直活在皇后的安排下,若是离了皇后,自己便拿不出什么主意来。   太子锦衣玉食惯了,这冷不丁被左右二平“请”到廷尉所这种污秽地界,顿时便慌了阵脚。   他先是拿储君的身份要压顾粲一头,威胁了番顾粲,让他念及着他储君的身份。   但顾粲态度强硬,言他这是奉诏行事,太子的态度顿时便软了下来,强硬的储君之风尽失。   他又开始向顾粲求情,说他是被冤枉的,他是被人暗中恶意构陷的。   顾粲听后,微挑起一眉。   确实有人在暗地害他,害他的人就在他的眼前。   太子却忽作恍然大悟的模样。   他微睁圆眼,怒振广袖,对顾粲道:“孤知道是谁了,定是淑妃和他的那个贱种上官睿害的孤,那尚衣已经畏罪自杀,查不出什么证据了,但此事定是他母子二人在背后动的手!”   景帝只是让顾粲去唬一唬太子,顾粲却要借着景帝之命,再问太子一些别的事情。   顾粲又问:“太子殿下可有私豢暗卫?”   太子听后,只觉自己的父亲当真是有双利眼,什么都瞒不住他,便支支吾吾地招了。   他想让顾粲复命时,替他求求情,便又道:“顾廷尉,孤的妹妹不懂事,曾在你成婚之日求孤调过那些人。孤和母后一向纵着她,她要人,孤没多想就给她了。后来孤才听闻,她是要去扰你的婚事。这样,若是顾廷尉能在父皇面前讲出实情......最好再帮孤美言几句,孤定会约束好自己的妹妹,让她不再去生是非。”   ——“子烨,你怎么了?”   林纨柔柔的话儿将顾粲拉回了现实中。   顾粲冲她摇首。   林纨见他眉目深锁,面容沉重,还以为是自己多问了。   毕竟顾粲一向忙碌,若是回府,妻子仍同他谈这些公事,难免会觉得烦躁。   林纨刚想换个话茬,耳畔却传来了细微的声响——   “喵~”   是猫儿的叫声。   林纨寻着声音看去,惊喜地发现,有只雪白的幼猫,正用四爪挠地,往她的脚边跑来。   府院若是大些,难免会招些野猫。   但平远侯府有专门的下人,去府中各处将那些野猫抓走,赶出府去,所以她在府里很少见到野猫。   因着她总生病,也不方便豢养宠物,她倒是听闻,林纨那些妾室中,常有养鹦哥儿和猫狗的。   元吉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刚要将那白猫抱起扔到府外去,却见林纨俯身,将那小野猫抱到了怀里。   顾粲接过了她递与他的纨扇,神色却是微微一变。   元吉忙走到二人身前,连连认罪道:“是小的办事不利,府墙有个洞忘堵了,竟是让这野猫钻了进来,小的这就把它赶走。”   说着,元吉便伸出了胖手,等着林纨将那猫儿递与他。   林纨却将那幼猫举了起来。   它雪白的肚皮蹭了脏灰,林纨的面上却是欣喜,她对元吉道:“我瞧着它挺乖巧的,不如就将它养在府里,由我来照看。”   元吉一怔:“这……”   顾粲趁林纨不察,冷睨了他一眼。   元吉自以为会意,又对林纨道:“世子妃,这猫是外面进来的,怕是野性难驯,若是抓伤您可就犯不上了。您若是喜欢这些玩物,小的出府给您寻些金贵的玩宠,它们可要比这小畜生得好看多了。”   元吉觉得自己的话并无错处,可谁知,顾粲竟是又看了他一眼。   这眼神,比适才的还要冷上几分。   元吉也不知自己到底讲错了什么。   林纨将那野猫抱在了怀中。   它倒是乖觉,老老实实地便缩在了她的怀里,似是已经找准了主人。   顾粲低首,看着那猫竟是缩在了林纨的胸-前。   他眸色一觑,只觉她怀中的猫儿,是在同他挑衅。   林纨只顾逗弄怀中的猫儿,竟是不觉顾粲已经转身离去,徒留地上的细沙随轻风打旋。   是夜。   林纨派人寻了笸箩,还让下人放了锦垫,将那幼猫安置在其中。   她想起,今夜用食时,顾粲比平日寡言了不少。   不过他素来这样,话并不多。   林纨没有多想,全当是顾粲因着劳碌,有些疲惫,这才寡言。   她拿绣球逗猫逗得正欢时,香芸走到她身侧,对她道:“翁主,元吉管事过来了。”   林纨将猫儿递与了香芸,去屋外寻元吉。   元吉一脸难色,对她开口道:“世子妃有所不知,世子身侧养不得这些猫儿狗儿的,他见到这些,会觉得鼻痒难耐,还会咳嗽。”   林纨听后,半信半疑。   她也不是没与顾粲相处过,也没记得,他会厌烦这些玩宠。   元吉又道:“所以世子妃还是不要养它为好。”   林纨心中起了疑,便对元吉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回屋后,林纨抱着那猫,走到了书房处。   顾粲正端坐在敲头紫檀桌案前,并未执笔看书,而像是在思考着什么事情。   桌案上,那螺钿木匣早已消失不见。   林纨抱着那猫走向顾粲时,见他用手掩住了鼻子,身躯略向后移了移。   可他看向那猫的眼神却不像是怕它让他染病。   而像是,想要掐死它。   林纨走到书案一丈前时,停住了脚,她开口对顾粲道:“元吉同我说了,你怕它在你身侧,会让你难受。这样吧,我不把它养在身侧,而是将它留在府中,让下人养着……你看这样行吗?”   顾粲看了看她怀中的猫,又掀眸看了眼林纨。   半晌后,沉着声音,回了句:“随意。”   而后,顾粲似是不想同那猫共处一室,竟是徒留林纨一人,独自走出了书房。   出去前,还握拳掩唇,咳嗽了几声。   林纨听到他咳嗽了,这才意识到,顾粲是真的近不得“猫身”。   她暗觉自己有些自私,玩心过重,没能考虑丈夫的感受。   半个时辰后。   顾粲坐在朱漆交椅处,身侧立着黄花梨的灯架。   灯罩里的烛火摇曳着,他被暖芒笼罩,高大的身影斜落在地面。   林纨散着湿发,穿着素白的寝衣,赤脚踩着木屐,走到了他的身侧。   她身上的皂荚香清新又干净,扑面而至。   顾粲的心跳陡然加快,他被打断了思绪,也变得有些无措。   他掩住了异样,轻咳了一声。   林纨蹲在了他的身侧,将自己白皙的手上下翻着,示意顾粲看。   纨纨的手也是生得极美,可担得柔荑二字。   顾粲刚想伸手,将其握于掌心中,林纨却将那双纤纤玉手又凑近了他几分:“我将身上都洗干净了,从头到脚都仔仔细细地洗过了,连指缝里都没有猫毛,我接近你时,你不会难受的。”   顾粲一怔。   林纨又握住了他的右臂,将侧颊贴于其上,轻轻地蹭了蹭,声音低柔,就像是哄着顾粲在说话:“我已让元吉将那猫儿送出府了,它不会再在府中,你也不会再难受了。是我不好,不应该不考虑你的状况就将它强留在府内。”   此时的林纨,倒像是只乖巧的小猫。   顾粲耐住了笑意,伸手摸了摸她微湿的发顶,问道:“你不是喜欢它吗?就这样将它送走,你不后悔吗?”   林纨听后,抬首看向了顾粲,很是郑重地回道:“可它没有你重要啊。”   他在她心中比猫重要。   顾粲竟是感到了淡淡地欣喜。   他将地上的小人儿抱到了身上,她的手温热,他与她十指相扣,轻印一吻在她的颊边,又问:“为夫当真比那猫重要?”   林纨闭着目,没有躲闪,她点头:“你比它重要。”   顾粲看着她的侧颜,将她的湿发拨在了耳后,看着她的羽睫眨动,觉得眼前的小人儿乖巧可爱极了。   也是好骗极了。   哪来的他怕猫让他染病?   无非是他不想让那小畜生分走林纨的心思。   纨纨的心思只能放在他一人的身上,她心里只能想着他一人,也只能同他一人亲近。   想旁的东西都不行,哪怕那是只猫也不行。   她的身心都是他一人的,他要独占在手。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前二十发红包,为了怕漏明天发文前统一用系统发放哈,明天会多更点字,感谢大家支持正版。   上章有个虫,男主说奉景帝之诏应该改为奉皇上之诏,但怕被锁章就不改了,上章因为男主哄媳妇时亲得比较(ji)( lie),被狗哔渣江红锁了,我也不知道为啥这就要锁我,改完之后感觉差了点味道,原版那段用雷砸到评论区里了,后订阅的可以翻翻。 第35章 034:小纨纨   入夏后, 夜风从半阖的窗牖渗入,涤去了所有的湿燥,寝房内要较之白日清凉许多。   林纨湿着发, 顾粲便替她挡着那阵小风,他扬声唤下人拿了布帛, 主动帮她将墨发上的水渍拭干。   顾粲的细心照顾还是让林纨有些惶恐,没什么真实感可言,总觉得自己仍是在做梦。   总怕一睁眼,眼前的男子又会变成个冷淡薄幸的人。   男人身上冷冽的气息萦绕在她的周围, 她怕自己太过紧张,会被他看笑话,便身姿僵硬地在他怀中一动不动。   窗外的月华清冷如霜。   软玉温香在怀, 又是在万籁俱静的夜中, 才初尝一点甜头的顾粲渐渐有些把持不住。   林纨的长发干爽些后,顾粲便将她拦腰抱起,往四柱床处走去。   待她被小心地放在四柱床上后,顾粲坐在床侧,不发一言地看着她。   他的面容轮廓分明, 线头敛净,深邃的眸子依旧漆黑如曜。   林纨却又不知该将视线挪到何处。   上回, 他便是用这般的眼神看着她。   与平素的清冷不同,此时此刻,那双好看的眼却带着侵占和足足的掌控欲。   顾粲能看出来,林纨又在紧张。   她虽故作淡定, 但那纤长的羽睫,却不时地颤着。   她微攥着粉拳,食指轻蜷。   顾粲微俯下身, 低声问她:“你在害怕?”   林纨不知该回他什么好,回他怕也不是,不怕也不是。   最后,她眨了几下眼,算是作为一种回应。   顾粲笑了笑,他伸手捧住了她的右脸,并用指腹摩挲着她柔嫩的面颊。   林纨从他的眸子中,看见了自己无助的脸。   随即,他眸子里的她,被渐渐放大。   男人离他极近,他低沉醇厚的声音附在她耳侧,带着隐忍和克制:“别怕,你若是不情愿,我不会碰你。”   林纨听后,闭上了双目。   她两世都只有过顾粲一个男人,前世的她在成婚前,心中自是渴望夫君对她的疼宠和爱惜。   后来,她觉得自己奢望过多。   这些愿念犹如在天边的星辰,看着触手可及,实则遥遥不可及。   尤其是,前世的顾粲,绝对不像是会给她这些的人。   以前,顾粲是她活下去的动力。   待重生之后,她本以为自己不再需要那些情啊,爱啊的。   觉得这些东西过于虚妄无边,离了它们,她也可以活的好好的,而且自己的那颗心也不会被一个男子束缚。   但她身侧的男人,却给了她前世极度渴望,今世却不奢望,也不想要的宠爱。   他待她如珍宝玉瓷,生怕她碎了或是坏了,把她捧在手心中护着,像是将她置在了心尖上。   林纨现在觉得,顾粲是这世界上,待她最好的人,他比祖父待她还要好。   而她却多少因着前世的那些记忆,对他还是有些戒备,不敢将心全都交付。   这一月多的短暂相处,让林纨的意志渐渐松懈。   嫁予他之前,她想着,尽到妻子的责任,与他做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便好。   她会为他生儿育女,会好好照顾和帮扶他。   但现在,她的心又开始摇摆不定。   她想同他有着,更近、更密、更深的关系。   不仅是夫妻,而是——爱侣。   顾粲这时已经替她盖好了衾被,并轻印一吻在她的额上,低声让她早些安睡。   林纨却在心中,不断地问着自己。   她可以喜欢眼前的这个人吗?   他是否还会如前世那人一样,给了她希望,却又将那希望无情地揉碎,又让她坠入绝望中?   若要再经受一次前世的打击,她是否还能再撑下来?   林纨无法给自己答案。   顾粲躺在了她的身侧,阖目正要睡下,却觉有一温软的小人儿钻入了他的衾被中,并用纤细的双腕环住了他。   他倏地睁开了双目,失笑地问:“怎么,今夜要夫君抱着你睡?”   见林纨没有言语,顾粲顺势拥住了她,正要再度睡下时,却听见有道极小的声音从他的心口处讷讷闷出——   “子烨,我可以喜欢你吗?”   无论是前世的顾粲,还是今世的顾粲,她都不算太了解他。   他在凉州十七年的生活,她对其一概不知。   他暗中积蓄的势力和他在朝中的狠绝手段,她也并不太了解。   甚至是,他为何突然喜欢上了她,还待她这么好,她更是对这些不清楚。   眼前的男人虽说与前世的那个男人有着一样的相貌和姓名,但也可以当成全新的人来看待吧。   林纨这么想着。   顾粲却并没有回她。   林纨便以为是他睡下了,困意渐渐上涌,她在他的怀中,安沉睡去。   可她不知的是,她适才的一句问话,让身前这个一贯强势矜傲的男子,突地丧失了思考的能力。   等他心绪平复后,那个搓磨他心尖的小人儿已经入了梦乡。   暗夜中,顾粲似是在自言自语:“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窗外是此起彼伏的蝉鸣声。   他抚着他的发顶,又问她:“小纨纨,你是生来克我的吗?”   回应他的是,怀中女子清浅的呼吸和他一下又一下的心跳。   *   平远侯府,棠梨苑。   这日天气有些闷热,装潢华贵的堂内置了冰,有两名丫鬟正神色恹恹地用大蒲扇上下摇着。   林涵手中拿了把纨扇,因着身上燥意难消,看着那些丫鬟的动作愈来愈慢,便凝眉呵斥道:“今日都没吃饭吗?一个个像病猫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学我那病秧子堂姐,真真是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还不快将那蒲扇摇的勤快些!”   丫鬟们听着林涵那尖细的嗓音,忙加快了动作。   陈氏端坐在正位的红木交椅处,端起一黑釉鹧鸪斑盏,轻呷了一口茶水后,神色淡然地对林涵道:“你的性子怎的还是这般浮躁?虽说你那堂姐身子差些,但她身上那种沉稳的劲儿,你也应该学学。”   林涵一听陈氏让她学林纨,心中便不大乐意。   她憎恨林纨,原是因着多年前发生的一件事——   那时林纨的父母还在世,林纨身为堂姐,比她年长一岁。   林涵是陈氏和林衍的第一个孩子,她幼时的记忆早已模糊,只记得两三岁时,爹娘还是很宠爱她的。   可是爹爹很快便有了第二个孩子、第三个孩子……   直到弟弟林奕出生后,娘亲陈氏的宠爱也被分去了。   而她那位堂姐林纨,却没有那么多弟妹。   她的叔伯林毓,也只有谢氏一房妻室。   林毓打仗归来时,他们一家三口都是其乐融融的,林毓甚至会让林纨骑在他的脖子上,而谢氏则笑着看着二人。   林涵小时候与林纨做过玩伴,毕竟都是同住在一府的姐妹,两人又都是嫡出的小姐,身份相近。   与林纨相处时,她做为堂姐,还是很照拂她的,好吃的好玩的都会先让她挑。   那时她的身子没那么弱,她也没那么反感她。   那时祖母,也就是林夙的继室还在。   虽说她和林纨的年纪尚小,但祖母还是请了教习嬷嬷,不仅教她二人识字和诗文,还要教些插花烹茶之技。   洛都的贵女应会些什么,嬷嬷就教她们什么。   林纨比她聪慧,学东西要比她快,而且她母亲谢容早就在闺中教过她这些。   林涵怎么学,都比不过林纨,她渐渐有些丧气,心中虽有些酸涩之意,但那时却说不上憎恶林纨。   直到有一日,林夙归府来了兴致,要考她姐妹二人诗文。   林涵平日不温功课,陈氏也不管这些,嬷嬷问她为什么背不下来时,她红脸垂个头,也便糊弄过去了。   但这番,却是在祖父面前丢了颜面。   林夙自是没有怪她,而是笑着问向了林纨,问她能不能背下来。   林纨自是一字不落地将那一整篇诗赋背了下来。   林夙捋着胡子,对林纨大加赞赏,还同她说,让她多跟堂姐学习。   自那一刻起,林涵心中对林纨的感情便变了味儿。   回自己的住处后,陈氏见林涵闷闷不乐,便问她是怎么回事。   林涵将那日在嘉轩堂发生的事告诉了陈氏。   陈氏听后,摸着林涵的头,劝道:“涵儿,今日之事过后你便要长教训,你那堂姐和她母亲一样,看似礼让,心中却是个顶能算计的。你平日只顾跟她玩乐,人家可是会背着你偷摸下功夫的。今日这事,定是她想看你的笑话,否则若是她真拿你当好妹妹,就不会在你祖父面前邀功背出那诗词。日后你跟你堂姐在一处时,你一定要多长个心眼,万万不能让她算计了你。”   自那日后,林涵便不再主动找林纨玩,心中也与林纨产生了龃龉。   想到这处,林涵冷笑了一声,回陈氏道:“母亲明知道,我最烦别人让我学她,怎得还要同我说这种话?”   陈氏将茶碗放在了一旁的梨木高几上,又道:“让你学的是她身上的沉稳劲儿,你之前的夫郎算是仁至义尽,没让你的名声受损,只同你和了离,你怎么还不长教训?为娘想着,等过些时日,再帮你择个人家。可能不会是高门,也有可能让你嫁个庶子,但肯定会是做人正妻。你这番再嫁,可一定要收敛心思,断不能再做出那些个败坏声名的龌龊事。”   陈氏瞧着林涵的神色不屑,语气重了几分,接着道:“若要再有什么事,为娘和你父亲断不能再帮你,到那时,你便去城西的庵堂当个姑子吧。”   林涵放下了手中的纨扇,却对自己的婚事不甚放在心上,反倒是提起了林纨:“今日我那病堂姐归宁,听闻祖父高兴的很,一早便派下人买了七尾鲜鱼,说是要给她亲自做鱼。”   说罢,她随手捻起身旁托盘中的一颗蜜饯,放进了嘴中。   陈氏愈看林涵愈生气:“你那堂姐身子虽不好,但起码也算嫁了个世子,将来那顾粲承了他父亲的王位,她便是王妃。你呢?好好的一桩婚事,国公府二公子的正妻却不愿意做,反倒是跟你祖父的手下……”   话说到这处,陈氏再难以起齿。   林涵一听陈氏提起她那不举的前夫郎便心中憋闷,便又对陈氏道:“王妃?质子妃吧。谁不知道这顾粲是皇上为了制衡镇北王才召入洛都的?他现在看着风光,又是世子又是廷尉的,但这满朝之中,谁不知道他是皇上最大的狗腿子?在这洛阳除了林家外没一处靠山,只能卖了命的给皇上做事才能保命,百姓们怕他,其余的朝臣却都在默默看他的笑话。偏生这个矜贵的质子还总是摆出一副倨傲模样,得罪了不少的人。”   陈氏听到她这番话,面上终于显露了笑意。   她又道:“你何时有这番见地了?倒还算有长进。”   林涵不屑一笑,又捻起一颗蜜饯送到了嘴中。   其实这番话,是他的前夫郎,辅国公的嫡次子梁决总说的。   梁决还说,其实就是因着顾粲身上的倨傲劲儿,从不与任何朝臣亲近,皇上才敢重用他。   林涵自是不懂那些朝中之事。   但她反感林纨,也连带着反感顾粲。   林涵又道:“他啊,也就是皮相生的好些。只可惜啊,他不惜被洛都百姓嘲笑也要娶回去的蔼贞翁主,却是个活不了多久的病秧子。到时候若我那堂姐先他去了一步,他年纪轻轻的就得变成个鳏夫。”   陈氏险些笑了出来,却故作严肃道:“不许再胡说。”   眼见着午时将近,这处母女二人还想再聊叙些旁的话,却被宋氏身侧的大丫鬟唤去嘉轩堂,同林夙和顾粲等人一起用食。   林涵从衣襟处抽出了块帕子,神色有些悻悻的正要随陈氏去那处。   陈氏却让她先过去,她要先去她胞弟林奕那儿,瞧瞧他是否又同那些个小丫鬟们厮混在一处。   林涵便拢了拢鬓发,微挑着细眉,带着几个丫鬟先往嘉轩堂处走去。   外面依旧燥热的很,丫鬟们为林涵撑着伞,帮她遮蔽着暑热。   这一路本该顺遂,可是走着走着,她发现自己耳垂处有些空落落的。   林涵顺势摸了摸,发现自己丢了个耳坠,那耳坠贵重的很,是用南海珊瑚精雕而成。   这对耳坠刚打了没多久,她没戴过几次,还没过新鲜劲儿,心中自是有些焦急。   她忙命一同下人帮着找。   而她也没闲着,拿着把纨扇,四处寻找着耳坠。   “咚——”的一声。   她撞在了一个人的身上,那人身形高大,胸膛也是结实得很。   林涵撞了个不轻,还以为是某个不长眼的小厮,她捂着额头责骂道:“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走路都不看着点吗?”   ——“涵儿,这是你姐夫,怎么说话呢?”   林涵一惊,再度抬首时,却发现眼前竟是顾粲和林夙。   她是第一次近距离接触顾粲,之前只知道他生得好看,却没想到会这么好看。   烈日照在了他的身上,衬得他相貌昳丽,光彩烨人。   五官深邃英挺,面容匀净无疵,生得不像是凡人,而像是神祇。   林涵愣住了,心道,怎么会有生的这么好看的人呢?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前三十发红包。   放心,男主把除女主以外的人都当草履虫。 第36章 035:情种   林纨正坐在嘉轩堂处同宋氏闲叙着家常。   宋氏被扶正后, 也没什么变化,发髻上的钗式都未变,神情也没因着做了主母而有什么得意之色。   说好听了这叫荣辱不惊, 说不好听了,林纨觉得, 宋氏的性情过于温吞。   若要做个妾室,这种性情是再好不过了。从不争风吃醋,也不算计害人,不给夫主添任何麻烦。   但要是做了正妻, 到什么样的位置上,就应尽到相应的责任。宋氏不与陈氏争锋,是明哲保身, 考虑的却是自己。   这偌大的侯府中, 林夙不常在府,林衍无能不理诸事,竟是没有一个人能制得住陈氏。   林纨不易察觉地深吸了口气。   她静静地等着祖父和顾粲等一行人至此,宋氏这时,温言对她开口:“纨纨先用些玫瑰酥酪垫垫肚子, 别饿着了。”   林纨笑着颔首。   归宁前,她与顾粲在婚后第一次产生了争执。   说争执, 倒也不算。   顾粲的态度温和,并不强硬,只是不肯一口应下她的请求。   林纨想着这番归宁,直接在平远侯府多住几日。   若说不寻陈氏的把柄, 而是引蛇出洞,也是需要时日的。   她今晨与顾粲提起此事后,顾粲只回她一句:“再议。”   他说是再议, 但林纨隐约觉得,他暗里蕴着的话意却是:不准。   旁的贵女归宁,在娘家住上个半月是常态,到她的身上,夫君明显是不想放人,多在娘家待个一日都不成。   林纨心中觉得有些压抑。   她吃了一块玫瑰酥酪,沁人甜腻的味道在口中慢慢化开后,她又觉得,顾粲已经是个无可挑剔的丈夫。   他不是个温文尔雅的人,多少有些自己的脾性傲气,却肯待她细致温柔。   今日这事,或许是她要求过多了。   林纨想通后,林夙和顾粲已然到了堂处。   二人后面跟着她的堂妹林涵,她大夏日的穿了身石榴色的襦裙,颜色艳极。   林涵见她时,一贯没什么好脸色,林纨也不愿意看她的脸色。   顾粲见到了林纨,眼角眉梢都悄悄染上了笑意。   林纨的唇边有一块糕饼渣碎,她的妆容和衣着端庄清雅。   那块渣碎挂在唇畔,打破了端淑的闺秀感,却多了分少女的倩丽。   可爱极了。   顾粲这么想着,坐在了林纨身旁的交椅处,伸手为她拭着嘴角,动作亲昵自然。   若要不是有旁人在,他定要将纨纨唇边那处碎掉的饼酥,吻进腹中。   林涵坐定后,一双稍显凌厉的杏眼就没离过她对面的那对夫妇。   适才,她撞到了顾粲,本想着他身为她的姐夫,多少会宽慰她一句。   可谁知,顾粲连看都没看她一眼,他的神色冷沉又淡漠,一言不发地便走了。   这初夏,洛都随处都飘着柳絮。   林涵细一想,顾粲也不是没看她。   他的视线只是淡淡地扫过她,却如看半空飘着的柳絮一样。   是谓,视而不见。   那男人的眉眼属实令人惊艳,生得精致,可棱角却是清隽的。   可他眼眶中那漆黑的瞳仁,却如同结着一层薄薄的寒冰,让人不敢轻易直视。   但当他见到那个女人时,那层冰便自然的融掉了。   那样一个矜傲英俊的男子,用那般的眼神看着一个女子,带着毫不避讳的柔情和爱意,就算那女子是天仙,怕是也经不住。   林涵翻了下眼皮。   她突地想起,她那堂姐,可不就是被人传成天仙了吗。   可她看着她的相貌,也不过尔尔。   那顾粲在旁人的面前,竟是都毫不避讳对她的喜爱,倒像是被下了什么蛊一样。   林夙坐定后,陈氏携着林衍来此。   今日林纨归宁,林夙在嘉轩堂办了家宴,林衍便是再不愿过来,也得强撑着精神来此。   林纨瞧着,林衍两颊微凹,颧骨轻凸,看着精神不济。   一看便是纵情声色良久,被损耗了身子骨。   林衍的长子林奕也到了此处。   每人的交椅前都放了红木高几,上面开始摆置酒菜,一堂的人当着林夙的面,都装做一团和气。   林纨本以为,这顿饭,众人可以相安无事的度过,可谁知,她刚开始拾筷,林涵却突然故作关切地问向她:“一月多未见,堂姐的身子如何?”   林家向来没有食不言,寝不语这一说。   林涵这突然开口问她,也不算失仪。   林夙希望家中宁静,子孙和睦,林纨心中念及着祖父,语气还算和煦地与林涵假意地寒暄:“我身子很好,堂妹惦记了。”   她心中自是清楚,林涵一问她身子,便没安什么好心。   果然,林涵话锋一转,又问向了顾粲:“对了姐夫,你和我堂姐什么时候要孩子啊?若是我有了个小外甥,祖父和继祖母定会很高兴的。”   顾粲听见孩子二字,面色未变。   他本不想与林涵多言半个字,但念及着林夙在场,还是淡淡回道:“此事是顾某家事,二小姐不应过问。”   这句话,将林涵生生噎住了。   他语气平静,却明明白白地指出,她在多管闲事,要不要孩子是他同林纨自己的事,旁人不应过问。   林夙轻咳了一声,语气沉肃:“这是在堂上,怎能问这些女子内帷之事?”   陈氏却言:“父亲,涵儿也是关切她堂姐的身子。你也知道,翁主她身子不好。涵儿她性子直,怕她堂姐怀了身子后会有损寿元,这才问了这一嘴。”   林夙刚要冷声呵斥陈氏住嘴,但听她讲完,心中也觉,这席话也却然如此。   林纨的身子太差,若要怀孕,怕是会损耗根本。   陈氏见林夙凝眉不语,想要继续用话去攻伐林纨的心,便又接着对顾粲道:“世子,你既娶了我这侄女,那我们便是一家人了。既是一家人,就不应说两家话,我同涵儿一样,说话直,你别介怀。唉,若你真是心疼纨纨,就不应该让她去替你生孩子。”   话说到这儿,林纨已经捏紧了软帕。   顾粲觉察出她的异样,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陈氏接着道:“这纨纨是你的正妻,未来是王妃,若你纳了妾室,那些妾室也只是贱奴,那些个妾室的孩子也都是嫡母的孩子。养在纨纨的名下,那便都是嫡子嫡女,你也不愁后继无人,纨纨的身子也能保无虞。”   林纨再也耐不住,冷笑了一声,对陈氏问道:“若真按婶母所言,那我二叔那些妾室的孩子,婶母怎么不养到你的名下,当成自己的孩子养?我那些庶出的弟妹们将来婚配时,便都是侯府的嫡子嫡女,说出去也好听。”   林衍神色一直恹恹,一听这话,双眼一亮,看向了陈氏。   陈氏立即悻悻噤声。   林夙这时却看向了顾粲:“若要纨纨真的不宜生养,子烨你会怎么做?”   顾粲将来会承顾焉的王位,会是个王爷。   他是顾焉的独子,是顾家唯一的血脉。   王爷有几个侧妃和侍妾是再正常不过的了,他虽将林纨嫁予了顾粲,但却不能让如他这般的男子,只忠于林纨一人。   陈氏和林涵听后,面露得色,静等着顾粲回复。   顾粲看着林纨微微垂首,神色不明,握她手的力道紧了几分。   林纨清楚,这是陈氏和林涵故意下绊,想要用妾这个字眼儿来恶心她。   前世的她便想过这个问题。   依她的身子,若要平安诞下子嗣,还不损伤身体,几率极小。   但前世的她不怕死,今世的她也如前世那般。   若她和顾粲真有了孩子,她便是豁出性命,也要将她和他的孩子生下来。   但顾粲是怎么想的呢?   林纨颦眉,等着他的回话。   他启唇,声音笃定,不带一丝一毫的迟疑:“我顾粲只认她一个妻子,成婚前,我曾向纨纨承诺过,绝不会纳妾。至于孩子的事,还请祖父放心,若是我命中无子,那我便不会强求。”   林涵听到他淡然的语气,心中一急:“若要我堂姐真的生不了孩子呢?”   林纨想将自己的手从他的掌心中抽走,却反被他握得更紧。   林涵注意到他二人的动作,眉目含笑。   她已在心中认定,他夫妻二人已经生了龃龉。   “我只要她一人,便足矣。”   这话出口,满座的人皆是一惊,都觉一个男子,不能将个女人太过放在心上。   就算是再有才华,身份再高,若一个男子是个情种,那可真真会被世人所耻。   顾粲却不以为意。   这些世俗之事,他一如前世,并不在意。   权势也好,声名也罢,他全然都不在乎。   今世他好好的活在这世间,都是为了林纨。   若要林纨不在,他也便失去了活着的意义。   孩子怎能和她比?   谁也不能代替她在他心中的位置。   这顿家宴下来,林纨只觉身心俱疲。   陈氏和林涵的话,犹如一根芒刺,扎在了她的心中。   本想着这番归宁是来整治陈氏,却没成想,自己倒是落了个心绪纷杂。   她重生后,很少会因着这对母女而感到憋闷。   顾粲的那番话,却给了她勇气。   他肯在这些人的面前,毫不迟疑地说,他只要她一人便够了。   那她身为他的妻子,也不能胆怯懦弱了。   林纨微微侧身,示意她要同顾粲讲耳语。   顾粲凑近她身侧,林纨在他耳侧,声音低柔却不失坚定:“你放心,我的身子还没那般差,都是她们危言耸听,我肯定能平安为你生下儿女,将他们好好养大。别人都有孩子,你不能没有,我不会让你没有孩子的。”   顾粲听着林纨柔柔的曼声软语,心中一暖。   她没跟他抱怨或事吐诉她的委屈,反倒是安慰他,怕他受了委屈。   林涵看着对面的夫妻二人竟是在悄悄地咬耳朵,丝毫没被她和陈氏离间,那顾粲唇畔的笑意也是愈深。   她搅着帕子,心中愈发气恼。   下人们开始往下撤酒菜,林衍携着林奕先走一步。   宋氏也在林夙身侧,低声地劝着,让他对儿孙之事放宽心绪。   陈氏和林涵彼此对视,互相用眼神交流着。   林纨却完全都未在意周遭的喧嚣,她突地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劲。总觉得在生子之前,还少了些什么。   她微咬银牙,又凑近了顾粲几分。   顾粲竟是发现,妻子的面颊突地泛起了绯红。   只听见,林纨在他耳侧用极小的声音低语道:“今晚回府后,我同你行周公之礼。”   作者有话要说:  顾憨憨:媳妇太实在了 第37章 036:阴鸷   林纨看似柔弱, 但到底是个军家女,与他讲话竟是如此的耿直,像是把自己的心腹剥开一样, 不留任何余地。   而他,却只能选择对她隐瞒很多事。   宋氏见林纨面色酡红, 关切地问道:“纨纨这是中了暑热吗?”   顾粲和林纨的谈话被打断,忙各自调整了坐姿,正了正神色。   林纨回道:“是有些中暑热了,歇歇便好, 劳祖母惦记。”   林涵一听林纨又中了暑热,嗤笑了一声。   这时。   顾粲携的小厮突然至堂,他走到他坐的交椅旁, 小声与他嘀咕了些什么。   小厮讲完后, 顾粲起身行礼,向林夙告罪。   今日是他休沐之日,但既是景帝的急令,他便得动身奔走。   林夙自是让他以公事为重,“那便让纨纨再侯府待上几个时辰, 傍晚本侯再差人将她送回去。”   顾粲回道:“多谢祖父体恤,若是忙完差事还能得空, 我会亲自接纨纨回去。”   林夙颔首,只当是顾粲真的挂念林纨。   但林纨却觉得,顾粲是怕她会得了林夙的应允,在府中直接住个几日。   若要那样, 今夜她主动提起的周公之礼,便不作数了。   其实她现在,便有些后悔, 自己同他说了那句话。   林纨怀着小心思,亲自将顾粲送到了侯府门口,见到他常乘的豻溟轩车旁,站着两个气度不凡的男子。   那二男,一个生得肤色白皙,一个则生得面黑如铁。   偏生那面容白皙的男子穿了身素白的裾衣,而那貌黑的男子又穿了件墨衣。   他二人面色又都冷肃至极,不怒自威。   竟是透着一股阴气。   那二男看见顾粲,皆都恭敬行礼。   待顾粲乘上轩车后,林纨站在府门处,望着一行人远去的身影,这才突地识出了那二男子的身份。   那二人应是他身侧管召捕之事的左右二监。   这一黑一白的,面色又总是阴着的,倒不像是凡间廷尉的两名属官,反倒是像地府阎罗的两名手下——专索人魂魄的黑白无常。   “黑白无常”这字眼在心中一经冒出,林纨在夏日里,竟是打了寒颤。   她暗觉,顾粲一直被人阎罗阎罗的唤,怕是也与他身侧的左右二监脱不了干系。   回嘉轩堂后。   众人皆散,陈氏似是要避着林纨似得,携着林涵回棠梨苑去了。   林纨没在顾粲那儿得到允许,能在侯府小住,适才又一股脑热,主动提起晚上要同他行周公之礼。   今日这归宁,只能算是见了见祖父和亲人,毫无任何进展。   顾粲曾对她说过,让她放宽心绪,陈氏的事情,他会帮她解决。   但这到底是林家的家事。   顾粲又诸事缠身,林纨不想让他再烦心她的家事,还是想着自己去解决。   而且究其根源,前世顾焉若是不叛,所有的事情都不会发生。   林纨这一月中,总会无意提起他父亲顾焉的事。   虽然知道,他二人的关系并不大好,但他们毕竟是父子关系,顾粲又是他唯一的儿子。   顾粲还是阻止那场叛变的关键人物。   而顾粲听她讲起顾焉时,神色总是淡淡的,没有不耐。   但林纨知道,他还是不愿听她提起他父亲。   林夙年纪大了,看似矍铄,但到了夏日,人便容易疲倦,便去偏厅小憩去了。   林纨继续坐在堂处,与宋氏讲着话。   因着经历了前世的事,林纨对许多事总是操心过甚,惦记着林夙的身体,又记挂着整个林家的安慰。   自觉凭一己之力,能做的事情太少。   宋氏却以为是天气炎热,林纨的心绪变得有些浮躁,这才与她叮嘱这么多,“纨纨放心,我定会将你祖父的身子照理好的。”   林纨看着修养甚高的继祖母,环顾了四周,将多余的下人挥退后,回道:“祖母可有想过,揽下府中这内事之权?”   宋氏无奈,笑着回道:“一直都是你婶母理事,我怎会去夺这管事之权。而且,整个侯府中,住的几乎都是你二叔的妾室和儿女们。我身为她们的继祖母,手也不便伸到那处去,还是由你婶母管着方便。”   林纨微作沉吟,宋氏说的,并无道理。   因着林衍妾室过多的缘故,宋氏还是继室,是由妾转正,并不便取代陈氏的管事之权。   林纨还有一个人选,只是那人若要用,她心中却有道过不去的坎儿。   说到林衍的那些妾室,林纨多问了宋氏一嘴:“我二叔那些个妾室,近来可还安生?”   宋氏轻叹了口气:“唉,这之前,一直是那七姨娘柳氏最受宠爱,可是近来,你那二叔又在侯府外养了个外室。你祖父知道后,这几日在心中一直闷着股火呢。”   又养了个外室。   林纨眸色一变,悄悄捏紧了手中的香帕。   林衍胎里不足,体质弱。而且腿脚一到阴天下雨,会犯些毛病,他不能习武,自是不能如林夙和林毓一般,驰骋疆场。   他武也不行,文也不行,还是个纨绔子。   这样的人,怎么能承这平远侯的爵位?   宋氏见林纨又是一副忧虑模样,忙劝道:“纨纨啊,祖母劝你一句,你这叫杞人忧天。你身子不好,心思可不能太重,好好将养着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林纨道了声:“嗯,祖母说的对。”   心中却觉,她是重生的人,知道前世发生了什么。   而宋氏,她毕竟只是个内宅女子,看不了太长远。   待天色将暮时,顾粲的公事并未忙完,但他却差了专人来接林纨回府。   林纨不欲让林夙和宋氏再送,从嘉轩堂拜别两位尊长后,便携着香芸和香见往府门处走去。   至福禄石雕影壁时,有人唤住了她——   “堂姐留步。”   林纨顿住脚步后,回身一看,见是林涵。   她不欲与林涵多言,但碍着二人毕竟是姐妹,还是回道:“堂妹还有何事?”   林涵走近了她几步,神色谦卑,并无往日的张狂。   林纨心中生了疑。   林涵声音也是谦逊:“堂姐,我有话想同你说,外人在旁不方便,你离我近一些好吗?”   周遭是她的丫鬟和小厮,林纨量林涵也不敢做出什么逾矩事来,她倒是想听听,她还有什么话要对她讲?   林纨走近了一身石榴红的林涵,在二人之间只剩几步之遥时,林涵竟是眸色一戾,伸手朝她的方向打了一巴掌。   众人见状,忙冲上前去制住了林涵。   香芸急了:“二小姐,你是得了失心疯了吗?这是在府门影壁处,您竟是敢不敬长姐,伸手打人,这侯府中还有没有规矩了?”   谁也没想到,林涵在府门口的影壁处就能如此的乖张失礼,哪里还有个小姐模样?   这影壁古时又称萧墙,这番闹剧,倒真应了句古语——祸起萧墙。   林涵喜欢蓄指甲,喜欢用凤仙花染甲。   她的指甲嫣红,修剪的弧度略尖。   林纨虽避开了一步,却还是让她那指甲,在她的侧颈挠出了一道血痕。   血珠不断地向外渗着,香见忙拿出了块帕子为林纨捂住了伤口。   林涵的笑容在夕日下,看着有些诡异:“堂姐,这一巴掌是你欠我的,今日我还给你,你我二人也算是两平。”   说罢,林涵挣脱了小厮的舒服,扭着身子走远了。   香芸气不过,刚要追上去,却被林纨唤住:“她已经变成疯狗了,你不要再去同一条疯狗计较。”   “可……”   香见担忧地看着那素白的帕子被浸上了鲜红,声音发颤道:“唉,先别管她了,翁主的伤势要紧,可别落下疤了。”   林纨不想让林夙再担忧,便没再府中寻医,而是在附近寻了个医馆,涂抹了些治伤的膏脂。   好在挠的血痕并不深,医师说只要好好涂个几日的药,林纨的颈处便能完好如初,不会落下任何疤痕。   回府后。   林纨并未卸妆发,而是隔着灯火,对着梨木镜台,微侧着首,看着自己的伤处。   顾粲终于归府,小厮提着灯,为他照引着前路。   至二人的住所后,影木棱格窗半敞着。   顾粲恰能瞧见,里面端坐着一美人,似是在对镜敛妆。   这个角度能瞧见那美人优美的侧颜,端庄如墨的发髻,和弧度纤雅的蛾眉。   梨木镜旁,立着红漆凤头灯台,光影微绰。   眼前之景,构图精妙,倒像是一幅用工笔描攥的美人仕女图。   画中的美人儿本是半垂着眼,见有人正驻足欣赏她,便循着那视线看去。   林纨看见顾粲归来,却没进屋内,便冲窗外的他笑了笑。   顾粲唇畔掩着笑意,进屋后,挥退了一众丫鬟们。   心中起了想要为林纨亲自拆发卸妆的念头,他走到林纨的身侧后,却顿住了脚步。   待看清林纨右颈那道鲜红的伤口时,顾粲适才还溢满柔情的眸子,登时变得沉晦如渊,   他的指尖不易察觉地发颤。   林纨的肌肤生得白皙细嫩,这道血痕突地生到她的侧颈处,看着略有些狰狞,却又透着几分诡美。   顾粲见不得林纨受伤。   他见不得她受一丁一点的伤。   他捧护在掌心中,生怕碎了或是化了的娇柔小人儿,怎能受这样严重的伤?   他心中几欲失去理智。   顾粲耐住一种难言的强烈失控感,问向林纨:“你这伤是怎么弄的?”   林纨背对着顾粲,瞧不清他晦暗的神色,只听见他语气还算平静,便笑着回道:“没事的,就是不小心划伤了,医师说过几日便能好。”   撒谎。   顾粲知道林纨定是在骗她,她并非是这般不谨慎的人。   他走到她身侧,灯台下,他高大的身影将纤柔的她完全笼罩。   林纨突觉,周遭的气氛有些不大对。   明明是夏日,空气却变得阴森冷沉了不少。   她抬眸,看向了顾粲。   他神色不明,眸中竟是染了些许的猩红。   她刚要同他讲话,顾粲却微俯下身。   落了一口勿,在她右颈的伤口处。   缓缓移开后,他的唇瓣变得微苦。   她适才在伤口处涂抹了药。   他直直地盯着那道伤口,神情有些阴鸷。   顾粲的眼神令林纨的心跳漏了好几拍。   像是突然坠入了冰窟,又像是来到了阴曹地府。   反正这种感觉令人不大舒服,像是心中发了毛似的。   林纨还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她不明所以,问向他:“子烨,你怎么了?你是生我的气,觉得我太鲁莽,弄伤自己了吗?”   顾粲摇首,视线却不离她的那道伤痕,“纨纨在这等着我,我还有些事要做,一会再回来陪你。”   林纨听着顾粲的语气还算温柔,心中暗觉可能是自己多想了,便点了点头。   顾粲出室后,香芸和香见站在外面,也是觉得气氛不大对。   世子的脸沉着,她二人也不知道发生了些什么。   顾粲开口,问向那二人:“世子妃是被谁弄伤的?”   “扑通”——一声,香见香芸忙跪在了地上。   外面的檐角虽悬着灯笼,但仍是掩不住夜的漆黑。   恰时一阵夜风吹过,灯笼左右摇着,门窗也“吱呀——”地开阖了几下。 第38章 037:鬼夫君   林纨没让香芸和香见对今日之事缄口, 二人一听顾粲要询问此事,还是支吾地将事情的经过讲了出来。   顾粲俯视着地上跪上的二人,问向了香芸:“你就由着世子妃被她打?连主子都护不好, 要你有何用?”   香芸的心跳似是骤停了一下,她声音微颤道:“奴婢知罪, 都是奴婢的错,没有护好世子妃。”   元吉同更夫正在府中巡夜,恰巧觉出了这处有异样。   他听见了是香芸的认错声,忙走了过去。   顾粲看见了元吉, 声音冷沉地命向地上的二人,“回去,好生伺候你们主子。”   元吉见香芸无事, 心中松了口气。   顾粲往元吉的方向走了几步, 他的身形半隐在一片夜色中。   元吉提着夜灯,忙躬下身,问道:“世子爷有何吩咐?”   元吉低首,不敢看主子的神色。   有几只夏虫正围着他提着的夜灯旁,肆意的地飞舞着。   顾粲看着那些振翼的虫子, 对元吉道:“林家二小姐用手伤了世子妃,她既管不好自己的手, 她的那双手,也不必再留。”   元吉听后,不带任何迟疑,压低着声音回道:“小的知道了, 此事小的会吩咐下去,还请世子放心。”   *   香见和香芸进室后,林纨觉出了她二人的异样。   她命二人为她卸发敛妆时, 香见的手有些发抖。   香芸是故作淡定,但她这人平日是活泼的,这冷不丁地一沉默,定是有什么事在瞒着她。   看着镜中自己略憔悴的脸,她心中猜测出了缘由。   顾粲应是问了她们在平远侯府发生的事。   她与林涵的事,是内宅的姊妹冲突。   顾粲事务缠身,这又是她和林涵的私事,林纨不欲让他插手,对这件事挂心。   适才在府门影壁处暂时将那一口气忍了下来,不是偃旗息鼓,也不是懦弱,而是有更多的考虑。   林涵犯疯病,不尊身为长姐的她,不只一回。   每次她都做了反击,无论是出言相讥相驳,还是不顾翁主身份,自己动手掴了她一巴掌,她都做过。   多番回合下来,林纨发现,林涵这个人是软硬不吃。   越用狠法子对付她,她便越来劲。   而若要是向她前世那样温懦,她又会如捏到软柿子一般,使劲的欺辱那人。   林纨不是没想过彻底整她一番。   对于一个女子,最重要的还是名节。   只要她将林涵同齐均的事抖出去,她的名声便毁了,会沦为众人耻笑的对象。   她并不是狠不下心。   但她姓林,既是林家人,就要顾及着林家的声名。   林涵仍敢在府中肆无忌惮,就是看准了林夙想将这件丑事遮掩下来。   而陈氏,还是会护着她。   林衍,仍不会对这事插手多言。   侯府必须要有个能当家,能管实事的人,这个人必须要能取代陈氏的位置。   林纨与宋氏谈过数次。   宋氏无意管事,就是她真坐到了主母的这个位置上,怕是也压制不了陈氏和林衍的那些妾室们。   今日在嘉轩堂处,她还在犹豫,是否要动用侯府中的那个人,让那个人来制衡陈氏。   现下看来,不得不用。   想到这处,林纨开口,唤香芸去拿纸笔。   香芸将绢纸平铺在镜台处。   林纨提笔,沉吟片刻,让香芸和香见退避,在纸上写了些什么。   约莫着顾粲快回来了,她飞速地又写了几字,将绢纸折好后,放在了妆奁盒中。   香见将笔纸撤下后,林纨的手上沾染了墨渍。   她想将其洗净,便对香芸道:“世子回来后,让他直接进寝房,我在里面等着他。”   香芸应是。   *   顾粲回来后,早就将林纨今日同他讲的周公之礼一事,抛在了脑后。   他现下的思绪都在她颈脖处的伤痕那儿。   香芸见顾粲回来,便将林纨的吩咐告知了他。   顾粲用视线扫过空无一人的镜台,不发一言地进到了屋内。   因着是夏日,床帏也都换成了薄如蝉翼的绢纱。   林纨侧着双腿,坐在四柱床上,她暗觉顾粲应是见不得她这处伤口,便将长发拨至了身子的一侧。   乌发如稠墨,兜衣水红,玉臂白皙如藕,未被长发遮蔽的左肩纤润。   红黑白三抹颜色交织,微微侧身时,隐约可见光洁玲珑的美人背。   顾粲透过薄纱床帏,瞧见了内里的美景。   美人在这方小小的天地,似是以君为天,任君采撷。   顾粲的神色却并未变得缱绻温柔。   他慢慢走向了床处,林纨的心变得紧张了起来。   坐在床侧后,顾粲轻捏住了她小巧的下巴,细细端详着她的容貌,却未发一言。   林纨本以为,他回来后,便能恢复如常。会眉目含笑,语气温和地同她叙谈些有的没的。   可她没想到,回来后,顾粲还是适才的那副阴鸷模样。   林纨心中微慌,正觉有些恐惧。   顾粲俯身,看着她那如花瓣般柔软的唇,刚要倾首触碰。   却见林纨的身体发抖,几滴清泪倏地便从眼眶中落了出来。   顾粲停下了动作,问她:“纨纨是想反悔吗?”   他的力道不重,但她的下巴上,还是落了道红色的指痕。   她摇首,颤着手为自己抹着眼泪。   林纨心中紧张,想退缩,但又怕顾粲觉得她说话不作数。   她揉着眼睛,却觉肩头突地一暖。   顾粲将自己的外氅披在了她的身上,一身的春色都被遮住,只余留了张带着泪痕的小脸。   林纨不解地看向了顾粲。   他则将她满满地拥护在了怀中,语气恢复了平素的低柔:“我说过,你若是不情愿,我不会逼你。”   林纨带着哭音,小声地回道:“我…我不是说话不作数,只是,我有些怕适才的你。”   顾粲轻轻推开她,“为何怕我?”   林纨看着他的眼。   他的瞳孔漆黑又深邃。   她突地想起今日在府门处见的,那像是黑白无常的左右二监。   她本就觉得重生之事过于蹊跷,现下因种种机缘,又嫁给了顾粲。   就像是,她这个本应命丧黄泉的孤魂野鬼,被那个唤作玉面阎罗的鬼夫君给收了魂。   林纨虽觉得这事荒唐,却仍是禁不住各种猜测,胡思乱想间,她并没回复顾粲,而是问向他:“子烨,你告诉我实话,你是不是......阎罗转世?”   作者有话要说:  我调整下状态,这几天身体不太舒服,短小的一章你们先看着,前三十红包。   周三容易锁章,提前更新。明天还是老时间更新,肥章或者双更。   男主对女主有点偏执,之前不让女主出府是想保护她,现在不让回娘家住单纯占有欲作祟。   【下面算是个阅读指南吧,其实文案和之前的作话我也说过这些问题了】   (1):节奏问题:   这文写了两版大纲,第一版推倒重写了,因为偏女强/大女主起点潇湘风格的宅斗文。你们看到的这版是谈恋爱感情流为主,剧情为辅的婚后甜宠文。这两种文一个剧情多,一个男女主互动多,所以可能会有读者觉得剧情走的有点慢。   行文风格作者喜欢细腻的描写,所以这篇比较慢热,不算快节奏的文。几十万字小说肯定有起有伏,有高/chao的地方,就有平淡的地方。   (2):人设问题:   女主不是女强文里的大女主,是小言女主。这文写到现在女主每天都会被吐槽,我也比较无奈,无论她做什么,都有人挑毛病。她不是人民币,不能人人都爱,小说中的主角不可能是完美的。她的行为,思考方式不可能人人都喜欢,众口难调,这点也不多为她辩解。   但是感谢喜欢她,能理解她的读者。   (3):大家吐槽逻辑/剧情/角色、砖花随意。读的不喜欢了,就弃文找别的好文看,实在憋屈刷个负解下气也成,去留随意。   但看文还是抱着轻松心态比较好,别太较真,毕竟只是看个小白点的甜宠文而已。   (4):更新问题:   作者最近身体不太行,本来是想日六,但目前做不到,等身体状态稍微好点了字数多更些,觉得不够看的就养肥,追连载不养肥的,作者给大家红包福利。   (5):叙述方式:   前世的剧情作者并不想在正文前几章就交代完,很多事情的交代是随着今世的剧情走的。伏笔埋了挺多处,都会在后文揭晓。 第39章 038:愉悦   林纨前世胆子便有些小, 尤其惧怕那些鬼神之说。   有时她也在想,前世的那些记忆,会不会只是她做的一场噩梦。   她前世死的惨, 被人捅死在了雪地里,家人几乎无存, 她对爱人也是心灰意冷。   那时的血腥味仿佛还仿佛弥漫在鼻腔间,透骨的寒和钻心的痛过于深刻。   只单单在梦境中,断然是体会不到这种痛苦的。   顾粲听她这般问,又看着她的眸子满溢着慌乱和无助, 一看便是忆起了那些悲惨的经历。   她自小被娇养在侯府,却经历了家破人亡这等惨事,而那时的他, 却做了什么?   顾粲对林纨一直是愧疚的。   每每想起那时之事, 都是噬骨钻心的痛。   前世他自傲,却又是个无能至极的人。   顾粲自小没娘,父亲又对他疏离,那时顾焉接到了景帝的圣旨,让顾粲三日后启程, 去洛阳的国子监入学。   若是寻常的父亲,知道儿子要远离故土去做质子, 多少会流露出担忧和不舍。   可顾焉没有。   他只是淡淡地吩咐奴仆,让他们为他收拾行装,一句关切的话都没有。   甚至他临行的那一天,顾焉都没有来送行。   元吉曾劝过他, 说景帝派了兵士亲迎他入洛都,那些兵士就是景帝的耳目。顾焉若要在他们面前,展露出他过于在意他这个世子, 反倒是对他不利。   顾粲听后,只是冷笑了一声。   他那时才十七岁,正是肆意扬笑的少年之时,笑得却是苦涩至极。   他对凉州故土,毫无眷恋可言。   在凉州,他也是孤身一人,到洛都,他还是孤身一人。   去哪儿都没有任何区别。   景帝赐了他宅邸,赏他俸禄,让他在洛都也是享着荣华。   让他到国子监入学,也只是借口。   他身侧,总是有无数双眼睛盯着。   顾粲知道,为了让景帝觉得他是个对他没有威胁的人,在国子监中,不能锋芒毕露,而是该将自己的才华和聪慧隐藏,低调处事。   质子就应当有质子的活法。   前世的他,却看不惯那些装腔作势的世家子弟,不愿与他们交际,他们或多或少因着他的身份,都在暗地鄙视他。   前世,他是个容易意气行事的人。   娶林纨这件事缘于此,在国子监出风头,甚至将上官衡打了这件事,也是缘于此。   顾粲想,就这么浑浑噩噩的在洛都苟活着,他放纵着自己,不替自己的前路做任何打算。   等哪一天,景帝若是真拿他的命来要挟顾焉,顾焉又会怎么做?   他是否会为了保下他的一条命,将自己的野心也好,不甘也罢,都敛于心底。   顾焉是否,还是在意他的?   可在洛都这几年,凉州那处,没有来过任何的音讯。   顾焉一声不响的,就发动了叛变。   消息传来后,景帝没将他立即下狱。   顾粲那时觉得,自己就如一颗棋子。   被景帝用来制衡顾焉,又被顾焉当成一颗弃子,说扔就扔。   比起自己的命运被人任意摆布,他心中更难以接受的是,顾焉自始自终,都从未在意过他这个儿子。   林纨那时很慌张,她知道他不久就会被下狱,一直想着对策救他。   景帝早就不信任林夙,她林家自己都处在危难中,她一个女子,做不了什么。   若他那时要是个有担当的丈夫,首先要做的,应该是安抚自己妻子的情绪。   可他那时,因着对顾焉心灰意冷,也因他不想连累林纨。   她每每靠近他时,他的态度都很恶劣。   不仅是冷漠,而是不近人情。   他逼着她签下和离书,让她回侯府。   林纨才十七岁,不能为了他,一辈子当寡妇。   虽然一想到别的男子碰触林纨,他就通体不适,心中如被火燎。但他还是希望林纨幸福,希望能有一个男子好好地照顾她。   林纨说什么也不肯收下这和离书。   顾粲知道她对他有情,看着她噙着泪的脸,也只是冷漠地道:“你身为侯府小姐,也应该为你的家族考虑。不能为了一个即将下狱成为罪人的男子,而连累了林家。你现在同我和离,你便不会被牵连。在和离书上按下手印后,你我自此两清...”   林纨听后,只不断地摇着头。   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她不想与顾粲和离,他是她心心念念,爱了这么久的男人,她怎能同他分开?   林纨往后退避着,顾粲却握住了她手腕,强迫她去按那印泥。   林纨挣脱不开,还是被顾粲抓着手,让她的食指按在了红色的印泥上。   和离书上,落了个红色的指印。   顾粲则不带任何表情地将食指咬破,鲜血汩汩而出,他不顾疼痛,将血红的指印按在了和离书上。   林纨头一次反抗他,她推开顾粲,一把将那和离书撕成了碎片。   顾粲看着如此痛苦的她,只想将她拥在怀中,可他只能冷漠下去。   他扳正了林纨的肩膀,逼她看着他,“林纨,你是真傻还是假傻,我早就不想要你了,你难道还不知道吗?”   林纨身子一抖,她不想再听顾粲讲任何话。   顾粲的唇角则勾起了一抹冷笑,说出了那些他不忍讲出口的话,但是长痛不如短痛,不如就让林纨在这一刻死心,“若不是我与你有着婚约,像你这样的女子,我绝对不会多看一眼。我娶妻子是要康健的,能伺候我的。你呢?你除了生病,还会做什么?”   林纨泪流满面,只嗫嚅地回道:“不,不是这样的,你是怕连累我,才会同我说这些话的。你对我很好,若你真这般想我……你不会抱我,也不会亲我……”   顾粲松开了她的双肩,却又握住了她的手腕,拽着她往床边走。   林纨一慌,却听见顾粲又是冷笑了一声,“这种男女之事,没有情感也能做出来,要不要现在就让你试试?”   听到这话,林纨再难耐住心底的痛苦,她用牙狠狠地咬了顾粲的胳膊,让她松开他。   顾粲的话却越来越过分。   他一步一步地走近了林纨。   林纨向后退避着,直到她撞上了屋内的多宝坐柜,两人方停住了脚步。   看着林纨灼灼的泪目,顾粲只想将她的眼睛用手蒙上。   如若看着她的眼,他怕自己说不出这般残忍的话,可他到底还是说出来了,“既是不愿意做,那一会儿你就拿着新的和离书,滚回侯府去。你这样的女人,连碰都碰不得,又怎能为我生儿育女?趁此时机我们和离,也算了去我的一桩心愿。”   林纨哭着将他推开,狠狠地打了他一巴掌,飞奔地跑了出去。   这一巴掌的力道并不重,顾粲侧过了脸,僵站在地上半晌,唇瓣微颤地唤了她的名字,“纨纨。”   再然后,他下了狱,被毁了脸。   林纨却相信,他还是对她有情的。   监牢那般阴暗的地方,她一个女子,露出一张惨白的小脸,将油纸包好的荤食递与了他。   那时林家已经出事,她手头也不宽裕,却用自己身上不多的钱财,为他买了这些。   他没有接过,还对她说出那般的话。   他说她自作多情。   那时顾粲透过监狱的铁栅栏,看着林纨蕴着泪的眸子,他那时的痛苦不亚于她,甚至比之更甚。   林纨却屏住了泪,透过牢栏的空隙,坚定地看向了他:“我会想法子保住你的命,这是我欠你的。今日,算是你我二人见的最后一面……”   顾粲不解,什么叫做她欠他的?   林纨的声音哽住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镇定,“我同你和离,你我二人,死生不复相见。”   这次,却真成了永别。   再度见她时,她已经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他出狱后,也想着去见林纨。但他容貌被毁,腿也变残,又同她说了那些话。   顾粲觉得,没有颜面去见她。   元吉将林纨的琢玉梳递给了他,说这是世子妃给他的,让他拿着这个,去当铺换些银钱,供他二人采买些东西。   林纨不让元吉告诉他琢玉梳的事,而是让他自己先去换钱。   元吉说,这梳子,还是交在他手中为好。   顾粲知道,这琢玉梳是林纨母亲的遗物,也是林纨身上剩下的最值钱的东西了。   她却留给了他。   顾粲差元吉,让他将这把梳子还到林纨的手中,而他则在茅草屋中枯坐着。   等元吉回来后,顾粲准备向他询问林纨的情况。他想知道,林纨可还好?她的身体有没有犯毛病?   他听元吉讲过,一对兄妹收留了她。   等元吉跑着回来后,却告诉他,那把琢玉梳没能还到林纨的手中。   林纨她死了,死在雪地里,浑身流着血。   百姓都跑了,没人给她收尸,官府怕是不久就会派人,将她的尸身给收走。   若不是他无能,他的纨纨,他的妻子又怎会经历这些?   顾粲再不忍回想那时的画面,好在上天给了他一次重活的机会,爱人还在眼前。他还能补过,好好地待她。   林纨的长发也被包裹在了外氅中,顾粲将她那一头柔软的青丝,从他的氅衣中拨弄了出来,让林纨右颈处的伤痕显露在外。   好在这伤并不深,这时这处伤已然结了痂。   他轻抚着那伤处周围,完好的肌肤,“若我真是,你也不用怕,不管我是谁是什么身份,我都会护着你的。若我真是阴曹地府的阎罗,那你既是我的妻子,地府的小鬼也不敢欺负你。”   林纨听后,倏地松开了紧攥住氅衣的手。   单薄的氅衣从她身上滑落,她顾不得再将它披上,心中想着,顾粲说的这番话,她怎么有点听不懂。   什么叫‘若我是阎罗’?   见林纨有些懵住了,顾粲未免觉得这时的她有些好笑,便指了指他落在衾被上的影子,“若我真是你所说的阎罗,那我应该没有影子。”   林纨顺着顾粲所指的方向望去,又抬首看向了他,他鸦黑又浓密的睫毛,也在眼睑处落了个影儿。   顾粲顺势按住了她的脑袋,让她贴在他的心口处,又道:“你听听,我还有心跳,是凡身肉胎。所以你夫君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什么鬼神。”   林纨听着他强有力的心跳声,这才松了口气,也在心中埋怨自己胡思乱想。   回过神后,她才意识到,她只穿了个兜衣。   还靠在了顾粲的身上。   大有投怀送抱的意味。   林纨不敢再多做举动,仍听着他的心跳,小声向顾粲解释:“我不是碰不得,我是有些害怕,不是因为身体不好才碰不得的。”   这话一说出口,顾粲又想起前世他对她说的那些话,心中不免又是一阵隐痛。   林纨突觉,后颈处有些微凉。细而红的带子松解,那抹水红滑落,她身上只剩下了黑白两色。   林纨一慌,刚想着用手去遮蔽。   顾粲却握住了她右手的手腕,“纨纨别怕,这种事不是痛苦的,是能让人愉悦的。你看在安澜园那次,虽说是太后害了你,但为夫觉得,你那时是愉悦的。”   林纨双颊一红,故作薄怒道:“你不许提那日之事。”   顾粲看着眼前的小人儿有些作怒,心中却觉得她可爱。   林纨生起气来,就像个舞着爪子的幼猫。看着是凶,声音却是又软又奶,比平日温柔的模样,多了几分生动的趣态。   顾粲唇畔漾了抹浅笑,温声回她:“纨纨说话可以不作数,我不强迫你。但今夜为夫要让你知道,何为愉悦。”   烛火微绰。   林纨对一切不知所措,只能选择用空着的那只手掩住了自己的嘴。   *   二人睡下后,林纨的思绪混乱不堪,枕边人的呼吸声渐匀。   脑海里全是适才之事,一想起就是面红心跳,还怎么叫人入睡?   既然睡不下,林纨决议想些别的事情。   信写好了,明晨一早,待顾粲出府后,她便将那封信差人,想法子送到侯府去。   前世的事情是真切的,绝不是一场梦。   这一世很多事情,大体的走向也与前世一致。   她狠不下心来,就会落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林家不能毁在陈氏和林衍的手中。   林纨下定了决心后,思绪竟是又飘回到了适才那事上。   顾粲的掌心有一处带着薄茧,有些粗砺。   林纨又睁开了双眼。   划过肌理时却并不难受。   反倒是,愉悦。   正如顾粲所说的,是愉悦二字。   她怎么能感到愉悦呢?   剩下的事情因为超出了她的承受能力,林纨不敢再回忆。   越是不想回忆,那些场景又会在头脑中冒出来。   这些场景让林纨想去小解,她今夜还总是会想起那些鬼啊神啊的奇闻怪志。   屋内的蜡烛都灭了,是漆黑一片。   林纨不敢一个人上净房,她心中害怕的很。   顾粲睡得并不沉,隐约觉出身侧的小人儿翻来覆去,应是没有睡下,便转过身问向她:“纨纨身子不舒服吗?”   林纨摇首,“没,没有不舒服。”   她将衾被盖在了脑袋上,强迫自己忍住不适,想让自己睡下。   半晌后,她突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顾粲也没有马上睡下,也坐了起来,他摸着她柔软的发顶,轻声问:“是做噩梦了吗?”   这话太难以起齿,也太丢面子。   她岁数已经不小了,入夜竟连自己上个净房都不敢。   林纨几乎是哭着对顾粲说:“我…我想小解,可是我不敢一个人去净房。”   顾粲愣住了一下。   随即,他揉了揉林纨的发顶,让她的乌发变得略蓬松,“那你为何不直接同为夫讲?”   林纨于夜中推了推他,讷讷道:“你…你先去点烛吧。”   顾粲无奈下地,寻灯台点了烛火。   屋内明亮了起来。   林纨红着脸,跟在了顾粲的身后。她羞赧至极,却也只能让夫君陪着她去净房。   *   三日后。   府上曲桥不远旁,依池建了一六角湖亭。   湖亭的砥柱有六,埋入了池中的淤泥,周遭为了美观,还被匠人堆砌了奇石,雅致又有野趣。   池中菡萏开得正盛,卫槿和香芸正摆弄着茶具。   林纨一身荷色薄纱襟衫,云鬓青丝,眉晕半深,比池中绯粉的菡萏还要清丽出尘。   香见去府门处引客至此。   香芸抬首,看了看远方,瞧见了香见和一婀娜佳人正要往曲桥的方向走,便对林纨道:“翁主,七姨娘来了。”   林纨要见的人,是林衍的妾室,柳芊芊。   去年夏日,林衍将此女纳进府后,她还有些吃惊。   柳芊芊也是。   她那时对林纨讲:“妾身只知道翁主身份贵重,却没想到你是衍郎的侄女。”   林纨重生的那一年,于春日去了伽淮。   柳芊芊是伽淮绮香楼的头牌,被里面的大妈妈视若亲女。   可谁知那年,绮香楼的一位姑娘走了嘴,泄露了一个贵客的秘密。那贵客为了泄愤,暗中派人将绮香楼人焚毁。   那日随处飘着脂粉香,总是莺歌燕舞一片的绮香楼犹如人间炼狱,里面死了好多美艳的姑娘。   绮香楼被焚时,柳芊芊正同一公子私会,独乘画舫,夜游伽淮。   回来后,就看见了在一片火海中的绮香楼。   柳芊芊同她的财物都在楼中,除了一身的绫罗和珠钗,没有多余的银钱。   大妈妈被里面的小厮救了出来,柳芊芊将身上所有的银钱都拿来给她治伤。但因着伤势过重,大妈妈还是离世了。   柳芊芊想厚葬她视若亲母的大妈妈。   但没了绮香楼,她也就没了头牌的身份。人都是会被这些声名迷惑住的,她没了那些华贵的衣饰,没人精心为她敷粉上妆,男人们看着她,也就觉得她不过尔尔,没那么娇美媚人。   柳芊芊又总是带着一具尸体,所有的人都嫌晦气,而且百姓都心知肚明,绮香楼是摊上了什么事,这才被烧毁的。   她一时间,沦为了众人的笑柄。   以前口口声声说喜欢她的那些男子也不肯帮她。   柳芊芊便立了木牌,要卖-身去给大妈妈下葬。   林纨恰时路过坊市,瞧见了那时的柳芊芊,看着一脸黑灰又瘦弱无依的柳芊芊,她便想起了前世的自己。   她给了柳芊芊银钱,让柳芊芊厚葬了大妈妈。   了解了她的身世后,林纨想帮她从良。   柳芊芊却拒绝了,她说她还有事情没做,她还说,假以时日希望能报答林纨的恩情。   因着美貌和手段,柳芊芊从低处重新爬起,又成了别处艺楼的头牌。   