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太子妃她有点怂》 作者:罗青梅   文案:   其实应该是:《太子妃她有点懵》   庶女金兰进宫探望入选秀女的妹妹,忽然被权势滔天的司礼监大太监掳走,接着又被闻讯赶来的皇太子救下。   素未谋面的两个男人都对她情根深种,而她一头雾水,什么都不知道,稀里糊涂进了宫,成为了东宫太子妃。   十五岁的东宫储妃,十七岁的中宫皇后。   史书记载,帝后同起同卧,朝夕与共,一如民间夫妻。   终景宗一生,六宫虚设,未纳妃嫔。   避雷:   1.太子没重生,小罗是真太监,穿越文,女主会穿越到太子小罗小时候。前几章可能看得迷糊,女主她也懵。   2.苏文,很苏。   3.有原型参考,结局走向不同。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破镜重圆 前世今生 穿越时空   主角:贺金兰 ┃ 配角: ┃ 其它: ============= 第1章 宫门   嘉平三十年,京城。   春韭肥嫩,烟丝醉软,草木葳蕤蔓发,柳絮无风自起,漫天飞扬,好似半城飞雪。   十四岁的小娘子贺金兰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身着簇新袄裙,头梳蚌珠髻,簪珍珠茉莉花围,手执一柄高丽折扇,斜倚车窗,透过一层薄薄的龟甲文细竹帘子,好奇打量车窗外的热闹坊市。   前街高楼林立,晨鸡报晓,早市已开,街市人头攒动,比肩系踵,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金兰看得津津有味。   不说街角高台上精彩纷呈的“飞叉”、“中幡”、“花砖”之类的百戏表演,光是行人身上的各色衣装就足够让她眼花缭乱了。   她是从乡下来的,以前从未进过京城,看什么都觉得新鲜。   今天,金兰要陪嫡母祝氏入宫赴宴。   ……   一年前,宫中颁布懿旨,周太后命选婚太监广选民间秀女,要为诸位皇孙选妃。   孟春时节,选婚太监抵达荆湘。贺金兰嫡出的妹妹贺枝玉貌美聪慧,得以入选。   经过重重严苛的甄选,三千名秀女最后只留下寥寥十数人,这其中就有贺枝玉。   过完端阳,贺枝玉至武昌府坐船南下,到扬州和其他地方的秀女汇合,然后一道北上,由选婚太监送入皇城。她们要在宫里接受女官的教导,学习宫中礼仪,熟悉宫中人事,再由周太后和郑贵妃选出皇子妃的人选。   年底腊月,雪晴云淡,黄梅吐香,家家户户正忙着宰猪祭灶,宫中突然派人接贺家人入京——贺枝玉要做皇子妃了,而且很可能是太子选侍。   贺家人又惊又喜又忧愁。   民间百姓都知道所谓的为皇子选妃只是个借口,周太后真正想选的是太子妃。   当今嘉平帝宠爱贵妃郑氏,路人皆知。   郑氏骄奢善妒,皇太子非郑氏所出,处境艰难。   因为郑氏的阻挠,太子至今未娶正妃。   去岁开春,眼看太子都到加冠的年纪了,谢太傅和礼部尚书说动朝中刚毅正直的大臣,冒险联名上书请立太子妃。   消息传回后宫,郑贵妃勃然大怒,以“皇太子体弱多病”为由劝阻嘉平帝下旨赐婚。   嘉平帝不欲让郑贵妃失望,扣下谢太傅的奏折,不允许六科廊房传抄奏本,更不许内阁存档,试图以他最擅长的“拖”字诀把事情敷衍过去。   然而谢太傅这回并不好糊弄,得知嘉平帝再次含糊储君册妃之事,他素衣素服、怀抱先帝所赐宝剑,决意入宫直谏。   各部、各科年轻文官听说此事,群情鼎沸。怕太监加害谢太傅,他们叫来其他官员和有名望的士子,一同赶到谢太傅家门前,要陪同他一起入宫。   一群官员视死如归,浩浩荡荡出了贡院胡同。   司礼监太监消息灵通,得知此事,连滚带爬冲进乾清宫,说谢太傅为皇太子请命,要入宫手刃郑贵妃!   嘉平帝大惊失色。   谢太傅乃三朝元老,在政治上并没有什么过人之处,但为人方正朴直,是当年嘉平帝能够顺利登基的大功臣,嘉平帝见了他得尊称“先生”。他已近耄耋之年,早就不过问朝政,和皇太子并无师徒之情。众所周知,太傅一职是纯粹的虚衔,乃嘉平帝奖赏功臣的荣誉。事实上谢太傅和皇太子连话都没说过几句。   嘉平帝认为谢太傅不会为皇太子大动干戈,没想到谢太傅居然闹出如此大的动静!   好在内阁元辅、次辅等人及时赶到,拦下谢太傅一行人,好说歹说强行将人送回府,这才平息了这场小风波。   嘉平帝心有余悸,郑贵妃也心惊胆寒,吓得夜不能寐。   这时深居内宫的周太后出面说要为皇孙们选妃,嘉平帝就顺水推舟答应了。   周太后以给众皇孙选妃的名义采选秀女,一来给儿子嘉平帝和郑贵妃留足脸面,二来将皇太子摘出去,以免嘉平帝因为谢太傅的事迁怒于太子,三来也是未雨绸缪,提防郑贵妃插手太子妃人选。   朝野内外对这场选秀的真实目的心照不宣。   所以当宫中内侍暗示贺枝玉可能入东宫服侍皇太子后,贺老爷震惊之余,既喜且悲。   皇太子身份高贵,女儿能够进宫伺候太子是祖宗积下的福分,他当然高兴。   但想到自家门第寒微,祖上几辈连个主簿、文书之类的小官都没出过,又难免为女儿的前途忧心。   而且人人都知道郑贵妃想加害皇太子,女儿成了太子选侍,会不会受连累?   贺家人又是高兴又是畏惧又是忐忑,没有心思张罗过年的事,草草收拾了行礼,随内侍北上入京。   贺金兰自小和表兄定亲,两家定下年底成婚。表兄一家正好也在京师,贺老爷便把她也带上,准备让她在京师完婚。   进京后,贺老爷在内侍的照应下赁了间宅院住下,等待宫中召见。   他们在京中住了快两个月,天天巴望着能和贺枝玉见上一面,但宫中规矩森严,秀女不能出宫。   期间时不时有宫中内侍登门,告知他们贺枝玉的消息,以解贺老爷夫妻俩的思女之情。   前些天内侍终于带来一个好消息:周太后慈和心善,怜惜秀女,决定趁着天气晴好带着秀女们去西苑游春踏青,顺便宴请京中众诰命女眷,届时秀女的家人可以一同入西苑赴宴。   ……   嘈杂喧嚣渐渐远去,马车远离主街,在一道城门前停了下来。   守卫验过文书符节,盘问仆从,撩起帘子检查车厢,和引领的内侍交谈。   他们检查得非常仔细。   金兰回头张望,发现后面渐渐排起队伍。   今天去西苑赴宴的还有诰命夫人们。她们乘坐的马车明显比贺家的要豪华,跟随的仆从也气质不凡,衣着鲜亮,连随车的婆子养娘手腕上都套了成对的大金镯子。   金兰看得咋舌。   她注意到各家仆从老老实实按照顺序排队,虽然偶尔会因为守卫的粗鲁举动而微微皱眉,但绝不会开口抱怨什么,个个举止从容有度,完全没有跋扈气。   金兰再回头看自家仆从,养娘从没见过大阵仗,早就吓呆了,她的丫鬟剪春一脸惶恐,就连祝氏也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   半个时辰后,守卫确定祝氏和金兰等人的身份,终于挥手放行。   西苑在紫禁城西边,从辽代至本朝曾几经扩建,是皇家园林中规模最大的宫苑。太液池清波粼滟,荷萍簇锦,两岸杨柳垂丝,古木参错。小山曲水,奇花异果,玲珑有致,别有天地。离宫别苑、亭台轩榭坐落在天然青山碧水之间,飞阁丹楼,金碧辉煌,气势恢宏,壮阔秀丽,恍如人间仙境。本朝帝王深爱西苑风景,时常游幸。   离西苑越近,道旁的景致愈发清幽,如果不是隔一段距离就能看到手执缨枪的卫士戍守,金兰差点要以为自己回到山清水秀的家乡了。   祝氏性情严厉,心里又记挂着女儿贺枝玉,一路上铁青着脸,一声不吭。   金兰紧握高丽扇,小心翼翼缩在车厢角落里,圆溜溜的杏眼努力捕捉窗外景色,樱唇轻抿,尽量不发出一点声响,免得祝氏发脾气。   她倒是不怎么为贺枝玉担心。   她了解妹妹贺枝玉。   贺枝玉从小志气大,眼光高,县里门当户对的小官人,她一个都瞧不上,进宫对她来说正好是施展才华抱负的好机会。   金兰喜欢贺枝玉,以己推人,她觉得宫里的人也会和自己一样喜欢贺枝玉。   又聪明又标致的小娘子,谁不喜欢?   ……   道旁身穿不同服色的卫士越来越多,骑马跟在车外的内侍看到远处高耸的围墙和守卫森严的望楼,示意车夫快到正门了。   马车的速度越来越慢,停了下来。   内侍在帘子外面小声提醒:“夫人,到了。”   祝氏精神一振。   金兰跟着祝氏下了马车,没敢到处乱看,按着养娘教的那样乖乖站在祝氏身后,老老实实盯着脚底下铺了层薄薄黄土的泥地看。   只听等在宫门前的小内侍和祝氏寒暄几句,慢悠悠道:“只宣了夫人。”   祝氏一愣,指指身侧的金兰,“不是还宣了小女贺阿妹?”   金兰恨不能捂脸,她的大名是贺阿妹。   小内侍没有鄙夷金兰的大名,扬扬手里的烫金书帖,冰冷如霜:“许是您记错了,这单子上只有夫人一个人的名字。”   “一个人”三个字咬字格外清晰。   祝氏脾气急,顿时焦躁起来。   她知道肯定是哪个小内侍传话的时候出了什么错。枝玉和姐姐金兰感情最好,前几天那个带口信的小内侍还特意嘱咐她说枝玉很想见一见姐姐,要她赴宴时务必带上金兰——怕以后见不着了。   这小内侍怎么说的不一样呢?   要不是知道女儿枝玉和金兰最要好,祝氏今天绝不会带金兰出门。为了今天的宫宴,她可是一狠心花了足足三百多两银子给金兰置办新衣裳、新首饰!   小内侍一脸不耐烦。   祝氏心里雪亮,自家没权没势,送了好处这些宫人也不会把他们当回事。   就算知道哪里出错了,人家也不会为她再跑趟腿去找枝玉求证。   小内侍催促道:“夫人麻利些,里头可都是贵人。虽然今天是郊游,规矩也多,误了时辰您担待不起。”   祝氏生怕得罪小内侍会节外生枝影响枝玉的前途,当下也不敢多说什么,只能将错就错,一胳膊肘推开紧紧跟在身边的金兰。   “阿妹,我进去看你妹妹。你在车里等着,别乱跑。等我出来再一起家去。”   作者有话要说:   浪了几个月,并没有改善拖延症,心碎。   话说好久没登录,幸好密码牢牢记在心中……   这篇文估计不长~ 第2章 遇上   祝氏匆匆嘱咐完,和养娘、车夫叮嘱了几句,紧张地摸摸头上新炸过一遍的金首饰,拍拍身上笔挺簇新的宁绸衣衫,按按襟前的镶金玉花扣,抚平白越罗素裙的皱褶,从头到脚仔细检查一遍,挺直脊背,努力让自己显得更大方一些。   小内侍抬脚便走。   祝氏忙亦步亦趋跟上去,脸上堆笑,试图和小内侍攀谈。   她不是善于口舌的人,心里惦记着贺枝玉,想从小内侍这里打听几句,不得不搜肠刮肚没话找话说,根本没心思去理会其他事。   见祝氏这么干脆地抛下自己,金兰站在原地,手里下意识绞着一方绸帕子,脸上难掩失望。   她不关心宫宴的繁华热闹,只想见一见枝玉。   金兰和枝玉感情很好,虽然不是一个娘生的,却比同母的还亲。小时候亲戚家的孩子一块玩,她是庶出,常有祝氏那边的亲戚欺负她,枝玉总会替她出头。   去年枝玉和其他被选中的秀女一起随太监上京,冬去春来,一晃大半年过去了,姐妹俩只能写信互诉衷肠。   金兰知道枝玉在宫中过得很好,但书信交流总没有当面交谈来得真切。   不能亲眼看到枝玉、确认枝玉喜欢宫里的生活,她怎么能放得下心呢?   养娘安慰金兰:“阿妹别难过,枝玉小姐已经让宫里的太后娘娘选中了,以后还会宣你进宫的。”   金兰忙摇头示意养娘噤声。   能不能选中这种话他们一家人私底下怎么说都不要紧,现在可是在宫城外,其他人家的车驾和她们也就几尺的距离,让人听见了会笑话他们贺家。   养娘知道金兰性子面团一样软和,一点也不怕她,笑着拍拍自己的嘴,搀扶金兰上马车。   丫鬟剪春一脸愤懑:如果金兰是亲生的,祝氏绝不会这么抛下她,怎么也得和小内侍争一争,想办法带她进去。   金兰不想多事,扯扯剪春的衣袖,眼睛一眨一眨地瞧着她,可怜兮兮的,求她消气。   剪春哼一声,忍着气帮金兰摘下发髻上的金首饰,小心翼翼用帕子包起来收进匣子里。   既然不用进宫,这些贵重首饰就不需要戴着了,要是丢了她得心疼死。   珍珠茉莉花围不好拆,剪春试了两下,想把金兰箍发的珍珠头须取下来。   金兰抱着脑袋连声哎哟,“头皮扯得疼。”   剪春这才悻悻罢手。   主仆几个等了没一会儿,两名穿青布罩甲、头戴皮盔的军士朝马车走过来,挥挥手中长柄屈刀。   “待会儿贵人车驾从这里经过,尔等速速回避。”   天家威严不是开玩笑的,贺家马车夫自恃胆子壮,但看到皇家亲卫,竟吓得两腿直打哆嗦,忙赔笑作揖,说自己是头一次来,不懂规矩。   军士随手指了个角落,道:“去那里等着。”   马车夫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发现其他人家的马车已经熟门熟路往那边赶了,忙跟在后面。   那地方离大路远,周围光秃秃的,等马车夫挤过去的时候,仅有的遮阴的地方早被其他人的马车占了。   今天来赴宴的都是朝中大臣家眷,贺家得罪不起,马车夫不敢和其他人起争执,挑了个僻静角落停好马车。   日头直直晒着,车厢又密不透风,热得跟蒸笼一样。   养娘第一个受不住,下车透气去了。   金兰也怕热,但这是在外面,身边没有长辈陪同,她不好出去抛头露面,只能忍着。   剪春陪金兰在车厢里坐着,给她打扇,小声抱怨说:“太太真是……既然不让进,那就让我们先回去得了,非要您在这等。”   祝氏不在意金兰,自然不会想到今天天气这么热,北方的日头又格外晒,金兰在外面一等几个时辰,怎么受得住?又不能和养娘那样扯开衣襟,随随便便找个阴凉的地方歇脚。   金兰热得头晕脑胀的,叹口气:“太太刚才那么嘱咐了,我要是自己回去,肯定要挨骂……”   而且她记得早上出城的时候验过文书符节,少了贺氏,她们几个也回不了城。   金兰权衡了一下,摇摇头,“没事,等就等吧。”   祝氏这个嫡母待她不算坏,至少绝没有刻意虐待,就是从不把她放在心上。   过了一会儿,金兰拿走剪春手里的蒲扇,“我自己扇,你也去树荫底下站一站。”   剪春捏紧扇柄不放,“我不去外面,我陪着小姐。”   金兰知道自己抢不过她,手腕一抖,撒开自己随身的高丽折扇,很认真地对着剪春扇起来。   热烘烘的车厢里,主仆俩对坐着给彼此扇风。   金兰养得圆润,剪春也是个胖丫头,不一会儿两人都热出了一身的汗。   剪春想起这些天一直萦绕在心头的一件大事,声音压低,“小姐,太太心里就只有枝玉小姐,你的事情可得早做打算!”   金兰问:“什么事情?”   剪春小声道:“这些天为了枝玉小姐,太太费了不少银钱打点,昨天我听人说太太预备卖了家里的田地,要给枝玉小姐筹钱……”   贺枝玉如果选中留在宫中,肯定少不了打点宫人的银两。祝氏怕枝玉赏钱给得少了在宫里抬不起头,准备卖掉一部分田地攒钱。   剪春直接挑明:“小姐,你和表少爷的婚事也近了,你的嫁妆可不能简薄了!”   祝氏现在一门心思为贺枝玉奔走操劳,连宝贝儿子贺枝堂都冷落了好些,哪有心思帮金兰筹备嫁妆呀!下人们光顾着巴结讨好祝氏,也没耐心为金兰操劳,到现在了一张新房用的架子床还没打好,也没听见祝氏让人去催一催。   金兰眉头轻皱。   表哥陈君山去年考中了秀才,陈父带他进京游历,打算让他留在京师好好读书,两家商议好年底在京城完婚。   对自己的这桩亲事,金兰没有一点不满的地方。她和陈君山青梅竹马,知根知底,陈君山从小就很照顾她,陈父陈母也很好相处。   剪春推推金兰,“小姐,这事可不能忍让,一辈子的大事呢!”   金兰为难道:“枝玉的事比我更大,太太现在没那个心思。”   枝玉让京师的贵人挑中,这在他们县是有史以来的头一回,整个县城都轰动了。从知县老爷、富绅大户到乡里近邻,甭管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排着队给他们家送礼送钱,还有送宅院送奴仆送田产的。每天一群人挥舞着帖子来拜贺,隔壁县城的人也上门攀交情,老家宅子门前的青石阶都被踩坏了。   贺老爷胆子小,怕给枝玉惹事,没敢收礼。   现在整个贺家就是枝玉的事情最紧要。用祝氏的话说,天大地大,枝玉最大。   只要枝玉进了宫,贺家全家人都能跟着鸡犬升天。   金兰觉得不管从公还是从私来说,祝氏根本不会分心忙活她嫁妆的事。   “那您就自己来办啊!”剪春给金兰出主意,“只要大官人肯给钱。”   金兰终于听明白剪春的暗示了。   剪春怕祝氏克扣嫁妆,提醒她去找贺老爷要嫁妆单子。   金兰喃喃:“不至于吧……”   祝氏脾气不大好,不喜欢别人和她顶嘴,平时喜欢数落人,但克扣银钱这种事应该做不出来。   剪春热得满头大汗,小声嘀咕:“怎么不可能?太太这些天为了枝玉小姐都快疯了。”   枝玉小姐好福气,什么事都有太太祝氏为她操心。   金兰亲娘走得早,亲爹呢又是个不顶事的,剪春真怕祝氏敷衍金兰的婚事。   “再等等吧。”金兰算了一下日子,“枝玉这边不知道最后会选中几个秀女,先不忙我的事。”   她也盼着枝玉入选。   枝玉从小主意大,进宫以后一定能好好施展本事。皇太子会喜欢她的。   剪春想了想,要说的话又咽回去了。   太太祝氏不会苛待庶女,但为人控制欲很强,庶女只要有一点不听话,她立马会心生厌恶。金兰庶出的姐姐因为婚事不如意和祝氏闹翻,祝氏觉得自己好心做了驴肝肺,迁怒到金兰身上,总疑心金兰长大以后也会和其他庶女一样恩将仇报,对她极为严厉。   金兰长这么大,出门的次数一只巴掌就能数得过来。   在这种环境下长大,她性格怯懦柔顺。   让她去主动争取什么,还不如剪春自己替她奔走。   剪春暗暗道,实在不行她就去求表少爷,陈君山不会不管贺金兰。   金兰是真的不担心祝氏为难自己,认真地发了一会儿愁,转眼就抛开这事,专心给剪春打扇。   不知道过了多久,马车外响起嗡嗡的说话声,一只手伸过来撩起帘子,掀开一条细缝。   养娘脸色苍白,凑到帘子前,皱着眉小声说:“刚刚来了好多军汉!好大的排场!他们这会子一辆一辆检查马车,连车厢也检查。”   金兰怔了怔,难怪外面总传来马蹄声。   养娘话音刚落,整齐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几名身穿窄袖襕袍、戴毡帽的护卫朝贺家马车行来。   马车夫悄悄嘟囔:“今早咱们一路过来已经检查过好几遍了……怎么还检查?”   他们一路起码被拦下四次,每次拦他们的护卫穿的制服都不一样,有的穿罩甲有的穿袍衫,花花绿绿什么颜色都有,有的扛木枪有的带大刀。据说他们都是护卫,分别担任不同的职司。   走近的几名护卫和刚刚赶人的卫士又是不一样的服色。   马车夫暗暗翻个白眼,拿出内侍交给他的牌符。   一名护卫翻身下马,接过牌符细看,示意车夫掀开车帘。   马车夫有些不情愿,未出阁的小姐,怎么能随便让人看呢?今天小姐已经被看了好几回了!   都说了是女眷还非要检查,在他们老家那种讲究男女大防的地方,这就是调戏!知县老爷也不会这么不讲理!   虽然贺家门第不高,但他们还是很看重规矩的。   护卫神色一厉。   马车夫心底那点胆气立马飞到爪哇国,老老实实掀起车帘,让对方检查。   车里金兰和剪春早就听见外面的说话声了。   她们年纪小,倒是不怕被人看。见车帘被整个掀起,金兰还好奇地往外张望了一下。   这一看唬了一跳,远处他们早上来的那条长街上烟尘滚滚,马蹄声如雷响,不断有身姿矫健的军士骑着马飞快驰过,好像在传递消息。而更远处围墙下黑压压一大片,不知什么时候站满了身着不同服色的护卫。   军士们衣着鲜艳,队列整齐有序,金兰一眼望去,满眼金灿光辉。   围墙上也多了许多穿盔甲的卫士,从望楼高处至长街远处,赤橙青紫织绣的各色彩旗波浪一样随风飘扬,宛如几条蜿蜒的彩色巨龙,铺满整条长街。   气势雄壮,威武肃穆。   这么多人骑马来回走动,却连一声马嘶声都无,唯有旗帜猎猎声响。   各家马车也规规矩矩停在角落里接受銮卫的检查,没人敢高声说话。   当真是忙而不乱,井井有条。   金兰头一次看到这样壮观的景象,有点目瞪口呆。   到底是京师呢!   马车夫以为她害怕,小声解释:“小姐,这些是提前过来打点的銮卫,好像锦衣卫也要来。”   金兰噢了一声。   光是銮卫提前打点排场就这么大,来赴宴的贵人到底是谁?   难道是周太后?   可听内侍说周太后已经带着秀女在西苑游玩了一圈啊……   金兰不懂宫里的规矩,胡乱猜测着,目光飞快扫视一圈,好巧不巧正好和不远处一道漫不经心的视线对上。   那个人骑了匹肥壮骏马,一袭斑斓华丽的大红锦袍,丹凤眼,戴大帽,执长鞭,身后一大堆同样衣着富贵的扈从簇拥着,正和其他人一道检查街旁停留的马车。   两人都心不在焉,视线无意间撞上,四目相接。   不过是一刹那的对视。   那道视线倏然凝结住了。   冰冷。   又炙热。 第3章 强抢   金兰没注意到那道遽然强烈起来的注视目光,收回自己的视线,津津有味地打量起銮卫身上的不同着装。   京师不愧是天子脚下,民风开化,人文荟萃。这里的百姓精神面貌和老家小县城的截然不同,女子更为泼辣大方,男子则更爱漂亮,大街上到处是身穿红红绿绿鲜亮衣装的男子,穿直裰的读书人时兴穿大红鞋,而且他们头顶的巾帽旁会簪一两朵应季鲜花,有的还涂脂抹粉,宛如丽人——这要是在金兰老家,教书先生早就跳脚大骂有辱斯文了。   人生中第一次出远门,金兰真是大开眼界。   她兴致勃勃地盯着銮卫的衣裳瞧,浑然不知那队华服盛装的人马径直朝她乘坐的马车围了过来。   沿街检查各家仆从的护卫听见身后马蹄踏响,回过头,一眼瞧见打头那个穿大红锦袍的俊秀男子,登时吓得浑身一哆嗦。   这煞神怎么过来了?   难道真如传言说的那样,命妇家的马车里果真藏了刺客,以至于劳动这位亲自来查看?   难怪上头要他们一家挨一家检查。   护卫冷汗涔涔,和同伴交换了一个诧异的眼神,同时飞快迈出腿。   眨眼间两人已经悄无声息地退到几丈之外。   那对人马气势雄壮,格外引人注目,越来越多的人认出领头的锦袍将官,他骑马所经之处,所有护卫、军士、各家仆从不约而同停止交谈,老老实实垂手站好,大气不敢出一声。   气氛陡然变得紧张压抑,杀机隐伏。   一时之间,万籁俱静,不止人声,连猎猎风声和马蹄声响也仿佛一起消失了。   金兰不自禁打了个寒颤,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了。   贺家马车已经被以锦袍将官为首的人马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密不透风。   他们头顶毡帽,着直身袍,身上衣着服色明显比普通銮卫的更为精致华丽,腰佩牙牌、绣春刀,还系了弓袋,箭囊里插满了羽箭。个个身形修长,眼神敏锐,气度沉凝,一举一动裹挟着风雨欲来的压迫之势。   被这么一帮肃杀的武人围在中央,马车夫和养娘早已经吓得两腿直颤。   金兰挺直脊背,努力稳住心神。她胆子小,倒还沉得住气。   这些人衣衫华丽,可能是掌管皇帝仪仗的锦衣卫。   当然,锦衣卫最广为人知的职司不是守卫值戍,他们掌缉拿抓捕,典诏狱,上到皇亲国戚,下到平民走卒,锦衣卫都可以不经司法秘密缉拿审讯。   金兰心道:自己又不是什么作奸犯科的罪人,这些锦衣卫总不至于平白为难她一个小娘子吧?   人静马喑,鸦雀无声。   僵持中,剪春脸色苍白,紧紧扯住金兰的衣袖,嘴巴一张一合,似乎想说什么,却没发出一点声音。   金兰看懂了她想说出口的话:“他在看你!”   谁看我?   看我作什么?   金兰懵懂抬头,撞进刚才那道错过的视线里。   穿锦袍的官大人还在看她。   金兰愣住,心头一片茫然。   锦袍男子身材俊伟,应当也是武人,但他剑眉凤目,相貌斯文俊美,虽然眉宇间隐隐一股戾气,仍然不掩儒雅气质,完全不像武人,反倒像文人儒士。   在场所有人都看着他,等着他发话。   而这位官大人旁若无人,眼睛一眨不眨,始终专注地盯着金兰看,幽深双眸恍如一潭静水,冰冷淡漠,看不出喜怒。   剪春龇牙咧嘴,频频用眼神朝金兰示意。   “小姐,你认得他?”   金兰还丫鬟一个无辜的眼神:“不认识啊!”   “那他怎么光盯着你看?”   金兰一头雾水。   主仆两个大眼瞪小眼间,锦袍男子手臂一挥,扬了扬鞭子。   一声清脆鞭响。   这一声彻底打破岑寂,周围侍立的护卫悄悄松了口气。   男子身后的缇骑立刻会意,找护卫要来金兰一行人的符节文书,问清金兰的身份,回到男子身边。   风中隐隐约约飘来他模糊的话音:“统领……籍贯湖广江夏……十四岁……秀女贺氏的姐姐……庶出……生母早逝……赴宴名单上有她的名字……头一次进京……”   这是在查问身份。   周围重新响起窸窸窣窣的说话声,旁观的人以为是例行验查,渐渐散了。   金兰心里七上八下。   男子表情冷凝,不管是吩咐属下查问还是听属下汇报时,眼神从头到尾没从金兰身上挪开过。   他眼神古怪,既冰冷又深邃,全然不像在审视罪犯。   再迟钝的缇骑也看出男人的异常。   他们不敢明目张胆看自己的上司,目光转移到了金兰身上。   几十个威武健壮的缇骑眼如铜铃,同时目光炯炯地盯视自己,饶是金兰心大,也觉得害怕。   她撩起眼皮回望那锦衣男子,明知自己不认识他,但对方的眼神实在太怪异,不觉便让她恍惚起来,甚至开始怀疑自己:莫非真是认识的?   转念一想:她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十几年没出过县城,从小到大认识的外姓男子只有表舅陈父家的几位表兄弟,两只巴掌就数完了。祝氏管得严,轻易不许她出门,贺家外院的男仆她都认不全,又怎么会认得眼前这位身穿彩织云肩飞鱼袍的官大人?   剪春朝她打手势:“是不是以前在哪里见过?上次庙会小姐去了寺里上香。”   陈君山心疼表妹来了京师以后整天只能在小院子里晃悠,曾瞒着祝氏带金兰出门逛庙会,去佛寺看大佛。金兰那天穿的是弟弟贺枝堂的衣裳,打扮成富家小官人的模样,陈家小姐那天也在,穿的也是男装。   金兰摇摇头。   庙会人山人海,他们一行人在佛寺烧了炷香就打道回府了,没遇见什么特别的人。   而且官大人眉目精致,面容清秀,生得实在好看,一袭大红华服,佩绣春刀,踏皂皮靴,眼神冷冽,勒马拦街,只需要一个抬手的动作,就吓退周围巡视的缇骑,长街另一头那么多带刀侍卫,愣是没一个人敢吭声。   这么标致出众的大人物,金兰要是见过,肯定会印象深刻。   毕竟她世面见得少。   剪春壮起胆子偷偷打量马上的男人,发现对方的眼神像是黏在金兰身上一样。   这人生得当真俊俏,不过怎么总觉得有点怪怪的?   一个念头飞快闪过。   剪春恍然大悟,两手一拍,小声说:“我晓得了!小姐,他这是看上你了!”   金兰差点被自己的口水给呛到,颤声道:“什么?看上我?”   剪春点点头,一脸凝重:“戏文上都是这么演的,拦街的都是强抢民女的恶霸!”   金兰呆了一呆,认真地想了想,茫然地摸摸自己的脸:“我没戏文上说的那么漂亮吧……”   剪春仔细打量自家小姐,圆脸长睫,珠圆玉润,肤光细腻如雪,满脸青春朝气,笑起来的时候水汪汪的眼睛像一对月牙儿,除了有些呆气之外,哪一点不漂亮了?   金兰没敢抬眼,举起袖子挡住自己的脸,手指头藏在袖子底下指指那位官大人的方向,“可他比我好看啊……”   剪春一噎。   还真是,自家小姐漂亮是漂亮,但这位官大人却是那种一万个人里也挑不出来的俊秀人物,谁看了都会忍不住感叹一句:真是个标致的美男子。   这样的人举世罕见,光是静静地往那里一站,其他人立马被他衬得黯然失色。   剪春马上改口:“那他就是看上咱们贺家的什么东西了!”   金兰也想到贺枝玉了,心口猛地一跳,“他是不是想陷害我们?”   前几天传话的内侍明明再三叮嘱让她和祝氏一同赴宴,今天那个小内侍却说什么都不让她进去。   她不懂规矩,没有深想,现在细想,处处透着古怪。   如果这个官大人是郑贵妃的人,想从自己这里下手陷害贺枝玉……   难道这其中有阴谋?   金兰越想越觉得有这个可能,脸上血色褪尽:她什么都不懂,万一中了对方的陷阱,连累到枝玉可怎么办呀?   主仆俩紧紧靠在一起,瑟瑟发抖。   嘚嘚的马蹄声响起,锦袍男子靠近车厢,望着金兰。   “跟我走。”   嗓音有些低沉。   金兰还没反应过来,两名缇骑已经飞快下马,一左一右挟住马车夫,示意他驾车。   车夫抖如筛糠,抬手扬鞭。   马车晃荡了一下,车轮轧过平整的泥地,往西苑相反的方向驶去。   远处的护卫犹豫了片刻,没有上前阻拦锦袍男子带走金兰。   金兰简直魂飞魄散。   深居简出的深闺小娘子,哪里见过眼前这种阵仗?   这种时候就不必指望养娘、丫鬟了,那些皇家守卫都不敢拦这个男人,养娘丫鬟一老一弱,怎么帮她?   哭闹喊叫也没用,锦衣卫可不是心慈手软之人。   主仆几个只能任人鱼肉。   金兰捏紧拳头,哆嗦着挥开帘子,鼓起所有勇气质问对方,“你是什么人?怎么能无缘无故挟持我?”   她已经很努力了,但说话的声音还是在发颤。   锦袍男子没有回头。   金兰闭了闭眼,摸索着拔下发髻间的一根银簪子,滑入掌心。   她不能害了贺枝玉的前程,如果这锦袍男子看上她了,那还好说,如果他是冲着枝玉来的,她就自我了断,不能让郑贵妃阴谋得逞……   决心好定,但金兰怕疼,手指碰到冰冷的银簪,想到可能要用这簪子划破自己的喉咙,寒意顷刻间爬满全身,眼圈不由自主就红了。   那得多疼啊?   她才十四岁,平生没做过坏事。   金兰想哭,可她明白哭没有用。   耳畔一阵撕心裂肺的抽气声,剪春已经吓得大哭起来:“当官的都这么蛮横么?他想带小姐去哪儿?”   锦衣卫在大庭广众下抢人,真的没人敢管?   金兰心如乱麻,听见剪春哭,反倒镇定了些,握住剪春的手,安抚道:“别哭,省点力气。枝玉可是秀女,他们不敢把我们怎么样的。”   她毕竟是主子,见她还算沉着,剪春也跟着冷静下来,低头抹去泪花。   马车夫在外,车厢里只有金兰和剪春,其他仆从应该被锦衣卫赶去其他地方看管了起来。   宫宴傍晚结束,总会有人发现金兰被掳走,到时候也许会有人来诘问锦袍男子。   金兰越来越低沉:以祝氏的性子,很可能反过来帮着锦衣卫掩饰她的失踪,因为祝氏不想牵扯到贺枝玉。   只有表哥和枝玉会救她,但表哥一无所知,又无权无势,枝玉还只是个小小的秀女,怎么救她?   掌心的银簪冰凉如雪。   马车已经离了官道,离西苑越来越远。   一名缇骑在车窗外道:“罗统领,我们直接出城?”   锦袍男子嗯一声。   缇骑们不明所以,没敢多问,紧紧跟在锦袍男子身后。   再次听到“统领”这个称呼,剪春眼皮直跳,心念电转,仔细回想刚才那锦袍男子的种种。   总觉得对方怪怪的,但哪里怪,好像又说不上来。   剪春心跳如鼓。   缇骑回话的时候,称呼这位大人什么?   罗统领?   听起来好像有点耳熟……   等等,锦袍男子气质阴柔,是武人打扮,但举止不似武人……   妈呀!   剪春喃喃了一声,整个人像打过霜的茄子一样——彻底蔫了。   她想明白为什么罗统领有点古怪了。   这位罗统领是个阉人!   罗统领的大名,北方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金兰见识少,剪春的阅历也没丰富到哪里去。不过前一阵因为贺枝玉入选秀女,贺家上下被祝氏督促着恶补了很多京师新闻,表舅爷陈父说了一些罗统领的事,所以剪春有些印象。   罗统领原本是个阉人,自幼选入内书堂,据说才气过人,不输清流名士,后来在文书房历练了几年,被皇帝派去西北督战——这在本朝不算什么稀奇。恰逢那年草原大乱,敌人突袭,守城的将军不战而逃,溃不成军。罗云瑾一怒之下手刃将军,自己登上城头领兵守城。那场仗太难打了,城中将士最后只活下来不到一百人,罗云瑾自己也身受重伤,养了大半年才能下地。   多亏他们死死守住防线,敌人久攻不下,内部出现分裂,被我朝援军趁机围歼。   那场大胜过后,北边一直太平到如今。   罗云瑾养好伤后应召回京,此后自然就是平步青云。   宦官和文官历来是一对冤家,罗云瑾是唯一一个得到文臣高度评价的太监,当然这一点也不耽误文臣继续鄙视罗云瑾的阉人身份。   罗统领的名声之所以传遍北方诸省,还因为他相貌出众,是公认的美男子。民间话本作者编排他貌美如女子,写了很多乌烟瘴气的艳文——据说其中卖得最畅销的几本是朝中大臣匿名写就,文官轻贱人的手段不可小觑,一支笔就能毁掉一个人的声誉。   剪春的脑瓜子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转得如此快:又是统领,年纪对得上,还生得这么标致,眼前的锦袍男子肯定是罗云瑾无疑了。   她看一眼金兰,心里发苦。   他们进京的时候就听人说过,皇帝懒怠政务,宠信宦官,阉人势力很大,锦衣卫现在是阉人的走狗,内阁大臣也拿阉人没办法,进京以后宁可得罪当官的也不能得罪东西厂和锦衣卫的太监,那是一群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霸!   这当官的还有点底线,阉人底下没有根,不怕报应,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连不会说话的奶娃娃也照杀不误!   罗云瑾打过仗,有战功,还是司礼监太监,太监里面权利最大、最狠最毒的那种!   他们家得罪不起罗云瑾啊!   就算贺枝玉当选太子选侍,他们家还是得罪不起罗统领!   剪春忍不住哆嗦起来。   “小姐,他是罗云瑾,是个阉人!还是司礼监的太监!”   小姐真可怜,居然被罗统领给看上了。   金兰一呆。   宦官也分三六九等,普通内侍只能做粗使活计,而司礼监的掌印太监、秉笔太监却能代替皇帝批复奏折,左右朝政,大权在握,地位非同一般。   太监?   剪春语带哭腔,说了罗云瑾的身份,“我听陈大官人和太太说起过,大太监是郑贵妃的心腹,罗统领和大太监不和,不是郑贵妃的人。”   大太监指的是掌印太监。   金兰攥紧银簪。   内侍的声线大多尖细,刚才听罗云瑾说话,嗓音偏于低沉,她根本没往宦官上想。   原来是位俊公公……   是不是公公不重要,只要不是听命于郑贵妃的歹人就好。她不想连累枝玉落选。   金兰如释重负。   剪春却没心思去想贺枝玉,只担心金兰的安危,她泪如雨下,抖个不住:“罗统领真的看上您了——他可是阉人呐!”   她这一哆嗦,金兰也跟着一起发抖。   两人都是黄花大闺女,其实根本不懂为什么被阉人看上会很凄惨,长辈们也没细说过,她们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反正害怕就对了。   金兰长这么大,与世无争风平浪静,连养娘丫鬟打架都没见过几回,青天白日的忽然被个阉人给抢了,一时晕晕乎乎。   那个罗统领一表人才的,怎么是个强取豪夺的恶霸呢?   你自己生得那么漂亮,就不能回家照镜子么?   苏州府多宝镜,光洁雪亮,映照人影毫发毕现,物美价廉,童叟无欺呐!   作者有话要说:   好久不见,大家居然还记得我,群抱么么┭┮﹏┭┮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蟹壳黄烧饼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吃吃吃 6瓶;橙黄橘绿、绿箭薄荷糖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章 获救   本朝规矩,宦官无旨不能随意踏出皇城一步,违者立斩。   罗云瑾显然不怕这道律令,出城路上经过重重关卡,只要他的下属亮出牙牌,守卫问都不问一句就痛快放行。   金兰曾试图向守卫求救。   没人施以援手。   剪春哭着道:“我们叫破喉咙他们也不会管的!”   金兰叹口气。   满城春风,漫天柳絮纷纷扬扬,随风洒进车厢,落在她脸上衣襟前。   金兰握着冰凉的银簪,觉得好像溽暑天里做了个恼人的梦,又潮又闷。   早就听人说过京师是天子脚下,处处繁华,也处处惊险,她今天算是见识到了。   一个时辰前,她和丫鬟坐在闷热的车厢里闲话家常,为一张新房的架子床发愁,人生最大的烦恼是怎么找贺老爷多讨点嫁妆。   一个时辰后,她还是坐在同样的车厢里,被嘉平帝信重的秉笔太监劫持,前途未卜,危在旦夕。   戏文里惊心动魄的故事变成现实,而金兰所能做的也不过是喊出几句完全没有威慑力的质问。   在随贺父进京之前,金兰没上过学堂,没出过县城,贺家内院就是她的整个天与地,身边终日陪伴她的不是年老的养娘就是年纪相仿的丫鬟,除了亲戚,她没和其他外姓男子说过话。   虽然嫡母严苛,但并不会故意为难,贺家家境殷实不缺钱钞,金兰到底是娇养长大的小娘子,没吃过苦,没受过累。   她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不知道该怎么正确应对,没有人教过她被一个太监给掳走该怎么办。   在金兰仅有的那点浅薄见识里,太监是阴险恶毒的存在。   她茫然惶惑,脑子里转过无数猜测,思绪混乱,一团乱麻,只有一个念头始终清晰:如果罗云瑾想利用她来加害贺枝玉,那她拼死也不能让对方得逞。   枝玉入选秀女的时候那么高兴……   马车突然一阵剧烈颠簸晃荡。   金兰回过神,发现马车慢慢停了下来。   剪春立刻扑到金兰身前。   缇骑揪起车夫的衣领把人赶到一边,掀开帘子。   刺眼的光线涌入,外面人烟稀落,道旁荒草萋萋,不见村落屋宇,竟是已经出了城。   剪春小声尖叫,语不成句:“你、你、你们……放……放……”   罗云瑾猛地一扯缰绳,翻身下马,几步立在马车前,一言不发,赤色锦袍在日光下光彩熠熠,气势凶悍凌人。   剪春吓得抖如筛糠,马上不敢叫了。   事到临头,金兰浑身发软,强自镇定地推开剪春,让她躲到自己身后,双手哆嗦着捏住银簪。   手心满是汗水,银簪差点滑脱。   金兰心跳如擂,耳边一片咚咚嘈响,握紧簪子。   罗云瑾眸光低垂,视线落到金兰身上,仿佛如梦初醒似的,双眉忽然一皱。   一瞬间,他双眼血红,俊美的脸孔上闪过狰狞之意,目光阴鸷,几欲噬人。   连剪春都能感受到此刻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压抑不住的滔天愤怒!   金兰没抬头,却能感觉到罗云瑾瞬间的狂怒。   她肩膀直抖,不知道罗云瑾为何陡然暴怒,下意识紧攥银簪。   罗云瑾身形一跃。   他是习武之人,动作矫健,如苍鹰搏兔,金兰还没反应过来,只觉眼前黑影一闪,距马车几丈之远的罗云瑾已经抵至她身前。   “啊——”   剪春大叫,用尽力气朝罗云瑾撞过去。   罗云瑾看都没看剪春一眼,左臂轻轻一挥,如春柳轻拂,胖乎乎的剪春就这么摔出车厢,被两名缇骑捞起制住。   金兰几乎忘了呼吸。   冰凉粗糙的手指鹰爪似的牢牢扣住她的手腕,罗云瑾那张俊美英挺的脸孔近在咫尺,冷如寒星的眸子里倒映出她惊恐的脸。   他气息粗重,微微用力。   金兰疼得咬牙,手腕脱力,银簪滑落,掉在车板上,“叮”的一声轻响。   罗云瑾神情阴冷。   缇骑们围在一边,噤若寒蝉。罗云瑾不是没发过火,但他们从没见过上司像今天这样动怒。   罗云瑾望着金兰,一字一字发问:“想拿它做什么?”   嗓音沉重,仿佛浸透了怨苦。   金兰愣住。   剪春呆若木鸡。   缇骑们面面相觑,无语凝噎:统领,您老人家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居然还有脸问人家拿簪子做什么?   虽然咱们做的是欺男霸女的恶事,但也不能这么不讲道理啊!   金兰从罗云瑾微微发抖的语调中听出几分质问,一脸莫名其妙。   这位罗统领怎么这么厚颜无耻?!许他们这样的达官贵人随心所欲强抢良家女,还不许她反抗了?   虽然她的反抗约等于无……   愤怒之下,恐惧倒是减轻了几分,金兰奋力挣扎。   然而她到底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哪里比得过身怀武艺的罗云瑾?   她银牙紧咬,使尽全身力气挣了半天。   罗云瑾纹丝不动,稳如磐石。   他没出全力,一只手就能稳稳扣住金兰。   金兰心如死灰,迎上罗云瑾的视线,狠狠地瞪视对方。   罗云瑾看着她明明全身发抖还要虚张声势的样子,不知想到了什么,眸中怒意如潮水般散去。   “我不逼你。”他轻声说,“先送你出城。”   这一瞬,金兰觉得罗云瑾好像对自己并无一点恶意。   不对,如果没有恶意,为什么动手抢人?好端端的,送她出城做什么?他想把她藏起来?让她一辈子见不到家人?   金兰瞪着罗云瑾。   听说宦官会因为身体缺陷而心理扭曲,这人不会是脑子出毛病了吧?   沉默中,远处蓦地传来一阵突兀的嘹亮啸声,一行人马从东面行来,马蹄声如轰雷滚动。   缇骑警觉,连忙道:“统领,有人追过来了!听声音有上百人!”   罗云瑾眉头紧皱,攥着金兰的手,淡淡道:“去打发了。”   两名缇骑领命而去。   金兰心里顿时浮起无限希望:谁追过来了?宫宴还没散,祝氏不可能知道她被抓走,会不会是銮卫里的好心人替她告状了?   她还没来得及高兴,罗云瑾倏地松开手,一个俯身抱起她,跃下马车,走到一匹高壮骏马前,将她送上马背。   “得罪了。”他面无表情地道。   金兰不由惊叫。她不会骑马,只觉眼前天旋地转,罗云瑾放开她,跟着上了马背,她手脚发软,能感觉到身后温热的胸膛,耳边一声轻斥,骏马慢跑起来。   罗云瑾抱着金兰,急促的呼吸洒在她耳后:“别轻举妄动,不然我杀了你的丫鬟。”   威胁的语气轻描淡写,却无端让人心里发寒。   金兰从未和外男如此亲近,虽然罗云瑾是个长相标致的宦官,但也是男人,她根本坐不稳,只能倚在他怀里,又急又气又羞又怒又怕,“你到底想要什么?”   罗云瑾身形高大,揽着金兰就跟拎只小鸡似的,随她怎么扑腾,眉头都没皱一下。   他低头看她。   “我要你。”   说完,哗啦一声抖开缇骑递上的氅衣,将金兰从头到脚裹入其中,按进怀里。   眼前彻底陷入黑暗,金兰困在氅衣里,动弹不得,毛骨悚然。   剪春居然猜对了?这人当真看上她了?   他什么眼光啊?   不对,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金兰从惊愕中回过神。   那阵突兀的马蹄声越来越近,缇骑似乎没有打发走他们,有人高声叫着罗云瑾追了上来,一遍遍重复:“罗统领,请留步!”   一开始语调平缓,后来语气越来越郑重严肃,到最后,几乎是怒吼了。   “罗统领,千岁爷在此,你再往前一步,杀无赦!”   这一句尖利嘶吼传出,拦在人马跟前的一众缇骑身形一僵,大惊失色。   罗云瑾却置若罔闻,长鞭飞扬,继续驰骋。   “统领!”心腹缇骑追上他,“是顺天府的人,还有四卫营的……”   他回头张望,啐了一口,“他娘的!还有金吾前卫,燕山右卫,羽林卫,怎么这么多京营的人?都督府的人都有,这些人吃了豹子胆了?”   他们锦衣卫抢人,谁敢多事?朝堂站班,左班文臣,右班武臣中,锦衣卫列于首位,在五军都督府之前,什么时候都督府的人也上赶着和锦衣卫叫板?   还有那帮亲卫,胳膊肘往哪儿拐呢?太岁头上动土,都不想活了?   另一名缇骑为人谨慎,小声道:“他们说千岁爷……”   有人没好气地反驳:“圣上和诸皇子在西苑吃酒呢,不然今天怎么会派我们去检查命妇车驾!”   周太后安排宫宴的真正目的是让诸位皇子见一见入选的秀女,届时好当众宣布皇子妃人选,顺便封赏秀女的家人。嘉平帝和诸位皇子早就到西苑了,宴席未散,谁敢中途离席?   众人惊疑不定。   嘉平朝宦官势大,锦衣卫彻底沦为宦官的附庸,罗云瑾又是个说一不二的狠辣性子,作为下属,他们明知罗云瑾抢的是秀女的家人,并未劝阻,即使那个秀女入选了,他们也有把握让别人抓不住把柄。但突然出现的那队人马实在诡异,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就像一支临时拼凑的杂牌军,看那花花绿绿的服色,好像各大衙门都派人追出来了,而且一个个口口声声千岁爷在此,让他们不得不生出几分警惕之心。   众人犹豫之时,滚滚烟尘已至眼前,身着不同服色的亲卫们催马急追,见罗云瑾没有要停下的迹象,他们并未放慢速度,继续追赶,十几人骑在马背上,张弓搭箭,箭尖对准罗云瑾。   嗖嗖数声,箭矢飞射而出,织成一张密密麻麻的大网,朝罗云瑾罩了下去。   “找死!”   缇骑怒骂一声,举刀格挡。   亲卫继续搭箭。   外面发生了什么,被裹在氅衣里的金兰不得而知,她恍惚听见许多道嘈杂的声响,应该是那帮人追上来了,然后是嗖嗖的破空之声,刀剑相击的碰撞声,叫骂声,桀桀笑声。   罗云瑾始终呼吸平稳,似乎一点也不怕追上来的人。   金兰心如擂鼓,一咬牙,脖子前仰,两脚奋力朝后蹬:这可能是她唯一逃脱的机会。   她忽然动作,罗云瑾皱了皱眉,低头按住她。   他似乎有所顾忌,没用全力。   金兰挣扎得更厉害。   这时,一声利响刺破空气呼啸而至,插入氅衣。   金兰闷哼一声,吓出一身冷汗。   什么东西?   罗云瑾身形僵住,脸色登时沉了下来,视线落到插进氅衣的那支箭矢上,目眦欲裂。   他猛地撕开氅衣下摆。   还好箭矢并未射中金兰,只刚刚好刺破氅衣,箭尖正好卡在金兰裙边佩戴的莲花禁步金饰上。   罗云瑾拔下箭矢,闭了闭眼睛,双臂微微发抖。   短短一瞬,他终于恢复理智。   今天的失态,好似一场梦。   现在梦醒了。   罗云瑾低头,看着在氅衣底下扭成一团的金兰,唇角微翘,笑意无悲无喜。   他扯紧缰绳,停下马,打开氅衣。   眼前重现光明,风沙扑面,刺痛无比,金兰头晕眼花,泪水控制不住淌得满脸都是,喉咙火辣辣的,浑身酸疼,她剧烈咳嗽,想伸手推开罗云瑾,混乱中,身子突然往下滑,差点摔下马。   “别动!”   罗云瑾抓住金兰的肩膀,扭身后翻,带着她稳稳落在地上。   金兰腿脚酸软,根本站不稳,晕乎乎靠着罗云瑾站了一会儿,意识到自己的境地,迈腿就要跑。   这一次罗云瑾没有再抓她。   金兰不敢回头,踉踉跄跄接着往回跑。   追来的亲卫见罗云瑾主动放人,连忙抬手,示意后面追赶的人停止放箭。   有人下马拦在金兰面前,她惊恐地抬起头。   来人温言道:“小娘子受惊了,我等奉命前来解救小娘子,请随我来。”   他好像也是个宦官,但语气柔和,态度真诚,金兰直觉他不是坏人,脑子还有些发懵,忘了道谢,下意识跟上对方。   宦官将她带回一辆马车前。   “小姐!”   剪春哭着扑出车厢。   金兰浑浑噩噩,浑身发抖。   剪春又哭又笑,搀扶她上马车,“小姐别怕,有人来救咱们了!”   谁救的她?   劫后余生,恐惧和委屈这才一下子汹涌而来,短短几个时辰里发生的一切远远超出金兰十几年人生的全部认知,她神情麻木,扶着额头呻|吟了一声,软倒在剪春怀里。   远处,身着青色圆领衫的宦官朝罗云瑾拱手,一脸藏不住的嘲讽之意。   罗云瑾负手而立,目送金兰登上马车,淡淡道:“你们在拖延时间。”   宦官一笑,“也是,也不是。”   “我们可不敢哄骗罗统领。”他回头看着城门方向,语气一变,“千岁爷确实来了。”   主子暂时脱不开身,吩咐他们务必拦住罗云瑾,主子随后就到,他们拿主子的名头来吓唬罗云瑾,也不算骗人。   他话音未落,又有几匹快马从城内奔驰而出,利箭一般冲至众人面前。   众人齐齐回头,认出几个带刀亲卫簇拥在中央的那人,同时色变。   缇骑们骨寒毛竖,暗道不好。   真来了!   宦官斜眼看着罗云瑾,眼中明晃晃的幸灾乐祸。   罗云瑾冷笑:“想看我的笑话?杜岩,刚才命人放箭的是不是你?”   杜岩笑道:“是我又如何?小爷下的命令。”   缇骑牵来马匹,罗云瑾翻身上了马,“等着罢。”   杜岩皱眉,罗云瑾这话什么意思?   来不及多想,杜岩也爬上马背,刻意赶在罗云瑾前面,迎到自己的主子面前。   快马却并未停下,直接穿过一层层恭候的护卫,奔至马车前。   杜岩呆了呆,忙夹一夹马腹跟上去。   尘土飞扬,蹄声震耳欲聋,快马直到马车前才放慢速度,八名带刀护卫飞身下马,其中两人先回身搀住最后一个下马的青年。   青年宝带琳琅,衣饰华贵,身形清癯瘦削,面色苍白,似有病容,可能因为下马的动作太急切,双颊浮起浅浅晕红,脚步虚浮,似乎立马就要栽倒在地。   缇骑们早已下马行礼,此时忐忑不安地站在最外围,看着青年摇摇摆摆、弱柳扶风的样子,差点惊呼出声。   带刀护卫上前俯身,无比熟练地伸出自己的胳膊。   青年扶了下护卫,这才借力站稳,还未说话,先掩唇咳嗽。   众人听着他咳嗽,心都悬在嗓子眼上——这青年不是别人,正是当朝皇太子朱瑄!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没重生,男二也没重生,为啥都要女主,后面会写到~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16577739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灵灵灵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铜绣 13瓶;16577739 10瓶;七月小猴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章 好人   平白无故受了一场惊吓,金兰心有余悸,头昏脑涨,顾不上去想祝氏从西苑出来以后会是什么反应,只想赶紧回到家中蒙头大睡。   在她短短的人生当中,没有可靠的长辈可以依赖,也没有同胞兄弟互相扶持,每每遇到烦难,她习惯自己解决,解决不了就自己开解自己。   她这人没什么长处,但要论心大,贺家还真没人比得上她。   此刻,唯一亲近的、能让她倾诉委屈的妹妹贺枝玉不在身边,金兰无比想念自己特意从家乡带到京师的藤竹枕。   她不能昏睡过去……罗云瑾还在外面,还没完全脱困。   金兰强撑着睁开眼睛,从剪春怀里坐起来,揉揉巴掌大的圆脸,抚抚发鬓,拍拍衣襟。   我好倒霉啊。   她顾影自怜了一会儿,正想示意剪春掀开帘子,帘外响起几声压抑的咳嗽。   外面的打斗声早就停了下来,静得出奇,这几声虚弱的轻咳像咳在所有人心弦上,气氛僵硬。   一双细白的手掀起帘子,年轻宦官笑嘻嘻朝金兰拱手,“贺小娘子,得罪了,罗统领无端冒犯您,我家主人已经训斥过他,小娘子勿怕,主人命小的送您回城。”   说着话,他侧过身子,示意金兰往外看。   金兰记得他是刚才扶自己的人,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   身形瘦削的青年正蹬鞍上马,似乎无意和她交谈。城郊荒芜,午后的日光从舒卷云层间倾洒而下,直直落在他半边面孔上,青年的面容模糊在一片鲜明灿烂的金光之中,气度雍容高贵。   这就是救自己的人?   金兰没看清青年的相貌,仔细打量对方的衣着。   从服色看,好像是个亲王?   怪不得能吓退罗云瑾。   金兰松口气,丝毫没疑惑堂堂亲王为什么会赶过来救她这个平民之女。   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情全部匪夷所思,她思绪纷乱,只想回家。   众人面面相觑。   今天西苑大宴,皇太子抛下周太后、嘉平帝、满席贵客和入选的秀女,不顾病弱身躯,飞骑赶来救下贺家小娘子,怎么不瞧上一眼就走了?   这是什么意思?   鸦默雀静,无人吭声。   众人麻利地翻身上马。   杜岩和另外几个内侍取代马车夫攀上车辕,马车重新晃动起来。   刚走出没几步,前面传来几声紧张的吸气声,被众人簇拥在中间的皇太子忽然毫无预兆地拨马转了个头,朝着马车行来。   人马骚动,几名护卫手忙脚乱地紧扯缰绳,差点撞上前面的人。   没人敢出声抱怨,护卫们纷纷避到路边,给朱瑄让出地方。   杜岩反应极快,一胳膊挤走身边的内侍,殷勤地掀起车帘。   车厢里,金兰茫然地抬起头。   去而复返的青年骑在马背上,微微俯身,静静地看着她。   金兰回望着青年,只觉眼前一亮,满脑子登时浮起八个大字:遇雪尤清,经霜更艳。   好看!   金兰有个不为人知的爱好:她平生就喜欢生得漂亮的人,不论男女,只要生得好看的,她都爱多看几眼。   女子可婉约,可婀娜,可明艳,可清丽。   男子可端正,可俊朗,可轩昂,可韶秀。   总之,千种风情,万般风流,多看看标致的人,她陶醉其中,心情舒畅,有时候甚至可以暂且摆除祝氏罩在心头的阴影。   可惜她几乎不出闺门,看美人的机会不多。   被罗云瑾掳走的危急关头,金兰还忍不住分心了一下,深深为罗云瑾惋惜:相貌出众,万里挑一,却是个横行霸道的阉竖,真是暴殄天物啊……   危机解除,金兰一时走神,沉醉在青年雍容的风姿之中。   她的丫鬟剪春却心里一个咯噔,茫然地想:小姐今天是什么鬼运气,命里犯烂桃花么?   对一个已经定亲的小娘子而言,大庭广众之下被一个血气方刚的陌生男子盯着看这么久,传出去可不妥啊……   罗云瑾毕竟只是宦官,亲王可是正经男人。   陈家是书香人家,看重名誉……   不等剪春动作,朱瑄收回视线,握拳抵在唇边,又是两声轻咳,低头从袖子里拈出一条发带。   金兰轻轻啊了一声。   那是她箍发的珍珠头须,之前剪春帮她卸下首饰的时候扯松了发带,她又被罗云瑾塞来塞去折腾那么久,蚌珠髻上戴的茉莉花早就掉光了,珍珠头须也彻底松落,不知道掉到哪儿去了。剪春刚才帮她整理妆容的时候还嘀咕了两句。   原来是这位亲王捡到了。   朱瑄伸出手。   金兰下意识伸手去接。   她握住失而复得的珍珠头须,觉得自己应该说些感激的话,什么“救命之恩、铭感五内”之类的,酝酿半天,却只能干巴巴地、断断续续地道:“谢……多谢。”   好像太失礼了,回去她就告诉贺老爷今天发生的事,让贺老爷出面代她致谢。   朱瑄脸上没什么表情。   金兰想起自己现在蓬头垢面,脸上眼泪还没干,红红白白的,样子肯定很狼狈,而对方气质高雅,不由有些羞赧,抿嘴笑了笑。   被彻底无视的剪春偷眼看看朱瑄,再看看金兰,眼皮直跳。   烂桃花,绝对是烂桃花!   刚才那位罗统领注视小姐的眼神,怎么说呢,就像白日里见了鬼。   眼前这位看小姐的眼神和罗统领的有点像。   又有那么一点不同。   他没有罗统领那么惊讶,似乎很平静,平静到面无表情。他长相清秀,眉眼如画,怎么看怎么让人舒服,这种冷淡到漠然的表情放在他脸上也带了点温柔缱绻的味道,是个让人无论如何都提不起戒心的人,眼神淡然又深邃,甚至可以说得上温和。   而温和背后却又隐隐有一种无形的、让在场众人紧张得透不过起来的威压。   天家骨血,随随便便的一个眼神,也掩不住骨子里生于俱来的贵气。   他的衣着并不是特别华贵,一身玄色暗纹盘领窄袖袍,腰间系带空荡荡的,没有佩戴多余的佩饰,束发的玉冠也是朴素式样,不像时下那些追赶时髦的纨绔子弟那样簪花戴金,骑的马看起来也普通。   连他身后扈从的衣着也比他鲜亮。   但在场锦衣华服的缇骑军官们,都不及他引人注目。   他一现身,所有人的眼光都不由自主汇集到他身上去,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全都在打量他的意思,看他的眼色,揣度他的喜怒。   而他对这些习以为常,举手投足,是常年居于高位者的从容和冷漠。   只要他不开口,众人便屏气凝神,动都不敢动一下。   剪春有种直觉:这位亲王比罗云瑾更可怕!   可怕的朱瑄一语不发,看着马车里的金兰,眼神像夏夜里起云的星空,璀璨光华全都陷在里头,影影绰绰的,你仿佛看得见,又好像只是自己的错觉。   剪春终于想到一句话来形容这一刻朱瑄的眼神:就跟他们小姐欠他钱没还似的。   而且是很多很多钱。   多到数都数不清的那种。   显然金兰的感受和剪春的差不多,她被朱瑄的眼神看得头皮发麻,浑身炸起鸡皮疙瘩,心里暗暗嘀咕:“莫非口头道谢太敷衍了,救命恩人想要我立马兑个几千钱来报恩?”   剪春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瞪着对面,心里为自家小姐掬一把辛酸泪。   被狠毒的太监掳走,还是被阴郁的王孙公子掳走,这是个很艰难的选择……   如果罗统领和亲王打起来,说不定她们能趁乱逃走。   可罗统领明显很怕亲王,亲王的僮仆出来之后,他立马没了之前的嚣张气势,等亲王现身,他更是无影无踪,不知道躲到哪个角落去了。   看架势,他们打不起来。   还是亲王更厉害一点。   剪春只能安慰自己:亲王至少是个齐全人,应该比太监正常一点吧?   她胡乱想着。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打破诡异的沉默,有护卫快步奔至:“千岁爷,快到卯时了。”   城西的城门关门早,正是因为这个,罗云瑾才会选择从这里出城。   朱瑄收回目光,转身离去,仿佛毫无留恋。   队伍继续行进。   马车轻轻摇晃,车厢里,金兰和剪春目瞪口呆,交换了一个难以置信的眼神。   她们这才知道朱瑄的真正身份。   原来救她们的居然是当朝皇太子?那不就是枝玉要嫁的人么?   剪春心惊肉跳,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   金兰却在为枝玉高兴:皇太子果然和传说中的一样,风仪出众,温文俊秀,那一身清贵优雅的气度,举世无双。   枝玉要嫁的人是一位君子呢!   金兰为妹妹高兴。   剪春犹不放心,眼神闪烁了两下,偷偷掀起帘子,堵在车窗前,四下里搜寻罗云瑾的身影。   这一看,她差点惊叫出声!   罗云瑾的身影刚好从马车旁一闪而过!   剪春的尖叫堵在喉咙里。   好在罗云瑾没有停留,被四五个护卫押送着慢慢驰到队伍最前面,在朱瑄身侧停了下,抱拳行礼。   护卫压低声音禀报着什么,朱瑄听完,扫一眼罗云瑾,眼神平淡。   就在众人以为朱瑄不会惩罚罗云瑾的时候,“啪”的一声。   空气凝固。   剪春瞪大眼睛。   众人张口结舌。   罗云瑾跌落马背,摔在地上。   朱瑄温文高雅,态度始终平静淡然,而且身子娇弱,众人再料不到他会动手打人,而且打的还是嘉平帝跟前的红人罗云瑾,一时之间都愣住了。   皇太子素有贤名,居然会动手打人?   众人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反倒是倒仰摔下马背的罗云瑾反应最平静,默默地站起身退到一边。   锦衣卫缇骑心中暗恨,但不敢出声求情。   队伍仍在行进。   无数道或嘲讽或讥笑的视线落在身上,罗云瑾视若无睹,站在路旁,脊背挺得笔直。   马车从他眼前驰过。   车帘被风吹下,阻隔了剪春的窥视。   她浑身力气被抽尽,软趴趴瘫在车壁上,春衫底下一身冰凉冷汗。   有身份的贵人责罚下人绝不会亲自动手,那太粗鲁太没规矩了。   连祝氏那样长年住在乡下、没读过书的主家婆娘也懂得自矜身份,不会自己动手责打犯错的仆人。   太子爷是一国储君,何等高贵,他当众打罗云瑾,可见他怒气之盛!   剪春看一眼对马车外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正暗暗庆幸没被太监掳走而一脸喜气洋洋的金兰,嘴巴张了张,不忍心告诉金兰自己的猜测。   今天她这颗小心脏忽上忽下就跟在云头栽跟斗似的,九条命足足吓死了八条,剩下那条也是半死不活,本以为平安无事了,看到太子爷刚才打罗云瑾的那一巴掌后,她忽然很想真的去死一死。   太子爷竟然也看上金兰了!   小姐怎么这么倒霉?   她性子软绵绵的,又天真又傻气,进了宫根本活不过三个月!   不,一个月也活不到。   而且祝氏和贺枝玉会恨死小姐的!   自以为劫后余生的金兰根本不知道剪春在忧愁什么,拉起她的手,真心感叹道:“太子爷真是个好人!”   剪春嘴角抽了抽,心头苦涩。   小姐,等你知道太子爷的心思,就不会这么想了。   作者有话要说:   嘀,太子爷收到的第一张好人卡~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安呀 20瓶;sadako 10瓶;无词歌 5瓶;吃吃吃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章 回家   皇太子亲自出面,回城的手续比出城的更便捷。朱瑄似乎急着回宫,一路上马不停蹄,沿途禁卫行完礼刚想奉承几句,抬头时只能看见他骑马离去的背影。   金兰的马车远远落在后面,队伍在入城前一分为二,杜岩和其他内侍说是按朱瑄的吩咐送她回家。   “千岁爷若是和您一道回城,明早必定满城风雨,爷吩咐小的送您回去。小娘子放心,今天的事不会传出去的。”   金兰万万没想到高高在上的皇太子居然如此心细,连她这个小老百姓的名声都考虑到了,心里十分感动,并为刚才一度怀疑太子是不是想找自己讨债而感到些许内疚,道:“劳烦您了。”   杜岩忙笑称不敢。   很快入了城,皇城方向遥遥传来沉缓的钟声,已近黄昏,街市人烟渐渐散去,深巷浮起点点灯光,金兰坐在马车里,看到不远处熟悉的高大坊门,忍不住激动起来。   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她归心似箭。   到了家门前,只见门口灯火辉煌,檐前挑着数盏彩绘油纸竹丝灯笼,几匹高壮肥马系在大槐树下吃草料。   金兰吃了一惊,家中来客了?   家中仆人听见马车响动,早迎了出来。看到金兰独自回家,管家并没露出诧异神色,指指守在那几匹马旁的小内官,道:“家里来人了,大官人在见客。”   金兰没有多问,请杜岩进屋吃茶,也好让贺老爷当面道谢。管家不明就里,跟着一起挽留。   杜岩忙摆手,笑眯眯推辞道:“小的还要回宫回话,小娘子今天受惊了,早些歇息,小的就不打扰了。”   说完,眼神闪烁了两下,叮嘱了一句,“今天的事小娘子先不必告诉令尊,明天宫中自会有人登门向令尊说明一切。”   事情传出去不止自己名节受损,也会影响到皇太子,东宫今晚会准备好一套完美的说辞,这点金兰还是懂的,点头表示自己记下了。她估摸着贺老爷今天肯定要等祝氏回来,夫妻俩顾着枝玉,可能也想不起她来,她决定等明天东宫的人来了以后再把今天的事情说给贺老爷听,免得坏了太子的名声。   杜岩笑着告辞。   金兰目送杜岩一行人离开,心道:民间传言皇太子为人清正,果然不虚。他们家入京几个月,时常和宫中内侍打交道,那些内侍个个趾高气扬,一个跑腿内侍说话也阴阳怪气的,家里每回都要准备好孝敬的银两,还得提心吊胆小心伺候,祝氏回回急得浑身冒火,一遍遍嘱咐丫鬟焚最贵的香,上最好的茶,生怕哪点不如内官们的意。太子的近侍身为东宫仆从,地位不是寻常内侍能比的,却未语先笑,一团和气,没有一点骄纵气派,举止有礼有节。东宫规矩严明,可见一斑。   尤其和公然抢人的罗云瑾一对比,皇太子简直是圣人。   剪春今天受惊过度,心头万马奔腾,还没平静下来,问家仆:“太太没回来?”   家仆摇摇头,朝她挤眉弄眼:“太太没回来,不过宫里来人了,正和老爷在里头说话,少爷在一旁作陪。”   金兰和剪春往里走,发现家中仆从个个笑容满面,脚步轻快。   剪春神经紧张,抓住一个养娘,“家里有什么喜事不成?”   养娘笑得见牙不见眼,眼角皱纹挤成一朵千瓣菊花:“来的是礼仪房的内官。”   像是有炮仗在耳边炸开,剪春脑中嗡嗡直响。   为了枝玉选秀的事,贺家上下把宫中十二监各自的职司记了个滚瓜烂熟。礼仪房隶属司礼监,掌皇子皇女选婚吉礼。   金兰却没联想到自己身上,一听礼仪房的内官登门,顿时笑逐颜开,“是不是枝玉的好消息?”   养娘嘿嘿笑道:“打那几个内官登门,大官人的笑声就没断过!”   剪春直觉那几个内官不是为贺枝玉而来,抿着嘴不说话。   堂屋灯火通明,人影幢幢,天还没全黑,屋里屋外挂满了竹丝灯笼,仆从们束手站在廊外,竖着耳朵听里面的人说话。   要回内院就必须经过前廊,堂屋里外到处都是人,养娘皱了皱眉,拿帕子遮住金兰的脸,这才提着灯笼在前面领路。   今天金兰穿的是赴宴的新衣裳,罗衫是大袖,褶裙长及脚踝,走起路来叮铃响。怕惊扰到里边客人,走到窗下时,她小心翼翼捂着裙边的金莲花禁步,蹑手蹑脚往里走。   屋子里传出一阵一阵的说笑声,贺老爷的嗓门越来越大,似乎和客人聊得很投契。   金兰扭头朝剪春笑:“一定在说枝玉的事。”   剪春没敢吭声。   这可不一定啊,我的小姐。   金兰回房换衣。   剪春让人送热水进屋,伺候金兰梳洗,等金兰出浴趴在窗前晾干头发的空儿,走到院门前,叫来外院伺候茶水的小僮,塞了把甜面果子给他吃。   “老爷和宫里的贵人说什么呢?”   小僮年纪小,挠挠发痒的头皮,一边吃面果子,一边说:“宫里的贵人问老爷三小姐的生辰八字,问三小姐多大了,平时在家做什么。对了,他还问三小姐许配人家没有,老爷说许给陈家了,贵人又问是哪个陈家。老爷说是太太的表亲陈家,就住在明智坊,和贡院一条胡同,贵人就没继续问了,又问三小姐亲娘的事,问三小姐读了什么书,小的时候生没生过大病,平日吃的什么药……”   剪春心里咯噔一下。   完了。   金兰在贺家排行第三。   礼仪房果然是冲着金兰来的。   剪春战战兢兢。   他们在城门前和皇太子分开,皇太子回宫,他们回贺家。而贺家租赁的院子在外城,从皇城到贺家的路途绝对比从城外到贺家远。他们才刚刚到家,太子的人已经先一步到了贺府,说明太子一刻都没耽搁,一入城就立刻吩咐礼仪房的内官来贺家打听情况。内官们快马加鞭,自然比他们乘马车的先到贺家。   这样的用心,不知道是福还是祸啊!   贺老爷没什么城府,和礼仪房的内官攀谈间几句话就把家中事务透了个光,内官目的达到,告辞离去。贺老爷和儿子贺枝堂亲自送到门外。   回想刚才的谈话,贺老爷挠挠脑袋:刚才都说啥了?好像什么都说到了,连七弯八拐的亲戚都提了两句,就是没说枝玉啊……   正疑惑着,巷口又是一片马蹄踏响,快马在贺府门前停下,几名青衣小内官搀扶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下马,递上名帖。   贺老爷认得字,看来人拿的是太医院太医的名帖,一头雾水,但见对方衣着不凡,又有小内官殷勤服侍,不敢随便得罪人,还是恭恭敬敬请对方进门,“不知贵客登门……”   太医连称不敢,道是来看三小姐的。   贺老爷不知道金兰已经回来了,闻言一愣。   里头金兰昏昏欲睡,但祝氏没回来她还是不敢真睡下,只能靠着椅背打瞌睡,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养娘推开门飞跑进屋,“阿妹,快起来,来客了!”   金兰吓得一个激灵,被养娘一把揪了起来。另几个养娘端着铜盆、手拿巾帕、揣着篦子、脂粉盒一窝蜂冲进屋,要给她梳洗打扮,小丫鬟搬来几盏油灯放在桌上照明,屋子里挤满了人。   剪春紧跟在后面进屋,见金兰明明又累又困却只能乖乖坐在镜台前让养娘捯饬,想到金兰今天差点被人掳走,一身狼狈回了家,没人问一句,眼圈不由一红,道:“小姐眼睛都睁不开了……”   养娘们呵斥道:“来的可是贵客,指名要见阿妹!得罪了宫里的贵客,太太回来怎么说?”   剪春没有回嘴,她刚刚去找正院仆妇讨药丸,不知道来的是什么客人。   金兰浑身酸疼,被养娘按着肩膀倒腾了一会儿,让人搀着胳膊晕晕乎乎出了门。   刚踏出房门,迎面在贺老爷和贺枝堂的引领下走来的贵客唬了一跳,皱眉道:“怎么让病人起来了?”   众人一呆。   太医眉头紧皱。   养娘们面面相觑。   太医道:“我受贵人所托为府上三小姐诊脉,三小姐既有恙在身,还是别起身走动的好。”   众人还在疑惑,剪春头一个反应过来,忙走过去搀扶金兰回房。   贺老爷给儿子贺枝堂使眼色,贺枝堂跟进屋,指挥养娘挪动椅凳,放下床帐,点起全部灯烛。   等里头收拾好了,太医这才进屋看诊。   金兰几乎挨着枕头就睡着了,强撑着没睡沉,隔一会儿就摇摇脑袋保持清醒,也不知道太医有没有诊出什么毛病。半晌后老太医离开,众人跟着散去,屋子安静下来,她精神松懈,睡了一会儿,朦胧中感觉有人掀开床帐,顿时惊醒。剪春坐在床边,按住她的手,小声说:“小姐,这是宫里的女医。”   原来老太医还带了一名女医来。   女医手里握了盏灯,示意剪春解开金兰的衣衫,仔仔细细检查金兰身上有没有伤口。   等女医检查完,剪春给金兰盖好被子,放下床帐,小声说:“刚才小姐换衣的时候我看过了,腿上青了几块,肩膀也红了,其他的没什么。”   女医点点头,取出两只玲珑小青玉瓶递给剪春,道:“瓶子上贴了签子,梅花那瓶是消肿化瘀用的,用的时候挖一星儿在掌心里化开,然后涂在伤口上,早晚各一次,竹子那瓶内服,一日一丸。小姐今天受惊,还得服几剂镇静安神、疏通调理的汤药,药方子已经送去药房,待会儿药就会送来,药是一包包分好的,直接煎煮,睡前服用,那药甜丝丝的,没什么忌口。”   剪春感激不尽。   她刚才去正院就是为给金兰讨药丸。小姐娇生惯养,今天摔摔打打还被罗云瑾丢上马背,也不知道有没有受内伤。小姐大大咧咧的,看腿上肿了一大块也没当回事,她正愁着呢,皇太子就请了太医到家里来给金兰看诊。这份周到,倒叫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也许这就是戏文里说的孽缘?   ……   东宫,端本殿前。   皇太子赶在宫门落钥前回宫,宫中侍候的内官提着灯笼迎下石阶,宽阔的广场上回荡着咆哮的风声,内官的衣袍里鼓满了风,灯笼摇摇摆摆,一星灯火昏黄如豆。   夜风中,马蹄声疾如奔雷,内官刚上前两步,数声马嘶传来,皇太子已经下了马背,在护卫的簇拥中登上石阶,衣袍猎猎。   朱瑄为人勤俭,不重物欲,殿中只点了几盏擎灯,晃动的烛影中隐约可以看见方桌、大案、书案、靠壁书架上堆满了累累藏书的轮廓。   回城的路上朱瑄连续发出数道命令,分别派不同的人去往礼仪房、太医院、慈宁宫、东华门、詹事府、文渊阁等地。陆续有人回来复命,他听完各人的汇报,立刻对自己刚才的布置作出更改和补充,所有人直接向他禀报,由他本人亲自指挥,每一道指令都出自他的授意。他一个人同时指挥几十人去十几个地方办十几桩看起来毫无关联的事,一心多用,有条不紊。   周围近侍和护卫从未见他对一个人这么上心,心中暗暗纳罕。   待最后一个派出去的人回来复命,确定金兰安全返回家中,朱瑄才稍稍松口气。这一松懈,方觉胸口绞痛,喉间一股腥甜之意,踉跄了一下,几欲栽倒。   近侍大惊道:“爷!”赶着上前搀扶。   朱瑄以帕掩唇,咳嗽几声,帕上一团猩红血丝。   几名近侍同时色变。   一人赶紧翻出一只药囊,飞快倒出两枚丸药,喂朱瑄服下。   朱瑄体弱多病,今天本是去西苑赏花,却跑了一天的马,还情绪激动打了罗云瑾一巴掌,既伤身又伤神,近侍路上就惴惴不安怕他发作,一直紧紧揣着药丸。   没想到情况比他们想的还要严重,太子居然咳血了!   屋中几名心腹惊惧交加,心痛不已。   昏暗灯光下,朱瑄靠坐在榻上,面如金纸,满头冷汗,双眸却如两簇熊熊燃烧的火焰,亮得惊人,撒开血帕,挥手示意众人离去,虽然病弱,气势依旧。   众人欲言又止,暗叹口气,应喏退下。   朱瑄唇色隐隐发青,喘了几口气,又站起来往外走。   门口内侍差点昏倒在地,哭着拦阻:“爷,您的身子……”   朱瑄双眉微皱,示意内侍不必多说。   “去乾清宫。”   嘉平帝应该从西苑回来了。   夜长梦多,他得赶在周太后和郑贵妃插手之前把太子妃的人选定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为娶媳妇辛辛苦苦、心力交瘁   金兰:对不起不关我的事,呼呼大睡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萝萝萝、676345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Ivy.Green 23瓶;吃吃吃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章 退亲   乾清宫。   殿前宫人见皇太子深夜求见,有些诧异,小心翼翼道:“爷爷从西苑回来就去了昭德宫。”   昭德宫是郑贵妃的寝殿。   内侍忙劝朱瑄:“深更露重,千岁爷先回宫歇着吧,明早再来求见不迟。”   朱瑄轻拢鹤氅裘,转身出了前廊。   天已全黑,如银月色渐渐漫上来,朱红宫墙、廊厦殿宇此起彼伏,笼罩在一片粼粼皎洁清辉之中,回廊曲折连环,花枝疏影重重叠叠,暗香袭人。   内侍不知道朱瑄要去哪里,紧跟在他身后,手中提灯一颠一颠的,灯影幢幢。   转过一道道回廊,穿过一重重宫门,路上遇见几个更鼓房的打更内官,内侍抬头四顾,觉得皇太子可能想去仁寿宫拜见周太后,不料太子忽然站着不走了。正疑惑,身边另一个年纪较大的内侍反应过来,低低地惊呼了一声。   内侍拿眼瞧他。   那内侍暗悔自己不该出声,捂着嘴后退了两步,藏进廊下树影里。   朱瑄显然认得眼前这座空置荒芜的大殿,停下脚步,站在一面高耸的砖墙下,背对着灯光负手而立,身影似融入融融月华中,周身一股凄凉之意。   内侍没来由觉得鼻酸。   同伴扯扯他衣袖,和他耳语:“你可别露了行迹,这里是瑞仙堂!”   内侍面露惊讶之色,太子怎么会深夜来瑞仙堂?   不多时,风声渐消,远处飘来一阵明晃晃的灯光,内官高声示意宫人退避,嘉平帝在十数个华服亲卫的簇拥中慢慢走来。   禁卫和内官看见这边有人,小跑过来查问,见是朱瑄,忙赔笑说:“陛下正要去仁寿宫。”   朱瑄嗯了声,站着没动。   几名东宫内侍悄悄交换一个眼神:太子果然擅于洞察人心,居然猜到嘉平帝今夜不会留宿昭德宫,而且还猜中嘉平帝一定会经过瑞仙堂!   嘉平帝经过,朱瑄应该前去请安,但他站着一动不动,完全没有上前迎奉的意思,众人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悄悄地退开了些。   贵人之间的事,轮不着他们当奴婢的多嘴。   远处,摇曳的灯火映出嘉平帝蜡黄的脸,他身上还穿着白天去西苑赴宴时穿的常服,双眉紧皱,神色疲惫,缓步下了长廊。   看到一袭氅衣静静立在月光中的朱瑄,嘉平帝蓦地一怔,神情恍惚。   此景此景,好像有几分熟悉。   朱瑄转过身,看着嘉平帝,双眸又清又亮,儒雅温润,轻声道:“爹爹。”   嘉平帝浑身一震。   宫中皇子皇女平时都唤他爹爹,唯有朱瑄和他关系疏远,而且性格古板阴沉,每回拜见,不是叫“陛下”就是称“父皇”,口气疏冷,规规矩矩,敬畏是有了,却一点不见亲孝之意。   这一声久违了的爹爹,让嘉平帝想起了多年前的旧事。   怪道他觉得眼前场景莫名熟悉……十二年前,也是在这里,嘉平帝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儿子朱瑄。   不过那时是白天,朱瑄大概有七八岁了,身子却像五六岁的孩子,骨瘦如柴,形销骨立,穿了身破旧的内侍青袍,不知为什么摔伤了腿,从砖墙下一点一点爬到嘉平帝脚下,拽住他的衣袍,唤他:“爹爹。”   他披头散发,双腿血肉模糊,身上一股难闻的骚臭味,瘦小的脸庞浸满血污,像一条狗一样爬到自己父亲脚下,举动是那么卑微,但那双清冽的瞳孔却又是那么骄傲那么孤高,粗布烂衫,难掩骨子里生于俱来的矜贵。   只一眼,嘉平帝就可以确定,脚下这个奄奄一息、眸底流淌着阴鸷的男童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那时候嘉平帝其他儿子接连夭折,以为自己会绝后,没想到无意间临幸的一名宫女竟然平安生下皇子还秘密养活了,他喜出望外,册封这个在幽室中长大的儿子为太子,然后将儿子送入郑贵妃宫中养育。而就在朱瑄成为太子的当天,他的生母在喝下郑贵妃所赐的一碗甜酒后暴毙于安乐堂。   自此,朱瑄和郑贵妃势不两立。   嘉平帝想起朱瑄的凄苦身世,长叹一声,他这会儿满心烦闷,正是为了朱瑄立妃的事。   周太后和郑贵妃为太子妃的人选明争暗斗,他夹在当中两头受气。今天西苑大宴,郑贵妃瞧中诗书满腹的宋家小娘子,周太后喜欢稳重端庄的胡家小娘子,而嘉平帝为了平息母亲和宠妃之间的矛盾,再一次使出自己的绝技——拖着再说,结果周太后和郑贵妃都不肯罢休,太子朱瑄又推病中途离席,一场宴席不欢而散。   嘉平帝忍不住责怪朱瑄:“你皇祖母精心挑选秀外慧中、淑逸闲华的良家女子,任你挑选,怕你不中意,还特意安排了春宴让你相看,宫中妃嫔都在,贵妃也热心帮着张罗,皆是一片苦心,你不知道感念长辈辛劳也就罢了,怎么无缘无故中途退席?”   朱瑄咳嗽了一声,“父皇,儿臣开春以来身子就不大好,今天宴席上酒菜生冷,一时受不住,这才离席。”   嘉平帝皱眉不语。   当他以为自己彻底绝后的时候,朱瑄横空出世,他欣喜若狂,对朱瑄十分疼爱。后来儿子、女儿多了,他又总觉得朱瑄身上有种病态的挥之不去的阴鸷,叫人心底隐隐发寒,对朱瑄明显不如以前看重。等朱瑄年长了些,幼时那种桀骜阴郁慢慢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温厚随和,宫中上下和满朝文武都对朱瑄赞誉有加,夸朱瑄高雅温文,嘉平帝半信半疑,觉得朱瑄有意隐藏了真实性情。   直到如今他还记得儿子那双嵌在血污里的清冽双眸,那样一个眉间倔强刻骨的孩子,怎么可能在短短几年间突然大彻大悟,变成一个恪守清规、谨言慎行的君子?   怀疑再深,到底是自己的亲儿子,而且他幼时吃了那么多苦……嘉平帝自己是吃过苦头的,想及朱瑄的遭遇,再看他此刻面色苍白,确实像是大病的样子,叹口气,道:“既然身子不好,就不要出来吹冷风了。朕要去见你皇祖母,你年纪不小了,怎么说也得把正妃定下来。”   嘉平帝语气罕见的柔和,东宫内侍忍不住窃喜。   朱瑄却一脸平静,心中嘲讽:他早就到了娶亲的年纪,嘉平帝如果真心疼爱他,怎么会一拖拖到如今?好在他之前也不想娶亲,倒是正合他的意。   现在就不同了。   朱瑄肩披月光,走到嘉平帝身前,道:“因儿臣娶亲之事累父皇和太后操劳,儿臣心中有愧,儿臣正想告诉父皇,儿臣已经有了可心的人选,还望父皇成全。”   他绝口不提郑贵妃,嘉平帝无可奈何,只当不知道,听他说有了人选,脸上笑意浮动,想到昭德宫郑贵妃暴怒的样子,笑容又僵住了。   嘉平帝怕朱瑄选的是胡广薇。   周太后曾照拂过朱瑄,朱瑄选中的人肯定是周太后喜欢的秀女,自己才对郑贵妃赌咒发誓说绝不会让胡家女儿当太子妃,怎么能食言呢?   朱瑄早就猜着春宴散后郑贵妃必定会逼迫嘉平帝立宋宛为太子妃,而嘉平帝既怕宠妃又怕亲娘,一时半会拿不定主意,被郑贵妃赶出昭德宫后,还得去周太后的仁寿宫讨好,所以他才会等在去仁寿宫的必经之路上。   瑞仙堂是他幼时住过的地方,他对父亲的全部濡慕敬爱,始于这里,十二年前被册封为太子的那天。   也在当天戛然而止。   短短五个时辰,他得到一个父亲,又彻底失去。   他知道怎么让嘉平帝心软,怎么勾起嘉平帝的回忆,怎么一步步得到自己想要的。   朱瑄抬眸,“儿臣不敢让太后和父皇为儿臣册妃之事离心,父皇放心,儿臣的可心之人并非胡家女,也非宋家女。”   不是宋家的,也不是胡家的?   嘉平帝低头思忖。   这样一来,周太后和郑贵妃都不能如愿,两人都会动怒,但怒火烧不到自己身上……而且朱瑄从来没求过他什么……   嘉平帝打定主意,笑着拍拍朱瑄的肩膀,“好!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既是太子自己挑中的,朕准了!”   朱瑄不语,唇角浮起一丝笑。   ……   祝氏一直未归,贺老爷放心不下,披了件袍子坐在床头边瞌睡边等。   更声一声接着一声,蜡烛燃了一半时,门口终于传来车马响动。   贺老爷差点忘了穿鞋,连蹦带跳迎出门,看到满面泪痕的祝氏,心口直跳:“怎么了,枝玉不好了?”   祝氏下了马车,拿帕子拭泪,闻言皱眉剜丈夫一眼:“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枝玉好着呢!”   送祝氏回来的是宫中内侍,贺老爷来不及和妻子细说,先拿出准备好的孝敬,恭恭敬敬送走内侍,转头问祝氏:“到底好还是不好,你倒是快说啊!今天见着枝玉没有?你哭什么?”   祝氏擦干眼泪,“见着了,也就几个月没见,枝玉真是大变样了,那气派,那指挥宫女的架势,真是……我都快认不出来了,怪不得都说宫里规矩大,到底是皇家,枝玉的气派……”   她翻来覆去夸枝玉的气派,周围的养娘、丫鬟脸上不见一点不耐烦,争相高声附和,一片盈盈笑声。   “小姐在家的时候就不一般,一般年纪的小娘子,就属她胆子最大,小姐生来就是当贵人的。”   “太太教导有方,小姐性情像太太。”   “小姐又聪明又大方,县里谁人不夸?如今进了宫,更是了不得。”   夫妻两人心情激动,打发走仆从,匆匆进房,贺老爷一个劲催促祝氏:“然后呢?不是说太子爷要宣布太子妃的人吗?选的谁家?枝玉能不能当太子选侍?”   祝氏摇摇头,说:“今天没定下太子妃。我们这种没身份的人去不了主宴,宫人让我们在一间亭子里等着,专门给我们备了几张席面,我惦记着枝玉,也没吃什么东西,一直坐在那里等,等到傍晚才见着了枝玉,说了没几句话,内官就催着秀女回宫,我就回来了。听人说万岁、太后、贵妃还有皇子公主今天全都在西苑,太子只露了个面就走了。”   宴席上的热闹是给贵人看的,祝氏和其他秀女家人一直待在亭子里等着和女儿见面,见面不到一刻钟,秀女就离开了。   枝玉说她没见着太子。   太后曾暗示秀女太子会在宴席上挑选正妃,秀女们难免各有心思,但得知太子突然离席,她们也没有特别失望,因为她们知道自己希望不大。这届秀女,当属胡小娘和宋小娘最为出众,她们一个是太后宫中女官的亲妹妹,一个有郑贵妃做靠山,据说已经是内定的东宫妇,不是正妃就是良娣,总之不会落选。   祝氏其实并不关心太子妃的人选,只怕枝玉受委屈,见了枝玉,她又是欢喜又是伤心,回来的路上忍不住又哭了一场。   贺老爷听祝氏断断续续说完今天的见闻,疑惑道:“既然没定下人,今天宫里怎么派了人来家里?”   他还和那些内官相谈甚欢哩!   祝氏问:“什么人?”   贺老爷说了礼仪房内官登门的事,一拍脑袋,“还来了个太医院的太医,专门给阿妹看病。”   “阿妹病了?什么病?”   祝氏这才想起金兰。她从西苑出来的时候,有两个内侍拦住她,告诉她宫人送金兰回家了,她心想宫里的人真是周到,压根没有往深里想。   贺老爷是个不管内务的糊涂人,摇摇头说:“没什么毛病,就是摔了两下。”   夜已深了,祝氏今天终于见着枝玉,大喜大悲,车马劳顿,累得胳膊都抬不起来,听说金兰只是摔了两下,想着应该没什么大碍,躺下便睡着了。   翌日,天蒙蒙亮,祝氏坐在镜台前梳发,忽然听见贺家大门被拍得砰砰直响。   管家前去应门,不一会儿养娘簇拥着一名戴乌绫包头,穿翠蓝杭纱窄袖夹袄、白细布裙的妇人走进正院。妇人和祝氏熟稔,径直进了屋,站在屏风前,神色有些尴尬。   祝氏从镜子里看见妇人,脸上露出讶异神色。   妇人魂不守舍,举止怪异,使眼色示意跟随自己的养娘出去。   祝氏也让养娘出了屋,转身看着妇人,“你今天怎么来了?”   妇人面有愧色,咬咬牙,走近几步,低声道:“表姐,我今天……是来退亲的,我家君山不能娶阿妹。”   祝氏脸色一沉。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胡萝卜 5个;吃吃吃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无词歌 3瓶;吃吃吃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章 认命   金兰是被人一阵大力推醒的。   她揉揉眼睛,朦胧中看到床帐中间一张愤怒到有些扭曲的脸庞,吓得一个冷颤,背上密密麻麻一层汗。   祝氏满面怒容,看她醒了,收回手,吩咐剪春:“服侍你们小姐起身。”   剪春上前掀开床帐,端了盆热水给金兰洗脸,怕祝氏等得不耐烦,来不及给她梳发髻,只拿了条刺绣缎带帮她拢起长发。   期间主仆俩频频交换眼神,剪春的目光里满是担忧。   金兰心口怦怦直跳。她小的时候祝氏脾气最坏,动不动就发脾气,摔东西、跳脚骂人都是常事。这几年祝氏年纪上来了,性子变得平和了些,不会像以前那样轻易动怒,她的日子也好过了很多。今天是怎么回事?   她飞快环视一周,发现贺老爷也在,他似乎也怕祝氏,一直站在角落里没吭声,脸上挂着一副想息事宁人的无奈表情。   祝氏满腹怒火,不等金兰喝口水,走到她面前,冷冷地逼视她:“阿妹,我问你,你昨天是不是被什么人掳走过?”   剪春吓了一跳,端茶杯的手抖了抖。   金兰倒是面色平静,她正打算等贺老爷和祝氏起来就和他们说这件事,毕竟是她的家人,在东宫派人上门之前她总得和家里人交个底。   她看一眼贺老爷。   贺老爷眼神躲闪,咳嗽了一声,挪开视线。   金兰心中失望,道:“确有此事,不过后来有人救了我……”   听到她承认,祝氏的脸色更加沉郁,没等她解释清楚就一语剪断她的话:“果然……难怪陈家敢直接上门退亲!”   金兰猛地抬起头。   一声茶杯落地砸响,剪春眼中泛起泪花:“陈家……陈家来退亲了?”   那可是小姐的全部指望啊!   祝氏看着金兰,怒不可遏,“我也不瞒你,刚才你表舅妈上门,送还了庚帖,你和君山的亲事要作废。”   金兰一语不发,表情兀自镇定,袖子里的手却在发抖。   她头晕眼花,恍惚中听到剪春小声哭了起来,“怎么能这样……他们怎么能这样……”   祝氏恨恨道:“他们无故退亲,我怎么肯答应!我们家枝玉可是秀女,他们居然敢这么轻侮贺家!你平日里规规矩矩,也没什么错处……然后你表舅妈就说了昨天的事……她说你坏了名声,他们陈家是书香门第,这门亲不结也罢。”她并没有恶意,但句句讥刺,比刀尖还锋利。   贺老爷忍不住道:“唉,别吓着阿妹,有话好好说……”   祝氏横一眼贺老爷,“人家都上门来退亲了,我怎么能不急!那可是我的表弟!”   当初陈家来求娶金兰,祝氏心里还是很高兴的。庶出的大女儿、二女儿不安分,给她添了不少堵,她心里有气,管教金兰格外严厉。陈家是她的亲戚,亲戚家愿意娶她跟前长大的庶女,说明她家教不差,金兰也确实听话乖巧,她很满意这桩亲事。   两家早就商量好娶亲的正日子,就在腊月金兰生日的时候。嫁妆已经备得差不多了,陈家也提前准备好了新房,眼看就能过门了,怎么偏偏就出了这样的变故?   祝氏心里着急,指着金兰逼问:“你说说昨天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就坏了名声?你表舅妈说得头头是道的,我嘴巴不利索说不过她,她还在堂屋没走,阿妹,你给我一句准话,你是不是让外男碰过了?碰了哪里?多少人看到他碰你了?”   这话问得粗暴,语气近乎质问。   明知祝氏没有羞辱金兰的意思,剪春还是觉得委屈,又是愤恨又是害怕又是伤心,紧紧贴在金兰身边,浑身发抖。   金兰眼前一阵阵晕眩,靠着剪春才没软倒。   她不能倒下。   她觉得自己没做错什么。   从小到大,长辈们教她女子要本分,要谦恭知礼,要端庄稳重,不论为人子女还是为人妻都得百依百顺,三从四德,句句都应该牢牢记在心中。   金兰乖乖听从长辈的教导,但其实她心底并不认同那些老规矩。   所以她才能和贺家唯一一个上过学堂、性格叛逆要强的小娘子贺枝玉成为最亲密的朋友。   昨天她听祝氏的话老老实实待在马车里,热得全身是汗也没下过车,突然发疯抢人的是大统领罗云瑾,错的人是他。   金兰冷静下来,斟酌着慢慢说了昨天的事。   她不想给朱瑄添麻烦,隐去了罗云瑾和朱瑄的身份,只说有个权高位重的贵人想掳走她,然后另一个权高位重的好心人出手救了她。   祝氏本来还不相信陈母说的话,疑心陈家无理取闹。听金兰一番陈述,确定金兰真的被人碰过了——虽然那人是个不阴不阳的太监,但大庭广众之下还是于金兰的名节有损,她一时气结,脸色阴沉如水。   真说起来这事怪不上金兰,要不是她把从来没单独出过门的金兰留在外面,金兰也不会碰上罗云瑾。   祝氏不说话,贺老爷不知道该说什么。金兰沉默,剪春默默流泪。   屋子里气氛僵硬。   半晌后,祝氏长长地叹口气。   “阿妹,陈家人知道这事了,你也知道,君山以后是要考科举当官老爷的……陈家大儿媳妇、二儿媳妇都识文断字,你没上过学,已经差了一大截,又出了这样的事……”   陈母是来退亲的,不过话说得很客气,满口给金兰赔不是,又是哭又是跪下求的。   她说陈君山性子沉闷配不上金兰,说贺家出了贵人,陈家高攀不上,金兰的前程不在陈家。   陈母还说,两家是亲戚,退亲这种事传出去对金兰的名声不好,所以他们不会说出去,只当两家没订过亲,他们全家都喜欢金兰,她也把金兰当亲女儿看待,以后陈家要是传出一句说金兰不好的话,随金兰发落。   祝氏当然不愿意退亲。但两家是亲戚,陈母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就算她坚决不同意硬逼着陈家娶了金兰,金兰以后也不会过得安生。   这时,贺老爷突然冷不丁插嘴道:“你这个表弟是读书人,人品端正,他们说不会传出去那肯定不会传出去。”   祝氏一口怒气噎在嗓子里,回头怒视贺老爷,气得直发抖:这都什么时候了,贺老爷居然还抓不住重点?!   陈家会不会说出去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现在来退亲了!   被老妻这么一瞪,贺老爷说话的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唉,陈家非要退亲,我们也没办法啊……”   除非他们撕破脸去衙门状告陈家悔亲。   那样一来,金兰的名声就真的毁了。   而且还会影响到贺枝玉——祝氏决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剪春看得出贺老爷和祝氏都不想把事情闹大,陈家这门亲真的保不住,哭得更伤心了。   祝氏脾气暴躁,小姐在家的时候事事小心,只有亲戚家的表姐们来家串门的时候才能无拘无束和她们玩一会儿。陈家上上下下喜欢小姐,陈家大少奶奶、二少奶奶不和,成天斗眼鸡一样吵闹不休,把婆婆陈母气得直跳脚,可大少奶奶、二少奶奶却都很喜欢小姐,每次来贺家总会带好茶果面点给小姐吃,盼着她嫁进陈家和她们作伴。妯娌好相处,公婆不是多事的人,还是亲戚,这么好的亲事,怎么说没就没了?   “阿妹。”祝氏权衡利弊,语气柔和下来,叹口气,“现在是枝玉的紧要关头,咱们家不能闹出丑事,陈家这门亲不要也罢,以后娘再给你挑个好的。”   金兰面色苍白。   她明白了,祝氏进门前已经打定了主意,之所以和她说这番话,就是想让她彻底死心。   金兰一动不动、笔笔直直地站着。   老家民风守旧,小娘子被婆家人怀疑贞洁,气性大的早就寻死觅活来证明自己的清白了。昨天被掳走时她也做好了舍生取义的准备,可她那么做为的是枝玉。   此时此刻,面对陈家的怀疑和嫡母的质问,她完全没有以死来证明自己清白的念头,甚至不想多费口舌为自己辩解。人贵在自爱,她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若她是男子,她当打到罗云瑾家门前为自己报仇,可惜她是女子,而且罗云瑾是达官显宦,贺家招惹不起,所以她只能委曲求全。   贺老爷好几次欲言又止,见金兰一声不吭地站在那里,双唇隐隐发青,低垂的眼睫和圆圆的小脸透着倔强,模样说不出的可怜,不由得长叹一声,脸上扯出几丝笑,“阿妹别怕,你是枝玉的姐姐,以后枝玉给你做主,一定能帮你挑到好人家。”   枝玉入选秀女,获得皇家的认可,已是身价百倍,就算她最后不能留在宫中侍候贵人也会求娶者如云。金兰是枝玉的姐姐,虽然不够大方,但圆脸丰颊,唇红齿白,生得珠圆玉润的,贺家若放出选婿的消息,求娶的人也不会少。   祝氏也是这个打算,缓和了神情安抚金兰,“你乖乖的,以后娘给你做主。”   又叮嘱剪春,“今天的事情给我烂在心里头,一个字不准多说!”   剪春忙抹泪点头答应。   祝氏出去了,贺老爷跟在后面往外走,临出门时又转过身,犹豫了一会儿,慢慢走到金兰身边。   “阿妹……”他无措地搓搓手,看着金兰,“你要是伤心就哭出来,别忍着,会忍出病来的。”   这个女儿向来乖巧……也是因为这份乖巧,祝氏才容得下她。   金兰听了贺老爷关心的话,忽然一笑。   贺老爷一愣。   剪春也呆住了。   小姐该不是伤心傻了吧?   金兰看着门口祝氏离去的背影,淡淡道:“爹……我哭了,您就会疼我吗?”   贺老爷顿时变了脸色,双眼倏地通红。   剪春更是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小姐多听话啊,祝氏让她往东她绝不往西,她都这么听话了,为什么老爷太太从来不心疼她?   “哭有什么用呢?”金兰喃喃低语,“哭了也不会有人心疼我,怜惜我……我不能哭,我得自己照顾自己。”   很久很久以前,金兰也是个有脾气、娇娇软软的小娘子,不小心跌了一跤摔伤了手,养娘丫鬟过来扶她,她非要捧着只擦伤了一点皮的手背绕过大半个院子去找阿娘,看到阿娘,忍不住就要撒娇,觉得自己受了好大的委屈,要阿娘哄她。   阿娘病逝以后,她像是在几天之内陡然长大,她不再活泼,也不再娇气,哪怕有一次从台阶上摔下来,血淌得到处都是,她也没掉过一滴眼泪。   金兰年纪不大,平时斯文羞怯,一举一动都带着天真的稚气。   在贺老爷的记忆中,她总是本本分分地站在祝氏身边,或是本本分分地待在她自己的屋子里,从没使过性子,也从没和家里人吵过架。大女儿、二女儿没出阁前,不满祝氏的偏心,把家里搅得乌烟瘴气,三女儿从来没有忤逆不孝,乖得他们家的亲戚都心疼。   今天陈家上门退亲,贺老爷怕金兰承受不住,甚至担心她寻死。   但金兰却比他和祝氏还要平静,平静得近乎淡然。   她没有诉委屈,也没有埋怨贺老爷和祝氏不为她争取,更没有一哭二闹三上吊逼他们为她做主。   贺老爷本该庆幸的,他应该为女儿的懂事而感到轻松,可金兰简简单单的一句“您就会疼我吗”却像利箭一样穿过他的胸膛,让他双手忍不住哆嗦起来,哆嗦得险些站不稳。   他这才明白,金兰看着天真孩子气,其实她什么都懂,什么都记在心里。   十年的失望,十年的辛酸,十年的苦楚,全都在这一句里头。   贺老爷心头大恸,羞愧交加,长叹一声,转身离去。   金兰看也没看他一眼。   剪春抱住金兰,哭得一抽一抽的,“小姐,你想哭就哭吧,我陪着你。”   金兰笑笑,拿帕子给剪春擦眼泪,“别哭啦,以后有的愁呢。”   ……   祝氏很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   陈母自知有愧于贺家,拿到信物,千恩万谢,一遍遍朝祝氏和贺老爷赔不是。   夫妻俩满心不舒服。   陈母哭过一场,眼圈微红,示意跟随的养娘把送给金兰的礼物搬进院子,一担担提盒抬到前廊,绫罗绸缎、吃食用具,全都系了大红绸子,满满当当的摆满了地,养娘都找不到插脚的地方。   “阿妹是我看着长大的,我是真喜欢她。”陈母哭着和祝氏告辞。   祝氏心中冷笑:既然真心喜欢阿妹,为什么还要来退亲?果然读书人家就是会装模作样!   这时,照壁后面忽然传出脚步声,养娘快步走出,小声道:“太太,三小姐说想和舅太太说句话。”   祝氏眉头紧皱。   阿妹这又是何必!悄悄地退了亲事,大家以后还是亲戚,非要揪着陈母不放,反倒是她自己自取其辱。   祝氏不想让金兰当众丢人,陈母却哽咽着点点头,“可怜啊……让我和孩子说说话吧。”   金兰就等在照壁后面,剪春给她梳了头发,挽蚌珠髻,戴几朵木芙蓉通草花,静静地站在那里,见了陈母,还没开口说什么,先眉眼微弯笑了笑,杏子似的双眸又清又透,没有一丝怨愤之意。   陈母泪落纷纷,搂住金兰哭了起来,“阿妹,我们陈家对不住你……”   金兰鼻子酸酸的,依偎在陈母怀里,“舅妈……您和我说实话,是不是罗统领逼你们的?”   陈母的哭声霎时停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胡萝卜 2个;sadako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忽而疯癫 10瓶;萌绿紫暖 2瓶;吃吃吃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章 旨意   陈母神情有异,但不肯开口多说什么,只是一个劲给金兰道歉。   金兰心道,她猜的果然不错。   无缘无故的,陈家怎么会突然来退亲?陈家不是轻狂人家,就算知道她昨天差点被罗云瑾掳走,也不会这么不留情面地退亲。而且是谁把昨天的事透露给陈家的?   知道昨天城门前那场动静的人不少,但是那些护卫要么隶属东宫,要么听从罗云瑾,东宫还没说什么,谁敢对外吐露一个字?   皇太子身份尊贵,东宫从属肯定不会碎嘴,只有罗云瑾嫌疑最大。   贺枝玉在信里和金兰诉过苦,说宫中内官心眼小,贪欲大,稍不留意就可能得罪他们,他们表面上温顺谦恭,面对宫中贵主姿态要多卑微有多卑微,其实狡诈阴狠,暗地里惩治宫人的手段极其歹毒。选婚太监掌管秀女的选拔,所有秀女都得讨好选婚太监。选婚太监不喜欢谁,只要随随便便在周太后或者郑贵妃面前漏几句口风,转天那名秀女就会被礼送回家乡。贺枝玉是个暴脾气,为了入选不得不做小伏低巴结太监,别提有多郁闷了。   金兰心想宫中内官那么多,未必个个都像枝玉说的那样阴险狠毒,谁知转头就碰到了罗云瑾。   她要是没猜错的话,一定是罗云瑾畏惧皇太子但又心有不甘,于是派人去陈家多嘴,威逼陈家退亲。皇太子身份何等高贵,救她一次是她运气好,要是再有第二次、第三次呢?   罗云瑾不会放过她。   金兰暗骂罗云瑾卑鄙无耻,那么标致的一个美男子,为什么非盯着她不放?   有病!   陈母心疼地摸摸金兰的脸:“阿妹,你不怪我们?”   金兰摇摇头,和陈母说起玩笑话:“要是哪天表哥被公主瞧上了,官府派兵来家里逼着我退亲,我也会退亲的。”   现在宫里是掌印太监一手遮天,罗云瑾并不是很出风头,但连向来看不起内官的表舅陈父都说罗云瑾来日不可限量,那样一个跺跺脚就能震动京师的大人物,陈家怎么惹得起呢?   陈母大受感动,捧着金兰的脸,叹道:“好孩子……是我们陈家没这个福气……”   金兰淡淡一笑。   要说真的一点都不伤心失望,当然不可能。两家从小就定了亲,她一直把陈君山当成自己的良人,未来的丈夫。现在大难临头,陈君山毫不犹豫地抛开婚约,她怎么可能不难过?   金兰想了想,还是问陈母,“表哥不来见我么?”   陈母表情僵硬。   金兰知道自己不该问这句话,但她必须问出口。   当初陈君山主动求陈母来贺家提亲,这桩婚事她也点了头,现在两家退婚,不管是仇是怨,他们两人应该面对面把话说清楚。   表哥愧疚也好,埋怨她也好,羞辱她也好,她要听表哥亲口说不想娶她。   陈母面露尴尬之色,“阿妹……君山不会来的,他书读多了,脑子迂,不知道会说什么不中听的话,你还是别见他的好。好孩子,这事全怪我们,我们不敢得罪贵人……阿妹,要怪就怪你表舅和我吧,你大表哥、二表哥刚刚成家立业,一大家子人,我们怕啊……”   说到后来,陈母泣不成声,哭着走了。   金兰目送陈母远去,心口一阵一阵发凉。   表哥畏惧罗云瑾,这不怪他,但表哥连亲自来向她解释清楚的勇气都没有,她很难过。   那可是她曾经以为的终身依靠啊……   剪春扶着金兰,顿足轻骂:“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表少爷说忘就忘了?”   金兰收起惆怅之色,苦中作乐,戏谑道:“枝玉说得对,男人都靠不住。”   剪春笑不出来,心里暗暗叹气。   她觉得自家小姐性子软和,嫁去别人家十有八九要受气,陈家这门亲事最合适。陈家是亲戚,陈君山知根知底,陈家上下都喜欢小姐,这门亲事实在挑不出毛病。陈父、陈母受够了大儿媳妇和二儿媳妇,一心盼着给小儿子找一个不爱掐尖要强的,小姐温柔和顺,陈母、陈家少奶奶、陈小姐都怜爱她的人品,巴不得她早点嫁过去。这么一门好亲,居然就这么被搅和没了。   难道小姐注定要去宫里服侍贵人?   那可不行。   小姐没那个和其他人勾心斗角的本事。   丫鬟们都盼着自家小姐能够攀高枝,这样她们也能跟着沾光。枝玉小姐的丫鬟就是这样,一个比一个心气高,外院的掌柜她们都瞧不上,要嫁就得嫁个当官的。   还真让她们盼着了,枝玉一步登天,她的丫鬟愈发连当官的也瞧不上了。   剪春不一样,她没有争荣夸耀的野心。不然她也不会甘心一直守在不受宠的金兰身边,一守就是这么多年。金兰身边的丫鬟换了一茬又一茬,只有她从来没挪过窝。她看着金兰长大,把金兰当成妹妹看待,事事真心为金兰考虑。   太子爷再好也没用。   金兰的身份配不上。   不匹配的婚事风险太大。   金兰顶多能当个东宫侍妾,当妾就意味着要在太子妃眼皮底下讨生活,金兰没学过规矩,没见过什么世面,不适合去深宫和人斗心眼。而且金兰已经吃够苦头了,下半辈子还得看主母的眼色过活?   何况东宫是什么地方?枝玉那种有心机的人进去了也未必讨得了好,软弱单纯的金兰还不得被人生吞活剥了?   表少爷才是和金兰最相配的人,门当户对。表少爷是小儿子,金兰嫁过去不用当家,小夫妻俩情趣相投,又有青梅竹马多年的情分在,日子肯定能过得和美顺遂。   剪春了解金兰。   金兰随遇而安,不像枝玉那样心高气傲,她未必喜欢东宫太子妇的风光,能嫁给表少爷她就很满足了。如果让金兰选择,她一定会选表少爷。   但是太子爷会让她选吗?   剪春叹口气。   陈家已经退亲了,现在想这些有什么用?   ……   祝氏和贺老爷没有当众说什么,但家中仆从是从老家带来的,主子还没张口他们就猜到主子的心思,陈母上门退亲的事瞒不住人。   枝玉进宫去了,家中丫鬟、养娘闲着没事,借着探病一拨一拨去探望金兰,看着她的目光充满同情。   她们就在门外走廊里说悄悄话:“陈家怎么退亲了?三小姐有什么不好么?”   “不晓得,不过肯定有缘故,不然太太怎么没朝舅太太发脾气?”   众人同时点头,祝氏性子冲,要不是心虚,陈母早就被她骂得抬不起头。   “你们不知道?门房说三小姐昨晚天黑了才回家,而且不是和太太一起回的。”   “三小姐去哪儿了?”   众人的说话声低了下去,猜什么的都有。   金兰吃过药睡下了,剪春不想吵醒她,本想忍着,但听外面的丫鬟越说越离谱,实在忍不住,一把掀开门帘,叉腰怒指众丫鬟:“这么爱嚼舌头,怎么不去太太跟前亮嗓子?一个个的嘴把不住门,胡说什么呢?再有多嘴的,我撕了她!”   丫鬟们不怕金兰,自然也不怕剪春,笑着散了。   剪春心中气苦,恨恨地放下门帘。   ……   外面堂屋,祝氏和贺老爷坐着吃饭,京师繁华,南北货物、天下奇珍应有尽有,饭桌上的菜蔬新鲜丰富,还有一碗老家罕见的炖羊肉。   贺枝堂一大早偷偷溜出去看迎神赛会,被家仆寻了回来,风风火火冲进堂屋,怒道:“陈家为什么退亲?”   屋中仆从连忙低头退出去。   贺老爷大怒:“你都这么大了,怎么还这么毛躁?事关你三姐的名声,你别瞎嚷嚷!”   祝氏拉着贺枝堂坐下,让他先喝口木樨泡茶,小声道:“宝哥,你稳重些,陈家的亲事已经退了,你自己知道也就罢了,别出去浑说。”   贺枝堂咕咚咕咚灌下半碗茶,一抹嘴,皱眉说:“我还跟着表舅读书呢,现在出了这事,我以后怎么好去陈家?”   他话里有几分抱怨之意。陈父虽然只是个小秀才,但交友广阔,认识许多举人、进士,其中不少在朝中任职,而且他的学问基础很扎实,尤其精通《春秋》。贺枝堂进京以后跟着陈父读书,感觉受益匪浅。现在两家闹掰了,他岂不是要重新找个老师?   “三姐到底怎么回事?我听说是她不守规矩……”   一句话没说完,贺老爷猛地沉了脸色,“那是你姐姐!你从哪里听来的歪话,老子还没开口呢,你就敢这么编排你姐姐?”   贺枝堂撇撇嘴。   祝氏瞪贺老爷一眼,给贺枝堂盛了碗汤,她也在为和陈家的关系头疼,“以后再说吧,这几天你就在家里看书,别瞎跑,咱们人生地不熟的,凡事小心点。你姐姐就快有消息了,等宫中旨意下来,陈家会上赶着来找你的。”   贺枝堂立刻笑了起来:“姐姐真选中了?旨意几时下来?”   枝玉才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姐姐呢。   想到贺枝玉,祝氏心情好了点,还是亲生女儿争气,不会给她添乱,“我听宫里的内官说了,就在这两天。”   话音才落,就听外面一片吵嚷喧哗之声,管家连滚带爬冲进内堂,摔了个大马趴之后又利利索索爬起来,滚到贺老爷脚下:“大官人、太太,来……宫里来人了!”   不等贺老爷反应,祝氏腾地一声站了起来,激动得满地打转:“真来了?在哪儿呢?”   管家哆嗦着道:“已经到巷口了,几名内官提前过来通知咱们,让准备接旨呢!”   祝氏心花怒放,欣喜若狂,陈家带来的阴霾顿时一扫而光,枝玉果然选中了!   贺老爷反应过来,也笑得见牙不见眼。   贺枝堂撒开筷子汤碗,一蹦三尺高:“姐姐中了!姐姐中了!”   外面丫鬟养娘听到报喜声,个个与有荣焉,喜不自胜,一窝蜂进了堂屋,齐声给祝氏和贺老爷道喜。   府中一派喜气洋洋,贺老爷也顾不得养病的金兰,一叠声吩咐管家去准备香案。   家中出了个秀女,早就准备好了一应接旨的家伙事。仆人从库房搬来香案,预备好蒲团,张灯结彩,披红挂绿,祝氏把一早就备好的封赏递给贺老爷,仆人满屋子乱转,扫地的扫地,洒水的洒水,备果茶的备果茶,几个下人跑得太快收不住,“哎哟”几声撞了个人仰马翻,叫的,骂的,喊的,乱成一团。   又有街坊邻居听到消息赶上门道贺,京师脚下的百姓见惯了人间富贵,教贺老爷和祝氏怎么应对,怎么给封赏,说得头头是道,贺老爷忙谢过他们,让管家款待他们吃茶。   不久,巷口传来一阵锣鼓开道声,又有几名内侍骑着快马飞奔至贺府门前,客客气气请贺老爷和祝氏预备接旨。   夫妻俩欢天喜地迎出门,忽然发现身上还穿着家常衣裳,吓得心口直突突,忙回房换衣,十几个养娘丫鬟围成一团,帮着扎网巾、戴包头、系腰带。两人穿戴好,在仆从的簇拥和欢呼声中出了门。   管家让人点起炮仗,噼里啪啦一阵震耳欲聋的爆裂炸响,贺府门庭若市,巷子里熙熙攘攘,连大槐树上都爬满了看热闹的小孩子。   不多时,只见北边围观的人群渐渐让开一条路,一队由锦衣卫护送的仪仗在众人的注目中慢慢靠近贺府,当头一匹骏马,马上一个头戴纱帽、穿香色彩织云肩飞鱼服的官大人,俊秀挺拔,面如冠玉,一双狭长的凤眼,气度不凡,不似寻常内官。   众人忍不住齐声赞叹那人的相貌。   人群中有人认出男人,满脸震惊之色:“竟然能劳动罗统领前来颁旨!莫非这贺家秀女不是选侍,而是良娣?”   贺家这段时日常和内官打交道,但来往的多是跑腿传话的低等内官,贺老爷自然认不得罗云瑾,见他相貌出众,宫人隐隐以他为尊,还以为是位贵人,慌得手足无措,赔笑迎上前。   “贵人登门,不胜荣幸……”   罗云瑾没有下马,骑在马背上,神情冷峻,淡淡地扫视一圈,“府上三小姐呢?”   众人齐齐愣住。   贺老爷老老实实道:“贵人见谅,小女昨日病了。”   罗云瑾沉默了一会儿,手指扣紧缰绳,一字字道:“太后懿旨,请府上三小姐接旨,只怕要劳动三小姐了。”   贺老爷一呆。   众人面面相觑。   接旨的人怎么是三小姐?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金兰对太子道:枝玉说得对,男人果然靠不住。   皇太子笑而不语。   枝玉瑟瑟发抖。   …………   啊,终于恢复啦,本来想狂更,但是这篇文还没上过榜就冻结两周o(╥﹏╥)o不知道后面是什么操作,目前还是很懵,先保持日更,每天凌晨一更,大家早起看就好啦。 第10章 赐婚   贺府门前安静了片刻。   嘈杂人声隐去,鞭炮炸响依旧时不时响起,仪仗队肩扛的彩旗在风中舒展开身姿,猎猎作响。锦衣护卫默默散开,穿紫色团领窄袖袍的宫人纷纷下马,捧着一只只黑漆嵌百宝螺钿捧盒鱼贯而入,举止从容有度,步履轻快优雅,一望而知绝不是普通粗使宫人。   看热闹的众人被他们的气度所慑,不约而同屏住了呼吸。   不知情的街坊邻居在心中暗暗称赞宫人的气派,贺家人则个个呆若木鸡:怎么是三小姐接旨?难道入选的不是四小姐吗?   街坊小声提醒发愣的贺老爷,女眷当在内堂接旨。   贺老爷犹自迷惑,下意识一个侧身,请罗云瑾先行。   罗云瑾倒也不客气,冷着脸往里走。   贺老爷回头看一眼祝氏,表情复杂,转头跟上罗云瑾。   祝氏脸色发白,强撑着没软倒,紧紧抓住身边儿子贺枝堂的手,浑浑噩噩跟进屋。   贺枝堂一脸疑惑:“娘,怎么回事?”   祝氏也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但她直觉自己的希望可能落空了,听见儿子在耳边不停询问,嘴巴张了张,只吐出几声没意义的哼哼。   早有宫人飞快跑进屋搬了张大圈椅放在前廊底下,旁边还备了茶点。   罗云瑾一言不发地走进前廊,大马金刀地坐了。   身着礼服的内官立刻排成整齐的队列,垂手站在廊檐底下,等着他示下。几十人进进出出,个个噤声不语,一声咳嗽也听不见。   贺家人早就被眼前的阵仗给吓着了,没人敢高声说话,管家拘束着一众仆役站到墙根底下去。贺老爷忙前忙后,一头雾水,也跑到前廊底下规规矩矩站着。   一名和贺家人相熟的宫人见状哭笑不得,小声催促贺老爷:“大官人还不去请三小姐?罗统领可是万岁爷爷眼前的大红人,您可别怠慢了。”   贺老爷啊了一声,一拍脑袋,转身往内院走。   内院的丫鬟、养娘全跑出去看热闹了,金兰的屋子里只有剪春和她自己两个人,她睡着还没醒,剪春坐在床边脚踏上低头翻花绳。   外边人声鼎沸,鼓乐齐鸣,剪春有点好奇,不过一想到出门会被其他丫鬟嘲笑讥讽,她也就没心思出去看热闹。   刚翻了一朵喇叭花,忽然听到外面脚步咚咚响,养娘掀开门帘冲进屋,不住跺脚:“起来,快起来!”   剪春皱眉,小声制止养娘:“你瞎嚷嚷什么呢?别吵着小姐。”   养娘上气不接下气地道:“要……要小姐……接旨去!”   剪春呆了一下。   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贺老爷和众养娘丫鬟转过回廊,一阵狂风似的卷进屋,“快服侍小姐起身,误了接旨可是大罪过!”   众人手忙脚乱,掀开床帐叫醒金兰,七手八脚给她洗脸穿衣梳头发,养娘翻出首饰匣,恨不能全给金兰插戴上。   陈家退亲,金兰打击不小,刚刚收拾心情睡下,又被家人硬拉了起来,一脸莫名:“这是做什么?”   众人七嘴八舌回答她。   “小姐,家里来了宫里的人,好大的气派呢,说是让您出去接旨。”   金兰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眼神询问站在一旁的剪春:是不是枝玉入选了?   剪春摇摇头,眼神闪烁了两下。她想起东宫内官杜岩说的话,太子告诉金兰,今天会派人登门给贺老爷和祝氏一个解释。   这就是解释?   剪春心跳加快。   罗云瑾一行人就在外面等着,养娘不敢耽误辰光,草草给金兰梳了个少女发髻,换了身过年时新裁的衣裳,金银首饰一整套披挂上,连搀带抱扶起金兰,簇拥着她出门。   金兰来不及问贺老爷到底怎么回事就被拖出了屋子,出了回廊,过照壁,远远看见前廊底下那个端坐圈椅、气势沉凝的锦衣男子,登时吓得一个激灵。   罗云瑾!   她刚才还在忧愁以后该怎么办,陈家退了亲,贺家护不住她,罗云瑾再朝她下手时,她该怎么办?   办法没想出来……人家居然已经找上门了!   金兰脑中嗡嗡响,浑身冰凉。   一声甜蜜的呼唤在耳畔响起,“三小姐脸色不好,可是因昨天受惊之故?”   金兰顺着声音望过去,杜岩笑嘻嘻站在她跟前,乌纱帽,青色圆领,神态随和,眼中盈满笑意。   这是东宫的人。   金兰顿时松口气,既然杜岩在这里,那罗云瑾肯定不敢轻举妄动。   杜岩扶住金兰的胳膊,笑着说:“千岁爷找万岁爷爷和老娘娘讨了份旨意,本不想在小姐病着的时候搅扰小姐,不过事态紧急,只能这么办了,小姐放心,今天只是走个过场,您待会儿听我的指示照着做就是了,没人敢说您的不是。”   金兰没听明白,眼神透着一股天真的懵懂。   杜岩心里暗暗称奇:太子为人稳重,不苟言笑,看着比朝中最迂腐的老先生还规矩,外人看来有些古板,近侍却知道太子心机深沉,偶尔还会流露出几分让人心底发寒的阴郁。心思难测的太子喜欢的却是贺家小娘子这样天真烂漫、没经过世事、胸无城府的姑娘,真是怪事。   宫里人晓得了,眼珠子都得掉出来。   他心里暗暗八卦,脸上当然不会露出其他神色,笑眯眯解释说:“您待会儿就晓得了,罗统领今天是来给千岁爷跑腿的,您不必怕他。”   金兰就是怕罗云瑾,听了他的话,笑容轻绽,十分感激皇太子朱瑄。   真是个好人呐。   一旁的剪春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多嘴,心里却掀起滔天巨浪:太子爷真是太狠了,和罗云瑾比起来也不遑多让啊,他居然让罗云瑾亲自来颁这道旨!   难怪罗云瑾脸色那么难看,眼神比冬天的寒风还凛冽。   金兰一进院子,罗云瑾立刻站了起来,凤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内官高声道:“有制。”   杜岩立刻扶着金兰走到香案前,教她行跪拜礼。贺老爷左顾右盼,让人把祝氏和贺枝堂叫到跟前,一家人按内宫的指示行了礼跪下。   罗云瑾一动不动。   内官出声提醒罗云瑾:“统领,该宣旨了。”   罗云瑾眸色一暗,一步一步走到庭前,目光落到金兰身上。   她按着杜岩教的乖乖跪下,姿势不太标准,可能跪得不太舒服,悄悄扭了扭身子调整姿势,以为别人没看到,还飞快地揉了一下眼睛。   罗云瑾知道,这一刻满院子宫人的注意力都在金兰身上,他们知道太子对她的看重,知道她将成为本朝皇太子妃。他们静静站着,宛如泥胎木偶,实际上正密切关注她的一举一动,同时做出各自的评价,等着回宫报告某人或者当他们的谈资。   金兰不会注意到这些,即使注意到了,她也不会太当回事,她看着娇柔,其实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   耳旁几声咳嗽,内官见罗云瑾盯着金兰看个没完,忍不住再次提醒他传旨。   罗云瑾回过神,淡淡扫一眼内官,眼神锐利。   