后来林纨听闻,洛都少府的嫡幼子,因着喝花酒,从艺楼跌落,摔死了。   因着是意外,所有人都没有多想。   林纨派人打听了一番,那艺楼的头牌,竟是柳芊芊。   她总觉得,是这少府的嫡幼子害得绮香楼被焚毁,而柳芊芊知道这事。   嫡幼子的死,也与柳芊芊脱不开关系。   而她没有从良,是为了报仇。   林纨那时问过柳芊芊,说她应该知道林衍的那些事,林衍其人,绝非良人,早晚都会负心薄幸。   柳芊芊却冲她娇媚一笑:“正因为衍郎如此,我一个花楼出身的女子,才能进侯府当姨娘。”   想着往事,柳芊芊已经来了湖亭处。   她为了见林纨,还特意穿了身素净的衣物,妆容和发髻也没有过多赘余,似是要掩住自己的风尘气。   柳芊芊倾身行礼,恭敬地唤了声:“妾身见过翁主。”   话音刚落,用罗子落茶末的卫槿就打了个寒颤,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柳芊芊的话音是特意训练过的,听着柔媚,让人骨头都要酥掉了。   林纨似是习惯了,示意柳芊芊落座。   卫槿端来了茶盏,递与了柳芊芊。   柳芊芊接过后,打量了卫槿一眼,开口对林纨道:“翁主身侧的人就是不一样,连个丫鬟都生的如此貌美。”   林纨闻言看了一眼卫槿,今年她的身量长开了些,长得也比以往更娇美了。   顾粲知道卫槿的身份后,见她换了女装,却还是没给她好脸色看过。前阵子冷冷地扫过卫槿时,还多看了她一眼,吓得卫槿跪在了地上。   林纨见柳芊芊品了口茶后,开口问道:“七姨娘近来可好,我听闻,我那叔伯又养了个外室。”   柳芊芊将茶盏放在了一侧的小案上,神色淡淡,似是对此事毫不在意,“衍郎的性子翁主也知道,最是喜新厌旧。对了,涵二小姐的事情翁主听说了吗?“   林纨不解,“涵二小姐?”   柳芊芊颔首,从衣襟抽出了块帕子,擦了擦嘴角,声音柔媚,“涵二小姐的手竟是废了。”   林纨一惊,忙问她:“废了……怎么废的?”   柳芊芊的话依旧绵柔,“她最喜欢用那凤仙花汁染指甲,可那日,那花汁不知进了什么东西,竟是害得她的指甲都掉了,而且是整个掉的。我听下人讲,涵小姐的手指也受了那凤仙花汁的牵连,要想保住她的那双手,只能砍去几根手指。”   这话一讲完,林纨捂住了心口,这场面她连想都不敢想。   柳芊芊又道:“涵小姐在府中得罪了不少下人,若要有人害她,大家也都不觉得奇怪。只是想出这种法子的人,真真是太残忍了。”   林纨耐住了恶心,却想起了顾粲。   他是廷尉,掌刑狱,有不少折磨人的狠毒法子。   他从香芸和香见那儿知晓了林涵打她这事。   林涵的手被废,会不会是他做的?他在平远侯府也安插了人手吗?   林纨心中顿生疑窦。   柳芊芊见状,关切地问道:“翁主,你怎么了?”   林纨摆了摆手,“无碍,想必是中了些暑热。”   柳芊芊用那双媚眼细细地打量着林纨,暗觉她不像是中了暑热。   嫁给镇北世子后,她整个人看上去也同之前不大一样,以前她的面色惨白,看着虽美,却有些病恹恹的。   现下,她的面色透着光泽,气色很好,一看便是姻缘美满,生活滋润。   可那白皙纤长的右颈处,却落了道浅浅的疤痕。而左颈处,也有处是红的,看着像是个蚊子包。   柳芊芊美眸含了笑,心中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林纨瞧出了她在看她,下意识地捂住了左颈。   这处,是因为顾粲说的愉悦所致。   这几日他说,要让她每天都愉悦。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想化身为狼,所以先要变得狗一点,才能进化。   柳芊芊在文中的006,009,023,036都出现过。 第40章 039:枕边人   红尾蜻蜓穿过湖亭, 从静水上低飞而过。   林纨平复了心绪,还是多问了一嘴,“我听闻就算是断指, 若要寻个医术高超的医师,还是可以将指头重新接好的, 怎的林涵她的手指就保不住了?”   这时的日头有些打头,柳芊芊微蹙了下细眉,回道:“翁主糊涂了,这大夏日的, 若要逢上这般重伤,可不容易好。涵二小姐的指头应是烂掉了,就算是寻人接骨, 怕是也接不好了。大娘子派人查了此事, 经手凤仙花汁的那些丫鬟,还有花工小厮都审问了一番,就是查不出个所以然来。正是因着涵二小姐的事,大娘子抽不出身来,妾身这才能悄悄出府, 到世子府上来寻翁主。”   林纨不欲再多询问林涵的伤势,她多少能猜到府中的状况, 依林涵的个性,想必她现下已然精神失常。为了泄愤,日日都会在庭院中责打下人,抑或是像发了疯似的大吼大叫, 任凭陈氏她怎么安抚都无用。   而林衍。   林纨唇畔掩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林衍只在乎他自己的安乐,遇到这种事,也只是会往后躲, 往后退。就算是自己的亲女儿受了伤,他也只会将一切都推到陈氏的身上,让陈氏去料理一切。   他与陈氏的恩爱渐离,而陈氏却一直稳坐在正室的位置,也是因着林衍本人的惰性。府中内事,他都推给陈氏料理,他在这方面对陈氏算是有依赖。   正室为他料理好内庭之事后,林衍又在妾室的面前装成大丈夫伟君子,哄骗那些出身低的美娇娘,大肆宣扬他在侯府中的地位。   林夙不是洛都本土出身的人,随惠帝打江山时,算是草莽出身,那时二十一州都是哀鸿遍野,林夙的亲眷早已死光,林家在洛都不算是大的氏族。   而林纨母亲谢容的谢家,算是洛都当地的本土豪族,林毓当年同谢容的婚事,算是为林家争了份体面。   所以林衍是林夙侯位的唯一继承人,他的那些妾室只能以他为天,竭尽所能地伺候林衍,巴结讨好他。   实则林衍却是个有些吃软饭的。   林纨从林涵同齐均这事可以看出,因着陈氏疏于对林涵的管教,她对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多少存些愧疚之心。   陈氏对林涵的很多行径都过于纵容,所以林涵很多时候是无法无天。   现下林涵出了事,陈氏这个做人母的,心绪定然慌乱,也没空去与林衍的那些妾室缠斗。   现下的时机,遂了林纨的心愿,是趁虚而入的良机。   只是林纨不解的是,柳芊芊正值妙龄,凭她的手段,不至于拴不住林衍的心。   而且她才刚进府一年。   林纨询问了柳芊芊在府中的状况,包括与四姨娘的关系相处得如何。   柳芊芊神色淡淡,“她也只是与妾身暂时结伴,是无奈之举,四姨娘表面上与妾身过的去,实则内里还是不喜欢妾身,对妾身设防得很。”   林纨又饮了口茶水,在心中暗忖着原委。   柳芊芊凭手段搭上了林衍,让林衍帮她脱了贱籍,她不仅从了良,还做了侯府的姨娘。   想必柳芊芊也有着自己的考量,到侯府哄着林衍一段时日后,便想着,能够自保即可。她也不想再花心思在这个薄幸男儿身上,或许想着在府中就这样安度此生,做个养尊处优的侯府贵妾,了却余生也就够了。   但林纨却看准了柳芊芊的那颗野心,她绝对不会是个安于现状的女子。   柳芊芊心中存着往上爬,坐高位的欲望,而她又有手段有头脑,只是现下,应是对自己的出身感到自卑。   柳芊芊入府后,也曾对她说过,她一直念着她的恩情,如若她有事情需要她做,她万死不辞。   凭她对大妈妈的那颗孝心,林纨便觉得,柳芊芊虽出身烟柳之地,但到底还是个赤诚之人。   柳芊芊的随身侍女见主子出了些许的香汗,便拿出备好的团扇,替她扇着,柳芊芊这时道:“翁主那日差人给妾室的信,妾身细细看了好几遍,只是妾身实在不知,翁主要让妾身怎样报答您那年的恩情?”   林纨看着柳芊芊有些紧张的花容,笑意温和,“虽然让你做的事情存些难度,但我是不会让你上刀山,下火海的。”   柳芊芊嗳了一声,“翁主哪里话,那时妾身潦倒,只有翁主肯帮妾身,妾身感激不尽。现下大妈妈安葬,妾的心愿已了,也只差着欠翁主的恩情未还了。”   林纨让香见低首,她附在她耳侧,对她低声说了些什么。香见点头应是后,林纨让柳芊芊用些茶点。   半晌后,香见领来了个中年的婆子。   那婆子体态微胖,面相严肃,看着并不大和蔼,眸光精明,有些凌厉。   柳芊芊不解地看向了林纨。   她还是不明白,林纨究竟要让她做些什么,只听见林纨又问,“七姨娘可会看账簿?可会写字?”   柳芊芊一哂,“字当然是会写的,绮香楼的姑娘们除却歌舞,都被教习过书画,那些个贵客要求可不低呢。至于看帐……大妈妈还在世时,觉得自己岁数不小了,便想着将绮香楼交予我来打理,只是我没从大妈妈那儿学到些什么,绮香楼便出了事……”   林纨听后,唤那婆子走到二人身侧,又对柳芊芊道:“你这番回府就将这嬷嬷领回去,旁人问起,你就说买了个老奴来差遣。这嬷嬷厉害的很,可以教你理内宅之事,若你有拿不准的事情,也可时常问问她。这嬷嬷为人可靠,你可将她做为你的心腹。“   林芊芊听到理内宅之事后,神色明显一惊,忙问向林纨,“内宅之事……妾身只是个姨娘,学这些有何用处?”   柳芊芊在侯府中,自是经常听闻,林纨和林涵那些斗嘴、甚至是撕打之事。   她姐妹二人不对付,而林纨看着这态势,与林涵的母亲陈氏也是有过节。   林纨这番叫她来此,应是想借她这个“刀”,来“杀掉”陈氏在府中的地位。   柳芊芊凝眉,轻叹的声音也如莺啼,娇媚动人,“唉,翁主之意妾身大抵明白了,若要重新搏得衍郎的宠爱,妾身还是能做到的。但若要理内宅之事,我一个妾室,又怎能从大娘子手中夺过管事之权?”   林纨又唤香芸,将一木匣递给了柳芊芊的丫鬟,“可我那婶母,也只是个商户女出身,不还是做了侯府的嫡妻。再者,我叔伯也帮你脱了贱籍,你现下可是良家女,没人敢轻贱你。”   良家女这话,是说到柳芊芊心坎去了,这三个字对她来说,比什么都要动听。   柳芊芊命丫鬟将木匣打开后,她瞧着里面的物什,惊得又用帕子掩住了嘴,“这…这是……”   出嫁前,林纨点过自己手下的置业,朝廷赐给她的翁主俸禄再加上母亲谢氏的嫁妆、林夙为她准备的嫁妆、这几年太后给的赏赐……再加上大大小小的田庄和铺面,她全都折合成银两计算过。   少说,也有近百万两白银。   林纨能看出,柳芊芊手头并不宽裕,若想在府中慢慢爬到那个位置上,便与她在花楼不同。   在花楼要面对的是各种男人,在侯府还要面对林衍的其余妾室,没有银钱打点不行。   人若没有这些傍身,做什么事也都束手束脚,没有底气。   林纨择了几家进项多的铺子,名户依旧是记在她身上,她派专人去打理,但这些铺子的流水可供柳芊芊花用。   柳芊芊看着那些银票和地契,在心中粗略的算了一下,林纨给她的木匣中的财物和置业,大抵能抵上十个绮香楼了!   她年纪尚小时,便觉得,能有绮香楼这么大的置业,就已经很了不得了。大妈妈有意让她接管绮香楼时,她还觉得有些惶恐,现下林纨这意思,是要将这些置业都交由她手上。   林纨见柳芊芊将木匣盖好,又道,“这些银票可先供姨娘花用,至于地契,待事成之后,我会将它们都过在你的名下。就算我二叔到时始乱终弃,姨娘也能身有傍托。至于我要让姨娘做的事,待那嬷嬷随你回府后,自会慢慢告诉你。”   柳芊芊先前本想着自保,就在林衍给她的小小的庭院中,安度其日。   可是时日渐长后,就觉得现下的侯府生活无趣至极,自己的生活虽说还算安逸,但一望就能看到头。   林纨说是要让她报恩情,实则确也是给她找了事情做,在府中斗陈氏,虽然有难度,但她却算是有了林纨这个靠山,做事也不会受限,可以放开手脚。   毕竟她不是那种胆怯到,连想象自己成为嫡妻的画面,都不敢想的懦弱之人。   柳芊芊走后,林纨望着她的背影,神色却有些凝重。   柳芊芊是条娇媚的毒蛇,在她身侧放个嬷嬷,也是为了时刻能知晓她的状况,让她按着她的安排来走,以免做的过火或是行事不慎,落人把柄。   她之前一直不肯利用柳芊芊,多少是因着心中,一直都不喜欢宠妾灭妻的人,自是也不喜欢宠妾灭妻的事。   但若是她心软一步,母仇报不了不说,林家也会跟着出事。   自她害得齐均变残后,她就已经不算什么良善的人了。   世人都言,她这般柔弱的女子竟是嫁给了阴郁狠毒的玉面阎罗,都说顾粲是辣手催花。   其实她也不是什么好人,虽说是为了复仇,也是为了林家,但到底也是在暗地里谋划害人。   林纨又看向了卫槿。   她想起了在承初宫中的卫楷,这兄妹二人对自己有恩,她却还是利用了这二人。   林纨的笑意有些苦涩。   她和顾粲,实则是一类人。   *   入夏时,府内夜色岑寂深邃,闷热无风。   蝉鸣之声却是不绝于耳,府内树植和花草的香气在夜中也是更为馥郁。   林纨命香芸打开了所有的轩窗,她手中摇着纨扇,已经换上了丝质的寝衣。却因着天气的炎热,没有散发,而是将发髻轻绾,用玉簪简单固定。   她听着蝉鸣声,心绪却有些烦躁,不断地向窗外望去。   林纨是个沉静的人,今夜烦躁,原因有二。   一是因着,她今日来了月事,为了怕受凉,屋内不能置冰。   二是因为,顾粲差人来传了话,说是今晚会晚些回来。   平素这个时辰,正是顾粲和她愉悦之时。   顾粲说,她身子弱,需要早些休息,所以愉悦应该早一些。   林纨摇纨扇的动作微顿。   说来,也不知是否与那愉悦有关,这番来月事,她并未觉得十分难受,腹部也没有痛。   只是身上有些乏力而已。   林纨忆得,沈韫同她说过,女子若是月事不调,嫁了人后就会好转。   可前世,她嫁予顾粲时,月事还是不顺,每每腹痛难忍,都像是要了她半条命似得。   她暗觉,这番月事如此之顺,还是与那愉悦有关。   想到这处,林纨独坐在四柱床上,白皙的面容又渐渐变得微红。   平素顾粲为了陪她,就算是忙公事,也会携主簿到府中书房忙,还会让她坐在书房中,能随时看见他。   今日顾粲一早也没提前同她说,要晚回来。   林纨禁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譬如顾粲去喝了花酒,又譬如顾粲是不是摊上了什么事,难以脱身。   她独自躺在床上,上面铺了垫褥,林纨盖上薄被,想要强迫自己睡下。   枕畔却是空无一人。   是为孤枕难眠。   林纨突觉,这一世的她,对顾粲竟是身和心都深深地依赖。   若是不能在他的怀中,听着他的心跳,感受着他熟悉的体温,她就难以入睡。   而她早上却是刚见过顾粲,昨夜他也陪着她来着。   林纨觉得,自己有些离不开他。   在侯府时,若是她觉得孤寂,还可以唤香芸或是香见到拔步床内,陪着她叙话。   但现下,她已为人-妻,处事就不能再像闺中一样。   林纨还是难以睡下,便扬声唤了香芸,“香芸,去给我拿碗桃胶燕窝羹来,我入睡前想用些。”   香芸走进了屋内,提醒林纨道:“翁主,你来月事,是不能吃桃胶的。”   林纨神色未变,“那就不要桃胶了,只要燕窝和牛乳。”   半晌,香芸端来了甜羹,香见拿来了矮案,方便林纨坐在床上用。   林纨看着冒着热气的甜羹,心中又有些无奈。   天气炎热时,甜羹中若是放了切碎的冰,那才最是美味,依她身子的状况,也只有在入夏时,才能这般的少用个几回凉食。   今日因着来月事,又用不了了。   林纨寥寥用了几口后,就唤香芸将甜羹撤了下去。   不经时,香见进来告诉她,顾粲回来了,正往寝房这处走。   林纨一听顾粲归府,适才还有些烦躁的心便安沉了下来。   他是她的枕边人。   他能让她有安全感,这几日在府,林纨白日虽如常做事,但每日最祈盼的,就是顾粲晚上回来的那几个时辰。   林纨想着,自己不能这么在意他,但心中却还是控制不住。   顾粲还穿着朝服,有些薄醉,他甫一进屋,林纨便嗅到了他身上的酒气。   林纨从床上坐了起来,刚要迎他,顾粲已经走到了床边。   他不顾及香芸和香见还在寝房内伺候,将她一把抱在了怀里。   顾粲与她额抵着额,他闭目喃喃低语,唤她纨纨,唤了好几声。   林纨想着,他既是还穿着朝服,应是没去喝花酒。   那他到底跟谁吃酒去了?还醉成了这副模样。   林纨轻轻推开了他。   她看着顾粲带着笑意的醉眼,他的面容依旧白皙,此番薄醉,再衬上他那张昳丽夺目的俊颜,却丝毫未显颓态,反而徒增了几分风仪。   顾粲意识是清醒的,看着林纨带着探寻的眸子,面色却是微愠,他不解地问:“纨纨怎么了?”   林纨小声回他,“你先放我下来,我来月事了…别蹭到你身上。”   顾粲听后,依言将害羞的小人儿抱在了垫褥上,温声询问今日她有无不适。   他忆得,前世林纨经常会月事不顺,犯腹痛的毛病,每次都会被折腾得小脸霎白。   林纨的发髻有些微散,看着倒像是只受惊的兔子,她顺势看了看自己的小腹,顾粲已经替她捂着了。   她同他说话时,身上还带着甜香。他心中有了猜测,便探寻似地倾首,想要验证。   林纨嘴角余留了些燕窝牛乳甜羹,顾粲将甜羹吃进了腹中,笑意却是愈深,他轻叹道:“纨纨今夜好甜。”   林纨听着他说这话,不经回想起每次愉悦时,顾粲都会低声说,纨纨真美。   她的脸登时变得如滴血般红,刚想说,她要睡下了,顾粲却突然在她耳侧小声低语:“其实为夫觉得,纨纨哪处都甜。” 第41章 040:坏人   林纨一听他这样说, 双颊的绯红愈深,她微缩起了颈脖,轻轻推拒着顾粲, 让他离她远一些。   顾粲最喜欢看林纨害羞的模样。   他同林纨这一世的相处过程中,终于能理解, 为何纨绔子会喜欢调戏良家女。   因着她是个乖巧知礼的闺阁小姐,面子薄的很,他说句亲密些的话,林纨就会羞得无地自容。若要这些话再含及那些隐晦之事, 林纨还会稍作愠色。   现下这话说完,林纨就有些薄愠,一贯平和如水的眸子微凝了起来, 却一点都不显凌厉。   顾粲看她仍绾着乌发, 发髻也有些凌乱,便顺势将她发上的玉簪拆解了下来,顺滑如绸的青丝倾泻,将她轻轻半裹。   林纨的小性子闹得似是更大了,她一把从顾粲手中夺回了那玉簪, 语气倒还是往昔的温柔,却带着些许的埋怨:“今夜太热了, 我这几日都要束发睡,你把我头发都弄散了,我还得让香见重新帮我绾上。”   顾粲没想到自己无心之举,竟是又惹恼了林纨, “那为夫帮你绾发,做为补过如何?”   林纨闻着他身上的酒气,还是禁不住心中的疑虑, 没回复他,而是问道:“你今日同谁吃酒去了?”   她忆得,顾粲是没什么友人的,若要说友人,也只有那四皇子上官衡一个。   顾粲摆弄着她的一缕青丝,将其缠绕于指,林纨顺势望去,也不想再多制止。   反正顾粲若是醉了,比之平日,就有些不大正经。   顾粲回她:“四皇子今日找我吃酒。”   果然是上官衡。   “他是带你去喝花酒了吗?”   林纨总觉得,自打这一世顾粲同上官衡成为好友后,他便被上官衡带坏了。   顾粲听着林纨的话意有些不大对劲,酸涩之意甚浓,倒像是食了醋般。   不过见林纨吃醋,顾粲心中却如同吃了蜜,他噙笑问:“纨纨今日是生为夫的气了?”   林纨觉得顾粲这话是避重就轻,复又问道:“那你有没有吃花酒?”   见林纨如此纠结于此事,顾粲的笑意敛去了几分,“为夫从不去那种烟柳之地,日后也绝对不会去。没娶你之前,为夫就常与四皇子吃酒,你我二人成婚时,他还帮过我们。今日他心中郁闷,有事要找我倾吐,为了还这个人情,为夫便回来晚了。”   林纨略微放下心来,却一直好奇着,顾粲到底是怎样同上官衡相识的?之前二人明明还有过冲突,怎的就成了交好了?   她又觉,夫君友人之事,她身为妻子,不应插嘴过问。   可既为妻子,那就要随时注意丈夫是否是交友不慎,便问道:“夫君,你是怎样同四皇子熟识的?他这人……我看着行事不大端正,但他毕竟是个皇子,与他交往时,夫君还是要慎重些。”   顾粲听着林纨冷不丁唤他夫君,一时有些不大习惯,听着她的话意,倒像是在为他考虑,便回道:“你若是不喜欢四皇子,那为夫就不与他来往了,只陪着纨纨可好?”   林纨只是问了顾粲一嘴,想让他当心交友不慎,可谁知顾粲竟是直接说,他不同上官衡来往了,她无奈回道:“我也没说不让你跟他来往。”   她见顾粲还未换下朝服,便唤了丫鬟去烧水,又说顾粲身上的酒气重,催促他去沐浴。   顾粲笑着应下。   前世,上官衡一直不为景帝重视,究其根本,除却他性情不羁,还是源于太武元年的那场皇家围猎。   虽说上官衡在承初宫中并不拔尖,也不出风头,母族背景也不算煊赫,但他毕竟也是个年轻康健的皇子,宫里的人难免会怀疑,他是否是在韬光养晦,以拙掩瑜。   为景帝生养了六皇子的徐贤妃在暗里,同淑妃是一派。前世的那次围猎,二人设计陷害了上官衡。让旁人误以为,他苛待其幼弟皇六子,害得皇六子从马背跌落。   景帝得知后,自是怒斥上官衡,认定这个儿子是无贤无能,不能委以重用。   朝臣们也只当上官衡是闲散皇子,立储之事,与上官衡是毫无干系可言。那时二人虽说在国子监发生了冲突,可顾粲在宫中见到上官衡时,还是会因着他的身份,向其揖礼。   前世,雍凉之叛后的那场政变中,皇后和东宫太子与左相郑彦邦是最大的获利者。再然后,就是淑妃同她的母族势力辅国公家,也从中铲除了异己,谋得了利益。贤妃和皇六子是依附着淑妃一派而生,手也不干净。   阖宫上下的那么多皇子中,只有上官衡,并没有参与到前世的政变中,可他也是众皇子中比较庸懦的,一切都只听从他母妃蒋昭仪的安排。   既已重生,顾粲又知道那些人的奸计,便不想让他们得逞。他在国子监中,当着上官衡的面,假意同林纨的表哥谢润谈话,实则却是在暗中提醒上官衡,让他在猎场小心行事。   上官衡自是听出了话意,而后在猎场处,他果然察觉,有人在暗中操控着一切,刻意安排他同皇六子独处。而一向与他不亲近的皇六子,竟是主动提出让他来教他骑马。   祸水东引,上官衡欲将这事推脱给淑妃之子上官睿来做,上官睿与贤妃之子素来交好,可他却拒绝了。   那日围猎无事发生,但上官衡心里也如明镜,有人使绊在陷害他,而顾粲看出了这一切,还提醒了他。   兄弟间看似和睦,实则都是暗中猜忌,上官衡活了这么多年,也没个真心的朋友。   上官衡以前看顾粲不顺眼,觉得他明明是个质子,却还性情倨傲,似是将所有人都不放在眼中,便总想使些法子作弄他,这才有了二人打架一事。   围猎一事后,上官衡开始主动与顾粲交际,顾粲仍是一副冰冷不近人情的模样。   可上官衡这人却丝毫不觉尴尬,顾粲越是冷漠,他便越上赶着同他讲话。   一来二往,顾粲就同他变成了吃酒的关系。   不过顾粲同上官衡交往,却是怀着别的目的。   诸如皇后和淑妃两派的争斗,他虽在宫内安插了眼线,但从上官衡这处,还是能听到些更有用的消息。   更何况,上官衡自从和蒋昭仪加入皇后的一派后,便是处在争斗中的人。   这也是上官衡近日郁闷的症结所在。   上官衡却觉得,他同他是一类人。   顾粲因着质子之身被诸人轻鄙,而上官衡也因着行事有些不羁,再加上母亲不受宠爱,也是受阖宫诸人轻鄙。   上官衡在他的面前,几乎不会避讳心中所想,总是直言相告。   而他却在下棋,下一盘大棋。   顾粲身浸在水中,双臂撑着浴桶的边缘,他微微仰首,氤氲的热气却衬得他的眸色愈发晦暗。   他看着皇后和淑妃争斗,甚至有意火上浇油,看似是个局外人,实则却暗中摆布着事态的走向,激化她们的矛盾。   而对于上官衡,他则在等着他失控、甚至是崩溃。   他在等着,他成为破局的那颗棋子。   他对世间一切的人和事都不在意,毫无任何感情可言,只有一颗利用之心。   除了林纨。   他所有的真心,都给了这个女人。   她是他唯一的软肋,但这根软肋的一切,也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她见邺朝首富杜瞻一事、卫氏兄妹一事、她今日见林衍妾室柳氏的事……   她做的每一件事,每一个举动,他都是一清二楚。   林纨或许觉得,她对他藏有很多的秘密。实则,她在他面前,没有秘密。   他不揭穿,不问她,也是不想让她猜出,他重生的事。   顾粲希望,林纨这一辈子都猜不出来。   *   夜中依旧无风。   待顾粲沐浴归来,林纨也命香芸重新绾好了个素简的发髻。   现下她热得睡不着,回想起适才发生的事,她心中也觉得气恼。   顾粲回来后,将她拥在了怀中,他浑身带着皂荚的清香,林纨本以为,嗅着他身上好闻的味道,她可以安然睡去。   可谁知,顾粲残醉未消,要让她愉悦。   林纨来了月事,觉得不大方便,便以此为由,拒绝了顾粲。   顾粲则将她的手包裹在掌心中,暗中,林纨看不清顾粲的神色,只觉得他的语气竟是罕见的霸道。   他说,既是不能愉悦,那今日,就要让她学着,慢慢熟悉他。   林纨一想起熟悉的过程,就觉得羞愤难当,外面一丝风都没有,身侧的人睡得倒是安稳。   她还是热得睡不着,便想要拾起枕畔的纨扇,为自己轻轻地摇些凉风出来。   可右手却是无力至极,她连握纨扇的扇柄都握不动。   熟悉之后,顾粲下地点了灯火,拿来了湿帛,为她净了手。   灯火下,林纨看清了顾粲的神色。   除却醉意未消的餍足,他掀眸看向她时,唇角还掩着笑意。   那笑意看起来,竟是坏极了,坏透了。   她从未见过顾粲这副模样。   他怎么能这样?   而她怎么能同他这样?   林纨微微咬牙,再度尝试去拿起那把纨扇,可右手还是没有多少力气,摇了没几下,就变得酸软无力。   躁热难消,顾粲今日又没早早回府陪她,林纨心中觉得委屈,听着顾粲均匀的呼吸声,更觉委屈。   她落了几滴泪,声音极小,且带着哭音地对着枕边人的背影说了句:“坏人。”   顾粲仍在睡梦中,自是没有反应。   林纨的泪又汹涌了许多,她声音高了几度,“坏人,顾粲你这个坏人,你欺负人。”   埋怨之后,林纨觉得身上也难受,天气也炎热。她情绪低落到了极点,又睡不着,便以手覆面,小声地哭了起来。   顾粲隐约听见林纨说他欺负她,再然后就是惹人疼惜的抽泣声,他清醒了过来,将哭泣的妻子拥在了怀中,轻声问道:“纨纨这是怎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  顾憨憨对上官衡的行为可以简单概括为:他是个可以为了女人插朋友两刀的人 第42章 041:小笼   男人的声音低沉, 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慵懒,睡意尚浓。   两个人挨得这般近,林纨只觉身上更热了, 又逢上月事,她心中更觉窝火, 便欲挣脱他的怀抱。   这番,顾粲全然清醒了过来,他将她那张温热的小脸捧在双手中,用指腹为她拭着泪。   见林纨终于止住了抽泣, 顾粲便将额抵在了她的螓首上,哄着她,让她同他说话, “为夫怎么欺负你了, 嗯?”   林纨就算是幼时,也很少使小性子,闹脾气。   但今日,她确实是觉得委屈,再加上成婚后, 男人对她是肆无忌惮的宠爱,这或多或少让她变得有些有恃无恐。   这一落泪, 就如卸了闸的洪流,一发不可收拾。   夜深人静,静得二人只能听见彼此清浅的呼吸声。   半晌后,林纨终于开口讲话, 嗓音因泣有些变哑,听上去却还是温软的。她面子薄,这番话对她而言, 属实是难以诉诸于口:“我根本就握不住,你偏偏要让我…要让我……”   一片深黯静籁中,顾粲听到她说这话,唇边却是勾起了一抹浅笑,他反问她:“握不住什么?”   坏人。   林纨听着他的语气明显带着几分戏谑,只得微微抿唇,脸是红了又红。   因着月事,现下她的小腹有些疼,泪又从眼眶中涌了几滴,“我握不住扇子,我连扇子都握不住了,都是你害的。”   顾粲看着林纨的情绪又有些失控,心中清楚,不能再继续逗弄她了。   否则这大半夜的,纨纨若是再哭,就会伤了身体。   他只得先安抚着林纨的情绪,连连认错道:“是为夫的错,都是为夫不好,欺负纨纨了,让纨纨受委屈了,下回不会了。纨纨别哭了,再哭就该伤身体了。”   顾粲的语气像哄小孩,林纨觉得自己不再是小孩,她已经嫁为人妇,若是再哭,就显得过于娇气。   她推了推顾粲,将薄被轻盖在腰际,眼处还有几道干涸的泪辙,轻轻闭目后,决议耐住暑热,尝试着再度睡下。   丝缕的凉风阵阵传来,朦胧间,她觉得这阵风不像是从窗牖渗入的。   她艰难的睁开了双目,隐约看见顾粲正闭目支颐,空出的一只手则拿着纨扇为她扇风驱热。   林纨心中微悸。   顾粲此举,她心中自是动容的。她觉出他也是困极,便轻声劝道:“子烨,我不热了,你快些睡下吧。”   顾粲闭目,枕着右手,摇了摇首:“看你睡下,为夫再睡。”   林纨无奈,不欲再劝,只得赶快阖上了双目,携着夫君为她带来的凉爽清风,慢慢入了黑甜乡。   一夜好梦。   *   次日一早。   林纨起身后,意识仍有些混沌迷糊,月事总会让人疲倦些。   可她完全清醒后,却发现顾粲将她横抱着,正往偏厅的方向走。   她忆得,今日他休沐,昨夜睡前,他说会在府中好好陪她。   男人穿着素白的凉衫常服,墨发如绸,单用白玉发簪束发,至简的衣发却尽显飘然的谪仙气。   林纨许久未见他这般穿着,倒有种前世,她初见他时的感觉。   谪仙般的俊逸少年,总会让待字闺中的少女情愫暗生。   他前世总这么穿戴,不如寻常的世家子喜欢朱红瑞紫,又因着他是从凉州远道而来的镇北世子,洛都的少女们便觉得顾粲其人稀奇且神秘,心生倾慕者众多。   这一世顾粲的容颜依旧俊美夺目,因着做了朝中的廷尉,通常都着重制的冕服和官服,再加之行事做派狠绝,倾慕他的少女依旧很多,但除了女子的情思,还多了几分敬畏。   不过今世,他二人再成婚时,林纨并没有听到有女子哭泣或是自尽的传闻,倒是有许多百姓为她鸣不平,替她惋惜。   再度回过神后,顾粲已经将她抱在了罗汉床处。   林纨坐定后,小声对他道:“我还没更衣洗漱,你怎么就将我抱这儿来了?”   话音一落,林纨就见元吉提了两个食盒,走进了偏厅内。   丫鬟们将紫檀小案端到了罗汉床上,林纨闻见了香味,原来是元吉一早便去世子府不远的西街,买了几屉小笼。   精雕的红木食盒敞开后,小笼还冒着热气,顾粲让林纨先用几个再洗漱,怕一会儿凉了失了风味。   林纨揉了揉眼睛,依言食了几个,咬开面皮后,汤汁充盈于口,味美鲜甜。   吃到称心的食物,林纨的面上显露了笑意。   顾粲看着她笑的真切,盈盈的美目也微眯了起来,像是幼猫被主人抚了下颌,一脸的享受。   他的心也仿若被她的笑意融成了一滩水。   林纨的手腕白皙纤细,露出的那一小截,却布满了青紫。   顾粲看清后,眸色忽地一黯。   昨夜是他被醉意冲昏了头脑,没能顾及到林纨的心思,也没在意她是否情愿。她想挣脱时,却反被他紧攥住了细腕。   昨夜为她用湿帛净手时,她的腕部看着也只是有些泛红。可没成想今晨一早,那腕部就变得青青紫紫,甚至有些淤住了。   她肌肤凝白,气质纤弱,冷不丁出现这一处痕迹,竟是让人遐思更甚。   男子对女子,多少都存有些凌弱的念头。   这种念头邪祟的很,顾粲只得强加那些异样的情绪压下心头。   他想着,今日趁休沐,想法子好好哄哄林纨。   今日哄不好,那就明日再哄。   总有一天,林纨能不再生气,同他和好如初。   上官衡说过,女子都是要哄的,而且她们一但闹脾气,最是难哄,不过男子也可从中获得些许的乐趣。   顾粲已经做好花上数个时日的准备了。   林纨用了几个小笼后,便唤香芸和香见伺候她洗漱更衣。   她见顾粲站在罗汉床不远处,正凝神思考着些什么。   林纨猜不出他的心思,觉得顾粲可能是被公事纷扰,又见小笼将冷,便唤他:“子烨,你也过来用些早食,小笼快凉了。”   顾粲颔首,拂袖端坐在了罗汉床处。   她听林纨的语气如故,气似是都消了。   她还主动给他夹了个小笼,放在食碟中,还轻声告诉他:“我喜欢牛肉馅的,吃起来是甜的。”   顾粲并未拾筷,而是看着对面的妻子,探寻地问道:“你不生我的气了?”   林纨今晨吃小笼吃的开心,昨夜又因着顾粲帮她摇纨扇,睡得也算安慰。   顾粲对她好,她便将他对她的好都记在了心中,只记恩,而不记那些不愉快的事。便将昨夜顾粲所为,那对她而言是恶劣的行径抛在了脑后。   林纨一直将今世的顾粲和前世的顾粲,割裂来看。   对待前世那人,林纨选择慢慢忘却。   对待今世的他,她只当他是个全新的人,当他是值得信赖的丈夫,是至密的亲人。   香见端来了净手的螭龙铜盆,林纨将纤白的手浸在水中清洗着,回顾粲道:“我不生气啊,你早上差元吉给我买了小笼,我为何要生气?”   顾粲在心中猜测着林纨的心思,见她面容恬淡平和,丝毫没有愠色,看着确实像是消了气。   看来上官衡说的也不大对。   他家纨纨并不是难哄的女子,吃上一顿小笼,气便全消了。   林纨刚要从罗汉床处起身,顾粲却当着下人的面,捏住了她的下巴,另一手圈着她的腰肢,不让她动弹。   他细细地端详着,觉得林纨还是太瘦了。   这一月,她的脸倒是略微圆润了点,但下巴仍是过尖,脸颊上也没什么肉,手腕细得似是一拧就要断。腰也是,不堪一握,他都不敢使多少力气。   还是得将这只白兔再喂得肥一些。   林纨被顾粲看得有些不自在,便让他松开她,顾粲依言松手,林纨如获大赦般踩着绣鞋逃离了偏厅处。   洛都盛夏的清晨,难得有几日凉爽的时候。   林纨梳洗过后,顾粲要主动帮她画眉。   画眉对于林纨而言,是夫妻间很亲昵的举动,前世顾粲不曾为她画过眉,所以当他提起时,她心中存了些新鲜感。   两世的男人虽然长着同样的脸,拥有着相同的姓名,但有许多地方都太不同了。   林纨总忍不住,将眼前温柔且宠爱她的夫君,和前世的那个人做比较。   越比较,她越觉得,前世的那个人什么都比不过他。   若要按女子的角度重新审视这两个人,前世的那个人冷漠倨傲,有些目中无人,可是却没有能同他傲气匹及的实力。   今世的夫君依旧性情孤傲,但却有了傲气的资本。   若要论及待她的态度,前世的那人冷淡寡情,她无论怎么做,都捂不热他的那颗心。   今世的夫君待她从不冷漠,在意她的感受,疼着她,护着她。   最重要的是,他说他喜欢她。   这是她第一次被男子喜欢。   跟她强烈的爱慕一个男子,却得不到任何回应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林纨每每想起前世之事,觉得心中揪痛时,都反复告诉自己——   此顾粲非彼顾粲。   林纨微仰着头首,任由顾粲在她的眉间细细描画,他的指腹微凉,轻轻抬起了她的下颌。   她不能乱动,眼神无处移放,只得看着顾粲专注的精致眉眼,和敛净深邃的面部轮廓。   有几缕墨发垂散在了他的白衣上,看着略有些凌乱,但衬在他的身上,却是疏野和落拓不羁。他身上好闻的雪松和广霍香丝丝缕缕,沁染了她的鼻息,像是要钻进她的心里去。   只单单这么静静地看着他,似是已许久都未曾有过。   林纨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许多。   顾粲喉结微滚,问她:“清晨还没那般热,你脸怎么红了?”   林纨有些慌张,下意识地闪避了一下。   顾粲不察,将她的眉毛画多了一处。   白皙清丽的面容冷不丁多出这一条黑痕,看着略有些滑稽。   顾粲轻笑出声,笑意是难得的爽朗,他拿起湿帛为林纨擦拭着黑痕。   林纨自觉失态。   适才心中的悸动已许久都未曾有过,这一世只有在豫州馆驿,顾粲定定地看她那回,才有过这种感觉。   林纨从他手中夺回了青黛,故作镇定地回道:“我还是自己画吧。”   顾粲无奈摇首。   他垂眸看着林纨拿着鎏银手镜,细细地描画着眉际,半晌开口道:“过阵子,宫里的淑妃娘娘过生辰,她现下怀着身子,最得盛宠。皇上想在宫中置宴,到时应该会请你我二人前去。”   林纨描眉的动作顿了一下。   她已经许久未去过宫宴,重生后,也总是想有意避之。   要避的人是谁,她心中再清楚不过了。   林纨心中虽有些恐惧,却还是故作镇定地回顾粲道:“嗯,除却归宁,这是我与你成婚后第一次出现在外人面前,我总感觉,去承初宫后,会有不少眼睛盯在你我二人身上。夫君和我都应小心行事。”   顾粲看到,林纨画眉的手还是微抖了一下。   他心中清楚,林纨还是紧张。   前世二人成婚后,也一同参与过宫宴二三,每次并案而坐时,皇后的长女上官鸾都会刻意坐在二人身旁。   上官鸾举止高雅雍容,话术很高明,但他和林纨都能听出,她的每个字眼都是在针对林纨。   关于上官鸾暗里喜欢他一事,流传已久。   前世顾粲对此事是不以为意,后来,是只觉得恶心。   他下狱后,上官鸾曾想着向景帝求情,想将他从狱中救出来。她曾派宫人来过狱中,让其讲过救他出狱的条件。   那条件自然是,让他做她身边的男人。   他是罪臣之子,自是不能再做公主的驸马。   就算是真做驸马,他也毫不稀罕。   顾粲一口拒绝了那宫人。   后来高贵的鸾公主亲自下狱,来探望他这个牢犯。   那时他的容貌已经被毁了,上官鸾见到他脸上的那处疤后,神情就像是吃了苍蝇似的。   顾粲那时却笑了,笑得很是肆意。   上官鸾只是倾慕他的皮相而已。   而林纨来探望他时,见到他面上有伤,担忧的却是他疼不疼。   上官鸾见到他那张被疤毁掉了的脸后,显露出的是惊惶和淡淡嫌恶。   而林纨的眼神中,只有关切和心疼。   他要这样女人的喜欢又有何用?就算上官鸾对他是真心,他也丝毫不稀罕。   更何况,这个女人极有可能是前世害死林纨的人。   顾粲对此事心中仍是存疑,既然上官鸾因着他的容颜被毁,而对他失去了倾慕之心。   那她还有什么理由要害死林纨?   看着铜镜中眉目如画的妻子,顾粲的眸子染上了郁色。   不管那原因是什么,他都要还林纨一个公道。   上官鸾性情跋扈惯了,自小娇生惯养,景帝和皇后都对她百依百顺,这样尊贵的公主,从来都没受过半分委屈。遇事稍不如意,就要迁怒于人,得不到的东西,就要看着它毁掉。   林纨端坐在镜前,顾粲从其身后环住了她,埋首于她的颈间,嗅着她身上的令人沉沦的女子香,带着失而复得的深深眷恋。   心中却想,那就让上官鸾尝尽人间所有的委屈和苦痛。   只单单索了她的性命,不够,远远不够。   *   七日后。   承初宫歌舞升平,御花园内各色牡丹开得盛极,艳阳倾泻于碧瓦之上,金辉流光熠熠。   林纨默默数着重檐上的脊兽,第九只与顾粲时常戴的冠上的瑞兽一样,都是獬豸。   她已许久未穿过如今日这般,繁复的重制礼服,下马车走了会儿,再被日头晒了晒,便觉得衣发沉重,有些疲惫。   顾粲觉出了她的异样,安慰她,说这场宫宴并不会持续太久。   林纨微笑着点了点头。   要见的这些人,都是前世害他们的人。虽说这一世的顾粲不知道前世的过往,但终归,这些事也关乎到他和顾焉的安危。   若要身侧的男人,也能与他举肩同行,一起对付那些人,那便好了。   可是若要她告诉顾粲,她是重生的人,他会不会觉得,自己是得了失心疯。   若要他问起,他同她前世的过往,她又该如何答复?   林纨一时间,心绪复杂至极。   ——“鸾公主驾到。”   太监尖细刺耳的声音从林纨和顾粲身后传来,既是公主乘步辇来此,她和顾粲身为臣子,都应退避一侧向其施以大礼。   礼毕,上官鸾的步辇却停在了她同顾粲的身前。   上官鸾头戴金叶步摇,微微转首看向她二人时,精雕的金叶随金枝乱颤,迎着烈日,有些刺目。   林纨抬起头,看向了上官鸾。   她面容精致艳丽,唇点朱红,身披霓裳华衣,高贵至极,一如前世的模样。   林纨前世总想,像她这样的人,与落魄二字从来都不沾边。   她看向她的目光,也一如前世。   睥睨中带着几分轻鄙。   就像是,在看一只蚂蚁。   林纨想起前世,上官鸾也如今日这般,戴着金叶步摇。   只是那时,却是冬日。   她身披着赤狐皮裘,站在一片皑皑的雪地中,身后站着宫人无数,明艳至极。   而她穿着旧衣,发上没有任何簪饰,双膝跪在雪地上,强自忍着刺骨的寒意。   她如同枯槁破败的枝叶,而上官鸾却如高枝的凤凰,她憔悴的病容却更衬得她的姿容绝艳。   林纨将头重重地磕在了雪地上。   “咚咚咚——”   一下又一下。   上官鸾不做言语,神色淡漠的看着她。   没了翁主身份,她在嫡出的公主面前,自是轻贱如蝼蚁。   林纨没有因庶人身份而自轻自贱,她如此,只是希望,能救下顾粲的性命。   景帝已经应允,他肯见她一面。   但上官鸾却拦住了她的去路。   她的翘头锦履上用金线绣着凤凰,上面沾上了混着泥的雪水。   上官鸾抬脚,指了指自己华贵的锦履,神色优雅雍容,声音清脆动听,言语却是恶毒至极——   “你想见我父皇?好啊,你将我的鞋履舔干净,我就让你去见他。” 第43章 042:救夫记   林纨虽不及上官鸾地位尊贵, 但自小也是锦衣玉食,不说惯养,也是娇生, 哪里受过这般的屈辱?   可她又有什么办法?   上官鸾若是拦住她,她就没法见皇上, 也就没法救顾粲。   天是冰寒的,林纨的泪是热的。   涕泪横流之际,她的舌上似是蔓上了冰霜,她依照上官鸾的言语, 闭目用它将她锦履上的积雪舔净。   上官鸾的美目微眯了起来,她黛眉一挑,神色看上去是享受至极。   宫人们虽有些看不过眼, 却也只能默默地看着高贵的鸾公主去作贱几月前, 还身份贵重的前蔼贞翁主。   林纨渐渐止住了泪。   她安慰自己,没什么好哭的。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她一无所有,只能强自忍下所有的屈辱。   上官鸾笑中带着轻蔑,对身侧的宫人道:“你们看看, 这就是曾经的蔼贞翁主,为了一个男子, 竟是这般的作贱自己。这逆贼的孙女,就是下贱。”   林纨本想忍耐着一切。   可当她听到“逆贼”二字时,心中一梗。   她祖父不是逆贼。   她祖父是最忠于皇帝的人,却被奸佞之人齐均构陷, 因着怒火攻心,命丧黄泉。   林纨抬首看向了上官鸾,一贯柔和的双目透着倔强和坚毅:“民女的祖父不是逆贼。”   上官鸾的眸色倏地一戾, 但很快又复归平静。她姿态依旧雍容,微微抬脚,用鞋履的前端勾起了林纨的下巴。   林纨的喉咙被她的锦履抵得有些发痛,可她不能任由上官鸾辱她祖父。   哪怕天下人都相信,林夙同顾焉一样,要叛逆谋反,是谓大逆不道,大奸大恶之徒。可是她知道,她的祖父是最忠心正直的臣子,他愿为景帝效犬马之劳。   这样一个祖父,她身为他的孙女,又怎能不在外人面前维护他?   上官鸾脚上的力气重了些。   林纨觉得自己要喘不过气了,刚要往后退避,却被几名宫女按住了肩头。   上官鸾睥睨着地上的她,徐徐开口:“下贱坯子,还敢同本公主顶嘴,你当你是什么东西?”   最后一字咬音极重,随即上官鸾突然发力,想要往她的肩头处踢去。   ——“公主殿下且慢!”   有一个人唤住了上官鸾。   上官鸾神色闪过一丝不耐,看清来人的相貌后,她收敛了些许的不悦神色。   解林纨于水火的人,是皇帝身侧的近侍宦官——赵忠。   上官鸾将脚收回,随意为自己拢了拢鬓发,语气还算客气地对赵忠问道:“赵公公怎么来了?”   赵忠手拿拂尘,向上官鸾福了一礼,恭敬地回道:“公主殿下,皇上在祈宣殿一直等着林氏女呢,这不,见她半晌都不过去,有些急了,特叫奴才来催。”   听罢赵忠这话,上官鸾的神色有些悻悻,“知道了,你领她过去吧。”   林纨得以脱身,因着在雪地中跪的时间过长,双膝有些麻木,站起身后,险些摔倒。   她紧跟在了赵忠的身后。   四处的宫人开始清扫着积雪,烈日渐升,皑雪渐融,积水沿着檐脊,淅淅沥沥地落了一地。   林纨身上沾的雪也化了,凛冽的冬风吹至,便是渗入骨髓的寒冷。   前往祈宣殿的路上,赵忠的态度还算如常,没因着她的庶人身份,给她什么脸色瞧。   祈宣殿中的鎏金熏炉中,焚着悠远的龙涎香。   景帝头戴通天冠,着黯色大裘冕,端坐在祈宣殿的龙椅之上。   林纨遥遥望去,只觉景帝的面色平静,单只看脸,一如最寻常的中年男子。但毕竟是位极至尊的帝王,景帝举手投足间,还是尽显天家威仪。   谁能知晓,这样一个看起来与暴戾恣睢丝毫不沾边的圣君,内里却如纣桀般多疑且残暴不仁。   林纨对大殿的帝王行以三跪九叩之礼。   景帝抬手,让她进殿觐见。   顾焉已亡,凉州沦陷,西疆边境无人驻守。   正是用军之时,但因着牙门军的上将对景帝处置林夙一事不满,纷纷请辞,无论景帝许以多么丰厚的俸禄,他们都不肯再归返军营,为景帝效力。   景帝是理智的,就算他以性命相要,那些刁钻的将士也不肯再回军营,替他浴血奋战。   大邺的军力之盛,尽在牙门军这三十六军中。   主将们都请辞了,跟着他们的数十万兵士六神无主,军心已然涣散,还怎么去打西疆那些蛮夷?   景帝心中清楚,就算他再怎么从林夙的手中夺军权,牙门军最认的还是林家人。   林夙和林衍都已不在,林衍的那些儿子都不顶用。   只有林纨,他既是林夙嫡出的孙女,又是林毓的独女,血脉相承,那些个粗鲁上将们,还是会给她些面子的。   林纨对景帝说,只要他肯放顾粲出狱,保下他的一条命。她就去各州寻那些将士们,并在三日内,说服他们重新归顺朝廷。   让一个纤弱的女子去做说客看似不大可靠,但事到如今,却也只有这个法子了。   景帝听完林纨所讲,心中还是有些惊异。   此女不为自己谋求什么,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狱中那个身已残,容颜也尽毁的男子。   他未曾听闻,蔼贞翁主和镇北世子在成婚后,感情有多好。   景帝不相信世间会有这般痴情的人,嘴角噙出一丝玩味的笑意。他睇着跪伏在地的林纨,劝诱道:“朕多年前赐你翁主之位,是怜你父母早殇,而你父亲又浴血奋战,为大邺立下了汗马功劳。现下你祖父虽亡,但你若能说服那些将士们,朕便重新许你翁主之位。你的封地是在青州临淄,事成后,朕会在临淄置宅,赐你下人良田。你每年也可领朝廷俸禄,依旧能享尽荣华,安然度过这一生。”   见林纨的神色丝毫都不为所动,景帝的眉宇微微凝住,又道:“只要你肯放弃救顾焉之子,你便仍是蔼贞翁主。若你不肯放弃救他,那事成之后,你还是做回庶人吧。”   这一刻,林纨才觉,她的命运轻若浮萍,全凭这些天家贵胄任意摆布。   景帝起了玩兴。   左右她都要寻那些将士,他便要逼着她做出选择。   一生还长,她才刚刚十八岁。   那日顾粲对她所为是如此的恶劣,只要她应了景帝,她便可以重新做回大邺翁主,不会再穿这般破旧的衣物,食那般粗鄙的饭食。   但那年在伽淮河处,顾粲救了她。   因着有他这个人的存在,她才有了活下去的动力,灰暗的人生也第一次充满了希望。   她如愿嫁给了他,已尽平生所愿。   虽然结局不尽如人意,但她从来都没后悔过。   只是,若有来生。   她希望自己不要再这么喜欢一个人了。   也不要再同这个男子有任何牵扯。   她只想让顾粲活下来。   这是她欠他的余债。   她还了,二人之间的关系也就彻底结束了。   林纨将螓首扣在了冰冷的大理石砖地上,微微的钝痛传至心脉,她的声音平静,却不失力度——   “民女惟愿陛下能让罪臣之子顾粲活下来,还望陛下准允民女的祈求。”   景帝噙着冷笑,应下了她的请求。   ……   林纨从祈宣殿走出后,上官鸾没有再找她的麻烦,出承初宫后,卫槿正站在宫门不远处等着她。   她的膝处如被针扎,行走艰难,卫槿一路将她搀回了住处。   卫楷是家中主力,但现下却也不能做重活维持生计,他因被齐均陷害而落下的背伤,在冬日伊始就开始犯毛病。   但她兄妹二人还是同她一路驱车,前往并州等地寻找已变为庶人的牙门军将领们。   卫氏兄妹二人都以为她会受不住这一路的颠簸。   但人是会随着环境改变的,之前环境安逸,她就吃不得一点苦。   现下生活清苦,林纨的身子反倒如回光返照般,很能经折腾,这一路车马不停,她的身体也没出什么岔子。   请辞的将士有八人。   林纨说服了六人归降,另两人无论如何都不肯再为他们口中的狗皇帝卖命。   归返洛都后,景帝拔擢了那六名将士,并即刻将这六人派往豫州,准备不日内,便让他们携大军前往雍州边境,攻下沦陷的凉州一地,将西疆蛮夷打回自己的领土内。   雍凉之叛被平后,景帝按照与她的约定,将顾粲从狱中放了出来。   而她在顾粲出狱后不久,就被奸民所杀。   前世的记忆被上官鸾的言语打断——   “蔼贞翁主今日瞧着,气色好了许多,既是身体无恙,怎的不去看望还在病中的太后娘娘?你日子过的是舒坦,可有想过身为你姨母的太后?”   上官鸾这话听起来有些阴阳怪气,一时让人不明所以。   顾粲的眸色一觑。   林纨则平静地回道:“太后未召臣女入宫,臣女便认为太后是要好好将养身体,不欲让任何人打扰。”   上官鸾唇角微弯,笑得明艳,“哦?说来,去年夏日,我皇祖母召你去了安澜园。你去的前日,我母后还与皇祖母商议了你的婚事,想让你嫁给我表兄郑临。”   提到郑临二字时,顾粲攥紧了拳头,手背上已贲出了青筋。   林纨察觉出了他的异样,忙用一手轻拽住了他的袖摆。   顾粲面上倒是显露了浅淡的笑意,“公主殿下糊涂了,臣与蔼贞翁主的婚约是先帝所赐。太后娘娘是先帝的发妻,自会顺从先皇的心意。而皇后娘娘是先帝的儿媳,最是孝顺,又怎会忤逆先帝之意?”   上官鸾本想拿郑临一事激怒林纨。   她心中清楚,那日只差一步,郑临就能在霁霞阁中,侵犯了林纨。可最后,事情却脱离了她母亲郑皇后的安排,林纨逃过了一劫。   可谁知,顾粲这番话,却拿先帝之命,堵住了她的嘴。   上官鸾自觉话头并不占上风,便冷声唤宫人抬辇,往宴处走去。   抬辇的宫人有四。   顾粲趁众人不察,轻轻颔首。   上官鸾后侧的宫人似是会出了他的意图,故作手滑。   “哐当——”一声,步辇从半空跌落。   上官鸾竟是当着顾粲夫妇的面,从步辇跌了下来。她惊呼出声,金叶步摇也从其发髻上坠落,在地上滚了几圈。   一众宫人宫女大惊失色,忙将地上的上官鸾搀扶了起来。   上官鸾何曾有过如此落魄之时?   而且竟还是当着顾粲的面,她就这般,从步辇上摔了下来。   她有些慌张,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顾粲却握住了林纨汗湿的右手,温言道:“走吧,我们该去宴上了。”   上官鸾顾不得责骂抬辇的宫人,她忙着在原地整饬着衣发。   却不曾看见,她倾慕的男子,眼中流露出的,除却冷漠的笑意,还有对她深深的嫌恶。 第44章 043:虐狗虐渣   林纨前世赴宫宴时, 从来都不会放多少心思在后宫那些娘娘的身上。宴上,她的视线都被顾粲吸引去了,眼中只有他, 周遭的一切她全然都不在意。   现下那人就在她的身侧,她每日都能近距离地看他。   如今林纨终于有了兴致, 她端坐在案旁,静静打量着景帝那些花容月貌的妃嫔们——   皇后端庄雍容,上官鸾的眉目与她长得很像,她虽已年近四旬, 但胜在保养得宜。到底是中宫,那双带着浅淡细纹的眼,淡淡扫过宴席上的那些宫妃时, 还是带着些许的矜意。   林纨暗觉, 上官鸾有时流露出的神态,也是肖似郑皇后。   淑妃姿容胜雪,一袭浅蓝华服衬得其气质高华无双,她因着身孕,身姿略些丰腴, 却也是纤侬合度。淑妃今日刚满三十,这时的年华却如花开正盛, 美得不可方物。   不过,她瞧着这淑妃的眉眼,怎么这么像一个人呢?她一时想不出那人的身份,只劝自己, 美人长得都很相似。   徐贤妃年纪尚轻,她生得虽貌美,但因着家室不大尊贵, 同淑妃的姿仪一相比,看着总是欠了分火候。   景帝与郑皇后并坐于主位。淑妃和徐贤妃的食案位于上座的西侧,上官睿与淑妃共用一案,但徐贤妃的皇子却并未参宴。   而东侧的上坐则是太子,蒋昭仪和上官衡的席位。再隔一案,便是林纨同顾粲的席位。   那空着的一案,林纨不用想,也知道是留给谁的。   上官衡不时地往顾粲的方向使着眼色,在大宴上,竟也是毫无正形。   宫女呈上佳肴美酒时,还忍不住多看了顾粲一眼,险些将酒樽里的酒水撒在案上。   顾粲并没有理会上官衡,更注意不到小宫女的倾慕神色,而是将注意力都放在了林纨的身上。他见林纨有些疲惫,便握住了她的手,低声道:“再多撑一会儿,用不了半个时辰,为夫就带你归府。”   林纨点了点头,却没有拾筷。   她最不喜欢吃的,就是宫宴上的食物。   那些个食材虽然都很名贵,但御厨们每每制作宴席时,都十分缺人手,做出的菜肴也很仓促,对于林纨这种挑嘴的人来说,那些菜都难以下口。最主要的是,每次参宴,她总因衣发过重而疲惫,没什么胃口可言。   宴上。   皇后和淑妃看似和睦,皆都笑得温婉。   可言谈交锋间,却是笑中带刺,语中蕴针。   皇后大度地当着景帝的面,愿淑妃平安诞下龙子,可话头一转,又在暗示淑妃年岁不小了,怀着龙胎应当小心,否则就容易失了子嗣。   景帝听后,不作言语。   淑妃则笑着谢下皇后的美意。   她说自己这一胎确实来之不易,正因着她年岁也不小了,怀胎辛苦,帝后才都格外的照拂。这话实则是在暗示皇后,她受宠爱,有福气,所以这般年龄都能怀上龙胎。   林纨漠然地看着一切。   她忆得前世,皇后和淑妃二人还没这般针锋相对。   身侧的席案仍是空着的,上官鸾从步辇上摔得不轻,衣发都乱了,想必是要回去重新换一身新衣。   林纨将视线移到了顾粲的身上。   却见顾粲甫一执起酒爵,一个相貌娇美的宫妃便开了口,她问向景帝,声音婉转动听:“皇上,鸾公主怎的还没至席?这宴都进行大半了,可别是来的路上出了什么事。”   问话的宫妃是正得盛宠的李婕妤,也是那日在安澜园险些被郑临轻薄的李美人。这不到一年的功夫,她便连升了两级,越过容华,成了婕妤。   案上的人都在用菜,但林纨的心思却全然没在酒菜上。   适才之事过于巧了,顾粲执起酒爵的同时,李婕妤就开了口。而李婕妤坐在顾粲的对面,恰是能瞧见他的举动的。   再一结合安澜园之事,林纨心中起了疑。   她知道,顾粲在宫中是有些眼线的,她一直不欲过问这些事。   那这李婕妤,是否也是顾粲的人?   皇后见上官鸾迟迟不来,也怕路上出了什么岔子。   上官鸾是景帝和皇后最宠爱的公主,她无缘无故不至宴上,自是引起了其余贵客的关注。   景帝开口,吩咐身侧的赵忠道:“去寻寻她,看看这到底是怎么了。”   赵忠得令,派小顺子去寻上官鸾。   林纨不能确定李婕妤的背景,但小顺子她是认得的,那日在霁霞阁的二楼,他和顾粲的对话她听得是一清二楚。   小顺子是顾粲的人。   半晌后,小顺子归来,却是神色惊惶。   赵忠的面容一贯随和平静,他看着自己一向稳重的干儿子现下竟敛不住自己的情绪,脸色倏地变得微沉。   按理说,小顺子应将事情告知赵忠后,再由赵忠传话至景帝的耳侧。   景帝在主位上瞧见了小顺子的神情,又因着这事是与上官鸾有关,自是不想再多等,便直接问向小顺子:“公主怎么了?”   宴上众人都停下了交谈,侧耳听着小顺子的回话——   “回皇上,公主似是从步辇上摔了下来,因着那些抬辇的人办事不利,她现下正在责打那四名抬辇之人。奴才看着……公主似是要将那些人用杖打死。那血…那血……”   小顺子被赵忠的眼神制止住,不敢再多言半分。   淑妃一听这话,忙用帕子掩住了口鼻。   因着淑妃怀有身孕,见不得血腥,景帝不许宫妃和皇子们动用私刑,但上官鸾身为他最宠爱的女儿,竟是不遵他的旨意。   景帝再一联想到后宫之中,淑妃同皇后的争斗,他眸色微深地看了皇后一眼。见她似是要为上官鸾辩解,神色是愈发的冷凝,“胡闹!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身为公主竟是在淑妃生辰这一日苛待下人,你平日是怎么教养她的?”   郑皇后许久未见景帝如此作怒,忙起身跪地向景帝认罪:“都是臣妾的错,是臣妾没能教好阿鸾。皇上息怒,天气热,可别动了肝火。”   说着,她瞥向了赵忠,示意他去让上官鸾停手。   景帝冷冷地唤郑皇后起身,而后又对赵忠道:“把她叫到殿上来,朕倒是欲要问问,她为何选在淑妃过生辰这日,责打宫人?”   赵忠应是。   上官鸾至宴上后,已经重新整饬好了衣发,丝毫未显狼狈。   景帝想借此压压皇后的气焰,便当着众人的面,狠狠地斥责了上官鸾一番。   景帝的女儿少,上官鸾做为他的第一个女儿,自小是被他宠到大的。   她哪里受过这等委屈?   还是当着那么多皇子、宫妃和重臣贵女的面前。   此时此刻,上官鸾只想寻个地方钻起来,她一贯好强,却叫人瞧见了如此丢人的一面。   郑皇后冲她摇首,示意她忍耐下来。   上官鸾暗暗咬牙,她想着,等景帝痛斥完她后,她就赶快出殿,再不让人瞧见她的落魄模样。   可谁知,训斥完后,景帝竟是沉声对她道:“回你案席位上坐着去。”   上官鸾特意差宫人,将她的席位安排在顾粲夫妇身侧,可现下,她刚被景帝训斥完,若要这时坐在他二人的身侧,那不就被林纨看笑话了吗?   郑皇后见上官鸾面露迟疑,也低声催促道:“别惹你父皇生气,还不快去。”   上官鸾无奈,只得凝着眉,往自己的席位处走。   顾粲并没有看她,她舒了一口气。   坐在顾粲和林纨身侧后,上官鸾还是耐不住心中的好奇,她用余光瞥视着,见顾粲正用筷箸往林纨的食碟中夹菜。   林纨小声对他道:“我吃不下,你不要给我夹了。”   顾粲的声音很温柔,是上官鸾从来也没听见过的温柔:“纨纨乖,你一口东西都没吃,若要饿坏身子该怎么办?”   上官鸾有些惊异。   她没想到,这林纨,竟是要让顾粲哄着吃饭?   当上官鸾听见顾粲说了“乖”这个字时,心中更是酸涩无比。   顾粲一向是孤傲且不近人情的,他竟是能为一个女子,如此的低三下四。   林纨她有什么好?   无非就是会装柔弱,惹男人垂怜。   顾粲他怎的如此庸俗,被这样一个女人迷昏了头脑。   林纨无奈,依言拾起了筷箸。顾粲给她夹的是炙肉,可她却觉得那块炙肉肥腻的很。   她在心中挣扎了半晌,还是重新放下了筷箸。   顾粲见状,声音温淡如故,却透着些许的无奈:“你今晨就不听话,几乎就没吃什么东西。”   林纨听到这话,却暗觉不妙。   顾粲握住了她的手,低声威胁道:“不吃,晚上就让你熟悉熟悉为夫,嗯?”   林纨的面容顿时变得一红。   她只得微愠的拾起了筷箸,将那块肉放在了口中。   顾粲唇畔漾起了浅笑,松开了她的手后,又道:“纨纨真乖,一会儿散宴,为夫先不带你回府,我们去逛逛伽淮。再在伽淮附近择个酒楼,你来挑,点些你喜欢吃的,做为给你的补偿如何?”   林纨自嫁予顾粲后,已是许久都未出府,听到顾粲说要带她去伽淮,心中自是欣喜。   她又向顾粲确认道:“真的吗?”   顾粲的话音带着些许的宠溺:“为夫怎会骗你?”   林纨的面上露出了笑意。   顾粲和林纨讲话的声音虽低,但上官鸾听得是一清二楚。   她心道,这个女人怎么这么多麻烦事?   连个饭都不能自己吃,还要让男人哄着来吃。   顾粲恰时侧身,他看着林纨的小脸颊一鼓一鼓的,为了能去伽淮夜游,便强迫自己吞咽着菜食,未免觉得有些好笑,便又温声对她道:“纨纨慢些吃。”   上官鸾瞥见了顾粲看林纨的神色,她一直都不相信顾粲会喜欢上那个女人。可当他看着她时,眼里分明是浓得化不开的宠溺。   顾粲的眼神,让上官鸾如坠冰窟。   今日经历的惨事过多,上官鸾的情绪有些失控,她想喝些酒水平复一下。可谁知,宫女为她倒酒时,却不慎将酒撒在了她的霓裳衣裙上。   上官鸾怒极,她突地从案前起身,指着那宫女的鼻尖骂道:“你是怎么做事的?没长眼睛吗?”   此处的异样自是被景帝瞧见了。   上官鸾今日是如此的乖张,弄得景帝所有的好兴致都没了,他厉声问向上官鸾:“平嘉,你怎么了?”   景帝为表对上官鸾的宠爱,平日里就是当着其他宫妃的面,也都是唤她阿鸾的。   平嘉是上官鸾的封号,景帝这一唤平嘉,顿时显得父女之间生分了不少。   上官鸾觉得心中委屈,忙对景帝解释道:“父皇,这宫女把酒洒在了女儿的衣裙上。”   景帝却并未教训那宫女,反倒是训诫上官鸾道:“你身为公主,怎能如此急躁,就算是那宫女有失,你也不能在殿上就如此失仪。”   郑皇后刚想为自己的女儿解围,却听见景帝沉声对赵忠道:“宣旨,平嘉公主行事乖张,苛待宫人,禁足和安宫一月。”   “皇上……这……”   景帝却没有理会郑皇后。   淑妃笑意浅淡,看上去却是得意至极。   郑皇后瞧见了她的笑意,暗暗将指甲嵌入了手心中,她暗觉,这一切是不是都是那淑妃搞的鬼?   景帝再无兴致,因着淑妃有孕,他择了李婕妤陪侍,携其走出了殿中。一众人纷纷起身,恭送皇帝的同时,也知道,这场宴该散了。   郑皇后安顿好上官鸾后,唤蒋昭仪今夜来殿,说有话要同她讲。   淑妃扶着刚显怀的肚子,在宫女小心地搀扶下,同上官睿走出了宫中。   太子望着淑妃的背影,神情是掩不住的怨恨。   小顺子正在被赵忠训斥,但赵忠训他,是因为视他若亲子。   上官衡看着母亲蒋昭仪在皇后的面前,是那般的卑微,眸色竟是难得地闪过几丝郁色。   顾粲眸中的笑意却蕴得愈深。   隔山观虎斗,他是幕后操控这一切的人。   对上官鸾而言,今日的委屈和痛苦才只是个开始。她仰仗的一切,无非是景帝和郑皇后给她的宠爱。   他要让她失了那些宠爱,让她与父母离心,还要让她体会到,什么叫做,爱而不得。   到那时,再让这个凤凰从高枝摔落地面,羽翼尽折,零落成泥也不迟。   *   出宫后。   顾粲依照与林纨的约定,准备让车夫前往伽淮坊市处。   林纨乘上轩车后,却因着过于疲累,靠在顾粲的身上睡着了。   顾粲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无奈失笑,他扳起她的小脑袋,让她靠在了他肩头处安睡。   他用手指点了点林纨的鼻尖,低声问道:“小懒鬼,你这么困,我们还怎么去伽淮?”   林纨觉得有人扰了她安睡,她揉了揉自己的鼻子,不满地嘟囔道:“那就不去了……”   轩车内有些颠簸,顾粲揽臂,环住了身侧女人的纤腰,“好,那就不去。”   他掀开车帷,命车夫将马头调转,回世子府。   林纨这一路,却做了许多的梦。   她梦见上官鸾要同她抢顾粲,抢的不是前世的顾粲,而是今世的顾粲。今世的顾粲不喜欢上官鸾,对此很是为难。   这令她心里很不舒服。   车夫“吁”了一声,伴随着马的嘶鸣声,轩车停在了世子府的大门处。   林纨薄汗浸身,四肢酸乏,神色有些蔫蔫的。   顾粲将她贴于额上的湿发拨开,低声道:“纨纨,我们到府上了。”   林纨将适才她同顾粲的对话都抛却在了脑后,她不解地问:“你怎么反悔了?你不是说要带我去伽淮酒楼吃酒吗?”   顾粲一听她要吃酒,神色略有些不悦,他通过香芸了解到,林纨有酗酒的毛病。便一把将还有些惫懒的小人儿从轩车中抱了出来,声音故作微沉地问:“为夫何时同你说过,要带你去吃酒了?”   