内官连忙低下头。   罗云瑾拿起内官手中捧盒里的黄缎帛书,哗啦一声展开。   懿旨写得文绉绉的,一大串废话,还必须以咏唱的方式念出来,罗云瑾的声音又实在算不上好听,众人根本听不懂,云山雾罩,晕头转向。   金兰听了半天没听到重点,低头努力保持跪姿,她身子还没好全,跪了没一会儿就有些支持不住,余光扫一眼左右,贺老爷和祝氏一动不动,她也不敢动,一时分神,没听清罗云瑾念了什么。   只听旁边一声讶异的惊呼,祝氏突然晃了晃,一头栽倒在地上。   金兰一愣,却听周围不知道什么时候没有说话声了,伴奏的鼓乐声也停了下来,整个庭院鸦雀无声,静得落针可闻,而祝氏软倒在地,居然没人上前扶她起来。贺老爷一脸呆滞,眼神茫然,贺枝堂傻傻地跪坐在那里,管家等人目瞪口呆,其他人脸上也挂着同样的震惊表情。   院中气氛凝滞,宫人腰间彩绦被风吹起,发出飒飒轻响。   一道视线落到金兰身上,充满愤恨和怀疑,金兰如芒刺在背,余光扫过去,贺枝堂双眼发红,肩膀直抖,似乎正压抑着怒火,他一边扶起晕倒的祝氏,一边目光阴鸷地瞪着她。   金兰皱了眉头,慢慢抬起头。   她这才发现,院子里所有的人全在看她,无数道视线如江流入海般汇集在她身上,宫人望着她,眼中含笑,还有一点显而易见的讨好,而贺家人看着她的目光满是惊愕惶恐。   剪春就跪在金兰身后,她没读过书,听不懂懿旨中的大部分内容,什么“克令克柔”,“敏慧夙成”,她完全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册尔为皇太子正妃”这几个字她还是能听懂的。   竟然是正妃?!   皇太子也和罗云瑾一样,脑子有病么?   仿佛有万马奔腾而过,剪春心中咆哮不已,久久回不过神。   静默中,罗云瑾眼神示意内官扶祝氏出去。   一名彩衣内官出列,笑着道:“夫人这是太过欢喜了。”领命而去。   罗云瑾收起懿旨交给内官,内官捧着走到金兰面前,杜岩提示金兰接旨,金兰下意识接过黄缎,杜岩朝她笑了笑,取走黄缎放在一旁内官手中捧盒里,另有几名内官捧来宝匣、金印等物,杜岩也帮金兰接了。   气氛仍旧诡异的沉重肃穆,贺家人像是被定住了身形一样跪在原地,以无比惊惶的表情注视着金兰。   金兰这会儿还没回过神,两名笑容满面的宫人捧着捧盒走到她面前,扶她起身,揭开彩缎,拈起漆盘里的一对牡丹纹盘丝金臂钏,戴在她胳膊上。   宫人笑眯眯道:“这下好了,老娘娘可以放心了。”   金兰悚然。   她听祝氏念叨过,秀女经过重重筛选,最后只留下三人,皇太后和宫中贵妃会在这三人中选出皇太子正妃,她们瞧中谁就会把那秀女叫到跟前,以臂钏或者彩绦系在她胳膊上,以示选中……   金兰忽然觉得自己的胳膊像是在被烈火炙烤一样。   周围的人却都看着她笑,随着内官一句嘹亮的“礼毕”,一众宫人立刻朝贺老爷和金兰贺喜,满嘴甜言蜜语,气氛陡然变得热烈欢畅。   宫人不傻,自然看得出贺家人反应古怪——当家太太都吓晕过去了,要不是罗云瑾开口替贺家人掩饰了一下,他们绝不会放过这个大新闻。不管怎么说,万岁命秉笔太监拟旨,周太后派人宣旨,皇太子的近侍忙前忙后,皇太子妃的人选算是彻底定下来了,即使郑贵妃不满,也不会再生变故。众人藏起自己的小心思,乐呵呵恭贺贺老爷。   早有宫人重新燃起鞭炮,鼓乐声和密集的炮响欢快地响起来,人欢马叫,沸沸扬扬。消息传到院外,像往油锅里泼了碗冷水,立马炸开了,围观街坊不敢相信他们的耳朵,一遍遍高声找身边人求证,院子里挤满了人,人挨人,背靠背。   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贺喜的声音,一片混乱中,金兰心道:我是笨,可我不傻啊,无缘无故的,天潢贵胄的皇太子为什么要娶我?而且还是正妃……皇太子不会是傻了吧?   还有枝玉……枝玉怎么办?   她脸上并没有狂喜之色,看在别人眼里,倒是对她刮目相看,规矩可以慢慢学,胆气也可以慢慢练,但这份宠辱不惊的沉稳却最是难得。   杜岩搀着金兰,轻笑着道:“外头太乱了,殿下先回房罢。”   金兰呆立不动。   两名内官从人群里挤出来走到金兰跟前,“殿下,罗统领请殿下借一步说话。”   杜岩皱了皱眉。   作者有话要说:   “滴”——小猪又一张好人卡到手 第11章 替身   金兰如坠五里雾中,心头茫然,乍一下听到罗云瑾的名字,立刻清醒过来。   事情的开端在罗云瑾身上,所有让她反应不及的变故都是从他开始的!   她真是倒霉,好端端的碰上这么一个人,两天之内大惊一场,被退亲,又被赐婚……罗云瑾是罪魁祸首。   金兰朝内官点点头。   杜岩欲言又止,想了想没开口阻止她。   甭管贺老爷等人有没有心情庆祝,整个贺府沉浸在一片喜气洋洋中。家中实在太乱,宫人守着回廊不许人往里走,外院喧喧嚷嚷,内院却很安静,只有几个把守的宫人。   罗云瑾站在槛窗下,一身斑斓华丽的飞鱼服,样貌依旧俊美,眉间也依旧满是戾气,手挎在绣春刀刀柄上,满身书卷气,却是武人的姿态,看到金兰在杜岩的陪伴下步上石阶,眼眸低垂。   “昨天得罪殿下,望殿下恕罪。”   说的是赔礼的话,语气却冷淡。   金兰双手发抖,几欲崩溃。   她再没见过世面也懂得周太后的懿旨代表着什么。他们家和陈家的婚约随时可以退,太后的旨意能退吗?当然不能。现在已经宣过旨了,除非她突然横死,否则她必须进宫!   皇宫是什么地方?以她的脑子怎么去和宫里的聪明人斗心眼?她绝对活不过三个月……   她和枝玉不一样。   枝玉志气大,心眼多,自小伶牙利嘴怼遍整个县城,亲爹亲娘她也照怼不误,愈战愈勇从不服输。进宫对枝玉来说是鱼归大海鸟入山林。在贺家人看来,枝玉冷酷无情,入宫不但不会被人欺负,而且一定能挣一个好前程,贺家上上下下都能跟着她享福。   进宫的人如果换成金兰……不用多说,贺老爷和祝氏会立刻卷包袱逃回老家,从此隐姓埋名不问世事,以防被金兰连累。   金兰又气又急又恨又怕又惶惑,看着罗云瑾那张标致的脸蛋,很想揎拳掳袖揍他一顿,但她到底是娇养的小娘子,抛不开女儿家的矜持,心中再恨也不好意思动手打人,而且她也打不过对方……她哆嗦着站定,示意杜岩去一边等着,目光充满哀求。   杜岩本来不想走,但对上她泫然欲泣的目光,实在不忍她失望,转身回避。   金兰立刻看向罗云瑾,“罗统领,您昨天为什么要掳走我?”   罗云瑾眉毛扬了扬,她居然直接问了。   金兰心头惴惴,还是怕罗云瑾,袖子里的手悄悄握紧成拳,板起面孔虚张声势:“只要你如实相告,昨天的事可以一笔勾销。”   他不是来道歉的么,正好拿这个做交换。   罗云瑾垂眸看着金兰,不知道想到什么,目光突然柔和了一些。   “我认错了人。”他挪开视线,淡淡道。   金兰咬了咬唇。   果然如此,罗云瑾认错了人,皇太子应该也是。   金兰每天揽镜自照,知道自己生得不丑,从小就有人夸她和枝玉漂亮,姐妹俩在老家县城算得上是拔尖的美人,但京师可比县城大多了,这里燕瘦环肥什么模样的美人没有?她昨天热得浑身是汗,油光满面的,要多狼狈有多狼狈,绝对不至于美到同时让罗云瑾和皇太子为她争风吃醋、非要把她娶进家门的地步。   罗云瑾二话不说直接动手抢人,皇太子瞧着正直温文,手段更绝,直接讨来赐婚旨意,迫她入宫……   金兰仍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短短两天之内遇到这么多匪夷所思的事,但有一件事她可以确定:这两人都有病!   区别只在于罗云瑾毫不掩饰他的执着,而皇太子深不可测,所有心思藏在他斯文儒雅、高洁清冷的风姿里,以至于金兰一直觉得他是个温润正直的好人。   她早该发觉的,高高在上的龙子凤孙,金枝玉叶,怎么可能对她一个毫无关系的平民之女那么体贴照顾?   金兰镇定下来,追问:“罗统领把我认成谁了?”   不管是谁求你们去娶那个人吧,我只是个小老百姓不想掺和进去啊!   罗云瑾沉默了一会儿,握刀柄的手青筋暴起。   “她死了。”   金兰心中一凛,背上立刻沁出层层冷汗。   完了。   她真倒霉,真的。   陈家,表哥,贺家,枝玉,太子,东宫……万般滋味涌上心头,她心乱如麻,万念俱灰,忘了问罗云瑾陈家退亲的事,转身走了。   罗云瑾站在回廊里,目送金兰一步一步走远。   她垂头丧气,脚步沉重,似乎不相信眼前的事实,走一会儿就停下来揉揉自己的脸,看自己是不是在做梦,背影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还是这么好骗啊……   罗云瑾嘴角微翘,双眸依然平静,素来冷峻的脸上却闪过一抹淡淡的笑意。   不远处,杜岩看着罗云瑾,目光微寒。   罗云瑾面无表情地转过身。   ……   贺家门前人烟如织,比肩继踵。   罗云瑾离开后,听到消息的本坊官员、街坊邻居、在京亲朋以及各种认识不认识的贵客纷纷备了礼物登门道喜,贺老爷和管家从没经历过这样的场面,忙得晕头转向,好在宫人留下帮忙打理,才不至于失礼让人笑话。   杜岩送金兰回房,温声道:“殿下还病着,且先安心养病。奴等出宫时千岁爷可是千叮咛万嘱咐,就怕扰着殿下养病。”   金兰表情麻木,心中腹诽,你们殿下关心的人又不是我。   剪春和其他丫鬟进了院子,个个脚步虚浮,一脸如在梦中的迷惑神情,簇拥着金兰进屋。   金兰看到剪春,眼圈微红,主仆俩心情沉重,交换了一个绝望的眼神。   杜岩挑了挑眉头,别人家要是出了个皇太子妃,那必定是人人喜气盈腮。泼天的富贵近在眼前,怎么贺家上上下下都是一副如丧考妣的表情?三小姐这是被册封为皇太子妃了,又不是要去送死。   而且皇太子多喜欢太子妃呀,病成那样了还强撑着奔走于仁寿宫和乾清宫,只为了赶在郑贵妃插手之前定下婚事,东宫近侍从未见过皇太子对一个人这么上心。   杜岩不明白金兰为什么满面愁容,只当她年纪小害怕和家人分离。太子俊秀儒雅,暗暗爱慕他的女子不知凡几,等册封太子妃的消息传开,不知道有多少宫人会肝肠寸断。太子妃只和皇太子匆匆见了一面,等她和太子成了亲,自然会明白太子的好。   ……   昨晚皇太子朱瑄在瑞仙堂见过嘉平帝以后,嘉平帝立刻派人去值房宣掌印太监钱兴,要钱兴代他拟册封旨。   东宫内官心中一紧:司礼监掌印太监钱兴是郑贵妃的人,文书房唯钱兴马首是瞻,钱兴知道这事,肯定会横加阻挠。   朱瑄似乎早就料到会如此,并不慌忙。   过了一会儿,宫人来报,钱兴下午接到一份密报,出宫去了。   嘉平帝不想让朱瑄等到第二天,闻言想了想,问宫人:“罗云瑾在不在值房?”   宫人回说在。   嘉平帝笑道:“他的字丰润劲秀,写得最好,让他拟旨罢。”   东宫内官心有所觉,看着朱瑄的目光满是敬畏。   本朝宦官制度成熟,外有文官集团,内有宦官机构,嘉平帝懒怠政务,经常十天半个月不上朝,国事全部交给亲信太监打理,形成了内阁与司礼监共理朝政的局面。朝堂有翰林院,有内阁,有首辅、次辅,内宫有相对应的文书房,司礼监,掌印太监和秉笔太监。其中掌印太监有“内相”之称,相当于内阁首辅,秉笔太监则类似于次辅。   掌印太监钱兴出自郑贵妃的昭德宫,深受嘉平帝信任,遍植党羽,权倾一时,司礼监在他的严密控制之下,六名秉笔太监有五名是他亲自提拔的,唯有罗云瑾是个例外。钱兴曾多次以金银财宝、美人珠玉拉拢罗云瑾,罗云瑾不为所动。   怎么就这么巧,今晚在值房值班的太监刚好是罗云瑾呢?除了他,其他人都是钱兴的心腹,只有他不会向郑贵妃告密!   这都是太子安排好的。   太子果然深谋远虑。   内官心中又是佩服又是疑惑:罗云瑾刚被太子打了一巴掌,难道一点都不记恨太子?   罗云瑾还真不恨太子,很快拟好了旨,他才华横溢,下笔不过一挥而就的事。   郑贵妃在宫中不得人心,加上朱瑄提前布置,没人敢去昭德宫报信。   翌日,杜岩请来太医为朱瑄看诊,朱瑄随意敷衍几句,让人送走太医,去仁寿宫拜见周太后。   周太后在春宴上被郑贵妃当众讽刺了几句,气得一夜没睡好,听宫人说朱瑄拜见,立刻宣他进去。   “你昨天怎么提前走了?我正要让你见见胡家小娘子。”   朱瑄给周太后请安,直接道:“皇祖母,父皇已经为我指定了正妃。”   周太后吃了一惊,脸色陡然一厉,“是谁?是不是宋宛?一定是那个妖货说了什么……”   朱瑄不置可否。   周太后越想越气,宫人忙在一旁劝解:“老娘娘想开些,别气坏了身子。”   “我能不气吗?他事事都听那个妖货摆布,家事国事,什么都听妖货的,他可是皇帝啊!江山社稷,民生国本,他都不要了!”   周太后大怒,宫人不敢多说。   朱瑄面色沉静,等周太后骂完郑贵妃,才道:“皇祖母,正妃并不是宋氏。”   周太后一愣。   朱瑄道:“父皇确实有意册封宋氏为正妃,儿臣拦阻不得,只能另外择一良家女,万幸父皇同意了。她不是入选秀女。”   周太后此生最厌恶的人就是郑贵妃。昨天春宴过后,她知道只要郑贵妃不点头,自己选中的胡广薇就不可能被册封为正妃,心中十分气恼,但又无可奈何。只能退而求其次,让胡广薇当太子良娣。朱瑄过来请安,告诉她正妃人选已定,她猜正妃是宋宛,惊怒交加,差点一口气接不上来,又听朱瑄说正妃不是宋宛,立刻转怒为喜:不管是哪家小娘子,只要不是郑贵妃的人就行了!   “是哪家小娘子?人品如何?相貌如何?”   朱瑄顿了一下,仿佛有几分忸怩似的,慢慢说:“等皇祖母见过就知道了,她年纪小,人有些腼腆,进了宫以后还得劳烦皇祖母照拂她。”   周太后挑了挑眉,听朱瑄话里的意思,人是他自己相中的?   她思忖片刻,笑着点点头:“你自己喜欢最好。”   周太后更希望胡广薇可以当太子妃,但郑贵妃不会同意,而且孙子朱瑄和她算不上亲近,她不想重蹈覆辙和孙子疏远。朱瑄平时不多话,一旦开口,那就是心里认定了,她这个老太婆何苦再做恶人?   只要是郑贵妃的敌人,周太后都以拉拢为主。朱瑄和郑贵妃势如水火,正是她最需要的盟友。   周太后拿定主意,提醒朱瑄:“早些把事情定下,别让妖货听到风声。”   朱瑄答应一声。   周太后从朱瑄脸上看出几分喜色,暗暗纳罕:朱瑄在郑贵妃的阴影下长大,日日如履薄冰,养成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性子,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看着和平时没什么不同,但一个人的精神状态有时候是没办法掩饰的。   可见他是真高兴。   ……   礼仪房早就按着朱瑄的指示准备好了相应文书,内阁大臣也接到密报知道郑贵妃想把宋宛塞进东宫,周太后传信给礼部尚书要他预备好册立皇太子妃的典礼,嘉平帝心中有愧催促宗人府加快动作,另有几批人马已经悄悄赶往湖广江夏……   在朱瑄的周密安排下,各方人马出于不同的目的彼此心照不宣地在短短几个时辰之内确定了太子妃的人选,而昭德宫的郑贵妃对此一无所知,被瞒得风雨不透。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下人:老爷啊,枝玉小姐入选秀女啦!   贺老爷夫妇:荣华富贵近在眼前!赶紧进京享福去!   下人:老爷啊,三小姐当上太子妃啦!   贺老爷夫妇:赶紧雇船回老家,立刻,马上! 第12章 暮雪寒禽   回宫复命的路上,杜岩得意洋洋地对身边人道:“我们出来走这一趟,昭德宫那边还蒙在鼓里呢!”   嘉平帝专宠郑贵妃,为她不惜连废两任皇后。郑贵妃嚣张跋扈,不仅害死了皇太子朱瑄的生母和多名东宫内官,还多次加害于朱瑄本人,东宫和昭德宫势不两立。   当年郑贵妃千方百计阻碍朱瑄出阁读书,嘉平帝听之由之,导致八岁被册封为皇太子的朱瑄直到十三岁那年才摸到书本,正式接受储君教育。如今朱瑄长大成人,郑贵妃又对他立妃的事指手画脚,妄图控制东宫,如果真让郑贵妃得逞,以后东宫近侍哪有好日子过?   今天太子正妃的人选总算是定下来了,是太子自己挑中的人,东宫近侍放下心中大石,有说有笑地进了皇城。   一名内官斜眼看落在后面的罗云瑾,朝杜岩努努嘴,“他是怎么回事?”   杜岩瞳孔一缩,敛容正色,道:“千岁爷得娶佳人,我们心里高兴,嘴巴一时放肆了点也不打紧,其他的事就不是我们能随便议论的。你只要记得罗统领是千岁爷的人就行了,打探那么多做什么?”   几名内官忙恭敬点头应是。   气氛僵持,杜岩不再开口说话。   罗云瑾和他们同路,他也是阉人,但从不和一般内官来往,举止风度有儒士风采,文官那边瞧不起他,内官这边也嫌他清高,他两边不讨好,不过嘉平帝爱惜他的才华,很器重他。   杜岩是几年前拨到东宫伺候的,他听人说过,罗云瑾欠太子一条命。   罗云瑾曾在教坊司待过,后来入宫被分去直殿监当差,直殿监掌管殿庭廊庑洒扫之事,是十二监中“最劳苦冷局”,不仅是个苦差事,还没有晋升的可能。   若不是太子朱瑄慧眼识珠推荐罗云瑾去内书堂读书,他这辈子就是扫地的命。   内学堂的学制没有定例,罗云瑾在内书堂待了两年多,他的老师是位一心“化宦为儒”的老翰林,据说教得很用心,罗云瑾本人天性聪明,很快脱颖而出,拨付司礼监文书房任职。   内官的文书房相当于前朝文官的翰林院,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内阁重臣几乎都是翰林出身,同样的,有内书堂、文书房经历的内官才能最终进入权力中枢,成为司礼监掌印和秉笔。   可以说没有太子就没有现在的罗云瑾。   杜岩一直很好奇太子和罗云瑾之间的关系。   说太子是罗云瑾的恩人吧,没见罗云瑾对太子表过忠心。说罗云瑾忘恩负义吧,每次司礼监那边想加害太子,罗云瑾总会有意无意给东宫报信。   两人似敌非敌,似友非友。   也许这是太子掩人耳目的手段?   杜岩回想今天早些时候的事,心中暗暗揣度。   ……   早上从仁寿宫出来以后,朱瑄并没有松懈,立刻召见杜岩这些近侍。   出于对郑贵妃的憎恶,为了给郑贵妃添堵,知情的人明里暗里帮朱瑄隐瞒,众人拾柴火焰高,太子妃的册封紧锣密鼓、一丝不紊地进行着。   朱瑄瞒得太好,连东宫属臣也是突然间接到的消息。   本朝建立有完善的储君制度,詹事府,左、右春坊都是辅导太子的机构。   嘉平帝和郑贵妃对朱瑄防备很深,因怕朱瑄和朝臣来往密切建立起私交,嘉平帝决定将詹事府和其下的左、右春坊,司经局,主簿厅所属各官和朱瑄彻底剥离开来。嘉平二十三年,嘉平帝刚刚答应朝臣让朱瑄出阁读书,转眼就在内阁元辅的建议下钦点了几位朝中大臣出任东宫讲读官,这几位讲读官大多是靠混资历升迁上来的老臣,个个身负真才实学,但不通世情,没什么政治野心,在朝中也没什么交好的僚属。   詹事府本是为服务东宫而设的,郑贵妃和内阁元辅怕朱瑄成长得过快,想出了这么个拖延的法子。从此詹事府不再负责管理东宫事务,形同虚设,成了翰林院官员考满迁转的清闲衙门。   仅有的东宫属臣不过是几名专门负责刊辑图书的年轻官员,消息不通,得知朱瑄已经定下正妃人选,急忙求见。   当时朱瑄正在书阁交代杜岩他们去贺家宣读旨意。   年轻的洗马进了书阁,激动得声音直抖:“胡氏女家学渊源,稳重端庄,而且她的姐姐是太后宫中女官,胡司正在宫中经营多年,不可小觑,殿下为何不选胡氏女为正妃?”   娶胡广薇不仅代表可以笼络她的姐姐,还能示好于周太后,如此一来东宫和仁寿宫能形成最稳定的同盟关系。   朱瑄不予理睬,眼神示意宫人。   宫人应喏,取来挑竿,站在窗前光线明亮的地方,徐徐展开一幅画。   洗马脸上讪讪,自知失态,默默退到一旁。   屋中众人只当没看见一脸尴尬的洗马,都去看挑竿上挂着的画。只见画里大雪纷飞,几枝荆棘枝和翠竹从峭壁伸展而出,竹叶上落满积雪,一对黄尾鸲歇在荆棘树枝上,相互依偎着取暖。   画中一副凄冷隆冬酷寒景象,但那对亲亲热热靠在一起的鸟儿圆滚滚的,羽毛蓬松,娇憨可爱,并无一点萧瑟之意,相反满是活泼生意。   杜岩也是内书堂出身,当时内书堂的老师是声名赫赫的大才子——嘉平二十二年的状元谢骞。他师承谢骞,虽然才学平庸,远不如博通书史的罗云瑾,但于书画上颇有心得,一眼就认出眼前这幅画乃太子朱瑄亲笔所作,临摹自南宋马麟的《暮雪寒禽图》。原画是册页,现今保存在仁智殿库房中。   他们不是在讨论太子妃么?太子给他们看这幅画是什么意思?   杜岩脑子飞快转动,身为东宫近侍,若能成为太子最重用的人,以后执掌司礼监岂不是顺理成章的事?而想要得到太子的重用,必须比其他人更快领会太子的心思。   他仔细观察挑杆上的那幅画。   笔触灵动,姿态如生,毫无匠气,不像是平时临摹所作,整幅画透着挥洒自如的自信从容,可见太子下笔时心情一定很好。   太子性格沉静,什么时候活泼开朗过?   杜岩心里隐隐有了一个猜测,犹豫了片刻,手心微微汗湿,出列笑着道:“奴斗胆一言,胡氏女虽好,终究和仁寿宫牵扯太深。”   满室寂静。   众人大气不敢出一声。   杜岩也是屏息凝神,汗出如浆,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沉默中,朱瑄淡淡扫杜岩一眼,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但屋里众人都知道杜岩赌对了。   气氛重新变得平和。   杜岩松了口气,这才发觉后背衣衫已经湿透。   洗马听了杜岩的话,低头沉思,良久,脸上闪过一抹羞愤交加的神色:他乃进士出身,诗书满腹,然而身为东宫属官的他总是被朱瑄身边的内官比下去,长此以往朱瑄肯定会越来越亲近内官,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屋中众人都不是傻子,转念间都听懂了杜岩话里的暗示。   太子用一幅画展示了他绝不会娶胡广薇的决心。他想娶的不仅是一个可以和他相濡以沫的妻子,还必须是他心爱之人,鸟儿相互依偎象征夫妻的亲密恩爱,白头偕老,他已经找到那个人了。胡广薇是周太后挑中的,太子并不喜欢。   洗马仍然不想放弃:“殿下何必心急?这事可以徐徐图之,胡广薇确实是仁寿宫挑中的,但其人品端庄,家世清白,是正妃的不二之选,殿下真喜欢那个贺家小娘子,可以禀明太后,纳她为选侍。”   太子选妃又没有明文规定只能选一个正妃,只要太子喜欢,一次性纳四五个美人并不算出格,太后她们盼着太子早日开枝散叶,肯定不会阻拦。   在洗马看来,这事好办,二女一同入宫,让娴静稳重的胡广薇当正妃,太子心爱的贺家小娘子就纳为选侍,总之,先拉拢周太后对付郑贵妃再说。   这才是深谋远虑的做法。   但太子行事大大出乎他们的意料,他不仅要娶贺阿妹,还坚持立贺阿妹当正妃,周太后挑中的胡广薇,郑贵妃看中的宋宛,他一个都不要!   那之前千挑万选的胡广薇、宋宛等人怎么办?那些秀女可是经过选婚太监、太后和郑贵妃三方认可的。   洗马一开口,杜岩心里暗笑,文官果然蠢,明知太子的心意还要说不中听的话。   朱瑄背对着众人,目光落在自己昔年所作的那幅画上。   “不错,此事本可以徐徐图之。”他一字字道,“但唯独这件事,孤想要确保万无一失。”   “孤一刻都不想多等。”   书阁内顿时鸦雀无声。   料峭微风自半支起的轩窗拂入,挑竿上悬挂的《暮雪寒禽图》轻轻晃动,画轴发出窣窣细响。   屋中几名心腹迟疑了一瞬,抬头四顾,互相交换了一个震惊的眼神,个个心头骇然。   太子和当今圣上一样,幼时坎坷,吃了很多苦。父子俩年少时都朝不保夕,在阴影中苟延残喘。但和圣上懦弱、耽于享乐不同,太子为人谨慎,不是轻易放纵之人。   这回太子却为了一个女人如此冲动。   连储位都可以徐徐图之,一步一步来,对那个贺家小娘子却是志在必得,因为要确保万无一失而没有耐心去一步步筹谋,急急忙忙就要把人定下来,以至于顾不上强夺民妻可能引发的滔天非议,顾不上郑贵妃可能下手抓住把柄——太子爷这是宁愿冒着失去圣上信任的风险,也要纳贺氏为妃!   不知道那个叫贺阿妹的民女有什么魔力,竟然能够让向来谨慎的太子失去理智分寸。   近侍们满腹疑惑,不过他们没傻到像洗马那样表现出自己的反对。太子眼光长远,他想的事不是他们能懂的,他们也不用去懂,他们只要完成太子的指令就行了。   众人告退出来,近侍围着杜岩一叠声追问:“贺家小姐莫非是天仙下凡不成?”   皇太子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从他十二岁起郑贵妃就不断用美人来引诱太子,太子意志坚定,一概拒绝。   不是美若天仙的女子,怎么可能迷惑太子?   杜岩笑道:“千岁爷相中的,自然是才貌双绝的美人。”   心里却暗暗想:贺家小姐标致倒是挺标致的,眉清目秀,明眸皓齿。   他没敢仔细打量贺家小姐,只记得她皮肤很白,一双熟透了的甜杏一样的眼睛,青春年少的,水灵鲜嫩,第一眼不觉得惊艳,越看越觉得娇憨乖巧,就是举止不够大方,含羞带怯,为人很腼腆,一望而知是个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小家碧玉。   从气质上来说,胡广薇和宋宛,一个慧,一个雅,这位贺家三小姐呢,也许是甜?   珠圆玉润,可不就像白糖玫瑰馅甜米糕么……   杜岩突然皱了皱眉。   太子那幅《暮雪寒禽》画上的一对鸟儿,一只黑背黄肚,另一只雪白圆胖、糯米团子一样的……怎么觉得有点像贺家小姐?   他一时失笑,抬起头,发现阶前站着一个人。   罗云瑾一身飞鱼服,身姿笔挺地站在那儿。   杜岩愣住。   不一会儿洗马垂头丧气地从书阁中出来,内官领着罗云瑾进去见朱瑄。   一个时辰后,杜岩奉命往贺家去传旨,嘉平帝钦定的礼官正是罗云瑾。   ……   耳畔传来沉重的鼓声,近侍笑着和宫门前的禁卫打招呼。   沉思中的杜岩遽然回过神,看一眼不远处的罗云瑾。   从贺家出来以后,罗云瑾又恢复平时的暴戾阴沉,只有他的属下紧紧跟着他,其他内官恨不能离他越远越好。   杜岩直觉罗云瑾肯定知道很多他们这些东宫近侍都不知道的事情,宫里老人说过,在去内书堂读书前,罗云瑾曾在东宫当过差。   罗云瑾为什么要掳走贺小姐?太子当时人在西苑,听到消息立刻不管不顾赶出城去抢人,太子既然信任罗云瑾,为什么还要派人时刻监视他?   这些谜团一直萦绕在杜岩心头,但他没有刻意去窥探,因为他知道想获得太子的信任不能有太重的好奇心。   众人递交牙牌,陆续进入宫城。   迎面一队年轻内官快步跑了过来,步履匆匆,形色仓皇。   杜岩叫住领头的人:“这是做什么呢?”   内官擦了把汗:“奉老娘娘懿旨,小的们要去通知各秀女家人来接秀女回家。”   太后的动作倒是快,赐婚懿旨刚刚颁布,这就准备送秀女返乡了。   杜岩记得金兰的妹妹也是秀女之一,“全都送回去吗?”   内官摇摇头,“老娘娘把胡家小姐留下了,说是留在仁寿宫教养。”   杜岩不动声色。   周太后还不死心呐。   作者有话要说:   《暮雪寒禽》的作者可能不是南宋马麟,文里采用现有的说法。 第13章 心机   锦衣缇骑听到杜岩和内官的对话,眼睛一亮,小声问罗云瑾:“统领,要不要派人护送贺家四小姐回家?”   罗云瑾眉峰微皱,“关我何事?”   下属嘴角一抽,只能明说:“统领,您前儿个得罪了太子妃,这正好是示好的好机会……”   罗云瑾一脸冷淡:“与我无干。”   下属暗叹一声,不说话了。   统领还真是六亲不认,既不结交同僚,也不巴结宫中贵人,明明是东宫旧人却从不讨好太子,还好死不死差点抢了太子妃,这世上好像就没有他怕得罪的人。偏偏他很得嘉平帝的赏识,旁人再嫉妒也没法子。文官清高,那不稀奇,他们就喜欢卖弄名声,统领一个阉人怎么也一身书生孤傲气?   一定是在内书堂读书的时候被老翰林教坏了!   罗云瑾不想管贺枝玉,杜岩却不得不管,“我去那边瞧瞧,罗统领先请了。”   两人在宫门前分别,罗云瑾径直去东宫复命,他的下属等在外面,心情还算平静。   昨天罗统领和皇太子当街起冲突,他的下属吓了个半死。   虽说如今郑贵妃得宠,掌印太监和内阁元辅一内一外把持朝政,皇太子地位岌岌可危,但朝野有识之士十分推崇皇太子,嘉平帝在郑贵妃的怂恿下几度想要废掉太子,都被朝臣给硬怼回去了。只要太子一天不被废,他们就不能贸然得罪太子。   今早随罗统领来东宫觐见皇太子,他们无不胆颤心惊。   没想到皇太子并未惩治罗云瑾,还特地让他担任赐婚礼官!   缇骑们暗暗松口气。   皇太子果然如众人说的那样宽宏和气有肚量,罗统领差点抢了太子爷选中的太子妃,他竟然也不动怒。   诚然,太子这么安排肯定也有警告罗统领的意思,但太子完全不必做到这个份上。太子之所以委任罗统领为赐婚使,还不是要让那些等着落井下石的人明白他绝不会因为此事和罗统领交恶,正好也给罗统领一个和太子妃娘家化干戈为玉帛的机会,免得太子妃耿耿于怀。   太子这么煞费苦心地维护罗统领,可见罗统领荣宠不衰!   他们这些当下属的自然也能跟着水涨船高。   皆大欢喜。   ……   罗云瑾独自一人走进内殿。   殿内空旷寂静,珠帘半卷,光线半明半暗,一股淡淡的水沉清香从掐丝珐琅昂首雁鸭香炉中喷吐而出,太子朱瑄坐在书案前看书,手边一盏碧莹莹的茶汤,屋中只有两名青衣内官远远地侍立在槅窗下。   皇太子上午学《四书》经史,下午习骑射,晚上温习当日功课,每隔三天讲读官要抽背前几天学过的内容。朱瑄十三岁才出阁读书,这个年纪的少年很难定下心伏案苦读,朝臣担心朱瑄耽于玩乐荒废学业,好在他心性坚毅,每天五更天没亮就起床,梳洗过后便温习功课,等到巳时讲读官下朝赶去文华殿开始一天的早课,午饭后他自己在书阁练字、温书,夜里复习白天所学,日耕不辍,直到如今。   过年时周太后在宫宴上随口说了句太子比去年清减了,郑贵妃立刻抓住机会劝嘉平帝取消皇太子的早课,“太子体弱多病,我听宫人说他每天五更就起来了,可怜见的,天天这么折腾,能不瘦么?”说着还掉了几滴眼泪。   宴上的妃嫔、皇子公主们个个面无表情,郑贵妃心疼皇太子,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然而嘉平帝的反应再一次刷新了众人对他智商的预估,他居然答应了。   周太后气得面色青紫,朱瑄没说什么。第二天正直的朝臣立刻上疏大骂郑贵妃,奏疏经六科廊房传抄发布,传遍整个京城,民间议论纷纷,嘉平帝只得改口说年初事多这才罢了太子早课,等过了清明一定恢复。   虽然这段时间讲读官不再到文华殿为朱瑄授课,但他依旧对自己要求严格,每天寅时起床,亥时才睡下,手不释卷,焚膏继晷,一天只睡两个时辰。   唯一能打乱他日常作息的例外就是这两天册立太子妃一事。   ……   妖娆的夕光透过冰裂纹槅窗照进屋中,漫过重重泥金山水大屏风,陡然变得幽暗,朱瑄身笼幽光,脸庞一半在明,一半在暗。   罗云瑾自负能看懂人心,但有时候他也分不清朱瑄到底真的表里如一、温文醇厚还是杀机隐伏。朱瑄的病不是装出来的,他确实娇弱,平时待人宽和,从未发作过身边内官,但他下手除掉郑贵妃安插在东宫的耳目时的手段也是真的阴狠毒辣。   他孱弱病体之下的仁厚到底是真还是假呢?   ……   罗云瑾曾在东宫侍候,了解皇太子朱瑄的身世。   朱瑄和当今嘉平帝一样,在幼时经历了许多坎坷,虽为储君却朝不保夕,身边仆从连续遇害。   因为年少时的阴影,长成后的嘉平帝性格懦弱,很容易被人蒙蔽,而且好逸恶劳,一被引诱便沉溺美色,纵情享乐,荒废朝政。他也是正式受过储君教育的人,却眼界狭窄,行事小家子气,将家事和朝政大事混为一谈,屡屡为私事任意妄为,以至于和朝中大臣离心。   让朝臣欣慰的是同样在困苦绝望中摸爬滚打长大的朱瑄并未继承他父亲的性格弱点,他少年老成,秉性温和,柔中带刚。虽则这些年饱经世变,屡次险遭郑贵妃毒手,依旧不改温厚本性。朝中大臣最欣赏朱瑄的不是他超世绝伦的才学,而是他性格刚毅,为人谦逊,逆境中依然保持本心。   不像他老子那么不负责任。   从嘉平帝的祖父起至今,朝廷动荡不安,宫廷几度生变,几代帝王一个比一个奇葩。朝臣们心都操碎了也没法劝谏嘉平帝洗心革面当一个勤政的好皇帝,只能把希望放在朱瑄身上。   储君可以才华平庸。   公认的明君仁宗就是个庸才,亲爹给他的评价只有四个字“资质驽钝”,连他儿子都看不起他,嫌他“软弱如小女子”。但仁宗登基后却能善用人才,而他最为人称道的是他有足够的肚量来面对朝臣的批评,他深知自己的不足,非常善于纳谏,糊涂时也会犯错误,但大多数能在朝臣的规劝下及时改正,而且绝不会迁怒于大臣。因此大臣勇于指出他为政的错误,朝中气象清明。   仁宗在位期间,朝政稳定,国家富足。   朝臣从朱瑄身上看到了几分仁宗的品格。他勤于律己,宽容仁厚,是儒臣心目中完美的储君人选。   ……   这些年郑贵妃一派的人时常向嘉平帝进谗言,说朱瑄面慈心狠,表里不一,故意装作仁慈大度来博取朝臣的支持,别有居心。   罗云瑾也怀疑朱瑄和光同尘,故意隐藏真实性情。   尤其是朱瑄昨天为了贺金兰当众打他一巴掌时,他能感受到那一瞬间朱瑄身上爆发出的刻骨恨意和森然的阴戾。   人都有弱点,有私心贪欲。   朱瑄不是完人,也会有冲动莽撞、克制不住的时候。   仁厚的千岁爷,未必不会动杀心。   自己差一点就能让他们擦肩而过。   这一生,不复相见。   罗云瑾嘴角微微勾了一下,双眼赤红。   然而这样剜心刺骨的恨,朱瑄也仅仅只是失态了那么一瞬而已。   不过短短两天,毁陈贺两家信物,御前请婚,婉拒秀女,请周太后赐婚,预备文书典礼,在宫中郑贵妃、朝中郑元辅、司礼监钱兴和六部大臣都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快刀斩乱麻,化被动为主动,将贺金兰揽入他的羽翼之下。这会即使郑贵妃和郑元辅他们听到消息也不可能再出什么变故,在朝在野的各方势力全部云里雾里,调查贺家背景的人手还没出动,朱瑄早已经以万钧之势清除一切可能阻挡他意志的障碍。   悄无声息,雷厉风行。   这些年锋芒尽敛、从不与人相争的皇太子,头一次展露他身为储君的雷霆手段。   冷静得可怖。   连司礼监都不清楚这次朱瑄调派的人手到底是哪里蹦出来的。   罗云瑾不觉有些心底发寒。   看来,经历了那些变故,仁厚如皇太子,温和中也不免多了些凛冽的杀机。   ……   此刻,站在东宫内殿里,从这几天的混乱中冷静下来的罗云瑾不得不承认自己看轻了朱瑄。   司礼监忽然收到密报说诰命夫人的家仆中藏有刺客,他亲自前去查看,巧合之下见到贺金兰,仓促惊愕之下失了理智,直接动手将人掳走,他知道朱瑄身在西苑,周太后和嘉平帝不会随随便便放朱瑄离开,即使朱瑄日后听到风声也晚了,那时他早已经把贺金兰藏了起来。   可朱瑄来得实在太快了。   快得他瞬时丧失了所有勇气和决心。   回城后罗云瑾立刻派下属去查那一队突然出现在城门的人马到底是什么身份,他们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一定要拦下他。   他百思不得其解,朱瑄怎么可能反应那么快?而且朱瑄又不知道他掳走的人是谁,为什么冒着风险出城拦他?   真相让罗云瑾毛骨悚然。   那队人马看起来非常怪异,每个人穿的服色都不同,有的是六部六科小吏,有的是宛平县杂役,有的是巡更铺更夫,有的是禁卫……原因很简单,因为他们确实分属不同衙署,之所以会临时凑成一队追击他的人马,是因为他们身怀密令潜伏于不同衙署,唯一的任务就是时时刻刻监视他,一旦发现他有什么异常,他们会立刻倾巢出动,同时派人通知朱瑄。   罗云瑾知道朱瑄会严密监视自己,但他没有想到朱瑄如此坚忍。那队人马起码有五十人,这五十人平时从不和东宫联系,即使他们获悉有人对朱瑄不利也不会暴露身份,他们规规矩矩,和平常小吏没什么不同,一藏就是整整六、七年!司礼监从未发现有这样一群人的存在!   六年多的忍耐。   六年多的筹谋。   煞费苦心在不同衙署布置眼线,仅仅只是为了在关键时刻拦下他罗云瑾!   罗云瑾从不是胆小之人,然而朱瑄这一手连他也觉得不寒而栗。   昨天之后,那五十多人将不再和东宫有任何关系,他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五十多个眼线需要经过多少周密的策划和培养?东宫所有的眼线应该也就一百多人吧?朱瑄居然说放弃就放弃,毫不犹豫。   心机如此深沉的人,怎么可能是朝臣口中那个风光霁月、胸襟开阔的皇太子?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罗云瑾:小猪是心机男,不要被他的美色所惑,你信我。   金兰:死太监,我信你个大头鬼。   ……………………………………………………   …… 第14章 归家   罗云瑾收敛心事,走到书案前。   朱瑄听到脚步声,没有抬头,继续翻阅手中密密麻麻写满批注的《诸国兴废说》。   两名内官不声不响地退了出去。   罗云瑾淡淡地道:“都办妥了。”   朱瑄嗯一声。   罗云瑾简单说明颁旨时贺家的反应,想起金兰揉脸时那茫然惶惑的可怜模样,问:“你真的打算什么都不说?”   寻常小娘子若能进宫为太子妃一定欣喜若狂,飞上枝头变凤凰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她却惶恐不安。她不傻,已经开始怀疑朱瑄为什么力排众议娶她为妻。   朱瑄猛地抬起眼帘,眸中迸射出两道冰冷寒光。   “罗统领。”他握着书册的手指用力到微微发白,不无讽刺地道,“我只要她平平安安,无忧无愁,知道越多她会越不安。不是谁都像罗统领你这么寡情绝义、心无旁骛。”   最后一句彻底撕裂罗云瑾心底血肉模糊的旧伤口,他脸上血色刹那间褪尽,闭一闭眼睛,心如刀绞。   他转身离去,走到珠帘下,脚步突然顿住。   屏风上挂了一幅旧画,雪落纷纷,一对圆胖小鸟儿紧紧依偎在一处。   罗云瑾望着画中那只圆滚滚的鸟儿,神色恍惚了片刻,忽然问:“朱瑄,当年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朱瑄沉默了一会儿。   “杀了你,难解我心中之恨。”   罗云瑾眸色微沉,转出屏风。   须臾,背后忽地响起朱瑄的声音。   “罗云瑾,你欠她的,慢慢还吧。”   殿中空旷,这一句话说得轻描淡写。   听在罗云瑾耳朵里却如轰雷炸响,他几乎控制不住表情,俊美的面孔掠过一丝自嘲的笑。   杀人诛心,不愧是能多次躲过郑贵妃加害的皇太子。   罗云瑾脚步一顿,“多谢。”   抬脚出了内室。   缇骑们见罗云瑾出来,高兴地迎上前,紧紧跟在他身后,你一言我一语地称赞皇太子。   罗云瑾快步走出长廊,一语不发地出了宫,飞身上马。   金乌西坠,高亘巍峨的朱红宫墙逐渐染上璀璨的霞晖,宛如熊熊燃烧的烈火,天边隐隐浮起几点星子,午后的闷热早已遁去,扑面的风又轻又软。   吹在罗云瑾脸上,却有如刀割。   ……   此刻,同样觉得脸上被风刀子割的还有杜岩。   从嘉平帝那里求得旨意后,朱瑄建议请周太后颁下赐婚懿旨,嘉平帝正想和周太后缓和关系,闻言非常欣慰,夸了朱瑄几句。   东宫其他近侍以为朱瑄这是同时示好于周太后和嘉平帝,只有杜岩能猜到朱瑄的另一层打算。   选秀是周太后主持的,明面上是为诸皇子选妃——这也是当初朱瑄建议的,他当时的说法是劝周太后不要明着打嘉平帝的脸,周太后也不想和儿子闹得太僵,点头允了。   不得不说朱瑄这一招实在巧妙,朝廷对外宣称为诸皇子选妃,那么选出来的秀女也可以指给其他皇子,并不一定非要送入东宫。不管选秀的最终结果是什么东宫都能随机应变,可进,也可退。   事实证明朱瑄的未雨绸缪并不是白费功夫,周太后虽然因为他没选胡广薇而感到失望,但不至于动怒,毕竟朝廷对外宣布选秀是为了诸皇子,朱瑄另选正妃不会让她颜面尽失。而且朱瑄特意请她赐婚,也给足了她脸面。   杜岩明白,朱瑄的婉转心思为的不是嘉平帝也不是周太后,他为的是贺家三小姐。   太子妃非选秀出身,只有请周太后和嘉平帝颁旨才能让她的册封名正言顺,届时大婚吉日昭告天下,谁敢质疑皇帝和太后的决定?本届秀女谁敢不服?   所有人都服了,但这不代表他们不会添乱。   杜岩找仁寿宫的内官打听什么时候送秀女回家,内官告诉他一个坏消息:周太后那边留下胡广薇,昭德宫还没收到消息暂时没有动作,但宋宛身份特殊,估计也会留在宫里。   她们留下的原因是什么,人尽皆知——太子妃是定下了,不是还有良娣、选侍没选么?   杜岩眼皮直跳,心想太子思虑周全肯定有应对的法子,暂且放下这事,向内官打听起贺枝玉,那位可是太子妃的妹妹。   内官道:“其实老娘娘心里早就定下各位皇子正妃的人选了,那位贺小姐不在入选之列,老娘娘的意思是尽快送没入选的秀女们出宫。”   杜岩点头记下,决定到时候亲自送贺枝玉回贺家。   太子那么喜欢太子妃,趁着现在太子妃还没入宫,他不能错过任何可以和太子妃拉近关系的机会。   ……   贺府。   宫人离去后,家中依旧张灯结彩,红绸高挂,但府中气氛并不似外人看来的那么欢腾融洽,相反,还十分微妙尴尬。   金兰被选为太子正妃——贺府上上下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懿旨已经颁布了,东宫内官离开前还围着金兰好一阵讨好,八竿子打不着、不知道从哪个旮旯里钻出来的亲朋好友成群结队上门拜贺,刹那间京城所有湖广籍人士全成了贺家的远房亲戚,鞭炮声从白天响到晚上,又从晚上响到第二天,街坊邻居没一个抱怨的,他们不止不抱怨,还主动派出各家仆从帮贺家人招待客人,本坊官员从早到晚待在贺家,送特产送丫鬟送厨子送门房送车马送首饰的富商一波接着一波……这一切都表明贺家人没有集体发癔症,太子妃真的是他们三小姐。   宣旨的时候祝氏当众晕厥,罗云瑾替贺家人掩饰了过去,贺老爷反应过来之后冷汗涔涔,找到金兰,欲言又止。   “阿妹……你娘……”   贺家下人从惊愕中回过神后一窝蜂跑到金兰这里献殷勤,金兰不喜欢有太多生人在眼前乱晃,打发走她们,只留下剪春在屋里陪自己。她吃了药,背靠床栏坐着,膝上放了笸箩针线丝绳绷子顶针等物,淡淡道:“爹,你不用多说,我明白。太太是太高兴了。”   其实金兰也想晕一晕,不过接连经历被掳走、被救、被退婚又被赐婚之后她的接受能力强大了不少,乃至于年纪不大的她居然成为目前为止整个贺家最冷静的那个人。   难怪书上说欲成大事需磨心志。   贺老爷叹口气。   几天之前他还和祝氏商量给金兰筹备嫁妆的事,没想到短短几天事情居然会发展成这样,入选秀女的枝玉没有消息,一心备嫁的金兰却被宫里贵人选中了。太子妃可不是选侍、良娣能同日而语的,以后皇太子登基,太子妃就是皇后——他们贺家竟然出了一位真贵人!县里谁家有他们这样的体面?   家中仆从还没有适应这天翻地覆的变化,祝氏尤其接受不了,她一直盼着枝玉能有好消息……现在庶女成了太子妃,她失魂落魄,食米不进,躺在床上下不了地。养娘哭着求贺老爷帮忙到金兰跟前递几句话,求金兰放过祝氏,放过即将回家的枝玉。   贺老爷认为金兰素来温顺娇柔,说话从不高声,长这么大从没责骂过丫鬟,不会像养娘哭诉的那样报复祝氏。但为了让祝氏安心,他还是得找金兰讨一句准话。   金兰明白父亲的用意。   宣旨的宫人离开后,家中仆从争先到她跟前表忠心,话里话外暗示她们一直看不惯祝氏。曾经和剪春有过口角的丫鬟备厚礼给她赔不是,姐姐妹妹叫得比亲生的还亲热。   扒高踩低,欺软怕硬,本属寻常。   金兰没有理睬那些轻浮之人。   她从来不觉得因为自己是庶出的就该低人一等,但她也明白家中是祝氏当家,身为庶女,生母又早逝,她得学会收敛性子,看嫡母眼色过活。   金兰想得开:枝玉是祝氏的亲女儿,她是庶出,没有亲娘做依靠,如果事事都要和枝玉比,那根本不用活了,直接去投胎给祝氏当二女儿比较现实一点。她从未妒忌过枝玉,祝家豪富,祝氏当年带了丰厚的嫁妆嫁进贺家,祝氏是当家主母,她偏心自己的亲生女儿枝玉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该她的就拿着,不该她的决不去抢。   可惜现在没有人相信她,连贺老爷也怕她利用太子妃的身份折辱祝氏,祝氏自己更是直接吓病了。   金兰不想和贺老爷多费口舌,手里一下一下勾缠丝绳,“爹,太太是枝玉的娘,就是为了枝玉我也不会做什么。”   贺老爷一时讪讪。   这时,养娘进屋回禀说太医院派人来给金兰诊脉,来的是之前来过贺府的女医。   贺老爷忙让请进来,自己回避出去。   女医仍旧和上次那样给金兰诊脉,细看她的神色,让她张开嘴看她的舌苔,剪春站在一旁,一脸紧张。   屋外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丫鬟一边跑一边叫:“枝玉小姐回来了!枝玉小姐回来了!”   金兰一惊,忙叫剪春出去看看。   杜岩和她说过,最重要的太子妃已经定下,不久众秀女就会陆续返乡。   剪春出去了一会儿,回屋后先摇了摇头,“枝玉小姐没回来,来的是宫里的内官,他们说三天后叫咱们家派人去接枝玉小姐。”   说完话,她眼中闪过一丝忧虑。   贺枝玉从小就是爆炭脾气,连祝氏、贺老爷这对当爹娘的也不敢得罪贺枝玉,说话间总是陪着小心。贺枝玉回家以后会不会把落选的怒气全都撒到小姐身上?   ……   三天后的早上,钟声还未散去,坊间深巷一片蒙蒙湿光,重重檐瓦上逐渐亮起璀璨的晨曦,贺府门前传来一阵马嘶人声,去年入京赴选、和贺家人阔别近一年的四小姐贺枝玉在内官的陪伴下踏进贺家在京师租赁的宅邸中。   金兰知道枝玉回来了,不顾养娘的劝说迎到照壁前,远远看到一名眉目清秀、浓眉大眼的少女在丫鬟簇拥中走近,先红了眼圈。   贺枝玉比金兰小两个月,以前比金兰只矮半根指头,进京以后跟着宫里人□□粮细面,个头比先前壮实了些,看着比金兰还高一点,她是瓜子脸,下巴尖而翘,鼻头圆润,眼如含露,不笑的时候有点凶,但一笑起来整张脸立刻变得生动活泼,眉梢眼角天然一股风情。   仆从不敢高声说笑,气氛尴尬。   贺枝玉早就看到等在照壁前的金兰了,眼角风从她身上一扫而过,一句话没说,抬脚去了正院,腰间一大串金禁步叮铃直响。   贺老爷又气又怕,怎么拦都拦不住。   贺枝玉一声不吭,进了屋,噼里啪啦拔下发髻上插戴的银簪金钗和手上的对镯,脱了外面穿的湖罗背心,进里间拜见祝氏。祝氏正在养娘的搀扶下往外走,见到迎面而来的女儿,顿时悲从中来,母女俩抱头痛哭。   哭声传到外面,贺老爷一脸尴尬,养娘丫鬟面面相觑,偷偷拿眼看金兰的反应。   剪春鼻子里哼出一声,和金兰耳语:“这又怪不了您……四小姐朝谁发脾气呢?”   “她从小就是这个脾气。”金兰眼神示意剪春不要多说,“枝玉怕热,我看她头上都冒汗了,刚从外面回来又哭成这样,一会儿肯定受不住,让养娘送碗冰镇的雪泡缩脾饮进屋,再送些金华酥饼、蟹壳黄和蝴蝶卷丝酥进去。”   养娘忙点头应是。   贺老爷唉声叹气,朝金兰赔笑道:“阿妹,我们进去看看……”   “爹,您进去吧。”   金兰摇摇头,她要是这会儿进去了,贺枝玉还能吃得下吗?   贺老爷刚抬脚,送贺枝玉返家、站在角落里旁观了一整出好戏的杜岩立刻笑盈盈地迎上前,“大官人留步,咱家这有一道千岁爷的手谕。” 第15章 打架   内官的一大本事就是随时能让自己变成隐形人,杜岩站了半天突然开口说话,贺老爷和金兰都吓了一跳。   杜岩一心卖弄,没想到吓着金兰了,忙朝金兰拱手,姿态谦恭:“小的不是,让殿下受惊了。”   金兰笑了笑,示意无事,心想宫里的人都这么脚步轻盈、行踪诡秘么?难怪内官个个苗条清瘦。   “皇太子的手谕?”   贺老爷心头惴惴,刚才枝玉那么对金兰,这内官全都瞧见了,宫里的贵人会不会觉得贺家家教不好要废了金兰?他既心疼枝玉又担心金兰,一脸愁闷地跟着杜岩往前院正堂走去。   杜岩怕把贺老爷吓出毛病来回去不好交差,没有故意为难贺老爷,站在堂屋中,捧出信函,笑呵呵道:“千岁爷怕大官人不懂宫里的规矩,让咱家先来给大官人透个底儿,封赏这两天就下来,正五品的千户。”   贺家不是贫寒人家,但对皇家来说贺家的门第着实寒微,如今金兰被册封为太子妃,按例要封赏她的父亲兄弟以抬高她的身份,总不能在大婚典礼上直接喊出太子妃的父亲是个白丁吧?东宫的颜面还要不要?本朝固然刻意压制外戚,该有的场面也不会少。   贺老爷诚惶诚恐,连称不敢,过一会儿反应过来,摸摸索索掏出一块银锭往杜岩手里塞,“辛苦公公了。”   杜岩笑眯眯收了赏银——不收反而会招致怨恨,咳嗽两声,意有所指地道:“不是咱家多嘴,刚刚太子妃殿下是从南边出来的?”   贺老爷一脸茫然。   杜岩知道贺老爷胸无城府,直接点明:“在北方,南边房可不是小姐住的地方。”   东南房那是给仆人住的院子。   贺老爷一张方脸顿时涨得通红。进京以后祝氏忙于和宫人打交道,家中庶务难免有疏漏,他们从南边来的,哪知道北边人有这个讲究?金兰住的院子是小了点,但很干净雅致,她自己也喜欢,谁曾想居然犯忌讳?   杜岩今天是特意来卖好的,提醒贺老爷后,又说起另一件事:“过几天太后娘娘会拨几个宫人上门教导太子妃宫中的规矩礼仪,那都是读书识字的女官,规矩多,脾气大,她们说什么您听着就是,不管怎么说都是太后娘娘跟前的人。”   贺老爷直冒冷汗。当初枝玉入选,家里人光顾着高兴了,现在金兰成了太子妃,他才感觉到金兰可能背负的沉重压力,稍稍一个不留意就可能是万劫不复,金兰怎么应付得来?   只怕那孩子熬不过三个月呐!   ……   内院。   金兰看着养娘送了冰镇饮子和面果子进屋,估摸着祝氏肯定会抓着枝玉好一顿诉委屈,转身回自己的院子。   她刚走没一会儿,贺枝堂从走廊里窜了出来,一径走到房门前,听到里面祝氏和枝玉哭得伤心,双手紧握成拳。   贺枝堂黑着脸问坐在门口擦眼睛的养娘:“爹呢?”   养娘朝正堂努努嘴:“大官人和内官在堂屋说话,宫里贵人有吩咐,大官人刚刚叫管家去前头嘱咐,说要给三小姐挪院子,让三小姐住最宽敞的那个院。”   贺枝堂脸色愈加阴沉。   那个院子是给他姐姐枝玉留的,凭什么让给金兰?金兰连太子妃都抢到手了,为什么还贪心不足?她非要把母亲和枝玉看重的东西全部占为己有才肯罢手吗?果然是丫鬟生的,心早就黑透了,瞧着天真温婉,说话细声细气,人人都道她温柔恬静没有心机,其实都是装的!就和她那个亲娘一样!   贺枝堂眼睛发红,跑到前院一看,管家正站在庭前对着墙根底下排成几列的仆从训话,叮嘱他们搬运家具的时候别磕坏了牙子。   爹果然要逼枝玉姐姐让出最好的院子!   贺枝堂忿然作色,心里那股邪火越烧越旺,一扭头,大踏步走向金兰住的屋子。   金兰的院子现在不缺养娘丫鬟使唤,就算她没什么吩咐也总有人围在她房门前打转,贺枝堂怒气冲冲地冲进回廊,养娘们看他气色不对,忙上前拦着,“少爷从哪里来?少爷要找太太么?太太不在这里。”   贺枝堂推开养娘,怒道:“别多事!”   他是家中唯一的少爷,养娘不敢得罪他,一时犹豫,竟让他进了屋。   屋里金兰坐在窗下低头织网巾,淡金色光线透过帘子洒进屋中,笼了她满身,她向来是慢条斯理的性子,听到声音先收起针线,这才缓缓抬起头,没开口前脸上已经浮起春花初绽般的笑影,“宝哥?”   贺枝堂冷笑:“宝哥也是你能叫的?”   金兰一怔。   贺枝堂手指金兰,怒道:“我早就知道你心里藏奸,大姐、二姐在家时总给娘添恶心,你看着不声不响的,其实心肠最歹毒!枝玉姐姐对你那么好,你怎么能这么对她?你抢了太子妃的尊荣还不够,还要羞辱枝玉姐姐,你好恶毒!”   外面的养娘丫鬟听见贺枝堂骂人,一时瞠目结舌,傻呆呆地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气氛僵硬。   剪春在外面院子里摘花,听到声音飞快跑进屋,刚好听见最后几个字,气得浑身发抖,手里一大捧海棠花扑簌扑簌掉了一地。   金兰淡淡地扫一眼门口的方向。   养娘们忙低头退到外面走廊里,剪春紧咬嘴唇,也退了出去。   贺枝堂一声冷哼,看着金兰,“怎么,戳破了你的真面目,你哑口无言了?”   金兰双眉微蹙,放下快织完的网巾,叫了贺枝堂的全名:“贺枝堂,你这些话是从哪里听来的?”   她一身简单的家常衣裳,对襟衫儿细布裙,蚌珠髻上只戴了茉莉花围,站在如水般缓缓流淌的金色光晕中,语气神色严肃郑重,毫无一丝在祝氏面前的怯懦畏缩,眉宇间甚至有几分沉静的威严。   贺枝堂从未见过这样的三姐,呆了一呆。   金兰望着弟弟,一字字道:“贺枝堂,你从五岁开蒙,跟着先生读了这么多年的书,最基本的礼义廉耻孝悌忠信都不懂?我是你姐姐,你是弟弟,开口指责我之前,你可容我辩驳解释了?天天跟着先生读圣贤道理,从外面听见挑唆的话,不晓得分辨真假,没头没脑跑来对你姐姐一通喝骂,这就是读书人的修养?”   贺枝堂惊讶地张大了嘴巴,无言以对。在他眼里金兰就是个从来没出过门、没上过学、没什么见识,靠着祝氏的施舍才能养尊处优的庶女,她居然敢反驳自己这个嫡出的少爷?而且用的还是如此严厉的措辞?   他太过震惊,一时忘了回嘴。   金兰一看贺枝堂这色厉内荏的模样就知道他肯定从养娘那里听了不少闲话,皱眉道:“外面衙门审犯人也让犯人自辩几句,你说我心里藏奸,可有证据?”   她平时安安分分从不和人争执,但贺枝堂无缘无故质疑她的品性,她忍不了。   贺枝堂梗着脖子冷哼一声:“你以前装得再好也没用,我已经看穿你的真面目了!”   金兰看着贺枝堂,叹口气,还没开口说什么,外面突然传来一片此起彼伏的呼喊声:“枝玉小姐来了!枝玉小姐来了!”   剪春吓得一抖,屋里的贺枝堂却精神一震,得意洋洋地瞪着金兰:“枝玉姐姐来了,我看你还怎么装!”   廊外养娘、丫鬟搔首踟蹰,急得团团转:完了,一个枝堂少爷就够她们头疼的了,现在枝玉小姐也来了,待会儿三位主子打起来的时候,她们得先拉开谁?   丫鬟窃窃私语,彼此交换眼神:三小姐现在是贵人,容不得一点闪失,待会儿真打起来她们要立刻扑到三小姐跟前护着她,决不能让三小姐受伤!   气氛沉重,众人战战兢兢,由远及近的急促脚步声就像一下一下踩在他们心头上。   光听声音就能感觉到来人满身火气。   贺枝玉的身影出现在廊下。   廊外看热闹的养娘连忙后退,给她让出道路。   贺枝玉沉着脸,一阵风噔噔噔噔冲进屋,走到僵持着的贺枝堂和金兰面前。   贺枝堂见着自己的亲姐姐,胆气愈壮,拍拍自己的胸脯,大声道:“姐姐,你别委屈,爹不帮你,弟弟给你做主,你当不上选侍,贺阿妹也别想进宫!”   剪春听了这话,猛地抬起头怒视贺枝堂,气得脸色发白。   贺枝堂并不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不妥,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   从小不管吃食用具还是衣料首饰,最好的永远是枝玉先挑,然后才轮到几个庶出的女儿,贺枝堂习以为常。他觉得自己和枝玉是嫡出的,理应得到家中最好的东西。选秀的名额也应当属于枝玉,她最后没选上,那庶出的金兰更不该被选上。   贺枝玉似乎被贺枝堂的话激起肝火,怒目圆瞪,看向金兰,高高扬起巴掌。   她想打人?   听到这边传出动静、此刻和其他养娘一起站在窗前看热闹的杜岩暗道不好,抬脚就要往里冲。   却听“啪”的一声,那一巴掌已经甩出去了!   杜岩一面自悔不该为了看热闹躲在人群里,真出了事来不及施救,一面大怒:竟然敢当着他的面打太子妃,这贺枝玉是活腻歪了吗?千岁爷心尖尖上的人,谁敢碰她一根指头?!他定要将对方碎尸万段!   他迈着碎步冲进屋中,张嘴就要骂人,视线落到贺枝玉的那只巴掌上,顿时目瞪口呆。   房里房外的养娘丫鬟和他一样表情呆滞,僵立当场。   一片诡异的沉默中,金兰站在原地,目如圆杏横秋波,腮凝新荔霞映雪,眉峰微微蹙着,轻轻地叹了口气。   而她面前的贺枝堂则捂着红肿了半边的脸,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   杜岩:……   挨打的居然不是太子妃么?   “你打我?”贺枝堂回过神,气得浑身直抖,“你居然打我?你居然为了外人打自己的亲弟弟!”   贺枝玉挡在金兰面前,怒视自己嫡亲的弟弟,表情冷淡:“这么大的人了一点长进都没有,学三姑六婆嚼舌根,不打你打谁?”   贺枝堂眼睛血一样红,嘶吼道:“我是为了你!”   贺枝玉嗤笑一声,翻了个白眼。   贺枝堂暴跳如雷,表情狰狞:“你偏心!从小你就偏心她!她只是个丫鬟生的,我才是你亲弟弟!”   贺枝玉不为所动,双手抱臂,神情冷淡,“我偏的是道理,你要是讲道理,我也会偏着你。”   贺枝堂血红的双眸里泛起几点委屈的泪光。   贺枝玉视若无睹,态度冰冷如霜。   “你、你、你……”贺枝堂指着贺枝玉,又是愤怒又是委屈又是羞恼,狠狠地瞪一眼金兰,转身拂袖而去。   养娘丫鬟一脸平静地目送他离开。   杜岩傻傻地站在屏风旁,嘴巴半天合不拢。   引得龙章凤姿的皇太子和不该有男女之情的罗云瑾为得到她而大动干戈,这不出奇,南国有佳人,君子有所求嘛!但是太子妃居然能够让贺枝玉和贺枝堂这一对嫡出的姐弟为她一个庶女大打出手,而且这位嫡出的四小姐一刻钟前还沉浸在落选的悲伤当中看都不看她一眼,听说她被贺枝堂刁难立马飞奔过来给她撑腰……这就是真本事了!   更让杜岩惊掉下巴的是贺家仆从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说明贺枝玉和贺枝堂不是第一次为太子妃争执,而且贺枝玉也不是第一次偏心太子妃,贺家人司空见惯,连个劝架的人都没有。   杜岩咽了口口水,对金兰刮目相看。   太子妃果然深藏不漏。   高!实在是高!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枝堂捂着脸:你居然为了贺阿妹这朵白莲花打我?!   枝玉:呵呵,打的就是你!   姐弟俩打成一团。   角落里的金兰心虚脸:不关我的事,贺阿妹不是我,我不认识贺阿妹。   …………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萌绿紫暖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章 枝玉   贺枝玉气走贺枝堂,冷冷地扫视一圈。   屋外养娘丫鬟顿时作鸟兽散。   刚才还人头攒动,一转眼,空空荡荡,只剩下剪春一个人。   “枝玉……”   金兰扯扯贺枝玉的衣袖,乌黑漆亮的明眸盛满了欢喜。   枝玉似乎很不耐烦,听到姐姐唤自己,眼神依旧冷淡,表情却不自觉缓和了几分,回头愤愤地瞪金兰一眼,“撒什么娇呢?”   她五官凌厉,不笑的时候本来就有点凶相,此时又故作冷漠,语气粗鲁,看起来更凶。   金兰没有被黑着脸的妹妹吓跑,眉眼微弯,笑得乖巧甜美,一脸无辜地道:“我哪有撒娇?”   枝玉朝天翻了个白眼,“你撒娇也没有用!现在我一肚子火,不想看见你!饮子和面果是不是你让人送的?太难吃了!”   说着一扭头,一阵风似的,噔噔噔噔走了。   来如狂风,去似闪电,声势如雷。   杜岩心中暗暗称奇,如果贺枝玉真是雷霆,那太子妃一定是能化雷霆为雨露的女菩萨……   金兰目送枝玉离开,问弯腰捡花的剪春:“我刚才真撒娇了?”   她不觉得自己在撒娇呀,她只是朝枝玉笑而已。   剪春捡起地上零散的花枝,“小姐,我早就和你说过,不管你做什么,枝玉小姐都觉得你在撒娇。”   金兰一笑而过。   杜岩上前,笑着插话说:“殿下和四小姐只差了两个月,瞧着倒是四小姐更像姐姐。”   金兰轻笑:“亲戚也都这么说。”   枝玉脾气暴躁,一点就炸。她天性随和又是姐姐,和枝玉相处时多有忍让,在外人看来枝玉这个保护者更像姐姐。她并不介意被人错当成妹妹,每次被错认都是付之一笑,毕竟也只隔两个月。枝玉就不一样了,她特别喜欢当姐姐,为此不惜拿她最心爱的头面首饰引诱金兰叫她姐姐。   金兰偏不肯叫枝玉姐姐,枝玉气得什么似的,又舍不得对金兰发脾气,只能在亲戚面前冒充姐姐,每次被认错她都会很高兴。   杜岩看着眉飞眼笑的金兰,心中十分得意:他这一步走对了!太子妃和妹妹果然感情很好!他今天送贺枝玉回家,旁人还提点他别对贺枝玉太热情,以免太子妃不高兴,好在他为人谨慎没有对贺枝玉颐指气使,不然回头贺枝玉在太子妃面前上眼药,他找谁说理去?   今天他送贺枝玉返家,不仅没有得罪太子妃,还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   在今天之前,杜岩觉得金兰腼腆内向,举止有些畏缩胆怯,虽是个青春貌美的小娘子,但成为东宫太子妃还是太稚嫩了点。   直到贺枝玉回家,金兰和贺枝玉说话,虽然姐妹俩只有短短一两句交谈,可金兰却像完全变了个人,活泼娇憨,天真明媚,整个人焕发出明丽灵动、熠熠生辉的神采,一举一动间带着一种婉转慵懒的娇柔,因为年纪小,柔中尚只有不知世事的天真,并无让人魂酥骨软的妩媚之态,但顾盼间无意流露出的嫣然风致已经足够让人心痒了。   难怪贺枝玉觉得她在撒娇,被她那双含笑的眼睛盈盈望一眼,满屋子的光线都陡然亮堂了几分,谁招架得住?   明明是同一张脸蛋,给人的感觉却截然不同。在父母面前的金兰沉静寡言,规规矩矩,只是个听话的庶女,在妹妹跟前的金兰则光彩照人,活泼明媚,如拂去蒙尘的明珠,陡然迸射出灿烂光华,叫人眼前一亮。   杜岩暗想:千岁爷眼光果然毒辣。   ……   宫人离开后,贺老爷找到躲在房里摔东西泄愤的贺枝堂,让管家请出家法,把儿子打了个皮开肉绽。   贺枝堂硬撑着没求饶,后来实在受不住了,眼泪哗哗直淌。   祝氏闻讯赶到,搂着面如金纸的枝堂大哭不止:“拢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你打死了他,以后谁给我们老两口送终?”   贺枝玉站在贺老爷旁边,闻言皱眉道:“娘,你别总是护着枝堂!他这么大了,读书识字的,也该懂道理了!今天家里来的是东宫的内官,他说的那些话传不出去,如果来的是其他内官呢?咱们家还要不要脸面?我要不要脸面?金兰要不要脸面?赐婚的事很快就会传遍京师,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呢!枝堂胡言乱语,迟早会惹祸带累全家!与其让他到处惹是生非,不如打断他的腿!”   她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看架势像是恨不能亲自动手打断贺枝堂的腿。   别说祝氏信以为真,连贺老爷也吓着了,忙挥手示意管家等人离去,转身安抚女儿:“你弟弟调皮是调皮,也不至于打断他的腿吧?他就是气不过而已。况且他还小呢……”   贺枝玉冷笑:“爹,连你也糊涂了,金兰现在是皇太子妃,枝堂骂金兰就是骂太子,太子是君,我们是臣,尊卑有别,他指着金兰的鼻子骂人,你以为打他一顿这事情就算过去了?东宫内官嘴上没说什么,心里都记着呐!我这是为枝堂打算。”   贺老爷强笑着道:“东宫的内官一点架子都没有,没那么严重吧?”   贺枝玉怒道:“您是金兰的爹,东宫内官敢在你面前摆架子吗?他们面热心冷,笑里藏刀,哄人的时候说话跟唱歌一样好听,一转眼说翻脸就翻脸,您真信他们是好人?别做梦了!”   贺老爷无言以对。   祝氏抹泪道:“你何苦和你弟弟较真?宝哥还不是为了你!”   贺枝玉冷冷地瞥一眼躲在祝氏怀里的贺枝堂,冷哼:“他要是真为了我就该懂事些,听了别人的挑唆回家欺负自己的姐姐,这是为了我?我可没有这么贴心的好弟弟。”   祝氏又急又气又怒,贺枝玉一回家就先回房拜见她这个当娘的,母女俩痛哭一场,她伤心之余也有点欣慰,以为从不和自己亲近的女儿终于认清金兰的真面目,知道亲娘才是一片苦心为她好,没想到女儿撞了南墙也不回头,还是偏着那个庶出的姐姐!   “阿妹到底给你吃了什么迷药,你怎么事事偏心阿妹?要不是她,你就是太子选侍了,宝哥为你委屈,你还在这里偏帮外人!”   贺枝玉脸色一变,“谁说我会当太子选侍?”   祝氏一愣,眼泪都忘了掉,呆呆地道:“仁寿宫的内官亲口对我说的……”   不止一个内官信誓旦旦对她说周太后很喜欢枝玉的人品,还有内官私底下告诉她枝玉的册封诏书都写好了,提醒她预备好接旨的家伙事。   祝氏一脸呆滞,枝玉不用问就知道父母肯定都被内官骗了,脸色越来越难看:“他们还说什么了?”   祝氏察觉到女儿身上快压抑不住的怒火,不由一阵心虚,怯怯地道:“他们还说太后娘娘亲口和身边近人说要封你当太子选侍,说你生得好性子也好,除了郑贵妃,宫里的娘娘都喜欢你……”   枝玉脸上阴云密布,不等祝氏说完,冷笑:“他们说什么你们就信什么?如果他们说我能当太子妃,你们也信了?”   贺老爷张口结舌,祝氏不敢说话。   祝氏年轻的时候脾气暴躁,喜怒无常,又因为多年无子心中烦闷,贺老爷年轻时也有点脾气,夫妻俩磕磕碰碰时常吵架,难免疏忽了女儿枝玉。出于补偿心理,祝氏和贺老爷这几年对枝玉百依百顺,可惜为时已晚,枝玉早已经养成了敏感多疑、冷淡急躁的性子,只要她想要的东西不择手段也要去争去抢,和父母十分疏远,但在亲戚们面前又能装出一副稳重大方的姿态。贺老爷夫妻俩不仅不敢管枝玉,还有点怕这个女儿。女儿入选秀女后,夫妻俩不怎么担心她被人欺负,反而忧心其他秀女可能会被女儿坑害……   这也是为什么枝玉入选全家高兴、而金兰被册封为太子妃全家愁眉苦脸的原因之一:枝玉不甘心老老实实相夫教子,普通小门小户只会束缚她的天性,她要是嫁个普通人,迟早会闹出大事,入宫正好给她一个施展才华的机会,金兰温婉柔顺,随遇而安,即使嫁去有两个厉害嫂子的陈家也能把日子过得和和顺顺,但是皇宫不是小门小户的陈家,她早晚会丢了性命。   祝氏想起自己这些天当着丫鬟养娘的面说了不少枝玉已经中选的话,追悔莫及:“那为什么内官让我们进京?”   枝玉皱眉道:“除了咱们家,还有另外几个秀女的家人也进京了。”   祝氏和贺老爷身形一僵,交换了一个底气不足的眼神。   他们离开老家时,亲戚们都来道贺,夫妻俩没敢露口风。但上京路上内官一直有意讨好,进京以后又常有内官登门送来枝玉的信件,夫妻俩慢慢放下戒心,以为枝玉真的如内官所说内定了选侍。   眼看父母被自己吓得一声不吭,枝玉深吸口气。   她住在宫里,虽然偶尔能和家里人通信,但信上不能明说选秀的事。爹娘没见过世面,被狡猾奸诈的内官骗得团团转,也属正常。想来所有秀女的家人应该都在内官的控制之中。   枝玉缓和了神色,淡淡地道:“我就知道我早晚会被你们坑死。”   贺老爷和祝氏对望一眼,心中悲苦:他俩怎么就养出了这么一个大逆不道的女儿?   贺枝玉敛容,一字一句道:“爹,娘,我和你们说句实话,太后从来没有说过要册封我为太子选侍,明示暗示都没有,只有北直隶的胡广薇和南直隶的宋宛是内定的东宫妇,其他秀女全是陪衬。”   夫妻俩目瞪口呆。   贺枝玉翻了个白眼:“从去年开始,表现最优异的秀女一个接一个因为暴病被送回家乡,我费尽心思才留下,一面要表现得好让贵人们记住我,一面又不能让太后或者郑贵妃太忌惮,没想到还是落了人眼,那些内官抓不到我的错处,这是打算从你们身上下手。”   祝氏回过味儿来,汗如雨下,“枝玉……你是说,那些内官故意骗我,想害咱们家?”   贺枝玉点点头,无奈地叹口气,“那天你没带金兰去西苑我就该发觉的,赴宴的名单经过一道道手才确定下来,怎么会无缘无故少一个人?我早该提醒你们的……太后和郑贵妃绝不会允许有人抢了胡广薇和宋宛的风头。”   如果那天没有任何意外,皇太子朱瑄应当在西苑春宴上当众选出太子妃。但是意外却发生了,周太后、郑贵妃或者其他势力并不满足,想对其他秀女下手以确保胡广薇和宋宛的地位,于是春宴前夕突然传出刺客的谣言,金兰莫名其妙被拦在宫外,罗云瑾奉命巡视时偶然遇见金兰,金兰被掳,消息传到朱瑄耳朵里,朱瑄立刻离席前去阻止罗云瑾,金兰获救,朱瑄请嘉平帝下旨赐婚,金兰成了太子妃……   贺枝玉脑瓜子飞快运转,试着理清思绪。   虽然还没有和金兰本人确认,但她稍一推测就把事情的大概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假如罗云瑾没有突然发疯掳走金兰,贺家说不定会被安上一个窝藏刺客的罪名,当然贺家很快会洗清嫌疑,但枝玉的秀女资格必定保不住,又或者迫于威胁主动报病退出……总之,背后下手之人试图一箭多雕,除掉所有有威胁的秀女。   贺枝玉唇角一勾,满脸幸灾乐祸:不论背后之人是周太后还是郑贵妃亦或其他势力,他们的目的应该就是确保宋宛和胡广薇中的一个能顺利当上太子妃,可惜天不遂人愿,皇太子谁都没看上,偏偏要娶被他们拦下的金兰——处心积虑,煞费苦心,最后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那些人这会儿应该肠子都悔青了吧?   而金兰呢,只不过是一条毫不起眼的、无意间被殃及的小鱼,却是塞翁失马,意外得到皇太子朱瑄的垂青——不管这垂青是怎么来的,她现在已经是皇太子妃了。   枝玉浮想联翩,脸上一时喜一时怒一时忧,神色诡异。   祝氏和贺老爷手足无措,望着女儿,焦眉苦脸:“枝玉,现在该怎么办?”   枝玉一挥手:“还能怎么办?谁敢对金兰不利,我先宰了他!”   躺在祝氏怀里装死的贺枝堂闻言眼皮直跳,瑟瑟发抖。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贺家姐妹日常。   枝玉:天啊!庶姐又对我撒娇了!真是个磨人的小妖精!我贺枝玉冷酷无情冰雪聪明才不会中你的计……算了,既然你这么真诚地讨好我,那我就勉为其难帮你撑腰吧!   金兰一脸茫然:我只是礼貌性微笑而已。   被揍得满头包的贺枝堂嘤嘤嘤嘤哭着跑走:白莲花!贺阿妹就是朵盛世白莲!   ……………………………………………………   …… 第17章 旧事   贺枝堂挨了一顿打,又被亲姐姐贺枝玉一通吓唬,当晚发起高热。   贺老爷和祝氏听枝玉说了些宫里的秘闻,知道那天拦下金兰的内官是有人故意安排的,还知道这些天全家被宫里的内官当成傻子糊弄,一时吓破了胆。他们家祖祖辈辈住在乡下,往来的身份最贵重的人就是县里的知县老爷,知县老爷都不懂宫闱之事,何况他们这些平头老百姓?   夫妻俩一面自悔当初不该轻信内官,一面庆幸还好没有酿成大错,虽然实在心疼贺枝堂,还是硬着心肠没派人出去请郎中,只叫家里粗通医理的养娘给儿子抹了些伤药。外面已经宵禁了,而且贺枝堂挨打是因为冲撞金兰,这种事不好传出去,他们家现在正处在风口浪尖上,不能让人抓着把柄。   贺枝玉毫不留情地把自己的亲爹娘数落得抬不起头,冷着脸道:“从今天开始,家里再有人敢对金兰不敬、胡乱议论她的事,立刻发卖!”   贺老爷忙点头应了。   贺枝玉看向祝氏:“娘,我的姐姐姓贺,大名是金兰,以后我不想再听到贺阿妹这个名字。”   祝氏愣了一下,攥紧帕子,点了点头。   夜里贺枝堂睡不安稳,一直在梦中嚷疼。   祝氏守在床榻边,看着昏黄灯火照耀下儿子苍白的脸,忍不住红了眼圈:贺枝堂长这么大从来没挨过打。   她拿帕子拭去泪花,侧头看坐在脚踏上缝鞋底的养娘,轻声问:“你说,这是不是报应?”   养娘吓了一跳,差点让针扎了手指,强笑道:“太太,您说笑了,好好的,怎么会有报应?”   祝氏回头看着贺枝堂,低声喃喃:“当年……我……”   她这人急躁归急躁,但真没什么坏心,从没对庶女有过加害之意,庶出的大女儿、二女儿再不懂事,她还是忍着气送两人出阁,对大姐和二姐,她问心无愧。   可对金兰……祝氏没有底气拍着胸脯说自己这个嫡母当得合格。   金兰是真的乖巧懂事、天真单纯,而且难得的知趣,可祝氏仍然对她不放心,严厉管教,处处提防,时不时旁敲侧击,只要她有一点不合自己的心意,立刻变脸。   这孩子是生生被她吓大的。   祝氏偶尔想起来也觉得自己不必这么防备金兰,本想着等金兰出阁的时候好好补偿,不想枝玉竟被选婚太监选中了,她一心扑在女儿身上,自然就顾不上金兰了。   她心里计算得很清楚,枝玉才是自己的女儿。而且等枝玉进宫当了贵人,金兰也能跟着沾光,以后再忙金兰的事也不迟。   到头来,却是一场空。   祝氏觉得兴许这是自己该得的报应。   养娘见主家婆伤心,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劝才好,正为难,忽然看见窗外闪过几道亮光,忙站起身。   丫鬟推门进屋:“太太,三小姐来了。”   养娘赶紧给祝氏使眼色。   祝氏坐着没动,神色麻木,低语:“该来的……还是来了。”   门外传来一片恭维声,走廊里守夜的养娘丫鬟围着深夜造访的金兰不住奉承,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人情冷暖,就是如此。   丫鬟掀开门帘、卷起纱帐,金兰在一众养娘的簇拥中进了屋。   养娘忙丢下针线,搀着祝氏站起来。   祝氏一言不发。   养娘丫鬟面面相觑,不敢吭声。   屋中光线昏暗,唯有床前一星如豆灯火摇曳。黑暗中,响起金兰的声音,“太太,我听说宝哥有些发热,过来瞧瞧。”   依旧是柔和又清脆的嗓音,干干净净,不带一丝耀武扬威的意味。   祝氏回过神,目光落到金兰身上。   她仍旧是平时家常打扮,蚌珠髻,银插梳,鹦哥绿细布衣裙,夜深露重,外面加了件元青色暗花春罗对襟夹衣,手中一柄高丽扇,桃腮粉脸,丰颊秀眉,夜色里一双明媚清亮的眸子,透着种一清到底的甜净。   金兰以前也是这副模样,不过祝氏从未好好打量过这个庶女,一是因为不在意,二是因为她看到金兰抬头就生气,后来金兰晨昏定省时很少抬头。   此刻借着摇晃的灯火细细端详金兰,祝氏心中五味杂陈,她头一次发觉原来金兰已经长这么大了,而且生得唇红齿白,弯眉大眼,像枝头含苞待放的春花,嫩得能掐出水的鲜笋,青春正好的少女,俏生生的,无须艳妆,好看得理直气壮。   灯影幢幢,金兰示意身后的女医上前为贺枝堂诊治。   女医看了看贺枝堂身上的伤,喂他服下一枚药丸,道:“皮外伤,不碍事,再过半个时辰烧就能退了。”   她家中世代从医,家学渊源,贺枝堂吃了她的药丸之后很快睡熟了,没再一声声哼哼。小半个时辰后,烧果然退了。   祝氏放下心来,时不时看一眼金兰,好几次欲言又止。   金兰察觉到她的尴尬和忐忑,没说什么,示意女医和养娘丫鬟们先出去。   众人忙低头退下,屋里除了呼呼大睡的贺枝堂,只剩下金兰和祝氏。   祝氏心道:终于来了。   金兰轻声道:“太太,宝哥年纪不小了,不能整天在内院里厮混,他身边的养娘丫鬟喜欢嚼舌根,不如打发了的好,选几个老实本分的书僮跟着他一起读书。”   祝氏还能说什么?正如枝玉说的,如今身份倒转,金兰成了贵人,全家上上下下都得敬着金兰,稍有不敬就是大罪过,只能干巴巴答应一声。   金兰沉默了一会儿,又道:“玉不琢不成器,太太对宝哥未免太过溺爱,依我的主意,等宝哥好了就让他挪到外院去,给他请一位严师,教他专心进学,用不着他去考功名,至少要懂得辨明是非道理。”   祝氏浑身发颤,揪紧帕子,点点头。   金兰接着道:“我和爹说过了,也想和太太说一声,枝玉性子烈,只要她自己不点头,不管谁家来求娶,太太不能自作主张应下亲事。”   事关亲生女儿,祝氏顿时变了脸色,厉声问:“你想做什么?”   金兰看一眼祝氏,淡淡地道:“太太以为我想做什么?”   祝氏面皮紫胀,这几日萦绕在心头的畏惧惶恐全都化作了愤怒:“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你想报复我,我只有受着,可枝玉是你的妹妹,她从来没害过你,她对你一片真心,你要是敢仗着太子妃的身份磋磨她、拿捏她的婚事,我拼了性命不要也不会让你好过!”   金兰静静地看着祝氏,脸上尽是疑惑:“我为什么要磋磨枝玉?”   祝氏一噎,差点没一口气厥过去!   酝酿了这么久的质问,金兰居然是这样的反应!   嫡母和庶女终于要敞开天窗说亮话了,她就不能认真点?   祝氏脾气暴躁,虽然畏惧金兰的身份,还是忍不住邪火直冒,但又不敢对金兰发火,只能自己生生忍下,老脸憋得通红:“你现在已经是太子妃了,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我好歹也养大了你,求你放过枝玉。”   反正早晚得撕破脸皮,不如早点把话说清楚!   祝氏双眼发红。   金兰却一脸淡然,并不接祝氏的话茬:“太太说笑了,枝玉是我妹妹。”   落选的秀女历来求娶者如云,她又成了太子妃,求娶枝玉的人家只会更多,他们家在京师人生地不熟,她怕贺老爷和祝氏被京里的媒婆骗了,糊里糊涂把枝玉许了人。   祝氏哪会懂金兰的心思,恼羞成怒:“你到底想怎么样?”   金兰看着祝氏,水汪汪的大眼睛,目光平静坦然,看起来要多无辜有多无辜。   祝氏心如焚火,又急又气,毛发直竖,浑身的炭火星儿。   都撕破脸了,金兰为什么是这样的反应?   祝氏怀疑金兰在装傻。   很早以前祝氏就察觉了,金兰在她面前要多乖巧有多乖巧,让往东绝不往西,可背着她,金兰却能降服脾气古怪的枝玉,陈家虽是贺家的亲戚,其实以前往来并不怎么密切,自从陈家表弟妹见过金兰以后,陈家常常登门,他们家上上下下都喜欢金兰,陈母每次看到金兰总是笑得合不拢嘴,拉着她一个劲儿念叨真想早点把这个儿媳妇拐到陈家去……时不时就有亲戚提醒祝氏,你们家三姐又孝顺又乖巧,别对她太严了,乡里乡亲都看在眼里,替三姐委屈呢……   祝氏知道自己脾气不好,她没少和大姐、二姐吵架,可她还真没有对金兰说过什么重话……   这么些年,金兰从来没有和谁起过争执,一次都没有。   金兰一定是在装傻。   祝氏手脚冰凉。   她宁愿金兰和自己撕破脸大吵大闹,不管金兰怎么报复她,她能忍,可金兰什么都不做……这才是对她最大的折磨!   “我求你……”   祝氏是真的怕了,她回头看一眼床榻上睡得香甜的贺枝堂,知道儿子吃了药什么都听不见,泪如雨下,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金兰,我求你,有什么恨都冲着我来吧……”   看到祝氏对自己下跪,金兰有些意外,她侧过身子避开祝氏,“天色不早了,等明天我再让女医过来看看宝哥。”   她转身离开。   祝氏跪在地上,一脸茫然,愣了好一会儿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件事呢?”   她不相信金兰有这样开阔的胸襟,她不信金兰不想报复她!   金兰脚步一顿。   祝氏怔怔地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和他相认?”   啪的一声,烛火微微晃了晃。   金兰没有回头,纤手掀开帘子,慢慢地道:“枝玉是太太的女儿,宝哥是太太的儿子,太太是贺家的当家太太,阿爹是太太的丈夫……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祝氏睁大了眼睛,满脸不可置信。   金兰站在帘子下,晃动的烛火映出一道长长的清瘦身影,她背对着祝氏,声音一如既往的柔和,“阿娘临走的时候让我发誓,她一遍遍叮嘱我,我答应过阿娘,那件事,天知,地知,太太知道,我知道,不会再有其他人知道。”   她笑了笑,“这么多年,太太也该信我了。”   帘子轻轻晃动,金兰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祝氏呆呆地跪了许久,攥紧衣襟,瘫软在地,泪水滚滚而落。   ……   养娘丫鬟等在外面,簇拥着金兰回房。路上经过枝玉住的屋子,剪春低声问金兰:“要不要去看看四小姐?”   之前剪春一直担心贺枝玉回家以后会拿金兰出气,没想到贺枝玉竟然为金兰打了贺枝堂,她幸灾乐祸之余开始替金兰谋算:不管怎么说,贺枝玉到底是在宫里待过一段时日的秀女,金兰没学过规矩,两眼一抹黑,怎么进宫当贵人?最好有人能提前教金兰宫里的规矩,最合适的人选自然就是贺枝玉了。   贺家人都知道,贺枝玉天不怕地不怕,亲爹亲娘在她跟前跟孙子一样乖,从来只有她管别人,没人敢管她,唯独有一个人是例外:那就是三小姐贺金兰。   只要金兰撒撒娇,贺枝玉就跟上了紧箍咒一样,立马服软。   剪春觉得金兰应该趁热打铁赶紧向贺枝玉讨教怎么在宫里立身。   金兰这会儿却没有这个心情,道:“我累了,明天再说吧。”   剪春看一眼金兰,没说话。   主仆两个回屋,等其他人都散了,剪春小声问:“小姐,您和太太说什么了?我听见太太哭了。”   她们俩名为主仆,私底下和姐妹一样相处,剪春向来有话就说,嫌金兰软弱的时候数落起来从不顾忌,金兰知道她真心为自己考虑,有事也不会瞒她。   金兰坐在镜台前,拆下蚌珠髻上的通草花和银插梳,淡淡一笑,“没什么。”   剪春拿起梳篦,蘸了些郁金油,帮金兰梳通长发,金兰的头发又厚又软又密实,堆云砌墨似的。   “小姐,您真的不恨太太吗?”   剪春放下梳子,轻声问。   屋里点了灯,铜镜里映出金兰模糊的面容,她淡淡一笑,张开双臂抱住剪春的腰,小脸埋进她怀里,软语撒娇:“剪春,我好累啊。”   剪春任金兰抱着,抬高手臂,打开蚌盒,挑了一星儿珍珠粉,在掌心里化匀了,捧起金兰的脸,一点一点给她抹上,一边抹一边忍不住苦口婆心地念叨:“不许偷懒!先擦了香脂再睡,你可是要进宫的,宫里的美人那么多,你讲究些!别被人比下去!你这么傻,不会勾心斗角,不会和人使心机,进宫以后只能靠这张脸了,以后每天早晚都要抹香脂,没事别到大日头底下站着,北边的日头太毒了,晒一会儿就得脱皮。”   金兰抿嘴一笑,一动不动地乖乖坐着:“我晓得啦。”   剪春含嗔带怨地瞪金兰一眼,“真是拿你没办法。”   金兰眉眼微弯,笑得甜美。   剪春以为她没心没肺,其实是冤枉了她,她明白自己的处境。   赐婚的诏书已经正式颁布,枝玉也回家来了,金兰没法再骗自己一切都是她在做梦,她真的要进宫了。   一国储君的正妃可不是闹着玩的。   金兰懂得事情轻重。   她已经交代贺老爷了,等她进宫,贺老爷就带着全家回湖广,不必管她的死活。   罗云瑾因为认错人而突然发疯,皇太子只见了她一面就要娶她,这些都不合情理,宫里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的郑贵妃,金兰不知道进宫以后会发生什么变故,她仍然茫然无措,仍然恐惧不安,不过她心里已经做好了准备——她幼年丧母,无依无靠,早已经习惯在惶惑恐惧中为自己的前途做决定。   害怕终究无济于事,她得自己立起来,是荣是辱,是生是死,她自己来担。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盖头揭开,金兰捏紧了小拳头。   小猪:好凶的娘子。   ……………………………………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胡萝卜 8个;蟹壳黄烧饼 2个;欢颜、簪纓の豆腐愛讀書、知名不具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布偶猫与乌鸦少年 28瓶;^_^、卿卿、深海xiaoyu 20瓶;知名不具、流光清昼 10瓶;疏桐 9瓶;簪纓の豆腐愛讀書、Arrietty 5瓶;闲鱼游 3瓶;吃吃吃、此间情长、一朵寻死的云 2瓶;七月小猴、起名无能星人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章 姐妹   夜里落了场微雨。   院中几株虬枝横斜的紫薇花树,还未到花季,枝条光秃秃的,树干上长满了疙瘩,一夜贵如油的细雨浸润,芽苞在暖酥中慢慢舒展开身姿,挑出几抹细嫩的新绿。   贺枝玉好梦正酣,突然被一阵鬼哭狼嚎声惊醒,一把掀开床帐,鞋也没穿,噔噔噔噔冲到窗前,怒道:“谁在那儿鬼嚎?给我叉出去!”   在宫里她没睡过一个好觉,好不容易回到家了,谁敢搅她好梦?   外面走廊里的丫鬟忙回道:“是少爷。太太让少爷搬到外院去住,少爷伤还没好,吼了两嗓子。”   贺枝玉一愣,支起窗子:“谁让他搬出去的?”   祝氏溺爱儿子,阖族皆知。枝玉之所以和亲爹亲娘疏远,就是因为祝氏重男轻女。贺枝堂是家中唯一的少爷,祝氏那是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恨不能天天把贺枝堂拴在腰带上。昨天贺枝堂伤成那样,祝氏心疼都来不及,居然舍得把儿子赶到外院去住?   丫鬟犹豫了一下,小声说:“小姐,您可得替太太做主,昨晚三小姐来了一趟,不知道和太太说了什么,太太哭了一整晚,今早起来就让人给少爷挪屋子,还叫人把少爷屋里的养娘丫鬟给绑了,说要卖了她们,少爷又哭又闹,太太这回却是真铁了心,说什么都不肯松口。”   她顿了一顿,看看左右无人,接着道,“我听人说,是三小姐逼太太这么做的。”   枝玉变了脸色。   丫鬟怯怯地看着她。   枝玉冷冷一笑,看一眼丫鬟,“你看起来眼生,应该是走了谁的门路来伺候我的,怪不得不懂我的脾气。”   丫鬟怔了怔。   枝玉走回内室,先穿上绣鞋,外边丫鬟听到她刚才骂人的声音,这时匆匆赶过来,服侍她梳洗。   小丫鬟站在门口,不知道枝玉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不住朝里张望。   枝玉梳洗好了,慢慢站起身,走到门前,瞥一眼小丫鬟,回头看着跟在自己身后的其他丫鬟:“这小东西不知死活,居然敢在我面前编排我姐姐!我不过离家几个月,家里的规矩就乱成这样!你们都死光了不成?家里有人乱嚼舌,还得等我回来亲自料理?”   丫鬟们忙跪下,“小姐息怒,是我们疏忽了。这小丫头是后头厨子的外甥女,太太看她手脚勤快,叫她给院子那几株树浇水施肥,她也是胆大,不知道怎么摸进院子来了。”   枝玉冷笑:“你们哪一个是好得罪的,这时候就别蒙我了!我走的时候叮嘱你们好好照看我姐姐,想来你们没一个听进心里去。我以前和姐姐最要好,夜里总一起睡,这次回来,姐姐昨晚来了正院,居然没来找我,我就猜肯定是有人趁我不在的时候离间我们姐妹间的情分,姐姐才和我生分了,原来是你们这帮人害的。姐姐被人欺负,你们袖手旁观,姐姐以为我不和她好了,所以不敢来找我。”   丫鬟们瞠目结舌。   关她们什么事?四小姐回来的时候态度那么冷淡,全家人看在眼里,三小姐现在是太子妃,用不着讨好四小姐,又不知道四小姐到底气消了没有,自然不会大晚上跑到四小姐这里自讨没趣,而且四小姐昨晚睡下之前还特意嘱咐如果三小姐来找她一定不要开门……怎么早上一起来又反过来怪昨晚三小姐没来?   丫鬟们一阵无语,心里有如万马奔腾而过,但毕竟是从老家带来的家仆,还是得忍着气安抚枝玉:“小姐勿怪,我们这就去请三小姐。”   枝玉脸色一变,怒气更盛,咆哮道:“谁敢去请她?!”   丫鬟们吓得一愣,抖如筛糠。   枝玉来回踱步,不断冷笑:“一定是这样的,姐姐这段时日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   她自说自话,俯视跪在自己脚下的丫鬟,愤愤地一甩袖,“一群不成器的东西!”   丫鬟们低下头,心里偷偷腹诽:明明是您自己刚回来的时候甩脸子给三小姐看,三小姐和您说话您不理她,结果昨晚等到半夜三小姐没来找您,您后悔了,脸上又下不来,这才借着小丫头来给自己找台阶!   怪小丫头编排三小姐,怪她们这些人没照顾好三小姐,怪少爷骂三小姐,怪大官人和太太偏心,反正怪来怪去,就是不会怪到三小姐身上!   丫鬟们郁闷不已:在四小姐眼里,全天下只有三小姐最善解人意、最纯洁无辜、最善良最体贴最温柔最讨人喜欢,三小姐永远不会错,如果三小姐错了,那一定是有心人骗了三小姐!   自己赌气不理会三小姐,等着三小姐来哄您,偏偏这回三小姐望而生畏,没来哄,您这会儿后悔了吧?觉得高处不胜寒了吧?   真是自找罪受。   枝玉骂了半天丫头,自顾自做了个总结:“姐姐真可怜,我不在,没人护着她。”   丫鬟看她终于消停了,忙主动递上梯子:“是啊,三小姐真可怜,小姐您快去看看三小姐吧。”   枝玉表情冷淡。   丫鬟一面腹诽,一面笑着催促她:“昨天少爷冲撞三小姐,三小姐心细,保不准会胡思乱想。”   枝玉矜持地道:“也对,枝堂是我弟弟,于情于理,我应该替枝堂给姐姐赔礼道歉才对。”   丫鬟们齐齐点头:对对对,你得道歉,得赔礼,您赶快去找三小姐吧!只有三小姐治得了您!   枝玉叹口气,一脸勉强:“算了,我去看看姐姐,免得她伤心。”   丫鬟们暗暗松口气,假装没看见枝玉眼角藏不住的喜色。   刚刚说金兰坏话的小丫头早已经吓得软倒在地,枝玉没空理会她,随意点了个人,道:“拉下去处置了。”   言罢,抬脚欢欢喜喜出了门。   外面正院里,贺枝堂被人抬了出去,祝氏站在庭院前指挥仆从搬运贺枝堂房里的家具,看到枝玉出门,眉头轻轻一皱,“这是去哪?”   枝玉道:“我去金兰那儿。”   当着自己丫鬟的面,她一口一个姐姐,但出了屋子就不肯叫金兰姐姐了。不仅不叫,还逼着金兰当妹妹。金兰脾气软,但在姐姐妹妹的称呼上一次都没让步,枝玉无可奈何,只能自己过干瘾。   祝氏脸上黄黄的,精神恍惚,挥挥手示意丫鬟们退下,对枝玉道:“你进屋来,娘和你说说话。”   枝玉想起小丫头说祝氏哭了一整晚,虽然不相信金兰会报复祝氏,到底是自己的亲娘,见祝氏神情不似作伪,点了点头。   母女俩走进内室,祝氏坐下,给枝玉倒了碗茶,“儿啊,你以后是什么打算?”   枝玉细细端详祝氏的脸色,道:“娘,我虽然落选了,可我是皇家选中的秀女,您不必愁我的婚事。”   金兰当上太子妃,而她最终落选,要说一点不介意,那当然不可能。但一想到金兰打败了宋宛和胡广薇,枝玉心底的那些愤恨、嫉妒和不甘马上烟消云散。胡广薇端庄稳重,宋宛满腹诗书,两人都是书香人家的小姐,礼仪出众,和宫中有千丝万缕的微妙联系,枝玉在宫里没少受支持这两个人的内官的欺侮。如果太子没遇见金兰,那太子妃肯定从这两人中选出,现在金兰成了太子妃,胡广薇、宋宛和她一样落选,她心里非常痛快。   祝氏叹口气,“你是我的女儿,我怎么能不愁……”   她停顿了片刻,看一眼枝玉,仿佛有些犹豫,沉默半晌后,还是张了口,“儿啊,这是命,金兰命里就是当贵人的,咱们不和她比,你爹说了,家里的田地一半都给你,你爹绝不会委屈你。”   枝玉淡淡地嗯了一声,有些心不在焉。   祝氏看着和自己疏离的女儿,心里苦涩,却无可奈何。   ……   祝氏嫁给贺老爷以后多年无所出,贺家长辈急,她自己更急,后来贺老太太征询她的意见,让她挑两个丫鬟给贺老爷当妾。   老太太当时是这么说的:“你带来的丫鬟,生死由你,你选两个老实本分的,以后要是敢张狂,打死还是卖了,你说了算,娘绝无二话。”   祝氏挑了两个祝家的丫鬟,第二年家里就多了大姐,后来又有了二姐。   等金兰她娘乔姐怀上她的时候,祝氏发现自己也怀了身孕,她是正房太太,贺家人自然更看重她的肚子。祝氏心里有些赌气,希望自己能一举得男,看到同样大着肚子的乔姐,忍不住冷嘲热讽。   乔姐是祝氏的大丫鬟,以前是好人家的女儿,还会读书写字,这在老家可是稀罕事。祝氏年轻的时候脾气火爆,总觉得贺老爷对乔姐不一般。乔姐那段时日受了不少委屈。等乔姐生下金兰,祝氏正是快临盆的时候,家里人天天围着她转,难免忽视了乔姐。金兰一落地就带了毛病,差点没养活,乔姐不信邪,从早到晚抱着金兰,一刻不敢撒手,硬是把金兰给救了回来。   两个月后祝氏生下了枝玉,嫂子欢欢喜喜把女儿捧给她看,她一把推开嫂子,哭着喊:“为什么不是儿子?为什么不是儿子?”   刚刚出生的枝玉被亲娘摔在地上,哇哇大哭。   嫂子吓得一身冷汗,忙把枝玉抱起来,还好是冬天,襁褓包得厚,没有伤着孩子。   祝氏那时候几乎疯魔了,成天只想着生儿子,她不愿接受枝玉,摔东西撕被子,不肯好好吃饭,也不肯喂枝玉。   祝家人没办法,只好把枝玉抱回祝家养,一直到祝氏生了贺枝堂、脾气变好了以后才敢把枝玉送回贺家。   枝玉从小就知道她娘重男轻女,差点没把她活活摔死,回到家里以后又看到祝氏对贺枝堂百依百顺、呵护备至,却常常忘了她这个女儿,性子变得越来越古怪。   祝氏只有枝玉这么一个女儿,自然不会亏待她。可是枝玉已经懂事,祝氏心里枝堂排第一,她只能排第二,她生来要强,不稀罕这么偏心的母亲!   等祝氏意识到女儿越来越偏激的时候,枝玉已经不想认她了。   祝氏和贺老爷想方设法补偿枝玉,对她言听计从,给她住最好的屋子,吃穿花用样样都是最好最精致的,只要是她喜欢的,费尽心思也要为她张罗。   然而枝玉并不领情。   枝玉恨祝氏,恨贺老爷,恨整个贺家。   她只喜欢金兰,只听金兰的话。   有时候祝氏惹恼了枝玉,不得不让金兰替自己说和。   ……   回想往事,祝氏心里五味杂陈:一个默默无闻的庶女,居然就这么不声不响地抢走了她最疼爱的女儿。   然后又不声不响地夺走了秀女们梦寐以求的荣宠,成为高贵的皇太子妃。   日后还有可能是皇后。   祝氏嘱咐枝玉:“你一向和金兰要好,娘是认了,以后绝不会给家里添乱,趁着金兰还没入宫,你早些为自己打算。”   枝玉含糊道:“我心里有数,您就别操心了。”   又问:“昨晚您和金兰说什么了?”   祝氏眼神闪烁了两下,道:“没什么。”   枝玉皱眉:“您可不要说什么难听话,金兰是太子妃,您别仗着她脾气好就欺负她。”   祝氏一片苦心为女儿着想,却被女儿指责,忍不住来了脾气:“我什么时候欺负她了?她长这么大,缺过什么少过什么?”   枝玉脸色沉了下来,“娘,您知道我是怎么在宫里待这么久的?”   祝氏有些发愣,怎么说起这个?   枝玉眉头紧锁:“入选秀女的时候,我可高兴了,我觉得天底下没人比得过我,等我到了扬州,才知道什么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和淮扬一带的秀女比起来,我就是个粗笨丫头。”   “秀女都是精心挑选出来的良家女,不论样貌还是风度都是万里挑一的,我拿什么和别人比呢?”   祝氏看着枝玉。   枝玉掀起眼帘:“我想起了金兰。”   祝氏愣住。   枝玉道:“我脾气不好,可我懂得什么时候该忍耐,我学着金兰那样隐忍,学着她谨言慎行,后来我留下了,其他不懂收敛的秀女都被送回家了。”   祝氏双手轻轻颤抖。   枝玉望着自己的母亲:“娘,其实我落选秀女不是什么坏事……我只忍耐了短短两个月,却觉得好像过了好几年,那种时时刻刻提心吊胆的日子,实在太难熬了……”   每时每刻都要注意自己的言行,不能说错话,不能走错路,不能结交不该结交的人,别人说的话不能全信,也不能不信,看到一个人就要赔笑讨好,谁都不能得罪,从早到晚陪着小心,头发要梳得一丝不乱,衣裙要时刻保持整洁服帖,夜里睡觉都得注意睡姿,稍稍有一个错处——比如笑的时候嘴巴张大了点,走路的时候步子快了一点点,都可能被内官厉声指责。   那是人过的日子吗?   枝玉只过了这么几个月,差点没活活把自己逼疯。   可她的姐姐,就这么过了十多年啊!   足足十多年啊!   枝玉闭了闭眼睛,轻声道:“娘,如果我是金兰,我早就疯了。”   祝氏双唇轻轻哆嗦了几下,“她是庶女……是庶女,我从来没有害过她!”   枝玉叹口气。   “我不是在怪您,金兰也没有。”   祝氏有些发懵。   枝玉笑了笑,眸底却是压制不住的怒意:“是的,金兰是庶女,所以她就该受苦!就该被您苛待!就该忍受那么多的煎熬!就该整天提心吊胆等着您善心大发施舍她!哪怕她乖巧柔顺,事事听从,她还是该受罪!她活该!就像我是女孩一样,我天生就比枝堂低贱,你就该偏心枝堂,就该把我丢在祝家不闻不问,就该在我出生的时候把我活活摔死!”   祝氏张大了嘴巴,泪水流了下来,浑身发抖:“你还是记恨我!”   枝玉站了起来,呼吸急促。   她不想提起旧事,可每次和母亲谈话都会闹得不欢而散。   “娘,我不恨你了。”   祝氏老泪纵横。   枝玉深吸了口气,慢慢平复下来,自嘲一笑:她是祝氏的女儿,两人的性子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祝氏年轻的时候脾气火爆,她不遑多让,常常把自己的亲爹娘气个半死。   只有金兰能够包容她。   枝玉神色缓和了些,“金兰对我说过,您偏心枝堂,那不是我的错。”   祝家人劝枝玉,贺老爷劝枝玉,贺老太太也劝枝玉,他们对她说:别恨你娘,你娘嫁到贺家十几年,她太想给贺家生个儿子了,你不要怪她。   谁让你不是男孩呢?   枝玉偏偏不认命,同样是人,同样是祝氏的儿女,凭什么她就该忍受祝氏的偏心?   就因为她不是男孩?   枝玉叛逆,脾气暴躁,敏感易怒,喜欢什么就不择手段去抢、去争,浑身上下长满了刺,谁敢招惹她一下,她就和对方拼个你死我活。   她恨祝氏。   她也恨自己。   她恨自己为什么是女孩。   直到有一天,她因为妒忌偷偷撕了表姐的新衣裳,被金兰瞧见了。   枝玉才不怕金兰这个庶女呢,凶巴巴地瞪金兰:“看什么看?别告诉其他人啊,不然我让你没饭吃!”   金兰小脸苍白,夺过那件新衣裳,轻轻地拍了一下枝玉。   “胡闹!”   那是枝玉第一次看见金兰发怒。   她傻了半天:金兰竟然敢教训自己?她凭什么啊?   枝玉觉得自己应该好好惩罚一下金兰,让祝氏罚金兰不许吃饭,不许金兰出门,不许金兰穿漂亮的衣裳……   可金兰那么温柔,雪揉玉堆的小脸,弯眉大眼,长睫忽闪,虽然故意板着脸虚张声势,看起来还是一点都不凶,“妹妹,你这么做是不对的。”   枝玉冷哼,心想我是家里的小霸王,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要你多管闲事?你谁啊?   可她却没有反驳金兰。   她甚至贪恋金兰轻轻拍她的那一下。   不久以后,枝堂到了上学的年纪,家里专门给他请了开蒙的老先生。   枝堂有什么,枝玉也要什么,她吵着闹着要和枝堂一起上学,祝氏知道她这是故意和自己对着干,气得犯了胃疼。   贺老爷怪枝玉太不懂事,祝氏对她千依百顺,她也该体谅一下祝氏。   枝玉不肯低头。   祝家舅舅很疼她,不想她和祝氏闹得太生分,让她和祝家小姐们一起上学。   枝玉记得每次离家上学的时候,金兰总躲在桂花树后面,偷偷目送她。   金兰多羡慕她啊,每次眼巴巴望着她离开。   时至今日,枝玉还记得桂花树后面那道殷切的、期盼的、写满了羡慕的眼神,那么亮,那么干净,好像在闪闪发光。   金兰从来没有因为羡慕枝玉而生过嫉妒她的念头,金兰是真的盼着她学有所成。   她总是叮嘱枝玉:“妹妹,好好学啊。”   枝玉故意不屑一顾。   金兰生怕她浪费上学的好机会,一次次不厌其烦嘱咐她。   其实枝玉学得很认真。   每当想偷懒的时候,她就会想起金兰羡慕的眼神。   后来,枝玉因为和表哥们比试学问被祝氏责骂,而贺枝堂学问不如她,只因为会背诵几首稀松平常的诗就得到了祝氏的夸奖。   枝玉气得浑身发抖,躲在院子角落里抹眼泪。   金兰找到她,拿帕子给她擦眼泪,喂她吃面果子,软语哄她。   “这不是你的错,妹妹,这不是我们的错。是男是女,是嫡出还是庶出,都不是我们能选的。你这么聪明,这么漂亮,枝堂哪哪儿都比不上你,姐姐最喜欢你了。”   枝玉那时候还小,并没听懂金兰的安慰,只因为最后一句话才破涕为笑——姐姐最喜欢她了!   后来她慢慢懂了。   有一次,贺老太太七十大寿,家里请了戏班子排戏,乡下地方不讲究什么北曲南曲,唱的是野腔野调的武戏。   当时戏台上演的是忠武战神哪吒剔骨还父的故事。   金兰坐在屏风后面,哭得稀里哗啦的。   枝玉就爱黏着金兰,看她哭了,忍不住逗她:“哭什么?这是在唱戏呢,都是假的。”   一面嫌弃金兰,一面想:哎呀姐姐怎么这么多愁善感啊?真是一身毛病。以后我得好好看着她,不让其他人欺负她。   金兰朝枝玉笑了笑,泪花闪烁。   枝玉那时候只顾着心疼了,没有多想。   后来她才一点一点理解金兰那时的心境。   金兰是庶女,从小到大,所有人告诉她,她是“婢养女”,和其他被嫡母暗暗折磨的庶女比起来,她已经算是很幸运的了。   诚然,祝氏没有苛待过金兰。可贺老爷这个生父呢,他可曾为金兰做过什么?   在其他人看来,贺老爷和祝氏只要养活金兰就是尽到父母的责任了。金兰的心酸苦楚,不值一提。   天底下千千万万的孩子,不论嫡庶,不论男女,高贵如皇太子朱瑄,卑微如金兰和枝玉,即使受到父母不公正的对待,也只能默默忍受。   这是孝道。   朝廷律法,子女杀死父母是忤逆不孝,要判凌迟,罪无可恕。就算情有可原,也不过是把判决从酷刑凌迟改成杀头。   反过来,父母杀死子女,往往不会判死罪。   哪吒是神仙,是传说里的人物,他可以剔骨还肉,和父亲划清界限,凡夫俗子怎么能这么做呢?   所以金兰才会哭。   ……   枝玉是嫡出的,她和金兰的处境不一样。   但她们却能理解彼此的矛盾和苦楚。   金兰一遍遍告诉枝玉:妹妹,这不是你的错。   枝玉花了足足一年的工夫才相信金兰的话。她开始正视自己,一点一点接受自己。   她恨祝氏偏心,所以任性妄为,她胡搅蛮缠,她叛逆霸道,然而她所做的一切不能挽回祝氏。   她不能因为祝氏的偏心和长辈的不理解就毁了自己。   ……   枝玉复杂敏感的心事,贺老爷不懂,祝家舅舅不懂,祝氏也永远不会懂。   只有金兰理解她。   所以,枝玉入选秀女的时候,金兰虽然担心她在宫里吃苦,依然毫无保留地支持她。在遇到危险时,首先不是担心自己的安危,而是害怕会影响她的前程。脱险以后,第一件事就是庆幸不会牵连到她。   那枚差点划破金兰喉咙的簪子,经由剪春的手,现在正躺在枝玉的枕头底下。   姐姐最喜欢我了。   枝玉脸上泛起甜蜜的笑容。   我也最喜欢姐姐了。   “娘,我是女孩,生来不如枝堂,姐姐是庶女,生来就该受煎熬,爹娘给我们什么,我们就得受着……这些我们认了,爹娘的养育之恩,我们不敢忘。”   祝氏愣愣地望着女儿。   枝玉转过身。   “人不能选择自己的父母,不能选择自己的出生,至少我们可以选择以后的路怎么走,我不愿嫁入平常人家相夫教子,姐姐也有她的坚持,不管将来会遇到多少艰难险阻,我都会努力走下去,姐姐也是。”   赐婚的旨意打乱了她们的生活,那又如何?   这是她们的人生,她们会一步一步走下去,努力抛掉身上的枷锁,活出真正的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字数比较多,主要就是在父母冷暴力中长大的两姐妹互相理解 ………………   小剧场:   关于为什么枝玉总和金兰一起睡觉这件事。   某个雨夜,雷鸣电闪。   枝玉叫起金兰:哎呀我就知道你肯定怕打雷,你可真麻烦,怎么这么多娇弱毛病?算了,我就勉为其难陪你吧,以后只要打雷你可以来找我。   睡得迷迷糊糊根本不知道在打雷的金兰:啊?   枝玉:好吧,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   ………… 第19章 封赏   枝玉从祝氏房里出来,站在过道里,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她站了很久。   然后高高兴兴地往金兰住的屋子走去。   金兰还没起身,被子忽然被高高掀起,她哎呦一声滚向床脚,小脸埋进双掌,有气无力地道:“让我再睡会儿。”   枝玉压到金兰身上,挠她痒痒,“我让你再瞌睡,让你赖床,快给我起来!”   姐妹俩滚来滚去厮闹了一通,金兰躺在枕上,头发散乱,微微轻喘,乌溜溜的眼睛眨了眨。   “枝玉,你不生气了?”   枝玉身形一僵,轻咳一声,松开金兰,远远地坐在床沿边,看着姐姐那双微微一弯便满是甜丝丝笑意的的眸子,自顾自生了半天气之后,冷淡地撇撇嘴。   “谁生气了?我那是刚从宫里出来水土不服,我才没生气呢。”   枝玉绝不会承认那个甩脸子给金兰看的人是自己。   她蓦地一笑,凑近了些挑起金兰的下巴,直勾勾地盯着金兰看,脸色有些狰狞。   金兰一点都不怕她,眼睛眨呀眨的。   枝玉冷声道:“事情不算太坏,我们家可是出了一位太子妃呐。”   在得知自己的姐姐成了太子妃的那一刻,枝玉差点以为自己终于忍受不住宫里的生活发了疯。   皇太子到底哪根筋搭错了?姐姐已经定亲了居然也要强娶她。   这些天枝玉脑袋都快想破了也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金兰在她眼里自然是千好万好,但皇太子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呀?怎么偏偏就瞧中金兰了呢?   ……   枝玉见过皇太子。   春宴那天,皇太子出席宴会,枝玉当时坐在角落里,听见内官向周太后禀报,忍不住抬起头。   满座秀女和她一样,都在看那个人。   暮春时节,天清云淡,西苑风景秀丽,树木葱茏,花草繁茂的曲径蜿蜒处,一道瀑布垂落而下,溅起的水花如朵朵碎玉琼珠。潺潺的碧水渐渐倒映出一道清瘦的身影,一人拾级而上,慢慢出现在众人的视野当中。   那一刻鸦雀无声。   但枝玉知道满座秀女和自己一样,全都情不自禁在心底发出赞叹声。   隔得远,起初众秀女并不能看清太子的相貌,只看到他身形清癯,一身锦衣华服,玉冠束发,足踏皂靴,春风撩起他腰间的绦带,风吹衣袍猎猎。等他走近了,众秀女脸红心热,手心发烫,心里咕嘟咕嘟冒起欢快的泡泡。   西苑风光绮丽,犹如仙境,然而当皇太子出现的那一刻,举世无双的山光水色,顿时黯然失色,成了陪衬。   皇太子丰神俊朗,气度出众,眼瞳深邃如夜空中的星子,目光似柔和,又似锋利的刀子,脸色苍白,略带病容,但这丝毫不掩他那一身儒雅温文的出尘气质,反倒让他更显风姿俊逸。   枝玉听到好几声茶杯落地声,不知道是哪几位激动的秀女不小心打翻了杯子。   众人知道春宴是为皇太子准备的,插科打诨活跃气氛,周太后意味深长地看一眼胡广薇,示意太子走到她跟前来。   朱瑄上前几步,目不斜视,看也不看满座花容月貌的秀女们一眼,从容地和周太后寒暄。   他的声音很好听,如传说中的那样,醇厚,温和,柔中酝着一种威严的力道,既温柔,又矜贵。   太子落座不久,嘉平帝、郑贵妃也来了。郑贵妃和周太后互看不顺眼,夹枪带棒互相讽刺,嘉平帝只当听不懂,太子也不插话。   过了一会儿,有内官匆匆走到太子身边耳语了几句。太子举着酒杯,脸上的表情像是突然凝固住了。   他静坐了片刻,忽然站了起来,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一下没站稳,扶着桌案踉跄了一下,打翻了一只酒碗。   太子举止从容有度,遽然站起,满座皆惊。   嘉平帝还没来得及问什么,太子抛下满座宾客,匆匆告退。结果却走错了方向,差点一脚踩进池子里,亏得旁边的内官警醒,一把扶住了他。   众人半天没反应过来。   反应过来之后,席间众人心里暗骂郑贵妃粗俗,搅乱了一场好宴,若不是郑贵妃无理取闹,太子怎么会无故离去?   ……   席间秀女正是春心萌动的年纪,春宴上见到太子的那一刻,众人无不怦然心动,浮想联翩。   这样出众的人物,又是高贵的皇太子,谁能忍得住不动心?   然而皇太子却对她们漠然置之。   枝玉回过神,松开金兰的下巴。   “好了,不说玩笑话了,你仔仔细细告诉我,皇太子第一次见你的时候,都说什么了?他看到你的时候是什么反应?”   金兰正想和枝玉说这事:“他什么都没说呀……”   皇太子高高在上,她根本没想过日后还会和他有什么交集,除了替枝玉高兴以外,什么多余的心思都没有,自然不会刻意去观察皇太子。   “他很好看,还帮我捡回发带。”   想来想去,金兰只有这么一句评价。   枝玉皱眉思索。   金兰提起那天和罗云瑾的对话,“他肯定知道太子为什么娶我,他说他认错了人,那皇太子一定也是认错了人,罗云瑾说那个人已经不在人世了。”   枝玉点点头:“不错,你一定和那个人生得相似,所以罗统领才会一见了你就要带走你。”   一个皇太子和罗云瑾都认识……而杜岩那样的东宫近侍却没见过的人,会是谁呢?   太子和罗云瑾肯定达成了某种默契,除了他们两个人,没有人知道那个女子的存在,又或者他们俩故意隐瞒了什么,他们不想让其他人知道那个人的存在。   宫里的宫女?   甚至再大胆一点……嘉平帝的某个妃子?   枝玉急躁,抓了抓头发。   这些年因为郑贵妃的刁难,东宫的奴仆换了一批又一批,老人都不知道散落到什么地方去了,如果她们认识什么东宫旧仆就好了,只用把金兰拉到那人跟前,一切可以迎刃而解。   可惜现在唯一知情的罗云瑾深不可测,绝不会透露更多,她们找谁去打听?   “现在的当务之急不是我长得像谁……”金兰伏在枝玉腿上,懒懒地道,“我胆子小,不敢抗旨,太子既然要娶我,就让他娶吧!当太子妃多好,阿爹可以当侯爵,枝堂以后也能封官,枝玉你想嫁给谁,姐姐给你做主,咱们家以后是皇亲国戚。”   枝玉垂眸,轻轻抚着金兰的头发。   她知道这是最好的选择,她也知道金兰会在最短的时间里适应这样的剧变,就像当年乔姐病逝时那样。   乔姐去世之前,金兰多么活泼开朗呀,面团一样,软乎乎的,嘴巴又甜,未语先笑,对谁都亲得很,见到生得漂亮的人就去亲人家,熟透的樱桃也没她甜美。   那时候谁不喜欢金兰呢?亲戚们见了她就夸,抢着抱她,连祝家老太太也常逗她。   乔姐病逝的时候枝玉刚好出了一趟远门,等她赶回家时,丧事早料理完了。她去正房向母亲祝氏请安,看到门廊里站了一个人,大雪天,廊下冷飕飕的,金兰站在栏杆前,迎着寒风,一动不动地站着,神情憔悴,形如枯木。   枝玉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呆笨怯懦的小姑娘是自己的庶姐,她的庶姐不是应该又白又胖、脸庞圆乎乎的、见人就笑吗?   ……   见枝玉沉默,金兰笑着抬手揉她的脸,“真的,枝玉,我不怕,我好好一个人,宫里的人难道还能吃了我?”   枝玉笑着拍开金兰的手,轻轻地拧她的脸。   人人都说枝玉胆大,但枝玉只是沉得住气,遇上麻烦时,她表面上稳如老狗,其实心里慌得不行。   金兰呢,那就是表面上吓得胆颤心惊的,浑身哆嗦,其实心里稳如老狗,早已经拿定主意,不管那主意蠢不蠢,她认定了什么就不会动摇。   比如被罗云瑾掳走时,她一边握着簪子,一边还能开小差惋惜罗云瑾白白浪费了他那副好相貌。   这个姐姐执拗起来的时候,真的好讨打。   从剪春口中得知当天在西苑发生了什么时,枝玉又气又恨又庆幸。   气金兰不把她自己当回事。   恨背后下手的人差点害了金兰。   庆幸还好皇太子出手救了金兰——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高贵的皇太子总比罗云瑾那个身体残缺的阉人要好吧?   可宫里有周太后,有郑贵妃,个个都不是善茬啊。   姐姐进了宫,没人依靠,有人欺负她了,谁帮她撑腰?   想得越多,枝玉越低落,初见皇太子朱瑄时的那点好感顿时化为齑粉,轻轻一口气就吹得零散:要不是那个臭男人巧取豪夺,姐姐怎么会面临这么艰难的处境?   门前一串脚步响,剪春捧着凉好的药进了屋,见姐妹俩亲亲热热靠在一起说私房话,知道她们和好了,笑眯眯道:“小姐,该吃药了。”   金兰坐起身,接过药碗,一口气喝得干干净净。   她怕苦,喝药总是一口气喝完。   枝玉拣了枚蜜饯让金兰含着,“你还病着,今天就算了,从后天开始,你得严格按照我定下的作息起居,太后肯定会派女官来管教你,那些人都听胡司正的,谁知道她们安的什么心?我不信她们,你的规矩我来教,皇太子这么急着娶你,说不定等不到年底就要你出阁,我得好好教你,免得你进宫以后那些人哄骗你。”   金兰唔了一声,点点头。   枝玉还想嘱咐什么,窗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养娘的声音响起:“小姐,东宫的内官来了!还有宣旨的太监!”   枝玉吓了一跳,她刚刚才在心里痛骂太子,一转眼东宫的内官就登门了,太子这是预卜先知呢还是能千里听到别人在骂他?   ……   太子当然没有千里之外听人墙角的本事,东宫内官是上门报喜来的。   这次宣旨的内官是位司礼监太监,身份不一般,对贺家人倒是很客气,宣了旨,拿了好处,留下吃了茶,离去前突然笑呵呵说郑贵妃交代他带句话给金兰。   屏风后面的贺枝玉立时变了脸色。   贺老爷更是吓得汗如雨下,僵立当场,不知道怎么回绝。   郑贵妃的恶名家喻户晓,贺家人哪敢得罪这位嘉平帝宠妃?   好在这回随司礼监太监一起登门的东宫内官是杜岩。杜岩不怕得罪郑贵妃的人,笑着道:“太子妃患恙,不便见人,王女医这段时日就住在府中,为太子妃调养身子。娘娘有什么话交代,说给千户老爷听也是一样的。”   司礼监太监皱眉想了想,没有强求。他听说过王女医,向来只有男子当大夫的,懂医理的女子十分罕见,杜岩不会随随便便胡诌一个王女医出来。他是近身伺候嘉平帝的人,如果见了病人再回宫,万一把病气过到嘉平帝身上,那他可是难辞其咎。就算他怀疑杜岩的话是借口,也不能冒这个险,以免被人拿来中伤他。   等司礼监太监离去,贺老爷才缓过气来。   杜岩转身向贺老爷道喜。   贺老爷回过神,笑呵呵让人摆酒款待杜岩和其他东宫内官。   正如朱瑄之前提醒过的那样,贺老爷被加封为正五品的千户,祝氏成了诰命夫人,已经仙去的贺老太爷、贺老太太也都有封赏,皇帝要和贺家做亲家,一次性把贺家三代都封了官。   贺枝堂年纪还小,这次封赏没他的份。   杜岩亲自把圣旨送进金兰房中,金兰靠坐在窗下织网巾,脸上并没有多少欢喜之色。杜岩只当她害羞,笑嘻嘻给她请安。   “派去湖广的人就要出发了,千岁爷问殿下可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好让那些人带回来,以解殿下思乡之情。”   金兰闻言一愣,“去湖广的人?”   皇太子派人去湖广做什么?   杜岩道:“这次封赏,殿下的亲娘也封了孺人,旨意也要送往湖广,好让殿下族里的人知晓。千岁爷说正好让他们顺路去拜拜孺人的墓,给孺人修修坟,告诉孺人这个好消息。”   金兰手里的动作停了下来。   她知道皇帝会封赏贺家人,她爹和贺枝堂将来都会封侯拜爵,祝氏作为她的嫡母,也能跟着一起获封诰命,以后进宫可以穿凤冠霞帔的礼服。   但是她不知道自己的生母乔姐也能一同封赏。   杜岩察言观色,知道金兰很重视生母,趁火加柴:“说起来这事还是千岁爷和圣上提的,千岁爷说孺人是殿下的亲母,殿下不日出阁大喜,于情于理都得派人去拜祭一下孺人。”   其实那些人回湖广最重要的任务是抹除一切金兰和陈君山曾有过婚约的痕迹。