到了自己的地界,林纨也便没什么顾及,她安心地窝在顾粲的怀中,回想着在宴上的事,觉得自己没有记错:“你说过要带我去伽淮酒楼的。”   顾粲小心地迈过府门门槛,下人们纷纷向他二人行礼。   他微蹙了下眉头,看着怀中的女人,反驳道:“可为夫没说要带你去吃酒。”   林纨突地忆起,适才在朦胧间,她却是同顾粲说过,不去伽淮了,要回府上。   见顾粲的神色正经,林纨耐住了笑意,心中起了戏弄之意,“那为何你没带我去伽淮,而是又带我回府上了,你说话还是不作数。”   顾粲听着林纨温柔却带着埋怨的话儿,低首看向了怀中的她,却见她用手掩面,似是在憋着笑意。   得知自己上当的顾粲却没做怒,面上也浮现了笑意。   他有意控制着臂弯的力道,将怀中有些虚弱的小人儿抱回了寝房中。   林纨坐在四柱床上后,与顾粲小声地抱怨着发上的饰物过多,身上的衣物过沉。   顾粲站在地上听着她讲话,听得很专注,林纨讲完后,他回道:“那日后再有宫宴,你就告病,在家好生歇着。”   林纨看着面前俊美无俦的夫君,见他如此宠护着自己,心中自是暖的。   顾粲坐在了她的身侧后,林纨问他:“你对鸾公主是怎么看的?”   林纨这话听着是平静,但听在顾粲的耳中,却还是觉得,这话带着股醋味。   比之前世,很多话,纨纨不再选择埋在心里,而是选择问出口。   顾粲喜欢这样直白的她,他如实回道:“如鸾公主这般跋扈的女子,为夫很是不喜,甚至有些厌恶。”   她也不喜欢她。   林纨在心中这么说着。   回忆起梦境,林纨用手环住了顾粲的颈脖。   她很珍惜眼前的这个男人,她不愿与旁的女人共享他。   顾粲看着林纨带着笑意的美目,见她难得主亲近他,有些束手无策,却还是故作淡定地问她:“怎么了?”   林纨望着他漆黑如曜的双眸,回想起在婚前,他曾说过,他绝不会纳妾,一生都只有她一个女人。   她定定地望着他的眼,半晌,终于鼓足了勇气对他开口道:“你是我夫君。”   顾粲不解。   他伸手摸了摸那女人的螓首,并没有发热,那她又是在说什么糊涂话?   他略有些无奈,却还是附和她:“我是你夫君。”   林纨微咬了下唇,似是在向他求证般,声音细小地又道:“你是我的,你是我一个人的,你是我一个人的夫君。”   说完,她红着脸,主动地印了一吻在顾粲的唇边。   顾粲怔住。   鸦黑的长睫轻颤了几下。   他这才明了,林纨到底是何意。   想不到这个小女人对他,也是占有欲极强,不过这令他心情甚悦。   见那撩拨人心的小人红着脸欲要逃离此处,他拽住了她的手腕,让她看着他的眼睛。   林纨有些后悔适才所举,正要想法子甩开顾粲的桎梏时,却听见他嗓音低沉,一字一句地向她承诺道:“我是你的,我是纨纨一个人的。”   作者有话要说:  顾憨憨:霸道纨纨爱上我   前三十红包 第45章 044:小娇娃娃   顾粲顺势将那害羞的小人儿拽到了怀中, 看着她不住闪躲的眼,又低声问她:“纨纨可是食了醋?”   林纨被他圈着,动弹不得, 她心中自是不愿在顾粲面前承认这点。谁都希望自家娘子是个贤惠不妒的,更有那些个“明事理”的正妻, 竟是肯主动为丈夫纳良妾通房。   可她自小,父母感情便是甚好,爹爹林毓从来也没与娘亲提过纳妾之事。因着谢容生林纨的时候,险而难产, 身子也是亏空了不少,所以当林纨大了些后,谢容就再没怀过身孕。   林毓是林家长男, 谢容觉得是自己误了林家繁衍子嗣之事, 还曾被陈氏绕着弯地暗讽过。   林纨记得,母亲心情低沉了几日,她陪在母亲身边,母亲同她讲话时,依旧温柔。   林毓好不容易从军营中回到侯府, 按说母亲谢容往往都是满心欢喜,一早便派下人备好酒菜。期待地等着一年中, 一家三口好不容易团聚的时日。   可那日,谢容依旧陪着林纨和林毓用了晚食,却没让林毓宿在她的房中,而是让林毓睡在西次院里。   林毓不解。   他拉着林纨去西次院转了一圈, 结果却发现,里面竟是住了个年轻的女人。   林纨那时还小,自是不知那女人到底是何身份。   林毓看到那女人时, 一贯随和的面容却变得沉了下来,他不顾那女子娇柔地唤他将军,而是面如沉铁地命那女子搬出了府院。   林纨很少见父亲发怒。   可那日,她才意识到,林毓毕竟是那个征战疆场,杀敌无数的骠骑将军。双手也沾了不少人的血,脚下也是踏过无数具尸体,他只单单阴了脸,就让人觉得望而生畏。   谢容主动为林毓纳的妾室自是吓得花容失色,忙命丫鬟将刚搬进来的一应物什都搬了出去,丝毫不敢在庭院中造次。   林纨对这些事很懵懂,她有些怕那时的林毓,却还是让父亲牵着她的手,回到了母亲的住处。   进室前,林毓蹲下身子,摸了摸林纨的脑袋,面色已经恢复了平素的随和。他让林纨先回去,他说他有话要同谢容讲。   林纨听话的回到了自己的屋内,寻小丫鬟们剪纸花玩去了。可那夜,她自是没多少兴致,她强撑着困意,寻到了父母在的偏厅。   谢容坐在罗汉床上,边低泣边为自己拭着眼泪,父亲毫无将军架子,哄着怀中的妻子,声音很是温和。   见林纨来此,咬着手指不解地看着她二人,林毓朝林纨招了招手,唤她过来。   林纨有些困了,却依着父亲的言语,走到了父母的身侧。   那日,林毓当着林纨的面,向谢容承诺,他绝不会纳妾。就算是谢容生不出儿子,他也绝对不会纳妾。   想起儿时记忆,林纨低首,顺势看了看自己的小腹,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觉得上面平平的。   顾粲看着怀中妻子的举动,不解地问她:“怎么了,肚子疼了吗?”   林纨移开了手,想象着,若是她同顾粲有了孩子,那他会长成什么模样?会是女孩还是男孩?   肯定还是生男孩好,顾焉就顾粲一个儿子,顾粲是独子,所以肯定得有个男孩来承袭顾粲的王位。   可她还是喜欢女孩子。   林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没有理会顾粲的问话。就连他扬声唤下人备晚食时,她都没有听见。   直到顾粲在她耳侧再度问道:“怎么不回为夫的话?”   林纨这才回过了神,她从四柱床处起身后,看着仍端坐于上的丈夫,语气略有些严肃,“子烨,你是喜欢男孩,还是喜欢女孩。”   顾粲却凝神欣赏着林纨的身姿。   她穿着重制礼服,因着这种礼服没有束腰的设计,衣摆夸大,上面的纹饰也过于繁复。她年岁也是尚轻,不适合黯色衣物,适合颜色新妍的衣物。   林纨的气质偏柔弱,适合穿质地柔软的丝绸或是绢纱,这样的宽衣大袖也衬不出林纨玲珑的身段。过高的发髻让她的脸看上去太小,仿若只有巴掌般大。   他喜欢看她穿束腰修身的衣裙,旁的女子穿,都不及林纨穿起来看着美。   什么都不穿更好。   顾粲随口回林纨:“女孩。”   林纨听见顾粲也喜欢女孩,双眸一亮,笑意渐渐蔓上了唇角。   她复又坐到顾粲的身侧,小声嘀咕道:“我也喜欢女孩,但你是世子,所以还是生儿子好。”   只要顾焉不生叛,她和顾粲就能平安地度过太武五年。只要过了这一年,她身为顾粲的妻子,就应该考虑为他诞下子嗣了。   顾粲这才反应了过来,原来林纨是在想孩子的事。   她微微垂首,提到女儿二字时,眉目是愈发地温和。   二人成婚后,顾粲却未细想过孩子的事。   在他心中,林纨就是他的小娇娃娃。   她性子软软的,有些娇气,经常挑食贪睡。他却心甘情愿地宠着她,惯着她。   他相信,林纨能做个好母亲。   只是目前,林纨的身子还是偏弱,不太适宜身怀有孕。   顾粲不想扰了林纨的兴致,便覆住了她纤白的小手,附和她,“你我还年轻,不用这么早就考虑袭位的事。你若喜欢女孩,那我们就生个女孩。”   林纨这时完全忘却,生男还是生女,不是由她和顾粲就能决定的。   她想起了家中那些庶出的堂妹们,有的庶妹也就两三岁,看起来就像是个绵软的团子。眼睛乌黑明亮,脸都是肉嘟嘟的,她一看就想将她们抱起来。   这时,香见至此,说偏厅已经备好了菜食,两位主子可以用了。   林纨沉浸于幻想着自己的女儿,香见退下后,却见顾粲仍凝睇着她的侧颜,她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便欲起身,同顾粲去偏厅用晚食。   顾粲这时却拽住了她,问道:“纨纨是否清楚,孩子不是你一个人想生,就能生的。”   林纨一时不解顾粲的话意,不解地问:“你不想同我有孩子吗?”   顾粲听到这话,俊眉微蹙。   起身后,他食指微弯,刮了下林纨的鼻子。   这一下并不痛,林纨却还是下意识地抚了抚自己的鼻子。   顾粲微微低首,看着神情略有些委屈的小妻子,声音无奈,却又透着淡淡地宠溺:“为夫不帮你,你一个人怎么生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  我太惨了,人生第一次去网吧是为了写作业。。。   奉劝各位没上大学的娃儿,尽量别买苹果的机子,电脑还是windows系统更通用一点。。。   今天周三容易锁章,提前更新,明天老时间。   明天我手头上的事应该暂时告一段落,今天实在没时间,先更这些。。前三十红包!!多多留评!! 第46章 045:醉吟酿   《世子宠妻录(重生)》/妩梵   本文独家授权晋江文学城, 转载盗文必究   林纨一时没弄懂顾粲的话意。   孩子怎么不是女人自己生的?   它先是长在女子的肚子里,然后随着月份慢慢变大,最后在稳婆的帮扶下, 才会降临到这个世上来。   因着生孩子的暗房满是血污,多数男子都嫌晦气。   女子这时是在鬼门关徘徊, 男子则站在暗房外守着,直到孩子被女子生下来了,他才会进屋去看一眼。   顾粲则低首看着林纨的小腹。   这个小女人怕疼得很。   少有的几次云欢,他都是待她如薄瓷。明明他已经很克制自己, 可这娇气的小人儿还总是嚷着疼。   这样的她能生孩子吗?   顾粲在心中不免有些担忧。   到时她若是被肚子里的东西折腾得没了半条命,噙着泪无助地看着他,他又该怎么办?   这对于顾粲而言, 是个绝境。   这世上的一切, 他在意的只有林纨一人。就算林纨有了孩子,有了他的亲骨肉,那他二人的孩子也夺不走林纨在他心中的地位。   林纨永远是位于首位的。   现下,林纨的心思都放在了他一人的身上,眼中无他。   但若是有了孩子, 定会将她的心思分走一部分。   若要是个女孩,生得像林纨些, 他可以接受被她分走林纨的心思。   但若要是个男孩……   顾粲心中登时生出了些许的异样情绪。   林纨看着顾粲的神色不大对。   他看她的肚子时,明显眸光不善,全无了适才的温和。   就想她肚子里面长了个妖怪似的。   虽说自己还未怀孕,但林纨还是下意识地捂了捂自己的肚子, 现下的顾粲神情有些阴郁,她决议躲远些。   林纨走到偏厅后,元吉已经在罗汉床处摆好了小案。   菜并不是府内庖厨做的, 而是元吉和小厮在附近的酒楼食肆和饭庄叫的。每家市店的吃食种类不同,因着酒楼涵盖的食物不全,所以他们跑了不只一家食店。   因着天气炎热,除却鱼鲜蟹螯和荤食,元吉还在闲散摊贩处买了甘草冰雪凉水和荔枝膏。   林纨却没对那些清甜的汤水感兴趣,反倒是对元吉在伽淮的雪腴楼买的醉吟酿产生了兴趣。   她十几岁便开始借酒浇愁,后来或多或少染上了些许的酒瘾。因着已经嫁为人妇,已经有几月都未沾过酒了,现下闻着那暗红酒坛里泛出的酒香,多少犯了些馋瘾。   林纨刚要唤香芸给她斟上一杯,顾粲却制止了香芸的动作,而是转而让香芸给林纨舀了碗甘草凉水,美名其曰:“天气炎热,纨纨今日参宴疲惫,饮一碗甘草水,正好能降暑消热。”   香芸将白瓷碗端到了林纨的面前,林纨用羹匙搅了搅那浅褐色的汤水,却是意兴阑珊。   饮了几勺后,林纨看着对面专心用食的丈夫,决议再同他争取一下饮酒的机会,便道:“其实我有些酒量的,一般男子的酒量都不敌我,虽然我身子弱些,但是喝些小酒却是怡情,断不会伤身的。”   顾粲咀嚼食物的姿态优雅。   成婚前,他见过林纨烂醉如泥的模样,就如一个无知单纯的幼童,他那时想将她诱拐回府,差一步就要得手,林夙却寻了过来。   顾粲听着林纨的要求,没有直接拒绝,而是命元吉将醉吟酿从紫檀小案处撤下。   林纨的视线一直随着那酒坛走,就像是得不到糖吃的小孩,她看着不为所动的顾粲,将食指立起,又问:“就饮一杯,一杯也不行吗?”   顾粲一贯是个面冷心更冷的人。   但看着林纨只是为了讨一杯酒吃,竟是如此央求他,心终归是软做一团,渐渐松动。   他无奈,故意沉了沉声音:“只许饮一杯。”   见林纨眼神带着渴求,重重地点着头,疏的高髻有些微散,那可爱的小模样着实让人忍俊不禁。   顾粲终是绷不住笑意,侧过头用拳掩住了唇,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林纨如愿得到了醉吟酿,影木窗外已是云舒霞卷,风光醉人。   醇酒入喉,沁入心肺,却有不速之客至此。   廷尉所出来人,说是有件要案,奏谳掾迟迟拿不准主意,特派其主簿来询问顾粲的看法。   顾粲便让林纨自己先用晚食,让小厮引主簿到书房处候着他。   他觉得林纨会是个乖巧守约的。   应了他只饮一杯,就只会饮一杯,断不会说话不作数。   待忙完公事,送走主簿后,天色已暮。   顾粲再度折返偏厅后,却发现醉吟酿的酒坛空了。   林纨和丫鬟们也都已不在偏厅内,只有元吉一个人守在小案的一侧,看着满桌都未怎么用的饭食。   见林纨还是酗酒了,顾粲神情略有些不悦,他向元吉询问了林纨去处。   元吉回道:“世子妃……贪饮了几杯后,便说要出去寻世子您…小的看她有些醉了,便让香见和香芸跟出去了。”   顾粲只得阴着脸去寻贪杯的妻子。   府内的西府海棠开得正盛。   其旁有一颗巨型奇石,上面可以坐人。   林纨却没坐在石头上,而是坐在了青石板地上,落花坠了她满身。   她用手环着那颗巨石,嘴里却在不停地唤着:“子烨,子烨,子烨……”   一旁的香芸和卫槿想将她从地上拽起来,却怎么都拽不住,因着怕冒犯到林纨,她们也不敢使多少力气。   见顾粲至此,她们自觉地屏退了一侧。   顾粲将林纨从地上抱到了怀中,想着责备她几句,却怎么也狠不下心来。   林纨蜷在他的怀中,面色却带着忧虑,她似是自言自语,用手数着年份:“今年是太武四年,明年是太武五年,我上辈子是太武六年死的。父亲是在太武五年发起的雍凉之叛,离现在也没剩多久了。”   顾粲没有言语。   虽说林纨现在意识不清,但保不齐明早就会忆起今日之事。   林纨的眼中蕴了泪,继续对他道:“我不想死,我也不想让你入狱,可是父亲的想法,你我二人都不知道。”   顾粲听到她说不想死,停住了脚步。   他低首看向了怀中的女人,语气坚定:“你不会死,我也不会下狱,我绝对不会让你死,也绝对不会再让你离开我。”   林纨醉得意识迷离。   她分不清眼前的人究竟是前世的顾粲,还是今世的丈夫。   但听到顾粲这样说,她觉得眼前的男子好像是前世的那个人,她的神情不由自主地带了几分敌视:“顾粲,我这一世过得很好,我嫁给了当朝的廷尉,他长得虽跟你一样,但是比你要对我好多了。”   顾粲知道她是醉得糊涂了,笑意有些苦涩地登上了曲桥。   林纨继续在他怀中向他炫耀着今世夫君的好,“他会抱我,还会亲我,还给我买点心吃。他手上的公事虽然繁重,但却会将公事挪到府里来做,他每晚都会陪着我。还有啊,他还会同我愉悦。”   林纨说道愉悦二字时,竟是笑着咬住了手指,她又问顾粲:“你知道愉悦是什么吗?”   顾粲听到这话,脸色是一阵青,一阵白。   他无奈,回她:“不知道。”   林纨脸上还挂着泪痕,唇角却是扬着的:“你肯定不知道,我也不想告诉你,不过你肯定不会同我愉悦。”   顾粲心中百味纷杂。   这一刻,他仿佛是在同自己吃醋。   林纨突然在他怀里挣扎了起来,顾粲怕她从他怀中摔下来,只得将她放在了地上。   待双足着地后,林纨顺势环住了顾粲,她的身量刚刚到他的肩头处,她依偎着他,声音喃喃:“可我怎么还是忘不了你呢?明明他待我那么好,可我还是会时常想起你。其实你也待我很好,只是不喜欢我而已。”   顾粲听到这话,呼吸似是都要滞住了。   林纨恰时抬眸,望着顾粲的眼,神情是迷离的醉态,但却又透着几分坚毅:“我会忘记你的,其实我早就应该把你给忘了,你什么都不如他,我为何还要记着你?今夜你便从我心中消失吧,我日后只会想着我现在的夫君,再不会想起你。”   顾粲的眸色微郁,他将林纨往怀中拥了几分,轻吻着她柔软的鬓发,声音艰涩地回道:“那你就把他忘了吧,只记住为夫便好。”   林纨又将脸埋在了他的怀里,点了点头:“嗯,子烨我答应你,我以后只喜欢你一个人。”   她沉溺于他怀中的温暖,不愿起身。   林纨似是想起了些什么事,她不放心地又同顾粲交代道:“子烨,你不要那么真心地为皇上做事,他不是好人。”   景帝是什么样的君主,顾粲身为臣子,自是最清楚不过。   只是他心中一直不解,前世,林纨到底是怎么向景帝求的情?她一个弱女子,什么都没有,景帝又因何会同意放了身为罪臣之子的他。   顾粲轻轻推开了林纨,见她轻咬着下唇,双眼也都哭得微肿,便伸手为她拭去了眼角的泪渍,“纨纨,你前世是怎么救的那个人?能告诉为夫吗?“   林纨心中知道,现在的丈夫定是见不得她对其他的男子好,便探寻地问他:“那我告诉你,你能不生气吗?”   顾粲颔首应下。   林纨的语气带着稍许的自豪:“我可是军家女,我祖父是将军,还是掌军权的太尉,我父亲也是将军。我身为将军的女儿,自是能救他。”   顾粲在狱中时,也曾听见过狱卒的闲谈,说林家牙门军的将领纷纷请辞,不欲再为景帝做事。   想必林纨便是说服了那些人,这才让景帝同意放他出狱。   顾粲刚要再度向林纨询问救他的细节,却看见林纨突然以手覆面,呜呜地哭出了声来。   那哭音带着深深的无力和痛苦,顾粲忙问她:“纨纨想起什么来了?告诉我好吗?”   林纨哭得太厉害,以至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不断地抽噎着一个字:“鸾…鸾……” 第47章 046:一更(晋江独发)   《世子宠妻录(重生)》/妩梵   本文独家授权晋江文学城, 感谢订阅支持正版。   盛夏天暮的稍晚。   夕日坠落后,天际也是浅淡澄净的月白色。   林纨和顾粲站在曲桥上,晚风拂过菡萏池, 静水泛起了阵阵涟漪。   顾粲听清了“鸾”这个字。   林纨小声抽噎着,哭得一哽一哽的。   他双手有些发颤, 却握住了林纨的双腕,让她覆面掩泣的双手置于腰际。他不是没见过林纨哭,但今夜的哭态,却像是经受了十足十的屈辱。   顾粲心中不免有些焦急。   林纨前世在他这处受的委屈, 他欲要用一生来弥补。   旁人让她受的委屈,他都要让那些人偿还回来。   顾粲的语气不易察觉的重了几分:“是上官鸾吗?她怎么你了?”   林纨的喉头还是有些艰涩:“她…她……”   顾粲让她慢些讲,不必急。   看来林纨确实与上官鸾有过节。   所以前世, 上官鸾煽动了暴民, 取了林纨的性命。   想起林纨前世的死状,顾粲握着她双腕的力气重了几分。   他的指骨隐痛,林纨的腕部也被攥痛。   她唤了疼,让顾粲松开她。   林纨被他松开后,边揉着自己的手腕, 边将那时的惨痛回忆倾诉出口:“她不让我见皇上,拦住了我。我跪在雪里求她, 求她让我去见皇上。”   顾粲听到跪在雪里这四个字时,双目已然变得猩红,他沉声复问:“然后呢?她对你说什么?又对你做了些什么?”   他的声音如嵌冰芒。   夜风轻拂于面时,林纨的神色也变得清冷凝重了几分。   不再似适才那般, 又哭又笑。   顾粲心中一窒。   他怕林纨这时已然恢复了神志。   林纨扶住了曲桥的白玉石桥栏。   她闭上了双目,似是在调整着自己的呼吸。   半晌,她睁开了双目, 望着傍晚泛着幽香的菡萏,平静地开口:“她的锦履脏了,被雪水弄脏了。上官鸾说,只要我把她的鞋舔干净,就让我去见皇上。”   池中游鱼跃出水面。   复又“扑通——”一声,沉入了池中。   顾粲的心也如坠入了无底深渊。   自责、悲痛、多种的情绪交织在一处。   更多的是怒火。   滔滔不绝的怒火。   上官鸾她怎么能?   她怎么能这样对待他的纨纨。   她竟敢使出这等折磨人的龌龊法子,去作践林纨。   有那么一瞬,顾粲甚至想豁出一切。   他想现在就要了上官鸾那恶毒女人的性命。   他是廷尉,知道无数种折磨人的恶毒刑罚。   黥刑、劓刑、凌迟……   所有的极刑,他都想让上官鸾尝一遍。   顾粲知道林纨胆子小,不敢听这些恶毒的刑罚,所以他不会同她讲这些。他努力地平复着情绪,想让自己冷静下来。   林纨没与任何人讲过上官鸾的事。   既是有人肯听她讲这些,因着醉意,她便想将心中压抑许久的往事都倾吐出来。   她自顾自地说下去:“我把她的锦履舔干净后,她说我下贱,为了一个男子作贱自己。她骂我可以,我可以忍,我确实也是为了那个男人犯贱过无数回!”   林纨的情绪渐渐激动,最后一句话的咬音也是极重。   她转过身,看向了顾粲。   仅是一瞬,她的愠容又变成了惹人心疼的泣容:“但她辱我祖父,说我祖父是逆贼,我忍不了,顶撞了她……”   林纨又指了指自己的喉咙。   顾粲的指尖有些发颤。   只听见她又道:“上官鸾用她那只华贵的锦履,抵在了我的喉咙处,她使着力气,还要踢我,幸而皇上身边的赵忠拦住了她。”   林纨再度泪流满面时,顾粲已然将她拥在了怀中。   夜色渐浓。   顾粲将她满护着,眸色不清不明,只低声安抚她:“纨纨没有犯贱,都是那个人不好,是他没有护好你,是他没有好好待你。”   林纨将眼泪蹭到了他的衣襟上,声音是万分的无助:“可是若我不这样做,就没人能救他了,我只想让他活着。”   前世的他,属实不值得她这般付出。   顾粲又问:“你为何要救那个男人?不如就让他死在狱里。他那样的人,就算被放出来了,也是废人一个。”   “他就是个无用的废人,不值得你这般对待他。”   顾粲的声音透着狠决,愈发冰寒迫人:“你记住,有我在,没人敢再辱你欺你。你受的委屈,我定要让那人加倍还回来。上官鸾就算是死上数百回,也难解我心头之恨。在她尝尽所有的屈辱和痛苦后,我定要亲手索了她的命。“   “不。”   林纨突然推开了顾粲,她猛地摇了摇头首。   顾粲以为是林纨的心肠又软了,听不得他要索人性命。   他不欲再与她多言,这种阴毒狠辣的事,本该就因由他一人担着。   林纨只需活在他的庇护中,安稳顺遂的过完一生便好。   林纨敛饬了番自己的衣袖,神情倏地变得冷漠了几分:“不只要她一个人死。”   顾粲听到一贯娇柔的小女人说出这种话,不免又是一怔。   前世的经历锤炼着她的心智,回忆起前世家破人亡的痛苦,她不愿再重蹈覆辙,“我父亲征战沙场无数,杀得人数都数不过来。我祖父更是,那时各州混乱,饿殍遍野,我祖父为了活下来,甚至吃过人肉。若不是他们拼上了性命,也就没有林家今日的煊赫地位,我也绝不会得到朝廷的封赏,当不成翁主。若我是我父亲的长子,身体不这般弱的话,我定不会像我二叔一样,我也会自小习武,现下说不定已经打了几场仗,杀了无数的人了。”   林纨说着,举起了双手,将掌心置于上。   她看着自己的掌心,仿佛其上已经沾满了血迹。   她继续对顾粲讲着:“我祖父和父亲对邺朝来说是功臣,但对于其余各州的诸侯和百姓,却是夺命的煞星。在我眼中,我祖父和父亲是好人,但在那些无故被牵连的百姓眼中,我祖父和父亲就是恶人。”   顾粲静默着听着林纨的醉话。   酒后吐真言,她那样柔弱的人,竟是将这般血腥又残忍的现实铭记于心。   前世她受的痛苦,可想而知。   “但我是父亲的女儿,是祖父的孙女,我是林家人,身上流着林家的血。不管如何,这是我的使命。上官瑜害得我祖父郁郁寡欢死不瞑目,又害得我舅父谢祯被流放,若我能阻止,我必然要阻止。若能给我机会,让我将上官瑜的人头割下来,我也会毫不犹豫的就去割。”   林纨说的上官瑜,便是当朝皇帝的名讳。   顾粲看着林纨往他的方向走近了几步,她拽住了他的衣袖,仰视着他,柔柔的声音却彷若透着一股子狠劲:“你知道齐均吗?他原是我祖父最信任的部下,但他却背叛了我祖父。你那次同皇上一同去豫州,定是看见了他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子烨,我告诉你,那不是意外,他是我害的。我以前连只虫子都不敢捏死,现下竟然敢害人了。”   林纨又想起将救命恩人扣为人质,又想起让柳芊芊同陈氏在府中争斗,是谓宠妾灭妻。她苦笑了一声:“我也同上官鸾一样,是个恶毒的女人,我不是什么良善的人。你说你喜欢我,无非就是觉得我性子软,是个温柔良善的闺秀,其实我不是的,我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怕有一天你知道我是那样的女人,会厌弃我。”   林纨说这话时,用手捂住了心口。   她将自己的内心剥开,借着酒劲,把所有的话都与顾粲倾诉出口。   眼前的女子硬要自己说自己恶毒。   顾粲失笑,神色也和缓了许多,他将她再度横抱了起来,往寝房内走,“你是什么样的人,为夫最是清楚。不管你是良善也好,恶毒也罢,我顾粲喜欢的,永远都是你林纨一个人。”   林纨喜欢听他说,他喜欢她。   她将因醉而绯红的小脸埋在了他的怀中,小声地说:“我也只会喜欢你一个人,不可能会喜欢上别人的。”   顾粲也不知,她说的到底是前世的他,还是今世的他。   不管林纨说的人到底是哪个他,这辈子,他都不会再让怀中的这个女人离开他。   夏虫啁啾,不绝于耳。   红木凤头灯台里的烛火微绰,窗牖也是被微凉的夜风吹拂得不时开阖。   顾粲将林纨放到四柱床上后,想让她早些睡下。林纨却说什么都不肯阖目,嚷着要给他生孩子。   他无奈,只得用手摸着她温热的小脸,轻声问她:“纨纨知道生孩子之前要做些什么吗?”   林纨搂住了他的胳膊,将脸颊贴在了上面,乖巧地点了点头:“知道,要行周公之礼。”   顾粲听着她天真的话,呼吸不易察觉地重了几分,他耐着心性又问:“那纨纨想同为夫行此礼吗?”   林纨迟疑了一下,还是又点了点头,她向顾粲提着条件:“你这回要让我看见你,别拽我的头发,我就跟你行。”   *   次日清晨。   顾粲醒转,想要起身唤丫鬟备水。   林纨却如小猫般,依偎在了他的怀中。虽说她并未言语,却用螓首蹭着他的下巴,说什么也不肯让他走。   她昨夜因醉,种种的反应竟是与她在安澜园时一样。   事态多少有些失控。   林纨白皙的颈|脖处已经遍染了朱红暗紫。   其余之处更甚。   那颜色深浅不一,看着惹人心惊。   顾粲抑着不明的情绪,从床边的梨木矮案上拿出了一玉盒,掀开盖子后,里面有些化淤的透明膏脂。   他刚想为她涂药治伤,林纨却嗅到了自己身上的酒气,她因着残醉未消,或多或少有些头痛。   挣扎了半晌后,林纨还是蹙着眉,决意不再贪睡。   清醒过来后,林纨回忆着昨夜的种种,还是有些害羞。   又瞧见顾粲的目光一大早便是如此的灼人,便将衾被盖在了脑袋上,将自己闷在了衾被中,讷讷开口道:“你怎么一大早就这样啊?”   顾粲听着她温软却带着责备的话儿,唇角微勾,问她:“为夫怎么了?”   林纨羞于将话再说出口。   她继续将自己闷在被子里。   好在顾粲身上穿着衣物,不然那可真是麻烦了。   顾粲将膏脂又放回了矮案上,复又问她:“嗯?怎么不回为夫的话?”   林纨探出了半个头,露出了一双盈水的美目:“就…就那样啊……”   这话刚一讲完,林纨又用衾被将自己的眼睛盖住了。   顾粲起身后,隔着被子,附在林纨的耳侧,低沉的嗓音略带着戏谑:“男人清晨都会这样,更何况,纨纨你还不安分。” 第48章 047:二更(晋江独发)   酗酒误事。   林纨曾在心中提醒过自己无数回。   可酒瘾, 确是怎样都戒不掉的。   每每豪饮的次日,她除却宿醉难消,就是头脑空白一片, 什么事情都记不起来。   林纨觉得身上的酒味实在难闻,便开始犯娇气, 埋怨起身侧的男人:“昨夜你为何不带我去沐浴?”   昨夜顾粲是唤下人在浴房中备了水的,但当他要抱林纨过去的时候,林纨却开始耍赖,说不想动弹, 不想让他离开她半步。   顾粲听着她软着嗓子求他,自是一切都遂着她的心思来,惯着她的小性子。   可这小人儿次日就翻脸不认人了。   顾粲伸手捏了捏林纨的鼻子, 语气故作微沉:“昨夜是谁说不想动, 想让为夫陪着你来的?怎么越来越会撒娇耍赖了,嗯?”   其实他喜欢林纨娇气些。   他希望她再娇气一些。   若要她太端庄,太懂事,那便说明她还不够信任他。   他喜欢林纨在他面前,是全身心的放松和自在, 不必有什么担子。他希望林纨在他的面前,能做自己。   顾粲的俊颜故意绷着, 可是眸中分明含着笑意,林纨丝毫也不觉得可怕。   短暂的亲昵和温存后,林纨被顾粲抱着去了浴房。   二人沐完浴后,小丫鬟们进去收拾了一番, 发现浴桶中洒出了许多的水。   她们跪在地上用帛布擦拭时,还闲聊起,世子妃被世子抱出来后, 面色还有些薄愠,好像是同世子生气了。   林纨的气很快便消了。   她耐着身上的不适,帮顾粲戴好了冠发。   林纨一直都觉得,獬豸冠显得人过于老成,冠缨深黯,冠的形状也有些过方,戴在发顶,显得气质过于严肃。   但顾粲到底是生得俊美,戴这种老成的冠,却更衬得其眉眼深邃,夺目昳丽,矜贵英朗。   林纨在府门处看着顾粲乘上了轩车,这才折返回了偏厅处。   其实林纨一直觉得,顾粲虽然天资聪颖,却是个比较慵懒和随性的人。夙兴夜寐,为君主效犬马之劳这件事,与他根本就不沾边。   身为妻子,今晨用早食时,她还难得地同顾粲聊了聊他的仕途。   林纨的私心是不想让顾粲再任廷尉这种官职。   因着做了廷尉,坊间百姓才对他有了不好的看法。   阎罗不是个好称呼。   而且林纨对刑狱这处地界,多少有些抵触。   几日前,顾粲回府后,衣角那处还溅上了罪犯的血渍,她第一眼瞧见时,心中一惊,还以为是顾粲受伤了。   得知了真相后,她便愈发不想让顾粲再做这廷尉。   但是官员的任免不是她和顾粲便能决定的,顾粲见林纨的神色有些寥落,便对她道:“你若不喜欢为夫做廷尉,那为夫便不做廷尉。”   林纨回想起今晨二人的对话。   只当顾粲那句话是句玩笑话,并没有在意。   盛夏将过,早晚天凉。   林纨命香芸买的书卷被仿制成了古籍。   镇北世子府内,新建的文容阁也刚刚竣工。   林纨特意在侯府的旧阁中遗留了些书卷,特意差人嘱咐了柳芊芊,让她将那些古籍悄悄收好,并用她手头上这些假古籍调包。   柳芊芊在林纨的指示下,在府中命下人四处传散——那些古籍价值千金。   这话自是传给陈氏听的。   快入秋了,坚.挺了近一年的陈记商铺终于快要支撑不住,进项过少,收不抵支。   陈记商铺没有流水周转,陈氏的心中自是焦急。   当她听到那些古籍值钱时,自是动了想将其据为己有的心思。   陈氏为了贴补自己的母家,已经变卖了侯府不少的值钱物件。   这事起先是被林衍发现,他怒骂陈氏是个败家娘们儿,但最后还是将此事不了了之。   宋氏虽不理府中诸事,但听闻陈氏变卖侯府私产,也自是要出言制止。但她性情温懦,不谙府中诸事已有多年,冷不丁的突然要管陈氏,自是束手束脚。   陈氏变卖侯府私产一事惊动了林夙。   待他从豫州军营归返侯府后,自是训斥了陈氏一番。   陈氏认错态度极好,林夙念着她管家多年,并没有立即夺了她管事之权,但却让林衍从他的妾室中挑一个能看账的,同陈氏共同管家理事。   柳芊芊重新获宠,又刚学会了理账,这事自然而然地就交由到了她的手中。   其间的一月。   陈氏边照顾有些疯癫的林涵,还要与柳芊芊明争暗斗。   陈氏发现,这个花楼出身的女子真是有着一身的好手段,她越与柳芊芊争斗,便越觉得疲惫。   林纨一直想弄清,陈氏为何要害她的母亲。   柳芊芊按照她的指示,在每日晨昏定省时,总是会故意提起谢容,并赞谢容治家有方,温婉贤惠。   平远侯府中的下人还是老人居多。   柳芊芊总提起谢容,她们便不自觉地想起了曾经的大房娘子,那出身谢氏名门的嫡小姐。   时间长了,她们便总喜欢拿陈氏同谢容比。   陈氏自是在任何方面都比不过谢容,相形见绌的她愈发憎恶已逝的谢容,又因长女的疯癫和柳芊芊的制衡感到憋闷。   林纨在世子府中,一直都在等着陈氏紧绷的那根弦,断裂的那一天。   七月大暑的这一日。   陈氏终于按耐不住,暗中派人去偷取侯府文容阁的古籍书卷。   她自是不知道,她偷的古籍其实是用茶水浸泡过,并酿晒的假古籍。   林纨一早便料到,陈氏偷完书卷后,很可能顺势将文容阁焚毁。   大暑这日天干物燥,若要焚阁,也大可推成是意外而就。   柳芊芊却一直在暗中派了人手,监视着陈氏的一举一动。   文容阁的匾额和全部古籍都已无恙。   至于旧阁,林纨选择舍弃。   文容阁被焚的那一日,林夙恰时在府。   柳芊芊派几个力大的小厮抓住了放火犯,并对其严刑逼供。   放火犯禁不住打,很快就招出了幕后之人是陈氏。   林夙在嘉轩堂和宋氏审讯了陈氏。   林衍对发妻已是毫无感情,丝毫不为其辩护。   柳芊芊因着管家有功,又因着抓住了纵火的罪犯,也被林衍带到了嘉轩堂,一同听着林夙训话。   柳芊芊记住了林纨的叮嘱。   她当着林夙的面指出,文容阁是谢容的心血,陈氏这番焚阁定是与谢容有积怨。   她这话头一抛,惹得林夙和宋氏都是一阵怀疑。   陈氏却反咬一口,说这事是柳芊芊陷害。   还向林夙抱怨,林衍过于宠爱柳芊芊,是谓宠妾灭妻。   柳芊芊突然在府中如此得势,林夙心中对其多少存了些疑心。因着灭火及时,府中并无下人伤亡,林夙只命陈氏禁足三月,并夺了她的管事之权。   林夙不敢将侯府的管事之权都交由到柳芊芊的手中,命宋氏与柳芊芊一同打理。   但宋氏一直不欲掺和到林衍那些妻妾的内宅纠纷中,所以侯府中,管事的实权还是落到了柳芊芊的手中。   林夙入秋前,又奔赴了豫州的牙门军营。   季节轮替之际,林涵的疯病越来越严重。   她虽然疯,但心中也清楚,柳芊芊与她母亲不对付,自是对柳芊芊百般敌视。   林涵某日将柳芊芊的手咬伤后,彻底激怒了林衍。   柳芊芊并不是善类,她之前也没少在林涵那处受过屈辱。   趁此时机,她请了位医师,暗中许以贿赂,让那医师夸大林涵的病情。   医师建议林涵静养。   最好是送到庵堂,修心礼佛。   如此,假以时日,病情便能有所好转。   林衍见林涵犯疯时,心中总是犯堵。   他儿女众多,对于自己的大女儿,也不怎么在意。   趁陈氏被禁足,就在柳芊芊的唆使下,将林涵强制送到了洛都城西的尼姑庵,并派人看管,不准她出庵半步。   依柳芊芊的性子,将林涵送出侯府后,怕是再不会让她回来。   林纨并不知道,柳芊芊短短几月就能在侯府中顺风顺水,除却她暗中的谋划,顾粲在侯府中安插的人手,也在暗地助益着柳芊芊,帮扶了她不少。   残夏,繁花落尽。   白日之际,洛都的依旧是燥热难消。   林纨虽然怕热,但最是珍惜夏日的时光。   因为过了夏日,便是秋冬两季。   父母双亲的忌日便是在秋日和冬日。   是日,顾粲休沐。   林纨在新葺的文容阁中翻看着书卷消磨时间。   秋日将近,她的情绪或多或少有些低落。   午后人容易困倦。   香芸为林纨盖了薄被。   林纨躺在书阁内的胡床上小憩了半个时辰。   半梦半醒间,她仿佛听见了一阵萧索苍凉的乐声。   那声音凄厉至极,旷远又厚重,令闻者黯然伤神。   这乐声,是尺八的声音。   洛都几乎见不到尺八这种乐器。   因着乐人喜好纤巧欢快之声,而尺八的声音过于凄凉,所以很少有人会独奏尺八。   顾粲从凉州来洛都后,随身带着的物什便有他亲手所制的楠竹尺八。   前世,顾粲只吹奏过一次尺八。   那是在顾焉奉景帝之诏,来洛都之前。   他独坐在府中的湖亭旁,神色有些落寞地吹着那楠竹尺八。   林纨清醒后,立即寻着乐声去寻顾粲   见顾粲果然在亭中独坐,他一袭白衣,清风将他的衣袂吹拂,容止若神祗,飘然若谪仙。   只是,这番,他的神色并无寂寥和落寞。   见林纨来此,顾粲从亭中起身,走到了她的面前。   男人身型颀长,挺拔如松,容颜俊美夺目。   一如她初见他时的模样。   但当他待她时,却是温柔至极。   身上那股冷傲之气,削减了好几分。   顾粲见林纨神色有些蔫蔫的,站在原地只怔然地看着他,无奈摇首,牵着她的手往亭中走。   林纨突地忆起。   今晨元吉携小厮去坊市为她买果子回来后,说洛都的城墙处,加了布防。   这几日宵禁的时间也提前了一个时辰。   想到这处,林纨顿住了脚步。   顾粲不解地看向了她,问道:“怎么了?”   林纨的神情有些紧张,“父亲是不是…要来洛都了。” 第49章 048:一更(晋江独发)   《世子宠妻录(重生)》/妩梵   本文独家授权晋江文学城, 感谢支持正版。   前世的那些祸事,原是起于顾焉一人。   余下的,诸如林家内宅的纠纷、谢祯和郑彦邦多年的党争......   与顾焉生叛之事比起来, 都不值得一提。   若要顾焉真的来洛都,能阻止他生叛的, 也只有他的独子顾粲能做到。   林纨重生后,不想嫁予顾粲的原因除了与他前世发生的种种,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她不想让林家再与顾家有什么牵扯。   她甚至曾自私的想,顾焉若要是叛了, 那也是顾粲一个人下狱。她只要护好林家,再让谢家当心防范着郑家的构陷,只要能自保便好。   但不管她嫁予顾粲与否, 有些事终归是避免不了的, 景帝和郑家若想害林谢两家,还会寻求别的法子。   现下林纨既已嫁予了顾粲,她便觉得,她对顾家也多了份责任。   顾焉是在太渊三年被封王赐地的。   他隐忍了十余年,安于在凉州驻守着边境, 一直都没有叛心,怎的就会在前世的太武五年突然起兵?   林纨心中一直不解, 但这一世的顾粲也定是不知。   荷风迎面。   眼前的女子鬓发半绾,正眉目微颦,思忖着心事。   因着适才午后的浓睡,颊边还泛着霞粉。   高腰襦裙勾勒出她姣好的身形, 林纨外披着薄纱罩衣,上面绣着卷草素藤和玉兰花。露于其外的玉颈和美人骨凝白如雪,曲线纤巧, 整个人看起来是柔美至极。   顾粲静默着欣赏着眼前的妻子。   他年轻气盛,尝到滋味后自是食髓知味。   若不是林纨身子弱些,那他只要得闲,就会让她终日待在房中,半步都离不了那一隅方寸之地。   顾粲牵她至了亭中,又唤下人烹茶。   林纨坐定后,他方才回道:“西疆诸部近年一直都不安分,频扰凉州边境,屡犯大邺疆土。太章年间,我父亲还能令诸蛮夷心生畏惧,但现下,西疆的老可汗已亡,新可汗早已登位,行事做派都与其父不同。他并不惧我父亲。”   丫鬟们为二人斟好了茶水。   顾粲示意林纨饮些。   林纨依言拿起裂纹瓷盏,啜饮了一小口。   清冽的茶水入喉,她的心绪平复了不少。   顾粲又道:“凉州一地人口少,我父亲那年从洛都带过去的兵士现下都成了老兵,近年招募新兵的人数也不过几千人,这其中,能作战能打仗的兵士更是少之又少。凉州那处每月都会递请安折子,那折子里除却向皇上问安,还会将凉州的要闻向皇上通禀,前几日,父亲的请安折子里就提到了这缺兵一事。”   杯子里的茶水晃了晃。   林纨的手有些发颤。   顾粲所讲的一切,与前世的轨迹完全一样。   前世,景帝召顾焉进洛都,也正是要与他商议往凉州增派兵力一事。   顾粲自是看出了林纨的那些心思。   林纨却故作镇定地问:“那父亲要在何日过来?我既是第一次见他,也应该好好准备,将府中布置一番。”   顾粲摆手:“不必,我父亲在洛都待不了几日。而且他的住处,皇上自有安排。”   大邺的功臣镇北王入洛都觐见,景帝自是要在宫中置宴。   前世顾焉匆匆入洛都,也就待了两日。   顾粲是有见他的机会的,但他却选择不与顾焉见面。   林纨知道,顾粲与他父亲的感情不好。   想必今世的顾粲,也不愿见顾焉。   若是他连见都不想见他,又怎能探听到顾焉的心意?更不比说透过他来打消顾焉生叛的念头了。   林纨决议试探顾粲一番。   她放下了手中的茶盏,问道:“子烨你与父亲多年未见,又离凉州故土多年,应是很想念父亲吧?”   这话刚一讲完,林纨便观着顾粲的神色。   他执杯的动作未见有异。   但是唇畔的浅笑却微微僵住了。   顾粲回她:“还好,也不算有多想。”   林纨心中顿时了然。   顾粲还是对顾焉心存芥蒂。   他父子二人的过节她不得而知,但顾焉性格孤傲,除了他的亲子,她也想不出有旁人能与他说上话。   林纨又问:“所以你还没告诉我,父亲会在何日来洛都?”   顾粲的神情愈发冷凝,声音却还算温和:“大抵是在十日后。”   还有十日。   林纨在心中计算着。   以前她要利用的人,都是外人。   现下她要利用的人,则是她至亲至密的丈夫。   林纨希望自己能在十日内,说服顾粲。   女子让男子臣服的方式,林纨再清楚不过。   无非就是在他意志沉沦时,攀附在他的肩头,软着声音在他耳侧去央求他,最是有成效。   那时的男子,对于女子一切的要求,都会应下。   虽说她是个闺秀,觉得这样的手段都是花楼的姑娘和那些邀宠的妾室对男人使的,但好在顾粲是他的丈夫,她面子有些薄,在顾粲的面前却能好些。   这一切的手段,林纨在心中称之为——诱夫。   林纨下定了决心后,便接过了丫鬟手中的茶镊,用白皙纤长的手上下翻烤着茶饼。   烹茶的仪态绰约,纤柔楚楚。   惹得立侍一侧的小丫鬟们都禁不住多瞧了林纨几眼,她平日端庄,略有些木讷,从来也不刻意做出这种惑人的举动。   顾粲静默地看着林纨烹茶,却并没有多想。   他只当林纨是一时起了雅兴。   顾焉的事,他早已想出了法子来解决。   只是林纨却还在忧虑着此事。   顾粲想让林纨放下那些忧虑,但又怕泄露出,他也是重生的人,只得在心中思考着其他对策。   林纨这几月的身体虽有些好转,但较一般的康健女子,体质还是偏虚偏弱。   这样的体质,着实不应多思伤神。   总不能等到太武五年,林纨见顾焉没叛,才放下心中的忧虑。   顾粲一贯淡定从容的神色难得带着怅惘。   林纨瞥见了他的神色。   她心中愧疚,觉得自己不应该同他提起提顾焉,也不应该这样试探着全心全意对自己好的丈夫。   但她也别无他法。   待茶水烹好后,林纨将茶递与了顾粲。   谢容是大家闺秀,教过她呈茶的礼节,林纨将茶递与顾粲时,既显尊重,又能将女子的美态尽显。   顾粲回过神来。   见林纨将茶盏与自己的眉目持平,有些微怔。   又见林纨跪着,衣摆曳地,他担忧她受凉,接过茶水后,却是语气微沉:“我说过,不要在我面前跪着,你快从地上起来。”   林纨依言起身,心中却是微慌。   她前世在顾粲面前是害羞,不做为。   这一世婚后是由着自己的性子来。   但是诱惑顾粲,却是第一回 。   她本以为男子都会喜欢佳人为他烹茗,顾粲平日也算有些雅趣,却没成想,她竟是首战失利。   顾粲有些不近人情。   他对她亲手为他烹茗一事无甚感觉。   林纨心中有些失落。   顾粲瞧见了林纨的神情,自觉语气有些过重,便伸手将林纨拽至了身侧。   林纨坐定后,顾粲顺势环住了她的纤腰。   她衣物的面料触碰起来,就跟她的人一样,柔柔软软。   茶香和他熟悉的体香渐渐沁入鼻息。   美人在怀,顾粲自是抱住了就不肯再撒手。   丫鬟们见状,脸都是一红,早已屏退了一侧。   寻常,若是他这般待她,林纨定会害羞,还会推拒一番。   顾粲喜欢看她害羞,故作薄愠的模样。   他在心中慢慢地等着林纨用纤白的小手推开他,等着看她面上的绯红。   可这番,他抱了她许久,林纨却是一动不动,任由他抱着她。   顾粲心中起了疑。   半晌后,林纨却将手伸向了他空着的右手。   她的小指微凉,勾住了他的拇指。   顾粲心跳一顿。   他低首时,却见怀中的女子一贯温柔的美目看着与平日不大相同。   那眼神看得他心中悸动,狂跳不止。   顾粲于一瞬终于了然。   林纨这是在——诱他、惑他。   作者有话要说:  顾憨憨这个大憨批,强撩都撩不动的死直男 第50章 049:二更(晋江独发)   暮色四合, 熹光如醉。   此时此景,林纨那双盈盈的秋水眸看上去,更加惑人。   香软的小人儿柔婉的靠在他的怀中, 正用小指,勾着他的拇指往自己的身前拽。   顾粲平素虽待她温柔, 但他性情一贯强势,怎肯处于这般被动的境地。   他自是用手覆住了她纤白的手,将其满握于掌心。   男人清冷隽永的眸子变得幽暗了几分。   他轻抬起了怀中小人的下巴,让她看着他的眼睛, 嗓音低醇,带着几分隐忍:“纨纨这是想对为夫做什么?”   林纨是他心爱的女子。   她平素的任何举动都会让他觉得可爱。   云欢之际,她说出的话天真又娇怯, 惹得他会生出些邪祟的遐思, 这倒是合乎常理。   但今日,她只是用小指勾了勾他的指头。   顾粲却觉得,真是要了他的命。   这是第一日。   若要现在就同顾粲提出要求,很可能会引起他的反感,让他不悦。   林纨在心中不断地考量着。   她想, 怎么也得先将顾粲哄个几天,才好对他提要求。   还不能急。   林纨的羽睫轻垂又轻掀。   因着她有目的要达成, 此时面对顾粲,她全然不觉得紧张。   女子似是天生就知道自己的优势所在。   林纨知道,顾粲喜欢看她羞怯的模样,若要她一下子变得过于媚人, 反倒是会惹他不喜,甚至是反感。   这个度要掌握好。   想到这处,林纨欲要挣开顾粲, 是谓欲迎还拒。   顾粲自是不肯让这个撩他心弦的女人轻易逃开。   林纨没想到顾粲的反应会这般大,她适才勾他拇指前,还觉得顾粲若见她做此举,无非就是笑一笑。   现在局势却有些失控。   林纨也是第一次诱|惑男人,全无任何经验,只能凭借自己的直觉摸索。   她只能在心中安慰着自己——好在眼前的男人,算是上钩了。   看着她柔美的小脸,顾粲想要俯身吻她。   林纨却伸指拦住了他。   见他神色有些不悦,她声音略怯地回他:“我只是想问问,你晚上想吃些什么,我好让元吉告诉庖厨。你最近公事过忙,我瞧着你都瘦了,得好好吃些东西补一补身子。”   说这话时,林纨的眼神满是关切。   还伸手抚了抚顾粲俊朗的脸。   顾粲一向觉得那些被女子迷惑的男人真是可笑至极。   可现下,他竟是变成了那可笑的人。   他复握住她的手,问道:“告诉我,你这些折磨人的法子,都是谁教你的?”   林纨一时失语。   顾粲却想起,去年在豫州军营时,林纨主动为齐均牵了马,那齐均定是被她使出的这些惑人伎俩迷了心智。   一想到她曾对旁的男子使过这些,顾粲就觉得心如被火燎,他复又向她强调:“不要在旁的男子面前做出这般举动。”   林纨刚要点头回复他,顾粲却堵住了她的话语。   夕日沉入湖底时,顾粲松开了林纨。   林纨有些委屈地揉了揉自己的微疼的唇瓣。   这番,本是林纨的无心之举。   顾粲的眸色却是晦暗了许多。   待到二人用晚食时,林纨难得没有挑食。   虽说她依旧胃口不佳,却强迫自己,每样菜食都用了一些,一小碗米饭却都吃进了腹中。   顾粲见她今晚用食乖巧,竟是觉得失了乐趣。   所有的食物吃起来都味同嚼蜡。   入夜后,林纨一早就钻入了衾被中。   却没成想,顾粲今夜难得地对她兴趣全无。   他提前将灯台里的烛火熄灭,阖目睡下了。   若要顾粲睡下,那她的伎俩就全然无效。   林纨暗自咬唇,在心中自我挣扎了一番,还是钻进了他的被子里,用双手环住了他。   顾粲本就没睡下,现下被林纨扰得,更是睡不下。   他并没像平日般,转过身来拥住她,他声音平静,却带着几分冷意:“听话,别闹了,早些睡下。”   林纨见顾粲的态度冰冷。   心中暗觉不妙的同时,却不想让自己的计划作废。   她撑起了半边的身子,对着顾粲的耳朵呵气如兰:“今晚你可以让我看不见你。”   顾粲一听这话,适才还阖着的双目倏然睁开。   他起身,攥住了林纨的手腕。   于夜中,林纨看不清顾粲的神色,只觉得周遭的氛围突地变得可怕至极。   *   一个时辰后。   虽已是深夜,但屋内却是灯火通明。   林纨抱着双膝坐在床上小声地哭泣着。   这番并不划算。   她的膝盖破皮变青,因着事态的失控,她也没来得及同顾粲说顾焉的事。   顾粲去为她寻了药膏。   那药膏冰凉,抹在伤处带着些蛰痛。   顾粲看着泪眼灼灼的小人儿,心中自是有些懊悔。   他为她抹着泪,低声哄着她:“别哭了,是为夫不好。你今日的这些举动,日后都不要再做了,答应为夫好吗?”   林纨哭着点了点头,却问道:“你不喜欢我这样吗?”   顾粲微微抿唇,复又无奈地回她:“为夫不喜欢你这样。”   其实不是不喜欢。   是个男人都受不住如她这样的女子这般。   他只是怕伤了她而已。   林纨的计谋没能得逞,因着心中的挫败感,泪又汹涌了几分。   顾粲见她哭得厉害,还以为是她身上难受,只得将她拥在怀里,吻着她披散的长发,安抚着她。   林纨的眼和唇都是微肿的。   看着可怜至极。   顾粲觉得她今日失常,定是有什么原因,便低声问她:“你究竟有什么事要求我?都说出来,别憋在心里。”   林纨抑着泪,回他:“我说出来,你答应我,不要生气。若是你做不来,那就当我没说。”   顾粲失笑,他摸着林纨的发顶,回她道:“傻纨纨,你若真要求我做什么事,不用像今日这般,你直接与我说出来便好。”   林纨在他怀里摇了摇头,声音有些哽咽:“不,你肯定不愿意做这件事。”   顾粲将怀中的女人推开,看着她的泪目,又道:“我的命你都可以随便取,我又有什么不能为你做呢?”   林纨伸手为自己拭着泪。   既然顾粲这么说,他又不喜欢她使出这些法子,那她只能趁着他还对她有些怜意和愧意时,向他提出那个请求。   林纨的眼仍蕴着泪。   顾粲看着她,他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要碎掉了。   她屏住了泪,央求道:“父亲来时,你能不能同他见上一面?”   原来是为了这件事。   林纨真是个小傻子。   顾粲心中也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最后只得用手刮了下林纨哭得微红的鼻子。   林纨见顾粲没有生气,接着道:“父亲当年权倾朝野,却不知为何,甘于在凉州做一个藩王。他这番入洛都,心中可能会有些别的想法。子烨你要劝住他,别让他有不该有的心思。我们的这位皇上,最是多疑。我嫁予了你,而我祖父又与父亲的关系那般的好,皇上难免会多想。若要父亲真叛了,那西疆诸部定会趁此作乱,父亲的那些兵,是敌不过中军那数十万精兵的。你一定要劝住父亲,就算是他心中再不平,也要先忍耐下来。”   顾粲听完林纨的这番话,心中却是愈发地心疼她。   原是他没能将此事更早的解决。   没能了却她的一桩心事。   他故作沉吟,随即颔首,回林纨道:“纨纨说的有理,思及深远。父亲性情孤傲,难免会老来昏聩,生出些不该有的心思。是为夫没想到这些,害纨纨忧心了。”   见顾粲并没有反感见顾焉一事,林纨心中悬着的石头终于沉了下来,她又靠在了顾粲的怀中,问他:“若要这番,你能同父亲的关系和缓些,那便更好了。”   顾粲没有言语。   他的笑意有些苦涩。   顾焉是一定要见的,前世的事他也一定要阻止,也一定能够阻止。   但是他父子二人的关系……   想到这处,顾粲将怀中的女人拥得更紧,带着深深的眷恋。   有林纨就够了,剩下的他都不需要。   无论是亲情友情也好,权势地位也罢,都不及眼前的这个女人重要。   他不需要父亲的关怀和慈爱,他只要林纨一个人便好。   *   十日后。   镇北王顾焉至洛都,景帝大宴于承初宫。   林纨本想同顾粲一同参宴,但顾粲却不欲携她同去,而是让她在府中好生歇着,还说秋日来了,她的身子容易犯毛病,不宜过于劳累。   林纨见顾粲态度强硬,一再坚持自己的心意,也便不再强求。   她虽在府中,却还是能知晓宴上发生的事——   上官鸾上次被禁了足,郑皇后也身子抱恙,没有参宴。   林夙得知镇北王来此,难得从豫州赶了回来,想在侯府设宴,与顾焉单独一叙。   景帝应允了此事。   宴后的次日。   淑妃被晋位为贵妃,按邺朝的妃制,贵妃位同副后。   除却淑妃,后宫的十余名嫔妃也被晋了位份。   李婕妤被晋了修仪。   还有个名不见经传的刘容华,连越五级,成了刘昭仪。   刘氏并无煊赫的母家背景,没有皇子,平日也不得宠,这一下子竟是得了如此的圣恩。   一时间,后宫的那些宫女太监们都是见风使舵,对新的刘昭仪也是巴结了起来。   林夙在府中设宴款待顾焉一事,前世倒是发生过,顾粲并未去林府参宴,林纨是自己去参宴的。   但这妃嫔晋位一事,前世却没发生过。   林纨对刘昭仪的印象也是模糊至极。   事情的走向也愈发让她看不清楚。   林夙在平远侯府摆了席面,男宾女眷分开来坐。   陈氏被禁足,府中的一应事宜都由柳芊芊一手操持。   林夙与顾焉是忘年交,多年未见,自是相谈甚欢。   顾焉与前世的差别不大。   林纨在府中见到了他,他还当着林夙的面赞许了林纨,说她温婉端庄,是个贤惠的好儿媳。   顾焉虽已年近五旬,但容颜依旧俊朗,浑身透着一股凌人的傲气。   顾粲生得与他很像,却比顾焉的容貌更精致绝艳。   林纨曾听顾粲讲过,他说他的母亲是并州的第一美人,跟随她母亲来凉州的下人曾说过,他的相貌还是更像他的母亲一些。   昨日宴上,顾粲并未寻机与顾焉讲话。   顾焉在平远侯府也只准备待半日,酉时便要归返凉州。   林纨正同宋氏叙着话,香芸来此,在她耳侧讲了些什么。   宋氏见林纨的神色微变,忙问她:“怎么了?”   林纨很快收敛了神色,笑着回道:“无事,祖母,我先同香芸出去一下,很快便回。”   宋氏颔首,让她快去快回。   出了嘉轩堂后,林纨的脚步急促了许多。   她问向香芸:“皇上刚派人来侯府赐过菜,世子怎能这时同镇北王吵起来?”   香芸也紧跟着林纨的步伐,往顾粲和顾焉所在的流云榭走去,她摇头,紧张万分:“奴婢也不知到底是为何,好像是世子在宴上说与镇北王有事单独要谈,侯爷就让他二人去流云榭谈叙。下人们都站在外面,近不了他二人的身。那时来赐菜的宫人刚经过流云榭,下人和他们都看得是一清二楚,镇北王他…他打了世子……”   林纨的声音还算沉静:“我知道了,你拦住那些下人,别让他们将此事告诉我祖父。”   香芸应是。   二人很快便到了流云榭处。   下人们已经跪了一地。   林纨深吸了一口气,刚要往流云榭处走,却听见了瓷器应声碎地的声音。   她顿住了脚步,看清了流云榭中的一切。   是顾焉。   他怒而掷器,将茶盏摔到了地面上。   周遭的下人已经吓得发抖。   林纨站在原地,恰能听见顾焉冰冷且不带任何的感情的声音,他掩着滔天的怒火,对顾粲道:“本王当年就该让你死在你母亲的腹中,你就不该来到这世上。”   作者有话要说:   渣爹跑龙套的   一切都是顾憨憨的计谋,别怕别激动   顾憨憨对xxx的口味比较重,不是禁-欲型男主。   林纨纨一勾他,他就要化身为狼 第51章 050:补更(晋江独发)   《世子宠妻录(重生)》/妩梵   在流云榭旁的所有人都听见了顾焉的最后一声呵斥。   气氛在一瞬冷凝。   只余留水榭之旁那假山上的潺潺流水声。   胎死腹中这句话过于难听。   更何况这如利剑般的伤人之语还是父亲对儿子说的。   林纨稳了稳心神。   是她让顾粲来见顾焉的, 她不清楚顾粲到底是因何惹怒了顾焉,但她自认为,她父子二人的冲突也是与她也脱不开关系。   她不想让顾焉再对顾粲说出这般伤人的话。   林纨深吸了一口气, 还是往流云榭走去。   透过水榭的影木棱格窗,隐约可见顾焉怒气冲冲地走出, 顾粲则端坐在茶案旁,并没有起身送别顾焉。   顾焉从流云榭走出时,正迎上林纨。   林纨抑住种种情绪,半屈双膝, 恭敬地唤了他一声:“父亲。”   顾焉薄唇紧抿,不发一言地看了林纨一眼,拂袖离去。   见顾焉离开, 林纨忙快步走进了水榭中。   见到里面的场景时, 她不由得用手掩住了面,险而惊呼出声——   顾粲的右手正往外渗着鲜血。   那血混着茶水,他手中还握着断瓷,看样子,是因怒将茶盏捏碎到手中。   俊美敛净的右颊上有着泛红的指痕。   是顾焉打的。   林纨担忧顾粲的伤势, 她快步走到他的身侧,跪伏在地。   顾粲面上噙着冷笑, 如此之景,他却未显落魄和狼狈。   林纨轻拽住他的右手,见那断瓷嵌入了他的掌纹,她眸色登时一变, 心中是阵阵的揪痛。   她顾不得埋怨顾粲不小心,忙起身唤下人:“世子受伤了,快去寻医师来, 快些!”   林纨的声音难得地带着几分急促。   关心则乱。   她生怕顾粲的手就此废掉,眼眶中已经蕴了泪:“你就是再同父亲生气,也不要作践自己啊,你弄伤自己算怎么回事。”   林纨伸手,抚着他的脸颊。   晶莹的泪珠一滴又一滴的往外涌。   顾粲最见不得林纨哭,还是如此伤心的哭,他面色已恢复如常,语气存着刻意的温柔:“我已与父亲讲明了那件事,你放心,我父亲绝不敢生叛。”   林纨的眼眶泛红。   泪一滴又一滴的落到了手背上,她胡乱地为自己抹着,恳切道:“我不是说这件事,我是说,你若要生气,也不要伤到自己,我好心疼的。”   顾粲对手伤的锐痛已经麻木。   他觉不出什么痛来,神情未变的将嵌入掌心中的碎瓷拔了出来。   鲜血又汩出了一些。   林纨看着那些血,心中又是一阵惊慌,她又扬声催促香芸:“去看看,医师怎么还不过来?再不过来世子的手都要废了!”   香芸也是头一回见林纨发这么大的脾气。   这般温柔随和的人突然做怒,才是最令人害怕的。   幸而这时医师已经赶到了流云榭中。   顾粲和顾焉争吵一事闹得动静很大。   林夙还是听闻了此事。   顾焉急于回凉州,车马随从已经在府外侯着了。   林夙亲自在府门处看着顾焉离去,他知道有林纨在顾粲的身侧陪着,不会出什么事。   十多年前曾权倾朝野的相国顾焉,纵使是大军压境,也是淡定从容,与手下的属官谈笑风生。   他何曾有过如此失态的时候?   林夙草莽出身,当年跟随惠帝时,空有一身的蛮武。   他羡慕如顾焉这般,不用蛮力,只凭计谋便能为惠帝打下天下的谋士。   惠帝称帝后,顾焉更是有着卓越的理政治国能力。   他虽与顾焉交好,却从来也看不透这个人。   顾粲确实是顾焉唯一的亲子。   既是亲子,那他到底为何要如此地待他?   林夙怎样都想不通。   林纨身为侯府的嫡长女,又是翁主,在医师面前,自是不能再哭哭啼啼地掉眼泪。   她蹙着眉,直直地盯着医师为顾粲包扎着伤口。   顾粲丝毫没有呼痛,还笑着冲她摇首,想要安慰她。   医师为顾粲包好伤处后,向林纨嘱咐了几句:“伤处不深,并没有损伤筋脉和肌理,但……”   他见顾粲的面色是不以为意,无奈地摇了摇首,又道:“但若要世子再意气用事些,这手怕是就保不住了。”   林纨听到这话,暗自调整着自己的呼吸,随后颔首道:“多谢医师。”   丫鬟们开始清扫着流云榭的一地狼藉。   林夙送完顾焉后,立即去寻顾粲和林纨。   见顾粲的右手被绷带包裹,上面还可见些许的血迹,林夙不禁蹙起了眉:“好好的,你怎的同你父亲吵起来了?镇北王可不是这般喜怒浮于色的人,子烨,你回去后该好好反省一番。”   林纨听着林夙的话意,竟是带着对顾粲的稍许责备。   不管顾粲对顾焉说了些什么,在林纨的心中,她夫君顾粲今日受了委屈。   对于顾粲来说,林夙更像他的父亲。   顾焉的话已经让顾粲伤透了心,林夙的话却更如在顾粲的伤口上撒了把盐。   林纨面色微凝。   她难得反驳了林夙,语气只存了基本的敬意,却全无平日的温婉:“祖父,这争吵一事,本就不是一个人造成的。我夫君他不是性情乖戾之人,所以此事,镇北王他也有过失。”   这话讲完,顾粲和林夙都是微惊。   林夙听后眉毛都横了起来。   顾粲见状,以为林夙要做怒,忙用左手艰难地将身侧薄愠的小人拽到了身后。   林纨犯了倔,微挣了挣顾粲的左手。   林夙却倏地爽朗的笑出了声。   他斑白的胡子被清风吹得微微扬起。   ——“好!甚好!果然是本侯的孙女。又护短,脾气又倔。你啊,就像是与我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比你亲爹强。”   林纨没得到林夙的批评和责骂。   反倒是得到了赞许。   再加之适才见顾粲受伤,心中产生的酸楚。   她鼻子一酸,竟是笑着哭了出来。   林夙一见林纨哭,全无了军侯架子。   他无奈地指了指顾粲,复又负手喟叹道:“不管怎样,你夫妻二人同心就好,本侯一直以为囡囡对你无心,现下见她既肯如此护着你,本侯悬着的这颗心也放了下来。天色不早了,你二人快些回府吧。”   顾粲语气谦逊回道:“今日之事,确是我顾家父子有失,搅了祖父的兴致,改日孙婿再来赔罪。”   林夙摆手,随即又往林纨的身前走了几步。   他刻意低着头首,小声地哄着林纨:“囡囡快别哭了,都嫁人了,怎的还在祖父和你夫君面前哭鼻子?”   林纨强抑住泪,也向林夙低声认错:“孙女有错,不该出言顶撞祖父。”   林夙见林纨虽向他认着错,却直往顾粲的方向躲,他冷哼了一声:“你这小丫头片子,看准了你祖父我拿你没办法。你就是做了天大的错事,只要哭一哭鼻子,你祖父我的心肠就是再硬,也得为了你变软。快与你夫君回府去吧,子烨的伤要好好照料着。”   林纨点了点头。   二人回府前,林夙还命宋氏和下人给她夫妇二人装了许多的菜食和饼点。   他知道这小夫妻二人在宴上几乎没怎么吃东西,这样二人回府后,也不用再命庖厨现做。   他戎马一生,除却报效景帝之恩,最希望的就是林纨能健康无虞,过得幸福。   *   至镇北世子府后,弯月已在天幕初显。   回府上后,林纨和顾粲都不言语,但彼此都觉得饥饿无比。   用晚食时。   顾粲的右手拿不了筷箸,林纨见他用食艰难,便开口道:“我喂你吃吧。”   说完,她便起身,从顾粲的手里夺过了食碗。   顾粲起先是推拒了一番,但见林纨坚持,还是点头应允了。   算上前世,林纨也与顾粲生活了两三年。   但顾粲喜欢吃些什么,确是个迷。   他并不如她,是个挑嘴的,而是什么都能吃。   林纨想着,无论她喂给他什么,他应是都能吃下。   