哪怕这会儿陈家和贺家两家闹到嘉平帝跟前去,也没人会信陈、贺两家订过亲,朱瑄要么不动手,一旦动手,就不允许有任何错漏之处。金兰出现得太过突兀,难保郑贵妃不会从这里下手,朱瑄在得知她已经订亲后第一件事就是派人去湖广处理这件事。   枝玉跟着杜岩一起进了屋,听说朱瑄也给金兰的生母讨了封赏,她和金兰一样吃惊。   等杜岩出去,枝玉不无感慨地道:“皇太子倒是肯为你费心思。”   朱瑄温和,但并不是会主动关心别人的人,他清冷矜贵,和生父嘉平帝疏远,和祖母周太后也不是很亲近。   金兰小声说:“皇太子不是关心我——他关心我的脸。”   她抗拒入宫,可她知道自己抗拒不了,现在想想,她还没入宫就帮贺家捞了那么多封赏,亲生母亲也能获得诰命……好像也不亏?   枝玉皱眉沉思。   若真的只是为金兰这张脸,皇太子完全不需要如此尽心,这么周到体贴,挖空心思地讨好取悦,怎么看都像是情根深种的样子……   枝玉看一眼完全不把皇太子放在心上的金兰,突然有点同情朱瑄。   他四处奔走,呕心沥血,据说还累病了,怕拖延婚期才封锁消息,这头金兰什么都不知道,一心认定了朱瑄只是喜欢她的脸——力排众议娶一个粗线条的太子妃进东宫,朱瑄以后的日子能好过吗?   活该!   谁让他非要选金兰呢?   枝玉幸灾乐祸。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如果变成小狗狗,会是什么品种。   在枝玉眼中,自己是只威风凛凛的大黑背,姐姐金兰是只温柔单纯时不时犯二的小金毛。   在金兰眼中,妹妹是只脾气暴躁但是可爱的小田园犬。   …………………………………………………………   …………………………………………………………   大家七夕快乐啊~单身狗一起愉快的吃狗粮呀~   ………………………………………………………… 第20章 学规矩   枝玉说要教金兰规矩,说到做到。   第三天天还没亮她就叫起金兰,从梳妆打扮开始教她,告诉她宫里现在时兴什么样的装扮,宫妃喜欢梳什么样的发式,擦什么香粉,涂什么胭脂……   枝玉毫无保留,把自己在宫中学到的东西一样样细细掰碎了教金兰。   金兰吃饭的时候,枝玉站在一边,一巴掌拍向她的腰:“给我坐直了!不许塌肩缩背!胳膊放平了!扭来扭去什么样儿?不要自己夹菜,让丫鬟给你夹!吃饭要细嚼慢咽,不能有一点声音,以后不许吃葱姜蒜,免得嘴里有气味,有骨头的菜也不要多吃,不雅相!吃饭之后要漱口,要嚼香饼香口,那种香饼是杭州府上贡的……”   一顿饭吃下来,金兰被骂得喘口气的工夫都没有。   吃完饭枝玉叉着腰站在廊前看金兰来回走步。   “走慢点!在宫里你得穿礼服,礼服厚重,还要戴头面,那些凤冠霞帔少说也有几斤重,你不能走快了!”   金兰只好放慢步子。   枝玉又开始数落:“走快点,慢吞吞的像什么样子!一点气势都没有!肩膀放平,肩膀放平!”   “转身的时候动作要轻柔,腰轻轻一扭,头上要纹丝不乱,别跟木头一样傻乎乎全身转过来,多难看啊!”   剪春和其他丫鬟张口结舌,疑心枝玉这是故意报复金兰,但金兰没说什么,她们不敢多嘴。   下午枝玉教金兰读书。   “以前宫里设有宫内女校,由司礼监秉笔太监提督,专门教授宫女学问,学得好的宫女可以晋升为女官。宫中曾有六尚局,局下各设四司,也就是二十四司,后来六局一司职掌全部移于宦官,只有司宝女官保存了下来。”   金兰听明白了:“以前宫里的宫女可以晋升为女官,内官可以晋升为太监,后来女官被裁撤,宫内女校也没有了,宫务全部由内官把持?”   枝玉点头:“不错,以前宫女可以去女校读书,内官去内书堂上学,优秀的宫女、内官都能获得晋升。”   那是高皇帝时候的事了,高皇帝在位时曾从民间选拔了许多能识文断字的女子入宫,那是最早一代的女官,她们知书达理,博学多才,不屑参与宫闱争斗,立志要做后宫中的“贤臣”,向世人昭示女子也可以靠才学品德立身,她们掌管宫务,人称“女博士”。但是很快女官就被宦官取代了,而后妃为了固宠主动将女官推荐给皇帝的事屡见不鲜,现在宫中只保存了司宝女官,其职能不过是掌管印玺罢了。   成熟完备的宦官机构将女官唯一的生存空间压榨得干干净净。宦官机构非常庞大,有十二监、四司、八局,他们囊括前朝后宫的方方面面,总称为“二十四衙门”。   内宫中,皇帝和后妃从吃喝拉撒这样的琐碎小事到生老病死的大事,全部由宦官包办。而在外朝,司礼监代替皇帝批红,能干预官员的任免,提督京营,监军统兵或坐营镇守,左右朝政,司礼监势力膨胀时,能把前朝内阁压制得死死的,堂堂内阁元辅见了掌印太监,也得尊称一声“老先生”。除此之外,宦官还是皇帝最信任的耳目,掌稽查巡捕。   “总之,不能轻易得罪位高权重的太监。他们想为难你的时候,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封锁消息,你就能生不如死。比如这次,太子从太后那里求到赐婚的懿旨,皇上也让罗云瑾草拟了诏书,可郑贵妃就是被瞒了那么久,这就是宦官的本事。”枝玉叮嘱金兰。   金兰无奈道:“罗云瑾是司礼监秉笔太监……这可怎么办?”   枝玉摆摆手:“既然皇太子让他来宣旨,那说明太子没把他放在心上,你都当上太子妃了,用不着怕他。”   金兰松口气。   枝玉转回正题:“虽然现在宫里没有女校了,可上一代的女官还在,胡广薇的姐姐胡司正就是曾经的六尚局女官,你没什么才学,一定会被胡司正刁难。”   说到这里,枝玉替祝氏感到心虚。   金兰的生母乔姐识文断字,祝氏心里疙瘩,坚决不许金兰读书,金兰只能自学。   枝玉偶尔得闲了会教一教金兰,但她脾气急,耐不住性子,算不上好老师。   金兰其实很聪明,小的时候,乔姐教她背诵诗词章句,她并不理解其中的意思,但都能倒背如流。后来乔姐去世,她靠着贺枝堂丢弃的旧书本自学,学得居然不比贺枝堂这个由老秀才教授的学生差。   如果当初金兰能够和枝玉一起上学读书,她今天的才学绝对不在枝玉之下。   枝玉忧愁道:“宫廷礼仪、妇德、才艺……还有婚事规矩,这些你都得学,我们这些秀女光是学宫廷礼仪就学了几个月,朝见命妇、敬事夫君、言谈举止、衣裳配饰、书史文章……歌、舞、琴、棋、书、画……短短半年,你怎么学得完?”   通常册封的秀女有半年的时间接受女官的教导,杜岩说周太后已经挑好了女官人选,过几天就会出宫来贺府。贺家人没见过世面,没有能拿主意的人,从旨意颁布到今天全都被动地行事,枝玉毕竟在宫里待过一段时日,不想看到金兰被女官欺哄,所以她必须在女官登门之前教会金兰基本的规矩。   可是金兰要学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她怎么教的完啊?!   枝玉越想越心焦,翻出一本《内训》,一巴掌拍在金兰面前:“快,赶紧给我背!背不会不许吃饭!”   《内训》为仁孝皇后所撰,包括德性、修身、慎言、谨行……景贤范、事父母等二十篇,和《列女传》、《女训》、《女诫》、《女孝经》、《女论语》等并列,是后妃的必读书目,人称“女教书”。   这些金兰都要学,而作为太子妃,她肯定还得学《东宫外戚事鉴》、《外戚传》、《高皇后传》之类的书。   枝玉光是想想就觉得头皮发麻。   金兰却一点都不怕,相反还有些跃跃欲试:“背书?这可比斗心眼要简单多了。”   背书是她的强项,贺枝堂那些四书五经之类的书本,她完全看不懂的时候就能流利背诵,女教书比经史浅显易懂,她读个几遍就能背下来。   枝玉眼里闪过一道精光:金兰没什么过人的才能,琴棋书画她只勉强会下棋,让她现学肯定是来不及了,可她会背书啊!   周太后和郑贵妃也只是粗通文理罢了,金兰如果能把女教书背得滚瓜烂熟,没事当着那群宫妃的面背一遍,别的不说,至少能博得一个熟读女教书的好名声。   枝玉翻箱倒柜,翻出所有女教书,哗啦啦一股脑摔在桌上。   “给我背!”   ……   夜里,姐妹俩睡一张床。   枝玉压低了声音提醒金兰:“进宫以后你记得远着昭德宫。”   之前朱瑄周密安排,昭德宫一点风声都没听见,现在嘉平帝大肆封赏贺氏一族,郑贵妃就是死人也该知道消息了。前天那个司礼监太监就是她派来吓唬金兰的。   金兰枕着自己的胳膊侧睡:“愁来愁去,我也不是郑贵妃的对手,先顾好眼前吧。”   枝玉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其实郑贵妃不是什么聪明人,可皇上就是宠她,不过好在宫里还有老太后,老太后要是真发火,别说郑贵妃,皇上也不敢回嘴的。”   郑贵妃是宫女出身,见识才学有限,容貌也只是平平,她之所以能在宫中作威作福,依仗的就是嘉平帝的宠爱。   嘉平帝懦弱,怕老娘,怕宠妃,也怕朝臣。周太后、郑贵妃和文官几方势力来回拉锯,他夹在中间疲于应对,一碰到难题就和稀泥。拖拖拉拉这么些年,周太后因为儿子宠爱妃子而忤逆自己这个当母亲的愤愤不平,郑贵妃因为当不上中宫皇后积攒了一肚子怨愤,朝臣因为嘉平帝被后宫女子所制对他十分失望,嘉平帝自己呢,也是满腹辛酸。   谁都觉得自己委屈。   而真正受苦的,其实是九死一生的皇太子朱瑄和其他皇子皇女。   金兰疑惑:“都说郑贵妃在宫里一手遮天,她不聪明吗?”   枝玉嗤笑了一声:“宫中大宴,郑贵妃当着所有人的面讽刺周太后也是宫女出身,你觉得她是聪明人吗?”   周太后平生最大的忌讳就是她不是先帝的原配,她只是个妃子,因为生了嘉平帝才能当上太后。郑贵妃明知周太后当年为了原配这个名分把前朝后宫搅得天翻地覆,还偏要当众提起,专门拿刀子对着周太后的心窝戳,这不是蠢是什么?   金兰道:“郑贵妃荣宠多年,许是嚣张惯了。”   枝玉冷笑,“金兰,等你进宫以后就会明白,宫里的聪明人多,傻子也不少。太后和郑贵妃一个仗着是皇上的娘,一个仗着是皇上的宠妃,行事从来没什么顾忌,两宫吵起来的时候,就和咱们家那些三姑六婆撒泼打滚的时候一个样!谁也不比谁高贵!”   她顿了一下,“周太后和郑贵妃用不着当聪明人,因为她们有皇上当靠山,金兰,你要记住,你可以不聪明,可以笨,可是你一定要记得你的靠山是谁,你得把太子牢牢抓紧了!只要太子爷护着你,你笨一点也没什么。”   金兰想起皇太子朱瑄,当时惊鸿一瞥,印象固然深刻,但她知道自己的身份,朱瑄是天上神仙一般的人物,清冷高贵,她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平民之女,他们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太子喜欢我的脸。”她拿起枕头边的小铜镜,借着漫进纱帐的月光揽镜自照,“我靠脸就够了,不用靠脑子。”   枝玉满意地点点头:“很好,入宫第一件事就是认清自己的身份,别有其他心思。太子爷名声很好,很少发作宫人,你只要乖乖的,想必他不会不管你。”   金兰眼神闪烁了一下,故作轻松地道:“我晓得。”   ……   匆匆几日过去,杜岩再次笑嘻嘻登门,带来一个好消息:婚期定了,就在下个月月初,吉时吉日,钦天监说了,正宜嫁娶。   贺家人张大了嘴巴,半天没反应。   枝玉怒摔书本:姐姐下个月就得进宫?教导宫廷礼仪的女官都还没来呢!   之前朱瑄三天之内走完赐婚的所有流程,其雷厉风行,已经让枝玉叹为观止了,现在朱瑄居然又要在一个月内完成东宫大婚典礼,他是八辈子没娶媳妇吗?这么猴急?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所列书目是明代宫廷女性接受教育的官方教材,文章是架空的,不过书目不是瞎编的,如果是瞎编的,会在作话里说明。   小剧场:   宫中大宴。   某妃表演了个弹琴。   某妃表演了个鼓瑟。   某妃表演了个吟诗。   郑贵妃桀桀冷笑:太子妃有什么才能啊?来,给大家表演一下。   金兰害羞脸红:咳,咳,我给大家背本书吧!   说完开始背书。   郑贵妃:……   ………………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胡萝卜 2个;簪纓の豆腐愛讀書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簪纓の豆腐愛讀書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章 改变   和急如星火的皇太子比起来,周太后和郑贵妃显然另有打算。   一面是东宫属臣紧锣密鼓的纳彩、问名、纳吉、纳征、告期,贺家门前车水马龙,一家人从早到晚没一刻闲工夫,尽忙着应对内官,一面是仁寿宫和昭德宫罕见的不闻不问,按理来说两宫都应该派宫人训导金兰,然而教授宫廷礼仪的女官却迟迟没有出宫。   枝玉冷笑:“我也是糊涂了,怎么忘了胡广薇和宋宛呢?”   周太后和郑贵妃都想插手东宫的事,朱瑄却选了金兰为妻。周太后虽然不会为难太子,但这并不代表她不会动其他手脚,郑贵妃的想法更好猜——两人都想扶持其他人来取代金兰,她们根本不关心金兰能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太子妃,干脆连女官都懒得指派。或许她们更希望金兰什么都学不会,故意装作忘了这事,这样她们才有机会劝嘉平帝废掉金兰。   金兰还没进宫就领略了什么是风霜刀剑严相逼:“皇上也册封了胡广薇和宋宛?”   据说两人一个是选侍,一个是良娣。   枝玉摇摇头:“你倒是不用担心这个,我听说太子拒绝了。”   ……   朱瑄的借口让人无法反驳:他身体不好,吃不消。   嘉平帝和周太后准备了一肚子劝说朱瑄广纳秀女的话,不怕朱瑄不低头,他们甚至还找来内阁元辅当说客,但两人万万没想到风姿清冷的朱瑄居然当众承认自己“不太行”……   母子俩傻了眼,朱瑄都这么说了,他们还能怎么办?硬把秀女塞到朱瑄床上,让朱瑄累死?   元辅郑荣更是后悔不迭:太子当着他的面说自己“不太行”,日后嘉平帝驾崩,朱瑄即位,他这个做臣子的还有活路吗?   三人只能暂时偃旗息鼓。   太子大婚,新婚燕尔,不用急着定下纳选侍良娣的人选,等太子妃入宫以后再看罢。   ……   金兰有些意外。   皇太子贵为一国储君,自当比寻常男子更加爱惜脸面,为了婉拒秀女,他竟然当众说自己吃不消。   金兰摸摸自己的脸,回想第一次见到朱瑄的情景。   罗云瑾看到她以后反应激烈,她不用猜就知道罗云瑾没安好心,但是朱瑄看她的眼神非常平静,平静到她以为朱瑄根本没注意到她。   她当时以为朱瑄只是恰巧路过,看她被掳走,顺路救了她。   可枝玉回来以后告诉她,朱瑄那天是中途离席,他出现在城外绝不是巧合。   朱瑄的请婚快如电闪,之后的举动也是风驰电掣一样,快得金兰完全反应不过来,莫名其妙就成了太子妃。   金兰心道:也许朱瑄的深情藏得太深,所以她感觉不到。   就像广纳百川的大海,太过浩瀚,太过壮阔,表面上看起来风平浪静,其实海面之下狂涛怒吼,早已掀起足以吞噬万物的万丈狂澜。   不过这些和她没关系,她要做的就是保护好自己的脸,让朱瑄可以“睹脸思人”。   金兰并没有被唾手可得的荣华搅乱心志,她很清醒。   入宫之前,她得认清自己的处境。   “宋宛和胡广薇都留在宫里了,她们为人如何?”   枝玉撇撇嘴,“她们有靠山,还没进京的时候就传出美名,什么端庄贤德,蕙质兰心,才貌双全……还不是选婚太监看在郑贵妃和周太后的面子上吹嘘出来的!”   她不想夸自己曾经的对手,顿了一下,“宋宛是读书人家出来的,性子清高,每天拿鼻孔看人,和郑贵妃一样不得人心,你倒是不用怕她。”   “你得小心胡广薇。”   枝玉想起胡广薇就气,“你知道第一个把你成为太子妃的消息告诉我的人是谁吗?”   金兰问:“是胡广薇?”   枝玉冷笑:“就是她呐!她姐姐是周太后宫里的胡司正,消息灵通,所有秀女都瞒在鼓里,她巴巴地跑来恭喜我,我出宫的时候,她还托我给你送礼物……”   金兰诧异道:“你回来的时候没说呀……”   枝玉怒道:“我为什么要说?她这是挑拨离间!我还以为她果真端庄大度,没想到也是一肚子坏水!明知道我会迁怒到你身上,还故意在我面前恭维你,让我给你带礼物,我呸!她以为谁家姐妹都跟他们家一样天天闲着没事打机锋吗?我和你感情这么好,怎么可能上她的当?”   金兰心里偷偷腹诽:难怪你回来的那天脾气那么大,原来是出宫的时候被胡广薇阴了一把,你还是上了胡广薇的当啊……面上却笑嘻嘻问:“胡广薇托你给我礼物?她送的什么?”   枝玉脸色一变:“你想要她的礼物?”   金兰忙摇头:“我才不要她的礼物,我是怕她欺负你。”   枝玉十分受用,顷刻间怒气全消,得意洋洋地道:“她送你的东西很寻常,就是几样女儿家针线活。我一出宫就给扔了!”   一个差点当上太子妃的人让她转送礼物给被正式册封为太子妃的金兰,当她是死人呐?   “金兰,你别看胡广薇恬静贤淑就真信她是个好相处的,进宫以后你头一个要防的人就是她!表面上一团和气的人才最不好招惹!至于宋宛嘛,她太清高了,眼里容不下别人,三天两头得罪其他秀女,你远着她就行了。”   金兰点头记下。   枝玉叹口气。   她本以为有半年的时间来教金兰怎么适应宫里的生活,不想朱瑄连一个月都等不了,大婚之期近在眼前,她要怎么做才能让金兰在短短十几天里学会所有规矩?总不能扒开金兰的脑子直接往里头灌吧?   枝玉心急火燎,时时刻刻跟在金兰身边,教她礼仪规矩,一旦她出错,张嘴就骂。   白天,枝玉寸步不离,夜里则恨不能钻进金兰的梦里去教她。   眼看嘉平帝选好了主婚礼官、正史和副史,大婚的日子越来越近,枝玉几欲抓狂,对金兰的要求越来越严格,走起路来风吹电闪似的,一张嘴就噼里啪啦一阵数落。   贺家上上下下战战兢兢,被她支使得团团转。   枝玉的苦心没有白费。   金兰在祝氏的阴影中压抑自己,所以性子格外沉静,现在没了祝氏带来的重重压力,她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犹如去了紧箍咒,慢慢展现出原本性情。她知道枝玉是一片心为她好,不管枝玉教什么都学得很认真,她本来就是能吃苦的性子,脑子不笨,学得又刻苦,很快就把女教书记得滚瓜烂熟。   至于宫廷礼仪,她还不是很熟练,不过基本的规矩她已经熟记于心,至少可以唬唬人。   ……   这天是四月初八浴佛节,东宫内官杜岩登门,给贺家送来香药、糖水、缘豆等节礼,进屋拜见金兰,看到在丫鬟簇拥中端坐窗下的金兰,心里一惊。   人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果然如此。   金兰按着枝玉教过的,先谢过周太后和郑贵妃这些长辈,然后问宫中长辈安,接着让丫鬟取出封赏。   杜岩看她已经像模像样有了太子妃的气度,并没露出吃惊的神色——他又不傻,笑着谢恩,道:“今儿个浴佛节,城南药王庙设有佛会,庙里的大和尚要放生玳瑁,殿下若是得闲,不如去逛逛。”   说完,他眨了眨眼睛。   “车马都准备好了。”   金兰和身旁的枝玉交换了一个眼神。   枝玉眉头紧锁。   金兰眼神询问:药王庙里供的应该是名医扁鹊、孙思邈,祭祀名医的庙里也有大和尚?   枝玉忍不住翻个白眼:重点不在这好吗?   她小声说:“佛会只是个借口,太子想见你。”   金兰心口猛地一跳。   作者有话要说:   进宫前金兰比较怂,进宫以后就自我放飞开始当恶霸啦~   下一章就入v啦,v后争取双更到完结,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坚持,大家在v章踊跃留评,我好发红包哈~   顺便按照宇宙惯例求一下作者收藏,然后给预收文打一下广告哈:《和奸臣相依为命》、《表妹好像暗恋我》   ………………   小剧场:   金兰:听说您不太行?   朱瑄一笑:好,我让你看看什么是不太行。 第22章 见面   药王庙坐落在城南,天坛之北,庙里供奉有伏羲、神农、黄帝三位神话人物,还有孙思邈、扁鹊等历代名医,庙中和尚会针灸,通医理,附近百姓常来庙中求医问诊,也有妇人来求子求姻缘的。   佛会并不算盛大,庙中大堂打扫得一尘不染,经幡飘扬,香烟袅袅,供桌设一金盆,盆内摆满茉莉、玉兰、玫瑰、芍药、玉簪等各色鲜花,中间一朵盛放的白莲,镶嵌红蓝宝石镀金香炉内焚烧檀木,浓香熏熏。   仪式一丝不苟地进行着,恭迎佛像毕,引磬、大磬、钟鼓、木鱼次第响起,僧众居士虔诚诵唱,满殿钟鼓齐鸣,梵音大作。   一名小僧走到金兰面前,奉上金匙。   贺家既信佛,也崇道,求过签,喝过符水,不过家中没有举行过浴佛仪式,只吃乌米饭、缘豆应景罢了。金兰一边观察其他人怎么做,一边装出从容自若的样子,接过金匙,从金盆里舀起香水灌溉佛像。身着法衣的僧众围在她身边低声念诵佛号。   仪式结束,杜岩请金兰去后院稍等。   “今天宫里也有佛会,老娘娘说要为千岁爷祈福,千岁爷暂时脱不开身。”   宫里有供后妃清修的寺庙道观,周太后在宫中主持佛会,朱瑄无论如何都不能缺席。   金兰心想:既然你这么忙,为什么还要偷偷出宫见我?   马上就要大婚了,他急什么?   枝玉认为私底下见面于礼不合,不赞同金兰前来赴会。   金兰起初也不想来,不过思索片刻后还是改了主意,决定来药王庙见朱瑄。   她是庶女,生母早逝,无所依傍,十几年光阴都在贺家内院度过。她也想早日摆脱祝氏的控制,可她是女孩,注定不能像男子那样离开贺家自谋前程,她唯一的出路就是早日出阁嫁人。   枝玉以叛逆来反抗祝氏对她的不公,而金兰曾经将陈家的婚事当成自己唯一的出路。   一场意外改变了姐妹二人的命运。   金兰清醒地认识到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婚事上是多么的可笑。   还是得靠自己啊。   她坐在廊下栏杆前,一手托腮,望着院中一株开得绚烂的海棠花树,默默想着心事。   剪春坐在金兰身边翻花绳,见她面色微沉,胳膊肘碰碰她,笑着问:“小姐,你那天翻的牡丹花是怎么翻出来的?我怎么总学不会?”   金兰回过神,闻言一笑,张开巴掌,接过线绳,指尖上下翻飞,轻拢慢挑,飞快翻出一朵牡丹花。   她十指修长,手指细柔白净,指甲染过凤仙花汁,淡淡几点娇嫩的胭脂色,剪春哪还顾得上记住她翻绳的动作次序,光顾着欣赏她的手了。   两人玩了一会儿,剪春怕金兰累着了,起身去找僧众讨茶水。   金兰低着头继续玩翻花绳。她常常需要在祝氏院子里待上一个上午,静坐无聊,只能自娱自乐,但又不能动作太大引来祝氏的喝骂,她便偷偷和丫鬟玩翻花绳、丢沙包、编草绳、串珠子之类的小游戏。大概是熟能生巧的缘故,她玩这些玩意比谁都精,十几个丫鬟轮番上阵也赢不了她。   微风轻拂,海棠花瓣轻轻飘落,满阶乱红。   金兰瞟一眼阶前凌乱的朱红落花,想翻朵海棠花试试,手指挑来挑去,线绳缠绕在一起,成了个疙瘩。   她正皱眉懊恼,耳畔忽然传来一声轻笑。   嗓音如甘露从叶尖滚落,柔和,清澈。   金兰一呆。   宽大的织金襕袍罩了下来,轻轻拂过她的侧脸,一双骨节分明、白净纤细的手按在她手指间的线绳上,微微用力,几个优雅的动作后,乱成一团的线绳有了清晰分明的形状,当中正是一朵海棠花。   金兰一动不动,只有眼帘轻轻撩起。   她身旁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一个人,俊眉修目,风姿出尘,皮肤很白,双眸幽黑,身形高挑清癯,乌纱翼善冠,玉革带,皂皮靴,一袭浅月白盘领右襟织金暗云纹袍,袍袖宽大,愈发显得人纤瘦,眼底略有几分青黑,难掩娇弱病容,但这病容并不掩他清朗的风采,反倒让人忍不住对他心生怜惜,生怕一眨眼,他就让暖烘烘的春风给吹化了。   金兰一阵恍惚,心道:这人真好看啊。   男人站在她身侧,浓睫交错,眼眸低垂,看到她清亮眸中藏不住的惊艳,薄唇微挑,刹那间眸光灿灿,整个人焕发出一种常年居于高位的矜贵雍容。   金兰突然反应过来:这个人好像有点眼熟?   男人望着她,似乎在等她想起什么。   金兰蓦地睁大眼睛。   朱瑄!   初遇的时候她坐在马车里,惊魂甫定,朱瑄坐在高头大马上,宝带琳琅,奴仆簇拥,不怒而威的气势十分骇人,隔得有些远,她心里又害怕,只记得他生得很好看,但其实并没记住他的五官相貌。他那样谪仙般的人,你根本不会去在意他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圆脸还是方脸,每次回想,只会记得初见他的那一刻那种叹为观止的惊艳。即使时光飞逝,年华老去,那一瞬间夺人心魄的风姿,谁能忘得掉呢?   金兰忘不掉,不过她只是单纯欣赏美人罢了。   她飞快收回手,想要站起身,却忘了朱瑄就站在自己跟前,猛一下窜起来,正好是往他怀里扑的动作。   噗通一声,她结结实实撞进朱瑄怀里。   朱瑄仿佛很诧异,眉峰略皱,但嘴角却是微微上扬的,张开双臂抱住金兰。   金兰生得圆润,惊讶之下又没注意力道,猛虎下山似的,一头扎进朱瑄怀里,把他撞得一个趔趄。   朱瑄摇摇晃晃了几下,像是要栽倒。   角落里守门的杜岩张大嘴巴,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真是人不可貌相……太子妃看着腼腆内向,原来这么热情奔放?   投怀送抱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大摇大摆从他脑海晃过。   金兰吓得心口怦怦直跳,慌忙拉住朱瑄的胳膊:这位可是金尊玉贵的太子爷,要是被她一脑袋撞出点毛病来,她粉身碎骨也赔不起啊!   朱瑄眼底闪过一抹恼色,站稳了身子,扶住手忙脚乱的金兰。   “吓着你了?”   嗓音当真是温柔,语调缱绻,再冷硬的心肠也会被这婉转的柔情蜜意化成一汪粼粼春水。   金兰冷静下来,飞快后退两步,抬头看着朱瑄,眼神里透着防备:我们不熟。   朱瑄轻笑,掩唇咳嗽了一声,面色苍白。   金兰心虚地挪开视线。   她不是故意的,谁让朱瑄不声不响站在她身边吓人?   “殿下……千岁……太子爷……”她换了好几个称呼才稳住自己说话的腔调,“您今天为什么要见我?”   金兰出门的时候,枝玉叮嘱过她:不能问朱瑄她长得像谁,对于寻找替身的人来说,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万万不能戳破他的美梦。她得装作不知道自己是个替身,一旦问出口,打破表面的平静,即使她长得再像朱瑄喜欢的人,朱瑄也不会对她手下留情。   朱瑄仍是咳嗽,过了一会儿,指指栏杆,“坐着说话罢。”   金兰不敢坐。   朱瑄轻轻地叹口气,上前一步,隔着衣袖,拉起金兰的手。   即使隔了层柔软织物,男人宽大手掌的触感依旧清晰,金兰微微发抖,下意识就要挣开,刚甩了两下,朱瑄又是一声低低的咳嗽,身子微晃。   金兰心里咯噔了一下,怕病恹恹的朱瑄被自己一个力道甩出长廊,只得低了头,任他拉着。   朱瑄手上并没有用力,攥着金兰的手指和他的人一样,轻飘飘的,柔软如云絮。他拉着金兰坐下,松开了手。   金兰立刻扒拉好自己的衣裙袖子,以她最敏捷的速度缩到一边,尽量和朱瑄保持距离。   朱瑄把金兰躲避自己的动作尽收眼底,眼神复杂,薄唇轻挑,无声失笑。   金兰坐得笔直端正,比在祝氏跟前还要严肃,眼睛却不老实,时不时飞快瞟一眼朱瑄,看他也正好看着自己,又立马躲开他的凝视。   “这段时间让你担惊受怕,是我疏忽所致。”朱瑄温和地道。   金兰挑起眼帘。   朱瑄背靠着栏杆,坐姿慵懒,但给人的感觉依旧庄严清冷,“我本想早些和你解释清楚,不过这些天实在是忙。”   他这句话倒不像是在撒谎,金兰心里默默道,全京城应该没有比他更忙的人,短短一个月内在重重压力之下理清错综复杂的局势,以一己之力快刀斩乱麻地结束周太后和郑贵妃的暗暗角力,以一招旁人无论如何都想不出来的奇招盘活整盘棋,还以悍然手腕逼得各部协力合作,赶在一个月内完成大婚典礼……还有比他更忙的人吗?   她也忙,她忙着背女教书,忙着学规矩,忙着学习怎么做一个合格的储妃,忙着被枝玉揪着头发数落……   太子的忙有条不紊、从容不迫,她的忙是手足无措、死马当活马医的慌忙,而害她如此的罪魁祸首正是坐在她身边的皇太子!   “太子想和我解释什么?”金兰鼓起勇气回望朱瑄,“您为什么要娶我?”   朱瑄看着金兰的眼睛,刹那间,他的表情似乎有些委屈。   金兰愣了一下。   朱瑄的表情很快恢复如常,淡淡地道:“你妹妹是入选秀女,想必你听她提起过胡广薇和宋宛。”   金兰点点头。   朱瑄挪开视线,望着枝头缤纷似锦的海棠花:“郑贵妃想要利用宋宛插手东宫事务,太后倚重胡广薇,也是如此打算。”   金兰瞪大眼睛。   原来朱瑄不止防备郑贵妃,他居然还防着自己的亲祖母周太后!   周太后早年曾欺凌先帝的原配皇后,甚至厚颜无耻地阻止先皇后和先帝合葬,在朝野间的名声不怎么好,但她毕竟是嘉平帝的母亲,而且这些年郑贵妃不断作妖抢走了她的风头,昭德宫成了众矢之的,人人唾弃,周太后年纪大了,深居后宫,名声反倒是变好了点。在民间传言里,周太后对皇孙公主们照拂有加,郑贵妃则是个心狠手辣、杀人如麻的蛇蝎毒妇。   朱瑄的生母死在郑贵妃手上,他不愿娶宋宛,情理之中,不过金兰没想到朱瑄对周太后也深深忌惮。   而且他居然这么直白地告诉她这种隐秘,他就不怕她泄露出去吗?   如果周太后知道自己的孙子不信任自己,一气之下和郑贵妃联手逼嘉平帝废太子,他怎么应对?   “那天在城外见到你,实属意外。”朱瑄神情平静地道。   金兰抬起脸,惊讶地望着朱瑄。   睁眼说瞎话还能这么淡然,皇太子果然心机深沉。   朱瑄挑眉:“你不信?”   金兰嘴角抽了抽。   朱瑄笑了一下,恍如万物生发,春水荡漾,笑容如花般绚烂。   金兰看得恍神,这样俊美病弱的美人对着她撒谎,她心底居然有点想相信朱瑄……   片刻后,金兰晃晃脑袋清醒过来,赶紧收回视线,低头盯着朱瑄的靴子看,眼神专注,恨不能在靴子上看出一朵花来。   这回看你怎么圆谎!   朱瑄唇边笑意越浓,“如果我不娶你,你怎么办?”   金兰心头茫然,不敢抬头。   朱瑄望着她漆黑的发顶,眼神无奈而又宠溺,喘了口气,慢慢道:“罗云瑾想要掳走你,我若不娶你,你岂非要落入他之手?”   金兰诧异地抬起头。   朱瑄双眸幽深,看着她的眼睛:“我不愿娶宋宛和胡广薇,所以当初刻意引导太后以为众皇子选妃的名义选秀,遇到你的时候,我正为太子妃的人选头疼。”   金兰双眉紧蹙。   朱瑄话里的意思她懂了:他刚好需要一个太子妃的人选,可他不想选秀女中的任何一个,恰好那天他救下了她,而她被罗云瑾看上,如果太子不救她,她以后还是会落到罗云瑾手里,太子选她当太子妃,既是为了救她,也是为了他自己。   那罗云瑾那天说的认错人又是怎么一回事?   朱瑄仿佛能看懂金兰在想什么,眼底一抹厉色划过,淡淡地道:“罗云瑾是不是对你说过什么?他的话,你一句也不必信。”   金兰一阵头疼。   罗云瑾嗜血成性,暴戾阴冷,确实不可信。   朱瑄又道:“其实还有个法子可以救你,我可以在宫外置办房舍安置你,罗云瑾知道你是我养在宫外的外室,自然不敢扰你。”   金兰嘴角又抽了一下。她宁愿躲回老家去也不会给太子当外室。   今天之前,她认定了朱瑄把自己当成某个人的替身。虽然朱瑄生而高贵,风度出众,而她只是个卑微的平民老百姓,但她仍然愤怒于朱瑄在没有问过她的情况下请婚。   她是一个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但是经朱瑄刚才一说,自己进宫完全不是被逼迫的,朱瑄为了救她才请旨娶她,她不仅不能怪朱瑄,还得感激他的救命之恩。   金兰脸上一副若有所思的乖巧表情,心里却直撇嘴。   她不是当初的金兰了,不会这么轻易受骗上当。   太子说了这么多,无非是为了让她放下戒心,心甘情愿入宫。   金兰心道:结果是一样的,我还是得入宫。   “婚姻是人生大事……”金兰闭了闭眼睛,郑重地道,“太子殿下贵为一国储君,才学广博,风姿出众,而我只不过是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乡绅之女,我无德无能,配不上太子殿下……”   她停顿了很久。   “可我和殿下一样,人生父母养,有血有肉,有喜怒哀乐。我生母为妾,受尽苦楚,此生不会与人为妾,亦不能容忍自己夫婿纳妾,若夫婿与他人生子,我自不会下手残害,但也不会默默忍受,真到那一日,必定一刀两断……这些天我熟读女教书,书中说‘夫爱其妾,我亦爱之’,恕我心胸狭窄,我敬爱夫君,夫君也当以真心报之!”   这番话对着皇太子说,可谓大逆不道,惊世骇俗。   枝玉看似脾气火爆,其实能屈能伸,金兰看似柔顺和婉,其实最为倔强。   她知道自己身份卑微,弱小无依,但她永远不会迷失本心,她不会像大姐、二姐那样从自卑走向刻薄阴狠,也不会因为泼天的富贵改变自己的坚持,她是个庶女,她吃了那么多的苦头,她绝不会给人当妾,她也不能忍受像祝氏那样为了所谓的贤良大度将妾侍送到自己丈夫身边,她忍不了!   “太子何等高贵,为何娶我,我不明白,我只想告诉太子,我只是个寻常小女子,于我这样的人来说,嫁娶之事关乎一生,不容轻忽,若太子非真心娶我……”   金兰犹豫了一瞬。   这些年的艰难苦楚一一浮现在脑海中,祝氏的冷淡严厉,贺老爷的不闻不问,亲戚们的冷嘲热讽,生母乔姐临终前的嘱托……   金兰抬起头,直视朱瑄,坚定地道:“若太子非真心求娶,我亦不屑高攀。”   枝玉警告她不要惹怒太子。   枝玉劝她温柔俯就。   她当了十多年的乖巧庶女,难道就不能继续做一个乖巧的太子妃吗?   她当然可以。   可她不想啊!   她不愿再压抑自己的本性,不愿再战战兢兢数着日子过活,不愿将自己的一生锁在四面高墙之内,若是后半生也要和在贺家时那样浑浑噩噩,她还不如一头撞死了干净!   庭中一片寂静,微风轻拂花枝,花朵簌簌飘落。   角落里,杜岩冷汗涔涔,双膝发软,跪倒在地。   他万万没想到太子妃看着柔顺,居然能说出这样离经叛道的话!她只是个平民之女,站在她面前的可是皇太子啊!女子天生卑弱,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她那样的话就是对一般男子说也是忤逆,何况她面对的是一国储君?   太子平时固然宽和,真动起怒来,谁敢拂逆?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太子可是半个天子呐!   太子妃这是不想活了吧……   杜岩大气不敢出一声,恨不能把自己缩成一颗球。   金兰也是直冒冷汗,身子微微颤抖。   她知道自己冲动了,不过话说出口后,那种终于可以直抒胸臆的畅快自如,足以支撑她保持清醒,不至于吓晕过去。   静默中,朱瑄始终一言不发。   金兰咬了咬唇,抬眸看向他。   这一看,她不由怔住了。   朱瑄居然在笑。   他待人彬彬有礼,举手投足间无处不透露着他生于俱来的宽厚和诗书熏陶中养成的高贵雍容的储君气度,但他不常笑,他的温和儒雅是冷淡矜贵的。   金兰怔怔地看着朱瑄,自己刚刚说了那样的话,他脸上没有一丝诧异之色也倒罢了,为什么笑?   讽刺的笑和发自内心的笑,她还是能分辨出来的,朱瑄不是在笑话她的天真,他笑如春花,清冽眸子里也泛着碎金般的笑意,并无一丝讥笑之色。   也没有一点要动怒的迹象。   朱瑄掩唇咳嗽了几声,一字字道:“我亦凡夫俗子尔,何敢言贵?”   金兰怔愣良久,突然想起来,朱瑄和她说话,并未自称“孤”,从一开始,他便以平等的态度和她交谈,仿佛他们二人并没有云泥之别的身份之差。   就是枝玉听了她刚才那番话也会不赞同地数落她,朱瑄却每个字都听进去了。   “若非真心求娶,何须如此煞费苦心……”   朱瑄轻声呢喃,眼底藏不住的疲倦之色,双眸却亮得惊人,凝望金兰,拔高了嗓音,亦以郑重的语调道:“你以赤诚待我,我必赤诚报之,待你入宫,我必以礼相待,绝不违背你的意愿迫你做任何事,如何?”   啪的一声,金兰仿佛能听到自己脑子里断线的声音。   这一刹那,她忽然明白为什么朝中那么多年轻文官愿意为地位岌岌可危的朱瑄抛头颅、洒热血,宁死也要维护他的储君地位。   “我知道事出仓促,迫你入宫,令你有诸多为难之处,这都是因我身受掣肘之故。”   朱瑄伸手,纤长手指接住一朵飘落的海棠花。   “你不必背那些酸腐的女教书,也不必谨言慎行战战巍巍,我必护你周全。待我不必再受他人掣肘之日,去留随卿。”   “我必不会阻拦。”   宛若轰雷在耳边炸响,金兰惊讶得忘记了呼吸。   去留随卿?   皇太子的意思是,她只需要和他维持表面上的夫妻关系,等到他登基之日,就会放她离开?   金兰久久回不过神。   朱瑄朝她伸出手。   金兰下意识抬手,接住他指尖那朵海棠花。   “若有违今日誓言,天诛地灭。”   语调柔和,却是字字铿锵,恍如惊雷滚过。   金兰捧着粉嫩花瓣,仿佛捧着一颗赤诚无比的砰砰跳动的心,目瞪口呆。   她还以为自己的话足够离经叛道了,不想朱瑄更叫她大开眼界。   什么认错了人,什么意外……那些事情仿佛都不再重要。   花落无声,两人一时都没说话,静听院墙之外庄严肃穆的梵唱。   不知道过了多久,朱瑄忽然低头咳嗽。   金兰看过去,发现他为了和自己说话,一直坐在风口处,他体弱多病,又一脸倦色,匆匆出宫,想必身心俱疲。   风吹吹就要倒的模样,当真是我见犹怜,偏偏他风骨冷傲,所以不会给人柔弱无能的感觉,只会让人忍不住对他心生怜惜。   金兰暗暗叹口气,“殿下身体不适,不如早些回宫。”   朱瑄咳得双颊微红,听她出言关心,微蹙的眉稍稍舒展,“你我就要成为夫妻,唤我殿下未免太生分了。”   金兰一怔,脸上有些发烫。虽然明知自己不得不入宫,但听朱瑄当面说起夫妻二字,她还是觉得尴尬。   朱瑄道:“我排行第五,小的时候宫人唤我五哥,以后你就叫我五哥,如何?”   说完话,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金兰,神情十分专注。   金兰对“五哥”这个称呼毫无反应。   朱瑄眼底泛起一丝黯然之色,沉默了一会儿,微笑着道:“礼尚往来,你在闺中可有小名?”   金兰心道,小名没有,大名倒是有两个。   贺阿妹这个名字是祝氏随口取的,她不喜欢。她想和贺枝玉、贺枝堂一样随族中排行起名,然而她没有那个资格。   金兰这个名字是乔姐取的。   她摇摇头,“我没有小名。”   朱瑄看着她圆润白净的脸庞:“我以后唤你圆圆,何如?”   金兰一脸莫名其妙。   罗云瑾说他认错了人,她怀疑朱瑄也是把自己当成了谁的替身。可刚才一番交谈,她已经打消了这种猜测。但是现在朱瑄非要给她起小名,她又不得不怀疑是否曾经有一个“圆圆”的女子,太子情根深种的对象,就是那个圆圆。   金兰试探着问:“殿下怎么起这两个字?”   朱瑄轻笑,“我观你面如满月,起这两个字正合适。”   金兰嘴角抽了抽。   这是在笑话她生得胖?   她一点都不胖好嘛!   仿佛听懂了金兰心底抱怨的声音,朱瑄笑意更浓:“圆圆最近在学宫中礼仪?不必太拘束自己,也不用太害怕,很多事情并不是像传言说的那样……我已经肃清东宫,在东宫,你可以随心所欲,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他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声音越来越低,幽黑双眸里一片空茫。   金兰一点都不了解朱瑄,但此刻她觉得自己好像能感受到朱瑄身上散发出来的悲伤。   他让她在这里等她,含笑和她撒谎,三言两语搅乱她的思路,他看起来从容不迫,不慌不忙,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而她只是一个糊里糊涂、被他骗得团团转的小女子。   可他的笑容背后没有一丝玩弄他人的戏谑之意,只有无尽的苦涩和苍凉。   朱瑄想起什么了?   金兰没敢吭声。   廊前静悄悄的,唯有落花坠地的声响。   半晌后,角落里的杜岩小心翼翼地咳嗽了几声。   朱瑄回过神,脸上沉郁之色尽数敛去,缓缓站起身,走到金兰身前,拉起她的手。   金兰这一次没有挣扎。   她望着朱瑄的背影,他身体不好,时常咳嗽,但始终身姿笔挺,如劲风中的瘦竹,飘雪下的孤松,极致的孱弱中有着傲然的风骨。   杜岩悄悄松口气,紧跟在二人身后。   金兰说自己“不屑高攀”的时候,杜岩吓得魂飞魄散,一瞬间连身后事都想好了。没想到朱瑄居然没有动怒,不仅不动怒,还一脸“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的表情,接下来还告诉金兰他的小名,然后给金兰起了个“圆圆”的爱称。看样子,不管金兰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哪怕指着他的鼻子骂他,他都不会生气。   杜岩已经没有心思去揣度太子这诡异的态度了,在被金兰吓得魂不附体之后,他默默擦汗,忽然间福至心灵,欣喜若狂——太子很喜欢金兰,超出所有人想象的喜欢,太子让他留在这里,准许他听到他们二人的对话,让自己看明白金兰在他心中的地位,这是多大的信任!太子要重用他!   这些天三天两头往贺家跑的苦心总算没有白费!   杜岩高兴得浑身发痒。   至于太子的那句“去留随卿”,杜岩根本没放在心上,他才不信太子会这么大方,费尽心机娶金兰入宫,怎么可能随便放手?等太子即位的时候,万里江山都是他的,金兰能躲到哪里去?   说不定到时候小皇孙、小皇女都生了一窝了,她舍得走吗?   朱瑄拉着金兰进了一间雅室。   雅室陈设简单,一桌一椅一几一榻一屏风,几上一炉檀香静静燃烧,一缕青烟袅袅娜娜逸出铜炉,窗前葱绿满墙,鸟鸣啁啾。   杜岩知趣地守在门外。   朱瑄拉着金兰在榻上坐了。   金兰虽然没经过事,但下意识懂得不能和男子独处一室,看到杜岩关上门,心里像烧着了一锅沸腾的开水,噗通噗通直跳。   朱瑄拉着她的手,眸光低垂,忽然道:“一点愁凝鹦鹉喙,十分春上牡丹芽。”   金兰没上过学,自学的书本大多是经史和最近的女教书,自然不知道他念的什么诗,不过听他语调缠绵,本能觉得他是在调戏自己,立马绷紧了脸,用劲抽回手。   朱瑄笑了笑。   门外传来杜岩和人说话的声音,不一会儿,一人推门进屋,站在屏风前,给朱瑄请安。   朱瑄道:“进来罢。”   屏风外面的人似乎有些迟疑。   朱瑄笑了一下,“这时候倒是规矩起来了,进来便是。你是医者,望闻问切是你的本事,忌讳什么?”   外面的人告罪,转过屏风,走到榻前,给朱瑄行礼,原是个光头和尚。   和尚四十岁左右的年纪,慈眉善目,白白胖胖,请金兰伸出手。   金兰一愣,随即反应过来。   本地人说药王庙的和尚都会医术,而且医术很高明,时常有达官贵人登门求诊。朱瑄这是让和尚给她看病?   她没病啊,王女医也让她停药了。   金兰心里念叨了一句,还是乖乖伸出手。   和尚表情不变,一番仔细诊视后,和朱瑄交换了一个眼神,朱瑄示意他出去说话。   金兰满头雾水。   杜岩捧了盏温茶进屋,笑眯眯道:“殿下渴了罢?这是南直隶进贡的松萝茶,没搁芝麻盐笋瓜仁。”   金兰心知剪春肯定是被朱瑄的人绊住了,接过茶盏喝了一口,顿觉口舌生甘,身心舒畅。   不愧是宫里伺候的人,果真心细如发,面面俱到。   贺家人爱喝泡茶,金兰不喜欢,嫌茶味浮躁,平时多喝清茶。贺家的仆从都未必知道她这个习惯,杜岩却留意到了,而且还特意准备了茶叶,当真精明。   难怪嘉平帝那么信重宦官。   杜岩的讨好之意只差没刻在脸上了,加上这段时日常常和他打交道,金兰知道他对自己没戒心,喝着茶,装作漫不经心地问:“殿下的小名是五哥?”   皇子的小名也和民间男孩的一样随便么?   杜岩笑着道:“这是惯例了,殿下排行第五,不止老娘娘、万岁爷爷,我们这些伺候的宫人也称呼殿下五哥,赵王、德王、庆王殿下排行第六、第七、第八,小名就是六哥、七哥、八哥。不过那都是殿下小时候的事了。”   赵王、德王、庆王是朱瑄的异母弟弟。朱瑄是头一个长大成人的皇子,和他年纪相仿的皇子陆续夭折,唯有他被生母藏在幽室中才能侥幸存活,等郑贵妃察觉时,他已被册封为太子。   郑贵妃知道朱瑄恨他入骨,转而扶持其他皇子,结果一查之后发现还有其他妃子秘密生下了一位皇子,另外还有两位妃子有孕在身,她立刻下令将已经出生的皇子抱回昭德宫养育,那位皇子就是赵王。德王、庆王则是年底出生的。   杜岩没有多说其他皇子的事,意有所指地道:“如今宫中没人敢称呼太子五哥,只有殿下能这么叫呢。”   以前,五哥是朱瑄的小名,以后,五哥只是夫妻之间的亲密称呼。   金兰若有所思。   ……   屋外窗下,满墙藤萝郁郁葱葱,院中一株参天古树,罩下一片浓阴。   朱瑄站在栏杆前,负手而立,视线越过密密麻麻的藤萝,望向雅室。   和尚站在他身边,低声道:“殿□□弱,本不该奔波辛苦,我听人说殿下前些时又发病了?这可不好,您天生不足,幼时又伤了底子,若再不勤加保养,恐于寿数有碍。”   朱瑄淡淡地道:“今天的病人不是我。”   和尚虽然大大咧咧的,其实心里门儿清,立刻聪明地转了话题,“太子妃殿下亦有不足之症,想来是娘胎里带的毛病,不过应该于寿数无碍。”   朱瑄沉默了片刻,表情缓和了些,“那就好。”   ……   虽然没看出金兰有什么毛病,但和尚常和权贵打交道,心眼灵活,为了安朱瑄的心,还是开了副温补的方子。   金兰来一趟药王庙,观摩了一场浴佛仪式,回去的时候,车厢里多了一大堆举世罕见的珍贵药材。   还多了一个“圆圆”的小名。   剪春心里骂骂咧咧,搂着金兰上上下下检查,听她说了和太子见面的事,变了脸色:“小姐,您怎么能对太子说那样的话?万一惹恼了太子爷,您可怎么办?”   金兰一笑,把手塞进剪春掌中,“你摸摸。”   剪春摸到一手的汗水,手指再往袖子里一探,也湿乎乎的。   金兰撒娇道:“我刚才差点吓死了。”   说那些话的时候,她怎么可能不怕?几层衣衫全部湿透,鬓发也有湿意。   剪春又是心疼又是无奈,拿帕子给金兰擦汗。   金兰彻底放松下来,靠在剪春身上,累得手指都不想动弹一下。   她知道祝氏本性不坏,绝不可能下手害她,她只要本本分分的就够了,熬到十五岁出阁嫁人,她就能摆脱祝氏。   不想斜地里杀出一个皇太子,一道赐婚旨意彻底改变她的命运。   她的未来在东宫。   金兰这些年就是靠着乖巧和本分熬过来的,她可以继续乖巧下去,她可以装糊涂,装懵懂,只要皇太子喜欢,她可以装一辈子。   可她不想啊!   生而为人,她也曾是阿娘的掌上宝,眼中珠。阿娘早逝,她孤苦无依,更应该自尊自爱,不能等着其他人的施舍怜悯。   她有血有肉,有喜有怒,她不甘心一辈子装聋作哑!   “皇太子在民间的名声很好,都说他温厚儒雅,所以我决定赌一把……”金兰小声呢喃,“我现在已经是太子妃,虽然还没进宫,到底占了名分,就算太子动怒,也不会公然把我怎么样。”   她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天可怜见,她赌对了。   金兰几乎虚脱,但心里却并不觉得疲累,清澈的双眸里翻腾着异样的神采,一种压抑了许多年的情绪在她心底欢快狂躁地涌动着。   人总要活个畅快淋漓,方不枉来人世走一遭。   贺家三代封官,嫡母、生母诰命加身,贺家的生养之恩,她算是还了。   从此以后,她只做她自己。   ……   药王庙里,雅室。   朱瑄坐在榻前,低头轻抚金兰刚刚坐过的地方。   杜岩站在一边,满头黑线:高雅的太子殿下居然做出这种傻里傻气的轻浮举动……真是……人不可貌相?   太子妃看着怯懦,其实奔放大胆,离经叛道。   太子殿下看着清冷,其实……呃……是个痴情汉?   “她喜欢松萝茶吗?”朱瑄忽然问。   杜岩忙道:“太子妃殿下很喜欢。小的按着千岁的吩咐,备了几罐新茶,虎丘、龙井、天池,都是南直隶新贡的,待会儿就能送到贺府。”   朱瑄一笑。   果然是她的口味。   杜岩偷偷观察朱瑄的表情,心中愈发笃定:太子喜欢太子妃喜欢到了发痴的地步,自己只要讨好了太子妃,以后前途无量啊!   正暗暗筹划,视线无意间扫过朱瑄的袖口,咦了一声。   “殿下……”   他出声提醒。   朱瑄低头,薄唇轻挑。   一圈毛毛的打结的线绳缠在他袖间。   方才金兰坐在廊下翻花绳,应该是她起身撞进他怀里的时候落下的。   朱瑄拈起线绳,缠在修长指尖,一挑一拨,轻轻一翻,翻出一朵喇叭花。   杜岩一呆,继而骇笑:“原来殿下还会解股。”   民间管这个叫翻花绳、挑绷绷,不过这游戏大多是女孩子玩,所以杜岩不敢明说,特意用了解股这个雅名。   朱瑄收起线绳,拢进袖中。   他当然会,不止翻花绳,还有丢沙包、踢毽子、挑棍、扎彩绳、编蛐蛐……所有这些闺中少女解闷消遣的游戏,他都会。   都是她教他的。   自小在黑暗冰冷的幽室中长大,长年累月待在一间密不透风的小小窄室中,一年到头不见天日,他瘦小嶙峋,阴郁孤僻,人不人,鬼不鬼,陪伴他的,只有四面光秃秃的板壁。   后来她教他玩游戏。   他那时候呆呆笨笨的,什么都不懂,什么也不会,连话都不怎么会说,人瘦脱了形,几乎只剩下一把骨头,眼睛大得诡异,阿娘偷偷给他送吃的时候,好几次被他吓到,然后抱着他哭。   她从没被他吓着,一边笑他:“怎么是个小结巴呀……”   一边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教他,直到他会了为止。   朱瑄闭了闭眼睛,袖中的手握拳,线绳紧紧缠绕在指间,勒出淡淡的痕迹。   一点愁凝鹦鹉喙,十分春上牡丹芽。   她肯定没听懂,但脸色立马变正经了,想来听出了他的调笑之意。   十指纤纤,点点娇红,握在掌中,绵软柔嫩,当时念这句诗,确实是在调戏。   却一点都不符合他的心境。   其实他想念的是:今宵剩把银缸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就怕是做梦。   圆圆……我这些年过得好苦……好苦啊……   殚精竭虑,熬干心血,就是为了活下去,为了不再受人掣肘,为了变得强大。   如果你还在我身边,苦一点又算什么,我自甘之如饴,可你不在,你不在!   说好了和我同甘共苦,携手一生,如今我终于站稳了脚跟,可以护你周全,让你无忧无虑、逍遥自在,可是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   万里河山,无边寂寞。   夜来幽梦,闲时与你立黄昏,灶前笑问粥可温,两情缱绻,朝夕不离。   醒来却是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欢乐趣,离别苦。   我就在你眼前啊……圆圆……你为什么不像以前那样,过来亲亲我?   心口一阵绞痛。   朱瑄握紧线绳。   去留随卿?   她居然信了?   朱瑄薄唇轻挑。   去他的去留随卿!既然找到她了,他怎么可能放手让她自己选择?   她的人,她的心,她的骨和肉,她的全部,都必须完完全全属于他。   她孤苦的过去,他无法改变。   她的将来,朝朝暮暮,年年岁岁,喜怒哀乐,全是他的。   圆圆,这是你欠我的。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在作死的边缘疯狂试探的金兰:哈哈,知道你的底线是什么,我终于可以开始放飞自我了!   小猪微笑:我终于可以开始讨债了。   …………………… 第23章 身世   杜岩跪倒在地,抖如筛糠。   他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刚才还一脸淡淡笑容的朱瑄突然满身阴郁戾气,幽黑的眸子里暗流涌动,杀机隐伏。   离得近的他心头冰凉,都快冻僵了。   沉默片刻后,朱瑄忽然问:“刚才和尚说她的淤伤好了……那天是你命人放箭的?”   这听起来毫无关联的问句让杜岩不由得傻眼了。   半晌后,杜岩脑子里嗡的一下。   他想起来了!   那天在城外截住罗云瑾的时候,他嘲笑了对方几句。   罗云瑾冷笑着回击。   “是你命人放箭的?”   “你等着罢!”   那天以后,太子拖着病体来回奔波,一心扑在册妃之事上,中间还病了好几次,忙得连书都不读了,哪还有空问放箭的事?   太子不问,杜岩自然也不会提,早就把这事忘到爪哇国去了。   要不是因为一直对罗云瑾的那个警告耿耿于怀,他这会儿根本反应不过来!   太子妃身上怎么会有淤伤?   一半是因为罗云瑾,一半是因为当时乱箭齐发……   杜岩冷汗涔涔。   太子爷这是长了颗七窍玲珑心吗?朝堂政事,东宫庶务,功课学业,加上最近的东宫大婚,东宫马上就要迎来一位娇滴滴的美人……这么多事都要他亲自操持,他居然还能想起这事?!   罗云瑾居然不是在吓唬他。   杜岩心里默默流泪,磕头道:“殿下恕罪,当时情境不由人,罗统领武艺高强,敌阵当前可来去自如,如入无人之境,他已经驰出百步之远,若是不及时拦下他,等他钻进林子里,小的实在追不上他。”   后面的话他不敢说出口:要不是小的机灵让人放箭,罗统领怎么可能因为顾忌太子妃而停下来,他要是不停下来,您今天怎么可能有机会拉着太子妃的手念诗调笑?   杜岩觉得自己劳苦功高,为太子爷娶妻之事操碎了心。别的不提,这些天他明知贺家出了不少变故,却得耐着性子冷眼旁观,只因为太子爷吩咐过不许插手贺家的事……他每天提心吊胆,生怕太子妃有什么好歹,头发都急白了几根,这么忠心赤胆,可以将功补过吧?   想到将功补过,杜岩突然眼前一亮。   “千岁爷……”杜岩嘿嘿一笑,抬起头,“小的身上带了件物件,不知道该不该拿给爷看。”   朱瑄瞥他一眼,脸色依旧阴沉。   杜岩慌忙在袖子里一阵摸索,掏出一样东西,举到朱瑄面前。   朱瑄低头看去。   一顶网巾。   杜岩捧着网巾,道:“自从太后颁下赐婚懿旨,太子妃就时时刻刻针线不离手。四小姐归家后,日夜教导太子妃宫廷礼仪,太子妃白天学规矩,夜里挑灯读书,十分刻苦,忙成这个样子,还是没放下针线,前天总算赶出了这顶网巾。小的找贺家仆人打听,原来他们乡下有一种习俗……”   他话还没说完,朱瑄接了下去:“湖广的风俗,女子出阁前,当亲手为夫婿织一顶网巾,夫婿若还没到加冠的年纪,可在婚前提前举行加冠礼,冠礼上用的就是未婚妻子织的网巾。”   杜岩一呆,讪笑:“原来殿下也知道这个风俗。”   朱瑄拿起网巾。   杜岩谄笑:“太子妃这网巾一定是为千岁爷您做的,不过太子妃腼腆,觉得自己做得不好,羞于示人,让丫鬟收起来了。谁知丫鬟不小心,夜里点蜡烛的时候竟然烧着了网巾!万幸只留下指甲盖小的破洞,那丫鬟瞒着太子妃把网巾偷偷扔了,小的觉得不能让太子妃的心血白费,又怕太子妃瞧见了伤心,让人捡了回来,想找宫里针线灵巧的宫人给补补,等补好了再放回去。”   贺家有东宫的眼线,偷偷拿一顶网巾易如反掌。   朱瑄没说话,眼眸微垂,细细打量手中的网巾。   压迫得杜岩无法喘息的杀气终于慢慢消散。   朱瑄道:“下不为例。”   杜岩磕头道:“小的谨记在心,太子妃的安危是重中之重。”   朱瑄淡淡嗯一声。   杜岩心知放箭那事算是揭过去了,心底暗暗庆幸:多谢太子妃救命之恩!   朱瑄神色缓和了下来,问:“仁寿宫的女官还没有出宫?”   杜岩起身,摇头:“没有,仁寿宫、昭德宫、礼部、宗人府那边都没有动静。”   周太后和郑贵妃像是忘记了太子妃这个人,说好的派去教导太子妃礼仪规矩的女官迟迟没有出宫。宫中脾气最大的两位佛爷没开口,其他人噤若寒蝉,不敢催促。   眼看就要到大婚之日了。   杜岩道:“殿下,您看东宫要不要插手?贺家人毕竟是乡野出身,见识浅陋,贺家少爷骄纵任性,屡次轻慢太子妃……”   朱瑄摆摆手,“还不到时候。”   她曾经盼望而得不到的东西,他可以给她十倍百倍千倍万倍。她不必再束缚自己,压抑自己,她想读书就读书,想出门就出门,想逛庙会就逛庙会,那些欺侮过她的人,都该跪在她脚下。   在那之前,不妨让贺家人再犯点蠢。   他等着金兰和贺家彻底划清界限。   他讨厌任何其他人占据她的注意力。   她最重视的人,应该是他。   她最喜欢的人,也应该是他。   她日夜相伴的人,更应该是他。   其他人……就算是她血脉相连的弟弟妹妹,也是多余。   朱瑄低头收起网巾。   他知道,这网巾不是金兰为他织的。   网巾用了一块厚实鲜润的春罗,一看就是为天冷时节编的,而如今已近初夏,天气越来越热,文人士子早已经戴上疏朗透气的蝉翼罗头巾。金兰如果想送他网巾,不该送这么厚实的。   金兰原本的未婚夫是陈家少爷陈君山,他们的婚期定在年底,网巾是为陈君山所织。   她看着乖巧,其实懒散,想来这网巾本该在上京的路上编好,可她拖拖拉拉只编了一半,后来陈家退了婚,她翻出做了一半的网巾编完,算是做一个了结。   她就是这样的性子。   那时候看他身上衣饰单调,别人有的,他都没有,她就自己动手给他做茄袋。做了一半忘在那儿不管了,到过年的时候才想起来,忙又捡起来做,熬油费火,累得直打哈欠。他让她别做了,她不肯撒手:“做了一半呢,做事情要有始有终,做好了给你戴上。”   这网巾不是给他的。   朱瑄微微一哂。   那又如何?   陈贺两家再无婚约,金兰如今是他的太子妃。   不管这网巾原本是为谁准备的,既是她亲手所织,又辗转到了他手里,就是他的。   ……   金兰在东宫内宦的护送下回到家中,却见门前熙熙攘攘,好不热闹,十几个身穿粗布短褐袍、风尘仆仆的仆从围在巷子里,肩扛手抬,搬的搬,背的背,正来来回回往府中运送货物箱笼。   马车直接进了院子,养娘搀扶金兰下车,道:“舅老爷来了。”   金兰一怔。   礼部和宗人府怕得罪周太后和郑贵妃,没有派女官教导金兰宫廷礼仪,但预备大婚典礼的内官已经入住贺府,内官循规蹈矩,手脚麻利,见了金兰就行国礼。而金兰在枝玉狂风暴雨般的摧折下慢慢熟悉宫中规矩,又不必小心翼翼看嫡母眼色,言谈举止已经和一个月前的她判若两人。贺府上下已经从当初得知金兰被册为太子妃的惊骇惶恐中反应过来,再不敢以之前的轻慢态度待她。   不等她开口问,养娘细细道来祝舅父上门的事:“去年咱们家上京的时候,舅老爷也想一起来,因为家里事多脱不开身,就给耽搁了。今年武昌府几位举子上京赴考,舅老爷想着正好顺路,就和他们一起坐船去了扬州,然后顺着运河北上。年初的时候动的身,舅老爷一开始以为选秀总要过了端午才有消息,就没急着赶路,后来怕赶不及,紧赶慢赶,赶在今天上午进的城。”   祝舅父是祝氏的亲哥哥,贺家只是豪富,祝家则是世世代代久居江夏的大户人家,虽说祖上没出什么有名望的人物,但也出了不少秀才,在当地很有名望。祝舅父有功名在身,乐善好施,时常接济家贫的读书人。县里学生读书进举,参加第一道童试前必须先请本地秀才保举推荐,请人写保书少说要一两银子润笔,一两银子对寻常人家来说不是小数目,加上其他花销,许多家境贫寒的学子只能举贷进学。祝舅父为人豪爽,与人作保从不收钱钞,不仅不收钱,他还送钱钞米粮给上门求助的读书人,谁家有烦难,只要朝他张口,他绝不会袖手不顾。   家乡举子进京赴考,坐船途经江夏,祝舅父必会率领乡贤出面设宴款待,送上盘缠仆从,请举子留下墨宝。落第举子归家,坐船经过江夏,羞惭不敢下船,他领着人拦在渡口,设宴为他们接风洗尘,一番苦口婆心的训斥勉励后,帮他们出谋划策,虽然考不上进士当不了大官,但费些钱钞疏通一二,补上小县令、长史、教授这样的缺不是难事。读书人最为清高,科场失意时得祝舅父雪中送炭,对他感激涕零,日后熬到升迁,自然对祝家照拂有加,甚至互为姻亲之好。   因此,祝家虽然没有子弟在朝中为官,但姻亲关系盘根错节,几乎和本地所有为官人家沾亲带故,有这些亲戚帮衬,祝家足可以富贵几代,屹立不倒。   祝舅父不是金兰的亲舅舅,她对祝舅父了解不深,但她知道祝舅父这个人看似仗义豪侠、胸无城府,实则心思缜密。   当年乔姐重病,祝舅父特意打发人送了几枝上好的人参给乔姐进补,还荐了郎中给乔姐看病,乔姐深受感动,嘱咐金兰以后不能忘了这份恩情。后来乔姐病逝,祝舅父又出了一笔钱钞帮着选了个风水宝地,而且以祝家家主的身份给乔姐赎了身,让她不必以奴婢之身下葬。   金兰领了这份情。   那时候她年纪小,不懂祝舅父为什么对自己和生母如此看重,直到长大以后读了史书,这才明白祝舅父的良苦用心。   养娘说到一半,压低了声音:“舅老爷一上门,茶都没吃一口,先要给您问安,知道您出门去了,就去见了太太。舅老爷好像动了气,屋里伺候的人全赶了出来,不知道说了什么,太太也发了火,摔摔打打的好一阵闹,大官人也不敢去劝。”   金兰立刻皱眉问:“枝玉和枝堂呢?”   养娘答:“舅老爷让他的随从守着枝玉小姐和枝堂少爷,让他们在外院看老家带来的箱笼,不许他们去正院。”   金兰松口气,叮嘱养娘:“再多派几个人去前院守着,不管枝玉和枝堂怎么闹,不许放他们进去。”   养娘恭敬应了。   金兰回家,家里仆从一窝蜂争相出来迎,里头祝舅父得到消息,马上不和祝氏吵了,整了整衣冠,满面带笑迎出屋。他五十上下的年纪,和祝氏生得有些像,方脸阔鼻,不笑的时候神情十分严厉,见了金兰,二话不说,先俯身行了个国礼。   虽说不日就要大婚,但到底还没入宫,而且祝舅父是自己名义上的舅舅,年纪又大,金兰侧身谦让了一下。   早有内官扶起祝舅父,舅甥俩进屋说话。   祝舅父年纪不轻,动作却利落,坚持行完礼,麻利地站起来,一边往屋里走,一边再三给金兰赔不是,“外甥女大喜,本想早日进京帮衬,年纪大了,路上走得慢,这才给耽搁了。”   金兰不露声色,微笑着和祝舅父寒暄,问老家亲戚长辈们好。   祝舅父一一答了,态度谦恭,又不失亲切,让人挑不出一点错来。   养娘奉上茶果,茶是木樨瓜仁泡茶,果子是糖薄脆、梅菜馅金华酥饼、蝴蝶卷丝酥、苏州松子糖,还有一盅解暑气的冰镇凉饮子,俱是家乡口味,祝舅父却立时变了脸色,眉头紧皱。   金兰知道祝舅父是聪明人,自己无需和他虚与委蛇,而且她马上就要入宫了,实在没有闲心和人打机锋,打发走其他人,直奔主题:“舅舅辛苦,外甥女正有一事托付舅舅。”   祝舅父一愣,心道这个外甥女果然深藏不露,放下雪泡缩脾饮,道:“外甥女如今贵为太子妃,尽管吩咐便是。”   金兰道:“我已经知会过阿爹,待我入宫,就让他带着枝玉和枝堂回乡。家乡有舅舅和族中亲戚帮衬照拂,想来不会出什么大事。只是枝堂顽劣,太太又太过溺爱,终究不是事,还望舅舅严加管教,让他懂得些道理,他若有不敬之处,舅舅只管教训,千万别因为心软就放纵他。再有枝玉性烈,太太和阿爹若管教太严,只会适得其反,望舅舅能从中调解……”   祝舅父竖起耳朵仔细聆听,听她像交代后事一样叮嘱自己,心中暗暗称奇,诧异过后,只余敬佩。   他当年果然没有看走眼。   “外甥女放心,我在县里也有几分薄面,我回乡后一定训诫族人,不许他们仗着外甥女为非作歹,给外甥女和太子殿下抹黑……”   金兰起身,敛容正色,朝祝舅父行了个后辈礼:“能者多劳,舅父为人端正,在乡里素有贤名,贺氏一族的荣辱,就托给舅父了。”   祝舅父忙站起身,连称不敢,犹豫了一会儿后,道:“枝玉在祝家养到四岁多才送回贺家,我视她如亲女,一定不会让她受委屈,只是枝堂的事……”   金兰一口剪断祝舅父的话,“您是枝堂嫡亲的舅舅,有您看着,枝堂必能长进。不求他出人头地,只望平平安安,做个本分之人。”   饶是祝舅父圆滑老成,听了金兰这话,也不由得惊诧地抬起脸,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金兰。   他刚才和祝氏大吵了一架,为的就是贺枝堂的事。   金兰面色平静。   祝舅父到底是一家之主,见多识广,心眼灵活,很快恢复了正常,神态比之前更加恭敬,感叹道:“外甥女果然深明大义。”   接下来,两人默契地不再提起贺枝堂和贺枝玉,转而说起宗族的事。   杜岩说朱瑄已经派人去湖广了,金兰估摸着自己被册封为太子妃的消息很快就会传遍整个湖广,她担心族人借着她的名头胡作非为、鱼肉乡里,奈何两地相隔千里之遥,没法管束,正愁着呢,可巧天上掉下一个长袖善舞的祝舅父,正好解了她的难题。   金兰再三叮嘱祝舅父:“若有人以太子妃亲族的名义作威作福,舅父无需顾忌亲戚情分,一律现清白处置。”   她这些天读了不少《外戚传》之类的书,外戚中飞扬跋扈以至于连累全族的不在少数,她可不想哪天自己也成了书上的反面事例。贺老爷耳根子软,根本管不住亲戚,祝氏眼界狭窄,又是个内宅妇,也管束不了族人,唯有像祝舅父这样经多见广、素有威望的人才能镇得住老家那群族人。   祝舅父仔细听金兰交待,面色如常,心中却是翻江倒海,久久不能平静。   ……   祝舅父和金兰长谈足足两个时辰。   内院,祝氏苍白着脸躺在窗下榻上,手里紧紧攥着一把錾刻寿桃长命锁,蓬头垢面,衣衫凌乱,眼睛瞪得大大的,直直望着房顶,一语不发。   养娘进屋收拾了一地狼藉,坐在榻边,看着祝氏呆滞麻木的模样,唉声叹气。   不一会儿,祝舅父大踏步走进屋。   养娘忙退出去。   祝舅父走到榻前,看着祝氏,眉头皱得紧紧的。   祝氏和祝舅父大吵了一架,满屋子瓶瓶罐罐被她摔得稀碎,她手上满是划痕,鲜血淋漓,却不肯让人包扎,死死抓着长命锁,眼球突出,面色狰狞。   祝舅父又是气又是心疼,长叹一声,皱眉道:“你从此消停了罢!太子妃不会和他相认的。”   祝氏表情麻木,听到这句,喉咙里啊啊了几声。   祝舅父皱眉道:“你也是糊涂,她如今贵为太子妃,既然没有揭穿你,可见她心性忠厚纯良,没有报复之意,你还在这里疑神疑鬼,像什么样!”   祝氏一言不发,死死抓着长命锁,眼中流下泪来。   祝舅父叹口气。   “我看家中待客的果茶还是旧规矩,茶太子妃一口没喝,果子她也只动了一样,你当了这么多年的家,怎么这么糊涂?如今家中应当事事以太子妃为贵,你不知道她的喜好,难道她房里的丫鬟不知道?你身为她的嫡母,养育她长大,怎么也有情分在,她心胸宽广,又是识大局的人,不计较你这些年的打压,你不趁着她入宫前解了这些年的疙瘩,只知道一味躲在屋里装病,如此蠢钝,枉为我祝氏女!”   被五十多岁的兄长当面厉声指责,祝氏心中难堪,泪珠滚落。   祝舅父摇头叹气:“你也别提心吊胆了,你家三小姐……”   他停顿了很久。   “不简单呐。”   ……   当年祝氏为了生儿子几乎发了疯,为此差点摔死枝玉。祝舅父心疼外甥女,把枝玉抱回贺家养育。祝氏产后抑郁,吃了药也不见好,在贺家大吵大闹,但凡有一点不顺心就发作妾侍庶女。乔姐和另外一个妾都是从祝家陪嫁过去的,长年累月,消息瞒不住人。   那年过年,祝舅父放下手里的事亲自登门向贺老太太道歉。贺老太太倒是很体谅祝氏,毕竟祝家门第高于贺家,而且祝氏也是为生儿子才疯成那样的。   祝舅父安抚好祝氏,从屋里出来,无意间看到乔姐牵着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女孩站在廊下看落雪。   小女孩圆脸桃腮,五官清秀,眸子乌漆黑亮,眼神又清又透,让她看上一眼,祝舅父顿觉心头敞亮,仿佛喝了热羹一样,浑身上下暖烘烘的。   他素日喜欢孩子,情不自禁站在台阶上多看了一会儿。   乔姐冻得脸色发白,一边跺脚让脚底暖和些,一边教女孩儿念诗。   女孩很聪明,乔姐教了两遍她就会背了,嗓音脆生生的,清澈婉转,又脆又甜,一字字念诵:“天仙碧玉琼瑶,点点扬花,片片鹅毛。”   抑扬顿挫,声如银铃,断句清楚明白,一点都不结巴。   祝家老仆告诉祝舅父,女孩不认字,小小年纪由乔姐口授学会了几十首诗。   “作孽哟,今天是三小姐的生日。大雪天的,老太太让乔姐在这里立规矩,三小姐心疼她娘,非要陪着。”老仆小声说。   祝舅父不由得心生怜惜,不过乔姐只是他们家的一个丫鬟,金兰只是贺家的庶女,他不想多管,抬脚走了。   老仆送他出门,一路上和他说些贺家的闲话。   “大姐、二姐性子拐,不好管,成天吵嘴打架,吃顿饭的工夫,为了一块肉也能吵个天翻地覆,太太气得不行。三姐腼腆,和她娘一样,斯斯文文的,规矩不用教就会,听话乖巧,根本不用人操心。她年纪最小,却是家里最懂事的,还特别孝顺,每回得了什么好吃的,非要留着给乔姐吃。雪下得这么大,乔姐赶她走,她不肯走,撒娇说想看雪,乔姐拿她没办法。”   贺家人都说乔姐有福气。同样是妾侍生的女儿,大姐、二姐嫌弃母亲不争气,每天想着法儿催母亲争宠,三小姐却很体贴,从来没有轻看过乔姐,乔姐被罚的时候,她总待在乔姐身边,撒娇哄乔姐高兴。   祝舅父心道,贺家大姐、二姐脾气暴躁,在祝家长大的枝玉也是爆炭性子,这三小姐却温柔乖巧,倒也是奇了。   不久以后,贺家传出喜信,祝氏怀孕了,说是一开始没注意,等发现的时候已经有好几个月身孕,祝舅父派人上门照顾妹妹,祝氏把人打发回娘家,说她怀孕中喜静,不喜欢人多。祝舅父疼妹妹,没有深究。很快祝氏生下一个男孩,那就是贺家唯一的少爷贺枝堂。   有了儿子以后,祝氏慢慢恢复正常,祝舅父把外甥女枝玉送回贺家教养。   不多时,忽然传出乔姐病重的消息。   一个丫鬟而已,祝舅父完全没放在心上。但不知怎么回事,一想起那晚站在回廊里摇头晃脑念诗哄母亲高兴的女孩儿,他总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他这辈子最喜欢结交落魄文人士子,受过他恩惠的读书人不知凡几,朋友们说笑起来,夸他是伯乐。   既是伯乐,不如赌上一把。   祝舅父派人送郎中去贺府给乔姐看诊,后来还帮忙料理了丧葬。那个粉妆玉琢的小女孩一身缟素,走起路来颤巍巍的,穿过庭院,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噗通几声,结结实实给他磕了好几个响头。   相安无事好几年。   那年枝玉十岁生日,祝舅父去贺家探望外甥女,经过贺枝堂读书的屋子,站在外边听里面的读书声。   贺枝堂开蒙不久,读的无非是《百家姓》、《千字文》、《孝经》、《千家诗》之类的书。祝舅父听了一会儿,转过回廊,目光无意间扫到后窗桂花树下的一个身影,脚步一顿。   一个头梳蚌珠髻,簪茉莉花围,穿葱黄小袄、松绿画裙的小姑娘坐在树下一块大石头上,膝盖上放着笸箩针线等物,像是在做针线。   可她手里的针却半天没动。   她在偷听。   不一会儿屋子里传出贺枝堂雀跃的欢呼声,授课结束,先生让他自己练字,回屋午睡去了。贺枝堂备受溺爱,哪会乖乖练字?先生前脚出了门,他后脚就呼朋引伴,领着小厮跑得无影无踪。   屋外的小姑娘也收起针线,起身走了。   祝舅父一时好奇,跟着小姑娘出了院子。   小姑娘没有走远,她收起针线笸箩,来到院中一处僻静地,看看左右无人,弯腰从树丛后面拖出一块大石头,石头不大,不过她还是费了不少力才搬动,小脸紧绷绷的,累得直喘气。石头表面光滑,她拿帕子擦了擦,从袖子里摸出一支笔,蹲在池边,蘸了些水,开始在石头上写字。   祝舅父吃了一惊,他还以为小姑娘藏了什么好吃好玩的东西在这里,没想到她居然在这里偷偷练字!   小姑娘一笔一划写得很认真,隔一会儿就拿笔蘸点水。听到周围有动静,一个哆嗦,赶紧把毛笔揣进袖子里,大眼睛慌乱地四处张望,确定没人在附近,又低头继续写字。   祝舅父皱眉看了一会儿,出了院子,问祝家老仆。   老仆道:“乔姐没了以后,三姐跟着太太过,太太说乔姐就是念了书才心思多,不许三姐读书。”   难怪小姑娘要避着人偷偷练字,只有那样才不会留下痕迹。   祝舅父摇头叹息,觉得妹妹眼光狭窄。   身为嫡母,何必和一个失去生母的庶女别扭?庶女养大了,还不是得孝敬她这个嫡母。千防万防的,有什么用?   而且这个庶女看着本分,从不和人口角,却敢偷偷摸摸自学,可见她心性不一般,好好养大了,未必不是一个助力。   妹妹当真小家子气!   祝舅父不赞同归不赞同,但祝氏才是他妹妹,他哪有闲工夫为一个妹婿的庶女和妹妹较真,丢开这事,没有再理会。   ……   时至今日,回想当初种种,祝舅父衣衫汗透,心有余悸。   尤其在和祝氏对质、得知贺枝堂的真实身世后,祝舅父更是眼前一黑,差点没被自己的亲妹妹活活气死。   万幸。   幸好祝氏始终恪守底线,没有加害庶女……幸好他当年留了个心眼,施恩于乔姐……   否则叫他哪有脸面去面对贺金兰?   ……   听祝舅父说了当年的事,祝氏眼珠滚动,面容疯狂:“她真的不会戳穿我?”   祝舅父气不打一处来,厉声道:“你也该清醒了!为了一个儿子要死要活,疏远自己的亲女儿,枝玉脾气这么坏,就是你害的!当年我就觉得你生产的时候有古怪,你是我妹妹,我到底不忍心揭穿你。现在想想,我当初真不该撒手不管。你当年既然铁了心要儿子,乔姐愿意把儿子给你养,你好好养就是了,做什么要打压他的亲姐姐?你好好待太子妃,好好教养枝堂,太子妃只会对你感恩戴德!她弟弟养在你名下,可以继承贺家全部家产,对她只有好处,她又不傻,怎么会把枝堂的身世泄露出去?你非疑神疑鬼,隔离人家亲姐弟,还处处为难太子妃……”   越想越气,祝舅父停了下来,喘了好几口,剁足轻骂:“糊涂东西!”   贺金兰是贺枝堂一母同胞的亲姐姐。   当年祝氏为了求儿子求到歇斯底里,在发现乔姐怀了第二胎的时候,她请人看相,看相的人说乔姐这胎一定是男孩,祝氏便让乔姐隐瞒下来,乔姐答应了。祝氏借口乔姐病了,把她挪到乡下庄子上,买通郎中,说自己怀了孕,然后打发贺老爷去外院住。等乔姐生下贺枝堂,祝氏让人偷偷把孩子抱回贺家,在屋里嚎了一整夜。   第二天,她有儿子了。   这事做得隐秘,知情人只有几个,但为了保住这个秘密,祝氏还是狠下心肠将参与其中的仆从都远远打发了,连从小看着她长大的保母也没例外。   后来乔姐病死,整个贺家,除了祝氏,只有金兰知道贺枝堂的身世。她是乔姐的女儿,乔姐的身体变化瞒不过她。   祝氏生来要强,却始终不能为贺家延续香火,她不甘心被人耻笑,费尽心机求来了贺枝堂这个儿子,贺枝堂就是她的命!   她不放心金兰,怕金兰把贺枝堂的身世说出去,怕贺枝堂长大以后知道真相和自己疏远,怕别人对她冷嘲热讽。   从乔姐去世以后,只要金兰多看贺枝堂一眼,祝氏就浑身不舒服。她不允许金兰和贺枝堂说话,不许金兰管贺枝堂的事,纵容丫鬟仆从在贺枝堂耳边说金兰的坏话,看到贺枝堂讨厌金兰,她心里隐隐觉得高兴……贺枝堂之所以对金兰有偏见,离不开她的刻意暗示……   祝氏泪如雨下,又哭又笑:“哥哥,你是男人,你是一家之主,你哪里明白女人的苦楚!我身为祝家嫡出的小姐,什么时候输过人?我要强了一辈子,就因为生不出儿子,所有人都在嘲笑我!亲戚妯娌笑我,娘家姐妹笑我,连地里刨食的村妇也敢对我吐唾沫,骂我不会生!我受不了那个气!枝堂是我儿子,我是他娘,谁也抢不走他!抢不走!我能生!”   她哭哭笑笑,状若疯癫。   祝舅父无言以对,看着鬓发中已经现出些许银丝的妹妹,唏嘘不已。   沉默半晌后,他沉声道:“你家三姐信守承诺,说了不会戳穿你就不会戳穿,她贵为太子妃,如果想和枝堂相认,早就认了。”   认了才好呢!   认了弟弟,金兰才会把娘家放在心上,宗族才能靠着这位太子妃飞黄腾达。   祝舅父巴不得金兰和贺枝堂相认。   ……   进京以后,祝舅父径自找到祝氏确认贺枝堂的身世,当时他脑中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劝金兰和贺枝堂相认。   然而在见到金兰的那一瞬间,他立马打消了这个念头。   金兰不会和贺枝堂相认,至少现在不会。   和金兰一番长谈之后,祝舅父按捺不住,还是问出了心中的疑问:金兰为什么不和贺枝堂相认?   她现在是太子妃,什么都不用怕了,祝氏不敢对她怎么样,也不会对得知真相的贺枝堂怎么样,他是太子妃的亲弟弟,贺家不敢让他出事。   金兰面色平静,慢慢道:“这些年太太对枝堂视如己出,我都看在眼里,这是其一。阿娘走的时候,我对她发过誓,只要太太疼爱枝堂,我决不能揭穿枝堂的身世,这是其二。其三,枝堂年纪还小,心性未定,只知道太太是他的亲娘,心气又高,陡然知道身世,只怕会走上邪路。”   “而且枝堂心气浮躁,可能会仗着是我的亲弟弟惹是生非,不如还是瞒着他的好。”   祝舅父心想也是。   金兰又道:“况且还有枝玉……枝玉要是知道太太为了一个不是她血缘的儿子忽视她,又会怎么想?”   以前枝玉嫉妒枝堂,好歹还能以枝堂是她亲弟弟来安慰自己。她脾气暴躁,若是得知枝堂是乔姐生的,祝氏宁愿疼爱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庶子也不想管她这个亲女儿,她要是没活活气死,那就不是贺枝玉了。   祝舅父心中触动,久久说不出话。   金兰是庶女,亲弟弟就在眼前却不能亲近,嫡母对她多番打压,她十年如一日的装傻,居然还能真心将枝玉视作亲妹妹,事事为枝玉和枝堂考虑……   祝舅父感慨道:“只是这样一来,实在太委屈太子妃了。”   那个娇小可爱、站在雪中背诗的小女孩,那个畏缩胆怯、躲在树荫底下练字的小姑娘……人人都道她被祝氏吓破了胆所以乖巧本分,谁知道她的隐忍和辛酸?她的亲弟弟在祝氏眼皮子底下养育,她敢不听话吗?   金兰一笑,云淡风轻。   她只是个小小的庶女,改变不了现状,改变不了嫡庶之间的隔阂,但她可以守住自己的本心。   贺老爷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祝氏年轻的时候暴躁易怒,枝玉差一点就走了歪路。她是枝玉的姐姐,她不能看着枝玉走向偏执,枝玉又漂亮又聪明,怎么能走上歪路呢?她跟前跟后,总算把枝玉的性子扭回来了。   枝堂是她亲弟弟,她看着枝堂越来越淘气,心里着急,可祝氏实在看得严,她平时多看枝堂一眼就会被祝氏敲打,根本找不到机会教他。她没有气馁,找表哥陈君山帮忙,陈君山没有多想,说动陈父给枝堂当老师……如果没有赐婚的意外,枝堂以后会跟着陈家子弟上学,等她嫁进陈家,不愁没有机会纠正弟弟的坏毛病。   金兰随分从时,但她不是没有计较。   “我娘是祝家的丫鬟……”金兰轻声道,“阿娘告诉我,她之所以答应给爹当妾,不是为了荣华富贵……她只是想睡个饱觉。”   祝舅父一愣。   金兰说起母亲,面色柔和:“阿娘本是好人家的女儿,走投无路成了丫鬟,天天劳作,夜里几个丫鬟一张床,没有睡过一个饱觉……她真的困……她真的想好好睡一个饱觉……成了妾以后,她抱着枕头睡到日上三竿,那是她第一次睡到大天亮。”   就因为这一个小小的心愿,乔姐成了贺老爷的妾。   弥留之际,乔姐拉着金兰的手,泣不成声:“你这么聪明,这么乖,这么懂事,却因为是我生的,只能受煎熬,娘对不住你……对不住你……娘不该给人当妾……再有下辈子,娘绝不给人当妾!娘宁愿吃糠咽菜,也不让你受这份苦!娘舍不得你,舍不得你啊……娘走了以后,你怎么办……”   哭到最后,乔姐已经发不出声音了,她紧紧攥着金兰的手,眼睛瞪得大大的,拼着最后一口气吐出一句含糊不清的叮嘱:“儿啊……好好照顾自己……”   金兰站在庭前,背对着祝舅父,肩披霞光,面庞皎洁,眸光盈盈,好似月下秋水,一清到底。   “我早早就没了娘,知道没娘的苦。我受过的苦,何苦再让枝堂和枝玉也尝受一遍?”   祝舅父红了眼圈,鼻尖发酸。   祝氏防了金兰这么多年,却不知金兰心地坦荡,一片赤诚!   金兰平复了一下心情,笑了笑,回头看一眼祝舅父,举止从容,已不复那个战战兢兢的贺家小庶女。   “当年舅舅为我娘赎了身,让她可以清清白白下葬,这份恩情,我谨记在心。”   祝舅父面有愧色,不敢和金兰对视,低下了头。   ……   房间里静悄悄的,落针可闻。   祝氏躺在榻上,听完祝舅父一番诉说,知道金兰不会揭穿贺枝堂的身世,嚎啕大哭。   祝舅父摇了摇头,拂袖而去。 第24章 女官   祝舅父多财善贾,出手阔绰,因为之前听祝氏说枝玉可能成为选侍,卖了不少田地茶山,筹措了现银万余两,预备给枝玉傍身。进了京以后,知道金兰被册为太子妃,这万余两一下子拿不出手了——万余两对于贺祝两家来说是笔大数目,可对宫里的贵人而言不算什么,据说太子妃大婚用的凤冠,不算红蓝鸦鹘、珍珠、翠凤、金龙、翠云这些贵重装饰,光是架子就得耗费近万两打造!   贺老爷得知祝舅父要送钱钞给贺家,连连推辞:“怎敢让舅爷破费!”   祝舅父知道妹婿不通世情,摇头道:“这不是给你的,这是孝敬太子妃殿下的。而且这也不是我一个人出的钱,祝家、周家、韩家、陈家……和咱们走得近的几家都尽了心意。”   贺老爷听说是世交们一起筹的钱,这才罢了。   祝舅父叹息:“可惜啊!”   贺家有个好女儿,可惜这个女儿早已对贺家失望透顶,她出阁嫁人之时,就是她和父族疏远的开始。   祝舅父避开仆从,提醒贺老爷:“妹婿,你知道我向来会看人,你家三姐来日必定贵不可言,你多为以后打算,别让她受委屈。”   太子早就到了娶亲的年纪,储妃之位却一直虚置,真的是因为郑贵妃故意阻挠吗?如果太子自己想娶妻,郑贵妃就算跳到乾清宫大殿上胡搅蛮缠也拦不住!   这些年皇太子故意拖延婚事,见到金兰以后却突然开了窍,费尽周折、心急火燎,冒着得罪周太后的风险也要把人娶进东宫,还是直接定下的正妃,可见太子对金兰的看重!   虽说眼下朝野内外对金兰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太子妃没抱什么期望,但只要皇太子自己喜欢,再加上金兰的坚忍聪慧,她绝对可以牢牢坐稳储妃之位,待到将来,还可以入主中宫,成为母仪天下的后宫之主!   祝舅父想到这里就生气,如果他当初跟着贺家一起进京就好了,赐婚旨意一颁布,他转头就会按着贺枝堂给金兰跪下磕头,让姐弟俩相认。   可惜最好的时机已过。   ……   舅舅上京,枝玉和枝堂都很高兴。尤其枝玉是在祝家长大的,和祝舅父更亲近,见到阔别已久的祝舅父,忍不住红了眼圈,被祝舅父取笑了几句,噘着嘴道:“舅舅就知道笑话我。”   祝舅父笑嘻嘻道:“生舅舅的气了?那舅舅给你买的礼物还要不要?”   贺枝堂的伤已经好了,在一旁高兴得手舞足蹈:“当然要!姐姐不要,舅舅都给我吧!”   舅甥几个闹成一团,金兰站在不远处,目光平静,笑看几人团聚。祝氏彻底服软,不敢因为她对弟弟的关心冷着脸敲打她,她头一次可以光明正大当众打量自己的亲弟弟。   贺枝堂感觉到金兰的注视,回头看到是她,下巴一抬,瞪了她一眼。   贺枝玉立马变了脸色,一巴掌拍开贺枝堂:“给我规矩点!那是你姐姐,是太子妃殿下,跪下!”   贺枝堂委屈地瘪瘪嘴,含恨向金兰行礼。   金兰一笑而过。   贺枝堂赶紧爬起来,继续缠着祝舅父讨要新鲜好玩的西洋货。   祝舅父望着金兰,叹口气。   看来他今晚就得开始教导贺枝堂什么是尊卑规矩,贺枝堂是金兰的亲弟弟,不能让祝氏宠坏了,不然等金兰自己抽出人手来教,那她对祝家就真的一点情分都没有了。   ……   第二天,枝玉缠着祝舅父讨了不少新鲜玩意,喜滋滋捧着给金兰看:“你喜欢什么?自己挑。你要是喜欢枝堂的,我给你抢过来。”   她得了什么好东西从来不私藏,每次都要先拿给金兰挑,祝氏对此无可奈何,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金兰坐在窗下背书,家常袄裙,小垂髻,笑道:“你自己留着罢,我这里什么都不缺。”   枝玉看一眼金兰的屋子,婚期近了,屋里满满当当全是箱笼,金兰的身份不同往日,祝舅父通达机变,就是原先没准备给金兰的礼物也会临时凑出一份厚礼来,她倒是多此一举了。   她丢开礼物,摸到罗汉床上,挨到金兰身边,搂住金兰的腰,“再过几天你就要进宫了。”   声音里满是不舍。   金兰一面看着书,一面伸手轻拍枝玉,哄孩子似的。枝玉抱着金兰,忽然问:“你猜舅舅和我说什么了?”   金兰:“嗯?”   枝玉眼里一抹厉色一闪而过:“舅舅劝我想开点,说我这些天对你太严厉了,说你以后是高高在上的太子妃,要我记住自己的本分,别惹你生气。”   说来说去,祝舅父和祝氏、贺老爷、其他贺家人一样,怀疑枝玉这些天之所以对金兰那么严格,是因为心中不服,为了出气故意责骂金兰。甚至有人背地里说枝玉想加害于金兰,让她也进不了宫。   金兰轻笑:“舅舅刚刚进京,听下人说了几句,怕你脾气太急,这才叮嘱你,舅舅平日最疼你了,怎么会那么想你?”   枝玉冷哼一声,没说话。挨着金兰扭来扭去,就是不肯安静下来。半晌后,一把拍开金兰手里的书,双手伸到金兰脖子上,微微用力。   “你真的从来没有怀疑过我?”她眼神凶狠,“你就不怕我夜里趁你睡着的时候偷偷害你?”   金兰一动不动,和枝玉大眼瞪小眼。   枝玉最受不了她那双水汪汪的、像熟透的杏子一样的眼睛,坚持了一会儿,有点恼:“你说话啊!为什么你从来不怀疑我?”   金兰粲然一笑,颊边泛起甜甜的笑涡:“因为你是枝玉呀!”   枝玉像大热天里灌下一大盅冰镇饮子,从头发丝舒服到脚底心,恨不能打个饱嗝,嘴上却只是一声轻哼,松开手,低声嗔骂:“你看你,还是这么傻!进宫以后怎么办?”   金兰拿起被她一掌拍开的书,翻开继续读,“我也不是对谁都这么傻的,你是我妹妹嘛。”   枝玉忍不住笑了出来。   外面传来脚步声,养娘扬声通报,“宫里来人了。”   婚期越近,宫里内宦登门越频繁,从早到晚都有宫人上门,金兰早已经习惯,嗯了一声,示意请进屋。   来人是两名小宦官,笑嘻嘻给金兰请安,说周太后和郑贵妃给金兰选的女官马上就要来了,请贺家做好准备。   枝玉问:“来的是哪四位女官?”   小宦官支支吾吾。   枝玉心道不好,故意笑着试探:“莫非来的是胡司正?她可是宫里的老人了,居然请得动她?”   小宦官不敢抬头,道:“老娘娘说胡司正的妹妹胡小娘子规矩学得好,和太子妃殿下年纪也相近,不如让她来教太子妃,正好亲近。”   他话音刚落,枝玉勃然变色。   小宦官知道她肯定会生气,但领了差事不敢不走这一趟,硬着头皮继续道:“郑娘娘听说老娘娘选了胡小娘子,说宋小娘子满腹诗书,正好可以和胡小娘子一起教太子妃,小的出发的时候胡小娘子和宋小娘子已经收拾好东西准备出宫,想来宵禁前准能来。”   说完,不等贺家人赏他,匆匆给金兰行礼,一溜烟跑了。   枝玉腾地一下站起来,满地乱转,怒道:“欺人太甚!”   选秀是打着为诸位皇子选妃的名义举行的,朱瑄选定金兰后,周太后顺便给其他几位皇子也选了正妃,当初她对胡广薇赞不绝口,却没让胡广薇嫁给朱瑄的弟弟赵王,硬是把人留在仁寿宫教养,瞎子都知道周太后的打算。郑贵妃凡事和周太后对着干,有样学样,留下了宋宛。   两人算是落选的秀女,为以后往东宫塞人预备下的。   金兰是皇太子妃,两宫把宋宛和胡广薇派来教导她规矩,一来是明晃晃打金兰的脸,暗示金兰比不上她们,二来硬逼着金兰低一头,让她打落牙齿活血吞,真让胡广薇和宋宛进了门,她们就算是金兰的半个老师,以后金兰怎么在老师面前树立威望?想得更长远一点,这两人要是被指给朱瑄,金兰是不是还得敬着她们?   枝玉光想想就替自己姐姐恶心!   祝舅父很快听到消息,跟着一起发愁:“这可怎么办?一个是太后娘娘,一个是贵妃娘娘……”   枝玉怒道:“她们敢上门,我照着她们的脸唾一口,看她们好不好意思教我姐姐!一样的秀女,别人要么指给藩王了,要么回家乡去了,就她们两个人赖在宫里不走,枉她们自居清高端正!我姐姐是东宫正妃,她们也配来教导我姐姐?!”   祝舅父忙劝枝玉:“你别太躁了,两位小娘子代表着太后和贵妃的脸面,咱们还真不能不敬着她们。”   枝玉气得浑身打颤:“她们这么欺负我姐姐,难道我们只能忍了?”   祝舅父叹口气,“你小孩子家家的,遇到点事情就动气,之前是怎么在宫里待那么久的?”   枝玉心口一凉,冷静下来。   “派人去东宫,我姐姐是太子妃,如今别人蹬鼻子上脸,也有损东宫的名声,想必太子不会坐视不管。”   思索片刻后,她冷声道。   祝舅父赞许地点点头,枝玉什么都好,就是脾气太冲,遇到事情说风就是雨,没人辖制得住她。   舅甥俩商议好,正要派人去东宫报信,金兰从屋里走出来,摇摇头,道:“不必了,咱们家就有东宫的人。”   祝舅父一呆,枝玉也愣住了。   金兰小声道:“这些天家里人来人往,我留意了一下,有几个是东宫的人,每次杜岩来家里宣旨,那几个人总会借故找杜岩说话。咱们家的人又没有门路,怎么给太子报信?不如让他们跑腿。”   祝舅父和枝玉对望一眼,看向金兰,目光里透着惊喜。   这丫头看起来傻乎乎的什么事都不管,原来心里敞亮着呢!   当下叫来那几个小内官,小内官倒也不怕金兰,被她点名身份,先笑着行礼:“请殿下安,千岁爷说千户老爷是外地来的,人生地不熟,怕殿下用人不趁手,这才打发我们来给殿下当差,殿下有事只管吩咐,小的一定竭心尽力为殿下当差。”   金兰和枝玉交换一个眼神:明明是派来监视贺家一举一动的,骗谁呢!   这会儿不是计较内官身份的时候,枝玉简单说了胡广薇和宋宛的事,让内官代为传讯。   哪知内官并没有要动身的迹象。   枝玉皱眉。   内官忙道:“不是小的怠慢殿下,不过这事小的已经让人往东宫传话了,殿下无须担忧。千岁爷吩咐,只要是殿下的事,无关大小都是头等大事,小的不敢掉以轻心,早就使人回话去了。”   说着嘿嘿一笑,“说不定咱们的人腿脚快,比回宫复命的小公公更早回宫。”   看他谈笑自如,似乎浑然没把两宫的刁难放在心上,金兰和枝玉对视一眼,惊疑不定。   难道朱瑄早就料到这些了?   还是说东宫那边根本不在意这些小事,内官是哄金兰的?   ……   藏在贺家的眼线骑马飞奔回宫,递了牌子,东宫禁卫见是朱瑄之前交待过的腰牌,不敢阻拦,立刻放行。   朱瑄在书阁读书。   之前婚期没定下来,他亲自奔走各处疏通关系打通各种细枝末节,逼得礼部和宗人府让步,礼部上上下下都知道素来清冷矜持的皇太子为了娶媳妇三天两头堵在礼部尚书值房门口当门神,礼部官员个个头大如斗,处理文书手续的效率出奇的快,最夸张的时候礼部、工部、户部、宗人府、六科、尚宝司、詹事府、礼仪房、文书房、司设监、钟鼓司、司礼监等各部各科官员被皇太子强行扣押,这头签完花押,另一部官员立马跟上,紧接着文书房太监留下批文,各部人马原本互看不顺眼,碰到点芝麻大的事就互怼,这一次却空前团结,连文官和宦官都没时间互相挖苦,众志成城、同心协力地赶出文书,让迫不及待的皇太子可以在最短时间里抱得美人归。   尘埃落定,敲定婚期,朱瑄这才抽出时间和金兰见了一面,受了些许刺激,回到东宫以后辗转反侧,一夜没睡,发起高热,第二天人就懒懒的,不过还是按着习惯早起读书。   内官进殿报告。   朱瑄脸上并没有露出意外神色,叫来杜岩:“之前绑的那个人关在哪儿?”   杜岩道:“一直关在小内侍住的院子里。”   朱瑄头也不抬,道:“送去黄司正那儿。”   杜岩应喏。   黄司正是名掌管宝玺、符契的女官,入宫已经有几十个年头了,她博学多识,曾历经多次宫廷政变,始终不偏不倚,为人正直宽厚,深受后妃尊敬信重,连嘉平帝也对她敬重有加。宫中女官职司几乎全部被宦官取代,只剩下尚宝司,仅剩的女官在后宫之中并无权势,但黄司正年事已高,是宫里的老人了,余威尚在。   杜岩差人递消息给黄司正,“事关尚宝司上下十几条人命,请黄司正务必亲自前来。”   黄司正年纪大了,嘉平帝体恤她,不再让她担任实职,只让她照管一宫宫女罢了,她为人不好揽事,平时清闲,听杜岩话说得狠辣,立刻前来赴约。   杜岩等了一个时辰,听到一阵咚咚的脚步声,抬起头。   一名皂罗包头、穿织金云肩交领宫装,满头银发,眉目慈和,精神矍铄的老妇人匆匆走进院子,瞥一眼杜岩身后五花大绑的小内官,瞳孔微微一缩。   只这一个动作,可见黄司正虽然老迈,但思维敏捷,宝刀未老。   杜岩笑道:“黄司正眼力好,我这儿有个人请黄司正认认。”   黄司正不露声色,淡淡地道:“太子殿下为人宽和,素有贤名,我料太子必不会害我这等老妇人,不知道太子有何见教?”   杜岩笑眯眯道:“不知道黄司正还记不记得,前些天西苑春宴,不知道哪里传出流言,说外面车马里藏有刺客,司礼监秉笔太监罗统领带着锦衣卫过筛子一样查了好几遍,刺客没揪到,倒是抓着了几个手脚不干净的贼。”   黄司正脸色一沉,指着那个被捆起来的小内官,道:“不瞒杜公公,你让我认的这个人是尚宝司里行走的小内侍,他既犯到罗统领手里,想必人证物证俱在?”   杜岩点点头。   黄司正道:“那按宫规处置便是,我尚宝司绝不是藏污纳垢之所。”   杜岩笑了笑,“若只是个寻常小贼,我也不敢劳动黄司正走这一趟,实在干系重大,只能来找黄司正讨一个主意。”   黄司正脸色冷峻。   杜岩接着道:“这狗东西招认说他之所以偷殿里的陈设古董拿到宫外去卖,是因为欠了别人赌债,那人催逼他还钱,他月俸早就花光了,不得已之下才铤而走险。”   黄司正面色阴沉。   杜岩停顿了一下,“宫中禁赌,尚宝司女官居然公然带头放利钱给小内侍拿去当赌资,传了出去,黄司正如何自处?整个尚宝司岂不是都得被带累?届时司礼监太监一顶祸乱宫闱的帽子扣下来,就是黄司正也难以自保呀!”   他微笑着道明利害关系,黄司正早已经汗流浃背,气得站立不稳:她三令五申不许小内侍、小宫女参与聚赌,居然还有人敢在她眼皮子底下犯禁!而且还有人放贷给小内侍赌钱,这可是带头设赌的重罪!小内侍赌钱不算什么,可赌钱带来的后果不容小视:疏忽宫务、偷奸耍滑,为了筹赌资盗卖宫中器物,乃至于被人引诱出卖各宫主子、暗害贵人,引发内廷动荡……   陛下心慈的话,不过责打一顿赶出宫,陛下真动了怒,下场就是身首异处!   黄司正心惊肉跳,看一眼杜岩,冷静下来。   既然太子让人绑了赌钱的小内侍,那说明事情有转圜的余地。   黄司正恢复平静神色,等着杜岩开口谈条件。   杜岩一笑,道:“好在千岁爷知道了这事,拦了下来,让小的把人送给黄司正处置。”   黄司正皱了皱眉头,看也不看那个小内侍一眼,道:“太子果然仁厚,尚宝司上上下下感念太子的恩德。”   杜岩陡然压低了声音,“黄司正可知道那个放利钱的女官现在关在哪里?”   黄司正眼皮一跳。   杜岩道:“那名女官是殿前管灯烛的,历来管灯烛的油水多,她居然还撺掇小内侍赌钱,当真是贪心不足。”   黄司正暗暗叹了口气,心里明白,东宫暂时不会放了那名女官,东宫握有尚宝司的把柄,她不能装聋作哑,随意敷衍杜岩。   杜岩瞧见黄司正神色缓和下来,立刻道明来意:“教导太子妃的女官迟迟不出宫,眼看太子妃都要进宫了……”   黄司正闻弦歌而知雅意,听出杜岩的暗示:一定是女官人选出了什么问题,让太子为难。   女官的人选是周太后拟定的,黄司正不怎么管事,并没关注。她在周太后面前有几分脸面,倒是可以帮太子这个忙。不过太子为人谨慎,请她帮忙完全不需要用这种威逼利诱的法子,莫非其中还有什么曲折之处?   杜岩见目的已经达到,笑着告辞,转身之前忽地拍一下自己的脑袋,“有件事差点忘了知会黄司正,西苑春宴传出的流言,是从昭德宫传出来的,不过……”他脸色一变,抬起眼帘,目光锐利,“不过和贵司胡司正也脱不了干系呢!”   他说完就走,嘴角一抹冷笑。   黄司正心里咯噔一下,惊出一身冷汗。   胡令真啊胡令真!你真是糊涂!居然为了一己之私掺和进宫闱争斗里,你忘了女官立身的根本是什么吗?你费尽心思让自己的妹妹入选秀女,虽然打动了周太后,可皇太子并不买账啊!这次太子拿着尚宝司的把柄来要挟我,就是因为太子深深忌惮你插手宫闱的举动,将所有女官一并怀疑上了!   黄司正一边感慨,一边迅速处理了赌钱的小内侍,一边找来宫女打听女官人选的事。   宫女回答说:“不瞒姑姑,老娘娘一直中意胡小娘子,虽然同意太子娶太子妃,心里还是存了气,胡司正又不知道在跟前说了什么,老娘娘突然发话说让胡小娘子出宫去教太子妃礼仪规矩,郑娘娘听说,立刻派人给宋小娘子收拾东西,让宋小娘子一并去贺家……”   黄司正嘴上没说什么,心里暗暗叹息:事事都讲个礼,这事要是办成了,太子妃的脸面往哪儿搁?她虽然没经过选秀,也是圣上和老娘娘几道旨意定的正妃,名正言顺,就算规矩真不好,正经打发几个女官好好教就是了,之前一直拖着不派女官去贺家,现在大婚之日近在眼前,急急忙忙打发胡广薇和宋宛登门,这不是打太子妃的脸么?   她得阻止这事,不仅是为了和皇太子交易,也是为了后宫的稳定。   ……   胡令真掌仁寿宫内殿诸事务,在周太后跟前十分得脸,宫中人称她为胡姑姑。   去年开始选秀的时候,胡令真授意选婚太监将自己妹妹纳入秀女之列。选婚太监滑不溜秋,知道周太后和郑贵妃哪一个都不好得罪,干脆把胡广薇和宋宛一并选上,让两宫明争暗斗,他们这些选婚太监只需要保证两位秀女始终名列矛头,其他的事不与他们相干。胡广薇是北直隶人,才学不如宋宛,胜在端庄稳重。宋宛来自文风昌盛、富庶繁华的南直隶,书香门第,性子清高,有些不合群。   秀女选拔,先看体形,稍矮稍长稍肥稍瘦者最先被淘汰,筛下千余人,再细看相貌,耳目、口鼻、发肤、腰领、肩背,稍有不入眼者,淘汰。再听秀女自报籍贯名姓年岁,听她们口齿是否清晰,声音是否清脆爽利,如此再淘汰两千余人。接下来宦官以量器丈量秀女的手足,看她们走步的姿态,再淘汰千余人。剩下的人算是入选了秀女,这些秀女全部被召入宫中教养,宦官一边引导她们学习宫廷礼仪,一边观察她们的性情,看她们平日是否贞静柔顺,考校书法、算数、诗歌、绘画等才艺,如此再淘汰数百人,最后留下的五十名秀女,个个才貌双全。   周太后和郑贵妃会在这五十人当中选出最出色的秀女指给诸位皇子,当然,其中的佼佼者必定是为朱瑄挑选的。   两宫算盘打得精明,却不想因为矛盾太深让朱瑄钻了空子,临到头来,竟被名不见经传的贺金兰给截了胡。   周太后派人暗暗打听,既然太子对太子妃一见钟情,可见太子妃容色端丽,既然如此,当初怎么没选为秀女?她妹妹不是入选了么?   底下人答:“选婚太监说当时贺家三小姐病了,所以没参选。”其实是因为金兰已经和陈家订立婚约,按规矩不能报选秀女,但这个理由已经被朱瑄抹去。   周太后知道朱瑄看似温和谦逊,其实很有几分为君者的乾纲独断,既然太子妃已经定下了,她没有细究,转而打起其他主意。胡令真看出她没有死心,教胡广薇平时多在她跟前露脸。周太后和孙辈不算亲近,又和儿子疏远,膝下寂寞,胡广薇有意奉承,又是自己心腹女官的妹妹,她自然喜欢,愈发坚定了要把胡广薇指给朱瑄的想法。   她贵为国君之母,容忍不了任何后妃夺走属于她的权贵尊崇,后宫之中,必须以她为首!儿子嘉平帝已经被郑贵妃教坏了,她无力补救,皇太子还年轻,他身边必须有仁寿宫的人!   周太后既有此意,胡令真当然不会拒绝。   黄司正找到胡令真的时候,胡令真刚刚送妹妹胡广薇出了仁寿宫。   “令真,你随我来。”黄司正面色冷凝,示意其他宫人回避。   她年纪大,在宫中勤勤恳恳当了一辈子的差,从无什么大的过错,深得各宫贵人敬服,宫女们依言退下。   胡令真面皮绷紧,淡淡扫一眼黄司正。   同为女官,黄司正和胡令真在宫中互相扶持,情分非比寻常。   黄司正先叹了口气,“令真,选秀之事早已经尘埃落定。贺氏女是懿旨钦封的皇太子妃,你罢手吧!”   当初胡广薇入选,黄司正知道必定是胡令真动了手脚,因她厌恶郑贵妃的为人,觉得胡广薇入选对皇太子来说是一大助力,于是保持中立,静观其变。后来皇太子主动请婚,周太后颁下懿旨,嘉平帝赐婚,周太后为赵王、德王等诸亲王指婚,落选的秀女陆续归家,东宫密锣紧鼓地准备大婚事宜,她认为这事已经出了结果,不必再管。   不想胡令真早已经泥足深陷,到这个地步了还不肯收手。   胡令真年轻时容貌秀丽,如今人到中年依旧面庞白皙,不减风韵。不过她素日不苟言笑,御下极严,嘴角总是紧紧抿着,在年轻宫人看来有几分刻薄相,宫人敬仰黄司正,叫她“女太史”、“女博士”,提起胡令真,却是“女夜叉”。   听黄司正出言劝告,胡令真神情紧绷,淡淡地道:“我不曾加害太子妃,黄姑姑何出此言?”   黄司正唇边一抹讥讽:“令真,你我相识也有二十多年了,我们还用得着说这些假意周旋的话?”   胡令真挪开了视线。   黄司正叹口气,“我知道你平日的志向。当年高皇帝置六局一司,尚宫掌引导中宫,尚仪掌礼仪起居,尚服掌服用采章,尚食掌膳食珍馐,尚寝掌晏寝,尚功掌女红,宫正司负责纠察戒令,宫中设有女校,秉笔太监提督授课,宫女学有所成,亦可晋升为女官……后来,女官职司尽掌于宦官,形同虚设,如今宫廷内务全由宦官把持,女官无权无势,没有晋升的可能,甚至和一般粗使宫女无异……”   说到女官的没落,黄司正不免心中伤感。   以前宫中有女校,凡诸宫女曾受内臣教习,读书通文理者,先为女秀才,递升女史,升宫官,以至六局掌印,则为清华内职,比外廷通显矣。   那时候的女官哪一个不以自己的身份为傲?以色侍人,终究色衰爱弛,她们不以容色侍君,也能和男子一样靠才学本事立身!   现在呢?女校早已废置,宫女没有晋升的渠道和可能,自然不会发奋进取。和谨守本分、靠才学晋升比起来,还不如讨好宫里各处的提督太监,或是以美色被贵人垂青,直接一步登天。   黄司正长叹了一声,鬓发霜白,面容苍老,唯有那双眸子精光闪烁,比她的脸要年轻十多岁。   “令真,你以女官的身份插手宫闱之事,妄图扶持你妹妹为东宫太子妃,根本无益于现在的局面!你将女官卷进宫闱争斗之中,无异于刀口舔蜜、饮鸩止渴!迟早祸及己身!东宫已经知晓你当初想对秀女下手以确保你妹妹选中,太子其人,看似温厚儒雅,实则锋芒内敛,你莫要再执迷不悟了!”   胡令真神色冷凝,脸皮绷得紧紧的:“黄姑姑,太子贵为储君又如何?天下男子皆薄幸,送上门的美人,他岂会真心拒绝?东宫不会只有一位太子妃,我妹妹才貌双全,为何不能侍候东宫?郑娘娘司马昭之心,宋宛绝非良人,与其便宜昭德宫,不如让我们仁寿宫分一杯羹。”   “男为尊,女为卑,身为女子,我们饱读诗书又有什么用?永远不可能靠科举晋升,不可能位列朝堂,显耀宗族。选拔为女官让我们可以和男人一样光耀门楣……可现在呢,我们早就被阉人取代!朝臣看不起阉人,他们更看不起女人!这就是现实,女人比不上威武男儿,女人连不男不女、身有残缺的阉人都比不上!”   “阉人可以左右朝政,我为什么不能扶持后妃来达到我的目的?”   “刀口舔蜜,尚有甘甜,饮鸩止渴,未必就会一败涂地,总比坐以待毙强!”   她声音凄厉,如杜鹃啼血,竟不等黄司正开口,转身拂袖而去。   黄司正站在原地,目送胡令真走远,摇头叹息。   胡令真这是要一条道走到黑啊!   可悲。可叹。可怜。   更可怕。   一名年轻宫女走到黄司正身边:“姑姑,现在怎么办?胡广薇和宋宛领了牌子,已经到宫门口了。”   黄司正收起感慨之色,低头理了理衣襟。   “我好久没请老娘娘安了。”   她性子偏于端正,从不曾参与宫闱之间的争权夺势,不趋奉贵显,不欺凌弱小,在宫中沉浮数十载,勤恳半生,赢得“忠厚”之名,说话还算有些分量。   ……   贺府。   东宫小内官不慌不忙,似乎完全没把即将出宫的胡广薇和宋宛放在心上。   祝舅父和贺枝玉却不敢掉以轻心,时不时打发人出府探问消息,听到一点动静就急得直跳脚。   金兰一边看书,一边安慰满屋子乱转的贺枝玉:“既然太子早有成算,咱们急也没用的,你坐下吃杯茶吧。”   贺枝玉坐下,灌了口冰镇饮子,看一眼金兰:“你一点都不急?”   金兰摇摇头,拿起笔在书页上做了个记号:“如今我已经和太子一荣共荣,一损共损,是他自己非要娶我的,他知道我的底细,之前宫里一直没派女官来教导我,没见他有什么动作,他肯定有其他打算。”   这些天金兰从枝玉那里听说了不少皇太子朱瑄的事。   ……   朱瑄的生母只是个寻常宫女,嘉平帝无意间临幸过一回,并没封妃。那时嘉平帝已经为郑贵妃连废了两任皇后,郑贵妃在宫中气焰嚣张,后妃无人敢掖其锋。朱瑄的生母得知自己怀有身孕,第一个念头就是偷偷落胎,宫中一位宦官同情她的处境,帮她隐瞒,两人将朱瑄藏在幽室中养大,直到他八岁时才敢让嘉平帝知道他的存在。   嘉平帝见到朱瑄,心花怒放,立刻册立朱瑄为皇太子。人人都以为朱瑄母子终于苦尽甘来……然而没等朱瑄换上皇太子的礼服,他的生母已经暴毙于安乐堂中。   朱瑄在幽室中长大,常年不见天日,刚刚摆脱了幽禁生活,成为高贵的皇太子,一转眼却是和母亲的死别……大喜大悲,大起大落,短短一天里,他尝受了人世间最大的喜悦和苦痛,身在云端仙境,心在修罗炼狱。   据说毒害朱瑄生母的人正是昭德宫的提督太监。   嘉平帝没有细查朱瑄生母的死因,对外只说是暴病而亡。   朱瑄那时已经懂事,对郑贵妃恨之入骨,嘉平帝却为了哄郑贵妃高兴将他送去昭德宫,要他认郑贵妃为母。他被太监强行带到昭德宫,郑贵妃早让人准备了丰盛的席面,亲自盛了一碗羹汤送到他手中,温言哄他。   枝玉说到这里的时候,对金兰一笑,“你猜皇太子有没有喝那碗羹汤?”   金兰想了想,“那时太子刚刚失去母亲,孤苦无依,地位不稳,不敢不喝吧?”   枝玉轻笑:“太子他就是不肯喝!郑贵妃再三劝哄,太子始终不肯张嘴,郑贵妃问太子为什么不喝,太子说了六个字。”   她故意卖关子,停顿了半晌,猛地拍一下手。   “太子回答说,我怕羹中有毒。”   金兰惊讶地轻呼一声。   朱瑄为人温和,举止高雅,不像是会用这种决绝的方式当面给郑贵妃难堪的人。   枝玉笑得前仰后合:“我听宫里的人说,郑贵妃气得头发都竖起来了!现在的太子彬彬有礼,端正温和,谁能想到他小时候竟然是个刺头?”   幼时的朱瑄浑身戾气,整天阴沉沉的,嘉平帝对他起了防备之心,不再逼迫他认郑贵妃为母。郑贵妃转而扶持其他皇子,同时对朱瑄多番打压,阻止他出阁读书,阻止他娶妻,阻止他和朝臣来往。   金兰忽然发现:朱瑄的身世……和自己的差不多。   不过朱瑄比她的处境要艰难得多,她面对的只是主母祝氏一人,朱瑄面对的却是郑贵妃、嘉平帝、掌印太监钱兴、内阁元辅郑茂……他身为储君却朝不保夕、如履薄冰,随时可能枉送性命。宫闱之中遍布杀机,稍有不测就满盘皆输,难为朱瑄能一步步走到今天。   ……   了解朱瑄的身世后,金兰认为以朱瑄这些年的谨慎,娶她之前肯定早已经把她的性子摸得透透的,特意派内官守在贺家,应该就是为了防止她不懂规矩、当众出丑。   “太子都不急,我急什么?而且我们急也没用。”她低头专心看书。   枝玉气也不是,笑也不是:“你和太子见面,到底说了什么?我看你也太不把太子放在心上了!”   她知道金兰重情义,这些天千叮咛万嘱咐,叮嘱金兰一定不能对太子动心。宫里的女人可以蠢,可以笨,可以骄纵,唯独不能傻到对枕边人动真心,否则怎么熬得过以后的漫漫年月?花无百日红,帝王家的男人绝不会只衷情于一个妃子,嘉平帝对郑贵妃可谓情深吧?可嘉平帝身边什么时候断过年轻貌美的宠妃?   金兰把枝玉的警告铭记在心,“男人呵!都不可靠!”   见姐姐听进去了自己的忠告,枝玉十分欣慰,但这会儿她又后悔了——她是不是说得太夸张了,金兰这态度未免太不把太子当回事了吧?   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养娘连滚带爬冲进屋,“宫里的女官来了!”   枝玉腾地一下站起来,噔噔噔噔出了院子:“来的人是谁?”   养娘上气不接下气地道:“报信的说来的是胡小娘子和宋小娘子,人已经到皇城口了!”   贺家仍旧住在外城。   枝玉一语不发,面色阴沉如水。   太子爷也拦不住胡广薇和宋宛么?   她深吸一口气,叫来管家,敲打了几句,命各处仆从小心伺候,别在人前闹出笑话。   管家应了。祝舅父亲自带着人从外院开始检查,以防有什么错漏之处。   枝玉自己领着养娘丫鬟查抄内院,但凡有举止不端、私藏物件的丫鬟,立刻让人绑了拖下去。又叫来养娘叮嘱了一番。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周太后和郑贵妃派来的人,哪怕是阿猫阿狗,他们家也得敬着,姐姐是太子妃,不便给两人下马威,那便让她来做这个恶人好了。   她决不允许任何人在她眼前欺侮她姐姐。   一家人转陀螺一样忙得团团转。不多时,府门外传来车马喧闹声,几名青袍内宦捧着文书宝匣走进贺府。   祝氏不懂宫中规矩,金兰身为太子妃,不能随便抛头露面,现在家中庶务都由枝玉照管,她领着养娘丫鬟等在正堂里,笑着和内宦寒暄。   内宦认得枝玉,知道她不好惹,笑着拱手还礼:“太子妃年轻面嫩,老娘娘特意打发几位姑姑来府上给太子妃作伴。”   几顶轿子进了内院,轿夫在过道前放下挑竿,小内侍掀开轿帘,请里面的人下轿。   枝玉冷冷地看着那几顶轿子。   所有人都看了过去。   轿帘掀起,最先走出来的是两位年纪三十岁上下的女官,戴包头,簪绒花,织金云肩宫装,面带笑容,一团和气。   贺老爷和祝舅父满头是汗,盯着另外两顶轿子。   接着走出来的是一位身材清瘦的女官,头一直低着,众人看不清她相貌,心里七上八下的。   气氛沉重,鸦雀无声。   女官抬起头,亦是三十岁左右的年纪,眉目清秀,举止端庄。   众人齐齐呆住了:胡广薇和宋宛年纪相仿,都是正值碧玉年华的少女,眼前的女官怎么看都不可能才十六岁吧?   三名女官下了轿,一起走到最后一顶轿子前,躬身打起帘子,态度恭敬。   众人的视线集中到最后一顶轿子里。   轿帘撩开,一名发髻高耸、身着织金云肩通袖襕宫装的女官在三名女官的搀扶中走了出来,满头银发,面容慈和,淡淡扫一眼左右,满庭寂静。   贺家人面面相觑:胡广薇和宋宛呢?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一:   金兰:放飞自我,我好快乐……   急得浑身冒火的枝玉:完了,我姐姐疯了!   小猪:呵呵,这才是你姐姐的真面目。   小剧场二:   小猪杵在门前,眼神冰冷,弱柳扶风:孤要娶媳妇!   被逼留下加班的礼部、工部、宗人府、礼仪房、司礼监……等官员:救命,好想回家嘤嘤嘤。太子好可怕嘤嘤嘤。   ……………………………………   明天的更新在晚上23点,双更哈~以后更新时间就固定在上午十点一更,夜里十点一更~如果当天有事会在文案请假。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25章 黄司正   内官小声提醒贺家人:“这位是尚宝司黄司正。”   贺家人一脸茫然。   枝玉第一个反应过来,立刻转怒为喜,满脸得意之色。   胡广薇和宋宛已经奉命出宫,却被黄司正几人抢了先,一定是太子动了什么手脚。   她看着白发苍苍、但目光炯炯、矍铄健旺的黄司正,难掩心中激动之情。   来教导金兰的女官居然是黄司正本人!   若问宫中哪一位女官资历最老、最深得人心、最宽厚公正,十个人里十个人会回答说:“自然是女太史黄司正!”   黄司正在宫中当差数十年,是宫中活着的传奇,虽然年老不管事了,但余威仍在,宫中嫔妃见到她都以礼相待,周太后、郑贵妃亦不会轻易为难她这样有品级的年老女官。而且她曾是教导新入宫女官的掌事姑姑,宫中所有女官见了她都得尊称一声姑姑。   枝玉一改之前的紧张焦躁,眉飞色舞,笑着迎上前。   朱瑄真不愧是在宫闱倾轧里长大的皇子,深知后宫的波云诡谲,周太后和郑贵妃想抬高胡广薇和宋宛的地位,打压金兰,他干脆来一个釜底抽薪,直接请出宫中最德高望重的女官黄司正!胡令真在黄司正面前也矮一个辈分!现在黄司正来教导金兰宫廷礼仪,虽然只有半个师徒名分,但光是“黄司正亲自教导”这个名头就足够唬人了,以后谁敢轻视金兰?   退一步万说,就算金兰哪里做得不够好,宫中女官绝不敢出言嘲笑,只会想方设法帮她描补,因为她们得卖黄司正一个面子。   “姑姑辛苦。”枝玉吩咐养娘去准备席面,为黄司正四人接风洗尘。   黄司正笑道:“先不必忙,还没问候太子妃。”其他三名女官俨然以她马首是瞻,也都说要先拜见金兰。   枝玉在宫里的时候常听人提起黄司正,不过黄司正这些年不怎么管事,没有机缘一见,今天见着了,她心道传言果然不虚,黄司正宽和谦逊,一点都不拿大。   里头金兰听腿脚快的丫鬟说了黄司正登门的事,知道黄司正身份不一般,放下书本,笑着迎出闺房。   黄司正远远看到一名乌发如漆、明眸皓齿的年轻少女在养娘丫鬟的簇拥中迎了出来,忙快步上前,郑重行礼。   金兰侧身谦让,一边扶起黄司正,一边示意丫鬟扶起另外三人,先问周太后起居,然后笑着道:“劳动诸位姑姑,姑姑们是宫里的女官,通晓文理,知书达理,最得人敬重,我年轻,见识少,若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还望姑姑们不吝指正。”   黄司正含笑道:“殿下谦逊。”   当下客气几句,外面准备好了席面,枝玉请了好几次,黄司正实在推却不了,笑着应了。   枝玉知道黄司正不慕权贵,从不插手宫闱争斗,她既然愿意来贺家,一定会真心教导金兰,有心让金兰给黄司正留一个好印象,拉起复又坐下看书的金兰,道:“你去看着丫鬟上菜。”   当家主母主持宴席,不需要自己动手做菜,天下有哪家富家小姐需要学灶上功夫的?她们学的是怎么指挥仆从、安排宴席事宜。婆家来相看,也不会跑到后厨去看小姐掀起袖子、拿起锅铲在灶台前挥汗如雨,她们看重的是小姐能不能从容不迫地调动人手、及时处理突发事件。   金兰有些懒散,握着书本不放:“我还没主持过宴席饮食呢,出错了怎么办?”   枝玉道:“出错了也不要紧,来的人是黄司正,她不会故意为难你,你亲自安排宴席,这份诚意足够弥补你的不足。”   金兰心大,所以事到临头胆气壮,点点头,撒开书本,“那我试试罢。”   时下民风渐奢,按北边风俗,酒宴首先得有陈列的看盘,其次是开胃的果子,然后是下酒小菜,菜肴必须品种繁多,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海里游的,天南地北的海陆奇珍,一样不能缺。   家里天天有贵客登门,准备充分,不缺食材。金兰指挥仆从,先上一道茶果,茶是宫廷常饮用的六安松萝、绍兴茶,果子是枣泥卷、茯苓五香糕、蜜煎朱樱和应季的不落夹。屋中烧起红烛,将内室照得恍如白昼,灯火照耀下,长桌上一盘盘磊成宝塔形状的樱桃、柑橘、红枣,这是供欣赏的看盘,接着上鲜果腌腊,枝玉陪席劝酒,这才算正式开宴席,首先上一道主菜水晶鹅,然后是烧肉、烧鸭、炖蹄髈,五道大菜和三道羹汤交替上桌,到这宴席算是礼成,众人开始谈笑风生,丫鬟养娘站在一旁,不断上汤上肉上菜,步履从容轻快。   金兰站在庭前,调派丫鬟,指挥养娘,虽然不用亲自捧菜奉茶,但心中紧张,短短一个时辰,她却觉得像是过了一整天,待五割三汤上毕,她脊背爬满细汗,听屋里枝玉和女官谈笑,知道这第一关算是过了,心里暗松口气。   黄司正持重,不是话多之人,没怎么开口,另外三名女官则对金兰赞不绝口,夸她蕙质兰心,宴席安排得妥帖。   这种场面话枝玉自然不会信以为真,她留心观察黄司正,发现黄司正始终面色和蔼,并无一点不悦之色,压在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下了。   饭毕,黄司正领着三名女官拜谢金兰,枝玉再三拦着,黄司正还是行了礼:“虽说殿下仁厚,但礼不可废。”   枝玉亲自送黄司正去收拾好的厢房歇息,回到房里,对金兰说:“黄司正人品端正,就是为人有些古板迂腐。”   金兰心有触动,笑着摇摇头:“古板迂腐总比错了规矩让人抓住把柄的好,也许这才是黄司正能在宫中立身这么多年的原因。”   她在祝氏的严厉控制下生活,明白有时候迂腐刻板也是自保的手段。黄司正不苟言笑,看着没什么过人之处,但兴许恰恰是这一点安分让她可以一次次从尔虞我诈中脱身。   枝玉一笑:“也是,我在宫里的时候也装了几个月的老实人。还是在家里畅快。”   祝氏虽然不懂她,但到底是她亲娘,唯有家人肯对她百般包容忍让。   金兰挑挑眉,笑而不语。   她这些天已经背完女教书,开始挑灯夜读《为善阴骘》。女教书大多是教导女子遵守妇道、敬事夫君的内容,浅显易懂,背起来简单,《为善阴骘》则是一本劝人向善的书,杂糅了儒释道三教,辞藻较之晦涩,往往看了注解也不懂句子的意思,背起来就难得多。她不觉看到深夜,剪春擎着灯走到罗汉床前,催她就寝。   金兰放下书,揉揉酸胀的眼睛。   剪春道:“今天枝玉小姐领着人抄捡内院,扔了一堆旧物,咱们房里的丫鬟倒还规矩,没什么不该有的物事。”   金兰想起一事:“装旧衣的箱笼去哪里了?”   她叫来管箱笼的丫鬟,问:“前些天我做好了一顶网巾,你收在哪个箱笼里?”   丫鬟愣了一下,脸色一白,强笑道:“这会儿想不起来了,这些天家里忙乱,不晓得收在哪个箱笼里。”   金兰把网巾给她的时候态度很随意,她还以为金兰不想要了。不小心把网巾烧出一个洞以后,她怕金兰怪罪,干脆偷偷扔了。反正金兰马上就要进宫,礼部、宗人府送来的彩礼箱笼、大抬盒一摞一摞堆了好几间屋子,连院子都堆满了,小山包似的,金兰看都看不过来,总不至于要她一个个箱笼去翻吧?   枝玉早就睡了,听见说话声,掀开帐子问:“什么网巾?”   金兰心里叹了一声,摇摇头,“没什么。”   她梳洗歇下,躺在枕上,闭上眼睛入睡。   旁边一阵窸窣声,枝玉侧过身看着金兰,打了个哈欠:“别瞒我了,你找什么网巾?你给谁织的?”   金兰睁开眼睛。   ……   翌日,天还没亮,城中各处钟鼓声次第响起,流水一般缓缓融入稀薄的晨雾,慢慢浸透整个皇城。   官署衙门大多在东城,官员平时上朝走东安门、东华门,因此京中达官显宦、名公巨卿的宅邸也大多集中在城东。贺家所在的外城居住的大多是平民百姓,用不着赶着上朝,长街冷冷清清,只有沿街巡查的巡更铺小卒。   听不见钟鼓声,黄司正依旧按时起身梳洗,另外三名女官听见响动声,也匆匆爬起来,穿戴好了,出了屋子。   到了金兰住的院子前,黄司正让人进去通报,丫鬟笑着道:“小姐已经起来了。”   女官们对视一眼,笑道:“殿下虽然年轻,倒是不贪觉。”   她们是按着宫中起居的时间起身的,宫人向来要比各宫主子起得早,这样才能事先预备好伺候主子,金兰居然比她们起得还早,出乎她们的意料。   黄司正脸上没什么表情,领着人进屋。   金兰早就起来了,平时她打扮家常,很少妆粉,现在宫中派来女官,她自然不能再和以前一样轻省,早早起来梳妆打扮,让丫鬟给她绾了京里时兴的发式,簪通草花,戴珠翠,搽珍珠粉、红玉膏,洁白圆脸上淡淡一抹胭脂,穿月白暗纹杭绢袄,系杏黄绫裙,淡雅明丽,皓腕上一对扁口金花钏,青春年少,只需略加装饰,便是一身娇贵气派。   她容貌本就不俗,装扮之后更如朱樱一般娇艳欲滴,雪肤花貌的小娘子含笑端坐窗下,笑盈盈看过来,眼波似水,昏暗的天色仿佛瞬时亮堂了几分,黄司正几人虽是女子,亦不由得怔了片刻,心里暗暗赞叹。   难怪太子非她不娶,果然是个颜色好的。   黄司正几人向金兰问安,金兰起身相迎,一番客气,黄司正开始进入正题,教导金兰宫廷礼仪。   枝玉出门去了,金兰心里七上八下的,不过她明白枝玉不可能永远陪在她身边,进宫以后什么都得靠自己……她深深吸一口气,按着黄司正的引导,演习礼仪。   黄司正先看金兰的规矩,看她怎么行拜礼,怎么走步,怎么坐卧。   金兰经过枝玉一番狂轰乱炸似的管教,规矩已经牢记在心,就是不怎么熟练,看得出来是刚刚学的。不过她到底是富家小姐,起居坐卧、举止动步端庄从容,就是少了些威严,但她年纪还小,宫中有周太后和郑贵妃两座大山,她只需要照管东宫一宫,和气些才好。   黄司正没有丝毫不满,刚刚选□□的秀女还不如金兰呢,她们的规矩也是一点点学的。金兰才刚开始学规矩不久,用不着苛责,只要不出错就行。   接下来黄司正考校金兰的学问,先让她写字。   金兰一直背着祝氏自学,字是会写,可笔法稍显稚嫩。   黄司正没说什么,问金兰读了什么书。   金兰心知最好不要提经史之类的书,说自己读了《列女传》、《女训》、《女论语》、《内训》、《皇明祖训》。   黄司正随手拿起一本《女训》开始抽背:“夫女,坤也。”   金兰接着道:“生则设帨门右,明其女也,三日卧之床下,明卑弱也……”   她嗓音清脆婉转,从闺训背到修德,一句句背诵下来,抑扬顿挫,节奏清晰,显然已经将书中内容熟记心中。   黄司正暗暗称奇,又抽背起其他女教书,金兰全都能倒背如流,一点都不磕巴。   几位女官交换了一个惊喜的眼神,黄司正脸上也露出赞许神色,道:“别的倒也罢了,《女训》、《内训》、《高皇后传》,殿下一定要时常念诵。”   金兰点头记下。   其他女教书是历朝历代名人编纂,而这三本是本朝所撰,意义非同一般。   黄司正知道金兰短于才艺,没有故意为难她,问她会不会抹牌,笑着道:“宫中清闲,叶子戏、骨牌、马吊牌、麻将牌、压宝这些虽然是不入流的玩意,但殿下还是得懂一些。”   宫里的后妃久居深宫,长日寂寞,只能靠这些打发时间,宫人不能博弈聚赌,贵人们却得熟知各种花牌的玩法,以免宴席上被人耻笑。   金兰眨眨眼睛。   不问才艺,问博弈之法? 她懂啊!   乡下妇人大多不识字,逢年过节时贺家妯娌聚饮,不可能像书香人家那样玩什么击鼓传花、吟诗诵句,只能看戏听曲打牌。祝氏平时消遣就爱找人陪她抹叶子戏,长辈们抹牌,金兰坐在一边旁观,看多了也就会了。   黄司正点点头,又问:“可会捶丸、蹴鞠?”   金兰摇摇头,蹴鞠她还知道一些,捶丸只有男子会玩,她见都没见过,更别提会了。   黄司正道:“每逢节气,宫中大宴,圣上和诸王孙蹴鞠、捶丸,妃嫔公主虽然不用下场,但要在一旁观看比赛,殿下得懂比赛的规则。”   金兰失笑,原来进宫之前还得学这些,倒是比看《为善阴骘》要轻松得多。   如果说枝玉的教学方式是狂风暴雨,那黄司正就是温柔的春风化雨。她话不多,态度既不亲近也不疏远,像长辈一样耐心教导金兰,发现金兰有不足的地方,她会直白地指出来,但语气平和,并不会让金兰难堪,金兰哪里表现优异,她也会出言赞赏,时不时指点她几句宫中要注意什么,防备什么,谆谆告诫,极为耐心。   另外三名女官嘴甜似蜜,从早到晚笑嘻嘻的,金兰稍微有点进步她们就交口夸赞,夸得金兰自己都不好意思了。还好她知道自己的斤两,没有飘飘然,耐着性子虚心向黄司正学习。   黄司正冷眼观察金兰,见她始终不骄不躁,谨慎踏实,心中暗暗点头。   夜里吃过饭,金兰披衣守在窗前看书,案上一盏灯烛,风从罅隙拂进屋中,一室烛火摇曳。天色愈发黑沉,窗外忽然响起脚步声,枝玉一身出门的衣裳,推门进屋。   金兰抬起头。   枝玉走到罗汉床前,矮身坐了,压低声音道:“我去过陈家了。”   金兰握书的手颤了颤。 第26章 表哥   金兰被册封为太子妃时,陈家送了厚礼,之后陈表舅还曾亲自登门拜贺。   枝玉找了个借口,说要向陈家借一样家乡的东西,带着丫鬟出了门。   陈家人听说枝玉上门了,如临大敌,陈母和陈父领着仆从,亲自迎到院外,一叠声使人奉茶奉果,赔笑请枝玉去正堂,“今儿个怎么来了?”   枝玉打发走其他人,问“表哥呢?我要见他。”   夫妻俩登时变了脸色,支支吾吾半天,道“你表哥他出门访友去了,不在家。”   枝玉抬起眼帘,淡淡地道“是姐姐让我来的。表舅,你去告诉表哥,我姐姐说了,只让我来这一次,他今天要是没胆见我,这辈子也不必见了,他见还是不见?”   陈父满脸为难之色。   陈母眼圈微红,身子微微发抖,犹豫一会儿后,脸上现出坚决之色“我去问他!”   她转身去了,不一会儿去而复返,示意枝玉往里走。   枝玉跟上陈母,进了内院,来到一间厢房前,刚刚推开门,迎面就是一股浓厚刺鼻的草药味。   陈母进了屋,立刻转身关上门。   屋中门窗紧闭,光线昏暗,越往里走,药味越浓,枝玉差点呛着。   一个穿短打的小厮守在床前打瞌睡,见陈母领着人进来,掀起床帐。   几声咳嗽传出,一人从枕上艰难地爬起坐定,面色雪白,眼底青黑,头发散乱,额前束了包头,显是卧病多时,正是陈家小少爷陈君山。   “枝玉妹妹来了。”   陈君山神情萎靡,点头朝枝玉示意。   陈母和小厮退了出去。啪嗒一声,门又合上了。   陈君山靠着床栏坐好,沉默了半晌,轻声问“是金兰让你来的?”   枝玉嗯一声。   陈君山低着头“她知道我病了?”   枝玉摇摇头,“姐姐不晓得,她要出阁了,让我过来瞧瞧表哥。”   陈君山闭上眼睛,身子微微发抖,“我无故退婚……她不恨我?”   枝玉神色平静“姐姐让我来,是想问表哥一件事。”   陈君山身子虚弱,喘了几口气,低声问“什么事?”   枝玉坐到床边,直视着陈君山“姐姐想问表哥,你退婚到底是畏于罗统领的权势,还是真如舅妈所说,嫌弃我姐姐差点被罗统领掳走?”   陈君山沉默片刻,苦笑道“时至今日,她已经贵为皇太子妃,还问这个做什么?畏惧权势也好,迂腐守旧也好……亲事是我毁的,有什么分别?”   “那不一样。”枝玉摇摇头,“对我姐姐来说不一样。”   陈君山闭一闭眼睛,苍白脸上浮起一丝讥讽的笑“怎么不一样?”   枝玉看着陈君山,语气郑重“姐姐说,如果是因为前者,那不怪表哥,罗统领心狠手辣,表哥怕牵连家人,退亲也是无奈之举,她只会怪罗统领……”   陈君山叹口气,捂住眼睛。   枝玉接着道“如果原因是后者……姐姐嘱咐我一定要对表哥说一句话。”   陈君山抬起头,眼圈赤红,直勾勾地盯着枝玉。   枝玉道“姐姐说,如果表哥也是那等迂腐之人,那就是当年她自己看走了眼,这门亲事退了才好。”   她停顿了一下,“今天见到表哥,我已经知道答案了。”   原因自然是前者,不然陈君山不会病成这样。他之所以没有亲自去贺家退亲,就是因为被迫退亲心中愤懑愧疚,这才病倒在床。陈母那天哭,一半是觉得对不起金兰,一半是担心儿子一病不起。   枝玉语气轻松“表哥退亲也是无奈之举,如今我姐姐即将嫁入东宫,表哥也该想开点。”   陈君山浑身一震,肩膀剧烈颤抖,握紧双拳,声音陡然拔高“我和金兰早就定下婚约,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为人丈夫,如果不能保护妻子,算什么男子汉?!可是……可是我退了亲!”   ……   贺家这门亲是陈君山自己求来的。   以前陈贺两家来往不多,他只在年底的时候去贺家拜年。那年他十一岁,过了童子试,学着大人束起长发,穿了身书生长袍,跟着父母去贺家赴宴。贺家老太太听说他小小年纪就过了童子试,点名要见他。他跟着丫鬟进了内院,经过长廊的时候,迎面一个面容清秀的年轻妇人抱着一个小女孩走了过来。   小女孩肌肤雪白,双眸乌黑发亮,在妇人怀里扑腾了几下,居高临下,目光炯炯地打量陈君山,“娘……娘……哥哥……好看!”   轰的一下,陈君山又是窘迫又是慌张,一张脸顿时烧得通红。   他头晕眼花,深一脚浅一脚踏进内院,恍恍惚惚和贺家老太太对答,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说了什么,脑子里嗡嗡嗡嗡一片响。   陈母把他拉到身边,抱起一个珠圆玉润的小女孩给他看“这是你表妹。”   小女孩圆脸长睫,笑容甜丝丝的,一眨不眨地盯着陈君山看,正是刚才在廊下碰到的小姑娘。   陈君山下意识躲了一下,没躲开,小女孩被陈母抱着,伸长胳膊,啪嗒一下捧住陈君山的脸,凑上前,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屋中众人哄然大笑,贺老太太和陈母更是笑得浑身直抖,眼角闪出泪花。   陈君山满头烟霞烈火,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第二年他再去贺家拜年,跨进门槛时,想起去年那个当众亲自己的小女孩,心跳陡然加快了几分,也不知道是紧张还是害怕,目不斜视地进屋给各位长辈行礼,默默退到陈母身边,寒冬腊月天,手心里却全是汗水。   小女孩是贺家三小姐,年纪还小,又娇又甜,眸子乌黑发亮,伶俐可爱,屋中女眷抢着逗她,陈母左挡右推把人抢到自己怀里抱着,指着陈君山笑问“今天怎么不亲哥哥了?”   陈君山面无表情。   小女孩长大了一岁,大概知道不能随便亲别人,腼腆地笑了笑,红扑扑的小脸埋进陈母怀里。   众人又是一阵哄然大笑。   陈君山躲过一劫,本该松一口气,可离开贺家时,他总觉得好像少了些什么。他虽然是家中幼子,但自小老成懂事,读书刻苦,来往的大多是年长他许多的书生,族里的兄弟姐妹畏于他的古板威严,和他不怎么亲近,小女孩是第一个主动向他表达喜欢的人……   那时,陈君山心想,明年来的时候,给表妹带一匣子苏州府的带骨鲍螺吧!那东西稀罕,两个嫂子为了一枚带骨鲍螺可以从中秋吵到腊八。表妹看起来胖乎乎的,肯定爱吃这些甜腻腻的果子。   第三年,陈君山特意托人搜罗来一匣子带骨鲍螺,到了贺家,却没看到面团一样绵软娇憨的小表妹。   贺家人告诉他“三姐她亲娘没了,她在屋里守孝,过节就不出来了。”   陈君山拿着匣子,驻足良久。   表妹是庶出,没了相依为命的母亲,是不是很伤心很难过?   他刻苦勤学,是个恪守规矩的人,犹豫再三,没有去看望表妹,带骨鲍螺还没来得及送出,被闻到味道的其他小表妹、小表弟抢走了。   第四年,陈君山带了两匣带骨鲍螺,一匣给回到贺家的表妹枝玉,一匣给金兰。   他几乎认不出金兰了。   她长高了些,清瘦了许多,下巴尖尖的,梳着蚌珠髻,簪了几朵绒花,蓝袄黄裙,静静地坐在祝氏下首,坐姿端正,面容沉静。枝玉和其他亲戚家的孩子满屋子上跳下窜,闹得长辈嗔骂不止,她一动不动,偶尔朝枝玉招招手。枝玉的表情很不乐意,可只要金兰一个眼神看过去,她还是会乖乖走到金兰跟前,让金兰给自己擦汗。   长辈们夸金兰“三姐长大了,懂事了,规矩真好。”   金兰微笑低头,依旧腼腆,但她身上再也没有小时候的活泼伶俐了。以前那个圆润白胖、笑嘻嘻和长辈们逗趣的小姑娘,随着她生母的离世,一去再也回不来了。   陈君山的带骨鲍螺仍然没有送到金兰手中,祝氏接了匣子,转头就让拿去分给所有孩子吃。一屋子少爷小姐玩得正高兴,你一个我一个抢着玩,轮到金兰的时候,只剩下些寻常的松子糖,她没有说什么,笑着抓了一把松子糖。   松子糖也是陈君山送的,可他想给金兰的,是最好的鲍螺啊!   再后来,陈君山年纪渐长,逢年过节可以代表陈家去亲戚家拜礼。那年端午,祝家大宴,祝舅父当众考校后辈子弟的学问,贺枝堂也在其中。陈君山当时已经是县里远近闻名的小神童,被祝舅父硬拉去做裁判。他站在堂中,看到西边落地大屏风后面珠翠闪耀,隐隐有说笑声传来,知道有女眷藏在后面,本不想多看,目光扫到一个熟悉身影,心里微微一动。   屏风后面站着两个年轻少女和几个丫鬟,弯腰偷听的那个是枝玉,她身边那个神情柔和的少女正是金兰,她又长高了些,簪花围,小蚌珠髻,穿着密色香云纱暗纹小袄,娇绿刺绣一年锦画裙,手里执一柄高丽扇,笑着和枝玉低语。   那一瞬间,陈君山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明艳的小女孩。   祝舅父开始考校一众子弟,枝玉和金兰侧耳细听。   陈君山情不自禁留意金兰脸上的表情。   只要谁答错了题目,金兰会挑挑眉,和枝玉相视一笑,伶俐俏皮。偶尔听到表弟们错得实在离谱,还会和枝玉做鬼脸。   陈君山本该认真听表弟们答题,可他根本管不住自己的眼睛,直到祝舅父拉他的袖子,他才恍然回神,品评表弟们的诗作。   等到贺枝堂答题的时候,里边祝氏特意打发丫鬟出来旁听,陈君山再往屏风后面看去,发现金兰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只剩下枝玉还趴在屏风上偷听。   他望着内院方向,看了很久。   那天回到家里,陈君山躺在枕上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   第二天,他找到自己的母亲,“娘,贺家三表妹端庄贤淑,实乃良配,我……我想娶她。”   陈母吓了一跳,继而大笑“阿妹性子好,亲戚家的女孩子,我最怜爱她,既然你也中意,等你爹回来告诉他知道,下个月咱们就去贺家求亲。”   祝氏是陈父的表姐,陈家求亲,她自然不会为难,两家很快定下婚事,阖族皆知。   陈君山再次上门拜礼的时候,身份从表少爷变成未来姑爷,贺家丫鬟养娘故意把金兰推到他身边,笑着打趣他们。   金兰含羞带怯,被养娘用力一推,差点一跤跌倒。   陈君山怕她摔着,忍不住上前伸手去扶,一脚迈出去,想起规矩,又硬生生停了下来。   金兰飞快地扫他一眼,自己站稳了。   陈君山性子古板,不懂女儿家的心事,但在那一刻,他分明看见金兰眼里一闪而过的失望。   她是在怪他没有伸手扶她么?   陈君山存了桩心事,闷闷不乐地出了贺府,又转身回去。   金兰站在照壁前等他。   陈君山平时写文章,下笔如有千言,面对表妹,却只能吞吞吐吐,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金兰轻笑,“表哥,我听说你们陈家子弟很少纳妾,是真的么?”   陈君山一愣,点点头。   金兰问“那表哥以后会纳妾吗?”   陈君山突然觉得心头沉重,郑重地道“不会。”   金兰轻轻舒了口气,仰头看着陈君山,粲然一笑“那表哥不必担心了,我愿意嫁你。”   陈君山特意折返回来,正是想问金兰愿不愿意嫁给自己。如果她是迫于祝氏才答应下嫁的,他可以退掉这门亲事。他知道金兰本性活泼开朗,祝氏性情严厉,她身为庶女,这些年一定吃了很多苦。他不忍看她嫁去别人家受委屈,他想照顾她,他会疼她宠她让着她……   她笑着告诉他,她愿意嫁他。   那一刻,陈君山心跳如锤鼓。   ……   忆及往事,陈君山浑身发抖。   金兰曾把他视作唯一的希望,他说要做她的丈夫,要护她疼她怜她,可他没有遵守诺言。   就像那一匣始终没有送到她手中的带骨鲍螺。   劫难当前时,他退缩了。   他只是个书生,罗云瑾登门,他不能不怕,那可是让京中官员闻之色变的霸道人物,连一手遮天的内阁重臣都怕这个能带兵打仗的司礼监太监。   像他这样的平民,怎么可能和罗云瑾抗衡?   他害怕牵连整个陈家,痛苦地做出了决定——退亲。   登门的宦官劝他知趣些“陈少爷,我和你说句不好听的,眼下三小姐只是和你定亲,还没有完婚,就算你们已经拜堂成亲、入过洞房,乃至于生儿育女,只要贵人喜欢,三小姐注定得入宫服侍。”   陈君山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脸“表妹她……真的一点都不恨我?”   他退婚是为了保全陈家,然而身为未来夫婿,他连和金兰见一面的勇气都没有!   枝玉冷冷地看着陈君山。   金兰理解他的苦衷,可他连试着周旋一下都没有就利利索索退了亲,让她独自一个人去面对未知的命运,之后还一味消极躲避,她怎么可能不失望?   枝玉语气冰冷“表哥,这不怪你。只当你和姐姐有缘无分罢。”   陈君山抬起脸,自嘲一笑,“你今天来,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些?”   枝玉轻声道“我原本不想来的。”   陈君山一怔。   枝玉接着道“姐姐非要我来,她说你这人书生气,性子端正,被逼退亲,一定会积郁于心,她就要嫁人了,以后不会再和陈家有任何往来,她怕你病出个好歹,让我过来劝劝你。”   “我告诉姐姐,你未必病了,说不定你早已经另娶她人,逍遥快活。”   枝玉停了下来。   陈君山面色煞白,眼底浮起泪光,痴痴地望着她。   枝玉一字字道“姐姐说,如果你一点都不在意退婚的事,那我只是白跑一趟罢了。可如果你真的病了,那我这一趟能救你的性命,所以她一定要我走这一趟。姐姐让我告诉表哥,她马上就要嫁入东宫,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姐姐祝表哥早日觅得良缘,夫妻恩爱,白头到老。”   金兰还说表哥,你我有缘无分,我将另嫁他人,虽然吉凶未卜,但未必不是坦途,在退婚的那一刻,我已经将你忘得干干净净,你也不必沉溺过往、愧疚一生。你我一刀两断,此生不复相见。表哥,日后好好待你的妻子吧。   陈君山心中大恸,闭上眼睛,两行清泪顺着眼角蜿蜒而下,啪嗒一声,滴落在他手背上。   半晌后,他沉声问“皇太子……待她好吗?”   枝玉点点头“很好。”   好到金兰莫名其妙,怀疑朱瑄是不是吃错了药。   陈君山抹一下眼角,唇边浮起一丝笑,“那就好……那就好……”   他长叹一声,倒回枕上,面容依旧憔悴,但枝玉知道,表哥的心病已除。   ……   屋中烛火轻轻晃动。   枝玉说完这些,眯起双眼仔细打量金兰“你老实告诉我,为什么要把那顶网巾做完?”   给未婚夫婿做网巾是县里小娘子人人都会做的事,可陈家都退婚了,金兰为什么还给陈君山做网巾?莫非她对陈君山的感情不止表兄妹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   金兰放下书册,一脸从容之色“做事要有始有终,做了一半放在那儿也是浪费,不如做完了。”   本来还想着可以留给贺枝堂用,谁知丫鬟不当心,不知道收到哪里去了。   枝玉伸手捏金兰的脸“咱们家有太子的眼线,你还非要我去陈家,太子知道了怎么办?”   金兰咬了咬唇,“我这么做,太子才能安心。”   枝玉一脸疑惑。   金兰道“过几天你就晓得了。”   三天后,陈父陈母欢欢喜喜登门,告诉贺老爷一个好消息陈君山定亲了,定的是书香门第家的小姐。女方家祖籍也是湖广,两家人商量好,先送新人回老家,婚事就在老家操办。   祝舅父第一个开口祝贺陈父陈母,贺老爷傻了半天,反应过来,也笑着恭贺陈父。   陈母离去前,拉着枝玉的手,千恩万谢“枝玉,替我谢谢你姐姐。”   枝玉怔愣良久。   她姐姐不傻,一点都不。   她只是太好了。   ……   贺家人的一举一动都在东宫的严密监视之内,陈家更是朱瑄之前交待过要重点关注的地方,贺枝玉去了一趟陈家,瞒不住东宫的人。   消息很快送抵东宫,报信的小内侍跪在书阁地上,谨慎地道“今天陈家和国子监李家定了亲,李家太爷很欣赏陈君山,早就有结亲之意。赐婚旨意颁布以后,陈家大官人劝陈君山应下这门亲,他死活不同意,前几天贺四小姐去了一趟陈家,陈君山突然想通了。两家已经议定一起回乡。”   朱瑄淡淡地道“知道了。”   内侍等了一会儿,见他没有其他吩咐,恭敬退下。   朱瑄仍是坐着看书,但想起陈君山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秀才差一点就能娶了他的圆圆,实在压制不住心底陡然腾起的暴怒阴戾,轻哼一声,冷着脸放下手里的《历代通鉴纂要》。   圆圆,你真是周全。   陈君山虽然乖乖退了亲,但之后一直缠绵病榻,显然不能对她忘情。他要是还执迷不悟下去,要么郁郁而终,要么无声无息死在东宫手里。   朱瑄薄唇轻挑。   圆圆怀疑他了,所以临出阁前让贺枝玉去陈家劝解陈君山,她这是在保陈君山的命。   朱瑄嗤笑一声。   他不会杀陈君山的。杀了陈君山,那个小秀才就会深深刻在她心底,成为他们之间一道永远跨不过去的坎。   他没有那么蠢。   罗云瑾犯过的错误,他不会再犯一次。   怀疑他了?他偏不承认。   朱瑄掩唇咳嗽,端起茶汤浅抿几口,复又拿起书本细阅,面容平静,端的是高雅温文,端正清冷。   心里却像藏了一汪沸泉,噗通噗通直冒泡。   明天是她的及笄礼,再过一天,圆圆就是他的妻了。 第27章 及笄礼   出嫁之前当行及笄礼。   按规矩,给金兰梳头的应该是她的嫡母祝氏,但东宫大包大揽,另外安排了人选。正宾、赞者、赞礼、摈者、执事,俱是京中有品级、有身份的命妇。其中正宾的地位最高,是安远侯府的陆老夫人。   本朝立国二百余年,当初跟随高祖建功立业的开国功臣和他们的后代早已经湮没于数代的宫廷动荡之中,十不存一。朝廷压制外戚,使勋贵分离,功勋之臣永远不可能成为贵戚,外戚永远没有跻身朝堂掌握权柄的可能。京中的世家豪门、权豪势要最多显耀不过三代。   唯有两家是例外。   一家是世代镇守云南的沐王府,另一家就是安远侯府了。   陆家是开国功臣定国公之后,世代簪缨,荣宠不衰,族中子弟从不参加科举考试,一心一意为国朝保疆卫土、守护河山,深得历代皇帝信任。眼下安远侯陆瑛正领兵在湘南一带镇压叛乱。   一大早,贺府门前车马喧嚣。   杜岩领着东宫仆从住进贺府,第二天皇太子亲迎太子妃,他要帮着照应,以免贺家忙中出错。   皇城的钟鼓声响到第二百响时,赞者、赞礼先到了贺府。   女官黄司正出面相迎。   众命妇穿戴庄严华丽,戴珍珠箍子,五翟冠,冠上珠翠闪耀,日光下熠熠夺目,身穿大红织金锦缎云纹大衫,深青织绣云霞禽鸟霞帔,做坠子的红蓝宝石大如石榴。她们经常进宫拜见周太后,和黄司正熟稔,拉着她寒暄谈笑,打听太子妃金兰的性情。   黄司正笑道:“秀外慧中,温婉得体。”   日头还没出,屋中光线昏暗,丫鬟点起儿臂粗的红烛,烛火熊熊燃烧,将室内照耀得恍如白昼,金兰换上簇新的衣衫,坐在镜台前,肤光胜雪,云发丰艳,几位内阁大臣家的夫人从窗前走过,一眼瞥见,不由得站住了脚,心中暗暗赞叹。   不多时,院门前传来一阵说笑声,正宾安远侯陆老夫人在众命妇的簇拥中迈进正院,黄司正立即迎上前,几人互道辛苦。   命妇都是一样的打扮,五翟冠,大红礼服,挤在一块,满屋子珠光宝气,华光浮动,一眼望过去,满眼金碧辉煌、珠围翠绕,各色宝石、翠云折射出一道道璀璨华光,几乎能晃瞎人的眼睛。   金兰望着多宝镜中自己红润娇艳的脸庞,在心里默默记下众位命妇的容貌,可惜众命妇脸上的妆容太厚,着装打扮又差不多,层层珍珠宝石压坠下,个个顶着一张堆了几层妆粉的脸,她看了一会儿就放弃了。   一阵爽朗笑声由远及近,陆老夫人拉着黄司正的手,笑着道:“黄姑姑亲手教导出来的,哪里会有错?”谈笑着进了屋,目光落到侧对着门口的金兰身上,忽然发出一道轻轻的疑问声。   众人的视线立刻汇集到陆老夫人身上。   陆老夫人恍惚了一会儿,回过神,笑向众人道:“太子妃瞧着面善。”   众人笑着凑趣:“太子妃和老夫人投缘。”   陆老夫人笑了笑,走到金兰身边,接过赞者递到手边的牡丹纹金插梳,给金兰挽发。   金兰从铜镜中打量陆老夫人,两人视线交汇,陆老夫人一怔,看着镜子里的金兰,不知道想起什么,拿着梳子的手忽然抖了一下,脸上血色霎时褪尽。   气氛蓦地变得尴尬。   杜岩守在金兰身边,察觉陆老夫人失态,轻咳了一声,笑着道:“太子妃花容月貌,连老夫人也看呆了。”   旁边几位命妇不是蠢人,眼珠一转,立刻含笑附和:“太子妃青春年少,如花似玉,我们也都看不过来呢!”   陆老夫人不愧是侯府老夫人,很快恢复如常,顺着杜岩的话开起玩笑:“太子妃雪肤花貌,我们这些老家伙站在这里,实在寒碜。”   几位年轻的命妇叹口气,嗔道:“老夫人见了太子妃,这就不把我们当回事了!”   说说笑笑,气氛重新活跃起来。   有黄司正坐镇,及笄礼有条不紊地进行着,陆老夫人一时的失态并未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金兰不动声色,心里却骤起波澜:陆老夫人把她当成谁了?   杜岩将陆老夫人的异状记在心里,待众命妇离去,立刻骑马赶赴东宫,向朱瑄报告此事。   朱瑄雷打不动,照旧在书阁读书,闻言,眉头轻蹙:“陆老夫人?安远侯陆瑛的母亲?”   杜岩跪在书案前,道:“正是。”   朱瑄皱眉回想,手指轻叩桌面,片刻后,脸色陡然一沉,“此事不要宣扬出去。”   杜岩应是。   朱瑄似乎在克制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她这几天夜里睡得如何?几时歇下的?”   杜岩知道他问的是金兰,笑着答:“太子妃很刻苦,夜里挑灯读书,总要到三更才睡。”   朱瑄眉头紧蹙,“劝她早些就寝。”   杜岩笑眯眯地答应一声,心想,千岁爷每天只睡两个时辰,从没叫过苦,怎么到太子妃身上,就心疼起来了?   他要照看贺家那头,说了事情立刻告退出去。   朱瑄沉稳谨慎,轻易不会在人前显露心事,到了这个时候,依然不想乱了阵脚,派人叫来罗云瑾,漫不经心地问:“陆家老夫人怎么会认得圆圆?”   罗云瑾瞳孔一缩。   朱瑄低头看书:“你瞒了我什么?”   罗云瑾站在书案前,身姿笔挺,面容冷峻:“陆家老夫人没见过她。她认得陆瑛,陆瑛没继承爵位之前,在宫里殿前卫当值,常在宫中行走。”   朱瑄握着书本的手指微微用力。   果然是陆瑛。   嘉平帝不止一次当众夸赞陆瑛相貌堂堂,英姿勃发。朱瑄见过陆瑛,陆瑛比他年长,三十岁左右,身材高大,挺拔俊朗,名不虚传。   陆瑛人到而立之年还没娶妻,只纳了几个妾侍。   朱瑄松开手,放开皱巴巴的书。   圆圆,你到底招惹了多少人?   ……   安远侯府。   陆老夫人从贺家回来,脸色铁青,叫来儿子陆瑛书房里侍候的心腹,屏退左右,问:“侯爷那只匣子是不是还藏在书房里?”   心腹哆嗦了一下。   陆老夫人长叹口气:“不必瞒我了,我见过匣子里的那幅画,他是从我肚皮里爬出来的,真以为能瞒得住我?”   心腹跪倒在地:“老夫人,侯爷出征之前带走了钥匙,小的也不知道怎么取出那只匣子。”   陆老夫人冷笑:“你以为我是为了逼你交出钥匙才叫你来的?蠢货!”   心腹大气不敢出一声,汗如雨下。   屋外忽然响起一片杂乱的脚步声,接着叫嚷声四起,几名年轻妇人提着裙子跑进正院,满面惊惶:“走水了!走水了!侯爷的书房走水了!”   声音飘进内室,陆老夫人面色阴沉如水:“烧了也好,烧了才不会惹是生非。”   心腹睁大眼睛,毛骨悚然,颤抖着趴伏在陆老夫人脚下。   ……   安远侯府后街不远处,正埋头赶路的罗云瑾忽然猛地一扯缰绳,长靴紧夹马腹,身下骏马高高扬起前蹄,险险停下。   紧紧跟在他身后的缇骑见状忙也跟着停下马,一时之间马鸣嘶嘶,尘土飞扬。   罗云瑾手执长鞭,望着远处的安远侯府。   一名缇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啊了一声,指着盘绕在安远侯府上空的滚滚浓烟:“安远侯府走水了?要不要通知五城兵马指挥司的人来救火?”   罗云瑾看了一会儿,拨马转身。   陆老夫人很聪明。   缇骑们摸不着头脑,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认命地鞭马跟上去。   ……   贺府,一天的热闹散去,夜色渐沉,漫天璀璨繁星浮动,笼下如银星光。   明天就是亲迎礼,东宫内官二话不说,接管全部贺家事务,连金兰身边伺候的丫鬟也换成了宫里的人。杜岩从东宫回来,几乎寸步不离地跟在金兰身边,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怕金兰跑了似的。   金兰忙了一天,累得胳膊都抬不起来,刚刚躺下,脑袋还没碰到枕头,忽然听到一阵哭声。   杜岩在帐外伺候,道:“是剪春姑娘,她来拜别殿下。”   金兰立马红了眼圈,翻个身,拿帕子擦了下眼睛,声音闷闷的,“让她好自珍重罢,就不必见了。”   杜岩怔了怔,起身出去。   剪春跪在房门外,满脸是泪,砰砰几下,给金兰磕了好几个头,哭得肝肠寸断,爬都爬不起来,被两个养娘架了起来,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杜岩站在光线昏暗的走廊里,望着剪春离开的背影,脸上神情复杂。   金兰居然不带她最信任的丫鬟进宫。她给剪春赎了身,托祝舅父照顾剪春,祝舅父立刻认剪春当了干女儿,贺家丫鬟艳羡不已:给祝舅父当干女儿,以后嫁的不是官宦家的公子就是豪绅家的少爷,剪春的命真好!   剪春一开始说什么都不肯,非要进宫当宫人。   金兰笑着骂她:“你忘了那年说的话了?你不想一辈子伺候人,我当时答应你,等我长大了,一定给你赎身,我怎么能食言?”   剪春哭着道:“可是小姐你去的地方是皇宫啊!你一个人孤零零的,没有我在身边,谁照顾你?你冷的时候谁给你添衣?你饿的时候谁给你煮面?别人为难你的时候,谁护着你?”   金兰给剪春擦眼泪:“我长大啦,可以自己应付。这些年你一直照看我,我心里把你当姐姐,我早就打算好了,等我出阁的时候就给你赎身。”   剪春嚎啕大哭。   小姐这是怕连累她啊!小姐知道宫里的生活步步艰险,怕护不住她,怕她在宫里受苦,所以不带她进宫!她这些年服侍小姐,从来没受过一句重话,其他主子总爱把自己吃过、用过的东西赏人,小姐从不会这样,知道她喜欢吃什么,每次都会干干净净收着留给她吃。她生病的时候挪到外边院里养病,小姐担心她没人照顾,省下月钱给她用。她病好了回房伺候,小姐眼巴巴地守着她,隔一会儿就说:“剪春,你的病才好,歇歇吧。”   她嘴里嗔骂小姐聒噪,心里却甜滋滋的。   剪春大哭:“小姐,让我陪你进宫吧!”   金兰摇摇头,神情温柔,但丝毫没有动摇,坚定地拒绝了剪春。   杜岩可以笃定,剪春虽然经常数落金兰,但她对金兰死心塌地,绝对忠诚。   宫里的主子对宫人恩威并施,为的不就是树立威信,收买人心,让宫人彻底臣服于他们,愿意为他们肝脑涂地,死而后已么?太子妃身边有这么一个忠心耿耿的丫鬟,为什么不带她进宫?   因为太子妃是真的对丫鬟好,她怕自己护不住丫鬟,知道丫鬟的心愿是赎身回乡,便在进宫前满足丫鬟的心愿。   就像预备身后事一样,太子妃安排好一切,孤身一人入宫,若不幸得罪周太后或是郑贵妃,她一个人担着,带累不了她在意的人。   夜风冰凉如水,拂在脸上,柔如丝絮。   杜岩呆立了很久,转身进屋。   ……   金兰舍不得剪春,躲在帐中,无声流泪。   阿娘没了,无人依靠,她习惯把心事藏在心底,一个人默默忍受,即使伤心哭泣,也是静悄悄的,生怕惊扰了其他人。   杜岩知道她心里难受,在房里点了助眠的安息香,香烟袅袅,一点一点漫过纱帐。   金兰沉沉睡去。   梦里看到乔姐,她笑着扑上去,腻在乔姐怀里撒娇。   这一觉她睡得很沉,恍惚中,远处飘来一阵欢快的鼓乐声。   梦中心有所感,金兰睁开眼睛。   屋中光线暗沉,纱帐掀起了半边,挂在金丝勾上,枝玉坐在床头,双眼通红,泪汪汪地看着她。   “姐姐。”   她第一次当面这么叫金兰。   “东宫的仪仗已经出了内城门。”   金兰心情出奇的平静,慢慢坐起身。   她要嫁人了。 第28章 出阁   锣鼓喧天,人声鼎沸。   贺家忙成一团。身着不同服色的官员、内宦、女官脚下带风,进进出出,不停催促下人,下人被支使得团团转。贺喜的宾客从巷口一直排到巷尾,人山人海,堵得水泄不通。   内院倒是还算安静,黄司正站在庭前调派女官、宫人,忙而不乱,有条有理。   寻常女儿家出阁,一定得哭嫁,不然不吉利。   枝玉怕金兰哭不出来,小声教她“用不着真哭,妆花了不好看,你装着抹几下眼角就够了。”   金兰笑而不语,坐在镜台前,任女官为她梳妆打扮。   今天发册奉迎礼,礼部送来太子妃的礼服冠,太子妃的礼衣华贵雍容,极尽奢华。深青织翟纹间小轮花织金云凤缘边纻丝翟衣,玉色纱中单,翟纹蔽膝,描金云凤纹玉革带,赤白缥绿四色大绶,女官一样一样为金兰穿戴上,足足花了半个时辰才穿戴好,然后为她戴上六龙四凤冠。金凤冠精美艳丽,光彩照人,光是装饰用的珍珠就足足有四千颗之多,冠上六龙金凤,口弦珠滴,凤冠整体缀以珠翠、蕊头、大小珠花、宝钿花、珠牡丹花,冠后四扇鸾凤博鬓,珠滴并垂,大大小小的红蓝鸦鹘有一百多块,累沉沉的压在头上,金兰得全身绷紧了才能勉强坐直。   杜岩站在金兰身后,变着花样夸她。   他自进了贺家,一张嘴就没停过,从早到晚笑呵呵和贺家众人闲话家常,不管什么话题,绞尽了脑汁也要绕到金兰身上,什么温柔娴静,含蓄端庄,仙女托生的美人……   总之,把金兰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   连枝玉这个真心偏心金兰的听了都忍不住替金兰脸红。   杜岩可不管这些,他在朱瑄身边伺候几年,心里一根筋只要太子爷喜欢的,那肯定是万里挑一、当世无双!   太子爷喜欢一只猫,那只猫就是天底下最乖巧可爱的小东西。   太子爷喜欢一个女人,那这个女人必定秀外慧中、才貌双冠,世间无人能及。   反正杜岩是这么认定的。   其他人不这么看,那得罪了,他们太肤浅!   金兰让杜岩仿佛能沁出几斤蜜的讨好眼神看得头皮发麻,心中愁绪不觉淡了些。枝玉要强,不想当着人的面和她泣别,硬撑着没有哭,亦步亦趋守在她身边,眼睛通红,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她回头朝枝玉笑“你看,姐姐这么打扮是不是很气派?”   枝玉破涕为笑,眼泪流了下来,她立刻擦了去,上前抱住金兰。   “我会好好的。”金兰轻拍枝玉,“你也好好的,少和人置气。”   枝玉泣不成声,咬着牙不说话。   祝舅父不敢让祝氏露面,反正操持婚仪的是礼部官员和东宫仆从,事事周到,干脆让祝氏待在屋中,贺老爷似乎发觉了什么,没有异议。   院外鼓乐声陡然变得高昂欢快,仪仗队到巷子口了。   贺老爷进院送别金兰。   他是个没有什么温柔心肠的木讷男人,成婚后和妻子祝氏相处得磕磕绊绊,稀里糊涂间生了一堆儿女。夫妻俩甜蜜过,也曾大吵大闹恨不能掐死对方。祝氏心里的苦,贺老爷直到中年以后才觉察到一些。   庶出的大女儿、二女儿先后和妻子闹翻,他手足无措。事后想起来,后悔自己不该多事给两个女儿撑腰,不然祝氏不会和她们闹得那么僵。   三女儿金兰慢慢长大,这回贺老爷不敢插手。府中内务一律交给祝氏照管,就算有时候祝氏做得不对,他只当不知道。   贺老爷总想着,三女儿一个女孩子,用不着多花心思,给她吃给她穿,能平平安安长大就行了。等她年纪大一点,再给她找一个好人家,多给点嫁妆,他就算对得起这个女儿了。但每次对上金兰那种沉静淡然、丝毫没有任何期待的眼神时,贺老爷总觉得心虚。   他知道自己这个父亲做得很不称职。   贺老爷安慰自己不要紧,还有时间。等金兰出嫁就好了,她嫁的是陈家,两家时常走动,他有弥补的机会。   金兰最需要他这个父亲的时候,他没有为她遮风挡雨。   现在金兰要嫁去东宫,一个杀人无形、处处是陷阱的地方,他还是不能为她做什么。   所有的愧疚、悔恨、担心、不舍和忧虑一起涌上心头,贺老爷觉得自己此刻有千言万语想对女儿说,然而他傻站了半天,什么都说不出来,最后只叮嘱了一句“金兰,钱不够使了,派人和爹说,爹托人给你送进宫里去。”   周围闹哄哄的,金兰没有听清。   贺老爷张了张口,还想说什么,祝舅父急急忙忙走过来,催促他“太子殿下到了!”   众人唬了一跳,推着贺老爷出去。   朱瑄头戴九旒玄冕,身着青色五章大袖礼衣,赤色四章裳,素纱中单,朱缘大带,腰悬组佩,四彩大绶,一身最正式的东宫太子冕服,骑马到了贺府门前,在正副使的簇拥中踏进贺府。   原本朱瑄不必亲至贺府迎亲,他身体不好,礼部怕他承受不住繁冗的礼仪流程,偷偷修改了仪式,他知道以后命人改了回来,削减了其他诸如太子妃跪受宝册的礼仪,礼部官员满头黑线心疼媳妇也不带这么不讲规矩的!   皇太子衣冠华贵,天人之姿,气度飘逸出尘,举止间自有王孙公子生于俱来的傲慢矜贵,脸上又略带病容,没人敢闹着让他吃酒,正副使一个比一个老实,飞快地走完流程,请金兰出阁。   金兰在黄司正的搀扶下出阁,庭中设有香案,她行了四拜礼,宣册、宣宝礼仪后,正使宣制,副使献礼,主婚者跪受。女官再次请金兰出阁。金兰拜别贺家人,乘坐车舆离开。   贺枝玉看着盛装的金兰上了车舆,咬着嘴唇,把哭声全部吞回嗓子里,不停低头擦眼泪。贺枝堂站在一边。   金兰上车前,回头望一眼自己的家人,目光落在贺枝玉和贺枝堂身上,微微一笑。天清气朗,明艳日光洒满她全身,她站在那里,双眸犹似一泓秋水,笑容灿若春华。   姐姐走了。   以后好生照顾自己。   鞭炮炸响声绵密如夏日惊雷,金兰转身离去。   贺枝堂怔怔地望着车舆离去的方向,竟隐隐觉得有些不舍。   ……   他想起那天夜里,金兰把他叫到房里,屏退了下人。他脸上不屑一顾,下巴抬得高高的,其实怕得不行,以为金兰要打他。   金兰没打他,叮嘱他以后好好跟着祝舅父学怎么打理家业,说着说着,忽然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脑袋,声音带笑“这么淘气,我早就想抽你了。”   三姐不曾这么俏皮地和他说话,贺枝堂不由呆住了。   昏黄的烛火映在金兰脸上,她肤光胜雪,眼中含笑,捏了捏枝堂的脸“宝哥,你该懂事了,以后多跟着长辈出去走走,见见世面。”   贺枝堂脸上登时涨得通红。   不一会儿,枝玉推门进屋,看到枝堂也在,翻了个白眼。   金兰一手拉着枝堂,一手拉着枝玉。   “以后我不在家,你们俩要互相照应,你们是姐弟俩,谁能比你们更亲近?”   枝玉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一声,偷偷掐枝堂的手,枝堂狠狠瞪枝玉一眼,含糊地出声附和。   ……   耳边欢笑雷动,鼓乐齐鸣。   贺枝堂擦了擦眼睛,手背一阵湿意,他呆了一下,继而吓了一跳,诧异地盯着自己的手背看,心里仿佛空落落的。   好像被人挖走了一块肉一样。   车舆动起来的一刹那,贺老爷眼中淌下泪来,快步追上前,“金兰……金兰……”   爹爹对不住你啊!爹爹还没来得及补偿你啊!   贺老爷想说什么,在宫人搀扶下登上车舆的金兰一无所知。   她早就不在乎了。   祝氏是压在她稚嫩肩头的一座大山,每次开口,她先得斟酌语气以防不小心戳中祝氏的哪一块心病,逢年过节阖家团圆,她得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免得刺了祝氏的眼睛让祝氏不痛快……只有回到自己的院子,她才能放下重担,做点自己喜欢做的事,对着剪春撒撒娇。   贺家是生养她的地方,但贺家不是她的家。   阿娘在的时候,阿娘是她的家,阿娘走了,她的家也没了。   所以虽然怀疑皇太子的用心,畏惧后宫,因而对贺家有些恋恋不舍,巴不得太子突然反悔说不娶她了,但当真正离开贺家的这一刻,金兰心中没有一丁点的留恋,只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感觉松了口气。   一口郁积于心、足足憋了十多年的气。   像养在笼中的鸟儿终于解开束缚,展开双翅,开始学着振翅飞翔。   金兰胸中陡然腾起豪迈之气,精神抖擞地坐起身。   这一动,满头珠翠摇晃,沉重的凤冠压得她头都抬不起来。两名跪坐的女官连忙直起身,搀住她的胳膊,扶着她坐稳。   金兰被自己噎了一下,嘴角抽了抽,赶紧坐好。   身着厚重的皇太子妃翟衣礼服,头戴仿佛有千斤重的凤冠,坐在摇摇晃晃的车舆里,听着车窗外喜气洋洋的鼓乐声,她一动不敢动,抬起眼帘望向帘外。   皇太子一身锦衣华服,骑高头大马,走在队伍最前面,不论什么时候,他始终举止端正优雅,光从背影看,倒是器宇轩昂、朝气蓬勃。   他病恹恹的,居然没一头从马背上栽下去?   金兰坐着走神要是在老家,女婿上门迎亲的时候一定会被捉弄,丫鬟养娘会捧着棒槌追着他打,他那个弱柳扶风、我见犹怜的身子骨,轻轻挨两下,还能站得直吗?不过他身为一国储君,身份高贵,气度雍容,身边跟随的正副使俱是朝中大臣,贺老爷、祝舅父看到他吓得腿都软了,哪敢戏弄他呀?听说连敢劝酒的人都没有。   仿佛能察觉到背后金兰的注视,马上的朱瑄蓦地转过头,玄冕前的珠串轻轻摇晃,他目光柔和,含笑望着车舆,脸色依旧苍白,但精神焕发,眸中的笑意满得快要溢出来了。   金兰赶紧低下了头。   他到底喜欢她什么呢? 第29章 大婚   皇太子大婚,场面盛大豪华。   城中万人空巷,普天同庆,长街两边人头攒动,比肩继踵。   民间嫁娶,婚仪上最热闹的就是抬嫁妆和女婿亲迎,金兰嫁的是天底下最尊贵的皇家,嫁妆再丰厚,在天下至尊的皇家眼里又能算得什么况且她的嫁妆还是礼部和宗人府、礼仪房置办的。民间百姓对她本人的兴趣远远盖过对嫁妆的好奇,踮起脚尖、伸长了脖子想看她一眼。   奈何车舆被女官和锦衣卫紧紧包围,层层红地锦绣软帘轻笼,帘下珍珠金丝囊并缀,风吹不动,他们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在心里暗暗猜测太子妃的样貌气度。   朱瑄贵为皇太子,深得民心,老百姓敬畏他的身份,同情他的身世,仰慕他的风度,见一身庄重冕服的他骑坐马背之上,出城亲迎自己的太子妃,俊秀温文,举止高雅,风姿清朗出众,恍如画中人,发自内心为他感到高兴,齐齐发出善意的哄笑声。   东宫侍卫知道朱瑄今天心情很好,没有出言呵斥。   朱瑄扫一眼左右,双眸幽黑,唇角微微上扬,素来清冷的面容浸润了淡淡的笑意,如云销雨霁,冬雪消融,一江碧水汩汩而出,经霜尤艳,遇雪尤清。   一时鸦雀无声。   半晌后,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响遏行云的呼声,老百姓愈加激动,追逐着车舆,大声恭贺朱瑄,欢声雷动。   笑语喧天,气氛高昂。   连车舆内的金兰也能感受到外面老百姓的喜悦之情。   进入内城后,山呼海啸般的呼喊声渐渐远去。   沿途道旁有身着鲜亮服色的禁卫军和锦衣卫值守,彩旗飘扬,风吹猎猎,仪仗队伍宛如巨龙一般顺着宽阔的长街舒展开矫健身姿,浩浩荡荡而过,一道道紧闭的朱红宫门次第打开,厚重的门闩发出吱嘎吱嘎的刮擦声,欢快的乐声如潮水一般涌进内城,在高耸连绵的宫墙之内潋滟荡漾,偌大的巍峨皇城沉浸在一片喜气洋洋里。   金色的晖光刺破浩瀚云海,倾洒在层层叠叠的飞檐之间,琉璃瓦上浮动着璀璨的晕光,宫城檐牙错落,矗立在一泓绚烂夺目的金碧辉煌之中,巍然俯视脚下如蝼蚁般的人群。   黄司正掀开帘子和金兰说话“殿下,仪仗进了皇城。”   金兰撩起眼帘,想瞻仰一下雄伟壮丽的紫禁城,入目却是一扇扇缓缓打开的沉重宫门,车舆已经驶进宫城,金钉朱扉一道道打开,楼台殿宇连绵,白玉石阶拱卫环绕,一片高低错落的殿顶之上,晴空如洗,蓝得纯澈。   她望着檐牙交错之间的那一角碧空,觉得自己此刻的心境就像那一抹湛蓝,清清爽爽,明澈透亮。   钟鼓齐鸣,卤薄陈于殿前,身穿各色礼服的文武百官迎候在殿门外,气氛肃穆。正副使上前唱礼,礼官高亢嘹亮的声音响起。广场宽阔空旷,风声怒吼咆哮,礼官的唱祝声越过一道高高耸立的彩棚,断断续续传入棚下车舆内,隔得太远,金兰一句也没听懂,昏昏欲睡。   不知道过了多久,车舆重新动了起来,尚膳监预备了丰盛筵宴,广场上的百官在礼官引导下陆续入席,内外殿泾渭分明,等车舆进入内殿以后,女官才掀开帘子,搀扶金兰步下车舆。   金兰心道可惜,不知道百官齐聚的场面是什么样的,礼官复礼的时候,她坐在车舆里,只能听见外面遥遥传来洪亮的钟鼓乐声和隐约的唱礼,就算掀开帘子也只能观赏一堵彩棚,什么都看不到。   女官小心翼翼扶着她,刚走出几步,突然停了下来。   金兰低着头,看到一双赤色织金云头鞋履,赤色袍角,赤色蔽膝,衣衫华贵精致,色彩斑斓,缀满了山川、祥云、禽鸟之类的吉祥图案,日光照耀之下,瑰丽辉煌,一对微微凸起的盘旋金龙昭示着男人尊贵的身份地位。   一只骨节纤瘦的手伸到金兰跟前。   女官知趣地退下。   金兰迟疑了一会儿,刚抬起手,立刻被朱瑄紧紧握住了。   他的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握笔的指腹结了薄茧,有些硬金兰放任自己走神,心想,那天她一脑袋差点把朱瑄撞飞出去,他真瘦啊,手心干燥冰凉,整个人冷冰冰的,像是没有一点烟火热乎气。   进了内殿,黄司正引导金兰去内室更衣,朱瑄松了手,目送金兰一步一步踏进他平时起居的地方。   金兰换了身常服出来,花钗凤冠,鸾凤云纹鞠衣,真红大袖衣,披霞帔,束玉带,悬玉花彩结绶,佩白玉云样叮当,凤冠仍然压得她抬不起头。   朱瑄也换了身礼服,除去玄冕,戴五彩玉珠朱缨皮弁,绛纱袍,大红裳,素纱深衣,等在屏风外,听到环佩叮当声,转过身,颈间朱缨轻轻晃动。他低头俯视金兰,薄唇轻挑,目光温柔。   即使不了解朱瑄,金兰也能清晰感知到此刻他满心的雀跃欢喜。他高雅清冷,持重矜贵,喜怒不形于色,此刻却当众露出像天真孩童一样眉开眼笑的喜悦神情,满殿鸦雀无声,一声咳嗽不闻。   他真高兴啊。   金兰不知道朱瑄为什么这么高兴,被他这么一个风姿卓然的俊秀男子用如此专注缠绵的眼神注视,心里实在难以平静,即使百般克制,依然情不自禁地红了脸。   朱瑄轻笑,凑近了些,如画的眉眼近在咫尺“圆圆,我好看吗”   金兰绷紧了面皮,假装没听见。   朱瑄得寸进尺,拉起金兰的手,又含笑低声问了一遍。   金兰孤身一人进宫,了无牵挂,被朱瑄撩得心烦意乱,心一横,抬起头,朗声道“好看太子殿下俊秀飞扬,无人能及。”   靠得最近的侍从抖了一下。   杜岩轻蔑地瞥一眼左右看吧,我没骗你们吧太子妃她就是这么奔放 朱瑄丝毫不以为仵,仍是微笑,拉着金兰走近内室。房里点了红烛,满室烛火摇曳,灯影幢幢,朦胧的光影中,宫人进进出出,两人行过拜礼,又被宫人搀去内室换了身礼服,一道道繁琐的进酒、进饭仪式过后,金兰不知道换了多少套礼服,晕晕乎乎照着黄司正的指引下拜站起,站起下拜,已经不记得自己身在何方了。黄司正扶着她走到锦褥前,让她和朱瑄东西相向而坐,女官捧着两瓢酒走上前。   金兰和朱瑄一人接了一瓢,低头浅抿一口。   两瓢的手柄用线连在一起,寓意夫妻同甘共苦,永不分离。喝酒的时候,两人离得很近,近得金兰能感觉到朱瑄的呼吸,她学过规矩,错开朱瑄火热的视线,不慌不忙啜饮一小口,余光忽然看到朱瑄朝自己眨了眨眼睛。   风姿清冷、高雅如谪仙的皇太子,居然在喝合卺酒的时候朝她做鬼脸 金兰一愣,喝的酒来不及咽下,扑哧一声呛着了。   她又羞又窘又气,低头咳嗽,呛得满脸红晕,宫人忙上前帮她顺气。   朱瑄示意宫人退下,接了杯茶在手里,送到金兰唇边,亲手喂她喝,看她双颊晕红,不胜娇羞的模样,一笑,在她耳畔低语“一枝红艳露凝香。”   一听就是在调笑。   金兰差点又呛着,这就是他的以礼相待   朱瑄看她不咳了,嘴角笑意浮动,轻声说“别怕,今天没人来闹你。”   金兰喘匀了气,一声儿不言语。   朱瑄挑眉,站起身,“你先歇着,我出去一会儿。”   他走的时候嘴角仍有笑意。   金兰嘴角轻抽很好笑吗   走到门口的朱瑄脚步突然一顿,站在半卷银钩的水晶帘下,回头看一眼内室。   金兰立刻正襟危坐,收起脸上的表情,一副低眉顺眼的端庄之态。   她头戴凤冠,博鬓珠串轻轻摇曳,一身宽大繁复的常服,端坐在布置华丽的新房拔步床内,妆容太厚,有些看不出原本的五官了,那双眼睛依旧清清亮亮,恍如月下秋水。不论什么时候,她看人的目光永远明亮清澈,又清又透,带着一种淳朴天真的孩子气,即使在十多年的家庭冷暴力下长大,依然如斯。   无论何时,只消让她含笑的目光瞧上一眼,天都亮堂了几分。   朱瑄脸上笑意敛去,唇角上扬,眸底却浮起星星点点泪光。   山泉散漫绕阶流,万树桃花映小楼。闲读道书慵未起,水晶帘下看梳头。   圆圆,你终于回来了。   殿中侍从目送朱瑄出去,相互交换了一个惊骇的眼神太子老成稳重,什么时候这么高兴过哪怕朝中内阁大臣当着嘉平帝的面夸奖太子,太子也是一脸谦虚持重的表情,不悲不喜,古井无波,让人无法窥测他的心境,今天却丝毫不掩饰他的喜悦又或者说,太子实在太开心了,以至于根本无法隐瞒克制。   侍从面面相看,几乎同时认定了一点他们得好好伺候太子妃,不能有一点怠慢。   杜岩无疑是所有东宫仆从中最先意识到金兰在朱瑄心中地位的人,朱瑄刚出去,他立刻领着人上前服侍金兰卸妆换衣。   金兰迟疑了一下“还没到时候吧”   杜岩含笑说“今天圣上高兴,外面的宴席一时半会散不了,千岁爷怕殿下累着,吩咐小的先伺候殿下换衣、用些茶点,爷说殿下要是累了就先睡一会儿,不用等他。爷还得应酬一会儿。”   说着几名内侍鱼贯而入,抬来一架大理石桌案和提盒,开始安排茶点面果,席面不似待客的那般极尽丰盛排场,俱是小巧精致的黑漆小碗,看菜色似乎也平常,没有油腻腻的大盆羹汤和炖肉,看着似乎不多,一眨眼却摆满了整张桌案。   金兰只在半夜上妆前吃了些雪花洋糖炒米,接下来水米未进,但典礼气氛肃穆,心情紧张之下倒是不觉得饿,不过一整天穿戴礼服行大礼,肩膀骨头都快压散了,点点头,示意内侍帮她取下沉重的头冠。   内侍服侍金兰洗去妆容,给她松松挽了个家常小垂髻。她鬓发松散,一身海天霞大袖缠枝牡丹花罗宽衫,走到桌案前,目光飞快环视一圈,发现外面天还没黑,从槛窗照进、落在金砖地面上的光线微微泛青。   内殿的拔步床太大,里三层外三层,重重纱帐掩映,除了一道道做隔断的槅扇门,还有廊庑、走道,就这么一架床,比她在贺府住的院子还大,槅扇内红烛燃烧,灯火摇曳,一片喜气洋洋、绚烂辉丽的金赤流光,她还以为天已经黑透了。   桌案设在一座庭院人物图镶嵌螺钿黑漆金屏风下,屏风阔大,每一扇屏皆绘有精细园景,云雾飘渺,水纹粼粼,做工精细,浑然天成,灯光下浮动一层浅浅的金芒,光影浮动,如梦似幻。   金兰坐在桌岸边,眼眸低垂,目光落在黄花梨牙条繁复精致的云纹金边纹理上,在心里默默计算了一下身边这架金屏风值多少钱。   她突然想起西苑春宴的那天,她和剪春挤在密不透风的车厢里,为自己嫁妆里的一张拔步床发愁。   一转眼,她竟成了皇太子妃,见识了皇宫里雄浑靡丽的富贵奢华,一架千金的苏州府拔步床也不过寻常罢了。   杜岩站在一边殷勤伺候“殿下,这是宫里甜食房造的窝丝糖、虎眼糖,您尝尝口味如何。”   甜食房隶属御用监,掌造办面果甜食,他们非常擅长做面果,配方从不外传,而且制作的时候也不允许外人观看。   金兰听说过甜食房。据说有位四品官在宫里吃了甜食房的面果后念念不忘,想带回家给老母妻儿品尝,偷偷藏了几块在袖子里,不小心污了官袍,被纠察御史弹劾,差点丢了官位。   她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正是爱吃甜食的年纪。苏州府的滴酥鲍螺闻名天下,她在祝家吃过一次,觉得那是天底下最好吃的果子,枝玉告诉她鲍螺里最好的是带骨鲍螺,她一直想尝尝,可惜贺家没有仆妇会拣那个。   甜食房的面点和苏州府的比起来如何呢   金兰尝了几块,眼睛陡然亮了几分。   窝丝糖形如丝窝,面上撒了层芝麻,松酥细腻,香甜可口,有股淡淡的黄豆香甜味。虎眼糖外壳酥脆,内馅柔软,香酥甜美,一点都不腻。   她原本不觉得饿,吃了几块果子,顿觉胃口大开,桌案上的菜肴面果看似寻常,但刚刚好全是她喜欢的口味,她一样样尝下来,每一样都很喜欢。   看她吃得香甜,杜岩笑着帮自家主子卖好“菜色是千岁爷吩咐的。”   金兰伸筷子的手停了一下。   她吃得高兴,把朱瑄给忘了。 第30章 贺礼   皇太子大婚,筵宴的规格自然不低。   奉王殿内设御座,锦衣卫分立于殿外的东西两面,金吾等卫东西分立。御座下西面是酒亭,东面是膳亭,酒膳亭的东西两面为珍馐醯醢亭。御座东西设御筵,东面为皇太子座,其他诸王的座位以次往南排列,东西相向。四品以上官位的座位设在殿内,五品以下官员的座在殿外东西廊下,司壶、尚酒、尚食等宫人在旁侍候。   教坊司早已在内殿、外殿分别设大乐、杂舞,一切准备就绪,仪礼司官员请升座。   钟鼓齐鸣,乐声奏响,伴随着大臣的山呼声,嘉平帝在司礼监太监钱兴等人的簇拥中出现在大殿内,文武百官三跪九叩,各自落座,进献九爵酒毕,光禄寺官员收走酒爵,进汤、进大膳。   繁琐冗长的礼仪总算熬到了结尾,群臣心里暗暗松口气,还没来得及举箸夹菜,内殿里头遽然安静了一瞬,气氛微微凝滞。   殿外的年轻官员面面相觑,伸长脖子往里看。   悠扬婉转的乐声中,几名内侍匆匆从内殿奔出,径直朝后殿走去,不一会儿抬着一只只抬盒走进内殿。   官员们意识到内殿出了什么变故,心里七上八下的,但他们品阶太低,不能进内殿,有几个胆大的官员悄悄走到廊下,竖起耳朵偷听。   不一会儿,一名礼部官员从里面走了出来,众人忙拉住他细问。   礼部官员低声骂“钱兴那厮真是歹毒趁着圣上高兴,说什么谢太傅给太子送了份厚礼圣上突然来了兴致,说想看看各部官员给东宫送的贺礼。”   众人恨得咬牙,暗骂钱兴蛇蝎心肠。   谢太傅是扶持嘉平帝登基的功臣,平日和太子没有任何往来,只担任了一个太傅的虚衔。当初谢太傅不知道听了谁的撺掇意欲捧剑入宫死谏,差点酿成大祸。这事是嘉平帝的一块心病,今天太子大婚,钱兴故意提起谢太傅,其心可诛嘉平帝忽然起兴要看文武百官送的贺礼,就是为了敲打文官和朱瑄本人 愤恨之余,众人一阵心惊肉跳。   皇太子是一国储君,温文儒雅,风仪出众,深得民心,历来颇受文官推崇。太子迎娶太子妃,事关国本,哪个官员敢随便敷衍贺礼自然是什么精致稀罕就送什么。   这些落在嘉平帝眼里,会不会成了他们私下结交太子的物证 美酒佳肴在前,歌舞音乐在侧,众人却惊出一身冷汗,让夜风一吹,冷飕飕的,从头凉到脚底心。   刑部员外郎望一眼内殿东面的方向,和身边同僚低语“难怪东宫会婉拒大理寺的贺礼。”   同僚心有戚戚焉,“太子果然沉稳。”   刑部尚书清廉,只给东宫送了些家乡土产,被死对头大理寺官员好一顿嘲笑,两边差点打起来。后来东宫推辞大理寺的贺礼,却留下了刑部尚书的,刑部上上下下十分快意,把这事当成笑话讲。   如今看来,太子当真深谋远虑,他早就料到钱兴会拿官员贺礼做文章,所以只要是厚礼,东宫一概婉言推辞。   “太子谨慎小心,高瞻远瞩,自然是好事。”刑部员外郎声音低了下去,“只是凡事都要如此小心慎重长此以往”   身为储君,朝夕不得安宁,事事小心谨慎何等折磨人的精神和心志太子天生不足,体弱多病,还得提起十二分的小心应付昭德宫和司礼监的阴谋手段,纵有七窍玲珑心,又能坚持到几时就算坚持到底了,那时的太子还能一如既往的仁厚温和吗 同僚朝员外郎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员外郎自知失态,飞快扫一眼左右,举袖咳嗽,草草掩饰了过去。   内殿,烛火通明,辉煌灿烂。   御座之侧,一名穿大红妆花飞鱼服的俊美男子站在嘉平帝身边,低声和嘉平帝说着什么。   底下的文武大臣屏息凝神,神情里透出几分紧张之意,侧耳细听俊美男子有没有趁机挑拨嘉平帝和太子之间的关系,可惜教坊司的乐舞还没有停下,他们什么都听不到。   内官担着一副副抬盒从御座之前走过,男子扫一眼抬盒里的礼物,一样样解说给嘉平帝听。   众人噤若寒蝉。   一刻钟后,嘉平帝的脸色慢慢缓和了下来。   众人暗暗吐出一口浊气还好东宫处事谨慎,没让钱兴阴谋得逞。   嘉平帝其实无意为难朱瑄,东宫大婚,大臣送些厚礼实属平常,真出格了也不算什么,但他想起谢太傅的事就心里膈应,提出要亲自看贺礼,不过是敲打百官罢了。   罗云瑾随侍左右,猜到嘉平帝的心思,解说贺礼的时候看到珍贵的书画作品,并不隐瞒,有什么说什么。   嘉平帝没看到什么特别名贵的贺礼,不一会儿就看烦了,示意宫人给他盛酒,目光无意间扫到礼单上的一个名字,笑问“安远侯府送了两箱书好小子,那两箱书是朕赏陆瑛的果然是那小子干得出来的事朕让他好好读书,他就想出这个法子躲懒皮猴”   笑了一阵,侧头问,“他去湘南多久了”   罗云瑾没吭声,一旁的钱兴抢着答“已经足足两年了。”   嘉平帝皱眉“陆瑛是个孝子,他老母在堂,两年不能归家,难为他了。”   钱兴知道嘉平帝这是想召陆瑛还朝,瞥一眼长身玉立的罗云瑾,说“再有两个月就是安远侯老夫人的六十大寿。”   身为司礼监的掌印太监,钱兴牢牢掌控整个宦官机构的权利中枢,可罗云瑾这个秉笔太监却不肯听他调派。他想除掉罗云瑾,奈何罗云瑾能带兵打仗,一身实打实的战功,不好下手。嘉平帝对罗云瑾寄予厚望,钱兴一时之间想不出逼罗云瑾低头的法子,听嘉平帝提起陆瑛,忽然想到一个主意借刀杀人 陆瑛是武将,深得嘉平帝的信任,嘉平帝再宠信罗云瑾,后者能取代前者在嘉平帝心目中的地位吗 不能。   论出身,陆瑛是世代簪缨的贵公子,罗云瑾只是个残缺阉人。论资历,陆瑛少时跟随族中叔伯驰骋沙场,十二岁就能弯弓杀敌,而罗云瑾在监军之前根本没上过战场,之所以能建立战功,还不是因为将官都快死光了迫于无奈顶上去的 如果陆瑛还朝,嘉平帝还会像现在这样倚重罗云瑾吗 据说陆瑛和罗云瑾不和,陆瑛以前在宫里当值的时候曾和罗云瑾打了一架,若是能拉拢陆瑛 钱兴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妙哉,决定趁火浇油,笑着道“听说陆侯爷这些年忙于平叛,拖到三十多岁了还没娶妻,京里的世家小姐望穿秋水,都巴望着陆侯爷早日回来。”   嘉平帝犹豫了片刻,吩咐钱兴“拟旨召陆瑛还朝。”   钱兴喜滋滋应了一声。   罗云瑾扫一眼钱兴,道“陛下,陆侯爷对陛下忠心耿耿,出征前曾自比是陛下的冠军侯,誓要为陛下平定湘南,如今湘南局势未稳,以陆侯爷的性子,只怕不肯还朝。”   嘉平帝点点头“那孩子心实也罢,等老夫人寿日,多赐些封赏。”   罗云瑾应是。   钱兴眉头紧皱,恨恨地闭上嘴巴,他深得嘉平帝宠信,知道什么时候该收手。   罗云瑾说陆瑛自比冠军侯,那嘉平帝就能算得上是汉武帝了,为了这个名声,只要湘南一天不平定,嘉平帝就不会召回陆瑛。他只是想早点召陆瑛回来和罗云瑾打擂台,罗云瑾倒好,一句话决定了陆瑛的未来,至少三四年之内,陆瑛是回不来了 这小子够狠   罗云瑾将钱兴恼羞成怒的神色看在眼里,一语不发。   狠的不是他,是朱瑄。   嘉平帝借着看贺礼的名义敲打群臣,无异于再一次当众削弱朱瑄的地位,群臣心惊胆战,朱瑄却还有闲心故意把安远侯府的名字挪到礼单第一页。自己和陆瑛不和已久,即使没有钱兴打岔,他也会阻止嘉平帝召陆瑛回京。朱瑄什么都不用做,就能不动声色地阻止陆瑛还朝。   罗云瑾扫一眼东边的皇太子座。   赵王、德王、庆王和其他诸王举着酒杯朝朱瑄敬酒,朱瑄笑着饮了两杯。赵王带头起哄,他不慌不忙,说什么都不肯再喝,赵王似乎不甘心,旁边几位文官立刻围上前岔开话题,赵王脸上神情郁郁。   罗云瑾嘴角浮起一抹冷笑。   赵王以为朱瑄体弱多病,朝臣就会转而支持他这个由郑贵妃抚养长大的皇子么天真。   罗云瑾前几天抓了几个贪腐小官,意外知道一些谢太傅死谏的内幕。谢太傅和朱瑄一点交情都没有,不会无缘无故死谏,暗中怂恿他的人是钱兴派去的。钱兴深深忌惮朱瑄,想让嘉平帝彻底厌恶朱瑄,设了一个毒计,利用迂腐的谢太傅来达到一箭多雕的目的。朱瑄得知消息,不便出面阻止,果断派人去请内阁大臣,大臣及时拦下谢太傅,这才将一场宫廷政变消弭于无形。   如果钱兴的计策得逞,谢太傅真的为朱瑄血溅午门,嘉平帝颜面丢尽,甚至可能永远在史书上留下昏庸的骂名,他以后会怎么看待朱瑄郑贵妃又岂会轻易放过朱瑄谢太傅是文官之首,嘉平帝和朝中文臣的关系也会越来越紧张,转而愈加宠信钱兴。   世人把太子选秀的事当成热闹看,没人知道平静表面下的暗流涌动。   朱瑄殚精竭虑,一次次从阴谋诡计的漩涡中脱身,现在的他深思远虑,不可捉摸,已非当日那个冲动莽撞的阴郁少年皇子。   他们几个人中,大概只有远离朝堂的陆瑛没有变。   如果圆圆知道朱瑄变成一个心机深沉、阴柔狠辣的人,会怎么想 她自然不会对朱瑄失望,更不会疏远朱瑄她善解人意,通情达理,只会因为愧疚而更加心疼朱瑄。   今天是他们的大婚之日。   罗云瑾回到自己的坐席前,给自己倒了杯酒,冰冷的酒液滑入喉咙,烧得五脏六腑隐隐生疼。   他的属下缇骑尽忠职守,站在内殿两侧护卫,看他虽然面色沉郁,但只是坐着喝酒,没有其他异状,悄悄松口气这两天统领脸色阴沉,经常围着东宫打转,一副勘察地形准备抢亲的模样,他们胆颤心惊,真怕统领突然袖子一抖亮出一把匕首来 嘉平帝醉情于酒色,很快喝得酩酊。   朱瑄从宫宴抽身,出了奉王殿,洗马紧跟在他身后,皱眉小声道“礼部侍郎已经准备好进谏,让钱兴给搅和了”   过年的时候郑贵妃劝嘉平帝停了朱瑄的早课,嘉平帝答应了,拖到现在还没恢复,东宫属臣心焦如火,预备今晚趁着嘉平帝高兴的时候再提起这个话头,但钱兴一番挑拨,嘉平帝想起谢太傅的事,存心敲打朱瑄,这个时候再提起讲读的事无非是火上浇油,礼部侍郎只能打消了念头。   “时机不合适,再等等。”朱瑄轻声道,脚步轻快,双眸皎然生光,钱兴的刁难一点也没有影响到他的好心情。   洗马应是。   东宫内殿。   金兰吃了一半停下来,觉得自己很有必要等朱瑄回来一起用饭。   她没带丫鬟进宫,杜岩是东宫最了解她性情的侍从,见她放下筷子,立刻问“可要传宫人预备香汤”   金兰摇摇头,挪到屏风后面的榻上,让杜岩给她找本书看。   她的箱笼堆在库房里,还没来得及造册登记,翻找太麻烦,杜岩干脆从朱瑄平时用来消遣的闲书里挑了一本递到金兰跟前。   金兰接到手里一看,居然是一本剪灯新话,嘴角不由掀起清冷端正的皇太子也会读这样的书 随手翻了两页,内官小声禀报东宫掌事太监和掌事女官领着东宫仆从在殿外给她磕头。   金兰入宫前已经准备好赏封,女官托着捧盒出去,众人领了赏,跪地叩谢,不一会儿,掌事太监和掌事女官进殿拜谢。   朱瑄喜静,不重物欲,殿中伺候的人不多,平时起居大多是内官伺候,宫女只负责外殿事务,掌事太监领一宫内官,掌东宫内务,掌事女官管束一宫宫女,杜岩统管朱瑄的起居琐事。   金兰认真听杜岩讲解,心里大概有谱了朱瑄瞧着很信任内官,其实内外分明,内务交由宦官打理,外务让东宫属臣照管。   她如今身为皇太子妃,理应接管东宫宫务,但她没有经验,年纪又小,而且不懂宫中的尔虞我诈,只怕会成为朱瑄的负担朱瑄为什么要娶她呢他娶胡广薇多好啊,胡广薇深得周太后欢心,听女官说生得也美。   金兰想着心事,书只翻了两页,小宦官的通报声传进内殿“千岁爷回来了”   烛火晃动。   金兰吓了一跳,下意识站了起来,扫一眼身边。   剪春不在,枝玉也不在。   她愣了一会儿,意识到自己已经嫁为人妇,深吸一口气,迎出内殿。   朱瑄站在屏风前,内官正帮他脱下外边穿的大衣裳和头上戴的皮弁。金兰站在一边看着,不知道哪个内官轻轻地推了她一把,她心神恍惚,脚步趔趄,直扑到朱瑄身前。   迎面一股淡淡的酒气。   朱瑄扶住金兰的胳膊,低头看她,眸底含笑,目光柔和,“是不是累着了”   他的语气比他的眼神更温柔。   金兰怔怔地抬头看朱瑄,不知道为什么,忽然红了眼圈,眼睫交错,泪水汹涌而下。 第31章 喜欢   金兰第一天嫁进东宫,实在不想当着东宫内官的面哭,可她的眼泪怎么也止不住,而且越哭越伤心,像是要把这些年的委屈通通哭出来。她紧紧咬住唇,伸手想抹去泪珠,手腕被扣住了。   朱瑄紧紧抓着她的手,不许她擦眼睛,力道不重,但带着不容她反抗的强横,低叹一声,“别擦,擦了明天眼睛疼。”   周围的内官面面相觑,杜岩反应最快,飞快捧来热的手巾递给朱瑄。   朱瑄接过热手巾,手指抬起金兰的下巴,一点一点擦去她眼角的泪水。   金兰泪眼朦胧,哽咽难言。   朱瑄自诩镇定从容,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但看到金兰落泪,竟然乱了阵脚,有些手足无措,心里暗叹一声,眼神示意内官退下。   众人悄无声息地退出去。   “好了,其他人都走了。”朱瑄声音轻柔,捏着金兰的下巴,温声细语,“乖,不伤心了。”   金兰还是默默垂泪。   朱瑄叹口气,张开双臂将金兰搂进自己怀里,“都是我不好,别哭了。”   金兰低声抽泣,下意识觉得拥住自己的这个怀抱温暖而可靠,手指紧紧扯着朱瑄的衣袖,小脸埋进他胸膛里,肩膀轻轻发颤。   朱瑄抱着她,闭一闭眼睛,低头轻吻她的头发。   算了,想哭就哭个痛快吧。   不知道哭了多久,金兰突然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躲在朱瑄怀里大哭了一场,腾地一下,脸上烧得通红,手心发烫,身上也跟着发起热,想推开朱瑄,又觉得不太好意思。只能继续紧紧攥着朱瑄的衣袍,小脸贴在他胸膛上,听他平缓的心跳声。他很瘦,很高,双臂紧紧揽在她肩上,她站在他面前,勉强只到他胸前 金兰一动不动,站着装傻,温香软玉僵成一块冷冰冰的木柴棒,朱瑄立即发觉了,挑了挑眉,假装不知。   他不动,金兰更不好动。   过了好一会儿,金兰脚都麻了,只得厚起脸皮轻咳几声,轻轻推开朱瑄。   朱瑄立刻松开她,转而牵起她的手,拉着她走到桌案前,借着摇曳的烛火,仔细看她的脸。   金兰脸上通红,声音有点哑“让您见笑了。”   朱瑄不语,脸上神情有点冷,眼神落在她脸上,久久没有出声。   金兰不知道他是不是生气了,脸上辣的。   “刚才想到什么了”朱瑄忽然问。   金兰笑了笑“没什么”   下巴一紧,朱瑄凑近了些,手指紧捏她的下巴,清冽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想到什么了还是今天受委屈了”   金兰怔怔地望着他近在咫尺的脸,摇摇头“没有受委屈东宫的内官服侍得很好。”   朱瑄神色缓和了些,手指仍然捏着她的下巴,“要是有人敢对你不敬,你不必替那些人遮掩,让杜岩打发了。”顿了一下,语气一厉,“若有隐瞒,让我发现了,罪加一等。”   金兰呆了一下,摇了摇头,轻声道“殿下,真没人欺负我我只是想起了一些旧事。”   她想起在贺家的时候,家里来了贵客,贺老爷和祝氏领着她、枝玉和枝堂去府门迎接,那天早上落了场雨,她换了新鞋,脚底打滑,一不小心摔倒在地上。贺老爷、祝氏皱着眉头回头看她,语气很不耐烦“你怎么走路的怎么就摔了”转头叫丫鬟,“快扶阿妹起来。”   金兰自己站起身,拍了拍衣裙,朝过来扶自己的枝玉笑笑,一声不吭地跟上祝氏。   她经常摔跤,时不时磕磕碰碰,贺老爷和祝氏每次冒出口的第一句话永远是“你怎么走路的”   仿佛她生来就是个错误,连不小心摔了也是她自作自受,不该奢望其他人回头关心她。   而和她有云泥之差的朱瑄却会温柔地扶住她,低声问她是不是累着了 金兰曾以为乔姐走了以后,自己已经坚强到不需要任何人的关心爱护,她可以好好照顾自己,可以独自一人面对人生的风霜雨雪,她什么都不怕。   然而当朱瑄问出那一句的时候,她忽然发现,原来她不是不需要,她只是知道自己得不到,所以不再去期待。   那一刻,过往的所有辛酸全部激发了出来,鼻子发酸,眼睛也酸,心里更酸。   她难受啊   受委屈的时候,她忍着不哭。   被欺负的时候,她不哭。   可当有人对她展露出关心爱护的时候,她却心如刀绞,伤心得不得了。   金兰低头拭泪,觉得自己好像变矫情了。   朱瑄握住她的手腕,“别擦,让杜岩进来服侍你洗脸。”   杜岩早就备好热水、香脂等在外面,听见里面传唤,麻溜进屋伺候金兰洗脸,给她重新抹了层润面的香脂,然后涂了些香气浓厚的脂膏在她眼角,她明天要去仁寿宫拜见周太后,不能肿着眼睛过去。   朱瑄坐在一边看着,目光落在金兰身上,很久都没挪开眼神。几个小内侍相视一笑。   白天累了一天,又哭了一场,金兰身心俱疲,洗了脸,涂了宫中秘制的脂膏,脸上清清爽爽的,觉得精神好了点,想起朱瑄才从宫宴上回来,问“殿下,您要不要用些宵夜果子”   朱瑄看着她“你叫我什么”   金兰顿了一下,想起药王庙里的那番长谈,抬起眼帘直视朱瑄。   朱瑄望着她,眉峰轻蹙。   金兰只好改口“五哥。”   朱瑄嘴角轻轻扬起,幽黑的双眸里笑意闪烁“圆圆。”   金兰心道,好吧,总比阿妹这个名字好。祝氏知道她不喜欢贺阿妹这个名字,偏要这么叫她,一次次提醒她家里做主的人是祝氏,她得乖乖听话。多亏了朱瑄,现在没人敢叫她阿妹了。   内官重新准备了一桌席面,菜肴面果和金兰刚刚吃的差不多。朱瑄拉着金兰坐下,先倒了一盏松萝茶,看茶水不烫了才递到她手里“嗓子都哭哑了,吃些茶润润口。”   金兰脸上滚热,低头接了茶,浅抿一口,心里暗暗吃惊。   朱瑄知道她的所有喜好,席面上的菜全是她爱吃的,甚至有些是她以前没吃过的如果说她生得像朱瑄以前认识的什么人,那不奇怪,世上容貌相像的人太多了,可连喜好、性情都一样,未免太匪夷所思。   难道一切都是巧合   她一边走神,一边动筷子,不知不觉就着脆嫩的银苗菜吃完了一碗过水温阔面,再看朱瑄,他碗里的面一动不动,只吃了几口笋齑鸡丝。   他不饿,是为了陪她才坐下吃饭的   金兰放下筷子。   朱瑄看她一眼,“再喝碗雪霞羹”   金兰不说话,他怎么知道她没吃饱   朱瑄轻笑,示意宫人给金兰盛汤。   雪霞羹就是莲花豆腐羹,粉红色菡萏花瓣在热水里焯过,和豆腐同煮,雪白细嫩中几抹淡淡浅绯的花瓣,犹如朝霞映雪,如诗如画。   金兰喝着雪霞羹,时不时瞟一眼朱瑄,他居然知道她的食量。   在祝氏眼里,她是个多余的人,一家人围坐吃饭,枝堂和枝玉可以想说什么说什么,她刚张口,祝氏责备的眼神立刻扫了过来,她于是专心吃饭,想吃多少吃多少,从不亏待自己的肠胃,所以才养得珠圆玉润的。   吃了饭,撤下席面,宫人请朱瑄和金兰就寝。   金兰立刻紧张起来,手脚僵直,被宫人搀着回了内室,坐在床榻边,手脚不知道该往哪里放,背上又隐隐冒汗。   朱瑄就在她身侧,挨着她坐下,低头看她,笑道“怎么吓成这样了”   大概因为刚才被朱瑄抱着哭了一场,金兰没那么防备他了,心里的腹诽脱口而出“您当然不怕,您是高高在上的皇太子,我只是个小女子。”   朱瑄挑眉。   金兰被自己吓一跳,又觉得自己并没说错什么,强自镇定,脸却红得火烧一样,眼睫低垂,视线死死地定在自己鞋尖上,娇羞的模样看起来要多温顺有多温顺。   朱瑄不想吓着她,笑着摇摇头“圆圆,我去洗漱,你先睡。”说着起身去了净房。   金兰松口气。   朱瑄出去的时候顺便把伺候的人叫出去了。床帐低垂,光线昏暗,她一个人靠着床栏坐了一会儿,忽然有点后悔没带剪春进宫,如果剪春在身边,她还有个可以说说心里话的人。烛火越来越暗,殿里不知道烧的什么香,香气恬淡清雅,她眼睫交缠,渐渐打起瞌睡。   不知道过了多久,内官蹑手蹑脚进殿,撤走灯烛,只在屏风外面留了一盏灯。灯光透过层层纱帐漫进拔步床内,一片夺人心魄的赤红中,金兰鬓发如云,肤若凝脂,蜷缩成小小的一团靠在床栏上,绣鞋松落,一半挂在床栏边,露出纤细雪白的脚踝。   半梦半醒间,一人撩开床帐,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   金兰立刻醒了过来,眼眸低垂,看到一双男人的靴子。   她心跳如鼓,一动不敢动,闭上眼睛假寐。   朱瑄俯身看她,温热的呼吸拂在她脸上,黑暗中,陌生的男子气息显得格外强烈。   她双眼紧闭。   一双手拂过她的腿,落到她脚踝上,手指微微有些粗糙。   金兰觉得自己可能在发抖。   那双手轻轻抬起她的腿,脱下她脚上的大红镶嵌珍珠绣鞋,然后挪到她腰间,微微用力抱起她呃,没抱起来。   金兰闭着眼睛胡思乱想我不胖,不胖,一定是因为那碗羹汤的缘故。   朱瑄一下没抱起她,摇头失笑,换了个姿势,搂着金兰躺下,把她放平在枕头上,拉起锦被给她盖上,俯身,一个温热的吻落在她眉间。   金兰吓得一动不敢动。   一阵窸窸窣窣的脱衣声后,朱瑄也上了床榻。   金兰感觉他在自己身边躺了下来,浑身紧绷,心乱如麻。   朱瑄半天没动静,呼吸沉稳,像是睡着了。   金兰松口气,悄悄挪远了一些。   刚刚动了一下,一双手臂突然横过来,紧紧揽在她腰上,身后一声轻笑“果然没睡着。”   陌生的身体贴在背后,金兰马上不敢动了。   朱瑄搂着她,轻轻拍一下她的发顶,低头亲她的侧脸,“你根本不信我那天在药王庙说的话,是不是进宫之前,你让贺家人全部回乡去,叮嘱你祝家舅父看管族人,祝家送你的银两,你全都给了你妹妹,连你的丫鬟你都安置好了,让她可以一辈子衣食无忧,你还劝解陈君山,暗示他早日离开,以后不要再踏足京师一步圆圆,你事事想得周到妥帖,就像在预备身后事一样你不信我,你根本不在乎我以后会不会纳妾,你只是怕牵连家人才奉旨入宫。”   金兰一声不吭,蜷成一团。   朱瑄不许她逃跑,把她整个人按进自己怀里,声音发涩“你什么都打算好了什么时候替自己打算”   金兰一愣,咬了咬唇,抬起头,对上朱瑄凝视的目光。   床帐里头一片昏暗,她看着黑暗中他清秀俊逸的脸庞,郑重问出盘绕在心底的疑问“您是高高在上的皇太子我只是个寻常小女子,殿下,您喜欢的人,真的是我吗”   从小到大,对她好的人太少了,她能分辨出别人的关心是真心还是假意。朱瑄对她实在好得太突然了,可他的好又是那么狂热,那么真挚,那么体贴周到,铺天盖地,轰轰烈烈,带着摧枯拉朽之势,席卷而来。她曾经希望得到一点真心,朱瑄给她的却是整个汪洋大海。   朱瑄紧紧搂着金兰,和她四目相接“是你。”   金兰望着朱瑄,笑了笑。   朱瑄有事瞒着她。   她转过头,闭上眼睛。   殿下,我这人心实,您这么说,我会信以为真的。你有事瞒着我,却说我不信任你,你又何曾信任我呢 虽然她身份低微,但她也没想过要攀龙附凤,朱瑄非要娶她,非认定了她是他的圆圆,非费尽心机娶她进宫,还口口声声说真的喜欢她。那他就得遵守诺言,好好待她,好好喜欢她。   可朱瑄却不肯道出他为什么要娶她。   真正不信任的人,是他啊   殿外。   走廊里,刚才推金兰的小内官跪倒在地,哭着道“小的看太子妃站在那里发呆,怕千岁爷不高兴,想提醒太子妃,谁知一下子没注意力道,太子妃又娇弱小的知错,求公公饶了我”   杜岩站在灯下,面孔雪白,冷笑“太子妃是千岁爷心尖尖上的肉,她想发呆就发呆,想愣神就愣神,想站多久久站多久,千岁爷还没吭声呢,轮得到你来操这份心”   小内官啼哭不止。   杜岩不予理会,冷冷扫一眼左右“今天千岁爷大婚,不宜用刑。拖下去,告诉他的提督太监,发到别处当差,以后不许踏入东宫一步。”   小内官以为会被重责,没想到居然不用刑,正自庆幸,听到后面一句,猛地抬起头,脸色惨白,泪如雨下,扯着嗓子想讨饶,声音还没发出,被人塞了一嘴巴布团。   十几个内官站成一排,眼看小内官被人拖了下去,抖如筛糠。   杜岩拍拍手,回头看一眼小内官们,语气严厉“记住了,这就是乱动心思的下场太子妃是千岁爷的掌中宝,你们只消尽心伺候着,千岁爷少不了封赏,但要是谁敢自作主张、动不该动的心思,用不着千岁爷过问,爷先揭了他的皮叫他尝尝爷的手段”   众内官忙点头应是。   待内官们散去,东宫掌事太监叫住杜岩“福山向来懂事,他刚才也是看太子妃愣神才轻轻推了一下,不是成心让太子妃难堪,罚他做几个月的粗使活计就罢了,用不着赶走吧”   杜岩摇摇头“千岁爷仁厚,平时也就罢了,我也不是非揪着不放的刻薄人。但他不该碰太子妃”   掌事太监眉头紧皱“太子妃殿下看着也是个大度宽容的”   杜岩轻笑“我的老哥哥,你别以为太子妃看着腼腆就不把她放在心上我给你一句忠告,这东宫啊,以后就是太子妃说了算,你怠慢了千岁爷也不要紧,怠慢了太子妃”他冷哼几声,“就等着卷铺盖回安乐堂罢” 第32章 小可怜   金兰被热醒了。   烛火晃动,重重纱帐低垂,眼前一片淡淡的流光浮动,她迷糊了一会儿,发觉自己一身的汗,横在胸前的胳膊滚烫,烙铁一样。   她醒过神,轻轻掰开搂着自己的胳膊,回头一看,朱瑄双眼紧闭,脸色雪白,薄唇微微发青,额头脸颊上爬满细汗,鬓发贴在脸上,透着一股潮意。她吓了一跳,赶紧坐起身,摸了摸朱瑄的脸和手,他浑身烫得吓人。   “殿下”金兰轻轻拍朱瑄的脸,“殿下”   朱瑄一动不动,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眉头紧紧皱着,像是在忍耐痛苦。红烛高照,满室旖旎,他躺在华丽崭新的衾被中,无声承受煎熬,看起来有点可怜。   金兰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拨开朱瑄的衣襟。   他身上也全是细汗,里面的衣衫已经被汗水湿透,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金兰再不迟疑,掀开床帐,光着脚下榻,疾步走到拔步床外,敲敲槅扇“杜岩在不在外边”   杜岩的声音立刻响起“殿下有什么吩咐”   金兰小声道“太子病了,宫里有没有懂医理的内官”   杜岩诧异了片刻,转过屏风,“殿下,小的略懂一些。”   两人一前一后奔回床帐前,金兰撩起床帐挂到金丝钩上,又走到槅扇外去斟茶,杜岩忙道“哪敢劳动殿下,小的来”   金兰摇摇头“你不必管这些,先看看太子。”   杜岩答应一声,坐下给朱瑄诊脉。   金兰拿水浸湿了手巾,坐在一边给朱瑄擦汗。   半晌后,杜岩低叹了一声“不是大病症,吃几枚药,明天就好了。”他说着走了出去,不一会儿托着一只淡青色瓷瓶回来,从瓷瓶里倒出两枚丸药,喂到朱瑄嘴里,又喂朱瑄喝了两口茶。   金兰看朱瑄头发都湿了,让杜岩预备香汤,想给朱瑄洗澡擦身,他满身是汗,烧成这个样子,怎么可能睡得舒服 杜岩忙道“殿下去偏殿歇着罢,这些我们来伺候。”见金兰不动,笑了笑,“千岁爷之前让人收拾出了偏殿,里面床帐衾被都是从殿下家里带来的,千岁爷说要是殿下睡不惯这边,可以去偏殿就寝。”   金兰一怔。   朱瑄另外给她准备了寝殿他在药王庙里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 杜岩叹口气,“千岁爷之前吩咐过,要是他病了,请殿下立刻挪到偏殿去不过您不用担心,都是老毛病,明早就好了。小爷读书刻苦,有时候睡得晚了也会发热,第二天他照常去文华殿读书,讲读官考校小爷的学问,小爷烧得糊涂了,照样能对答如流”   他是为了让金兰安心才说这些的,金兰却听得眉头轻蹙都病成这样了,还坚持上学难怪朱瑄身体病弱。   “要不要请太医来看看”   杜岩忙摇头“千岁爷严令不许请太医。”   金兰沉默。新婚第一夜就惊动太医院,别人不会说朱瑄什么,只会把矛头指向她这个太子妃,众口铄金,人言可畏。朱瑄肯定早就料到这个了,所以事先吩咐杜岩无论如何不许惊动外人。他事事为她考虑,能想到的都想到了。   烛火摇曳,微醺的朦胧光线笼在朱瑄脸上,他满头是汗,呼吸比刚才绵长了一些,眉头仍然紧紧皱着。   金兰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坐到床边,擦拭朱瑄鬓边的汗水,“殿下经常这样”   杜岩回答说“一个月总有个回,有时候是累着了,有时候是受了什么刺激郁积于心,千岁爷心重,什么事情都要想在别人前头,别人走一步看三步,千岁爷走一步得看九步,从前东宫势弱,宫里当差的隔三差五被其他宫的人欺侮,千岁爷呕心沥血才走到今天”   朱瑄身世离奇,民间流传着各种有关于他的传说。有人说他在幽室里关了好些年才能得见天日,性子冷漠阴郁,所以嘉平帝不喜欢他。有人说他亲眼看着亲生母亲喝下毒酒死去,为此和郑贵妃结下仇怨。有人说他天资聪颖,虽然十多岁才进学读书,却很快赶上赵王和其他皇子,文臣对他刮目相看,开始悉心培养。他虽然多灾多难,却能自强不息,洁身自好,刻苦勤学,尊礼儒臣,善待宫人,一步步赢得朝中文臣的青睐和支持。   这些年郑贵妃多次撺掇皇帝废太子,群臣坚决反对,除了维护“立嫡立长”的正统、反感郑贵妃专权、不欲出现诸子夺嫡的乱局之外,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太子本身通达古今、才德兼备,符合儒臣的期望。   朱瑄的今天,全是他自己一点一点挣来的。   金兰从小听着朱瑄的故事长大,对他早年的经历并不算陌生但是那些只是遥远的传说,在她看来,朱瑄是个神仙般的人物,下凡的神仙不是应该天生比凡人足智多谋,可以从容应付所有劫难吗他们生来与众不同,生来高人一等,遇到的磨难是上天对他们的考验。   然而朱瑄不是神仙,他只是个普通人,一个幸运又不幸地托生在皇家的普通人。   金兰知道朱瑄一次次逢凶化吉,一次次机敏地躲过明刀暗箭,可她不知道朱瑄到底吃了多少苦,不知道他夜夜挑灯读书到天明,不知道他的平静从容底下到底藏了多少隐秘的心机。   日日如履薄冰,夜夜提心吊胆她难以想象朱瑄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你刚才说殿下受了刺激也会发热”金兰低头,手指轻抚朱瑄紧蹙的眉,“什么刺激”   杜岩忧愁地道“小的也不是很明白,有时候爷从外面回来,突然就倒下了,就像现在这样。”   金兰想起睡迷糊之前尴尬的沉默。   她觉得朱瑄对自己有所保留,心里有些恼,不再开口,朱瑄静静地抱着她,没有其他的动作,也不说话。两人僵持了许久,她睡意上来,不知不觉睡着了,直到被浑身滚热的朱瑄惊醒。   他是不是生气了因为她追问他娶她的缘由受刺激了   金兰叹口气,哭笑不得。   朱瑄气性这么大的吗明明被瞒着的人是自己,他怎么先委屈起来了 真是可气可恨,又可怜。   金兰眉头轻蹙“还是请太医来看看吧。”   万一朱瑄有什么凶险怎么办她的名声是其次,朱瑄的身体更重要。   杜岩忙摇头“千岁爷吩咐过”话锋一转,“殿下宽心,千岁爷可能是这段时日累着了。”   金兰眉眼低垂“怎么累着的”   杜岩收起谄媚之态,神情端正,小声说“从那天见到殿下起,千岁爷就对殿下存了心思,为了早日迎娶殿下,千岁爷连日奔波,有时候夜里只睡一刻钟不到,第二天爬起来又去忙大婚的事,小的看在眼里,想劝千岁爷保重身子可是千岁爷难得这么高兴,我们这些伺候的人看着也觉得开心,实在不忍心劝千岁爷。”   东宫老仆死的死,散的散,杜岩这批人是五年前陆陆续续拨到东宫当差的。太子天人之姿,风度出众,他们小心伺候,不敢怠慢。   五年了,他们从未见太子开怀大笑过。   直到那天遇到金兰太子回到宫里,呕了口血,侍从无不惊骇,太子却擦去唇边血迹,脸上浮起一个笑容,双眸亮如星辰。   杜岩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个笑容,他只知道,在那一刻,他明白了金兰在太子心中的地位。   这段时日太子忙里忙外,事必躬亲,东宫内官哪一个不想劝可哪一个敢劝 淡漠沉静的太子,一个人坐在书阁里读书,突然望着窗外,嘴角噙笑,微笑着发愣杜岩在东宫当差这么多年,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情景,激动得泪花闪烁,原来太子也是会笑的,原来太子也会因为一个人发傻发怔。   太子这么快乐,他们怎么舍得劝太子   杜岩说得动情,眼角微微发红。   金兰听得心头发颤。   两名内官送来香汤巾帕,将内室的几盏灯烛点燃,杜岩请金兰去偏殿歇息“殿下先歇着罢,小的们会好好照看千岁爷。”   金兰摇摇头,帮着扶起昏睡的朱瑄,让他枕在自己膝上,低头解开他头上束发的发网。他的头发湿乎乎的,散落下来,铺满她的整个双膝。   “这是”   她拿起朱瑄的发网细看。   杜岩瞥一眼发网,小声说“这是殿下您织的网巾,您让丫鬟收着,丫鬟给扔了,小的无意间捡了回来,千岁爷知道是您织的,就留了下来。”他尽量斟酌用词,让自己监视贺家内院的行为听起来正常一点。   金兰当然认得自己织的网巾。织前一半的时候她以为将来会嫁给表哥,织得很用心,后来陈家退亲,她翻出网巾匆匆织完,用了懒收网的法子,针法敷衍,她一看就知道是自己的手笔。   女儿家出嫁的时候要给夫家人准备见面礼,亲手做的鞋子、茄袋、包头她嫁的是皇家,不好拿针线礼物送人,祝舅父进京以后帮她置办了礼物,金银珠玉、书画雅物,样样精美别致。她根本没想过要亲手做点什么送给朱瑄,因为她觉得朱瑄不会在意,而且他也不需要,他是高贵的皇太子,穿的用的都是宫人帮着预备的,她做的针线怎么可能比得上御用的 朱瑄收走她随手让丫鬟塞进箱笼的网巾,在他们大婚的这一天戴在头上,和她拜堂成亲,同床共枕他知道这顶发网是她为谁织的吗他那么聪明,想来肯定知情 金兰攥紧网巾。   衾被里也有潮意,杜岩带着内官换了床崭新的被褥,给朱瑄沐浴擦身,换一身干爽里衣。他们早已经习惯朱瑄半夜发热,手脚麻利。   杜岩忙完,抹把汗“殿下也换身衣裳吧,您要是也病了,千岁爷怪罪下来,小的担当不起。”   金兰被朱瑄紧紧抱了那么久,也是一身的汗,起身去帘后换了身衣衫,回到床榻边,摸了摸朱瑄的额头,没那么烧了。   她松了口气,拿起刚才看的剪灯新话靠坐在床栏边看,看个几行就低头看看朱瑄是不是睡得安稳。   杜岩见她不肯去睡,只得罢了。   长夜漫漫,烛火摇晃,帐中光影斑驳交错。槅扇外遥遥传来悠远的打更声。   金兰漫不经心地读着书中离奇瑰丽的鬼怪故事,回头看一眼朱瑄,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双眸幽黑,眼神直直地落在她身上。   “您醒了”她撒开书,俯身摸朱瑄的额头。   朱瑄看着她,表情有些呆滞。   “圆圆”他似乎在做梦,声音压得低低的,唯恐吓走她,“你回来了”   金兰突然觉得眼眶湿热。   “我回来了,殿下。”她轻声安抚他。   朱瑄眉头轻蹙“你叫我什么”   金兰心里叹口气,微微一笑,“我回来了,五哥。”   朱瑄久久地凝视她,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个浅浅的笑容,神情冰冷,仿佛突然间换了一个人,咬牙嘶声道“圆圆我恨你”   金兰一怔。   朱瑄望着她,面孔煞白,神情阴郁,目光微寒,眉间隐隐戾气,像是不屑和她多说一个字。   可他的手却紧紧攥着她的衣袖,手背青筋狰狞地突起,幽黑眸底有星星点点的泪光浮动。   他抓着她,眼神如冰“只要你回来,我就不恨你了。”   一边是冷酷的逼视,一边却是看似绝情、其实近乎祈求的挽留。   他那么爱她。   金兰心口胀得酸疼,轻轻握住朱瑄的手,“我不走了,五哥,我不走了。”   朱瑄还在梦中,呆呆地看她半晌,沉沉睡去。   后半夜时,朱瑄的烧果然退了,唇色一点一点恢复。   杜岩道“没事了。”   金兰长吁一口气,她累了一天,只睡了半个时辰又被闹醒,一直守到大半夜,心力交瘁,来不及换衣洗漱,直接躺倒在床边,刚刚挨到柔软细滑的锦被就睡着了。 第33章 又病又娇   金兰没睡多久就被一阵窸窸窣窣的细碎声响吵醒了。   纱帐高卷,珠帘轻晃,跳跃的烛光倾洒在光滑如镜的金砖地上,精雕细刻的金屏风前浮动着交错的华丽光影,香风细细。   她揉了揉眼睛,下意识喊剪春的名字“什么时候了”   一道嘶哑低沉的嗓音在耳畔响起“刚过了五更。”   金兰抬起眼帘,对上一双幽黑沉静的双眸。   朱瑄坐在她身边,黑发披散,衣衫凌乱,露出半边胸膛,神情有些憔悴,眉头轻轻蹙着,眼睫低垂,像是也才刚睡醒的样子。   摇曳的烛光映在他苍白俊美的脸孔上,他目光清冷如雪。   金兰眨眨眼睛,和朱瑄目光交汇。两人大眼对小眼、沉默着对视了一会儿,她慢慢坐起身,摸他的额头“你醒了还难不难受”   不知道是不是昨晚高热的缘故,朱瑄有点呆呆的,坐着没动。   “好了,不热了。”金兰收回手,看朱瑄衣襟大敞着,怕他着凉,低头帮他掩好,“天还没亮,你再睡会儿吧。”   朱瑄看着她,目光慢慢向下,忽然眉头紧皱,伸手握住她的脚踝“你怎么没穿袜子”   金兰愣住了。   朱瑄捧着她冰凉的脚丫“你怕冷,夜里睡觉总要穿袜子。”   金兰哆嗦了一下,难怪刚才睡觉的时候觉得冷飕飕的,原来是忘了穿袜子。她一年四季夜里睡觉都要穿袜子,不然睡不安稳。   朱瑄放开她的脚,塞进暖和的锦被底下,起身下了床,拿了盏灯烛在手里,弯腰在屏风后的箱笼里翻找。   金兰看着他的背影发怔。   他刚刚昏睡醒来,衣衫松松垮垮,身形单薄清瘦,如弱柳孤松,墨黑长发披散在肩头,更衬得侧脸俊美如玉。   金兰愣神的工夫,朱瑄找到了一双绫袜,回到拔步床前,拨开锦被,抬起她的脚,拂开纱裤,在满室摇曳的朦胧烛火中,低头给她系上袜子,神情温柔。   “怎么忘了穿”他给她盖上锦被,轻声问。   金兰咬了咬唇“你突然病了,烧得迷糊不醒,我一时着急,忘了穿袜子。”   既要做夫妻,就该坦诚相待,他们两人中总得有个人坦白直率一点,朱瑄肩头担负的压力实在太重了既然他还不想敞开心扉,那她先来吧。   她不怕被他笑话看不起。   朱瑄浑身一震,低着头不说话。   金兰扯扯他的袖子,眉眼微弯,语气柔和“你好了我就放心了。五哥,睡吧。”   朱瑄一语不发,紧紧攥住她想要收回去的手。金兰一笑,拉着朱瑄一起躺下。朱瑄罕见的顺从,两人一起睡下,和衣而卧。   金兰枕着自己的胳膊,望着蹙金织银、密密麻麻绣满吉祥图案的帐顶,闻到身侧朱瑄身上一股淡淡的药香,小声问“五哥,你经常这样吗明天叫宫里的御医来看看吧”   朱瑄翻了个身,把金兰搂进怀里,低头闻她发间的茉莉花香,“不用麻烦了我的身体我知道,吃了药就好了。下次我再这样,你别害怕。”胳膊收紧了一些,“圆圆,是我不好,吓着你了。”   金兰躺在他臂弯里,摇了摇头,“我没吓着你没事就好。”说着忽然笑了一下。   朱瑄搂着她,低声问“笑什么”   金兰克制住笑意,轻声说“殿下恕我无罪的话,我就告诉你。”   听见她的笑声里不自觉带了几分撒娇的意思,朱瑄不由自主跟着一起嘴角上扬,轻叹一句“我哪敢治你的罪。”   宝贝还来不及。   金兰笑个不住,肩膀直抖“今天大婚,我这个新娘子哭了一场,您这个新郎病了一回我觉得挺好玩的。”其实一点都不好笑,但是她向来心大看得开,不知怎么的,就是很想笑。朱瑄虽然古里古怪,但对她十分纵容爱护,从来没有人对她这么体贴温柔过,不管她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他好像都不会生气。   朱瑄果然没生气,薄唇轻轻挑起,无声微笑,低头吻了一下金兰的头发。   金兰实在是困,笑了一会儿,重新跌入梦乡。她是真累着了,呼吸声有些沉重。   朱瑄放开她,侧过身,让她枕着自己的胳膊睡,眼神落在她脸上,沉默凝视,看了很久。   一个时辰后,熟睡的金兰猛地惊醒过来“今天要去仁寿宫拜见太后,我起迟了”   她滕地一下爬起来,一边唤剪春的名字,一边飞快掩好衣襟,刚要下地,一双胳膊搂住她,把她轻轻按回锦被里。   “做噩梦了”   朱瑄已经穿戴好了,头戴翼善冠,一身红地云肩通袖襕暗云纹圆领常服,目若点漆,眸光清亮,丰神俊朗,雍容高贵,和昨晚的样子判若两人,坐在床边,手里拿了本书,俯身看她。   金兰拍拍胸口,舒了口气,看看左右无人,小声说“我梦见我起迟了,太后和郑贵妃都在骂我”   她梦中惊醒,语气娇憨,一副全心信任依赖之态,朱瑄脸上笑意浮动“无事,你再睡一会儿。过了辰时我再叫你起来。”   金兰摇摇头“不睡了,再睡就真要起迟了。”   杜岩领着宫人进殿伺候金兰梳洗装扮,东宫规矩严明,宫人循规蹈矩,走路的步子都要轻一些。   金兰坐在镜台前,梳头发的内官给她梳了个宫中时兴的妇人发式,发髻高耸,再罩上金丝发箍,戴珠翠金饰,她还没起身就感觉到了头顶累沉沉的重量。   朱瑄忽然放下手里的书,走到金兰背后,目光从她脸上一掠而过,接过内官手里的银插梳,解开她的发髻,重新给她梳了个矮髻。   内侍们一脸骇然,默默退开。   金兰也吓了一跳朱瑄居然会梳发髻么   朱瑄手指修长,梳发的动作很灵活。宫人捧着一只漆盘走到他身边,漆盘里是宫女早上趁着露水未干前采摘的新鲜茉莉编的珍珠茉莉花围。他拿起花围,给金兰戴上,退后一步,示意宫人上前给金兰梳妆。   内室鸦雀无声。   金兰试着动了动肩膀,感觉轻松了许多,抬眸,看一眼镜中的朱瑄。   他站在她身后,静静地看着她,两人的视线在铜镜里交汇。   金兰朝他笑了一下,“多谢。”宫里流行高髻,妃嫔的发髻一个赛一个高耸,再戴上固定用的发箍和金饰,恨不能直插入云霄。她在家的时候被枝玉逼着梳了几回高髻,只觉头重脚轻浑身僵硬,起身的时候必须有人搀扶才能站稳。昨天戴了一整天的凤冠,她腰酸背痛,真的不想再顶着一座金光闪闪的宝塔在头上到处晃悠。   御用监送来早膳,朱瑄坐在月牙桌旁看书,等金兰梳好头发出来才让宫人揭开捧盒。   杜岩站在一边服侍,眼神示意宫人上前拜见金兰。四个小内官的名字是照着节气取的,就叫立春,小满,立秋,白露。四人上前给金兰磕头,立春和立秋分别照管金兰的首饰衣裳、账本册子,小满和白露跟着金兰出门。   金兰还要上妆,不敢多吃,只喝了几口粥,心想这几个名字未免太省事。   立春和立秋领了赏出去,不一会儿抬来金兰的礼服,第一次拜见周太后,她不用穿翟衣,不过还是得穿正式一点的礼服。礼服也有礼服的好处,比如不用为穿什么衣裳出席宴会而发愁。族中大宴,各家小娘子为了艳压旁人绞尽脑汁,在宫里用不着愁这个,每次宫中大宴命妇嫔妃都是差不多的服色样式,差别只在品阶的高低。   简而言之,看人,看脸,不看衣裳首饰。   金兰打扮好了,一身串枝花卉地绿织金妆花云肩竖领对襟夹袄,龙赶珠贴边,遍地四季花,襟前一对嵌宝花蝶鎏金玉花扣,底下系新桑色织金云龙海水纹襕裙,头上梳的低髻,戴珍珠茉莉花围,鬓发如云,耳边一对嵌珠宝花蝶金耳环。   她年纪小,正正经经穿了身崭新的礼服,脸上妆容有些浓,双颊红扑扑的,眨巴着一双清亮的眼眸打量镜中的自己,看起来有点像小孩子偷偷穿大人的衣裳。   朱瑄笑了一下。   对镜自照的金兰立刻发觉了,回头看他一眼“你笑什么”   不好看么她觉得挺好看的,花团锦簇,喜气洋洋,这样贵重的袍料,一匹千金呢。   朱瑄走到金兰身前,伸手牵她“好看。”   金兰抬起眼帘看他,面容柔和,眼神却有点凶“那你还笑”   朱瑄轻笑“我以前只看过几个皇妹穿这样的袄裙第一次看你穿。”   金兰这一身衣裳和公主的吉服有点像,公主们年幼的时候自然是怎么喜庆吉祥怎么打扮,过节时宫中大宴,满屋子穿着花花绿绿鲜亮衣裙的孩子,胖嘟嘟圆滚滚,像一地乱滚的彩球。金兰生得圆润,让朱瑄不由得想起年节时满屋乱窜的毛球了。   “我比不上殿下风姿清朗。”金兰揶揄了一句。   朱瑄挑眉,“圆圆觉得我好看”   金兰点点头,目光炯炯“五哥俊眉修目,穿什么都好看。”   朱瑄没说什么,轻轻地嗯一声,握紧金兰的手,目不斜视地步下长廊。   金兰任他拉着,抬头观察他的表情,发现他一脸端庄严肃,神情要多端正有多端正。   他还真是表面上看起来温文儒雅,风姿出众,其实心机深沉,又小气又古怪又别扭,还有那么一点点阴沉,明明有很多事瞒着她,她不过是想求一个答案,他说发病就发病,气势汹汹,矫揉任性,偏偏又生得这么娇弱,碰不得,打不得,骂不得,弱柳扶风,我见犹怜,她一看到他那副奄奄一息的样子就心软,哪还敢问他呀 她不搭理他的时候,他追着她问他好不好看。她主动夸他好看,他又故作矜持,明明嘴角都扬起来了,还假装若无其事地扭开脸。   真是别扭比小时候的枝玉还别扭   金兰摇摇头,目光落在朱瑄牵着她的右手手背上,昨晚她握着这只手的时候,手心冰凉,一夜过去,他好像没事人一样出现在宫人们面前,谁知道几个时辰前他满身是汗,病得昏睡不醒 她叹口气。   算了,不和他一般计较,谁让他好看呢以后多让着他吧,看他还能怎么折腾 她舒口气,随手摆了摆手。   朱瑄脚步一顿,回头看她,神情疑惑。   金兰一脸莫名,继续摆手。   朱瑄低头。   两人牵在一起的手随着金兰的动作高高扬起,轻轻落下,打秋千一样来回摆动。   就像两个牵着手到处撒欢的小孩子似的。   堂堂一国储君,当着宫人的面,被太子妃拉着手晃啊晃,晃啊晃的金兰反应过来,赶紧规规矩矩站好,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朱瑄站着发了一会儿愣,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神情仿佛有点茫然。   金兰轻咳两声,甩开朱瑄的手,一本正经地问“殿下,您怎么不走了”   朱瑄失笑,不等金兰收回胳膊,重新握住她的手,握得紧紧的。   东宫内官默默跟在两人身后,眼观鼻鼻观心,看似风平浪静,其实心里都在翻江倒海短短半个时辰内,太子爷笑的次数比之前一整年笑的次数还多而且清冷端庄的太子爷居然还由着太子妃晃他的胳膊玩 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太子妃看着腼腆乖巧,其实很不正经 不正经的金兰牵着朱瑄的手,大摇大摆进了仁寿宫。   还没进殿,她先看到槛窗大玻璃里一片密密麻麻、金光闪闪的宝塔,那是宫妃命妇们头顶的嵌宝金发箍。远看真是横看成岭侧成峰,群山峻岭似的。   人真多。   朱瑄低头看金兰。   他还没张口,金兰抢先道“我不怕,我今天是新媳妇,只要腼腆就够了。”而且无知者无畏,她不懂宫廷的尔虞我诈,反倒不觉得怕,反正皇太子在前面顶着呢 看她小脸紧绷,双拳紧握,一副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模样,朱瑄不由得薄唇轻挑,抬手帮她整理被风吹乱了的发鬓。   “别紧张,她们不会为难你,我们进去拜见太后,说几句话就出来。”   他拉起金兰的手,一点点掰开她紧握的小拳头,低头吻她因为紧张而潮乎乎的手心。   “圆圆,我不会把你一个人丢在里面。”   金兰呼吸一滞,心口怦怦直跳。 第34章 怀疑   朱瑄牵着金兰进了仁寿宫正殿。   早有内官飞跑着进去报信,笑嘻嘻道“太子爷拉着太子妃一块走过来的,一路上都没舍得松手。”   仁寿宫九五开间,四面明间开门,东、西为暖阁。周太后平时在暖阁内起居坐卧,今天挪到了明间,屋中靠北设宝座,两边安八仙桌,地下翘头案,案上供炉瓶三事,周太后端坐于宝座之上,满头珠翠、浓妆艳抹的宫妃命妇侍立左右,内监使者、女官、宫女依次环绕,铜胎掐丝珐琅松鼠葡萄纹香炉逸出袅袅青烟,气氛肃穆庄重。   内殿珠围翠绕,盛装打扮的宫妃、命妇们众星捧月般围坐在周太后身边。周太后今天也穿了礼服,头戴燕居冠,黄色大衫,深青色霞帔,赤红鞠衣,她年轻的时候自诩美貌,如今亦不肯服老,脸上妆容精致,金丝发箍上缀满嵌珠头面,低垂的珍珠颗颗圆润饱满,闻言,笑向众人道“太子看着清冷,倒是个会疼媳妇的。”   宫妃们齐声发笑。   金兰伴着一殿整齐的笑声踏进屋中,身板挺得笔直,目不斜视地走到宝座前,余光扫一眼朱瑄,两人一起下拜行礼。   宫妃们交口称赞“太子妃不愧是黄司正教导出来的,仪态万千,规矩也好。”   金兰嘴角抽了抽,她还没站起来呢,宫妃已经长篇阔论开始夸了,有个好老师果然事半功倍。   黄司正年事已高,再过两年就该告老还乡,周太后乐得在宫人面前做一个贤德大度的太后,笑着说“她确实教得好。”   示意宫人取出赏封。   黄司正也在殿中,出列下拜谢赏。   金兰站了起来,周太后笑眯眯地道“五哥的媳妇看着福相,走近来让我看看。”   被一屋子陌生人光明正大地打量,金兰有点头皮发麻的感觉,听见周太后叫自己,下意识看一眼身边的朱瑄。   他是这宫里她唯一可以信任依靠的人。   朱瑄也在看她,唇边带笑,小声说“没事,皇祖母叫你过去。”   金兰低着头走到周太后跟前,行了个万福礼,周太后拉起她的手,细看她的五官,笑着和身边几位凤冠霞帔的命妇道“瞧这双水汪汪的眼睛难怪太子宝贝成这样,我看了也喜欢,怪招人疼的。”   命妇们附和“太子妃花容月貌,温婉恬静。”   “我说太子怎么心急火燎的”周太后取笑朱瑄,“见了人就明白了。”   众人哄笑。   周太后故意问金兰“太子妃,太子好不好”   众人忍笑看着金兰。   金兰知道这时候应该装腼腆不好意思,低了头,脸上浮起一抹红晕,正要张口,余光扫向朱瑄,他站在庭中,一身华服,宝带琳琅,丰神俊朗,眼神落在她身上,神情温和,像是在笑可他和这一屋子的繁华热闹是那么的格格不入,虽然身处滚滚红尘,却不沾染一丝烟火气。   昨晚他还被病痛折磨,今早就得和没事人一样来仁寿宫拜见周太后,她醒的时候他已经穿戴好坐在床边看书,这样的事情一定发生过很多次,杜岩他们都习以为常了赵王他们可以松懈,他不能,他事事都要做到最好最完美,因为对他来说,得不到文臣的支持,他只有死路一条。   金兰心里有些发酸,抬起头,目光越过一众命妇,望着朱瑄,认真地道“太子很好。”   殿中安静了片刻。   命妇们面面相觑,继而失笑看来太子和太子妃感情是真的好。   周太后也有些意外,扫一眼朱瑄,见他的目光直直地落在金兰脸上,而金兰完全不在意殿中命妇惊诧的打量,大大方方地回望过去,心中暗暗称奇看着腼腆,胆子倒是挺大的。   女儿家应该矜持含蓄,她这般当众表露对太子的喜欢,就不怕将来太子另寻新欢,惹人嘲笑么 到底是年轻。   周太后笑而不语。   一个沉溺于儿女情长、天真地暴露自己心思的太子妃,如此娇憨烂漫,纯真无邪威胁不了她的地位,不足为惧。   她看一眼垂首侍立的黄司正,心里暗暗道幸好当初听了黄司正的劝。   不久前周太后准备让胡广薇去贺家教导金兰,为将来扶持胡广薇铺路,人都到皇城门口了,黄司正劝她收回成命“娘娘,如果太子妃成为第二个昭德宫呢”   周太后猛然醒悟,冷汗淋漓,立刻派人追回胡广薇和宋宛,改而让黄司正前去贺府。在太子妃没有失宠之前,仁寿宫还是静观其变为好。   金兰贵为皇太子妃,只需要拜见周太后就算礼成,用不着去昭德宫拜会郑贵妃。周太后拉着她的手,指指各宫妃嫔和命妇,教她一个个认过去,她含笑向众人示意,众人起身回礼。   嘉平帝为了郑贵妃连废了两任皇后,第一任废后吴氏深居冷宫,第二任废后王皇后处境稍微好一些,不过也深居简出,其他各宫分别攀附周太后和郑贵妃,两宫势如水火,僵持到如今。郑贵妃虽然深受帝宠,但名声败坏,和仁寿宫、东宫势不两立,今天的场合她自然不会出席。   郑贵妃没有冒出来搅局,殿中气氛祥和。金兰和众人厮见毕,女官领着几个头梳丫髻、穿织金袄裙的小女孩上前给她行礼。小女孩们头发稀疏,胸前挂镶嵌宝石璎珞圈,腕上戴暗纹金钏,瞪着一双双眼睛好奇地打量金兰,规规矩矩行完礼,又退回女官身边。   东宫侍从早将送给各宫主位和公主们的礼物准备好了,金兰什么都不用做,微笑和众人示意。侍从奉上捧盒,女官接过,替公主们拜谢。她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公主们,早在宫外的时候她就听说公主皇子们小时候要剃光头,等长大了才开始留头发,她还以为是谣传,原来是真的朱瑄小时候也是光头么 她看一眼朱瑄,想象他剃光头发的样子,唇边带笑,他长得好看,就算剃光头应该也是个俊俏清秀的小和尚。   朱瑄眼神询问金兰笑什么   金兰扭过脸不看他,就不告诉你   女官回禀说席面预备好了,周太后笑呵呵催促朱瑄出去“瞧你,看得这么目不转睛的,以后的日子长着呢我们娘儿几个吃饭,你去忙你的吧。”   宫妃们哄笑。   朱瑄没走,迎着满屋子妇人嘲笑的注视,从容地道“皇祖母疼孙媳妇,怎么不疼孙子”   周太后一愣,他这是不打算走了   宫妃们睁大眼睛,面面相看了一会儿,视线齐刷刷汇集到金兰身上。   太子就这么宝贝太子妃么   金兰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假装自己和朱瑄不认识。   沉默中,周太后和身边女官交换了一个眼神,笑骂“就这么宝贝你家媳妇,一时半刻也分不开”   说笑归说笑,她还是命女官在外面摆了席面,让内监使伺候朱瑄。   宫妃们的宴席摆在西暖阁外面的水榭里。水榭三面环水,池中荷叶田田,风吹碧浪起伏,池水潋滟,看着就觉得眼睛清亮,池子对面是戏台,不过今天是小宴,没有安排戏目,教坊司安排了杂舞音乐,鼓瑟吹笙,琵琶齐奏。   席上众人谈笑,时不时打趣金兰。金兰知道新媳妇今天免不了被众人调笑,左耳进右耳出,谁笑她她就目光盈盈地望过去,理直气壮,问心无愧。   魏美人问嫁给太子开心吗   金兰一脸甜甜的笑容我开心啊,太子对我真好。   魏美人一噎。   薛娘娘问太子妃想不想老家   金兰摇头,斩金截铁地道不想,宫里挺好的,以后宫里就是我的家。   薛娘娘嘴角抽抽。   沈选侍问宴席上的菜肴合不合口味   金兰真诚地点头合口味,好吃,您也多吃点   沈选侍轻笑。   宫妃们存心想调笑金兰,金兰心知自己越害羞她们会越来劲儿,大大方方回答她们的问题,如果有人语调尖酸或是故意给她下套子,她只当听不见,含笑和其他人说话。   她是太子妃,用不着应付每一个宫妃,被她忽视的人不由得脸上讪讪,在其他人鄙夷的目光中含恨闭上嘴巴。   宫妃很快发现金兰看着软绵绵的一团和气,实则柔中带刚,绵里藏针,立刻见好就收,皇太子就在外面等着呢,她们过过嘴瘾也就罢了,谁敢真欺负太子妃呀 周太后年纪大了,宴席不过是应景而已,一会儿宴散,众人挪到暖阁里继续吃茶,薛娘娘问金兰“太子妃会不会玩叶子牌”   金兰谦虚地道“略懂一些。”   薛娘娘摩拳擦掌,吩咐宫女摆上牌桌,还没来得及落座,宫人进来通报太子来接太子妃了。   众人安静下来,片刻后又是一阵哄笑。   周太后道“罢了罢了,再不放人,我看五哥就要冲进来抢人了”   宫妃们看着金兰笑。   金兰起身告罪,出了内殿。   朱瑄等在槅扇门外,长身玉立,飘逸出尘,日光透过窗玻璃笼在他身上,他整个人像在发光,看金兰走出来,牵起她的手,“有没有人为难你”   金兰摇摇头,小声说“其实你不用一直陪着我,我应付得来。”   她到底是皇太子妃,后宫中地位仅次于周太后和郑贵妃,一般的魑魅魍魉她完全不需要放在心上。而且不看僧面看佛面,寻常妃嫔畏惧朱瑄,不敢对她这个东宫太子妃怎么样。她刚才已经发现了,宫妃中比较受宠的薛娘娘、沈选侍几人对她态度很和蔼,一直在不动声色地帮她圆场。朱瑄的储君之位看似摇摇摆摆,其实稳如泰山,依附周太后的嫔妃心里门儿清。   朱瑄握着金兰的手,“你刚进宫,我带你四处转转。”   金兰抬眼看他“你今天不忙么”杜岩说他起居作息严格,一年到头从不松懈,过年的时候都坚持每天练几百个大字。   朱瑄低笑“我才新婚,总有几天清闲的。”   两人手牵着手离了仁寿宫。   暖阁里,薛娘娘、沈选侍等人告退出来,站在台矶前,眺望远方。   朱瑄和金兰手拉着手走下石阶,一个俊秀清癯,温润如玉,一个雪肤花貌,娇柔甜美,并肩而立,言笑晏晏,宛如世间最平凡的一对小儿女。   不是皇太子和皇太子妃,只是一对彼此投契、恩爱甜蜜的小夫妻。   “真好啊”薛娘娘低声呢喃。   沈选侍也呆呆地看了许久,眼角闪出泪花,“是啊,真好啊。”   宫闱深深,人情淡薄,世事变幻无常,拘禁了她们一辈子的宫墙之下竟然还有这么一对小儿女 “太子妃有福气。”薛娘娘低叹,“太子拉着太子妃的手这么转一圈,阖宫之中,谁敢拿捏太子妃”   只怕连郑贵妃也不敢呐。   朱瑄牵着金兰径直回了东宫。   金兰看到东宫丽园门前一排蓊郁葱茏的玉兰花树,想起刚才是从这里出来的,咦了一声,问“不是说去逛园子吗”   朱瑄轻笑“你不累么今天先逛东宫其他地方以后再说。”   金兰喔一声。   朱瑄拉着她踏进一座八角亭,示意宫人摆膳。   宫人抬着红漆大提盒走进亭子,取出一盘盘面果菜肴,很快摆满了整张石桌,水酪,南炉焖鸭,糟猪蹄爪,粉煎骨头,东坡豆腐,雪片玉蝉羹 金兰疑惑地看向朱瑄。   朱瑄低头,眼睫低垂,帮她挽起袖子,拿了双筷子塞到她手里“刚才没吃饱吧”   金兰心跳如鼓。   宴席上光顾着应付周太后和宫妃了,她确实没吃饱,只喝了几口茶。   她看一眼左右侍立的宫人,小声说“我们才刚从仁寿宫出来”   这样不好吧传出去别人还以为她在仁寿宫受委屈了,周太后的脸面往哪儿搁 朱瑄摇摇头“没事,这里是东宫。”   如今的东宫已经完全在他的掌控之中,她在东宫可以想做什么做什么再不会像以前那样,任人鱼肉。   金兰觉得朱瑄小题大做,只是没吃饱而已,她其实不怎么饿,而且过一会儿就能用午膳了这一顿吃不吃没什么关系。可朱瑄筷子都塞到她手里了,石桌上满满当当的全是她爱吃的菜,不吃也是浪费她只好推其中一碗水酪给朱瑄,“那你一起吃吧。”   朱瑄微笑着点头。   水酪醇厚鲜甜,**扑鼻,冰盆里湃过,又嫩又滑,盛在雪白瓷盘里,看着就赏心悦目,金兰吃了一口,发现里面加了山楂,酸酸甜甜的很开胃。   酪不易制作,不易存放,是宫廷消夏的甜食,外面的人吃不到金兰是南方人,今天是她第一次吃酪。   朱瑄却知道她喜欢吃。他了解她的所有喜好,连她晚上穿不穿袜子睡觉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她觉得自己就是圆圆,可她什么都不记得。   金兰脸上不动声色,一勺一勺挖着水酪吃,心里却暗暗道你不告诉我,我自己查。 第35章 睡不睡   东宫和其他宫殿的格局一样,前殿后寝,正殿慈庆宫,后接穿殿。后寝舒朗空阔,殿宇大多闲置,从南至北建有围廊,最北是丽园门,通向仁寿宫和乾清宫北面,最南为徽音门,通向朱瑄每日上早课的文华殿。   宫中景致尽量仿造自然,使得宫中妃嫔不出高墙就能欣赏到四时风光,精雕细琢的亭台楼阁坐落在秀丽山水之间,高低落错,朱红宫墙、金黄琉瓦、彩绘曲廊和回环往复的碧青瓦顶交错辉映,园中古木参天,花艳香浓,风过处,清波粼滟,鸟语花香,檐前悬铃发出悦耳鸣响,既有浑然天成、秀丽旖旎的野趣,也有雍容华贵、雄阔典雅的皇家庄严。   金兰是从鱼米之乡来的乡下姑娘,贺府环山绕水,出门要坐船,她见多了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的自然风光,一天逛下来,觉得眼前的景致大同小异。   朱瑄看她逛累了,送她回内殿,他出去见东宫属臣。   杜岩引着金兰去偏殿。   立春和立秋已经安置好金兰的箱笼,内殿拔步床比正殿的小巧一些,也有雕花槅扇门和廊庑,重重纱帐掩映,关起门来就像一间小屋子,冬天应该很暖和。   金兰进屋环视一圈,发现屋中陈设俱是按着她的习惯和喜好布置的,而且床头有书匣,里面堆满了书,方便她夜里靠着床栏看书。另一头的桌案上设有1螺钿宝盒,一排排抽屉上挂了小铜锁。   杜岩笑着说“殿下想吃什么可以放这里”   金兰失笑朱瑄把她当成贪吃的小孩子来养么这么多抽屉,可以放多少果子啊她没看到朱瑄的东西,走到屏风后面一看,屏风后面空荡荡的。   