适才林纨自己也没吃上几口。   却耐着饿意,用勺细心地喂着顾粲。   顾粲吃着林纨亲手喂他的饭,见她的小模样细心又认真,双目自是不肯离开她。   林纨却没顾及他的目光。   顾粲与顾焉说了些什么,她不敢提,也不敢问。   她只知道顾粲虽看似无恙,但心里定是被伤透了。   若要是林毓冷着声音对她说,她就不应该活着,就应该死在她母亲的肚子里,她肯定会崩溃掉的。   但林纨知道,她的父母是爱她的。   可顾粲……   他自小便没有母亲,也没有父亲的关怀。   他年纪尚轻就从凉州来了洛都,除了林夙,没有人照拂他。   所以那时,他才会独自在夜里乱走,才会在拱月桥处看见了她,而他那时又救了她的命。   林纨的心中愈发心疼顾粲。   顾粲回忆起今日的种种。   唇角微勾。   精致深邃的眸子看似漫不经心,却又暗蕴着一丝笃定。   林纨将手中的食碗放在了小案上。   顾粲不解地看向了她,问道:“累了?为夫吃得差不多了,纨纨也赶快用些吧。”   说完这话,他伸手,奖赏性地摸了摸她的发顶。   林纨突地抬眸,望着他道:“子烨,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顾粲摸她发顶的动作微顿。   他将林纨拽至了身侧,将她散落一缕头发别在了耳后。   想起她在流云榭那副焦急的模样,还有在林夙面前庇护她的模样,顾粲暗觉,他一直都有些小看这个温软的小女人了。   “何事?”   林纨的右手攥着自己的衣袖,半晌后,终于开口:“你日后不要再在意父亲怎么看你了,不管怎样,我都会护着你,心疼你的。除了我,还有祖父,他也是在意你的。你不是一个人的,将来我们还会有自己的孩子,他们也会待你好的。”   作者有话要说:   不能总让男主保护女主   这章让女主宠宠男主 第52章 051:更新(晋江独发)   《世子宠妻录(重生)》/妩梵   本文独家授权晋江文学城, 支持正版的都是小仙女   从小到大,顾粲从未听过有人要护着他,疼着他。   他以为自己的心可以冷到不需要这些。   但是今日, 却有人在他面前说出了这番话。   林纨这个弱不禁风的纤弱女子,一本正经地说, 她会心疼他,她会护着他。   心中登时被暖意充盈。   这一瞬的感觉无法用言语表达,顾粲为掩饰自己的激动,只得将林纨拥在了怀里。   ——得妻如此, 夫复何求。   顾粲刚要同林纨说些什么,却听见怀中小人的肚子叫了一声。   他不禁轻笑出声,林纨则红着脸看了看自己的小腹, 有些赧然地道:“我没怎么用食, 有些饿了。”   顾粲声音温淡:“那快吃些东西,饿久了对身子不好。”   林纨乖巧地点了点头。   因着她饿了,所以对于这些吃食也就没有挑嘴,便在顾粲的注视下,细嚼慢咽地用着食。   这时。   元吉突然至偏厅, 恭敬地对二人道:“世子,世子妃。宫里来人传话, 要让世子进宫面圣。”   顾粲听后,神色淡然,平静地吩咐元吉备好车马。   林纨则停下了用食,有些担忧地看向了顾粲。   ——“没事, 我很快便会回府,你放心地在府里等着我回来便好。”   听完顾粲的劝慰,林纨的心绪仍是不宁。   她不欲让顾粲惦念着她, 便回他:“我等着你回来,你手上的伤还需要换药。”   顾粲离府前,吻了下林纨的额头。   马上就快入秋了。   夜里微凉,卫槿拿来了薄氅,踮起脚将其披在了林纨的身上。   顾粲走后,林纨一直在曲桥上来回地踱步。   香芸拿来了鱼食,香见则提着在世子府中翻出来的宫灯,照着池面,引了无数游鱼至此。   林纨一向端庄稳重,少有这般沉不住气的时候。   元吉见状,也提着夜灯至此,劝慰林纨道:“世子妃,世子于夜中进宫是常事,您不用担心,可别受了凉了。”   林纨莞尔,回道:“没事,我出来透透气,正好等着他回来。”   卫槿和香芸往菡萏池中抛着鱼食。   锦鲤的颜色五彩缤纷,游动地欢快肆意,为争吃食,不时地挣动着。   林纨见香见提着的四角宫灯有些眼熟,其上的绢面清透,还用工笔细细描画了玉梅和雪柳……   她倏地想起,上元那一日,顾粲便是提着这盏花灯,当着一众百姓的面,求爱于她。   林纨从香见的手中接过了这盏花灯。   顾粲是个顶傲气的人,上元那夜她拒绝了他,依着他的性子,怎肯留着这代表着耻辱的花灯?   元吉见林纨看着手中的花灯出神,忙回道:“这是我们世子亲自做的,就连上面的图样,都是世子亲自化的。今年上元之前,世子每每瞧见这花灯,都会难得地面露笑意。后来…后来您在拱月桥上拒绝了他,他便让小的将这盏花灯收起来了。”   林纨看着这花灯,心中有些怅惘。   今世的丈夫为了她,真的是付出了许多。   好在她及时幡然醒悟,从前世那段惨痛的回忆中走了出来,终是肯全身心地接纳他。   林纨看了好半晌游鱼后,顾粲终于归府。   景帝于夜中召他入宫,表面上是安抚他今日在顾焉那儿受的屈辱,实则是在探得他的真实心意。   见顾粲与顾焉大有决裂之意,景帝装作对此事叹息不已的模样,还关切了顾粲的伤势,心中却在蔑笑着顾焉。   他年近五十,在凉州那种偏僻地界做着藩王,还是个孤独的鳏夫,到最后连自己唯一的儿子都与他离心。   景帝在心中感叹——   顾焉啊顾焉,枉你英明一世,晚年却落得这般的落魄下场。   顾粲自是知晓,景帝是在惺惺作态。   他假意询问了他对顾焉请求往凉州增兵一事的看法。   祈宣殿的书房中,悬着大邺二十一洲疆域的羊皮地图。   顾粲回道:“微臣只是个廷尉,不敢对遣兵一事多加置喙。”   景帝一身明黄蟒袍,看着顾粲侧脸上的指痕,负手而立:“无妨,朕算是你的舅父,在舅父的面前,不必拘束。”   顾粲眸底蕴着冷意。   前世上官瑜为了让顾焉不战而降,曾差点就让狱卒将他的手割下来,再派使官将断手呈到顾焉的面前。后来上官瑜才意识到,顾焉是真的不在乎他的这条命,这才无奈作罢。   起先顾粲入狱时,还命狱卒恭敬地待他,后来见顾粲对制衡顾焉无用,只是个无用的弃子,便任由狱卒辱他、作弄他。   因着洛都的那些年轻少女都喜欢他,那些狱卒一早就不喜他的这张脸,某日他们在狱中饮酒,大醉之际,便一同起哄着要将他的脸划伤。   那时,景帝可没把他当成自己的外甥。   现下突然与他强调亲缘关系,无非也是想利用他。   顾粲看破了景帝的心思,却还是恭敬地回道:“微臣不敢,皇上忧虑之事,微臣已然了解。”   顾焉想要兵。   景帝担忧西疆生乱,不得不给。   但又怕顾焉会拥兵自重。   按说军权一事,景帝应同林夙商讨。   他没召林夙进宫,而是召他入宫,便又是对他的一番试探。   顾粲建议景帝,增派与凉州接壤的秦州和雍州的州郡兵,而秦雍两州的刺史则应换成景帝的亲信。这样,假使西疆真的生事,顾焉也可随时向秦雍两州的刺史借兵。   而州郡兵的管辖权,还是归中央、也就是景帝所有。   虽说豫州的兵员人数最多,但豫州和洛都所在的司州是整个大邺疆土的腹地,那处的兵力不可随意调遣。   如此,顾粲虽没向景帝直言顾焉与林夙的关系交好,不可将牙门军派往秦雍两州,但却换了一种方式,将林夙同此事撇清。   顾粲回想着在祈宣殿发生之事,见林纨和丫鬟们站在曲桥处等着他,适才还有些凝重的面容登时放松了下来。   他走到林纨身侧后,牵着她进了寝房。   林纨最记挂着,还是顾粲的伤势。   她小心地将他手上的绷带拆开,顾粲的掌心伤得不轻,血并未完全凝住,林纨又细致地为他上了些止血的药粉。   顾粲似是对手上的疼痛浑然不觉,连眼都未眨一下。   他看着林纨细心的模样,长臂一伸,想将她抱在怀中索取些香吻。   林纨还没为他缠好绷带,见他不大老实,有些不悦地制止了他:“子烨,你别闹了,你伤还没好,别乱动了。”   顾粲见眼前小人儿那秀气的眉目微凝,却不顾伤势,继续要用那只伤手环住她的纤腰。   林纨见状心中一急。   她的声音似怒含嗔:“子烨~”   那一声子烨唤的是又娇又柔。   最要命的是这娇声还含了几丝的嗔意。   顾粲被林纨唤得心痒痒的。   心尖也跟着颤了颤。   他用完好的左手指了指自己的伤处,故作无奈道:“为夫的伤处太疼了,纨纨也不知体恤一下为夫。”   林纨听后,抬眸看了看顾粲的神色。   他眸中含笑,一点也不像疼的模样。   但他既然说自己疼了,林纨还是心疼得很。   是了,这么深的伤口,哪有不痛的呢?   林纨声音变柔了几分:“那我给你呼一呼,呼一呼就不疼了?”   顾粲不解地问:“什么叫呼一呼?”   林纨对着他的伤口小心地吹着气,回道:“就像这样,吹一吹就不疼了,我小时若是伤了,我娘都是这般对我的。”   说完后,林纨专注地为顾粲呼一呼。   她的气息清浅,有些微凉,一丝一缕地吹拂到他的伤处。   美人在暖黄的烛火下,肌肤是愈发地凝白。   顾粲眸色微深地欣赏着她。   他两世也只有过林纨一个女人,自是不清楚自己对女人的口味,只知道林纨是纤弱娇柔的。   这样的女子最惹人怜爱,也会让男人心生摧|残的恶|念。但他喜欢林纨,也就自然而然地喜欢她身上那种柔弱无依的气质。   看着林纨做此举,他的喉咙不由自主地干涩了几分,再度开口时,嗓音已经变得微哑:“为夫并不想让你这样体恤。”   林纨听后,停下了为顾粲的伤口吹气。   见药粉已经在伤处起了些作用,她便趁顾粲还安分时,迅速地为他缠上了绷带,随即问道:“那你想让我怎样体恤你啊?”   顾粲勾了勾左手的食指,示意林纨靠近他。   林纨左右翻看着顾粲手上的绷带,见其无恙后,方才凑近了他。   顾粲附在她的耳侧小声说了些什么。   林纨听后,面色一红。   这种事怎么能女子为上?   她故作微恼,嗔怪道:“我不要,我也不会,你休想!”   顾粲笑意愈深:“为夫会教你的。”   *   初秋。   景帝在雍秦凉州增派了兵力后,突然改了邺朝的官制。   他登基后不久,曾改过一次官制。   废了相国一位,将相权分立为左相和右相。   这次改制,却增立了御史中丞一职。   这个职位有些微妙。   按前朝之制,御史大夫又称大司空,位列三公,掌监察谏议,位同副丞。   但这御史中丞,确算是御史大夫的属官,位同九卿,却不及三公。   顾粲原是廷尉,位居九卿。   现下,景帝又让他兼任了御史中丞一职,虽是中丞,但实际权力却与御史大夫相同,可弹劾百官。   顾粲却请辞了廷尉一职,交由其手下的奏谳掾代之。   景帝应允。   林纨想不通景帝背后的目的。   但是顾粲请辞廷尉一职,她心中是欢喜的,顾粲虽然年轻康健,但兼任两职确实是太累了。   这番调职,未升也未降。   顾粲下朝后也不必去廷尉所,而是直接便能回府。   林毓的忌日之前,林纨还同谢家表兄谢润见了一面。   她忆得,前世的太武四年秋,各州的收成都不好,洛都涌进了大量的难民。   林谢两家便可趁此,施粥赈灾,在百姓中搏个好声名。   这几日林纨一直在提前准备这些事。   谢润与顾粲的年岁相仿,却还未娶妻。   林纨与顾粲用晚食时,偶尔会提起谢润,但只要她一唤表兄,或是二哥哥,顾粲的面色就变得有些阴沉。   尤其是唤二哥哥时,顾粲眸中的阴气更重。   林纨不知顾粲到底因何生气。   谢润也已入朝为官,她暗觉可能是顾粲与谢润有了矛盾。   是日林纨归府后,顾粲已经下朝归来,正支颐于紫檀小案,浅寐着。   林纨见顾粲未解朝冠,睡颜清隽英俊。   他微垂着首,墨眉如锋,悬鼻高挺精致,薄唇轻抿着。   林纨走近了他,她半蹲在地,悄悄地看着他。   只觉得他的面容敛净,一丝瑕疵都没有。午后煦日下,隐约能看见他肌肤上细小的绒毛。   顾粲的睫毛又浓又长,他闭着眼,睡得毫无防备。   好看极了。   怪不得那么多的洛都少女喜欢他。   林纨在心中这么想着。   见他仍睡着,她轻轻抬首,用自己的唇碰了碰他的。   他清浅的鼻息与她的呼吸渐融。   林纨闭上了双目。   倏地,林纨觉得自己的眼皮有些痒。   顾粲这时睁开了眼。   林纨一惊,刚要逃离此处,顾粲却抓住了她的手,声音略有些慵懒地问她:“偷亲完为夫,就要跑吗?”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是个学痞类型的大懒比。   他是真的懒,不想被公事累死,只想达成目的,对权势没太多追求。   又傲又懒。   懒得当官,也不屑于当官(顾憨批的想法是,他最牛掰,但他懒得跟所有人牛掰)   他就想每天睡懒觉,还有跟女主aiai。   这一世是没办法,被逼的。   如果没什么复仇元素的话,顾憨批就是个闲散的懒世子。   当然因为他长得帅炸天,换种好听的说法就叫慵懒疏野。   这篇算是权臣文,他有一条不会太怎么写的事业线。 第53章 052:赈灾二三事   《世子宠妻录(重生)》/妩梵   适才瞥见顾粲的睡颜, 林纨一时情难自禁。   没办法,这个男人的相貌实在是蛊惑人心,她这才一时失态。   林纨这番是百口莫辨, 却还是故作淡定地解释道:“我…我是不小心碰到你的,不算是偷亲。而且你刚刚才睁开眼, 想必是会错我的意图了……我只是想看看你的伤好没好。”   小骗子。   顾粲的眸色微觑,拽住她的手往怀里一带,看着林纨躲闪的美目,低声问道:“为夫的伤不是一早便好了?纨纨变坏了, 竟还学会扯谎了。”   变坏、扯谎这两个字眼让林纨的长睫颤了几下。   在自己的夫君面前撒谎确实不好。   要怪就怪顾粲睡得太浅,刚亲一下就清醒过来了。   林纨在心中暗自责怪着顾粲。   顾粲却没有再多言。   他俯首衔住了那寸温甜,继续适才未尽之事。   温柔又浓绵。   窗外的落叶如蝶振翼般簌簌而落。   时辰尚早, 浓云却遮蔽了旭日, 天色渐阴。   夫妻二人静坐在罗汉床上,饮茶叙谈。   顾粲那日与顾焉在流云榭中的谈话林纨并不敢问,具体那番谈话能不能打消顾焉的叛心也未可知。   但自他回凉州后,林纨心中记挂的事暂放下了一件。   景帝将兵分派到秦雍两州,顾焉手中没有重兵, 就是想生叛,也全无办法。   而且几日前, 秦雍两州的刺史也换了景帝身侧的近臣,之前的两位刺史在景帝还未登基前便已经在任,同顾焉都算相熟。景帝许以那二刺史黄金白银数万,又在他们的故土置了豪宅, 让他们告老还乡,颐养天年。   除却换了近臣,那二州领兵的都督、重要属官也都换了新人。   这番官员的大肆调动和任免, 为的就是防止顾焉同凉州周围的州郡勾结。   入秋后,林纨手中的事宜也陡然增多,除了父母双亲的忌日,她和宋氏柳芊芊等人还在城门外施粥赈了灾。为怕灾民生乱,赈灾时周遭站了不少的侍从。   这太武四年果然与前世一样,因着秋涝,各地的收成都不好。   林纨忆得,今年的灾祸只是个开始。   待到太武五年,那才真是颗粒无收,又逢上战事,各州乃至洛都的百姓皆是苦不堪言。   但是权贵世家的生活依旧如常,伽淮的酒楼和花楼依旧夜夜笙歌,奢靡无度。   洛都毕竟是天子脚下,一切的情况还能稍好。   林夙所在的豫州是军事重地,近年除了西疆,还有南部的宁交两州,都不大太平。   数万兵士的军粮万不能被断。   而司州境内的平阳郡、河东郡和广平郡受灾较重,大量的灾民都往洛都跑,想要入城谋条生路。   城门驻守的官兵拦住了大半,现下那些灾民都宿在城门外,景帝已经派人安置,却是治标不治本。   林纨的表兄谢润为朝中的司农中丞。   他为景帝献了良策,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既是因为涝灾而造成的歉收,那便重新修葺水利。   这些灾民也不能白吃朝廷的粮仓,要想吃饱饭,就要按照朝廷的分配,去各处涝灾严重的地界去修水利。可按工时领米粮和钱财,而且参与修葺水利的人户还可免除三到五年的税赋。   林纨想起谢润,刚要开口:“二……”   哥哥二字被她硬生生地憋回了肚中。   顾粲听不得她唤二哥哥。   林纨也不知道他究竟与谢润有什么矛盾。   她忆得,谢润前世并未做与农事相关的官职,而是做了朝中的少府。   谢容还在世时,每每回谢家归宁,林纨都会见上谢润几次。因着林纨的性子不算活泼,谢家的表妹和表弟的性子又都是活泼好动的,谢润见她性子喜静,那时很是照拂她。   重生后,林纨曾与谢润见过几面。   因着他是谢家最有前途的同辈,林纨总会与他讲些家族兴亡之事,谢润觉得这些话从他一个小姑娘口中讲出来,有些奇怪。   但谢润人如其名,温润敦厚,林纨讲的话,他都会细细听下。   林纨觉得,许是因为自己说的那些话,谢润的思想发生了变化,他这才做了司农中丞,而不是做管池泽之税和宫廷用度的少府。   窗外秋雨渐起,风声呼啸不止,天色骤阴。   丫鬟们提前在偏厅升好了熏炉,旷远松沉的广霍和雪松渐渐充盈于室,林纨穿得略有些单薄,但并未觉得寒冷。   顾粲见林纨欲言又止,边亲自为她斟茶,边问:“怎么了?”   林纨决意称谢润的官职。   ——“谢中丞此番赈灾有功,颇得圣心。而且他先开了谢家的粮仓救济灾民,得了景帝的赞赏后,洛都的权贵便纷纷效仿,争相掏出自己的家底来捐钱捐物。但是受灾最重的河东郡,还是缺少赈灾的米粮。”   顾粲听到她改口唤谢润为谢中丞,略有些无奈地摇首淡哂。   元吉恰时进了偏厅,因着雨下得有些急,他身上淋了雨,却将那红木多宝食盒紧护在怀中。   林纨接过食盒后,唤元吉去熏炉旁烘烘身子,担心受凉。   元吉声音洪亮,笑着道:“多谢世子妃。”   林纨将食盒打开,见里面有栗子糕、金丝尝梅和香糖果子等吃食,眉头却是微蹙了蹙。   顾粲饮着茶,林纨问他:“你怎么又让元吉给我买这些东西了?现下闹着灾荒呢,我记得那些糕饼铺子都不开了。”   元吉不敢多在偏厅处多打扰,见林纨问顾粲,便开口回道:“是关了一些铺子,但还有铺子在卖这些,只是供应的量少了些,要价高了些而已。”   顾粲放下手中茶盏,静默地看着妻子姣好的侧颜,并没有细听她和元吉的对话,只觉得她这几日瘦了许多。   他好不容易给她喂得稍稍胖了些,几日的功夫,她却又成了这副纤瘦模样。   虽说该胖的地方还是胖的,但是再瘦,身子就该不康健了。   林纨看向元吉:“要价高了些?比平日高了多少?”   元吉看了顾粲一眼,见顾粲没有阻拦他的意思,便回道:“今日买这些果子用的银钱,大抵是之前的十倍。”   “十倍?”   “回世子妃,是十倍,但世子说您既喜欢这些,便让小的不必在乎价钱。”   元吉退下后,林纨有些无奈地将食盒盖好,她将它随意放在了罗汉床的某处。   她微微抬首,眉目略有些凝重。   顾粲伸臂,将那食盒拿到了身前,将里面的碟子依次摆到了紫檀小案上,边示意林纨用些,边道:“每逢灾事,那些商户总是会哄抬市价的。”   林纨用手轻托着香腮,随意拿了块儿栗子糕,又意兴阑珊地将其放回了盘碟中,“听谢中丞说,这河东郡也是如此,米价陡升,老百姓都买不起米了。而且不光是买不起,那处还缺米粮,国库那些哪够赈灾的,倒是那些商户们的手中,都有着近数十顷的米仓。但他们非但不将它们拿出来赈灾,也不愿再在河东郡卖粮,都要往别的郡跑。”   顾粲神色淡然:“你表兄今日下朝时,同我说过此事。”   他二人既是今日还说上了话,那便应该没什么矛盾。   林纨的担忧放下了大半,捻起了盘子中的一颗金丝尝梅,将其放入了口中。   这梅子制得有些过酸,林纨微眯起了眼,用茶水将嘴里的酸味压了下去。   顾粲看着她眯眼的小模样,笑意愈深。   林纨觉得嘴中的酸意褪了些,便又问他:“那你与我表兄说些什么了?”   顾粲侧首看了看窗外的雨势,眸色却不如外面的阴雨,反倒是难得的澄澈,他没直接回复林纨的话,反而回道:“其实河东郡的米价高,倒是件好事。”   听他的语气不像是在与她玩笑。   林纨不解:“百姓买不起米,为何是好事呢?”   顾粲从罗汉床处起身,身姿挺拔地站于地面,反问林纨道:“那些个商户只做有利可图之事,若是你表兄能派人在各州郡散播流言,让那些商户觉得,官府会高价买下那些米粮。如此,纨纨可有想过,河东郡会变得如何?”   林纨微作沉吟,思忖了片刻后,回道:“若是官府说要高价买米,那些个商户便会觉得有利可图,就算是逢上灾,他们为了狠赚一笔,也会来河东郡开粮铺。”   顾粲颔首:“没错,他们都会来河东郡开粮铺。”   见林纨还是不解,顾粲随手拿起案上的一颗香糖果子,又道:“这果子就算不是逢灾,元吉也要在铺子前面排上数个时辰才能给你买到。而且有时就是排了,也买不到。但是馒头就不一样了,你若想吃馒头,元吉随时都能给你买去。而且这买一小碟果子所用的银钱,能买两屉馒头,你说这又是为何?”   说罢,顾粲将那颗香糖果子塞进了林纨的嘴里。   林纨含着香甜的果子,觉得顾粲行为举止就像是在哄小孩,她略有些不悦,却还是回道:“那是因为果子少,馒头多,所以果子才卖的贵,馒头才卖的价贱。”   伽淮坊市中,许多糕点铺子的师傅都是上了年纪的。   做这些点心时,都是几日才做一次,所以这些点心和糕点并不好买。   顾粲已不再言语。   林纨渐渐明白了顾粲的话意。   如果河东郡的粮铺突然多了起来,那米的市价自然而然就降了下来,普通的百姓也就能买得起米,朝廷赈灾的负担自然而然地就能被减轻。   林纨刚要唤小厮去谢家跑一趟,她准备将此计写成信给谢润过目。   顾粲却拦住了她:“我已与你表兄说了此事,他应是已经将此计呈给皇上了,你不必再差人去寻他了。”   林纨微微垂眸:“我还以为你与我表兄有龃龉了呢。”   顾粲无奈:“哪会有什么龃龉……只是过段时日,我要常住在谏院,不能时常归府。你母亲的忌日我不能陪你,只能让你谢家表兄来帮你。”   林纨瞧见顾粲的神情略有些愧疚,忙劝慰他道:“我一个人也可以的,我自从嫁给你后,身子好了许多,就不麻烦我二哥哥了。”   顾粲听到林纨又唤谢润为二哥哥,神色还是微微一变。   见顾粲面色微沉,林纨刚要开口询问,这番,他却明令禁止道:“日后不许唤他二哥哥,只许称他为表兄。”   林纨属实不解,语气微怯地问:“为什么唤不得他一声哥哥?”   顾粲的眸色冷沉了几分,没再言语。   *   每逢深秋,谢容的忌日一过,林纨就会大病一场。   这一月间,林纨过于忙碌,又加上前日淋雨受了凉,终是病倒在床。   元吉想着去台谏将顾粲叫回府上,林纨却用仅存的气力制止了他。   林纨每每生病时,自己都厌恶自己。   哪个男子在外忙着公事,会希望自己家中的病妇唤他回去?   林纨希望顾粲回来前,她的病情能有所好转,至少待他回来后,瞧见她时,能不感到厌烦。   但接连几日,她都是高热数日不退,躺在床上似是随时都要断气。   她病是常事,每年大病小病的,都要得上个数回。   她本以为自己的身子能如夏日那样,虽然弱些,至少不会得什么病。但逢上秋日,却还是躲不掉这病神。   林纨心中愈是懊恼,这病就愈是好不了。   白日里睡得昏沉,入了夜又因着发热头痛,怎样都睡不下。   最要命的是,枕边人不在身侧。   每到夜色深沉时,林纨都怕自己一觉睡过去,第二日便醒不过来,成了一缕幽魂。   是夜。   林纨的双眼因为头痛,怎样都睁不开。   半梦半醒间,她觉出了心中日也想,梦也想的男人终于回来了。   他躺在了她的身侧,微微扶额,像是也有些疲倦。   林纨觉得是自己在做梦,却还是用双臂环住了他。   男人摸了摸她的螓首,语气关切地问:“额头怎么这么烫?”   他身上的气息清浅,带着秋日草木的寒凉。   他声音也很真实,林纨试探地轻唤了声:“子烨,是你吗?是你回来了吗?”   顾粲将身侧虚弱无力的小人儿往怀里拥了拥,吻着她的额头,低声回道:“我回来了,回来陪着你了。”   头痛欲裂,林纨尝试着睁开双目,却还是睁不开。   她本想关切顾粲几句,问问他这几日在台谏都做了些什么,可有吃好,可有睡好?   可话一出口,却变成了低柔的哭音。   她伏在顾粲的肩头,小声地哭了出来。   真是个小可怜。   顾粲心中一慌,有些无措,妻子这几日生了病,他却对此毫不知情,只能低声哄道:“怎么哭了,是埋怨为夫没早些回来陪你吗?” 第54章 053:一更(晋江独发)   《世子宠妻录(重生)》/妩梵   晋江独发, 其它任何渠道转载都是侵权行为。   林纨的喉咙因着发热也如火灼,她想再与顾粲随意讲些什么,刚要出口的一句话却因泣被哽了回去。   她又觉得顾粲一回来, 她便开始哭,实在是过于娇气, 便硬生生地将泪憋了回去。   林纨仍伏在顾粲的肩头处,却是一言不发,这番竟是连泣声都没有了。   顾粲心中更是慌乱,忙扬声唤屋外的下人。   林纨怕自己夜中会出事, 顾粲没回来前,便唤香芸守在了四柱床处,若是夜里口渴或是实在难受, 她可立即唤香芸去端水或是去唤郎中。   顾粲回来后, 香芸就和其他的守夜丫鬟们知趣地站在屋外,迎着月色开始打瞌睡。   香芸刚一阖目,就听见主子略带焦急地唤她进来,她和其他的守夜丫鬟们走进寝房时,已是满室辉光。   顾粲静站在床处, 沉声命道:“去寻医师。”   香芸立即应是。   她悄悄瞥了眼闭目躺着的林纨后,正欲飞快地带着银钱, 连夜去府外最近的医馆去寻医师。   林纨艰难地从床上起身,声音微哑地唤住了香芸:“……不必出府,帮我拿些水来便好。”   香芸站在原地,不知该听谁的命令。   林纨闭目扶了扶额, 似是几欲晕厥,顾粲忙坐在床处让她靠在他的怀中。   他轻声问道:“怎么不去请医师?”   林纨艰难地掀眸。   她往香芸的方向看了一眼,复又颦眉阖上了双目。   随即摇首, 忍着咽喉的疼痛回顾粲道:“医师来看过多回,也开了药,就是我一到夜中发热就会严重,不碍事的。”   顾粲听后挥退了下人。   林纨心中却起了疑——   香芸是她的贴身丫鬟,就算是她嫁到了世子府,顾粲虽也算是她的主子。但若要是两个主子有了分歧,她最应该听从的,还是她的命令。   又是一阵剧烈的头痛。   林纨无力地靠在顾粲的怀中,她觉得许是自己多思多虑了,毕竟顾粲其人的气质比较冷峻阴郁,小丫鬟们年纪小怕他些倒也正常。   这几日顾粲不在,香芸和卫槿还说她们在府中轻松了不少,不如以前那样压抑。   香芸很快端来了温水,顾粲小心地喂着林纨饮下,边问她:“好些了吗?”   林纨点了点头,随即很是依赖地环住了他,说什么也不肯撒手。   顾粲失笑,不解地问:“你刚才为何要哭?身子不舒服?”   林纨有些贪婪地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气息。   她想不到,今世的她又陷入如此的境地。   她竟是要比前世,还要更依赖顾粲。   她太想他,太离不开他了。   若要顾粲对她的感情生变,她是不是又要陷入绝境中?   伴随着恐慌和头痛,林纨小声地开口问道:“我总是生病,你会嫌弃我吗?你会因为我总是病恹恹的,而厌弃我吗?”   前世的那个男人也如他这般细心地照顾她。   可是到最后,他还是对他说,她除了生病什么都不会。   顾粲眸色微郁。   他知道林纨定是想起了前世的种种。   他那时着实不该拿她的身体和病来激她。   顾粲强自扯出一丝苦笑,他将怀中的柔弱小人儿推开,看着她微红的脸,一字一句地解释道:“不会嫌弃的,自古就有人喜欢病美人,在为夫心中,纨纨就像西子郑旦,颦眉捧心都是美极。”   林纨听到他如此说,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病美人?你现在怎么这么会说话。”   其实林纨想说的是油嘴滑舌,但又怕顾粲会不悦,还是将这四个字生生地憋回了心中。   顾粲见她笑,心中也是微微释然。   他声音清朗了许多,继续道:“外面的百姓都是这般夸你的,说你是姮娥再世,说你比仙子还要美,只是不该嫁给我而已。因为我是索命的阎罗,你嫁给我,就如仙子落入了魔窟。”   林纨的头虽痛,但听完顾粲的这句话,笑意还是禁不住蔓上了颊边的梨靥。   除了云雨时,顾粲几乎不夸她长得美。   哪个女子会不喜欢来自爱人的赞赏呢?   不过百姓对顾粲的风评一贯不好,林纨很在意这件事,她前世因着嫁了顾粲,民间女子总是传她长得貌寝。   风评于男子还是女子而言,都很重要。   林纨小声问道:“但他们总说你是阎罗,你不在意吗?”   顾粲拥着她重新躺在了床上,他贴着她的额头,低声道:“不在意。”   他确实是不在意什么名声什么风评,但多数人都会在意。林纨前世死前,还遭受了那些刁民恶毒的咒骂。   林纨那般良善柔弱的人死的那么惨,她上官鸾倒好,享着大邺第一美人的盛名,被百姓称赞万分,在承初宫尽享着容华和富贵。   想到上官鸾,顾粲眸中渐黯。   快入冬了,上官鸾的禁足令也被解了。郑皇后一向宠惯她,知道她受了委屈,还差专人去各州为她猎得各种奇珍异鸟,取完鸟羽后,还要再命数百名工匠,为上官鸾精造百鸟羽氅。   这般的奢靡,都是为了她冬日里的生辰。   景帝虽与上官鸾生了隔阂,但她毕竟是她的嫡女,是最受宠爱的公主,她在宫中过的日子仍是奢侈自在。   可制那一件百鸟羽衣所需的银钱,就够数千名难民一月的吃用,邺朝逢灾,上官鸾这尊贵的公主也不知缩减自己的吃穿用度,反倒是嫌弃下人为她寻的鸟羽的色泽不够光鲜。   而林纨,自那次他差元吉给她买了果子后,她便再不许府中有这般昂贵的吃食。还在府中以身作则,只吃基本的清粥小菜,马上逢冬,也不肯去制新的狐裘或是绒氅。还拿出自己的嫁妆,以林家之名,去救济那些灾民们。   顾粲想起林纨前世的死状,神情愈发冷沉。   属实不值得。   那些人不值得林纨怎么做。   顾粲这一归府,林纨之前还空落落的心顿时安沉,她靠在顾粲的怀里,觉得困意上涌。   林纨迷糊间,嗫嚅道:“子烨,我这几日好想你的。”   床帷外的灯火仍明。   顾粲怕自己一动,就会扰了林纨安睡,便也阖上了双目,他颔首道了声:“嗯,为夫知道。”   林纨愈发粘人,于顾粲而言,是件值得欣喜的事。   他又何尝不想时刻与她在一处,半刻都不分开。   他恨不得林纨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这样他去哪儿,林纨便能跟到哪儿。   *   次日巳时。   许是因为顾粲回来,林纨觉得自己的病状好多了,但她起身后,顾粲已去祈宣殿上朝,并在她的身侧。   林纨草草用了些粥糜后,香芸将熬好的药端了上来。   秋日的窗牖并不常敞开,林纨饮完药后,纵是这药已经入了腹,这药碗也被端了下去,她还是觉得,满室都是一股子难闻的药味。   林涵和旁的贵女嘲讽她,也不是全无道理。   虽说她们惹人厌,但是这苦药味确实是又呛鼻,又难闻。   香芸和香见一时不在房内,林纨便决意自己下床去开窗,刚摸到楞格窗的边缘,有人就拦住了她——   顾粲着七旒毳冕,刚刚下朝归来。   他用手拦护住了她的脑袋,语气带着稍许的责备:“你还发着热,怎能到窗前,外面的寒风一吹,你的病又会加重。”   她还真成了风一吹就要倒的孱弱女人了。   林纨无奈,微微垂眸回道:“可是屋里的药味很难闻的,我身上也都是这些药味,你待在屋子里,会生厌的。”   顾粲引着微愠的小人离了窗边,温声低语道:“谁说难闻了?为夫就喜欢这股药味,闻着令人安心。”   “胡说。”   林纨小声辩驳了一句,撇下顾粲自顾自地回了床侧。   她的长发披散着,垂于腰际,背影纤弱,让人心生怜爱。   顾粲倒是不觉得林纨这是在使小性子,反倒是喜欢她这副娇气模样。   林纨掀开衾被,躺在里面后,又问向坐于床侧的男人:“那你今日还走吗?”   顾粲摇首:“不走了,今日在府上陪着你。”   林纨听后,唇角微微上扬。   顾粲见她面色薄红,高热依旧未怎么褪,便哄着她,让她再睡一会儿。   林纨水盈盈的眼望着他,小声央求道:“那你陪着我睡一会儿行吗?”   顾粲失笑,自是应允了林纨的请求。   他仍穿着一身朝服,拿来了林纨寻的话本,半躺在床,准备给林纨解闷,便道:“为夫给你读话本。”   林纨侧躺着,不时地睁开双目,悄悄地看顾粲几眼。   顾粲入洛都后,只在国子监中才肯治学读书,平素在府中几乎不看杂书。   林纨因着谢容的缘故,读的书目多且纷杂,却很少看这些民间的话本。   话本一的内容有些像醉打金枝,都是讲的刁蛮公主的故事。   讲的是某朝的公主过于奢靡,与皇帝微服出访的时候遇到了一乞儿乞讨,因着嫌弃乞儿身上的味道难闻,污了她的鼻子,便派宫人扮作的随侍将那乞儿打了一顿。   巧的是,后来该朝覆灭。   公主从凤凰变成了落魄的孤女,可多年前的那位乞儿,却成了皇帝。   因着故事的反转极大,林纨听的津津有味,她想知道那曾经的乞儿当了皇帝后,会怎样处置这个公主。   可顾粲竟是倏地阖上了那话本。   林纨听见了阖书的声音,睁开了双目。   只见顾粲的面色微沉,他将那话本重重扔在了床侧的小案上。   林纨不知顾粲为何突然做怒,她想,许是那话本中的内容惹怒了顾粲,便越过他的身子,想去伸手够床侧小案上的书卷。   顾粲却突地将那小案猛推到一侧,上面的话本散落了一地。   林纨一惊,只听见顾粲冷着声音扬声道:“元吉,给我滚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对女主那么多的虎狼之词和虎狼之行都是源于小话本本 第55章 054:二更(晋江独发)   自打林纨嫁过来后, 顾粲平日都是一副和煦的模样,不似之前那般喜怒无常。   他这冷不丁一发火,元吉的双腿吓得直发抖。   顾粲将床帷拽了下来, 让林纨在里面好生躺着,不许出来。   元吉跪在了寝房外, 顾粲负手走出去后,林纨却掀开了床帷,悄悄地环视了下四周。   这番她并不如平日那般乖巧,而是蹑手蹑脚地趿鞋下床, 按照适才所记书封的模样,将那公主与乞儿的话本拾起,复又躺回床处, 准备自己看。   顾粲的声音不高不低, 却像是耐住了极大的火气:“屋内的那些话本是你给世子妃的?”   元吉摇首,哆嗦地回道:“不….不是。”   林纨翻开了话本,只听见顾粲又问:“如若不是你,那她是怎么寻到的?”   元吉全无平日大管事的严肃模样,而是面色微苦地回道:“前阵子世子妃在杂房中瞧见了这些话本, 问了小的,小的便回这是四皇子送您的, 您成婚前常看这些。正巧世子妃要整理文容阁的古籍,便让小的将这些送到文容阁中去了。您今日上朝后,世子妃想起了这些话本……便差香芸拿到寝房里了。”   外面的对话林纨听的是一清二楚。   话本里的内容她也清楚了个大概。   只是她不敢再往下读下去。   那话本中,文字很少, 大约只有个故事的梗概。   剩下的,都是整页整页的画。   那些乱七八糟的画让她的面色更红了。   上官衡怎会送顾粲这些东西?   顾粲他怎么能看这些东西?   “把那些话本都给我烧了,府里再不许出现这些东西。”   “是, 小的这就去烧。”   林纨觉出顾粲快要回来了,忙将那话本藏在了枕头下,阖上双目装睡。   顾粲瞧着林纨的面容更红了,还以为是她发热更重了,忙用手探向了她的额头。   发热似是好转了,并没有很烫。   顾粲心中生了疑,又回身看了看地面——   他忆得适才他出去前,林纨的两只绣鞋是整齐摆放的,现下这两只绣鞋却略显凌乱地摆在了地上。   顾粲掀开了床帷,试探地问道:“纨纨,你睡了吗?”   林纨想继续装睡,可顾粲钻进衾被中后,她的呼吸却愈发紊乱了起来。   顾粲觉出了她没有睡。   林纨也再也装不下,便睁开了双目:“我…我……”   顾粲看着她红如霞绯的小脸,故作无奈道:“元吉记错了,适才的那些话本为夫不曾看过,你若不信,改日可再唤他来问上一问。”   林纨迟疑了片刻,还是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   顾粲又道:“你也知道,四皇子他平素不大正经,所以送来这些,是想戏弄为夫。”   林纨想起上官衡那幅纨绔模样,暗暗觉得,顾粲所言,应是真话。   转眼便到了晌午。   顾粲发现,林纨用的食物属实是过于清淡,只食清粥和酱菜,一点荤腥都见不到。   他冷着声音命庖厨去制些荤食,林纨却道:“现下闹着灾荒,我们也不好太奢侈,不如就煮些鸡卵,吃下去也能补不少气力的。”   顾粲眸色愈深,没有言语。   *   谢润之策,只对洛都城外的部分灾民起到了作用,而剩下的灾民,并不想去修葺水利。   他们只嫌朝廷不作为,不能好好安置他们,对景帝甚至是皇宫中的宫妃皇子们生了怨怼之情。   因为上官鸾在灾荒仍在制百鸟羽氅一事被有心之人传到了洛都百姓、甚至是灾民的耳中。   城内的百姓虽说能吃得上米,但一切用度较之以往,还是拮据了不少。   林纨不仅差人在城外灾民的聚集处设了粥棚,在洛都城内,也设了不少的粥棚,供一些乞丐和贫苦人家用。   她特意叮嘱宋氏和柳芊芊及愿意帮着施粥的几位姨娘,一定不能穿过于华丽的衣物,衣着素简得体便好。   谢润自也是叮嘱了谢家那处。   一众勋贵世家皆都仿效林谢两家,都在城门外设了粥棚,但因着林谢两家是最先出粮出钱的两门权贵世家,洛都百姓最感念的,还是林谢两家的好。   谢润为防流寇抢夺灾民的粥糜,特在粥中混了粗沙,那些个歹人一见粥中有沙,就打消了抢粮的念头。而混着粗沙的粥糜并不影响百姓正常食下。   百姓一时难得其意,而后谢润当着一众灾民的面,亲自饮下了含沙的粥糜。   灾民瞧着连谢中丞都能面不改色的饮下,便也放下心来。   因着林纨亲自到粥棚处施了粥,洛都百姓都赞林纨,容貌堪比姮娥,而心肠又慈悲若菩萨。   而对于曾经的第一美人上官鸾,洛都的幼童们也编了一句歌谣——“鸾凤不食人间谷,翔于青天睨众生。”   这句歌谣看似是在传颂鸾凤这种神鸟的高贵,实际是在暗讽平嘉公主上官鸾的奢靡无度。   民间的歌谣自是传到了上官鸾的耳中。   是日。   两名宫女正跪于地面,为鎏金百凤镜台前的上官鸾蓖发簪花。   上官鸾有个癖好,喜欢冬日簪花。   这花还不能是用绫罗制成的假花,需得用真花簪髻。   眼见着就要入冬,承初宫中御花园的百花早已凋零,上官鸾除却有自己华贵的寝殿,还有一间温室。   每过夏日,上官鸾都会遣专门的花匠在温室中栽养一些夏季才有的花卉。她最喜欢在冬日里簪着新鲜的花朵,看着那娇艳的花瓣在凛冽的寒风中瑟瑟发颤的模样。   屋内的绿尾鹦哥叫了数声,上官鸾蹙起了眉头,有些不耐烦。   一宫女入殿传话,恭敬道:“公主,郑夫人携起婢女在殿外侯着了。”   上官鸾对镜欣赏着自己美丽的容貌,随口唤那宫女将郑夫人引进了殿中。   郑夫人是左相郑彦邦的嫡女,嫁予了宁国公府刚刚继位的公爷,前阵子还被封了诰命。   郑夫人本名为郑姝,郑家同辈的嫡女都从女字。   上官鸾对自己这表姐的态度还算恭敬,骄矜的神情少了不少,二人谈叙了些琐事,郑姝这时开口道:“我爹爹在家中最宠那位庄姓的姨娘,那庄姨娘的女儿,也就是我那五妹妹,自打今年入春后,便总是郁郁寡欢,每日伤春悲秋,近日还大病了一场。我爹最是疼她和那位庄姨娘,近来也是颇为此伤神。”   上官鸾挑眉,看着护甲上的镶宝,问道:“一个庶女,整日矫情个什么劲?”   郑姝无奈摇首,回道:“唉,还不是为了那个镇北世子。自打他娶了林家嫡女后,我那庶妹每日都哭哭啼啼的。”   上官鸾微翻了下眸子,又问:“她喜欢顾粲?”   郑姝回道:“是啊,我那爹爹最是疼她,还想着求皇后娘娘,想让我那庶出的五妹妹,做那个从凉州来的质子的贵妾。”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不看话本的剧情,直接看高清无m的大图。   别激动,当不了贵妾,一锅端。 第56章 055:更新(捉虫)   《世子宠妻录(重生)》/妩梵   ——“全洛都喜欢他的贵女多得去了, 若是都如她这般要死要活,非嫁给他不可,那顾粲纳的妾室怕是连这承初宫都装不下了。”   上官鸾拢了拢鬓发, 眸含矜意的睨了郑姝一眼。   郑姝身份虽贵重,但终归是不敌上官鸾, 她虽为她名义上的表姊,但她是臣,上官鸾却是君。   她态度恭敬地颔首回道:“确是如此,都怨我家那庶妹不懂事, 殿下也知,妾身的娘最不喜庄氏那对母女,断不肯来宫中去向皇后娘娘为我那庶妹请旨。”   上官鸾听后, 略微掀了下眼眸。   她对顾粲仍存着情意, 但林氏那贱人仍活得好好的,他祖父林夙在朝中的地位一时不可动摇。   景帝现下重用着顾粲,郑家对其也一直大有巴结讨好之意,郑姝的五妹妹虽为庶出,但好歹也是左丞之女, 再如何,都是要嫁予人做正妻的。   郑家若肯自降身价, 将自家美貌的妙龄少女送给顾粲做妾,他顾粲怎样也得给郑家这个面子,不好不领情。   最重要的是,林纨那个贱人活得太舒心了, 总得有那么一个人,天天在她眼皮子底下打转。   让她看着那郑家庶女就心烦,最好气得她一下子病死过去才好。   郑姝小心地观察着上官鸾的神色, 见她面上倏地露出了笑意,颇为不解。   上官鸾清咳了一声,掩住了自己的异样:“你那五妹妹的名讳是何,相貌又如何?”   送给顾粲的女子也不能太差。   到底是什么样的货色,她也得过过眼。   上官鸾这般想着,只见郑姝柔着声音微微喟叹:“唉,实不相瞒,适才我已带着我那五妹妹郑妍去见了皇后娘娘,让她过了过眼,但娘娘似是不欲插手去管这件事。而后妾身来见了殿下,因着殿下与她并不相熟,妾身怕她叨扰了殿下,就让她在外面候着,没让她进来。”   上官鸾听后,微挑一眉,五官随着眉宇的牵动,愈发明丽。   ——“哦?既然来了,那就让本公主见识见识这痴情女子。”   宫女得令后去殿外唤郑妍入殿觐见公主殿下。   上官鸾的美眸微微眯了起来。   郑妍生得容貌清丽,气质倒是与那林氏贱人一样,病恹恹的,一副柔弱无依的模样,但是容貌却是不及她。   郑妍是第一次见到上官鸾,瞧着她眸色不善,跪伏在地的身子略有些发抖:“民女见过公主……公主殿下金安。”   郑姝微微蹙眉,笑着与上官鸾打趣道:“殿下见笑了,原是家中待字闺中的庶女,没见过什么世面。”   上官鸾的面容笑意全无,却挥了挥手,但也没唤郑妍起身,随即冷声问向地上跪着的她道:“你想嫁给顾粲?”   郑妍面色一僵。   她之前听过那些传言,说是平嘉公主曾倾慕镇北世子,只是碍于镇北世子与蔼贞翁主的婚约是先帝所赐,她二人这才没能成婚。   她自是也听过,上官鸾在宫中的跋扈和骄纵。   虽说父亲郑彦邦一向宠爱她,但保不齐这公主就会对她做出些什么。   郑妍支吾了片刻,却没答出个所以然。   真是个没用的东西。   上官鸾在心里轻蔑着郑妍,语气竟是故作温和:“听闻母后不肯帮你?无妨,那顾中丞最喜欢的就是你这般的女子,柔柔弱弱,病病恹恹……你既算是本公主的表妹,本公主会求母后帮你的。”   *   郑姝和郑妍退下后,上官鸾去了未央宫见了郑皇后。   郑皇后头戴龙凤珠翠冠,着真红大袖衣,端坐在红木圈椅上,正面容端肃地饮着茶。   听罢上官鸾的请求后,她面色未变。   上官鸾在郑皇后的面前仍是故作小女孩心性,她撒娇道:“母后,儿臣看那五妹妹也挺可怜的,您就允了这门亲事,让她到顾粲府上做个贵妾吧。”   郑皇后放下了手中的茶盏,茶釉的颜色透白,隐隐可见其中浅绿色的茶水,她反问上官鸾道:“你确定你是可怜你那表妹?而不是存了些旁的心思?”   上官鸾被皇后看破了心思,食指微弯,掩了下唇畔,随即回道:“那顾粲眼下是父皇身前的红人,还是谏院的御史中丞,若郑妍能嫁予顾粲……”   “住口。”   郑皇后打断了上官鸾的言语,她面色微沉地又道:“阿鸾,这件事不要再提,你舅父一心惯子惯女,却不知你父皇现下已经忌惮上郑家了。那顾粲现下又是御史,你舅父三子的手上折过不少人命,保不齐他哪一天就会搜集些旁的证据,再参你舅父一本。现下灾事未平,你一定要切记,要谨慎行事,不可轻举妄动。”   上官鸾欲言又止地想要再说些什么,郑皇后却以身子有恙为借口到后殿休憩去了。   见实在说服不通郑皇后,上官鸾心中却起了别的念头。   *   还未到冬日,洛都却落了小雪,天倏地变寒。   顾粲从谏院回来后,林纨的身子虽好了许多,但仍是很虚弱,面色总是有些苍白,人也瘦弱了许多。   屋内燃了炭盆,林纨半躺在胡床上,随意的翻着书卷,偶尔瞥一瞥影木窗外的雪景。   顾粲一不在身侧,又逢上病未全愈,林纨的心情总是有些低落和寂寥。   这时。   元吉进了室,他隔着云绣红梅的屏风,询问林纨道:“世子妃,宁国公府郑夫人来府,说是携了礼来拜访您。”   林纨翻书的动作微顿。   宁国公府?   林夙与宁国公的人只算是点头之交,她之前身体一直都不好,也没与这些勋贵世家的小姐有往来。   而宁国公的夫人,那不是郑彦邦的大女儿吗?   元吉见林纨不言语,又问:“世子妃…您要见吗?”   香芸和卫槿在一侧伺候着,也是面面相觑。   林纨回道:“那就请她至正厅稍坐。”   “是,小的这便去传话。”   林纨不明宁国公夫人郑姝的来意,香见帮她敛妆时,想在她的颊边抹脂,想让她的气色看着好一些。   林纨却没让她上任何妆面,故意露着这副憔悴的病容。   香见不解。   林纨的心中却有自己的打算。   无事不登三宝殿,既然宁国公夫人的母家是郑家人,那她来此,定不是什么好事。   林纨并不清楚,她这番来府,到底是冲着她来的,还是冲着顾粲来的。   至正厅后,林纨得体地与郑姝寒暄了几句,自是也注意到了,她身后跟随的那位美貌少女。   那少女虽站在郑姝的身侧,但林纨看她的衣着打扮和气质,觉得她绝不是一名丫鬟或女使。   看了盏茶后,林纨故作语气虚弱地问:“不知郑夫人至我府上,到底是为何事?”   郑姝尴尬地笑了笑,做为掩饰。   郑妍瞧着林纨憔悴的病容,说上几句话就像要断气似的,心中觉得此女活不了多久。   如果她死了,那她也当不了多久的妾室,这般想着,她的神色还是故作了副怯态。   林纨眉目微颦地看向了郑妍。   这时,郑姝向郑妍使了个眼色。   郑妍立即跪在了地上,一副恭敬地模样。   林纨眸色微变。   心中大抵已经猜出了这郑氏姐妹的意图。   只听见郑姝抽出了块帕子,故作泣声道:“我这五妹妹是个痴情的可怜孩子,一心倾慕着镇北世子,前段时日险而闹了自尽。虽说翁主您嫁予了世子,但这傻孩子仍是不改痴心,想着能来府上做世子的一个妾室也好。”   林纨面色平静,香芸和卫槿的神色都是微微一变。   郑妍也跪在地上,小声地哭了起来。   林纨眸中闪过一丝冷意。   这姐妹俩个跑到她的府上来哭诉,倒像是她给这二人受了委屈似的,她命香芸道:“去,将五小姐从地上扶起来。”   郑妍挣开了香芸,轻泣哀声道:“世子妃如若不同意,我万万不敢起身。”   林纨耳垂悬着的白玉髓耳坠泛着莹润的光。   郑姝哭哭啼啼,无非就是觉得她性子软,她说几句话,她便会可怜这个郑妍,同意她嫁进来,顺便再吃盏妾室茶。   可她凭什么可怜她?   难道就因为她喜欢顾粲,她又闹过自尽,她就一定要让她进府,不让她进府就是狠心冷血?   林纨静默着,没有言语。   她在想,郑氏姐妹不会敢冒然到府上来扰她,那到底是谁在背后给她二人撑的腰?   郑姝见林纨不语,悄悄与郑妍交换了下眼色。   随后,郑妍重重地往地上磕了几个头,香芸忙要将她从地上拉起来。   林纨看着郑妍叩首,却扶了扶额。   她身子并不难受,现下的病容和病态全是故意装的。   郑妍哭求道:“我知道世子妃心里不爽利,觉得很对不住世子妃,之前我也想过放弃,想着就这样了此残生不给任何人添麻烦,但我长秭和父亲实在心疼我,去宫里求了皇后娘娘。现下,我与世子的婚事是娘娘应允的,世子妃若是拒绝……若是拒绝……”   林纨的语气虚弱却不失平静,她打断了郑妍的话,反问道:“你既是说,是皇后娘娘的旨意,那为何不见凤旨?宫中传话的公公为何没能来府宣诏?”   坐在圈椅上的郑姝微蹙了下眉。   那日二人离开承初宫后,上官鸾差人向她传了话,她只说皇后默许了这件事,却没提到过这凤旨和传话太监。   郑姝只得回道:“世子妃是聪明人,应该一点就透。这件事皇后娘娘不方便直接出面,自是等着世子妃一口应允,把我这五妹妹直接收入府中。”   此事到底是不是皇后之意,林纨心中存着疑虑。   这时。   郑妍跪着,用膝盖爬到了她的身前,拽住了她的腿,不顾一切地苦苦哀求道:“世子妃,您就允了我的一桩心愿吧,我只要能做世子身侧的一个女人便好。我入府后,断不会生出不该有的心思,定会好好服侍您和世子的。”   ——“我不用你来服侍我。”   一道清冷的男音传来,郑妍循着那声音望去,心跳登时一顿。   顾粲回府了。 第57章 056:晋江独发   《世子宠妻录(重生)》/妩梵   本文独家授权晋江文学城, 转载或盗文都是侵权行为。   顾粲着貅黑冕衣,戴獬豸楚冠,挺拔地站在正厅之外。   他身后不远处, 还站在两员穿着相同公服的中年男子,那公服颜色瑞紫, 还加了银绯。   银绯是只有帝王才能赐予臣子的,郑氏姐妹只知那二男子是朝中命官,地位不低,却没猜出他二人的身份。   林纨却识出那二人的身份。   顾粲虽为御史中丞, 但在谏院之中,他的权力是最大的。   那二官员头戴神羊法冠,只是因着他二人的官品不及顾粲高, 冠上的梁数略少。   今晨林纨因头痛贪睡, 隐约中,曾听闻顾粲说要携男客入府,林纨睡得迷糊,没多询问男客的身份。   顾粲清晨还对她讲,她只需在屋内休憩便可, 不用见客。   现下看来,他这番带来的男客是台谏的两名侍御史。   那二官员冲顾粲恭敬揖礼后, 便被小厮引去了偏厅处。   府中的家主归来,郑姝也只得从圈椅上站起身来,她有诰命在身,但顾粲却是镇北王的嫡子。   她与他的身份比, 还是差了一截。   见顾粲往正厅主位的方向走来,郑妍的心跳愈发加快。   但顾粲的目光却丝毫都没落在她的身上,他墨眉微蹙, 眼中都是她身旁的那个纤弱女子。   郑妍慢慢松开了双手,无力又狼狈地瘫坐在了地上,因着紧张,她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这还是她头一回这么近距离地看顾粲这个男人。   顾粲瞧着林纨的面色又憔悴了不少,又回想起地上的那女人抱着她腿哀求的模样,眸色顿时一阴。   他将郑氏姐妹完完全全地晾在了一侧,走到林纨身侧后,关切地低声询问了几句。   郑妍的视线还是不由自主地被顾粲吸引,她听不清顾粲与林纨说了些什么,但仍能觉出,他的声音存了刻意的温柔。   他当着她的面,用手摸了摸林氏女的额头,随即眉宇又蹙了几分,“回寝房好好歇一歇,我一会儿回去陪你。”   林纨犹豫了一下,但见顾粲的态度不容拒绝,还是依言携丫鬟们回了寝房。   待林纨走后,顾粲坐在了她之前所坐的梨木圈椅处。   他一言不发,端起高案上的茶盏饮了一口。   这茶盏是林纨之前用过的,他也没让下人换盏新茶,就这样将林纨饮剩的茶水喝了下去。   顾粲的静默却让正厅所有的人产生了一种压迫感。   眼前男子的气质有些阴鸷,他那双漆黑的眸子不敢让人直视,他执盏的右手修长,指骨分明。   一时间,郑妍终于知道了玉面阎罗这绰号是怎么来的。   他曾审讯过重犯恶徒无数,这正厅虽不是监牢,却比之监牢更甚。   她好像是入了阴曹地府,只觉冷汗涔涔,不寒而栗。   郑姝好歹也是见过世面的。   她自是知道,顾粲现下正抑着怒气,她故作淡然地同顾粲寒暄道:“今日我同我那五妹妹来拜访世子妃,实在不知世子竟是这般早的就归府了,真真是叨扰唐突了,还望世子见谅。”   顾粲将手中的茶盏轻放在案,仍是没唤郑氏二姐妹起身。   郑姝无奈,只得自己坐在了圈椅处,又向郑妍使着眼色,让她赶快从地上起来。   郑妍看了眼嫡姐,却选择再度跪在了地上,她故意从眼眶中蕴了些许的清泪,看上去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顾粲听着郑妍的泣声,只觉心烦至极,他沉着声音道:“既然觉得叨扰唐突,那就请回吧,我顾粲的府邸也不是坊市,不是任人想来就来的。”   郑姝睨了一眼郑妍。   郑妍忙止住了泪。   郑姝噯了一声:“世子,我们也不是无故来此。“   顾粲掀眸,冷声打断了她的话:“其一,你二人来府,却未事先告知我府内的管事,内子无法事先准备,是谓贸然来访。”   “其二。”   顾粲伸臂,用手指了指地上的郑妍,又道:“令妹不顾礼义廉耻,在我府中欺我病妻,敢问国公夫人,你是当我顾粲死了吗?”   郑姝是听过顾粲在外的声名的,都说他这人倨傲至极,却没曾想,这人说话竟是如此刁钻,毫不给她们郑家留情面。   想到这处,郑姝的语气也是微变:“世子这话就说的难听了,我那五妹妹是个弱质纤柔的女子,只是世子妃她有些顽固,我妹妹是在向她求情,哪有欺她之意?”   顾粲冷哼了一声,复从圈椅处起身。   他一步一步地走到了郑妍的身前,声音如淬寒芒:“我问你,你明明看见了内子的病容,若要有心,断不会在这时向她哭嚎。内子平素并不与你交好,你若有事,也求不到她的头上来。你还敢说你没欺辱吾妻?”   郑妍整个人僵跪在地上。   她全然没想到,顾粲的反应会是如此之大。   他的眸中透着阴气,带着嫌恶。   郑妍往后退了几步,不敢回顾粲的话。   郑姝见顾粲是毫不怜香惜玉,面色凝了几分,唤住了顾粲:“世子,今日之事,是皇后娘娘的意思。我五妹妹她爱慕您已久,我父亲也与你提起,想将她送予你做妾室。您不应允,不给郑家面子,那就只能让皇后娘娘出面做这个主。世子若是不留下她,那就是忤逆皇后娘娘,不尊皇家。”   顾粲俊美的面容带着几分桀骜,他微微挑眉,复又坐回了圈椅处,随即冷笑了一声:“皇后之意?皇后娘娘执掌凤印,管的是后宫之事。后宫的所有皇子都是她的孩子,那些皇子公主的婚事皇后尚且不能做主,都要听从皇上的旨意。怎的现下皇后娘娘不仅管六宫之事,还要伸手去管臣子的家事?”   郑姝觉得顾粲的这番话是不把皇后放在眼中。   不把皇后放在眼中,就是不把郑家放在眼里。   ——“世子入朝为官也有多年,怎的连这些人情世故都不懂。郑家肯让她做你的一名妾室,已经是拉下脸面了,现下你这般辱我妹妹,又不尊皇后,是完全不将郑家放在眼里了吗?”   顾粲噙着冷笑,却没有言语。   郑姝以为自己的这番话起到了威慑的作用,顾粲也只是个质子,再傲慢又有何用?他的命不还是捏在了皇上的手中,他终归得给皇后一些面子。   “进来罢。”   顾粲这时开口道。   郑姝和郑妍皆是一愣。   只见适才着瑞紫银绯公服那名中年男子迈过了门槛,冲顾粲施了一礼。   顾粲问向他:“都记下来了吗?”   那男子答:“回中丞大人,臣已将国公夫人的言谈都记录在案,国公夫人以皇后娘娘之威和郑家之势相要,逼迫世子纳妾,携其庶女欺辱蔼贞翁主。”   郑姝心中一慌,顾粲既是御史中丞,那随他而来那不就是……   她真是做了件大蠢事!   那些御史平日做的就是监察百官及其家眷的言谈行止,上奏到皇上那处,最后纠劾百官过失。   若要是纠察出了罪行,他还可随时命廷尉去逮捕官员。   郑姝现下是无话辩驳。   她只恨自己为了搏得郑彦邦的好感,就那么应下了她这庶妹的这摊子烂事。   郑姝冷声唤郑妍起身:“还跪在地上做什么,还不嫌丢人吗?赶快起身,随我离府。”   郑妍好不容易看见了能嫁给顾粲的希望。   她眼看这希望就要破灭,自是不想放弃,她长得不差,家世不差,虽然只是个庶女,但是爹爹一向最疼她。   为何就做不得顾粲的妾室?   他真是太冷血了。   郑妍哭着哀求道:“世子,我一心倾慕于您,不求旁的,只求能做您的一名妾室,您就不能可怜可怜我吗?我也没有图求些什么,只是做一名妾室,都不行吗?您不能这般冷血......”   冷血?   他不喜欢她,就叫冷血吗?   顾粲看着地上有些疯癫的女子,语气平静地回道:“我是怎样娶的蔼贞翁主,你应该知道,我心中早已容不下任何女子。成婚前,我曾向平远军侯和她承诺过,绝不会纳任何妾室,只会有她一个妻子。如若我悖约,既是不孝,又是不义。你口口声声说倾慕我,却要陷我于不孝不义之地。你要害我,我难道还要同情你吗?”   郑妍见自己的哀求毫无作用,反倒是被顾粲认为,她是别有居心,是要害他。   她起身刚要向顾粲解释,却觉有阵阴风而至。   郑妍的脸颊倏地一痛,她侧过了脸。   原来是郑姝打了她一巴掌。   郑姝一贯端庄的面容难得存了几分怒气:“你还要不要脸,还同他说这些做什么,你的这些烂摊子,我日后再不会管。你愿意自尽就自尽,若是再觉得委屈,就同我那偏心父亲说去,再别来求我。”   郑妍的面颊蛰痛:“长秭……”   郑氏姐妹走后,那两名侍御史都进了正厅,顾粲唤下人为他二人斟茶。   年纪略轻的侍御史开口道:“这左丞家中的子女果然跋扈,虽然搜集上来许多轶闻,但今日却是亲眼见到。只是这国公夫人和那郑家庶女当真是狂悖,竟是敢直接来府上招惹顾中丞您。”   说罢,那侍御史无奈摇首,用嘴吹了吹茶汤,啜饮了一口。   顾粲望着正厅外的雪景,眸色愈发深寒。   皇后不是无脑之人,不会选择在这个时候派人到他的府上寻衅滋事。   这纳妾之事,完全是冲着林纨来的。   既是冲着林纨来的,想必怕是与宫中的那位鸾公主脱不了关系。   *   次日,承初宫。   上官鸾刚刚起身,神情有些慵懒地端坐在镜台前,正闭目让宫女伺候着她篦发。   皇后身侧的近侍宫女一早至此,上官鸾唤她进来,问道:“母后有何事?”   那宫女回道:“公主,皇后娘娘请您去未央宫一趟。”   上官鸾捂面打了个哈欠,回道:“知道了,本公主更完衣物便去。”   她想着,皇后寻她,无非就是让她陪着她用些早食。   涂脂抹粉,披上百鸟氅衣后,上官鸾神情轻怠地坐上了步辇,雪地有些滑,抬辇的宫人们都是小心万分。   至未央宫后。   郑皇后站在正殿中,上官鸾只能瞧见她的背影,自是看不清她的神色。   她向皇后福礼,刚唤了声母后,皇后便转过身来。   上官鸾瞧见了皇后的神色,心中一惊。   她的母后何时对她存过怒容?   上官鸾唇瓣微颤:“母…母后……”   郑皇后扬手,“啪——”的一声,打了自己长女一巴掌,随后厉声呵道:“都是你做的好事!你舅父今日在早朝上,被多名御史弹劾!郑家…郑家若是离了你舅父,我们也就没了依靠……”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虐渣,下章有男女主互动。   几章解决这个虐渣情节点,绝对不拖不水文,但是该有的细节还是得写,不然过渡不自然。 第58章 057:晋江独发,谢绝转载   《世子宠妻录(重生)》/妩梵   郑彦邦在朝中的势力绝非一日就能铲除, 因着太子与五皇子之间的储位暗争,许多朝中重臣都倾向于东宫一党,与郑彦邦来往频繁。   再加之郑家有位皇后在, 郑家子女的行事在近几年是愈发地跋扈妄为,他们仿佛已经认定, 太子的储君之位不可被撼动。   而她郑家就是朝中最大的戚族。   其余的勋贵世家与他们相比,都是矮了一截。   那日郑彦邦在祈宣殿被弹劾后,景帝也只是先命左右二监将他押送到了廷尉所。   虽说顾粲任御史中丞后,就推辞了之前所任的廷尉一职, 但是廷尉在审判重案时,仍需将断案结果交移御史中丞过目。   顾粲身为御史中丞,有决狱之权, 他同几位侍御史复审合议, 在公文上画押之后,新廷尉的断案结果才能生效。   当然,如若廷尉所的人对顾粲的最终判决不满,还可将案情移交圣裁。   但廷尉所的那些人皆都心知肚明,顾中丞是为陛下做事, 他的言行,实则都是景帝的意图。   再则, 新廷尉原是顾粲手下的奏谳掾,那奏谳掾是他的心腹,虽说顾粲请辞了廷尉一职,但廷尉所中的诸人还是一如之前, 都听从他的命令。   前朝的御史甚至可以直接向帝王谏言,纠正帝王的错误,曾被冠以大司空之名。   正是因为这御史权力极大, 景帝登基后,曾将此职一度废止。   现下,郑彦邦的性命都捏在了顾粲的手中。   郑家表面镇静,内里早已乱做了一团。   紧接着,郑彦邦的次子,也就是双腿被废的郑临也被左右二监逮捕至了廷尉所。   他这番被抓,自然不是因为安澜园之事。   郑临贪图美|色,心术不正,左丞府中的一名貌美的丫鬟就是死于他的折辱之下。   他还曾强纳过一名良家女为妾,但因着那女子性情刚烈,不肯屈从于郑临,他某日醉酒,竟是将她殴打至死。   郑临被抓后,郑家长子又因与东宫太子来往过密,大有谋逆之嫌。也被左右二监请到了廷尉所中。   郑家的宗室宗亲也因此事被牵连,以前仰仗着郑家的权势为非做歹的犯事者,也都接连被抓被逮捕。   这些罪责只是一小部分,它们都被郑家压了下来,其余的恶行更是数不胜数,但是台谏暗查暗访,将其俱都记录在案。   郑家被查,满朝皆惊,一时间人心惶惶。   其实所有人都清楚,哪个勋贵世家、公侯王爵的府上没有这些个腌臜事?   若要真查,哪家都不干净。   郑家被查,是因着触怒了龙颜,皇上要整郑家,是以儆效尤。让之前想要巴结郑家,悄悄结党的官宦之家收敛心思,好自为之。   郑彦邦暂被扣在廷尉所中,并未被革职。   皇后终日焦虑忧心,一月间便白了不少的头发。   上官鸾的心绪也是五味杂陈。   今年也不知是怎么了,她先是在夏日与景帝离心,到现在,连郑皇后都对她这个女儿失望。   她虽仍是公主,但却失了父母的宠爱,这种滋味实在难受,她总觉得有种腥甜的血卡在了喉咙之间,憋得她发闷。   最难受的是,那股血还呕不出来,现下郑家乱做一团,她无处发泄,终日待在宫中。   父皇冷待她,母后也不理睬她,她是最尊贵的嫡长公主,她凭什么要受这种委屈?   宫女劝上官鸾:“殿下是皇上的亲女,是皇后所出,是全天下身份最贵重的女子,就算是左丞现下有事,您的地位也不会变的。”   上官鸾听后,强自安慰着自己。   没错,母后和父皇只是一时生她的气,早晚都会谅解她。   她是谁?   她是大邺的平嘉公主,是洛都的第一美人,再如何,她的身份也是顶贵重的。   总归比林纨那个总是病恹恹的贱女人要强。   上官鸾终于睡了一夜好觉。   次日醒来后,她却听见了从宫外传来的消息——   洛都第一美人已经不是她了。   这个第一美人她已当了多年,哪个洛都贵女敢越过她,去跟她抢这个头衔?   上官鸾随即冷静了下来,这种虚衔,本就是民间那些百姓传的。   所以,到底是谁抢了她的头衔?   上官鸾的眸色有些狠戾。   宫女瞧见了,双腿直打着颤,却还是哆嗦地将听见的传闻告知了她:“是…是……蔼贞翁主,林纨。那些人都说,都说她是再世姮娥,是大邺的第一美人。”   殿中静了半晌。   再然后,上官鸾不顾身份,竟是仰首大叫了一声:“啊——”   那叫声满溢着怒气和恨意,撕心裂肺。   