他说让她住偏殿,还真是说到做到啊。   “把太子的衣箱搬过来罢。”金兰吩咐内官。   内官不敢动,齐齐看向杜岩。   杜岩也有点迟疑,没有朱瑄的命令,他还真不敢随便动朱瑄的东西。他知道朱瑄和金兰昨晚应该是吵嘴了,虽然朱瑄病了一场之后两人好像又和好了,但是夫妻俩一个住偏殿,一个住正殿,这怎么行呢 金兰挥挥手“没事,太子回来我和他说。”   不和朱瑄住一起,怎么才能探查到真相他那么别扭,等他主动开口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真和他分开住,她是轻省了,他呢万一他夜里又发急病怎么办还是住一起的好。   反正她孤身一人进宫,无牵无挂,什么都不怕,朱瑄真生气了也不能把她怎么样。   杜岩巴不得金兰主动亲近朱瑄,眼珠一转,喜滋滋应了。   当下忙碌起来,朱瑄平日穿的礼服、常服、燕居服,戴的纱帽、方巾、大帽,佩的玉饰、绦带、革带,一样样分门别类装在箱笼里,抬到偏殿安放好,近身伺候朱瑄的内官把他平时用的东西也挪到了偏殿书房里。   金兰站在屏风前指挥,小满从外面走进来,给她请安,小声道“殿下仁寿宫老娘娘打发人送了两篓子红菱、雪藕来。”   小满神色有点怪。   金兰问“来的是谁”   小满低着头答“是胡女官,两个胡女官。”胡广薇和宋宛落选,继续留在宫里名不正言不顺,周太后和郑贵妃让两人担任司宝女官一职,掌印信图契。   金兰笑了笑,她在家的时候枝玉一次次叮嘱她小心胡令真和胡广薇姐妹,白天在仁寿宫的时候她没见到人,心里还嘀咕了一句,傍晚人家就自己登门了。   杜岩嘴里发出嘶嘶的吸气声,小跑到金兰身边“殿下,小的去打发了她们。”   金兰道“太后的人岂能轻慢请进来吧。”   已近薄暮,殿前夕光璀璨,胡令真和胡广薇姐妹一起走进正殿。胡令真已到中年,面容冷峻,看起来略有些刻薄相。胡广薇青春年少,举止娴雅,容貌不俗。姐妹俩都穿着女官服色。   金兰对胡广薇和宋宛好奇已久,真见到了人,忍不住多打量几眼,胡广薇果然美貌,柳叶眉,细长眼,鹅蛋脸,看起来温柔敦厚,是个很好相处的人。   就是她在枝玉出宫之前摆了枝玉一道,枝玉每次提起她都骂骂咧咧的。   金兰含笑问周太后安,让人取出赏封赏胡氏姐妹。   胡令真和胡广薇今天只是想来探探她的底,态度恭敬,并没任何出格之处,谢了赏就要退下。   金兰叫住胡令真“听说胡姑姑熟读诗书,才学广博,我这人向来最敬爱读书的女子,深敬姑姑为人正好前些天读孝经,有一句不解,想请教姑姑。”   胡令真面色如常“不过略读了几本书罢了,殿下谬赞。”   金兰笑着问“孝经里说,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这一句如何解”   这问题问得太浅显了,胡令真眉峰轻蹙,回答说“这是圣人教导我们,人在世上遵循仁义道德,有所建树,显扬名声于后世,从而使父母显赫荣耀,这是孝。所谓孝,最初从侍奉父母开始,然后效力于君主,最终建功立业,功成名就。”   金兰接着问“敢问姑姑,身为宫廷女官,又该如何立身”   胡令真立刻涨红了脸皮。她身后的胡广薇反应过来,也红了脸,局促地低下头。   身为女官,应当尽忠职守,以才华学识立身宫廷,不参与宫闱争斗,不慕权贵,不欺负弱小,方能得到各宫主位的尊重信任。胡令真扶持胡广薇的意图太明显了,金兰问胡令真女官如何立身,讽刺之意不言而喻。   杜岩见胡令真满面羞恼,立刻笑呵呵出列,拱手示意,送姐妹俩出去。   夜里朱瑄从外面回来,这事已经传遍整个东宫。   金兰洗过澡,换了身家常的宽衫褶裙,坐在月牙桌旁看书,看到朱瑄回来,让宫人准备传膳。   朱瑄嘴上没说什么,她却看得出来他看到她坐在桌边等他的那一刻笑了一下,很高兴的样子。   他走到桌前坐下,金兰闻到一股淡淡的酒气“你吃过酒了”   朱瑄点点头“我难得清闲,刚才宴请詹事府的主事,吃了两杯。”   金兰皱眉问“你昨晚病了,今天能吃酒”   朱瑄挑起眼帘看她,神色霎时变得柔和。   金兰道“下次别吃酒了。”   朱瑄嗯一声,看起来很乖巧。   金兰心想,这时候的朱瑄真好说话,对她要多纵容有多纵容,万般事情都由着她,她用这种管教的口气和他说话,他不仅不生气,还一副乖乖听从的样子,完全不像是高高在上的皇太子变脸的时候又那么执拗,问什么都不说,宁愿自己气到发病也坚决不告诉她实情真是一身的古怪毛病。   她看到桌上一盘盐炒银芽菜,想起胡令真来,说了方才姐妹俩过来送雪藕的事“我这么做不会给你添麻烦吧”   朱瑄抬头看她一眼“没什么。你想说什么说什么,想处置谁就可以处置谁,不必特意问我。”   金兰停下筷子“殿下,我身为太子妃,一言一行都代表了东宫,我年轻见识少,万一说错了什么话开罪了不该开罪的人,肯定会影响到你你有没有什么要嘱咐我的”   比如她万万不要得罪周太后,万万不要开罪郑贵妃,没事儿就待在东宫里不要出去惹事什么的比如他们俩应该商量好一个秘密的暗号,一旦出了什么事就以暗号示警,她连不同情况下的暗号都想好了。   金兰想象着两人落难的情景,语气郑重“如果哪天我犯了大错,殿下不必管我,把所有罪责推到我身上,我绝不会连累殿下”   她死了不要紧,朱瑄经过那么多的磨难才走到今天,千万别因为她的疏忽大意而功亏一篑。   朱瑄听得皱眉,她进宫以后就在琢磨这些   真是贴心   他放下筷子,伸手握住金兰搁在桌沿的左手“你什么都不必操心,只要开开心心就好了。”   金兰一噎,很想对朱瑄翻白眼,她这么认真地和他探讨后宫中的生存之道,他能不能严肃点 “如果我不小心泄露了你的秘密怎么办如果我中了别人的诡计牵连到你呢我还是待在东宫不出去罢,这样不管出了什么事还有补救的法子”   朱瑄听她滔滔不绝,清俊脸上浮起无奈的笑容,“好吧,你和我说句心里话,你喜欢一辈子待在一个地方,不出高墙一步吗”   金兰停下来,面露诧异之色。她都进宫了,这个问题是不是问得多余身为太子妃,她注定一辈子待在深宫之内,不可能踏出宫门一步。   朱瑄示意左右侍立的宫人退下,摇摇金兰的手,“圆圆,我不是在敷衍你,如今后宫的局势已经影响不到前朝了,你不必顾忌我,我心里有数。”说着一笑,“我当了十多年的皇太子,知道轻重。”   金兰喝口茶。好吧,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以后她要是不小心捅出什么大篓子来,可别怪她没把话说在前头啊 吃了饭,金兰挪到偏殿歇息,朱瑄去净房洗漱。她拿了本书坐在灯前看,等朱瑄出来。   不一会儿,朱瑄从净房出来,内官伺候他就寝,他径直往外边正殿走去,脚步声越来越远。片刻后,槅扇外传来说话声,朱瑄发现自己日常起居的东西都搬走了。   金兰握着书的手微微抖了几下,想了想,放下书,穿着睡鞋下地,转到外间来,“五哥,是我让他们搬过来的。”   朱瑄正背对着她盘问杜岩,听到她说话的声音,身形僵了一下。   金兰走到他身后,“你不想和我睡一起”   仿佛有一片下巴落地声响起,殿中侍从抖如筛糠,霍然一个转身,落荒而逃,转瞬间跑了个精光。连掌灯的宫女也头也不回地逃了。   太子妃为什么这么奔放为什么   偌大的内殿,只剩下金兰和朱瑄二人独对。   朱瑄转过身,看着金兰,脸上神情冰冷。   金兰朝他眨眨眼睛,俏皮灵动。   朱瑄叹口气,抓起她的手,轻轻咬一下她的指尖,“我搬过来就不会搬走了,你想好了”   金兰说出那句话,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脸上微微发烫,点了点头。   进宫之前她一头雾水,经过这两天的相处,她心里大概有了个模糊的想法,朱瑄的病因在她身上她不想再看到他发病时痛苦的样子他不愿意开口解释,那她只能用这种迂回婉转的法子。   朱瑄刚从净房出来,一身香膏的淡淡香气,晃动的烛火映在他俊秀的面孔上,他低头俯视金兰,眼神和平时的温和大不一样,多了几分深沉。   金兰红着脸推他走进纱帐,突然有种自己是个调戏良家妇女的恶霸的感觉。   内殿安静下来,掌灯宫女悄悄摸进内室,熄灭了烛火。   光线陡然变得昏暗,金兰先上了床,躺下,扯了衾被盖在自己身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后,朱瑄跟着翻身上床,手在被子底下滑动,摸到她的脚踝,触手冰凉,低笑“又忘了穿袜子”   金兰小心翼翼撩开眼帘。   朱瑄给她穿上绫袜,挨着她躺下,伸手把她整个人连着锦被一起搂进怀里,目光扫过床沿,拿起她放在床边的书,借着漫进纱帐的幽光辨认书皮,“透帘细草,怎么在看这个”   金兰躺在他怀里扭了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我读书少,得多读点书。”说完想起朱瑄是男子,又道,“女教书我都背会了。”   朱瑄笑了笑,“我不是说这个你想看什么书都行,女教书以后不必看了你对算数感兴趣”   金兰摇头,“倒也不是喜欢算数,我以前没机会上学,如今进了宫,宫里的女官都识文断字,我想多读些书,随便找了几本今天看的透帘细草和革象新书。”她想起一事,“五哥,我可以看你收在书匣里的那些书吗”   朱瑄轻声道“那些都是旧书,你想看什么吩咐杜岩,让他找几本新的给你。”   金兰嗯了一声。   朱瑄抱着她,和她说起闲话“今天问胡令真的那句话是从书里学来的”   金兰笑着摇头“不是我在家的时候听黄司正提起过胡女官”   她理解胡女官的抱负,不过她不认可胡女官实现抱负的做法。胡女官以为扶持一个宠妃就能改变女官的现状,无异于飞蛾扑火宦官卑贱,被文人士子鄙夷,可宦官是皇帝的家奴,他们所掌握的权力是皇帝施与的,他们代表的是皇权。女官没落的原因在于她们从来没有接触到真正的权力中心,就像无根的浮萍,只能随风浪漂流,没有深深扎进泥土的根系,怎么可能屹立不倒 “胡女官可以先试着劝说太后恢复女校。”金兰断断续续说出自己的想法,浑身发烫,“你看,我只懂这些你别笑话我。”   朱瑄没有笑,低头亲一下金兰滚烫的脸颊,“你没说错。”   这些年选入宫的女官和充掖后宫的秀女没什么不同,随时可以成为君王的枕边人。胡女官是在缘木求鱼。   虽然两人搂抱着在床上谈话,但金兰觉得朱瑄没有敷衍她,这会儿的他态度很认真,让她有种自己被尊重珍视的感觉。   他要是一直这么配合该多好她心里腹诽了一句,问起另一件事“你今天说现在的后宫影响不了前朝,是什么意思”她要在宫里生活,想多了解一下后宫前朝的事,论起对前朝后宫局势的了解,应该没人比得过腥风血雨里成长起来的朱瑄。   “很多事不像传言里说的那样”朱瑄揉揉金兰的头发,“今天累了一天,早点睡,明天我再说给你听。” 第36章 亲一个   翌日早上,金兰醒来,发现枕边已经空了,朱瑄睡过的地方整整齐齐,一点皱褶都没有。   昨晚谈到深夜,她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披衣起身,掀开纱帐。   宫人早就在外面候着了,上前服侍她梳洗。   她问小满“太子呢”   小满道“千岁爷在书房用功。”   他还真是自律金兰喝了碗雪霞粥,头挽低髻,簪珍珠花围,穿一件月白串枝花卉地广袖氅衣,群青镶金花鸟图纹画裙,一对玉丁香,腕上笼金钏,让小满揣了只放甜食面果的匣子跟着,进了书房。   “五哥,找你借本书看。”   她手里执一柄高丽扇,笑盈盈地踏进书房。   朱瑄头束发网,穿了身盘领窄袖常服,玉带束腰,身姿纤瘦,站在檀木书架前整理书册,听见她说话的声音,嗯了一声。   金兰走到花几旁的书匣子前翻了一阵,随手找了两本书,转身正要走,目光落在朱瑄身上。   他袖子高挽,侧脸紧绷,神情很认真,天气热起来了,他身子娇弱,屋里没有摆冰盆,他不知道整理了多久,额前微微几点细汗。   金兰问“怎么不叫杜岩他们进来伺候”   朱瑄回头看她一眼,眼神里带了几分无奈“我看过的东西,只有我知道该怎么摆放杜岩他们也不懂。”   金兰一愣。   昨天她让杜岩他们把朱瑄的东西全部搬到她住的偏殿来,其中包括他的衣物箱笼和书房里的用具如果连杜岩都不懂的话,其他小内侍更不可能懂,那岂不是都弄乱了书架上那么多的书他一个人从头整理得整理到什么时候 她自知理亏,面上烧得通红“是我莽撞了,我应该先问问你的。”   朱瑄轻笑“没事其实顺序差不多,别人看是一样的,不过我一眼就能看出差别”   金兰看着他微微汗湿的发鬓,心里十分愧疚,放下扇子和书,走上前,想帮朱瑄整理书架,又怕自己帮倒忙,“你先歇着吧,我帮你收拾,你在一边教我怎么做。”   朱瑄摇摇头“我来吧,你去后边阁子里玩,那边凉快。”   金兰扯住他的衣袖,接过他手里的书“你都出汗了我不该随便动你的东西,让我来收拾吧,不然我心里过意不去,你教我。”   她说着,踮起脚,拿自己的帕子给朱瑄擦汗。   朱瑄低头看她,面色微微一沉,冷冷地扫一眼左右。   小满和另外两个侍立的内官面面相觑,不必他开口,躬身退了出去。   他怎么生气了   金兰不敢动,抬起眼帘偷看朱瑄。   朱瑄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转过身去,声音微寒“圆圆,别把我当小孩子哄。”   金兰怔了怔。   “我没把你当孩子哄”她攥紧了帕子,“我这是心疼你,你歇会儿吧。”   朱瑄拿书的动作一顿,背对着金兰,瘦削的脊背倔强地挺立着,卷起的衣袖下一截苍白的手腕,“你真的心疼我”   金兰心里莫名觉得难受,上前一步,轻轻拉住朱瑄的衣袖摇了摇“这能有假么五哥,我怕你累着。”   朱瑄沉默了半晌,叹口气,放下书。   金兰知道他这是让步了,接过他手里的书,“这本放哪里”   朱瑄指了指书架。   金兰抬头一看,他指的是书架最顶端的雕花宝格,她拿着书踮起脚试了半天,够不着,心一横,跳起来伸长胳膊,跳了好几下,发髻间的珍珠花串叮铃响还是够不着 朱瑄低笑出声。   金兰瞥他一眼,耳边丁香摇曳,悻悻地收回手。   朱瑄往后一靠,倚着高大的书架,双手抱臂,低头看她,语带戏谑,轻声问“还要帮忙吗”   金兰咬了咬唇,眼波流转,白了朱瑄一眼,他欺负人的时候怎么还这么好看转身扫一眼书房,看到罗汉床边放香盒的葵花圆凳,揎拳掳袖,大踏步走过去,搬起凳子。   杜岩就站在槅扇门外伺候,看到金兰居然自己搬凳子,吓得魂飞魄散,忙甩了拂尘往里走。   金兰搬着沉重的圆凳,一步一步挪到朱瑄跟前,朝一脸焦急的杜岩摇了摇头。   杜岩猛地刹住脚步,心里七上八下的,看一眼抬圆凳的金兰,再看一眼靠着书架微笑的朱瑄,哆嗦了两下,苦着脸退出去。   东宫的圆凳,货真价实的好木料,加了黄花梨的雕刻山水牙条,搬起来格外沉。金兰搬了一会儿,搬不动了,放下凳子微微喘气,站着缓了会儿,继续推着凳子往前走,终于把圆凳挪到书架下,她得意地拍拍手,抬头朝朱瑄一笑,颜如舜华。   案旁高几铜花觚里清供的芍药花枝瞬时黯然失色。   朱瑄喉结滚动了一下。   金兰挽好袖子,踩上圆凳,伸长胳膊把刚才那本书塞进最高一层的雕花宝格里,低头睨一眼旁边的朱瑄,居高临下,态度嚣张“你看,好了”   朱瑄怔怔地看着她。   金兰站在圆凳上,朝他伸出肉乎乎的小巴掌,双眸含笑“下一本。”   朱瑄握住金兰的手。   金兰任他拉着,晃了晃胳膊,轻笑“怎么了”   她要的是书   下一刻,朱瑄眸色暗沉,猛地一下拉过她的胳膊,用力把她搂进怀里。她站在圆凳上,被他往下一拉,猝不及防,差点摔下凳子,只能双手抱住他的脖子,紧紧攀在他身上。   朱瑄踉跄了一下,手臂紧紧揽住金兰,一个转身,把她抱下圆凳,抵在书架上。   一阵天旋地转后,背后是硬邦邦的书架,身前是滚热的胸膛,肩膀上横着他的手臂,纱衣轻薄,通过层层薄如蝉翼的衣衫能感觉到皮肤的热度,他埋在她肩上,温热的鼻息洒在她颈间金兰羞红了脸,双手仍然紧紧扣在朱瑄脖子上,强自镇定地瞪他一眼,声音却软绵绵的“你怎么了”   朱瑄没吭声,抱着她沉默半晌,松开手,低头看她。   她其实很害怕,但又格外的有胆气,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蜷成小小的一团,小心翼翼地窝在他和书架之间,双颊晕红,眼睛湿漉漉的,看他眼神深沉,不自觉哆嗦了两下,悄悄往后退,却退无可退,只能尽量往书架上贴,背上肯定被书架硌疼了,眉峰轻轻蹙着,脸上却虚张声势,故作镇静地看着他。   朱瑄经常会想,圆圆真是傻啊,傻到干干净净,一清到底,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天真的傻姑娘即使被深深伤害,即使经受挫折,她依旧保持她的本心,永远真挚坦诚,一片赤子之心。一开始他只是冷眼看着后来后来他嫉妒罗云瑾,嫉妒到恨不能杀了对方他无数次看着圆圆,心想如果这个傻姑娘愿意喜欢自己,愿意一辈子陪在自己身边,那该多好啊 如果她眼里只有他一个人,只喜欢他,只在意他   朱瑄俯下}身,手指捏住金兰的下巴,吻落在她樱桃般娇艳的唇上。   金兰惊呼一声,睁大眼睛,瞳孔倒映出朱瑄轮廓分明的脸,唇间感觉到陌生的气息,他微微汗湿的鬓角贴上来,嘴唇很软尝起来有点像水酪她浑身酥麻,手指收紧,紧紧攥住朱瑄的发网。   一室寂静。   生怕金兰搬凳子的时候摔倒,伸长脖子往里张望,一不小心窥见清冷端正的皇太子大白天抱着太子妃抵在书架前亲昵的杜岩已经撒丫子跑远了,他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看见,没看见皇太子拱起的肩背,没看见太子妃环在太子肩上的那双凝脂般的手 半晌后,朱瑄轻轻放开金兰,两人搂在一起,脸红气喘,呼吸都乱了,金兰觉得自己的心跳声比每天早上响彻整个紫禁城的晨鼓声还要响亮。   朱瑄轻轻嘶了一声,握住金兰的手,他的发网都快被她扯下来了。   金兰咬了咬唇,唰的一下抽回手。   朱瑄笑了笑,声音暗哑低沉,眼神在她的唇上停留了一会儿,退开几步低头拿起一本书,“我来收拾吧。”   金兰回头一看,脸上红得能滴出血来刚才被他抵在书架上,刚刚整理好的书乱成一团,书架上一片凌乱,地上还散乱了好几本书册,肯定是刚才掉下来的 朱瑄手里拿了本治河总考,轻轻敲一下她的发顶,“你收拾好了,我还得自己收拾一遍,这是我的习惯,一边收拾一边理清思路我来罢,出去找杜岩他们陪你玩,等我收拾好了,带你去逛园子。”   语气跟哄孩子似的。   金兰还是摇头,想了想,拿起自己带来的高丽扇,站在朱瑄身边,给他扇风“我留下来陪你,你收拾书架,我帮你打扇。”   朱瑄抬头收拾书架上的书匣,轻轻嗯一声。   他喜欢她留下来陪自己。   金兰亦步亦趋紧跟着朱瑄,手里一下一下摇着扇子,目光扫过他的书架,“五哥我能把暖阁空出来的槅扇纱橱当书房吗”   朱瑄问“你想要间书房”   金兰点点头“我之前读女教书,那些都浅显易懂,最近看文华宝鉴、皇明祖训、存心录,虽然能背诵下来,不过不大懂意思我想找个女官来教导我而且我的字写得不好,我得好好练字。”   朱瑄背对着她,收拾书架的动作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下来“你读这些书做什么”   金兰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这需要问吗目光落在他手里的书上,发现是资治通鉴中的一卷,心念一动,随口念了一句“吾今当涂掌事,不可不学。”   这是孙权劝吕蒙读书的话。   朱瑄听明白她的意思,一笑,“女教书你都背会了,怎么还读文华宝鉴”   金兰继续背书“但当涉猎,见往事耳。”   她身为皇太子妃,和吕蒙一样身当要职,应该多读些书,不一定非要刻苦钻研学成博士,至少得懂得基本的朝廷律法、民生民政、历史兴衰总之涉猎越广越好。读书使人开眼界,长见识,她在家的时候足不出户,靠着一本本书了解外边的大千世界,从书中她知道了厚重的历史,辽阔的河山,古往今来的风流人物,她认识到自己的渺小和微不足道,感叹于书中人物荡气回肠、可歌可泣的人生经历每次在祝氏的控制下压抑自己的时候,她会想想自己看过的书,书是死物,可书中的内容却是那么的精彩鲜活,一次次令她心潮澎湃,思潮腾涌 书本让深居内帷的她可以开阔眼界,书本陪着她度过一年年的寂寞岁月,教她分辨是非,告诉她什么好什么是坏,鼓励她坚守自己的信念 她喜欢陈家的一个原因就是陈家也让家里的小姐上学读书,而且不仅仅只教规矩,也让她们读少爷们读的书。   乔姐识文断字,她告诉金兰“娘这辈子是没指望了,儿啊,你要坚持读书,没人教你,你也要读不读书,就真的没路可走了”   书本面前,人人平等。她喜欢读书,即使很多时候只能读贺枝堂丢了不要的旧书,即使看不懂,她依旧能读得津津有味,只有在读书的时候,她可以忘却自己的尴尬处境,躲在小小的阴暗的房间里,怀揣一颗好奇的、雀跃的、怦怦跳动的心,从别人写下的文字去领略外面的繁华热闹。   金兰知道自己见识少,比不上朱瑄这样熟读经史的人,笑着慢慢道出自己的所想“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是不可能行万里路的,至少可以读万卷书。”   以前连读万卷书都是奢望,现在成了太子妃,朱瑄又难得一点都不迂腐,很开明,而且宫中藏书浩如烟海、汗牛充栋,她觉得自己可以达成这个心愿。   朱瑄不知道想到什么,望着书架上堆磊的书册,出了一会儿神。   金兰瞥他一眼,垂下眼睫,乖乖给他打扇,不一会儿,又撩起眼帘瞥他一眼,低头打扇隔了一会儿,再次抬头看他“反正槅扇纱橱空着也是空着”   不如给她当书房   朱瑄回过神,摇摇头“槅扇纱橱不透光,当书房不合适。”   而且纱橱冬天暖和,夏天却很闷热,密不透风的,她看书的时候很专注,总是废寝忘食,闷在纱橱里看书,闷出病来怎么办 金兰忙道“不要紧,多点几盏灯就好了。”   朱瑄没说话,继续收拾散乱的书册。   金兰面露失望之色,不过还是没忘记给朱瑄打扇。   “对了,你昨晚说到昭德宫”她想起另外一件事,环顾一圈,书房里外静悄悄的,“我进宫以后没有去拜见郑贵妃,真的不要紧”   “不碍事。”朱瑄从容地道,“郑贵妃影响不到前朝。”   他说得笃定,金兰却是半信半疑,嘉平帝宠爱郑贵妃,妇孺皆知,这些年郑贵妃屡次加害朱瑄,他怎么说郑贵妃影响不到前朝 朱瑄给她解惑“这些年郑贵妃一直想让父皇废了我,哪一次真的成功了郑贵妃荣宠多年,虽然年长于父皇,但父皇真的想册封她为皇后,朝臣真的阻止得了吗”   他虽然称呼嘉平帝父皇,语气却十分冷淡疏远。   金兰听得怔怔的。   郑贵妃是宫女,出身低微,而且年长于嘉平帝,因此她的封妃饱受非议。嘉平帝的第一位皇后吴氏年轻貌美,可惜性情骄纵,因为一些琐碎事情当众杖责郑贵妃,嘉平帝一怒之下废了吴氏,不久立了王皇后。王皇后知书达理,未曾犯错,但郑贵妃一直闹着要当正宫皇后,嘉平帝为了安抚郑贵妃,还是废了王皇后。自那以后,再没有嫔妃敢触怒郑贵妃。即使世人讥笑郑贵妃是个老妇,嘉平帝依然很宠爱她。   朱瑄淡淡地道“当年父皇废吴氏,并不全是为了郑贵妃。”   金兰张大嘴巴,难道民间的传言都是假的   她皱眉想了想,“可是郑茂是郑贵妃的亲戚司礼监太监钱兴是郑贵妃宫里的内官他们二人一个是内阁元辅,一个是司礼监掌印太监,一里一外控制朝堂,加上宫里的郑贵妃”   朱瑄微笑。   他笑什么是不是她的看法太天真太幼稚了   金兰停下来,白他一眼“小女子才学浅薄,见识浅陋,比不得殿下您手不释卷,学通古今”   朱瑄看着她,突然靠近,握住她肩膀,俯身亲她的唇,蜻蜓点水似的。   “我不是笑你”他喘息着松开她,唇边带笑。   金兰很想拿扇子狠狠敲他一下那你还笑   朱瑄仍是笑,抬头整理多宝阁里的陈设,慢慢地道“元辅郑茂不是郑贵妃的亲戚,他是看郑贵妃得宠才故意和郑贵妃连的宗,父皇重用郑茂,不是因为郑茂姓郑,而是郑茂足够听话至于掌印太监钱兴,他也是父皇一手提拔起来的,和郑贵妃关系不大。”   内阁屡屡限制皇权,嘉平帝苦于被文官所制,钱兴是他用来分内阁大臣权柄的家奴,重用郑茂也不过是嘉平帝平衡朝堂的手段之一罢了。郑贵妃白白担了虚名。   宫闱秘事,流言岂可尽信   金兰突然想到一种可能,一阵心惊肉跳。   朱瑄看她一眼,知道她在想什么,轻声道“我的生母并非郑贵妃所害。”   他声音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却如轰雷在金兰耳边炸响,震得她头晕目眩,半天说不出话。 第37章 书房   那朱瑄的生母到底是怎么死的一个身体健康的年轻妇人,儿子刚刚被册封为皇太子,转眼就命丧黄泉,怎么看都不像是意外。   金兰想问,又怕触动朱瑄的伤心事。   朱瑄凝眸望高几上的铜花觚,出了一会儿神,“我想查出我母亲的死因可是知情的人都不在了。”   所有可能知道真相的人都死了,死得干干净净。   最后一个派出去暗查生母死因的内宦莫名消失以后,朱瑄选择暂时收手,他明白,在没有真正掌权之前,他不可能查到真相。   只有等到他登基的那天,他才能为生母昭雪。   他离那个九五至尊的位子那么近,近到只有一步之遥,仿佛伸伸手就能够到但这都是假象,储君是帝王的继承人,帝王的儿子,也是帝王潜在的敌人,是其他皇子的靶子,他必须时时刻刻保持警惕,永远不能掉以轻心。   所以他假装遗忘生母,假装和其他人一样仇视郑贵妃 阿娘为他而死,他却不能为阿娘报仇雪恨,身为人子,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 朱瑄闭了闭眼睛,双手紧握成拳,眸底暗流涌动,如画的眉眼里顿时添了几分阴鸷的戾气,神情阴郁。   金兰被这样的朱瑄吓了一跳。   她忽然想起第一次看到朱瑄的时候,他骑在马背上,掩唇咳嗽几声,薄唇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低头看她,面如寒霜,冰清玉润,眼神也是这般阴郁冷漠,高贵如谪仙,也淡漠如谪仙,好像世间一切他都不放在心上,西苑外的人群不过是他脚下的一群蝼蚁。   “五哥”她心中酸痛,伸手抱住目光阴鸷的朱瑄。   朱瑄身形一僵,片刻后,脸上神情慢慢缓和下来,薄唇微挑“圆圆亲我一下我就不伤心了。”   金兰知道他故作轻松,抬起脸,“我真亲了”他生得这么好看,不亲白不亲嘛 说着踮起脚,飞快啄一下朱瑄的脸,不等他反应过来,又飞快放开他。   朱瑄站着没动,唇角微微上扬。   那些刻骨的仇恨阴柔的怨愤都离他远去了。   金兰继续给朱瑄打扇“那我见到郑贵妃的时候该怎么应对”   虽然郑贵妃不是害死朱瑄生母的真凶,可郑贵妃这些年确实一直在撺掇嘉平帝废掉朱瑄,昭德宫和东宫势不两立。她是皇太子妃,总会和郑贵妃打照面的。   朱瑄道“你不用怕她,有什么事都推到我身上。”   郑贵妃深受嘉平帝宠爱,骄横跋扈,横行后宫,但她其实并没有什么政治头脑和政治手腕,郑氏族人好逸恶劳,不学无术,没有出类拔萃的子弟。   金兰失笑朱瑄说的这法子未免太简单粗暴了吧   内室书房不大,但朱瑄特别仔细,哪几本书该按什么样的次序摆放,大小笔筒雕刻诗句的那一面应该朝向哪边,冬天用的绫笔、夏天用的象牙笔、水晶笔、玳瑁笔怎么分类,笔床、茶具、砚匣、书箱、画轴、挂屏、文玩、器皿、盆花怎么摆放得宜大到做隔断的落地屏风,小到一枚指甲盖大小的玉石,全都必须按着他的喜好摆放,一点错都不能有。   收拾了一上午才勉强收拾完。   金兰左看看右看看,完全看不出收拾整理好以后的书架和之前的书架有什么不同,难怪朱瑄说她收拾好了以后他自己还得重新收拾一遍。   杜岩捧着消暑小食进殿,金兰立刻放下扇子,亲手从捧盒里端了碗雪泡缩脾饮送到朱瑄手边,“五哥,你今天辛苦了。”   朱瑄挑眉看她,接了饮子“还好只是小书房,我外面书阁里的书更多,重新整理的话半个月也整理不完。”   金兰早就听说过朱瑄的书阁了,书阁是东宫重地,唯有朱瑄的心腹可以出入其中。据说里面收藏了几千部书,每一面书架都有整面墙那么宽那么高,朱瑄每天在书阁读书、接见属臣、学习怎么处理公务。有时候他会直接宿在书阁,那边和文华殿更近,方便他去文华殿上早课。   “我哪敢碰书阁里的书万一不小心泄露你的机密怎么办”   金兰轻轻嘟囔了一句,有些心虚。她还是知道轻重的,小书房里的书大多是常见的经史和朱瑄清闲时拿来消遣的闲书,没有什么忌讳,所以她才敢让内侍搬动。书阁是他处理庶务的地方,她进都进不了,更不会随意打发人去动里面的东西。   朱瑄笑而不语。   下午吃过饭,朱瑄带金兰去逛园子。   金兰对宫中景致的兴趣不大,逛园子的时候除了看景就是看空屋子,看多了也就不觉得稀罕了还不如宫外的庙会好玩她一边走神,一边跟着朱瑄的步子往前走,不知不觉出了回廊,路上碰见的宫女越来越少,穿青色圆领的内宦越来越多,不过看到朱瑄后都恭敬地远远避开了 朱瑄在一座重檐楼阁前停了下来“圆圆,到了。”   金兰回过神,抬眼望着眼前的阁楼。   阁楼在回廊西侧,坐北朝南,有两层,二楼回廊环绕,楼前挂有牌匾门联,门柱上篆刻了诗句,卷棚歇山顶,绿绮窗扉,金黄琉璃瓦上浮动着璀璨的日光。   朱瑄牵着金兰走进阁楼,一楼面阔五间,明间开门,菱花槅扇门隔断,屋中设有坐榻卧具。他没在一楼停留,直接拉着金兰的手上了二楼。   二楼几间房全都打通了,只以大理石架镶嵌黑漆山水人物金屏风做隔断,前后非常阔朗,二楼又高于宫墙,外面回廊未设窗玻璃,日光直直从槛窗射入室内,整间雅室空阔透亮。回廊和槛窗前挂有画帘,放下画帘可以阻挡住光线。堂前开窗,设坐凳踏板,正对着苍松古柏、绿荫匝地的园子,坐在窗前可以俯瞰园中风景,远处一汪碧波粼粼的池子,池中绿荷亭亭玉立,映得半边天色都带了几丝浅青,再过不久应该就能闻到荷花香了。   屋中设书架、书案,书架上累累的都是大部头藏书,每一格书格里错落摞了书册卷轴,书案上文房四宝齐备,经卷书籍堆叠,靠墙的地方一张画屏,紫檀如意云头纹大画案,旁边设绣墩,窗下琴桌、棋桌,另外花几、香几、屏帷、笔砚文具、琴、书、挂屏、古玩具备,陈设典雅别致。中间一道镶嵌富贵花开大屏风,屏风后设有凉榻罗汉床,四面板壁上挂满了名人山水和字画。   “这是哪里”金兰问。   朱瑄领着她走到窗前“你不是想要书房”   金兰点点头,然后吃惊地抬起头她想要一间书房,朱瑄给她一整座阁楼 “这就是你的书房,早就收拾好了你以后可以来这里看书,挥毫泼墨,鼓瑟抚琴,下棋调香随你喜欢,里面的书是杜岩看着布置的,你不喜欢可以叫他撤走,另换其他的。想看什么书,写一份书单给我。”朱瑄指指窗外不远处一座矗立在淡金色夕光里的殿宇,“那是我的书阁。”   金兰愈加惶惑,内帷外朝泾渭分明,她的书房应该在内殿,怎么能和他的书阁离得这么近 “是不是离你的书阁太近了人来人往,万一我不小心走错路”   朱瑄没让她把话说完,看她一眼“我就是想让你离我近一点。”近到在书阁里一抬头就能看到这座阁楼。   金兰不说话了,心里咕嘟咕嘟冒着泡。   杜岩和小满上了楼,一人捧一大捧供花,插在花几上的铜花觚里,问金兰“殿下看看哪里需要挪动”   以后阁楼就是自己的书房,金兰雀跃不已,指挥杜岩几人把她最近看的书都挪到阁楼里来,“五哥,这阁楼叫什么”   朱瑄看一眼牌匾和楹联,说“驰辩如涛波,摛藻如春华,这里叫摛藻阁,以前是藏书的地方。”   金兰眼神闪烁了一下,暗暗庆幸,幸好刚才看到牌匾楹联的时候没吭声,她不懂摛藻的典故。   她从书阁这头走到那头,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书房有了,该请老师了,我想请黄司正教我,杜岩说宫里有教授后妃的提督太监,我请谁合适”   朱瑄眸色微微一沉。   金兰没发觉,站在大画案前,一支一支取下玉笔山上的笔拿在手里试手感,又打开书格看里面的画轴,翻案头的书,发现是周易古占、黄庭经之类的书,立刻丢开手,转身,背着双手,看窗下的翘头琴桌,神情很满意的样子。   “不用请老师”朱瑄走到她身后,“我教你。”   他亲自教她他可是皇太子呀堂堂皇太子来教她读书,是不是大材小用了而且他有这个闲工夫么 金兰回头,对上朱瑄含笑的视线,两人四目相接。   窗外传来脚步声,小内官走到朱瑄身后,压低声音禀报“千岁爷,司礼监罗统领求见。”   朱瑄沉了脸,看一眼金兰,她已经转身过去背着手观赏板壁上的名人画卷,没有听见。   “我出去一会儿。”   金兰目不转睛地盯着墙上的画看,背对着他点头“殿下去忙吧。”   这么敷衍我么朱瑄唇角微挑,摇头失笑,眼神示意杜岩几人小心伺候金兰,转身出去。   杜岩和小满松了口气,相视一笑大概只有太子妃敢背对着和太子说话。   书阁外,罗云瑾一身大红彩织云肩蟒形飞鱼交领袍,束鸾带,佩腰刀,在内官的簇拥中踏进正堂,身姿笔挺,面如冠玉,站在一群微微佝偻着背的内官中间,简直是鹤立鸡群。   洗马平生最恨阉人,不咸不淡和罗云瑾寒暄几句,问“今天罗统领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罗云瑾面色冷凝,一言不发。   好大的架子洗马心中暗恨,忍气让人去内殿通禀。   不一会儿,脚步声由远及近,朱瑄头戴燕居冠,身着常服,匆匆踏进长廊,目光从罗云瑾身上一掠而过。   两人都不动声色。 第38章 启蒙老师   罗云瑾是来颁旨的。   嘉平帝任命新科进士杨寅为詹事府左司直郎,文书已经发抵六科和吏部留档,内阁和司礼监都批示过了。   左司直郎隶属詹事府左春坊,从六品,掌弹劾宫僚,纠举职事,不常设。左司直郎的职责很简单文华殿讲读完毕后,若有侍读官员独自留下奏事,他们要全部记录在案。简而言之,监督皇太子和讲读官的私下往来,约束东宫官僚言行,防止太子结交大臣,就算皇太子和讲读官只是谈论了一下天气,他也必须一字不漏地记录下来,呈送御前。   东宫属臣尽皆变色。   嘉平帝到底还是对朱瑄不放心,此举是在避免朝中大臣与太子建立私人关系、形成政治同盟,防止东宫威胁皇权。   众人毛骨悚然,心底冒出一股寒气。   朱瑄却面色如常,示意詹事府詹事领着杨寅去他的值房。   太监们宣完旨,有心和朱瑄说笑几句缓和一下气氛,但罗云瑾面似玄冰,跟一座冰山似的杵在那儿,他们这些跟随的人哪敢先开口说笑话啊,只能跟着一起冷着脸领了赏,告退出来。   小内官送几人出了书阁。   一名内官落在后面,和东宫内官攀谈“千岁爷新婚,我们这么上门,真是讨人嫌呢。”这两年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到朱瑄心性坚韧、不可小觑,轻易不会为难东宫。   东宫内官笑着奉承“公公们是珰里的人物,深受万岁爷倚重,一年到头不得闲,小的们巴不得公公们能时常来走动。”   司礼监内官被哄得眉开眼笑,笑着问“你们都见过太子妃了是不是真的貌若天仙”   郑贵妃作梗,皇太子拖到二十多岁了还没娶正妃,从来没见他着急过,这回却为了娶太子妃大动干戈,动用了所有东宫人手,宫里人都对太子妃很好奇。   内官笑着答“太子妃是万岁爷爷和老娘娘选中的,自然秀美绝伦,明艳无俦,规矩也很好,待人很和气,笑起来跟观音似的。”   回答得滴水不漏。   说笑了一番,司礼监内官又问“听说千岁爷拜见老娘娘的时候是拉着太子妃的手进殿的”   老成稳重的皇太子也有这般小女儿态虽说太子妃比他小了六七岁,也不必这么怜爱吧 内官扑哧一声笑了“不止呢,千岁爷到哪儿都牵着太子妃的手,同出同进,同起同卧,一刻都舍不得分开,那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羡煞旁人今天早上还一起整理书房,不许我们这些伺候的人进去打搅。”   几名司礼监内官交换了一个震惊的眼神。   出了东宫,司礼监内官去乾清宫复命,罗云瑾另有要务在身,带着缇骑直接出宫。   方才内官说话没有压低声音,几人的对话清晰地传进众人耳朵里,缇骑知道罗云瑾肯定也听见了,看他的目光跟看祖宗似的统领,太子和太子妃何等甜蜜恩爱,您想开点,千万顶住,别再发疯了啊小的们只有一颗脑袋,赔不起 万幸罗云瑾没有发狂,只是脸色格外阴冷。   一路相安无事,出了皇城,路过正西坊的时候,长街两旁人头攒动,挤得水泄不通,把道路都堵住了。   连路边店铺里的小伙计也跑到外面探头探脑四处张望,道路两旁乌压压全是人。   不等罗云瑾吩咐,早有两名缇骑骑马去查看情况。   不一会儿,缇骑去而复返,“禀统领,这些人堵在这儿是为了等翰林院谢侍读经过,他送谢太傅回乡,今天回城。人太多了,不好驱散。”   罗云瑾眉头皱得愈紧。   缇骑暗骂“怎么偏偏碰到他倒霉”   翰林院谢侍读谢骞,谢太傅之孙。此君才华横溢,声名远播,乃嘉平二十二年的头名状元。不同于胶柱鼓瑟、迂腐固执的祖父,他精明油滑,长袖善舞,是六部年轻文臣的佼佼者,不过嘉平帝嫌他性子浮躁,没有重用。去年谢太傅为太子立妃一事差点捧剑入宫,大伤嘉平帝的颜面。因担心郑贵妃报复谢太傅,谢骞苦劝祖父出京避风头。年底他告假送祖父归乡,临行前代祖父写了封奏疏托人送入乾清宫,据说嘉平帝看完以后颇受触动,赏赐谢家许多珍宝。   谢骞这一招以退为进不仅平息了嘉平帝的怒火,还成功保住了整个谢家,连盛怒的郑贵妃也无可奈何。掌印太监笃定地说,最多半年,嘉平帝肯定会重新征召谢太傅,而谢骞马上就会升官。   跟随罗云瑾的缇骑都知道,罗云瑾和谢骞关系紧张。   他们两一个是司礼监最年轻的秉笔太监,一个是翰林院风头最盛的侍读,经常被宦官和文官拿来作为攻击对方的由头,连嘉平帝也曾开玩笑说要让两人比试一下才学。   不过这两人都不是蠢人,从不响应其他人的怂恿,一直保持着表面上的和平,暂且相安无事。但谁都知道两人迟早有撕破脸皮的那一天,文官集团和宦官不死不休,两人前途似锦,很有可能成为各自阵营的领袖,即使没有众人的撺掇挑拨,以后也会是一对死敌。   谢骞风流倜傥,放诞不羁,据说时下市井最流行的几本话本小说都是他捉笔写就,崇拜他的人很多,听说他回城,城中百姓都跑过来看热闹,想一睹话本状元郎的真容。   罗云瑾果然如传言所说忌惮谢骞,立刻拨马转身,拐进一条巷道里。   缇骑们困惑地跟上他,心中纳罕罗云瑾虽是阉人,却一身书生孤傲脾气,什么时候怕过人太子妃他都敢打主意怎么就怕谢骞呢他昨天才明火执仗抄了一个四品大员的府邸,当着四品官的面一刀砍了人家的幕僚,手起刀落,血溅当场,四品大员吓得尿了裤子谢骞虽然名声响亮,但性子轻浮,只是个小官而已呀 他们拐进巷道不久,谢骞乘坐的绿油小轿晃晃悠悠出现在众人眼前。   等候已久的男男女女立刻欢呼着蜂拥上前,楼阁上翘首以盼的少女纷纷丢下花囊、香包、香帕等物,一时之间香风细细,如落了一场花雨。   眨眼间,轿子上落满了各色香花,轿夫身上也全是香包和花瓣,还有激动的少女拔下头上戴的金钗、银簪往轿子顶扔去,轿夫一边躲闪一边低声咒骂。   “我离京快一年,还有这么多人想着我唉,真是天生丽质难自弃呀”   轿子里传出一道带笑的声音,一柄高丽扇挑起帘子,帘幕启处,露出一张清俊的面孔。   人群安静了片刻,爆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叫声。   围观的人实在太多了,车驾寸步难行,谢骞干脆让轿夫停轿,下轿步行。他五官端正,细眉长目,颌下蓄有短须,穿了身官袍,相貌并不算出众,但他举止风度翩翩,温柔多情,含笑的眸子环顾一圈,楼下楼上的少女们都兴奋地涨红了脸。   谢骞轻摇高丽扇,在年轻少女们的注视中含笑和众人示意,端的是一派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刻骨风流。   摛藻阁。   杜岩领着内官进进出出,搬运金兰从贺家带来的书本,她的箱笼很少,不一会儿就搬完了。   金兰站在窗前,抬头看着书架上累累的书册,感觉就像多了一座小金库一样。这么多世面上买不到的书以后都是她的 看她高兴,杜岩跟着凑趣,让人取出各宫送的古董玩器,“殿下觉得这鼎掐丝珐琅香炉摆在哪儿好还有这幅夏景货郎图,是前朝真迹,殿下可喜欢”他掌东宫书籍名画,对古玩很有研究。   贺家从不收藏古董,金兰不爱赏玩古物,随手挑了几样。   杜岩瞥一眼金兰看中的那几样供瓶香炉插屏,眉毛直跳太子妃的喜好和太子的不一样太子高才博洽,风雅温文,书房里的摆设以古朴雅致为主,少用金饰,多摆古铜、竹木之类的陈设,正如书中所说的心如朗月连天净,性似寒潭彻底清,明朗清净,典雅疏朗,太子妃呢她选中的几样摆设恰好都金光闪闪、花团锦簇 这要是太子见了,立马就得皱着眉头说一句俗艳   杜岩不敢多说什么,绞尽脑汁选了另外几样整根竹木挖的香炉、墨盒、笔山摆在书案上,试图补救金兰的审美意趣。   金兰收拾好自己的书房,左看看,右看看,觉得很满意,找了本锦囊启蒙,靠坐在床前榻上看,榻上设有软枕凉竹靠,靠着又凉快又舒服,还有一丝淡淡的甜香。她望一眼窗外,书阁静静矗立在不远处,檐角悬铃反射出一束束七彩霞光。   “太子每天几时起身几时去文华殿上早课”   杜岩躬身答“千岁爷每天寅时起身,卯时就得梳洗好,先在书阁读四书五经,巳时讲读官下朝,千岁爷前去文华殿上早课,午时回宫休息,下午习骑射、处理宫务,夜里温习功课,每天写一百大字,不论寒冬酷暑,阴晴雨雪,千岁爷从不缺课。”   金兰光是听着都觉得累,做太子好辛苦比寒窗苦读的士子还辛苦难怪朱瑄病恹恹的不过她也明白,这份辛苦是值得的。   太子出阁读书,并不仅仅只是上个学那么简单,出阁仪式隆重严肃,具有强烈的政治暗示意味,所有身领虚衔的文武大臣都得出席,立于殿前台阶上,向朱瑄行四拜礼,侍班、侍读、讲读官进殿,分东西站立,依次讲读,结束后,须叩头退出。每日讲读常仪,讲读官不得僭越。每月的三日和八日,内阁大臣必须到场参加开课仪式,参与太子讲读。   出阁读书等同于正式向天下人彰显太子的身份、确立其合法继承人地位,诸皇子中,只有太子能得到这样的礼遇。   杜岩小声说起往事“当年为了出阁读书的事,折腾了不少年呢”   朱瑄八岁册封为太子,随即又被扔进幽室幽禁。等他年满十岁时,仍然没有上学读书,整日在内宫游荡。他身边的宦官、宫人为讨好郑贵妃,引诱他耽于玩乐,没人敢劝他读书。谁敢拿书本给朱瑄,一定会遭到郑贵妃的训斥和迫害。   那些年礼部曾多次奏请皇太子出阁读书,郑贵妃从中阻挠,事情一拖再拖,等朱瑄出阁时,已经十三岁了,而那时皇帝还没决定好太子老师的人选。适逢皇帝大寿,宴席上群臣赋诗恭维皇帝,诸皇室子孙也纷纷献上自己的诗作,几位年幼的皇子大放异彩,唯独朱瑄端坐一旁,岿然不动太子已经十多岁了,还不会吟诗作赋。   朝中几位大臣实在看不下去,第二天联名推荐七八个未曾得罪郑贵妃的儒臣,逼着皇帝从中挑选,言辞极为激烈,明言假如皇帝不允,他们立马撂挑子回家当富家翁去。   皇帝不敢引起朝堂动荡,下旨命皇太子出阁,等郑贵妃从心腹钱兴口中得知此事时,大臣已经在文华殿开讲,木已成舟。   朱瑄这才得以正式接受系统的储君教育。   东宫僚属考虑到朱瑄之前没有老师教导,商议过后,决定从头教起,把十三岁的太子当成蒙童来教育。   寻常人家子弟五六岁就开蒙读书,没识字之前便有家中长辈口授诗文,太子幼年坎坷,七岁多才得以见天日,自然没人教他诗书,被册立为太子后又屡次被郑贵妃加害,朝不保夕,九死一生,性命尚且岌岌可危,更没有精力去钻研书本。加上朱瑄天生不足,体弱多病,读书的时间就更少了。等朱瑄熬到十三岁,终于能够进学读书,如果一开始就严格要求,没有基础的他难免会厌学,那就得不偿失了。   虽然从头教起一定会被郑贵妃的人耻笑,但亡羊补牢,为时不晚。朱瑄身份尊贵,不用进举,东宫教育,德育远远重于书本知识。   没想到第一堂课上朱瑄的表现远远超出几位老师的预料。   侍讲抽背经史,他几乎对答如流,再问大学衍义、资治通鉴、近思录、性理大全,他也能背诵,而且不管老师问什么问题,他基本能够侃侃而谈,可见他对诸子学说都有涉猎,诸如大宝箴、心箴、祖训录、贞观政要,老师念出一句,他都有自己的见解,其他天文、地理、格物、农政、世事经济,他无所不通,完全不像传说中那个体虚多病、木讷呆笨、从不拿书本的娇气太子。   老师们立刻猜到朱瑄以前从不在人前展露才华一定是惧怕郑贵妃戕害才故意藏拙,又是佩服又是感叹又是激动储君乃一国之本,太子没有被养废,实乃万幸 至于朱瑄的学识是从哪里来的,并不难猜必定是宫中有识之士认识到郑贵妃阻拦太子出阁读书的险恶用心,一直在暗中偷偷教授太子,督促太子进学。   从那时起,朝中文臣算是认可了朱瑄的储君身份,开始对他悉心培养。   朱瑄处境艰难,不论是立太子、出阁读书还是娶太子妃,都经过重重磨难。   金兰很好奇“那个教导太子的高人是谁”   朱瑄几乎是放养长大的,经历了丧母之痛后又被郑贵妃幽禁,如果是寻常孩子,早就疯疯癫癫了,他却能熟读诗书、刻苦勤学,那个教授他学识的有识之士应当是个很有见识的高人。   杜岩摇摇头“没人晓得当时东宫连一本书、一支笔都不能有,谁敢教千岁爷认字,第二天人就没了,尸首都找不着那时候没人敢教千岁爷读书。”   不论讲读官怎么试探,太子始终缄口不言,不说他的启蒙老师是谁。后来众人认为太子天赋异禀,可能是自己偷偷学的。有人异想天开,说教导朱瑄的人是他的生母,他生母放心不下他,每晚显灵在梦中教他读书。   杜岩说了几种猜测,又一一否认,最后道“还有人猜是罗统领呢他当过提督太监,掌女教书的修撰刊印,教过女官读书。”   金兰眼皮一跳。   她刚才还和朱瑄说要请提督太监来教自己他突然沉默,是不是因为这个 天地良心,日月可鉴她真不知道罗云瑾还当过掌后妃读书的提督太监呀 第39章 心机girl   东宫。   罗云瑾几人离开后,洗马忧心忡忡地道:“左司直郎杨寅是秉笔太监杨春的侄子。”   换言之,杨寅是阉党,掌印太监钱兴的走狗。   朱瑄并未将杨寅放在心上,命内宦请来春坊大学士,问:“奏请重开文华殿早读的奏折写好了?”   春坊大学士回答说:“写好了……只是不知道该什么时候递上去。”   朱瑄站在窗前,目光落在不远处的摛藻阁上,“过两天递上去。”   春坊大学士和洗马对视一眼,迟疑地道:“就怕圣上一时恼了,反而不美。”   年前嘉平帝因为郑贵妃的几句话暂时罢了文华殿早课,东宫上下愤愤不平,朝中大臣也惊愕失色。他们知道嘉平帝性子有些拗,他刚颁了旨,朝臣不宜提出反对意见,否则他一怒之下很可能干脆连讲读官都撤了。现在嘉平帝又塞了个左司直郎监视东宫,此时不宜上疏。   朱瑄淡淡地道:“无妨,先让礼部上疏,若圣上没有下旨训斥,你们再递上折子。”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自己的父亲。   嘉平帝喜欢一切在自己的掌控之中,文臣太难驯服,他就重用宦官,遏制内阁,宦官势力膨胀,撺掇他废太子,他摇摆不定,让宦官和文官攀咬厮杀,借以掩盖他和文官集团的重重矛盾。他一年到头推病不上朝,仍然能保证不使大权旁落,他不会——至少现在不会让东宫彻底失势。就像打一个巴掌给一个甜枣,他刚刚任命了一个左司直郎,心里必定对东宫有几分愧疚,这是劝他重开早读的最好时机。   詹事府被嘉平帝架空,东宫属臣中没有掌握实权的朝臣,加之朱瑄这几年陆陆续续在吏部、礼部和工部观政了一段时日,威严日重,故而春坊大学士虽然心中仍有疑虑,还是恭敬地应了声是。   小内官捧着一封帖子匆匆走进书阁,拜伏在地:“千岁爷,翰林院侍读谢骞今天回京。”   洗马立刻皱紧了眉:“东宫和谢家素无往来,他怎么还往东宫送帖子?”   说起谢家洗马就一肚子气,谢太傅急躁刚烈,被钱兴利用,差点酿成大祸,他们谢家倒是没吃什么亏,还得了不少赏赐,东宫却被嘉平帝怀疑上了。要不是钱兴在宫宴上故意提了一句谢太傅给东宫送了贺礼,嘉平帝怎么会增设一个左司直郎来警告东宫?   春坊大学士道:“谢骞此人风流浪荡,性子轻浮,最讲排场,回京一定要闹出点动静。”   “别看他轻浮,这是他的聪明睿智之处。”另一名大学士和谢骞一榜同年,了解谢骞的性情,“他往日都是这个浮躁做派,特意避开东宫,反而会让圣上起疑。”   洗马若有所思。   几人商量东宫庶务,不知不觉间外边天色暗沉下来,洗马和春坊大学士告退出去,朱瑄忽然叫住几人,“杨寅是左司直郎,记录东宫侍读官言行是他职责所在,不可为难。”   众人一愣,忙躬身应是。   殿下真是策无遗算,面面俱圆。   夜凉如水,廊道里已经点起灯笼。朱瑄踏进摛藻阁,上了二楼,里面静悄悄的,金兰坐在窗前看书,烛火摇曳,映在她光洁的脸庞上,如明珠生晕,窗扉半敞,丝缕清风浮动。   朱瑄站在屏风旁,目光落在她脸上,看了许久。   屋中几名内官吃吃地笑。   金兰看完一页,抬头间看到杜岩满脸揶揄、不停朝自己眨眼睛,眼波流转,视线和朱瑄的对上,笑着站了起来,“你怎么不叫我?等多久了?”   朱瑄微笑:“我刚过来。”   金兰对杜岩道:“下次殿下来了记得提醒我。”   杜岩故作委屈模样:“小的也想提醒殿下,可是千岁爷不许小的出声,怕扰了殿下看书。”   金兰洗了手,走到朱瑄身边,抱住他胳膊。   朱瑄愣了一下,身形一僵。   金兰没撒手,拖着他往外走。   内官们同时低下了头,专心致志看脚下的道路。   朱瑄低头看金兰。   金兰抬头回望,眼睫蒲扇一样忽闪忽闪了几下,作势要松手。   朱瑄一把扣住她的手,往回拉了一下,微微用力,让她紧靠着自己。   金兰一笑,朱瑄身上有丝淡淡的墨香,很好闻。   她觉得朱瑄这种既想保持一国储君的矜持端正、又很享受自己主动亲近他、舍不得甩开自己的样子很好玩,她和谁熟悉了就会不自觉对着谁撒娇,枝玉总说她看起来规规矩矩的,其实私底下特别“烦人”,她是姐姐,被妹妹说自己爱撒娇,有点恼,端起架子不烦枝玉了,枝玉又气急败坏问她是不是生气要疏远她了……朱瑄有时候和枝玉有点像。   还说让她不要把他当孩子哄……他生气的时候明明很孩子气……   回到寝殿,吃罢饭,金兰督促朱瑄吃药,看他一口气喝了药汤,递了清茶给他漱口,拍拍他的胳膊:“五哥真乖,吃了药才能好。”   殿中内官想笑又不敢笑,忍得脸色铁青。   朱瑄失笑,抬手揉揉金兰的发顶:“我比你年长七岁。”   金兰笑着道:“你再年长也得吃药。”   内官服侍二人梳洗换衣,司寝宫女安设好衾被,放下帷帐,挪走灯烛。金兰先上了床,丰艳长发松松挽着,堆云砌墨一般,铺了半边枕衾,一身轻薄纱衣,袖子卷了起来,雪白腕上一对金灿灿的宝钏,拍拍自己身边的枕头,示意朱瑄。   朱瑄扫一眼她微微敞开的衣襟,烛火暗淡,黑暗中那一痕雪脯简直白得触目惊心……他没有多看,立刻收回了眼神,和衣躺下。   金兰偏偏不肯轻易放过他,一个翻身,整个人压到他背上,对着他耳语:“五哥,我想过了,我不要提督太监当老师,让黄司正教我就够了。”   她的长发落下来,水波一样冰凉柔滑,朱瑄闻到发间的茉莉花香,含糊地嗯一声。   金兰觉得他可能还在生气,下巴搁在他颈间,低叹一声:“其实我想请老师也是为了殿下,殿下博古通今……我只是个寻常小女子,我不多读点书,怎么能跟得上殿下?”   朱瑄在走神,听到这句,立刻清醒,翻个身,让金兰趴在自己身上,手指拂开她的长发,直直地看着她,目光锐利:“是不是有人对你说了什么?”   金兰摇了摇头,“我自己这么想的。”   朱瑄学识广博,又担负了那么多,她作为太子妃,理当刻苦勤学,早日成为一个合格的东宫主母,为他分担一二。   “我来教你。”朱瑄的手滑到金兰脖子上,按着她带进怀里,“难道在下不够格给太子妃当老师?”   金兰想了想,朱瑄学问这么好,他非要教自己,那就让他教吧,正好近水楼台,“好吧,你不嫌弃我这个学生愚笨就好……明天请你吃拜师茶。”   朱瑄轻笑,“哪敢吃你的拜师茶……”   两人依偎着低声说笑,声音闷在纱帐里,不一会儿都睡着了。   ……   “五哥真乖,吃了药才能好。”   耳畔传来比初春拂柳风还轻柔酥软的劝哄声,朱瑄睁开眼睛,冷得浑身发抖。   眼前一片幽暗,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颗粒,天应该是亮着的,但门窗紧闭,密不透风,室内光线暗沉。   他有些恍惚,低头看自己的手,小小的苍白的手掌紧紧攥着一只袖角。   这是自己的手?怎么这么小这么瘦弱?   他环顾一圈,发现自己躺在床榻上,衾被简薄,床板冰冷坚硬,他身下垫了一张簟席,小小的胳膊,小小的身子,瘦骨伶仃。   这不是他……这是多年前的小朱瑄。   小朱瑄面如金纸,眉头紧皱,唇色发乌,一边咳嗽,一边紧紧攥着一个人的袖子:“圆圆……别走……”   那人立刻放下药碗,俯身看他,拿绞干的帕子帮他擦汗,动作很小心。   “我不走,五哥,我留下来陪你。”   “我好冷。”小朱瑄低声道,浑身轻颤,声音很委屈。   那人眉头紧皱,上了床榻和衣抱住他,一下一下轻拍他的胳膊,声音温柔:“五哥,有没有好一点?”   小朱瑄依旧浑身发冷,但他咬紧牙关不抖了,轻轻嗯一声,拉住她的手,紧紧握住,仿佛只有这么做能缓解自己的痛苦。   明明没有用……可小朱瑄就是舍不得放开手。   ……   床帐低垂,暗香浮动。   熟睡中的朱瑄遽然睁开眼睛,双眸幽黑,眸底似缭绕着浓得化不开的晨雾,神色晦暗。   身边传来绵长的呼吸声。   他侧过身,俯视熟睡中的金兰。   她抱着他的一只胳膊,好梦正酣,樱唇轻抿,眼睫低垂,罩下淡淡的阴影。她这些天累着了,夜里总是睡得很沉。   朱瑄仔细看她。   她肤色雪白,圆圆的脸,鼻子挺翘细腻,右脸颊上有颗淡淡的痣,眉毛不算纤细,浅妆的话杏脸桃腮、娇如春花,用了画眉黛以后看起来有点虎虎生气,失了娇美,偏于英气,宫人于是不怎么给她画眉,熟睡中双颊微微生晕,一点朱唇,如海棠春睡,透出几分婉转的娇艳妩媚。   其实这几年朱瑄不是没见过和她相貌相似的女子,但他知道那些人都不是他的圆圆……他不会认错人。   只有圆圆才会这么善解人意,这么温柔,这么包容……他强迫她入宫,什么都不告诉她,她还是很快聪明地察觉出他的隐瞒,大度地选择相信他,爱护他……   他骗了她。   但他永远不会后悔。   勉强不来的事,他偏要勉强,即使违背天意又如何?   他的眼神实在太炽热,呼吸也变得急促了几分,睡梦中的金兰感觉到身边人渐渐发起热,揉了揉眼睛,翻身坐起。   朱瑄还来不及闭上眼睛装睡,金兰已经扑到他跟前,伸手摸他的脸,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有点热……五哥,是不是不舒服?”   他静静地看着她,一语不发,双眸黑幽幽的。   金兰以为他又发病了,焦急道:“怎么又发热了?”说着松开手,撩开床帐,正准备下床去叫杜岩,腰上一紧,被朱瑄抱住了。   “我没事……”朱瑄收紧双臂,紧紧抱住金兰,“只是一时走神。”   金兰低头看他,拨开他衣襟,摸了摸他身上,没有出汗。她松口气,刚才还以为他又发病了……   朱瑄按住她的手,“睡吧。”   金兰重新躺下,枕着朱瑄的胳膊,心里一阵阵发虚。   刚才那一瞬间她以为朱瑄真的发病了,心里暗暗琢磨,自己没有逼问什么刺激到他呀……莫非装傻套杜岩的话的事被他发现了?还是她假借整理东宫宫务其实暗查东宫旧仆名单的事露了马脚?亦或是她不小心提了一句提督太监他心里不高兴又疯了?他这么聪明,又心思细腻,一下子就能看穿她的小伎俩……   还好只是虚惊一场。   金兰悄悄松口气。 第40章 早就认识你了   礼部侍郎上疏请重开早课,奏折引起争执。   各衙门呈送的题本由通政司递交官中,因须事先通知上级,还得准备呈递六科廊房的副本,因此题本大多只是一些例行公事。而以私人名义递交的奏本通常属于官员个人的意见,不需要上司允许也不用准备副本,直接送至会极门交由当日的太监转递,这样的奏本大多是弹劾批评的内容,一经公布,往往会引起一场轩然大波。   礼部侍郎的奏折就是以他自己的个人名义呈送的。   司礼监代嘉平帝批示奏折,敷衍礼部侍郎,礼部侍郎愤而继续上疏。   奏本经六科廊房传抄,满朝文武皆知,六部大臣站在自己的立场上来了一场大论战。   有人说朱瑄身体不好,嘉平帝体恤他才会罢了早课。   礼部侍郎引经据典:“天下之本系于太子,太子之善在于早谕教,选左右。教得而左右正,则太子正,太子正而天下定矣。岂可因噎废食?”   反对的人也知道郑贵妃那几句怜惜朱瑄的话难以站得住脚,换了个角度:“太子天资聪颖,端介博雅,学业有成,何须再开早课?”   礼部侍郎冷笑:“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学之为道,本无限也,勤学之事,为累朝世守家法。太子聪明睿智,生而知之,固天纵之多能,尤日新而不已。”说着把矛头直接指向嘉平帝,“一日废学,一日荒政也,陛下春秋鼎盛,应效仿先人,重开经筵……”   他的要求很简单:不止太子要上早课,听侍读官教导,连嘉平帝本人也应该上课!   大臣们哭笑不得:嘉平帝经常十天半个月不上朝,大臣连他的面都见不着,礼部侍郎居然还想劝嘉平帝恢复经筵日讲制度?痴人说梦!   吵到这里,论战陷入僵局,礼部尚书生怕礼部侍郎牵连整个礼部,出列圆场:“太子不出宫掖,长居深宫,虽熟读诗书,终不如视见民间疾苦,唯有经世务之故,方能增广见闻。”   御史奏道:“皇太子四海所属,百姓之望,上而宗社亿万年之统,下而臣民亿万年之仰实寄焉。储宫,天下之大本也,储教,天下之首务也,必得正人以辅导之,而国本固益。”   他二人引用的是高祖当年令太子出阁读书时和大臣的谈话,众人不敢反驳。   论战持续了好几天,满朝风雨,就在众人以为嘉平帝这回又会故意拖延敷衍此事时,乾清宫忽然传出旨意,令太子即日恢复早读,讲读官下朝后须前往文华殿督促太子进学。   东宫属臣连日提心吊胆,唯恐事情弄巧成拙,引嘉平帝震怒,等手书送抵东宫,他们亲眼看过了,这才敢将提着的心放回肚子里。   大学士道:“太子果然深知圣心。”   洗马笑着说:“朝中几位老先生虽然畏于钱兴权势敷衍了事,关乎储教之事,他们还是敢说真话的。”   这次论战,往常和钱兴沆瀣一气的内阁元辅、次辅都没怎么发言,虽然他们没有明着附和,但在年轻文官看来,他们不反对就代表了同意。   东宫重开早课意义深远,这意味着朱瑄的储君之位依然稳固,嘉平帝在一次次忽视朱瑄后,还是肯定了他的继承人身份。   朝中文官欢欣鼓舞,东宫属臣更是欣喜若狂,宫中侍从也眉飞色舞,走路带风。   身为储君的朱瑄反而最为冷静,每天不出东宫一步,待在殿中教金兰读书写字。   东宫的藏书阁汇聚天下书籍典章,金兰求知若渴,囫囵读了不少书,积攒了一大堆的疑问,本想向女官讨教,被朱瑄拦下了。   他笑着道:“为夫的学问比不上女官么?”   金兰捧着书,学着外边文臣的话道:“殿下身为储君,乃天下之大本也,能得殿下亲身教授,小女子铭感五内……”说着一笑,“你每天只睡两个时辰,重开早课以后又得天天五更起身……我怕你忙不过来,就别管我了。”   朱瑄扣住她拿书的手,站在她背后,下巴搁在她肩膀上,把她整个拢进怀里,握着她的手指翻开书。   “你的事不是忙……”   他握着她的手,手心干燥温暖。金兰坐在椅子上,听他在耳边轻声呢喃,心跳得有点快。   今天她看的刚好是本杂书《算法统宗》。   她问:“五哥连珠算也懂么?”   他到底学了多少东西?   朱瑄一笑,“不敢叫圆圆失望……为夫略懂。”   说着松开金兰的手,走到槅扇门前,和杜岩说了几句什么,杜岩忙答应着,不一会儿取了一只镶金算盘回来。   朱瑄拿着算盘走回书案前,把算盘扣在桌上,修长的手指拨弄算珠,噼里啪啦几下,念出一长串珠算口诀。   他嗓音柔和又清亮,如林籁泉韵,似珠落玉盘,抑扬顿挫,贵气天成,金兰有点走神。   朱瑄站在她身后,一只手撑在桌案上,另一只手握着她的,教她按着书上的口诀拨弄算珠,“数家定位法为奇,因乘俱向下位推。加减只需认本位,归与归除上位施。法多原实逆上数,法前得零顺下宜。法少原实降下数,法前得零逆上知。”   “逢七进一十……七二下加六……”   他一边翻书,一边念诵口诀,一边握着金兰的手打算盘,金兰心猿意马,忍不住撩起眼帘看他。   朱瑄眼睫低垂,俊秀的脸孔近看温润如玉,神情认真专注。他脸色苍白,唇色浅淡,眼底时常隐隐两圈青黑,细看之下眉眼之间偶尔有些缠绵的阴戾之气,但这一点都不影响他矜贵清冷的气质,良好的教养和高雅出众的风度让别人根本注意不到他幽黑眸底的丝丝阴郁。难怪民间总说他是神仙下凡……   她看得出神,朱瑄垂眼间对上她的视线,眸子黑如鸦羽。   “看我做什么?”他轻声问。   金兰双颊烧热,眨了眨眼睛,凑近了些亲朱瑄的脸,“你好看。”   柔软的唇轻轻拂过脸颊,朱瑄僵住了,一动不动,双眸失神。   过了一会儿,他轻声说:“我是你老师……”   金兰有些不好意思,耳朵微微发红,长睫忽闪,乌黑明媚的眼睛眨呀眨的:“我错了……我不知羞……我轻浮,我不该轻薄殿下……我下次不敢了……殿下饶了我这次。”   谁让你非要费尽心机娶我过门?娘子轻薄相公,天经地义!   朱瑄轻咳了一声,垂眸继续念口诀:“六归……六三添作五……”   他面色如常,双眸平静,但他整个人罩在金兰背上,金兰能感觉到他近在咫尺的脸微微发烫,偷笑了一下,敛了心神,专心听他讲解。   几天下来,金兰受益匪浅。   不管她的疑问有多简单浅显,朱瑄从不会厌烦,耐心一一为她解惑。   进宫之前,金兰认识的字有限,读过的书也不多,无意间发现贺枝堂开蒙用的几本书,如《魁本对相四言杂字》,悄悄拿回自己房里翻来覆去反复地看。启蒙书本还算好懂,之后的几本就不好懂了,但她就是爱看,后来看得多了,渐渐能明白大概的意思。不过终究没有老师讲解,很多内容是她自己连蒙带猜根据上下文理解的,意思不一定准确。   经朱瑄讲解后,她才知道以前自己胡乱猜测的意思有很多望文生义的错误。   朱瑄当老师的时候很严肃,分门别类一本本教金兰,先让她用自己的话通述整本书的内容,挑出其中的错误,一个接着一个讲解,然后从头到尾理顺脉络,给她重新讲解一遍,确保她全部弄懂了以后才继续。一边学习新的内容,一边理顺她自学的知识,每隔两天重新温习前天讲过的内容,要求她能清晰复述。   她出错时,他一脸正经地指出来,毫不客气。   老师认真,学生也刻苦。金兰全然没有被当面指出错误的懊恼羞怒,正襟危坐,态度认真,瞪着一双圆圆的杏眼,老老实实端坐在朱瑄面前,听他一一讲解,脸上频频闪过恍然大悟、原来如此的表情。   “原来是这个意思,难怪我当时想不通。”   “你这么一解就通顺多了,唉,我糊涂了这么多年!”   朱瑄失笑。   他温润儒雅,涵养极好,当老师时虽然严格,依然能保持一贯的雍容气度——即使他教授的学生只是个根基浅薄的初学者。他既亲切又从容,仿佛世上没有他不能解决的事,最重要的是非常有耐心,而且往往三言两语间就能准确找到金兰出错的症结所在,寥寥几句便能帮她解开心底多年的疑惑,很多让她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由他一讲解,立即让她茅塞顿开。   金兰忍不住感慨。   同样是给人当学生,朱瑄给她的感觉是如沐春风、心情舒畅,乃至于信心倍增,觉得自己是块未经雕琢的璞玉,经朱瑄这么一教导,说不定也能成材。   给妹妹贺枝玉当学生呢……那简直是生不如死,时时刻刻提心吊胆、自惭形秽,恨不能以头抢地抱住妹妹大腿求妹妹放过自己。   这天,再次在朱瑄三言两语的讲解之下理清思路的金兰忍不住感慨:皇太子不愧是鸿儒名士教导出来的学生,这么出类拔萃、博古通今的人给自己当老师,真是……   她本来想说暴殄天物,仔细想一想觉得这样好像太埋汰自己了,于是换了一个说法:“杀鸡焉用宰牛刀!”   扑哧一声。   朱瑄没说话,看一眼左右。   摛藻阁四面窗户敞开着,杜岩站在一边斟茶,听了杀牛刀几个字,才刚刚笑出一点声响儿,嘴巴还没闭上呢,被朱瑄淡淡的眼神一扫,顿时浑身僵硬,想笑不敢笑又实在忍不住,一张脸红红白白,表情诡异。   他不敢笑话太子妃,但听到金兰用“宰牛刀”来形容朱瑄,他真的忍不住啊!   房中其他内侍也是想笑不敢笑的样子,眼看杜岩都快憋死了也不敢出声,更不敢露一点行迹,一个个屏气凝神,老老实实盯着自己的脚尖看,恨不能看出一朵花来。   满室寂静,气氛稍滞。   金兰脸上讪讪。   朱瑄低头看她,眸中并没有愠怒之色,须臾,清俊面孔上缓缓地漾出一点笑意。   像昙花轻绽。   金兰轻轻舒口气。   朱瑄这人平时斯斯文文的,气质高雅而冷淡,透着股不食世间烟火的文气。因为多病的缘故,眉宇之间偶尔有几分抑郁,但笑起来的时候却格外明朗,如雨后初霁,翻涌的云头间探出一线金灿灿的光。   明艳。   然而不是百花怒放、姹紫嫣红的光艳,而是“一声画角谯门,半庭新月黄昏,雪里山前水滨”的冷艳,说不尽的寥落孤寂。   朱瑄的开朗也是清寒凛冽的。   每当看到朱瑄露出这种笑容的时候,金兰觉得他好像很开心,又好像心事重重的样子……   她还在发愣,朱瑄拿着书轻轻敲了一下她的脑袋,笑问:“我是杀牛刀,太子妃殿下是什么?”   金兰认真思索了片刻,很不谦虚地道出心中所想:“我是璞玉。”   朱瑄顿了一下,忍俊不禁,罕见地笑出了声。   杜岩嘴角抽了抽:原来当太子妃说了什么俏皮话时,只有千岁爷一、个、人能笑!他们这些伺候的人脸上连个笑影都不能有!   朱瑄笑了一会儿,俯身,手里的书倒扣在桌案上,低声说:“确实是璞玉……几乎能过目不忘,这样的人世所罕见。”   金兰心里一惊,眼神闪烁,低头翻书,假装没听见。   朱瑄叹口气,握住她的手,轻轻摩挲她手背:“怕什么?你现在嫁了我,不用故意藏拙。”   金兰有点心虚,眼睛滴溜溜乱转,“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她几乎能过目不忘,小时候记诵的文章现在还能流利地从头背到尾,这一点连枝玉都不知道,枝玉只是惊讶于她背书的效率之快。   朱瑄低笑:“我教你的法子可不是一般人能习惯的……第一天教你的时候我就发现了,你看过什么书,两三遍就能记诵。”   他第一天就发现了?难怪这些天他对她的要求这么严格……他这人真是狡猾,明明看透一切,还能不动声色……那他到底知不知道她在查东宫家仆的事?   金兰瞥一眼朱瑄,他脸上表情平静,不悲不喜的样子。   她犹豫了一会儿,小声说:“我才刚进宫,学识浅薄,让人知道我能过目不忘,有卖弄之嫌……”   朱瑄嗯一声,“我知道你的顾虑……你不想太招摇,不过你不该瞒我。”   金兰抬起脸。   朱瑄俯身看着她,目不转睛,一字一字道:“从今以后,你怕什么,讨厌什么,畏惧什么,喜欢什么,想要什么……都不许瞒着我,这里是东宫,不是贺家,你是皇太子妃,不是被人忽视的庶女……你的过去已经离你远去了,我才是以后和你朝夕相处的家人,你用不着防备我,在我面前,你可以尽情做你想做的事,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圆圆,我是你的丈夫。”   他说的话不啻惊雷,金兰身子轻轻发抖,别开了脸,许久不吭声。   朱瑄手指抬起她的下巴。   她眼中雾气氤氲,鼻尖微微发红,樱唇紧紧抿着,小脸紧绷,虽然故意板着脸虚张声势,但难掩仓皇狼狈。   朱瑄低头,吻落在金兰眉心,“好了,不伤心了。”   金兰心乱如麻,双手发颤,浑浑噩噩中扯住朱瑄的衣袖。他古里古怪,病恹恹的,人比花娇,无缘无故就发病,隐瞒了她很多事……可他对她这么好,这么温柔,她长这么大,除了阿娘,没有人对她这么好过……她也曾是个天真烂漫、不知愁滋味的小娃娃,可阿娘没了,弟弟又那么小,她不得不懂事起来,她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完成阿娘的遗愿,她害怕,惶惑,无助,只能以最大的让步来换取祝氏的信任,阿娘走的时候她还不到七岁啊……   她竭力稳住心神,不让眼泪夺眶而出,带了几分撒娇,软语嗔道:“我没伤心。”   朱瑄轻笑,“好,圆圆不伤心,伤心的是我。”   两人依偎着低语,情态缱绻,杜岩早就带着内官退了出去,等到里面传出要茶的声音才捧着茶盘走进书阁。   内官怕两人腹中饥饿,捧来面果茶点,虎眼糖,窝丝糖,冷片羊尾,南炉鸭,黍粽,蜜柑,凤尾橘,凤菱,脆藕,咸甜皆有,还有两盅应季的荷叶莲子汤。   气氛有些沉重,金兰不想回忆贺家的事,低头吃了一枚蜜柑,端着莲子汤走到书架前,随手翻开朱瑄平时看的一本书,书页间密密麻麻写满批注。她漫不经心感叹一句:“殿下高才,我要是早些认识殿下就好了。”   说者无心,听的人却眉头一皱。   心里似被尖刀狠狠剜了一下,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苦瞬时涌了上来。   摧心剖肝,切肤之痛,也不过如此。   朱瑄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低头抿了口莲子汤。   你早就认识我了,圆圆,在我八岁的那一年。   只是现在的你不知道而已。   而我记得和你相处的点点滴滴,带着两个人的记忆,等了足足六年,终于等到了你。 第41章 妯娌   烛火照耀,裙裾窸窣,金兰身穿赤色大衫、鸾凤云纹鞠衣,站在落地玻璃镜前,由内官们服侍着戴上花钗凤冠。   东宫大婚后,赵王、德王、庆王也陆续于日前成婚,礼部、宗人府忙得连轴转。按规矩,今天几位皇子应当带着他们的王妃来东宫拜见身为皇太子和太子妃的朱瑄和金兰,行四拜礼仪。   金兰天还没亮就开始梳洗了。   朱瑄也起身换衣,坐在灯前看书,眼神却时不时在她身上打转。   金兰从镜子里对上朱瑄的视线,被他看得发毛,赶他出去“你别坐那儿看了去书房。”   朱瑄笑笑,握着书,依言起身出去。   不一会儿又转了回来,走到金兰身后,纤长手指从剔红匣子里拈了一枝金玉梅花簪子戴在金兰鬓边,看着铜镜,低笑“你戴这个好看。”   侍候的内官都低下了头。   金兰对着镜子看了看,瞥一眼朱瑄,双瞳剪水,唇边含笑,小声说“夫君,我戴什么都好看,是不是”   朱瑄怔了怔,笑出了声,“是,太子妃天姿国色,为夫寤寐思服。”   金兰有意戏谑,朱瑄接得这么爽快,反倒让她有些害羞“你别捣乱了,出去看书去。”   “我这是捣乱么”朱瑄笑着出去了。   半个时辰后,三位皇子和他们的王妃在礼官的引领下进殿。赵王、德王、庆王的母妃连个妃子的名分都没有,只是选侍、嫔之流,三人都养在郑贵妃名下。金兰听杜岩说,以前朱瑄在昭德宫住过一段时日,那时候几位皇子相依为命,感情很好,每次郑贵妃发怒时,朱瑄会挺身而出保护几位弟弟。后来朱瑄被周太后接出昭德宫,几位皇子之间就疏远了。   赵王和朱瑄身世相似,也是他母妃偷偷生养的,他母妃冯娘娘还在人世,就住在昭德宫的配殿中。德王、庆王刚出生就被郑贵妃抱养,生母和冯娘娘挤在一起住配殿,深居简出,平时很少出席宫中宴饮。   礼官朗声咏唱,赵王、德王、庆王和三位王妃踏着迟缓的步子,联袂走进正堂。   赵王五官端正,身材挺拔,赵王妃人若桃花,眉眼清秀。德王、庆王年纪还小,虽然身着亲王礼服,看着却是一团孩子气,他们的王妃年纪稍长些,一个温柔敦厚,腼腆斯文,一个柳叶长眉,一脸好奇神色,进殿以后一直抬着眼帘打量金兰,看着就是个活泼好动的。   朱瑄端坐堂前,坐着受了几位皇子、王妃的拜礼。金兰示意宫人送上预备好的贺仪,三位皇子和皇妃拜受。   礼部督促几位皇子成婚时向朱瑄行拜礼,无疑是再一次向世人昭示朱瑄储君地位稳固,提醒三位皇子务必对皇太子保持敬畏。   赵王起身时脸上闪过一丝愤懑之意。   据说郑贵妃以前最喜欢赵王,后来赵王年纪大了,偶尔不服管束,她又嫌赵王太聪明,转而偏宠平庸的德王和庆王其实这些都是郑贵妃控制几位皇子的手段,谁听话她就偏疼谁。赵王自认为出身不比朱瑄的差,他母妃怎么说也是选秀出身的后妃,他又是贵妃亲自抚养长大的,他比朱瑄更合适当太子。这几年钱兴和郑贵妃打压朱瑄,就是为了扶持赵王。   赵王态度冷淡,赵王妃却是个慎重的,行礼跪拜规规矩矩。   德王和庆王年纪不大,一个生得圆胖肥壮,一个瘦巴巴像根细竹竿,一脸茫然地跟着赵王行拜礼,看起来浑浑噩噩,完全还没适应新郎的身份。德王妃和庆王妃毕竟年长,一看就比她们的丈夫更稳重,举止端庄得体。   暖阁里准备了茶点面果,行完跪拜礼后,众人挪到暖阁里吃茶。   金兰先带着三位王妃去偏殿换衣,宫人伺候几人取下凤冠,脱了礼服,换上较为轻便的袄裙吉服。   赵王妃沉默寡言,神态间带了几分防备,不关己事不张口。   德王妃和德王一样生得白白胖胖的,体格稍壮,庆王妃清瘦苗条,见人就笑金兰怀疑选婚太监故意挑了两个和皇子体态差不多的王妃,德王和德王妃站在一起就像两座铁塔,庆王和庆王妃就是两根竹竿这要是起了大风,德王和德王妃夫妇俩可以岿然不动,庆王和庆王妃这对小可怜准得被风吹得摇摇摆摆 几位王妃换了袄裙,坐在偏殿里吃茶吃窝丝糖,她们都是选秀出身,虽然性格不一样,但都是青春年少的小娘子,还没有经历过宫闱争斗,见金兰言语客气、温柔可亲,不知不觉放下心防,笑着和她说话。赵王妃还有些拘谨,德王妃和庆王妃已经商量着闲了找金兰一起玩叶子牌。   说笑了一会儿,金兰带着三位王妃出了偏殿。   暖阁气氛僵硬,几位皇子似乎起了争执,侍立的仆从都低着头一动不动,宛如泥胎木偶。   金兰飞快扫一眼暖阁,朱瑄神色冷淡,赵王脸色郁郁,庆王和德王一胖一瘦,依旧一脸茫然无措的表情。   她想了想,拉着赵王妃的手走进去,示意宫人添茶,笑着对赵王几人道“我带着几位弟妹去仁寿宫给皇祖母请安,你们可别舍不得。”   她以长嫂的身份说话,赵王不好端架子,和庆王、德王一起站了起来,恭敬地道“劳嫂子照看,她年纪小不懂事,望嫂子多照应些。”   客气几句,金兰看一眼朱瑄,朱瑄朝她摇了摇头,示意无事。她领着几位王妃出了暖阁,往仁寿宫行去。   暖阁里的气氛重又变得沉重。   德王心宽体胖,胸无城府,有意活跃气氛,笑着对朱瑄道“嫂子果然貌美如花”   一句话还没说完,朱瑄的脸色愈加冷淡。   德王并未发觉,自顾自接下去道“淑逸闲华难怪皇兄爱如珍宝”   阁中伺候的宫人一脸沉痛,很想一把捂住德王的嘴巴您抬抬眼吧,瞧见千岁爷看您的冰冷眼神没再不住嘴,您将来准得被打发到最偏远的藩地去 仁寿宫里,周太后年纪大了,觉少,知道今天几位王妃来拜见,早已经穿戴好了,由宫妃们簇拥着在花园亭子里赏花,远远看到金兰一行人走近,笑向身边人道“都娶了媳妇,再过两年宫里就更热闹了。”   看嘉平帝的意思,赵王、德王、庆王短时间里不可能出京就藩。众人心中早就有了数,听周太后这么说,心中愈加笃定,彼此交换了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郑贵妃一日不倒,赵王几人就一日不会就藩。   金兰看到亭子里花团锦簇的,脚步加快,领着三位王妃给周太后行礼。   今天三位王妃是主角,宫妃们不打趣她了,一个劲儿围着王妃们取笑。几位王妃羞红了脸,不怎么吭声。   赵王几人是郑贵妃抚养长大的,周太后和郑贵妃不和,素来不大搭理赵王,对几个王妃也冷淡,敷衍了几句,把金兰叫到跟前,拉着她的手问长问短。   宫妃们凑趣,问金兰每天在东宫做什么。   金兰笑着答“也没做什么,读了些书。”   “怎么和太子一样成天躲在屋子里看书难怪你们两个投契。”周太后笑着道。   沈选侍道“我瞧着太子妃好像胖了点,看来宫中的饮食果然合太子妃的胃口。”   众人想起金兰第一次来仁寿宫的那天说的话,哄然大笑。   金兰微笑以对。   赵王妃、德王妃、庆王妃被众人冷落,只能站在一边陪笑。   赏过茉莉、芙蓉、栀子,吃了甜瓜、凤菱,喝了莲子汤,宫人安设好牌桌,请周太后几人上桌抹牌。   金兰站在旁边照应了一会儿,领着三位王妃告退,仁寿宫的掌事姑姑亲自送几人出了宫门。   一列身穿女官服色的宫人捧着大捧盒经过,赵王妃忽然指着其中一人,道“这位女官看着面善。”   众人没有在意,等到那女官走到近前来,却都愣住了,面面相觑。   被赵王妃指着的女官正是胡广薇。   胡广薇早就看到金兰一行人了,见赵王妃朝自己示意,出列走到几人面前。   德王妃和庆王妃一脸无措。   金兰撩起眼帘,看一眼赵王妃。   赵王妃朝她笑了笑,“以前在宫里的时候,我和胡女官同住一间屋子,我还道是认错了人,原来真是胡女官”   德王妃和庆王妃脸色发白,不敢吭声。   胡广薇也神色尴尬,一张脸红红白白,脊背挺得直直的,一语不发地杵在几人跟前,她是女官,赵王妃不发话,她只能站着等她示下。   金兰先开了口,含笑问“皇祖母宫里的凤菱好吃,又甜又脆还没到秋天,哪里来的凤菱”   胡广薇低着头答“凤菱是娄县进贡的,据说他们那里的人会养凤菱,每年凤菱都比其他地方的熟得早。”   “原来如此。”金兰轻笑,示意胡广薇可以离开。   胡广薇诧异地看她一眼,朝她行礼,捧着捧盒走远。   金兰站在阶前,回头看一眼赵王妃,眼神冷冽。   赵王妃以为她看起来温柔和顺,应当是个软绵绵的性子,不料她居然当面变脸,一时竟被她身上散发出的气势所慑,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想说话,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   秀女们勾心斗角,不管背后怎么使心机,面上从来都和和气气的,姐姐妹妹亲亲热热叫成一团,她还没见过像金兰这样说翻脸就翻脸的。   金兰淡淡地道“我们几人本是平民之女,年龄相近,一朝嫁入皇家,理当互相扶持我看你们就和看自家姐妹一样”   说着笑了笑,似讥讽,又似只是无心感叹,看也不看赵王妃一眼,转身就走。   伺候的宫人连忙疾步跟上去。   赵王妃脸上血色褪尽。   德王妃和庆王妃反应了过来,胆怯地扫一眼赵王妃。   赵王妃一语不发。   小满搀着金兰上了轿子,看她面色冰冷,小声劝“殿下何苦为这种人生气,小心气坏了身子。”   金兰一笑,“我不是生气”   她只是失望。   赵王妃、德王妃和庆王妃和她年纪差不多,个个清秀貌美,看着都是蕙质兰心的好姑娘没想到赵王妃第一天就迫不及待地朝她下手。   赵王妃知道胡广薇的身份,故意当着她的面叫住胡广薇,存心折辱胡广薇看似是在笨拙地讨好她,其实居心叵测。   人人都知道胡广薇谋嫁东宫,如果金兰刚才站在一边冷眼旁观赵王妃羞辱她,那世人根本不会在意赵王妃羞辱胡广薇的理由是什么,她们只会关注金兰的态度。   流言蜚语,众口铄金。   她们会说金兰嫉恨胡广薇,但碍于周太后不好朝胡广薇发难,于是故意撺掇赵王妃这么做 败坏她的名声,同时让她和周太后起隔阂,离间东宫和仁寿宫再不济也能让胡广薇和东宫牵扯更深,以后别人提起胡广薇就会说她是太子妃提防的人要不了多久,太子妃心胸狭小的传言就会传遍京师 金兰微笑。   不管她怎么看待胡广薇,胡广薇都是周太后宫里的女官。她此前言语讥讽胡令真,那是因为知道胡令真性子要强,只需当面挑明胡令真的心机,胡家姐妹自会收敛。   而且她以后还有用得着胡广薇的地方。   赵王妃以为她会因为一己之私坐视胡广薇被欺辱,实在太小看她了。   她没那个闲工夫。 第42章 郑贵妃   德王妃和庆王妃离开的时候对金兰的态度比先前恭敬了几分,庆王妃不敢明目张胆打量她了。   赵王妃倒是沉稳,虽然被金兰当面点破心机,自己臊了一会儿,过后还是和没事人一样和德王妃、庆王妃谈笑。德王妃和庆王妃被金兰吓着了,不怎么理会赵王妃。   回到东宫,金兰和朱瑄说了宫门前的事“赵王妃这么做,是不是为了赵王”   赵王几人已经离去,朱瑄面色沉郁,点了点头“她这是做给昭德宫看的。”   郑贵妃喜怒无常,赵王、德王、庆王都不是她的亲生儿子,她今天宠这个,明天疼那个,喜欢谁就抬举谁。赵王不满被德王、庆王抢走风头,迫不及待想抢回郑贵妃的信任。赵王妃今天的举动表面上看是让金兰和周太后生嫌隙,败坏金兰的名声,其实真正的目的是为了讨好郑贵妃,给东宫添堵是她献给郑贵妃的投名状。不论金兰会不会上当,她回去能对赵王有所交代。   金兰叹口气。   如果赵王妃只是年轻不懂事,她不会直接给赵王妃难堪,她又不是不会装傻,第一次去仁寿宫的时候她装得很成功,周太后和宫妃俨然把她当成一个天真懵懂、被朱瑄宠得骄纵肆意的小姑娘,和她说话都不带防备她怕的就是赵王妃的目的不是自己,而是朱瑄,所以她不会给赵王妃转圜的余地,当场就戳穿了赵王妃的意图。   她性子柔和,如果不是真生气了,不会当场动气朱瑄神色缓和下来,轻笑“为了我才发脾气”   金兰扬眉,点点头“赵王和你说话的时候夹枪带棒的我不喜欢他。”   赵王给朱瑄行拜礼的时候一脸心不甘情不愿,傻子都看得出来他肖想太子之位,而且杜岩和她说过每次宫宴上赵王都会找借口给朱瑄灌酒。别的也就算了,明知道朱瑄身体不好还逼他吃酒,真是小人行径。   朱瑄一笑,递了杯松萝茶给金兰,“他小的时候不是这样的当年我被送去昭德宫的时候,他还小,躲在宫女身后偷偷看我我被郑贵妃罚跪,他看我可怜,偷偷拿羊肉馒头给我吃他的字还是我教的”   后来赵王渐渐长大,朱瑄又搬出了昭德宫,两人日渐生疏。   “我虽然和郑贵妃交恶,还是把他当弟弟看,时不时打发人问他的近况他却没把我当哥哥”朱瑄垂眸,脸上神情淡然,“如果是郑贵妃教他仇视我的,也就罢了他自己有夺嫡之心,谁也劝不住他。”   同样是郑贵妃养育长大的皇子,德王和庆王老老实实,从不逾矩,赵王却屡次针对朱瑄,他的生母冯娘娘曾私底下劝他不要和朱瑄作对,“你只是郑娘娘拿来恶心东宫的工具,以后东宫即位,郑娘娘是太妃,圣人以孝治天下,不能拿郑娘娘怎么样难道还不能对付你吗儿啊,你莫要糊涂安安生生熬到出京就藩,做一个富贵闲王,谁也不敢动你”   赵王冷笑,“东宫乃宫女所生之子,不过因为比我年长才会被册封为太子,我是母妃所生,贵妃亲自养育,父皇素来最疼爱我,我为什么不能争一争”   这番对话很快送抵朱瑄案头,当时朱瑄刚刚整理了一箱子书,预备送给赵王。后来那箱书还是送出去了据说赵王翻来覆去看了很多遍,想从朱瑄的批注里找到他不敬嘉平帝、郑贵妃的言论,最后还真让他找到了几句感叹人生无常的句子,他特意拿给嘉平帝看,暗示朱瑄刻薄寡恩,德不配位。   金兰心底冒起丝丝寒气。   那时候赵王才多大居然就有了这样的阴险心肠,朱瑄是他的哥哥啊,他们还曾经互相扶持 朱瑄像是在回忆其他人的事,脸上没有一丝波澜“那之后,郑贵妃就更喜欢他了。”   金兰放下茶杯,走到朱瑄身边,轻轻抱了一下。   朱瑄拉住她的胳膊,把她带进自己怀里,让她坐在自己腿上。   金兰搂着朱瑄的脖子,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药香味。   他身世坎坷,幼年在幽禁中长大,亲眼看到母亲惨死,经历兄弟背叛,病痛缠身,孤苦无依难怪他身上偶尔会散发让人不寒而栗的阴戾冷漠,这么多痛苦加诸身上,谁能承受得住 朱瑄熬了过来而且未曾被击垮意志,他坚韧刚强,刻苦勤学,赢得朝野一片赞誉他发病的时候悄无声息,皱着眉头承受煎熬,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太多次,多到伺候他的宫人都习以为常他心里还有一个深藏的秘密,一个让他时不时流露出哀伤神情的秘密 金兰觉得自己像吃了黄连一样,从嘴巴到肺腑里都泛着苦味。   她替朱瑄苦。   赵王和赵王妃出了东宫,立刻问“太子妃为人如何”   赵王妃想起宫门前发生的事情,心中又恼又羞,扫一眼丈夫,斟酌了一下,避重就轻“看着是个绵软和气的,其实有些骄纵,我不过是拦着胡广薇说了几句话,她就给我脸色看。”   “喔”赵王嘴角一勾。   他知道胡广薇,之前有人建议周太后把胡广薇指给他,他听人说胡广薇是为朱瑄留下的,心里膈应,托太监动了些手脚,娶了现在的赵王妃,要是胡广薇真的成了他的王妃,他怄都要怄死朱瑄看不上的人,他也不稀罕 赵王冷笑“十几岁的小姑娘一定是让太子宠坏了,刚进宫就拉着手逛御花园我这位皇兄倒是会疼人。他这些年惯会装模作样收买人心,到头来却娶一个骄纵的太子妃,真是色令智昏”   赵王妃低头看脚下的路,不敢说话。   三位皇子是郑贵妃养育长大的,从东宫出来,带着各自的王妃去昭德宫拜见郑贵妃。   郑贵妃格外怕热,昭德宫内殿里摆满了冰盆,宫人站在冰盆旁边摇动铜扇,送出缕缕凉风,郑贵妃头梳高髻,满头珠翠,金凤口衔珠串,宝气浮动,一身宝蓝色五彩妆花遍地金氅衣,玉花结,镶宝扣,耳旁一对黄金宝塔耳坠,怀里抱了只雪白滚圆的狮子犬,坐在榻前逗弄。周围宫人侍立,一声咳嗽不闻。   赵王几人进殿,郑贵妃逗着狮子犬,撩起眼帘,扫了众人一眼,闲话几句,打发走德王和庆王夫妻,只留下赵王和赵王妃。   “见过东宫那两位了如何”   赵王上前几步,亲昵地道“太子妃果然是小门小户出身,上不得台面”添油加醋说了金兰在宫门前给赵王妃难堪的事。   赵王妃站在一边,一声不吭,发觉郑贵妃的目光扫了过来才局促地点点头。   郑贵妃大悦“我就说那个太子妃出身太低微了乡野之地怎么可能养得出贵人”   赵王附和“可不是,皇兄放着宋家小娘子不娶,非要娶那个贺氏女,真是有眼无珠。”   郑贵妃脸色一沉,冷笑“宋宛是我挑中的,他自然瞧不上。”   世人都以为郑贵妃选中宋宛是为了控制东宫郑贵妃确实是这么打算的,不过她还真没有加害朱瑄的意图,她只是想给自己留一条后路而已。可是朱瑄实在可恶,完全不给昭德宫留一点颜面。   赵王笑着说“娘娘看中的人,必定才貌双冠,蕙质兰心,皇兄看不上,是皇兄没这个福分。”   赵王妃看一眼赵王,脸上微微变色。   郑贵妃鄙夷地轻哼一声,“东宫就是块朽木”   说着让人拿出给赵王妃的礼物,不过是一匣子寻常首饰而已早就听说郑贵妃贪婪吝啬,没想到出手这么小气赵王妃脸上没有一丝异色,笑着接了匣子。   待赵王夫妻告退出去,郑贵妃笑向身边的宫人道“枉我提心吊胆,怕那小儿娶一个贤内助进宫,让那小儿如虎添翼,没想到小儿好色,居然非要娶这么一个骄纵的烈货”   左右侍立的宫女和内侍哄然大笑,他们哪里听不出来赵王有意夸大了事实但他们知道郑贵妃不需要事实。   “可不是,先前钱公公和郑大人还怕太子娶胡司正的妹妹进宫,拼着得罪太后也要拦着不许胡广薇入选,结果胡司正还是让她妹妹入选了,奴婢们也都悬着心呢,那胡广薇要是进了宫,仗着太后给她当靠山,和胡司正一唱一和的,娘娘以后可不得堵心”   说到这里,宫女故意停下来,眉飞色舞地环视一圈,拖长调子,笑嘻嘻道“谁能想到最后却是太子自己不领情,宁可挑一个乡下人也不要胡家女儿,太后这回是俏媚眼做给瞎子看,白费力了”   众人哈哈大笑,内殿气氛轻松愉快。   郑贵妃志得意满,靠着枕头,慢悠悠地抚弄怀中那只狮子犬,笑意几乎要从眼睛里溢出来。   太子年岁越长,就越来越不可控制。以后要是太子登基,她这个和太子之间横亘着杀母之仇的贵妃必定下场凄惨,所以她决不允许太子顺利继位。但是太子是长子,又早早册封太子,地位越来越稳固,皇帝懦弱,既听她的,也听朝臣的,摇摆不定。她除了时不时让太子恶心一下,一时之间还真没法动摇太子的地位。   周太后早就和她撕破脸了,事事和她对着干,见她忌惮太子,仁寿宫那边就帮着太子来对付她。这回周太后卖力插手选秀的事,想把自己选中的胡广薇送进东宫,她仓促之间还真想不到应对的法子,只能让钱兴去阻挠选秀,宋宛就是钱兴挑中的。   万万没想到,周太后煞费苦心为太子筹谋,太子却一个都不要,中了魔似的非要娶贺阿妹。   当初一听贺阿妹这名字郑贵妃就知道太子妃肯定是个没见过世面、有貌无才的村丫头,周太后会怎么想,郑贵妃不知道,反正得知太子妃闺名后她可是足足笑了半个多时辰。   郑贵妃觉得自己真是出了一口恶气。   太子这些年总是给她添堵,周太后也不让她省心。这回倒好,太子自己鬼迷心窍,既打了周太后的脸,也打了他自己的脸。   朝臣总说太子清心寡欲、谦恭谨慎,几乎没明着批评皇帝沉溺美色,现在他们口中的好太子为了一个村丫头暴露本性,他们以后还有脸讽刺皇帝吗 天下男人都一样,不管是皇帝还是平头老百姓,平时装得再正经,见了喜欢的,尾巴摇得比狗还欢。   就像皇帝,平时最软弱的一个人,对周太后言听计从,却能为了她连废两个皇后,宁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娶她。   世人讥笑,群臣反对,太后当初甚至以撞柱自尽来做要挟,皇帝不为所动,即使落一身骂名,还是给了她贵妃之尊。   可是皇帝还不是三宫六院,后妃成群   再宠爱她,也拦不住他往其他女人的床上跳。   最近宫里又晋了一位美人   宫女还在你一言我一语讥笑太子妃村气,小黄门跟着附和,时不时一阵哄笑。   郑贵妃突然觉得意兴阑珊,一句也没听进去。   既然皇帝爱她,为什么不能册封她为皇后   只因为她是宫女出身,又比皇帝年长,就不配当皇后 天下都是皇帝的,皇帝想册封她当皇后,大臣凭什么反对 关国本什么事   关那些酸臭儒臣什么事   关民间那些贱民什么事   他们情投意合,想做一对恩爱夫妻,有什么错   一个个的非要多事,天天上书骂她是妖精,一个接一个往宫里塞美人,企图分她的宠,害得她当不了皇后,害死了她的宝儿 郑贵妃眼皮低垂,脸上的笑容像是被北风吹过的雪,凝冻在枝头。   一股说不尽的凄冷之气。   宫女看她面露疲倦之色,以为她累了,忙和其他人对了一个眼色,上前服侍她宽衣就寝。   狮子犬摇了摇尾巴,从郑贵妃的膝上跳了下去。   宫女笑着啊了一声,指着狮子犬直笑,“真是淘气。”   郑贵妃低头一看,狮子犬的爪子勾破了她衣服上的金线花纹,带出长长几根勾丝。这衣裳是江南送来的新料子制的,一匹据说价值百金,花样纹路新鲜,阖宫只有郑贵妃宫里有。   她拍拍被狗爪子挠烂的地方,笑骂一句小畜生,目光落到自己手背上,心里蓦地一惊。   这是她的手吗   干枯,苍老,布满皱纹。   她记得自己的手圆润白皙,五指修长。以前当宫女时每天要做活计,其他宫女的手都很难看,唯有她的手洁白修长。她最得意自己的一双手,不止一个人对她说过她这双手看起来像贵人的手,她以后肯定是享福的命。   这话后来应验了,她真的成了贵人。   当上贵妃以后她不用做活,每天锦衣玉食、呼奴使婢,连路都不怎么走了,人养得越来越胖,皮肤一日比一日白嫩,宫女每天用花露给她洗手,抹香膏,搽香脂,她平视都戴护甲,指尖养得鲜花一样娇嫩。   皇帝最喜欢拉着她的手和她说心事,她的手怎么会这么难看 郑贵妃觉得自己可能眼花了,定了定神,抬起手细看。   她没看错,这真的是她的手。   一双老去的手。   年华易逝。   一晃二十几年过去了,皇帝还正值中年,她却不再年轻了。   她是凡人,不可能永远年轻。   再美的美人也有白头的那一天,古往今来,谁能青春永驻 一种难以言说的失落涌上心头,郑贵妃没读过书,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此刻心头涌动的那种无力和苍凉,她觉得自己的心仿佛被什么不知名的东西紧紧攥住了,那东西很强大,很强大,强大到即使连皇帝也帮不了她 她不自觉发起抖来,心在发颤,双手也在颤。   宫女见她望着自己的手发怔,小声唤她“娘娘”   郑贵妃抬起头,盯着宫女那张年轻漂亮的脸看了半天,再低头打量自己,暗纹薄纱底下的肌肤衰老松弛,不复年轻时的紧致,最近胳膊上还长了几点圆斑。   赵王妃、德王妃、庆王妃,不论高矮胖瘦,都是青春年少的美人,站在一起给她行礼的时候,一把水葱似的。   郑贵妃每天耗费在镜台前梳妆打扮的时间越来越长,粉扑得越来越厚。   前几天皇帝还和她开玩笑“贵妃近来胖了些,瞧着更像菩萨了。”   那不是发胖,她只是不再年轻罢了。   郑贵妃慢慢抬起脸,双眼血一样红。   宫女被她阴鸷的眼神吓得一个激灵。   这一个畏惧的姿态彻底激起郑贵妃的火气,她突然一巴掌朝宫女脸上甩去“贱货”   宫女冷不丁挨打,趔趄了一下,没敢哭出声,先稳住身形,低头跪在脚踏上,瑟瑟发抖。   郑贵妃看她细腻洁白的脸上迅速浮起的红肿,怒火更盛,坐起身,扯住宫女的衣裳,硬把人提了起来,噼里啪啦又是几个大巴掌“贱人,你也想勾引皇上”   宫人们都被郑贵妃这突如其来的火气吓着了,一个个呆立不动,不敢上前。   郑贵妃手上戴了护甲,金镯也厚重,磕在脸上就是一道伤口,眼看宫女被打得奄奄一息,众人心底生寒,怕贵妃真把人打出个好歹,想劝,又怕贵妃迁怒。   还是小黄门机灵,忙弓着腰往前跨一步,拉开满脸血的宫女,赔笑道“娘娘息怒,她哪里来的胆儿呢宫里谁不晓得娘娘是爷爷心尖尖上的人”   一边说,一边推搡着宫女,一边轻轻扶住郑贵妃的胳膊,托着郑贵妃保养得宜的手,心疼道,“哎哟,娘娘仔细手疼,奴看了都心疼,爷爷晓得了,又要骂我们伺候不尽心。”   其他人这才回过神,忙拉开挨打的宫女,取来铜盆热水巾帕香皂,伺候郑贵妃洗手。   被打的宫女披头散发瘫在地上,一张好脸被打得稀巴烂,连求饶的力气都没了。   其他人怕郑贵妃还要打她,七手八脚把人拖了出去。   赵王妃回到自己的寝殿。   陪在她身边的宫女是她从家里带来的大丫鬟,一边帮她拆头上的珠翠首饰,一边小声问“刚才在昭德宫”   她不敢说了。   赵王妃知道她的意思,神色疲惫,淡淡地道“娘娘想听什么,爷就会说什么。”   赵王不止添油加醋,还扭曲了事实,只对郑贵妃说太子妃如何跋扈如何骄纵,不说太子妃一眼看穿她的心思,直接给了她一个没脸,她输得一败涂地。她没有戳穿赵王,因为她早就知道赵王会如此。   “爷不关心我会不会受委屈,不在意我得罪太子妃以后会不会被报复他逼着我给太子妃难堪,只要我出手了,他就可以去郑娘娘跟前讨好,郑娘娘就会更信任他。”   赵王妃眼中泪光闪闪。   太子妃待她很和气,一望而知很好相处,可赵王早在去东宫的路上再三叮嘱她一定要找机会为难太子妃她和赵王成婚才多少天赵王一点都不心疼她。   宫女不敢多说赵王的事,岔开话题,叹道“太子妃看着温婉和顺,没想到脾气那么大您不过是叫住胡广薇叙旧而已,她至于动那么大的气么”   赵王妃拔下发簪,咬牙道“你也听说了,太子和太子妃如胶似漆,琴瑟相和太子对太子妃那么好,去仁寿宫的时候一定要牵着她的手,还亲自教太子妃读书怕风吹着了太子妃,举起袖子给太子妃挡风如此宠爱,太子妃骄纵一些又怎样”   都是皇子,皇太子清冷端正,却那么怜爱他的太子妃,赵王的名声不差,却这么急功近利,利用新婚妻子 赵王妃心中气苦,闭了闭眼睛,唰啦一声扯下头上的金丝髻。   一阵叮铃叮当,金丝髻上镶嵌的珍珠滚落一地。 第43章 妥协   这晚嘉平帝留宿在昭德宫。   郑贵妃盛装打扮,梳高髻,戴镶宝金丝髻,嵌宝莲花桂子金钗,嵌宝凤鸟鎏金簪,嵌珠宝花蝶金耳坠,绿织金缠枝牡丹妆花纱通袖鸾凤云纹对襟袄,妃色云龙海水双膝襕裙,裙襕以细如须发的金线蹙绣暗纹,大红串枝花嵌珍珠锁边白绫高底花鞋绣鞋,抱着狮子犬迎出水晶帘。   嘉平帝一身圆领常服,面色微微发黄,脚步虚浮地踏进内殿。他这几年沉迷于炼丹,召了许多不三不四的僧道进宫,研究长生之术,朝中大臣屡屡劝谏,他置若罔闻。   郑贵妃瞥一眼嘉平帝的脸,皱眉道“皇上是不是又服用了仙丹那些丹药大多有三分毒性,少吃些罢”   嘉平帝笑了笑,心里一暖。   他去仁寿宫的时候,周太后永远只会向他抱怨,抱怨他不够孝顺,抱怨他不该这么宠爱郑贵妃,抱怨他荒废朝政就是不曾关心他胖了还是瘦了。只有郑贵妃会一如既往的关怀他,照顾他,体贴他他还是太子的时候,郑贵妃是周太后宫里的宫女,后来他落难,郑贵妃来到他身边照顾他,自那以后,他们再也没分开过。   不管他是皇帝还是失势的皇子,郑贵妃永远不会抛下他不顾。   郑贵妃给了他无微不至的关爱,在郑贵妃的眼里,他不是皇帝,他只是他,一个普普通通、有喜怒哀乐、有弱点的男人,而不是文臣们所希望的那个公正无私、清心寡欲的君主。   “朕服用之前让宫人试过药。”嘉平帝进屋躺下,长长地舒了口气,“这次的丹方是密教圣僧所献,常服能洗髓伐骨、调理经脉。”   郑贵妃嗤笑一声。   她不相信那些僧僧道道真的能炼出仙丹,如果丹药真的能让人长生不老,她这些年吃了那么多僧道进献的驻颜丹,怎么还是一天比一天衰老 烛火辉煌,内殿亮如白昼,宫人鱼贯而入,摆好了膳。   郑贵妃拉着嘉平帝坐下,亲手盛了碗他爱吃的鹅炖掌汤齑递到他面前。   嘉平帝笑着喝了两口。   郑贵妃笑道“六哥诚孝,今天特意带着新媳妇来看我,闹着要留下来用膳,我嫌他聒噪,打发他走了。”   嘉平帝继续喝汤。   郑贵妃脸色一沉,环视一周,眼神锋利。   宫人们立刻躬身退出内室。   嘉平帝叹口气,“六哥孝顺,那就让他留在你身边他不想就藩也行”   啪的一声,郑贵妃摔了镶金竹筷“求皇上给我一句准话,到底会不会废了太子”   嘉平帝放下汤碗,握住郑贵妃的手,“繁儿太子仁厚,又是长子,八岁册封,熟读诗书,博洽多闻,从无错处朕就是想废了他,朝臣也不会答应”   朱瑄年纪小的时候,他可以轻易废了朱瑄,可朱瑄一日日长大,羽翼渐丰,而且深得文臣的拥戴,一旦他要废太子,必将引起朝堂震荡,举国震动,代价实在太大了。   郑贵妃呵呵冷笑,一把甩开嘉平帝的手“皇上是一国之君,是天子,是九五至尊,皇上想废太子,朝臣叫嚷得再大声又有什么用”   嘉平帝皱眉,声音拔高“繁儿,废太子不是废皇后”   郑贵妃怔了半晌,冷笑“是啊废太子不是废皇后,当年皇上心中有我,吴氏欺辱我,皇上为我废了她,又为我废了王氏可是皇上就是不愿意册封我为皇后”   她声音凄厉,嘉平帝听得直皱眉头“繁儿说这些做什么”   郑贵妃手指紧紧攥着襕裙,怒视嘉平帝“现在我老了,说的话自然不如年轻的时候管用,皇上身边那么多美人,哪还记得当年那点情分”   嘉平帝揉了揉眉心,紧紧握住郑贵妃的手,“繁儿,这世上没有人比得上你,我心里只有你,那些女子不过是过眼云烟”   郑贵妃再次甩开嘉平帝,一语不发,神色冰冷。   过眼云烟也许真正的过眼云烟是她   嘉平帝疲惫不堪,眸中浮起几丝不耐烦,本想到郑贵妃这里讨一点清闲,没想到郑贵妃和周太后一样只会拿情分来压他,逼迫他 他是皇帝,他要稳定朝中局势,要平衡文官和阉党,要在群臣面前维护母亲和爱妃,还得努力去完成母亲和爱妃所有不可理喻的要求他不是钢筋铁骨打的,他也是人 郑贵妃从前何等体贴,现在怎么也变了变得和周太后一样,无理取闹,唯我独尊,顽固不化,有一点不顺心就哭着诉说往事,逼迫他低头 嘉平帝叹口气,“繁儿,太子不是挟私报复之人朕听说太子妃也宽厚仁善,有朕在一日,没人敢对你不敬,哪日朕不在了,也会留下遗旨护你周全你何必和东宫为难你怎么说也是抚养过太子的母妃”   他说得恳切,郑贵妃却满面愠怒之色,显然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我不管什么文臣儒臣,我就是要废了朱瑄那个孽种皇上要是真的心里有我,就该册立六哥为太子六哥孝顺懂事,哪一点不如朱瑄了”   她双眼发红,嘶声吼道,神情狰狞。   一股深深的疲倦袭上嘉平帝的心头,他叹口气,“繁儿,朕知道你心里难受可是你也该体谅朕的难处朕明天再来看你。”   言罢,转身拂袖而去。   刚跨出水晶帘,身后一阵哐当杯盘碗盏砸落在地的巨响,接着传来郑贵妃压抑的哭声。   嘉平帝脚步一顿,无奈地叹口气,转身,回到郑贵妃身边,轻轻拥住她,“繁儿,是朕错了。”   郑贵妃肩膀直抖,哭得满脸是泪,脸上厚厚的妆粉被泪水冲得七零八落,看起来有点古怪。   嘉平帝耐着性子哄她“朕明天下旨让六哥去户部观政,他也大了,该学点本事了”   郑贵妃立刻转悲为喜,擦了下眼角,“那皇上什么时候才能废了朱瑄”   嘉平帝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脸上阴云密布。   郑贵妃看他一眼,冷笑“原来皇上是哄着我玩的。既然皇上没有废太子之心,又何必要说这些话来哄我我和皇上相识几十载,皇上知道我的性子,既然无心废太子,以后不必在我面前夸口”   嘉平帝脸上现出几分狼狈仓皇,低叹一声,放开郑贵妃。   “天色不早了,贵妃早些歇着罢。”   他转身大踏步离去。   殿外等候的宫人忙打起绛纱灯笼,疾步跟上。   一轮斜月浮上柳梢,星光黯淡,夜色浓稠,悠远的打更声在深沉的夜色中回荡,绵延的宫苑高墙投下一道道暗影,偶尔有鸟儿呱呱叫着飞出树丛。   嘉平帝脚步迟缓,在月夜下踟躇。   去哪儿   他能去哪儿   去仁寿宫不,夜已深了,而且周太后又会抓着他一顿数落,然后提出要求,要他赏封周氏族人,要他善待王氏,要他疏远郑贵妃 他不可能疏远郑贵妃,即使郑贵妃无理取闹   回昭德宫   也不行,郑贵妃性情暴躁,这时候她在盛怒之中,回去她会变本加厉,只有让她自己冷静下来,他才能去昭德宫 去其他人的寝宫   那些人不了解他,不在意他,只是把他当成主子,索然无味。   嘉平帝徘徊了一阵,转了个身,不由自主地往昭德宫走去。   昭德宫的宫人看到远处几点灯火飘了过来,心中暗喜,忙跪下接驾,一面派人进去通报。   嘉平帝踏上台阶,摇曳的灯火映在他脸上,他脸色愈加黄黄的,神情萎靡,问宫人“贵妃歇下了”   宫人回答说“娘娘还没歇,一直等着陛下”   一句话还没说完,烛火忽然同时熄灭,刚才还灯火通明的内殿眨眼间陷入一片幽暗。   郑贵妃确实还没就寝,知道嘉平帝折返,她命宫人吹灭了烛火。   宫人瞠目结舌,不敢说话。   嘉平帝站在阶前,夜凉如水,月光倾洒而下,报更的声音穿过重重宫墙遥遥传来,夜色中楼台殿宇静静矗立。   帝王者,称孤道寡难道他真的成了孤家寡人   嘉平帝转身离去。   帝王本该如此。   存天理,灭人欲。这是文官教他的。   他很小的时候出阁读书,讲读官俱是朝中内阁重臣,大臣告诉他,“格正君心”、“懋修圣德”,帝王的个人修为关乎国家的兴亡和百姓的生死,所以身为储君的他应该提高素养,去除私欲,学会辨明是非,不事逸乐,全力治理朝政。   他那时候笃信老师们的教导,登基之初,他按照讲读官的教导施行仁政,勤政爱民,善待文臣 讲读官教他做一个合格的君主应当勤俭质朴,不能喜欢奢靡之风,即使真喜欢也得收敛,否则上行下效,会成为天下老百姓的沉重负担。   于是他告诉太监裁减自己四季新衣的用度,每顿膳食减两个菜,把省下来的钱拿去赈灾 可他的内阁大臣却收受贿赂,中饱私囊,族中子弟仗着他的权势霸占良田几十万亩,内阁大臣不仅知情,还命人打死了状告他族人的苦主 好一个勤俭质朴   讲读官说皇帝应该清心寡欲,不宜亲近后宫妃嫔。   他兢兢业业,不敢放纵自己,讲读官却纵容自己的儿子流连勾栏,欺男霸女他自己七老八十了,新娶的小妾竟然只有十四岁 好一个清心寡欲   他不过是偶尔偷闲和太监玩一会子,讲读官立刻抨击他无心向学,告到周太后面前,周太后命人绞杀了那个太监 一旦哪里发生天灾,他们就上疏批评他这个皇帝,指责他言行有亏,说天灾是上天对他的警示,要求他改正错误 这些文官表里不一,让人作呕,只会拿一些冠冕堂皇的大话来威胁恐吓他,要他摒除七情六欲,要他远离声色,背地里却为所欲为 说什么懋修圣德,都是借口。   他们做不到的事情,却要求他一定要做到,他只不过稍稍有一点放松,劝谏的折子就和雪片一样堆满案头这些文官哪里是效忠他这个皇帝,他们效忠的是荣华权势是百世流芳的名声是他们的私心 独独不是他这个皇帝。   动不动就拿祖宗来压他,拿圣人明君来训斥他,背地里肮脏龌龊,一个比一个腌臜,随便拉出一个都满身污臭,居然还能正气凛然地在朝堂之上斥责他。   其实文官真正想要的只是一个听话的、老实的、只能任他们摆布的傀儡。   年幼时,嘉平帝被文官们骗得团团转,他倚重文官,信任文官,一心想做一个文官们所说的明君。   后来他认清文官的丑恶嘴脸,幡然醒悟。   文官不可信   与其被文官们辖制,还不如培养宦官,分文官的权,宦官聪明,懂事,比狗还听话,身份又卑贱,即使权倾一时,也不过是他豢养的一条狗,翻不出他的手掌心。   文官喜欢朱瑄,嘉平帝偏偏不让文官顺心,时不时放出风声说要废太子文官厌恶宦官,他偏要重用宦官,提拔宦官,让宦官统领东西厂,随时随地监督文官,恐吓文官,把文官吓得屁滚尿流 嘉平帝就像个任性的孩子,疏远文官,亲近宦官,为废太子一事将文官和宦官两大集团玩弄在股掌之间,荒废朝政反正离了他这个皇帝,朝政也不会乱到哪里去内阁大臣一度把他架空,他不如干脆放手,躲在深宫里专心炼丹问仙。   满朝文武都是骗子。   夜风袭来,鼓满了嘉平帝宽大的常服袍袖。   他掉头回了乾清宫。   东宫。   朱瑄在烛火辉映中教金兰写字。   她握笔的姿势不对,他站在她身后,握着她的手,掰开她的手指,教她怎么握笔,怎么发力。教了一会儿,松开手,搂着她的腰,下巴搁在她肩膀上,让她自己写。   金兰晃了晃肩膀“你别挨着我,你挨着我,我都不知道该怎么下笔了”   他整个人罩在她背后,下巴还往她肩膀上一搁,她浑身紧绷,怎么写字呀 朱瑄轻笑,挪开了些。   书案上凌乱堆放了一大堆字帖,是杜岩搜罗来的。   朱瑄随手拿起来看,问“你最喜欢谁的字”   金兰一边凝神写字,一边答“沈度,他的字漂亮。”   朱瑄道“他的字丰润淳和,雍容端正,成祖时他常伴圣驾左右,奉命修撰孝慈皇后传,那时候的诏诰制敕、御制诗文碑刻几乎都出自他手,婉丽飘逸,劲秀潇洒,成祖说他是我朝王羲之,他的小楷写得最好。”   金兰悬腕提笔,写了个月字,低头端详,说“也有人说沈度的字太古板拘谨,没有意趣。”   沈度的字备受皇室推崇,一时之间天下士人纷纷苦练沈字,台阁体成了官用文字,科举考试时考生都以沈字书写文章,这一点备受文人诟病,他们认为台阁体扼杀了书法。   朱瑄笑了笑,“古板的不是沈度的字,争相效仿他的人多了,沈字遍布天下,如今天下士人都习沈字,不知变通,自然就古板了。”   金兰点头,捧起纸给朱瑄看,“你看我这个月字写得怎么样”   朱瑄顿了一下,道“进步很大。”   金兰笑着白他一眼“想批评我就直说。”   两人说着话,杜岩从外边走进书房,道“乾清宫的张公公来了。”   张公公是嘉平帝身边的老人,内书堂出身,虽是太监,但并不和钱兴等人为伍,向来以儒臣弟子自居,经常帮文官说话。   朱瑄拍了拍金兰,“我出去见他。”   片刻后,内官们簇拥着朱瑄回来,朱瑄面色如常,无悲无喜的样子,内官们却满面笑容,欢天喜地。   杜岩笑眯眯地和金兰说“殿下,徐甫升官了万岁爷爷刚刚让司礼监拟的旨,兼文渊阁大学士,参预机务”   参预机务,这就是说徐甫进入文臣的权力中枢内阁,成为次辅之一了。   徐甫是当年的廷试一甲第二名,性格沉稳,举止老成,先授翰林院编修,后来拜礼部右侍郎,继而转至吏部。他刚毅正直,忠厚和平,不满嘉平帝荒废朝政,屡次上疏劝谏,嘉平帝嫌他多事,不予重用。   如果只是一个普通的官员升迁,东宫内官不会这么高兴徐甫还有另外一个身份,他是朱瑄的老师之一。嘉平帝给朱瑄挑的老师几乎都是为人正直但官途不顺的老臣,个个垂垂老矣,不久就要致仕,唯有徐甫还算年轻,今年六十岁。   官员升迁,乾清宫特意派人知会东宫,升官的人是东宫讲读官其中的意义,不言自明。   先是重开早读,现在嘉平帝又提拔朱瑄的老师,让他的老师进入内阁 难怪东宫内官这么高兴。   金兰抬头去看朱瑄。   朱瑄依旧和平时一样,神色清冷,举止如常,走到书案前,提起笔,在纸上写字。   金兰站在一边帮他磨墨,看他写的是什么。   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   这是道德经里的句子。   朱瑄放下笔。   他的战场从来不在前朝,也不在后宫,他的敌人不是郑贵妃,也不是赵王从始至终,他的生死荣辱,都在嘉平帝的一念之间。   他的父亲多疑敏感,耽于享乐,任性骄纵,但他的父亲又受过良好的储君教育,道德理念根深蒂固,父亲在个人私欲和为君者的责任之间摇摆不定,利用他这个儿子将文官玩弄于股掌之间,又反被文官架空,他恼怒于文官的坚韧,知道自己和文官的矛盾不可调和,干脆提拔宦官,直接和文官决裂。   这是为君者的大忌。   嘉平帝不在乎,他不想修复和文官的关系,他破罐子破摔,只求眼前太平。   朱瑄深知嘉平帝心底的矛盾,他在嘉平帝的喜怒无常中一点一点充实自己,他刻苦勤学,善待文臣,博得文臣的支持他不能偏激冲动,他得忍。   忍到连嘉平帝都不能轻易废了他的这一天。   和其光,同其尘。   金兰轻轻握住朱瑄的手。   朱瑄轻轻回握。   一室烛火晃动。 第44章 偶遇   绿荷舒卷凉风晓,红萼开萦紫莳重。   莲叶田田,一层一层随风起伏,碧浪翻涌,莲花盛开,袅娜妩媚,曲桥亭榭玉立其中,晨间池中淡淡水汽蒸腾,似云遮雾绕,水榭恍如漂浮在花海之上。   池中一叶扁舟缓缓破开潋滟的绿浪,几名身着圆领衫的宫人立在舟头,纤手采下一枝枝盛放的莲花。   二月杨柳荡千,四月庭院观花,六月碧池采莲,今天周太后高兴,听说花园里的莲花开得好,领着众宫妃赏莲。   席面是太监预备的,鱼翅、炖鸽子、雏炙蛤蜊、水晶鹅、炒鲜虾、田鸡腿、笋鸡脯、糟鹅胗掌、海参、鲍鱼、蒸蹄髈,肴馔馨香,海陆备有。天气热,菜肴中有应季的冰鸭和银苗菜,冰鸭须提前一晚煮熟,然后放凉,汤汁和鸭肉自然凝结成晶莹剔透的膏冻,银苗菜就是新藕的嫩芽。   德王妃体胖,不敢多吃,一边喝加了鲜莲的冰镇饮子,一边扒拉装蜜柑、橄榄、小金橘、鲜菱的攒盒,嫉妒的眼神频频飘向对面瘦如竹竿的庆王妃正在大快朵颐。   庆王妃实在是瘦,众人以为她食量不大,没想到她喝了一盅鱼翅汤后还能再吃一碗过水面,德王妃是个爱吃的,可是她容易发胖,喝口水都得小心翼翼的,进宫以后,每天看着琳琅满目的精美菜肴却不能多吃,她简直痛不欲生。   偏偏还有一个怎么吃都吃不胖、风吹吹就倒的庆王妃杵在她跟前大吃特吃,她嘴里喝着甘甜的饮子,心里直冒酸水。   庆王妃能吃,人却瘦巴巴的一把骨头,全身上下没几两肉,宫妃们一看到她那纤若杨柳的腰肢就恨不能多塞她几口饭,席上一个个示意宫人给她添菜。   金兰终于可以松口气,自自在在吃她的,她也能吃,不过她生得珠圆玉润的,和庆王妃站在一起,宫妃想也不想就把筷子伸向了庆王妃的碗。   身处宫廷,怎能独瘦   等庆王妃吃饱了撂下筷子,德王妃气鼓鼓地吃完了一整盘鲜菱。   席上只有赵王妃吃得最少,只喝了几口莲子汤。今天是金兰领着她们几个弟媳来赴宴的,她见了金兰就心虚,金兰却并未提起宫门前的事,温婉和气,一如往常。赵王妃觉得金兰肯定会报复自己,心中忐忑,坐立不安,金兰越温和,她越害怕。   此前,德王妃看出赵王妃的心事,特意和庆王妃一起找到她,屏退宫人,劝道“太子妃没把那天的事放在心上,你别疑神疑鬼了,这么小心翼翼的样子,反而让人多心。”   庆王妃也跟着劝。   “六嫂太后不喜欢我们,若不是太子妃帮着打圆场,太后怎么会这么对我们这么和气进宫以前我们以为”她迟疑了一下,咬牙继续,“我们以为昭德宫一手遮天,进宫以后才知道那些都是传言,东宫太子虽然病弱,却刚强坚韧,宫妃几乎都向着他,太子妃对我们是什么态度,妃嫔们就会怎么对我们你何苦自讨苦吃”   选秀之时三人就认识了,又一同出嫁,德王妃和庆王妃觉得太子地位稳固,赵王的打算只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她们是真心实意地想劝赵王妃回头,她迎合郑贵妃,得罪太后和东宫完全是在自找死路。   赵王妃苦笑着道“我那天真不是故意的,胡广薇你们也认识,我只是想和她叙叙旧。”   德王妃和庆王妃对视一眼,心里摇了摇头。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她们甚至冒着风险说出了对郑贵妃的忌惮,这般掏心窝子劝赵王妃,赵王妃居然还藏藏掖掖不肯吐露实情。   太子妃直截了当点出赵王妃的用心,何尝不是给赵王妃一个醒悟的机会她却死不承认。   身为皇家选中的皇子妃,发现赵王有争储之心,赵王妃应当劝诫丈夫谨守本分,而不是陪着赵王一起火中取栗,她们熟读诗书,心中自有道义是非观念,不能丈夫说什么就听什么如果劝不了,那就该早日给自己留好后路。又或者她也和赵王一样有送我上青云的野望,那她更应该放开眼界,好好谋算,为赵王铺路,而不是以王妃的身份去刁难太子妃。   自那次私下谈话以后,德王妃和庆王妃心照不宣,不动声色地疏远了赵王妃。   郑贵妃喜怒无常,周太后顽固蛮横,两人在夹缝中求生,进退两难,不敢对金兰太热络,也不敢太疏远,原本以为金兰不会对她们太客气,可金兰并未为难她们,还帮她们应付宫妃的调笑,处处照应,体贴周到 一边是斯文儒雅的太子,宽厚温柔的太子妃,一边是偏激执拗的赵王,眼界狭窄的赵王妃她们很快就做出了决定,知道该亲近谁,疏远谁。   德王妃丢开菱角壳,庆王妃端起茶盅,两人都没有主动和赵王妃说话。   水榭前莺啼燕语,小舟靠岸,宫女捧着刚刚采摘的新鲜莲蓬回到水榭中,周太后让宫女分发给众妃嫔。   薛娘娘站了起来,笑着道“我也去摘几个来。”   她揎拳掳袖,上了小舟,又拉金兰、德王妃一起上去。   金兰是水乡长大的,贺家园子里就有莲池,她小时候常常和枝玉坐船采莲,当下一笑,跟着登上小舟。   德王妃和庆王妃怕水,不敢上船,站在岸边看。   金兰今天穿的是天水碧的浅色窄袖绫衫,月华裙,裙褶淡雅,微风拂动,远望就像月华流转波动,立在船头,伸手去够莲蓬,袖子滑落,皓腕白如霜雪,一对嵌宝金镯熠熠闪光。   薛娘娘啧啧道“越女采莲秋水畔。窄袖轻罗,暗露双金钏。照影摘花花似面。此景此景,应该入画才对。”   宫人附和“宫廷画师哪里画得出太子妃的美貌”   金兰捧着几枝莲蓬,回头粲然一笑“我可不是越女,娘娘才是摘花花似面。”   薛娘娘笑道“夸你你就听着罢”   舟上的宫人们笑成一团。   金兰笑着拈起一枝粉拳大的荷花苞,撇去荷杆,戴在薛娘娘鬓边,一双瞳仁秋水,赞道“娘娘真美”   薛娘娘怔了半晌,心道难怪太子这么喜欢太子妃。   宫女划动船桨,小舟靠回岸边,宫人扶着薛娘娘和金兰上岸,赵王妃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挤到阶前,伸手扶金兰。   金兰自然地把手靠过去,赵王妃似乎松了口气,突然面色一变,直接朝金兰身上扑了过来。   宫女刚才就近在岸边洗莲蓬,阶前湿漉漉的,绣鞋底滑,赵王妃似乎站不稳,整个人趴在金兰身上,直接带着她向水池倒下去。   旁边的人似乎没反应过来,过了好一会儿后才惊呼出声,伸手拉两人,却只拉到赵王妃的衣袖,罗衣细滑,衣袖直接从指间缝隙溜了出去。   众人尖叫。   赵王妃心惊肉跳,头晕目眩,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片刻后,刺耳的刮擦声后,响起一声沉重的落地钝响。   