殿中所有的宫人听见后,都是头皮发麻。   随即,又是“哐当——”的一声。   宫人们跪了一地,不敢去看已经近似疯癫的鸾公主,只知道她开始在屋内疯狂的砸东西。   那些个珠玉宝物碎了一地,只听见上官鸾一边摔着东西,一边怒骂:“贱人!那个贱人!她为什么还不去死?”   鸾公主大发雷霆一事虽然传遍了阖宫,但却没多少人顾及。   以前的梁淑妃,现下的贵妃,在冬日平安产下一女,景帝甚悦。   景帝的女儿少,受宠爱的又只有上官鸾一个,梁贵妃是他最宠爱的妃子,他中年得女,自是对其喜爱的不得了。   小公主刚刚生下来,景帝就赐了她封号,亲自取了和敬二字。   和敬公主这一出生,就夺去了上官鸾所有的宠爱。   大冬日的,数九寒。   上官鸾却觉得,心如被火燎烤,每日都被各种妒意充盈。   她的整个人,马上就要崩溃掉了。   *   灾事终平,洛都百姓恢复了如常的生活。   虽然与之前比,他们的手头上多少有些拮据,但年节将至,日子总要过下去。   大雪纷扬,似是从云层剥落,洗晦除尘。   晴雪初霁,枯枝上也结了雾凇,满目皆是晶莹一片。   林纨大病初愈,趁顾粲不在府上,命下人将所有的门窗都敞开,让清新寒凉的北风涌入,再在各个屋间内都置了熏炉。   炉烟浥浥冉起。   林纨着裘氅,头戴雪白的卧兔儿,站在屋外看着府内的雪景。   心中想着待屋内的药味和她身上的病气都被北风吹淡后,她再让丫鬟们在炭盆里多加些炭火,将屋内暖起来,以免顾粲回来再受凉。   世子府是前朝典客的府邸,并不及侯府大。   侯府有一片不小的梅林,但世子府之前是没有梅树的。   因着林纨喜欢用梅雪烹茶,二人成婚前,顾粲特意命人在府西移植了几颗梅树。   今冬大雪后,那些腊梅初绽,林纨便带着香芸和香见去梅花上采些新雪。   顾粲恰时归府,见各房都敞着门窗,却不见林纨的身影,就询问了元吉。   元吉将林纨的去处告诉了顾粲。   顾粲听后,唇角掩着笑意,去府西梅林处去寻妻子。   林纨正采着雪,听见丫鬟们唤了声世子,便知是顾粲归府。她即刻停下了手头上的事,快步往顾粲的方向走去。   美人儿头戴着雪白的卧兔儿,唇瓣涂了口脂,嫣红欲滴,衬得肌肤愈发地凝白。暖阳映在晴雪之上,她的美目看上去莹透蕴水,似是有波光流转。   顾粲静站在一处,看着林纨离他愈近,她身上带着梅花的冷香,裹挟着白雪的清新,渐渐喷洒而至,沁入了他的鼻息。   林纨刚走到他的面前,就被他一把拥住了。   她的裘氅摸起来毛绒绒的,顾粲的心也不知怎的,登时软做了一团。   碍于下人在,林纨推了推顾粲。   顾粲看着她脑袋上的卧兔儿动来动去,不禁伸手摸了摸那毛绒绒的围头。   越来越像只兔子了。   顾粲在心中这么想着,一直摸着林纨的头。   林纨有些赧然,顾粲近来因着郑彦邦的事,愈发忙碌,每每归府时,她都已经睡下了。   而她因病,起得迟。   顾粲清晨要上朝,又离府得早,虽说他都是回府住,但二人又像是许久都未见过面似的。   林纨小声问顾粲:“你饿了吗,我让下人打了边炉,买了鲜鱼和冬笋,就等着你回来吃了。”   顾粲仍摸着那毛绒绒的卧兔儿,淡淡回道:“嗯。”   林纨没察觉到,顾粲的眸色已经变深,只觉得他一直摸着她的头,有些怪异,便继续道:“子烨,你别摸我的围头了,我让下人将屋内炭炉升起来,我们回去吧。”   顾粲将手慢慢移开了林纨毛绒绒的头,稍带着些许的不情愿,却还是回了声:“好,我们回去。”   不知道为何,看着林纨戴着这样的围头,像只毛绒绒的小动物似的,竟是让他的心中产生了异样的情绪。   好像让她戴着这个,与他……   但看着林纨单纯且盈盈的美目,顾粲便觉得自己的心思邪祟,甚至是自惭形秽。   光是想想,都觉得实在是太欺负她了。   顾粲只得顺势牵住了林纨的手,她的手摸起来就像是滑腻的凝水豆腐,他紧了紧力道,同林纨走到了偏厅处。   不经时,偏厅就暖了起来。   铜制的边炉升好后,丫鬟陆陆续续地摆上了鲜鱼片、冬笋、竹荪、肉丸等吃食。   顾粲一贯不在意吃食,灾事稍平,林纨好不容易才肯让下人买些荤物,他想着趁此时机,让林纨将病中的亏空都补回来。   林纨却只顾着给顾粲涮食。   那日郑氏姐妹走后,顾粲还特意向她解释过,她与那郑家庶女毫无干系,让她不要多想。   林纨没有多想,也没有吃醋。   因为她知道,顾粲并不喜欢郑妍。   她忧虑的是,那郑妍回去后,是否会自尽。   她若是死了,那旁人肯定都会认为,她是因为顾粲才死的。   虽是那郑妍的一己之念,但在不明真相的外人眼中,顾粲的身上确实是背上了一条人命。   林纨后来听闻,自打郑家出事后,郑妍并没有再因着自己的那些情绪闹自尽,而是老老实实的待在了府内,在心中祈祷着父兄无事。   其实她前世,也如郑妍一样。   满脑子都只想着倾慕的人,却没为家人和家族的兴亡思虑半分。直到重生之后,林纨才顿悟,虽说她是个女子,但是也得为林家的未来想得深远些。   而不是只想着同男子风花雪月,谈情说爱。   林纨看着边炉中翻滚的鱼片,心中却存着疑虑。   这几日,这个念头一直缠绕着她,她只要一得空,就总是会不停地胡思乱想。   虽说顾粲是在景帝的默许之下,才如此地整治郑家,但林纨总觉得,他坐到御史中丞的这个位置上,绝不是偶然。   而是,处心积虑。   林纨找过顾粲如此针对郑家的原因,如果只是因为安澜园那事,她总感觉这理由不够充分。   郑家前世陷害了谢家,林纨同郑家和郑彦邦有仇。   那顾粲缘何要置郑家于死地呢?   最让她疑惑的是,顾粲说他喜欢她。   她之前从未细想过这个问题。   她重生的年份是太武二年,前世的这年之前,林夙曾让她见过顾粲。   只是前世她见完顾粲后,只记得他的神情淡淡,并没透露出对她的喜爱,也并未推拒与她的婚事。   而今世,她主动拒婚,顾粲却不肯。   林纨便认为,是顾粲其人倨傲,忍受不了一个女子拒婚于他,自尊心受了挫。   林纨在心中细数着。   安澜园初见后,她与顾粲见过五面。   第一次是在伽淮的石舫,她威胁了他。   第二次是在豫州,顾粲让她乘上了他的轩车。   第三次,是在父亲林夙的忌日,景帝派他来府。   第四次,便是在花灯会,她拒绝了他的求爱。   第五次,也是他二人成婚前见的最后一面,是在她庭院的庑廊处……   顾粲对她的喜欢,属实来得太过蹊跷了……   林纨愈想,愈觉得心中慌乱,有些不安。   顾粲拾筷的动作微顿,见林纨的面色很是难看,以为是她身子不适,便询问道:“怎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剧情线和感情线都跑了   028章有个上了锁的螺钿木匣,被男主收起来了。   等虐完后,这个木匣子就要搞事了 第59章 058:晋江独发,谢绝转载   林纨抬眸, 隔着边炉冉起的水雾,看了对面男人一眼,随即摇首:“没事, 你多用一些。”   说着,她用筷箸捞起边炉中雪白的鱼片, 将其夹到了顾粲的食碟中。   林纨唇角微漾,神色已恢复如常,声音低柔地对顾粲道:“这鱼是渔夫凿冰打捞上来的,都是活的, 吃上去鲜美得很,你快些尝尝。”   顾粲近日公事繁重,看上去清减了不少。   好不容易打了边炉, 二人又许久没聚在一处用过食, 林纨不欲在此时问顾粲这些事。   而且她也不知该怎样开口去问。   哪有女子主动问男子缘何喜欢她的?   顾粲的目光却仍落在她的身上,似是要透过她的些微表情,猜出她内里的心思。   林纨被他的目光灼得愈发不自在,只得装作认真吃菜的模样,不断地往嘴中塞着吃食, 做为掩饰。   酉时,洛都的天已然乌黑一片。   府内的曲桥和屋檐上都悬了红木八角宫灯, 小雪簌簌而落,映着灯火,满眼望去,是整片的橘黄暖芒。   林纨看着影木槛窗之外的雪景, 有些寥落地用纤指拨着筝弦,却是曲不成调。   ——“你有心事?”   男人熟悉而又清冷的声音打断了林纨的思绪。   林纨冷不丁被顾粲一扰,心中竟是一惊, 忙从镂雕琴几上站起了身。   见美人的目光闪躲,耳坠和珠玉簪的流苏因着惊惶微微的摇着,顾粲又往她的方向走了几步。   林纨僵站在地,顾粲让她又坐回了琴几处。旋即走到她的身后,覆住了她的双手,引着她在筝弦上随意的拨奏。   顾粲的掌心温热,气息清浅,附她耳侧低声问:“不想说吗?”   屋内的炭火燃着,不时爆出了火星,发出噼啪声响。   林纨长睫轻颤,她看着槛窗外的落雪,终是下定了决心,开口问道:“你我成婚后不久,我便发了热,我记得那夜,你说你喜欢我。可你我二人也没见过几面,我一直都不解,你因何会喜欢我……”   琴音中断,顾粲虽仍握着她的手,却不再引着她在琴上拨奏。   “……我总觉得,你对我的喜欢,来得太过蹊跷。”   林纨仍能记得,前世她喜欢上顾粲的那一瞬间。   虽然那种感觉,来得实在是不清不明,可那算是一见倾心,好歹也算是有个由头。   那顾粲呢?   林纨想,如他这般倨傲的男子,不像是会一见钟情的人。   总而言之,任凭她怎么想,就是想不通他为何会喜欢她。   思及此,林纨惊觉自己的身子突被腾空,顾粲将她抱在了怀中,随即他自己则坐在了镂雕琴几上。   林纨想要挣脱其怀,顾粲却不让她动弹,他反而问向了她:“那纨纨觉得,我是因何会喜欢你?”   顾粲这样一问,林纨顿觉后悔。   若要是前世的那个人,她定不会问这样的问题,因为前世的顾粲,怕是不会将任何人放在眼中。   而且前世的那个人,也绝对不可能会喜欢她。   眼前的丈夫虽对她温柔宠爱,但林纨却觉得,比之于前世的那个人,她更猜不透今世枕边人的心思。   林纨很快便在他的怀中放松了下来,她摇了摇首,有些无奈地回道:“算了,我不该问你这个。”   顾粲微微垂首,他一直观察着怀中小人儿的神色。   林纨既是觉得蹊跷,保不齐就会有了别的怀疑。   他是在太武初年重生的。   而林纨重生的具体时日,他虽不能确定,但却能大体推测出,那日是在太武二年,她病好后的某日。   起先他自是不知林纨她也重生了。   顾粲重生后,只想着将他前世惨死的妻子重新娶到手,用他的一生来偿还这个可怜的小女人,好好地待她,宠着她。   本以为她性情温软柔顺,他不用等多久,就能按照前世的轨迹,顺顺利利地娶到她。   可出他意料的是,林纨病好后,竟是主动与林夙提起,她要拒婚于他。   顾粲了解林纨的个性,她断不会轻易忤逆林夙的意图,这拒婚于寻常的闺中女子而言,也是很难做出的。   那时顾粲的心中便起了疑。   直到那日林纨在侯府醉酒,他这才确定,他的纨纨也重生了。   她还是前世的那个林纨。   再后来,她嫁予了他。   顾粲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的种种举动,更加确定了心中所想。   而他对她的喜欢,绝非一日而就。   自重生后,他对她的情感就变得愈发地极端。   顾粲从不敢细想那种情绪,他只知道,若要林纨一直不肯答应嫁给他,他也不晓得自己会做出什么样的可怕之事。   她现在既然问他一个理由,那他便给她一个理由。   顾粲握住了她纤白的手,将其置于唇畔,轻啄了一下,旋即薄唇轻启,似是在自言自语:“那日在安澜园,你的丫鬟急着跑去寻我,我怕你有不测,便去了霁霞阁。”   林纨一听他提那日之事,便觉丢人至极,刚要开口制止,顾粲对着她的右耳,一句又一句地继续讲道:“纨纨可还记得那日,洛都下了雨,你躺在床上,哭着求我,让我救救你。”   林纨的身子愈发僵硬,只觉得顾粲的声音带着些许的蛊惑,搅得她心绪不宁,双颊也是愈热。   她出言制止:“别…别再说了……”   顾粲却是笑意愈深,扳正了她的小脑袋,让她看着他的眼,继续道:“纨纨不知道,你那时的模样我现在还记得……你那时的模样,哪个男子见了,都会动心的。”   “顾粲!”   林纨面露愠色,不想让他再继续讲下去。   顾粲却拽着她的手,让她碰触了一下他的右肩,又道:“纨纨还记得吗?那日你在为夫的这处,重重地咬了一口,留了个很深的牙印。”   林纨已经丧失了讲话的能力,只不断地支吾着:“我…我那是……”   原来是因为那一日的露水情缘。   自古倒是有许多男女是因着这个,变得情根深种,无法自拔。   只是这个原因真的是让她想找处地界钻起来。   林纨心叙纷杂,顾粲却一直圈着她的腰,不让她离开这琴几处,林纨刚要寻个话头将这事遮掩过去,她竟是被顾粲抱到了筝上。   衣裙不经意地擦过琴弦,林纨怕从上面摔下去,忙用双手在其上寻找着支撑点。纤白的玉指划过筝码左侧的琴弦,那处一扫,琴音便不再清泠,而是如飓风呼啸过一般,惹人心惊。   顾粲扶住了她,声音低哑醇厚地问:“你适才是不是直呼为夫的名讳了?”   林纨的掌心按着琴弦,有些微疼,她知道上面一定生出了微红的凹痕。   倏地,筝码倒在了案板上,琴弦塌陷,中空的琴箱响起了不小的回音。   林纨闭上了眼。   顾粲是他的夫君,她确实不该直呼其名,便声如蚊讷地唤他:“子…子烨。”   顾粲却是仍不满意,丝毫也没有让她从筝上下来的意图。   林纨一慌,忙又改口:“夫君,我适才不该直呼你的名讳。“   顾粲亲了下她闭着的眼睛,却对这个称呼仍不满意:“唤夫君也不好。”   林纨睁开了双目,微微怔住。   顾粲瞧着她那惊惶的小模样,笑意愈深,只听她这回的言语已经带了哭音,她试探着唤他:“中丞…中丞大人?”   见顾粲仍是不言语,林纨攥紧了拳头。   她知道顾粲是在捉弄她,却只能在心中想着对策,她正犹豫着,要不要干脆改口,唤他一声世子。   顾粲隽永的眸子却含了丝黠意,他握着她的双腕,向她提着条件:“你唤我一声粲哥哥,我就放你下来。” 第60章 059:补更   《世子宠妻录(重生)》/妩梵   林纨一时语噎, 突然意识到,为何顾粲听不得她唤谢润为哥哥。明明二人是没血缘关系的,丈夫让她唤他为哥哥, 她自是难以起齿,也开不了这个口。   顾粲他也太欺负人了。   林纨的面上泛起了薄红, 她平素是个性情随和的人,不会因为一些小事而生气,今日确是真真被气到了。   “你…你…….”   顾粲看着林纨微咬着小牙,眸中也难得带了几分敌视, 是为咬牙切齿,心中反倒更起戏谑之意:“不唤粲哥哥,唤子烨哥哥也成。”   林纨在心中对于做妻子一事, 有着自己的要求, 所以她在顾粲的面前展露的多是温软柔顺的一面。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是个完全没有小脾气的人。   虽说她的眼中已经因着羞愤噙了泪,但也在心中不断地告诫自己,不能太让顾粲欺负她了。   林纨有些赌气,便将头别过了一侧, 耳垂上戴的耳坠随着动作摇了又摇,她决意同顾粲先僵持着。   顾粲仍攥着她的双腕, 他极有耐心地等着林纨开口,想着退而求其次,实在不行,就让她改口唤声顾郎。   僵持了没多久, 顾粲便听见了那赌气小人儿的低柔泣声,林纨有意的抑着自己,可这一抑, 那哭声听着更可怜了。   顾粲面色未变,心中已是慌了阵脚,忙将妻子从琴上抱了起来,让她双足着地,站在了地上。   林纨见自己得以脱身,自是不想在此处再理顾粲这个坏人,刚要转身离开这处地界,却被顾粲满满地拥护在了怀中。   顾粲轻轻拍着她的背,低声向她认着错,若要是他同林纨有了争执或是冲突,二人若要冷战的话,那结果只有一个。   林纨赢,他输。   而且他输的心甘情愿。   虽然林纨没唤他粲哥哥,抑或是子烨哥哥,但她仍是一如既往的好哄。埋在他怀里时,林纨只攥着粉拳,动作极轻地砸了几下他的肩膀。   泄完愤后,没过多久,林纨的气便全消了。   林纨因着肌肤细嫩,掌心上的弦印仍泛着红,顾粲看在眼中,也觉得自己今日的行径是有些欺负她了。   四柱床旁立着凤头宫灯,里面燃着红烛,烛芯爆了爆。   顾粲将她抱在怀中,吻着她的眉眼。   绵密如细雨。   林纨今夜并没有木讷,自是清楚他的意图何在。自打她入秋后生了病,二人已有多月没行过房-事。   她二人之间有个心照不宣的约定,顾粲念着她身子弱,而他折腾的时间往往很长,若要想行此事,也定会选在戊时之前去行。   如此,再加上顾粲会有意的克制自己,林纨能在亥时三刻前便睡下,不会伤到身子。   现下是酉时三刻,若要是在夏日,那外面的天色定还是亮着的。   许久未曾与顾粲如此亲-昵,林纨心中竟是紧张万分,手脚都不知该安放在何处。   若要是在清醒状态下,这种事于她而言,还是有些可怕。那时的顾粲与平素的清冷完全不同,就像是阎罗来索她性命似的,现下她真是怕极了。   眼见着顾粲正伸手去拿四柱床侧小案上的膏脂盒,另一手则要去拽床帷的缂丝带。林纨羽睫轻垂,用手覆住了顾粲的腕部,小声开口道:“子烨,我有些饿了,想吃些东西。”   适才刚打过边炉,林纨怎么这么快就饿了?   顾粲观察着怀中小人儿的神色,见她的眸中蕴水,看着甚为可怜。殊不知她看着越是可怜,男人心中便是越起恶|念,更想欺负她。   他想着纨纨或许是真饿了,便唤下人去给她煮面。   吃些东西也好。   将兔子喂饱了,他吃兔子时也能更无所顾忌些。   面很快便煮好了,林纨吃得极慢,几乎是一根一根的吃。   偏厅处的下人恭敬地立侍在一侧,顾粲则在她的对面,静默地看着她吃,不时还摸摸她的鬓发,并无任何不耐,没有催她或是嫌她吃得过慢。   顾粲自是很快便看出了林纨这是在有意拖延此事。   小半个时辰后,林纨终于将那碗面都吃进了腹中,她刚欲开口,寻些旁的借口,想将此事再拖延一番。   顾粲微微探身,对着她泛红的耳朵小声说道:“纨纨的病刚好,若是太晚了,会伤了身体的。”   林纨身子一僵。   顾粲当着下人的面将她从罗汉床处抱起,林纨只觉脸如火烧,将头首深埋在他的怀中,被他抱离了偏厅。   *   洛都第一美人的美誉被夺后,除却对林纨的嫉恨,上官鸾更是眼中冒火的看着景帝,自己敬爱的父皇,每日欢喜地去梁贵妃的殿中去看初诞的和敬公主。   上官鸾和郑皇后在宫里似是成了笑话。   按说各宫妃都应在清晨来向中宫请安,郑皇后这一月对外称病,待在未央宫中闭门不出,不欲见任何人。   上官鸾想见自己母后一面,也被郑皇后身侧的大宫女拦了下来,她对此感到焦急,太子上官弘一贯沉不住气,也自是焦急。   郑皇后倒是肯见太子一面。   她告诫他,郑彦邦未出廷尉所前,一定要谨言慎行,切不可轻举妄动。   郑皇后是清醒的,此事若不是景帝暗中属意,顾粲和其余御史并不会如此赶尽杀绝。   现下郑家的声名在洛都百姓中已是尽毁。   戚族的官声被毁,太子上官弘也如被折了羽翼,而辅国公家一贯自诩清流,梁贵妃又正得圣宠。   若要没了郑家,景帝若想废上官弘的太子一位,改立五皇子上官睿,也只是一句话的事。   太子见完皇后之后,去了上官鸾的殿中。   因着是同母所生,上官鸾与这位储君兄长自小便很是亲近,但上官弘今日心情不悦,事态已经到了如此的地步,上官鸾仍将自己装扮得花枝招展,绫罗珠玉满身,华贵至极。   还真是鸾凤不食人间谷。   上官弘接过了宫人呈的茶,用眸斜睨了上官鸾一眼,声音冷沉:“妹妹好生自在,舅父出事,你倒是在宫中乐得清闲,又是烹茶,又是敛妆的,真是不谙诸事。”   被上官弘的话语一刺,上官鸾的心如被刀剜,钝痛了一阵。   父皇和母后对她如此冷淡,想不到连哥哥也对她如此。   ——“皇兄是当妹妹坐以待毙吗?越到这种时侯,人越要镇静。”   上官弘冷哼了一声,复问道:“难道你有对策,你能治得了那玉面阎罗?”   上官鸾努力地让自己的表情看上去平和些,她唇角微扬,回上官弘:“顾粲是凡人,既是凡人便有弱处,只要抓住他的弱处,他便不得不听从我们。”   上官弘渐渐明白了上官鸾所言。   年节之前,林家和谢家仍要在洛都城内施粥,那时林纨保不齐便会在施粥的粥棚处。   这顾粲看似桀骜至极,不将任何人放在眼中,实则却有个致命的弱处。   他的弱处,便是他的妻子,林纨。 第61章 060:辂车   《世子宠妻录(重生)》/妩梵   本文独家授权晋江文学城, 转载盗文必究。   思及此,上官弘嗤笑了一声。   一个女人罢了,顾粲这个人再有手腕和才干又如何, 还不是个情种,最后折在了一个女人的手里?   现下他还未娶妻, 东宫中只有两名良娣。   那二良娣皆都出身世家名门,生得貌美,行止得体,将他的生活起居伺候得也很好。   他对那二人的情感, 倒也称得上是喜欢。   若是他娶了正妻,东宫有了太子妃,就算那太子妃是天仙下凡, 如若有人以她来要挟他, 让他放弃权势和地位,那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让他的妻子或是美妾去死!   女人只是伺候他,取悦他的。   若要是挡了他的阳关路,那他自己就会先将她们弄死。   上官弘呷了口茶水。   在心中暗嘲了番顾粲是个被下蛊的情种,又感慨自己是如此的杀伐决断, 具备成为一代帝王的所有品质。   ——“皇兄,你有没有听我讲话?”   上官弘险而被茶水呛到, 咳嗽了数声之后,手中端的茶碗不稳,滚烫的茶水洒在了他的绛纱单衣上。   上官鸾见此,美目微微翻了一下。   宫女们一惊, 忙要上前来伺候,上官衡摆了摆手,又问道:“你说的这些, 孤一早便想过,只是你想怎么做?将那蔼贞翁主绑起来?孤那次被顾粲带到过廷尉所,他那个人……唉,此事不成,顾粲若要被逼急了,疯起来,怕是连父皇都镇不住他。”   上官鸾微微挑眉,语带唏嘘:“想不到太子哥哥竟是如此胆小,郑家有今日,还不是因着那顾粲。我们难道就看着他如此地整治郑家,而不去报复吗?”   “报复?”   上官弘难以置信。   他本以为这是上官鸾想出的制衡顾粲的方式,却没成想,她只是想泄私愤。   上官鸾又道:“皇兄你是太子,是储君,我是嫡长公主。那顾粲是什么人?一个藩王质子罢了。他如此对待我们母后的母家,如若我们就这样一直懦弱下去,旁人会怎么看我们?我是个女儿家,怎样都无妨,可皇兄您不一样……”   上官鸾环顾了下四周,压低了声音继续道:“皇兄您将来可是要当皇上的,若是这时就被臣子打压,没立好威的话,将来登基,是个重臣都要跃过你的头上去,踩你一脚,皇兄到那时又当如何?”   上官弘故作端肃,出言呵止道:“孤与你无论做什么,都应事先问问母后之意。这事你若想做,也应该提前去见母后,待母后应允后,你才能做。”   上官鸾故作无奈地摇首:“皇兄啊皇兄,几年前你年岁尚轻,处处都听从母后的安排也是情有可原。可到了现在,你竟还是不能自己做主,做什么事之前还要去询问母后。”   上官弘虽是太子,但却没什么主见,他自出生后皇后就对他格外的关注。什么时辰该做什么事,见什么人该说什么话,皇后全都事无巨细地将一切都安排得明明白白的。   之前从未有过人与他提过这个问题。   上官鸾今日这么一提,上官弘心中倏地意识到,他确实一直都活在郑皇后的掌控中,从来不能自己做主。   见上官弘的神情变得略微凝重了一些,上官鸾知道,事情已经成果了大半。   “听闻后日,平远侯府林家要在伽淮河的坊市设了十余处粥棚,那蔼贞翁主自从得了些声名后,便总喜欢在那些个百姓面前出风头。他顾粲现下也是春风得意,总得杀杀他们的锐气。”   上官弘听后问道:“怎么杀他们的锐气?”   上官鸾的眸色一戾。   自然是让那林纨曝尸街头,让她惨死的模样被全洛都的百姓都看见。她现在对顾粲的情感是由爱生恨,她恨他从不将她放在眼中,恨他眼里只有林纨一个女人。   她巴不得林纨的死能让顾粲崩溃掉。   上官鸾忍受不了这二人在她的眼皮底下恩恩爱爱,她得不到顾粲,林纨也别想得到。   顾粲既是不喜欢她上官鸾,而是喜欢那个女人到如此程度,那她便要让顾粲也得不到自己心爱的人。   林纨死了,这两件事便都解决了。   她就是要她死。   上官弘瞧着自己亲妹的眸光不善,那眼神看得他浑身难受,一个青春貌美的小姑娘怎会有这样骇人的神色?   上官鸾已经恢复了平素雍容的神情,她笑容明媚地将话头一转:“皇兄上次借了我暗卫,后来又因着忌惮顾粲,不肯再让妹妹用那些人手……”   上官弘一听上官鸾这样讲,眉头立即皱了起来,忙出言反驳道:“孤何时忌惮过他顾粲了?你若要人,孤便将他们借给你。”   得到了上官弘的应允,上官鸾故作娇柔嗓音反问道:“太子哥哥不怕母后了吗?”   上官弘连想都未想便回道:“孤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向来是孝敬母后,却从来都未惧怕过母后,妹妹想必是对孤有什么误解。”   上官鸾知道上官弘这人好面子,她很少夸赞人,今日却对上官弘多加赞叹。又说他有帝王之资,又说他英明神武的,将上官弘赞得是心花怒放。   *   三日后,伽淮坊市。   这日天色晴朗异常,虽是在冬日,但烈日散出的光晕竟是灼目异常,多日前的积雪早已消融。   年节之前,洛都的天气竟是有回暖之态。   林家这次的施粥是年节前的最后一次,家境贫寒的百姓和一些乞儿正井然有序地排成一队,等着在施粥摊处领粥和馒头。   因着灾事,伽淮的坊市不敌以前繁华,许多酒楼茶楼、抑或是水粉糕点铺子的都闭了店。   林纨观着近日的伽淮恢复了不少的生气,白日的百姓也多了起来,她约莫着待到了上元之时,伽淮便能恢复往昔的繁华。   今年的上元,她要同顾粲一起去看灯会。   一想到上元将至,林纨的眼角眉梢都染上了笑意,卫槿难得见她这般开心,还多看了她几眼。   卫槿年纪小,好不容易出府自是玩心重,正巧南街的酥酪铺子重新开张,林纨便给了她几锭碎银,让她去南街买完酥酪后,直接去马车处候着便是。   领到钱后,卫槿面上兴奋,一路小跑着去了南街。   卫槿没走多远,就见前方百姓熙攘之地有些异样,百姓有些慌张地屏退了两侧。   数十名衣着绛紫绯绣文袍的皇家侍卫手执长矛,拥护着一奢靡到令人瞠目的乘舆穿街而过。   那乘舆是一种华贵的辂车,实属罕见,是皇室成员才有的仪制。   这辂车离地数丈之高,需要三辕六马来驱驰。除却需要借用马力,还要有宫人无数在辂车之后去推车,同时压着车尾,否则光靠骏马的牵动,这般华丽的乘舆难以行进。   华盖两层,朱轮华舆。   以鎏金凤首为辕,车后斜插翟尾羽饰和九带旌旗,车盖形如莲蓬,其上镶坠金叶无数。   卫槿看着那乘舆,神色与周遭百姓一样,竟是有些怔住了。   她忙回过神来,心中记着林纨交代她的事,赶忙抬脚往酥酪铺子处去跑。   突地,他竟是在那些皇家侍卫中瞧见了熟悉的身影。   卫槿的双眸登时明亮了起来。   是哥哥,是卫楷!   她二人得有一年没见过面了。   卫槿兴奋之余,却不敢扰了哥哥的差事,只得站在一处,神色不舍地看着那浩浩荡荡的仪仗队渐渐离去。   她能见上卫楷一面就已经很开心了,见哥哥穿得那般好,精神看上去也不错,便放宽了心绪,小跑着去酥酪铺了。   辂车前是仪仗队,举着巨型的方圆伞扇,而卫楷则是在车后推车的侍从。   鸾公主出宫是大事,卫楷身为禁军统领,管着车后那二十来名的推车侍从。   他并未瞧见卫槿,心里如同悬着巨石,不敢放松警惕。   这随行的队伍中,怕是混进了太子的人,他今日无意间发现了这些人的异样。   卫楷听闻林家要在伽淮坊市设粥棚,便有了猜测,这林顾两家是秦晋之好,顾粲在洛都无亲眷,他现下带着台谏的御史整治郑家的事满朝皆知。   所以鸾公主择在这时来伽淮,怕是要找林家的麻烦。   卫楷感念林夙的知遇之恩,又因着自己的妹妹在林纨的手中,自是不想让鸾公主的诡计得逞。   可他无论怎么猜,都猜不出鸾公主的心思。   如若上官鸾真要害林家,真要害林纨的话,那就别怪他卫楷不客气了。   上官鸾坐在宽敞的辂车中,身下是彩凤黄缎,她掀开华贵的缎帷,眼带睥睨地看着地上如蝼蚁的百姓们。   见他们神色皆是惊异,知道来者是公主,还有跪在地上主动叩首的。   上官鸾嘴角噙了丝冷笑。   就得让这些愚民看一看,什么叫做天家的威仪,一个乘舆就让他们瞠目结舌了,若是他们瞧见了她的姿容,还会觉得那林纨是最美的吗?   林纨只是个翁主,父皇看她可怜,赐了她青州临淄的一块封地。   而她上官鸾却是整个大邺的公主。   她林纨永远都比不过她。   上官鸾享受着百姓们的朝拜,慢慢放下了车帷,她在心中想着,在林纨死前,得让她亲自感受一下这种差距。   让她清楚自己的身份和位置。   如此之后,再让那个贱人去死。   上官鸾不知的是,百姓中只有极少数是真心臣服她的。   待乘舆走过,有一头戴抹额的健壮青年突地在人群中高声说道:“今年大邺逢灾,前段时日我们连饭都吃不起,鸾公主一个乘舆耗尽千金,我们辛苦耕作劳务,要给朝廷纳税,结果呢?结果一逢上灾事,吃苦的是我们,他们皇家的人倒好,一个乘舆怕是都能顶上这伽淮所有的置业了!”   有的百姓听后惊惶不已,生怕这之中有台谏的眼线暗访民情,再报到景帝的那处,这妄议皇家之事,那可是灭族的罪。   但仍有百姓听到这番话后,心中也是愤懑难平,又有人说道:“那郑家的恶行人尽皆知,鸾公主也算是郑家的子孙,灾事刚平竟是如此招摇。一想到从我们牙缝里挤出的税赋要供那种人过奢靡的生活,就觉得不值啊!太不值得了!”   随即,人群中又有许多人附和着那两名男子的言论,越来越多的百姓觉得此话在理,言之凿凿。   ——“我们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米粮难道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   ——“郑家怎么还没被抄家?难道就因为那郑家是皇后的母家,所以台谏的人就要庇护他们吗?”   百姓在心中积压多时的怨恨在这一瞬爆发。   他们将对皇家的怨恨都转移到了上官鸾的身上。   突地,人群中传来了一个孩童高亢的稚音:“鸾公主毁掉了林家的粥棚!热腾腾的粥洒了一地,全都白瞎了!” 第62章 061:更新   《世子宠妻录(重生)》/妩梵   米粥洒在寒凉的地上, 还冒着热气。   原本林家的仆役还准备想些法子,挽救一下残局,但不知何处跑来了几只野狗, 它们嗅到了米粥的香气,纷纷跑了过来。   一群等着领米粥的贫苦百姓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群野狗地上的粥都给糟践了。   人群渐渐骚动, 而且还有看热闹的百姓不断涌入林家施粥的地界。   上官鸾明艳的面容有些怔然。   她压根就没想破坏粥棚!   她只瞧见,林家有个娇媚的女子走到了林纨的身侧,并向她询问了些什么,林纨低声与她说了些话, 她便从衣襟中抽出了一块帕子,开始当着一众百姓的面哭。   边哭边说,是她上官鸾命侍卫将粥棚给砸了。   上官鸾她的百鸟氅衣在烈日之下泛着七色, 华美至极。她不敢环顾四周, 百姓的议论声愈来愈大。   她的计划被破坏了。   按照原定的计划,待她下了车舆后,会去林纨那处寻衅滋事。上官鸾想,不论林纨的反应会是如何,她都要一口咬定, 林纨对她不敬,且冒犯了她。   如此, 那些侍卫也就有理由冲上前去拦住林纨,趁着粥棚处乱作一团,侍从便可寻机将林纨杀死。   就算是别人问起她的死因,百姓也会认为, 是林纨对她出言不逊,不敬皇家,这才会被她的侍卫所伤。   林纨看着面前的上官鸾, 往昔眸中的平和已不复存在,反而是有些泛红,且透着恨意。   算上那次宫宴,这一世,她是第二次见上官鸾。   前世之耻,她永远都不会忘记。   只怪那时她已被贬成庶人,毫无反击的能力,也是为了去救顾粲,这才把那般的奇耻大辱忍了下来,打掉牙齿活血吞。   今日上官鸾来此,无非还是要找她的麻烦。   而在昨夜,顾粲不经意地与她提了一句,说是平嘉公主上官鸾很有可能会在林家施粥这日出宫,为防不测,顾粲叮嘱林纨要小心谨慎,多带些人手。   因着她前世与上官鸾有过那些冲突,林纨自然而然地便会想,上官鸾很可能会找她的麻烦。但顾粲又为何会想到上官鸾要害她?林纨心有疑虑的同时,又想起顾粲在宫中是有眼线的,或许探听到了什么事情,这才提醒了她这些。   所以她一早,便派了几个小厮去各街打探着上官鸾的动静。待那些小厮听到风声后,便很快跑回粥棚处告知了她。   林纨并不清楚那恶毒女人要如何作践她,而且还是当着洛都百姓的面行事,她想了良久都想不清上官鸾要怎么做。。   但既然上官鸾来,无论她害与不害她,只要她来了林家的粥棚处,她都要先发制人。   本来林纨的心中多少存些不忍,直到她在上官鸾身侧的那些侍从中,看清了一个人的脸。   那人模样普通,但是唇下却长了颗痣。   她清清楚楚地记得这人的长相。   前世有一暴民用匕首捅伤了她的腹部,随即围着她殴打辱骂的百姓大惊,纷纷离了她数步。   她在倒下前,看见了那人噙着冷笑,待她后颅重重着地时,那人才转身离去。   看着杀死她的男子站在上官鸾的身侧,林纨登时了悟,心也如擂鼓般狂跳不止。   原来前世的她,是被上官鸾害死的,她让暗卫混入了百姓中,那凶手趁乱从袖中抽出匕首,将其狠狠地刺入了她的腹部。   林纨仿佛又经历了一遍那时的锐痛,忙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腹部,大冬日的,她却出了冷汗。   一阵凛冽的寒风吹过,林纨那时恢复了神智,她看着上官鸾身侧的侍卫已经蠢蠢欲动,似是随时都要冲上前来,看上去是要故技重施。   果不出她所料,明明是上官鸾先出言讥讽她,她回她的言语虽然淡漠,但都还算尊敬,   上官鸾却佯怒,硬说她对她出言不逊。   林纨身侧的几个丫鬟按耐不住,要替身为主子的她辩解,上官鸾见此,眸子里明显露出了得逞的笑,却故意往后退了几步,她诬赖她的丫鬟,说她们要对她不敬。   那些侍从听完此话,立即拔刀冲上前来,纷纷高喊着:“保护公主!”   林纨眸色微深,好在她的身侧早已提前备好了人手,香芸和香见将她紧护着,林纨手下的侍从挡在了前面,不让上官鸾的人靠近她们一步。   百姓们的视线都被交战的双方夺去,林纨趁乱,命小厮将盛粥的瓷缸打散,又命那一众侍从后退数步。   随后又命林府一声音高亢的小厮喊道:“鸾公主的侍从将粥棚毁了!”   两方胶着多时,不分胜负。   上官鸾的侍从们听见那小厮不断地喊着,说他们打翻了林家的粥棚,都是面面相觑,这一走神,林家的侍卫便占了上风。   上官鸾见事态不妙,便让那些侍从退至了她的身侧。   再然后,她便处在了这样的窘境中——   所有的百姓都在对着她指指点点。   “娘你看,公主的衣服还会泛光呢,看上去有好多颜色啊。”   一个总角小童咬着手指,对身侧头绑布帛的妇人说道。   那妇人赶忙用手捂住了那小童的嘴,低声斥道:“不要议论她,你不想要命了吗?”   不只小童注意到了上官鸾的外氅,一旁站着的百姓也都被那百鸟羽氅夺去了目光,那些鸟羽名贵至极,她们见都没见过,上官鸾披着它,倒真像只凤凰。   他们低声议论着,约莫着这一片羽毛的价钱,就能够他们吃上一阵子了。   地上的粥被野狗舔着,那些贫苦百姓以及乞儿的肚子饿着,他们饿得几乎失去了理智。   若要是上官鸾那百鸟羽氅上落了几片羽毛,他们恰巧幸运,将那些羽毛捡走再到当铺一典当,那换的钱最起码就够他们吃上几个月的了。   可多数贫民百姓也只是想想,他们都不靠近那尊贵的鸾公主。   人群中不乏那些破罐子破摔的贫民,他们多数都没有家人亲眷,也没有稳定的居所,每日如行尸走肉似的活着。   他们已然无所顾忌,也不怕被株连九族或是被抄家灭门,反正他们死了,也就死了,不会连累任何人。   他们只想吃上一口饭,他们甚至想冲到上官鸾的身前,摘下她氅衣上的一根羽毛,拿着那羽毛去换些饭食。   林纨瞧出了这些贫民百姓的心思。   她前世没落时,也是这样的想法,没有什么顾忌,只想吃口热饭。   上官鸾将他们生活中唯一的期冀打破了,他们自是恨得牙痒痒,她唤来几名小厮,低声与他们交代了几句。   小厮领命后,往人群走去。   林家的侍从仍拦在林纨的身前,上官鸾见今日之计就要作废,而且那些个刁民贱民还在议论她,只得悻悻离去,让那些带刀的侍从开路,她好能穿过人群,再乘上辂车回宫里去。   野狗跑的差不多了,上官鸾转身时,眼神略带鄙夷地看了眼地上米粥的残渍,心中直犯着恶心。   适才那小厮说是她的侍从打翻了粥摊,上官鸾并不想辩解,就算是她们真的打翻了粥摊,那些百姓又能奈她们何?   有这些侍卫在场,那些百姓都近不了她的身。   上官鸾正想着重新登上那离地数丈的辂车,攀上辂车所需的高梯还安排了两名侍卫专门拿着。   可当她刚要攀梯时,辂车后的侍卫却跑了过来,向她施礼后恭敬道:“公主,卫统领说自己腹中不适,想去寻地界解决一下,现下他还未回来,我们这些人若是离了他的调配,是驱不动这辂车的……还请公主在此等候片刻。”   迎着日头,上官鸾的美目微眯,那侍卫口中所说的卫统领她自是不知是谁,上官鸾只觉得这人麻烦,办事不力。竟然还敢让她在这地界等着,她回去后定要向父皇禀明此事,撤了那卫楷的职衔!   上官鸾淡淡回了句:“真是个麻烦东西。”   随后再度攀上了高梯,乘上了辂车。   过了半晌后,那上官鸾已在车厢内等了多时,有些不耐,她掀开车帷,对下面站着的宫女道:“不等那个姓卫的了,你去告诉舆后的侍从,让他们想办法将这辂车推起来,再去告诉前面的车夫,启程回承初宫。”   宫女应是后,将上官鸾的原话告知了车后的那些侍从。   侍从们束手无策,却又不敢违抗上官鸾的命令,他们推举了一个平素能吆喝的侍卫,让他引着他们去抬压那巨大的乘舆。   上官鸾闭着双目,觉得这舆摇摇晃晃的,有些不稳,但好歹算是能行进,她不欲在此地多留,也便没有多想。   她听不见,舆下的百姓皆都议论纷纷,旁的街坊的百姓为了能看上官鸾的车舆,都跑到这处,他们退避一侧,感受着天家富贵和威仪的同时,也自是听闻了上官鸾带侍从砸粥棚一事。   她身为公主,过那般奢靡的生活也就罢了,但为何要将毁掉贫民的吃食?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她虽身为公主,又怎能如此轻贱尊崇她的百姓?   离了卫楷,乘舆后的侍从都是束手束脚,配合不当,当他们发现这乘舆已经出了问题时,却是为时已晚。   上官鸾还来不及反应,只觉得这辂车倏地剧烈摇晃了好几下。   她惊慌的伸出双臂,犹如凤凰振翼,她想要抓住些什么,那百鸟氅衣上飘落了好几根名贵的鸟羽,它们穿透了车窗,缓缓飘落。   那些被刺激到的百姓跟疯了一样似的争先恐后的去扑抢那些羽毛。   他们已全然忘却了要去退避。   侍从们拿着刀,却不敢误伤到那些百姓。   推抬乘舆的侍从们更是慌了阵脚。   “哐——”   轰天的一声巨响。   离地数丈的辂车倏地从半空坠落,只听见上官鸾高呼一声,声音尖细得犹如凤鸣。再然后,她发出了一声闷哼,因着人群过于吵嚷,她这时发出的声音却没有一个人听闻。   辂车坠落后,平地起了不少呛鼻的尘土。   车蓬上坠着的华贵玉饰和金叶也如雨般纷纷落了下来,那些贫民的眼睛都红了,连侍卫的刀枪都不再惧怕,忙争相抢后的要去捡,没有一个人在意上官鸾现下的状况。   侍卫们焦急不已,适才的一切发生得过急过快,他们虽听见了上官鸾的呼声,却还来不及反应,那辂车便在他们的惊慌中,完全失去了控制。   ——”公主?属下救驾来迟,您怎样了,用不用属下去为您寻个医师来瞧瞧?”   侍从走到了车厢旁。   但辂车内竟是一点声响都没有。   为首的侍卫一惊,忙掀开了车帷,上官鸾的头部溢着血,以一种十分奇怪的姿势仰躺在车厢里,她头靠着横榻,美丽的双眼满溢着惊骇,却是一眨不眨,一直保持这一个姿势。   侍从心中一惊,忙探了探她的鼻息。   手中的佩剑倏地落在了地上。   那侍从唇瓣微颤,双手发抖,缓缓地转过身,看向了其他的侍从。   他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上官鸾她,断气了。 第63章 062:司空   《世子宠妻录(重生)》/妩梵   上官鸾死后, 出林纨意料的是,景帝并未责罚随行的下人,也没立即令宗正去筹备上官鸾的丧仪, 反倒是将太子叫到了祈宣殿中。   承初宫里传来的消息是,景帝怒斥了上官弘, 让他在殿外罚跪三日。   皇后听闻上官鸾的死讯后,险些晕厥不说,一夜间便白了不少的头发,保养得宜的面容也苍老了不少。   景帝其人的性情, 林纨再了解不过了。   他内里的猜忌狠决暂且不提,登基后,他的执政风格一贯是以仁义治天下。   上官鸾激起了民愤, 惹得许多百姓不满。   她会在那乘舆上摔下来, 也是因她一意孤行,怨不得那随行的百来名宫女和侍从。   卫楷失职,也并未被处死。   景帝甚至没将他降职,只是罚了他半年的俸禄。   不过那日在伽淮施粥一事,却让林纨对卫楷这个人生出了旁的看法。   前世与他们兄妹在一起生活时, 她总觉得他就是个有些敦厚的武将,而且为人是良善的, 心肠不硬。   那日之后,林纨派人打听过,说是一个姓卫的统领闹了肚子,跑去寻茅厕了。鸾公主等不及, 威胁侍从去压抬辂车,没有那卫统领,他们自是办事不利, 这才酿成了这一出惨剧。   林纨听后却暗觉,这辂车是被卫楷动了手脚。   她的心情多少有些复杂,但转念一想,卫楷还是忠于林家的,他既是入了宫,心性也定是受了番磨砺,不可能再单纯如故。   前世,卫槿还总想着撮合她和卫楷,还说干脆就让她当她嫂嫂算了,这样她们顺理成章的便是一家人了。   林纨犹记得,卫楷那时红了脸,难得地斥了卫槿一句,说她再没落,也是世家小姐出身。而他是个兵鲁子,是个粗人,无论如何都配不上她。   林纨那时只顾着救顾粲,自是没有细想这些事。   她回忆起前世的几个场景,发现卫楷虽不言语,但却是默默地陪着她,帮她做了许多的事。   有些举动,有些神态,明显是对她有意。   那时的他或许对她有意,但今世,她利用也威胁了卫楷,说不定他因为她将卫槿做为人质,只会忌惮她。   思及此,林纨无奈摇首,前世的事已然过去,人只能向前看。   前阵子下雪,又因日头过盛,雪融了一地。   但转日,天气便又变得骤冷,那积水又都被冻成了冰。   林纨看着府中忙来忙去的杂役们,让他们不必着急,当心地滑,别摔到了。   上官鸾被草葬,无论皇后怎样哀求,想为自己的女儿求得一份哀荣,景帝就是不肯。   上官鸾的丧仪还不如寻常公主的一半好。   景帝也是为了堵住百姓的攸攸之口,还有意的让人将上官鸾简葬之事传到了宫外,毕竟她生前不仅奢靡,还命侍卫破坏了林家的粥棚。   皇帝肯让自己的亲女简葬,也未亲拟其谥号,只为了平息百姓的怒火,百姓们自然是要领皇帝这个情的。   但景帝的所举,于一个父亲来说,却是太过残忍。   林纨听闻,景帝听到上官鸾的死讯后,面上丝毫未显露任何的悲色,也没去安抚皇后,反倒是整日摆驾梁贵妃的宫中,每日都要去看今年刚诞的小公主。   景帝经常给那小公主赏赐,仿佛完全忘了上官鸾这个女儿。   景帝还命宗正将上官鸾之前所住的寝殿中,所有的钗环宝物,以及她最喜欢的百鸟羽氅都收缴到了国库中。   待上官鸾的棺材入了皇陵后,郑彦邦的左丞之位被褫,他和他的长子和次子被流放南部交州一地,家中女眷被贬为庶人,之前还有朝廷诰命的国公夫人郑姝也便没了朝廷封赏,成了罪臣之女。   那宁国公家也是势力眼,郑姝许是怕自己早晚都会被夫家厌弃,便吞金自尽了……   许多事情一夕骤变,这场变故中,看似受利最多的,便是梁贵妃所在的辅国公家。   郑彦邦一死,景帝不想让谢家独大,自是要扶植梁家一脉出色的后人。   景帝并未废除郑皇后和太子之位,但朝中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没了郑家,皇后和太子也就被折了羽翼,徒留个中宫抑或是东宫的空壳子罢了。   顾粲虽在台鉴地位最高,权利最大,但御史中丞这个职衔无论怎么听,都像是个属官。   这次郑家被参,顾粲功不可没,景帝便按前朝之制,让顾粲正式任御史大夫一职,因着前朝之制尚有遗留,所以许多人还是习惯称御史大夫为司空。   司空大人的宅邸太小,不够体面和气派,景帝便赐了顾粲新宅。   离年节还有一月,搬府所需的人力和工时都过大,林纨本想着,自己反正也是闲着,这一月中帮顾粲料理此事也不失为一桩乐趣。   顾粲却说一月时间太赶,过于操劳,她的身体会出岔子。   林纨觉得自己的身子还没那般不禁用,还同顾粲争取了一番。顾粲不肯应允,说景帝并没有催促他搬府,等过了上元后,他再让元吉料理此事。   林纨自小便被谢容要求看女训女则,一贯拿三从四德来要求自己,心中一贯是想顺从顾粲的想法的。但那日她想同顾粲商量,却被他拒绝,这事每每想起,却让她觉得有些不舒服。   顾粲将她娶进府中后,就什么都不让她做。府中的丫鬟小厮加起来也有三十余人,每个人都有开销。   谢容教过林纨看账理账,嫁过来后,林纨便想如前世一样,将一切都从元吉手中接过来,她也好有些事情做,也算学以致用。   前世元吉很快便将一切账目都交由她看了,顾粲压根就不管任何事。可今世,林纨想管家时,元吉却有些犹豫,说要问问顾粲的意思。   顾粲的意思是,什么都不需要她做。   他说,她若是想要买什么,也不必花自己从林家带的嫁妆,直接从元吉那拿就行。   他还说,他的一切都是她的,但是元吉既是管事,就该让他有事情做,而她身为世子妃,在府中享乐便好。   按说做妻子的,听到丈夫说这种话应该感到开心。   可林纨却并不觉得开心,反倒是觉得压抑。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白日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顾粲好像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林纨总觉得自己的身侧,有人在悄悄地监视她,以致于她白日在府中的时候,只会让林府来的丫鬟们伺候着,而不会让世子府的丫鬟们近她的身。   成婚后,顾粲对她是好,林纨与他相处到现在,也渐渐摆脱了前世的阴影,接受了今世的丈夫。   林纨对顾粲的有些做法无法理解。   譬如她受了点小伤,本不是什么大事,上些药便好了。   顾粲的反应却很大,他会一直盯着她带血的伤处看,一句话都不说。   越是这样静默,就越是可怕。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林纨看着他有些泛红的眼睛,总觉得他会将那伤口咬破,然后吮-吸她的血。   再譬如,如若她与他云-雨或亲-昵时没有很专注和投入,顾粲很快便会觉察出来。他的语气依旧温柔,却使出各种手段,让她只能想他一个人,真真切切地感受着他。   近日他向她的索取也是过频,每日回来也不怎么与她叙话,很早便让下人退避,将床帏放下后,一折腾就到了亥时。   这几日的清晨,林纨还在梦寐中,顾粲就会将她弄醒,她对眼前的种种是又慌又懵,顾粲只说让她继续睡便好。   可他这样,她还怎么睡?   清晨这般,林纨自是没了气力,连下地都变得困难,走都走不了几步。   顾粲餍足过后,是神清气爽,换上朝服戴上獬豸冠,还是朝堂上那个威严公正的司空。   前朝坐到司空这个位置上的官员都过了不惑之年,顾粲在官场浸淫这么多年,面上却丝毫未显老成,依旧是那副俊美无俦的模样,骨子里透着凌人的傲气。   林纨却时常会忘了他的年岁,总觉得他已经很大了,有时又会忽地意识到,他才二十几岁。   现下顾粲不同意搬府,林纨与他商量,可以先将东西收拾一番,年节她准备与顾粲回林府与林夙和宋氏一起过。   顾粲应允后,她这才让杂役先将一些不常用的物什统统都收到木箱中。   林纨瞧着府中总是结着一层厚厚的冰也不是办法,已经有不少杂役在搬箱时摔了跟头。   她看着都觉得疼。   盐价因着灾事被商户哄抬,卖得过贵,但也不能因着这个就不顾下人的安危。   便唤香芸:“你去外面多买些盐回来,撒在地上,去元吉那处领银子便好……”   二人的谈话被箱子坠地,和一杂役发出的哎呦声打断。   ——“你怎么不小心些,主子箱子里的东西都散了一地了。”   “这地实在太滑了,也怨不得我。”   林纨听完这俩个搬箱杂役的对话后,觉得是她想得不周全,地上太滑,是她没事先做好安排。便决意走过去,安抚安抚那摔倒的杂役。   那二杂役见林纨走过来,忙躬身行礼。   林纨低声命香芸先去买盐,随即对那二杂役道:“此事是我想的不周,我已经让香芸去买盐了,你们先歇一会儿,等这地上的冰融些,再帮着抬东西。”   二侍从齐声道:“多谢世子妃。”   说罢,便俯身去拾地上散落的物什,林纨唤香见帮着他们捡。   她刚要转身离去,却发现,冰地上有个熟悉的匣子,上面镶着螺钿。   那上面的锁头被摔坏了,匣子的缝隙中露出了几张雪白的纸张,正被北风吹拂得上下摇摆。   林纨忆得那匣子,它原是在顾粲书房中的翘头桌案上,后来顾粲将它收起来,不见了踪迹。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对女主装了太久的温驯忠犬,渐渐暴露了狼性。 第64章 063:晋江文学城正版   《世子宠妻录(重生)》/妩梵   香芸跑去元吉那处领银钱了, 现下应该已经携小厮出府,在买盐的路上。   香见瞧着林纨一直盯着地上的螺钿木匣看,便询问道:“翁主, 您是想将这匣子拿回去吗?”   林纨沉默了半晌,有些犹豫。   香见怕里面的白纸被风吹跑, 便俯身将螺钿木匣拾起,交到了林纨的手中。   林纨接过后,见上面的草纹券口被磕碎了一角,那锁头也就失了用处, 便将盖子阖了阖,转身进了顾粲的书房。   书房如今并不常用,林纨看书也习惯去书阁, 她偶然来此, 下人们在其内升上了熏炉。   林纨坐在顾粲平日坐的圈椅上,将那匣子放在了翘头案上,她在心中犹豫着,要不要看里面的物什。   香见端来了茶水和饼店点,立侍一侧。   林纨这时对书房内的下人开口道:“你们都退下吧。”   香见会意, 引着其余丫鬟退出了书房。   门被掩上后,林纨这才伸手, 将那木匣的盖子掀开,里面不仅有厚厚的一叠纸张,还有一个小香囊。   林纨心中骤紧,想着怕不会是顾粲与某位闺秀的定情信物吧……   仔细一看, 见上面绣着落日蜀葵,心中悬着的石头这才落了地。   那年她庭院移植了几株从益州来的花苗,种下后的次年夏日, 上面便结了颜色鲜妍的蜀葵花。那时她闲来无事,亲自纹绣了十二个香囊,自己留用了几个,又分给了下人几个。   香囊这种物什算是女儿家的贴身物,只是这东西易损,所以隔段时日便要换一批。   而这种纹样的香囊她早已不用,顾粲又是从哪处寻到的?   林纨无奈摇首,将细线拆解后,将里面的物什倒在了手心中。   里面有一缕乌发,还有个断钗。   那缕乌发她不能确定是不是她的,但那断钗却是她的物什,她记得这簪子上的东珠被磕掉了,那上面的凹槽空着,整只钗子就失了美感。   她本想着将这断钗就搁置在妆奁盒中,但见香芸一直盯着这断钗看,便将它赏给她了。   林纨心跳骤然加快,觉得事情愈发蹊跷,她双手微颤,将匣子中的纸张都拿了出来,一张又一张的细细看起。   ——惊蛰,翁主大病初愈,身倦体乏,犹存病容。   ——春分,平远侯归府,翁主心情甚悦。   ——初七,翁主与其友沈氏小聚于府……   读到这处,林纨的双手直打着颤。   她干脆将一张纸上的笔迹读了出来:“小暑一日,太后将邀翁主于安澜园一叙。”   安澜园……   那日顾粲救了她,她本以为是偶然,是香芸无意间寻到顾粲的,他这才来了霁霞阁。   原来她的身边一直都有个细作,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怪不得香芸一进府中,就要比其余丫鬟更熟悉这处的地界,怪不得她看顾粲时,总会面露惧色。   香芸太武二年就跟着她了,顾粲那时就在她的身侧安插了细作,让她将她生活的种种,都记到纸上,再差人将其送到他的手中。   想不到香芸那个看上去单纯且毫无心机的小丫鬟竟是个细作。   林纨将手中的纸捏到了手心中。   顾粲他到底为何要这么做?   他为何要监视她?   林纨觉得压抑至极,深深的不安感将她吞噬。   重生后的那几年,她竟是一直活在枕边人的监视和掌控中。   ——“香见,进来。”   林纨扬声唤道。   香见依言进到了书房。   门被推开时,外面凛冽清冷的寒风被裹挟而入,拂至了林纨的面容上。   香见问道:“翁主有何吩咐?”   林纨的语气还算平静:“待香芸回来后,叫她来书房见我,再去寝房,将我平素常用之物敛饬敛饬,再去让车夫备好马车,唤上我从侯府带的侍从,今日我要回侯府。”   香见应是,见主子的神色是难得的严肃,不禁在心中起了疑虑,既是备马车回娘家,那按主子平日的性情,定会与世子提前商议,再归侯府。   林纨这番,像是突然起意要归侯府。   香见走后,林纨饮了数盏茶,心绪才稍稍平息。   那日在霁霞阁,她求顾粲,让他救救她,其实是想让他去寻解药,她忍药效忍了那么久,不差这一时,还是能再忍耐的。   林纨扶额,想着那日的种种。   顾粲为她拭去了眼泪后,说他会救她,但是怕拖得时间太长,会有性命之忧。   言外之意是,寻解药会来不及。   她虽难受,却还是考虑了再三,也强自矜持了许久。   直到顾粲俯身吻住了她,她这才丧失了所有的理智。   再后来,她就因着失-贞,如同被顾粲攥着把柄般,每每面对他,都怕事迹败露,做事也是束手束脚,各种受限。   林纨慢慢攥紧了拳头,慢慢捋着思绪。   她重生后拒婚了顾粲,其后不久,香芸便入了侯府。她看她长得机灵讨喜,便让她做了近侍的丫鬟。   现在看来,因着她拒婚了他,她便一直都活在顾粲的算计中。   安澜园的事情,怕也是顾粲的算计。   他一直都在算计她。   林纨因着面子薄,从不敢细想那日之事,现下想来,那时可有很多种解决方法,就算不寻解药,顾粲他也完全不必就真的破了她的贞-洁。   他明明是晓得方法的。   这个男人真的是太可怕了。   那日他说,他对她倾心时,是在霁霞阁的那日。   他说她那时动人,他因此而心动,可她分明觉得,她那时最是局促狼狈。   顾粲难道是在享受她的狼狈和落魄吗?   ——“翁主,香芸回来了。”   林纨绷着面容,沉着声音道:“让她进来。”   香芸进书房后,自是搞不清状况。   林纨的神色一贯平和且温柔,现下看上去,那双美丽的眸子却布了血丝,看上去有些凄绝,甚至是骇人。   “——哗啦”   林纨将手中的那叠纸扔到了香芸的面前,雪白的纸片落了一地,香芸的视线由上至下,随着纸落到了地上,直到上面露出了熟悉的笔迹。   是她的笔迹。   香芸的眼中已噙了泪,顾粲说过,若是到了事迹败露的那一天,那她必须自尽。   如果她不自尽,他也不会让她继续活下去。   林纨的声音冰冷,不掺任何感情:“好啊,我原以为你性情再单纯不过,想不到你竟是个细作…而且还骗了我这么久,当真是好手段。”   香芸的眼泪滴在了手背上,她哽咽道:“奴婢是真的将翁主当做主子,从未想过要害翁主……”   林纨的眸中闪过一瞬不忍,复又很快消弭。   屋内的异样很快就惊动了外面的下人们。   她们只知香芸犯事,被林纨训斥,但究竟是因何原因,她们自是一概不知。   香芸将发髻上的银簪拿下,她留恋地看了那簪子几眼,随即又向她重重地叩了几下首。   林纨看着她的举动,顿时明白了过来。   她忙扬声唤屋外下人:“来人,拦住香芸!”   香芸刚要将那簪子刺入自己的颈脖中,书房外就涌进了数名丫鬟,纷纷制住了她的手臂。   香见看出了香芸这是要自尽,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所有人都不知香芸和林纨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元吉也听晓了动静,赶忙跑了过来,当他看见地上落的银簪时,也明白了发生了什么。   他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对林纨道:“世子妃,您且息怒,您想必是误解了什么事,等世子回来后…等他回来后……”   ——“元吉。”   林纨唤住了他。   元吉跪在地上,回道:“小的在。”   林纨微微仰首,闭目调整了下呼吸继续道:“你看好香芸,不要让她死了,待世子回来后,也要想法子向他求情,如此,你可明白?”   书房内还有旁的下人在,林纨有些话自是不方便去明说,但这些言语元吉听后,却能完全明白林纨的意图。   元吉抬首:“那…那世子妃您……”   林纨的声音变得有些无力:“我想回去歇一歇。”   她亲自将地上散落的纸张拾起,重新归拢至螺钿木匣后,将其放在了翘头条案上。   顾粲若是回来,看见这个,也就能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香见随林纨回到了寝房,她不敢多问半句,也不知香芸到底犯了何事,令她骇然的是,那个一贯活泼的小丫头竟是要选择自尽。   林纨这时开口道:“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香见回道:“都按翁主所言布置好了,奴婢让车夫将马车停在了西小门处。”   林纨颔首,又道:“不必惊动任何人,叫上卫槿,你们随我回侯府住上一段时日。”   一段时日?   香见不解:“翁主回府不与世子商量吗?而且…您要回去住多久?”   林纨的面容冷若冰霜,她也不知道要回去多久,只是现在她真的是无法面对顾粲这个人,现下林夙虽不在府上,但顾粲也不好去侯府直接将她硬带回来。   她想回去好好理一下思绪。   如果理不通,有可能就不回来了。   待卫槿和香见飞快地收拾好自己的行囊后,林府的八名侍从已站在西小门处侯着了。   他们恭敬地道了声:“翁主。”   林纨冲那八人颔首后,同香见和卫槿上了马车,车夫扬鞭,众人往平远侯府奔去。   *   酉时。   寒凉的夜风幽咽,府内的灯火映着溶溶而落的白雪,弯月初显于鸦黑的天际之上。   顾粲恰时归府,因着天寒,外罩了墨黑的貂氅,他在轩车中闭目小憩,车帷缝隙处钻入的灯影不时划过他俊美敛净的容颜上。   从轩车下来后,来迎他的并不是寻常的提灯的小厮,而是元吉。   元吉唤小厮为顾粲遮伞,顾粲行了几步,却在影壁处驻足,见元吉明显面色有异,便询问道:“府中今日发生了何事?” 第65章 064:晋江正版订阅赠红包   今日府中发生之事元吉并不敢经由自己的嘴去告诉顾粲,他一时也难以说得清楚,只如实回道:“世子妃她…今日回了趟侯府, 现下还没回来。”   灯火澄亮,雪势愈大。   顾粲的身上落了积羽成片的白雪, 神色未见有异,依旧是那副清冷脱尘,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隽模样。   正如他初从凉州到洛阳时的那副模样。   眉目疏朗,没有那种令人压抑的阴郁之气。   元吉看着眼前的主子, 他自小就跟着的主子,心绪有些纷杂。自打林纨嫁过来后,顾粲整个人的气质变得澄澈清明了许多, 就像是他以前的那位主子。   任谁都清楚, 顾粲的这些变化都与林纨有关。   若是林纨这头有了什么变故,顾粲会变成什么样的骇人模样,任谁都不清楚。   元吉已经趁顾粲未归府的这个时当,给了香芸足够的银钱,为她雇了马车连夜出城, 让她永远都别再回到洛阳这个地方。   他这一生只忤逆过顾粲两次,这两次都与香芸有关。   顾粲认为此女做事虽还算机警, 但心性不定,容易摇摆不定。香芸也是在受训的过程中,唯一一个具有反抗之心的人,她并没有如旁的细作般, 已经丧失了自己的心智,顾粲因此而忌惮她。   他手下的人有许多女子,生得都比香芸要美要漂亮, 可他就是看她顺眼,也只喜欢她一个。   那时顾粲想让暗卫将香芸杀死,是他跪下来苦苦地向他求情。元吉那时也没抱多大的希望,没觉得顾粲会应允此事。   但顾粲听后只眸色莫测地看了他一眼,再然后,香芸没死,而是成了林纨的一名丫鬟。   她能做丫鬟,是顾粲和元吉都没想到的事情,顾粲原也只想让香芸入平远侯府,却没曾想,她竟有能耐被林纨看中,成了她的贴身侍婢。   而这第二次,则是此番私放香芸之事。   元吉想,香芸能活下去便好,顾粲若是真要做怒,那就拿他的命,去抵香芸的命。   顾粲听后,却转过身,与呼啸的风雪背驰,要往府外走。   他怎会不了解这个自小跟着他的忠仆?元吉还是有事瞒着他。   顾粲声音温淡,在清寒的北风中恰能被清晰听闻:“既是这时还未归,那你便随我走一趟,去平远侯府,将世子妃接回来。”   吹来的这阵风有些凛冽,元吉险些没提住手中的夜灯,顾粲则挺拔地站在风雪中,岿然不动。   有这么一种人,他不用故作怒容去恫吓他人,只消语气平常的说上几句话,那话也是全无威胁之意,却让人觉得望而生怖,不寒而栗。   顾粲就是这种人。   元吉想,他应是看出什么了。   他也不想隐瞒,也对此事隐瞒不了,便回道:“世子妃今日下午让下人去买了盐,还叮嘱他们要当心些,别在冰上摔倒了。”   顾粲的脚步放缓。   元吉接着道:“听下人说,那箱子里掉出了个螺钿木匣,券口处摔坏了……”   话说到这处,元吉便跪在了雪里。   顾粲神色平静,指尖却是微微颤了一下。   他声音冷沉了几分:“香芸被你安置在何处?”   元吉重重地将头往雪里磕,声音带着哀求:“她…她现下应该已不在洛阳城…世子您若是生气,就都冲小的来吧。她…她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姑娘,不会对您造成任何威胁的。”   顾粲俯视着地上跪着的元吉,想起前世他落魄时,他尽心尽力照拂他的种种。   他自是不想让元吉因着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丫鬟,与他的主仆情分渐疏。   他让身后的小厮将元吉从地上扶了起来,元吉推拒了半晌,还是从地上站起了身,观察着顾粲的神情。   顾粲并没有出府门,而是折回,往曲桥的方向走。   元吉心中有些慌乱,顾粲一言不发,也没怨怪他,这种沉默却愈发让人觉得深不可测,心中总像是悬着一块巨石似的。   他到底要怎样处置他?元吉希望顾粲能给他一个发落。总比他现下这样胡思乱想要强上许多。   