赵王妃只觉天旋地转,手脚冰凉可预想中的呛水并没有发生,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冰凉的青砖地上,的砖地冰冷刺骨。   一双手伸到她面前,腕上一对金灿灿的宝镯。   赵王妃抬起眼帘,光线刺眼,她眯着眼睛看去,那是太子妃金兰的手。   众人这时已经反应过来,宫女们一拥而上,搀扶赵王妃起来。   薛娘娘和其他妃嫔回过神,拉着金兰左看右看,“没摔着吧”   金兰摇摇头,“我没事倒是赵王妃摔了一下,快让御医来看看,可别摔着了”   众人皱眉看一眼赵王妃,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   她们刚才看得分明,赵王妃故意挤在最前面,想推太子妃入水,结果她自己脚底打滑摔了一下,真是咎由自取。   还好太子妃没事。   众人毫不掩饰自己的怀疑,看着赵王妃的眼神满是鄙夷。   德王妃叹了口气,上前扶赵王妃站起,低声问“有没有伤到哪里”   赵王妃浑身发颤,嘶声道“她是故意的她是故意的我没有推她”   德王妃眉尖轻蹙“别说这个了,你只是不小心脚底滑了一下先去换身衣裳吧”   她刚才就站在赵王妃身边,亲眼看见赵王妃主动伸手去扶太子妃,太子妃温柔和善,心胸开阔,又和气又大方,怎么可能玩弄心计故意摔倒来陷害赵王妃倒是赵王妃自己看起来心怀不轨 赵王妃环顾一周,发现除了德王妃和自己的宫女以外,其他人都站在太子妃身边嘘寒问暖,眼底发红。   宫人搀着她去换衣裳。   薛娘娘拉着金兰看了半天,“手这里青了一块,得涂些化瘀的膏药”又指着她的月华裙,“好好的裙子,就这么污了。”   月华裙料子精贵,不能水洗,让泥水溅湿,以后不能穿了。   池岸的动静传到水榭里,周太后打发人过来问。   金兰飞快地扫了一眼水榭的方向,笑着道“没事,我一时贪玩,脏了裙子。”   众人知道她这是在为赵王妃遮掩,心道太子妃果然宽厚。   宫人去主宴回禀,周太后笑道“都还小呐,难免贪玩。”   事情就算是揭过去了。   金兰的裙子湿了半边,告退去偏殿换衣。   小满扶着她的手,小声问“殿下,刚才赵王妃是不是故意的”   金兰摇摇头“不是。”   赵王妃真的没想推她,倒是有人想推赵王妃,她刚好看见了,一把抓住赵王妃,两人才没掉进池子里去。   金兰当时只觉得匪夷所思宫里的妃嫔都这么闲的吗这种小孩子过家家的伎俩,连她都能一眼看穿 小满轻笑“殿下有所不知,这种事宫里常见。以前有次过节,万岁爷爷带着妃嫔在暖室里赏梅花,老娘娘先到了,郑娘娘后到,仁寿宫的人都不喜欢郑娘娘,趁着天黑故意撤走灯烛,宴桌前乌漆墨黑的宫女悄悄搬走了椅子,郑娘娘没注意,一屁{股坐下去摔了个正着满殿的人都看见了”   金兰听得嘴角直抽。   直接搬走椅子,害郑贵妃当众出丑居然可以这样她还以为宫里的妃嫔勾心斗角的时候都不动声色、笑里藏刀呢难怪刚才有人敢直接推赵王妃。   小满还在讲古“郑娘娘脾气大有次在御花园撞见另一个宫里的娘娘,嫌那位娘娘摘了她喜欢的花,当场让宫人直接抽那位娘娘的嘴巴子”   他娓娓道来,一口气说了七八件郑贵妃当众欺负宫妃或者当众出丑的事。   进宫以前,金兰觉得郑贵妃应该是那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杀人不眨眼的宠妃,进宫以后,她发现宫里的人一面敬畏郑贵妃,一面鄙视郑贵妃,周太后更是从不掩饰她对郑贵妃的厌恶。   堂堂贵妃在宫中夜宴上当众摔倒这样的羞辱,郑贵妃遇到过多少次 如今昭德宫和仁寿宫井水不犯河水,只要是周太后主持的宴会,郑贵妃不会现身,郑贵妃摆宴也不会请周太后依附两人的宫妃泾渭分明,从不往来。   金兰进宫以来还没见过郑贵妃。   郑贵妃知道宫妃们厌恶她,平时很少踏出昭德宫。而常在仁寿宫走动的妃嫔似乎已经彻底放弃争宠,一心一意奉承周太后。   金兰想起这些天盘绕在心中的疑问,问小满“宫妃们都待我很好,这是什么缘故”   小满笑着答“自然是因为她们喜欢殿下”   金兰笑着一口截断他的话“别说那些没用的。”   她早就发觉了,宫里的妃子待她极为亲热,不管是薛娘娘、沈选侍,还是其他没见过她的妃嫔,一见了她就拉着她的手问长问短,言语间多有回护之意。方才赵王妃滑到,妃嫔们全都不假思索地站在她这边,竟然没有一个例外。   小满讪讪,摸了摸鼻尖,答“可能是因为千岁爷的缘故,千岁爷仁厚,这些年宫中再没有一个妃嫔因为产子暴毙,小皇子、皇女出生,千岁爷会派人照应,哪位小皇子、公主被太监欺负,宫妃求到太子跟前,太子就算病着也会出手帮忙宫妃们都很感激千岁爷,殿下是千岁爷的掌中宝,她们自然待殿下也好。”   原来如此。   五哥是个好人。   他受过的苦,不想让他的弟弟妹妹再尝受一遍   金兰心里咕嘟咕嘟冒起细泡,她喜欢这样的朱瑄。   说着话,几人转过回廊,花窗后传出一阵呜呜咽咽的哭泣声,断断续续的抽泣声里还夹杂着金兰的名字。   是赵王妃,她先过来换衣,宫女在低声劝解她。   小满迟疑了一下。   金兰小声说“换个地方罢。”   过去尴尬,赵王妃这时候肯定不想看见她。   几人只得回头,出了偏殿,小满忽然听见院中的芭蕉丛下传出窸窸窣窣声,皱紧了眉头看过去,一角织金袍影闪过。   他厉声喝道“什么人”   片刻后,人影晃动,一道挺拔身影从芭蕉丛后走了出来。   日光漫过肥阔的芭蕉叶片,笼下一大片如水波般潋滟的明亮光影,那人从黑暗中踱出,沐浴在流转的光华之中,一双狭长的凤目,面若冠玉,恍如天人。   小满愣了片刻“罗统领” 第45章 起疑   金兰看着罗云瑾那张俊美的脸,一阵心虚。   随即她皱紧了眉:我心虚什么?我又没做什么亏心事。   大白天的,罗云瑾怎么会一个人躲在芭蕉丛后面?莫非这才是赵王妃的目的?还是说罗云瑾心怀不轨?   和哭哭啼啼的赵王妃比起来,还是阴沉的罗云瑾看起来更可疑一点。   金兰心念电转,看一眼身边跟随的宫人。   除了小满,另外四名宫人都是东宫的内官,这些人对朱瑄忠心耿耿。朱瑄吩咐过,不管她去哪儿身边至少得有四个人跟着,她一开始觉得很受拘束,每天从早到晚被几双眼睛目光炯炯地盯着看,有种透不过气的感觉。   现在看来,多带几个人还是很有必要的。   金兰眼神示意小满留下和罗云瑾周旋,道:“我去看看赵王妃。”   言罢,转身就走。   另外四名宫人忙跟上她。   赵王妃已经换好了衣裳,正坐着垂泪,金兰走进去的时候,她诧异地抬起头,眼神透着防备。   看来和赵王妃没关系。   金兰松口气。   她小看了宫里的人,推赵王妃那一下只是个引子,后面的事才真的防不胜防,赵王妃也不像表面上看起来的这么简单……不管罗云瑾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她都得拉上赵王妃。   “御医怎么没来?”金兰问赵王妃的宫女。   赵王妃飞快地擦了一下眼角,警惕地道:“用不着劳动御医来看,只是湿了衣裳罢了。”   金兰点点头,走到内殿屏风后面换了件和月华裙颜色相近的浅色画裙,她出席宫宴的时候宫人会随身带着衣包,备了好几套样式差不多的衣裙。换好裙子,她转出屏风,和赵王妃一起回水榭。   赵王妃眼角微微发红。   金兰看她一眼,轻声说:“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赵王妃浑身一震。   金兰又道:“我也问心无愧。你自己想想,当时推你的人到底站在你身前还是身后?”   赵王妃垂下眼帘,手里紧紧绞着帕子。   出了偏殿,小满站在阶前,一人背对着他和他说话,赤色织金云肩通袖襕细绫曳撒,腰束绦环,系了块云纹象牙牙牌,今天没佩腰刀。   罗云瑾居然还没走么?   金兰和赵王妃走近。   小满忙朝金兰拱手,罗云瑾转过身,眉眼低垂,退开了几步,不知道从哪里窜出几名穿贴里的小内官跟在他身后,朝金兰和赵王妃行礼。   赵王妃瞥了一眼罗云瑾和他身后的内官,见他身上穿着司礼监太监服色,没有在意。   小满回到金兰身边,小声说:“万岁爷爷听说老娘娘今天在园子里赏荷,刚好御茶房进献了好酒,爷爷让罗统领送几坛荷花蕊、秋露白、金盘露来……”   金兰不动声色,扫一眼罗云瑾身后的内官,不远处果然有几提大抬盒,抬盒里放了酒坛。   原来罗云瑾是过来送酒的?   那他为什么要躲在芭蕉丛后面?他连钱兴都不怕……难道只是为了躲她?   不对,他怕的人是朱瑄。   金兰眉尖轻蹙。   罗云瑾远远跟在金兰一行人身后,回到水榭,径直带着小内官去周太后跟前说话。   宫妃们凑趣:“陛下孝顺,什么都先想着老娘娘,今年还没吃着荷花蕊呢,还是老娘娘这里好,我们总能跟着沾光!”   周太后很高兴,让人取了泥封,顿时酒香四溢,把满池的莲花香气都盖住了。   金兰和赵王妃回到宴席上。   薛娘娘拉着金兰坐下,笑着问:“你吃过荷花蕊没有?御茶房那些太监就是有本事,别处进献的酒总没他们进献的好。”   金兰摇摇头,她不大吃酒。   嘉平帝给周太后送酒,满座宫妃不管能不能吃酒的都举起酒杯。   赵王妃也拿了一杯满盈的酒,正要喝,袖子被人轻轻一扯。   她皱眉抬起头。   金兰坐在她身边,朝她一笑,眸子清亮:“你刚才衣裳湿透了,我让人去茶房要了一盅姜汤,先喝碗姜汤吧。”   一碗姜汤送到赵王妃面前,姜丝切得细细的,里面还放了几颗红枣,一股刺鼻的辛辣气味。   赵王妃望着碗里浅褐色的汤水,眼眶发热。   她只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她才新婚,她在家的时候父母疼爱,娇生惯养……   她没有碰那只碗,贝齿紧咬樱唇。   “怎么,怕我下毒么?”金兰压低声音轻笑,嗓音柔和,带了些戏谑的意味。   赵王妃撩起眼帘,眼神冷如霜雪。她不需要别人假惺惺的同情。   金兰挑了挑眉,摆摆手。   宫人捧着一只小银茶匙上前。   金兰接了小银茶匙,从碗里舀了几匙子姜汤盛到自己的碗里,端起来一饮而尽。   赵王妃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金兰舒口气,朝赵王妃做了个鬼脸,眨眨眼睛,一脸俏皮的神气:“这姜汤真辣。”   赵王妃一言不发。   金兰把汤碗推回赵王妃面前,笑道:“喝了罢,我已经喝了几口,你也得喝点,有难同当么!”   说完,她转头去和薛娘娘说话。   赵王妃目带不屑地盯着那碗姜汤,一动不动,她才不会这么轻易地被人打动。   等了半天,金兰没有继续劝说她,甚至连头都没回,不一会儿还和薛娘娘一起站了起来,两人手拉着手走远了。   赵王妃仍是坐着不动。   又过了一会儿,她实在沉不住气,眼帘撩起,视线逡巡一圈。   金兰和薛娘娘、沈选侍几人站在曲廊上说说笑笑,伸手摘长到曲廊里的荷叶。德王妃、庆王妃和其他宫人围在她们身边,每个人都一脸轻松愉悦的表情,正商量着让茶房的人拿荷叶和莲子、莲花煮粥吃。   “把银鱼、虾肉、田鸡腿细细剁碎了,加点桂花酒,用盐拌匀,隔屉蒸熟了,加入煮熟的粥里,又鲜又香……”   庆王妃听得食指大动,等不及金兰说完,一叠声催促宫人赶紧去煮粥。   金兰笑着道:“你想吃就得自己摘荷叶。”   庆王妃迫不及待,立马揎拳掳袖,踮起脚要去够荷叶。   金兰赶紧拉住她的胳膊:“三妹果然是北方人……荷叶杆上有细刺,别伤了手……”   三妹是庆王妃在闺阁的小名。   庆王妃笑着道:“自己摘的荷叶煮粥吃得香甜,别说是一点细刺,这荷杆上就算长满了刀子,我也得摘了它!”   众人笑成一团。   她们不像是宫里的妃嫔,倒像是寻常人家的女眷,和和气气、亲亲热热的……   就像金兰那天在宫门前说的,大家安安生生的,谁也别为难谁。   赵王妃忽然很羡慕金兰。   太子对她那么好,所以她才能在嫁进东宫以后还这么天真柔善,太子那么喜欢她,她可以想说什么说什么,一副不知愁滋味的模样,宫妃们也都捧着她。   赵王妃收回视线,面无表情地喝完了碗里的姜汤。   汤里的姜丝放得太多了……她擦擦眼角,觉得自己快被辣哭了。   ……   朱瑄回到东宫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杜岩提着绛纱灯笼站在殿前台矶上等候,见他脸色有点冷,笑着道:“殿下问了好几次了。”   朱瑄神色缓和了些,“她几时回来的?用过晚膳了?”   “没有,殿下说要等着千岁爷回来一起吃。”   进了内殿,宫人迎出水晶帘,服侍朱瑄换衣,小满走了出来,小声说:“殿下在书房里等千岁爷,今天宴席上吃了些酒,这会儿睡着了,小的不敢惊醒。”   朱瑄道:“别吵醒她。”   小满应是。   朱瑄换了身青色圆领袍,没系丝绦,进了书房。   书房里只点了一盏灯,夜色暗沉,灯火昏暗,金兰靠在榻上侧身而睡,整个人蜷缩成一团,身上盖了层薄被,面颊微微晕红,双唇像点了殷红的唇脂,娇艳欲滴。散开的衣襟里肌肤白如细雪,暗影中线条柔和。   朱瑄凑近了些看金兰,她洗过澡了,头发还有些湿气,空气里萦绕着丝丝缕缕的茉莉花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细腻幽香,撩人心弦。   他伸手摸了摸金兰的头发。   金兰嘤咛一声,半睡半醒的样子,鬓乱钗横,比平时多了几分妩媚。   朱瑄低头。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小满擎着灯走进书房,怕屋里太黑,一一把木台上的灯烛点亮。   朱瑄皱了一下眉。   金兰听到脚步声,揉揉眼睛坐起身,手里的书啪嗒一声掉落在地。   小满忙小跑过来捡起书,问金兰:“殿下要不要吃茶?”   朱瑄看着小满的目光冰冷如刀。   小满瑟缩了一下,一脸莫名其妙,低着头退了出去。   金兰坐起身,去隔间梳洗,出来的时候朱瑄坐在月牙桌前等着她,内官已经摆好晚膳。   桌上有一大盅莲叶粥,金兰走过去坐下,笑着说:“这煮粥的荷叶、荷花是我亲手摘的。”   朱瑄笑了笑,示意宫人给他盛粥。   金兰在宴席上吃了面,不觉得饿,摆摆手让宫人退出去,给朱瑄夹了一筷子银苗菜,放下筷子,说了在宴席上的事。   朱瑄皱眉,“你看清楚了,赵王妃不是故意的?”   金兰点了点头:“我看清楚了,推赵王妃的人是她自己的宫女。”   她知道说出来赵王妃不会相信,所以只点到为止。   朱瑄嗯了声。   金兰看他一眼,轻声说:“对了,今天……我还遇到罗云瑾了。”   朱瑄手里的筷子停了下来,抬起眼帘,眼神蓦地变得锋锐。   金兰觉得自己很无辜,解释说:“无意间碰上的,他给周太后送几坛酒,路上碰见我,他躲了起来,小满看见角落里人影晃动,怕是刺客,叫住了他,他才现身。”   朱瑄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双眸幽黑。   金兰问:“五哥,你相信我,对吧?”   朱瑄皱眉,放下筷子,“你以为我怀疑你?”   金兰不说话。他突然变脸,难道不是在怀疑她?   朱瑄站起身,袍角划过圆凳,坐到金兰身边,轻轻拍了一下她的发顶,“我只是在想六哥的事……”   金兰立刻反应过来:“你怀疑赵王?”   朱瑄摇头:“事情的起因总在他身上。”   金兰沉吟了半晌。   “也不一定是赵王……”她环顾一圈,凑到朱瑄耳边和他耳语,“也许是太后宫里的人……太后不喜欢赵王妃……薛娘娘背着人告诉我,我和德王妃、庆王妃交好,太后好像很不高兴。”   朱瑄眼里闪过一抹寒光。   金兰趴在朱瑄肩膀上,“我还听小满说以前太后宫里的人敢直接撤走郑贵妃的椅子,害郑贵妃当众摔倒……”   感觉大庭广众之下推人这种事是仁寿宫的风格。   简单粗暴。   不可能是赵王妃自己推的,也不可能是郑贵妃下的手……郑贵妃想要害什么人,从来不需要拐弯抹角。   其实这法子看起来粗暴幼稚,未必没有用。她和赵王妃都没摔下池子,皆大欢喜,但宫妃都认为赵王妃没安好心。万一哪天赵王妃出了什么意外,别人第一个怀疑的是谁?又或者她出了什么意外,赵王妃一定是众人第一个怀疑的对象,继而会怀疑到赵王身上……最后矛头一定会指向郑贵妃。   就像朱瑄生母的死,没有什么阴谋诡计,也没有处心积虑的谋划,简简单单一碗鸩酒,就这么葬送了他母亲的性命,所有人——包括嘉平帝都认为是郑贵妃下的手。   郑贵妃比嘉平帝年长许多,世人认为嘉平帝对郑贵妃的宠爱是不正常的、有悖人伦的……因此郑贵妃不管做什么,都会遭到世人的嘲笑,加之嘉平帝对她毫无原则地袒护,世人对郑贵妃愈加鄙视憎恶。   郑贵妃这些年甚至没有试图为她自己辩驳过……   金兰越想越深,只觉毛骨悚然,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   朱瑄立刻觉察到了,搂住她的腰,“着凉了?”   金兰摇头。   朱瑄抬手摸了一下她的脸,她颈间还有淡淡的酒气,身上柔软馨香,“这段时间别去仁寿宫了……”   御花园的池子里每年都要淹死几个人,法子虽然蠢,但下手的人不在乎这些……因为有恃无恐。他阿娘死得不明不白,谁敢多嘴说什么?   金兰点点头,想起赵王妃被众人误会时站在那里瑟瑟发抖的样子,不由得心生感慨:“宫里的规矩这么乱?”   朱瑄道:“太后不管事,贵妃管不了……宫妃无意争宠,这样的事不少。”   嘉平帝连废两任皇后,宫中没有一个可以主持大局的人,宫规成了笑话,没有一个赏罚分明、德高望重的人能震慑六宫,宫中乱象丛生。   金兰连连摇头。   如果太后、皇后治理后宫严明,那么宫妃们就算有小心思也不敢轻易动手。偏偏嘉平帝废了皇后,地位最尊贵的周太后又不是一个能顾大局的人。不管郑贵妃平时怎么跋扈,到底是皇贵妃,周太后堂而皇之在宫宴之上害她出丑,后妃们把这事当成笑话看……郑贵妃固然失了体面,周太后也有失端庄。她可是皇太后呀,本应约束六宫,成为后妃的表率……   金兰身心俱疲,梳洗后睡下了。   朱瑄看着她睡熟,起身出了寝殿,叫来小满:“太子妃今天在仁寿宫遇见罗云瑾了?”   小满低头应是,“罗统领怕冲撞太子妃殿下,想等殿下走过去再出来……”   烛火晃动,朱瑄坐在暗影中,问:“他们说什么了?”   小满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   重重纱帐后,金兰翻了个身,趴在床沿上,掀开床帐一角,看到槅扇后透过来的昏黄灯光。   朱瑄在盘问小满。   他果然还是不放心。 第46章 暴戾   朱瑄这人真是……嘴硬,深沉,多疑……   他好讨厌呀!   金兰腹诽了没一会儿,槅扇外响起脚步声,她连忙滚回枕上,继续装睡。   朱瑄掀开床帐,上了床,低头看着金兰。   金兰双眼紧闭,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停在自己身上。   片刻后,朱瑄轻轻撩起她的衣袖,摸了摸她的手腕,手指干燥。   金兰一怔。   赵王妃搀扶她的时候滑倒在地,下意识紧紧攥住她的手,她怕赵王妃摔着了,没有用力甩开,手腕上留了几道淡淡的青印,还被赵王妃的长指甲划了一条浅浅的血痕。刚才吃饭的时候朱瑄已经看过了,就寝前还亲手帮她涂了药……   一阵窸窸窣窣声,朱瑄扭开一只小蚌盒,挖了一星膏药,涂在金兰手腕上。   金兰闭着眼睛,哭笑不得:怎么又给她涂药?   涂好了药,袖子放下了,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细碎声响,她感觉身边一沉,朱瑄躺了下来。   金兰睁开眼睛。   朱瑄躺在她身边,眼睫低垂,眼底微微泛青,已经睡着了。床帐里满是膏药的味道,不刺鼻,但也不好闻。他向来好洁,不喜欢太重的熏香味道……居然能在这么浓重的膏药味里入睡……他睡着的样子很好看,眉眼像是画出来的,眉骨线条高挺……   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琢磨该拿他怎么办。想着想着,也不知不觉睡着了。   翌日早上,等金兰起身的时候,朱瑄已经出去了。   杜岩笑着道:“千岁爷怕吵醒殿下,不许我们报更,已是巳时了。”   这时候朱瑄已经读了一个时辰的书,在文华殿和讲读官讨论学问了。他自律得近乎古板,不论严寒酷暑,每天雷打不动寅时起床。   金兰用了早膳,太医院按例派王女医来东宫请脉。等王女医告退出去,杜岩禀告说药王庙的大和尚来了。   嘉平帝在宫里养了许多僧道,还时不时请京中名僧名道进宫询问炼丹之事。大和尚医术高明,时常奉诏入宫侍候。金兰嫁进东宫以后,大和尚每个月会被请到东宫来为她看诊。   请过脉后,大和尚照旧只留了一副温补的方子。杜岩立刻吩咐下去,要东宫的内官亲自拎着药材去膳房看着熬老鸭汤。   天天喝补汤,金兰觉得自己好像又胖了点。   下午的时候德王妃和庆王妃来东宫找金兰商量怎么过乞巧。宴席上周太后说让金兰主持今年的乞巧宴,金兰拉上了赵王妃、德王妃和庆王妃,还顺便找周太后讨了两个女官当帮手,周太后答应了。   金兰早就准备好了面果,是甜食房送来的,除了宫里才有的丝窝糖,虎眼糖,还有外面市井的蜜润绦环,酥油松饼,玉露霜,梅花糖豆。   庆王妃看到攒盒里的果子,两眼放光,德王妃立即拿筷子拈起一块虎眼糖放到她面前的碟子里。庆王妃笑了笑,夹起来吃。   德王妃一脸笑容地凝视着庆王妃,每看到庆王妃多吃一口,她脸上的笑容越灿烂。   金兰摇头失笑。   德王和庆王深深畏惧朱瑄,又没有什么外戚扶助,势单力薄,没有一丁点争储之心。两位王妃俱是书香门第家教养出来的,谨守本分,贞顺端庄,也认为争储就是自找死路,安安心心当她们的皇子妃。她没有刻意拉拢,只是在仁寿宫时经常护着两个弟媳,德王妃和庆王妃就像刚破壳的小鸭子一样,到哪儿都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   两人得闲了就联袂过来找她说话,陪她一起吃果子看书。   金兰每次都让人事先备下面果,庆王妃喜欢吃,德王妃喜欢看着庆王妃吃,宫女们每次都笑得前仰后合的,后来宫里的公主们也喜欢跑到东宫凑趣。   “还是太子妃这里松快……”德王妃有次说漏了嘴,感叹了一句,话说出口后,脸上顿时惨白一片,冷汗涔涔。   金兰握住了她的手:“没事,没人听见……这里只有咱们妯娌几个,自然松快些……”   东宫这几年被朱瑄过筛子一样过了一遍又一遍,就算她们在东宫破口大骂郑贵妃,估计郑贵妃也不会听到一点风声。   德王妃心有余悸,回去之后几夜没睡好觉。仁寿宫的周太后固执多疑,昭德宫的郑贵妃喜怒无常,她喜欢待在东宫,但她不该当众说东宫好,事情传到两宫耳朵里,周太后和郑贵妃都会动怒的……   几天下来,风平浪静。周太后对德王妃和平时一样,不冷不热,郑贵妃也没有发怒。   德王妃悄悄松了口气,继续往东宫跑,每天卖力地鼓励庆王妃吃多点。   她就不信自己这么努力,庆王妃还是吃不胖!   金兰命人收拾了几个攒盒,装了些新鲜的瓜果点心给各宫送去。   德王妃发现金兰也让人给昭德宫送了一篮子甜瓜、一篮子凤菱,愣了一会儿,心里暗暗佩服:郑贵妃从来不屑东宫送过去的东西,每次都会当着东宫仆从的面让宫人拿去赏给宫女吃,可东宫还是照旧送……外人看在眼里,自然会觉得东宫礼仪周到,滴水不漏,郑贵妃是故意找茬。   郑贵妃害死了太子的生母,太子和太子妃还能这么沉得住气,可见夫妇俩都是心性坚韧、自有丘壑之人。   德王妃不由得再次庆幸德王年纪小,每天只知道和小内官一起玩耍,没有夺嫡的打算。她忍不住想:太子登基也好,太子从来没有为难过他的弟弟,太子妃又这么和气,以后太子妃当了皇后,她们的日子绝对不会比现在过得差。   派去各宫的宫人很快回宫复命,去薛娘娘、沈选侍那儿的内官却迟迟未归,直到德王妃和庆王妃回去了,几名内官才踏着夜色回到东宫。   金兰问:“怎么耽搁了这么久?是不是薛娘娘那边出了什么事?”   小宦官跪在地上道:“回殿下,小的们过去的时候,薛娘娘和沈选侍躲在屋子里,小的们怕两位娘娘有什么好歹,走进去一瞧,两位娘娘哭得眼睛都肿了……小的们不敢怠慢,陪着宫人一起劝,这才回来晚了。”   薛娘娘和沈选侍躲在屋子里哭?昨天见她们的时候还好好的……薛娘娘还问她会不会骑马,说要教她骑马……   杜岩问小宦官:“是不是那头出了什么事?”   小宦官压低了声音:“薛娘娘她们不肯说。”   仁寿宫的事金兰不好管,她只能吩咐人多照应着薛娘娘,免得出什么意外。   ……   宫门前。   赵王头戴亲王冠,一袭宽袖锦袍,在仆从的簇拥中踏进宫门,穿过回廊。   十数个锦衣缇骑忽然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拦在赵王面前,手挎在腰间绣春刀上:“太子爷请赵王殿下去东宫走一趟。”   赵王勃然变色:“你们这是要造反?!”   缇骑狞笑:“不敢不敢,太子爷得了几本好书,想请赵王殿下去看书而已,赵王殿下不是素来有好学之名的么?”   赵王退后一步,他的随从立刻暴起,抽出佩刀,朝缇骑砍去。   缇骑一声冷笑,横刀格挡,刀风凶猛霸道,随从反被震飞了出去。周围缇骑上前助阵,三两下就把赵王的随从绑了起来。   “赵王殿下,请吧。”   缇骑还刀入鞘,嘴角一勾。   这些人是专门抄家绝户的锦衣卫,司礼监的鹰爪,个个满身血债、杀人毫不手软……赵王心底冒起丝丝寒意,扫一眼左右,咬牙制止还想负隅抵抗的随从。   朱瑄要是有胆杀他,储君之位也别想要了!   赵王很快被带到东宫。   天色暗沉,书阁里面静悄悄的,书案前点了一盏灯,朱瑄坐在案前读书,两个宫人远远地站在窗下侍立。   赵王被缇骑推进书阁,怒气冲冲地走到书案前:“朱瑄,你到底想做什么?”   朱瑄撩起眼帘,淡淡地扫一眼赵王,脸色苍白,眼神幽深,神情淡然。   赵王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朱瑄示意宫人。   宫人应喏,走到窗前拍了拍手,侧边小门应声而开,几名缇骑抬着一只包裹了厚厚毡布的大箱子走进书阁,哐当一声,把箱子砸在赵王面前。   赵王眉峰紧皱:朱瑄还真给他找了一堆书?   朱瑄仍旧看着手里的书,“给他看看。”   缇骑恭敬应是,弯腰打开箱子盖。   赵王满腹狐疑,忍不住伸头往箱子里看了一眼。   这一看,他吓得魂飞魄散,双腿颤颤,整个人趔趄着往后仰倒。幸好随从站在他身边,伸手扶住了他。   赵王面色青紫,声音发抖:“朱瑄,你什么意思?”   摇曳的烛火映在箱子前,照出模糊的轮廓,随从好奇,踮起脚往里张望了一下,顿时只觉心头作呕,差点把中午吃的酒肉吐出来。   箱子里血肉模糊,全是面目狰狞的头颅!   朱瑄若无其事,面色平静,仿佛箱子里放着的不是血淋淋的人头,伸手拿起一本账册,掷到赵王跟前。   “你自己看。”   箱子大敞,血腥气溢了出来。   赵王干呕了一阵,浑身发软,所有胆气都在那一箱人头前烟消云散……他哆嗦着捡起地上的账册,翻开扫了几眼,眼睛蓦地瞪大。   郑贵妃贪婪,纵容郑氏族人伙同掌印太监钱兴卖官鬻爵,买办苛敛,还插手南直隶的官营织造,借此大肆地聚敛钱财。仗着郑贵妃得宠,郑氏兄弟横行一时,公侯勋戚争相奉承,文官多次上疏弹劾,嘉平帝置之不理。赵王是郑贵妃养大的,自然而然搭上了郑氏兄弟的关系……账册上记载的人名,就是赵王的人手。   “你贵为皇子,天家骨血,居然和阉人朋比为奸,伙同郑氏兄弟做这些横征暴敛的勾当。”朱瑄冷冷地道,语气不带丝毫烟火气。   赵王嘴唇哆嗦。   朱瑄早就掌握了郑氏兄弟卖官鬻爵的罪证……却一直没有弹劾郑氏兄弟,账册上一笔一笔详细记载了他们几人之间的银钱往来,连他送给钱兴的寿礼里有一篓鲥鱼、一篓鲨翅也记载得清清楚楚……他自己都不记得的细枝末节,账册上全都分明!这账册要是送到嘉平帝面前,郑氏兄弟有郑贵妃做靠山,不会受到严惩,他却可能被训斥……事情传出去,他就完了。   嘉平帝再糊涂、再疼爱他,也不会让一个和太监勾结敛财的皇子登上太子之位,文官们会鄙夷他,憎恶郑氏兄弟和阉人的民间百姓更会恨他入骨。   赵王汗出如浆,心头忽然闪过一道什么,几步上前,忍着恶心看一眼箱子。   一张张恐怖的脸瞪着双目怒视他,诉说着他们的死不瞑目……   赵王掩鼻退后一步,箱子里的人他认识……这些人是他的人手。   朱瑄站起了身,宽袖拂过书案,手指点点箱子里的人头:“明天御史就会弹劾郑氏兄弟,这本账册是从吏部流出来的,不止这一份,你的人全在这里,到时候牵连不到你身上。”   赵王浑身一震,惊愕地抬起头。朱瑄竟然不趁机落井下石,还出手帮他遮掩?   朱瑄走到赵王面前,黑幽幽的双眸看着他:“朱瑾,你记住,你是天家骨血,你读圣贤书长大。”   赵王冷笑:“读圣贤书长大又怎么样?圣贤书有什么用?弱之肉,强之食,我今天栽在你手里,无话可说!若是身份倒转,皇兄也会像我这样!”   他母亲胆小如鼠,一年到头难得侍寝,舅家又只是寻常书香人家……没有母族扶持,他除了依附郑贵妃的族人,还能有什么办法?   朱瑄瞥赵王一眼,目光平静:“我不会像你这样。”   赵王不无讥讽地道:“皇兄贵为太子,说话不腰疼。”   朱瑄薄唇轻挑,“朱瑾,我小时候过的是什么日子,你比其他人更清楚。”   赵王沉默。   朱瑄抬眸,目光越过沉沉夜色,看向窗外灯火通明的摛藻阁。   小的时候,他也曾和赵王一般偏执……   圆圆教他读书,她站在窗前,一边警惕地观察外边有没有人经过,一边一个字一个字教他背:“……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   “……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为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或为辽东帽,清操厉冰雪。或为出师表,鬼神泣壮烈。或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或为击贼笏,逆竖头破裂。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   浑灏苍古,回肠荡气。   她告诉他,世间并不是所有人都和嘉平帝、郑贵妃那样,世间有好人,有坏人,有不好不坏的人,他生来不幸,受尽苦楚,但他不能就这么被击垮,他得刚强起来,他得学会怎么变得强大,而不是陷入仇恨之中,彻底毁了自己……他是天家血脉,是一国储君,他肩负国朝的未来,他不能作践自己。   这些年他刻苦勤学,不全是为了博得文臣的支持,也是为了他自己,为了他肩上的责任。   他不会成为第二个嘉平帝,他不会因为个人私欲荒废朝政。   他会努力平衡朝堂,他将尽己所能造福天下百姓,他此生只会有金兰一个妻子,他的后宫永远不会出现宫妃互相倾轧、皇子皇女接连夭折的乱象,也许他不可能成为秦王汉武、唐宗宋祖那样的伟大君王,但他不会像嘉平帝那样自暴自弃,他会闻正言,行正道,他会保护好自己的妻子和儿女,让他们无忧无虑,不受纷扰,他会竭尽全力缓解皇权和内阁之间的矛盾,妥善处理宦官制度的弊病,他将亲自抚养自己的太子,教他怎么做一个合格的储君……   直到他行将就木的那一天,他留给自己孩子的,将会是一个群臣各司其职、政治清明的朝堂,一个稳定而富有生机的王朝。   ……   朱瑄凝望着摛藻阁,缓缓道:“你小的时候,我教你读书写字,教你分辨是非,教你孝顺你的生母……朱瑾,你是我弟弟,我给你一个机会。箱子里的东西,你派人带回去安葬了,这本账册也拿走,御史的那一份不会出现你的痕迹。”   缇骑盖上箱子,裹好毡布。   赵王一脸不可置信。   他小的时候,亲眼看见太监活活打死了他身边的宫女,之后那个太监大摇大摆去乾清宫当差,依旧作威作福,人人都知道他的宫女是太监打死的,可没有人敢为他说话。昭德宫想教训谁,用不着什么宫规戒律,太监直接绑了人按着就是一顿鞭子伺候……   那时候宫里真是乱啊,乱到钱兴一手遮天,杀人对他来说不过是眨眼间的事……   年幼的赵王一次次诘问上天:王法何在?道义何在?公理何在?   说来可笑,堂堂皇子,居然会问出“王法何在”这样的话。   后来赵王明白了,宫中没有王法,宫人不过是下贱的奴才,死不足惜,他虽是皇子,其实也如蝼蚁一般任人鱼肉……唯有掌握权势,他才能真正成为左右其他人生死的人上人。   朱瑄竟然就这么放过他了。   明明掌握可以让他身败名裂的证据,却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赵王心念电转,脸上露出几分惭愧的表情。心里却在冷笑:看来传言不假,太子果然宅心仁厚。   他生怕朱瑄后悔,一把将账册掖进怀中,眼神示意自己的随从出去。   朱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缇骑也没有出手阻拦他们。   赵王心中安定下来,朱瑄不是背信弃义之人,既然说出了口就不会反悔……   他飞快转身,带着自己随从离开,刚迈出两步,身后响起朱瑄的声音。   “朱瑾,你我之间的储位之争是你我兄弟的事,不要牵扯其他人。”   赵王脚步一顿,回过头。   朱瑄望着他,幽黑双眸中杀意隐伏:“赵王妃再敢动一次心思,不论她得手与否,你都得付出代价。”   赵王瞳孔猛地一缩,“我不明白皇兄在说什么。”   朱瑄没说话,扫一眼屋中的缇骑。   缇骑会意,快步走到赵王身边,不待他反应过来,唰的一声拔出腰间绣春刀,昏暗的书阁内,骤起雪亮寒光,鲜血四溅。   一声沉重闷响,赵王随从的脑袋掉落在铺了厚厚毡毯的地上,滚到了赵王脚下。   温热的鲜血溅在脸上,仿佛烈火扑面,赵王惊讶的表情还凝结在脸上,连惊叫声都还没来得及发出,已经被随从的血糊了一脸。   他肝胆俱裂,哆嗦着瘫软在地。   随从的头颅就躺在他脚下,怒目瞪着他。   赵王骇得浑身筛糠。   朱瑄走到他面前,淡淡地道:“这就是代价,以后赵王妃再动一次心思,你身边就会少一个得用的人。”   赵王骨寒毛竖。   朱瑄俯视赵王,眼神淡漠:“朱瑾,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这几年宫中再没有皇子夭折?为什么昭德宫和东宫井水不犯河水?”   赵王一愣。   朱瑄不再看他,背过身去,负手而立,身影清癯,轻声道:“因为我当着郑贵妃和钱兴的面活活剐了一个司礼监的太监。”   真的是千刀万剐,一刀一刀片下那个太监的血肉,从脚开始一刀接一刀,慢慢露出森森白骨,太监从早上一直哀嚎到半夜。   朱瑄坐在长廊里亲自监督行刑。   那个太监主动揽事,照顾年幼的皇子,不久之后小皇子的脑袋就被人偷偷插了几根银针进去,是太监下的手。   朱瑄找嘉平帝讨了旨意,命人活剐了太监,逼其他同谋的宫女宦官吞食太监的血肉,然后上疏:以后宫中再有残害皇子皇女之人,就按此例办理。   自那以后,再没人敢下手毒害皇子皇女。   赵王望着近在咫尺的头颅,胆气尽丧,浑身筛糠。   朱瑄拂袖而去。   他早就不再是那个任人鱼肉的小皇子。   赵王可以不甘心,可以蓄意争储,唯独不能把手伸到后宫,不能动圆圆一根手指头。 第47章 蜜渍梅皮   东宫左司直郎杨寅听说赵王被人请到东宫吃茶,眉头一皱,直觉事情不简单,匆匆赶到书阁。   回廊里灯火摇晃,赵王一脸煞白,在几个随从的搀扶下慢腾腾往前走,身后跟着几个人高马大的汉子,那些人抬着一口包裹得密密实实的大箱子。   左司直郎朝赵王拱手致意。   赵王看也没看他一眼,失魂落魄,幽魂一样从他眼前飘了过去。   左司直郎面露疑惑,抬头看见内官们簇拥着一道瘦削的身影在夜色中步下台阶,知道是皇太子朱瑄出了书阁,忙大踏步走上前。   内官们看到他,脸上俱是讥讽警惕之色。   朱瑄却朝他颔首,态度温和,举止风雅,宽袖被夜风吹得鼓起,身姿如风中孤松,愈显苍劲。   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风。风声一何盛,松枝一何劲。   左司直郎望着瑶林琼树般的朱瑄,失神了片刻,笑着道“才刚看见赵王殿下赵王殿下行色匆匆”   朱瑄面色如常,双眸中氤氲着浅浅青气,微笑着说“孤找了些书给他看。”   左司直郎会意,太子给赵王找的书一定是臣戒录、逆臣录、忠义录、训诸藩志戒录之类的告诫宗室子弟的书,难怪赵王殿下的脸色那么难看。看来是他多疑了,皇太子何等高雅温文,不可能明目张胆对赵王不利。   他停下步子,目送朱瑄走远。   朱瑄回头,夜色里脸庞苍白,似有几分憔悴,瞥一眼左司直郎身后,指指一个小内官,“送杨司职郎出宫。”   小内官迟疑了一下,恭敬应喏。   左司直郎诧异地看一眼朱瑄,朱瑄没有看他,转身走远,背影慢慢融入无边夜色中。   小内官提着灯送左司直郎出宫,直把他送到宫门口,还叫了两名铺军为他执灯。   左司直郎回到家中,脱了官袍,拿了本书坐在灯前看,思绪却早已飞远。   宫中主殿都是灯烛照明,其余宫门、偏殿不设灯。每逢早朝或深夜,权高位重的大臣自有宫人殷勤伺候,为他们掌灯,其余官阶低微的人没有宫人执灯引路,黑灯瞎火的,只能摸黑进宫、摸黑出宫返家皇太子刚才见他无人相送,才会打发小内官提灯送他。   是无心之举还是收买人心   烛火微微一颤。   左司直郎眼前浮现出皇太子在文华殿上课的情景,太子温文尔雅,彬彬有礼不论讲读官问什么,太子都能对答如流,文臣希望他专攻儒学,但太子并不满足于此,诸子百家,他皆有涉猎,民间稼穑之事,太子亦知之甚详,连市井米价多少、菜价几何他都能说得头头是道讲读官夸太子风姿出众,乃社稷之福,并不是虚言 幽禁中长大的太子,如山上孤松,忍辱负重,凌寒挺立迟早有一日,何当凌云霄,直上数千尺。   啪的一声,蜡烛燃尽,烛台前缕缕青烟萦绕盘旋。   左司直郎心口怦怦直跳。   嘉平帝召见司礼监太监,命他们拟一道旨意。   罗云瑾正好当值,一身织金云肩曳撒,手执朱笔,站在龙案前,脊背挺直,等着嘉平帝示下。   嘉平帝犹豫了一会儿,摆了摆手,“罢了,拟旨吧。”   罗云瑾诗书满腹,下笔有神,很快草拟了诏书。   嘉平帝草草看过一遍,点了点头。   罗云瑾告退出来,文书房内官迎上前,问“统领可是晋府宁化王的事”   “你问这个做什么”罗云瑾面色冷凝。   内官小声说“这事宫里已经传遍了薛娘娘、沈选侍哭得泪人一样,又不敢让老娘娘看见,六宫议论纷纷。”   罗云瑾语气淡漠“这事不是我们操心的,告诉文书房的人,别掺和进去。”   内官忙道“小的明白,多谢统领提点。”   几人出了东暖阁,一个挺拔高挑的缇骑快步走到罗云瑾身前,抱拳道“统领,今天赵王去了一趟东宫听说是被东宫的人强行请过去的。”   罗云瑾嗯一声。   正说着话,一名穿绿袍的年轻官员迎面走来,看到他们一行人,皱了皱眉头,和他们擦肩而过。   小内官回头看年轻官员,道“这人好像是东宫的洗马”   缇骑好奇“他来乾清宫做什么”   罗云瑾站在阶前,远眺东宫的方向,“连你都知道赵王今天去了一趟东宫,圣上必定也知道”   洗马是朱瑄派来的,他做事滴水不漏,既然敢当众“请”走赵王,放任消息流传出来,一定做好了万全准备,虽然不知道洗马会以怎样的说辞让嘉平帝信服,但赵王已经输得一败涂地,就算日后赵王想反咬朱瑄,嘉平帝只会当他是栽赃陷害。   宫墙深长幽邃,楼台殿宇矗立在黯淡星光之中,瑟瑟夜风呼啸着卷过重重宫门,似狼哭鬼嚎。   夜色下的东宫看起来如此遥远守卫森严,宛如铜墙铁壁那天偶尔撞见她,她看起来好像胖了点,面颊红润,气色很好笑起来的时候颊边隐隐有笑涡 罗云瑾收回视线。   他曾经觉得自己不如朱瑄的地方只有一点朱瑄是皇子,而他只是个身有残缺、地位卑贱的阉人。朱瑄能给她的,他此生永远无法做到。但是论学识,论修养,论相貌他哪一点都不输朱瑄。少年时的朱瑄瘦弱不堪,还是个小结巴,一个月里有二十天缠绵病榻,他若是个正常人,朱瑄一点胜算都没有。   六年多了,朱瑄居然没有杀他。   东宫冷眼看他崛起,冷眼看他从文书房进入司礼监,冷眼看他成为嘉平帝倚重的心腹,始终冷静自持,没有下手加害他。   罗云瑾不明白朱瑄到底在想什么。   直到再次见到这个对他们的过去一无所知的金兰直到看到金兰站在曲廊里伸手摘荷花,顾盼生姿,丽若朝霞,一双盈盈秋水,笑容璀璨日光笼在她脸上身上,她是那么快乐任谁让她瞧上一眼,都会觉得心头敞亮,不由自主想跟着她一起微笑 罗云瑾忽然有点懂朱瑄了。   他笑了笑。   他居然也会有敬佩朱瑄的一天。   东宫。   台矶前风声飒飒,夜色深沉,宫人手里提着的羊角灯散发出微弱的光芒,檐角悬铃在风中剧烈抖动,铃音呜咽。   朱瑄拾级而上,走到殿门前时,忽然掩唇咳嗽。   “千岁爷”   杜岩抢着上前,眉头紧锁,递上一盏温热的参汤。   朱瑄喝了几口参汤,站在帘后缓了一会儿,蓦地问“孤身上有没有血腥气”   杜岩愣了一下,明白过来,仔细闻了闻,摇摇头。   朱瑄嗯一声,放下瓷盏,进了内殿,想了想,脚步一顿,还是转身往净房去了。   杜岩纳闷地道“殿下在书房”   朱瑄摇摇手,“我先去洗漱。”   杜岩知道他这是怕身上有血腥气吓着了太子妃,心中感叹一声,转头叫内官去净房伺候。   朱瑄洗了澡,换了身家常穿的月白道袍出来,杜岩守在外面,低声说“今天殿下巳时起的,大和尚请了脉案,说是无事,留了一副温补的方子德王妃和庆王妃还有两位小公主过来找太子妃殿下商量过乞巧的事,吃过饭,殿下看了一会儿书,让人收拾了北边的配殿,说是要给宫女住殿下打发人往各宫送瓜果,扫墨他们回来说薛娘娘和沈选侍有什么伤心事,殿下让小的打听一下”   絮絮叨叨说完了金兰一整天做的事。   朱瑄听完,道“把大和尚开的方子拿来。”   宫人早就预备着了,忙捧上药方。   朱瑄接过细看,方子上只是些寻常的当归、黄芪、桂圆、山楂、陈皮之类的滋补之物。他放下方子“提醒她喝补汤,她要是不愿喝,多哄着。”   杜岩眼珠一转,笑着说“还是得千岁爷亲自来哄才行晚膳早就预备着了,殿下非要等千岁爷回来才让摆膳,我们怎么劝,殿下都不听。”   朱瑄听得皱眉“她还没用晚膳”   今天德王妃她们过来了,金兰没去摛藻阁,坐在书房里看一本东坡先生志林,正看到先夫人不发宿藏这一篇,一只手伸过来,从她手中拿走了书。   “我还没看完”她伸手去够书。   朱瑄站在她面前,挑了挑眉,瞥一眼书页上的内容,“我告诉你后面的内容,程夫人不许人挖开坛子到最后也没挖开,重新掩埋了。”   金兰气得咬牙。自己看完文章和别人直接告诉她结尾,差别很大好不好 朱瑄放下书,笑着轻轻拧一下她的脸,“还没用晚膳”   金兰轻哼一声,不想搭理朱瑄,肚子却应景地咕咕叫了两下。   “我不饿”她坐着不动,强行为自己挽回面子。   朱瑄笑了笑,拉她起身“我饿了,陪我用膳。”   坐下吃饭,金兰又被逼着喝了一碗老鸭汤,她给朱瑄也盛了一碗,“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朱瑄从她手里接了汤碗,扫一眼她的手腕。   金兰想起他夜里偷偷爬起来给自己涂药故意对着他挥挥手腕,“我没事,连道疤都不会留。”   朱瑄唔一声,给她夹了一块糟鹅胗掌“我有时回来得晚,你不必等我,自己先用膳。”   金兰笑着说“没事,我之前吃了一碗杏仁面茶。你什么时候回来,我都等着。”   他那么辛苦,回来时黑灯瞎火的不好,她可以等他,陪他说说话也好。   朱瑄没说话,继续吃饭。他的胃口似乎不大好,只喝了一碗汤,略动了几筷子蒸糟鲥鱼。   饭后金兰拉着朱瑄在前廊散了会儿步消食,杜岩送来熬好的药,朱瑄一碗,金兰一碗。两人坐在暖阁里,喝了药,金兰趴在案几上,从攒盒里拈了两枚蜜渍梅皮,一枚噙在齿间,另一枚塞进朱瑄嘴里。   她整个人趴在几上,仰头看着正襟危坐的朱瑄,双眸含笑,雪白指尖一枚褐色蜜渍梅皮,轻轻碰一下他的薄唇。   烛火跃动,映在她脸上,她眸底倒映出摇曳的烛光,亮如星子。朱瑄皱眉,垂眸,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的眼睛,低头含住了梅皮。   金兰收回手,失笑“这可真是同甘共苦了。”   她转身去拿刚才还没看完的书,腰上一紧,朱瑄的气息突然靠近,手指抬起她的下巴,堵住了她的唇。她被压得后仰了过去,手肘抵在他胸前,摸到他滚烫的胸膛他不是没吻过她,不过今天的吻好像特别激烈她晕晕乎乎,手脚酥麻,等她终于被放开的时候,脸上通红,软软地躺在朱瑄怀里,束发的金钗早就掉了,发髻松散,一缕长发落下来,笼在朱瑄膝上。   朱瑄手指捞起一束发丝,轻声问“是什么糖”   金兰不语。朱瑄低头亲她,又问了一遍。她只好红着脸答“梅皮。”   朱瑄轻笑,仿佛在回味“难怪这么甜。”   暖阁里伺候的内官早就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杜岩还让人放下帐幔铺好了床,槅扇内灯火朦胧。   朱瑄抱起金兰。   他这些天一直在吃药金兰可不敢让他抱,万一这次又没抱起来,她真的颜面无存,不得不思考和德王妃一样节食不等朱瑄弯腰,她自己利利索索下了地。   朱瑄脸色微微一沉,眼睫低垂。   金兰拉着他转了个身,推着他往前走几步,抱住他脖子,趴在他肩膀上,发鬓蹭过他的侧脸,“五哥,你背我吧。”   朱瑄顿了一下,低低地嗯了一声。   他背着她一步一步走到拔步床前,金兰趴在他背上,伸手掀开一重重帐幔。   金兰先爬上床,规规矩矩躺好,时不时偷偷瞄一眼朱瑄。   他坐在床头,脱了靴子,解开衣襟,脱下外衫,上了床,从背后拥住金兰,下巴抵在她发顶上,把她整个人拢在怀里。   金兰握住他横在自己腰间的手,“五哥,你今天是不是不高兴”   朱瑄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低低地嗯了一声。   金兰想了想,在朱瑄怀里转了个身,和他面对着面,伸手抱住他。   朱瑄身体滚烫,手臂用力,紧紧抱住金兰。   强大起来需要忍辱负重,更需要铁腕。   朝中文官知道他活剐了司礼监的太监,他们选择帮他隐瞒,因为他的做法太过阴戾,传扬出去会妨害他的名声。   文官同情他的处境,但文官不关心他怎么一步步走到今天,他们只是一群看客,他们需要一个仁厚宽容、容易控制的儒生,而不是一个有仇必报、手段很辣的帝王。   说到底,文官之所以坚定地支持他,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抗衡嘉平帝,为了压制司礼监,为了进一步限制皇权。   嘉平帝利用他和文官斗法,文官又何尝不是在利用他 他在几方势力间行走,犹如踏着冰冷刀尖前行,行差踏错,就是满盘皆输。他不能寄希望于文官愿意为他抛头颅洒热血,他们真正效忠的是皇太子,不是朱瑄,所以他不能一味温和仁厚。   朱瑄低头闻金兰发间的茉莉花香,慢慢平静下来,疲倦涌上心头,慢慢坠入梦乡。 第48章 殉葬   金兰没睡着,朱瑄身上火烧一样发烫,她觉得他可能又发病了。   等了半晌,听到朱瑄呼吸声沉重,她偷偷睁开眼睛,借着高照灯漏进帐幔里的微光打量他,摸了摸他的额头,又摸摸他的脸。   朱瑄动了一下。   金兰吓了一跳,正要收回手,朱瑄发出几声模糊的呓语,蹭了蹭她的手心,很依赖的样子。她等了一会儿,慢慢收回手,他梦中觉察到,眉峰轻皱,她只好把手放回他脸上,他这才老实了。   她小心翼翼捧着他那张清秀苍白的脸,叹口气,继而摇头失笑,闭上眼睛入睡。   第二天金兰起身的时候,朱瑄已经起来一会儿了,正站在屏风前换衣,杜岩站在他身后,帮他束网巾。   她随手拢起长发,趿拉着睡鞋走到朱瑄身后,从镜子里看他“今天要出宫”   朱瑄道“今天去工部观政。”   嘉平帝似乎认清了自己不可能继续和文官斗气,最近时常问大臣朱瑄在六部观政期间的表现,大臣满头黑线陛下您之前严防死守,不许太子和大臣结交,连詹事府、左右春坊都成了摆设,所谓的观政也不过是拿一堆六部例行公事的题本搪塞太子,现在又关心太子但是又下旨大肆封赏郑贵妃的族人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摇摆不定。   不管嘉平帝会不会和以前答应朱瑄出阁读书时那样又反悔,朱瑄必须抓住每一个机会,金兰知道他这些天一直在看治河的书。   就算身体不舒服,他还是会坚持去工部他早就习惯这样了,烧得晕晕乎乎的时候还能坐在文华殿和讲读官对谈。对他来说,每一次松懈都可能导致被废所以他从不松懈。   金兰搭着朱瑄的肩膀,绕到他面前。   杜岩和另外两个小内官连忙捧着装玉革带、乌纱冠的捧盒退后几步。   金兰踮起脚,手按在朱瑄脖子上,让他低头,和他额头相贴,“还是有点热今天的药吃了没有”   朱瑄垂眸看她“吃过了。”   金兰放开他,探出半个身子去看杜岩。   杜岩尖着嗓子答“吃了,吃了”   金兰问“用过早膳了”   杜岩点头如捣蒜“用了,用了千岁爷吃了一碗羊霜银丝面。”   金兰点点头,招手让内官上前,拿起玉革带,低头给朱瑄系上,动作很熟练“早点回来。”   朱瑄嗯一声,说“你要主持乞巧宴,我找了两个人帮你,下午掌事公公会带他们过来拜见你,他们是尚膳监的太监,掌宫中筵宴,熟悉宫务。”   金兰讶异道“你什么时候找的人”他这么忙,居然还惦记着她这点事 朱瑄轻笑,“能者多劳。”看她长发披散、睡眼朦胧的样子,忍不住笑着揉揉她发顶,“天色还早,再睡一会儿。”   金兰漫不经心地答应一声,送朱瑄出了寝殿。她没有再接着睡,梳洗装扮,内官送来早膳,她喝了两碗莲子粥,掌事姑姑进殿禀报,说女官来了。   来人正是黄司正和胡广薇。   黄司正教过金兰,进殿的时候身板挺得笔直。   胡广薇却神态紧张,直冒冷汗。金兰和周太后撒娇说想借两个人使唤,周太后满口答应,于是她就这么被送到了东宫,她年纪不大,拿主意的人是姐姐胡令真,乍一下和姐姐分开,而且分开她们的人还是太子妃,她委实难以镇定。皇太子对太子妃的看重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太子妃想除掉她易如反掌,反正皇太子会帮太子妃遮掩。   金兰笑着迎出内殿,黄司正和胡广薇朝她行礼,她道“等会儿赵王妃她们过来了,我们一起商量。”   胡广薇心中叫苦这三位王妃都曾在选秀的时候被她姐姐刁难。   不一会儿德王妃、庆王妃拉着赵王妃一起来了,赵王妃比胡广薇还要紧张,特地拉上了两位小公主活跃气氛。再次见到胡广薇,赵王妃眼角风扫都不扫她一下,就像不认识她一样。   乞巧的宴席都是夜里,要陈设瓜果于楼台之上,乞巧、拜月、供奉摩喉罗,宫人们比赛针法,对月占卜 周太后年纪大了,熬不了夜,黄司正建议黄昏就开宴,金兰和德王妃几人深以为然。周太后喜欢被宫妃们簇拥着奉承,但年事已高,爱打瞌睡,每次宴席几乎有一半辰光是睡过去的。   金兰昨天让人收拾了配殿,就是给黄司正和胡广薇住的,另外还分别拨了二十名宫女给两人使唤“这些宫女聪明伶俐,就是没怎么磨炼过,若能跟着姑姑学些本事,以后长大了分去各宫当差,一定能独当一面。”   宫女被掌事姑姑带进来给黄司正和胡广薇请安,黄司正扫一眼宫女,发现这批宫女年纪有大有小最小的只有七八岁的样子,最年长的十六岁。   金兰笑着说“她们白天跟着姑姑,夜里跟着掌事姑姑和胡女官读书认字,每隔十天考校一次。”   黄司正眼神闪烁了一下,让宫女们自报姓名。   宫女们排好次序,一个个叫出自己的名字,口齿清楚,大大方方。   黄司正迟疑了片刻宫中女校已经废置,太子妃借着主持宫宴的名义让这批宫女学习,不就是等于重开女校吗眼前这批宫女虽然年龄各异,但规矩都很好,看起来确实聪明伶俐、反应灵敏,很可能是从普通宫女中遴选出来的,当初宫女虽然可以去女校读书,但因为提督太监敷衍了事,大多数宫女又不思进取,觉得读书枯燥辛苦,不愿刻苦勤学,优异者寥寥现在太子妃选出的这批宫女显然不用一边当差一边上学,她们就是被选出来加以培养的莫非太子妃要培养一批忠于她的女官 女官没落,除开皇帝重用宦官以外,还有一个原因是后位不稳,皇后的废立全由皇帝一个人说了算,皇后没有震慑六宫的威望,自然不能领导女官如果宫中迎来一位地位稳固的中宫皇后,而且是一位胸襟开阔、尊重女官、乐于放权给女官的皇后 黄司正仿佛思考了很久,但在胡广薇看来,黄司正只是稍稍犹豫了一下便笑着朝金兰行礼,答应教导宫女。   德王妃和庆王妃见状,彼此交换一个眼神太子的地位越来越稳固,太子妃也在不动声色地笼络人心,老老实实果然是最明智的做法。   赵王妃拉着两个小公主坐在一边吃果子,很少开口说话,金兰问她意见的时候,她就点点头。昨晚赵王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回到房里摔摔打打,屋中的古董玩器都被他摔了个稀碎,她吓得在暖阁里躲了一整夜,今早赵王目光阴鸷地盯着她,警告她暂时不要动金兰,她巴不得如此,只想安安生生熬到赵王出京就藩如果赵王能活到那个时候。   金兰留几位王妃用膳,黄司正和胡广薇告退。   掌事姑姑领着两人去偏殿。   胡广薇生怕自己被分到阴湿逼仄的地方住到了地方,却发现是一排采光明亮、坐北朝南的房间,已经提前打扫过了,收拾得干干净净。她和黄司正的房间紧挨着。知道她们俩是读书识字的女官,房间里设了书架、书案、琴桌,壁上挂有画轴,高几上供了一瓶盛放的白莲,房里还熏了香。   女官送来黄司正起居平日用的东西,内官帮着抬箱笼,一箱箱书送到偏殿,小宫女们围在一边帮忙,笑着道“姑姑好多书啊”   黄司正坐在窗下吃茶,望着眼前好奇观望的年轻少女们,面容慈祥。   她已经打算好趁着中秋的时候告老还乡,之前她准备把读过的书带回家乡去,现在看来,她还可以再在宫里待几年,她的书可以留给这些宫女。   胡广薇走进屋中,黄司正站起身,眼神示意她跟着自己。   两人走到一处偏僻的地方,黄司正问“阿薇,你知道太子妃为什么会选你吗”   胡广薇咬了咬唇。原因不难猜,因为她姐姐想把她送到太子床上。太子妃把她拘在这里教小宫女,她不可能有机会接近太子。   黄司正背对着她“我问过太子妃这个问题,太子妃回答说,因为你和宋宛才貌双绝,熟读诗书,一定会是女官中的佼佼者。她既然要选女官,自然只选最好的。”   胡广薇面露惊讶之色太子妃不止挑了她,居然还想请宋宛宋宛可是郑贵妃的人呐 黄司正转过身,面色沉静,双眸明锐“阿薇,你如今既然是司宝女官,那就得担负起女官的责任,我不管你有什么打算,一日为司宝女官,你就得勤勤恳恳尽到自己的本分,我会亲自监督你。虽然我和你姐姐相识多年,但不会因私偏袒你但凡你有一点逾矩,我亲自按宫规处置你”   人到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胡广薇被黄司正的眼神吓得心惊胆战,强自镇定地道“请姑姑放心。”   黄司正蓦地一笑,“我有什么不放心的阿薇,从你被老娘娘送到太子妃手上的这一刻起,你的生死就握在太子妃手中别犯傻。”   胡氏姐妹从头到尾只是周太后用来恶心郑贵妃的棋子罢了。太子妃入宫以后,周太后觉得太子妃比郑贵妃听话乖巧,又看到朱瑄很看重太子妃,认为暂时没有必要和东宫生嫌隙,早已经放弃扶持胡氏姐妹的打算。反正还可以选秀等周太后想要往东宫塞人的时候,她可以再选其他人。   胡广薇脸色发白,点了点头。   杜岩安置好宫女和黄司正,回内殿复命“殿下放心,那边安排了几班人手,从早到晚十二个时辰轮班,不会出什么岔子。”   金兰点点头。   周太后和郑贵妃偃旗息鼓了,胡令真却不会轻易死心,与其千防万防,不如把人放到自己可以掌控的地方看着,顺便还能多一个好老师。   她低头翻看司礼监送来的单子,想起一事,问杜岩“湖广那边有没有书信”   杜岩摇头“小的问过了,这个月还没有。”   金兰喔一声。   枝玉已经回湖广老家了,之前每隔几天就有她亲笔写的家信送到东宫,后来一个月一封前几封信枝玉会详细写她在路上的见闻,写她拿着那些银两置办了多少田亩,写她跟着祝舅父在北边买了不少北货,运到南边贩卖,小赚了一笔,连她路过南直隶时吃了什么好吃的东西都会写在信里后面的信只简单说一下他们的行程。这个月东宫还没有收到湖广的信。   金兰放下单子,让小满磨墨,提笔写了封信,交给杜岩“送去湖广贺家。”   杜岩应喏。   下午尚膳监果然派了两个提督太监给金兰请安,说是朱瑄吩咐的,他们以后跟着金兰,帮她料理主持筵宴的杂务。   金兰不爱揽权,见两个提督太监思路清楚、经验老道,又是朱瑄找来帮她的,值得信任,当场把催办酒水和造办礼器的事交给二人。   两人立刻应承下来“能为殿下办事,是小的有福气,小的一定尽心尽力,不负殿下所托。”   说了一会儿话,帘外内官说有事通禀,金兰让小满送提督太监出去,“什么事”   杜岩领着内官进殿,道“昨天殿下问薛娘娘的事,千岁爷知道殿下担心薛娘娘,就吩咐洗墨去打听洗墨今天打听着了。”   金兰一怔朱瑄吩咐的他还真是   她暂且放下这事,让洗墨走上前。   洗墨垂着手上前一步,躬身答“小的是听乾清宫那边伺候笔墨的公公说的,晋府宁化王去世殉了两位宫人,朝中大臣觉得人殉阴戾,应当禁止,万岁爷爷却让罗统领拟旨加封两位宫人为夫人。伺候薛娘娘和沈选侍的宫人说,她们听说了晋府人殉的事,一时触景伤情,又怕老娘娘怪罪,所以躲在屋子里哭。”   金兰蹙眉,原来薛娘娘是为了这事伤心。   先帝之前,皇帝驾崩,宫中无子的妃嫔都要殉葬,诸王逝世,同样以宫女陪殉。后来先帝临终前留下遗言,废止了人殉。但是外藩诸王府仍然流行人殉,嘉平帝曾下旨严令禁止贵族用活人殉葬,可朝廷并没有严格执行,所以禁而不止。这回宁化王去世,宫人被迫殉葬,嘉平帝居然不加以申斥,而是赠以夫人的封号这不是在纵容人殉么 难怪薛娘娘和沈选侍伤心,她们没有生下皇子皇女如果山棱崩会不会有人逼她们“主动”陪殉 金兰命人送些糕点瓜果去看望薛娘娘和沈选侍,想了想,还是罢了。薛娘娘她们躲在屋里哭,自然是不希望别人知道这事,陪殉是皇家的忌讳派人过去太招眼了。   第二天,金兰去仁寿宫给周太后请安,然后去看薛娘娘。   薛娘娘怕周太后看出什么来,告病在屋里养着,见金兰竟然亲自来看望她,眼圈霎时红了。   金兰打发走宫人,小声劝薛娘娘“您往日最开朗的了,何苦为这个伤心”   薛娘娘知道金兰真心关心自己,也不遮掩,冷笑着说“我们都是人生父母养的,在家的时候哪一个不是爹娘的眼中珠宫里选秀,抬了我们进宫,让我们伺候贵人,我们不敢怠慢,尽心服侍可贵人死了,还叫我们陪殉,好好的大活人,生是他们皇家的人,死了还得伺候他们皇家生生世世不能解脱”   她眼中闪过几点冰冷的寒光,“我不甘心呐”   薛娘娘年轻时是当地出了名的美人,周太后嫌两任废后不够机灵,希望年轻活泼的薛娘娘能够分走郑贵妃的宠。嘉平帝当时确实宠爱了薛娘娘一段时日,但后来薛娘娘还是失宠了。宫里的人说薛娘娘家境殷实,如果没有被选入宫中,本可以嫁给门当户对的富户公子。   金兰端了杯茶给薛娘娘“您放心,宫里没有这个规矩。”   薛娘娘冷冷地笑了一声,“如果有人要效仿旧事呢当初太后和另一位太后”   金兰撩起眼帘。   薛娘娘意识到说漏嘴了,脸色一变,紧张地扫一眼屏风,低头喝茶。 第49章 东宫折子   东千步廊。   朱瑄坐在窗前光线明亮的地方翻看《治河总考》和《治河通考》,屋中几名年轻官员引经据典,正在激烈讨论治河的事,有人说应该疏,有人说应该堵,他默默听着,没有插话。   天色渐暗,遥遥传来隆隆的钟鼓声,众人这才暂且停下争论,约好第二天再辩。   朱瑄出了值房,发现窗前站了个人,面阔耳大,鼻直口方,须发皆白,一身轻纱官袍,正是工部尚书,他身后的年轻官员细长眼,颌下短须,当风而立,气度闲雅,乃最近刚刚升官的谢骞。   工部尚书笑眯眯地看着朱瑄:“太子殿下对治河可有心得?”   朱瑄道:“略读了几本治河的书罢了。”   司礼监太监钱兴把持朝政,内阁元辅郑茂和他沆瀣一气,其余内阁大臣浑浑噩噩,民间戏称他们是“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工部尚书就是个明哲保身、从不得罪人的周全人,和朱瑄谈笑了几句,说了些治河的事。   几人走出回廊,互相谦让了一会儿,朱瑄目送工部尚书离开。   谢骞没走,他刚到工部任职,急于做出一点成绩,继续和朱瑄讨论刚才年轻官员争吵的话题:“殿下觉得治河应该以决口合龙为先,还是疏浚为先?”   朱瑄说:“大河绵延数千里,支流众多,以堵塞决口来治河,终究不是长久之法。”   谢骞眼前一亮,赞道:“不错!下官也是这么想的。”   近年来,大河几乎连年决口,河道频繁迁徙,每到汛期,洪水肆意,阻塞运道,淹没农田,平地成湖,千村万落漂于一空,水灾之后又有病灾,民情躁动,动乱频生……总理河道的官员每年都更换,不过成效甚微。   朱瑄道:“孤听说山西宋素卿擅于治理河运,于疏浚河道颇有建树。”   谢骞挑了挑眉:“宋素卿?”   宋素卿可是钱兴一手提拔起来的,正儿八经的阉党。之前有人推荐过宋素卿,说他多年来研究治河,曾经主持修建了横截汶水的工程,成功整治了会通河,可以为治河总督,文官坚决反对,为了阻止嘉平帝启用宋素卿,他们弹劾宋素卿在治理运河时压榨民夫、收受贿赂、毁坏农田、纵容奴仆侵占良田,因为证据确凿,嘉平帝大怒,罢免了宋素卿,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这次嘉平帝命朝臣推荐治河总督的人选,没有文官敢提宋素卿的名字。   莫非太子想推荐宋素卿?他就不怕得罪文官,引发众怒?   谢骞眼神闪烁。   ……   金兰从薛娘娘那里回来之后,一直在想她的那句话。   周太后和另一外太后……   周太后不是先帝的原配,先帝的元后姓钱,先帝年轻时并不宠爱钱皇后,后来夫妻俩患难与共,貌美如花的钱皇后为先帝哭瞎了一只眼睛,先帝悔恨交加。那时候周太后因为生养了嘉平帝而成为了贵妃,有太监建议先帝改立有子傍身的周贵妃为皇后,因为钱皇后既无子又是个残废,先帝断然拒绝。驾崩前,先帝怕自己死后钱皇后孤苦无依,叮嘱嘉平帝务必尽孝,嘉平帝满口答应。   等嘉平帝登基,生母周太后在堂,嫡母钱皇后也在世,按例应该尊两宫为太后,周太后却派人告诉嘉平帝:钱皇后乃残废之人,无子,不足称太后。她要儿子废了钱皇后。   群臣反对,嘉平帝也认为母亲无理取闹,一边敷衍周太后,一边支持大臣,先帝元后钱皇后最后还是被尊为慈懿皇太后,周太后为皇太后。周太后十分不满。   ……后来,钱太后抑郁离世。   据说钱太后晚景凄凉。   金兰打发走其他宫人,问杜岩:“听说先慈懿太后的族人没有加封?”   杜岩满肚子八卦没地方诉说,见金兰问,立刻打开了话篓子:“没有!万岁爷爷闷着气呢!”   金兰伸手够攒盒,抓了把松子糖,问:“怎么说?”   杜岩站在她面前,一口气道:“当年万岁爷爷要废了吴皇后,钱太后说吴皇后年轻,难免犯错,不至于就要废了她……钱太后为吴皇后说情,老娘娘非要和她对着干,和郑贵妃联手劝说万岁爷爷,万岁爷爷还是废了吴皇后……自那以后,万岁爷爷对钱太后有了疙瘩,封赏后族的时候次次漏掉钱家人……”   嘉平帝为了郑贵妃废掉第一任皇后时,钱太后在世,她劝说嘉平帝不要轻易废后。周太后听说,立马站在郑贵妃一边,和郑贵妃一起怂恿嘉平帝废后。   所以嘉平帝才能轻而易举地废了吴皇后。   为了废后一事,嘉平帝对钱太后心存芥蒂。钱太后屡受欺凌,又是个半残之人,哪是周太后的对手?不久就离世了。   金兰心道:原来势如水火的周太后和郑贵妃曾经是一对盟友。   杜岩继续道:“……等万岁爷爷要废王皇后的时候,老娘娘不答应了,王皇后可是她亲自选的……朝臣也不答应,万岁爷爷虽然还是废了王皇后,不过金印、宝册都没收回去,还是在王皇后宫中,对外王皇后还是皇后,在宫里就不一样了,每次宫宴,郑贵妃的凤辇走在前面,王皇后的反而在后面……王皇后怕重蹈吴皇后的覆辙,干脆闭宫不出,什么事都不管……每天待在宫里做针线……只有过年的时候才出来……”   金兰问:“太后和郑贵妃……怎么就成了如今这样?”   从宫中传言来看,郑贵妃年轻时并不像现在这么跋扈,她对嘉平帝了如指掌,知道嘉平帝孝顺,一直很尊敬周太后,还曾经和周太后联合起来促成第一次废后。为什么这几年郑贵妃突然忘了隐忍,明目张胆和周太后对着干呢?   杜岩想了半天,摇摇头:“小的也不晓得……宫里的人说可能是因为老娘娘喜欢王皇后,所以见不得郑贵妃得宠……”   金兰若有所思。   郑贵妃能荣宠这么多年,果然并不是单单靠嘉平帝的宠爱……早年的郑贵妃并不出风头,每次都能很好地利用嘉平帝、周太后、钱太后几人之间的矛盾来为她自己谋求前程,她突然和周太后决裂,绝不可能仅仅是为了王皇后被废的事……   王皇后深居简出,也可能不单单是为了躲避郑贵妃的戕害……如果周太后非要她争宠,她早晚会落得和第一任废后一样幽居冷宫的下场,她不愿做周太后的棋子,干脆自己闭宫不出。   嘉平帝的后宫还真是剑拔弩张、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金兰忽然想到一种可能:郑贵妃这么憎恶朱瑄,会不会是因为她看到钱太后的凄凉下场触景生情,所以千方百计要阻止朱瑄即位?   先帝还在世的时候,周太后已经藏不住她对钱太后的嫉妒憎恨,仗着自己生了嘉平帝,多次鼓动心腹上疏废后,先帝担心自己死后周太后加害钱太后,特意下旨废除了殉葬制,将钱太后托付给儿子嘉平帝,还不止一次当着朝臣的面嘱咐他孝敬嫡母,嘉平帝口口声声答应会将钱太后视作亲母……到头来,先帝的一番苦心不过是徒劳而已……   钱太后一生孤苦坎坷,成了残废,晚年还被周太后欺凌,堂堂元后都是这个下场……郑贵妃不可能不担心她自己的将来。   说了会儿闲话,两名提督太监捧着乞巧宴的账本求见。   金兰接了账本看,脸上表情微微一变。   燕窝每两售银十两……在老家只要八钱……洋糖一斤五两……市面上的是五分……一只活兔十两……市面上能买十几只肥的……   她知道宫中采买总要比市价贵许多,这也不是提督太监故意隐瞒,鸿胪寺、司礼监、御用监、尚膳监和宫外采买肯定会层层克扣,都是默认的规矩……她手中这份账本并不出格,如果她较真的话,那就是大笑话了……她收敛了脸上表情,让杜岩带着两名提督太监去吃茶。   等朱瑄从外面回来,金兰忍不住和他算账:“宫里的瓜果肉菜动辄几十两……这要是在我们老家,几十两够过一年。”   朱瑄轻笑:“向来如此,要是没有一点油水,谁愿意抢差事?”   金兰也笑了。   饭后御医按例来为朱瑄请脉,笑着道:“殿下脉象平稳,可以停药了。”   朱瑄面色平静,看了一眼金兰,眼神深邃。   金兰光顾着高兴,没看明白他的眼神,吩咐杜岩赏东宫上上下下伺候的人每人两个月的月俸,尤其是跟随朱瑄的近侍,多赏了一个月的。   朱瑄病愈,东宫上下喜气盈腮,掌事太监和掌事姑姑代众人谢赏,小满几人围着金兰凑趣说笑。   书阁那边忽然来人,说是有事向朱瑄禀报。   朱瑄换了件玉色罗直身,到了书阁,几位东宫属臣都到了,拱手道:“殿下,司礼监那边传出消息,圣上下旨命我等推举治河总督。”   一般来说,嘉平帝想要任命谁为新的治河总督,可以颁布几个他自己属意的人选让内阁大臣挑选,或是由六部推举能人,这次嘉平帝自己也举棋不定,选择百官举荐。   洗马道:“兵部右侍郎江巩通《治河通考》,为人老成,勤俭笃实。”   少詹事不赞同地道:“治河总督总揽治河工程……江巩年轻,恐怕难以胜任。”   主簿提出自己的看法:“大理寺少卿李栋如何?他以前主持过漕运……”   一时之间,各抒己见,众说纷纭。   朱瑄抬起眼帘。   众人立刻止住话头,听他指示。   朱瑄道:“孤决定推举宋素卿。”   众人齐齐呆住,书阁内鸦雀无声。   片刻后,洗马皱眉道:“殿下,此人搜刮自肥,而且是钱兴一手提拔,钱兴收养的干儿子娶亲,宋素卿亲自上门恭贺,每年岁末宋家送给钱家的节礼多到十几辆骡车都装不完,推举此人实在不妥!”   主簿也不赞同:“宋素卿治下苛严,当年为了截断汶水,他压榨民夫,逼迫民夫连日连夜修筑堤坝,累死了不少人,当地百姓怨声载道……”   朱瑄摇了摇头:“所谓的搜刮自肥,不过是宋素卿为了修筑工程临时征用了漕粮……压榨民夫的事也并不是实情,他年富力强,于治河一事上颇有见地,试问满朝文武,除了他以外,还有谁能在半年时间里保证漕运畅通无阻?”   众人沉默。宋素卿确实有真才实学,特别在治河方面经验丰富,如果他不是阉党的话,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至于那些中饱私囊、霸占农田的罪名,一半是当地豪强中伤他的谣言,一半是文官为报复钱兴夸大了事实,当时群情激愤,嘉平帝正好要敲打钱兴,加上宋素卿本人确实小节有亏,所以他才被文官拉下了马。   朱瑄看着众人,道:“洪水泛滥,千里沃土顿成汪洋,饿殍遍野,死伤无数……宋素卿既然是个人才,为什么不推举他为治河总督?为了一己之私阻挠他治理河汛,何其狭隘。”   众人怔了怔,忙抱拳道:“殿下贤明,下官等自愧不如。”   朱瑄声望日隆,少詹事和主簿见他主意已定,不敢多说,转头就去草拟奏折,尽量以最平实的语气推举宋素卿,以免被文官攻讦。   ……   第二天,各部官员的折子送抵嘉平帝案头,司礼监太监代为朱批。   众人正忙着批阅奏折,门外忽然传来一串脚步声,小内官通报,说是嘉平帝的近侍张公公来了,秉笔太监面面相觑,嘉平帝就是个撒手掌柜,什么时候关心起百官奏折了?   张公公为人谨慎,没有进屋,站在门口道:“陛下打发我来问东宫的折子。”   几位太监对望一眼,没敢接话,眼神示意小内官去请钱兴回来拿主意。   张公公催促道:“陛下等着呢!”   太监们还是不敢动。这时,一直低头专心批阅奏折的罗云瑾站了起来,找出东宫的折子,递给张公公。   张公公看他一眼,面带赞许,“罗统领和我一道去见陛下吧。”   嘉平帝刚刚服用了丹药,身体发热,不能见光,躺在内室凉榻上散药,身边几个宫人帮着打扇,床榻前设有冰盆,冰山冒出丝丝寒气。   罗云瑾进殿,奉上东宫的折子。   嘉平帝抬了抬手,半靠着竹枕,问:“东宫举荐了谁?”   罗云瑾已经看过折子,回答说:“太子举荐了宋素卿。”   嘉平帝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之色,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又问:“还有其他折子吗?”   罗云瑾拿出一份奏本,交给小内官转呈,“还有一份折子,詹事府少詹事弹劾礼部……晋府宁化王逼迫宫人陪殉,公然违抗朝廷法令,礼部没有及时加以申斥,还隐瞒圣上,少詹事认为应当追究礼部。”   嘉平帝瞳孔一缩,冷笑了一声。   内室霎时安静下来,几名打扇的宫人头上沁出冷汗,张公公也大气不敢出一声。   许久后,嘉平帝闭了闭眼睛,挥挥手。   罗云瑾告退。   张公公亲手沏了杯茶送到嘉平帝手边。   嘉平帝接了茶,浅啜一口,问:“朕已经下旨加封那两个宫人为夫人,太子居然授意少詹事弹劾礼部……你看太子在想什么?”   张公公跪倒在地,斟酌着答:“回陛下……太子殿下醇和仁善,一定是不忍人殉之事,这才上疏……”   嘉平帝喝着茶,一言不发。   五哥倒是真的仁厚……他既然看不惯人殉之事,将来必定不会逼后妃陪殉……   这天下午,嘉平帝命司礼监拟旨,任宋素卿总理河道,并授权提督军务,让他可以毫无顾忌地征用沿岸民夫、漕粮、差遣当地官员。同时,嘉平帝下旨,命太子朱瑄负责治河的后勤事宜。   群臣一片哗然。   太子推举宋素卿,文官恼羞成怒,觉得太子太过单纯……但嘉平帝让太子负责后勤,无疑于帮太子建立威望,等宋素卿治河有成,这功劳肯定有一半是太子的。而且嘉平帝公开此事,人人都知道太子对宋素卿有雪中送炭的提携之恩,宋素卿必然会对太子感恩戴德。又有治河期间,太子负责后勤,宋素卿肯定不敢得罪太子……   群臣心中犹如万马奔腾而过,不明白嘉平帝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第50章 困觉   在任命宋素卿为治河总督的同时,嘉平帝也公开了少詹事对礼部的弹劾,叫来宗人府宗正,道:“先帝上宾,顾命毋令后宫殉葬,可以为万世法。”   宗正一头雾水,嘉平帝刚刚加封两个被迫殉葬的宫人为夫人,又说废除殉葬应该为万世法……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没办法,谁让嘉平帝是皇帝……他这些年任性妄为,又不是没干过自打脸的事……   宗正飞快思考,答道:“臣谨记。”   嘉平帝这一时默许又公然反对的做法让群臣都摸不着头脑,接下来礼部上疏谢罪,嘉平帝嘱咐礼部:“若再有藩王逼迫宫人殉葬,理应劝阻,迁其妇别室,好生照料。”   这回众人明白他的态度了,他也不认可殉葬。   前朝的消息传回后宫,薛娘娘第二天就病好了。   她拉着金兰的手,笑眯眯道:“不过是藩王府的两个宫人罢了,死了也就死了……没人为她们说话,太子却冒着惹怒圣上的风险上疏,太子果然宽厚。”   金兰和朱瑄提起过这事,朱瑄当时没说什么,只安慰她说那都是各地藩王府自作主张,朝廷律法严明,宫中不会有后妃陪殉。   原来他居然借着少詹事的名义上疏反对这事了?   怎么也不和她说一句……   薛娘娘还拉着金兰的手絮絮叨叨:“太子真是个好人……这些年宫里妃嫔谁有烦难,没人理会,求到东宫那里,太子能帮就帮,之前的吴皇后一直幽居冷宫,靠宫人变卖针线养活,她宫里的宫女偷盗宫中古董拿出去卖,让人抓住了,这要是告到郑贵妃面前,吴皇后还有命活吗?太子听说了这事,帮着遮掩了过去……还有六哥、七哥、八哥,宫里的太监暗中克扣,也是太子出手帮的忙……”   金兰认真听着。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一进宫就得到除了郑贵妃以外的所有后宫妃嫔的善待,连废后王皇后都不忘打发人给她送礼,各宫提督太监、掌事姑姑也对她十分尊敬,她在仁寿宫的时候,所有后妃都向着她说话,帮她哄着周太后……她主持乞巧宴,宫中上上下下齐心协力帮衬她,一个添乱的都没有,赵王妃也老实了,见了她就乖乖坐着一动不动……因为朱瑄曾经施恩于后宫诸人,她们感激朱瑄,又没有机会报答,自然对她这个太子妃好。   而且朱瑄的地位越来越稳固,但为人清冷,很少和后宫妃嫔有交集,后宫诸人找不到巴结讨好他的法子,自然就把目光放到她身上,讨好奉承她,就是示好朱瑄。   进宫的第二天,朱瑄牵着她的手去仁寿宫,阖宫皆知……朱瑄那是在警告后宫所有人……   赵王妃抓伤了她的手,转天就老实得跟避猫鼠一样……   她在仁寿宫受的伤,朱瑄立刻加派人手保护她,让她少去仁寿宫,一点都不担心这样会得罪周太后……   郑贵妃多次授意钱兴在前朝给朱瑄添堵,她进宫了,郑贵妃近水楼台,却从来没有下手害她……   他体弱多病,肩上背负的压力那么重,每天从早忙到晚,心血几乎熬干,居然还为她想了那么多,做了那么多……   他什么都不想让她操心……   金兰心中又酸又胀,眼眶微微发热。   朱瑄到底背着她做了多少事?   ……   夜里金兰坐在灯前看书,听见水晶帘外传来内官说话的声音,知道朱瑄回来了,立刻放下书站了起来,一直迎到回廊前。   庭燎熊熊燃烧,朱瑄一身浅月白常服,在内官和护卫的簇拥中往里走,火光映在他脸上,照出他微微皱着的眉峰,他在思考,虽然面色冷淡,依然不掩举手投足间沉静的斯文儒雅之气。   回廊里静悄悄的,只有脚步声。   金兰往前走近了几步,内官看到她,吓了一跳,忙提灯在她前面照明:“殿下慢些走。”   朱瑄听到声音,眼帘撩起,看到昏黄烛光中的金兰,眉峰皱得愈紧,不过脸上的沉郁之色马上淡了几分,脚步快了些,拉起她的手,“夜里冷,就别出来了。”   他的手干燥温暖,不像发病的时候一会儿凉一会儿热的……金兰搂住他胳膊,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墨香味,他不吃药了,药味自然就淡了。   她紧紧搂着朱瑄的胳膊,仰起脸,小声说:“我想早点看到你。”   朱瑄低头看着金兰,薄唇轻挑,是微笑的模样。   内官们相视一笑,打发走护卫,只留了一个提灯的小内官跟在两人身边。   两人一起进殿,金兰服侍朱瑄脱衣,垫脚帮他解开发网的时候,他眼神幽深,俯身搂着她,嗅她身上的味道。   金兰觉得他这两天好像格外黏人……他平时清冷端正,不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吃饭的时候朱瑄问金兰乞巧宴的事,她道:“德王妃和齐王妃精明强干,什么都能周旋,又有黄司正帮衬,还有你找来的两个提督太监看着,我倒是不用忙,只管最后拿主意……”   她可没有夸张,两个提督太监八面玲珑,事事都想得周到,而且事事都想在前头,她这边还没吩咐,提督太监那头已经处理所有事情,等她问起的时候,回答得头头是道,条理分明。帮忙的德王妃和齐王妃既然能在选秀中脱颖而出,自然也是聪明人,很快就能上手料理宫务,不过她们很谨慎,只管她们自己的,其余的事坚决不插嘴,勤恳本分。黄司正更是老成练达,有她坐镇,宫女干活麻利,效率奇高。   “我这样算不算偷懒?”金兰笑着自嘲。   朱瑄给金兰夹菜:“你是主持之人,本就不必事事躬亲……底下人出了什么差错,你只管问提督太监、黄司正,他们自然会派人去料理。”   金兰看一眼槅扇,小声说:“就和皇帝驾驭群臣一样,皇帝不可能一个人处理所有政务,必须倚靠群臣来治理天下,群臣各司其职,皇帝善用人才,那朝政就趋于稳定,老百姓能安居乐业。我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得会用人、敢用人才行。”   朱瑄忍笑:“圆圆高见,为夫受教。”   金兰笑着拿手里的筷子去敲朱瑄夹菜的筷子,“和你说正经话呢,别取笑我。”   她每晚都坚持等朱瑄回来才让摆膳,和他说说话。朱瑄怕她担心,朝堂上的事不会瞒她,夫妻俩什么话都说,用膳时伺候的人会避出去,只有杜岩手执拂尘守在槅扇外面。   朱瑄挑眉:“我说的也是正经话。”手腕一翻,按住金兰的筷子不让她动,幽黑双眸中透出几分孩子气。   金兰抽了一下没抽动,笑了笑,左手往前伸,直接端起整只瓷盘挪到他跟前:“五哥,不和你抢了,你爱吃,都给你。”   朱瑄失笑,收回筷子。那是一大盘糟鹅胗掌,他不喜欢吃。   吃过饭,金兰先去洗漱,等她从净房里出来,发现屋中光线朦胧,角落高架壁灯里的烛台都被撤走了,帐幔低垂,只留了一对红烛,空气里弥漫着若有若无的幽香。   屋里很安静,没有内官侍立,朱瑄坐在椅子上看书,红烛笼下淡淡的晕光,他坐姿端正,从背后看就知道是个风度仪态高雅温润的男子。   金兰蹑手蹑脚走过去,趴在他背上,发现他在看《治河奏议》,她下巴搁在他肩膀上,半干的长发垂落在他颈间,一目十行,道:“我看你书房里有手抄的《黄河运河图卷》,你看过了?”   她对信赖的人很亲近,不知不觉就在撒娇,新浴出来,居然就这么直接趴在他身上……朱瑄低着头,轻声说:“没有。”   金兰贴在他身上,“那我待会儿找出来,你明天看看,还有几本写贾鲁治河的书,我明天一起整理出来。”   贾鲁是前朝的治河大臣,他不恤民力,逼迫百姓夜以继日干活,最终引发了百姓起义,不过他在治河方面确实很有成就。她看的好几本私人刊印的杂文集里都提到了贾鲁治河的事。朱瑄要负责治河的后勤事宜,肯定需要多看些治河方面的书,吸取前人的经验教训。   朱瑄知道整理书册这种事难不倒她,轻轻嗯一声,突然站了起来,起身往净房去了。   金兰眨了眨眼睛,一脸莫名其妙,拿起他没看完的书放好,没有叫人进来伺候,自己掀开幔帐,脱了睡鞋爬上床。床头屉桌上摆了一只剔红牡丹纹大攒盒,她揭开来,发现里面放满了蜜渍梅皮。   没事放这么多梅皮做什么……她很少在睡前吃这么甜的东西……   金兰愣了一下,忽然想起那天朱瑄从她嘴里卷走梅皮时动情的样子,那双总是清冷淡漠的眸子里溢满情]欲……她反应过来,霎时满头烈火,一张圆脸红成了熟透的樱桃,连脖子、耳朵尖也染上了烟霞色。   难怪他特意提醒她说他不吃药了……太医之前嘱咐过,等他停了药就可以行房事了……入宫之前,黄司正教过她……   金兰浑身发热,心跳如鼓,越想越觉得紧张,丢开攒盒,砰的一声把自己仰面砸在枕头上,床帐里一片朦胧旖旎的红光……他居然让人换了新的衾被,都是新婚时预备的,花团锦簇,喜气洋洋,吉祥的龙凤穿花图案……她心乱如麻,安慰自己:夫妻敦伦,本属平常,之前他病着,所以拖到现在……没什么好怕的,这是本分。   她抱着枕头从床头滚到床脚,又从床脚滚到床头,然后再从床头滚到床脚……朱瑄那么正经的样子,原来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事啊,她还以为他早忘了呢!看他那副清冷高雅的做派,不像是对这种事很热络的人……自己是不是应该主动一点?可女子太主动了有失端庄矜持……等等,她在朱瑄面前好像没端庄过吧,每天早上她都会主动亲朱瑄,连宫人都习以为常了,哪天她没亲朱瑄,杜岩会红着老脸提醒她……   金兰滚来滚去,滚来滚去,怀里的枕头咕咚一声滚出床帐,跌落在脚踏上。   她掀开床帐去捡枕头,看到一角玉色袍角,顿时心口发紧。   朱瑄一直站在这里?   他看了多久?   她滚来滚去的时候他就隔着一道纱帐看着么?   金兰浑身一僵,脸上滚热,不敢抬头看朱瑄脸上是什么表情,伸出两根手指,一点一点够到脚踏上的枕头,紧紧攥住,趴在床沿,以一个无比别扭难堪的姿势,闭上眼睛装睡。   头顶两声轻笑。   朱瑄俯身,刚刚沐浴过,身上淡淡的香气:“圆圆睡着啦?”   金兰双眼紧闭,一动不动,脸上红得能滴出血来。   手上一紧,朱瑄抽走了她手里的枕头。   金兰闭着眼睛,自暴自弃地继续滚,一直滚到拔步床最里头,把自己滚进了锦被里,裹成蝉蛹一样。   身边一阵窸窸窣窣响,朱瑄的胳膊伸了过来,搂住了她的腰。她诧异地发现他身上只穿了道袍,没穿里衣……而且道袍还是散开的,他刚贴上来她就感觉到了他赤着的胸膛。他抱着她轻笑:“成了粽子了……”   金兰浑身紧绷。   朱瑄一点一点扯开缠在她身上的锦被,“我喜欢吃粽子……”说着,低头吻她的额头,吻她的眼睛,吻她的鼻尖,吻她的下巴,最后才撬开她紧抿的樱唇。   气息滚烫,紧贴的身体比那晚他昏睡时的还要烫,无形的扑面而来的压迫和侵占……   金兰浑身发抖,试着睁开眼睛。   床帐里一片旖旎,朱瑄压在她身上,紧紧搂着她,双眼紧闭,吻得很专注,浓密的眼睫微微发颤。   她忽然觉得心头一片柔和,慢慢放松下来。   发烫的手慢慢往下,解开了她的衣襟,她下意识挣了两下,他的手臂压下来,紧紧扣住她的双手压在她头顶两侧,有滚热的汗水滴下来……   朱瑄居然也会出汗的么?还以为他冰肌玉骨清无汗呢……   金兰迷迷糊糊想着。   第一次他亲她的时候,她感觉像在吃水酪,又柔又软又香,后来觉得像吃螃蟹,揭开蟹壳,一大块浓香润滑的蟹膏塞进舌尖,嘴巴都塞满了,肥厚缠绵……这回既不像吃水酪,也不像吃蟹黄……倒像是自己变成了丰腴的脂膏,等着别人来品尝……她皱着眉头忍耐,小脸上不一会儿就爬满了细汗。   朱瑄低头吻她的眉尖,“乖,圆圆,一会儿就好了……”   金兰蹙眉,手指紧紧掐着朱瑄的手臂:他骗人!他最会骗人了!   ……   杜岩早就在殿外候着了,双腿站麻了之后就挺着腰走一走,回去接着站,然后又麻,又走一走,又麻……周而复始,一直等到后半夜,终于听见里面朱瑄吩咐的声音,忙领着宫女进去。   屋中焚的是香气柔美的九真香,朱瑄平时喜欢沉水香,今天是例外……杜岩进了内室,不敢抬头,鼻尖萦绕着一丝让他觉得很陌生的味道,不像九真香,而是一种撩人心弦、让人心摇摇如悬旌的幽香。   朱瑄扫一眼杜岩。   杜岩吓得魂飞魄散,醒过神,示意宫女上前服侍金兰梳洗。金兰像是睡着了,隔着一层床帐,鬓发松散、肌肤透出一圈雪白的晕光,被宫女搀了起来,送去屏风后面洗漱。   朱瑄跟了过去。 第51章 出宫   第二天早上。   槅扇外浮动着透亮的日光,浅青色光线透过帐幔照进拔步床里,金兰闭着眼睛翻了个身,发现身边躺了个人。   她下意识吃了一惊,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朱瑄居然还没起身去文华殿他是不是生病了她伸手去摸朱瑄的脸。   手被他的大手牢牢捉住,然后被他捧在掌心里,他低头,轻轻咬了一下她的指尖。   细微的刺痛。   金兰一个激灵,想起昨晚的事了,眼皮都懒得掀开,挣脱了朱瑄的手,朝里翻了个身。换了身衣裳,身上懒懒的,躺在被窝里很舒服,她又睡了过去。   朱瑄偏偏不肯安生,手钻进被窝里,把她整个人翻了过来,低头一下接一下地亲她,微凉的鼻尖轻轻蹭她的脸。   金兰揪着被子往里缩,一头钻进被窝里,蒙头继续睡。   朱瑄轻笑,连着锦被搂住她,侧压在她身上。   有点喘不过气金兰彻底醒了过来,看到映在床帐上的潺潺的亮光,问“什么时辰了”   她发现自己的嗓子有点哑。   朱瑄想起昨晚她沙哑着声音的样子,心中悸动,低头亲她微颤的眼睫“难怪都说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他抱着她,气息有点乱。   金兰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朱瑄居然还躺在被窝里“你居然起得这么迟”   他平时天没亮起就起来了从不迟到,比紫禁城报更的钟鼓声还准时。   朱瑄搂着金兰,低语“每天醒来的时候抱着你,我当然得早些起身”她进宫以后很快就信任依赖他,每晚躺在他怀里入睡,他早上醒来的时候,她总是抱着他的胳膊或是紧紧依偎在他怀中,睡得双颊晕红,天真无邪,又娇艳妩媚他哪敢在她身边多待 金兰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朱瑄笑了笑,俯身亲她脸颊,“身上还难不难受”   金兰红了脸,摇摇头。   “我看看。”朱瑄揭开锦被。   金兰赶紧攥紧被子,不让他看,催促他“我好了真好了有什么好看的”   朱瑄按住她的手,不容她挣扎。   金兰欲哭无泪她错了真的,她以为只有自己不端庄、不矜持,看到朱瑄就忍不住想亲他,原来看起来风姿清冷的朱瑄比她更不正经 往日病恹恹的朱瑄这回全身都是力气,不止看了,还摸了,明亮的光线把纱帐照了个透亮,外殿人影幢幢,窸窸窣窣的说话声从外面传进来,金兰紧紧咬着被子,出了一身的汗。   朱瑄身上也有淡淡的汗味。   金兰平复下来,蜷成一团,被他搂在怀里,闻着他身上的味道,心跳得厉害“你真的不去文华殿”   朱瑄轻声问“圆圆想让我去吗”   金兰认真地思考了一下“古有班姬辞辇我想做一个贤德的太子妃的话,当然是劝你赶紧起身去文华殿”   朱瑄低低地嗯一声。   金兰顿了一下,伸手搂住他“不过我想让你留下来陪我。”她心里还是有点害怕的。   朱瑄轻吻她的发顶,声音柔和“圆圆,我留下来陪你。”   床帐低垂,天都亮了,两人闷在拔步床里说话,像两个躲懒的小孩子。   金兰抱着朱瑄,心神交战了一会儿,偷懒了一刻钟,然后果断地推开他,不停催促“五哥,你快起来吧别耽误了正事你可是堂堂皇太子,身系社稷,岂可懈怠”   朱瑄失笑,捉住她推自己的手“那你怎么不起来”   金兰心虚地说“我又不用上课我还可以睡一会儿,你平时都不管我的”她睡到日上三竿都没人敢说什么。   她又不知不觉撒娇了,语气娇娇的朱瑄感觉到身体在躁动,捧起金兰的脸,俯身吻她过了一会儿他喘着气松开她,嗓音克制隐忍“我真走了”   金兰点了点头,认真帮他出主意“你快去文华殿趁着讲读官还没下朝说不定他们不会发现你今天迟到,记得打点文华殿的太监,别让左司直郎发现了。”   朱瑄闷笑,扣住她的手,“无事今天休沐,我留下来陪你。”   金兰愣了一下,脸上满是怀疑之色“真的”他以前就算是官员休沐也会坚持早起。   朱瑄点点头,“真的,今天一整天都陪着你。”   他之前特意安排好的时间。   金兰松了口气继而一巴掌毫不留情地推开朱瑄,翻身缩进锦被里“那我再睡一会儿,别吵我。”   这一次真的睡到了日上三竿,槛窗外鸟鸣啁啾,树影缓缓流淌,笼在了窗前,风吹枝叶簌簌沙响。宫人们不敢进殿打扰,坐在外面长廊里说悄悄话。   朱瑄先起了身,坐在床边看金兰,她喜欢蜷着睡,长发铺了满枕,在一片潋滟的天光中,颈间一抹凝脂般的雪白。他看了一会儿,摸了摸她的发顶,手指拈起一束青丝在指间缠绕,宫人站在帐幔外面,咳嗽一声不闻。   半晌后,他帮金兰掖好薄被,放下床帐。嘱咐杜岩在帐幔外守着,不许惊动她,自己走到书房里坐下看书,小内官送了茶果面点进去。   不一会儿金兰也醒了,让杜岩哄着喝了一碗补汤,对着闪烁着璀璨银光的苏州多宝镜梳妆的时候,她还有点犯困,宫女今天没有送新鲜的茉莉花来,给她梳了个男式发髻,她咦了一声。   宫女手执嵌宝发梳,小声说“殿下,是千岁爷吩咐的。”   反正今天不出门金兰点头允了,宫女帮她梳好发,束了网巾,几名小内官捧着红漆大捧盒走进隔间,她从镜子里瞥一眼,捧盒里整整齐齐堆放着大帽、眼纱、海青色折枝小葵花云纱直身、玉绦钩、乌皮靴等物。   他们是不是开错了衣箱   金兰站了起来,内官们忙让开道路,她转过屏风,进了书房,走到朱瑄背后“五哥,那些衣裳是你让人拿出来的”   朱瑄放下书,回头看她“不合身”   金兰一脸惊疑“我还没穿呢你让我穿直身做什么”   朱瑄站起身,拉着金兰出去,把她按回镜台前“今天带你去个地方你先换衣。”   金兰想起昨晚说的话“我还没把那几本写贾鲁的书整理出来我没做记号,他们不晓得是哪几本书”   朱瑄示意宫人上前服侍她,斩钉截铁地说“回来再找。”   宫人手脚麻利,很快给金兰换好了衣裳,她走到槅扇里,对着落地镜转了个圈,直身两侧是开衩的,双摆轻轻扬了起来。   朱瑄伸进半个身子,看一眼对镜自照的金兰,唇边带笑“好看。”   金兰有点不习惯,躲在槅扇里对着镜子照来照去。朱瑄在外面等了半天,笑着走进来捉她出去“好了,照够了。”   外面伺候的内官都低下了头,朱瑄拉着金兰出了内殿,穿过一曲曲游廊,一进进院落,一重重宫门,路上所有宫人没等他们走到近前就低着头远远退避至宫墙下,眼看着出了东宫,眼前豁然开朗,一座座宏伟巍峨的殿宇连绵错落,青色琉璃瓦,重檐庑殿顶,汉白玉栏杆,翘起的鸱吻凶悍凌厉,主殿矗立在金灿灿的日光中,气势恢宏,傲然俯瞰脚下壮阔的广场。   意识到眼前的正殿是什么地方后,金兰吓得呼吸一滞,紧紧靠在朱瑄身边“五哥”   朱瑄拉着她柔软的小手“这是文华殿,我平时上课的地方正殿只有举行讲读仪式的时候才打开,我每天在东厢房上课,讲读官在西耳房值班,出了文华门,往左是左顺门,讲读官讲课毕,光禄寺会在暖房里预备酒食款待他们”   金兰哭笑不得,不敢四处张望,紧贴着朱瑄,头埋得低低的,咬牙切齿“你怎么能带我来这儿”难怪要她穿男装他居然带她出了东宫前朝后寝,前朝可不是她能来的地方 两人站在一起,袖子里的手十指交握,朱瑄捏紧她的手,小声说“无事,我想让你看看我平时上课的地方。”   金兰确实很好奇文华殿是什么模样的,反正来都来了,不看白不看她抬起头飞快瞥一眼左右,满眼金碧辉煌,雄伟壮丽,天晴如洗,楼台肃立,气势磅礴的皇家气派扑面而来,让人仰止。她看完了,催促朱瑄“好了,我看到你上课的地方了,趁着没人发现,我们回去”   朱瑄笑了笑,“你不想出去逛逛”   金兰一怔。   直到坐着马车出了宫门,将重檐歇山顶的箭楼和瓮城远远抛在身后,金兰才反应过来朱瑄竟然带着她出了大内宫城她掀开帘子,入目是干净整洁的长街,道旁店铺林立,各色幌子随风招展,还没到最热闹的时候,不过行人已经多了起来。   朱瑄说“这里是皇城内市,不比夜市热闹喧嚣。”   京城是天下商货聚集之地,其繁华昌盛自不必说。六部官衙聚集的正阳门以及崇文门那一带的市肆尤其繁荣,四方商旅云聚,天南海北的奇珍异宝市肆上都能看到。每到夜市,更是比肩接踵、人头攒动,城中百姓不论贵贱、男女、老少,俱都蜂拥而至,万人空巷,人山人海。内市则设在皇城之内,专门为皇城里的达官贵人、皇亲贵戚和宫中显耀的宫人服务,比不得夜市热闹。   金兰担心宫里的事“我这样出来,万一被人发现了怎么办”   朱瑄拍了拍她头顶戴的大帽“没事,我都安排好了,这会儿夜市还没开,你先逛逛内市晚上我带你逛夜市,等天黑了再回去。”   他胸有成竹的样子,金兰不好再说什么她确实很想出宫透透气不过她知道宫中规矩森严,从没和他说起过,而且她在东宫无拘无束的,一点都不拘谨,渐渐的也就忘了宫外的热闹,没想到他都知道,还早就安排妥当了。   他怎么这么会照顾人她嫁给他以后好像没为他做过什么 金兰放下帘子,趴在朱瑄怀里。   朱瑄张开手臂搂住她“怎么不看了”   金兰依偎着他“五哥以前出过宫”   朱瑄点头“自己出来走走才能通晓市井民情,我只在皇城逛逛,不会私自出城,几位阁老都知道。你别怕,就算被发现了也没什么,我父皇也经常出大内。”   金兰嗯一声,放松下来,问“我听杜岩说京里有晓市,我们先去逛晓市”   朱瑄笑了“晓市天没亮就开了,天明就撤晓市卖的是旧货,京中的落魄子弟怕撞见熟人,喜欢在晓市上变卖家藏古董,还有偷盗者趁着天亮之前销赃”   晓市也叫鬼市,这会儿早就散了。   金兰轻笑“怪不得杜岩说他经常在晓市上买到便宜的古董原来如此。”   朱瑄搂着她说“杜岩是内书堂出身,最擅长辨别古董器物、名人书画,每次有出宫的差事他都会抢着领差,就是为了在晓市上多搜罗些古董。”   金兰笑道“这也算是施展他的长处”   原来杜岩这么狡猾   马车径直穿过长街,在一座高楼前停了下来。高楼有三层,楼前一座大牌,柱上一副楹联,几名穿戴整齐的侍者站在门外,见人就笑,一团和气,礼数周到,楼里隐隐传出婉转悠扬的琴声。看到金兰他们乘坐的马车,两名侍者迎上前,引着他们从侧门进院,过了一重院门,换上几个刚留发的清秀少年服侍。   朱瑄先下了马车,转身要抱金兰,金兰打开他的手,她现在可是富家少爷打扮,而且当着那么多人呢他笑了笑,伸出胳膊,扶着她下车,护卫紧紧跟在他们身后。进了酒楼,直接上了三楼雅间,侍者知道朱瑄不吃酒,没有安排案酒,也没有叫歌女进来伺候。   不一会儿店家亲自上楼来安排席面,十分殷勤。朱瑄给金兰夹菜“你试试,这家的南炉鸭做得最好,皮脆肉嫩。”   金兰吃了一口,果然外焦里嫩,鸭皮烤得酥脆,鸭肉细嫩鲜美,还有股淡淡的果木香气,她奇道“怎么和宫里的一个口味”不止味道相似,应该说比宫里的南炉鸭更好吃。   看她爱吃,朱瑄又给她夹了一筷子“宫里尚膳监的太监在这家偷过师”   宫中贵人并不是顿顿鸡鸭鱼肉、山珍海味,他们也喜欢宫外市井的吃食,宫里的太监为讨好贵人,时常直接从民间采买。南炉鸭是从南边传来的,尚膳监见贵人们个个爱吃,特地派人出宫向酒家请教,可惜酒家说秘方不外传。尚膳监太监就暗中收买酒楼的仆役,安排小内官偷学。   金兰笑道“偷学的果然不如家传手艺。”   吃了饭,坐着吃茶,朱瑄看一眼糊了轻纱的格子窗“先去逛逛铺子。”等逛得差不多了,夜市就该开了。   金兰嗯一声,乖乖跟着朱瑄,心里很高兴,他这是在告诉自己他平时出宫去了哪些地方,做了些什么 第52章 撞见   到了傍晚,东城一带熙熙攘攘,吹吹打打,人烟凑集,热闹起来。   车马碌碌,红尘滚滚。   当街搭起十几座戏台彩棚,锣鼓喧天,笙簧缭绕。一阵鼓声后,先登台的是一位身穿罗衣、头梳高髻、鬓畔翠卷朵朵,脸涂得白白的歌伎,围观的人群慢慢安静下来,歌伎唱了几首小曲,婉转悦耳,音韵悠扬,似黄莺出谷,袅袅不绝,继而声音陡然拔高,嘹亮高亢,穿云裂石,直达霄汉。   围观者无不鼓掌叫好。   马车刚好经过,金兰掀开车帘一角侧耳细听,发现歌伎唱的是三愿。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一愿世清平,二愿身强健。三愿临老头,数与君相见。   一愿皇恩频降,松柏对龟鹤,彭祖齐肩。二愿子子孙孙,尽贡三元,石崇富贵也休夸,陆地神仙。更三愿,愿年年佳庆,永保团圆。   她不由笑道“果然是京师,唱的曲也和别处不同。”   朱瑄坐在她身边,笑问“别处唱什么小曲”   金兰脸红了,趴在车窗前,顾左右而言其他“之后是不是有杂耍看”   朱瑄挑眉,又问了一遍“什么小曲圆圆唱给我听听。”   金兰知道他不好糊弄,只好道,“我背一首你听青山在,绿水在,冤家不在。风常来,雨常来,书信不来。灾不害,病不害,相思常害。春去愁不去,花开闷不开。泪珠儿汪汪也,滴没了东洋海。”背完了,笑着说,“这还是一首文雅的”   其他的诸如什么“情哥哥”、“亲亲”、“奴奴”之类的她根本不好意思背给朱瑄听。她会唱小曲,是跟着养娘学的。民间小曲直抒胸臆,用词大胆,偏于俗艳,而且大多是关于闺中情怨的小曲,族里长辈们不许贺家小姐们学,不过长辈们自己也爱听,每次宴席都会请伎人唱曲,金兰和枝玉听得多了,自然都会几首。进京以后她知道小曲为贵人鄙夷,从来没当着人唱过。   朱瑄笑着道,“直率天真,未尝不可。”忽然凑到金兰背后,搂着她的腰,在她耳畔低语,“圆圆会唱么”   他清亮的嗓音回荡在密闭的车厢里,有种呢喃软语的感觉,金兰脸红心跳,但还是坚决地摇了摇头。   说话间,歌伎又唱了几首新曲,围观的人群里爆发出阵阵欢呼声,原来唱的是工部郎中谢骞的新诗,紧接着戏台上开始杂艺表演,队舞、细舞、扒竿、筒子、筋斗、蹬坛、蹬梯,台前人头攒动,挤得水泄不通。   金兰最想看的就是杂耍,朱瑄拉着她下了马车,护卫紧紧围绕在他们身边。他们俩衣饰华贵,奴仆簇拥,气度不凡,旁人一见就知道非富即贵,纷纷让开了些。   朱瑄站定,把金兰拉到自己身前,握着她的手问“老家没有夜市”   台上头戴尖帽、身穿罗衣的伎人正趴在一根长竿上攀援而上,不断凌空做出金鸡独立、玉兔捣药的舞姿,金兰看得目不转睛,摇摇头,随口道“没有也有可能有,只是我不晓得,我没逛过夜市只有那次君山表哥带着我和表妹逛庙会养娘说夜市的地痞闲人太多了,催我们早点回家。”   她刚来京城的时候很好奇,盼着什么时候能逛逛夜市,可惜没有机会出门。过年的时候,趁着热闹,陈君山瞒着祝氏带着她和妹妹逛庙会,虽然那天她和陈家表妹换了男装,养娘还是怕她们被市集的闲汉占便宜惹出是非来,日头刚垂下柳梢的时候就催他们赶紧家去,一路嘀嘀咕咕个不停,弄得她和陈家表妹也很紧张,看热闹的心思都没了。   再后来,好不容易出了一次门,欢欢喜喜到了西苑外,结果就遇上了罗云瑾,紧接着见到了朱瑄那之后就更没机会出门了。   听到陈君山的名字,朱瑄眉头一皱,低头看金兰。   她嫌大帽遮住视线,干脆摘了,彩棚前明灯高悬,五色光影在她脸上流转,她两眼放光,双眸像在漫天璀璨银河里浸过,清澈明亮,兴致勃勃地盯着台上的伎人瞧,颊边隐隐有笑涡浮动。   现在陪在圆圆身边的人是自己,以后也会是。   朱瑄一笑,紧紧攥住金兰的手。   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杂耍精彩纷呈,逛夜市的男女老少都围了过来。金兰抬头看一眼天色,鳞次栉比的高楼间浮起一轮明月,她拉着朱瑄的手“再逛逛铺子就回去吧。”   朱瑄问“不看了”   金兰笑着摇摇头“今天看够了。”   今天是夜市的日子,铺子还开着,金兰进店一家家逛过去,看到喜欢的就让小满买下,不一会儿几名内官就抱着、搂着、背着、担着马车后面的几口箱子转眼就装满了。她买的都是宫里少见的陈设玩器,不算什么贵重东西,胜在便宜精巧,比宫里内官监采买的要实惠得多,她预备留着年节时送人。   朱瑄出宫的次数不少,金兰觉得新奇的东西他都见过,陪她逛了一会儿,笑着打趣“这几家店都快让你搬空了。”   金兰花的是自己账上的银子,因而理直气壮,一边指挥小满搬空货架,一边道“五哥,我这是在为你俭省,要是让人采买的话,一百两银子也就能买一块鸦鹘。”   “圆圆贤惠”朱瑄笑着说,留下一大半护卫守着她,自己带着人不知道做什么去了。   金兰继续逛,平常这个时辰她早就半躺在书房榻上看书了,今天逛了一天,却一点都不觉得累。她问小满“哪里有卖摩睺罗的”   小满笑着说“说到做摩睺罗的手艺,第一自然当属苏州府、杭州府的大师傅京里的就是城中许师傅家的最好,据说他在苏州府拜师学艺,学了二十年才出师,他家的摩睺罗精美如玉,种类也多,内官监的爷爷们也常去他家买好的进献老娘娘。不过那里人多”   许家的铺子正好不远,金兰道“过去看看。”   临近七夕,家家户户都要买摩睺罗,许家的摩睺罗名满京师,自然顾客盈门,店家伙计忙得满头大汗。   金兰想要亲自挑选摩睺罗,护卫簇拥着头戴眼纱遮住面孔的她进了门,腰间刀鞘在烛光中熠熠闪光。伙计精明,一眼看出他们身份不一般,忙笑着迎上前,将他们引去里面一间摆放摩睺罗的雅间,里面的客人明显比外面大堂的要少得多,伙计都是年轻清秀的半大少年。   外面大堂货架上摆放的摩睺罗大多是蜡塑、瓷塑、泥塑或是木头的,价格便宜。里面雅间里的更为精致,大小种类更多。架上琳琅满目,灯火照耀之下,每一枚都栩栩如生,神态生动,灵巧凝练,惟妙惟肖。小的摩睺罗只有指头大小,最大的高至三尺。有手持莲花的福莲童子,有憨态可掬的双狮戏球,有抱着大红鲤鱼的胖娃娃金珠、象牙、镂雕,穿红戴绿,镂金珠翠,衣褶纹理流畅细腻,精巧灵动价格也更贵。   金兰摘下眼纱,从货架这头看到那头,仔细挑选了几枚,居然足足花了三百两银子。她当然不会随身带这么多银两,护卫也没有,小满以前常跟着朱瑄出宫,留了个名号,说好第二天送钱过来,伙计恭敬地答应着,跟前跟后帮着张罗,态度极为谄媚。   几人出了雅间,一人行色匆匆,风尘仆仆,径直往许家店铺走来,目光无意间从忘了罩眼纱的金兰脸上扫过,霎时一怔,站在了原地。   护卫警觉,立刻察觉到他的失态,皱眉看过去,也怔了怔,挡住他的视线。   男人三十岁左右的年纪,猿臂蜂腰,身材俊伟,虽然穿着一身圆领窄袖便装,但睥睨间气势不凡,一举一动隐隐带着凌人的威严气势,目光锐利,势如沉渊。   金兰光顾着低头看匣子里的摩睺罗,没有注意到男人,马车就等在阶前,她放下匣子,戴好眼纱,小满扶她上了马车。   朱瑄很快找了过来,原来他去买新鲜果子了,酥蜜饼、圆燋油、脆团、枣泥卷、糊油蒸饼都是刚做好的,干干净净装在油纸包里,他知道她的口味,亲自去买的。   金兰每样都尝了一点,最喜欢酥蜜饼,刚出油锅的酥蜜饼黄焦香酥,甘甜爽脆,她连吃了五根。   朱瑄看她喜滋滋坐在车厢里,吃得双颊鼓鼓的,笑着道“纤手搓成玉数寻,碧油煎出嫩黄深,夜来春睡无轻重,压扁佳人缠臂金。”   他念的是咏寒具的诗。   金兰却觉得他好像意有所指,拈了一根递给他,双唇上有淡淡的油光“你也吃一根”   朱瑄拉住她的手,把她揽进怀里,低头吻她。   过了好一会儿,他气喘吁吁地松开她。   金兰轻咳两声,掩好衣襟,拿起旁边的匣子,珍而重之地捧出一只巴掌大小的摩睺罗“五哥,我刚刚买的,你看这个像不像你”   朱瑄接过摩睺罗细看,象牙雕缕的少年手执书卷,临窗而立,底座是金丝绞扭而成,衣帽饰以珠翠,更衬得少年的侧影温润如玉,散发着淡淡的柔和光泽,确实和他有几分像。   他轻笑“买给我的”   金兰点点头“为了挑这个我才亲自去买的找了好久,我一见着这个就觉得像你你小时候是不是这样的”   朱瑄身形微微一僵,轻声说“不我小的时候比现在瘦”   那时的他枯瘦,苍白,阴郁,说话结巴。   金兰眼波流转,看一眼摩睺罗,再看一眼朱瑄“五哥你小时候也剃光头么”   她早就想问他了,宫里的皇子皇女小时候都是剃光头的。她很难想象朱瑄剃光头的样子,虽然他剃成光头也很好看 朱瑄眉峰微皱,看一眼金兰,她故意摆出一副求知若渴的表情,好奇地盯着他看,一脸精怪俏皮之气。他笑了笑,萦绕在心头的伤感霎时烟消云散,“没有,我很小的时候就留发了。”   金兰满脸惋惜。   朱瑄笑着揉了揉她的发顶。   许家店铺,金兰一行人离去后,锦袍男人站在原地,出了一会儿神。   他气势沉稳坚毅,周身一股隐而不显的肃杀之气,旁人不敢催促,望着他的目光充满畏惧。   不一会儿,十几名侯府亲兵气喘吁吁地从街尾追了过来,冲进铺子,上气不接下气地道“侯、侯爷就是这一家了世子世子说想要这家这家的泥人”   男人嗯一声,伫立了许久。   亲兵低头擦汗,小心翼翼地问“侯爷,您看买哪些”   男人神情恍惚了刹那,回过神,扫一眼货架,随手指了指。   亲兵忙示意伙计取下那些摩睺罗。   男人举步出了铺子,蓦地又转身折返,问伙计“刚才那位穿青色直身的少年公子不知道是哪家府上”   伙计看到一屋子人高马大的亲兵,早就吓破了胆,不过脸上还是笑容满面,回答说“贵人恕罪,小的也不晓得那位公子是哪家少爷。”他们许家摩睺罗是京中一绝,常有贵客光顾,那位少年公子的家奴留下的名号是一位常替贵人采买新巧玩意的太监,少年的身份昭然若揭王孙公子,皇亲贵戚,这样的人他们得罪不起,就是衙门里的人来查问,他也什么都不知道。   男人眉峰紧皱,转身离去。   亲兵跟上他,犹豫了一会儿,笑着上前“侯爷想打听什么人”   男人不语。   亲兵悻悻地闭上嘴巴。   男人忽然沉声吩咐“留下几个人在这里守着。”   虽然看年纪不大可能不过实在太像了,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而且他们一行人看着衣饰华贵,身边的护卫个个都是高手,他不过是多看了一眼,那几个护卫已经准备拔刀了。他戎马多年,又在宫里当过值,知道那些护卫只可能是宫里的禁卫。打头的那个护卫好像还认出他的身份了他们一定是宫里的人。   亲兵应喏。 第53章 撒娇   回了大内宫城,金兰立刻叫来杜岩,问他宫里有没有什么异常。   杜岩笑着答:“殿下宽心,万事都妥帖。”   金兰松口气。   杜岩看到朱瑄手里拿了东西,快步上前想帮着拿,朱瑄没让他碰,衣裳都没换,先走到书房里,把那枚对月读书的摩睺罗放在书案上,看了一会儿,想了想,又收了起来,叫来内官吩咐:“明天送去书阁,你亲自拿着,别磕坏了。”   内官几时见他这么看重一个玩器?忙恭敬地应了。   朱瑄这才去换衣,外面的内官进屋通报,说护卫有要事禀报。他嗯一声,换了身浅褐道袍出去见护卫。   书房灯火幢幢,护卫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说:“殿下,今天太子妃殿下买摩睺罗的时候,有位相公瞥见了殿下,多看了两眼……”回宫的路上他一直在犹豫,不知道该不该禀报这事,若是寻常登徒子,没什么好说的,说了好像是在离间太子和太子妃,可那个男人身份不一般,他不敢隐瞒。   朱瑄静静听着,面色不变。   金兰以男装打扮示人,被人看见了也没什么,只要她玩得开心就行,他要是介意这个的话,根本不会带着她出宫散心,但是护卫接下来的话却让他立刻变了脸色。   护卫小声说:“末将觉得那个人看起来眼熟……好像是安远侯爷陆瑛。”   烛火跃动,火光闪烁了一下,光线变得暗沉。   朱瑄瞳孔一缩,撩起眼帘:“安远侯?”   护卫又回想了一遍,语气肯定:“是他,末将八年前和陆瑛同在殿前司当值,不会认错。”   说完,他察觉到房中气氛僵硬,心口一紧,低下了头。   朱瑄幽深的双眸里闪动着暗流,不过表情依然温文,示意护卫退下去。   护卫悄悄舒口气。   不一会儿,扫墨被召到书房。   朱瑄问:“安远侯回京了,京中可有什么风声?”   扫墨吃了一惊,道:“回殿下,没有……司礼监那边没有召安远侯回京的旨意,兵部的折子也没提起安远侯,五城兵马指挥司那头一直盯着,没看到安远侯进京……”   朱瑄眉峰轻蹙,手指轻叩书案。   陆瑛秘密回京,居然没有一丁点风声传出来,连消息灵通的司礼监也不知情……也难怪,陆家在京中一直很低调,府中又人口简单,陆老夫人为人稳重谨慎,不喜欢抛头露面,寻常宴会她能推就推了,京中公卿巨宦家的贵妇们知道陆家家风清正,不会无事登门自讨没趣,陆家独来独往惯了,门前冷落车马稀,陆瑛没有领兵凯旋而是独自归京,自然不会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如果嘉平帝以密旨召陆瑛回京,确实可以瞒过所有人。   扫墨问:“殿下,可要派人去陆府探一探?”   朱瑄摆摆手,“不必,既然他已经回京,这两天应该有旨意下来。”   扫墨应是。   两人说着话,槅扇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朦胧的灯火越来越近。金兰身穿素色暗纹纱衫,系月华裙,挽了倭堕髻,走进书房,看到扫墨跪在地上,立刻退了出去。   朱瑄示意扫墨出去,站起身。   金兰探进半个身子,刚刚新浴出来,腮凝新荔,乌发如漆,笑着问:“没扰了你的正事吧?”   朱瑄摇摇头。   “那我进来了。”金兰接过杜岩手里的灯,走到书架前。   朱瑄走过去拿走她手中的灯台,放到花梨木高台上,“想找什么书?”   金兰站在书架前,目光上下逡巡:“写贾鲁治河的书,还有那本《黄河运河图卷》……”   朱瑄拦了一下:“今天累了一天,明天再找,不用急于一时。”   金兰笑着推他:“你先去睡吧,我一会儿就找着了,等你明天起来的时候就可以看。”   朱瑄只得去洗漱。   金兰找齐了所有的书,一本一本翻开,在提到贾鲁的部分做了记号,拿银签子别好,让内官装在书匣里,“明天就这么送到书阁去,不要随意翻动,我做了记号的。”   内官应喏。   第二天早上,金兰起身的时候,只觉浑身酸软,刚刚下地走了两步,小腿针扎一样疼。   她扶着腰走了两步,皱眉痛苦地嘶了口气。   杜岩吓了一跳,一叠声催促外边的内官去宣太医,一时人仰马翻,闹成一团。   朱瑄还没去文华殿,坐在书房里看书,听见这边响动,立刻放下书走了过来,抱起金兰送回拔步床上,蹲在她跟前:“哪里不舒服?”   昨晚他知道金兰肯定累着了,没有闹她,两人洗漱过后一会儿就睡了。   金兰捶了捶腿,苦着脸说,“五哥,我没事……昨天不觉得,逛了那么久,今天腿好疼!”说着试着动了动,可怜巴巴地道,“胳膊也疼,背也疼……浑身都疼……”   她长年待在内帷,很少出远门,昨天高兴,不知不觉就走了许多地方,一点都不觉得累,现在报应来了,动一下全身酸痛。   朱瑄皱眉,帮她脱了绣鞋,扶着她躺靠在软枕上,“今天就别出去了,让太医来看看。”   太医院的王女医擅长治妇人病,金兰一直是她照看的。东宫派人去太医院,小内官连哭带嚷地冲了进去,王女医以为出了大事,吓得连纱帽都忘了戴,急匆匆赶了过来,进了内殿,还没行礼,朱瑄沉着脸摇手示意不必,王女医心里更加忧虑,待宫人掀开纱帐,看到面色红润、粉脸桃腮的太子妃好端端地坐在拔步床里喝茶,她呆立当场。   不是说太子妃得了急症吗?不是说皇太子急得要掀了太医院吗?   金兰看到一脸煞白的王女医,有点不好意思,放下茶盏,小声道:“劳烦你了。”   王女医哭笑不得,先把提着的那口气喘匀了,洗了手,这才给金兰诊脉。   朱瑄就坐在床沿边,眉峰紧皱,面色沉郁,静静地凝视着金兰。   王女医诊了脉,问金兰哪里酸痛,屏退宫人让她解开衣裳检查了一遍,没有开药方,笑着说:“这是累着的,不必吃药。”   太子妃足不出户、娇生惯养,一时累着了才会如此,让懂筋骨脉络的内官帮着捏捏舒缓疼痛,休息两天就好了。   朱瑄皱着眉,气势冷凝,问:“不必吃药?”   王女医比不得药王庙的大和尚圆滑,坚定地摇摇头,只留下一瓶疏通经络的膏药。   朱瑄打开瓷瓶,闻了闻。   金兰知道他爱洁,忙拦他:“这药腌臜,你别碰了,让小满来吧。”   小满立刻上前,准备接过瓷瓶。   朱瑄示意小满退下,让杜岩放下帐幔。   杜岩会意,领着一脸茫然的小满和其他内官退到帐幔外面。   朱瑄拿簪子挑了一点膏药在自己右手掌心里,待膏药化了,左手掀起金兰的裙子。金兰捂着月华裙不放,他没说话,眉峰微微皱着,不容拒绝地拉开她的手,然后卷起她脚上的纱裤,脱了罗袜,露出光洁雪白的腿。他低头,将温热的掌心盖在她腿上,从脚踝开始揉捏,力道轻柔。   帐幔低垂,内官们看不见里面,但是他们猜得出皇太子这是在亲自给太子妃上药,不由得瞠目结舌。   朱瑄揉捏的动作很温柔,好像生怕弄疼了金兰,手指间的茧擦过她的小腿肚,她忍不住颤栗,顾不上疼了,只想发笑,目光落到朱瑄脸上,笑意又收敛了。   他眉头轻皱,面色沉重,很担心的样子,低垂的眼睫罩下淡淡的青影,看起来竟有几分脆弱。   金兰心头酸胀,按住朱瑄的手,“五哥,我没事,只是累着了……我刚刚不该对你撒娇的。”   她觉得自己快被他宠坏了,不知不觉就对着他撒娇,不过是走多了路浑身酸痛罢了,换做以前,她摔得鲜血淋漓也不会皱一下眉头的,现在却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哭着朝他撒娇,害他担心成这样,实在太矫情了,想想就觉得脸红……她没事,不值得他这样小题大做,白白让他悬心。   朱瑄抬起眼帘,和金兰对视,两人目光交汇在一处,他眸中闪动着浩瀚深邃的情意。   金兰怔了很久,没有再拦他。   朱瑄帮她抹好了药,“圆圆,不舒服了就告诉我,我会好好照顾你。”   金兰乖乖地答应一声,摇他的胳膊:“五哥,你对我笑笑。”   朱瑄一脸莫名。   金兰继续摇他的胳膊,长睫忽闪忽闪,笑着撒娇:“五哥你对我笑笑,我就不疼了。”   朱瑄浑身一震,差点没控制住脸上的表情,眼神蓦地变得冰冷,风雪弥漫。   金兰眨眨眼睛放开他,她是不是太得寸进尺了?   朱瑄低着头,出了一会儿神,突然攥住她缩回去的手,捏得紧紧的,抬头看她,唇角微微挑起。   他笑起来的时候真的很好看,云开雨霁,雪后初晴,金灿灿的日光倾洒而下,万里晴空,一只白鹤凌云而上,振翅高飞,身姿矫健高雅,遨游于万丈碧霄。   金兰觉得他应该像那只白鹤那样,神清气朗,青云直上。   不多时,各宫听说东宫一大早催命似的请王女医给金兰看诊,以为金兰生病了,纷纷派人前来探病慰问,新鲜瓜果、各样面果和进补的药材堆成小山包一样。周太后特意打发人看望金兰,嘱咐她好生养病,用不着去仁寿宫请安。   朱瑄去文华殿了。金兰躺在凉榻上,几名宫女围在她身侧,帮她捶腿、捏肩、揉腰,还有一个跪坐在脚踏上给她剥石榴。宫女的手纤巧柔软,力道适中,不会捏疼她,也不会轻飘飘的一点力道都没有,她浑身舒坦惬意,隔着几重纱帐,对仁寿宫的宫人告罪,宫人忙安慰她,留下补品,回仁寿宫复命。   到了中午的时候,德王妃、庆王妃、赵王妃三人联袂来东宫探病,怕扰了病中的金兰,三人只隔着纱帐问候了几句,转去暖阁和内官说话,细细问金兰的病情,内官自有一套说辞应付。   金兰虽然在“养病”,还是时不时询问乞巧宴的事,德王妃几人生怕她累着了,抢着替她打理宫务。   下午,文华殿伺候笔墨的内官回了东宫,站在庭院里和扫墨说话。   金兰正在宫女的搀扶下走到长廊里散闷,叫住内官:“是不是忘了拿什么?”   内官回答说:“千岁爷吩咐,让预备一份给安远侯府的贺礼。”   安远侯府?   金兰记得陆老夫人,及笄礼上是陆老夫人为她梳的头,“陆老夫人的大寿不是已经送过礼了?”   寿礼还是她亲自挑的。   内官笑着说:“不是为陆老夫人贺寿……安远侯凯旋,捷报今天送达京师,万岁爷爷龙心大悦,赏封陆府,令安远侯监督十二团营兼掌都督府事,如今各家都在准备贺礼。”   金兰奇道:“安远侯归京了?”   陆老夫人大寿的时候,薛娘娘告诉她陆老夫人的儿子远在湘南的深山野林里打仗,说是好几年没回来了,怎么突然就回京了?   内官道:“安远侯是个大孝子,想赶在老夫人的寿日当天回京,所以独自一人紧赶慢赶,还是没赶上……万岁爷爷知道这事,今天安远侯去兵部的时候,几位内阁老先生都吓了一跳呢,还以为安远侯从战场上逃了回来。”   金兰失笑,京中命妇都说陆瑛孝顺,果然如此。让人取来内库的钥匙给内官。   内官拿着钥匙告退。   ……   书阁。   少詹事低声道:“殿下,皇上没有按例加封陆瑛为按察使,看来是想把他留在京中。”   今天离京多年的陆瑛突然出现在兵部,六部惊诧,兵部尚书差点一口气接不上撅过去,乾清宫那边却早已知情,嘉平帝甚至撇下了近日最得宠的道士,屏退宫人,和陆瑛促膝长谈了一个多时辰,之后大肆赏封,让陆瑛监督十二团,还令他掌都督府事,圣眷优渥。   直到加封的圣旨发到内阁,湘南那边的捷报才送达兵部,原来湘南的战事早就平定了,只因为两地相隔甚远,消息不通,所以朝中大臣都不知情。   朱瑄看着书案前散发着淡淡光泽的摩睺罗,道:“皇上确有此意,陆府的事你们不要插手。”   少詹事恭敬应是。   安远侯府地位特殊,背景特殊,东宫不必忌惮陆瑛,也不必拉拢陆瑛,最好的做法就是敬而远之。   窗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名护卫和内官通报了几句,匆匆进殿,走到书案前,抱拳道:“殿下,湖广那边出事了。”   朱瑄皱眉。 第54章 讨一个人   陆瑛下朝归家,乌纱帽,织金云肩通袖襕蟒衣,玉革带,皂皮靴,站在自己的书房前,身后跟随的亲兵捧着加封他为大都督的帛书。   书房里的一切都被大火付之一炬,家具陈设都是新的,连院墙都是重新葺的,伺候的人也换了一批。   陆瑛立在海棠树下,一言不发。   仆从匆匆走来:“侯爷,老夫人那边请您过去。”   陆老夫人让丫鬟泡了陆瑛最喜欢的虎丘茶。陆瑛是个武将,自小舞枪弄棒,却喜欢虎丘茶这种甘美清鲜的茶,他自小是这样的,喜欢吃甜的,又不好意思让人知道,怕被其他人耻笑,陆老夫人就说自己爱虎丘茶,苏州府虎丘寺的大和尚每年都献上虎丘茶为她祝寿,只有陆府泡茶的丫鬟知道真正爱吃虎丘茶的是侯爷。   陆瑛跨进门槛的时候,虎丘茶刚煎好,点过之后茶汤色白如玉,一屋子淡雅清香。   陆老夫人示意儿子坐下,打发走丫鬟,问:“如今皇上要留你在京师,你有什么打算?”   虽然嘉平帝加封陆瑛为大都督,但没有让他任按察使,也没有叫他领兵部的职,而且此次只加封了陆瑛,没有犒赏三军,显见是把陆瑛和得胜的队伍分开。陆瑛以为母亲祝寿为借口上密折求嘉平帝允许他先回京,也是为了安嘉平帝的心。他太年轻,又比不得太监深得嘉平帝的信任,晋升太快未必是好事,每次获胜后第一件事就是考虑怎么蛰伏。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陆家绝对不能眷念兵权。   陆瑛道:“儿子自当尽忠职守,效忠陛下。”   陆老夫人点点头,儿子从小懂事孝顺,冲龄之际就默默扛起整个侯府,除了娶亲一事从来没让她操过心。她端起茶盅递给儿子:“三五年之内,皇上不会再让你带兵出征……瑛哥,不如趁着这个时候把亲事办了,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不拘门第身份,娘都能答应。”   陆瑛沉默了一会儿,氤氲的热气中端正的面孔看起来有几分黯然。   陆老夫人握紧手中的楠木佛珠串:“瑛哥,你已经三十有余了,娘只有你一个儿子,以前你说先立业后成家,娘都由着你,如今你已经加封大都督,侯府靠着你顶立门户,你喜欢娶什么样的姑娘,没人敢指摘你……况且你总得为玖哥、素姐他们想想,他们的生母只是妾侍,终究上不得台盘面,他们需要一个母亲,侯府需要一个主母。”   陆瑛低头喝了口茶,“娘,我不喜欢,何苦害了人家的小姐?都是爹娘娇宠着长大的,别委屈了人家小姐。”   陆老夫人皱眉:“怎么就委屈人家小姐了?京中多少闺秀盼着能嫁给你,你年富力强,人也生得挺拔体面,又是堂堂安远侯,这些年递帖子给我的人家不知道有多少。我知道你心里不愿意,帮你推了,现在玖哥都七岁了,你还想拖到什么时候?”   陆瑛不语。   陆老夫人脸上腾起怒气:“瑛哥,难道你能终身不娶吗?与其一拖再拖,不如早些成家,也好免了娘的一桩心事,娘将来到了地底下才能向陆家列祖列宗交代。”   陆瑛低着头,望着茶杯里雪白的茶汤,“娘……玖哥七岁,素姐六岁……我如今有儿有女,侯府后继有人,您不必担心对不起祖宗。”   陆老夫人一愣,继而勃然大怒,手中佛珠串狠狠地摔在桌案上:“陆瑛!你当年纳妾,就是为了这个?”   她还以为陆瑛孝顺,没想到他固执起来居然如此不进油盐、软硬不吃!陆家子息单薄,虽然不是代代单传,但陆家子弟陆续战死沙场,能活到成年的不多,当年陆瑛上疏为庶子陆玖请封世子,她没有多想,以为陆瑛是怕他在战场上出什么意外侯府无以为继,没想到他居然是为了搪塞自己!为了不娶妻!   陆瑛放下茶盅,站起身,拿起佛珠串送回陆老夫人手里:“娘……我十岁起就懂得自己肩上的责任,侯府没落,陆氏一族的荣辱系于我一身,我不敢让娘失望,兢兢业业,勤勤恳恳,没有一天敢懈怠,表兄弟们还在内帷厮混的时候,我已经骑着马冲锋陷阵,戎马拼杀这么多年才换来如今侯府的体面……去年我受了一次重伤,差点死去,湘南荒僻,军中大夫无能,险些治死了我,那些天我躺在军帐里,整晚整晚听着林子里的风声,想了很多……”   陆老夫人听到一半,脸色大变,“你受伤了?你怎么不早说!伤得重不重?现在可好了?”   陆瑛没有回答,继续道:“娘,人活一世,总得为自己活一次……您就疼儿子一回罢。”   他语气平静,面容也平静,眼神亦如平时,沉稳肃静。陆老夫人却明白儿子此刻已经下定了决心,多年前他一直不愿娶妻,现在死里逃生,更加不可能再轻易妥协。   她沉默了半晌,叹口气:“儿啊……这些年苦了你……”   陆府始终独来独往,不与权贵结交,这么做固然能保证陆家躲开权力纷争,不引起帝王的猜忌,可却没有办法阻止陆家没落。到陆瑛他父亲的时候,陆府表面上看起来依旧清贵,但家中已经捉襟见肘,老家的田地又被当地藩王强占了去,陆老夫人每天对着账本发愁,老侯爷不通世俗经济,为人豪爽,时不时拿出自己的俸禄去接济伤残的老兵,她无可奈何,只能拿出自己的陪嫁,东挪西凑,勉强应付。陆瑛从小懂事,陆老夫人寄希望于他能挽回陆府的颓势,狠下心肠,儿子刚刚三岁就让府中的老师傅教他练筋骨。陆瑛没有让她失望,他从小刻苦练武,性子又忠厚,很快博得嘉平帝的青睐,从辽东都指挥司回来以后就被嘉平帝点名拨去殿前司当差,天子近卫,此后自然平步青云。   陆瑛的崛起让那些想趁火打劫的宵小之徒吓破了胆,老家那个藩王也悄悄把霸占去的田地归还给陆家,陆老夫人勤俭持家,陆家缓过了那口气,又一次在岁月凝练中站稳了脚跟。这次陆瑛得胜归京,家中宾客盈门,炬赫一时,只要陆瑛谨慎行事,嘉平帝不会冷落陆家。   “身为陆家子弟,儿子从不觉得苦,陆家是儿子的责任,娘不必介怀。娶妻一事,儿子心意已定。”   陆瑛说完,转身出去。   陆老夫人眼中含泪,没有叫住儿子。   陆瑛是安远侯,也是她十月怀胎的骨肉,他从小晓事,小小年纪就扛起了整个陆氏一族,战场上几次重伤,从不叫苦,她实在不忍心再去逼他做他不愿意做的事。   ……   东宫。   朱瑄面色有些焦灼。   护卫小声道:“从上个月起贺家那边送过来的只有祝大员外的信,贺四小姐一直没有消息,原以为是路上耽搁了……前些天太子妃殿下又问起,还写了封信要亲自送到贺四小姐手里,属下派人去湖广查探,路上正好遇见留守贺家的老四老五,他们说贺四小姐不久前忽然留书出走,说是要来京师探望太子妃,后来贺家少爷也留了封信去找贺四小姐,两人都不见了踪影……老四老五一路追查,只知道贺四小姐和贺少爷坐船离了湖广,还没找到人在哪里。”   朱瑄之前派老四老五留在湖广看着贺家,好吃好喝养着,就是不许他们上京。每个月会准许他们写一封信给金兰,告诉他们金兰在京中的近况。祝舅父知道好歹,约束族人,谨守本分。相安无事了一段时日。   谁也没想到贺枝玉会离家出走。   贺枝玉是金兰的妹妹,老家人争着求娶,也有不少人向贺枝堂提亲,贺枝玉烦不胜烦,贺枝堂也嫌待在家里憋闷,贺枝玉前脚离了贺家,贺枝堂后脚就偷偷跟着出了门。老四老五吓得魂飞魄散,赶紧带着人追,谁知竟然没有追上。   护卫道:“属下猜贺四小姐可能故意躲着老四老五,没走水路,改走了陆路。”   走水路更方便也更安全,老四老五觉得贺枝玉一个富户人家的娇小姐一定会走水路,没日没夜追出三百里地后才发觉可能追错了方向。   朱瑄看一眼摩睺罗,“加派人手沿途追查,有必要的话可以通知当地官府——以孤的名义。不要只顾着寻人,每到一地询问当地向导、乡老,贺家姐弟不可能独身离开湖广,身边肯定带了仆从。”   护卫:“属下谨记。”   朱瑄嘱咐:“此事不要让太子妃知晓。”   护卫抱拳应喏。   朱瑄继续低头翻阅治河奏议。旁边书匣里整整齐齐堆放了十几本旧书,是金兰找出来给他当参考的,每一本都做了记号,提到治河的部分用书签标示了出来,书页上还写了批语,告诉他哪些是作者去实地考察后写的感想,她做这些事特别有耐心,加上记忆力好,几乎过目不忘,整理出来的都是很有用的建议。   刚才少詹事看到书匣,颇为惊叹,夸她蕙质兰心。   朱瑄放下书册,揉了揉眉心。   贺枝堂是她弟弟,贺枝玉是她妹妹……消息传到她耳朵里,她肯定会生气。   他是故意困着贺家的,他不希望贺家姐弟出现在她面前,他们最好一辈子老老实实待在湖广,永远不要来打扰她。   朱瑄拿起摩睺罗,手指轻轻摩挲瓷人。   她送他的东西,他一样都没有保住。唯有将她教给他的那些道理学识牢牢记在脑海里,将和她相处的点点滴滴刻在记忆中。   他把摩睺罗挪到自己眼前,拿起书匣里她亲手整理的书,一本接一本细看。   不觉到了傍晚时分,金乌西坠,湛蓝的苍穹翻涌着璀璨的云霞,宛如熊熊燃烧的烈焰。最后一丝金灿灿的日光笼罩在空旷恢弘的殿顶廊庑之间,殿宇巍然耸立,鸱吻遒劲,檐角悬铃铮然作响。   朱瑄一身常服,肩披瑰丽辉煌的夕晖,一步一步走下台阶,腰间丝绦随风飘动,身姿飘逸,瘦削的身躯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   几名宫人候在阶前,扫墨上前两步,小声道:“殿下,安远侯求见。”   朱瑄抬起头。   陆瑛在宫人的引导下向朱瑄走来,他习武多年,健壮威武,气势坚毅,先朝朱瑄行礼,道:“请恕陆某唐突,今天求见太子,是为了一件私事。”   朱瑄神情淡然,示意扫墨几人回避,举步继续往前走:“还未恭贺侯爷。”   陆瑛跟上他,客气了一句。   朱瑄猜到他今天的来意,问:“侯爷来访,所为何事?”   陆瑛抱拳,一字字道:“陆某想找太子讨一个人。”   朱瑄脚步一顿,停了下来,唇角微挑:“唔?侯爷想从孤这里讨走谁?”   陆瑛深深躬腰,他高大挺拔,做出这种请求的动作亦没有谄媚之色,神情郑重:“是一个内官……以前在东宫伺候过太子殿下,他年纪略长殿下两岁,无父无母,身世孤苦,是陆某的旧相识。陆某许诺过会照顾他……可惜当年阴差阳错,未能践约。”   朱瑄站在长廊前,双眸倒映出天边涌动的云霞,“孤从来不知……侯爷竟然有断袖之好。”   陆瑛笑了笑,并无一丝恼羞成怒之色,气势如虹,一脸坦然:“让殿下见笑了。”   他挣扎了这么多年,那个人已经镌刻进了心底,怎么撕扯都抹不掉痕迹,是男是女又如何?生死不过是眨眼间的事情,这一次他不会懦弱地选择逃避。   朱瑄看一眼陆瑛,他相貌端正,体格硬朗,七年前应该是个十分俊朗的青年,那时候的自己还孱弱清瘦,比不得陆瑛朝气蓬勃,如今陆瑛年过三十,成熟稳重,气势内敛,刚刚加封大都督,何等风光得意,头一件事就是来东宫讨要她,他甚至不知道她是女儿身,宁愿背负着断袖之名也要找到她,这份担当,不愧是世代簪缨的陆家子弟。   可惜他迟了一步。   晚风吹拂,朱瑄袍袖轻扬,抬起头,凝视着坠入无边云海的红日:“侯爷想找的人姓谁名谁?”   陆瑛道:“圆圆,他叫圆圆。” 第55章 葬了   “圆圆”   朱瑄脸色平静,一束余晖从错落的檐牙间笼下,斜斜切过他清秀的脸庞“孤有点印象。”   陆瑛面露喜色。   朱瑄抬眸,脸上现出几分可惜的神色,轻声道“可惜了侯爷的一片真心她已经过世了。”   陆瑛一震。   朱瑄声音微微发涩“六年前她就不在了侯爷来晚了。”   陆瑛满脸不可置信,忍不住上前两步,双手发抖“不可能他真的不在了”   朱瑄直视陆瑛,眼神清冽如雪,一国储君的气势骤然爆发“孤身为太子,何须隐瞒侯爷”   陆瑛踉跄了一下,心底冒起一阵刺骨的寒意。   他并不是怀疑朱瑄,只是不敢接受这个事实,他终于下定了决心,满心欢喜地来接圆圆出宫,得到的却是他的死讯。   六年前那时他在哪里他不敢相信自己会对一个内官生出那样的心思,再也不肯走那条会经过东宫的路,他疏远圆圆,偶尔碰见圆圆就装作不认识。最后一次见到圆圆的时候,圆圆被两个提督太监刁难,看到他,还是一如既往地笑着和他打招呼,叫他陆大哥,他一脸冷漠地走了过去,圆圆呆了半晌,失望地走开了。   如果那时候他勇敢一点,直率一点,早就可以把圆圆从宫中接到侯府里照顾,那圆圆也不会孤零零死在深宫他努力建功立业,努力在战场上拼杀,高官厚禄,荣华富贵,不过唾手可得可圆圆不在了,那个笑起来颊边隐隐有笑涡浮动、趴在墙头和他做鬼脸、偷偷从甜食房拿窝丝糖给他吃、劝他仔细研读兵书的圆圆已经不在了。   红日彻底坠入地平线,云霞陡然变色,燃烧的烈火成了幽冷的残烟,夜风冰凉。   陆瑛神情惨然,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圆圆的尸骨在哪里”圆圆生前,他不能护他周全,他能做的,只剩下好好收敛圆圆的尸骨,让圆圆可以入土为安。   朱瑄冷淡地道“侯爷不必寻了,司礼监罗云瑾安葬了她,她没有归入乱葬岗她葬在她最喜欢的地方。”   陆瑛心如刀绞,喃喃自语“圆圆葬在西苑也好他最喜欢西苑的风景”   他双手依然还在发抖,转身离去,背影看起来落魄狼狈。   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朱瑄没有回头看陆瑛,迎着清冷的夜风,朝东宫后殿走去,唇边一抹讥讽的笑陆瑛这么伤心,又有什么用圆圆根本不知道他喜欢她。   她就是这样,无辜天真,对身边每个人都赤诚以待。他们为她神伤,为她暴戾,为她痛苦,她却什么都不知道。   而他还是那么喜欢她,舍不得让她受到一点伤害,希望她永远待在自己身边,让他可以好好照顾她。   回到内殿时,天色已经彻底暗沉下来,交错的檐角间点点星光沉浮。   朱瑄忽然问扫墨“长痛短痛你愿意接受哪一个”   扫墨愣了一下,一头雾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犯了什么大错让太子爷一时拿不定怎么罚他,小心翼翼地答“常言说长痛不如短痛,小的选短痛”   朱瑄一笑。   扫墨讪讪地等着太子训话,朱瑄却没有再说什么。   珠帘高卷,廊前的山水画帘拢起半边,金兰在宫人的簇拥中迎了出来。   朱瑄立刻皱眉,“怎么出来了”   金兰依然手脚僵硬,全身骨头酸疼,不过还是能走路的。她揽住朱瑄的胳膊,靠在他身上“我真没事,王女医说我应该多走走。”   她觉得朱瑄有点不正常虽然他一直以来都很不正常,但今天早上他还是太小题大做了,她说自己全身酸痛真的只是撒撒娇而已,她以前常这么和剪春撒娇,逛夜市累着了让宫女按一按就好,完全用不着请王女医过来,他居然大动干戈差点让人掀了太医院朱瑄对她这么好这么爱护,她本该开心的,可她不想看到朱瑄这么患得患失、紧张忐忑的样子。   他喜欢哄她,哄着她喝补汤,哄着她逛铺子,哄着她吃点心,把她当成孩子一样。   她顺着他,让着他,由着他,她在等他,他带她出宫去他平时逛的地方玩,她觉得很高兴,等他准备好了,应该会告诉她所有真相。   朱瑄搀着金兰一步一步往里走。   金兰趴在朱瑄肩膀上,他身上微凉,带了些夜风湿气,她问“给安远侯的贺礼你看过了有没有什么不妥当的”   朱瑄点点头,神色如常,好像刚才那个三言两语让陆瑛彻底死心的人不是他“已经送过去了,安远侯府向来低调,不用送重礼,寻常礼物就够了。”   金兰喔一声。   吃饭的时候金兰给朱瑄夹菜,说起给贺枝玉写信的事“不晓得信什么时候才能送到”   朱瑄面色不改,夹了块南炉焖鸭肉放到她碗里,“两地路途遥远,说不准。”   金兰瞥他一眼“册封太子妃的时候你的下属半个月就来回走了一趟。”   朱瑄笑了笑“我急着娶你,他们不敢怠慢,当然就走得快些。”   密令如军令,老四老五他们哪敢耽搁一路日以继夜,吃饭休息都在马上,跑死了好几匹马。   金兰也笑了“您是太子殿下,他们确实不敢耽搁。”   朱瑄看着她“我明天帮你催催,别担心。”   金兰嗯一声,捧起汤碗放到朱瑄面前“辛苦五哥啦。”   朱瑄手里的筷子轻轻敲了一下她的手指,她明知他不爱喝酸笋汤,这是在逗他呢。   金兰笑着朝他做了个鬼脸。   吃了饭睡下,金兰刚躺下,朱瑄掀开锦被,解开她紧扣的衣襟,一点点脱下云纱袄,细绢中衣,轻绢褂子,金兰心如鹿撞,扣住他微微发烫的手,“我真没事,不用抹药了。”   抹了药还怎么睡她自己都受不了那股味道。   朱瑄俯身看她,目光长久落在她身上,她被看得浑身发毛,他按住她的手,还是取出了屉子里的小瓷瓶。   金兰只好躺平让他帮自己按摩,他这种时候格外严格,管她管得特别严。   按了一会儿,朱瑄一件一件帮金兰穿好衣裳,气息沉重,“今天累了,早点睡。”   金兰早就心猿意马了,他还非要这么温柔地帮她放松筋骨,现在她一身药膏,感觉自己就像夏夜用来熏蚊子的线香,不断往外散发出刺鼻的味道,不好硬缠着他,只能翻个身,抱着凉枕,尽量离他远一点,免得熏着了他,闭眼入睡。   刚要睡着,腰上一紧,朱瑄搂住她,把她连人带凉枕拖进怀里,就这么抱着她睡。   金兰叹口气,挣扎着爬起来,推开朱瑄,爬到床沿,掀开床帐,从屉桌里翻出几只香囊,塞到拔步床的角落里,然后躺回朱瑄怀中,抱住他的胳膊“好了,睡吧。”   第二天,扫墨禀告说仍然没有找到贺枝玉和贺枝堂姐弟。   朱瑄道“继续找。”   杜岩叮嘱东宫上下闭紧嘴巴,不要泄露了风声。他知道贺家姐弟失踪的事,金兰让他送去湖广的信锁在偏殿的箱笼里,信是写给贺枝玉的,找不到贺枝玉,他只能先瞒着。   金兰“病”了一场,各宫每天都会派人过来看望,她干脆闭门不出,提督太监和黄司正每天会亲自来东宫向她报告他们每天做了什么。胡广薇被拘在女校教宫女读书,从早忙到晚,根本没有踏出偏殿一步的机会,据说她心情低落,不过人反而胖了。   杜岩请示金兰要不要把胡广薇挪到西六所去,金兰小手一挥“胡女官满腹诗书,岂能轻慢”   这么一个好老师不能轻易放过。   胡广薇欲哭无泪。   她一开始确实有攀龙附凤的打算,怎么说她也是秀女中的佼佼者,实在不甘心当一个任人差遣的女官,她没有姐姐胡令真那样的宏图野望,只盼着能在姐姐的帮助下飞上枝头,结果却在最接近成功的那一刻功败垂成。她没有完全气馁,不论太子妃是什么样的性情,东宫寝殿总会添人的。后来金兰进了宫,姐姐说金兰有些骄纵,不难对付,她的心思又活泛起来然而没等周太后替她做主,她就被金兰讨了过来给宫女当老师。   那些宫女很聪明,求知若渴,金兰好像许诺过只要她们学有所成就封赏她们的家人,让她们可以和读书人一样光宗耀祖。以前宫女不爱读书,因为读不出名堂,现在她们比谁都积极,恨不能把书本当成粮食啃进肚子里。胡广薇每天给二十多个宫女上课,还要帮黄司正记录整理当天的教学内容,好容易喘口气,有宫女拿着书本向她请教她从早忙到晚,身心俱疲,哪还有心思去勾引皇太子 她连皇太子的影子都看不到她是宫中最忙碌、最勤恳的老师她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 胡广薇认为太子妃这是在折磨自己可是她的吃穿用度却是宫人中最好的,她是书香门第出身,内官监送到她房里的玩器摆设样样清雅,从没人支使她去干粗活,她每天吃得好一天几顿大鱼大肉,每隔一个时辰有宫人捧着精致的果子小食送到她案前,能吃得不好吗睡得也好白天累成那样,她躺倒就睡,一睡就睡到大天亮,连梦都少了。   很快,胡广薇发现自己变胖了,宫装用不着收紧改小,以前走几步路就微微细喘,现在一口气从回廊这头走到那头,脚步带风她不再是那个娴雅的胡家小娘子,姐姐胡令真看到她的时候愣了好久,差点没认出她来。   胡广薇满心愤懑无处诉说。   转眼就到了乞巧这天,各监各司天没亮就忙碌起来,金兰和德王妃几人去仁寿宫请周太后,周太后盛装打扮,由宫妃们众星捧月般簇拥着逛御花园,看宫女们比赛乞巧。水榭里设了席面,席上没有肥肉厚酒,都是些精致的细点,众人吃过茶点,教坊司早已在台下准备好了,管笙齐奏,丝竹袅袅,请周太后点戏。   北曲已成绝响,京中流行南戏。周太后点了玉簪记、红梅记、明珠记,让金兰点,金兰不爱看戏,随意点了几出热闹的。德王妃、庆王妃和赵王妃紧跟着她点了几出南戏。   夜里祭月的祭台就设在仁寿宫地势最高的临月阁,案上陈设瓜果酒肴,架上摆放内官监进献的摩睺罗,各色鲜花环绕。从白天的比赛中脱颖而出的二十名宫女齐聚高台,对月穿针,金兰和德王妃几人围着周太后谈笑,很快分出胜负,宫人敲响锣鼓,周太后让人取出赏赐,其他各宫妃嫔跟着凑趣,一时之间满台都是叮叮当当金银珠玉落地的声音。   宫女们齐声谢赏,周太后更加高兴,夸金兰几人宴席张罗得好。   金兰心道果然只要按照周太后的喜好来安排宴席就不会出大错,今天从早到晚的茶点、席面全都是周太后爱吃的,教坊司安排的助兴节目也是周太后爱看的,宫女比赛时她和德王妃几人起哄请周太后当裁判,周太后虽然笑着推辞,最后还是兴致勃勃地看完了比赛。薛娘娘说的没错,周太后就是喜欢被年轻宫妃们捧着,只要让她顺了意,她看你就是千好万好。   郑贵妃以前也是这么哄着周太后的,后来郑贵妃为什么不奉承周太后了 金兰百思不得其解。   月朗星稀,夜色幽凉如水,宫人的笑闹盖住了苍凉的报更声,周太后不一会儿就打起瞌睡,金兰和众人送周太后回寝殿,看着周太后睡下了才告辞出来。   薛娘娘拉着金兰的手送她走了一段路“这些天最辛苦的就是你了,你看这膀子都瘦了,快回去歇着罢”   金兰哭笑不得,她明明比先前胖了,金丝钏紧紧箍在胳膊上,睡前得使劲撸才撸得下来。她不算辛苦,外面有提督太监照看,里头有黄司正打点,她总揽宫宴,只需要拿主意就行,各司各监不敢怠慢东宫,东宫内官去催要东西根本不用费什么周折,拿了牌子过去就能现拿,德王妃她们又在一旁帮衬,她不需要过问琐碎的细枝末节,其实是最清闲的那一个。   薛娘娘一拍手“你别谦虚,拿主意的那一个才费脑子道理都是相通的,你肯放权,底下人才能支使得动各监宫人。”   连她都捞了个差使呢。   宫中规矩乱,各宫心思不一,原因就是周太后和郑贵妃紧绷着不肯松手放权,偏偏两人一个没有统领六宫的胸襟,一个名不正言不顺,治理后宫的手段不甚光彩,嘉平帝又不愿得罪母亲和宠妃,上梁不正下梁歪,宫里的规矩能不乱吗正所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宫里还是需要一位端正严明的皇后啊可惜第一任皇后骄纵任性,第二任皇后自顾不暇。   金兰辞别薛娘娘,踏着月色走进长廊。   长廊临着荷花池,阶前苔痕斑驳,月华轻笼,池水闪烁着粼粼银光,夜风中传来荷叶随风摇摆的沙沙声,夜寒侵人,遥望荷池,荷苞宛如点点落雪,点缀在一片摇曳的暗影中。   小满给金兰披上一件防寒的红地串枝花纹宫绸面鹤氅,宫人手里的绛纱灯被风吹得刷剌剌响,出了长廊,转过廊庑,不远处楼台上忽然传来一阵叫嚷声。   金兰打发宫人过去看看,她主持乞巧宴,不希望今晚宫中发生任何意外。   宫人很快去而复返“不知道是哪宫的娘娘在这里供奉摩睺罗,可能是吃坏了肚子,突然作呕,吐了一地。”   金兰记得小满略懂医理朱瑄给她安排的几个小内官都懂医理,她拢紧鹤氅,道“去看看。”   吃坏了肚子不要紧,可别又是中毒。 第56章 救命   金兰拾级而上,登上露台。   楼台上设了供案,案上一排大小不一的镂金珠翠摩睺罗,俱是穿红戴绿、圆头圆脑的男童,案前有只青花海水江崖纹大香炉,炉中有焚烧的痕迹。几名年轻宫人围在一个身着素纱衣的妇人身边,妇人鬓发散乱,神志不清,摊开手脚躺在地上,不断呕吐,面前地上一大滩秽物,宫人手忙脚乱,掐人中的掐人中,拍背的拍背,揉心口的揉心口,急得团团转。   金兰一行人靠近,提灯的灯光映在她脸上,照出她秀美的面容,月夜下一身大红鹤氅,风吹衣袂翻飞,雪肤花貌,姿若仙姝。   年轻宫人搂着妇人,呆呆地望着她。   “是不是吃了什么吐了多久了”金兰看一眼妇人,皱眉问。   宫人年纪小,看起来才十三四岁的模样,愣愣地回过神,满脸惊惶,哭得浑身发抖“娘娘刚才还好好的,就喝了碗汤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就吐了”另外几名宫人也跟着哭了起来。   小满环顾一周,看到供案上放了只青瓷碗,走过去端起来闻了闻,走到金兰身边“没有毒。”   金兰点点头,不是中毒就好,低头看妇人,妇人蓬头垢面,脸色苍白,下巴、衣襟、身上都是她自己呕吐出来的汤汁,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呻}吟声,手脚不停痉挛抽搐,像打摆子一样。她靠近了些,示意宫人拨开妇人脸上的乱发,仔细看妇人的唇色,妇人脸上爬满细汗,双唇微微发青。   她眉头轻蹙,问宫人“你们娘娘喝的是什么汤”   宫人抖如筛糠“奴婢们不晓得,娘娘的汤不是我们熬的”   瓷碗里还残留了一点药渣,小满喝了一口,忍着恶心嗅了嗅妇人吐出来的酸水,道“熟地、白术、牛膝、当归还有八角金盘,紫石英小的只能尝出这些”   金兰听了,心中一动,回头扫一眼供案上憨态可掬的摩睺罗“我知道她喝的是什么”   转头吩咐宫人,“铁锈水盐水糖水这三样都可以,最好是铁锈水和糖水,快去寻了来。”   她刚才已经打发人去请女医了,不过天色已晚,夜深露重,不知道女医什么时候才能过来。只能先催吐。   宫人应喏,四散开来,不一会儿一名宫人捧了一罐铁锈水、一罐糖水冲上露台。小满接了银匙,示意宫人扶着妇人,一匙一匙喂妇人服用,让她咽下去。妇人喉间咕咕响动,哇的一声,把腹中汤汁全吐了出来。   小满接着喂,妇人又吐了三回,慢慢地没什么东西可吐了,躺在宫人怀里直喘气,手脚不再痉挛,脸色也好了些。   宫人喜极而泣,恨不能给金兰磕头她们还以为今天没命活了 金兰看妇人面色一点一点恢复,留下两个宫人照看“送娘娘回宫你们娘娘是哪个宫里的”   宫人还来不及回答,远处遽然传来一阵喧哗响动,脚步声杂乱,一群人朝这边走了过来,一片浮动的辉煌灯火由远及近。十几个锦衣卫率先奔上露台,气势汹汹,面目狰狞。打头的男人一身绯红锦袍,面如冠玉,一双狭长的凤目,月光下双眸冰冷如寒冰,阴戾凶悍,宛如带领族群狩猎的头狼。   两人对视了一刹那,罗云瑾脸上闪过一抹惊愕,紧紧握着弯刀刀柄的手松开了,霎时间,身上气势尽敛。   金兰怔住。   气氛肃杀,刀光闪烁,露台上的宫人瑟瑟发抖。   其他锦衣卫紧跟在罗云瑾身后,手持弯刀,如狼似虎,直扑向金兰几人,小满飞快上前,挡在金兰身前。   罗云瑾抬起手,沉声道“退下。”   锦衣卫一愣,面面相觑,诧异地刹住脚步。   罗云瑾眉头紧皱,低声问“太子妃殿下怎么会在这里”   金兰看他一眼,他长相俊美,嗓音却粗哑难听,她镇定自若地道“路过而已。”   罗云瑾回头扫一眼露台下“待会儿殿下先别开口殿下无须紧张,我不会害你。”说最后几个字的时候,语气仿佛有几分柔和。   金兰已经猜出地上那个妇人的身份了,心里暗道自己运气不好,带着小满几人退开了几步。   罗云瑾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等她察觉到他的注视抬起头往这边看过来时,他立刻收回视线,转身盘问宫人。   辉煌的灯火爬上了台阶,身穿常服的嘉平帝在内官的簇拥中快步走上露台,看到躺在宫人怀中、面色煞白的妇人,脸色一变“繁儿”   宫人跪地磕头。   嘉平帝看也不看那些宫人一眼,直扑到郑贵妃身前,扑面的酸臭味让他不由得掩鼻。他抱住昏昏沉沉的郑贵妃,怒道“怎么回事贵妃怎么会深夜来这个地方伺候她的人呢怎么一个都没瞧见贵妃怎么会呕吐她吃了什么”   年轻宫人惊恐万状,支支吾吾,一句都答不上来。   嘉平帝怒火更炽“你们是怎么服侍贵妃的”   宫人瑟瑟发抖。   嘉平帝什么都问不出来,气得额前青筋暴跳,一名太监走到他身边,指了指金兰站着的方向,声音尖利“万岁,您看,这不是太子妃殿下么”   金兰嘴角抽了抽,这太监一看就不是好人。   嘉平帝皱眉看向金兰,帝王之怒,让人不寒而栗,在场诸人大气不敢出一声。   金兰定定神,正想开口说话,罗云瑾上前一步,不动声色地挡住了嘉平帝的视线,躬身代她解释“陛下,郑娘娘刚才喝了碗药汤,突然呕吐,太子妃从仁寿宫回来,途经此处,听见这边响动,过来查看,太子妃已经喂郑娘娘服用了解毒汤水,娘娘已无大碍。”   嘉平帝神色缓和下来,他没见过太子妃,不过常听周太后和宫里妃嫔夸太子妃谦和仁善,刚才是他想多了。   这时,跪在地上的宫人终于找回神智,哭着磕头谢罪“多亏太子妃殿下来得及时娘娘已经把药汤全吐出来了奴婢没有照料好娘娘,罪该万死,求陛下恕罪”   嘉平帝一脸不耐烦,挥手示意太监将哭嚎的宫人拖下去,又示意金兰上前,问她“你喂贵妃喝了什么贵妃因何呕吐”   金兰不慌不忙地走上前,眉眼低垂,小声道“圣上恕罪请圣上屏退闲杂人等。”   嘉平帝眼神闪烁了一下,心里有了数,眼神示意罗云瑾。   罗云瑾会意,走到金兰面前,目光落在她鬓边的珍珠发箍上,她喜欢簪茉莉花围,云鬓丰艳,发丝间总有淡淡的花香,夜色里这丝幽香格外旖旎。   金兰低着头,只能看到一双皂靴,她没有抬头,小声说了几个字。   罗云瑾神色不变,转身回到嘉平帝身边,附耳低语了几句。   嘉平帝叹了口气,“回昭德宫。”   宫人七手八脚忙乱起来,将郑贵妃抱下露台,送到轿辇上,嘉平帝跟在一旁,下了露台,宫人上前通报“陛下,王女医来了,是太子妃派人去请的。”   嘉平帝这回彻底放下了对金兰的怀疑,颔首道“让女医去昭德宫候着。”   金兰下了露台,默默缀在后面。   嘉平帝回头看了一眼,夜色浓稠,太子妃身边只有两簇摇曳的灯火,太子妃是儿媳,不是儿子,刚才当众怀疑小姑娘,似乎不妥,而且太子妃刚才毫无芥蒂地救了郑贵妃,这孩子果然和太后说的一样忠厚。他侧头对罗云瑾道“送太子妃回宫。”   罗云瑾眼帘撩起,答应一声。   金兰头皮发麻。   月光洒下万丈清辉,落在地上,恍如霜雪,时不时有夜鸟被惊起,呱呱叫着从暗影中飞出,振翅掠过宫墙。   金兰一言不发。   罗云瑾一声不吭。   宫人和太监噤若寒蝉。   金兰目不斜视地往前走,眼风扫都不扫一下罗云瑾,心里期盼着赶紧回东宫。罗云瑾似乎知道她不想看到他,跟在她身后几尺远的地方,走得很慢。   这么一路尴尬沉默着进了丽园门,眼看可以打发罗云瑾回去复命,金兰刚刚松口气,却听前方传来杜岩惊喜的声音,顿时一个激灵,犹如一盆雪水当头浇下,从头凉到脚。   几点灯火靠近,杜岩提着灯走在最前面,隔得老远就笑嘻嘻地道“殿下总算回来了千岁爷担心您走夜路害怕,亲自来接您了。”   他话音刚落,朱瑄从幽暗树影中缓步踱出,走到金兰面前,脸上神情平静。   金兰立刻加快脚步。   朱瑄握住她的肩膀,低头看她,撩开她鬓边的几缕发丝,柔声道“走慢些,别摔着了。”   金兰笑了笑,拉住他的手,轻轻摇晃“回去吧。”   朱瑄低头,单手帮她系好鹤氅的衣带,问“冷不冷”   金兰摇摇头,抱着朱瑄的胳膊“我们回去。”   罗云瑾就站在一边默默地看着他们,朱瑄明明看到了,却看都不看罗云瑾一眼,气氛太诡异了,她一刻都不想多待,只想赶紧回东宫。   朱瑄淡淡地道“好,回去。”   金兰压低声音和朱瑄说了刚才的事“我以为是哪宫的娘娘在拜月,没想到居然是郑贵妃。”   她知道郑贵妃比嘉平帝年长,但只远远见过,刚才那个妇人蓬头垢面的,吐得浑身都是秽物,而且身边只带了几个十三四岁的宫人,她根本没把妇人和每次出行浓妆艳抹、前呼后拥、排场阔绰的郑贵妃联想到一起。   朱瑄问“她喝的是什么药汤”   金兰说“是求子汤八角金盘是药,也是毒,其他几味药材可能也相克,喝少点没事,喝多了会中毒我以前见过别人喝这种求子汤。”   祝氏当年为了生儿子求医拜佛,四处搜罗生子妙方,亲戚也时常上门推荐所谓的神医家传秘方,正院永远萦绕着一种古怪的、让人透不过气的药味。有一回祝氏喝了汤药后上吐下泻,不停打摆子,和郑贵妃刚才的情状几乎一模一样,当时乔姐她们就是喂祝氏喝铁锈水和糖水,然后请大夫给祝氏开药方子慢慢调养。   供奉摩睺罗有求子之意,妇人在露台上设供案,一身素衣,四名宫人也穿了祭服,香炉有焚烧的痕迹,加上那碗汤药,金兰小的时候见过很多次,一看就知道妇人那是在求子。   金兰面露担忧之色“圣上突然来了”   朱瑄握紧她的手“没事。”   金兰瞥一眼身后,小满、杜岩几人紧紧跟着,罗云瑾和他的属下已经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开。   清辉遍洒,夜风徐来,他挺拔的身影渐渐融入无边的夜色中。   回到寝殿,金兰躺在枕上,问朱瑄“我刚才是不是不该救郑贵妃”   虽然郑贵妃不是杀害朱瑄生母的真凶,但郑贵妃这些年不断怂恿嘉平帝废太子,和东宫势如水火。   朱瑄笑了笑,揉揉金兰的头发“你不救郑贵妃,她也不过是多受两天罪。正好皇上撞见你救治贵妃,昭德宫欠你一份情,你没做错什么。”   金兰长舒一口气。也对,她救了嘉平帝心爱的宠妃,给嘉平帝留了一个好印象,有助于稳固朱瑄的地位,不算坏事。   确实不算坏事,第二天嘉平帝就命人赏赐东宫。王女医给郑贵妃请过脉案以后,说幸好金兰及时催吐,否则郑贵妃就伤及肺腑了。嘉平帝很意外他以为金兰认识郑贵妃,赏赐一波接一波送到东宫,嘉平帝还当众夸金兰敦厚。   敦厚的金兰心想要是早知道露台上的人是郑贵妃,她绝不会靠近,立刻掉头就跑。   如金兰所料的那样,郑贵妃不想落人耻笑,所以背着人求子。嘉平帝为了保全郑贵妃的脸面,没有对外公布郑贵妃喝下的是什么汤药。于是流言蜚语越传越离谱,有人说郑贵妃被宫女下了毒,有人说下毒的是惨死妃嫔们的鬼魂,郑贵妃这是遭了报应昭德宫一直处在风口浪尖之上,这回郑贵妃大吐特吐,宫人乐不可支,奔走相告,谣言总是一传十,十传百,不到两天,金兰不计前嫌救了郑贵妃的事已经传遍整个后宫。   薛娘娘恨铁不成钢,对沈选侍几人道“太子妃什么都好,就是有一点,心地实在太好了何必救那一位呢”   众人点头赞同。   连周太后都没有多想,认为金兰纯粹是出于好心才救郑贵妃的,并没有因此对她心生芥蒂。   金兰我真的只是路过而已 第57章 多嘴的下场   昭德宫。   郑贵妃吃了药,躺在枕上,鬓发松散,面容憔悴。   宫人们捧着攒盒围绕在床榻边,嘉平帝挑了一只葵花银碟子递给郑贵妃,郑贵妃摇摇手,推开了碟子。   郑贵妃冷淡地道“我累了陛下明天再来罢。”   宫人们冷汗涔涔,低下了头。   前些天郑贵妃和嘉平帝大吵一架,嘉平帝来昭德宫的次数明显比以往少,宫中很快传出郑贵妃即将失宠的流言,宫里伺候的人惶惶不安,郑贵妃却泰然自若。乞巧那晚嘉平帝来昭德宫探望郑贵妃,扑了个空,郑贵妃瞒着所有人去了御花园。嘉平帝听说,急得声音都变了调,立刻带着锦衣卫找了过去,把喝了求子汤吐得浑身都是秽物的郑贵妃带了回来。   宫人看到郑贵妃浑身酸臭的狼狈之态,心中一凉完了,嘉平帝看到郑贵妃的丑态,昭德宫圣眷不再。   出乎众人的意料,嘉平帝并没有表露出对郑贵妃的嫌弃,反而因为愧疚一连几天都宿在昭德宫照顾郑贵妃。宫人们欢天喜地,悄悄放下了心。   不曾想郑贵妃却和嘉平帝使起了性子,每天冷着一张脸,生怕吓不走嘉平帝。   嘉平帝天天对着郑贵妃的冷脸,确实有几分吃不消了,见她面色比先前好了许多,叹口气,道“你好好将养,朕明天再来。”   宫人心中哀叹,目送嘉平帝大踏步走了出去。   宫女还没放下帘子,郑贵妃坐了起来,靠在枕上,抓起一把瓜珀塞进嘴里嚼,屏退宫人,只留下心腹内官,问他“本宫拜月求子的事是不是传扬出去了”   内官忙摇头“回娘娘,爷爷已经嘱咐过太医院,药方都是直接从乾清宫送去药房的,仁寿宫那边一点风声都不知道。”   郑贵妃冷笑了一声,眉头一皱,问“那晚本宫好像看到一个穿鹤氅的小姑娘生得眉清目秀、珠圆玉润的,圆圆脸,大眼睛,看着很和善,是哪个宫里的妃子”   内官低头道“娘娘是东宫太子妃。”   郑贵妃脸色一变。   她喝了求子汤之后突然觉得腹中剧痛,就像有把刀在肚子里面翻搅一样,她疼得死去活来,胆汁都吐光了,浑身抽搐,昏昏沉沉间看到一个明眸皓齿的小姑娘蹲在身前看自己。当时她心神恍惚,还以为是菩萨显灵了。   原来是东宫太子妃。   救她的人居然是朱瑄娶的媳妇,那个乡野地方出来的村丫头。   郑贵妃嗤笑。   怪道朱瑄宠太子妃宠得跟什么似的,果然标致,不仅标致,还傻气,居然出手救她,就不怕是她设下的陷阱么真是单纯,朱瑄阴柔诡谲,怎么会喜欢这样的姑娘 郑贵妃不无恶意地想象了一下太子得知他千挑万选的太子妃救了她,一定气得半死吧说不定小夫妻俩还大吵了一架。   她越想越觉得快意,压根就没想到金兰没有认出自己她可是宠冠后宫的郑贵妃,太子妃肯定躲在暗处观察过她,怎么可能不认识她 内官见郑贵妃气色好了点,趁机劝解“娘娘别再喝那些东西了女医说那些方子药物相克”郑贵妃年纪大了,受孕的机会微乎其微,之前又小产过,何必再一碗接一碗的服用求子汤还不如收服赵王、德王、庆王这几位已经长大的皇子。   一句话还没说完,郑贵妃拉下了脸,面色阴沉如水。   内官心里长叹一声,识相地闭了嘴。   郑贵妃中毒之后憔悴不堪,却依然荣宠不衰,宫中妃嫔恨得咬牙切齿。很快,宫中的风气又陡然一变,宫妃们转而热烈地讨论起另外一桩新闻。   嘉平帝命锦衣卫逮捕了一位文书房秉笔太监。   有人弹劾秉笔太监罗织罪名,勒索京中富商,并在督建为周太后大寿所建的佛寺时中饱私囊、以次充好,还令家人占中淮盐十万引这些不过是寻常,得宠的大太监哪个没有朝盐引伸手的但秉笔太监欲壑难填,并不满足于此,他居然把主意打到了公主身上。本朝公主下嫁,历来由礼仪房从民间挑选家世清白的富室子弟为驸马。秉笔太监在选驸马时收受贿赂,明知驸马身患残疾,还是促成了驸马和公主的婚事。公主婚后知道驸马身体残缺,为时已晚周太后不可能允许公主和离。公主生母早逝,无人替她做主,求宫人进宫诉说委屈,都被秉笔太监的人拦下了。   这一次弹劾秉笔太监的人把驸马是残疾的事捅了出来,事情传到仁寿宫,周太后大怒,派人去驸马家中查看,驸马果然是个瘸子。周太后忿然作色,要求嘉平帝严惩太监。   嘉平帝虽然不疼爱公主,但是秉笔太监连他女儿的婚事都如此敷衍,动了真火,立刻下令绑了太监。   秉笔太监落到锦衣卫手里,下场可想而知。审问他的人正好是罗云瑾,当晚罗云瑾就将一份血迹斑斑的口供上报给嘉平帝,秉笔太监一夜之间多出几十条罪状,每一条都是欺君重罪,而且他还攀咬出了司礼监的其他内官,其中就包括掌印太监钱兴。   钱兴得宠多年,圣眷犹在,即使他联合秉笔太监勒索地方官的证据确凿,嘉平帝还是赦免了他,没有治他的罪,只训斥了几句。   其他人没有这个好运气,要么被逮捕,要么被发落到内官监,要么被赶出大内。秉笔太监的落马牵一发而动全身,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牵扯进去的人也越来越多。朝中文官闻风而动,摩拳擦掌,兴奋地连夜撰写弹劾太监的奏疏,此时不落井下石,岂不是错失良机 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不甘心锦衣卫独占鳌头,也纷纷插一脚,翻出之前被秉笔太监压下的旧案。甚至连各地镇守太监、按察使也都卷入其中,纷纷上疏自辩或是状告太监。   一时之间鸡飞狗跳,人心惶惶。   眼看事情越闹越大,不断掀起轩然大波,钱兴不得不壮士断腕,眼睁睁看着自己培养多年的心腹一个个被连根拔起,不敢出手施救。   最后嘉平帝担心文官的势头压过司礼监,怕到时候不好收场,授意罗云瑾迅速结案,匆匆了结了案子。   秉笔太监不久自绝于诏狱中,尸首被扔去乱葬岗,草草葬了。   一场波云诡谲的动荡之后,嘉平帝命罗云瑾督十二团营兼总神机营,掌御用监,兼提督尚衣、尚膳、内官诸监,甜食诸房、南海子事,赐蟒衣、玉带,准许在宫中骑马、乘轿。   钱兴暂时失势,但是罗云瑾迅速崛起,司礼监并没有伤筋动骨。嘉平帝信任那名秉笔太监的时候,秉笔太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御史早就掌握他贪污受贿的证据,却只能怀揣奏疏绝望自杀,而嘉平帝动怒之后,不过是轻飘飘一句吩咐,此前风头无两的秉笔太监转眼间就跌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因忍受不了严刑拷打吊死了自己。   文官额手称庆,以为内阁大臣可以借此机会压制司礼监,朱瑄却知道这只不过是司礼监内部的权力更迭而已。   他坐在书阁中,合上刑部送来的案卷。   罗云瑾下手倒是利落,想来上夹棍、剥皮、断脊、刺心、琵琶这些酷刑都用了一遍,秉笔太监连当年任少监时偷盗了多少财物都一笔一笔供了出来。   摛藻阁。   小满手里捧着剔红攒盒,一脸笑容地转过屏风,“殿下,您听说了吗”   金兰站在书案前,正低头练字,头也不抬地问“什么”   “真是恶人有恶报”小满卷起袖子筛茶,“杨安畏罪自尽了”   金兰提笔写了个瑄字,退后一步左右端详,问“哪个杨安”   小满咬牙切齿地道“就是那天夜里想害您的杨安啊您救了郑贵妃,万岁爷爷来的时候,他在那儿不阴不阳地说话,一看就没安好心杨安是左司直郎杨寅的靠山,现在杨安倒霉了,看杨寅以后还怎么向万岁进谗言中伤千岁爷”   当晚没有出什么大事,东宫还得了嘉平帝的赏赐,不过小满几人还是受了罚。金兰没有认出郑贵妃,这没什么,他们这些跟随的人居然也没认出来,那就是他们的罪过了。因为这事,小满恨不能撕了杨安的嘴,得知杨安获罪下狱,他比谁都高兴。   金兰想起来了,那晚嘉平帝正在气头上,一个声音尖利、身着太监服色的人突然指了指她,告诉嘉平帝她也在场,如果郑贵妃有什么好歹,那个太监一定会想办法把罪责安在她头上。   杨安死了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那个给公主乱点鸳鸯谱的秉笔太监就是那晚想陷害她的那个内官 薛娘娘说这次司礼监内斗,内官监搅得一团浆糊一样,满朝文武都在看热闹。宫里的人私底下说杨安下狱是罗云瑾下的手,掌印太监钱兴为此大发雷霆,发誓和罗云瑾势不两立,两人彻底撕破脸皮了。   杨安只是多了一句嘴而已居然这么快就被罗云瑾收拾了。   金兰微微蹙眉,站着出了一会儿神,心中五味杂陈,手中的笔迟迟没有放下,墨汁沿着笔尖淌下,滴落在织锦地毯上。   当时嘉平帝以为郑贵妃出了什么事,锦衣卫凶神恶煞,直接扑了过来,罗云瑾认出她,站在她跟前,不许锦衣卫冲撞她,对她说“我不会害你。”   语气很轻柔,有点小心翼翼的意思,想安慰她,又怕她厌恶。   杨安意有所指,他立刻上前替她解释,那时杨安的神情很错愕,可能想不到他会主动站出来为她解围,他下手除掉杨安,会不会还有这个考虑怕杨安看出什么 都瞒着她,真是一个比一个可恶。   金兰心头纷乱,让小满换了张地毯,继续练字。   她让小满换了张地毯,继续练字。   朱瑄的生辰快到了,这是第一次给他过生日,不知道送他什么才好他看起来清心寡欲的,好像没什么特别的喜好,上次送他的那个摩睺罗他好像很喜欢,可是没见他拿出来摆放金兰边写字边思考,笔下的字清秀端正,匀称流畅。   不觉到了傍晚,一轮明月浮上柳梢,晚风拂过重重殿宇,送来檐铃清脆悦耳的叮当声,瓦蓝苍穹中的寒星一点一点浮了上来。   金兰身披鹤氅,在内官的簇拥中回寝殿,路过庭院的时候,发现杜岩和扫墨躲在花窗后面说话,一看到她,两人立刻止住了话头,挤出笑脸,上前奉承。   “出了什么事”   杜岩和扫墨连连摇头“没什么事小的们在说闲话呢。”   说闲话用得着这么严肃两个人都眉头紧皱、心事重重的样子。   金兰没有多问。   朱瑄这些天忙着和东宫属臣一起草拟一份治河奏疏,需要整理历年治河工程的档案,还要督促库藏,常常忙到很晚。今天他又打发人回寝殿说晚膳就在书阁那边用,让金兰自己先睡。   她一个人用完膳,爬上了床,靠坐在枕上看书,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朱瑄回来的时候没有吵醒她,洗漱毕,示意宫人移走灯烛,摸黑掀开床帐,在她身边躺下,侧着身子看她。   金兰醒来的时候,朱瑄还保持着侧对着她的姿势睡着,没脱外袍,发网也没取下,就这么睡在她盖的锦被上,一只手轻轻搭在她的肩膀旁边。   她眉头紧皱也不怕着凉了又不是暑天夏夜明明身体不好,还这么不当心。她坐起身,抖开床脚的另一床锦被,轻轻盖在朱瑄身上。他睡得很沉,没有被吵醒,感觉到锦被的温度,还往里头缩了一下。   金兰忍不住笑了笑,觉得这个时候的朱瑄有点可爱。   她低头亲了一下他的脸,躺下继续睡。   翌日早上,金兰被热醒了,床帐低垂,光线暗沉,朱瑄搂着她,她低头,发现自己的衣襟松开了。他发现她醒了,抬起头,从背后扣住她的手腕,低笑“我弄醒你了”   金兰满面通红,朱瑄紧紧按住她的手,低头继续。 第58章 骑马   钱兴贵为司礼监品秩最尊的掌印太监,权势滔天,孝子贤孙遍布京师。   这天他怒气冲冲地出了宫,径直去了明智坊的干儿子家。   干儿子恭敬地奉上茶果,见他目光阴鸷,问“老先生因何事动怒”朝中内阁大臣被尊称为老先生,钱兴自诩内相,位比内阁元辅,孝子贤孙平时都称他为老先生。   钱兴怒道“罗云瑾近来太猖狂了”   干儿子轻蔑一笑,道“罗云瑾不过是个教坊司出身的罪奴罢了,老先生完全不用把他放在眼里,别看他现在风光得意,以他那眼高于顶、孤傲清高的性情,早晚栽跟头内官监就没一个服他的”   钱兴冷笑“这人向来看不起内官,真真是身为下贱,心比天高内书堂出身又怎么样咱家也是内书堂学出来的教咱家的老师还是那年的新科进士他以为圣贤书读多了,世人就不把他当阉人看了,痴人说梦一样都是内官,他从来不叫万岁爷爷,不叫太子千岁爷,和文官一样只称圣上、陛下、太子殿下,他以为他摆出那副不和内官同流合污的做派,文官就会把他当自己人了没有根的东西,还想要体面他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   干儿子谄笑着附和“可不是内官监的人早就看他不顺眼了每天独来独往,看不起我们这些人,都是给人当家奴的,谁比谁高贵呀”   罗云瑾是从教坊司拨到宫里当差的,扫了一年的院子才被皇太子推荐去内书堂读书。他天资聪颖,基础扎实,举止言行一点都不像谄媚阴柔的宦官,反倒像是儒生,内书堂的老师大喜过望,悉心培养,当众将一本文官编纂的专门记录宦官善恶事迹的书赠予他,希望他能通晓大义,出淤泥而不染,做一个忠于皇帝、但绝不会引诱皇帝耽于享乐、而且能和外朝文官保持思想一致的近侍。罗云瑾学识出众,相貌俊美,置身一群宦官中间,就是鹤立鸡群,很快引起嘉平帝的注意,将他提拔至文书房。   文书房的内官很排斥罗云瑾。民间百姓称呼尊长为“爷爷”“爹爹”,宦官也这么叫皇帝,因为他们是皇帝的家奴,他们只忠于皇帝,罗云瑾却从不这么称呼嘉平帝。宦官和文官起冲突,他两不相帮。文官骂他是阉狗,宦官也骂他,觉得他瞧不起阉人,更偏向文官。后来罗云瑾被派去督军,众人以为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回京师,没想到他因祸得福,居然立下了战功,狠狠打了一次文官的脸。嘉平帝大喜,给了他调军之权,他此后扈从征伐,勇战沙场,扶摇直上。回了文书房以后直接调去司礼监,升任太监。   文能和前朝翰林比一个高下,武能上阵杀敌、万军之中取敌首级,罗云瑾文武双全,即使不和任何内官结交,也稳稳地走到了今天。   正因为他的特殊,大部分宦官从不把罗云瑾当成自己人。   钱兴狞笑“要说高贵罗云瑾以前倒也算得上高贵可惜了还不是成了罪奴”   干儿子一愣,本想细问,钱兴却转了话题“杨安已经死透了这口气咱家咽不下,你派人出去打听打听,看看宫里各监哪些是杨安的人手。”   干儿子忙恭敬应了。   这天金兰刚送朱瑄出去,昭德宫郑贵妃打发人过来,说想请她赏花。   宫里御花园的菊花开了,一丛丛一簇簇,争奇斗艳,姹紫嫣红,分外好看。庆王妃前几天听金兰提起菊花糕,垂涎欲滴,这几天就眼巴巴盼着甜食房早些做出来。   金兰想也不想就婉拒昭德宫的邀请,她要去仁寿宫。   她抬出周太后,昭德宫的宫人知难而退,走之前留下几只大抬盒,说是郑贵妃送的谢礼。   金兰好奇郑贵妃送了什么,拿起礼单一看,不过是些糕点小食、果酒瓜果之类的寻常东西,最贵重的也不过是两坛子荷花蕊罢了。她失望地撂下单子像郑贵妃这种权倾六宫的宠妃,不是应该出手阔绰、一掷千金的么而且郑贵妃和东宫积不相能,不是应该送重礼羞辱东宫吗怎么居然只送了些瓜果 杜岩检查完抬盒里的东西,桀桀冷笑“殿下救了郑娘娘,郑娘娘还是如此吝啬。”   金兰没把郑贵妃做法求子的事情说出去,宫里的人都以为郑贵妃那晚是中毒,在世人眼中,她救了郑贵妃一命。郑贵妃羞于道出全部实情,只能装聋作哑,任太子妃仁善宽厚、不计前嫌解救贵妃的流言满天飞。   在杜岩看来,郑贵妃欠东宫的是救命之恩,昭德宫居然只送几只抬盒就敷衍过去,实在小气。   金兰心想,郑贵妃说不定连这几抬瓜果都不想送。   郑贵妃只是喝了求子汤呕吐而已,不是什么大病症。她只不过是顺手帮郑贵妃催吐减轻痛苦,却被误认为救了郑贵妃的性命,赢得宫里宫外一片赞誉。而嘉平帝为了替郑贵妃遮掩做法的事,高调地赏赐东宫,更加坐实了流言,文官趁机大肆宣扬此事,朱瑄声望更隆。郑贵妃有苦说不出,还得主动奉上谢礼以郑贵妃素日的脾性,这回竟然没往东宫送一篮子臭鱼烂虾,已经很不错了。   金兰笑了笑,吃过饭,去仁寿宫走了个过场。   周太后和薛娘娘几人坐在暖阁窗下打牌,周围宫人环绕。不一会儿德王妃、庆王妃、赵王妃联袂而来,沈选侍正好累了,问她们会不会抹牌,德王妃和赵王妃点头说会,沈选侍赶紧下了牌桌,拉着她们上桌,硬把两人按住,又来拉站在一边看热闹的金兰。   金兰笑着说“我不会玩。”   沈选侍推她上桌“不会玩也不要紧,我来教你。”   金兰入宫前练过抹牌,还特意翻阅了几本击蒙叶子格、小叶子格,不过一直没机会玩,她还摸不清周太后打牌的习惯,装作第一次抹牌的样子,薛娘娘、沈选侍和其他宫妃围在她身边,热心指点她,抢着教她出牌。   她这个正经玩牌的从容沉着,不论输赢,一笑而过,旁观的薛娘娘和沈选侍却越吵越激动,两人都认为对方不是一个好老师,有误人子弟之嫌,挤在金兰身边,你掐我一下,我瞪你一眼,差点打起来。   金兰一边在心里默默算牌,一边仔细观察周太后的表情来出牌,还得分心安抚身边的薛娘娘和沈选侍,一心几用,哭笑不得。   玩了一个多时辰,周太后很尽兴,留下金兰几人吃饭,饭毕,周太后回暖阁午睡,众人告辞出来。薛娘娘给金兰使了个眼色,一胳膊肘推开也想和金兰说话的沈选侍、庆王妃,拉着金兰的手送她出宫“之前说要教你骑马,一直没机会,你这些天得不得闲”   金兰想了想,点点头,朱瑄这几天早出晚归,忙得昏天暗地,她处理完宫务就在书房里看书。   薛娘娘笑道“那你就准备好拜师茶罢”   她性情爽朗,风风火火,等不及和金兰再约定时辰,直接拉着她去了宫里专门为宫嫔修建的跑马场。   跑马场就在御花园北侧,教坊司的女杂伎时不时会在这里排演击球、蹴鞠、捶丸。薛娘娘吩咐下去,早有内官监的小内官牵了几匹马在场中等候,后妃们骑的马都是内官监千挑万选的,每一匹都皮毛色泽油亮,鬃毛经过精心的修剪,体态轻盈,脾气温顺,马鞍镶金嵌宝,黄金缕成的络子上还挂了铃铛。   薛娘娘带着金兰换了身窄袖骑装,亲自帮她挑了匹温驯的黑马,先教她怎么蹬鞍上马,内官和宫女紧紧簇拥在旁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金兰,生怕她不小心摔了。   金兰学了一个下午,内官和宫人就提心吊胆了一下午,小满更是大汗淋漓,衣衫湿透,直到搀扶她下马,这才长长吁了口气。   夜里朱瑄回东宫的时候,金兰已经躺在床上了。   朱瑄今天回来得比平时早,往常这个时候金兰还在书房里练字,听杜岩说她歇下了,他连衣裳都没换,径自提步走进里间,掀开床帐。   金兰正靠坐在床栏上打瞌睡,忽然被壁灯照进槅扇的灯光晃了眼睛,猛地清醒过来,揉了揉眼睛。   朱瑄挨着床沿坐下,俯身摸了摸她的脸,皱眉问“是不是病了哪里不舒服”   金兰摇摇头,拉住朱瑄的手,“没有今天跟着薛娘娘骑马累着了叫杜岩伺候你用膳罢,我已经吃过了。”   朱瑄低头吻一下她的眉心,掀开锦被,要扶她躺下“累着了就早点睡,别等我了。”   金兰脸色一变,齿间溢出一声痛苦的抽气声,按住朱瑄的胳膊“我就这么躺一会儿你用膳去吧。”   朱瑄眉头皱得愈紧。   金兰知道瞒不住他,苦着脸小声说“今天骑马太高兴了,跑马场那边都是参天大树,树荫底下凉快,骑着马多走了几圈这会儿腿疼,躺着不舒服。”   朱瑄问“有没有请太医”   “请过了,王女医亲自来的。”金兰赶紧道,“也擦过药了,休息一晚就好了。”   朱瑄嗯一声,轻轻拍了一下金兰的脑袋“睡吧。”   他放下床帐,走到用膳的隔间,叫来杜岩,他要看王女医留下的方子。   杜岩立刻让小满去拿方子,他早就知道太子会问起药方,所以让小满抄了一份留着,王女医留下的那份已经送去存档了。   宫人鱼贯而入,送来晚膳。   朱瑄洗漱毕,换了衣裳出来,坐在月牙桌前,一边吃饭一边看药方,叫来懂医理的小满细问药方里的药材是什么效用,有没有忌口的东西,小满一一答了。他放下药方,刚吃了两口饭,又问起金兰今天学骑马的事,问她有没有摔着,小满也一样一样答了。   杜岩站在一边伺候,默默听着两人一问一答,心中唏嘘不已贺枝玉和贺枝堂姐弟一直没有消息,太子让他们瞒着太子妃,可是纸终究包不住火,太子妃性情柔和,但并不是没有脾气的人太子这么重视爱护太子妃,若是太子妃因为弟弟妹妹的事情和太子生分了初见太子妃的那天,太子呕血新婚那晚两人吵嘴,太子高烧了一整夜 他在摇曳的烛火中打了个激灵,不敢多想。   金兰又睡了一会儿,被一阵窸窸窣窣声吵醒了,睁眼一看,床头一片朦胧的烛光,床帐半拢,槅扇内静悄悄的,一个宫人也看不见,朱瑄坐在床头,侧身对着她,一身浅色湖罗道袍,正低头脱靴子,烛光笼在他脸上,脸孔美玉一般温润。   她看着朱瑄的侧脸,一时看得入神。   朱瑄忽然道“吵醒你了”   “我没吭声呢你怎么知道我醒了”金兰笑着坐起来。   朱瑄脱了靴子,掀开锦被,轻笑,“你看着我,我当然知道。”顿了顿,声音忽然一低,语气缱绻,“好看吗”   金兰脸上微热,凑过去亲他的脸“好看。”   亲他的时候她在笑,差点磕着他的牙齿,她轻轻咬了一下他的唇,松开手,刚要退开,朱瑄追了过来,按住她的手,凶狠地吻她。 第59章 万寿节   亲了一会儿,两人都气喘吁吁的,朱瑄身上出了汗,搂着金兰躺下。   天气凉爽,床帐里却热得火烤一样,他抱着她亲了一会儿,道袍衣襟散开,细滑的织物摩擦皮肤,她身上很凉。   甜食房刚做好的水酪大概也没有这样的光洁细腻,更像掺了山楂、枣泥的鸳鸯糕。鸳鸯糕一半雪白,一半淡红,分界处有一层殷红的果酱,酥软中透出一抹淡淡的嫣红,脂凝暗香,丰盈滑腻。   他的吻落在她微露浅红的脸庞和脖颈上,身体渐渐亢奋了起来他不是重欲之人,不过娶了她之后病了一段时日,最近才开始,搂着她的时候自然难以自持。   人欲无穷,食髓知味。   片刻后,朱瑄蓦地松开金兰,平息了一会儿后,轻声问“没碰着伤口吧”   她今天骑了太久的马,腿擦伤了,王女医给她开了伤药。   金兰红着脸摇摇头,躺在朱瑄的臂弯里,看到他额前晶亮的汗珠,心里一软,双手轻轻揽住他的脖子坐起来,下巴搁在他肩膀上,樱唇靠近他耳朵,轻轻朝他吹气,如柳风轻拂,手指轻轻他的颈子,低声说了几个字。   朱瑄一僵。   金兰抱着朱瑄,自己还忸怩着呢,忽然发现他身上发起了高热,脖颈滚烫,像烧着了的火炭一样,热度灼人,她吓了一跳,松开手,然后呆住了。   接下来,她杏眼圆瞪,惊诧地目睹了朱瑄那张清秀俊逸的面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烧得通红的整个过程。   他浑身发烫,脸红得能冒出丝丝青烟,幽黑清冷的双眸也氤氲了几分情意。   就像这是第一次   金兰恍惚觉得仿佛能从朱瑄身上看出一点少年人的无措,他总是镇定从容,深沉淡然居然也会无措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越想越觉得好玩,笑着仰倒在他腿上,拉住他的手掌,轻轻咬一下他纤长的手指,“五哥你是不是觉得我太不矜持了”   朱瑄轻轻咳了一声。   她平时乖巧柔顺,善解人意,但一看到他害羞就俏皮起来了,一边努力保持矜持,一边又格外大胆,他强势一点的话,她会乖乖地配合他,他稍稍露出一些羞窘之态,她马上轻浮,追着他取笑,逼得他发了狠,她又撒娇讨饶。她喜欢看着他,观察他的反应有次他蒙住了她的眼睛,她挣了半天挣不开,一直装模作样地假哭,他又气又笑,只好把系带解开了。   她不是不矜持,而是一面矜持一面又要招惹他。   朱瑄抽走被金兰咬得刺痛的手指。   金兰就喜欢看他害羞的样子,笑得双眸弯弯,浑身发抖,颤啊颤的,颤得床帐前的金丝香花球也跟着轻轻晃动。   朱瑄看她一眼,捉住她扭来扭去的肩膀,紧紧按住,低头吻她,她调皮地轻轻咬他,他捏住她下巴,吻得更激烈。   抱着闹了一会儿,金兰扯动伤处,哎哟了一声。   朱瑄立刻放开她,眉头轻蹙,瞥她一眼“别闹了疼的人是你。”   金兰无辜地眨眨眼睛,双眸澄灿若星,理直气壮地道“我没闹”   朱瑄唇角微挑,起身下床,掀开帐幔,拿了盏灯在手里,槅扇外面守夜的杜岩听见声响,忙问要不要人伺候,他道不必了,杜岩蹑手蹑脚退了出去。   他回到床边,单膝跪在金兰身旁,掀开被子,“我看看。”   金兰道“没事没碰着”   挡了半天,还是被他拉开了锦被,他拿着灯,低头仔细看了看她的伤口,双眉轻皱“还破皮了你骑了多久”难怪她刚才要靠着打瞌睡,腿上青青紫紫的,有些地方还擦破了皮。   金兰掩好被子“也就骑了一个多时辰我学得很快,等你生日的时候可以和你一起去西山骑马。”   朱瑄抬起头,盯着她看。   “我听杜岩他们说你每年生辰会去西山骑马”金兰轻声说,颊边笑涡若隐若现,“我觉得我陪着你一起去的话你会更开心五哥,等我学会了骑马,我和你一起去西山,好不好”   朱瑄一言不发,凝视她良久,放下烛台,紧紧地抱住了她。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他缓缓闭上眼睛,藏起眸中浮动的泪光。   两人重新躺好,朱瑄揽着金兰,让她靠在自己身上睡。她侧着身子,下巴挨着他的肩,小声说“其实我今天已经学得差不多了。”   朱瑄挑了挑眉。   金兰笑着问“你知道我为什么学得这么快吗”   朱瑄搂着她“因为圆圆聪明。”   金兰感觉到他的敷衍,轻轻拍了他一下“我告诉你,你别告诉别人因为我在家的时候学过”   她顿了顿。   朱瑄替她接了下去“圆圆以前学过骑马谁教你的”   金兰笑得肩膀直颤,“没有我没学过骑马我学过骑牛,还骑过驴。”   乡下地方不是家家都养马的,县城女眷平时出行大多是骑驴,祝舅父和贺老爷出门访友也是骑驴。小的时候她看到仆人牵了一头水牛进园子,好奇地围着看,枝玉和枝堂也在一旁拉着仆人问东问西,闹着要骑牛。水牛很温顺,仆人把三姐弟一个一个抱上牛背,拉着他们走了好几圈。贺枝堂吓得哇哇大叫,金兰和枝玉倒是不觉得怕。后来再长大点学骑驴,驴子的脾气比水牛大多了,她没多久就学会了。   薛娘娘问金兰以前学没学过骑马的时候,她摇头说没有,怕说出学过骑牛的事被薛娘娘取笑。   朱瑄不觉得骑牛有什么好笑的,不过看金兰自己笑得花枝乱颤的,不由得也嘴角上扬“骑牛远远过前村,吹笛风斜隔岸闻。圆圆也做了一回牧童。”   金兰笑了一阵,叮嘱朱瑄“别告诉其他人啊”   他笑了笑,“好,只有我知道。”   金兰受伤的地方很快结壳愈合,又能重新骑马了。   天气越来越幽凉,她接着去跑马场练习,朱瑄每次都打发自己的近侍盯着她,不许她练太久。她惯会撒娇,又是主子,小满他们几人既不敢管她,又不忍让她失望,每次都会被她说服,得找个铁石心肠的人看着她。   一连练了几天,金兰可以自己拉着缰绳跟在骑射师父后面走圈了。薛娘娘每天都会到跑马场陪她,看她学得这么快,惊喜地道“下次去西苑跑马,咱们俩比比。”   金兰笑回“我哪敢和娘娘比。”   薛娘娘在闺中的时候就精于骑术,入宫以后常陪着嘉平帝去西苑跑马,一身鲜红骑装,衣袍猎猎,英姿飒爽,风头一时之间差点盖过郑贵妃,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她渐渐不怎么骑了。嘉平帝也不如以往宠爱她,她心灰意冷,一心一意奉承周太后,几乎每天都待在仁寿宫。   这天清晨,金兰趿拉着睡鞋,刚送朱瑄出了寝殿,薛娘娘打发人到东宫来“娘娘说今天教坊司那边的女伎在跑马场排演走解,闹哄哄的,到处都是人,太子妃殿下今天就不必去跑马场了,免得那些人冲撞了您。”   金兰答应一声,吃饭的时候问杜岩“现在不是端午,教坊司怎么在排演走解”   走解也叫跑解马,和飞花、耍花坛、翻筋斗、爬竿一样,是百戏杂戏演出的一种,据说以前是军队操练的一种方式,那时候京中王孙公子鹰犬走马、蹴鞠捶丸,个个都会几招。宫中教坊司表演走解的是一群身材苗条的年轻少女和少年,他们精于骑术,表演时身着窄袖彩衣,头扎彩带,在马背上不断做出各种惊险的动作和好看的花式。每年端午时嘉平帝会在东苑观看击球射柳和走解。   杜岩回答说“是为万寿节预备的,万寿节那天万岁爷爷驾临东苑,不止有跑马走解,还有击球、射柳和歌舞大乐。最近天气好,万岁爷爷高兴,听说要带着妃嫔们玩两天,鸿胪寺那边还会进献南洋神兽呢”   朱瑄的生日还没到,嘉平帝的生日先来了。   给嘉平帝的寿礼东宫早就预备好了,金兰和朱瑄一起商量着定的。寿礼既要表示出朱瑄的孝心,又不能太贵重,嘉平帝是皇帝,再贵重的东西在他眼里也不过尔尔,东宫送重礼俗气,但是不贵重了又太敷衍,朱瑄知道嘉平帝沉迷长生不老的仙术,干脆写了篇斋醮青词四六金书的骈文对他来说轻而易举,他一下午就写好誊抄在了青藤纸上。   金兰觉得他一定是故意的,他宁愿写骈文也不想费心为嘉平帝准备寿礼。   宫中妃嫔难得出宫一趟,随着万寿节的临近,她们开始热烈讨论往年万寿节西苑和东苑的热闹景象,然后开始为宫宴上穿什么衣裳、戴什么首饰而苦恼。大内宫城里只有乾清宫往北一带的御花园和仁寿宫的园子可供游乐,宫中那几处景致虽然秀丽典雅,到底是人工雕琢,宫妃们一年到头逛了不下几十遍,早就厌烦了。   金兰觉得宫妃们完全不必要为衣裳首饰发愁,御宴上大家都是穿吉服,竖领袄,马面襕裙,宝塔一样高高耸立的发髻和嵌宝头面首饰,一眼看去都一样。   她不急,德王妃、庆王妃几人却很紧张,万寿节宫宴是她们第一次以王妃的身份出席御宴,届时京中命妇贵戚都在场,到时候几百双眼睛盯着她们,稍有一点不慎就会被人嘲笑。   德王妃瞥一眼庆王妃胡吃海塞几个月后依然如杨柳般纤细的腰肢和尖尖的下巴,恨得咬牙切齿,决定在万寿节到来之前每天只喝一碗雪霞粥。   转眼就到了万寿节前一天,朝中休沐三日,普天同庆。嘉平帝果然心情很好,赐宴群臣,带着宫妃们游幸西苑,向来深居简出的王皇后也出席了宫宴,不过陪在嘉平帝身边的依旧是郑贵妃。   金兰和几位王妃陪在周太后身边,没有和郑贵妃打照面,只远远地看到嘉平帝身边站着一位妆容精致、衣饰华贵的后妃。郑贵妃不愧荣宠多年,一经装扮,看起来比求子那晚要年轻了十多岁,虽然依旧能看得出比嘉平帝年老,但是风韵犹存,顾盼间不怒自威,不可逼视,她几乎认不出来那是自己救下的妇人。   周太后看到嘉平帝和比他年长许多岁的郑贵妃站在一起就眼睛疼,嘉平帝邀请她去天鹅房看南洋属国进贡的神兽,她推辞不去,领着薛娘娘和金兰她们逛西苑,王皇后的轿辇整天都跟着周太后,周太后去哪儿她就去哪儿。   这是金兰头一次逛西苑。   太液池南北亘四里,东西两百余步,池中架设桥梁以通往来,池上有蓬莱山,桥东为圆台,其北为万岁山,西稍南为南台,原是前朝园林,本朝在前朝旧址的基础上不断开凿扩建,以备游幸,宫中内监以玉海桥为分界,将西苑分为南海、中海、北海。   南海位于皇城的东南隅,风景秀美,林木森森,雨露悬蓬径,风云护竹篱,鱼跃鸟唱,稻黍一片,一派宁静幽深的江南田园风光,每年开春皇帝会在此主持亲蚕劝农的劝耕仪式。   中海位于南海和北海之间,西岸有大片平地,是骑马射箭、练武之所。嘉平帝最爱驾幸中海,时常在东岸椒园崇智殿、行殿、钓鱼台、水云榭等地宴请群臣。   北海园林始于辽代,到本朝初立时,北海遗留的殿宇面目全非,已然衰败。当初迁都燕京时,皇帝特意下令保持北海的原貌,作为留给后代子孙的警示,希望子孙能从中汲取前代灭亡的教训。先帝在位时,游宴日盛,民风渐奢,朝廷开始对北海进行大规模的重修增建,广寒殿、清暑殿面貌焕然一新,飞阁丹楼,黄瓦朱殿,绿树葱茏,碧草如茵,风光绮丽。皇家豢养珍禽祥鸟的天鹅房、圈养猛兽牲畜的羊房、虎城就在北海西岸。   周太后偏爱南海的田园风光,只带着宫妃们在南海转了一圈。   南海幽静绮丽,山光水色,犹似仙境,初秋时节,银杏泛金,松柏苍翠,风吹稻浪翻涌,园中殿宇鳞次栉比,镶嵌于秀丽山水之中,错落有致,既保留了大片自然风光,也有金碧辉煌、雄阔轩昂的楼台轩馆,一派皇家气派。   难怪嘉平帝和周太后时常在西苑设宴招待群臣和命妇。   回宫的时候,金兰无意间扫一眼远处高耸的望楼和宫门,想起和祝氏一起来西苑的那天,她被拦在西苑南边的宫门外,在热烘烘的车厢里闷了好久,头晕脑胀之际,车帘被禁卫掀开,她兴致勃勃地盯着禁卫五彩斑斓的衣裳瞧,忽然被一双冰冷的凤眸盯住了。   金兰走了一会儿神。   翌日天还没亮,各宫早已忙乱起来。今天才是万寿节的正日子,东苑跑马场两面的高台早就搭建好了。听说嘉平帝为示与民同乐,命礼部邀请京师附近有名望的乡贤、儒士、僧道和年过七十岁的老人一起观看教坊司表演。   内殿燃起小儿手臂粗的高烛,灯火幢幢,照得铜镜银光闪烁,槅扇内亮如白昼。金兰坐在镜台前梳妆,朱瑄早就起来了,靠在榻上边看书边等她。   她道“你再睡会儿吧,等我好了叫你。”   出席御宴的场合她不得不精心打扮,一个时辰才能收拾完。   朱瑄拿着书走到她身后,拈起一朵玉簪花花苞闻了闻,又放下了。金兰双颊闪过一抹羞红,觉得他的这个动作意有所指。   “没事,这会也睡不着了。”他俯身,从镜子里和她对视,双眸带了浅浅的笑意,“今天宴散后别急着走,我给圆圆准备了一样礼物。”   金兰笑问“什么礼物”   朱瑄笑而不语。   放在平时,金兰早就趴到他肩膀上撒娇逼问他了,今天她得穿吉服,头上戴了金丝发箍,不能动来动去,只能轻笑着睨他一眼神神秘秘的 第60章 屈辱   东苑保留了大片广阔的草地和繁茂的密林,舒朗空旷,和几经扩建的西苑比起来殿宇较少,从宫门至龙德殿,茅屋草舍,竹篱连绵,屋前屋后遍种瓜果菜蔬,篱笆上爬满瓠瓜藤蔓,一眼望去,草舍柴扉,花香鸟语,宛若乡野村舍。   万寿节御宴属于规格最高的大宴,仪式繁缛,东苑主殿内外装饰一新,锣鼓喧天,锦旗招展,沿路都扎了彩棚。文武百官率领各地耄耋、儒生、僧道、外国使节,从寅时起就开始在鼓声的伴奏中排队入场,纠察御史冷着脸来回巡视,双眸锐利,鹰隼一样四处逡巡,随时准备揪出在典礼上失仪的大臣。   跑马场两边宽阔的场地上设立了观看比赛的高台,嘉平帝抵达后,鼓乐齐鸣,群臣山呼万岁,诣阙称贺,少倾,乐声停了下来,鸣鞭,嘉平帝先恭请周太后入座,待周太后在宫妃的簇拥中落座以后,才命礼官继续唱礼。   嘉平帝入座,接着皇太子朱瑄和诸位亲王陆续落座,广场之上寂静无声,内外肃然,唯有旌旗猎猎飞扬,赞礼官赞行三跪九叩礼如仪,文武百官赞拜,光禄寺进御宴,内官献花,开爵注酒,教坊司已经陈设起器乐,奏起大乐,炎精之曲皇风之曲平定天下之舞眷皇明之曲抚安四夷之舞庄严肃穆的乐声回荡在整个广场之上,响遏行云,直达云霄。   一直等到九爵礼毕,官员按着礼官的指引站起又坐下,坐下又站起,频频举杯、下拜、三叩头,累得满头是汗,根本没心思品尝御宴上的菜肴,嘉平帝自己也不耐久坐,脸上现出心不在焉的神情。   外边百官肃静,周太后这头却是叽叽喳喳,好不热闹。宫妃们一边观看台下的百戏,一边谈笑。她们很少有机会出宫,兴致高昂。宴席上如何热闹、场面如何盛大,她们毫不在意,她们最感兴趣的是宴散后的百戏杂技。   赞膳成礼后,光禄寺撤宴,百官再一次起立叩拜皇帝。   宴散,嘉平帝挪到了阁中,百官也依次离席,推让一番,说笑了几句,台下早已演起歌舞,众人围坐在高台左右,开始放松地观看百戏。   数百个教坊司乐人身着各色彩衣、头戴尖帽,载歌载舞,入场表演,傀儡、飞叉、竿术、双石、刀门、马戏、弄伞、中幡熙熙攘攘,吹吹打打,让人看得目不暇接。   金兰今天可谓是大饱眼福。她今天身穿竖领绿织金串枝花卉地云凤纹妆花云肩通袖袄,玉女献寿织金云龙海水双膝襕马面褶裙,头戴珠翠,耳垂明珰,额前、唇边贴了翠面花,手执一柄洒金高丽扇,规规矩矩坐在周太后左首,身后内官、宫人环绕。不远处德王妃热情地向庆王妃推荐面前矮桌上甜食房进献的面果,庆王妃对着眼前精致的果点偷偷咽口水,她则专心致志地观看台下的百戏表演。   宴毕,乐声停了下来,满场寂静。   薛娘娘坐在金兰身后,小声对她说“要跑解马了”   她话音落下,台下彩棚里的乐伎敲响羯鼓,继而拍板、景钟、琵琶、箜篌、大鼓、箫、笙、埙、箎、觱篥、龙笛、方响等一齐响了起来,高台周围的人群开始躁动。   轰隆隆的闷雷声从天边炸响,由远及近,朝高台奔涌而来,高亢的乐声淹没在那沉重而整齐的轰响声中,天际处扬起漫天飞尘,仿佛一股飞卷的乌云,遮天蔽日,裹挟着电闪雷鸣,罩向大地,霎时天昏地暗,天地变色,日光陡然变得黯淡,仿若山雨欲来。   交头接耳的宫妃们安静了下来,畏惧地眺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翻涌的滚滚红尘中隐约有人马影动,片刻后,飞扬的尘土里蓦地冲出一人一骑,如同离弦的利箭一般,一骑绝尘,飞驰至广场之中。在他身后,漫卷的黑云带着吞噬万物的汹涌之势往广场这边扑了过来。   那打头的一骑飞奔至广场中间,猛地一勒缰绳,通体墨黑的骏马高高扬起前蹄,马头高昂,在场诸人心惊肉跳,差点以为骑手会被这匹刚烈的骏马甩落马背,还不及发出惊呼声,骑手高高举起手中的毬棒,一个利落的翻身,动作稳健凌厉,依旧稳稳地端坐在马背上,棒上的彩带高高扬起。   教坊司立刻配合地奏响器乐,乐声大作。   骑手身姿挺拔,矫健如龙,一身鲜艳斑斓的猎装,窄袖窄裤,腰系帛带,头裹织金乌巾,脚踏乌皮靴,手中一柄缠裹彩带的鹰嘴毬棒,一人一骑静立场中,此刻整个广场的气势全都凝结在他一个人身上,动如疾风,锋锐肃杀。他是走解的领头。   无数道视线立刻汇聚到他身上,隔得太远,辨不出面目,只觉他虽然一人一骑,气势却犹如千军万马,像把出鞘的宝剑,气势迫人,想来应当是个英武俊朗的年轻男子。   台下早已是比肩接踵,林立如堵,广场周围乌压压一片人头,人群时不时爆发出一片惊奇赞叹声。   只见猎装男子一拉缰绳,手举毬棒,绕场奔跑了一周,随着紧密的鼓点,不断在马背上翻转腾挪,动作连贯,一气呵成。   观看的人目瞪口呆,汗流浃背,连声惊呼,惊叫声几乎能撕裂长空。   薛娘娘喜欢骑马,平生最佩服骑术精湛的人,看得目不转睛,一边小声和金兰讲解男子表演的动作,一边赞叹“不知道今年选了谁来当领舞,动作又好看又利落,一看就是习过武的,会功夫,比去年教坊司那个只会在马背上吹笛子的稳健多了”   男子绕场一周,在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回到广场当中,高高举起毬棒。   随着他的指引动作,天边狂卷的乌云终于驰到了近前,巨大的隆响差点掀翻彩棚,蹄声疾如奔雷,宛若千军万马对阵冲锋,气势滔天,震得在场诸人一个个心头发颤,耳中一片嗡鸣。   众人循声望去。   大地震颤,吼声如雷,铺天盖地的尘土中忽然冲出一支由几百个身穿轻罗彩衣、头戴黑棕小帽、脚踏乌皮靴的伎者组成的队伍,他们额系彩帛,身负彩旗,骑着高头大马,以整齐划一的动作飞驰至高台之下,卷起的沙尘遮住了日光,漫天漫地。   黑压压的队伍恍如黑色洪流,浩浩荡荡,席卷而来,为首的猎装男子手持毬棒指挥身后的队伍,纵马狂奔。   金兰目瞪神惊,感觉到自己砰砰的心跳。   周围侍立的宫人更是吓得一惊一乍,面色焦黄,双腿颤颤,几位年幼的公主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养娘和掌事姑姑连忙柔声劝慰。   金兰低头喝了口茶,定了定神,难怪杜岩说以前走解是军队用来操练的果然气势雄浑,霸道磅礴。   台下的表演还在继续,小满蹑手蹑脚走到金兰身后,笑着小声说“殿下,千岁爷说给您预备了礼物,您待会儿可得好好看看。”   金兰笑问“什么礼物你既然晓得,就别卖关子了。”   小满躬身道“小的真不晓得,您待会儿看到就知道了。”   两人对答间,周太后的近侍走到高台边,吩咐宫人“今天表演走解的可是教坊司的伎者他倒是好运道,老娘娘说要赏他,等他表演完了,带他过来谢赏。”   宫人恭敬应了。   场上表演走解的队伍四散开来,马背上的杂伎一边挥舞彩旗,一边颠三倒四、倒立、翻转、盘旋,做出各种花式动作,花样尽出,骏马膘肥雄伟,杂伎身轻如燕,数百人同时做出一样的动作,整齐划一,观者无不啧啧称叹。   宫妃们出宫游玩,不比在宫中拘束,加上和周太后的宝座离得远,被场中气氛所感染,纷纷拍手叫好。   等跑马走解结束,马蹄踏碎扬尘,绝尘而去,杂舞百戏飞奔入场,宫妃议论纷纷,讨论刚才的表演。后宫宴会上也有走解表演,不过表演走解的是群年轻少女,不论队伍的规模还是气势都远远不如眼前这场盛大的表演。   不一会儿,台下传来一片惊呼抽气声,刚才那名指挥走解的猎装男子在内官的引领下走上高台。   这回众人看清男子的相貌了。他身着玄色织金百花轻罗窄袖袍,内衬交领衫、窄腿裤,头裹软巾,巾两侧分别嵌有一只金环,巾后缀有一对软脚,腰间系红绿帛带,领部系有项帕,脚下一双皂色皮靴。刚刚在场中纵马疾奔,他大汗淋漓,身上落满尘土,依然不掩俊美挺秀的出众风姿,一双狭长的凤眸,目若点漆,丰神俊朗。   但是在场诸人并没有被他夺人心魄的风姿所慑因为他身穿伶人服饰,只是一个身份卑贱、为众人表演杂伎取乐的宦官。   即使他脊背挺得笔直,即使他面容紧绷、气势不凡,没有一丝谄媚之举,即使他和侍立贵人左右的宦官泾渭分明,一众宫妃打量他的视线依然带了几分倨傲的轻视。连年幼不知事的小皇子、小公主都以赏玩器物的目光好奇地盯着他看。   周太后招招手,把罗云瑾叫到跟前,笑着道“我还以为是谁,原来是你难怪今年的走解和往年不一样,你在军营里待过,会带兵,教出来的杂伎都比别人强。”说着示意宫人拿出封赏。   内官高声唱礼“赏”   声音拉得长长的,又尖又亮,高台上下都能听见。   宫妃们笑着附和,高台之上,一片欢快的笑声。   罗云瑾站在原地,眼睫低垂,眸光藏在暗影中,不泄露一丝心绪,脊背依然挺得直直的。   场上所有宦官都在看他,毫不掩饰他们的鄙夷和幸灾乐祸平时眼高于顶又如何位比内阁次辅又怎样还不是和他们一样任人踩踏的奴才他就算读再多的书,立下再大的功劳,依旧和他们一样,是身体残缺的阉人 金兰看着面色苍白的罗云瑾,心中忽地一阵伤感,扭开了脸,不忍多看。   她没发现,她刚刚挪开了视线,罗云瑾忽然撩起眼帘,飞快地往她这边看了一眼,见她没有看自己,嘴角轻轻翘了一下,脸上神情恍然,似悲似喜,还有一丝狼狈。   周太后赏了罗云瑾,宫妃们跟着凑趣,也纷纷示意自己的宫人拿出原先准备好赏赐杂伎的赏封。   宦官有意作弄罗云瑾,故意抬出一只只箱子,直接将里头装的金银撒在他脚下,笑嘻嘻道“诸位娘娘赏”   周太后年纪大了,最喜欢热闹,看得哈哈大笑,宫妃女眷亦笑成一团。   薛娘娘一边笑,一边拉金兰的胳膊,催促她“你的赏赐呢今天的表演这么好看,你刚才看得目不转睛的,可别小气”   小满早已经备好了赏赐,正要吩咐宫人抬出去,金兰叹口气,拦住他,“等等这个我留着赏别人,等会儿再说。”   薛娘娘等不及,掉头去催德王妃了。   金兰松口气。   小满面露诧异之色,瞥一眼罗云瑾,低声应是。   等周太后和宫妃过足了瘾,罗云瑾沉声谢赏,告退离去,不管在场宦官怎么阴阳怪气地奚落调笑,始终冷静从容,冷得像块千年不化的冰。   一日尽欢。   按例,嘉平帝还要效仿前人诏群臣和诗,东苑夜里还有一场宫宴,这次能赴宴的只有四品以上的官员,其余人早已在礼官的指挥下陆续离开。   周太后领着妃嫔回宫,郑贵妃的轿辇突然追了过来,直接挤走其他人的队列,一路横冲直撞,态度十分嚣张。   宫人问金兰要不要让路,金兰笑着说“贵妃娘娘是长辈,自然应该在前。”示意宫人让开道路。   马蹄声声,一匹银鬃马飞驰而来,马上之人一身窄袖戎装,腰佩宝刀,英姿飒爽,挽着缰绳,得意地环顾左右,放任骏马乱冲乱撞,长街两侧的内官宫女惊恐地抱头鼠窜,尖叫连连。   金兰坐在轿辇中,目送戎装女子疾驰而去。   骑马的人居然是郑贵妃。   小满对着郑贵妃离去的方向低啐了一口,小声说“万岁身体不好,不能挽弓上马,郑娘娘每次出行都会穿戎服、骑大马,万岁很喜欢。”   金兰心中一动,忽然明白骑术精湛的薛娘娘当年为什么会那么得宠,也明白了喜欢骑马的薛娘娘不愿再在嘉平帝面前骑马的原因。   因为薛娘娘知道自己只是郑贵妃的替身,郑贵妃老了,而她年轻貌美。   薛娘娘家境殷实,自幼娇宠,入宫不久就获得圣宠,那时她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免不了对枕边人嘉平帝心生爱慕,后来她发现自己是郑贵妃的影子她不甘心,干脆避居仁寿宫,不再争宠。   金兰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   回了东宫,她先去洗漱,换下身上的吉服,穿了身海天霞色家常宽衫,坐在灯前看书,等朱瑄回来。   今晚宫宴上群臣献诗,他和诸位皇子也要写诗贺寿,他才学那么好,写诗难不倒他,就怕赵王又灌他酒。   她看完一本书,另换了一本看松庵记,看了每两页,槅扇外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灯火辉煌,朱瑄回来了。   他吃了酒,脸上晕红,宫人撩开水晶帘,他走进内殿,眼圈微红。   金兰早就让人备了醒酒酸汤,亲手捧到他手边,“五哥,喝碗解酒汤。”   朱瑄低头看她,眸色深沉。   金兰觉得他神色有些古怪,踮起脚摸他的额头“是不是又发热了”   伸出去的手被他紧紧握住,他手指用力,攥紧她的手腕,双眸冰冷“你喜欢今天的走解表演吗”   金兰怔了怔,心底冒起一丝寒意。 第61章 吵架   金兰手中的醒酒汤跌落在地。   浅褐色汤水飞溅一地,瓷碗摔得粉碎,淡淡的橙皮香味四散开来。他喝了酒之后会肠胃不舒服,她特意请教了王女医,醒酒汤里加了晒干的橙皮和陈橘皮,还加了益气的人参,喝起来酸酸甜甜的,不会让他倒胃口。   杜岩、小满几人愣了一瞬,倒抽一口凉气,掩下惊愕,七手八脚帮忙收拾地上的瓷碗碎片。   朱瑄攥着金兰的手,攥得紧紧的。   她吃痛地皱起眉,他从来没像今天这样   杜岩扫走碎片,重新倒了一盅醒酒汤送进内室,脚步踟蹰,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打破僵硬凝滞的气氛,小满也一脸焦急之色,两人对视一眼,鼓起勇气掀开珠帘。   刚刚往里踏了一步,被朱瑄紧攥着手腕的金兰忽然平静地道“你们先出去。”   杜岩一呆。太子妃心胸宽广,温婉柔和,进宫以来还从未对身边人冷过脸,有时候宫人做错了事,她也是语气平和地指出来,不会冷脸呵斥。今天是他第一次见到太子妃动怒的样子虽然太子妃面色如常,语气和平时的一样轻柔,但他知道太子妃生气了,而且很生气。   其他宫人吓得大气不敢出一声,早已经低着头避了出去。   杜岩犹豫了一会儿。今天宴席上太子吃醉了酒,满身酒气的回来,回来时在前廊叫住一个跟着太子妃出门的内官问了几句话,不知怎么突然就生了气,脸色阴沉如水,眼神透着一股森然的阴鸷,一回来就抓着太子妃的手不放,这会儿太子妃也动了气,两人肯定得吵起来,这可怎么办呀 他站在水晶帘下,要走不走的样子,朱瑄冷冷地扫他一眼,目光如雪。   杜岩浑身哆嗦了一下,愁眉苦脸地退出内殿,站在槅扇外,摇头叹息。   内室只剩下夫妻二人对峙。   灯火摇曳,壁灯笼下朦胧晕光,金兰仰头看着朱瑄,一字一字问“五哥,你说的礼物,就是让我亲眼看着罗云瑾当众受辱”   罗云瑾以前确实是教坊司的罪奴,不过他如今已经是位高权重、简在帝心的司礼监秉笔太监,早就不在教坊司挂名了,教坊司排演走解,怎么敢让身兼数职的他当领舞她看表演的时候没有认出罗云瑾,等到他上台领赏时才发觉事情不对劲。罗云瑾手段很辣,冷傲清高,和阿谀逢迎的钱兴不是一路人,不可能主动要求当众表演走解讨好嘉平帝,除非有人以权势逼迫他。   试问满朝文武,除了嘉平帝以外,还有谁能逼罗云瑾低头 金兰不希望那个人是朱瑄如果朱瑄想要对付罗云瑾,办法多的是,他不应该用这种法子,不应该利用她 也许他是故意的,他想一箭双雕,他既要报复、折辱罗云瑾,又要警告她。他心思深沉,一直记得她在仁寿宫偶遇罗云瑾的事,还有那晚罗云瑾奉命送她回东宫,他当时一点反应都没有,和她说话的语气很柔和,其实他都记在心里 朱瑄双颊一抹淡红,眸光暗沉,蓦地一笑,笑声里带了几分醉意“你心疼他了,是不是”   刚才小内官说了,罗云瑾被叫上高台受辱的时候,她不忍心多看他,其他妃嫔都凑趣赏赐罗云瑾,金银珠宝散落一地,只有她没有那么做。   只有她一个人。   她一定是心疼罗云瑾了。   金兰胸膛剧烈起伏,脸色发白。   朱瑄居然没有反驳,罗云瑾当众受辱真的是他安排的 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朱瑄冷冷地俯视着金兰,双眸被酒意熏得通红“圆圆,你果然心疼他你还是心疼他”   罗云瑾比他先一步遇见她,他把她抢了过来,可是她依然还是心疼罗云瑾,她是不是喜欢上罗云瑾了即使他们两人几乎没有见面的机会,即使自己日夜陪伴在她身边,她还是喜欢上了罗云瑾,她只是被迫接受他,习惯他。   他还是输给罗云瑾了。   当年他瘦小孱弱,青涩稚嫩,罗云瑾挺拔俊俏,还救了她的命,他输给了罗云瑾。   现在他身为皇太子,地位日益稳固,迫她嫁给自己,他还是输了。   朱瑄紧紧捏着金兰的手腕,他不会放手,永远不会。   金兰闻到他身上的酒气,闭了闭眼睛,按下怒火,忍气道“你先喝了醒酒汤,等你酒醒了,我再和你好好谈一谈。”她低头,掰开朱瑄的手。   朱瑄冷笑,拽着她不放,嘲讽道“圆圆,你从不和我生气的今天为什么生气了”   金兰恨得牙痒痒因为今天你脑子不清楚   “如果你以为让罗云瑾在我面前受屈辱是折磨他的话”她用力挣扎,眼神冰冷,“那你不是在羞辱罗云瑾朱瑄,你是在羞辱我”   一开始她以为罗云瑾抢走自己只是见色起意,后来她渐渐发觉罗云瑾对自己可能抱有非同寻常的感情,但是朱瑄比她知道得更多知道得更早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闷在心里,什么都不告诉她,她如坠五里云雾中,根本不明白罗云瑾的深情从何而来,也从未做出过回应,仅有的几次见面也是因缘巧合,他凭什么怀疑她 他不喜欢罗云瑾对她抱有企图,可以直接去和罗云瑾摊牌,为什么要拉上她 朱瑄一言不发,凝眸看着金兰脸上因为怒气而腾起的嫣红,忽然抱起她,大踏步走向拔步床,胡乱掀开床帐,把她放倒在锦被上,俯身压了下来。   金兰没想到他竟然动手,怒气更盛,翻身就要坐起来,朱瑄按住她的胳膊,压着她躺倒,低头吻她,气息急促。   他的吻热烈而慌乱,雨点似的落在她脸上身上,她怎么挣都挣不开,心头火起,抓起床边一本倒扣的书,朝朱瑄脸上甩了过去。   “啪”的一声,朱瑄被至正河防记砸得一愣。   金兰没好气地推开他,捡起书放回床边高几上,“你醉了,早点睡,我今晚去偏殿安置。”   她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身后响起脚步声,朱瑄回过神,追了上来,从背后抱住她,胳膊紧紧揽在她腰上,紧贴着她的这具身体火烧一样滚烫,有发热的迹象。   金兰叹息一声,握住朱瑄的手“朱瑄,你酒醒了吗”   她连名带姓地叫他。   朱瑄知道她生气了她性情柔和,轻易不动怒,一旦动怒,那就是彻底决裂。   他还记得她和罗云瑾决裂的那一天,她苍白着脸回到幽室,一言不发,蜷缩着睡了过去。他一直守在她身边,夜里的时候她突然在梦中无声哭泣,泪流满面,他吓坏了,推醒她,她泪眼朦胧,睁眼第一句话就是“云瑾哥我以后不喜欢你了。”   那一刹那,他心中狂喜。   她只平平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近似赌气的话,之后再也没有哭过,没有为罗云瑾黯然神伤,没有哭天抹泪,她决定不喜欢罗云瑾了,于是她真的忘了罗云瑾。   干脆利落,一点都不拖泥带水。   罗云瑾曾试图挽回。她之前有多喜欢罗云瑾,那一天就对罗云瑾有多么失望,她曾是那么那么温柔体贴,那么为罗云瑾着想,不管罗云瑾怎么冷淡以对,她一如既往。   他嫉妒得发狂,不敢让她看出来,只能假装看不起罗云瑾,以掩饰自己的嫉妒。   后来她撒手了,罗云瑾追悔莫及,用尽了百般手段,她不为所动,心冷如刀。   曾经的她有多柔情,决绝的她就有多冷淡。   他那时幸灾乐祸,巴不得她一辈子都不再理会罗云瑾。   现在圆圆生他的气了。   朱瑄一言不发,其实心底已经开始发颤。   他怕。   他更气,气她动怒的原因居然是罗云瑾   他真该杀了罗云瑾。   “圆圆”他扣紧双臂,“你不要生我的气。”   金兰叹口气,握着他扣在自己腰上的手“朱瑄,在药王庙的时候,我对你说过,你若无心求娶,我亦不屑高攀你想娶的人是圆圆,不是我。”   朱瑄浑身一震“你就是圆圆。”   金兰一笑,带了几丝嘲讽,“可我什么都不知道而你又什么都不告诉我,你确定我就是圆圆”   朱瑄身上越来越烫。   烛火越来越暗,风从罅隙里吹进帐幔内,水晶帘轻轻晃动,醒酒汤的淡香味已经消散了。   金兰低垂的眉眼中透出几分疲倦“你不说我也知道,我觉得我就是圆圆你知道我的所有喜好,我没尝过的东西你也知道我会喜欢吃,我翻遍了东宫所有的藏书,其中有一些是旧书,上面写了批注,笔迹比我的工整婉丽,潇洒秀逸,我看到的时候觉得很惊奇,因为我的观点和书上的批语太相似了,后来我用纸糊住那些批语,边看书边记下感想,结果和批语相差无几人有外貌相似,连性情、思想都一样,未免太多巧合你对我那么好,虽然当初逼我入宫的时候用了手段,却事事都为我考虑,你派人帮我阿娘扫墓,答应送我的家人回乡,我和你说那些大逆不道的话,你没有笑话我”   “朱瑄,在这个世上,没有人比你对我更好我信任你,依赖你,敬佩你,心疼你你瞒着我很多事,你不想说,我不逼你,我怕你又和那晚一样发病我只要知道你没有认错人就够了,我知道自己是圆圆,问题是”   她笑了笑“朱瑄,你知道吗你清醒了吗你真的喜欢现在的我,还是你记忆中的圆圆”   从书中的批语来看,圆圆是个心胸开阔、大大咧咧、饱读诗书的女子,她和圆圆很像,可她没有圆圆的记忆,她们算是一个人吗 她看过十几年内所有记载东宫宫人的名册,主持乞巧宴时,她借机把六宫存档的名册全都翻了一遍,始终没有找到一个叫圆圆的宫女。   她也会累的。   她每天晚上等他回来,怕他吃多了酒伤胃,为他准备了醒酒汤,她很早就开始计划怎么为他过生日,她学会了骑马,可以陪他一起去西山 金兰一点一点掰开朱瑄的手“我知道你安排了眼线跟在我身边,我知道每天有人向你报告我的一言一行,我见了什么人,我说了什么话,你都一清二楚,我什么都知道你闲暇时最喜欢看的书是剪灯新话,这本书不是讲治国的,也不是说世情的,我想你喜欢这本书一定有原因,也许书中的故事让你深有感触我隐约猜到了,可你不愿意说,那我就等着你你带我出宫玩,你把朝堂上的事情都告诉我,我真的很高兴你是高贵的皇太子,我只是一介平民之女,我才学不如你,眼界不如你,那不要紧,我可以慢慢学,我培养女官,努力做一个合格的太子妃,我学着怎么恩威并施、重新确立宫规我有很多事要忙,我可以一边刻苦学习,努力追上你的脚步,一边耐心等你真正对我敞开心怀”   “你问我为什么读史书,因为我知道那些书你都读过,我找来所有皇室子弟上学的书,一本接一本地看,我试着去了解朝堂政事,这样你有烦难的时候可以和我诉说,我帮不上你的忙,至少可以陪你一起想办法。你和宋素卿一起治河,我就看治河的书,看水经注”   “朱瑄,你记住,我不是不在乎,我也不是在装傻,我只是更在乎你的感受,所以我愿意等。”   “我和罗云瑾之间到底有什么,你比我更清楚。”   “等你想清楚的那天,再来质问我罢。”   “我还是那句话,你若不是真心求娶那就放了我吧”   金兰一口气说完,挣开朱瑄的怀抱,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她从来没有对他如此冷漠过。   朱瑄心口绞痛,喝下的美酒化成了穿肠烂肚的毒}药,愧疚、不甘、痛苦、狂乱、愤恨、震怒和无法抑制的妒忌混合在一起,他头痛欲裂,捂住心口,踉跄了两下,晕倒在地。 第62章 误会   金兰没有回头。   她转过金漆屏风,让等候在外面的杜岩和小满进去服侍朱瑄,对另外两名内官道“今晚我宿在偏殿,把衣箱、书匣、妆奁送到那边去。”   几名内官面面相觑,急得声音都变了调“殿下”   金兰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多说。   须臾,槅扇里传出几声惊叫,杜岩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满脸惊惶“殿下,千岁爷晕过去了”   金兰眉头紧皱,提步往里走,刚转过屏风,又脚步一顿停了下来,望着摇曳的灯火,脸上神情挣扎。   杜岩眼巴巴地望着她。   金兰贝齿咬了咬唇,拂开衣袖,手腕上朱瑄刚刚紧紧攥住的地方红了一片,指印清晰。他心里藏的事情太多了,她不能因为他病倒就再一次原谅他,那他永远不会对她开口,一切又会回到从前。好不容易把话说开,她不想从头再来,他固执得像头老牛,必须下一剂猛药才行。   而且她真的很生气。   她闭了闭眼睛,转过了身,“扫墨去太医院请太医,小满和白露留下照顾太子,杜岩,你进去守着。”   杜岩不可置信地看着金兰太子妃居然不进去看一看太子一眼都不看 金兰径自去了暖阁,内官跟着鱼贯而入,手擎灯烛,次第点亮屋中的壁灯,灯光渐渐照出屋中陈设的轮廓,微黄的灯火映在她脸上,她眉头紧蹙。   今晚正好是太医院院判当值,东宫这边传唤,他不敢怠慢,立刻赶了过来,给朱瑄诊过脉后,转出屏风,站在金兰跟前,斟酌着道“恐是急怒攻心所致”   杜岩知道这话传出去会留人话柄,怒道“都是那几个蠢货伺候不尽心”   金兰挥挥手,止住杜岩的话头,请院判去开方子。   朱瑄平时吃的药方东宫留有存档,调取很方便,院判细细看过以往的方子,比照着开了一副疏肝解郁、理气健脾的新药方,金兰看过以后,命扫墨亲自去药房取药熬药。半个时辰后,熬好的药送到寝殿,杜岩服侍朱瑄喝药,金兰依旧坐在暖阁里看书。   不一会儿,槅扇里面响起碗盏落地和内官惊慌失措的声音,杜岩身上湿哒哒的,托着捧盒出来,走到金兰跟前,泫然欲泣,哽咽道“殿下千岁爷迷迷糊糊的,喂什么吐什么,还把药碗打翻了千岁爷一直在叫您”   扫墨捧着重新倒好的药凑到金兰面前“殿下,这药只剩下这么一碗了,如果又打翻了,就得重新熬,千岁爷的病耽搁不得啊”   杜岩眼泪都流了出来,泼妇号丧似的,声音陡然拔高“可怜哟千岁爷夜里什么都没吃喝了那么多酒”   抑扬顿挫,忽轻忽重,节奏分明,句尾还带有转调,跟唱戏一样。   金兰听得头疼,摆摆手,接过药碗。   罢了,反正朱瑄这会儿昏昏沉沉的,认不出她。   她端着药碗走进内室,内官将铜灯架挪到床边,帮她照明,灯架上的十几只蜡烛都点亮了,灯火映下斑驳交错的暗影,朱瑄躺在枕上,脸色苍白,双唇微微发青,脸上爬满细汗,鬓边头发也汗湿了。   他从小孤苦,习惯了什么事都闷在心里,不管别人怎么想,他决定了以后就不再更改,又娇弱又顽固。   金兰坐到床沿上,不自觉放轻了声音,轻轻拍了拍朱瑄的脸“五哥,吃药了,乖。”   听到她的声音,昏睡中的朱瑄猛地睁开眼睛,一把抓住她即将收回去的手。   金兰吓了一跳,他是装的杜岩和扫墨在骗她   他手心潮湿冰凉,手指铁钳一样紧紧缠住她的指根,双眼迷蒙,目光涣散,像是在看她,又像是在看其他人。   金兰皱眉,原来他没醒。   她舀起一勺药汁,吹凉了些,送到朱瑄唇边“五哥乖,张嘴吃药,一点都不苦。”   他昏昏沉沉的,听她柔声劝哄,张开了嘴巴。   金兰笑了笑,喂他吃药。   刚挪开银匙,他脑袋往枕边一歪,药汁又顺着嘴角流了出来。   金兰蹙眉,拿帕子帮他擦干净嘴边的药汁,他这人爱洁净,不怕吃苦,如果不是实在咽不下去,不会任由药汁淌得到处都是。   扫墨和杜岩站在一边,急得团团转“是不是药太苦了让院判再开一副新的”   金兰端起药碗尝了一口。   杜岩吓得魂飞魄散“殿下,这可是药呀要是千岁爷醒来知道了,小的担待不起”   “没事,这只是理气的药。”金兰淡淡地道,正好她也一肚子火,也想让太医给她开点疏肝的药丸吃,她看着面如金纸、目光呆滞的朱瑄,心里一动,又低头喝了一碗药,俯身,捏住朱瑄的下巴,迫他张开嘴,吻住他的唇,将口中的药一点一点喂进他嘴里。   杜岩目瞪口呆。   扫墨瞠目结舌。   执灯的宫人呆若木鸡。   金兰旁若无人,堵着朱瑄的唇,看他把药吞咽下去,这才松开他,拍拍他的脸“这才乖。”   也就这个时候乖。   朱瑄双眼无神,呆呆地看着她,像是沉浸在某个虚幻的梦境中。   她低头喝了一口药汁,俯身吻住朱瑄。药是苦的,他的唇冰凉,舌头也冰凉,手掌更冰凉,她一口一口喂他吃药,感觉到他一点一点暖和了起来,她坐起来的时候,他还下意识抬头,想含住她的唇。两人唇间都泛着湿漉漉的水光。   宫人红着脸避了出去,只有杜岩和扫墨留在槅扇里,两人眉眼低垂,不敢多看。   金兰喂完了药,丢开药碗。杜岩走出去,让宫人抬来热水,取了身干爽的里衣,给朱瑄擦身换衣,他还是昏昏沉沉,清瘦的身躯软绵绵的,任金兰摆布。   她叫杜岩扶着朱瑄,抬起他的胳膊,小心翼翼地帮他换衣,他不怎么出汗了,唇色慢慢恢复,药劲渐渐上来,脑袋一点一点的。   “睡吧。”她扶他躺回枕上,拍拍他的脸。   朱瑄的手仍然扣在她手腕上“圆圆”   金兰现在听到这个名字就气,眼皮眨动了几下,轻轻答应一声“我在这儿,五哥。”   朱瑄双眸凝视着她,神色突然一厉“你心疼罗云瑾。”   金兰气得呛了下,狠狠地剜他一眼。   朱瑄接着控诉“你是不是还心疼陆瑛”   金兰一呆哪个陆瑛她根本不认识什么陆瑛好不好等等,难道是安远侯她见都没见过安远侯本人 “你答应过我的,你答应我会永远留在我身边,永远陪着我”朱瑄眸中亮起一簇熊熊燃烧的火焰,冰冷而阴鸷,“圆圆,你失约了”   金兰无奈,白了朱瑄一眼,咬牙低语“你的圆圆快要被你气死了呀”   我上辈子一定欠了你什么你倒是说啊,我还你就是了闷不吭声的,我怎么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你真正放心 朱瑄瞳孔猛地一缩,似乎捕捉到了那个轻飘飘的死字,捏着金兰手腕的手蓦地收紧。   她疼得眉头紧皱“疼”   一声轻轻的呼痛声,朱瑄浑身一颤,目光清明了几分,立即松开了手。   幽室里,光线暗沉。   瘦小的朱瑄趴在床前“圆圆,你疼不疼”   她躺在草席上,艰难地朝他笑“我不疼真的,五哥,我一点都不疼我那是装出来吓人的,我不怕疼快,这是我从甜食房偷来的,快藏起来”   圆圆,你骗人。   你被提督太监狠狠抽了十个巴掌,脸肿得那么高,红一块紫一块的,眼睛都眯成一条缝了,一直疼得直抽气,怎么可能一点都不疼 那个欺负你的提督太监早就被活活打死了,死后挫骨扬灰可是你的那些疼是真的,没法挽回的 我不想让你疼,我想你好好的。   朱瑄喉结滚动了几下,眼角一抹淡淡的湿光闪烁。   金兰以为他又出汗了,低头帮他擦汗,手指蹭过他的脸,湿漉漉的,冰凉一片。   她愣住了。   朱瑄哭了   他居然哭了   槅扇敞着,微风拂进内殿,漫进重重帐幔,梅枝形灯架上的蜡烛投下重叠交错的光影,温柔地笼在朱瑄脸上。   他药劲上来,终于睡着了。   金兰俯身擦干他鬓边的泪水,坐在床头,盯着他看了很久。   男儿有泪不轻弹,何况是历经坎坷,始终从容内敛、坚韧顽强的朱瑄。   金兰站起身。   杜岩跪坐在拔步床外面廊庑上打瞌睡,听见响动,紧张地抬头看她。   她掀开帐幔走出来,轻声吩咐“你和洗墨在这里守着,要是太子发热,立刻叫人去请太医等太子清醒了,不要告诉他我喂他吃药的事,他要是问起,就说我去了偏殿就寝,之后没有回来过。你们去请了好几次,我不愿意回来。”   杜岩一怔,心中暗道不好,面露为难之色。   金兰淡淡地道“谁说漏了嘴,不必到我跟前谢罪,等着去南直隶罢。”   打发去南直隶看守皇城是处罚宦官的手段之一,杜岩听出金兰语气里的分量,恭敬地点头应是东宫之主是太子,但他们这些近身伺候的人看得分明,如果太子妃坚持要处置他们,太子绝对不敢拦的。   金兰走出内殿,叫了几个小内官,让他们把自己的妆奁和平时起居用的东西搬去偏殿。   小内官们叫苦不迭他们真帮太子妃搬去偏殿,等太子醒了追究起来,他们怎么和太子交代无奈金兰催得急,他们只能恭敬从命。   侍立在外面的扫墨几人面面相看还以为太子妃不生气了怎么还是要搬走 金兰走到暖阁中,拿起自己刚才没看完的书,掉头往偏殿走去。   杜岩心急如焚,又不敢硬拦着,只能眼睁睁看她在内官的簇拥中走远。   偏殿早就收拾好了,天气转凉,屋中拔步床四周围起层层帐幔,以槅扇隔断,就像屋中之屋,平时在里面起居坐卧很暖和。内官换了崭新的衾被,帐内焚了甜香,铜鎏金四季花卉香炉吐出缕缕青烟,清雅的香气在低垂的纱帐中弥散开来。   金兰躺在枕上,闻着淡雅的香气,闭眼入睡,却怎么都睡不着,眼皮刚合上,脑海中就浮现出朱瑄一个人躺在床榻间无声流泪的样子。   真是豆腐掉进灰堆里,吹不得,打不得。   她知道他心里苦,他的病一半是天生不足,一半是心思太重郁积于心。   金兰一个翻身坐了起来,掀开纱帐“把扫墨叫过来。”   扫墨很快赶了过来,跪在紫檀木地坪上,姿态谦恭。   金兰肩上披了件赤捻金线宁绸面鹤氅,一头长发松松挽了个低髻,坐在花几旁,手指拨弄玻璃曲颈瓶里的木芙蓉,问“太子今天在宫宴上吃了多少酒”   扫墨立刻绷紧了心弦,回答说“今天万岁大寿,群臣献诗,千岁爷也献了几首诗,群臣夸千岁爷的诗写得好,万岁就赐酒,千岁爷本来只用吃一杯应应景的,赵王在一边阴阳怪气地说了些不中听的话,千岁爷不好推辞,就比平时多吃了几杯。”   好一个赵王,果然又灌酒难怪朱瑄身上酒气那么重。   扫墨接着道“后来宴散,千岁爷去了西苑,见着了安远侯”   金兰一惊,不小心撕下了一片木芙蓉花瓣,撩起眼帘“太子去西苑了他遇见陆瑛了”   扫墨点点头。这件事他原本不打算告诉太子妃的,太子吩咐过不许他泄露出去,但是太子突然晕倒,太子妃居然不留在寝殿照顾太子他觉得很有必要老老实实说出今晚太子做了什么,否则太子妃很可能和太子生分太子那么喜欢太子妃,太子妃真的不理会太子了,太子得多难过 金兰想起朱瑄的那一句质问,原来他在西苑遇见陆瑛了她继续问“太子去西苑做什么他和陆瑛说什么了”   扫墨道“当时天都黑了,西苑各处轩馆没有点灯,伸手不见五指,夜里风又大,小的劝千岁爷回宫,千岁爷吃了酒,执意要去西苑,小的们只能跟着,千岁爷去了广寒殿,没想到安远侯和罗统领也在那里,两人没有带随从,不知道在那里做什么,安远侯怒气冲冲的样子,好像还和罗统领动手了。”   金兰嘴角抽了抽不止陆瑛,罗云瑾也在   罗云瑾白天表演了跑马走解,夜里撇下亲随一个人去了西苑广寒殿,安远侯陆瑛如今是大都督,也该在宫宴上为嘉平帝祝寿,他也避开随从去了西苑最后朱瑄也去了 他们三个人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广寒殿位于北海的琼华岛上,早在金代开始建筑,琼华岛就是开挖北海的沙土堆积而成的。金兰那天陪着周太后的时候远眺广寒殿的方向,看到琼华岛上高低错落的殿宇亭台,岛上堆磊了千姿百态的太湖玲珑石,广寒殿巍然屹立于山巅之上,俯瞰太液池,绿水青山环绕,富丽堂皇,典雅雄阔。   岛上到底有什么   看来她得找个机会亲自去琼华岛上看一看。   金兰拿定了主意,又问“太子见到罗云瑾和陆瑛时是什么反应”   扫墨挠了挠头皮“小的没跟进去,千岁爷不许我们往里走。安远侯和罗统领本来在吵架看到千岁爷,他们就没吵了,安远侯带了酒,千岁爷又吃了些酒”   金兰揉了揉眉心又吃酒   扫墨小声道“后来千岁爷回宫,安远侯和罗统领还留在西苑回来的时候在外面碰到木香,千岁爷就问他”   他犹豫了一会儿,支支吾吾的。   金兰道“你照实说就是,我知道木香是什么人。”   木香是跟随她出门的一个小内官,平时不声不响的,锯嘴的葫芦,他是朱瑄的眼线。   扫墨咬牙继续说“千岁爷问木香殿下您今天玩得开不开心,宴席上有没有人为难您,木香说说您看了罗统领的表演以后脸色不大好看,说您没有赏赐罗统领,还说您回到东宫以后闷闷不乐的,好像是有心事千岁爷听了以后,脸色马上变了”   然后就无缘无故发脾气了。   金兰眉头紧锁。   她确实不忍看罗云瑾当众受辱,但后来她心事沉沉不是为了罗云瑾,而是因为薛娘娘的事心有所感。   朱瑄误会她了。   她出了一会儿神,想起一事,眉头一皱,问“罗云瑾见到太子以后说了什么”   这话问得重复扫墨不明所以,摇了摇头“罗统领没说什么”   金兰皱眉“那他脸上是什么表情”   太子妃怎么那么关心罗统领扫墨仔细回想了一下,“黑黢黢的也没瞧清楚,罗统领看到太子以后没什么反应,倒是安远侯有些吃惊,太子走的时候,安远侯还问太子为什么会深夜造访广寒殿”他停顿了片刻,“太子没有马上回答,小的扶太子上马,听到太子说了一句”   金兰问“他说了什么”   扫墨答“太子说,因为他的生日快到了。”   金兰一怔。   扫墨道“罗统领听到这一句,脸色就变了。”他形容不出来那一刻罗云瑾脸上的表情,总之很痛苦就是了。   朱瑄的生日   金兰靠在椅背上,想起那天夜里她笑着和他说等自己学会骑马以后就可以陪他去西山跑马,他呆住了,然后闭上眼睛,紧紧地抱住了她,肩背在微微发抖。   她那时还以为他是太高兴了,心里有点得意。   原来朱瑄当时不是因为惊喜而感动,他是太难过了,难过得必须抱住她,才不会被她窥见他的痛苦,不会让她扫兴。   那无数个夜晚,她躺在枕上呼呼大睡,朱瑄抱着她,温柔地凝视她,她好几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他就这么傻里傻气地盯着自己看,他心里在想什么 金兰心口一抽一抽的疼。   她坐了很久,烛火映出她莹润如玉的脸庞。她轻声问“太子说今天给我准备了礼物你知道礼物是什么吗”   扫墨一愣“千岁爷说百戏里有楚戏表演您在老家的时候肯定经常看楚戏,千岁爷吩咐了教坊司,让他们预备了楚戏好让您听听熟悉的乡音,千岁爷还特意嘱咐教坊司的杂伎准备几头水牛,要他们扮牧童放牛。”   金兰头疼不已。   当时她心里有点乱,根本没注意到跑马走解以后高台下的杂役演了什么戏目,小满也不知道到底哪些人是朱瑄安排的。   原来他安排的是楚戏是唱湖广方言的杂伎他没有逼迫罗云瑾当教坊司领舞他听她提起小时候骑牛的趣事,就叫人扮牧童放牛哄她高兴 她质问朱瑄的时候,朱瑄已经神志模糊,他一遍遍问她是不是心疼罗云瑾,根本没听清她问了什么,所以他没有否认。   他要是想杀罗云瑾,早就杀了,他从来没有折辱过罗云瑾,即使他知道罗云瑾对她的感情。   她也误会朱瑄了。   五哥不会用这种下作的手段来警告她。   金兰双手微颤。   扫墨跪在地坪上,挣扎了半晌,轻声道“殿下请恕小的僭越敢问您和千岁爷吵嘴,是不是为了罗统领的事”   金兰不语。   扫墨抬起眼帘,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她,鼓起勇气接着道“您误会千岁爷了千岁爷不会害罗统领宫里的人都知道,千岁爷救过罗统领的命。当年罗统领还在文书房的时候被其他内官排挤,罗统领性情高傲,得罪了提督太监,太监向万岁进谗言,把他打发去西北督战,那时战况紧急,守将不战而逃,消息传回开平卫,卫所的人觉得为时已晚,不打算派兵去救,当时太子力排众议请求发兵,万岁才下旨派出救兵”   他说完,神色挣扎,似乎在做一个很艰难的决定,犹豫片刻后,他还是下定了决心。   “还有一件事,千岁爷要小的烂在肚子里可小的觉得有必要告诉殿下,即使千岁爷醒来怪罪小的,小的也得说出来千岁爷大婚前问药王庙的大和尚,他的寿数还有几年”   金兰心口一跳。   扫墨低着头“大和尚说千岁爷天生不足,幼年又吃了那么多苦,这种事说不准千岁爷笑了,没有多问。回宫的路上,千岁爷吩咐小的,千岁爷说如果将来有个万一叫小的立刻带着您离开东宫把您送到罗统领身边去”   朱瑄的原话是“若是孤死得痛快,倒也罢了如果孤病势沉重,东宫必然失势,立刻送太子妃走,不要耽搁。”   扫墨声音低沉“千岁爷说,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就不会让您被人欺负可是如果他病糊涂了,一定舍不得送你走,那时候他自顾不暇,怎么保护您呢您身陷东宫,无人护持,是生是死都是别人说了算。所以千岁爷叮嘱小的,要小的见机行事,只要形势不对,小的必须送您离开。”   “殿下,千岁爷绝不会害罗统领他怕自己护不了你太久。”   扫墨笑了笑“千岁爷和您大婚的那晚就病倒了,小的当时可是提心吊胆了一整夜不知道该不该准备送您离开还好千岁爷第二天就醒了”   烛光猛地一晃,噼啪一声,光线变得暗沉。   金兰闭上了眼睛。 第63章 威胁   这晚东宫上上下下谁都没能睡个好觉。   第二天早上,金兰醒来的时候听见槅扇外面传来风吹的沙沙轻响,帐幔轻拢,珠帘高卷,地坪上流淌着浅青色天光。   她坐起身,问宫人“夜里起大风了”   宫人笑着道“没呢外面落雨了,从三更开始落的,雨势越来越大,里头也能听见声响。”   难怪昨晚睡觉的时候总能听见淅淅沥沥的声音,她还以为是起了大风,吹得窗屉子呜呜响。   小满进屋服侍金兰梳洗,望着镜中她略显憔悴的容颜,欲言又止。   金兰低头挑选玉簪花,问“太子醒了”   小满点点头“醒了千岁爷问起殿下。”   金兰拈起一朵玉簪花,这么大的雨,鲜花一定是从暖房送过来的,花苞又大又饱满,香气浓郁,她把花苞戴在鬓边,对着镜子比了比。   小满识趣地闭上了嘴。   朱瑄作息严格,即使昨晚酒醉又晕厥,依然在寅时准时苏醒。他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被子里摸金兰的手,想和往常一样捉住她亲几下,结果只摸到冰凉的被窝。   他愣了一瞬,呆呆地躺在拔步床上,几乎以为这一段时日的耳鬓厮磨只是自己的又一场梦。   这几年他经常做梦,梦见圆圆回来了,他和她拜堂成亲,同榻共眠,朝夕不离,长相厮守梦里他们携手共度一生,直到白头。   梦中有多快乐,醒来时就有多寂寥。   有一次他梦见自己终于等到了圆圆,圆圆依旧年轻貌美,杏脸桃腮,未语先笑,眸子又亮又清透,他伸手去拉她,目光落到自己手背上,发现自己的手苍老粗糙,长满了斑,枯瘦的骨节上一层满是褶皱的皮他从梦中惊醒,盯着自己的手背看了很久。   大和尚不止一次暗示过他的寿数不长,他能等到几时呢 他等了六年。   终于等到她了。   可是他让圆圆生气了。   朱瑄坐在床头,衣襟松散,披头散发,翻开锦被,找到金兰平时枕的凉枕抱在怀里,闻到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   都是真的,这一次不是他的梦,圆圆是他的妻子,她每晚在他的臂弯里入睡,缩在被窝里和他说悄悄话,热了就嫌弃地推开他,冷了就往他的被窝里钻,抱着他的胳膊不撒手,生气了会轻轻咬他的手指,高兴了就踮起脚亲他,每天早上为他梳头,站在他背后,帮他戴上网巾。   朱瑄揉了揉眉心,宿醉后胃里一抽一抽的疼,有些犯恶心。   他记得昨天宴席上吃了很多酒,后来去广寒殿遇到陆瑛和罗云瑾,他看到罗云瑾就心烦,看到陆瑛之后更加暴躁,从陆瑛那天来东宫找他讨要圆圆的时候他就不高兴了,回到东宫,木香说圆圆为了罗云瑾愁眉不展他对圆圆发脾气,瓷碗摔碎在他脚下,圆圆走了 她还会回来吗   朱瑄好像又变成六年前的小朱瑄了。他瘦小青涩,没有能力自保,更没有能力去保护圆圆,每天目送圆圆离开幽室,怕她一去不回,又希望有人能带她离开,让她不至于跟着他受苦。他刻苦读书,他费尽心思筹谋,他隐忍坚毅,现在的他可以保护她、纵容她,可面对她的时候,他心底还是隐隐无措。   圆圆一直在包容他,他心思深沉,阴柔古怪,她从来没有在意过这些,即使他不能解释清楚,她也默默地接受了,她那么好他难以忍受她的冷漠。   朱瑄坐了一会儿,掀开帐幔,光脚下地“太子妃呢”   他嗓子嘶哑,脚步虚浮,走了没两步就觉得头晕目眩。   屏风外面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杜岩惊慌失措地冲进内室“千岁爷,您醒了”   朱瑄扶着落地衣架站稳,脸色发白,视线定定地落在珠帘外面。   杜岩知道他想找什么,上前搀住他“千岁爷,太子妃殿下在偏殿,小的刚刚过去瞧了一眼,殿下这会儿刚睡下,您醒了,小的这就去告诉太子妃殿下”   朱瑄摇头“她累了一天,让她睡吧,别去打搅她。”   杜岩应是,扶着朱瑄回到床榻上躺下,帮他盖好被子,絮絮叨叨地道“千岁爷,您也睡会儿吧,天色还早着呢,今天又不用上课,您正好休息一天,您这些天早出晚归的,也累坏了。您可得好好保重身子,天气转凉了,要是激了旧病,又得咳嗽”   朱瑄望着帐顶,目光发直。   杜岩叹口气,挤出几丝笑意“千岁爷是不是在想太子妃殿下您别担心,殿下善解人意,脾气最好了,您只要好好给殿下赔礼道歉,殿下一定会消气的。”   是啊,她善解人意,脾气最好了朱瑄疲惫地闭上眼睛,她太聪明了,他根本瞒不住她,这次她真的动了怒,如果他不解释清楚,她不会原谅他的。他抱住金兰的枕头,沉沉睡去。   等朱瑄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帐幔挂在鎏金铜丝勾上,帐顶下一排满铸镂空串枝花纹的金薰球,香烟袅袅逸出。   他翻身坐起,杜岩侍候他洗漱。不一会儿膳房送来早膳,内官特意吩咐过,膳房知道他宿醉,做了几样开胃的清淡小菜,风干酱瓜,梅花脯,银丝细菜,凉拌鸡丝,他没有胃口,只吃了半碗粥。饭后洗墨送上刚刚煎好的药,他接过一口饮尽,找了本书,坐在窗下看。   看了半刻钟,他抬头问杜岩“太子妃起身了没有”   杜岩摇摇头。   朱瑄继续低头看书,这回却怎么也看不下去,脑子里乱糟糟的,一闭上眼睛就是昨晚捏着她手腕时她隐含怒气的冰冷眼神。他变娇气了,尤其在她面前,被她冷冷地看一眼,他浑身难受,心底翻涌着很多阴郁不堪的想法。   又等了半个时辰,偏殿那边终于传出响动,宫人捧着热水巾帕等物进进出出,伺候她梳洗。   杜岩趴在门边听里面的动静,转身回了书房,笑道“殿下起身了”   朱瑄立刻站了起来,走到偏殿门外。   宫人捧着一只剔红牡丹纹漆盘经过,漆盘里堆满了各色鲜花。她屋里的摆设喜欢用金玉器件,每天早上宫人挂起帷帐,日光照进内室,一屋子金光闪烁,宝气浮动,不过她装扮的时候不爱嵌宝金头面,嫌太笨重,喜欢簪鲜花做成的花围,好看雅致,还有股幽香。   朱瑄站在过道里,一身的寒气,冷风直直吹在身上,他只穿了一件家常的浅色直身,风吹衣袍翻飞,更衬得人瘦削清癯。   簪花送进去,不一会儿膳房进去摆膳,她胃口也不好,几样小菜和鳝丝面原样送了出来,只喝了一盅玫瑰酒酿粥。   朱瑄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杜岩、洗墨、扫墨几人缀在他身后,劝他去暖和的廊庑里坐着等,他嫌他们聒噪,摆摆手把人赶走了。偏殿里伺候的宫人出出进进,看到他堵在门外过道里,个个都吓了一跳,脚步迈得飞快。   她一直没有出来,也没有打发人过来劝他,这么多人看到他在外面等,她肯定早就知道了。她还在生气。   朱瑄脸色苍白。   半晌后,两名宫人走了出来,打起帘子,通向内室的帷帐被一双双素手次第掀起,摇晃的珠帘里传出走动声,宫人的裙琚扫过金砖地面,伴随着窸窸窣窣的人声细语,金兰头梳倭堕髻,珍珠发带,鬓边玉簪花,一身石榴娇羽纱面细绢里鹤氅,在宫人的簇拥中慢慢走了出来。   朱瑄想也不想,加快脚步迎上去。   