顾粲登上了曲桥,语气淡淡地问:“那螺钿木匣现下在何处?”   元吉垂首回道:“在…在世子您的书房处。”   走至曲桥中央时,顾粲停住了步伐,拊掌数下。   顷刻间,便有一黑衣男子从屋檐处施轻功而下,来到了二人的身前。   元吉心跳一顿,只听顾粲道:“去将香芸寻回来。”   顾粲的声音平静,他看着元吉有些哆嗦的身子又道:“你放心,她死不了。”   “这…都是小的之错…多谢世子……”   元吉语无轮次。   黑衣男子恭敬领命,踏着菡萏池上的薄冰,一眨眼的功夫便绝尘而去。   顾粲屏息片刻后,复对元吉道:“让她回来原因有二,一是怕她泄露府中秘密,恐有麻烦。二是,若是她失踪了,世子妃会认为是我将她杀了。”   元吉听完后,这才意识到,他私放香芸这件事有多严重。虽说香芸对顾粲所做之事了解不多,但顾粲做事谨慎,恐有万一,终归还是让这样一个人在他们身侧好。   顾粲又道:“说到底,她是世子妃的丫鬟,该怎样处置她,我说了不算,世子妃说的才算。”   元吉悬着的那颗心终于沉了下去。   这事若是交到了林纨的手中,那无论如何,香芸肯定是能活下去的。   元吉的心愿已了,但顾粲这处的事情却还未解决。   顾粲现下并不清楚,林纨是因何生他的气。   只是因为他监视了她?   还是因为……   她觉得,他也是个重生了的人。   顾粲猜不出她的心思。   但无论如何,不管林纨怎样想他,他都不会放过她,不会再让她离开他。   今夜暂让她冷静冷静,待明晨一早,他便亲自登侯府,把那女人给带回来。她休想逃开他,她若要闹脾气,也只能在他眼皮子底下闹。   想起前世林纨的温软性情,又想起她今世重生伊始,就对他冰冷且浑身带刺的模样,顾粲眸色变黯了几分。   好不容易林纨才变得如前世一样,在他的面前柔婉乖巧,他亲她,她会害羞,偶尔还会主动回应。   而且她还很依赖他,喜欢粘着他,动不动就用自己纤细的小胳膊环在他的腰上,声音温软地唤他子烨。   那一声声唤得,他的心都要酥了。   本以为二人能一直这样下去,他护着她,让她在他的庇护下安度此生,没成想竟是出了这样的岔子。   顾粲生怕那样的林纨回不来,怕她又会对他冰冷,怕她因恨对他离心。   生怕明晨去平远侯府时,那个倔强的小女人又是一副面若冰霜的模样。   二人成婚前,顾粲见林纨对他抗拒,在心中宽慰着自己,娶个冷美人也不失为一种乐趣。   可事实证明,他还是更喜欢林纨同他撒娇。   他更喜欢她那副纤弱无依,柔顺温婉的模样。   进了偏厅后,顾粲独自坐在了罗汉床处,连外面的氅衣都没有脱解。   元吉知道林纨不在,顾粲心情定是不悦。   但时辰已然不早,元吉还是小心地问道:“世子,小的这就让庖厨帮您备晚食?”   顾粲挥手制止:“不用了。”   他早已习惯,每日回府时,林纨安安静静地坐在罗汉床上等着他。   这几日天寒,那乖巧的小人还会主动替他暖着手。   她的手心温软,双眸盈盈如秋水,就那么关切地看着他。   任凭哪个男子见了她那时的模样,都会心肝乱颤,呼吸停滞。   他真是一刻也离不了这个女人。   元吉刚要再劝顾粲几句,却听见他开口道:“你立即出府,去趟雪腴楼,把它们家的果子买个几食盒,再直接将东西送到平远侯府去。”   “是,小的这便就去。”   元吉看顾粲并没有去侯府寻林纨的意图,买些糕点果子送去,应是想要先讨好讨好林纨。   可随即,顾粲便唤人去备好车马,要去平远侯府。   不管怎样,他现在只是想见她一面。   *   林夙不在府上,宋氏陪着林纨用晚食的时候,一直观察着她的神色。   她并未提前与她打招呼,便归了宁,如此反常,倒像是与镇北世子有了什么矛盾。   宋氏毕竟与林纨没有血缘关系,也并不敢询问这事,只能同她聊些有的没的。   林纨食欲不大好,拾筷只寥寥夹了几口菜,米也只用了薄薄的一层,神情竟是有些惨然。   宋氏以为她身子又不舒服了,便道:“纨纨若是身子不适,就早些回去歇息,我已让人将你原先住的庭院整饬了一番,还让人提前燃了炭,你若要沐浴直接支应一声,下人们很快便能备好水。”   林纨笑着颔首:“多谢祖母。”   她原先住的庭院长时间没有人住,多少变得有些萧索,侯府中的下人们正在扫雪,宋氏细心,拨来的下人都是以前在侯府伺候她的老人。   她们提着写有林字的夜灯,恭敬地俯身道:“翁主。”   林纨见风雪渐大,现下时辰也不早了,她觉得顾粲今夜应是不能再来侯府寻他。   现下虽不寻,但早晚都会来寻她。   她又不能躲一辈子。   若要林夙从豫州回来,那事情就变得有些棘手,他可不像宋氏一样,他是定要问她缘由的。   思及此,林纨扬声唤道:“香…见。”   香见跟着林纨进了屋间,她自是听出了,林纨这是想唤香芸,半道才改了口,“翁主有何吩咐?”   林纨迈过门槛,看着屋内熟悉的布局,还有她睡了快二十年的雕花拔步床,淡淡命道:“帮我温些酒来。”   香见听后,不敢立即应下:“可…可是翁主您晚上没用多少食,若要空腹饮酒,会伤身的。”   林纨并没有回她,反而唤卫槿去帮她温酒。   卫槿资历不及香见,自是看了看香见的面色。   香见无奈摇首,低声命她:“少温一些。”   卫槿拿来温酒后,背着林纨,小声在香见的耳侧说道:“香见姐姐,世子他来府了,现下正在嘉轩堂同主母叙话,怕不是要寻我们主子回去。”   林纨单手拿着手炉,另一手为自己斟酒,盈盈的美目看上去却有些空洞,此时,正静默地看着槛窗外簌簌的落雪。   香见听后,同样以极小的声音回道:“我们是翁主从侯府带过去的陪嫁侍女,要听从的是翁主之命。翁主今日交代过,就是世子来府寻她,我们也要想法子拦住他。”   卫槿点了点头。   那日在豫州馆驿,她便觉得林纨和顾粲之间有些怪异,他二人就像是有什么恩怨似的。后来也不知是因何缘由,林纨还是嫁给了他,她瞧着这二人的婚后生活倒还算和谐,两人也没什么矛盾。   卫槿不欲再往下多想,又对香见道:“那世子来此后,我们便说翁主睡下了,让他改日再来。我瞧着翁主今日心情不好,这事就先不通禀她了。”   香见思忖了半晌,点了点头。   林纨饮了数盏后,早已酣醉,便随意披了大氅,要去侯府梅林处赏雪。   香见拦不住林纨,便让卫槿去提灯,准备陪着她一并去那处。   林纨的声音带着醉意,迷离的双眸微微眯起:“你们谁都不许跟来,马上就到年节了,当心我扣你们的月俸。”   香见早便见过林纨的醉态数回,卫槿只在世子府上瞧过一回,对于喝醉了的她,还是感到新奇,便愣怔在地,眨了眨眼睛。   香见斥道:“还不跟上去。”   卫槿见林纨踏着雪,走得跌跌撞撞,生怕她摔在雪地里,便提着灯赶忙往林纨身前去走。   林纨将将站住后,又回身命庭院的小厮将那二人拦住,见没人再跟上来,她这才凭着有些错乱的记忆,去寻府中的梅林。   鞋履踩在新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林纨踩着雪,总觉得她身后也有这“咯吱咯吱”的声音。   侯府的枯树上悬着灯笼,为来往的下人照引着前路,林纨起先觉得是自己听错了。   直到她发现了雪地上的重影。   她因醉,头脑有些晕沉。   毕竟天色已晚,她怕是自己招惹了什么神鬼的邪祟之物,不得已只得加快了步伐。   那个影子也尾随着她,身后的咯吱声也未停歇过。   林纨心中愈发慌乱,她走到的这处地界四下无人,她现在是往前走也不是,回去也不是。   她暗自后悔,早知道就让香见或是卫槿来陪着她了。   醉意冲昏了头脑,额头隐隐做痛,她没戴卧兔儿,双耳也自是被冻得泛着疼。   林纨想跑。   她想甩掉身后的影子。   她怕是阎罗王在生死簿上看见了她的名讳,觉得她不该活,要让她像前世一样,早早便殒命,这才派小鬼来捉她。   林纨强自让自己镇定,深深地吸了口清寒的空气。   她停住了脚步,身后的咯吱声也消失了。   她在心中掐算着时机。   当雪落在她的鼻尖时,她倏地拔腿就跑,那个黑影也跟了上来,而且很快就要追上她了。   林纨一急,眼泪便落了下来。   热泪甫一划过面颊,就登时结成了薄冰。   她不敢回首,却也没看清脚下的石头,被它绊倒后,她惊呼了一声。   预想中的疼痛却没有袭来,那个黑影扶住了她。   林纨未来得及看清那小鬼的长相,以为自己的魂就要被收走,即将要下地府被阎罗王审讯了。   那黑影却将她紧紧地拥在了怀中,微凉的手拦护住了她的后颈。   她嗅着那黑影身上的气息。   是清冷的雪松,和微苦的广藿。 第66章 065:晋江正版订阅赠红包   《世子宠妻录(重生)》/妩梵   晋江文学城独发, 任何网站未经授权转载都是侵害作者权益的行为。   黑影很高大,将林纨的整个人都覆住了,她还是不能确认那人的身份, 也不敢在他的怀里挣扎。   林纨抑制着自己的涕泪,试图同黑影讲着条件:“我…我前世还要比今世多活了一年, 能不能别让我那么早就死…至少也要活过明年,我还想同我夫君去看灯会”   顾粲闻着怀中女人身上的酒气,如锋般的墨眉轻轻蹙起。   ——“既是还想同我去看灯会,那又为何不同我商量就归宁?”   男人冷冽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林纨心中一惊。   “…子烨?”   林纨一时难以置信, 她复又抬首,在昏暗的灯火下辨着他的身份。   顾粲见她面上挂着结了冰的泪辙,便伸手她拭去, 复问道:“纨纨若要同为夫置气, 也不该一言不发就带着丫鬟跑回侯府。”   林纨听后则垂下了眸子,只嗫嚅道:“香芸呢?你有没有把她怎么样?”   顾粲为她拭泪的动作顿了一下。   他冒着风雪来寻她,这个小女人的心里只惦记着自己的丫鬟,他心绪复杂,却还是平静地回道:“放心, 她还活着。”   林纨倏地用双手攥住了他的衣襟,她现下虽神智不清, 但还是想向他问个明白。他为何要处心积虑地派人来监视她的一举一动?   这种被人监视和掌控的感觉实在是太不好受,直压抑得她喘不过气来。   虽然知道顾粲不会害她,但面对这种事,林纨的心中说不出到底是个什么滋味。只觉得顾粲他这个人太可怕, 他似是要将她紧紧地攥在掌心里,控制着她的一切。   若是她对顾粲没有感情,这一切很好办, 她会寻林夙向他提和离,二人分开,彼此相安无事。   偏偏她心里放不下这个男人,可她又不想活在他的控制中。   林纨的声音恢复了平素的镇静,她望着顾粲,一字一句地问他:“你为何要在我身侧安细作?为何要监视我?你到底存着什么目的,你告诉我好不好?”   顾粲覆住了她攥着他衣襟的手,却没有让林纨的手移下。   他重生后,只希望林纨时时刻刻都在他的身侧,再也不离他半步。   前世元吉去寻了仵作行人,因着林纨尸身的腹部伤势过重,若是以整尸下葬实在是过于凄惨,只能请那行人将她腹部的伤口缝合修补一番。   元吉身上的余钱都用来买了个价格最贱的榆木棺材,顾粲废掉的腿在冬日里就如针扎一般的疼,他艰难地将她放在了木棺里。看着林纨惨白的小脸,他那时便攥紧了拳头,唤了元吉备火,想着干脆将林纨的尸体烧成灰,他再将那骨灰随身带着。   元吉跪在了地上,说这般无异于挫骨扬灰,按民间的说法,林纨的魂灵就会随风而散,黑白无常会抓不到她,她也就不能再转世为人。   元吉说,世子你肯定不想让世子妃如此,顾粲听后才恢复了理智。只得看着土把她的棺材渐渐地覆住,她永眠了,他仍苟活在没有她的世上。   从她前世惨死的那一刻伊始,顾粲便知道,不管他是生还是死,他对这个女人的情感就变得既病态又极端。   他待她如薄瓷,小心地将它置于掌心,既想着珍待她,又怕她在他的掌心中毁了。   重生后,她还活着,他却不能时刻见到她。林纨不想再与他有任何牵扯,想要生生的斩断他二人的羁绊,她的苦衷和心中的坚持他明白。   可林纨这样的女人,外柔内刚,一旦在心中坚定了某种信念,心便变得比铁还硬,任谁也改变不了他的心智。   安澜园那事,虽说他一开始并不知皇后和太后要害林纨,香芸也确实是误打误撞的寻到了他。   但小顺子能帮他寻到合-欢散的解药,他只消安抚林纨的情绪,等着小顺子来,让她吃下那药便能无虞。   可当他到了霁霞阁后,却还是选择碰了她,为的就是让林纨受制于他。   如此想想,真是自私之举。   林纨她反应如此之大,想必也是猜出了这件事。   她觉得他算计了她。   没错,他对她就是处心积虑,就是一直在暗自谋算,等着她慢慢落入他的圈套,最后将林纨生生逼到了绝境,让她不得不嫁给他。   他本就不是什么好人,也不是个温柔耐心的人,却将自己最温和的一面都展露给了这个女人。   现下他那层伪装的皮被眼前的小女人慢慢地揭了下来,她知道了他的本性,她想着逃离,想要逃开他。   可是她是逃不掉的,顾粲俯身吻住了她。   林纨想抗拒,但眼前的男人对她的一切都太过熟悉,她的意识很快就被他席|卷。   顾粲短暂的闭目后又掀眸,他观察着林纨的神色,扣住了她不安分的脑袋,让她离他愈近。   五感全都被那男人强势的气息沁染、占据。   似是在哺喂她一般。   林纨离他不过数寸,她在幽暗的灯火下,在他那双漆黑的眼里看到了一抹极端的狂色。   夹杂着欲。   顾粲松开了她,纷杂的眸色已恢复如常,他牵着她的手往她的庭院处走,他的气息也是稍有些不稳:“纨纨若是想在侯府住,那便住一段时日,每日为夫都会登府来看你,你何时想回去住了,为夫再亲自来接你。”   “…子烨……”   “我带你回去,你今日早些歇下。”   林纨被亲得迷迷糊糊的,她倏地忘却了两人之间的矛盾,她拽了拽他的手,语气温软地央求道:“我的脚扭了,走不了,你背着我走吧。”   顾粲无奈,半蹲下身,将浑身都冻僵了的小女人背了起来。   雪地有些滑,他走得艰难,怕摔倒在地。   他摔到了无所谓,但林纨可不能摔到。   林纨安分地将脸贴在了他的背脊上,天寒得刺骨,林纨却靠着顾粲睡着了。   待归庭院处时,丫鬟们看着林纨是被顾粲背回来的,都有些惊惶失色。   见林纨闭目,香见只好引着顾粲到了林纨的寝房。   顾粲本来心绪复杂,但甫一进林纨的闺房,就闻到了一股甜香。   他略带好奇的观察着林纨闺房中的布局,这应是她自小就住的地方,纨纨幼时,也定是个乖巧温顺的女孩。   顾粲幻想着林纨幼时的模样,眸色柔和了许多,心也软做了一团。   香见帮着他,将林纨放到了拔步床上。   顾粲自是瞧见了卫槿和香见的惶恐神色,见他如见阎罗,他也不欲在此多留,正准备叮嘱那二人几句,林纨却伸手拽了拽他的衣袖,她清醒了过来,双眸含水地求他:“你留下来陪着我好不好?”   顾粲面容清冷,身上的寒气还未消,他淡淡回道:“好。”   林纨听到了他的回复,笑着用手环住了他,小声道:“子烨你真好,我最喜欢你了。”   顾粲听后却有些无奈。   林纨这小女人醉前醉后是两副面孔,她这时说喜欢他,次日酒醒后,说不定就又是副带刺模样,当真是难缠得很。   香见和卫槿听后面面相觑,却又都清楚,她二人不宜在此地久留,只当是林纨和顾粲夫妻之间有了争吵,现下二人又和好了。   顾粲觉得林纨身子仍是僵寒,她身子一贯娇弱,若是不能将体内的寒气驱出来,次日定要发热。   便唤住了香见:“备好热水,伺候好你家主子沐浴,切莫让她着凉。”   香见应是后走到了林纨的身侧,她恭敬道:“翁主,让奴婢伺候您沐浴吧。”   林纨却推开了香见想搀着她的手,反倒是握着顾粲的臂膀,回道:“我要让他伺候我。”   香见一时无措。   虽说林纨是醉酒了,但是平素一贯知礼的她,竟是当着丫鬟的面,让身为丈夫的顾粲伺候她……   香见不知该回什么话好,顾粲这时却将林纨抱了起来,让香见引路,往浴房走去。   他让丫鬟都退了出去,亲自往浴桶里放皂豆,为林纨抹腻子,待将她身上的水|痕擦干后,又熟练地为她篦头梳发。   林纨安然地享受着一切,却因着被热水熨烫得时间过长,有些困乏,不断地垂眸又掀眸。   因着二人还没正式和好,也没把话讲明,顾粲忍住了心中的躁动,并没有趁机窃玉。   林纨的声音愈来愈弱:“我要你陪着我睡。”   顾粲没有言语,看着眼前女人的面颊变成了霞粉色,唇瓣也如凝水,似是任人采-撷……   嗅着她身上干净清甜的气息,再一想起她少女时那清纯且生-嫩的模样。   顾粲在她的闺房中,终是产生了异样的情绪。 第67章 066:要个女儿(2.6日)   《世子宠妻录(重生)》/妩梵   转念一想, 林纨这时因醉,神志并不清楚,正是意志最薄弱之际, 他这时起了这种念头,还真是有些趁人之危了。   顾粲略有些好奇地打量着拔步床内的布局, 见里面的围廊宽敞,各样摆件一应俱全,红木的雕花也是精妙绝伦。林纨是闺阁小姐,性情最是温驯乖巧, 他有些后悔前世的自己没能多看少女时的林纨几眼。   林纨跪在床上,蜷着纤柔曼妙的身,将霞粉色的小脸贴在了叠好的衾被上, 笑意盈盈地看着身侧的男人。   顾粲这才注意到林纨正看着他, 此刻她的行止和神态就如孩童一般得天真,实在是让人心生爱怜。   他抚着她柔软的长发,问道:“纨纨少时,是什么模样?”   林纨直起了身,坐了起来:“子烨你是见过的。”   顾粲听后, 再心中回想着二人初次见面之时,那时的林纨大病初愈, 年纪不过十三四岁,与现在的模样相差不大。   但林纨这几年,五官长得更开,身上的青涩和生嫩也全然褪去, 只剩下了尽态极妍的美感。她的气质虽不是娇媚的,但他却见过她最为艳丽的一面。   那是在极乐之时,那时的她眼角都带着让人心肝乱颤的媚意。   顾粲止住了思绪, 不敢再往深处想下去,生怕再想下去,事态失控,他会伤到她。   林纨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的年岁也不大,不过十七岁。   顾粲心中有了好奇,他想知道林纨初次见他时,是怎么想他的,便问道:“纨纨第一次见为夫时,觉得为夫如何?”   任谁都在意爱人对自己的看法,顾粲有些紧张,心跳也快了几拍。   林纨点了点头,整个人便扑在了顾粲的身上,就像是只粘着主人的幼猫,她乖巧地贴着顾粲,回道:“我觉得你那时行止怪异,长得那么好看,却又那么奇怪……”   奇怪?   顾粲有些怔然,按说林夙初次安排他与林纨见面时,他应是循规蹈矩,没做什么出格之事,何来的奇怪一说?   他不希望自己在林纨心中留下任何不好的印象,便又问:“哪处奇怪?”   林纨从未与顾粲提过他曾经救了她的事,今日趁醉便将之前的回忆都吐了出来,她绘声绘色地描述着那时的场景。   月黑风高夜,有一俊逸的少年在伽淮宵禁后,却独自在暗中游街,神情寂寥,就如鬼魅一般的飘飘荡荡。   顾粲本觉得林纨是醉了,是在说胡话,直到他忆起,他初至洛阳时,有段时日确实喜欢在宵禁后随处走动。   但林纨是怎么知道的?   顾粲抚-弄着怀中如猫儿般的小人儿,观察着她天真甚至有些娇憨的神态,有些难以置信地问:“这.......你是从何得知的?是问过元吉吗?”   林纨摇了摇头,很是依赖地依偎着他,她抬眸,望着男人漆黑的眼,声音温软地回道:“我没问过元吉,你那时还救了我,不然我是活不到现在的。”   顾粲努力回忆着前世的事。   他记得有一年他确实救过一落水的少年,他手拿酒囊,醉意醺醺,顾粲当时也觉得那少年行止奇怪,但也只是于暗中略略看了他一眼,便自顾自地往前走。   如果那时的少年是林纨的话……   想到这处,顾粲的眸色变得深黯了许多。   那少年分明是想自尽,后来坠入寒河后方才后悔,他听见了求救声,还是动了救人的念头。   林纨那时那么小,竟是有了自尽的念头。   他是如此得珍待她的性命,可那时的她却丝毫也不将自己的性命放在眼中。   一想到那时他若是走远了些,抑或是没听到她的呼救声,林纨定会殒命伽淮河中。   她若是死了,林顾两家的婚约也就不再作数,他二人也就做不成夫妻。   前世的经历让顾粲一将林纨和死这个字联想到一处,就变得思虑过甚,甚至有些癫狂。   林纨于醉中,却是丝毫也没觉察出顾粲的异样,虽然坐在拔步床上,屋内也生了炭火,但她仍觉得自己一如适才,处在一片冰寒中。   她本就体弱,再因前世是死在腊月寒冬中,比一般的女子要畏寒。   顾粲的体温和气息都是她熟悉的,不自觉的就让她产生了安全感,她似是出于本能,倚靠着他,汲取着温暖。   她是离不开他的。   林纨垂首,半阖双眼之际,顾粲轻轻推开了怀中的她。   见她一脸不解,带着稍许探寻的目光,神情犹自天真,顾粲如峰的墨眉又蹙了几分。   “林纨。”   顾粲唤住了她的名字。   婚后他几乎都是唤她纨纨的,很少直呼其名。   林纨回想着前世,那时二人婚后,他可不曾如此亲昵的唤她纨纨,他是怎样唤她来着?   林纨仔细地想了又想,最后忆起,他原是只称她一个“你”字。而且每次唤她时,顾粲的言语都稍有木讷,整个人便显得有些局促。   “……你现在要安置吗?”   “你…怎么了?”   “你……多谢。”   生分得如同外人一般,而不是夫妻。   细细回想,那时不只是她在他的面前会局促不安,顾粲也是,他并不清楚该怎样与她相处。   林纨有些不情愿,柔|软的唇如孩童般微微撅起,声音难得含了几丝嗔怪之意:“你怎么不唤我纨纨了?”   顾粲此时却没有心思同她讨论称呼和名讳,他再次唤住了她,眸中带着几分不容置喙的强硬,声音也带着几分冷意:“林纨,你既然嫁给了我,你的命就不再只属于你一个人……我不许你再如此轻率地对待自己的命。”   林纨眨了几下眼,神情还算是乖顺的,可面对有些陌生严厉的丈夫,她还是展露出了些许的惧意。   乌发如瀑地垂至了床面,几乎将她纤弱的身子半裹,她不明顾粲因何而怒,只是觉得他的口吻过于严厉,让她无所适从。   林纨下意识地垂眸,不敢同他的视线交汇。   这副模样自是让顾粲心软爱怜的,但他面色未变,仍继续道:“听清了就回为夫的话。”   “——啪嗒。”   几滴清泪落在了林纨白皙的手背上,见醉酒的妻子哭了,顾粲有些无措。   这时的林纨比平素娇气多了,真是一点都说不得,语气稍微重些都不行。   他忙将因泣,肩头有些微抖的小人儿拦进了怀里,轻抚着她的长发,无奈地低声叹气。   林纨没有推拒,只是觉得心中委屈,具体因何而委屈,她也想不出个所以然,但她清楚,她哭绝对不全是因为顾粲刚刚的那番话。   “…你凶我。”林纨的声音满是委屈,双眼泛红地仰首看着丈夫。   顾粲将她有些孩子气的行止看在眼中,却是愈发无措,林纨平素端庄体己,就算是心有不快,往往也都会将其掩在心底。   见顾粲不言语,林纨声音微高了几分:“你若是再凶我,我就不同你回去了。”   “不同为夫回去?”   林纨声音温软地道了声“嗯”后,又回道:“本来我也准备就这么在侯府度过一生,不想再与你有什么瓜葛,我就这样在这儿住一辈子也无妨。”   这话不是因醉而说的胡话,重生后,林纨也没想过要再嫁他人,虽说她自认为她能将同顾粲的过往都看淡。   但是重新再接受一个男人,她是做不到的。   不如就此孤独终老。   顾粲听后,眸子不易察觉地深黯了几分。   他的心性因过往之事和重生而大变,林纨也如他一样,心性早就不再是前世的那个柔弱闺秀。   现下的他,并不能完全看透这个女人。   如果林纨真的铁了心不同他回去,也不是不可能。   林府闺房内的灯火昏黄,下人们也不再走动,该守夜的守夜,该安置的安置。   顾粲瞧着她巴掌大的柔美小脸,只这一日的折腾,下巴就要比平素尖了不少,面色明明很憔悴,可是神态确是有些幼态的。   顾粲的神色平静了不少,心中却起了别的念头——   如果林纨能怀上孩子,至少看在孩子的面上,她也不会轻易地离开他。   今日之前,顾粲其实不想让林纨早早就身怀有孕,林纨的体质虚寒,得场小病自身都难保。   但现下,他真的希望她能怀上他二人的孩子。   顾粲顺势看了看林纨的小-腹,那雪-白的寝衣之下虽然平平坦坦,但保不齐这里面已经孕育出一个生命。   只属于他和她的一个小生命。   毕竟今晨二人还曾翻云覆雨,那时林纨还无力地依偎着他,朦胧的瞳孔中满是对他的依赖。   小童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醉后的林纨就如小童,很快便止住了泣声。   沉思的顾粲让林纨觉得很没安全感。   有好半晌他都没有理过她了,他是不是生气了?是不是因为她哭所以惹他生气了?   林纨探寻似的伸手,并轻握住了他的拇指。   顾粲觉出拇指被寸寸柔腻包裹,便看向了神情略有些委屈的林纨,他的神情愈发柔和。   她本就在他的怀中,顾粲顺势与她十指相扣,将一时还没来得及反应的女人往怀里拥紧了几分。   林纨没有抗拒,渐渐软在其怀,比平日更加乖顺、小鸟依人。   “子烨……”   林纨的声音喃喃,这种释然且放松的声音让顾粲的心中安沉了下来,他在她耳畔轻声问道:“纨纨想要个女儿吗?”   女儿一词触到了林纨心中最柔|软的那处。   一想到有个小娃娃长得既像她,又像顾粲,笑意不自觉地就蔓上了颊边。   顾粲静默地听着二人的心跳,他看不清林纨的神色,心中却有了自己的答案。   他刚想哄着林纨先安睡,林纨却轻印一吻在他唇边,不夹杂任何的情-爱,只是同至亲之人的单纯亲昵。   林纨唇角愈弯:“我想的,我想要一个女儿。”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该怎么说,具体过程就是一个脾气急躁但是却有着破身子骨的小扑街写手被人诬陷,急于证明自己的清白,反而自己的身体被严重透支。过程不多说,怕你们嫌烦。   虽然对晋江的种种都心灰意冷也很气愤,想封笔。但是觉得坑了很对不起读者,笔下的人物没个结局我也特别难受。因为身体原因,日更连载对我来说强度太大也保证不了文字质量,我只能做到周更,每周六晚六点更一次。下次的更新时间也就是下周六的晚六点。   后续的细纲我做出来了,但是不能预估本文的字数,怎么都需要个半年才能完结,至少让林纨和顾粲有个好结局后再封笔。   谢谢你们的理解,我再郑重的道一次歉,对不起大家,我给大家添麻烦了。 第68章 067:兔子咬人(2.15)   待至次日辰时, 洛都晴雪初霁。   平远侯府的下人们陆续拿着竹帚清扫着地上的积雪,林纨清晨眠浅,听见了那窸窣的声音便蹙了蹙眉头, 下意识地往温暖的所在之地又钻了钻。   冬日的暖阳衬着晶莹的白雪,格外耀目, 带着生机的穿透了楞格窗,恰巧照在了拔步床外的隔间处,落下的影子金黄。   隔间的红木板地上散着女子柔软馨香的贴身衣物,凌乱中透着几分旖--旎。   林纨想再贪眠半晌, 忽然意识到事情不大对劲。   昨日为了避开顾粲,她携着香见回了侯府,再然后……   想到这处, 林纨觉得头有些痛。   她缓缓睁眼, 竟是发现自己睡在了顾粲的怀中。   面前男子的面容依旧清隽英俊,锋眉与低垂的乌睫浓黑,肤如透玉,好看得有些不大真实。   林纨边尝试着回忆昨夜发生的事,边静默地看着顾粲的睡颜, 思虑着接下来的对策。   顾粲睡意未消,熟稔地将身侧的女人往怀中拢了拢, 一如平日对她的亲-昵之举。   林纨刚要挣脱,却觉得自己的小腹不大舒服,再低眉一看,竟发现衾被中的自己几乎是未着寸缕。   唯一穿着的衣物是还是顾粲的里衣, 应是他怕她着凉,随意为她披裹上的。   林纨双颊一红,忆起了昨夜在这拔步床内的影影绰绰, 顿觉又羞又愤。   又是因醉被占尽了便宜,她不明前因与后果,也不知道事情怎么又发展到了这种地步。   林纨立掌,使劲地将顾粲往外面推了又推,直至他终于转醒,睁开了那双仍带着睡意、且可称之为昳美的双眸。   顾粲面色无波,只多用了些气力,便将薄愠的小人儿禁锢在怀。   林纨动弹不得,愈发恼怒,故意冷着声音道:“你放开我!”   顾粲并未依言,依旧静默地欣赏着林纨难得的怒态,顺便腾出一手,轻松地便攥住了林纨的一只细腕。   林纨的气力敌不过,眸中很快便蕴了水,顾粲见此,心微微松动了一些,却仍未松开林纨的手,“你还要在侯府住多久?”   林纨并未回复顾粲的问题,见斜阳照进,发现时辰不早,心中微惊。   今日并不是顾粲休沐的日子,这个时辰怎么说都过了辰时了,顾粲他怎么没去上朝?   林纨颦眉,清丽柔美的眼中情绪复杂,语气平静了些许:“你怎么没上早朝?”   顾粲的唇角却勾起了一抹笑意,林纨不明所以时,顾粲却握着她的手,往他的颈脖处探去。   他的颈部线条很好看,喉结微动之后,便用林纨熟悉且低沉的嗓音回道:“我让元吉向朝中告假了一日。”   林纨循着方向看向了顾粲的颈脖,照进屋内的日光渐渐有些刺目,林纨微微眯眸,这才看清了其上竟是有几道伤痕。   伤痕有不浅的牙印、还有用指甲挠的刚刚结痂的血痕,看着挺骇人的。   林纨仍没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视线微错时,却对上了顾粲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纨纨将这处弄成了这副模样,为夫还怎么去上朝?”   林纨双眸微瞪,有些难以置信。   身为朝臣,仪容若是有毁确实是不宜面圣,但这也不应该是他轻易告假的理由。   林纨双颊愈红,语气却故作平静,又问:“你是用什么缘由告的假?”   说这话时,林纨半撑起了身,如绸般的青丝覆住了她的半面,为其清丽的面容又添了几分柔美。   顾粲眼神温柔,将林纨散落的乌发别致了耳后,林纨不为所动,神情难得的严肃且认真。   顾粲见此失笑,回了她二字:“病假。”   寝房外的香见早早便起了身,她端着半搭着帛巾的铜盆,身后跟了两名小丫鬟,都是林纨还未出嫁时便在庭院里伺候林纨的。   香见不敢轻易扰醒主子,面色却有些凝重。   直到听见房内的林纨扬声唤她,香见才终于回过神来,铜盆中的水微漾,她小心地走到屋内的雕花飞罩处后,半屈着双膝,等着林纨的差遣。   林纨在顾粲的注视下飞快地换上了衣物,身上的不适感加剧,她也不清楚顾粲昨夜到底折腾了多久。   那可恶的男人依旧是副慵懒模样,半敞着衣襟,不肯将视线从她身上移下半刻。   林纨伸手为顾粲拢了拢衣物,便唤香见和小丫鬟进来伺候。   她心中很乱,顾粲的态度摆在明面上,他不想同她谈论关于螺钿木匣的事。   他想大事化了,想让她将一切事情都当作没发生,然后这件事便能被时间慢慢冲淡。   梳洗完毕后,顾粲仍半躺在床上看着她,林纨能明显觉察出,屋内的小丫鬟们都在悄悄地看顾粲,且双耳都泛着红色。   见林纨从镜台前起身,小丫鬟们这才正了正神色。   她们的小姐林纨嫁给了镇北世子,但她们平日也只在这庭院内活动,连侯府中别院的小厮或者婢子都不常见到,更遑论是外男。   早就听闻镇北世子容止若神祗,今日真是眼见为实,果真是俊美夺目。   气质也并不如外面传得那般可怖阴郁,她们见顾粲看向林纨的目光带着十足的温柔和耐心。若是被这般的男子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无论是什么样的女子都会动心吧。   那二小丫鬟对视了一下。   可她们的主子林纨明显对这俊美无俦的镇北世子没什么好气,整个早晨都在沉脸使小性。   任谁都能猜出,她这突然归宁,定是与他有了什么矛盾。   顾粲的视线始终在林纨身上,他饶有兴味,欣赏着林纨清丽的面容由白转红,再由红转白。   香见在她耳侧说了些什么,林纨听后,面色愈发难看。   她终于看向了顾粲,神色略带着惊惶。   顾粲也是不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便问道:“怎么了?”   林纨没回复他,而是走到了他的身侧,要伺候他梳洗,顾粲见她纤白的双手微颤,又问了一遍:“纨纨,到底怎么了?”   林纨双眼半阖,羽睫微微翕动,她轻舒了一口气,强自让自己平复,“无事,我先去看看祖母,你在这里好生待着,哪里都不许去。”   顾粲微蹙了一下眉,知道林纨有事瞒着他。   林纨却不欲再与顾粲多言半句。   适才香见告诉她,林夙昨夜从豫州回了洛阳,归府时知道了她和顾粲回侯府的事。   他一早便派了人,要让她二人去嘉轩堂处见他。   *   林夙是昨夜归的府,他听闻了顾粲和林纨的事后,对二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一概不知,只当小两口有了矛盾。他虽身为长辈,但小两口之间的事,还是让他二人自己解决为好。   可谁知顾粲这小子竟是因着与林纨的矛盾不去上朝了!   林夙虽草莽出身,但自从乱世参军后,对自己的要求一向严格,待他成为将领后,军营中的军规和军纪也是严苛至极。   严于律己的他自是以同样的标准来要求他的儿辈和孙辈,林纨的父亲林毓是可塑的将才,所以当他违背军规,包庇那个杜姓将领时,他毫不留情的便将自己的亲子痛打一顿。   他的孙子每日也必须晨起练武,林夙每每从豫州军营归府时,都要检查他孙儿的武艺可有长进。   至于他那个不肖儿林衍,实属扶不起来的阿斗。   林夙近年终于想通,只要林衍不做出格的事,做个平庸的嗣子最后承袭他的爵位,他也认命了。   可顾粲不一样。   虽然近年景帝将顾粲放在了廷尉的位置上,让他管刑狱,但林夙心中清楚,顾粲是比他父亲顾焉更有天资和才干的人,廷尉虽是九卿,但让顾粲来做还是有些屈才。   若要他想,他完全可以成为国之栋梁,治世之能臣。   自他入朝为官,成了景帝的爪牙后,林夙的心中便有了隐忧。   林夙身在豫州,并不置身于朝廷的中心,但顾粲的那些手段他也是清楚的。   他怕顾粲的才能不能用到正途,反倒是会被其用来玩弄权术,用残忍的手段清除异己。   林夙一直怕顾粲会成为祸国殃民的奸佞之臣。   这样隐忧一直存于心中,待他准备将林纨嫁予他后,林夙又发现,顾粲这小子竟是个情种。   他对林纨就像着了魔似的,平日挺冷静深沉的一个人,碰到与他孙女林纨有关的事,便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他这番告病不去上早朝,也定是与林纨有关。   屋檐上的积雪被煦日融化,从檐沟滴落在了青石板地上。   想到这处,林夙负手而立,看着嘉轩堂外忙于扫雪的小厮们,愁眉深重地叹了一口气。   宋氏则坐在嘉轩堂的太师椅处,略带怯意地观察着林夙阴沉的面色。   侯府偌大,积雪还未除尽,林纨披着剪绒外氅,带着心事同香见和卫槿踏雪到了嘉轩堂处。   外面的小厮进堂内通禀。   来的路上,林纨特意向香见打听了一番,府中可还有人知晓顾粲昨夜来侯府一事。   香见如实地回复了林纨,说知道林纨归宁的人有大半,因着她那时归府天还未黯。知道顾粲归府的人却是少数,林夙得知是因为夜半归府时恰巧见到了守在府外轩车处的元吉。   林纨听后,对香见命道:“若要有旁院的人问起,就说世子是同我一起归宁的,他因衣着单薄,染了风寒,病势较重,现下在我那处卧养。”   香见立即会意。   顾粲告的是病假,可林纨心知肚明,他根本就没病。   没病却向君王告病,若要落人口实,那便是欺君之罪。   林纨做事还是谨慎,虽然这事是顾粲胡闹,但她还是帮顾粲将一切都善后妥当。   气归气,但林纨终归是怕林夙因此而责打顾粲,也因着顾粲颈脖处的伤痕实在是见不得人,只好选择只身前来。   思及此,小厮已走到了林纨的面前,躬身向其揖礼后,引着林纨进了堂内。   堂内炭火充足,燃着令人沉静的檀香,因着年节将近,地面的黯红绒毯刚被下人撤下,还未换上新的。   林纨见林夙一脸怒容,便先跪在了冰冷的地上。   林夙见林纨身形依旧瘦削纤弱,眼下泛着淡淡乌青,心中一时不忍,却还是沉着脸问道:“顾粲呢?”   林纨垂着头首,声音平静地回道:“回祖父,夫君昨日染了风寒,现下有些发热,我便差人向朝中告了假,让他好好在府休息。”   林夙冷哼了一声,他静默地看了林纨半晌,扬手唤林纨起身。   林纨为袒护顾粲,在林夙面前撒了谎,心中自然是过意不去,她自觉无颜起身,跪在冷地上才能让她心中的负罪感轻一些。   林夙见林纨不听话,便用凌厉如豹的双眼瞪了她一下。   宋氏也冲林纨使了颜色,林纨没敢再多犹豫,这才起身,等着林夙的训斥。   林夙走到了太师椅处,拂袖而坐。   丫鬟将刚烹好的茶呈了上来,林夙接过后将茶盖掀开,复又重重地将茶盏掷在了一旁的高几处。   “叮啷”之声让屋内的所有人都呼吸一窒。   林夙到底还是心疼自己这个体弱的孙女,他知道林纨的小心思,掷完茶盏后,见林纨眼眶泛红,也不想再多难为她。   林纨是端庄知礼,最明事理的乖女孩,虽然有些娇气,但不会做出格的事。   想到这处,林夙的语气平和了些许,却仍带着些许的严厉,他叮嘱道:“不要忘了婚前本侯对你说的话,不可一味的娇气、使小性子…你要学着帮扶子烨,做一个贤妻,他胡闹的时候,你不能由着他乱来!”   林纨一一应下了林夙的训斥和告诫。   这次是她有些任性,因为心里太乱,只想着先逃先躲,而不敢去面对顾粲。   顾粲不想同她提那件事,可她也没什么勇气问他缘由。   林纨知道,他内心深处一直深埋着恐惧。   她总怕顾粲对她是别有居心,娶她不是他口中的喜欢她,而是她承受不来的残忍原因。   林纨不敢细想,深想。   总怕眼前的男子面上温柔,心中却是冷如寒冰,酝酿着什么阴谋。   林纨为了让林夙放心,在他面前真诚的做出了承诺,也认了错。而她同顾粲之间发生的事,她选择闭口不提。   林夙虽对顾粲的人品放心,但见林纨的神色戚然,心中到底还是见不得自己的孙女受委屈,便又问林纨道:“顾粲那小子是不是欺负你了?”   林纨心中微暖,摇首后,低声回道:“没有,夫君他待我很好,是我这次处事不当。”   不明事情真相之前,林纨自是不想将顾粲在婚前就监视她的那些事同林夙说,她只能冷静的让自己相信,林夙对顾粲有照拂之恩,顾粲应是不能对林家别有居心。   林夙走到林纨的身前,伸出手拍了拍林纨的肩,带着些许的安抚意味。他知道顾粲并没有生病,也知道林纨能够将事情处理妥当,便又道:“今日便同子烨回府罢,既是嫁为人妇,总往娘家跑成何体统?”   林纨点头认错,抬首后见祖父的眉宇也变得斑白,又想起前世林夙晚年的潦倒,鼻间又是一阵酸涩。   林夙见此又道:“虽说不能总回娘家,但本侯只要还活着,任谁都欺负不了你……”   话到这处时,林夙的语气已经柔和了许多:“囡囡记住了,祖父会永远保护你的,平远侯府永远都是你的依靠。”   *   林纨从嘉轩堂处走出后,心中并没有释然。   林夙的安抚和疼爱让她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一个她之前一直都没有在意的问题。   虽然她父母早殇,可林夙对她比其余的孙辈慈爱百倍。   无论是林家,还是母亲的母家谢家,都是洛都声望最大的豪族。   她一直都不自知的是,强大的母族背景给了她心理上的倚靠,所以如果发生了什么事,她也自是习惯从家族中寻找庇护。   可顾粲与她完全不同。   虽然父亲是藩王,可他却是个质子,在洛都并无亲眷。   成婚后,顾粲有了她这个妻子,她成了他的亲人,也是目前他身侧唯一的亲人。   她若是一遇事就往母家跑,顾粲他心中的滋味肯定难以言喻。   天虽甚晴,但是凛冽的北风似是在咆哮着彰显,此季是深冬。   林纨离开庭院时有些匆忙,并未带手炉等取暖之物,体质虚寒的她在府中走上一会儿便变得手脚冰寒,唇色也变得渐白。   这时顾粲已穿戴整齐,坐在林纨未出阁时所用的书案前,上面的玉瓶中还插着折枝腊梅,花瓣上的新雪融化,泛着莹润的光泽。   林纨应是准备在侯府长住,屋内明显被重新布置了一番,顾粲环顾着四周,见身后的香木座屏雕着清荷、蓼兰等清雅的花卉,心中暗叹女儿家住的地方果然要清雅别致许多。   书案上还存着林纨未出嫁前未完成的画。   顾粲见其铺陈在书案的一角,便拿起了那些画卷。   林纨善琴善画,嫁予他后,他也只见过她拂过几次琴,却没怎么见她绘过画。   那些画多数是山鸟花石,画如其人,清新且有意趣。   只有一幅不同,那绘卷用碳笔简单地勾勒出了人形,身形像是个成年男子。   这副最与众不同的是,林纨在粗绘完人形后,又用毛笔在上面胡乱的画了几笔,似是要将这个人形掩住。而且这张画纸也是褶皱不堪,像是被人握成团,再重新铺开的。   顾粲正觉得纳闷时,林纨已经回到了庭院中。   听到丫鬟们齐声唤翁主,顾粲才回过了神,他还未来得及将那些画纸重新放回了原处,林纨走到了他的身前。   回来的路上,林纨已经想通,为了不让林夙惦念,今夜便同顾粲归府。至于她心中的疑虑和恐惧的事,她要尝试着面对。   顾粲抬眸时,林纨也看向了他,也看到了顾粲手中拿着的画纸。   林纨走到桌案前,刚要将顾粲手中的画收走,却听见他开口问道:“这幅……画的是谁?”   林纨垂目,看了看顾粲手中的那副画。   那是二人成婚前的几日,她画的。   那时她的心绪实在复杂,想要通过绘画疏解时,竟是不自觉的又开始画顾粲,等反应过来时,又想着销毁。   后来自己纠结了多番,还是将这幅残卷留了下来。   林纨还是将顾粲手中的画夺至了手中,并放回了原处。   她语气淡淡,一如平日同人说话的温柔:“画的是你。”   言毕,顾粲适才还有些黯淡的瞳孔登时有了光亮,笑意也微蔓上唇角。   他刚要顺势握住林纨纤白的手,却被她偏身躲过。   顾粲面色微僵,只听见林纨又道:“今日我便同你归府。”   这话说完后,林纨便转身离去,直至未时,二人都未再说过一句话。   林纨命下人在侯府的偏门处备好了马车,让香芸和卫槿先和侍从候着,待府内众人都休憩用午食时,才同顾粲抄府内的僻路,刻意避着人,前往偏门。   元吉也在偏门的不远处侯着,雇了一辆寻常的马车,而非顾粲平日所乘的轩车。   林纨差人让元吉先归府,她则同顾粲乘着林府的马车低调地归返镇北世子府。   镇北世子府离侯府不算远,却也有一段距离。   马车不及轩车宽敞,里面也没生炭盆,为了避人,她离府的匆忙,又将手炉落在了闺房中。   这一路只觉得浑身发冷,小腹也愈来愈痛。   顾粲侧目见林纨缩成了一团,不时地冲手呵气,知道她受了凉,便想着替这娇弱的小女人捂一捂手掌。   可谁知,林纨却再一次避开了,有意的同他保持距离。   顾粲语气微沉,却还是平静的:“我帮你捂捂手。”   说着,顾粲不再心有顾忌,动作比较强硬的将林纨的手包裹在了自己的大掌中。   顾粲的掌心稍有粗砺,却是温暖的。   林纨一直觉得他的手比琴师的手还要好看,指骨修长,一双文人雅士的手。   可现下,她还是抵触同顾粲的亲近。   林纨还在闹脾气,顾粲的耐心却渐失。   他见林纨是如此的冥顽不化,一手攥着她的细腕,另一手一揽,将她抱在了腿-上。   林纨险些惊呼出声,马车也猛烈地摇晃了一下。   车夫觉出马车中的异常,忙“吁”了一声,利落地勒马询问道:“世子…可有何异样?”   顾粲目光冰冷,沉声回道:“无事,继续驾马前行。”   车夫应是,再度启程。   林纨想挣扎,心中却也清楚,她若挣扎,这马车只会晃得更厉害。她不想让外面的人起疑,抑或是生出别的心思来,只得老老实实地被顾粲抱着。   甚至只得任由他肆意、且带着报复性质地吻着。   一想到自己今日在林夙面前,为了包庇顾粲撒了谎,他现下又这般的欺负她,林纨心中愈发委屈。   顾粲觉出自己的睫毛变得湿濡,这才发现林纨正小声地低泣着,他攥着她手腕的力道轻了些许。   见她的双眸蕴满了水,楚楚惹人怜,他心叹真是个水做的小女人,边用指腹为她拭着泪,边再度尝试以吻安抚着她。   可谁知唇上竟是一痛。   随即有些许的腥味蔓入了唇齿之间,林纨用牙重重地咬了他一口。   顾粲松开了他,却未恼怒,反倒是笑意愈深,眸中夹杂着几分玩味和不驯,他随意地用手拭去了唇角的血痕。   原来兔子急了也会咬人这句话是真的。   林纨借势从他的怀中挣脱,坐在了一侧。   顾粲锋眉微挑,刚要开口,马车却停了下来。   林纨听见车夫恭敬地已行至府门口,不等顾粲讲话,便掀开了车帷。   香见和卫槿刚寻来垫背的矮凳,就见林纨仓皇地从马车中钻了出来。   顾粲探身,想将林纨拽住,却终是没来得及。   林纨下马车时险些踩空,幸而香见和卫槿扶住了她,她感觉自己的脚腕有些扭伤,她听见身后的顾粲冷声命道:“林纨,你给我站住!”   顾粲这时也下了马车,林纨却没听从他的命令,而是在香见和卫槿的搀扶下,费力地往前走。   刚走了没几步,便是一阵的头晕目眩,林纨很快失去了意识,即将晕倒在地时,顾粲及时将她横抱在了怀中。   *   这场闹剧令在场的众人都不知所措。   林纨清醒后,天色早已变黯,上弦月在夜空中泛着冷白的光。   她躺在四柱床上,身下垫着厚实的衾单,顾粲正坐在她的身侧,低着头首,浅憩着。   林纨觉出了自己晕倒的原因,她来了月事,身上却是清爽的,有人替她料理好了一切。   包括换月事带。   想到这处,林纨的脸变得微红。   其实林纨的心中有些沮丧,近来顾粲与她行-房的次数很频繁,她心中多少有了期待,觉得自己很可能会怀上一个孩子。   可却没怀上。   她缓缓起身,屋内的灯火昏黄,顾粲似是刻意没将屋内弄亮。   林纨看着顾粲唇角的伤,还有颈脖处的伤,心中终归是有些歉疚。   顾粲本就没睡实,听见了些微的声响后便睁开了双目,正对上林纨带着关切的目光。   林纨见他醒转,立即换了副冰冷的神情。   顾粲见此不禁失笑。   林纨赧然,想着重新躺下继续睡,这样就可以避免与顾粲讲话、对视。   可谁知这时,她的肚子竟是叫了一声。   林纨愈发窘迫,顾粲眼见着还在羞恼中的小人将衾被又覆在了脑袋上,似是钻入其中就可以避免尴尬。   顾粲询问了香见今日之事,知道林纨独自去见了林夙,也知道林纨为了庇护他所做的一切。   她一向在意林夙对她的看法,这番她确实是受了委屈了。   隔着柔软的衾被,顾粲附在林纨的耳侧轻声道:“我让后厨做了你喜欢的豆沙奶卷。”   林纨没言语,但一听到豆沙奶卷这四个字时,饿意更甚。   顾粲又道:“你不说话,我就当你想吃了。”   说罢,不等林纨反应,就将衾被掀开,将身子还蜷成一团的小人儿抱了起来。   顾粲见林纨还故意冷着面容,虽然颇有冰美人的风姿,可他却不喜欢她这副神情,便故意去呵林纨的痒。   林纨自是受不住痒,连忙求饶,最后靠在他的怀中,无奈道:“我想吃。”   顾粲终于作罢,唤下人拿炕桌,端点心。   拿炕桌的是一脸局促不安的香芸,见林纨归府,她心中愧疚且害怕,摆放妥当后便跪在了地上。   元吉派人又连夜将她接回了府上,她不知道林纨和顾粲要怎样处置她。   端点心和菜品的丫鬟们不知所措,却也只能屏退一侧。   顾粲并未看向香芸,见林纨面色微凝,语气温淡道:“她虽是我派到你身边的人,但说到底,还是你的丫鬟。她是去是留,你说的算。”   林纨自是知道,整件事,香芸都没有错。   她只是个没身份的小丫鬟,听主子的命令而已。   香芸虽然有些莽撞,但伺候她的这几年,都是尽心尽力,平素也是很护主的。   将她赶出府去,林纨自然是狠不下这个心。   林纨选择将香芸留下后,香芸激动地落了泪,猛磕了数下头后,便同丫鬟退下了。   林纨用了几块豆沙奶卷,顾粲一直看着她吃,她回忆着适才顾粲对她讲的话,顾粲承认了香芸是他派过去监视她的人。   顾粲见林纨将手中的奶卷放在了食碟中,然后慢慢看向了他,便知道林纨要问缘由了。   林纨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平静:“你为什么…为什么要派个丫鬟来监视我?还有…还有安澜园的那件事…是不是你的……”   阴谋二字终归是没说出口。   顾粲伸手将她唇边的糕饼碎撷下,没回复林纨,而是反问她道:“你觉得会是什么缘由?”   林纨没想到顾粲会反过来问她,一时失语。   顾粲无奈地轻叹了一口气,随后道:“你那时既不肯嫁我,也不肯见我。”   林纨想起自己刚重生的那会儿,林夙一如前世一样,总是刻意的安排一些场合,好让她能同顾粲见面,最起码能让彼此变得相熟。   前世的顾粲不便拒绝,婚前,她还是见过几次顾粲的。   重生后,林纨大病初愈,推掉了林夙为她和顾粲悉心准备的一切安排。   林纨仍是不解,又问:“所以……”   顾粲无奈摇首,笑意有些苦涩:“安澜园之事,是意外,香芸恰巧寻到了我,我才救你脱了身。”   “……至于之前所为,林顾两家的婚约是一早便定的,我那时对你虽称不上喜爱,但也认准了你就是我的妻子。我只是想了解自己未来的妻子是何模样,绝没有伤害你的意思。”   顾粲对林纨的解释一半真、一半假。   安澜园的事,并不是他的预谋,但是发现林纨受困后,他确实转了念头,想以此事制衡林纨,逼她嫁给他。   那日林纨问他,他为何喜爱她,他回她的是因为那次的露水情缘。为了避免林纨起疑,这样的说辞更真实,不会让她怀疑。   顾粲观察着林纨思忖的神色,见她的神情似是相信了他的说话,心中悬着的石头也渐渐沉了下来。   但非她不娶这件事却是真的。   纵是前世的他,也是这么想的。   那时的他并没多喜欢林纨,但是也不喜欢旁的女人,若要娶林纨为妻,他并不反感。   若要娶旁的女人,无论是谁,他想想都觉得反感和嫌恶。   其实他前世心中就有一种念头。   要娶,他也只会娶那个与他有婚约的林家小姐林纨为妻。   林纨听后,觉得顾粲说的有理有据,便相信了他的说法。   虽然一想起婚前被监视,心中还是有些不舒服,但她决意不过多地纠结此事。   林纨知道顾粲也没用晚食,她从碟中拿出一块豆沙奶卷,主动递与了顾粲。   顾粲知道她做出这番举动,便是一种示好,代表她已经原谅他了。   他接过后,林纨又自顾自地用了些别的点心。   顾粲漫不经心地用着林纨递与他的点心,他一贯对这些甜甜腻腻的香糕饼点无感,若不是林纨喜欢,他的府上估计都不会有这些吃食。   看着林纨的脸颊因着咀嚼一下下地微鼓,面上也渐渐有了血色,室内泛着点心的甜香。   林纨看上去比这些点心诱-人多了,若要吃,他也只想吃她这块甜软的点心。   顾粲的心情转好,这时林纨突然想到了些什么,瞧了瞧顾粲颈脖的伤势后,有些赧然地嘱咐道:“你的伤势我会想法子帮你遮掩好,你明日还是如常上朝吧。”   林纨的手中捏着咬了几口的豆沙奶卷,顾粲握住了她的手腕,低首咬了口她手中的奶卷。   这番举动令林纨的心跳漏了几拍。   ——“嗯。”   顾粲简短地回了一个字。   林纨怕他告假一日会让景帝不满。   顾粲眸中染着几分晦色,却是运筹帷幄者的笃然。   今夜过后,承初宫会发生一件大事,景帝碍于此事,自是不会顾及他手下的一名臣子告病请假。 第69章 068:本能(2.22)   是夜, 林纨同顾粲商议了新宅装葺之事,距年节还有不到一月的时日,如若在新宅过新年, 也可谓是个好彩头。   夫妻同衾合眠,林纨深埋在顾粲的怀中, 偏着头用柔嫩的脸颊去蹭他的下巴,小声问道:“或者,是回侯府陪祖父过,你是怎么想的?”   顾粲闭目, 抚了抚林纨柔软的乌发,低声回道:“都依你之意。”   林纨微微抬首,看了顾粲一眼。   顾粲的神色平静淡然, 但回她的话语却有些漫不经心, 似是在思考旁的事情,他刚任司空,许是公事缠身。   林纨体恤着顾粲,便没再多扰他,   她心中想着布置新宅的一切琐事, 渐渐阖上了双目,安然睡去。   没成想次日, 承初宫却传来了消息——   今年初诞的和敬公主于昨夜薨逝,与上官鸾去世不同,景帝年岁渐大,宫中已有多年没有新诞的皇子皇女。   景帝的女儿本就少, 和敬公主又是他最宠爱的妃子梁贵妃所出,他对这个幼女的宠爱远超过他其余的孩子,而且和敬自生下来就活泼爱笑, 十分讨人喜爱。   还没到半岁的婴孩倏然离世,为人父母的自是心情悲痛,景帝因此罢朝一日,给足了和敬小公主哀荣。   林纨得知和敬公主离世后,心中颇感惋惜,却也没往深处去想此事。   只庆幸借此时机,顾粲颈脖上的伤势还能再养个一日,便细心地为顾粲涂抹着药膏,还亲自熬煮了利于皮肤愈合的汤药。   待将炖好的蹄膀虫草汤端至偏厅时,林纨却发现本该坐在罗汉床处等着她的顾粲却并不在其上。   林纨便问了偏厅内立侍的一名丫鬟:“世子去哪儿了?”   丫鬟从林纨身后跟着的香芸手中接过了冒着热气的虫草汤,边将其放在了檀木炕桌上,边回道:“适才管事有事通禀,世子便随管事出去了。”   林纨也不知顾粲多久才能回来,怕汤水变冷,便命香芸将汤水重新放在明火上温着。   还未开口,顾粲便回到了偏厅处。   今日的日头比不上昨日,顾粲一身月白常服,并未披任何外氅,进来时,身上明显还带着寒意。   顾粲并不畏冷,但林纨却有些心疼。   他一直都是这样,天冷不知给自己加衣,如果没人提醒,也不会按时用食。   林纨唤顾粲先喝热汤暖身,随后问道:“出什么事了?”   顾粲蹙眉摇首,对这虫草汤,他心中微有抗拒:“无事。”   林纨瞧出了他的心思,她的手艺并不算好,在闺中时便很少下厨,这虫草的气味又本就奇怪,林纨有些赧然地问道:“……是不是不好喝啊…我好久都没下过厨了,要不然待会再让……”   ——“你亲手做的?”   顾粲打断了林纨的话,眉目也舒展了些许。   林纨点了点头后,便想着从顾粲的手中夺过那碗汤水,顾粲却偏身夺过,不顾汤水的热烫,一饮而尽。   林纨更觉难为情,看着碗底的枸杞和虫草,又道:“你不必特意喝完的。”   顾粲随意的用帛巾拭了拭嘴角,这汤说实话,味道欠佳,但林纨亲自所做,他自是舍不得浪费。   “你想好怎么布置新宅了吗?”   顾粲见林纨听完这话,低落的神情渐失,便知道自己问对了。   林纨听后有些讶然,之前顾粲一直都不肯让她在年节之前就打点新宅的事宜,现下怎的又突然想通了?   而且昨夜,她还以为他压根就没听进去她的问话。   林纨心中欢喜,却摇了摇头。   她连新宅的模样都没见到,自是不知该如何布置。   顾粲又道:“新府增了仆役十余人,杂工你可以让元吉再帮你另请,具体怎么布置和装葺,都由你的心意。”   听顾粲这样一说,林纨心中终于有了做当家主母的感觉,虽说府内的主子只有她和顾粲,但仆役丫鬟却有数十名。   而且未来二人还会有孩子,孩子肯定不会只有一个,这样府内的人就不会只有她和顾粲两个了。   想到这处,林纨抬眸,看了看顾粲。   他眼中带笑,正饶有兴味的看着她的兴奋模样。   林纨刚要开口询问,她何时可以先去看看新宅,顾粲又道:“不必赶在年节前装葺完,也不可因此事操劳。供你差遣的下人足够,你只需按照你的心意安排下去,他们自会替你做事。”   说罢,顾粲命元吉搬来了个一尺半宽的木箱。   林纨打开后,发现里面整齐地堆砌着足纹银,是本朝成色最好的官银,几乎没有任何杂质。   顾粲的意思明显是,这一大箱纹银是供她花用在新宅上的。   林纨本想着拿出自己的嫁妆去布置新宅,她的钱给了柳芊芊一部分,但是余下的装葺个新宅却是足够。   见林纨的神情明显是被惊到了,顾粲面容平静地饮了口茶水,却看见林纨将下人都挥退,有些担忧地低声问他:“子烨,你不会是……收贿了吧?”   林纨心中愈发不安,顾粲却险些被茶水呛到。   他放下茶盏,无奈问道:“你怎会觉得为夫收了贿赂?”   林纨静默了半晌,好在顾粲对这些声名之事不在意,如若换了旁人,妻子若是直接了当的问他是否私相授受,收了贿赂,怕是会怒极恼极。   “嗯?纨纨到底是怎么想的?”顾粲趁势将林纨拽到了怀中,今日她涂了香粉,那是顾粲熟悉且安心的味道,他不自觉地低首去嗅闻她身上的香气,用鼻梁轻轻蹭她的颈脖。   林纨觉得有些痒,微微缩身,用手轻轻地推了推他。   她一直都觉得顾粲手头并不宽裕。   司空的俸禄并不多,一月也就十余两纹银,还有十几石粟谷,顾粲深得景帝信任,偶尔会得些大额的赏银,但她对顾粲的这些事并不大清楚。   若要在凉州倒还好说,顾焉身为镇北王,凉州百姓每年上交的税赋扣去给朝廷的部分,都可以供其花用。   可顾粲却与顾焉没什么联系,他能花用的也只有俸禄和几年前从凉州带来的积蓄。   顾粲没松开她,林纨仍是猜想不出缘由,便小声地又问:“你没有吗?”   回林纨的是颈部处的微痛,且带着些许的痒意。   林纨双颊一红,推拒道:“子烨别…别这样。”   顾粲依言松开了她。   林纨的皮肤似是新雪般的白,玉颈上多了一处鲜红的小梅花,却看着有些空寂。   开满了花才更美。   顾粲眸色微深地看了半晌,却终是放了她一马。   他将下巴轻抵在她的肩头,低声道:“我那时要娶的可是侯府小姐、当朝的蔼贞翁主,怎么可能只让她同我吃朝中的那些俸禄?”   林纨心中松了一口气,探寻地又问“所以…你是用俸银买了商铺?”   顾粲嗯了一声,却不欲同林纨讲更多的细节,他所拥有的财富远超林纨的想象,甚至超过了当朝首富的财富。只是为了避嫌,他做了些手脚,就算有人想查,也查不出个所以然。   他又道:“这一箱都是官银,是这几年我的俸禄和朝廷赐的赏银,并不是我收贿而得。”   林纨想了想,顾粲的生活并不奢侈,她未嫁进门时,府中的下人也少,如若没别的花用,差不多也能积攒下来这些钱。   这回换的宅子,她和顾粲应是至少能住个十余年,那还真得好好布置一番。   林纨总觉得自己是被顾粲豢养在府的无用之人,现下手中终于又了活计,心情自是转好,也顾不得同顾粲多亲-昵,便起身命丫鬟寻画纸工笔等物,心中已有了自己的安排。   待林纨离了偏厅后,顾粲的眉目却渐渐凝重。   郑皇后的心肠比他想象的还要狠毒,事态稍有失控,不过并没偏离他最初所想。   现下他比较担忧的那人是,上官衡。   *   四日之后,洛都零零落落的散了些细雪后,便变得愈发深寒侵冷,窗外的雾霭让人觉得心中压抑。   待顾粲上朝后,林纨一如既往的拿工笔绘图,屋内的炭火添了许多,熏炉内的雪松广藿味弥散得愈浓。   虽说天气有些阴,但于林纨而言,仍是安居于室,本该心绪沉静的做平日应做之事。   林纨的心中却总被莫名的不安缠扰。   她放下了手中工笔,用手捂着心口,尝试着舒气让自己冷静。   林府近来还算平静,柳芊芊有孕后,身子渐大,胎儿康健,并未有恙。   陈氏一直被禁足在院,年节都不一定能被林衍放出来。   林纨曾派人去庵堂打探过林涵的近况,自她想逃跑却跌入庵堂中的池塘后,身体状况就一直不大好。   林府会定期派医师为林涵看诊开药,但因着林涵的疯病愈发严重,很多医师都不愿再接诊,所以林府派去的医师换了好几个。   林夙的身体在宋氏的悉心照料下,还算康健。   自顾焉回凉州,郑家没落后,林纨的心病就除了两大块,林家目前也算太平,她还真不知自己为何会总觉得有事要发生。   香芸走到书案前,为林纨斟了杯茶水,见其神色不大对劲,关切地询问道:“翁主,你身子不舒服吗?”   林纨摇首,拾起茶盏饮了一小口清茶。   这时,卫槿有事要通禀,香芸唤她进来后,林纨问道:“何事?”   卫槿神色平静,半屈着双膝回道:“主子,是谢家主母蒋氏来访,奴婢让她在正厅安坐下了。”   林纨微微蹙眉,回道:“知道了,我马上就过去。”   舅父谢祯之妻蒋氏,出身名门,是上官衡之母蒋昭仪的堂妹。   林纨同这个舅母没见过几面,当时她和顾粲的婚事闹得沸沸扬扬,蒋昭仪在郑皇后的示意下,想要通过蒋氏来说服她,让她考虑嫁给上官衡。   现在想想,这件事还真是有些荒唐。   她和上官衡虽然毫无血缘关系,但却也算是沾亲带故,有些亲缘关系。   林纨无奈失笑,也不知蒋氏这次来寻她,到底是什么目的。   待香芸和香见简单地为林纨整饬了衣发后,林纨即刻便去了正厅。   谢家在朝中的地位如日中天,可林纨见到坐在圈椅处的蒋氏时,却发现她穿得很寡素,保养得宜的美目却有些微肿,看着有些憔悴,应是痛哭了许久。   林纨恭敬地向蒋氏问了安,蒋氏颔首后,神情却难掩哀痛,林纨心中一急,忙问道:“舅母,可是谢家出了什么事?”   蒋氏从袖中拿出了块软帕,边为自己拭着眼角的泪渍,边回道:“谢家无事……”   林纨松了一口气,心中的疑惑却是更甚,于是又问蒋氏道:“舅母可有何伤心事?”   蒋氏艰难地抑着泪,半晌,终于开口道:“这事本不该来求你,但……但我也是实在没法子了。”   林纨无奈叹气,回道:“舅母有事不妨直说,只要我能做到的,我都会尽力帮扶舅母的。”   蒋氏调整了下情绪,看了看林纨的神色,见她的气色比数月前见她时要好了不少,终是开口道:“蒋昭仪殁了。”   林纨心跳一顿。   蒋昭仪虽然并不受宠,但母家还算煊赫,她的位分也不低,按说若是去世,她应该能知晓。   可承初宫中却没传出任何消息。   见林纨被骇住,蒋氏从圈椅处起身,走到了堂下的雕花飞罩处,自顾自地道:“一入宫门深似海,自小玩到大的姐妹,没想到竟是落得个这种下场。”   林纨努力让自己平复,劝慰道:“请舅母节哀……”   任谁都清楚,蒋昭仪的死因蹊跷,绝不是自然的殁亡。   林纨见蒋氏的情绪又开始失控,不敢过多询问蒋昭仪的死因。但她大体猜出了蒋昭仪的死因,宫里和蒋家都有些避讳这件事,那不出所料的话,蒋昭仪应是死于自戕。   妃嫔自戕是有罪的,甚至会连累母家,但景帝不至于因着这件事,失去整个蒋家的忠心和辅弼,所以会寻个别的由头,比如病逝。   蒋氏转过身来,看向了林纨:“翁主一贯聪明,应是已经猜出了缘由,我堂姐她与家中的庶妹关系并不好,蒋家又极力地想撇清此事。她的尸骨未寒,却没有身份贵重的贵女肯为她敛尸……我是有心去送她最后一程,但是母家却不许……”   邺朝徇前朝之习俗,如若妃嫔去世,最好由母家中身份贵重的女眷为其敛尸,这样才能在入棺前压住魂魄。   林纨刚要开口回话,却见蒋氏竟是要向她下跪,林纨赶忙让下人将蒋氏扶了起来,自己则走到了她的身前,语气温柔道:“舅母之托我心中清楚,我也想帮舅母这个忙,但是…但是我得先问问我夫君的意思。如若他同意了,那我即刻便请旨去为蒋昭仪敛尸。”   蒋氏知道这种晦气的事多数人都不愿意沾惹,她来之前已经做好了被林纨拒绝的准备。   虽说顾粲那处还未松口,但见林纨态度恳切,她心中已是十分感动。   林纨搀着蒋氏坐在了圈椅处,谢祯为人肃正,和蒋氏成婚后,二人虽不算多恩爱,但也是相敬如宾。   因着蒋氏生养之后身子受损,他这一脉没有男嗣,谢祯这才纳了一良妾。待那良妾顺利产子后,谢祯就再没纳过任何妾室。   蒋氏在谢府很受人敬重,妾室丝毫不敢越过她的头上来,那良妾所生的子嗣也都被养在了蒋氏的名下。   蒋氏婚后的一切都算顺遂,可其自小玩到大的堂姐蒋昭仪就没这么幸运了,不受宠爱也就罢了,竟是连自己的性命都搭了进去。   宫里发生的事情蒋氏不便与林纨直接讲明,而且她也是局外人,对那些残忍的宫中争斗也是不明所以。   林纨又劝慰了蒋氏几句后。与她相约,顾粲同意后,她便即刻去派人给她递消息。   林纨怕她为蒋昭仪敛尸一事有什么利害牵扯,虽然她同情蒋氏姐妹的遭遇,但是顾粲毕竟是她的夫君,她不想让此事成为顾粲仕途上的阻碍,所以这事只有征求过他的意见后,她才会去做。   是夜,待顾粲回府之后,心情看着并未有什么变化。   二人一如平常的用过晚食后,林纨便同顾粲提起了此事,顾粲听后面容平静,并未有异。   林纨心肠虽软,但到底是很为他着想,便回道:“倒是不会对我有什么影响,只是…你不怕尸体吗?”   顾粲说着,抬眸看了一言纤弱娇柔的妻子。   林纨这小猫一样的胆量,读些鬼神异闻都怕得连小解都不敢独自前去。   进宫中为蒋昭仪敛尸定会把她吓个好歹。   想到这处,顾粲没等林纨回话,便道:“不许去。”   林纨忙道:“我不怕尸身的,真的不怕。”   前世她见多了尸体,林家被抄时,官府就打死了许多下人。那些尸体的死相狰狞各异,一具宫妃的尸身算不得什么,不会那么骇人。   再者她做的事是善事,蒋昭仪若是真的无法瞑目,魂魄未散的话,也应是不会伤害她的。   林纨这么想着,又将蒋昭仪被母家所弃的惨状同顾粲讲了一遍。   倏地,她想起了一个人,便问顾粲道:“四皇子他……可有何恙。”   顾粲默了默,回道:“应是无恙。”   可事实却不然。   蒋昭仪去世后,上官衡情绪失控,甚至冲撞了景帝。   景帝念及其丧母悲痛,并未重罚他,只将他禁了足,也怕他再度失控,不许他去见他母亲的尸身。   顾粲曾想过法子,利用宫中的眼线牵线,好能同上官衡见上一面。但上官衡现下却谁都不想见,顾粲甚至差人递了他密信,却也并没得到回复。   林纨轻声回了句:“无事便好。”   可她心中最是了解顾粲,她知道他现下看上去虽然平静淡然,但心里一定有事瞒着她。   *   顾粲最终同意了此事,待上奏得到景帝应允后,林纨便只带着卫槿入了宫,一事她入宫必须低调,二是想着如果幸运,卫槿说不定能见到卫楷一面。   蒋昭仪所住的宫殿并不算偏僻,红瓦绿砖,檐牙高翘。屋檐上的琉璃看着还比较新簇,上面挂着写了绮绣宫的匾额。   原也是一座富丽的寝殿,现下却宫门紧闭。   门前的落雪也无人清扫,看着格外的萧索。   原先殿中的宫女太监多数都被拨给旁的宫妃,觅得新主,惟剩下蒋昭仪的一名心腹宫女,和一名忠心的太监。   宫里还派了位女医官帮着林纨敛尸,林纨没想到在绮绣宫候着的女医官竟是沈韫。   二人许久未见,顾不得彼此寒暄,便由着宫女引着进了寝殿。   蒋昭仪的尸身放了两日,幸而现下是寒冬,殿中又特意堆放了些冰雪,所以尸身依旧保持完整,并未有任何的腐烂。   其实敛尸的过程中,林纨并未帮上什么忙,倒不是因为她害怕,而是蒋昭仪的尸身僵硬,如果用的力气不对,就会让遗体受损。   所以多数事宜都是沈韫及其手下的医女操持,林纨静默地看着她二人为蒋昭仪换上了昭仪华贵的赤红冕服,蒋昭仪是自缢而亡,幸而较高的领缘和东珠串遮住了伤痕。   寻常的妃子如果殇逝,一般都会以高于她位分的丧仪下葬,譬如昭仪就应该按妃位或者贵妃之位下葬。   可蒋昭仪只是草草下葬,甚至这仪制都不及昭仪应有的好。   一切妥当后,林纨心情有些复杂的为蒋昭仪细致的描眉和涂粉,试图掩盖她已经泛青的死容。   殿中候着的宫女已经开始小声抽泣。   蒋昭仪闭着目,眼角有些细纹,与蒋氏有五分相似。   林纨曾在宫宴上见过蒋昭仪,上官衡的眼睛与她长得很像,都是棱角分明的凤目。   凤目生在女子身上英气美艳,生在男子身上是俊逸风流,想到上官衡,林纨心中有些纳闷。   敛尸后就要装棺,上官衡怎的不来见蒋昭仪最后一面?   眼见着申时三刻将至,宫中的大力太监即将过来盖棺抬棺,林纨不自觉地看了一眼沈韫。   沈韫容色淡淡,命身后的小医女退下,让她在寝殿外候着。   林纨即刻明白沈韫这是有话要同她讲。   沈韫低声道:“一会儿四皇子会过来,他被皇上禁足数月,按说是不能见蒋昭仪最后一面的。”   林纨不清楚这事的内幕,只点了点头,随后小声问道:“蒋昭仪…她…她为何会自尽?”   沈韫环顾了下四周,压低了声音回道:“与和敬公主的死有关……但这事并非蒋昭仪之过,而是……唉。剩下的我也不便多说,只能说,蒋昭仪之死跟皇后和梁贵妃都脱不了关系。”   林纨之前也是猜测过蒋昭仪的死应该与后宫的党派之争有关。   按说沈韫现下仕途清明,这种事情避之最好不过。   而且林纨发现,沈韫与上官衡的关系非同一般,否则这种会掉脑袋的事,上官衡也不会轻易托付给沈韫。   正猜测着,宫女近来通禀,说抬棺的太监到了。   林纨循声看去,见两名太监一前一后的抬了一具红木棺进殿,为首的太监身形颀长高大,看着有些眼熟。   竟是四皇子上官衡。   邺朝的太监无论品阶高低,都带着以纸绢为衬,以铜铁为骨的顶帽围头,再着青色襕蟒贴里和黑色缝靴①。   上官衡穿着太监的服饰比寻常的太监俊朗了许多,林纨也不知这一路过来,他的身份是否暴露。   他之前的性格恣意不羁,眸中多是含笑,现下看上去面色惨白,眼神有些空洞。   脸还是那张脸,但看着却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众人顾不得交谈,都怕事迹败露,连呼吸都有些压抑。   林纨看着上官衡神情悲怮的将母亲的尸身小心地抱在了棺材里。她年纪不小时也丧过母,能够切身体会上官衡心中的痛苦,她不知该如何安抚他,也知道自己没什么立场说话,便选择了缄默。   盖棺后,林纨只听见上官衡声音有些哽咽地对她说了声:“谢谢。”   时辰已到,林纨和沈韫留在殿内,而上官衡和另一名太监则抬着棺去了宫中管丧仪的奉常处。   林纨怕上官衡的身份会暴露,沈韫却说无事,“你祖父的部下卫楷今日正好巡宫,他不会难为蒋昭仪的丧仪的。再者外面还侯着一名太监,四皇子与他偷偷调了身份,这时他应该已经回殿了,不会有什么事的。”   *   林纨携着卫槿出绮绣宫时,沈韫已经回去复命,还叮嘱她多注意身体,林纨竟是在宫外不远处看见了顾粲。   这时阴沉了大半天的洛都终于冉起旭日,顾粲一身黯色朝服,头戴獬豸冠,似松般高大挺拔的站在宫墙处。   见到林纨后,他唇角微牵,面上露出了笑意。   临近傍晚的日光既温暖却又不那么耀目,见到顾粲后,林纨心头的阴霾被驱散了些许。   她快步走近了顾粲,路过的宫女不时的悄悄打量着有着玉面阎罗之称的顾司空,且对林纨的身份有些好奇,但因着主子交待了她们事情,只得快步离去。   顾粲牵住了林纨的手,因着蒋昭仪的殿中不能燃炭,林纨的手格外的冰寒。幸而顾粲适才所在的祈宣殿燃了很足的炭火,他的手心是温热的。   宫中不便多言,二人虽彼此静默,但是顾粲在林纨的身旁,用温暖有力的手牵着她,却给了她十足的安全感。   顾粲携着林纨从狭长的宫道并肩而行时,恰巧遇见了正在巡逻的卫楷及其手下。   卫楷的官衔不及顾粲,便停下步子冲其抱拳揖礼,顾粲神色淡淡的颔首。   跟在林纨身后的卫槿难掩兴奋。   这时,卫楷又恭敬地对林纨揖了一礼。   顾粲下意识地看向了林纨的方向,见她淡哂着冲卫楷点了点头,又见卫槿与卫楷的模样肖似,前世的记忆倏地纷涌而至,让他的思绪一时凌乱。   他虽有些出神,却还是看见了卫楷从他们面前走过时,看向林纨的目光。   那种目光很让他不爽。   旁的男子但凡靠近林纨,顾粲都十分抵触,譬如尽管他知道上官衡对林纨没有男女之情,但他若要靠近林纨,或是多看林纨一眼,他都恨不得把他打上一顿。   男人一靠近林纨,他反感和抵触是出于本能。   但卫楷对林纨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某种情感,却使他心中的滋味更加难言和不快。   卫楷武者出身,虽不及顾粲或是上官衡生得精致俊美,五官却也深邃英挺,身形高大,颇有男子气概,也可谓是人中龙凤。起码放在这些侍从中,他的容貌和气质都最是出众。   顾粲倒是听林夙提起过他和齐均,只是听后就忘了,他并未多注意过这个人。后来得知林纨想法子利用了卫楷,他摸清了他的底细后,这才对他稍稍留意。   卫楷已然走远,顾粲将林纨的手往掌中又握紧了几分,林纨并未对他这个举动心有疑惑,而是继续同他往宫门处走去。   他真是糊涂了。   顾粲的眸色渐冷。   元吉曾对他说过,前世的林纨被一对兄妹收留,那时他的容貌和身躯都已变残变毁,他不想以这样一副容貌去见林纨,只是刻意地避着她的一切。   后来林纨死在了他所住的茅屋附近,待林纨下葬后,元吉还向他提起过,有一对兄妹来寻过她的尸身。   那二人都很焦急,尤其是其中的那名男子,在得知林纨去世后,那男子的神情就像得了失心疯……   那时的他并未将元吉的这番话放在心上,他只沉浸在林纨去世的痛苦中无法自拔。   现在看来,当年的那对兄妹便是卫氏兄妹。   林纨觉得自己的手掌被顾粲攥得愈发泛疼,她不明所以,只得小声问道:“子烨…你攥疼我了,你有什么心事吗?”   作者有话要说:  ——①服饰描写参考《中国古代服饰史》 第70章 069:孕事(7.20)   落日余晖冲淡了承初宫今日的阴寒和愁惨。   卫楷定定的站在宫里的青石地上, 看着顾粲和林纨的身影渐远,神色凝重,一贯刚毅的眸中闪过一丝哀色, 似是带着几番不舍。   一旁的年轻宫卫是个刚刚当值的小毛头,还未及冠, 并不会察言观色,见卫楷有些怔愣,便开口道:“卫统领,我们该巡逻别处了。”   卫楷的思绪被那宫卫的声音打断, 他不带任何表情的看了他一眼,随手提了提腰侧极重的镶宝佩刀。   林家军在外颇有威名,卫楷其人平日又不苟言笑, 他手下的兵卫大多对他存些敬畏之心。   那青年宫卫意识到自己多嘴, 忙略低下头,安静跟在了卫楷的身后。   卫楷迎着熹光走在一众宫卫之前,回想起林纨清丽的容颜,冷峻的面目也渐渐柔和下来。   围绕在他心头的疑云也终似被拨散。   那年在豫州军营,卫楷第一次见到林纨。   犹记得那样一个纤弱貌美的女子, 着一身紫绦绯绣文袍,高束乌发, 眸如深水,圣洁平和中带着几分智性。   任凭哪个男子见到当时的林纨,纵使不会心生爱慕,也会将她那时的容貌深刻于心, 可谓惊鸿一瞥。   可他那时却没在想,林纨有多美。   而是觉得眼前的这位蔼贞翁主,于他异常熟悉。   二人仿佛是故知。   一看到她, 他便觉得心头隐隐有阵钝痛。   卫楷只知林纨那时要用卫槿做人质。   卫瑾是他唯一的亲人,他自是对林纨存了设防之心,甚至是敌意。   齐均出事后,他不得不应下林纨的要求,遵从了她在军中的一切安排。   卫楷对未来一无所知,但为了妹妹卫槿,他什么都愿意去做。   更遑论林纨许以他的是,妹妹的安稳生活,和他仕途上的极大帮扶。   没离豫州前,他总听那几个熟悉的兵士偷偷谈起林纨,因着蔼贞翁主的到来,着实在豫州军营中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有的老兵说她长得很像已故的大将军林毓,年轻的兵士则多是议论她的相貌。   卫楷不发一言的听着那些兵士于私悄悄议论林纨,他还听到,林纨与帝都那位玉面阎罗顾粲有着婚约。   入洛阳后,卫楷一边熟悉着宫中生活,一边不时地想起林纨。   想起她的原因也不是什么男女间的倾慕之情,而是她带给他的,一种难以言说的熟悉感。   而且一想到林纨,他的心就会不自主的泛疼。   卫楷觉得是自己中了邪,他努力的想把林纨忘在脑后,生活也慢慢恢复如常。   直到这几月,他总是反复的做一个梦。   那梦的场景过于真实,让他甚至怀疑,梦里发生之事,都是他亲身经历过的,并非是虚假的幻境。   梦中他与林纨和卫槿坐在一辆破旧的马车上。   时逢深冬,三人所乘的马车坐凳裂痕斑驳,卫槿在一旁用哈气暖着手,林纨眉目温柔地看着她。   卫楷梦里的林纨并未穿什么锦衣华服,她也如他和卫槿一般,一身粗布麻衣。   林纨并未佩任何簪饰,只用有些发旧的豆红色布帛缠绕在轻绾的乌发上。   可卫楷觉得,这样的林纨也是极美,甚至更令人心动。   让人想保护她。   林纨被凛风吹拂的青丝、她拨发的那双素白的手、因寒冷而被冻得微红的耳珠和鼻尖、和她迎着车帷外的煦日时那如琥珀般澄澈的瞳孔……   种种细节,历历在目。   温柔,又坚韧。   虽入淤泥,却仍脱俗出尘。   ——“这下纨姐姐终于能放心了。”   卫楷梦里的卫槿如是说道。   林纨淡哂,将车帷轻落,面上的神情说不出到底是释然,还是无奈。   卫楷见梦中的自己有些讷讷地开口问向林纨:“……此事了结后…你…你有何打算。”   林纨神色恬然,微微侧首,思考了半晌,语气认真地回道:“你的背伤不容再拖,我身上还有些积蓄,虽然不多,但治病却是足够。”   卫楷面色渐渐泛红,有些磕巴地回道:“我…我…问的是你的打算。”   林纨笑意愈深,微微舒了口气后平静地道:“我现下也是无处可去,一直借住在你们兄妹家,将来吗……倒是想有个营生做。”   卫槿听到“营生”二字双眼一亮,兴奋地对卫楷道:“纨姐姐说得极对,阿兄你总在别人那儿做工也不是长远之计。不如我们攒些钱,在市集上支个摊子,做点生意,也总比你被黑心店家克扣工钱强。”   林纨赞赏地看了看卫槿,丝毫未因眼下的境遇而流露悲戚之情,她对卫楷点了点头,道:“我身无长技,唯画工还算拿得出手,白日可以支一画摊给年轻妇人绘些小像,傍晚回去也可做做女工贴补家用。”   梦中的卫楷看着卫槿与林纨饶有兴味的计划着自己的未来,心中也有了自己的想法。   他想,林纨若是支画摊,他便在一旁支个卖蒸包的摊子。   挣不挣钱不打紧,主要是林纨过于貌美,坊市鱼龙混杂,他怕有地痞心存不轨,会欺辱林纨。   三人心情释然的回到了司州帝都洛阳。   数日后,罪臣顾焉之子顾粲从狱中被放,得到消息后,林纨的面色依旧如常。   但卫楷和卫槿明显觉出,她总是心不在焉,做女红时还刺破了自己的手指。   卫楷不敢问林纨的心意。   他清楚,林纨有多爱那镇北世子,不然也不会放弃自己的翁主身份和临淄的封地。   他也不是没想过,林纨现下落魄,一个女子没个去处,最后兴许会委身于他。   但是再往下想,他便觉得自己龌龊。   林纨在他心中是不容玷|污、神女般的存在,他自觉他配不上她。   而后的梦境有些模糊。   卫楷依稀记得,林纨本是说要去买些做羹的菘菜①,卫槿想陪着她一同去,却被林纨拒绝。   兄妹俩也并未多想,只当是林纨难以走出人生变故带来的阴影,想要一个人出去转换心情。   待到酉时,林纨还未归家,卫楷和卫槿隐约觉得出了事,分头去寻林纨。   寻了良久,卫楷最终得到的是林纨的死讯。   她的尸身早已不在事发的雪地,他举着昏暗的油灯,雪地上已变深变黯的血迹是她留下的。   有个老妪嫌晦气,一边骂着官府也不派个人来清理这摊血污,一边跟如丢了魂魄的卫楷描述着那妙龄女子死状的凄惨。   ——“她…她的尸身被谁收走了?”   梦中的卫楷唇瓣泛紫,语气艰涩地问道。   那老妪念了几句阿弥陀佛,又啐了几次造孽,随后感慨道:“那仵作本想将她扔到乱葬场,还没抬走,却来了个面容被毁的瘸子,还有一个断臂的胖子……那瘸子说这姑娘是他妻子,把她的尸身抬走了。唉,也是可怜,也不知道到底得罪了谁……”   思及此,宫道有一宫妃乘辇而过,辇上悬的银铃轻碰,那清脆的声响再度打断了卫楷的回忆。   卫楷携一众宫卫停步向那宫妃揖礼,他垂着头首,有些怅然若失,心中却慢慢有了念头——   这梦,绝不仅仅是普通的梦。   而是,他的前世记忆。   *   回府这一路,顾粲的脸色一直不大好看,俊容阴郁。   林纨观察着他的神色,几欲掀唇询问,却终是选择缄默。   她身为顾粲的妻子,一直是给予他足够的空间,纵是有些时候会对他的做法感到疑惑,但是却不会多加询问。   顾粲下朝归府与她相处时,也是从来不会主动提起公事。   林纨想着,顾粲应是碰到了棘手的公事,便暂稳了心弦。   马车行至府上时,顾粲却没有同往日一般,先搀扶着她下马车,而是自顾自地踩着小厮搬来的矮凳,只身往府门走。   林纨见状,心中有些慌乱,刚想开口唤“子烨”,却被牵引马颈的靷子绊倒,险些从马车上摔了下来。   随行的香芸和香见吓得不轻,顾粲听到了动静回过身来,见林纨双臂被丫鬟搀着,精致描绘的柳叶眉也凝作了一团,便走到林纨身前,低声询问道:“怎么这么不小心?”   林纨微微抿唇。   顾粲的语气虽然带着责备,但是却存着刻意的温柔。   自今日见到卫楷后,顾粲便有些不大正常。   会不会是卫氏兄妹的事被他知道了?毕竟顾粲在宫中的眼线也不少。   林纨看着顾粲关切的眼神,心中有些无奈。   顾粲总有事瞒着她,可她又如何不是呢?   林纨笑着摇首,借势向顾粲撒娇,她示意香芸松开她的手,向顾粲央求道:“子烨,你扶着我回去吧。”   府门檐角悬着的灯笼虽然不甚明亮,但顾粲也能瞧见林纨的小脸煞白,身子因为受寒有些发抖,再一听她温|软且带着讨好的声音,便将之前种种的复杂想法抛到了脑后。   他将林纨用自己身上厚实的氅衣披裹,小心翼翼地将林纨横抱了起来,并低声命香见提前备好水,好让林纨沐浴。   一为驱寒,二是她一羸弱女子为死去的宫妃敛尸,也除除晦气。   林纨的心安稳了下来,带着顾粲体温的氅衣让她身上温暖了许多。她刚欲阖目,享受现下与夫君的亲近,却听见顾粲意欲不明地问:“你和祖父的部下卫楷……是熟交吗?”   顾粲问完后,便有些后悔。   她与卫楷的事,他一清二楚。   可一想到那男子曾差点取代了他的位置,顾粲的心中既存酸涩,又存着苦涩。   在林纨危难之际,卫楷守在了她的身边。   而那时的他却如一个懦夫一般,连见都不敢见她。   话既问出口,也就不能再收回。   顾粲静静地等着林纨地回复。   林纨沉默了片刻,终是回道:“你既知道他是祖父的得力部下,便该知道我是认识他的,但若论熟交,还算不上。”   顾粲低声道:“知道了。”   林纨的话术滴水不漏,言语也没有闪躲。   但是提到卫楷时,她沉默的那半晌终是让顾粲心存有芥。   林纨没再多想男人存的心思,她身子弱,今日又过于疲倦,还未到寝房便在顾粲的怀里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再醒来时,她和顾粲都在水里。   二人在水里敦伦也不是第一次了,林纨倒也不排斥,她知道顾粲今日心情不佳,还有意迎合着他。   平日林纨容易害羞,很少主动。   顾粲得了趣,透过氤氲的水雾看着妻子酡红迷|离的面容,一时失了心智。   林纨体力不支晕倒后,本以为便能休息睡下。   谁知被捞出来后,男人拨开了她的湿发,在她耳侧低哑道:“为夫近日事冗,休沐都不能陪在纨纨身边,所以今日纨纨多陪陪我好不好?”   林纨没了说话的气力,也没听清他到底说了什么。   只知道顾粲用这种语气与讲话时,都是在诱哄她,便迷迷糊糊地点头答应了。   次日本是顾粲的休沐之日,按说平日这时辰,二人总是相拥着贪睡到巳时,几乎一整日都不出寝房。   顾粲每每都有些无赖地说,左右她也不用出府走动,不如一整日都陪着他。   林纨面子薄,也拗不过他。   便由着他意,让丫鬟把吃食送至门口,顾粲将食盒提进屋内,亲自喂她吃下。   待她恢复体力后,一整日都是无休无止的翻云覆雨。   今晨顾粲却醒的极早。   他因梦魇而惊醒,林纨只听见顾粲不停地喊嚷着:“放开她!放开她!”   声音既愤怒,又充满着无力的哀怨。   林纨忙用衾被覆身,担忧地看向了坐在床侧,揉着眉心略显痛苦的男人。   林纨关切地问:“子烨,你梦魇了吗?不怕的,你现在已经醒了,梦里的那些都是假的。”   顾粲见林纨醒转,倏地攥住了她白皙的素手。   林纨被攥得有些疼,微微蹙了下眉头,却任由他攥着,用另一只寻了块帕子,细心地为他拭着额侧的冷汗。   顾粲双目猩红,恢复清醒后一想起适才的梦境,仍是心有余悸,面有鸷戾。   林纨开口,再度询问他情况如何,顾粲却满脑子都是她被陌生男人占|有的可怕画面。   他本以为梦中的男子是卫楷,可好像又不是。   纵是知晓是在梦中,亲眼所见自己的发妻被人欺辱,这滋味也是难言。   现下他心中不仅存着对卫楷难以言喻的妒意,更存着对林纨的愧意。   林纨见顾粲不言语,便唤了个丫鬟,询问时辰。   丫鬟看了屋外的日晷,进室回道:“回夫人,现下还不到卯时。”   林纨瞧了瞧窗外的天色,冬日天亮的晚,天还未明。   顾粲这时心神稍稳,细细打量着林纨的眉眼,终于开口道:“今日我不在府上,你若遇事不决,便先同元吉商议。”   他低首亲了亲林纨的额头,心中却筹划着旁的事。   顾粲不清楚上官衡现下到底是什么状况,自己费心布的局眼见着就要折在这人的身上。   他顾粲从不是一条路走到黑的人,布局之前早就为自己留好了后路。   现下他跟上官衡耗不起功夫,他不能再等他了。   思及此,顾粲用手轻抚了抚林纨柔软乌黑的长发。   林纨则用额头轻轻地蹭着顾粲的下巴,试图以此安抚他的梦魇之苦。   她隐约记得,昨夜他却然说了这一月的公事繁冗,可能休沐日不会陪她。   林纨心情有些低落,却也知顾粲在朝中不易,便温顺地点了点头,忍着身上的酸|乏和不适,起身伺候顾粲梳洗。   顾粲离府后,林纨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忙碌。   她携了几个下人去了新葺司空府,看了看她和顾粲新府的布局,随身带了绘卷和工笔,将那府中景致的鸟瞰之图详尽的绘了出来。   新府被山水萦绕,离洛都的皇城中心稍远些,但胜在风景怡人,景观别致。   亭台轩阁、楼榭馆坞都还未取名置匾,光取名这一项就要花心思想想。   林纨与做工的杂役头子见了面,杂役头子向她汇报了进度,算上打扫,约莫着年前,一切便能妥妥当当。   回府后,林纨独自坐在顾粲的书房中,用工笔在鸟瞰图上,粗绘了几颗绣球花树,想着在二人的住所的庭院内,将石竹色和堇色②的绣球都植栽个几棵。   绘了半晌,林纨却慢慢撂笔,心绪寂寥。   如若顾粲在她身旁,陪着她一同布置新府,要比现在有趣味得多。   见天色已晚,林纨准备去后厨看看,以备好吃食,等着顾粲回府。可谁知元吉却告诉她,今夜顾粲不回来了。   林纨觉得有些奇怪,却也没有多问。   还有不到一月,便至年节,林纨边忙于新府修葺之事,一边发现顾粲或许是在有意的冷落她。   她渐渐觉出了不对劲。   先是休沐之日,他都不在府,且彻日不归。   再是,平日下朝之后,他也不同以前一样,对那敦伦云雨之事总是颇有兴致。   这一整月,他都没有碰过她。   林纨自小被娇养在侯府,母亲谢容和父亲林毓是极恩爱的,但却是她所识夫妻间的极少数。   她自小也是听惯了官家男子的负心薄幸,还有后宅之间的妻妾争斗。   越深想,林纨越觉,顾粲怕是在府外养了个外室。   林纨觉得一切有据可循。   休沐日他既是不在府中,应是出去陪那个女人去了。   平日他对她无甚兴趣,怕也是心里惦记着外面的那个女人。   每日入睡前,她也不敢问顾粲,只默默噙着泪,悄悄地嗅闻着他身上熟悉好闻的气息,妄图从中嗅出别的女人的脂粉味。   却什么也闻不出来。   顾粲身上仍是干净且微苦的广藿和雪松的味道,丝毫没有陌生女人的脂粉气。   林纨想起前世,她也是如这般,小心翼翼地待他,每日共衾一席之地,却是同床异梦。   她心悦于他,也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却只有在他睡后,她才敢悄悄地离他近些。   林纨自小被谢容教导,深闺贵女要学会隐忍,要将自己的情绪深敛于心。   可她重活这一世,不想再如前世那般懦弱。   如若顾粲真的违背婚前誓言,有负于她,她绝是容忍不了与旁的女人共侍一夫。   后日便是年节,林纨原定的是携顾粲回林府过年,也无需提前置办年货,只需备些压祟钱,分发给那些个弟妹。再备份厚礼,送予林夙和宋氏。   林纨决意在此之前,同顾粲问个清楚。   年节的前一日,顾粲又是一早便出府,林纨晨日状似如常地对顾粲道:“夫君今日能否早些归府?”   顾粲听后微怔,她私下唤他子烨居多,很少唤他夫君。   他低首看着林纨正微微踮脚,小心地整饬着他的衣物。   二人呼吸相闻,她纤长的羽睫上下轻掀,顾粲见此,冷峻的眉目柔和了许多,便颔首道:“嗯,今日我早些回来陪你,正好也有些事要同你商议。”   林纨听后心跳却是一顿。   有事要同她商议?   看来终于要同她讲那个外室了。   今日他可能就要同她商议,要将那个女子接进府中。   之前林纨有些纠结,想要派个人在休沐日去跟踪顾粲,看看他到底去了哪里。   可是犹豫再三,终是决定等他自己与她说。   林纨强忍着心中的酸涩,悄悄握紧了拳头,却觉得胃里也涌起一股子酸意,让她直想呕吐。   一想到顾粲碰了别的女子,她便恶心得想吐。   待顾粲出室后,她慌忙唤香芸拿来了盆盂,蹙眉捂着心口,将清晨吃的那些饭食都呕了出来。   香见担忧地伺候着林纨漱口,关切道:“小姐,用不用奴婢去唤医师给你瞧瞧?”   林纨刚欲开口,又是一阵呕意袭来,她摆了摆手,又呕了起来。   可胃里的东西终是吐无可吐。   折腾了半晌,林纨终于觉得身子好受了许多,顾不得多歇,便唤香芸香见为她好好梳妆打扮。   林纨端坐在镜台前,看着自己憔悴却清丽的面容,暗觉自己终归也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女子。   她想知道,顾粲在外豢养的那个女人,到底长了副什么模样?   有没有她皮肤白皙?有没有她生得貌美?   那外室的身姿身段又是如何?   会不会是因为那女人腰骨纤软,能满足顾粲的那些个喜好……   林纨苦笑,为了不让自己再胡思乱想,从香见手中夺过了石黛,自己描画着眉间。   香见香芸倒是不觉奇怪,后日便是年节,林纨细心打扮也如常理。   新的一年即将来临,哪家的贵女不是费尽心思的装扮着自己?   待至申时,顾粲提着装着新制的蟹黄毕罗的食盒归了府。   年节之前,他的筹划基本事毕,惟青州临淄那一地,他犹豫再三,难下决定。   青州临淄是林纨的封地,与林纨有关的事物,顾粲总要犹豫些,是谓爱屋及乌。   顾粲好些时日都未陪林纨好好吃上一顿饭,也觉近来因着种种原因,确实冷落了她,便想着今日好生哄哄她。   香见进室通禀,说:“翁主,司空大人回来了。”   林纨静坐在嵌玉彤几前,全无平日恬然美好的模样,反倒如西子一般,颦眉沉思。   顾粲着了一身髹黑的外氅,眉目之间总是蕴着股矜傲疏冷之意,让人不敢靠近。   他一回府,丫鬟小厮们连呼吸都小心了几分。   甫一进室,顾粲便瞧见了今日精心装扮的林纨,可她面色却有些难看。   直到顾粲走到林纨的身侧,她都没有回过神来。   偏厅的家具摆件多数都搬到新府去了,那嵌玉彤几是仿古之物,平日二人并不大用。但大邺也有文人雅士喜欢前朝遗风,喜用几案。   林纨跪坐在蒲垫上,觉得周身突然有了寒气,方觉是顾粲回来了。   她下意识地起身,顾粲将手中食盒递与下人,让她不必起身,继续安坐。   林纨乌发轻绾,其上缀着垂珠玉簪和紫萼。   现下不是玉簪和紫萼的花季,但那饰物却栩栩如生,十分逼真。   顾粲想起,府内初夏,玉簪刚绽时,林纨同他于傍晚散步。   见篱中缀满了新雪般白的玉簪,林纨便感慨,那玉簪肖似美人之遗③。   顾粲见她神色恬和,生活中的点滴小事都能让她发出喜悦的感慨,心中难免动容,便随手撷下一朵玉簪,插在了她的发边。   林纨摸了摸发边的玉簪,问顾粲她可衬着玉簪花,顾粲自是赞她极美,这也是由衷的心里话。   没成想林纨将其记在了心里,玉簪花期不长,她便命人专门制了仿真的玉簪花饰,每逢重要日子才佩戴。   顾粲忆着往事,林纨已经恢复了平日的神色。   林纨会生活,却也从不铺张。她与寻常女子一样,也爱美好美,却从不过分装饬自己。   她的衣发妆容与其端淑清冷的气质相得益彰,在细节上极其用心。   虽素简,却又别致,有种出身于书香世家的智性美。   顾粲心中赞许着林纨,顺便扫了眼桌上的菜肴,认出了桌上的几样菜品并非府中庖厨所制,而是林纨命下人在伽淮新开的宝和楼买的。   林纨不知道宝和楼实则是他的产业,顾粲将其交予信任的手下打理,实则在其中安插了眼线,有名流达官来此一聚时,或多或少能探得些消息。   案上有宜佐酒的甜脆脯脩,上面洒了西疆的胡麻。   一碟色泽鲜红的红曲绯羊、一道腩炙牛肉、汤羹则是藏于冰窟的露葵所烹。   林纨嗜甜,菜中也有蜜饵糖姜、澄沙圆子、苡仁糕④等点心。   顾粲唇角微勾,未等林纨开口,便道:“给你买了你喜食的毕罗,还热着,先尝尝。”   这时令鳌蟹难得,林纨看着香见掀开了食盒,毕罗果然还冒着热气,心中却是涩涩的。   若是之前,她必定欣喜,但今日她本就没胃口,顾粲这时给她买点心,也颇有用这些点心来说服她,让那女人进府之意。   林纨并未动筷,而是终于将这几日心中积攒的疑惑问出:“夫君今日到底要与我商议何事?”   顾粲面露了笑意,亲自拾筷,为林纨夹了个毕罗放在了食碟中,道:“你先用食,一会儿为夫同你去书房详说。”   林纨闻着鲜甜的蟹黄味,却觉得有些恶心。   她环视了一圈,发现身旁站着数名下人。   倒是给她留足了面子,下人都在,也不好当着正妻面前提纳妾之事。   林纨抿唇,挥退了一众下人。   顾粲不明所以,还以为是林纨想要同他独处。   蟹黄味让林纨愈发难受,她强忍着呕意,也让自己的语气尽量平静:“子烨,你现下便同我说罢,那女人……”   话还未毕,林纨终是忍不住那股子呕意,干呕了几声。   顾粲一惊,忙厉声唤下人进室,他边抚着林纨的背,边冷声命道:“还不快去寻医师。”   林纨刚想制止顾粲,却因着恶心说不出话来。   顾粲了解林纨,她经常疾病缠身,又怕他嫌她总是病病恹恹,所以如有小疾,也总是悄悄忍耐,或多或少有些讳疾忌医。   见顾粲冷着脸,丫鬟丝毫不敢轻怠,马上请来了附近医馆的医师,那医师之前也给林纨瞧过病。   顾粲已扶着林纨进了内室休息,林纨心中虽憋着气,却也还是安静地等医师来瞧病。   好端端的,却总是恶心想吐,也确实不正常。   医师在顾粲阴沉目光的注视下,为林纨诊着脉。   林纨神色微恹,半躺在床,正用帕子拭着唇边的水渍,却听见那耄耋医师用颇为欣喜的声音道:“恭喜司空大人,夫人已有孕一月。”   顾粲听后,一时有些无措,随即便是难掩的兴奋,他的声音有些颤抖,“纨纨,你听见了吗?我们有孩子了。”   林纨的帕子落在了地上,也是难以置信,她小心地用手覆上了自己的小腹。   这里,已经有了一个小娃娃了吗?   顾粲难得开怀,亲自送医师出室言谢。   林纨却趁此时当,将面露喜色的下人全部挥退,将寝房上了锁,并叮嘱香芸香见,不许让顾粲进室。   她现下心绪复杂。   如若没有身孕,顾粲养外室,她大可以与他和离,回林府独住。   可是有了孩子,事情就变得很是棘手。   林纨正思虑着对策,顾粲发现自己被锁在了门外,忙敲门唤道:“纨纨,你把门打开。”   顾粲只知道林纨对他有了怨怼,这是在同他使小性,闹脾气。   可他丝毫不知道林纨究竟气他哪里?   林纨并不吭声,想着顾粲敲门敲累了,便会走了。   可屋外的顾粲见里面没动静,心中自是焦急。   香芸香见跪在地上,丝毫不敢直视顾粲阴沉的面色,生怕顾粲将气撒到她二人头上。   顾粲冷睨了地上二人一眼,随后声音微沉地对屋内的林纨道:“纨纨,你若再不开门,我便要硬闯进去了。”   还没等林纨反应过来,就听见咚的一声,木门直直地倒在了地上。   林纨见到眼前之景,有些骇到,忙护住了自己的小腹,怕伤到腹中的孩子。   顾粲的力气倒是不小,竟是没唤个下人来帮忙,自己就把门给踹开了。   林纨红着眼看着顾粲走到了自己的身侧,忙往床后退了又退。   顾粲心中也有些发闷,但他对林纨一贯有耐心,便用极温和的语气问她:“你到底是怎么了?难道是不愿有孕,不愿同我生儿育女?”   这话说到最后,顾粲的语气变得有些低落。   林纨看到一贯倨傲的男人难得露出消沉沮丧的一面,说不心疼是假的。   她努力抑着眼泪,终于鼓足了勇气问向顾粲:“那女子姓甚名甚?年纪…有多大?你准备…给她什么名份……”   女子?   名份?   顾粲一时被问住了。   见林纨红着眼,顾粲终于明白了林纨闹脾气的缘由。   他无奈轻叹,那沉着的俊容也释然了不少。   原是林纨这小妇人呷了醋,误会他在外有了女人。 第71章 070:纨素堂(7.21)   知晓了林纨的心思后, 顾粲无奈落座于床侧,看着床上受惊的小孕妇红着眼眶,满面都是被负了的凄楚, 生怕她情绪失控,身子再出岔。   便耐心问道:“哪来的什么女人?成婚前我与你讲得好好的, 终生都只娶你一人,绝不纳任何妾侍……”   见林纨捂着小腹,美目仍露着狐疑,顾粲微叹, 无奈道:“纨纨不信?”   林纨不做言语,顾粲心中生出了主意。   他微勾唇角,将四柱床上因泣而显得有几分虚弱的小孕妇横抱了起来。   林纨略做了推搡的动作, 她怕顾粲不知轻重, 伤到她腹中的孩子,便只得先由着他意。   待身子腾空时,藕臂也顺势攀住了他的颈|脖。   四目相对,顾粲见林纨虽剜了他一眼,却是十分乖顺的, 并没有在他怀中挣扎。   他也明了,这一切都是孩子的缘故。   顾粲之前早就有算计, 想往林纨腹中揣个崽子,他深知林纨虽看似温婉,但骨子里却是个顶倔强的女子。   她又是个喜欢孩子的,若她有了他的骨肉, 日后再遇棘手之事,这小娇娘也不会再犯倔跑回林府去。   ——“你抱着我做什么?快放我下来。”   林纨语气中,或多或少含着几分嗔怪之意。   美人涂了口脂的双唇启启合合, 如愠容仙子走出了画卷。   顾粲看的心颤,他想,左不过林纨也是在生他的气,不如就无赖到底。   这般想着,便仗着怀中画仙不敢轻举妄动,吮着那寸弹润嫣红的温甜,缱|绻万分地咂允着。   果真,林纨怕顾粲站不稳,再将她摔到地上,因此也不做反抗。   厮磨了半晌后,顾粲眸色变黯,林纨终于被松开,忙匀了匀气。   她想再故作恼怒,可蕴着水的美目中一看便是动了情。   林纨故意冷着声音:“你亲也亲够了,这回总该将我放下来了。”   话毕,林纨才觉,自己的嗓音因着适才与顾粲的亲|热,变得娇糯,全无素日声音的温柔平和。   顾粲瞧着林纨,愈加喜欢她这副模样,趁其不备,便不发一言地抱着她往寝房外走。   林纨刚要开口询问顾粲要抱她去何处,便认出了他去的方向是书房。   是了,顾粲说有事要同她商议。   到底是什么事情,要到书房去讲?   林纨在心中猜测时,顾粲已将她放在了铺着兽毛的圈椅上,知她畏寒,便命下人在她脚边的坑桌下放了一泛着冷香的熏炉。   林纨沉着面,肤白若雪魄,一副玉骨冰姿的冷美人做派。   她看着顾粲信步走至螭纹梨木柜处,并从中翻出了一黯黄色的羊皮卷,又挥退了下人,心中仍是不明所以。   待顾粲将那羊皮绘卷铺陈在桌案后,林纨方才看清,那绘卷原是大邺二十一州①的疆域图。   熏炉散着热气,林纨身上的僵寒略褪,面色也终于恢复了往日的平和,她不解地问:“这疆域图是……”   林纨又扫了眼那绘卷,这番又发现,各州各郡处都批红被做了注。   洛都所在的司州有好几处,就连在洛都南边偏远的宁、交两州也被做了注。   惟凉州一地,没有任何批红。   顾粲用指点了点青州的治所临淄,林纨顺着他的指引看去,方才发现,他指的那处是景帝赐她的封地。   那上面的字迹是顾粲亲自所书,笔锋迺劲。   ——“纨素堂。”   林纨将那三字轻念出声。   顾粲听后微微颔首,回道:“纨素一词,取自‘纨素之质’,这一纨字,也是你的名讳。”   他说这话时,眸色柔和。   林纨心底涌起了一股暖意,暗自觉得,顾粲这句说的每一字,都在轻击着她的心尖。   她看向了绘卷上旁的州郡处,虽标注了文阁、武堂、医馆,却未取名。   顾粲同她细细讲道:“这一月,为夫去了各地州郡,想用手中的积蓄,办些学堂,好让寒门子弟也有机会进朝为官。”   林纨听后却默了默,半晌才点了点头,回道:“嗯,夫君之心极善。”   顾粲是她深爱的夫君,但她却清楚他的个性,这置办学堂和讲武堂的事,怕不会如他所言的那般简单。   前世的他对权势淡泊,不以为意。   今世的顾粲在林纨眼中,对权势的追求近乎病态。   他终日忙碌,手段也是狠辣,像是生怕从现在的位置上掉下来,也像是绞尽脑汁的想往上爬。   林纨不清楚顾粲到底要往上爬多高,她一直想,既已嫁给了他。男子主外,女子主内,那她就尽她所能的帮扶着他,实现他的志向。   顾粲收起了绘卷,又铺纸,准备磨墨。   他当然知道林纨不会相信他的鬼话。   他办学堂,原是因为朝中各世家的势力已是根深蒂固,轻易撼动不得。   景帝也忌惮着洛都世家之间盘根错杂的关系,一直也存着在朝中换些新血的念头。   顾粲入洛都后,与上官衡同窗治学的国子监,只有贵胄出身的青年男儿才有资格进入。   这些男儿的起点就与寻常的寒门书生不同,治学的功力只要不太差,都能在朝中混个一官半职。   大邺朝堂中的内卷一直严重。   但邺朝也重视科举,每年都有大批的寒门子弟进帝都赶考,为的就是能考取功名,光宗耀祖。   他在各州办学堂,交予信任的人打理,每处的学堂都不尽相同,为真正穷苦人家出身的男儿提供博学的师长。   同时也开设了武堂,让有志报国的男儿增强武艺,他欲往军中再输送些自己的人。   林纨心中悬着的石子终于落地。   她知道顾粲在外并没有女人,这一月的郁结竟都是她在乱想,便有些赧然,主动接过了顾粲手中的墨条,低首细细地为他研磨。   顾粲递予林纨一支湖笔,林纨接过后也不明他到底是何意,顾粲已绕到了她身后,用指骨修长且分明的大掌覆住了她的纤白的手,引着她写“纨素堂”三字。   要书的三字是大字,顾粲告诉林纨,临淄这个学堂的匾额,他要亲自题写。   林纨存了女儿家的小心思,明知故问,细声问他:“为何别处不亲自题写?偏生这临淄一地要亲自写?”   顾粲气息清浅,语气带笑地说出了令林纨满意的答复:“爱屋及乌。”   这话一说完,林纨的双颊便染上了淡红。   她皮肤白皙,面上稍晕点颜色便是极美。   顾粲书完了那三字,见林纨看向绘卷处的凉州一地,适才还疏朗的眉目却蔓了郁色。   林纨没察觉到顾粲面色有变,又将心中的疑惑问出:“为何惟凉州这一地空着?莫不是皇上还是不准你回去……”   顾粲静默,没有回复。   林纨之前在他面前翻阅过《凉州地舆要志》,这书中的记载,却不免有些过时。   西凉之前,是邺朝的蛮荒之地。   顾粲想起了顾焉,他虽不是好父亲,却是治世之能臣。   他未进洛都做质前,凉州便在顾焉的治理下,变得商贾辐辏、百业兴盛②。   因着顾焉毕竟是有功的藩王,凉州这地界便由他自治。   与司州豫州等地不同的是,凉州取消了坊市之间的严格界限,官府的治所也多设在百姓的所住之区,四邻的街上到处都可以支摊做生意。   凉州之南是发羌,北面与鲜卑接壤,东面还有个频犯大邺疆域的羌胡。   所以顾粲少时出府游玩时,便时常可见遍地的胡商,和勾栏里跳着胡旋舞的胡姬。   不过最令景帝担忧之地还属凉州之西的西疆。   顾粲眸色微觑,想起前世顾焉一直想在西域设长史府,可还未施行,便因着一个女人叛变了。   ——“子烨,我有些饿了,你陪我用些晚食吧。”   林纨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凉州和顾焉是顾粲的心结,她属实不该多嘴多问的。便想岔开话题,让顾粲远离此地。   顾粲回过神来,林纨正关切地望着他。   他见她双眸深处,映着他稍显落寞的面容。   “好,我陪你。”   ******   林纨今夜用食时,孕吐还是有些严重,顾粲知她身子本就虚弱,怀着身孕更是不易,便准备早早陪她歇息。   洗漱之后,林纨躺在床上,变的有些局促。   之前的一月,林纨对顾粲存着怀疑和怨念。   细想想,二人已经好久没有如现下一般,毫无误会和芥蒂地共枕一席。   顾粲怕林纨着凉,替她拢着衾被,动作比之前小心了万分,见她眼神怯怯地打量着他,不免好笑的低首亲了下她的额,“睡罢。”   林纨孕前就有些黏人,孕后更甚,她小声求顾粲,让他抱着她睡。   顾粲微怔,还是应下。   林纨在顾粲怀中找到了安全感,阖上双目,渐渐有了困意。   泛着馨香的小孕妇在怀,顾粲自是难以睡下。   林纨调整了下睡姿,那二软|玉又往顾粲身处贴了又贴。   顾粲的呼吸变得深重,怕伤到林纨,手都不知道该安放何处。   林纨也睡不下了,正抵于其腹的不用想也知是何物......   她只觉得双颊涨红。   这一月总担心顾粲在外有了别的女人,也怕他对她失了兴味,虽说现下知晓顾粲并没负她,但林纨与之前相比,也有了危机感。   之前顾粲作怒,让元吉丢了那些话本。   林纨却偷偷藏了一本,她想起画中女子的种种巧技,心下一横。   “纨纨?”   顾粲见林纨想要越过他,去点烛,而且动作莽撞,便要制止。   林纨不吭声,顾粲无奈,只得自己下去点烛。   再回来后,他所遇之事,绝对是这两世来,最考验他意志的时候。   顾粲几次都想将那颗美人头重重地往下按,但终是疼惜着林纨,理智战胜了恶念。   在濒临崩溃时,也只是抚摸了几下她的鬓发。   烛泪落地了许多。   林纨的乌发有些凌乱,她红着眼眶,将口中的秽物漱净,神色楚楚。   她有些懊悔。   想起自小谢容对她的教导,女子要端淑、要庄重。   而她现下为了个男人,当真是什么脸面都不要了。   顾粲看她的眼神异常深邃,林纨不敢直视。   他看着林纨有些躲闪地钻进了衾被中,将整个被子都覆在头上。   林纨不想让顾粲瞧见她现在的模样,也不敢去想,顾粲现下会如何看待她。   顾粲忆起适才之事,仍是回味无穷。   他险些把命都给折在这小妇人的身上。   顾粲怕林纨被闷到,便掀开了衾被的一隅。   见小孕妇的双颊泛红,用手遮着面容,心中升起了戏谑之意。   林纨刚想再用衾被覆住头颅,却听见顾粲声音沙哑地问:“你害喜这般严重,都咽下去了……不难受吗?” 第72章 071:小美娇娘(7.22)   许是因为孕期情绪不稳, 林纨又羞赧至极,几欲哭出声来。   顾粲握住了她用于遮面的素手,他轻轻使些气力, 她便难逃其控。   林纨的指盖染了蔻丹,浅浅淡淡的藕荷色, 衬得那双纤手愈白。   顾粲卯时归府时,便注意到林纨今日极其用心地妆扮了自己。   小孕妇的眼尾蕴着清泪,泛着冶艳的桃粉,那小巧的耳珠也红得似滴血。   适才她毫无章法, 顾粲也只得由着她胡乱地在他身上作祟。   顾粲有时下朝,也偶然听得那二三相熟的同僚,聊起女子。   说有那女子喜欢欲迎还拒, 尽会使些心机手段, 男人得了趣,便也上了钩,落了女子的圈套。   可林纨虽不懂那些,流露的种种也都是出于本真的无心之举。   确也着实是勾人、要命。   顾粲噙笑,边为低泣凝噎的小妇人拭着眼角的泪, 边询问:“怎么哭得这么可怜,哪处不舒服?”   林纨摇首, 匀了匀气后想要止住涕泪。   顾粲已将她抱在身上,拍着她的背,让她伏在他肩头哭。   这一有了身孕,顾粲更是将林纨当成娇娃娃宠护, 弄得她愈发面薄。   自己的年岁已近双十,又是即将做娘的人,怎能又总是犯娇耍横, 在夫君面前哭鼻子?   看来婚前祖父的叮咛不无道理,她看似端庄淑贤,内里却如寻常被养在深闺的贵女一样,是个顶娇气,受不得委屈的人。   林纨渐渐止住了泪,望向顾粲温和清隽的眼。   他问她:“可有好受些?”   林纨抿着唇,点了点头,顾粲亲了亲她还有些湿|濡的眼。   她美目之上的乌睫浓密纤长,触感软软的。   林纨知晓,适才那才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对顾粲而言,与平日那些时长比,是远远不够的。   她也知他在隐忍。   若她没有身孕,顾粲意志再薄弱些,他定会不管不顾地将她好生搓|磨个够。   便抬眼,低声问顾粲:“……那你可有纾解?”   说罢,不敢直视男人现在还深邃灼人的眼神,忙避开了眼。   顾粲微怔,林纨的声音稍显柔媚,着实如在他心间呵痒。   不能让这小孕妇再这么勾|人,他的意志力可经不住这么考验。   顾粲心中这么想着,语气也故作严肃,“下次没我允许,不许再这么做。”   林纨依言点了点,也觉今日之举过于大胆,没个贤妻良母模样,使得手段像是勾栏乐坊出身的女子,不正派。   天色也不算太晚,经了这一遭后,夫妇二人也都睡不下,便相拥着聊起了孩子。   今日那医师说,林纨这一月心情虽然沉郁,但孩子还算康健无虞。   说到孩子康健时,林纨和顾粲都有些难以置信。   顾粲对要孩子的事一直犹豫,即是想用孩子拴着林纨,又忧她身子弱,怀孩子要比寻常妇人辛苦许多。   林纨觉得腹中的孩子懂事,她做娘的糊涂,这一月来没吃好喝好,照顾好自己,肚子里的小娃娃却也没给她添乱。   婴孩虽还算康健,但林纨的体质毕竟羸弱,医师还是开了些安胎药,让林纨每日食后饮下。   次日清晨,林纨昨夜难得安梦,满心幸福地从顾粲怀里醒来。   顾粲一早便醒了,明日便是年节,他也无事,不想扰醒林纨,便静静地看着她酣睡的面容。   林纨每每想到,肚子里孕育着她和顾粲的孩子,心中就如被暖意充融。   有了身孕,林纨便觉,眼前的人啊、景啊虽然于她再熟悉不过,但瞧上去却又与之前不大相同。   哄着林纨用过食后,香见端着冒着热气的苦药进了屋。   顾粲知道林纨畏苦,便准备陪着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喝。   喝一口,就往她嘴里放一块蜜饯。   这般想着,却见林纨蹙着眉,举起变温的药碗,将那些黑苦的汤汁一饮而尽。   林纨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大股的苦药入喉,还是犯了孕吐。   顾粲无奈规劝:“既是怕苦,就慢些喝……”   看着她红着眼,他又无奈失笑道:“没你这般喝药的。”   林纨用帕子拭嘴,想起之前在病中,照拂她的沈韫总说,断断续续地饮药不如一饮而尽的药效好。如她这般怕苦的人,还要再食几颗蜜饯,那药的效力又小了几分。   便道:“为了孩子,这些苦不算什么。”   林纨美目坚毅,顾粲一直清楚,林纨若有了孩子,一定是位好母亲。   她怕苦怕疼,但有了身孕后,之前怕的东西竟是都能克服。   他低首看了看林纨还未鼓起的小腹。   林纨是个好母亲,可他却不确定,自己到底是不是个好父亲。   不管如何,林纨给了他一个温暖的家。他现在有了贤妻,也即将会有稚子绕膝。   女人生子,终是要在鬼门关走上一遭,他一定要护好她们母子,不让她二人有虞。   午间顾粲陪林纨小睡之后,二人去偏厅饮了些清茶,难得享受当下的静谧。   顾粲与林纨又聊起了孩子,二人商议,如若这胎是个男孩,便由顾粲取名。   若是个女娃,那自是由林纨来为她取名。   提到女娃,林纨的神色稍显失落,她柔声道:“近来我多少有些嗜酸,总觉得会是个男孩。”   顾粲见小孕妇神色失落,知她最想要的还是个女孩,便劝慰道:“是男孩也好,出生便是嫡长子,将来老二若是个女娃,他身为兄长,也能照拂着妹妹。”   林纨听后,觉得顾粲说的也有道理。   这时,卫槿于偏厅外求见。   因着卫楷的缘故,顾粲看向卫槿的眼神比往日更复杂。   林纨是个好性子的主子,因着前世的缘故,又格外待卫槿好,穿的衣物,平素的吃食,都不亚于香见香芸这样的大丫鬟。   在府中,卫槿最怕的就是顾粲。   见他面色不善,双腿有些打颤,但今日她正当值,府外来了客,她自是要进室通禀。   林纨唤她:“进来说话罢。”   卫槿故意不去瞧顾粲的打量,走到二人身前,通禀道:“大人、翁主,四皇子莅府,现下正在正厅。”   ——“四皇子?”   林纨看向了顾粲,见顾粲面容无波,只举盏饮了饮清茶。   顾粲眸底蕴着深不可测的笑意,声音温淡道:“知道了。”   林纨想起一月前,上官衡丧母时的悲痛模样。   她一直同情上官衡的遭遇,她也体会过丧母的滋味,比天塌还可怕。   上官衡再不受景帝的宠爱,到底也是个皇子,顾粲论身份,也只是个蕃王世子。虽然坐到了司空的位置上,但在皇子面前也是臣子,须得亲自去迎。   顾粲本想让林纨回去休息,但林纨却也想同他一起看看上官衡的近况,顾粲默了默,应了下来。   至正厅后,上官衡负手站在雕花飞罩下,背对着顾粲和林纨。   居丧期间,只着一白色素衣,连个华冠都未戴。   林纨记忆中的上官衡素好追风弄潮,平日也都是典型的洛都富家子装扮,朱红姹紫的鲜衣穿着,有着数把价格不菲的名贵折扇,加上那双风流的桃花凤目,举手投足间也是引得无数女子钦慕。   比之于顾粲的清冷性情,上官衡的性子可能会更受女子喜欢些。   但林纨后来细想,除却顾粲那惑人的皮相,他最喜欢的,就是顾粲那偏冷淡的气质。   前世悄悄看他时,总觉他眼角稍带忧郁,可正是这些细小之处,才让她心动。   顾粲向上官衡掬了一礼,林纨妇唱夫随地在顾粲身侧,也施然行了一礼。   她见上官衡面须未洁,双目遍布着红丝,虽略显憔悴落魄,却还是对着她夫妻二人淡淡笑了笑。   从前总携的折扇未带,双手空着。   顾粲问:“四皇子今日来府,找顾某做何?”   二人毕竟是友人,上官衡虽经变故,但来顾粲这处时,还是轻松了不少,“找你吃酒。”   年节的前一日,上官衡无处可去。   今年初诞的和敬公主虽然去世,但还算不上国殇。   他母妃蒋昭仪更是被简葬的,宫里的下人为避讳,私下都不敢提起自戕的罪妃蒋氏。   宫里在年节前还是热热闹闹的,惟他一人,在萧索的深宫,无依无靠。   他毕竟是景帝的亲生之子,可自蒋昭仪自戕后,景帝竟是连派个人来问下他可有恙都懒得做。   上官衡苦笑,眼中却掩了丝戾色。   林纨知道上官衡来找顾粲,应是有事要私下聊,便主动道:“既是四皇子要来找夫君吃酒,那妾身这便下去,命庖厨备些菜食。”   上官衡恢复了平日的笑模样,回道:“那便多劳纨妹妹了。”   顾粲听他唤林纨妹妹,睨了那油嘴的皇子一眼。   虽说他知晓林纨和上官衡多少沾点亲缘关系,但唤妹妹还是过于亲切了。   顾粲对林纨叮嘱道:“当心身子,别太操劳。”   林纨温顺地回他:“嗯,妾身知道了。”   顾粲看向林纨时,眼中带着温情。   上官衡看着顾粲姻缘美满,心中多少有些发涩。   想不到顾粲这厮冷面冷情,倒是个疼媳妇的,婚前他二人的关系紧张,婚后倒是恩爱。   上官衡以前觉得林纨性子平淡木讷,后来才觉,顾粲喜欢她也是有缘由的。   林纨在外气质清冷,内里却是个温柔如水的。   她身上那股纤弱的气质总会激起男子的保护欲,生得又这般貌美出挑,也是个招人疼的小美娇娘。   宫里比他小的皇子都有了指婚,偏他一个人,二十有五都没被景帝安排一个正妻人选。   上官衡想起,之前母妃还在世时,谢家主母蒋氏,也就是他的亲婶母,还想着利用着林谢两家的关系,为他求娶林纨。   林纨对他无意,拒绝了蒋氏。   上官衡得知自己被拒婚后,也不甚在意,他心中清楚,那年林纨拒婚于顾粲之后,景帝肯定不会允许林纨轻易嫁人。   像她这样的母族背景,合该做他最宠爱之子的正妻,以为其助力。   厅外落了细雪,天色渐暗,西风凋凛刺骨。   顾粲与上官衡并未多言,二人踏着细雪去了偏厅,林纨已备好了酒菜。   因着二人要去林府过年,并小住一段时日,所以府中没有什么好的食材,只是些再寻常不过的吃食。   林纨觉得自己招待不周,对上官衡道:“四皇子先用着这些,妾身叫了下人去伽淮酒楼,再买些好菜回来。”   上官衡摆了摆手,他清减了许多,经常是好几日都不进滴米,对吃食也没有之前讲究。   林纨见二人落座,这便要退下。   顾粲知道她孕期更是挑嘴,怕她回去后不好好用食,便让她留下。   林纨虽觉不妥,却也对上官衡的现状感到好奇,再说明日就要回林府,她与顾粲相处的时间很少,便应了下来。   席间,上官衡只自顾自的喝酒,他饮得很猛,也不怎么言语。   顾粲偶饮几杯,不发一言地看着林纨用食。   他为林纨夹了块藕圆,随后终于开口对上官衡道:“你是个皇子,总该注意些仪容,把面理理。”   林纨将那藕圆放在了嘴中,细细嚼着,边打量着上官衡。   见他颌边和唇处的胡须凌乱,一看便知不是刻意蓄须,而是懒理仪容。   可就是这般狼狈,上官衡看着也不难看,反倒像是话本中,那些云游在外,性情不羁的文人骚客。   上官衡身前的酒坛已经见底,他漫不经心地回道:“我不像你,仪容都有体己之人的伺候,宫里的那些宫女实在蠢笨,看着她们就觉心烦。”   顾粲听后无奈摇首,这体己之人,指的自然是林纨。   他若生了些胡须,也是林纨细心的剃净,从不会弄疼他。   林纨觉得自己得用些荤物,不然孩子在肚子里该长不好了,可刚用了一块酱鸭,因着害喜严重,还是呕了出来。   她觉得自己失了仪态,忙要退下去,却在顾粲关切的眼神中,被上官衡唤住:“这…不打紧吧,莫不是……你有了身孕?”   上官衡看向了顾粲,见他浅笑着颔首。   林纨则捂着小腹,面容微红的低下了头,便知林纨却然有了身孕。   他将酒盏落于桌面,拊掌道:“好!有身孕了甚好。”   顾粲又冷睨了他一眼,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想,又不是怀了他的孩子,上官衡他有什么可高兴的?   他复又低声对林纨道:“坐下,多少再用些。”   林纨听话地应下后,顾粲很自然地微俯下身,用额贴着她的额,又轻轻地蹭了蹭。   林纨见顾粲这是糊涂了,上官衡还在,他怎能当着他面,与她做如此亲昵的举动?   便推了推他,顾粲笑意愈深地松开了她。   上官衡已然喝醉,他将一切都看在眼中。   顾粲虽是凉州来的质子,在洛都并无亲眷,但好歹有个娇柔体己的孕妻陪伴。   可他呢?   母亲已然去世,父亲又待他冷漠。   虽然近年也有两个妾侍,但那些女人终是走不到他的心里。   他恨透了皇后和梁贵妃,但最恨的,还是景帝对他的冷漠。   想到这处,再趁着酒劲,上官衡以手覆面,仰首无声地痛泣着,泪沿着指缝溢了出来。   林纨着实被惊到了,顾粲的脸色也微变。   他也没想到,上官衡一个大男人,竟是在个女子面前痛哭,刚想开口,却听见林纨有些心疼地道:“四皇子快别哭了,心中若是不爽利…可同我和夫君讲讲……”   顾粲看着林纨,知她同理心本就比旁人强,因着怀孕,那心肠又软了许多。   上官衡听后,将覆在面上的手移下,看向了林纨。   林纨递予他一块帕子,温柔道:“四皇子擦擦涕泪吧。”   随后发生的事,令顾粲的双眼瞪了起来。   上官衡这个登徒子竟是当着他的面,抓住了林纨那双纤白的手。   顾粲立即起身,对上官衡呵道:“把手松开!”   上官衡眼中狡黠,就是不肯松开。   眼见着顾粲就要动手打人,却听见林纨对上官衡耐心地解释道:“四皇子,您醉糊涂了,我是顾粲的妻子,您这样,于礼不合。”   上官衡眨了下眼,看着林纨,恢复了平日风流皇子的模样,“你唤我声衡哥儿,我心里就能好受些,也不会再哭了。”   顾粲眼中似是要喷焰。   林纨无奈道:“那你能松开我吗?”   上官衡点了点头。   林纨抿了下唇,终是唤出了让顾粲几欲崩溃的三个字:“衡哥儿……”   上官衡听着那声娇柔的衡哥儿,却看向了面色难看至极的顾粲,随后颇为无耻地道:“这回本皇子心中舒坦了,不哭了。”   顾粲直想将上官衡的那双手给剁下来,他声音冷沉道:“还不快松开她。”   上官衡终于松开了林纨的手。   顾粲心中知晓,林纨唤那声衡哥儿,也是因为心疼上官衡丧了母。   可他再次坐定后,却是越想越气。   之前他使出那么多手段威胁这小妇人,让她唤他声哥哥,可这小妇人就是跟他犟着劲儿,说什么也不肯唤。   今日只是因为心疼上官衡,竟是这般容易就唤了他一声哥哥......   作者有话要说:  上官衡:让你秀恩爱,爷气死你! 第73章 072:子烨哥哥   幸而是林纨有心, 不愿府中下人瞧见上官衡的落魄之态,一早便唤了他们都在偏厅外侯着。   不然,若是被他们瞧见上官衡适才的乖张之举, 那顾粲的面子还往哪里放?   此地不宜久留,林纨也知, 他二人定是有事要议,男子议事,她一妇人也不方便再多待,便先同二人告了退。   林纨走后, 顾粲唤了下人进内,让他把从雪腴楼买的香糕软饼都提到林纨的屋内。   上官衡颇为好笑地看着顾粲,道:“她看着身子还是羸弱些, 这胎是头子, 你可得护好她们母子。”   顾粲扫了眼上官衡的手,眼神透着股阴气,淡淡道:“自会护好她,无须外人多嘴。”   上官衡听后,微挑一眉。   其实上官衡到现在对林纨都无半分男女之间的情意, 只因林纨是洛都内唯一肯为她母亲敛尸的贵女,他对她自然是心存感激的。   上官衡知道林纨是个良善的女子, 父母早亡,身子又弱,出自内心的希望她这胎无事。   总喜调戏她的缘由,也是因为顾粲最将她放心尖, 最在意她。而顾粲这人又总是假正经,不苟言笑,上官衡便想通过调戏林纨, 从顾粲的失态之举得趣。   雪势渐大,屋内红木凤头台的红烛影影绰绰。   上官衡怀着心事,看向槛窗之外的夜雪。   顾粲拂袖,为他斟酒时问:“你现在这般,是做何打算?莫非要一直堕落下去?”   他一出生便没了母亲,自小没受过母亲的疼爱,对于上官衡的丧母之痛,并不能切身体会。   蒋昭仪之死,虽不是他故意为之,却也与他脱不了干系。   上官衡既已出宫来府,对他而言,就仍是颗有用的棋子。   上官衡听后,默了半晌。他攥着酒盏,微微探出头首,目中猩红,嘴角却噙着丝诡异的笑。   顾粲从没见过他这副模样,却是处变不惊。   上官衡并未回复顾粲的问话,而是反问道:“那年围猎,你与谢润所言绝非无心。而是有意要提醒我,别落了淑妃和贤妃的圈套,我说的对吗?”   顾粲阖了下目,再度睁眼时,面色笃然,却是故作糊涂道:“围猎?这多年前的事,我已记不大清。”   他救上官衡的缘由,绝不是出于好心。   从前顾粲以为上官衡全听母意,是个懦弱的皇子,直到那次围猎,他亲眼见到上官衡杀了只发性的雄鹿。   国子监中的士族子弟需要修习武艺,那年围猎时,景帝在司州猎场圈了块山地,放养了数十头雄鹿,再让平素武学位列前茅的世家贵子和皇子在该地狩猎。   成功猎得雄鹿之人,景帝重重有赏。   顾粲想独自行动,却碰巧遇到了鲜衣怒马,头戴抹额的上官衡。   他那时只嫌他穿得花哨,那副不经世的风流模样甚为惹人讨厌,便要勒马转头离去。   这时。   有一只带角雄鹿突从密林深处袭来,许是因为上官衡一袭红色锦衣,碍到了那畜生的眼,那雄鹿便发了疯般的直往他这处冲袭。   上官衡眸色一变,虽然从身后及时抽出了箭羽,却终是因为反应不及,射偏了方向。   不过顾粲却没从上官衡的眼中瞧出惊恐,那双稍显妖冶的凤目中显露的,分明是因杀戮而极端兴奋的血性。   上官衡弑鹿之后,顾粲对他的看法也有了转观,他身上藏着他想利用的特质。   他因身份和旁的种种限制,无论怎么努力,都爬不到那个位置去。   不过蒋昭仪还在世时,上官衡一直是个达观的人。   既争不过,那就不去争,左右都能做个富贵皇子,不如游戏人生,也不失为一种潇洒的活法。   蒋昭仪死后,上官衡也彻底变了,一直压抑的勃勃野心,也终于在这一日彰露。   ——“你大婚之前,我好意提醒于你,也救了你心爱的女子。”   上官衡边饮着烈酒,目中有些空洞,“你后来也查了出来,害她之人究竟是谁。”   听到这话,顾粲心知,上官衡这颗棋子,终于被摆在了他想要的位置上。   顾粲面色无波,正欲拾菜的筷箸停在了半空,他故意问:“四皇子这是何意?”   ——“我想坐到那个位置上去,你顾粲帮不帮我?”   上官衡直直地逼视着顾粲,因着双目遍是红丝,此时面上挂的笑看着也是癫狂又狰狞。   他不争、不抢,却终是落得个这般下场。   既是如此,凭什么他就不能争一把?   旁的话也不用说的太清,上官衡的心思昭然若揭,二人皆是心知肚明。   顾粲放下了手中筷箸,却并未马上就给上官衡答复。   ******   上官衡离府后,皑雪将停。   元吉提着书有“顾”字的绢灯为顾粲照引着前路,顾粲步履沉稳,虽饮了些酒,但他的神智却是比平日更为清明。   这几年他浸淫官场,野心也被慢慢喂大。他这时有些明白了顾焉的心思。   他叛变,或许并非只是为了个女人。   这大邺的江山若要说是顾焉打下的,也不为过。   前世的顾粲并没有这么大的野心往上爬,可今世的他却是不同。   他大可以先借助上官衡的身份,推波助澜,让他去迎那腥风血雨。   最后临了,他再来个鸠占鹊巢……   ——“世子回来了。”   香芸对屋内的林纨通禀道。   林纨着藕荷色单衣,浓密乌黑的长发披散至腰际,正半躺在床,听到顾粲归来,便探出头,眼巴巴地望着屋外男人的方向。   顾粲瞧见了她那副模样,心中欣喜,刚要移步进室,却觉自己身上终归是沾了些酒气。   林纨害喜严重,这酒气熏到她该不好了,便命人备水,要先沐浴。   男人已经回来了,见到她却又转身走了,林纨微慌,忙问回来的香芸,“世子怎么不进来?”   香芸回道:“世子说要先去沐浴。”   林纨穿得单薄,屋内虽燃着碳,但她毕竟体弱受不住寒,便又缩回了温暖的衾被中。   她觉得顾粲许是生气了,毕竟她唤了上官衡一声衡哥儿,也实在是逾了矩。   不到一刻钟的功夫,顾粲一身素白的寝衣归来,看着长身玉立,又隐约可见其肌理精|壮,丝毫不显文弱。   怨不得都说他容止若神祇,不光是皮相生的好,体魄也是个矫健挺拔的。   林纨看着他那张惑人的脸,轻唤道:“子烨,你回来了。”   这声子烨唤得倒是娇柔,顾粲听着煞是舒心,可当他颔首垂目,看见林纨那双葱白的手时,心中又冉起一股涩意。   若不是上官衡这厮还有用处,他倒真想派人把他那双管不住自己的爪子给废了。   想到这处,顾粲掀了衾被,淡淡说了句:“睡罢。”   随后躺倒再床,阖上了目。   林纨眨了眨眼。   这人总是这样,心情一不好时,就这般冷漠。   他刚浸过热水,身上熨|烫,虽闭着目,却连个清晰的呼吸声都没有,一看就知在生着闷气。   林纨知他这人占有欲极强,便想着哄哄身侧的男人。   她咬了下唇,随后用纤手环住了他的胳膊。   顾粲见林纨不安分,便睁目道:“别胡闹,好生睡下……”   话还未讲完,那小孕妇柔|软且泛着馨香的长发便轻覆在了他的手背上。   美人儿正用柔唇轻轻地啄着他的眉眼、耳侧,再到唇畔和喉结……   顾粲只听见身侧小孕妇边轻啄着,边低声说道:“子烨哥哥,莫生气了,那四皇子今日是醉糊涂了,我也是心疼他丧母可怜。好顾郎,好哥哥,快别气了。”   他听得身子酥了一半,眼中染尽了晦色。   ——“子烨!”   林纨惊呼出声。   男人正撑着半边身子,俯身看着她。   她就仿若只被豺狼按住的兔子,即将被生吞活剥。   “…孩子,当心孩子……”   林纨护着小腹,乌发散在四柱床,衬得那张脸愈发精致小巧。   顾粲如看猎物般看着她,嗓音已是哑极:“小纨纨,你莫再勾我了,行吗?” 第74章 073:哄你   勾他?   林纨美目发怔, 自小受的教养让她觉得勾人可不是什么好词,她暗觉都是因为上次她学话本里的女子施计,才让顾粲这般想她。   林纨不想让顾粲觉得, 她尽行些不正派的事,不是个有教养的良家女。   便有些急切地细声解释:“我…我没勾你…就是看你今夜生气, 想哄哄你……”   这小妇人竟会胡诌,还没勾他?那一举一行招招都奔着索他的命来。   顾粲耐下了心头之火,却还是想着来窃个玉,便微俯下身, 想啄下林纨那张唬人的小嘴。   林纨却别开了脸,男人的吻便落在了她温|热的面颊上。   顾粲眉眼带笑,手却板正了林纨精致的尖下巴, 让她看着他。   林纨见顾粲仍没有放过她的意图, 又低声讨饶道:“我真没勾你…我肚子不舒服,你…你先松开我。”   顾粲心里明镜似的,他知林纨是拿着孩子来吓唬他,虽说还想瞧瞧她面露惶色,如受困之兔的趣态, 却还是依言松开了她。   林纨长舒了一口气,她坐起身后, 顾粲见她发丝凌乱,便随手为她梳理了下,拨在身后。   顾粲静默地把玩着林纨的长发,见她耳廓泛红, 低眉敛目,任由着他摆布,不由得想起平素同她云雨时, 她那副讨人怜爱的娇气模样。   娇人儿碰一下就眼泪汪汪,却又是个极其体己的。   林纨怕他不够尽兴,连咽|呜嗯啊都是强抑着,时常用素手掩唇,不敢发出太大声响。   可就是这般忍耐的作态,才叫人欲罢不能。   医师说孕妇怀胎四五月时,胎儿才能坐稳,那时若是小心注意,可以稍行房|事。   顾粲也怕总这么隐忍,反倒在这之前酿成大错,终是同林纨寻了别的法子,让她助自己解了兴。   天色已经不晚了,林纨揉着泛酸的手腕,一时也睡不下,便询问顾粲,上官衡今日来找他除了吃酒,还有何事?   想起上官衡,顾粲本还餍尽的神色有了些微的变化。   林纨性子虽软虽柔,但自小也是受过良好的教育,持家管事样样拿的出手,在外也会察言观色,辅弼丈夫。   若要把她推到那个位置上,她也能做得很好。   顾粲并未回复林纨上官衡如何,而是提及了往事,问她道:“那年你若真的拒婚于我,皇上心中应是有两个主意,一是让你入东宫做太子妃,二便是让你嫁予贵妃之子上官睿。”   林纨细听,顾粲这番话,倒是没有酸溜溜的醋意。   先太子上官弘已然被废,上官睿现下已被景帝择了门好亲事,是九卿之首的何奉常的嫡长女,其女何氏自幼便贤明在外。   林纨正猜着顾粲的心思,紧接着,顾粲的问话,却是让她心跳一顿——   “纨纨可有想过,登上凤位,做皇后?”   顾粲说这话时,眸色深邃。   虽知世子府并无耳目,听到这话,林纨还是探身,用手捂住了顾粲的嘴。   顾粲低目看着那只纤手,静等着她的回复。   林纨心跳如鼓,想起了前世的种种。   顾粲到底是顾焉的儿子,若要有这种心思,也不奇怪。   她有些无力地放下了手,顾粲在她那双盈盈的美目中看到了恐慌。   顾粲又问:“想做皇后吗?”   林纨微叹了口气,随即摇首,声音还算平静地与顾粲道:“我不想做皇后。”   顾粲问:“为何不做?这天下女子中的至尊之位,纨纨为何不想去做?”   林纨看着顾粲的眼,知他动了同顾焉一样的心思。   若他真要去争,她也会拼尽全力的助他爬上那个位置,只要这一切都是顾粲真正想要的。   但她还是准备将自己的心思与顾粲一一说出。   ——“我不想做皇后的缘由,起因有四。”   顾粲颔首,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林纨接着道:“先不说做皇后,先说这做官家天子。看似位于众人之上,可要做个明君,整个国家的担子都承在他一人身上,天下万民都指着他一人所养,这劳碌,可不是一般人能受的住的。都说先帝勤勉,每日批各州各郡递上的折子,都要批到子时之后,如此耗心血,这才壮年崩逝。”   顾粲知林纨一向是个聪慧的,听她慢条斯理的讲,也不失为是种乐子。   “这第二,这做皇上的纳妃,有着三宫六院,可不仅是为了绵延子嗣和享受美人的侍候。说句不中听的,那三宫六院的妃子虽然都出身良好,生得花容月貌,却也都是皇上用来平衡朝堂的棋子。”   烛火微摇,顾粲看着光影从林纨的面颊掠过,心中已经明白了她的想法。   林纨依赖地靠在了他的怀中,顾粲搂着孕妻,听她声音带着倦意,却强撑着精神继续讲道:“其三,我身子不好,若要真做了皇后,难免劳心劳力,估计我要真做了那皇后,也活不了多久……”   顾粲一听林纨说自己活不了多久,俊容立即沉了下来,“不许浑说。”   林纨在他怀中闭目失笑,“这其四,我一直都想去你生长的地方看看,听闻凉州在父亲的治理下,早已不是从前西凉荒蛮之地,我很想同你和孩子回去看看……”   话说到这儿,小孕妇已经在他怀中睡着了,顾粲瞧着她累成这副模样,便替她拢好了衾被。   林纨的话意很清,做个藩王的正妃她就很满足了,她对权势没有过多追求。她同时看得很明,拥有了至尊的权势地位,于他二人而言,并不是最好的选择。   再一想,顾粲舍不得让林纨操劳,如若她真成了皇后,他虽不会设后宫六院。但宫廷深深,她身为皇后,也有许多琐事要打理,倒还真不如做个藩王宠妃来得自在。   他重活一世,为的只是还前世的情债,顾粲只想跟林纨长厢厮守。只要他的能力足够护好她,让她过上安稳无虞又富贵闲适的生活,便已是足够。   不过私仇未了,他还不能这时就让这棋局停盘。   ******   次日一早便是除夕,洛都白露之际是细雪霏霏,待至卯时,已是晴日当照。雾凇挂枝,于清晨淡泛银光,冬雀在这年节的啼鸣也都带着喜意。   林纨被院落内的洒扫之声扰醒,因着顾粲也是头回陪她回侯府过年,林纨想起上次归宁时,她还同顾粲闹着别扭。这男人平日又总是着黯色衣物,便想让他换身看着喜庆点的衣物,可在红木箱里翻找了好半晌,却是没有一件合适的衣物。   顾粲见林纨点了绛唇,却因失落撅起了嘴,又难得穿了件绣着云纹和萱草花的水红色绛罗褙子,模样倒像是个娇俏的新妇,便静默地看了她好半晌。   虽没未顾粲择着合适的衣物,但二人还是言笑晏晏地一同归了侯府。   侯府为迎年节,早已在朱红的大门上挂了绘有神荼和郁垒的桃符,意在驱赶魑魅魍魉、凶鬼疠疫①。   宋氏和柳芊芊还请了傩翁傩母来门前逐傩,翁母皆染面白齿,分别着青红两色衣物和画裤。   看着那些说不上诡异还是滑稽的傩翁,听着他们口中不时高低起伏念出的咒符,林纨觉得有些恍惚。   她有时半夜惊醒,想起前世曾曝尸横野变成了一摊艳骨,也不知自己究竟是人还是鬼。   因林纨有孕,不能饮淑柏酒,所以顾粲便一道陪她,依照大邺习俗,只饮了桃汤。顾粲想,正好趁着孕事,让林纨这嗜酒的小妇人将酒给戒了。   林夙得知林纨有了身孕很是欣喜,顾粲从前来府时见过林夙的孙儿习武练剑,这帮毛头小子又长大了一岁,行事毛躁。这一逢年节,长辈对他们的管教都稍有放纵,若是冲撞到林纨便不好了。   林夙也理解顾粲的担忧,林纨于嘉轩堂坐了不过两刻钟,便让顾粲带她回去休息。   林纨这胎若是平安坠地,那林夙也算是四世同堂,他心情极悦,赏林纨的压祟钱也比往年厚重不少,竟是伽淮那处的三间商铺,再加上千两白银。   林衍的妾们看在眼里,满是艳羡,他们一早便知林夙偏爱林纨这个孙辈,却没想她这一有孕,林夙出手竟是这般大方,心里也都有了盘算,想着让自家儿女快快娶妻嫁人,也早早给林夙舔几个曾孙曾女。   午间林纨于室小憩了片刻,便要去祠堂上香。   今年本该是她的命绝之年,可她非凡没有死,还和顾粲共同孕育了一个新生命。   林纨想着将这喜事告诉父母,也顺道感念他二人在上天的庇佑,顾粲得知她的心意后,便要陪着她同去。   二人到祠堂后,林纨虔诚地跪在蒲垫上,向父母的灵位叩首,顾粲担心着她的身子,跪在她身旁的蒲垫上,听她温声对灵位讲道:“爹、娘,我有身孕了,明年再回来看您二人时,他应该都会爬了。身旁之人是我夫君顾粲,爹之前也应该见过他,他待我很好,请爹娘一切放心。”   顾粲见林纨眼中噙泪,想起她还小时,便没了父母,不免有些心疼。   待林纨又以额贴地,又重重叩首三下后,顾粲同她一同给林毓和谢容的灵位上了香。   林纨微扶着腰,顾粲在一旁小心地搀扶着她起身,二人正要走出祠堂,却来了个不速之客。   陈氏禁足刚解,于年节这几日可在府中走动,刚一出室,想来的地方就是祠堂。   每逢节庆和林毓的忌日忌辰,她都会亲自来为林毓上香。   她一商户女高攀了侯府的嫡次子,本应心怀感激地度日,可林衍花心堕落,模样身姿也丝毫不及那玉面将军林毓。   陈氏独守空房时,林毓却一直洁身自好,与谢容情感甚笃。   她心悦于林毓,也嫉恨着谢容。   陈氏眸色带着阴毒,见林纨和顾粲恩爱,便想起了林纨的父母。林纨模样虽更像林毓一些,可气质却肖似其母谢容,都是副弱不禁风的贱模样。   顾粲见来者不善,便下意识地挡在了林纨的身前。   陈氏一直是林纨的心头刺,本来她心情好好的,见到她心中却如闷着一口血,只得默默地攥紧拳头。   因着是过年,林纨和顾粲不欲与陈氏多费唇舌,正不发一言地要迈过门槛时,陈氏声音带笑地问向林纨:“翁主觉得,你父母恩爱吗?”   陈氏突然问这句话,林纨也不知她到底是何意图。   林纨语气也带着刺,声音冰冷道:“我父母自是恩爱不疑。”   陈氏这半年,眼角的皱纹也是愈发深重,虽是精心装扮,却难掩老态。她深知林涵现在的下场与林纨脱不了干系,也知她体弱且刚刚身怀有孕,经不得变故。   陈氏眸色一戾,唇角却是微微上扬:“哦?看来翁主真是年少无知,你父亲可没你想得那般忠贞不二......”   她步步走向林纨,见顾粲稍带怒容的挡在林纨身前,便停住了脚步。   林纨终是怒极,任谁也不能辱她父母,便对陈氏斥道:“你休得胡言,我父亲绝不是这样的人!”   顾粲知晓这一切都是陈氏设的圈套,林纨最是敬重父母,这才中了陈氏的毒计。   林纨因怒,小腹微有些疼,她忙护住了肚子,生怕腹中孩子有恙。   顾粲自是看见了林纨的举动,他俊容稍显阴鸷,看向陈氏的眼神如同在看一只蝼蚁。   这陈氏竟是敢当着他的面,欺他孕妻,当真是不想要命了,便抑着怒气,声音冷沉道:“再不滚,休怪我不客气。”   陈氏心想,这是在林家的祠堂,他顾粲再有权势,也不敢在这祠堂轻举妄动。   见林纨额上已是冒着冷汗,她唇边的笑意愈深。   还差一点,还差一点这小贱人便能落胎了。   陈氏似发疯般大笑了几声:“……翁主当真是年少无知,你父亲在外不仅养着外室,还同几个军妓厮混过,你躺在你娘怀里想着你父亲怎么不归家时,他可是在外逍遥得很……”   话还未说完,林纨听见陈氏发出了“啊——”的一声尖叫。   陈氏只觉得自己突然失去了意识,目及之处都是一片白光。   待她反应过来时,才发现原是顾粲狠狠地踹了她一脚。   男人的力气本就不小,又丝毫不留情面,下的是往死了整的狠手。   林纨也是被骇住了,还未来得及唤顾粲的名字,便见他一把攥住那陈氏的衣领,扬手又要打她巴掌。   陈氏怒喊道:“顾粲!这是林家祠堂,我好歹也是你的长辈,当着林家先祖的面,你怎敢如此放肆?”   顾粲唇角噙着丝冷笑,似是对陈氏的指责丝毫都不在意。   她既想以此手段想伤害林纨,那他便也还她个消息。   陈氏挣扎着,忙对祠堂外退避三舍地下人大声呼喊着:“快去!快去把侯爷找来!”又对顾粲骂道:“你一质子竟是敢在林府放肆,若要说出去,我看皇上怎么罚你!”   顾粲倏地松手,将林氏往地上重重一摔。   林氏身上火辣辣得疼,却听见顾粲用最淡然的语气说出了于她而言最残忍的话——   “你先别管皇上会怎么罚我?呵,你女儿死了你知道吗?”   作者有话要说:  ①文中关于年节的描述,参考自韩养民、郭兴文《节俗史话》的史料 第75章 074:眉心花钿   林涵死了?   陈氏坐在冰冷的地上难以置信, 她本还想着过几日寻个由头,就把林涵从寺庙接回来亲自照拂。林涵毕竟是她的第一个孩子,她自小宠惯娇养着她, 把这孩子宠成了个嚣张跋扈的性子。   怎么可能死呢?   陈氏胸口一痛,喉间涌出一股血来, 她一手捂着心口,一手怒指着顾粲:“你休得胡说,涵儿在寺里待得好好的,怎能说死就死?你休想用这法子激我, 我是不会上你的当的!”   林纨看着眼前甚为荒唐的一幕,终是拽住了顾粲的袖角,她心里也是存着疑惑, 也不知顾粲是何时得知的林涵的死讯。   她怕顾粲将陈氏打死, 再犯个弑亲之罪,终是语气有些虚弱地道:“子烨,你先放了她,我自会寻法子处置她,不用脏你的手。”   顾粲还未来得及回复林纨, 只听见陈氏又冲他嚷道:“你说啊!你凭什么说我女儿死了?”   其实顾粲也是今晨才从寺中线人处得知了林涵的死讯,她本就得了疯病, 精神时好时坏。   前阵子于冬日跌入池塘后又受惊受凉,虽然林府也派了丫鬟贴身照顾着。但林涵这人脾气属实坏,动不动就无故责打下人,尤其是犯疯病时, 那更是不管不顾。下人便都对她怀恨在心,于是也就都趁她犯疯时故意苛待,譬如冷夜少烧些炭火, 又譬如悄悄将冬日用于保暖的衾被换成薄被。   长此以往,林涵终是于昨夜一命呜呼。   那寺里的僧人虽都远离着红尘事,却也都是有着玲珑心肝的,林涵死的时候不巧,他们受了林府给的香火钱,也不好大过年的登府,告诉林夙林涵的死讯。   反正冬日尸身也便于保存,如果林涵的尸体只放个几日,就算要仵作去查验尸身,也查不出林涵到底是哪天死的,不如先瞒个几日,再报到林府。   陈氏见顾粲冷沉着脸,并不想回她的话,而是要携着林纨离开此地,刚想做阻时,侯府终于来了人,准备处理眼前的这个烂摊子。   柳芊芊挺着肚子,携着一众下人和小厮至此,见到陈氏叫嚷,心道当初就不该让宋氏心软,将这疯婆娘给放出来。   林纨与柳芊芊打了个照面,柳芊芊对林纨这个救命恩人一向是恭敬的,态度明显比对旁人谦逊了不少。   ——“翁主,您刚怀身孕,快同司空大人先回去休息,妾身会将一切都处理好的。”   林纨听后颔首,可终是因为经过了适才的那一遭,有些失了气力。   她头晕目眩,即欲晕厥时,顾粲已是将她横抱在怀,不顾一众下人诧异的目光,将她抱回了庭院处。   林纨走后,陈氏边坐在地上,如疯了般继续哭喊着:“涵儿…我的涵儿……”   柳芊芊媚眼闪过一丝不耐,便对地上的陈氏斥道:“陈氏,你还不把嘴闭上,当着祖宗们的面前如此放肆,林府的脸都要被你丢尽了。”   ——“啊呸!”   陈氏啐了柳芊芊一口,她面带讥笑和不屑,反讽道:“你一贱籍女子还好意思提祖宗吗?别忘了,我再怎么被禁足,也是林衍正妻,你别以为怀了身孕就当自己是个宝贝了,生下的孩子还不是个庶子!”   柳芊芊美目微凝,突来的凛风令她发坠的琉璃璎珞微摇,她不做言语,命下人寻个物什,将陈氏的嘴塞住。   陈氏说得对,她柳芊芊也只是个妾室姨娘,虽说她能力出众,连林夙都默许了她帮扶着宋氏管家,但说到底自己只是个妾,在陈氏面前永远都矮了一截。   柳芊芊抚了抚隆起的腹部,因着有孕,她不想做那损阴德的事。否则陈氏这种辱她的疯婆娘,早晚要折在她的手里。   ******   室内燃着凝心静气的安神香,林纨浅憩于雕花拔步床上,她慢慢转醒后,面色仍是有些惨白。   适才林夙和宋氏寻了医师给她看过脉,医师说她腹痛是因情绪不稳,又为她开了个安胎的方子,她饮过药后,这才睡下。   卫槿跪伏在拔步床内的狭小廊地处,小丫头年纪还轻,正是贪睡的年纪,因着午后倦怠那颗头便如小鸡啄米似的一上一下。   林纨觉她模样娇俏,笑着唤醒了她,卫槿立即清醒,小心搀着林纨,让她半躺在了床处,随后又往她的腰后置了一云绣软枕。   林纨见顾粲并不在旁,便询问卫槿:“世子去哪儿了?”   卫槿边为林纨锤着泛酸的小腿,边回道:“世子爷被侯爷喊去训话了,毕竟…毕竟他……”   毕竟他在祠堂打了自己的长辈。   这句卫槿没敢说出来,她知顾粲这人狠决阴鸷,却没想到为了林纨,行事竟是这般狂悖。   林纨心中惦念着顾粲,无奈摇首,又问卫槿:“你和香芸她们,还探得什么消息了?”   香芸香见正巧端着刚炖好的燕窝而至,听见林纨的问话,香芸主动道:“回翁主,奴婢还听闻,柳姨娘派了人去寺庙打听涵二小姐的事……那涵二小姐却然如世子所言…死了。”   林纨抚着未隆的小腹,阖了几下目。短暂修养片刻后,她面色也不再煞白,恢复了许多。   她面容平静,听到林涵的死讯后,心中不带半分唏嘘,无风无浪。   香见正将紫檀坑桌布在拔步床内,香芸则将燕窝和豆沙奶卷摆在其上,林纨刚端起了置有燕窝的瓷盏,便听见外面立侍的丫鬟传了话:“翁主,柳姨娘来了。”   林纨用银勺舀了舀燕窝羹,并未饮下,便唤香见撤了下去,她用绢帕掩唇,道:“唤她进来。”   柳芊芊知道林纨身子有恙,便想着来看看她,来时也未空手,带了好多名贵的补药。   林纨淡哂着谢过柳芊芊后,便听见她道:“也不知那陈氏到底为何要如此针对翁主,当真是个疯婆娘,险些害了翁主肚里的孩子。”   林纨偏首,看了看柳芊芊的肚子,见她身子渐大,再有个一两个月,便要生了。   她养柳芊芊这条毒蛇也是许久了,现下,该将这毒蛇派上用场了。   孩子在她腹中,自己却动了阴毒的心思。   林纨在心里跟孩子说着抱歉,可若它真是个儿子,那便是要承袭镇北王之位的世子,自小经过这些事,也算是番磨练。   在高位稳坐的人,手多少都沾了些血。   林纨稍定了心神,故作忧色,微叹了口气,随后无奈道:“哎,怕不是冲着我来的,只是那陈氏偏巧看到了我,想起我跟林涵的龃龉,想寻个由头辱我几句罢了……”   柳芊芊正认真听林纨讲着,却见她话没讲完,低首又看了眼她隆起的肚子,便疑惑道:“妾身的肚子…怎么了?”   做娘的,哪有不担心自己孩子的?   一想让孩子平安康健,二想把世间最好的东西都给孩子,不想让孩子一出生,就同人矮了半截。   林纨轻咳了一声,美目微敛。   丫鬟们立即会意,便都退了下去。   柳芊芊知道林纨这是有话要对她单独讲,正猜测着她的心思,便见她抚着小腹,徐徐道:“如今我二叔最是宠你,祖父祖母也许你掌府中内事,她陈氏人老珠黄还犯了大过,样样都抵不过你。”   这话说得柳芊芊心中爽利,面上已经漾了笑,却觉是林纨在提点她,让她莫要存不该有的心思,便回道:“妾身知道自己的位置,不敢逾矩。”   林纨摇首,嗓音依旧温柔,却是夹着几分怅惘:“六姨娘会错意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柳芊芊看着林纨的面容,觉她生得虽不似寻常男子喜欢得那般娇媚,却如坊间传得一样,有种独特的清冷气质。同人说话时,如画的眉目时常蕴着对人的悯恤,一看便是个温柔良善的人。   她在伽淮坊市初见林纨时,便落下了这个印象。   可相处愈久,她愈发现林纨并不完全是个软性子,她有大局意识,最以家族为重,若要有人在她面前寻衅滋事,她使得手段也从不会弱。   她也因着这点,一直敬佩着林纨。   见柳芊芊不解,林纨终是讲出了最戳她痛点的话:“她这一年虽然不及之前风光,但府中许多老人仍是她的心腹,林涵这一死,她也就无所顾忌,破罐破摔……今天辱的是我,明日怕是便要想法子,要你孩儿性命。”   要你孩儿性命这句说的咬音重了些。   柳芊芊呼吸一窒,半晌,才回林纨道:“左不过那陈氏已经是个疯掉的老女人,这回衍郎又将她禁了足,她哪都去不成,还管她做何?”   柳芊芊虽这么说着,林纨却见她眼神闪躲,便知自己的话已经说到她心坎去了。   至于柳芊芊怎么做,那便看她了。   ******   次日除夕,林府某处的庭院中传来了小丫鬟锐利的尖叫声,原来是之前的当家主母陈氏悬了梁。   大过年的,林府连殁了两人,没人再存着心思过年。   都说人死后,魂灵会飘在半空游荡个数日,林夙向来不信那怪力乱神之语,但这事属实晦气,便叫顾粲还是带着林纨回去好好养胎。   陈氏是自尽而亡的这件事,没多少人怀疑,毕竟她刚丧了亲女,又不得夫君宠爱,还处处被府里的妾压上一头。   顾粲原是廷尉,仵作应会的验尸之术他也是通晓于心,《洗冤集录》也是记得烂熟。   因着陈氏自尽一事并不光彩,林夙想起顾粲在刚入朝为官时,查案判案也没少验过尸,便让顾粲看了看尸体。   顾粲忍着恶心掀开了覆在陈氏面上的白布,见她颈部的痕迹有异,不像是吊死的,而像是被人勒死的。陈氏的手指、手背也有几处划痕,想必是挣扎时弄伤的。   他心中已有了猜想,命小厮将白布重新覆上后,对眉目深锁的林夙和林衍解释道:“回祖父,却然是自尽。”   林衍有些哆嗦地道:“这…这……”   他面上满是惊惧,却丝毫未存无丧妻丧女的悲痛。   林夙冷睨了林衍一眼,他不争气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便终是重重叹了口气,让小厮将陈氏的尸身抬了出去。   ******   上元节之前,林纨的身子养得很好,面色瞧着也红润了许多。   逢春之际,天是乍暖还寒,林纨这一月胎未做稳,哪都去不得,终日便是在罗汉床半躺,手里握着个汤婆子,每日各种滋补的食材吃着,面上竟是瞧着圆润了些。   顾粲今日出府前,还捏着她的下巴打量了半晌。   林纨被他看得不自在,想别过脸去,顾粲便松开了她,白皙的下巴上也落了个泛红的指印。   顾粲看着她已经微隆的小腹,嘱咐道:“你现在还是偏瘦,怎的也得再胖一些,生育时便不会那般疼了。”   林纨云鬓如墨,发上斜穿一缕燕簪,堇色的钿带罗衫衬得她肤色匀净清透,眉若玄溟。   听着男人的语气带着玩味,林纨面上却存了几分愠色。   她平素偏好浅淡清雅的衣物,惟上元这一日,极其悉心地装扮自己,连丫鬟都悄悄地多看了她几眼。   顾粲尤爱她这番模样,也知林纨因何生气。   她自幼最喜欢的节庆便是上元节,上次她偷偷爬回侯府,又因醉把他认成了索命的无常,还同他讲,她想同他去过上元灯会再死。   顾粲无奈摇首,看着一早便在使小性的林纨,语气温淡道:“纨纨,我出府了。“   林纨微微蹙眉,却还是从罗汉床处起身,准备亲自为顾粲披上外氅。   美人一大早便用桃花香泽盥了发,腰间也佩了镂空的银香薰球,迎面走至,满带着香风。   顾粲在她眉心印了一吻,见林纨仍面露沮丧,便道:“待为夫见过四皇子后,在你眉心绘一花钿可好?”   林纨掀目看了顾粲一眼,她也知伽淮的上元灯会遍是出游的百姓,充街塞陌,车马填噎。她怀着身孕,就算是万般小心,也有被浑人冲撞的风险。   与顾粲并肩一同去看灯会,是她前世就存着的心愿,林纨的声音还是难掩幽怨,却还是道了声:“好,我命下人熬好豆粥,等你回来。”   大邺上元为祭门户,要熬豆粥,再在上面添层油脂。   顾粲唇边掩笑,林纨现在这副模样,倒还真像是那被困在广寒宫的姮娥仙子。   ******   初春晚风稍寒,澄明的圆月位于苍穹,各家各户都在大门前悬了或精致华贵、或意趣生动的花灯。   林纨眉间刚绘的花钿昳丽绝艳,可神色却是落寞,她细细品着豆粥,嚼着元宵。   顾粲适才被元吉唤走,到现在都还未归。   自上官衡那次来府后,顾粲似是同他在暗暗筹划着什么,可能适才出去,就是为了这件事。   林纨味同嚼蜡得又饮了几口豆粥后,终是将粥碗放在了紫檀小案上。   她往槛窗外看去,本以为只能见到天上的一轮圆月,可目及之景却让她的眼中蕴了光亮——   这阖府,竟是挂满了各式花灯,一时间,竟如白昼般亮。   林纨欣喜地站起了身,卫槿和香芸瞧见了她那副兴奋模样,纷纷掩唇相视一笑。   香芸走到林纨身前,道:“翁主,我同卫槿陪您到外面走走,世子知道您不能去灯会难免伤心,所以一早便买了数千盏花灯……”   林纨朱唇微颤,眸里蕴了泪光,她强忍住泪意,状似如常地询问香芸:“世子呢?他去哪了?”   香芸和卫槿不做言语,引着林纨走出了偏厅,林纨四下看着斑斓各异的花灯,也遍寻着顾粲的身影。   静水薄冰已融,林纨终于在其上的曲桥寻到了想见的人   那人容止若神祇,长身玉立,并没有如当年那般,白衣华冠。   手中提着的,竟是她最喜的花灯。 第76章 075:男主掉马   顾粲看向林纨的眼神, 温柔到骨子里。   林纨有些微怔地接过了他手中的花灯,他莞尔,顺势牵住了女人温热柔软的手, 将其包裹在掌心中。   林纨见手中花灯上绘着清雅的玉梅雪柳,橘芒澄明的灯火被夜风吹得微摇, 她的心也随之摇曳。   顾粲一身深绀色襕衫,领缘处镶滚着灰色貂绒,墨发只用一兽首玉簪束起。悬鼻、下颌立体分明。   看着倒没有平日威仪阴郁的权臣模样,反倒像个矜贵俊美的世家公子。   这人怎么看都精致, 五官就像是天匠所凿刻,林纨怎么想着,却也觉得自己不争气。   算上前世, 二人也是相处许久了, 怎的今日见他,她这心又是悸动个不停,到现在还怦怦直跳。   林纨见顾粲也不言语,只是牵着她的手引着她在府中各处看花灯,便先打开了话匣, “你从哪儿弄来的这么多灯,我怎么不知道?”   顾粲淡哂, 怕林纨手臂累到,又从她手里接过了花灯,随后回道:“花灯好办,不过千盏而已。这前朝典客的私宅还是过小, 过几日等我们搬了新府,你若喜欢这些花灯在府中常设,为夫就给你弄个一万盏来。”   林纨心中是欣喜的, 也知道顾粲没在说浑话,若要他想,他真能让新府每日都点着万盏花灯,嘴上却说:“天子脚下,还是莫要这般奢靡了,若要落人口实便不好了……”   二人这时已经走至了府门前,林纨话还未毕,便听见了“哐当——”的一声。   随后便听见,门口的小厮大声喊着:“管事!管事,您没事罢?”   一听是元吉出了事,林纨和顾粲顾不得再赏灯,忙走到了府门口。   只见府门前的地上散着摔破的花灯,那花灯的火焰将绢纱燃了起来,小厮们顾不得灭火,忙询问着躺倒在地,痛苦得捂着胳膊的元吉。   林纨忙让丫鬟去唤医师,却见顾粲拨开了围在了元吉身侧的小厮,语气稍带急切地问:“元吉,你怎么了?”   元吉本是疼得吱哇乱叫,见顾粲询问他,强忍着痛意回道:“世子,是小的不小心从梯子上摔下来了,许是伤到了手臂……”   顾粲冷着脸,唤小厮将元吉抬进府内。   林纨见他面色焦急,又看了看元吉受伤的胳膊,心中渐渐升起了疑虑……   医师来后,说元吉看诊得及时,天又未热,把骨头接上将养个几日便能无恙。   折腾了一番后,天色已晚,顾粲睡得很早,林纨却一直都睡不下。   她于暗中看了看身侧男人的脸,想起前世元吉的那只断臂,愈发觉得事情蹊跷。   次日一早,林纨站在府门前,目送着顾粲上了轩车,眼见着车影渐远,她又想起了昨日之事。   许是自己多想了吧。   林纨如此安慰着自己,正要折回府内,却听见门口的侍卫有些不耐道:“去去去,快走远点,大前日我们大人就给了你们娘俩不少赏银,怎么今日还要来讨?”   ——“怎么了?”   林纨回过身来,看向了那乞丐模样的母子俩,几月前大邺刚刚逢灾,虽说谢润和顾粲平息了这场灾事,但洛都内仍残余着无处可去的难民,只能做乞丐为生。   那年近五十的女乞丐对林纨道:“夫人误会了,我们不是又来讨赏银的,只是觉得这府上的大人属实心善,昨日同我儿去了寺庙参拜,正好碰上一个好心的大师给了我们娘俩一开光的佛珠,我便想着送到府上,多少给贵府开些福禄之气。”   林纨命香见接过了佛串,心中又是生疑。   顾粲他不像是会轻易打赏乞丐的人。   林纨扫了一眼那女乞丐的儿子,见那人面容有些痴傻,而且脸上还存着疤,便多问了一句:“你的儿子看着年岁不小,怎么就得了痴病呢?”   那女乞丐答道:“唉,我儿几年前犯了事,被恶人打了一顿,这脸也毁了腿也瘸了,后来也就疯了……”   那痴男听后疯笑了一声,看着有些瘆人。   林纨听完这话,脸顿时变得煞白。   侍卫以为是那二乞丐冲撞到了林纨,便将那二人轰走了。   林纨定定地站了半晌,香见唤了她好几次“翁主”,她都没有听见。   从前的记忆纷至沓来,让林纨一时不能喘息。   元吉的断臂、毁容、瘸的腿……   林纨的眼中霎时溢满了泪水,她语气喃喃,颤着声音自言自语道:“顾粲,原来你一直都在骗我……”   ******   黯色轩车平稳地行在官道上,顾粲于内闭着目,鸦睫在其匀净如玉的面上落下了暗影。   想起近日的流言蜚语,顾粲睁目,眸中透着股阴气。   皇后和太子被废后,上官睿和淑妃的心思路人皆知。   景帝虽然宠爱她们母子,却也忌惮着二人,便想着寻个皇子来制衡二人,打压其焰。上官衡乘机而上,一改往日纨绔不羁的模样,实打实得为景帝做了许多事。   景帝也没想到上官衡用心起来,也是颇有才干,便动了赐他王位的心思。   二人结盟之前都心知肚明,万不可让旁人瞧出他二人是一派。   一月前他答应帮上官衡时便提及了此事,上官衡那时笑得诡异,说定不会有人瞧出他二人是一派,顾粲便觉,他应是有了主意。   可谁知,上官衡的主意,却或多或少损了他的面子。   现在整个朝堂都在传,宫里近来受宠的四皇子一直爱慕着蔼贞翁主林纨,也因为蔼贞翁主与司空顾粲自小便有着婚约,所以他二人还在国子监时便打了一架。   后来蔼贞翁主拒婚于现在的顾司空,他二人的关系有所缓和,可蔼贞翁主被顾司空所迫,同他成了亲后,两人又变成了仇家。   最可气的是,有那碎嘴之人竟是传林纨腹中之子兴许不是他的,而是上官衡的。   这流言被顾粲想法子压了下去,终是没有传到坊间,可每每下朝时,那些个臣子看向他的眼神,竟都带着些许的同情。   顾粲捏着拳头,力道之大,险要将其指骨攥碎。   轩车终于行至世子府,一想到马上便能见到那娇柔的小妇人,顾粲心中的闷气少了些许。   甫一下车,元吉就急冲冲地跑了过来。   顾粲见势态不妙,慌忙问道:“出什么事了?世子妃可还安在府上?”   元吉匀了下气,随后回道:“世子妃还在府上,只是…只是她硬要饮酒任谁都拦不住,现下已是在偏厅大醉……小的已去请了医师,就怕她腹中的小世子出了岔……”   “胡闹!”   顾粲怒极,他一时想不明,林纨虽然以前酗酒,可断不会糊涂道这时饮酒。   她身怀有孕,若是因着饮酒而落了胎……   顾粲不敢再往下想去,忙不迭地奔到了偏厅,见林纨手中执着白玉酒壶,屋内跪了一地吓得瑟瑟发抖的下人,便斥道:“林纨,把手中酒壶放下!”   说着便要冲上前去,将林纨手中的酒壶夺至手中,   林纨倏地站起身,她面带泪辙,如孩童般提着要求,“你让她们都出去,我便放下。”   顾粲已是心急如焚,见林纨将那酒壶挡在了微隆的腹前,也不敢再近她的身,只得先应下了她的要求,“好,我答应你,让她们都下去。你也答应我,她们都下去后便不再碰酒,好吗?”   下人们都退下后,林纨却仍攥着那酒壶,顾粲心中正思虑着对策,却听见林纨低泣道:“子烨,我好怕,我好怕父亲又叛,林家被抄,我好怕再次曝尸街头……”   顾粲知道,林纨一醉,就会说起前世的事,也会把他当成前世的顾粲,见她哭得伤感,便走至她身前,轻声哄道:“不会的,纨纨,你不会再像前世一样,我定会护好你的。”   酒壶落地,应声碎裂。   顾粲只见林纨走到了他的身前,她微微踮脚,用手扶着他的脸,轻声问他:“子烨…你脸上的伤怎么没了?”   顾粲一时不知如何解释,却见林纨神色已然恢复如常,没了孩童的幼态。   他心下一惊,长久压制于心的恐惧突然侵至了四肢百骸,他无力地唤道:“纨纨,你……”   林纨无力地放下了手,泪虽流了满面,嗓音却恢复了平日的冷静,她直视着顾粲的眼,一字一句道:“那壶里不是酒,是水。” 第77章 076:终章(上)   顾粲恍然, 原来林纨并没有饮酒,而是使了一计引他入套,让他终于露出了身份。   眼前的女子是个顶倔强的人, 他现下拿不准她的心思。   前世他待她冷漠过,也辱过她身子不好, 不能伺候男人。   监牢之中,她惨白着小脸去看他,他却冷面道她自作多情,伤透了她的心。   顾粲眸色微郁。   林纨既是已经知道了他便是前世的顾粲, 他也并不指望林纨能原谅他。   她恨他也好,怨他也罢。   到现在这女人已经怀了他的骨肉,他就算是使出最极端的手段, 也要将她强留在身侧。   林纨见男人眉宇深锁, 也知他定在算计着要如何同她解释,见顾粲怔在原地,林纨凝望着他的眼,问道:“我前世为救你出狱,殒了性命, 你今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还前世之债吗……”   那句自作多情对林纨而言, 仍是悚人的梦魇。   若是顾粲这一世只是为了报答她前世的救命之恩,那真是大可不必。   她心中不明,今世的顾粲对她如此温柔宠护,到底是因着愧意。   还是, 她一直真心期许的爱意。   顾粲未来得及回复,便见眼前女子已止住了泪,声音平静却透着淡淡的疏离, “如若是因为我救了你,你心存有愧,那你大可不必如此。你或许已经忘了,我还年少时,你曾在伽淮河畔救了我一命。我前世救你,也是为了还你这一命。所以…你我二人前世就两清了,这一世,你也无需同我有什么纠葛……”   两清?   顾粲听后笑得惨然,前世他没能好好珍惜同林纨的这段姻缘,今世上天好不容易给了他二人又一次机会,他怎能同林纨两清?   林纨摇首,向后退着步,欲要走出偏厅。   顾粲倏地走上前来,抓住了她的手。任凭她怎么挣扎,就是不肯松手。   顾粲目眦微红,难得对林纨露出了强势的一面,字字诛心地解释道:“那年在霁霞阁,你曾对我说,你一定会报答我的恩情,但绝不是用自己来报答。我顾粲如你一样是个有恩必报的人,但若我不喜欢你,是断不会娶你的。”   林纨气力敌不过顾粲,终是放弃了挣扎,她手腕被攥得生疼,男人的气势凌人,迫得她喘不过气来,便低声道:“你先松开我。”   顾粲不依林纨的言语,反倒是又攥住了林纨的另一只纤腕,随后语气轻了许多:“前世我说的那句混账话,并不是出于本心……我那时身已残疾,我不想再连累你……都是我不好,一直都不善表达自己,其实我前世一早便喜欢上了你,只是还未来得及同你说出口,顾家就出了事……”   前世也喜欢她?   林纨一时难以置信,顾粲乘胜,声音带着蛊惑:“我顾粲两世都惟爱你林纨一人。纨纨,我也有一句话想要问你,前世你舍命救我,只是为了还那日伽淮之恩吗?”   当然不是。   林纨头脑嗡然作响,小腹隐隐作痛。   她又落了泪,看向顾粲时却带了几分怨意。   顾粲就是仗着她喜欢他。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世,她都太喜欢他了,为什么她会这么喜欢一个人?   本想着这一世再也不同这个男人有什么纠葛,可终是敌不过他的算计,一步又一步落了他为她设的圈套。   正如书中的痴男怨女,她早已是惑溺至深,无可自拔……   林纨螓首溢出了涔涔冷汗,终是低声讨饶道:“我…我小腹好痛,快…快去请医师……”   二人终于结束了对峙,顾粲在心中暗责自己,明知道林纨有着身孕,他属实不该让她情绪如此波动。   医师来时一看便知,这夫妻二人是置了气,又知林纨身体本就虚弱,便怀着颗医者仁心,劝顾粲道:“夫人既是有孕,身子又本就羸弱,就算大人与她有什么龃龉冲突,这几月为了孩子也应该处处避让。”   顾粲沉目颔首,一一应下。   那医师又道:“夫人这胎瞧着,像是双生之相,自是比寻常妇人更要辛苦,还需更加谨慎小心地照料。”   这话一毕,顾粲和林纨面上的苦色都褪了些许。   林纨低首看了看自己的腹部,觉得有些神奇。孩子是父母的纽带,她既是怀了顾粲的骨肉,那她二人之间的羁绊,便是永远都解不了了。   医师走后,顾粲唤一众下人退下,他与林纨相顾无言地对视了片刻,终是坐至了林纨的床侧。   她刚刚知晓了他的身份,得给她时间适应,他能做的便是一直耐心陪着她,直到她能慢慢接受他。   林纨鬓发微散,几捋碎发散自颊侧,更为她添了几分纤弱的美态。   顾粲犹豫了半晌,还是伸手,想要将她的碎发拨至耳后。   林纨倏地抓住了他的手,顾粲以为是林纨不想让他碰她,便将动作停下,正想着离开此处,让林纨独自静静,却觉自己的手掌被层层柔腻包裹。   顾粲掀眸,林纨已将他的手置于她的腹上。   见顾粲微怔,林纨轻笑,语气温柔地呢喃道:“竟是两个孩子呢,若要是一男一女,那便好了。”   “你……”   顾粲有些无措,林纨这时已经扑进了他的怀里,他微怔了半晌,才有些受宠若惊地拥她入怀,摸着她的乌发,低声道:“纨纨辛苦了。”   林纨在顾粲怀中闭目。   男人熟悉的体温、气息让她心安,让她沉沦。   那时她不知眼前的顾粲,也是前世她爱慕至深的男人。这一世的顾粲对她温柔又宠溺,如他这般的男子对一个女子如此用心,说不心动是假的。   可林纨知道自己的真实想法,她还是忘不了前世的那人。   两世的夫君都是他,于她而言,才是最好的结局。   二人相拥片刻后,林纨轻轻推开了顾粲,她故意微沉了面容,对眼前的男人威胁道:“日后有事,再不许瞒我。”   顾粲见她一副愠容,眼中却带着笑意,便知林纨已经原谅了他,她已同他和好如初。   他的声音也恢复了往昔的温柔,“好,我答应你,再不瞒你。”   ******   待至七月,林纨的身子渐大,顾粲知林纨一贯怕热,便在新府二人所住之地挖了口深井。   因着司空府依山傍水,引来的水也都是至清至澈的泉水,他便命人在室内留了一送风之口,如此这般,地下凉风便会源源不绝地送于居室①。   顾粲还命匠人设计了引流的工序,深井中的泉水也可引至檐顶,夜中冰凉的泉水沿着檐钩落地,便可形成一人工的瀑布,为林纨降温去躁。   上官衡被赐了王位,却没有属意的正妃人选,顾焉所在的凉州还算太平,但大邺之南的宁交两州却一直不大太平。   近日林纨或多或少地听了些流言蜚语,洛都的勋贵世家似是都疑她同如今的衡王有私,却因着顾粲和上官衡的原因,明面上不敢说出来。   说来上官衡也是奇怪,自她身孕渐大后,他倒是没少往司空府里送过东西,那些个重礼中不仅有补药,还有小儿的臂环金锁等物。   顾粲瞧见了,又阴着脸,原封不动地派人将那东西又送回了衡王府上。   一来二去的,就连司空府的下人也都有了旁的猜测。   林纨这几月身体将养得倒是不错,不过月份渐大时,医师却告知她,她的体质不同于常人。   想到这处,林纨躺于床上,白皙的面颊变得微红。   她竟是还未生产,便产|乳了。   林纨本以为这应是种怪疾,医师却说,有的妇人怀胎三四月时,也能产|乳……   那二软|玉生得也是愈发大,时常又涨又痛,弄得她冷汗涔涔,几欲落泪。   枕边人呼吸清浅,林纨平躺在床,挺着隆起的肚子,想寻人帮帮她,可她面子又属实薄,还是开不了口。   这涨痛于她而言属实是种折磨,林纨坐起了身,便想着要不然就自己想办法挤出来。   顾粲今夜睡得浅,听见了身侧窸窣的声响,知晓小孕妇有了恙,便将床侧的烛台点亮。   见林纨神色扭捏,涨红着脸,顾粲有些关切地问:“哪儿不舒服?”   林纨红着小脸看了男人一眼,却是更觉羞愤。   当着他的面也不方便行事,便又躺了回去,可那处竟是涨痛得愈发厉害。   顾粲掀开了一隅衾被,见小孕妇眉头微蹙,神色戚戚,便有些焦急道:“纨纨,回为夫的话,到底怎么了?”   林纨捂着那处,终是支吾地说出了缘由。   顾粲听后,唇边果然冉起了玩味,见林纨羞得落出了眼泪,便伸手用指腹为她抹着,道:“哭什么?让为夫帮你弄出来不就行了。”   “……”   那些甘甜入了顾粲的腹中后,林纨虽然舒坦了许多,可也知她现下的体质极易动情,经了适才的一遭后,便又想让顾粲帮她纾解别处。   林纨身子渐大,却被男人宠惯得越来越像个泪娃娃,她也不知该如何开口求顾粲,便因身上不适和羞赧,抑不住得继续落泪。   顾粲知她怀孕不易,难免有些娇气,对她也是极有耐心。   更何况,林纨犯娇的模样,也煞是惹人怜爱。   ——“再帮帮我……”   林纨细声央求道。   顾粲听后不解:“怎么帮你?是想要拿什么物什吗?为夫帮你去拿。”   林纨摇首,纤掌立至了顾粲的耳侧,声如蚊讷道:“我…我想要你……”   顾粲听后微挑一眉,俊容也是微微泛红。   要做娘的美人儿在他耳侧可怜巴巴地索|欢,这谁受的住?   林纨见顾粲有些愣住,便将衾被覆在了头上,细着嗓子闷声道:“算了…你当我没说……”   林纨难得投怀送抱,顾粲哪里肯放过,终是噙着笑意,隔着衾被对着林纨的软耳道:“后面帮你,可好?”   林纨掀开了衾被,男人看她的眼神宠溺至极。   她美目微转,还是红脸点了点头,任由着夫君在她后肩留了深浅不一的噬|痕……   ******   林纨产子那日,时已至秋。   梧桐叶落,风日哂然,层林尽染绯红。   她羊水破了时心中才有了恐慌,好在顾粲一早便请好了稳婆,也布置好了产房。   林夙正好在府,听到林纨即将产子的消息后便立即带着宋氏来了司空府。   顾粲心中有些不安,听着产房内林纨的痛呼,心中恨不得自己去替她捱那生育之苦。   宋氏劝他,莫要焦急,女子都要经这一遭。   顾粲却没心思听宋氏的安慰,他来回踱步,听到林纨的声音愈发凄切,便想闯进产房陪着她。   外面守着的女使丫鬟也拦不住他,只得破了旧俗,放了他一男子进了产房。   顾粲甫一进室,便听见了婴孩啼哭之声,稳婆抱着个血球对他笑道,“这孩子声音洪亮,一看便是个康健的。”   顾粲扫了眼稳婆怀中的婴孩,还未有做父亲的实感,他顾不得多看儿子,忙走到床前,见林纨额前贴着湿发,却仍使着气力准备为他生第二个孩子。   这一胎不如头胎顺利,产婆往林纨口里续了参汤,林纨没使几下气力,产婆的面色却是一变——   这第二子,胎位有些不正。   顾粲察出了稳婆的异样,沉着声音问:“她们母子可有何恙?”   稳婆摇了摇首,随即回道:“夫人的第二胎应是个小公子,可胎位却有些不正…若要硬生,怕是……”   怕是有难产之险。   那稳婆见顾粲面阴若阎罗,不敢再往下说下去。   林纨因痛,意识有些恍惚,她听见身侧男人说出了极其残忍的话:“这第二子若是会伤她的身,便不要了。”   顾粲一点风险都不想让林纨去犯,声音不带半分犹豫。   林纨听后心中气急,难得对顾粲发了次火 “顾粲,如若我的儿子没了,我就是活下来也要同你和离!”   顾粲听后眸色一变,林纨见稳婆拿不准主意,便又威逼利诱道:“别听他的,快帮我接生!这胎若是顺利坠地,我赏你百两黄金……外加洛都的一间商铺……”   话还未毕,林纨便痛得闷哼了一声。   稳婆一听林纨的赏赐丰厚,便不去再看顾粲阴沉的面色,尽心尽力地为林纨接生。   顾粲知道他拦不住林纨,在朝堂将权术玩弄于鼓掌之间的他却终是对自己的妻儿束手无策。   次子呱呱坠地,母子平安。   林纨露出了释然的笑意,身上却如被剥骨抽筋般,疲倦至极,终是晕厥了过去。   待她清醒之后,顾粲抱来了那对小团子,递予她看。   林纨头戴抹额,心底一片柔软,温声问顾粲:“你可有想好他们的名讳。”   顾粲初为人父,看着自己睡得正沉的儿子,心里却仍无甚实感,林纨从他怀中接过了次子,抱在怀间轻哄着,满面都是初为人母的喜悦。   林纨正低头亲着婴孩柔软的面颊,顾粲已在心中想好了两个儿子的名讳——   长子名为顾昭,次子则名为顾昕。   作者有话要说:  ①降暑方法参考自《古代人的日常生活》   ②小说灵感来自《世说新语》惑溺一篇中,荀粲虽以冷熨妇,最后还是与爱妻阴阳两隔的故事,原来也想将这篇文起名为《惑溺》。灵感来自惑溺,剧情人设全部原创。立意是希望阴阳两隔的爱侣能有机会再续前缘,破镜重圆。 正文明后两天内完结,正文完结的章节会发红包,也会给全订的正版读者弄个抽奖活动,感谢你们还在看。   糖和小团子们的故事番外都会有,有些正文不方便插叙的情节也会收线。 第78章 077:终章(下)   《世子宠妻录(重生)》/妩梵   本文独发晋江文学城, 谢绝一切转载行为。   养儿方知为母不易,生下顾昭顾昕已有数月,林纨的身子却没大将养好。两个儿子都如小粉团子般招人疼爱, 顾昭顾昕虽是双生子,可小团子们渐大后, 模样却生得不大相同。   顾昭的相貌明显更像顾粲,而顾昕的眉眼则更像林纨。   顾昕因胎中不足,生下后不如顾昭康健,总是断断续续地生些小病。婴孩脆弱, 每每顾昕生病时,林纨都将他抱在怀中,心疼得几欲落泪。   小儿体弱, 林纨便格外偏宠些, 对顾昭也怀着些许的愧疚。好在顾昭刚一出生就颇有长子风范,身体康健而且不怎么哭闹,为林纨减轻了不少担子。   林夙劝林纨不要对顾昕的事过于忧虑,他同林纨讲起,林毓小时身子也如顾昕这般, 总是时常生些小病。等顾昕大些,同他习习武、壮壮身, 这身子定能慢慢康健起来。   林纨知道林夙贯是个严厉的,心中舍不得让幼子自小就吃苦。   恰逢顾粲休沐,林纨便同顾粲提起了让顾昕习武的事,想询问询问顾粲的想法。   时光嬗变, 又至深冬,枯木凋敝。   顾粲将泛着热气的茶盏放在了紫檀小案上,有些心不在焉, 只淡淡回了句,“依你心意便可。”   林纨微微抿唇,顾粲对儿子的事总是不大上心,甚至有些刻意的冷漠和疏离。   她难免想起了顾焉,有其父必有其子,林纨不希望顾粲也如顾焉一样,与自己亲子的关系紧张。   上官衡与顾粲于暗结了盟,顾粲明显是要帮上官衡夺位。自二人把话说明后,林纨心里头就一直存着疑虑。   顾粲这人一贯不愿意主动承担麻烦事,却暗里帮上官衡做了许多,还有那次,他冷不丁地问起她想不想做皇后,也属实把她下了一跳。   他到底存了什么意图?   ——“上次你答应我,有事再不瞒我,还算数吗?”   林纨问向顾粲。   顾粲回过神来,自觉有些冷落了妻子,便莞尔,回道:“自是算数。”   刚烹好的岩茶香气清冽,丝丝缕缕,沁进了林纨的鼻息。   顾粲唇角微牵,他近年身上的气质愈发成熟。这浅淡一笑,如天人般的容貌又属实蛊惑人心。   林纨心跳漏了几拍,故作镇定地问他:“你为何要这么帮衡王…莫不是…落了什么把柄在他手上?”   顾粲复执盏,却摇了摇首。   现下却是没有什么好瞒着林纨的了,父辈之间的恩恩怨怨,林纨若想知道,那今日他便一并告诉她。   林纨多少有些畏寒,偏厅虽然燃着足够的炭火,也烧着地龙,但她刚生产没几个月,体质还是偏弱偏虚。   顾粲便命人将小案撤下,将林纨抱在怀中,边替她捂着微冰的小手,边讲起了二十多年前的往事。   惠帝第一位正妻的身侧有一近侍女使,那女使姓刘,顾焉与她两心相许,但因为时局未稳,二人一直没能寻机成亲。   后来顾焉成了邺朝相国,刘氏却仍是女使,二人地位悬殊,那刘氏心生自卑,有意躲着顾焉,惠帝也欲为顾焉物色出身于世家的贵女为妻。   顾焉却向惠帝直言,他不欲娶妻。   若要他想,他自是有许多法子可以将那刘氏娶到手。   可既是已经等了这么多年,他也不差这一时,便静等着刘氏想清,准备待刘氏想清后,再向惠帝求娶。   而后先太子和惠帝都去了,顾焉既是相国,又是先太子的国师,景帝一直想得到顾焉的忠心辅弼,但君臣之间还是心中隔墙,彼此设防。   顾焉权势熏天,景帝为牵制顾焉,便以刘氏为饵,引顾焉入套。   那日顾焉和龚氏都中了合欢散,一夜疯狂后,顾焉才发现,昨夜得到的女子并不是他心心念念的人,而是景帝的姨母龚氏。   龚氏貌美,虽为景帝姨母,却只比景帝大了两岁。她是并州第一美人,也是个寡妇,与亡夫之前也是对恩爱的眷侣。得之自己被外甥算计后,也是不知所措。   顾焉头脑混沌,随后得到的消息却令他更难以置信,景帝竟是纳了那女使刘氏为妃。   纳她的目的顾焉再清楚不过,一是为了辱他,二是为了牵制他。   前世顾焉叛变,原也是因为刘氏突然在深宫陨殁。   提到刘氏,林纨想起今世顾焉入洛都后,景帝突然给刘氏提了位分,刘氏连跃了几级,成了昭仪。   林纨依稀记得那刘氏的面色看着不大好,一副病容,瞧着比她的身子还要羸弱。   ——“一切孽事,皆始于如今的皇帝一人。倒真如他顾焉所说,我本该胎死腹中,从一开始便不该来到这世上……”   他一直是这群人算计的产物。   想到顾焉对他母亲龚氏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连带着对他这个儿子都是冷漠至极,顾粲的声音或多或少夹着些微的异样。   林纨从他平静的口吻中听出了苦涩,心也隐隐泛着疼,便仰首环住他的颈|脖,用螓首去轻轻蹭他的额头,柔声安慰道:“若你没来到这世上,那昭儿和昕儿也就不在了…你怎能说你不该来到这世上呢,若是这世上没有你,我跟孩子们该怎么办呢?”   说着,林纨用柔唇碰了碰男人冰冷的唇瓣,随即抬眸看向了他。   顾粲微怔。   林纨看着男人微郁的眸子,满目皆是心疼,又徐徐道:“父亲纵是不爱你,母亲却一定是爱你的,当年她同父亲从洛都去凉州的路上突然难产,想必也是拼了性命的想要保住你。母亲爱你疼你,我和昭儿和昕儿也是爱着你的……”   林纨柔软的睫毛扫拂着他的面颊,顾粲的鸦睫颤了颤,觉得心头的伤处似是正被眼前的女人慢慢治愈。   ******   那日过后,林纨终于清楚了顾粲的心思。   她同顾粲一样,恨透了景帝。一切也皆如顾粲所言,前世种种的始作俑者,都是景帝一人。   家族荣辱,与她息息相关。   想起前世林家被抄,祖父林夙悲愤而亡,林纨微微咬唇,她不能只在这司空府做个闲散无事的深闺妇人了。   年节之前,谢太后突然病重,因为安澜园的事,她一直对林纨心中有愧。太后觉得自己时日无多,便唤林纨进宫,想再见她最后一面,临了了,也求得林纨的原谅。   林纨是珍惜亲缘的人,之前她也恨过太后,但人之将死,过去的恩怨和心结也都渐渐淡去,虽不会忘,但也是深敛于心。   这一面,也许就是最后一面了。   再说,她进宫也不知探望谢华这一个目的。   谢华病容犹重,形如枯槁,不能如常人般下地行走。她半倚在华贵的拔步床,面上的褐斑也懒得去寻个美容方子去掉。   她得知林纨有了双生子,很是欣喜,强撑着精神同林纨叙了好半晌的话,还讲起了林纨母亲谢容小时候的趣事   提起往事,谢华心生感慨,咳嗽了数声,林纨帮扶着宫女为谢华拍背饮药。   ——“梁贵妃驾到。”   屋外的小太监声音尖锐,打破了殿中原本温馨的氛围。   林纨听见梁贵妃至此,眸色微变,掩着不清不明的情绪。   林纨起身,向梁贵妃请了安,梁贵妃颔首,看向林纨的眼神却是颇为不善。   一看见林纨,她便想起了与她有着绯闻流言的衡王。前阵子景帝还为已故的蒋昭仪追封了谥号,也为她抬了贵妃的位分,还用半副皇后仪仗为她重新做了场丧事......   而她的儿子上官睿虽然也算天资聪颖,但竟是敌不过上官衡这个后起之秀。一想到自己这么多年的苦心经营几将毁于一旦,梁贵妃的心思愈发被怨毒充融。   林纨这女子看着柔弱无害,没想到却是个风流的。一边做着权臣之妻,一边还要勾搭着得势的衡王,母家还掌着牙门军......   看来这女人野心大得狠,怕是觉得做个藩王正妃不够,想要做皇后!   梁贵妃这般想着,面上笑得却是客气,她命宫女将小厨房熬的补药呈到了谢华面前,恭敬道:“臣妾为太后熬了参汤,太后快趁热喝喝,也好补补身子。”   谢华对梁贵妃不大客气,语气淡淡道:“先搁那儿吧,哀家刚饮完药嘴还苦着,喝不下这些东西。”   太后不给她面子,梁贵妃面色一僵,林纨将一切看在眼中,执起茶盏,状似如常地轻抿了一口。   太后身困体乏,同林纨说了那些话后已然失了精神,太后身侧的嬷嬷见此便恭敬地同林纨和梁贵妃说出了缘由,请她二人都退了出去。   临近黄昏,承初宫华贵的琼楼玉宇看着却有些萧索。   林纨和香见刚要迈出太后所在的宫院,便听见梁贵妃唤住了她,“蔼贞翁主,还请留步。”   林纨眸中蕴着不易察觉的笑,她慢慢驻足,随后转身,故做疑惑地问:“贵妃有何事?”   林纨进宫穿的是翁主命服,面上也饰了端淑大气的妆容,唇瓣嫣红如血,积北之风拂过她蔽髻上星列的东珠串,风华中透着冷艳。   梁贵妃生得貌美,但也上了年纪,去年和敬公主殁了后,她的容貌明显憔悴了不少,再不及之前出色。   见林纨年岁才刚至双十,心中难免生出了些许的嫉妒,便语中带刺道:“听闻衡王一直想为翁主再求个诰命,翁主当真是福禄深泽,既有夫君的宠护,又有着衡王的敬重爱戴,当真是这天下女子的头一份。”   林纨面色未变,上官衡与她的事本就是子虚乌有,却被有心之人煽动,人人信以为真。   她听梁贵妃的语气带着涩意,唇角微牵,嗓音如沐着春风般温和,道:“衡王要不要为妾身争诰命,妾身属实不知。不过妾身几日前曾听夫君提起,皇上大赞衡王有为,现下一遇事不决,便会叫衡王入祈宣殿议事,父子二人谈政事时常会谈到深夜。”   梁贵妃一听这话,心中的酸涩之意更甚。   同时也觉,林纨真是恬不知耻,竟是毫不避讳地就在她面前提起了两个男人。那顾粲也是有够隐忍,他就任由着这荡|妇不忠,同那可恶的衡王共妻吗?   “你与衡王之事后宫人尽皆知,如今竟都不避讳了,呵,翁主是笃定了那衡王一定会爬到那个位置上吗?”   梁贵妃的音调明显高了几分,林纨面上的笑意却是愈深,“我们皇上是贤明之人,自会选出最合他心意的继位人选…不过……”   “——不过什么?”   梁贵妃见林纨故意卖关子,声音透了些急切。   林纨向梁贵妃微施一礼,道:“不过皇上正值壮年,可供皇上抉择的时日还长,皇上自会选出最合适的人选,我们这些妃嫔臣妻还是不要妄加议论的好。”   说罢,林纨不顾梁贵妃阴沉到骇人的面色,转身离去。   梁贵妃看着林纨的背影,心中愈发慌乱。   这几年所经的腥风血雨,和她为上官睿的百般算计、苦心经营,难道都要折在上官衡的手中了吗?   不,她不能让这一切成真。   ******   七日后,大邺南部宁交两州生叛,宁州治所建宁被交州太守所夺,但这一切还未来得及传到司州洛阳,承初宫却发生了骇人听闻的丑事。   梁贵妃在侍寝时,竟是突然拔下发中的利钗,将其狠狠地刺入了景帝的颈部。   这招冲着夺命而来,景帝颈部动脉险被割破,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自己竟被最宠爱的妃子所伤。   那梁贵妃见景帝神色惊愕,却还未殒命,便欲再下狠手,可这番景帝及时闪躲,梁贵妃却只刺中了他的肩头。   景帝适才正在兴头,自是反应不及,竟是连个后宫弱女子都不如,一边喊着近身的太监,一边落荒而逃,狼狈至极。   景帝是从华贵的床上滚到地上的,梁贵妃见他没有丧命,一时也失了心智。   她忍这老男人忍了这么久,现下他竟然存了立上官衡为嗣的心思,既然如此,便叫这老男人断子绝孙也好。   太监和侍卫终于感到,却见梁贵妃仍未放过躺倒在地,颈处流成血泊的景帝。   景帝除了身上的重伤,还被梁贵妃弄得无法再生育。   事发之后,梁贵妃立即被处死,上官睿也被禁足于宫,不得而出。   景帝虽然保下了性命,但是伤势过重,又因无法接受心爱女子的背叛,罢朝了数日。   宁交之处的叛乱却不容耽搁,景帝平躺在床,动弹不得,便唤了上官衡和顾粲共议此事。   顾粲进殿时,还看见了已是大邺郎中令的卫楷。   卫楷一心报国,在他同上官衡未进殿之前,便已主动向景帝请缨,想要率兵前往宁交两州,清剿叛军。   因着梁贵妃的事,景帝对上官睿这个儿子心情复杂,眼下只有上官衡,还算有有些帝王之质。   可景帝还是不大甘心就这么将上官衡选为承嗣之人,大邺掌军权的是太尉林夙,但林夙年事已高,他不好再派一年近耄耋的老者亲伐宁交。   卫楷可堪一用,可说到底他还是牙门军出身,是林家的人。顾粲颇有才干,宁交之地不仅需要派兵,还需派一个他这样的人来安抚当地百姓之心,可顾粲是顾焉之子,又算是林家的女婿。   景帝忍着伤痛,在心中思虑已久,还是决意委以上官衡一职,将他也派到宁交两州,牵制着顾粲。   林纨与上官衡和顾粲之事他也有闻,这互相牵制的作用肯定能起到,但是上官衡和顾粲若是因为一个女人争风吃醋而耽误国家大事,那他大邺定会失去宁交两州......   便叮嘱他二人道:“你二人去宁交之地后,万不可因私事结怨,一切当以大邺为重。”   提到私事,卫楷眉目微凝,对宫中的传言将信将疑。   上官衡的凤目掩笑。   顾粲面色未变,周身却散着股阴气。   ******   临行的前一夜,林纨让乳娘将两个团子抱到了她平素同顾粲宿的床上。   两个团子在爹娘中间挥舞着小手小脚,顾粲于昏暗的烛火下看着林纨几欲落泪,却状似如常地逗弄着两个儿子,心中也是不舍与林纨分别。   自二人成婚后,还从未要分别这么久。   林纨一向黏人,有时他朝中有事回来的晚些,这小妇人都会因想念他而伤神,更何况此番他去宁交一地,少说也要数月。   顾粲哄着林纨,说他很快便会回来,又嘱咐林纨莫要操劳,毕竟这两个小子现下正值让娘亲费心的年岁。   林纨落了几滴泪,顾粲伸手帮她拭着,见她那副不舍的模样,终是做了承诺:“这次之后,再不同你分别这么久了,日后为夫每日都不离纨纨,可好?”   林纨点了点头,却不知顾粲已经有了旁的算计。   ******   初夏刚至,顾昭顾昕的小脑袋上已经可以扎些短小的冲天总角,这岁数的幼童最招人喜欢,圆眼黑目,小脸蛋也是肉嘟嘟、白|嫩嫩的。   林纨总喜欢在两个儿子的眉心点红,两个孩子随了爹娘,都是副俏模样,下人看了都说小公子们像仙童。   这日午后骤雨将歇,比前些时日清凉不少,林纨坐在亭中,边为儿子们缝着小衣,边在心中思念着顾粲。   绣了半晌,终是心绪寂寥,便站起身来,看着亭外落雨如注,闭目深嗅着清新潮湿的空气。   南边的胜讯传来,顾粲想必不日便归。   倏然之际,林纨觉得颈边有些微痒,正觉奇怪时,男人高大的身躯已从身后将她紧覆。   林纨觉得男人有些瘦了,刚要开口询问,男人已咬住她的耳垂,林纨轻轻缩身,顾粲在她耳侧轻声问她:“想我了吗?”   见林纨不言语,顾粲将愣住的女人横抱了起来,往寝房走去。   落雨霏霏,林纨噙泪看着顾粲,男人的容颜依旧俊美无俦,一时觉得恍然如隔世。   烛火曳曳,大红的衾褥变黯,墨发相织,林纨的手指蜷紧又渐渐松开。   二人进室时不过才刚至申时,结束时却都要亥时了。   骤雨停歇,屋外的积雨沿着檐沟淅淅沥沥的滴落。   云收雨歇之后,林纨沐了浴。   她的雪肌被热水浸得微红,将乌黑浓密的湿发披散于身后,顾粲则亲自帮她用篦子梳发,一下又一下地梳着。   二人虽是相顾无言,但偶尔的对视却仍是柔情蜜意,是谓小别胜新婚。   林纨最是珍惜他同顾粲相处的点点滴滴,平淡、但又是渗进心底的甜蜜。   顾粲瘦了许多,但是体魄却比以往更为健壮,林纨本来还怕顾粲这三个月耐不住寂寞,会有别的女子,可适才那一切让林纨终是打消了念头。   林纨生出了新鲜感,小声问顾粲:“你...是练武了吗?怎么感觉比以前....”   强壮二字,林纨并未说出口。   许久未见,与顾粲私下相处时,她还是觉得有些害羞。   顾粲轻笑,问她:“满意吗?”   林纨白皙的面容愈加泛红,终是点了点头。   ******   太武九年,景帝驾崩,临终之前将皇位传给了上官衡。   上官衡登基为帝,只将之前的侍妾封了淑仪和婕妤,却并未立后,并将大邺的年号改为太康。   同年六月,宫中的刘太妃突发急症殁亡。   本来宫中死了个太妃算不得什么要闻,可谁知数日后凉州也传来了丧讯——   镇北王顾焉,殁了。   顾焉这些年收复了西疆,并在景帝去世前,请命将西疆设为了西域长史府。   顾粲则在上官衡登基后官至大司徒,位于丞相之上。   上官衡执政虽然处处受到顾粲的挟制,但顾粲也属实受够了操劳,那日林纨为顾粲束发时,见他乌黑如墨的发中竟是掺了几捋白发,想着他年岁还未至三十,尽是如此操劳,终是扑进他的怀中,失声痛哭。   顾粲抚了抚怀中女人柔软的鬓发。   操劳对他而言不甚重要,这几年令他颇受煎熬的是林纨和上官衡的流言,虽然一切都是子虚乌有,但他被硬扣了个发妻背德失贞的帽子,也是滋味难言。   顾粲眸底带着深不可测的笑,他忍了上官衡许久,也该从他手中讨要些东西了。   顾焉一死,顾粲便顺理成章地向上官衡请辞,要回西凉做他的藩王。上官衡自动了夺位之心后,一直都是在顾粲的辅弼下行事,顾粲要辞官承嗣,他自是不愿意放手。   回西凉之事被一拖再拖,直到太康二年初,上官衡才终于作罢。   林纨见顾粲这几月也是在一直盘算,本来顾焉已经收复了西疆,他承位的那块地也比之前的凉州大了四倍不止,但顾粲仍是不满意,心里存了将雍泰两州一同并入西凉的意图。   雍州与司州接壤,直迫洛都,在反复的权衡中,上官衡只把泰州一地划给了西凉。   年节刚过完,回西凉的事也定了下来,可次子顾昕却又染了风寒,直到上元节前,顾昕的小身子才恢复了过来。   林夙得知顾昕又生了病,便嘱咐林纨让顾昕身子好后去林府寻他,他要亲自教自己的曾孙习武。   林纨和二子将离洛阳,知道林夙舍不得顾昕和顾昭,便依着林夙的心意,将顾昕送到了林府,让顾昕再陪林夙几日。   顾昕去林府前,顾粲唤住了他:“昕儿,过来。”   顾粲一向对两个儿子不亲近,可顾昭和顾昕仍是对父亲敬重至极,渴望得到父亲的疼爱。   顾昕听见顾粲唤他,自是欣喜,忙迈着小短腿扑进了父亲的怀里,并在兄长顾昭羡慕的眼神中被父亲抱举在怀。   顾粲看着顾昕颇像林纨的小脸,声音还是平日的严肃:“昕儿去曾外祖父那儿一定要听话,不可顽劣,知道吗?”   顾昕点了点头,回道:“知道了,孩儿到曾外祖父那儿一定听话。”   林纨见他终于对孩子亲近,面上也露出了幸福的笑意,抱起了地上眼巴巴看着顾粲和顾昕的顾昭。   林纨在洛阳的最后一日,是上元佳节。   两个小团子也如娘亲一样,每年最盼望的便是上元节的灯会。顾昭手中提着兔头灯,另一手牵着弟弟,怕弟弟走丢乱跑,顾昕手中则拿着含得半化的糖人。   顾昕吃着糖人,四处张望着,与长兄的稳重比,看着还是顽劣了许多。   林纨正笑着看着身前的两个小团子,顾粲这时已经牵起了她的手,他望着伽淮胜景,对林纨郑重道:“日后我西凉的花灯会,定要比洛都伽淮还要繁盛。”   林纨听后看向了身侧的男人,现下顾粲已不是邺朝的大司徒,而是西凉的镇北王。   男人的眉眼仍难掩矜傲,气质比多年前沉稳了许多,却犹带着少年意气。   林纨失笑,她低首看了看小腹。   她还未来得及告诉顾粲,她又有了身孕。   林纨心中一直期许着,这胎或许能给昭儿和昕儿添个妹妹。   (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