金兰淡淡地扫他一眼,神情冷淡,收回视线,转身,目不斜视地走进回廊。   宫人们面面相觑,提步跟在她身后。   朱瑄心底冰凉,手撑着栏杆,在宫人的惊呼声中一跃而下翻出过道,几步跳下长廊,快步穿过庭院,走到台阶前,等着金兰下来。   金兰脸上的表情绷不住了,“你疯了这么大的雨”   朱瑄置若罔闻,一身轻薄直身,站在瓢泼大雨中,抬起头,面色惨白,直直地望着她。   殿前殿内、廊里廊外的宫人齐齐倒抽一口冷气,惊叫声四起。   金兰头疼欲裂,简直要被朱瑄气死了。她推开身边的宫人,飞快跑过长廊,踢掉脚上的木屐,噔噔噔噔冲下台阶,跑到朱瑄身前,解开身上的鹤氅,踮起脚笼住他的脑袋。   大雨倾盆而下,檐前挂起了厚厚的雨帘,芭蕉丛被雨水敲得抬不起头,满院子叮叮当当雨滴敲打瓦片的脆响,溅起的细碎雨滴织出如烟似云的雾,灰蒙蒙一片。   朱瑄身上早已经被雨水浇得透湿,直身紧贴在皮肤上,现出瘦削的轮廓,水珠从发间淌出来,滴落在他浓密的睫毛上,他满脸都是雨水,双眸湿漉漉的,低头看着金兰,发白的双唇轻轻颤抖。   “你别走”雨水兜头浇下,他冷得直抖,想拉她的手,又怕她厌烦,“别丢下我一个人”   轰隆一声,惊雷炸响。   豆大的雨滴砸在眼皮上,金兰眼眶发热,像被人剜了一刀,心口疼得厉害。   “我不走”雨水和泪水混杂在一起,她忍着没有哭出声,拉住朱瑄的手,扑进他怀中,“我真的不走。”   朱瑄煞白的脸上浮起一丝孩子气的笑意,紧紧抱住金兰。   大雨如注,一道青色闪电撕裂长空,张牙舞爪,宛若巨龙,雷鸣声响彻云霄,大地震颤。   金兰拉着朱瑄走回长廊,杜岩他们飞跑着过来,一叠声催促宫人赶紧去烧火盆、熬姜汤、请太医,七手八脚,乱成一团。   混堂司送来热水,内官抬进净房,金兰推着朱瑄走到浴桶前,三两下剥下他身上的衣裳,把他按进热水里,水汽蒸腾,他苍白的脸浸在湿漉漉的热气中,唇色恢复了些。   她身上也湿透了,玉簪花被雨水打落,发鬓斜贴在鬓边,欲坠未坠,细绫的褂子紧贴肌肤,若隐若现。朱瑄伸手拉她,捧住她的脸,在迷蒙的蒸汽中激烈地吻她,感觉到她小脸冰凉,将她也拉进了浴桶,扑通一声,水花四溅。他的胳膊牢牢地按着她,替她脱下湿冷的衣裳。   金兰浑身发软,手抵在朱瑄胸前,他低头看她,目光沉郁,脸上的表情看起来有点可怕。   “别着凉了”他轻声说,然后抱住了她。   杜岩行色匆匆,捧着干净衣物走进内殿,掀开帐幔,忽然发现里面的声音好像不对劲。几个抬水的宫人站在低垂的帘子外,个个红透了脸,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张目结舌地站在那里。他皱眉走近,先听到一阵哗啦啦的水声,水声中夹杂着猫叫似的婉转压抑的低吟,不一会儿,水声停了下来,传来皇太子沙哑的劝哄、安慰声,然后水声又响了起来。   宫人面面相觑。   杜岩眼珠一转,眼神示意宫人退出去,自己走在最后,守在帐幔前。   金兰出了一身的汗,半歪在鬓边的乌黑发髻早就散开了,披了满肩,浑身湿透,杜岩低着头进屋换热水的时候,她躺在朱瑄怀里,狠狠拧了他一下,以为他闹够了,没想到他走出纱帐,又抱起她送进浴桶里沐浴完之后,她腰酸膝软,昏昏欲睡,他一件一件帮她穿衣,时不时低头亲她。   迷迷糊糊间被抱回寝殿,头挨到平时枕的枕头,她立刻醒了,挣扎着坐起来“我要回偏殿”   朱瑄的动作一顿,继而手上用力,紧紧按住她,声音暗哑“你说了不走的。”   他沙哑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她浑身战栗,然后气笑了“我是答应了不走,不过我暂时不想回来睡”   她掀开锦被,脚踩到脚踏上,软绵绵的,忍着酸痛站起身,推开朱瑄,大踏步出了寝殿,轻轻地唉哟一声,扶住自己的腰他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招数,她现在浑身骨头疼。   身后传来脚步响,朱瑄跟了过来,亦步亦趋地跟着她,眸光黑沉沉的,像盯准了猎物的猛兽,闲雅从容中杀机暗伏。   金兰没有管他,回到偏殿,杜岩把姜汤送了过来,她拿起一碗往朱瑄跟前一递“给我喝了”自己也喝了一碗。   喝了姜汤,她挪到暖阁榻上补觉,朱瑄又跟了过来,她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我累了,我要睡会儿你别吵我。”   朱瑄轻轻地嗯一声。   金兰侧身躺下,抱了只凉枕在怀里,合眼入睡。   外面大雨滂沱,内室隔得远,重重帐幔里,雨声听起来绵密如丝,她昨晚没睡好,刚才又实在累着了,精疲力竭,枕着沙沙的雨声,不一会儿就沉入梦乡。   朱瑄坐在榻边低头看她,脱了靴鞋,翻身上榻,手搭在她肩上,就这么看着她。   等杜岩走进暖阁的时候,发现两人都睡着了。   朱瑄外面的衣裳没脱,和衣而睡,锦被底下露出一角道袍下摆,金兰枕在他胳膊上,侧身面对着他,墨黑乌发铺了半边床榻,两人都睡得很沉。天光从窗格子里照进来,温柔地笼罩在夫妻两人脸上身上。   杜岩和随后进屋的小满相视一笑,放下纱帐,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金兰一直睡到中午,外面的雨还在下,沙沙轻响透过重重帐幔漫进暖阁,让她想起小时候夜里跟着养娘去蚕房玩,几十只笸箩高低错落架在木架上,一屋子的蚕在夜色中勤勤恳恳地啃食桑叶,沙沙细响恍如落雨。   她抬起眼帘,看到朱瑄线条柔和的侧脸。   他还睡着,脸色苍白,下颌冒点胡茬,看起来有几分憔悴,不过比刚才站在大雨里发疯时那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好多了。   她摸了摸朱瑄的脸,手指描绘他的五官,凑上去亲了亲他,想了想,又亲了亲他的鼻尖。   朱瑄睁开眼睛,看着她的目光很温柔,双眸闪闪发光。   金兰放开他“你早就醒了”   朱瑄含糊地应一声,抓起她的手,轻轻咬她的指尖。   金兰趴在他胸膛上,感觉他身上热燥,抽回手“朱瑄,你想不想和我说什么”   她依旧连名带姓地叫他。   朱瑄没说话。   金兰抱着他,轻声说“你不想说也可以我去找罗云瑾问清楚,他肯定知道,你不让我见他,我偏要去见他,你拦不住我。”   朱瑄身上一僵,然后猛地一个翻身压住金兰,手指捏着她的下巴,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金兰躺在枕上,直视着他的双眸,道“你不肯说,我能怎么办要么你自己告诉我,要么我去找罗云瑾,你选一个吧”   朱瑄脸色阴沉如水。   金兰推开他,下了床榻,背对着他挽起长发“可是我更想听你亲口告诉我朱瑄,我已经问过了,罗云瑾今天要去仁寿宫,我可以在长街那边等他如果你不想我去见他,那你就带我去广寒殿,告诉我你隐瞒我的一切要么是你,要么是罗云瑾,我今天必须从你们口中问出点什么你自己选。”   言罢,她掀开帐幔走了出去。 第64章 解惑   电闪雷鸣,狂风骤雨。   万丈雨帘垂挂而下,西苑幽静繁茂的林木浸泡在蒙蒙水雾之中,水花飞溅,天地之间一片迷蒙水色,几丈之内,看不清人影,听不清人声,唯有轰隆隆的雷鸣和哗哗雨声。池畔水浪翻涌,乱涛拍岸,卷起雪白的水沫,岛上千姿百态的太湖石被雨水冲刷得玲珑剔透,数千道水流从孔隙中迸射而出,形成一道道叠石瀑布,犹如银河泄地,三山五岳,百洞千壑,千峰万岭尽在一岛之间,苍劲嵯峨,轰响声似万马奔腾。   金兰头戴风帽,身上披了一件不怕雨的大红羽纱鹤氅,手里撑了把硕大的罗伞,迎着暴雨拾级而上。   朱瑄走在她前面,狂风吹起他宽大的衣袍,他面色苍白,身影纤瘦清癯,似弱柳孤松,仿佛随时会被这场骤雨吞噬,飞溅的雨水落在他脸上,打湿了他的鬓角,他一言不发地往前走着,薄唇轻抿。   金兰的目光落在他白如细雪的脸庞上,有些心疼他,可是她知道如果再一次让步可能永远无法逼迫朱瑄主动坦白,她得狠下心肠,以毒攻毒。   宫人远远缀在两人身后,他俩冒雨出行,杜岩根本劝不住,无奈只能亦步亦趋地跟着。上了岛,朱瑄拉着金兰登上石阶,示意宫人在底下等着,不许靠近,宫人噤若寒蝉,守在山下,唯有扫墨、小满、杜岩几人远远地跟在后面,怕他们路上摔着了。   大雨如注,几个留守广寒殿的老宦官闲着无事,正坐在廊庑里吃酒赌钱,突然看见雨中走来一男一女,吓了一跳,待认出男子正是当朝皇太子朱瑄后,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匆匆藏好围棋,一脸笑容地迎上前“这么大的雨千岁爷怎么会突然来此”   朱瑄拉着金兰走进长廊,转身,接过她手里的罗伞交给宫人,低头摘下她头上的风帽,解开鹤氅系带,摸了摸她鬓边,她裹得严严实实的,发丝干燥。   老宦官烧起火盆,捧来热茶和几盘果子,殷勤伺候,朱瑄接了盏茶递给金兰暖手,淡淡地道“都下去吧,孤带着太子妃过来看看景。”   众人不敢多问,低着头退了出去。   广寒殿位于琼华岛山巅之处,飞楼复阁,广亭危榭,视野广阔,站在楼阁前远眺,可以尽情俯瞰太液池和北海沿岸景致。金兰捧着热茶,环顾一圈,雨势没有丝毫减缓的迹象,天地交融,辨不出东西南北,视野所及之处一片蒙蒙水雾。她想起那天逛西苑的情景,天晴如洗,清波粼粼,山光水色,风景如画。   朱瑄站在廊前,负手而立,雨帘高挂,朦胧的光影映在他身上,他望着水浪翻涌的太液池,轻声问“喜欢这里吗”   金兰走到他身后,拿茶杯去烫他的手心,想让他暖和一点“这里视野开阔晴天时在这里凭栏远眺,风景一定很好,风吹着又凉快。”   朱瑄矗立在蒙蒙水光中,回头看着金兰“北枕居庸,东挹沧海,西掖太行,嵩岱并立乎前,大河横带乎中,俯视江淮,一目无际春有绿树红花,夏有蒲苇芰荷,秋有漫山锦绣,冬有雪满长空圆圆,你以前最喜欢这里。”   金兰一怔。   朱瑄拿走她手里的茶杯,放在阑干上,握住她的手“你问我广寒殿到底有什么圆圆,这里葬了一个人,你以后会在梦中成为过去的她。”   一记惊雷炸响,风雨大作,檐角悬铃叮当震动。   金兰瞪大了眸子,呆呆地站在朱瑄面前,半天回不过神。雨珠拂进长廊,落在她脸上。   朱瑄手指捏住她的下巴,指尖发颤,低头吻她的眉心。   冰凉的吻落在眉间。   金兰早就猜到了某种可能,他闲暇时最喜欢看的书是剪灯新话,她早把那本书翻来覆去翻了很多遍。书中有许多离奇的鬼怪故事,有人心系情郎、灵魂出窍,隔着万里之遥和情郎在梦中相会,有人投胎转世还记得前生姻缘、辛辛苦苦找到前世情人再续前缘朱瑄知道她的喜好,对她的性情了如指掌,他喜欢的是她这个人而不是她的脸,他的过去曾出现一个叫圆圆的女子,那个人是她。   她有时候会放任自己胡思乱想也许朱瑄是自己前世的丈夫,自己和他约好过奈何桥的时候不喝孟婆汤,来世再会,结果她把朱瑄给忘记了,所以朱瑄看到她时才会是那种表情,好像她欠了他很多债似的民间不是都说朱瑄是神仙托生的么他生得这么好看,气度出尘,兴许真的是下凡历劫的神仙。   朱瑄搂住金兰,手臂勒在她腰上“你相信我吗”   “我信你”金兰喃喃地道,“可我从来没有见过你我没离开过湖广,我连府城都没去过”   她相信朱瑄,她只是反应不过来。   朱瑄闭了闭眼睛“你以后会见到我的,见到小时候的我”   金兰一脸怔忪。   大雨瓢泼而下,雪亮闪电撕裂雨幕,朱瑄紧紧地搂着她,声音沙哑“我阿娘是宫中女官,她生下我后,将我藏在安乐堂养大,那时候安乐堂的提督太监帮我阿娘隐瞒了我的身份可我不能踏出幽室一步,没有人教我读书,没有人和我说话,小时候的我是个结巴阿娘死去以后,我又被关进幽室里后来有个人来到我身边,她照顾我,陪伴我,教我读书写字,我问她是谁,她说她什么都不记得,她只知道自己叫圆圆,她在做梦。”   圆圆陪他长大,陪他度过那些艰苦寂寞的岁月,帮他争取出阁读书的机会,他俩相依为命。   金兰心绪缭乱,额前沁出细汗难道她和书上那个故事里的女子一样,因为太喜欢朱瑄,所以梦里回到他的过去,附身到别人身上照顾他 简直匪夷所思   难怪朱瑄一直不肯告诉她,如果刚成婚的时候朱瑄和她说这些,她一定以为皇太子被拘禁太久,患了失心疯。   她心乱如麻,抱着朱瑄,闻到他身上熟悉的味道,感觉心里渐渐平静下来“后来呢”   朱瑄停顿了很久,慢慢地道“后来你走了罗云瑾把那个你葬在这里我不知道怎么去找你,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等到你回到我身边,我只知道你一定会再次出现在我眼前我一直在等你,等了六年”   圆圆就像书中那些仙人鬼怪,忽然来到他的身边,他们朝夕相处,患难与共,她离开的时候同样很突然,没有一丝迹象,他甚至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 “你真傻啊”金兰心头轻颤,紧紧搂住朱瑄,“如果你一直等不到我呢”   朱瑄闭上眼睛“我可以等你一辈子。”   语气平淡,却重若万钧。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我我什么都不知道”金兰颤声道,一颗心像是被人狠狠攥在手里,五脏六腑隐隐生疼,泪水夺眶而出。   朱瑄唇角微挑“我知道就够了。”   他无法挽回的过去,是她注定的将来他们的人生是倒错的,何必要她陪他一起去回忆那些改变不了的痛苦和别离早早告诉她,她只会迷茫忐忑,背负起不该由她承担的压力。她应该每天高高兴兴、无忧无愁,他不想看到她皱一下眉头。   她已经成了他的妻子,她以后的岁月有他相伴,对他来说,足够了。   大雨依然气势磅礴,雨水顺着瓦檐哗哗流淌,檐前挂起数万枝银剑,片片雪刃汹涌咆哮着坠下高楼。   金兰哭得浑身发抖,她低头抹去泪珠,结果越抹眼泪流得更凶,怎么都停不下来。   对朱瑄来说,他们曾有一段刻骨铭心的过去,可对现在的她来说什么都还没有发生。朱瑄的甜蜜和痛苦都是真实的,他记得所有事情,她却什么都不知道,她不可能理解他现在的心境,她不明白他偶尔的阴戾和痛苦,他只能一个人一遍遍回忆那些过往,在孤独中等待她再次出现。   她哭得满脸是泪。   朱瑄叹口气,抱起金兰走回内殿,掀开帐幔,放下她,给她裹好被子,转身出去,把宦官刚才取暖的火盆挪到里间床榻前。他身份高贵,奴仆簇拥,不大习惯做伺候人的活,笨手笨脚的,差点打翻火盆。   金兰泪眼朦胧,躺在床榻上抬头看他,他俯身摸她的脸,低头吻她。她伸手搂住他的脖颈,湿漉漉的唇追着他不放,双手往下,撕开他身上穿的常服。   朱瑄呼吸越来越急促,轻轻按住她的手,声音带笑“早上在净房的时候不是说累着了吗我要抱你,你还咬我。”   金兰红着脸收回手,被他一把捉住扣紧,他抱起她,让她坐在自己腿上,含住了她的唇。   殿外疾风骤雨,刚才他抱她进屋的时候走得急,居然没有关上门,风直接吹进屋中,帐幔被高高卷起,满屋猎猎风声。金兰冷得直打哆嗦,直往朱瑄怀里钻,他紧紧地抱着她。   青天白日的,轩窗也没关,声音被哗啦啦的雨声盖住了。   回廊外光秃秃的山壁间栽了一丛翠绿肥润的芭蕉,两片新叶刚刚冒头,鲜柔娇嫩,绿得透亮,雨水倾盆,嫩叶承受不住雨珠猛烈地击打,温顺地舒展开叶片,任雨露汹涌而下。芭蕉丛旁一株石榴树,枝叶在雨中随风摇摆,叶片摇摇欲坠,仿佛随时会被雨水吹打在地,但枝条始终柔韧,任凭狂风暴雨肆虐。   金兰清醒过来的时候,浑身是汗,瘫软在陌生的床榻间,连抬一下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朱瑄搂着她,呼吸声粗重,手指轻轻拨弄她潮乎乎的长发。   她慢慢地翻个身,抓起一束朱瑄的头发缠在手指上,外面的雨声铺天盖地,她的心情却很平和“其实我查过东宫名册没有一个叫圆圆的宫女。”   刚才太乱来了这会儿声音都哑了。   朱瑄轻笑“我知道你查过你查不到的,你梦中附身的那个人是个小内官。”   关于她存在过的一切痕迹都被抹除掉了,可能认识她的老仆也都被打发去了南直隶。   金兰一惊,目瞪口呆“我居然会变成一个宦官”她不想当太监啊即使是做梦也不想 朱瑄嘴角轻扬,觉得她全心信任自己的样子无比可爱,低头亲她“不是宦官,圆圆还是女孩子不过别人不知道。”   金兰下意识问“罗云瑾也知道”   不然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罗云瑾不可能一眼就认出她。   朱瑄收起笑意,淡淡地道“他知道”   金兰知道他不想听自己提起罗云瑾,不过既然都说开了,不如一次性问清楚“我以前不对,梦里的我喜欢过罗云瑾”   朱瑄看她一眼,神色淡淡的,双眸幽深“那时候我还小”   语气怪怪的,有点赌气的意思,藏不住的嫉妒和不甘。   言下之意,她确实喜欢过罗云瑾。   金兰不由一阵心虚如果她什么都不记得的话,乍一下遇见小时候的朱瑄和十六七岁风华正茂、俊秀无双的罗云瑾,确实很有可能先喜欢上后者虽然罗云瑾是个宦官,但谁叫朱瑄年纪小呢 她接着问“不会连陆瑛都知道我是女儿身吧”   这回朱瑄摇了摇头“你和陆瑛只是认识而已,后来疏远了。”   陆瑛不知道她是女儿身,还是喜欢上了她。不过这些不需要告诉她,她只把陆瑛当成朋友,后来陆瑛刻意疏远,她以为陆瑛瞧不起她的身份,没有多想。   金兰故意扯了扯朱瑄的头发“五哥,你不让我见罗云瑾,是不是怕我又先喜欢上他”   朱瑄沉默。   金兰挑挑眉,就在她以为他不会开口谈论这个话题的时候,他撩起眼帘,捏住了她的下巴。   “圆圆,我以为可以和你重新认识,我以为自己不介意从头再来你还没有遇上我,我不该逼你接受这一切,可我已经等了你六年,我不能忍受你再和罗云瑾有什么瓜葛”他语气冷冽,“你不要去找他。”   金兰长长地叹口气,凑上前亲朱瑄“我没有去找他我威胁你的话是骗你的,罗云瑾今天不会去仁寿宫,我也不会去长街等他我只想听你亲口告诉我关于圆圆的事。”   朱瑄一愣,柔情涌动,低头吻她,“圆圆,我昨晚不该凶你我错了。”   金兰失笑,他居然还记得道歉很好,态度还算诚恳。   “以后不许乱发脾气”她竖起手指戳了戳朱瑄的胸膛,“下一次再这样,我”想了半天,想不出什么狠话,只好道,“我就一个月不理你。”   朱瑄听出她语气里的笑意,捧住她的手,低头吻她指尖。   她总是这么宽容,舍不得对他太严厉。   说话间,外面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雨势渐缓,飘荡的帐幔垂落下来,大敞着的门边湿漉漉的全是水痕。   朱瑄下了床,捡起刚才甩落在床前地上的衣裳,一件一件帮金兰穿上,自己也穿戴好了,转身,用鹤氅把她从头到脚裹起来她头发太乱了,挽发的发须又被他扯断了,这里没有妆奁,没法梳发髻,杜岩他们一看就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包起来。虽然欲盖弥彰,但是总比顶着乱蓬蓬的头发要好。   杜岩、扫墨和小满一直在外面廊庑里等,几人不敢进屋,冻得直打哆嗦,终于看见朱瑄出了门,忙上前迎奉。目光落到被朱瑄紧紧搂在怀里、藏在宽袖底下、只露出莹白下巴的金兰身上,赶紧飞快挪开,不敢多看。   朱瑄揽着金兰走下高阁,回头凝望广寒殿的东南角。   金兰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那里的坡顶栽了一株石榴树,雨丝飞扬,石榴树静静矗立她心有所感,陆瑛和罗云瑾同时出现在广寒殿,应该是在祭拜她,那棵树也许就是墓碑。   这种感觉很奇怪,树下埋葬了一个人,那个人也算是她 朱瑄回头,抱紧了金兰“圆圆,我们回家。”   她嗯一声“好,回家。”   回到东宫的时候已经天黑了,雨还在下,长街的坑坑洼洼里蓄满了雨水,灯火照耀下,一地银光闪烁,像落了一地的星辰。   金兰逼着朱瑄喝姜汤,看他乖乖喝完了才许他去洗漱。   这两天大悲大喜,大起大落,两人都心力交瘁。朱瑄尤其疲累,洗了澡出来,身上微微有点发热。他有什么事喜欢闷在心里,现在被金兰逼着说了出来,像久病的人猛地服下一剂猛药,一下没见好,反倒把一直积压的旧毛病都勾了起来,来势汹汹,用晚膳的时候昏昏沉沉的,只喝了两口粥。   金兰不放心,扶他躺下,让扫墨去请太医院的院判。院判诊过脉后,眼神闪烁了两下,请金兰屏退宫人。   她心惊肉跳,手心里出了汗,等着院判开口。   院判吞吞吐吐地道“暑去凉来千岁爷体虚,正当收敛神气,勤加保养”   金兰听明白了朱瑄这些天忙里忙外,又有点纵欲过度院判这是在委婉暗示她应该劝朱瑄节制点,不要胡来。   他平时都很节制的她脸上微热。   杜岩和扫墨蹑手蹑脚进殿“殿下,小满自作主张,把您的衣箱妆奁搬回来了,我们拦不住”   金兰嘴角轻轻一抽。什么叫拦不住明明是他们几个人一起搬的 她挥挥手。   杜岩和扫墨知道她这是默许了,顿时眉飞色舞,欢天喜地告退出去,指挥宫人继续搬运。   朱瑄被宫人搬动箱笼的声音吵醒了,睁开眼睛,眼神迷茫。   金兰坐在床边,摸了摸他的脸“五哥,睡吧,我今天搬回来。”   朱瑄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翻身坐起,低头在枕边一阵摸索。   “想找什么我帮你找”金兰脱了鞋上床。   朱瑄没有吭声,掀开锦被,从床头找到床脚,几床被子都翻开了丢在一边,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只茄袋,塞进金兰手中。   那是只普普通通的旧茄袋,核桃大小,绣的是梅兰竹菊纹样,她扯开系带,里头掉出一缕用帛带束起来的发丝,发丝显然不是一个人的,一半发丝纤细柔软,另一半要粗硬些。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朱瑄望着躺在她掌心里的发丝,“圆圆,我早就想娶你了可我不敢让其他人知道你的身份,我怕我保护不了你那年你本来可以出宫的你没走,你留了下来,为了我。”   他吻了她,把她按在怀里狠狠地吻她,她答应会永远陪着他。   他要娶她。   她答应了。   “圆圆”朱瑄脸上浮起几丝甜蜜的笑容,躺回枕上,“其实你已经嫁过我一次了。”   他们偷偷订下盟约,说好了要一起白头到老,在他心里,圆圆早就是他的妻了。   他沉沉睡去。   金兰怔住,心口一紧,仿佛有利箭穿胸而过,锥心刺骨的疼。   八岁那年,朱瑄苦尽甘来,被册封为皇太子,就在当天,和他相依为命的生母暴毙于安乐堂。   十五岁那年,朱瑄和她秘密定下婚约,她许诺会永远陪在他身边,就在他十六岁生日的当天,她突然离开,他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   多年幽禁,八岁失去生母,十六岁失去妻子。   六年的等待后,朱瑄二十多岁,终于等到了一无所知的她,和她重逢。   而她只把他当成一个陌生人。   金兰心中大恸,握紧香囊,泪如泉涌。 第65章 药膳   朱瑄仍是在寅时准时醒来。   金兰趴在枕头上,头发松松挽了个圆髻,下巴枕着自己的手背,歪着脑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他。她一直很好奇朱瑄为什么每天这么准时自律,她通常是卯时三刻醒,没有人吵她的话,她可以睡到辰时起来。他从来不需要宫人催促,每天寅时起,从酷暑到凉秋,几乎天天如此。   每天早上他起身的时候,殿内殿外一片漆黑,她会迷迷糊糊跟着起来,帮他梳头发,送他出去,然后又倒回枕上继续睡,他不许宫人催她起身,她可以睡到日上三竿。今天她特意赶在寅时前醒了,想看看他是怎么醒的。   报更的钟声破开凌晨的薄雾,遥遥传来,回荡在空旷的殿宇之间,宫门次第开启,东宫的内官已经捧着热水巾帕等物鱼贯而入,等着寝殿这边传唤。   天还没亮,昨天一场大雨,夜色格外浓稠,床帐里灰蒙蒙一片。   朱瑄一动不动,眉眼沉静,不像是要醒的样子。   金兰屏住了呼吸。   钟声停了下来,袅袅余音仍盘旋在高墙之上,朱瑄浓密的睫毛颤动了两下,缓缓睁开眼睛。   他真是准时和报更一样准时   金兰啧啧惊叹。   刚刚睡醒的朱瑄睡眼惺忪,眸中潋滟着淡淡的水光,看起来很温和的样子,金兰脑袋伸到他面前,还没来得及吓唬他,他嘴角浮起一丝笑影,双眸清明,人已经彻底醒了,抬起头亲她“今天怎么醒得这么早”   他一定不记得他昨晚满床乱爬翻茄袋的事了金兰低头轻轻咬他的下巴,“今天也要去文华殿吗我听杜岩说很多大臣今天不上朝,你有点发热。”   朱瑄抱住她,轻抚她披散在肩头的长发“业精于勤,我没事,不能松懈。”   言罢,搂着她坐起身。   金兰知道拦不住他,他的太子之位就是靠这种顽强到刻板的自律坐稳的。她跟着想坐起来,他却忽然坐着不动了,转身按住她的肩膀,压着她躺下,她倒在枕上,扑腾了两下,他翻身侧压在她身上,把她整个揽入怀中,气息扫过她耳畔“算了,再睡一会儿。”   她轻轻地嗯了一声,搂住他胳膊。   两人就这么搂抱着,肌肤相亲,床帐里弥散着淡淡的水沉清香。   又睡了半个时辰,朱瑄还是低叹一声,放开怀中的温香软玉起来了,他放纵的时候也能克制住自己。   金兰真的很敬佩他。   讲读官巳时到文华殿,朱瑄平时辰时一刻就在文华殿暖阁里看书,从来不会让讲读官等他。冬天早上寒冷,他会嘱咐内官准备好火盆暖炉和热酒热茶,去宫门前迎接讲读官。夏天暑气难耐,他吩咐人在厢房预备冰镇饮子和新鲜瓜果,让自己的近侍给讲读官打扇。这些只是小事,但这些琐碎细节不能忽视,文官对他的欣赏不是大风刮来的,而是长年累月的相处积累起来的。   赵王也想收买人心,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没有时间去一点一点做水磨工夫。水滴石穿,靠的是十年如一日的坚持,哪是能一蹴而就的 谁能像朱瑄这样在皇帝的打压怀疑和摇摆不定中始终沉健稳练,不出一点差错 赵王德薄才寡,急功好利,早就输了。   最近嘉平帝支持朱瑄的态度越来越明显,嘉平帝和文官怄了一辈子的气,但并没有糊涂到底,他知道朱瑄的储君之位已经无法撼动,虽然还是会时不时和文官斗气,不过大多数情况只是雷声大雨点小,故意吓唬文官而已。   金兰跟着朱瑄一道起身,站在镜前帮他系常服的绦带,他系的是玉环绦带,她低头打结,他看着她低垂的眼睫,握住她的手指“今晚我早些回来。”   “好,我等你一起用膳。”金兰送他出门。   她往常只送到门口,今天却出了廊庑,一直送到长廊尽头。   “五哥”金兰拉着朱瑄的手,摊开他的手掌,捏住他的指头轻轻摇晃,“我知道你已经习惯了,你不舒服的时候也会坚持去上课,你是皇太子,不能轻易懈怠,可你还是我的丈夫,你生病的时候我会心疼你,你强忍着不适出门,我一天都不能安心以后你要多为我想想,好好保重,不要这么不把自己当回事,好不好”   朱瑄低头看她,眸子黑幽幽的,沉默了好一会儿,低低地道“好,我答应你。”   金兰杏眼弯弯“乖”   朱瑄笑着走了。   他没有提起昨天的事,他的脸色还有点苍白,眼前一圈淡淡的浅青,可金兰却觉得他的气色比之前好多了,看她的时候眼神比以前的还要柔和,那些压抑在矛盾背后的感情满溢而出,他转身出去的时候唇边一直有淡淡的笑影。   他笑起来真好看。   金兰喜欢看他对自己笑。   少詹事、谕德、洗马、左司直郎见到朱瑄的时候,都愣了一瞬。   皇太子还是以前那个皇太子,可是又好像有哪里不一样,到底哪里不一样,他们又说不出来。感觉就像雾蒙蒙的山岚突然在璀璨的日晖照射下烟消云散,一片天朗气清,光芒万丈。   先说了些寻常庶务。万寿节举国同庆,六部六科官员今天都懒懒散散的,嘉平帝又一连一个月没上朝,连内阁大臣都只能在万寿节那天见到皇帝本人,朝中没有什么大事。   属臣陆续告退,洗马和谕德留了下来,拱手道“殿下,最近司礼监掌印太监钱兴和秉笔太监罗云瑾好像在别苗头。”   朱瑄头也没抬“怎么说”   洗马缓缓道“万寿节教坊司排演跑马走解,钱兴忽然向皇上建议由罗云瑾领舞,还大赞罗云瑾骑术精湛,皇上同意了。前些时罗云瑾扳倒杨安风头大盛,如今受此侮辱,锐气大挫。下官听说罗云瑾此人在内书堂上学时的老师是礼科左给事中孙檀,孙檀对他有知遇之恩,若能让孙檀出面”   朱瑄摇了摇头“罗云瑾是司礼监的人,他现在掌十二团营兼总神机营,有调兵之权,不要插手他和钱兴之间的争斗。”   洗马欲言又止。   朱瑄问起宋素卿。   谕德道“他几次来信催户部那边拨银子,户部拖拖拉拉的,他急得不得了,请我们代为周旋一二。”   朱瑄嗯一声,“户部那边孤亲自去问户部尚书。”   又说了些其他的事,洗马和谕德都出去了。   扫墨今天跟着朱瑄出门,他是朱瑄的心腹,知道罗云瑾和朱瑄之间关系复杂,等洗马告退,他便道“千岁爷,洗马所言不虚,钱兴确实在万岁面前称赞罗云瑾的骑术,又说罗云瑾擅长走解,万岁听了很高兴,当场命罗云瑾领了领舞的职司。那天表演的时候钱兴还刻意安排人当众取笑罗云瑾,对着他撒赏钱。”   堂堂秉笔太监被当成一个伎人嘲弄取笑,换成谁都忍不下这口气,罗云瑾又一向孤傲,更加受不了这番侮辱。   朱瑄低头看奏疏“迟早有这一天罗云瑾不会忍太久。”   扫墨想了想,问“千岁爷,我们要不要帮一把罗云瑾”   朱瑄抬眸,看一眼扫墨。   扫墨被他的眼神吓得一哆嗦,跪倒在地“千岁爷恕罪,小的不该这么沉不住气。”   朱瑄道“连你也浮躁起来了,可见东宫上下有多少人和洗马一样想趁钱兴和罗云瑾相争时坐收渔翁之利。”   扫墨没有站起身,跪在地上恭敬地道“不敢瞒着千岁爷,少詹事他们也在观望。宫里宫外的人都知道罗云瑾是孙檀教出来的得意门生,罗云瑾一心向儒,从不把自己当宦官看,朝中不少大臣认为可以拉拢他对付钱兴。”   内书堂的老师通常由翰林院的官员担任。翰林院的进士个个都是出类拔萃的人中龙凤,十年头悬梁锥刺股的寒窗苦读,为的是光宗耀祖、一酬壮志,而不是给阉人当老师。他们心高气傲,不屑去内书堂教宦官读书,哪个倒霉的不幸领了这个差事,圆滑精明一点的就装病推托,性情暴烈的直接弃官回乡,更多的人是领了差事以后敷衍了事,每天去内书堂走个过场。   当年先帝曾从新晋进士中挑选出几名才学优异者,准备任命为内书堂教授,其中一人察觉到先帝的意图后,不应而出,为士大夫所宣扬称颂,认为他气节凛然,守住了文人风骨,一时传为美谈。先帝也没有责罚那位进士,依旧授予给事一职。   孙檀却是个例外。他被任命为内书堂教授时,曾对同乡谢骞说“宦官乃是天子近臣,立天子左右,可使识诗书、知义理、习为善、懂大义,不致为害社稷。”他认为嘉平帝亲近宦官,那么应当好好教导宦官,让宦官懂得大义,把他们培养成和文官一样的忠臣。而且嘉平帝长期不上朝,文官想见他一面难如登天,教导好深宫宦官才能保证嘉平帝身边始终有通晓明经史书的人才,以备他顾问。   罗云瑾就是孙檀精心栽培的得意弟子。如今罗云瑾位居要职而且和钱兴水火不相容,文官蠢蠢欲动,想劝说孙檀出面招揽罗云瑾。   既然罗云瑾不屑宦官身份,何不利用这一点劝他和文官联手须知宦官也知道自己被人瞧不起,文书房出身的宦官喜欢以儒家弟子自居,平时起居坐卧模仿士大夫做派,渴望和文臣结交,罗云瑾亦不能免俗。   朱瑄皱眉,似笑非笑“请孙檀出面”   孙檀和罗云瑾早就决裂了,罗云瑾这些年从未在人前提起孙檀,孙檀也只当从没教过罗云瑾,师生形同陌路,文官居然还以为两人师徒情深 又或者文官太自信了,以为只要他们纡尊降贵主动示好,罗云瑾一定会感恩戴德、甘为文官驱使。   罗云瑾没有那么傻,也没有那么短视。就算他没和孙檀闹翻也不会答应和文官合作。   朱瑄放下手里的书,命人请来少詹事、谕德、洗马等人,告诫道“司礼监之争是司礼监的事,你们记住,罗云瑾有调兵之权,他和钱兴孰胜孰负,只看圣意。”   少詹事几人怔了半晌,心惊肉跳,齐齐变了脸色,恭敬应是。   司礼监由谁掌控钱兴吗并不,司礼监是嘉平帝用得最顺手的一把刀。钱兴权势滔天,控制朝政,结党营私,党羽遍布内外两朝,文官恨之入骨却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然而他的荣辱不过是嘉平帝一句话的事。此前秉笔太监杨安也煊赫一时,一旦触怒嘉平帝,转眼就锒铛入狱。   杨安在狱中揭发钱兴,供词里历数钱兴的十几条罪状,嘉平帝只口头斥责钱兴,并未深究。可是之后嘉平帝命罗云瑾身兼数职,委以重任,不就是在分钱兴的权吗嘉平帝到底还是对钱兴有了不满,所以提拔罗云瑾遏制钱兴的势头。   说到底,杨安的惨死、钱兴和罗云瑾的相争只是嘉平帝平衡司礼监的手段罢了。   难道嘉平帝不知道钱兴建议由罗云瑾领舞是在刻意羞辱后者吗 嘉平帝知道。   少詹事回过味来,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们居然还想联合罗云瑾对付钱兴,简直是老虎头上拔毛,罗云瑾可是能带兵打仗的太监 少詹事几人告退出来,长出了一口气,对望一眼,意味深长地道“太子果然稳重。”   东宫地位日益稳固,属臣难免想谋求更多,最近朝中六部官员都在看司礼监的热闹,各方势力蠢蠢欲动,他们也有些按捺不住,实在是目光短浅。越是这个时候,东宫越不能急躁,更不能随意卷入司礼监的纷争,否则只会触怒嘉平帝,前功尽弃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还没到掉以轻心的时候。   谕德压低声音叹道“隐忍多年,靠的不单单是耐心和毅力,还有纵观全局的眼力啊。”   任他东南西北风,我自岿然不动。   只要东宫不自乱阵脚,任谁也休想动摇皇太子的地位。   门扇合上,少詹事几人的脚步声慢慢飘远。   朱瑄沉声吩咐“约束东宫,若有人往司礼监那边伸手,不必来报,你可以先自行处置。”   扫墨应喏,恭敬侍立,头垂得更低。   朱瑄看了会儿奏本,接着看治河奏议。   洗马他们是文臣,瞧不起宦官,在面对宦官的事情上总有些浮躁。这并不是什么大毛病,如果文臣和宦官好得密不可分、亲如一家,该着急的是皇帝。宦官、御史本来就是他们朱家用来遏制文臣的手段。   敲打几句就够了,少詹事他们懂得分寸。   殿中角落的铜鎏金胡人戏狮薰炉里燃了水沉香,淡雅香味从镂空花纹里逸出,香烟细细。   长廊里忽然传来说话声,扫墨看一眼全神贯注看奏议的朱瑄,轻手轻脚走到侧门边上,眉头紧皱“谁在大声说话拖出去”   一句话还没说完,来人走到他面前,手里捧了只剔红捧盒,笑嘻嘻道“是我。”   扫墨认出来人,立刻收敛怒意,话锋陡然一转,笑着问“你怎么来了是不是太子妃殿下有什么吩咐”   小满朝捧盒努努嘴,说“殿下让膳房给千岁爷熬了补气的膳汤,叫我趁热送过来。”   扫墨立刻示意小内官赶紧打起帘子,让他进殿。   “千岁爷”扫墨一溜小跑,奔至书案前,“太子妃殿下让小满送膳汤过来。”   朱瑄抬起头,没有多问,放下书,挪到侧间桌前。   小满捧着捧盒上前,扫墨接过,揭开盖子,端出汤碗,捧盒里塞了棉花团,一路从东宫端过来,羹汤还是滚烫的,直冒热气。他先取了份干净碗筷,舀出一点自己尝了,然后送到朱瑄面前。   朱瑄拿起匙子喝汤,他喝汤和吃药一样,动作优雅,不过速度很快,闷头就喝完了。   小满抓着捧盒,满脸是笑“小的出来的时候,殿下千叮咛万嘱咐,要小的一定守着千岁爷,等千岁爷喝完了汤才能回去。千岁爷这就喝完了,殿下知道了肯定高兴,少不了赏赐小的。”   扫墨啐他一口,笑骂“那你还不赶紧跪谢千岁爷”   小满马上跪下了,“谢千岁爷”   朱瑄唇边浮起几丝浅笑,示意扫墨赏小满。   小满笑得合不拢嘴“谢千岁爷赏赐小的今天运道好,能得两份赏呢”   阁中气氛不复刚才的沉重肃穆,侍立的宫人知道朱瑄这会儿心情很好,都大胆地笑出了声。   小满没有立刻就走,又道“殿下还吩咐,让小的给千岁爷带句话,殿下说千岁爷用了午膳以后该走动走动消消食,别光顾着看书,积了食不消化。”   朱瑄点点头“你回去告诉太子妃,孤记住了。”声音里有淡淡的笑意。   小满笑着告退。   朱瑄站起身,果然没有立刻回书案前看书,缓步出了书阁,来到后院。   后院鸦雀无声,庭中砖地上跪了一个人,他不知道跪了多久,脸色苍白,满脸是汗,胸前被汗水浸湿了一块,衣衫紧紧贴在身上。   走廊里密密麻麻站满了人,都是些穿圆领、戴纱帽的年轻内官,几十个人垂手站着,视线集中在跪着的那人身上,屏息凝神,一声咳嗽不闻。 第66章 谢家   昨日几乎落了一整天的暴雨,宫人用细竹竿在阶下搭起了花架,花架间蒙上厚厚的帷布,以防阶前花池子里栽种的十丈珠帘被大雨打残。雨过天晴,帷布已经拆除了,花架还立在阶前,十丈珠帘高有四尺,花瓣纤长,一直垂到地面上,微风轻拂,廊下层层叠叠的花朵之间荡开金灿灿的涟漪。   砖石地上湿漉漉的,内官还没来得及清扫被泥水冲出御沟的枯枝败叶,木香天刚亮就被他的提督太监拎到庭中下跪,一早上水米未进,在晴日下晒了半天,面色发黄,唇上起了细泡。   朱瑄站在阶前,负手而立。   木香跪在地上打了个哆嗦,廊下围观木香受罚的内官无不噤若寒蝉,战战兢兢。   扫墨小声问“千岁爷,您看该怎么处置木香”   朱瑄没有看木香,目光落在一株挺立的十丈珠帘上,反问“你说该怎么处置”   扫墨想了想,道“他禀报的时候故意添枝加叶,挑拨千岁爷和太子妃殿下,理应严惩,以儆效尤。”   如果不是木香汇报时有意添盐着醋、闪烁其词,太子爷不会翻倒醋缸和太子妃吵架,太子妃也不会一怒之下搬出寝殿虽然很快就搬回来了,但是如果太子妃没有搬回来呢这件事必须从头梳理清楚,才能避免再有下一次。   朱瑄淡淡地道“若不是孤自己心中耿耿于怀,他也挑拨不了。”   扫墨一愣,没想到朱瑄居然承认他自己多疑。发生这种事情,一般人会把所有罪责全部推到回禀的下人身上,以他皇太子的身份,他只需要说木香刻意搬弄是非,这事就算是过去了,没有人会怪他。若太子妃还为这事生气,把木香推出去给太子妃泄愤就是了。   太子却没有这么做。   朱瑄忽然问“孤前天回寝殿有没有伤着她”   扫墨呆了一呆,反应过来,连忙摇头。   朱瑄微微蹙眉。   扫墨打了个寒战,知道什么都瞒不过太子,只得老老实实道“您抓着太子妃的手不放,太子妃打碎了汤碗,手腕上掐出了一点青痕不过第二天就好了连药都不用抹”   朱瑄轻轻叹了一声“下次我再这样,提醒我去偏殿安置。”他平时再沉着隐忍,也有收不住脾气的时候,她刚走的那一年,他满身戾气,疯起来谁都拦不住,这几年是越来越沉稳谨慎了,水波不惊,锋芒尽敛,不过碰到她的事,他还是难以克制。   扫墨恭敬应是。   朱瑄转身回书房。   见他一句话没说就走了,提督太监一头雾水,躬身走到扫墨跟前“千岁爷怎么说”   扫墨回头,冷冷地道“千岁爷仁厚,留木香一命,打发去南直隶罢。”   提督太监心中暗道可惜。南直隶那是养老的地方,历来只有获罪的老太监才会被赶去南直隶。木香年纪还小,刚刚从内书堂出来就被拨到东宫伺候,前途无量,若能伺候得好的话,以后也能和扫墨、杜岩这样成为太子的近侍,升任太监是迟早的事,可惜他生生断送了自己的前途被打发去南直隶的宦官有哪个能东山再起的他这辈子算是完了。   太子留了木香一条性命,可太子不会再给木香重来的机会。   木香连求饶的话都没嚷出来就被人塞住嘴巴拖了下去,砖地上一条长长的拖痕。小内官们双腿颤颤,目露恐惧之色。   提督太监看着木香被拖走,心有不忍,笑着道“他也只是一时糊涂,不是成心挑唆,打发去内官监磨炼一下也就懂事了。”   扫墨看他一眼“你就省省口舌吧,别为这种人求情,事关太子妃殿下,千岁爷不会留情。木香现在对太子妃殿下必有怨愤之心,你觉得千岁爷会把这种人留在东宫吗”   不管木香的含糊其辞是无心还是刻意,皇太子不可能允许他继续留在太子妃身边伺候。   提督太监心里一紧,忙道,“是我想岔了,我也是,何必为那个蠢东西多嘴”不再提起木香一个字,问,“你看让谁顶空出来的缺合适”   廊下站着听训的这批小内侍是东宫经过层层筛选从内官监那边讨过来的,每个人身上都打上了东宫的烙印,他们都在内书堂上学,东宫主殿有空缺时会先从他们中挑选聪明能干的顶上去,内官监那边根本插不了手。   扫墨思忖片刻“把洪山叫来。”   提督太监走到廊前叫了一声,一名唇红齿白的小内侍立马麻溜出列,快步跑到扫墨面前“听公公吩咐。”   扫墨嗯一声,道“木香犯了错,以后你来顶他的缺,你回去把铺盖收拾了,今天就去提督太监那里领牌子,有人教你站班轮值的规矩。你素日聪明伶俐,规矩也好,好好当差,日后自有你的造化。记住一条,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再到贵人跟前去,别冲撞贵人。贵人不叫你,你别往上瞎冲瞎撞。”   洪山大喜过望,忙谢恩,跟着扫墨走出长廊。   扫墨叮嘱他“你记住,伺候贵人要的是小心谨慎,别学木香自以为是。太子妃殿下仁善宽厚,遇事不喜声张,千岁爷不放心,这才让人跟着服侍太子妃。”   太子派人看着太子妃,那是因为太子尚不能掌控整个后宫,太子妃又是一副菩萨心肠,太子怕太子妃出了东宫之后被人欺负。木香自作聪明,以为他领的是监视的活计,看到太子妃有心事就立刻邀功似的在太子面前嚼舌根,简直愚蠢至极 洪山笑眯眯道“小的记住了,谢公公栽培。”   下午朱瑄就去找了户部尚书,没有提宋素卿的折子,只问了些疏浚贾鲁故道的事。   户部尚书是人精,立刻猜出朱瑄的来意,客客气气谈了几句,转头就问下属“宋素卿那边出什么状况了”   下属翻出宋素卿催促户部发银的信函,一脸为难“司礼监那边扣着折子不放,到处都要用钱,太后又要修佛塔,实在凑不出宋总督要的数量”   户部尚书面色一沉,手中茶盏“哐”的一声砸在桌沿上,冷笑“司礼监扣着折子不放是司礼监的事,你们既然收到了宋素卿的信函,为什么瞒着不说”   下属吓得面如土色,小心翼翼地道“老先生勿怪,实在是事情繁多,下官这些时忙着万寿节庆典的事,一时耽搁了。”   户部尚书摇摇头“别和我打马虎眼。司礼监是司礼监,户部是户部。治河的银子年年都备着,怎么今年就拿不出来了你们不过是厌恶宋素卿为人,故意为难他罢了胡闹治河工程是皇太子一力促成的,轻慢不得,你们为难宋素卿,宋素卿不能把你们如何,难道皇太子就会袖手旁观吗”   皇太子可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下属面红耳赤地道“下官愚昧。”   户部尚书冷哼一声。   掌印太监钱兴只手遮天、胡作非为,元辅郑茂溜须拍马、一心逢迎,内阁彻底被司礼监压制。嘉平帝厌恶文官,他和其他几位尚书很识时务,辛辛苦苦几十年才爬到如今的位子,不想落得和前任内阁大臣一样身死锦衣卫诏狱的悲惨下场,平时能忍就忍,遇事从不出头,搓圆捏扁,随嘉平帝喜欢,只要能保住眼前的荣华富贵就行。   不过这并不代表他们真的怕了司礼监。   皇太子就是文官的希望,宋素卿治理好河患,功劳只会记在皇太子身上,户部这些蠢货为了一己私欲为难宋素卿,吃饱了撑的 户部尚书养尊处优惯了,不想将来落得一个晚景凄凉,连钱兴那帮绝子绝孙的阉人都懂得广收义子为自己留一条后路,何况是家大业大的他呢 他不会傻到挺身而出为皇太子出头,但也绝不会蠢到慢待皇太子。   朱瑄从户部值房出来的时候,刚好遇见文渊阁大学士徐甫。   徐甫今年六十岁,曾经兼任东宫讲读官,今年被嘉平帝提拔参预机务,他入阁时间尚浅,处处受制,不过厌恶郑茂的年轻官员大多站在他这边。   朱瑄和徐甫说了几句闲话,徐甫小声道“殿下,谢太傅要回京了。”   谢太傅当年被人撺掇,差点捅出大篓子,触怒嘉平帝。谢骞劝祖父回乡避风头,谢太傅意气消沉,辞官归乡。前些天嘉平帝生日,谢家老家只送了些寻常的土产应景。旁人都以为谢太傅这是真的万念俱灰了,不曾想嘉平帝看到那几坛子腌菜后却大受感动,特意把谢骞叫到跟前询问,谢骞笑眯眯道“祖父年老,在家不过每日含饴弄孙罢了。”   嘉平帝沉默良久。   徐甫道“今天圣上又提起了谢太傅。”   嘉平帝最近时常感念往事,谢太傅是扶持他登基的大功臣,曾几次救他于危难之中,他多次提及谢太傅,司礼监那边心眼通透,已经准备拟旨召谢太傅回京。   朱瑄平静地道“太傅为人正直刚烈,回京是好事。”   徐甫点头,虽然谢太傅迂腐莽撞,可正因为如此,谢太傅的回归对东宫更有利,满朝文武只有这位老太傅敢指着昭德宫的方向大骂郑贵妃是“老妇”。   二人说了一会儿话,就见一名身着织金云肩喜相逢蟒圆领袍的太监在一众内官的簇拥中匆匆而来,走到廊下,翻身上马,身后的人紧随其后,一行人浩浩荡荡,踏出宫门,疾驰而去。   徐甫望着马背上那道远去的挺拔背影,喃喃道“这是去谢家颁旨的。”   朱瑄唇角一挑去谢家颁旨的人是罗云瑾   这下有好戏看了。   地上泥土未干,马蹄踏过,留下一道道浅浅的印记。   罗云瑾手挽缰绳,面色阴沉。   他身后的缇骑提心吊胆统领一直避免和谢骞见面,今天嘉平帝命他去谢家颁旨,这回真的是避无可避了。   但愿统领不会和谢骞起冲突。   一行人各怀心事,冷着脸出现在谢家别邸门前时,谢家老仆吓了个魂不附体,差点一口气没接上来大官人整天吊儿郎当、惹是生非,没有一个当官的正经模样,真让老太爷说准了,如今大祸临头,锦衣卫来拿人了 老仆哭嚎着冲进院报信。   谢骞今天没去千步廊,午睡醒来,正搂着从江南带来的瘦马侍妾逍遥快活,门板忽然被拍得震天响,伴当趴在门前,急得团团转“大人,宫里来人了”   谢夫人留在老家侍奉公婆,家中没有女主人主持内务,宫中忽然来人,管家做不了主,一时之间人仰马翻,鸡飞狗跳。   等谢骞匆匆穿好官服、戴好巾帽迎出来的时候,罗云瑾已经大马金刀地坐在堂中等着了。身着袍服的缇骑站在他两侧,腰佩弯刀,气势汹汹。谢家仆从战战兢兢,跪了一院子。   谢骞捂着帽子一脚踏进院子时,忽然觉得好像罗云瑾才是谢家的主人,自己倒像是个冒冒失失闯入人家地盘的小毛贼。   他早就听说过罗云瑾的大名,可惜一直无缘一见。   据说这个太监博通书史、才华横溢。内书堂的宦官不需要学举业文章,教授通常会侧重教他们经史书鉴和典章制度,罗云瑾却擅长制艺,能写出让孙檀拍案叫绝的好文章,孙檀曾拿着他的文章让翰林院的同僚传阅,说罗云瑾如果能够参加科举考试,必定榜上有名,而且一定名列鼎甲。   能名列鼎甲的有谁状元,榜眼,探花。   谢骞就是状元。他和孙檀是同乡,孙檀年长他十几岁,为人朴直,不会轻易夸一个宦官。他相信孙檀的眼光,一直很想会会罗云瑾。可是说来也怪,明明都在京师,只要他出现的场合,罗云瑾总会因为各种原因不在。众人说罗云瑾一定是怕在他面前露怯所以故意避而不见,他一笑置之,没有强求,毕竟只是一个阉人,没有和他一较高下的资格。   今天终于见到本尊了。   谢骞瞪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罗云瑾。   这一看,只看到一张雪白的脸。   罗云瑾是远近闻名的美男子,五官精致,脸上涂了厚厚的粉,一身大红蟒衣,远望竟然有点貌若妇人的意思,不过他脊背挺直,气度凛然,不像一般宦官那样幽阴古怪。   谢骞眉头微蹙怎么觉得这人有点面善好像在哪里见过。没来得及细想,礼官上前,示意他下跪接旨。   他照着礼官的指引跪下。   罗云瑾上前宣旨,声音粗哑。   谢骞心里暗暗啧了一声可惜了一张好脸   嘉平帝的旨意很简单,召谢太傅归京,大概是怕老师太固执不肯回京,又给谢骞升了官,让他兼任东宫讲读。   谢骞嘴角直抽每次升官都是因为祖父,他这辈子别想在祖父面前挺起腰杆了 他笑着谢恩,示意管家准备酒饭款待宫里的内官,管家刚上前,还没说上几句奉承的话,罗云瑾转身就走。   管家一呆这些阉人最为贪婪狡诈了,油锅里的钱他们也敢伸手去捞,谢家还没送上孝敬呢,罗统领怎么就走了 真让他们走了,谢家以后怎么和内官打交道   管家飞快扑上前,拦住另外几名眼神一直乱飘的内官,“爷爷们辛苦一趟,家中备了酒水,不成敬意,请爷爷们谢谢脚再走。”   内官们面露为难之色,齐齐看向罗云瑾,显然以他马首是瞻,他不开口,没人敢留下。   罗云瑾铁石心肠,拂袖而去。   内官们垂头丧气,一脸懊丧地跟了上去。   管家目瞪口呆“今天倒是奇了这些阉人居然也清廉起来了”   谢骞眉头紧皱,站在阶前,目送罗云瑾走远。片刻后,他眼珠滴溜溜一转,先转身回正堂,吩咐老仆亲自送信回乡,护送谢太傅和他的妻子北上。   老仆喜滋滋道“还是大人您的主意好,一定是您送的那几坛子腌菜让万岁爷爷想起老太爷了。”   谢骞一笑。   送腌菜确实是他的主意。谢太傅性子太迂了,在老家闷了几个月,写了一篇洋洋洒洒的劝谏疏,文中直言不讳地指出嘉平帝这些年荒怠政务、宠幸阉竖、沉溺声色等诸多过失,劝嘉平帝远离阉竖,恢复经筵制度。谢骞看到信以后直接翻了个大白眼,照着祖父的笔迹写了几首祝寿的诗,刚好妻子让老家人送了几坛腌菜给他,他让人将祝寿诗和腌菜一起送进宫。   如果真把祖父的劝谏奏疏送上去,一家子的前途就都毁在祖父手上了。   嘱咐完事情,谢骞摸了摸胡子,一脸深思。   他以前肯定见过罗云瑾。   谢骞站起身。   孙檀和他住一个巷子,走过去不远。 第67章 送书   罗云瑾回宫复命,从乾清宫出来,正好撞见皇太子朱瑄在文官的簇拥中步下石阶。   暮色深沉,晚霞漫天,朱瑄头戴乌纱冠,一身大红纻丝蟠龙圆领常服,腰束玉绦带,脚踏乌皮靴,俊秀儒雅,风仪出尘。   文官们众星捧月般围绕在他身周,小心翼翼又略带兴奋地和他攀谈,他不怎么开口,看起来温和斯文,可所有人都在暗暗揣摩他的喜怒,言语之间十分恭敬。   罗云瑾留心多看了几眼,都是些六部六科品级低下的年轻官员,不会引起嘉平帝的猜忌,也不会让司礼监那边抓住什么把柄。   他退后两步,站在阶前等着。   朱瑄走近,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挥了挥手,文官们立刻散了。   罗云瑾跟上朱瑄,粗噶的嗓音响起“听说殿下昨日带着太子妃去了一趟广寒殿。”   朱瑄道“不错。”   罗云瑾撩起眼帘,眸光明锐“殿下都告诉她了”   微风拂过,檐角悬铃玎玲作响。   朱瑄立在阶前,晚风吹起他的衣袍,他凝眸望着琉璃瓦上浮动的余晖,唇边掠过一丝笑影“能让她知道的都告诉她了。”她不需要知道的会永远埋在他心底。   罗云瑾看一眼朱瑄,再一次佩服他的定力和果断。当年那个矮小瘦弱、整天病恹恹的小皇子,到底还是等到了她。他心中惆怅,随即自嘲一笑,时至今日,他有什么资格感叹朱瑄的坚持他挪开了视线,说起另外一件事“赵王前些时送了一尊玉佛给钱兴的干儿子。”   朱瑄皱眉。   赵王还真是执迷不悟,钱兴不可能真心扶持他,只是利用他而已。不过他也许清楚这一点,他也在利用钱兴。   自古天家无骨肉。   内官牵着马等在宫门前,朱瑄蹬鞍上马,想起罗云瑾去谢家宣旨的事,很想问一句谢骞有没有认出他这个故人,目光漫不经心地从罗云瑾身上划过,没有问出口,他已经不在乎这些事了,他有圆圆陪在身边。   罗云瑾立在原地,目送朱瑄远去。   之前他以为朱瑄之所以不杀他是因为他知道过去的圆圆如果朱瑄杀了他,那朱瑄连一个可以一起追忆圆圆的人都找不到也许朱瑄会以为一切都是梦,他是圆圆存在过的证明。现在他发现朱瑄不杀他的原因远不止于此。   他站在苍茫的暮色中出了一会儿神。   这晚朱瑄果然回来得比前些时要早。   金兰迎出宫门,搂住他胳膊,抬起头,借着檐前高挂的绛纱灯放出的晕光仔细端详他。   朱瑄柔声问“看什么”   金兰踮起脚亲了他一下,笑着答“看你好看。”   他不说话了。   跟随的近侍抿嘴偷笑。   吃饭的时候,金兰问朱瑄“今天的金玉羹你喝了没有院判说药膳虽然补身子,不过不能多吃,金玉羹里没放黄精、茯苓之类的药材,就是些晒干的栗子、淮山,用羊汤做底细细熬了,说是能调脾胃、补虚羸,我尝了一口,有点淡,你觉得好不好喝嫌淡的话明天让小满加些枸杞。”   朱瑄静静听着,说“不必加枸杞了,这样就很好。”   表情平静,看起来不像是很高兴的样子。   直到洗漱之后睡下,床帐低垂,他才搂着金兰说“以前没人给我送膳汤。”   金兰愣了一会儿才知道他在说什么,忍不住笑了,他反应可真慢。   “那我明天接着送,后天也送,大后天还送,以后天天送。”   他记得天天逼她喝补汤,怎么不记得让膳房给他也熬药膳呢真是太不把自己当回事了。   朱瑄低低地嗯一声,手指轻抚她的手腕,“我吃醉的时候拉着你的手不放疼不疼”   金兰早就忘了这件事,晃了晃手,满不在乎地道“当时有点疼,不碍事,一会儿就好了。”   朱瑄扳着她的肩膀让她翻了个身,面对着自己,低头看着她清亮的双眸“以后我要是再这样,你记得离我远一点,不要理会我,等我好了再说。”   他怕自己控制不住,真的伤着她。   金兰轻笑“什么是好了”   朱瑄俯身吻她含笑的眼睛,“我不犯浑的时候。”   金兰捏捏他的脸。   他平时从容冷肃,谨慎老成,走一步看九步,什么事都要考虑周全,事事都帮她想到了,如果不是酒后醉意朦胧,他是不是永远不会表现出他的委屈和不甘 她宁愿他把闷在心里的情绪发泄出来,也不想看他一个人在那里胡思乱想,他背负的东西已经够多够重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郁积于心,不是好事。   要是她不逼着他坦白的话,他什么时候才会告诉她呢 金兰心中酸痛,捧住朱瑄的脸,凑近了些吻他的唇,柔声道“五哥,以后不高兴了就告诉我,好不好”   朱瑄没有说话,低头亲她,吻落在她莹润的脖颈间,手指挑开了她的衣襟。   金兰捉住他的手,低声说“院判说你这几天不宜房事要你收敛神思,你忘了”   她声音软绵绵的,又酥又软,帐中听来一点威慑力都没有,朱瑄反握住她的小手,无动于衷,忙得没时间说话。   金兰惊呼一声,咬住了唇,扯着朱瑄的头发推开他的脑袋,气息微乱,又气又笑“和你说正经的,谁叫你大雨天不管不顾地往外冲,还好这几天没咳嗽今晚分被窝睡,你别过来。你要是胡来,我明天就挪到暖阁去睡。”一看到朱瑄敞开的衣襟里露出的胸膛她就会想起那天的情景,门窗敞着,她只好往他怀里钻,外面冷飕飕的,被子里一团火热然后想到院判的提醒如果院判再提醒一次,第二天整个太医院都会知道的 她说着卷起被窝钻了进去,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包成一只粽子,不许他伸手。结果裹得太紧动弹不了,想开口叫他帮忙又不好意思,只能一点一点拱啊拱的慢慢挪回枕头上。   朱瑄无奈地笑笑,手撑着脑袋,含笑看她怎么折腾,等她终于躺好了,抱着她平息了一会儿,轻抚她露在被窝外面的长发。   两人相拥,烛火微晃。   “我今晚会梦见你吗”金兰半梦半醒,忽然低声喃喃,“我什么时候才会梦见你呢”虽然那些事无法更改的过去,可她还是希望能早些梦见过去的朱瑄,那样她就能多陪他些时日。   朱瑄顿了一下,闭上眼睛,敛去思绪,连人带被子搂住粽子金兰,轻轻拍了一下她的屁股“我就知道告诉你以后你会这么想,不许想这些,顺其自然就是了。以前那些不重要,以后你好好陪在我身边就够了。”   金兰睡得迷迷糊糊的,梦中无意识地答应了一声。   朱瑄紧紧抱着她。   东宫的生辰快到了,宫里宫外提前送来贺礼。   扫墨告诉金兰“千岁爷每年生辰都是一个人过的,从来没有准备宴席,之前有人想讨好千岁爷,特意预备了席面骗千岁爷过去,还请了歌伎伺候,千岁爷抬脚就走,之后那个人再也没有出现过。阖宫都知道千岁爷不过生日。”   金兰蹙眉,不知道该说什么,心里叹了声。他的生日正是阖家团圆的仲秋时节,却要一次次想起和她的分别,她光是想想就觉得心头痛楚。   扫墨笑着问“今年殿下给千岁爷过生日,千岁爷一定很高兴殿下您看席面摆在哪儿合适”   金兰摇摇头“不必准备席面了,那天我和太子去西山走走,其他的一切照旧,宫里不要准备宴席。记得派人去药王庙烧头柱香,还是按以前的规矩。这个月各处当值的每个人发两个月的月俸,跟着太子出门的多发一个月的。”   扫墨连声答应,掩下心中疑惑还以为太子妃嫁进东宫以后太子爷的生日会大操大办呢不过太子爷喜静,不大办也行,有太子妃陪着太子爷也很好。   各宫送来的礼物要登账造册,金兰让人把跟随胡广薇学习的宫女叫过来跟着提督太监学怎么登账,提督太监没把那几个宫女当回事,随她们跟在身边探头探脑。   金兰看到赵王送来的礼物,是一座白釉观音菩萨坐像,观音通体雪白温润,头戴风帽,胸佩璎珞,低眉垂眼,拈花微笑,面容慈悲恬静。   她双眼微眯。   若只是普通的佛像倒也没什么,可赵王送的这座菩萨坐像怀里多了一个憨态可掬的婴孩,分明是求子菩萨。朱瑄过生日,他送一座求子菩萨来是什么意思 真是随时随地膈应人。   金兰叫来杜岩“你给赵王送本孝经过去,当着人的面送,人越多越好,就说赵王的礼物很好,多谢他费心,顺便提醒赵王,王皇后的寿辰已经过了。”   虽然王皇后形同被废,可凤印并未收回,王皇后依旧是赵王的嫡母。赵王一心讨好郑贵妃,王皇后过生日的时候他一点表现都没有,没有人会说什么。但是金兰以长嫂的身份当众点出来,众人心里还是会嘀咕的。郑贵妃为什么执意要当皇后因为一个名分。差了这个名分,郑贵妃即使宠冠后宫,王皇后依旧能压她一头。赵王不敬王皇后,就是不孝。   东宫可从来没有疏忽过王皇后,金兰每隔几天就打发人去看望两位废后,看她们缺什么就拿自己的份例帮忙补上。郑贵妃那边她也是天天不间断地派人过去问询生活起居,据说郑贵妃烦不胜烦,气得掀翻了茶盘,她第二天照旧吩咐人去昭德宫。   杜岩主动领了送书的差事,捧着孝经颠颠地出了东宫,脚步轻快。   刚好今天赵王办了一场赏花宴,正在园中和人吃酒,席上宾朋满座,群贤毕集。杜岩骑马赶到园子里时,满园穿直裰的年轻文人正趁着酒意击鼓传花,比赛谁的咏菊花诗写得好,他扫一眼园内,认出这些人一大半是儒生,喜得浑身发痒,故意把手中的孝经捧得高高的,好让众人瞧见。   众人面面相觑。   赵王脸都绿了。   等朱瑄回来的时候,金兰和他说起这事,他摇头失笑“何必要你费心,我来训斥他就是了。”   金兰道“那可不行,你是皇太子,你出面教训赵王的话,这事就不好说了。”   朱瑄是皇太子,一举一动引人注目。她是宫中内眷,做这些不会引起太大的风波,既能戳破赵王这几年苦心经营的贤王假象,又不至于引来朝臣非议。就是嘉平帝听说了也不会觉得东宫太咄咄逼人。   送书的事很快就会被众人遗忘,但将来假如赵王公开争储,这件事一定会被人翻出来,成为赵王抹不去的一个污点。对胜利者来说,污点无伤大雅,不过对赵王就不一样了,他根基浅薄,名声不能有瑕。   孙府。   谢骞七拐八拐找到同乡府上,却被告知孙檀出门访友去了。他只得打道回府,第二天早上又找了过来。   孙檀刚刚起身,拿了一柄毛刷站在树下漱口,抬头时看到谢骞摇摇摆摆、吊儿郎当地踏进院子,顿时一阵头疼“我藏的几坛好酒都被你喝光了谢大人快请去别家坐坐”   谢骞抬起手,宽袖落下,露出手里提着的一只小酒坛,笑道“今天不吃你的酒,今天请你吃我的酒。”   孙檀朝天翻个白眼。   仆人很快准备了几样下酒菜奉上,一碗五香豆豉,一碗醋拌黄瓜,一碗油煎骨头,一碗糟鹅胗掌,孙夫人知道他们俩喝起酒来能喝上一两个时辰,抓了把钱让灶上婆子出门买几只螃蟹蒸上,又叫买一只南炉焖鸭。   孙檀换了身衣裳,陪着谢骞喝了两杯,问“你谢大才子可是稀客,说吧,今天过来是为了什么事”   谢骞抓了根油煎骨头啃,胡须上沾了层油光,笑着问“想找你打听一个人你给秉笔太监罗云瑾当过老师我听说你还送了本貂珰录给他,当年你好像很欣赏他。”   孙檀脸色一变,手腕轻抖,酒杯里的酒溅了几滴在他衣袖上。   谢骞抬眸看他。   孙檀掩饰地咳嗽了一声,扭开脸“你问他做什么此人心术不正,不值得结交。”   谢骞眼珠一转,并没有追问孙檀和罗云瑾交恶的原因,喝了口酒,笑着说“没什么,我常听人提起他,有些好奇。”   孙檀冷笑了一声“你想和他比试才学大可不必,到底是不知廉耻的阉竖,纵有才华又能如何我当初是瞎了眼才会对他寄予厚望。”   谢骞笑笑,“他是教坊司出身,可是获罪的宦官子弟”   孙檀淡淡地道“他确实在教坊司待过你见过他了”   谢骞点点头,“一面之缘。”   孙檀面带讥讽“你可有听他开口说话”   谢骞道“他生得体面,相貌是一等一的好,不过嗓音浑浊粗哑。”   孙檀冷哼“他的嗓子是被人毒哑之后变成这样的。”   谢骞一愣。 第68章 大火   婆子买来了螃蟹,上屉蒸熟,一转眼就上了桌。   谢骞吃得半醉,剥了一手的蟹膏,随手拿起薄如蝉翼的荷叶饼擦擦手指,问孙檀“是谁下的毒”   难怪罗云瑾的声音那么难听,原来是毒坏了嗓子,实在是可惜了。   孙檀摇摇头“教坊司里的勾当,我怎么会知道罗云瑾那样的性情,不管到哪里都得罪人,自然是教坊司的人下的手。他在内书堂上学的时候就古里古怪,同窗没一个喜欢他的。我当时只当他是不善言辞才会被其他人孤立,后来才知道他阴险诡谲,奸恶狠毒,无可救药他先是成了阉人,又被人毒坏了嗓子,早已经是非不分,以后一定和钱兴一样祸害社稷”   谢骞给他倒满一杯酒“刑余之人,身心残缺,性情薄凉,比不得寻常人。”   孙檀一杯接一杯喝酒,很快就吃醉了,不等谢骞费心思套话,自己先红了眼圈“当年我奉命入教内书堂,真的很想教出几个学生来,圣人道有教无类,他们是阉人又怎么样照样能学诗书,懂大义。和我同为翰林编修的张守勤也对那帮宦官和颜悦色,从不为难结果呢罗云瑾从内书堂结业的第二天就告了张守勤一状拿着张守勤批判钱兴的文章去讨好钱兴”   他神情激动,狠狠攥住了酒杯,面色狰狞“我亲眼看见张守勤被锦衣卫带走了,他走的时候手里还抓了支笔他被活活折磨了半个月半个月之后锦衣卫通知张家人去收敛尸骨拼凑不出一具全尸,张家老太太眼睛都快哭瞎了张守勤也是他罗云瑾的老师啊张守勤还夸他的字写得好”   刻薄寡恩,冷酷暴戾,内竖终究是内竖。   孙檀眼中闪烁着泪光。   谢骞叹口气,他知道张守勤的事。张守勤急躁刚烈,眼里揉不得沙子,数次上疏弹劾钱兴,直接在奏疏中讽刺钱兴是阴险小人,钱兴早就衔恨在心,罗云瑾交出去的那篇文章不过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罢了。   他拿走孙檀手里的酒杯,倒了碗酸汤推到他面前“斯人已逝,别太感怀了,世人都知道张编修是冤死的。”   孙檀发了一会儿愣,呵呵冷笑,自嘲道“我也就会和你说这些我也怕死啊,张守勤被害死以后,你嫂子吓得整宿整宿睡不着,就怕哪天锦衣卫拍门,不怕你笑话,至今只要听到夜半有人登门鼓噪,我还是吓得一身冷汗我在翰林院写的文章一定要从头到尾仔细检查几遍,平时同僚闲话,说起司礼监那边,我马上闭嘴,一问摇头三不知,看到罗云瑾平步青云,我连屁都不敢放一个我不如张守勤啊”   张守勤死后,孙檀在会极门前遇到前来接本的罗云瑾,那时他已经升任少监,在文书房当值,每天到会极门接奏本,送至司礼监交由掌印和秉笔太监批答。孙檀以为自己会痛骂罗云瑾一顿,或者直接和罗云瑾扭打,他连拳头都捏起来了,然而等身着少监服色、面无表情的罗云瑾一步步走到自己面前时,他胆怯了,迷茫了,退缩了。   打了罗云瑾以后呢被锦衣卫扔进诏狱,和张守勤一样被活活折磨死丢下一家老小任人欺辱他寒窗苦读,还没来得及施展抱负就要不明不白死在一群阉人手里 孙檀浑身是汗,脸色苍白,罗云瑾取走奏本,看都没看他一眼,转身走了。   师徒俩的交锋以孙檀的怯懦收场。   自那以后,孙檀再也没有当众提起过罗云瑾,只当没教过这个学生。   谢骞剥了只螃蟹,拆出蟹黄蟹膏和蟹腿肉,盛在碟子里,递到孙檀手上,拍拍他的肩膀,笑眯眯道“我给孙兄当一回剥蟹丫头,请孙兄赏光。”   孙檀平复下来,笑着啐他一口,正色道“你问起罗云瑾,是不是和翰林院那几个人一样想劝我出面招揽他你不必费这个心思了,罗云瑾此人生性凉薄,满身污秽,离他越远越好”   谢骞摇头“我觉得他看起来面善,只是不记得在哪里见过。”   “他在宫里伺候,你可能在宫宴上见过他。”孙檀冷笑,“他蛇蝎心肠,倒是生了副好相貌,虽然是个阉人,倒是有不少宫女争着和他对食。”   谢骞手指利利索索剥着螃蟹,皱眉沉思了一会儿,问“听说罗云瑾天资聪颖,能过目不忘”   孙檀冷着脸点点头“他确实很有天分,真说起来,他的天分比你还好天纵奇才,偏偏是个阉人。”   谢骞双眼微眯。   这世上能够过目不忘、而他又见过的人只有那么几个,不过那时候对方年纪太小了,眉眼都没长开,他当时是大江南北名噪一时的神童,自负才学,眼高于顶,只随意地瞥了对方一眼,没有留心。   就是名字对不上。   孙檀狠狠地咬开一条蟹腿,牙齿咬得嘎嘣响“其实当时内书堂不止他罗云瑾一个人过目不忘,还有一个十岁的小内侍,聪慧机灵,性子也很好,第一天看的书第二天就能倒背如流,每天辛苦当差还能咬着牙刻苦学习内书堂的内官里只有他和罗云瑾关系亲近,罗云瑾对谁都不假辞色,倒是对他很好。”   谢骞想着罗云瑾的事,闻言一笑,随口问“又一个能过目不忘的既然他像你说的天资聪颖又刻苦勤学,不该寂寂无名才对,他怎么没进文书房”   孙檀朝谢骞使了个眼色,声音压低“那个内侍是东宫近侍,当时东宫自顾不暇,要是被人知道东宫出了这么一个有天分的内官,他还有命活小内侍很聪明,顶替别人的名字上的学,没告诉别人他能过目不忘,一直表现平平,每次考试名次都只是中下,交的功课十次里只有三次得甲等,后来我偶然发现他偷偷翻阅翰林院典籍才知道他的本事太子那时被禁幽室,小内侍天天当差,白天上学,夜里背着人口授太子经史文章一直教到太子十三岁那年出阁”   谢骞听到这里,瞪大了眼睛,满脸惊诧“竟有这样的事这个内侍倒是忠肝赤胆,有勇有谋,有气魄有远见”   怪道从未上过学的太子出阁读书的第一天就以他广博的学识、优雅的谈吐和从容不迫的举止折服了讲读官,原来如此如果没有那个忠心耿耿的小内侍,太子只怕早就被养废了。   谢骞两眼放光“那个内侍呢如今是不是仍在东宫伺候”   如果这个内侍还在,一定是太子的左膀右臂,以后太子登基,此人是内书堂出身,必定升任司礼监太监。这内侍深明大义、聪明机智,既能教出太子这么出色的学生,想来应当通读经史,观其对太子的忠心,绝不是钱兴那种阿谀逢迎之流能比的,太子身边有这么一个才德兼备、又和太子有师徒名分的太监,文官做梦都会笑醒 孙檀叹口气“东宫仆从能活到现在的不多太子出阁之后他就没来内书堂上学了,当时我和张守勤相约不把小内侍教太子读书的事情说出去,本以为可以相安无事,谁知道后来竟再也没见过他。我还特意去打听了六年前宫里走水,烧了好几座宫殿,死了不少宫人,他没有跑出来,活活烧死了。”   谢骞眉头紧皱,摇头叹息“可惜”   孙檀面带惋惜之色“是啊,可惜了宦官里也不是人人都像罗云瑾、钱兴那样厚颜无耻,那个小内官如果没死,翰林院也不会把主意打到罗云瑾头上。”   小内官聪敏好学,待人有礼,性情淳厚,连张守勤都很喜欢他,时不时从阁中带几本书借给他。若他能活下来,文官何愁找不到一个能和文臣沟通的内宦 谢骞叹道“却不知小内侍姓谁名谁”   这样的内侍不该默默无闻。   孙檀摇头“我不知道他的真名他用的是李三这个名字,我后来查过,李三的照管太监名叫李忠,李三和罗云瑾都是李忠照管的,李忠十年前就死了。”   内侍初入宫时,会被派拨到一名资深位高的太监名下,这名太监就是内侍的本管太监,除此之外,还有一名照管太监负责教导内侍宫中规矩。本管太监就像是座主,他名下的小内侍都是他的门生,照管太监则类似于亲自教导小内侍的老师,和小内侍形同父子。   李忠是直殿监的提督太监,专管洒扫廊庑的,无权无势,他名下有两个内官,一个是李三,一个是罗云瑾。真正的李三不知所踪,顶替他上学的小内官悄无声息地死去,李忠也死了,这世上大概只有太子和罗云瑾知道小内官的真实姓名。   人都已经死了,孙檀没有接着查下去,毕竟只是一个宦官。   谢骞擎着酒杯,感慨万分。   那个顶替李三的名字入内书堂读书的小宦官和罗云瑾一样同属李忠照管,同样天资出众、勤勉刻苦,从孙檀的话来看两人关系和睦,相互扶持,后来李忠身死,他们分道扬镳,各奔前程,假李三为皇太子尽忠竭力,死在大火之中,罗云瑾则远离东宫,一步一步升任司礼监秉笔太监 造化弄人。   一大盘螃蟹很快见了底,谢骞扶着吃醉的孙檀回屋,对迎上来的孙夫人说“孙兄酒后喜欢说胡话,劳嫂子亲自照看着。”   今天说起张守勤的事,孙檀心里不大痛快,酒后可能会胡言乱语。   孙夫人心里一惊,打发走下人,亲自守着酒醉的丈夫。   谢骞告辞回家,命人去叫老仆,管家疑惑地道“您吩咐老胡回乡接老太爷,老胡早就走了。”   他想起这事,摇头失笑,问管家“我记得咱们家有门亲戚,十多年没来往了是真定府那边的。”   管家想了半天,一拍脑袋“您说的是表姑奶奶家表姑奶奶嫁去了真定府,表姑奶奶在世的时候每年都会托人送醋给老太爷,他们那儿的醋好。”   谢骞揉揉眉心,谢氏家族兴旺,老家府城有名号的人家几乎全和他们家沾亲带故,光是本家堂兄弟姐妹他就记不过来了,更别提那些八竿子打不着、往上数三代才能掰扯出一点亲戚关系的什么表姑奶奶。   他问管家“表姑奶奶夫家姓什么”   管家道“姓薛,和咱们家一样也是当地很有名望的书香门第。”   谢骞记得多年前见过的那个少年确实姓薛,所以他看到罗云瑾的时候没有反应过来,他皱眉问“表姑奶奶娘家的姓氏呢”   管家仔细回想“好像是姓罗”   谢骞闭了闭眼睛,叹口气。   果然是他。   难怪罗云瑾会躲着自己,也难怪他性情诡谲凉薄,本是高高在上、诗书满腹的世家公子,突逢大变,乍一下从云端坠入尘埃,谁还能保持本心 宫后苑,浮碧亭。   金兰头簪花围,穿天水碧广袖绫衫,云罗马面双襕裙,倚坐在抱厦栏杆前,看着宫女们捉螃蟹。   今天天气好,她和几位王妃陪着周太后来浮碧亭观鱼赏花。   浮碧亭坐落在池桥之上,四面开敞,黄琉璃瓦宝顶,绿色琉璃瓦剪边,桥下水池东西向,池中养了一池五颜六色、明艳斑斓的游鱼,宫妃们闲暇时喜欢在这里观鱼。亭外阶前一排桂树,金秋时节,桂子飘香,满树金黄,微风拂过,浓香沁人。绕阶的花池子里遍植菊花,点绛唇、二乔、绿水秋波、瑶台玉凤、胭脂点雪、残雪惊鸿、白玉珠帘千姿百态,姹紫嫣红。   金菊环绕,芙蓉妩媚,丛丛盛放的花树间铺设了一条条大红毡,浓妆艳抹的宫妃们围坐在红毡上,一边赏花,一边吃酒,金黄雪白的桂花随风飘落,洒了她们满头满肩,暗香盈袖。   德王妃眼巴巴地盯着面前剔红攒盒里满满当当的糕点面果看了一会儿,沉痛地扭开脸,正好看见苗条纤细的庆王妃往嘴里塞了一块藕粉桂花糕,顿时悲从中来,拈起一杯金盘露,一口饮尽。   周太后年纪大,受不得凉,不敢去外边花丛里坐。金兰让宫女在抱厦里设了软榻,卸下四面窗格,请周太后靠坐在榻上,这样一来她可以一边观鱼,一边赏花,一边和宫妃说笑,看宫女在亭子前面的甬道上踢蹴鞠。清风阵阵,花香徐来,周太后兴致很好,让宫女取来肥蟹蒸上。   螃蟹一只只捆严实了送到浮碧亭,一个宫女不小心脱了手,螃蟹满地乱爬,宫人连忙弯腰去捉,周太后看得哈哈大笑,花丛里的宫妃们也都站起来看热闹。   不一会儿螃蟹捉完了,拿蒲叶一只只包上,上笼去蒸。   薛娘娘拉着金兰一起剥橙子,做橙齑,“橙催蟹又肥,吃螃蟹还是得配上橙齑,而且一定要现捣的才新鲜好吃。”   金兰笑道“不如先蒸蟹酿橙吃。”   说着让宫女挑了几只黄软熟烂的大橙子,切开顶盖,用匙子一点一点挖出橙肉,将剔出的蟹膏塞进中空的橙子中,挤出橙肉里的汁水浇在蟹膏蟹肉上,再加少许黄酒和醋,盖上切开的顶盖,放入蒸笼。   薛娘娘在蒸笼上做了记号“自己做的吃起来香甜,待会儿谁也别和我抢”   剩下的橙子剥开橙皮,分开橙瓣,去掉果核,收拾干净了,捣成细腻的烂泥,加些细盐调味,等会儿蘸着吃。   金兰剥完橙子,走出亭子洗手,抬头看到树上密密麻麻碎金似的花朵,抬手摘了一枝在手里拿着,低头闻花香,桂花香气馥郁。   小满笑着道“今年桂花开得早,等丹桂也开的时候御茶房就要开始蒸桂花露了。”银桂金桂开得早,丹桂开得最晚。   金兰捧了花枝在手里,掉头往回走,忽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   小满忙扶住她“殿下当心脚下。”   金兰走到甬道上,回头看刚刚绊住自己的东西是什么,只见花池子里的菊花丛不停抖动,金光灿烂潋滟,像是有活物在花中滚动。   宫女吓得魂飞魄散“不会是蛇吧”今天宫妃在园子里吃酒赏花,她们提前驱过虫,也洒了雄黄粉,每一株花丛都仔仔细细检查过了,怎么会有蛇钻进来 小满登时变了脸色,搀着金兰坐下,检查她脚上有没有伤口,有些毒蛇咬了人以后人不会有痛觉,发作起来却是药石罔效 金兰没觉得自己被咬了,不过还是让小满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   小满松口气,金兰脚上没有被咬的痕迹。   他们忙乱间,花丛继续剧烈抖动,宫女拿着爪篱、兜网围了过来,一眨不眨地盯着花丛看,神情紧张。一阵让人毛骨悚然的窸窸窣窣声后,花丛里响起两声狗吠,花瓣抖落,纤细的花丝中钻出一只雪白滚圆的狮子犬。   狮子犬抖了抖满身乱毛,对着众人昂起头,嘴里叼了一只螃蟹。   众人一呆。   原来是只狗。   金兰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狮子犬通体莹白,藏在白玉珠帘层层叠叠的花瓣里,还真不容易被人发现,螃蟹一定是刚才趁乱爬进花丛里的,躲过了蒸锅,却没能逃出狗爪。   小满瞳孔一缩,小声道“殿下,宫里只有郑娘娘养了狮子犬。”   宫中有猫儿房,有专门负责养猫、养狗的宦官,嘉平帝的每一只猫、狗都有名字,那些猫狗每天精粮净肉,吃得比普通宦官还好。郑贵妃养了只狮子犬,嘉平帝为了哄她高兴,给这只狗封了官职,而且还命内官监比照着宫里的规矩支付俸禄,阖宫皆知。   金兰想了想,道“让人抱着送回昭德宫去。”   宫女弯腰想捉住狮子犬,狮子犬猛地一窜跑开了,宫女怕伤着狮子犬,不敢拿网兜网它,只能伸开双臂试图挡住它的去路。狮子犬很聪明,东跑一下西撞一下,始终围着金兰转圈圈。   小满怕狮子犬发狂咬人,搀着金兰退开几步,狮子犬立刻跟了过来,对着她直摇尾巴。   金兰往亭子里走,狮子犬也往亭子里迈爪子,她转身掉头,狮子犬马上跟着转身。宫女上前抱住它,它立马张开嘴巴,龇牙咧嘴一顿狂吠。   宫女吓得四散而逃,她们不怕狗,可她们怕郑贵妃啊 周太后听见这边吵闹,问宫女“那头怎么了”   薛娘娘道“我去看看。”   下了台阶,几步走到金兰跟前,正想和金兰说话,狮子犬冲到她面前吠了几声。   薛娘娘脸色骤变,她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狗   金兰笑着摇手,让宫人搀扶吓得手脚发软的薛娘娘回去。狮子犬又不伤人,哄着就是了。   正闹得不可开交,两名昭德宫的宫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冲上桥,看到围在金兰脚下打圈的狮子犬,喜极而泣。   金兰示意她们上前来抱走狮子犬。   宫人小心翼翼往前走几步,狮子犬察觉到她们的来意,一个转身,钻进了金兰的襕裙里。   众人面面相觑。   不远处,盛装丽服的宫人们簇拥着郑贵妃的轿辇迤逦而来。 第69章 敢不敢吃   几名身着织金云肩服色的太监扶着郑贵妃下轿。   郑贵妃头梳高髻,满头插戴满镶珠宝金银簪钗,簪垂珠滴,日光下金箔轻轻闪动,流光溢彩,耳边垂一对嵌珠宝花蝶耳环,身着黄地缠枝菊花纹龙凤补子竖领对襟吉服罗袄,红织金云龙海水纹双膝襕马面裙,微微收口的窄袖愈发衬得她肌理丰盈,风姿绰约。   金兰每次见郑贵妃都离得很远,唯有露台上那次离得最近,刚好郑贵妃当时素衣淡妆,她对那个月下求子的郑贵妃印象深刻,再见到浓妆艳裹、花枝招展的郑贵妃,总觉得有点认不出来。   郑贵妃荣宠多年,积威颇深,扶着太监的手走进甬道,淡淡扫一眼左右,众人都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一声。   一时间气氛僵硬,鸦雀无声,微风拂过,桂花花瓣扑扑簌簌撒落下来,恍如金雨。   郑贵妃冷哼一声,红唇微启,脸上扬起一抹讥讽之色,刚要开口说话,躲在金兰襕裙底下的狮子犬突然钻出一只狗脑袋,看到郑贵妃,黑亮的眼珠闪闪发光。   “汪汪”它对着自己的主人狂吠了几声,狗脑袋又缩了回去。   郑贵妃脸上的表情凝固住了。   气氛比刚才还要尴尬,在场诸人不约而同地低下了头,以防被郑贵妃窥见他们眸中藏不住的笑意。   只有抱厦里的周太后不怕郑贵妃,她端坐窗前,手里的扇子轻轻摇了摇,哈哈笑出了声“贵妃养了条好狗”   仁寿宫的宫女轻笑出声。   抱厦外的宫人噤若寒蝉,德王妃、庆王妃和一个人坐在花荫里独酌的赵王妃都站了起来。   郑贵妃面色阴沉如水,目光阴鸷地盯着金兰,眼神像带毒的刀子,恨不能把她扎成马蜂窝。   金兰一脸无辜这狗自己跑过来的,她既没逗它,也没拿食物勾引它,谁知道它为什么会对着自己的主人吠叫 她提着襕裙裙角后退了两步。   昭德宫的宫人看准时机,猛虎下山似的往前一扑,捉住了狮子犬。狮子犬鼻尖耸动,转个身,毛茸茸的狗屁股对着宫人,朝着金兰的方向汪汪狂吠,不停挣扎。宫人不敢松手,死死抱住了它。   金兰一脸莫名其妙,扶着小满的手回亭子。   看她走远,狮子犬叫得更欢,摇摇尾巴挣脱开宫人的束缚,嗖的一声,利箭一样冲到她脚下,脑袋拱了几下,又钻进她襕裙底下去了。   郑贵妃的脸色更加阴沉。   金兰嘴角抽了抽,举起袖子闻了闻,她今天早上好像没吃骨头之类的菜啊,难道是朱瑄逼她喝的那碗陈皮羊肉羹的缘故 昭德宫的宫人喘着气小跑到她面前,给她行礼赔罪。   金兰挪开了些。   躲在襕裙底下的狮子犬一惊,刚抬起脑袋,就被整个人趴在地上的宫人伸手一捞抱了个结结实实,狮子犬汪汪直叫,狗爪子一阵乱刨,宫人死死抱着不敢撒手。   围观的宫女们悄悄松了口气。   宫人抱着不停扑腾的狮子犬回到郑贵妃身边,“娘娘,捉住宝哥了。”   郑贵妃冷冷地瞥一眼狮子犬,皮笑肉不笑“我看它是馋了。”说着抬脚往浮碧亭走去。   宫人惊诧万分贵妃这是要留下和周太后一起赏花   不远处的德王妃几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忙拍拍裙子走出花丛,跟着走进浮碧亭,周太后和郑贵妃都是贵人,哪一个出了点差错她们这些后辈都担待不起,只能硬着头皮跟进去。   抱厦里,周太后轻蔑地扭过脸,和身边宫妃交谈,宫妃颤颤巍巍,小声回话。   赵王妃最为积极,第一个快步回了亭子,指挥宫女添设椅凳和碗筷,亲自捧茶奉果,殷勤服侍。德王妃和庆王妃站在一边打下手,帮着拿东递西。   郑贵妃满意地扫一眼几位王妃,弯腰坐下,目光突然越过侍立的众人、牢牢地定在故意拖拖拉拉走在最后面的金兰身上,慢悠悠地道“听说太子妃生了双巧手,本宫闻着螃蟹的香味了,太子妃帮本宫剥只橙子罢。”   众人对视一眼,不敢插话。   德王妃和庆王妃低垂着头不吭声。   赵王妃表情淡漠。   宫妃们一脸担忧。   周太后冷眼旁观。   金兰不慌不忙,上前几步,唇边含笑,睁眼说瞎话“刚刚涂了指甲,手上有凤仙花汁和明矾,还没干呢,实在不便为贵妃娘娘剥橙。”   众人愣了一下,心中暗笑。   郑贵妃看着金兰那张娇艳如花的脸庞和含笑的双眸,气不打一处来。   东宫没事就往昭德宫送些寻常的土产俗物表孝心,她看了就心烦,随手让宫人扔了,东宫毫不气馁,接着送。她含沙射影讽刺东宫内官,内官一点也不在意,笑嘻嘻一团和气,面团一样任她搓圆捏扁。很快六宫就传扬起东宫孝顺、昭德宫苛待东宫宫人的流言,郑贵妃这些年背了太多的骂名,不在乎再背一口黑锅,可她不能容忍让自己背黑锅的人是个乡野丫头 世人还把这个乡野丫头当成她的救命恩人说她欠东宫一份情皇帝居然还语重心长地劝她早日和东宫和解,说东宫太子妃忠厚老实,暗示她放下身段主动和太子妃来往。   她不过是喝了求子汤肠胃不适罢了,谁欠东宫人情了 而且贺金兰哪一点忠厚老实了看她满脸带笑、乌漆黑亮的眸子眨啊眨的,颊边隐隐有笑涡浮动,好像是个天真娇憨的小姑娘,其实和太子一样两面三刀,天生就是来她昭德宫的 郑贵妃可是听说了,那个叫胡广薇的年轻女官被太子妃整治得痛不欲生,据说每日躲在屋中以泪洗面、不敢见人,只剩一口气了。   金兰示意一名内官上前。   内官手上留了长指甲,是专为宫妃们剥橙、剥螃蟹的侍者,他拿了只橙子在手里,指甲轻轻一划一挑,很快就轻巧地扯开橙子顶盖,一股芳香的油脂香味弥散开来。内官剥好了橙子,捣烂,腌好了。   金兰接过碟子,送到郑贵妃跟前的花几上“娘娘慢用。”   郑贵妃冷哼一声。   宫人送来蒸好的螃蟹,郑贵妃随手指了指笼屉,宫人不敢说什么,把薛娘娘做了标记的蟹酿橙送到她案前。   薛娘娘气得咬牙,拉着金兰的手,小声道“早知道我就多倒点醋了,酸倒她的牙”   金兰笑了笑。   来了郑贵妃这么一个不速之客,抱厦内外的宫妃们都很拘谨,德王妃、庆王妃连筷子都不敢动了。周太后倒是和平时一样跟身边人谈笑,不过宫妃神态紧张、魂不守舍,不能和往常那样机灵地附和她,她一个人唱独角戏,不一会儿也就乏了。   一场好宴,不欢而散。   金兰和薛娘娘先送周太后的轿辇回仁寿宫,回来的时候又听到一阵熟悉的狗吠。狮子犬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钻了出来,窜到她跟前,蓬松的尾巴对着她摇了摇。   杂乱的脚步声和呼喊声由远及近,宫人们提着裙角追了过来,一个个跑得大汗淋漓,直喘粗气。   狮子犬精神抖擞,撒欢一样围着金兰转圈,水灵灵的大眼睛眼巴巴地看着她,楚楚动人,嘴巴里发出撒娇似的“呜呜”声。   昭德宫的宫人尴尬地道“殿下,宝哥想让您抱它。”   金兰嘴角轻抽这狗的名字怎么和贺枝堂的小名一样   说话声传来,内官们簇拥着郑贵妃和赵王妃过来了。   看到自己养的爱犬又傻里傻气地对着金兰撒娇,郑贵妃脸色登时一沉,赵王妃抬眸看了金兰一眼。   金兰长睫忽闪,脸上的表情比刚才在浮碧亭前还要无辜,桃腮粉脸,乖巧甜美,谁见了都不忍说她什么。   发鬓乌黑,肌肤胜雪,一双含笑的眸子,当真是青春年少,嫩得能掐出水的娇艳明丽。   郑贵妃掩下心头翻涌的思绪,似笑非笑地道“既然这狗和太子妃有缘,那就劳太子妃送本宫回宫了,免得它又满院子乱跑乱吠。”   金兰从容地道“敢不敬从娘娘先请。”   郑贵妃诧异了一会儿,凝视她半晌这丫头倒是胆壮,居然敢和自己一起回昭德宫,就不怕自己一杯鸩酒毒死她 金兰眉眼微弯,朝郑贵妃笑了笑。   郑贵妃像是被她乖巧的笑容刺痛了眼睛,冷哼一声扭开了脸。   金兰走到赵王妃身侧,狮子犬欢快地跟在她身边,时不时抬起头对着她呜呜几声,尾巴高耸,皮毛柔顺雪白。她没有抱狮子犬,虽然昭德宫不远,不过一路抱着这只活泼好动的小狗回去,她可吃不消。   一路穿花拂柳,昭德宫很快近在眼前,潋滟的花树中露出一角翘起的鸱吻。昭德宫正殿高居汉白玉石阶之上,黄琉璃瓦单檐,面阔七间,前后出廊,月台上四座鎏金铜香炉。廊前数株参天古松,树木葱茏,绿荫匝地,花架上爬满虬曲粗壮的藤蔓,密密麻麻的枝叶间掩映着一串串红如玛瑙的果实,阶前红花环绕。   典雅幽静,秀丽庄严。   金兰看着廊前以木篱笆花架做隔断的垂花门,有些意外。郑贵妃每次出席宫宴都浓妆艳裹、珠围翠绕,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头上宝塔镶嵌的嵌宝花簪钗高高耸立,站在日光下,宝气浮动,金光闪烁,绚烂夺目,富贵之气逼人,昭德宫却布置得清雅庄重。   郑贵妃回了寝殿,歪坐在梢间软榻上,冷着脸吩咐宫人“给太子妃上茶,上好茶。”   说最后几个字的时候桀桀冷笑,意味深长。   气氛霎时僵硬。   赵王妃心跳如鼓,不敢和金兰站在一起,低着头挪到郑贵妃跟前,为郑贵妃捶腿。郑贵妃没有看她,目光直直地落在金兰身上。   屏风后传来脚步声,一名宫人捧着剔红茶盘走到金兰面前,她脸色灰白,汗如雨下,浑身直打哆嗦,仿佛手里端着的不是清茶而是千钧巨石,茶盘里的茶盅玎玲响。   所有人的视线汇集到了那只茶盅上。   小满心惊肉跳,立即就要上前,金兰拦住他,朝他摇了摇头,纤指端起茶盘里的茶盅。   众人汗流浃背,毛骨悚然。   金兰感觉到所有人的注视,面色如常,托着茶盅浅啜一口,放回茶盘里。   “确实是好茶,谢娘娘赐茶。”她微笑着道。   众人悬着的心放回了肚子里。   郑贵妃双眼微眯,盯着金兰看了很久,阴郁之色敛去,脸上露出颇有兴致的神情,对宫人道“我记得早上甜食房送了些菊花糕和菠萝蜜过来,拿出来给太子妃尝尝。”   宫人的心又提了起来,神色紧张,吓得簌簌发抖。内官暗暗叫苦,捧来黄花梨攒盒,打开盒盖,用长银筷夹起两枚果子送到金兰跟前的碟子上。   菊花糕晶莹剔透,菠萝蜜色泽金黄。   宫人心惊胆战。   金兰从容不迫,接了银筷,一样尝了一小口,甜软酥松,齿颊生香。   郑贵妃目光灼灼地凝视着她,看她毫不犹豫地吃了面果,怔忪片刻,眸中闪过一抹失望之色,唇边笑意凝固。   她眼神空茫,飘飘忽忽不知道在看什么,歪坐着出了一会儿神后,眸光一厉,又道“给太子妃盛一碗羹汤”   众人吓了一跳,一声不敢出,齐齐跪倒在地。   郑贵妃怒道“都聋了吗去盛羹汤太子妃送本宫回宫,怎么能让她空着肚子回去”   宫人不敢分辩,爬了起来,哆嗦着出去,不一会儿捧着一碗羹汤回来。茶房的炉子一直烧着,羹汤是热的,这些天郑贵妃有些咳嗽,茶房的内官蒸了一盅润肺的冰糖枸杞煮雪梨,原本预备晚上送过来的。   气氛越来越诡异,众人心中不安,悄悄退后了些,缩成一团。   金兰仍是一脸镇定自若,接了羹汤,在众人惊慌恐惧的注视中喝了一口,唇边浮起浅笑,道“谢娘娘体恤。”   说完,放下瓷碗,站起身,笑着告退。   郑贵妃抬眸,看向金兰,眼神冰冷。   金兰和她对视,双眸乌黑发亮,神情坦然,明明没有笑,脸上却隐隐约约浮动着笑影,目光盈盈地望过来,让人不自禁觉得心头敞亮,很想对她笑一笑。   难怪太子喜欢她。   四目相接了一会儿,郑贵妃忽然觉得一阵心灰意懒,浓妆下的面孔现出几分疲倦之色,挥了挥手。   金兰带着小满几人出去,一行人刚踏出前廊,躺在郑贵妃脚下打盹的狮子犬立刻爬了起来,朝着门口的方向不停摇尾巴,嘴里发出可怜兮兮的呜呜声。   郑贵妃轻轻地踢了一下狮子犬“没良心的畜生”   狮子犬呜呜了两声,委委屈屈地缩回软枕上。   郑贵妃冷哼一声,转头对宫人道“看好了,别再让它跑出去,让人宰了还不够炖一锅肉”   宫人应喏。   郑贵妃合眼假寐。   赵王妃没有离开,坐在矮几上继续给郑贵妃捏腿,轻声道“娘娘太子妃今天没有染指甲”   郑贵妃猛地睁开双眼,冷冷地看着赵王妃,目光深沉,仿佛能看透人心。   赵王妃吓得一哆嗦,汗都出来了。   郑贵妃嘴角微挑,没有说话。   她又不是傻子,她当然知道太子妃今天没有染指甲,她故意为难,太子妃找个妥帖的借口轻轻巧巧避过去,谁都不伤脸面,大家心照不宣罢了。她要是还不依不饶,那最后丢脸的人只会是自己而不是太子妃。   赵王妃想怂恿自己去刁难太子妃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夫妻俩还真般配,一样的急功近利。   从昭德宫出来,小满长长舒了口气,抹了把汗“殿下,您怎么敢吃昭德宫的东西呀小的刚才都快吓死了。”   金兰笑了笑“不必如此,郑娘娘只是吓唬我罢了。”   看来郑贵妃一直记得年幼的朱瑄说的那句话“我怕羹中有毒。” 第70章 上门   槅扇敞着,珠帘半卷,壁灯架上一枝枝烛火轻轻摇曳,灯光昏黄。   金兰坐在月牙桌前剥橙子,十指纤纤,指尖轻轻分开黄澄澄的橙瓣,一点一点撕掉筋膜,不一会儿就剥了一小钵。   朱瑄看着她手指翻飞,道“让杜岩剥就是了。”   她笑着摇头,说“自己剥的好玩”剥完了,让杜岩拿去捣碾,加盐腌匀。   “我亲手剥的,你吃点吧。”她把碟子推到朱瑄跟前,“不过你脾胃虚寒,不能多吃,吃两只就够了。”   桌上有盘蒸好的螃蟹。九月团脐十月尖,现在的螃蟹还没到最味美的时候,不过金兰是吃不出其中分别来的。膳房的螃蟹是太监一只一只亲自挑的,只只膏肥肉厚,甘香酥软,丰腴香滑,蘸着橙齑吃还有股淡淡的鲜甜,含一口在嘴里细细品味,满嘴都是鲜香甘肥。   杜岩准备了鎏金蟹八件,一样样摆放在桌前。朱瑄刚刚洗漱过了,穿了件浅色宽袖道袍,卷起袖子,不要人伺候,自己剥螃蟹。他剥蟹的动作很优雅,慢条斯理的,纤长的手指慢慢揭开蟹壳,没用蟹八件,不一会儿就利落地拆出蟹肉蟹膏,盛在小碗里,推给金兰“我不爱吃螃蟹,你吃。”   金兰诧异地看他一眼“那你怎么让膳房预备蒸螃蟹”   他今天刚回来就吩咐宫人去膳房传话说要吃螃蟹,杜岩亲自看着太监选螃蟹、上笼屉蒸,她怕他多吃了伤胃,还特地准备了暖胃的汤。   朱瑄继续低头剥螃蟹“今天在浮碧亭吃没吃着螃蟹”   金兰呆了一呆,恍然大悟,不知道该说什么。   朱瑄知道今天郑贵妃突然出现在宴席上,怕她玩得不开心,没吃上螃蟹,所以才让膳房晚上做这个。   她笑了笑,“你怎么知道我没吃着螃蟹我把我剥的那只螃蟹让给薛娘娘了,她亲手剥的螃蟹被郑贵妃吃了。”   薛娘娘气得咬牙切齿,她劝不住,只好把自己的螃蟹给了薛娘娘,哄了好久,薛娘娘才平息了怒火。   她一边吃朱瑄给她剥的蟹膏,一边笑着说了宴席上的事。   朱瑄静静听着,又剥了几只,怕她吃多了伤胃,没继续剥了。   金兰眼神示意杜岩几个人退出去,小声问他“郑贵妃和周太后什么时候闹僵的”   她问过黄司正了,以前郑贵妃对周太后很尊敬,至少明面上不会让周太后难堪。而周太后虽然不喜欢郑贵妃,奈何儿子就是宠爱郑贵妃,她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两宫井水不犯河水,不像现在这样剑拔弩张。   朱瑄道“有三四年了闹得最厉害的那次惊动了乾清宫,后来不了了之。”   周太后平生最得意的事情就是肚子争气生了一个好儿子嘉平帝,钱太后无子,她的儿子成了皇帝。嘉平帝很孝顺,登基以后对周太后几乎言听计从。周太后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甚至差点逼迫嘉平帝废掉钱太后。前朝大臣怒不可遏,集体跪在文华门外长跪不起,嚎啕大哭。那时嘉平帝刚刚登基,夹在朝臣和母亲中间左右为难,无奈之下只好一面假意答应母亲,一面鼓励朝臣继续反对。   周太后骄横固执,可见一斑。   郑贵妃年轻的时候从来不和周太后对着干,事事都顺着周太后,还一度和周太后联手欺凌钱太后。等郑贵妃站稳脚跟以后,渐渐就不耐烦和周太后虚情假意了。这两年更是直接撕破了脸。   一个是生养自己的母亲,一个是共患难的爱妃,嘉平帝束手无策,只能和稀泥。   钱太后逝世后,周太后成了后宫最尊贵的人,她是嘉平帝的生母,和后妃没有利益冲突,安享尊荣。郑贵妃手段蛮横,为了固宠配置亲信、排除异己,得罪了太多人。所以后宫之中周太后的名声越来越好,郑贵妃则成了众矢之的。   “她们闹她们的”朱瑄给金兰夹菜,“你不必管她们,要是她们做得过分了,你不要忍着。”   金兰嗯一声。   她用不着为周太后和郑贵妃谁更强势而发愁,朱瑄的地位越来越稳固,周太后和郑贵妃都不敢轻易拿捏她。她进宫以来周太后一直对她很和气,郑贵妃虽然阴阳怪气,也不会真的拿她怎么样。   金兰抬眸,看一眼朱瑄这就是他谨慎勤勉、丝毫不肯放松的原因,他知道东宫的荣辱系于他一身,只要他还是储君,谁都不能轻看她。   他那么努力那么辛苦,为的就是让她不辛苦。   她心口忽然跳动得厉害。   朱瑄看她,神情温和“记住了”   她笑着点点头,继续吃蟹,目光落到泛着甜净光泽的白瓷碟子上,想起昭德宫的那只狗,一脸疑惑地道“我今天搽的还是玉簪粉,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郑贵妃养的那只狮子犬非要跟着我。”   朱瑄笑了一下“你有孩子缘,猫猫狗狗就和孩子一样,也喜欢亲近你。”   金兰失笑。   好像确实是这样的。   在家的时候,亲戚家的孩子都很喜欢亲近她。逢年过节阖族团聚饮宴,几十个年纪差不多的堂兄弟姐妹在年长的姐姐、哥哥的带领下满屋子乱窜,一群无法无天的皮猴,搅得长辈吹胡子瞪眼睛,叉腰破口大骂。她性子安静,从不和堂兄弟姐妹一起玩闹,斯斯文文坐在后院里和丫头玩翻花绳。堂弟、堂妹们玩得满头是汗,疯够了就一窝蜂冲到她跟前,让她帮他们擦汗、喂他们喝水,撒娇说他们手酸了、腿磕疼了、脖子扭了,要她软语安慰。   枝玉每次都要抢在最前面,谁敢越过她找金兰撒娇,她立马一巴掌拍过去“这是我姐姐,一边去”   贺老爷和人嘀咕过三姐看着有点孤僻,从来不调皮捣蛋,怎么亲戚家的孩子都喜欢她 金兰回想往事,微笑着说“其实孩子最精明了,他们知道我软和,不会数落他们,所以喜欢找我玩,闯了祸之后也是立马来求我帮忙遮掩。长辈会训斥她们,我不会。”   孩子不仅精明,其实还欺软怕硬。小堂弟看她说话细声细气、绵绵软软的,直接动手抢她的糕点,第一次她不和小孩子一般计较,第二次她就不理会小堂弟了。其他孩子见她不喜欢小堂弟,跟着孤立小堂弟。第二天小堂弟就凑到她跟前撒娇卖痴,以后再也不敢抢她的东西。她对小堂弟还是淡淡的,小堂弟悻悻地走了,后来每次得了好吃的东西先给她一块,眼巴巴地瞅她,然后被枝玉一把拍开。   朱瑄握住金兰空着的那只手,轻声说“我小的时候也很喜欢你。”   到长大了也很喜欢。   金兰鼻子一酸,轻轻回握朱瑄的手。   用完晚膳,朱瑄督促金兰喝了一碗散寒的苏叶汤,两人手上都一股腥气,宫人端了一盆苏叶水过来给他们洗手。   金兰捉住朱瑄的大手按进铜盆里,舀起水花替他清洗手指“刚刚辛苦五哥帮我剥蟹了。”他的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天生一双用来写字画画的手,看他剥螃蟹的时候她真怕他不小心划伤手指。   朱瑄低笑,目光落在她低头时露出一抹雪白的颈子上“这是为夫该做的。”   金兰捏着他的手指轻轻搓洗,想起小时候帮枝玉洗手的时候了,低头问“对了,我好久没收到湖广那边的信了你的人有没有打听到什么”   朱瑄眼神微微闪烁了一下,寒光稍纵即逝,面色依旧淡然“还没有,最近大江涨水,水路不通,可能还得耽搁一段时日。”   金兰嗯一声。   离得太远了就是这点不好,好久没收到枝玉的家信,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   等金兰歇下,朱瑄拿了本书在手里,低头亲了她一下“你先睡,我想起还有封折子没看完,别等我了。”   金兰掖好被子“你去吧,别熬太晚了。”   朱瑄去了书房。   杜岩擎着烛火进屋,一一点亮壁灯里的蜡烛。扫墨已经等在屏风前了,见朱瑄出来,小声道“老四老五还在路上找,今早南边送了封信过来,祝大官人上京来了。”   朱瑄弯腰坐在书案前“贺家其他人没上京”   扫墨躬身答“只有祝大官人进京,贺老爷本来想进京的,让祝大官人劝住了。”   朱瑄翻开一本奏疏“继续找。”   扫墨应是,没有立刻告退,神情犹豫,欲言又止。   朱瑄手指敲了敲桌案。   扫墨一震,拱手道“千岁爷要不要告诉太子妃殿下”   朱瑄摇摇头,抬眸凝望桌案前闪烁的灯火。   贺家人真是麻烦。   第二天金兰是在朱瑄怀里醒过来的。   他早就醒了,手臂横在她胸前,从背后揽着她,抱得紧紧的,胸膛紧贴着她的背。她热得浑身是汗,醒来以后晕晕乎乎了半天,觉得自己可能是透不过气生生憋醒的。   “今天的折子我昨晚看完了。”朱瑄在淡淡的青光中低头吻她,“今天我们去西山。”   金兰立刻清醒了,轻轻地嗯了一声,握住他的手。   两人都没有说话,静静地抱了一会儿,起身梳洗。朱瑄眼底有些青黑,金兰觉得他昨晚可能一夜没睡。   金兰今天束网巾、戴一顶大帽,穿一件两侧开衩的青色交领云芝瑞草纹熟罗直身,里边细绢袄子,红纱裤,腰间系玉绦钩,脚上踏皮靴。宫人笑嘻嘻围着她,帮她系玉扣、打系结。她拿着大帽站在镜子前比了比,帽檐宽阔,罩下来几乎可以挡住她半边脸。   朱瑄穿戴好了,一身带缘边的暗纹宽袖行衣,戴云巾,腰系大带,愈发衬得身姿挺秀,温文儒雅,站在金兰面前,低头帮她戴好大帽,系上大帽系带。   金兰不是第一次穿男装出宫,这次胆子大多了,亦步亦趋跟在朱瑄身边,腰背挺得笔直,大帽下的双眸瞪得大大的,眼珠滴溜溜转来转去,不住打量一路经过的殿宇。   今天天气晴朗,朱瑄回头看她,见她好奇地张望,微微一笑,脚步放慢了一些,指着近处的宫殿“这里是宫廷画师作画的地方,里面供奉了御容像。”   路过长街时,指着对面的偏殿道“那里是书堂,德王他们平时在那里上课读书,他们的老师是翰林院的新选进士。”   太子的讲读官由鸿儒名士兼任,皇子的老师只是普通进士,所以太子出阁读书意义重大。   朱瑄一路走一路为金兰讲解,她默默地听着,下了石阶,先乘坐马车出宫,等出了大内以后,两人下车,骑马出城。她骑术算不上精湛,朱瑄跟在她身侧半个马身的地方,目光一直停在她身上。   京郊的西山林海苍茫,风景秀丽,初秋时节,秋意渐浓,山间仍是一片蓊郁苍翠,山脚下已经泛起金朱丹黄,一簇簇绚烂的火红点缀在深浅浓淡的碧绿之中,宛如散落的火光,汇成横亘在绵延青山间的一抹胭脂,妩媚妖娆。   骑马徜徉其中,仿佛在一幅绚丽斑斓的画卷中穿行。   他们骑马并辔而行,中途在一座茶棚前休息了一会儿,吃了几盏茶。朱瑄从出了城以后就不怎么开口说话了,金兰没有逗他。喝了茶以后接着赶路,爬到山巅之处,他先下马,然后转身对着金兰伸开双臂,抱她下马。   杜岩和扫墨牵着马默默退开,不一会儿人都走光了。   山巅处筑有楼阁,金兰跟着朱瑄踏上石阶,走进阁子,背着手站在廊前,环视一圈,极目远眺。廊前视野开阔,可以将金碧辉煌的大内宫城整个尽收眼底,已近薄暮,宫门紧闭,连绵的宫墙投下淡淡的暗影,楼阁台榭、殿宇廊庑静静矗立在淡金色夕光中,飞檐重宇高高耸立,连绵起伏的殿顶琉璃瓦上浮动着璀璨金晖,恢弘壮丽。   长廊凌空搭建,巍然俯视脚下幽深山谷,山风拂来,苍凉寂寞。   朱瑄拉着金兰坐下,她顺着他凝视的目光看过去,发现原来这里也可以看到太液池,霞光中池水泛着粼粼波光,远望就像一块镶嵌在晴空下的宝石。   这里还可以看见广寒殿。   金兰像被人剜了一刀,心口微疼。   他每年来此处,一个人静静地遥望广寒殿,然后再一个人孤独地返回那座冰冷的大内宫城 她闭了闭眼睛,抱住朱瑄。   朱瑄搂住她,让她坐在自己膝上,唇角轻轻上扬,双眸幽深,里头蓄满让她看不透的情意“圆圆,今年有你陪着我,我很高兴。”   金兰哽咽着搂住他脖子。   等回城的时候,金兰浑身酥软,双腿发软,走路都觉得吃力,根本上不了马。   好在东宫护卫一直赶着马车跟在后面,朱瑄抱着金兰上马车,换乘马车回大内。   马车赶在城门落钥前进了城,在宫门前耽搁了一会儿。金兰摇摇晃晃了一路,瞌睡醒了,抬头看朱瑄还睡着,不想吵醒他,撩开帘子往外看。   刚好一道目光扫了过来。   宫门前灯火辉煌,两人对视了片刻。   金兰一怔,想起那天在西苑遇见罗云瑾,好像也是差不多的情境。   她平静地收回视线,放下帘子,靠在朱瑄身上,轻轻搂住他胳膊,继续瞌睡。   马车走远了。   罗云瑾抬起头,目送马车消失在宫门幽黑深邃的暗影里。   夜色暗沉,缇骑催马上前一步,出声提醒罗云瑾“统领可是看到熟人了”   罗云瑾一言不发,鞭马掉头。   那是一双女人的眼睛,他认得出来,半年前他就可以凭那双眼睛认出她。而且簇拥在马车周围的护卫是寸步不离朱瑄左右的东宫禁卫,马车是朱瑄的,他的马车中有一个水眸如杏的年轻女子那只有一种可能,女子是金兰。朱瑄克制理智,不是重欲之人,不会随随便便带女人出行。   今天朱瑄带她去西山了他每年去西山,一个人去,一个人回来,今年多了一个她,两情缱绻,如胶似漆他们是夫妻。   夫妻啊。   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夜风寒凉刺骨。   罗云瑾握紧缰绳,指节僵直。   那是他这一生都无法给予她的东西。   快马撕裂深沉夜色,从长街前疾驰而过,他一身赤色锦袍,风吹衣袂猎猎,脸上神情阴郁、冰冷,隐含苦涩的沉痛。   清脆的马蹄声响回荡在幽寂深巷中,巷子深处的一处宅邸悄悄敞开了门,从里面走出两名身着短打的侍者,侍者手里提了灯,快步迎到门前,声调尖细“统领,今天家里来客了。”   罗云瑾翻身下马,眉头轻皱。   在院子里守了一天的来客跟在侍者身后踱了出来,五官端正,相貌清俊,颌下蓄有短须,一身浅灰色对襟丝绒氅衣,戴方巾,大红鞋,手背在背后,目光灼灼,一眨不眨地盯着罗云瑾看。   缇骑们跟着下马,认出来客正是大名鼎鼎的谢骞,瞳孔一缩,面露警惕之色。   谢骞朝罗云瑾颔首之意,神情端正冷肃,并无平时的吊儿郎当之态“罗统领,我等你多时了。”   缇骑们齐刷刷看向罗云瑾,摩拳擦掌,冷笑连连,既然谢骞自己找上门了,那就别怪他们的拳头太狠,谁叫他自己撞上来讨打 罗云瑾却挥了挥手,示意缇骑退下。   缇骑面面相觑,彼此间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牵着马散了。   罗云瑾又对两个侍者道“你们也下去。”   侍者恭敬地答应一声,把手里的提灯放在檐下,跟着缇骑一起告退。   院子里没有点灯,黑魆魆的,两盏提灯放出的微弱光芒罩在台阶前,阶下一株枇杷树静静挺立,月华如水,肥厚的叶片闪烁着淡淡的银光。   谢骞走到阶前一张石桌前,袍袖轻扬,扫了扫石凳,朝罗云瑾做了个请的手势“你该猜到我的来意了。”   罗云瑾神色冷淡“谢侍郎有何请教”   谢骞一笑“还没当上侍郎呢你你准备在宫里待多久”   罗云瑾没有说话。   谢骞沉默了一会儿,知道不管自己说什么对方都不会放在心上,叹了口气“我祖父就快回京了你早晚有一天会遇上他,你躲了我这么多年,我还不是认出你了你准备怎么办”   他高中状元以后一直留在京师,只有去年底送祖父回乡离开了一段时间,祖孙俩天天去大内宫城点卯,却一次都没遇上罗云瑾,想来一定是罗云瑾刻意回避的缘故。可是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谢太傅这回入宫一定会去乾清宫面见嘉平帝,罗云瑾每天侍立在嘉平帝左右,怎么可能避得开 第71章 薛季和   月朗星稀,雾浓霜重。   皎洁的月光映在罗云瑾苍白俊美的面孔上,他今天没有涂,嘴角轻抿,脸上既无再见故人的惆怅,亦无对谢太傅的畏惧,凤眸微垂,疏冷淡漠。   他那天是故意抹粉的,为的是不让自己认出他。   谢骞看着眼前穿一身太监服色的罗云瑾,忽然觉得心中一阵悸痛。   现在的罗云瑾可能已经不在乎谢太傅会怎么看他,他成了一个阉人谢太傅平生最厌恶阉人,斥其为奸佞,说他们浊气逼人。谢骞当年高中状元,授编修时兼任内书堂教授,谢太傅认为有辱文人气节,逼他辞官。他不在乎名声,和迂腐的祖父对着干,欢欢喜喜入教内书堂。谢太傅勃然大怒,差点把他赶出家门。如果谢太傅知道罗云瑾的真实身份 罗云瑾粗噶的嗓音在深沉的夜色中响起“谢侍郎认错人了。”   谢骞回过神,苦笑“你这话不是自欺欺人吗我怎么会认错你这样的人可不多见”   罗云瑾抬眸,目光清冷,杀意一闪而过。   谢骞打了个寒噤,猛地跳了起来,道“你不至于要杀人灭口吧我可是你表哥”一边说一边哆嗦着往后退,声音压低了些,“你放心,我这人其实很稳重的,只有我知道你的身份,我没有告诉其他人,你看我今天独自一个人过来,连个仆从都没带,我不傻不过你别以为这样就可以一了百了杀了我我出门之前嘱咐过管家了,如果我今天出了什么意外,凶手就是你罗统领我在家中留了一封信,我要是死了,那封信会送到我祖父手上,到时候祖父一定会亲自找你偿命我可是谢家嫡长孙我儿子还不到十岁”   罗云瑾淡淡地扫一眼谢骞,收敛了杀意。   谢骞出了一身冷汗,刚刚那一瞬间他真的以为罗云瑾会杀了自己。   他坐回石桌旁,擦了擦头上的冷汗,再没有嬉皮笑脸的心思。   不愧是杀人如麻的大统领,威势收放自如,刹那间的杀机外露就让他吓得魂飞魄散,心惊胆寒。   谢骞定了定神,轻声道“表弟季和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听到季和这个名字,罗云瑾神情冷峻,眸光沉凝,脸上没有一丝动容。   谢骞叹口气“季和我不知道,祖父也不知道我们都不知道,你居然还活着,如果我早点知道”   罗云瑾没有理会他,双眸凝望着月华笼罩中静静矗立的枇杷树。   谢骞神色怅惘“我真的以为你死了。”   他在老家长大,自幼聪明伶俐,诗书俱佳,就是性子轻浮,玩世不恭,整日领着一帮浮浪子弟东游西逛,不务正业,在城南的妓馆和嫖客争风吃醋,喝得醉醺醺的搂着妓子招摇过市谢太傅打也打过,骂也骂过,他我行我素,照样斗鸡走马,游手好闲,谢太傅每次看到他都气得青筋暴跳。   那年真定府的表姑奶奶回乡探亲,带着孙子薛家小少爷上门拜访谢太傅。谢太傅考校薛季和的学问之后,大喜过望,当场接了他的拜师茶。   南方文风昌盛,本朝主持考试的主考官历来偏爱少年才子,加之南方富庶繁华,官府重视教育,书院普及,江南等地人才辈出,十几岁的举人,二十多岁的进士,比比皆是。从仁宗以来,朝中几代内阁元辅少年时都是名噪一时的神童,他们年少成名,天纵奇才,有的一入朝堂就得到重用,有的仕途坎坷、在宦海沉浮多年才找到展示才华的机会,不论宦途是否通顺,说起年轻时候的他们,那都是享誉南北、让天下学子自惭形秽的人物。   谢太傅对薛季和寄予厚望,认为他就是下一代肱骨的苗子,不顾自己老迈,收下他为关门弟子,带在身边悉心栽培。   谢骞笑了笑,看着罗云瑾道“那时候谢家子弟都很不服气,我们才是祖父的子孙,祖父为什么天天把一个外人带在身边教养”   当时大家年轻气盛,不甘心被一个外来的人比下去,说什么的都有,有人说谢太傅是因为薛季和年纪小才会对他青睐有加,还有人阴恻恻地暗示薛季和生得漂亮所以才会得到长辈的偏爱。   谢骞的堂兄曾经言之凿凿地说“薛家怎么会把他们家的孙子丢在谢家不管薛季和其实是咱们谢家的少爷,他娘是外室,以前咱们家三房任知县的时候不就是外放到真定府去的吗他娘死了,薛家就把他送回来,让他认祖归宗。”   薛季和年纪虽小却很沉得住气,从不理会那些谣言,他寄居谢家,待人很客气,彬彬有礼,不卑不亢,让人抓不到错处。谢家子弟故意捉弄他,带他去风月之地,他年纪太小,什么也不懂,吃了几次亏以后不再和谢家子弟往来,每天待在谢太傅的书房里读书写字,谢家子弟找不到下手的机会,只能暗地里咬牙切齿。   谢骞自负才华,又天天在外面游荡,没和薛季和打过照面,自然也就不会和堂兄弟一起刁难薛季和,不过他也从来没把薛季和放在眼里,只当对方是一个天赋不错的孩子。   那年谢太傅主持春宴,效仿古人曲水流觞,帖子发遍整个南直隶,方圆百里最有名望的大儒欣然应邀,共赴盛会,齐聚谢家,和谢太傅谈笑风生,讨论学问。   高朋满座,济济一堂。   参加那场春宴的所有宾客都是德高望重的名士,躬逢盛会,谢家子弟兴奋不已。他们跟着长辈守在亭子外面,瞻仰名士的风采,听名士们高谈阔论,受益匪浅。宴上宾客酒酣耳热之际,提出想考校谢家子弟的学业,让他们每人做一篇文章。   一帮十几岁的世家少年,谁不想趁这个百年难得一遇的机会出风头如果能在这场天下瞩目的盛会中拔得头筹,得到名士们的肯定,那便是一举成名天下知,以后的举业之路一定是一片坦途 大家摩拳擦掌,恨不能把十几年所学全都施展出来,绞尽脑汁写好文章,改了又改,恭敬奉上。   当时大家都觉得第一当属谢骞无疑,他的文章词藻华美、文采风流,读来满口芳香,谢家子弟向来对他心服口服,不敢和他相争。   结果在场的名儒品评过后,却是谢骞和薛季和的文章并列第一。   谢家子弟立刻炸开了锅,输给自小就有神童之名的谢骞他们心悦诚服,但是他们怎么会输给薛季和薛季和才十二岁呐 谢骞也一脸惊诧,那个寄居谢家的薛家小少爷居然能和自己并列他目光四下里逡巡,扫了一眼站在谢太傅身后的薛季和,只看到他低垂的脑袋。   谢太傅头一次选择偏心谢骞,他也认为薛季和的文章不能评为魁首他觉得薛季和年纪还小,不宜太露锋芒,少年人心浮气躁,过早赋予盛名恐怕会让这个好苗子骄傲自满。他建议把薛季和的名次挪到第五。   在场的名儒个个才华满腹,卓尔不群,不流于世俗,岂肯因为谢太傅几句话就妥协一时争吵不休。   刚好那时南方多雨,山路湿滑,松江府华亭县徐家太爷误了时辰,宴散之际才坐着轿子姗姗来迟,他曾任内阁元辅,少年时也名扬四海,众人一致推举他做裁判,请他评定最后的名次。   想到这里,谢骞苦笑了一下。   徐元辅认真看完两人的文章后,很快做出了决定,他点薛季和为第一,谢骞第二。   名士们并无异议。   事后,谢太傅告诉失魂落魄的谢骞“你输给季和,不是输在文采上,而是输了文章的立意和气魄,季和在真定府的时候每日跟随在他祖父身边,耳濡目染,深知民间疾苦,他年纪虽小,胸中已有丘壑,来日必定位列朝堂,为一方治世能臣,你文采略胜于他,可惜太浮躁了。徐老先生宦海沉浮几十年,眼光毒辣,一眼就看得出你们的差距。”   谢骞想起当年的那场惨败,唇边含笑“这下子我们算是彻底服气了,要知道徐老先生向来和我祖父不和,两人不仅政见不一,连喜欢的文风也不一样,你既能让我祖父欣赏,又能让徐老先生击节赞叹,可见你的才华不是我祖父硬夸出来的。”   那一场盛会,小小年纪的薛季和出尽了风头,谢家子弟表面上还是对他不屑一顾,其实心里知道自己输得一败涂地,他非池中之物。   心高气傲的谢骞头一次输给其他人,深受震动,性子收敛了不少,他疏远狐朋狗友,闷在屋中认真读书,预备进京赴考,让祖父对他刮目相看。   结果一个月后,薛季和的祖父畏罪自尽,触怒嘉平帝,他们这一支被抄家了。   锦衣卫不远千里来谢家捉拿薛季和,谢太傅那天不在家,谢家子弟眼睁睁看着薛季和被带走了。谢太傅归家后立刻收拾行李上京,想救出弟子。   一年后谢骞和友人一起北上赴考,见到满头白发的谢太傅。薛季和的祖父贪墨勒索,证据确凿,刑部、大理寺、都察院把这个案子来来回回审了好几遍,案卷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薛老太爷自尽前还留了封谢罪的折子,案子已经结了。嘉平帝十分震怒,命刑部严办,谢太傅不通人情,没办法救出薛季和,只能托人送些银两给他傍身。   不久之后,薛季和被送去教坊司为奴。   谢骞再见到薛季和时,一身锦衣华服,骑了匹缕金锦绣宝鞍高头大马,身后奴仆成群,呼朋引伴,意气风发,正高高兴兴从考场回来。   而薛季和衣衫褴褛,直直地跪在泥水里。   一转眼,已是云泥之别。   走出很远后,谢骞忍不住回头看了一下。   薛季和还跪在那里,鞭子落在他身上脸上,他一动不动,佝偻着背,宛如一具行尸走肉。   至始至终,他没有抬头看一眼贡院的方向。   他本来应该出现在那里,一举得魁,名震天下,然后如谢太傅所期望的那样,位极人臣,一展凌云壮志,在本朝史书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结果却成了任人轻贱的阶下囚。   谢骞那时想,如果换作是自己,可能会忍不住瞧一瞧贡院,抒发一下物是人非事事休的感慨。   名臣世家的嫡出公子,家世清贵,才华出众,一朝从云头跌入凡尘,成了人人可以轻贱的奴才,他该有多苦啊 若是个普通资质的贵公子,不过是感叹家道中落、世事无常而已,可那个人是薛季和啊 一个让世家子弟拍马也赶不上、恨得牙痒痒的薛季和 起初,他们没把薛季和当一回事。后来他们发现自己远远不如薛季和,他们气愤恼怒,试着追赶,一次次自取其辱之后,他们发现自己和薛季和的区别就如流火和星辰。   萤火岂可与日月争辉   谢骞眼中泪光闪烁。   然而薛季和不仅仅只是落难,不仅仅只是沦为贱奴,阶下囚还有东山再起、从头再来的那一天,他他成了阉人 残缺下贱,要怎么振作   谢太傅平生最厌恶鄙视的就是阉人啊   想当年,谢太傅曾笑着对谢家子弟说,你们再这么浪荡下去,等薛季和长大,你们这些兄长都得老老实实一边待着去,头名状元一定是季和的 他还没来得及长大就永远失去了蟾宫折桂的资格。   几年之前,谢骞偶然从谢家老仆口中得知,曲水流觞的那一天,薛季和其实正发着高烧。   他怔忪许久。   年纪最小的薛季和,就算脑子都快烧迷糊了,也能轻易胜过他们这帮谢家子弟。 第72章 枇杷树   提灯里的蜡烛快燃尽了,两簇摇曳的昏黄幽光渐渐被冷沁的月华吞没,夜色冰凉,晚风拂过,送来缕缕清冷馥郁的暗香,谁家种的桂树开花了。   谢骞是锦绣堆里打滚长大的膏粱子弟,鲜衣怒马,风流浪荡,从未受过一点磨难,他尽情挥霍自己的天资,倨傲自负,少年不识愁滋味。直到那年,他亲眼见证和自己不相伯仲的薛季和从云端跌入尘埃,他看见瘦骨嶙峋的薛季和佝偻着跪倒在泥水中承受鞭打时依然倔强挺立的脊背 他没有参加那年的会试。同窗好友问他为什么退却,他笑着道“我才疏学浅,腹内空空,还得多读些书才行,就不贻笑大方了。”   长辈们很欣慰,夸他稳重谦逊。谢太傅特意写了“满招损、谦受益”几个字勉励他。   他回到家乡,疏远昔日的狐朋狗友,每日闭门苦读,认真研读时文,几年后他再次进京赴考,笔下文字已经颇具风骨,这一次他没有辜负自己少年时的才名,一举夺魁,高中状元。当他头戴金花乌纱帽,身着大红袍,骑马走过天街的时候,他脑海里浮现出曲水流觞那日薛季和站在谢太傅身侧腼腆微笑的模样。   如果薛季和没有突遭家变他相貌出众,气度不凡,穿红袍游街时不知道会迷住多少北地闺秀。   谢骞下意识想拿起酒杯以酒浇愁,手指抓了抓,只抓到寒凉如霜的空气,他用力抹了把脸,沉痛地道“我后来请好友疏通打点,想让你好过点,教坊司的人说你病死了,尸首已经送出城焚烧祖父和我不知道你进了宫,托人在真定府帮你立了衣冠冢季和,你以后真的打算留在宫里”   他出身高贵,诗书满腹,志向远大,怎么可能甘心一辈子与人为奴、做一个任人轻贱的阉人 罗云瑾眼眸低垂,脸上神色冷淡,无悲无喜。   谢骞回忆往事,几度泪落纷纷,他却始终静默无言,没有一丝被触动的迹象。   “谢侍郎以为我还有其他选择吗”他反问,语气淡漠。   谢骞眸中闪过一抹喜色“钱兴多行不义,得意不了太久,多半不能善终,你何必蹚这浑水你可以外放到地方去,我这些年也积累了些人脉,你想去那里我可以为你疏通关系。”   京师看似一片平静,其实波云诡谲。去地方驻守或是做镇守太监当然不如近身侍候天子这么风光得意,但是至少可以保住性命。   罗云瑾抬眸,不无讥讽地问“谢侍郎想劝我和文官联手扳倒钱兴”   谢骞一怔,摇摇头“季和,我只是希望你能尽早抽身。司礼监太监听起来风光得意,真正能善终的不多何况如今朝中又是这样的情形,一旦变天,钱兴和他的党羽有一个算一个都躲不了。你得早些为自己准备好退路。”   “不劳谢侍郎为罗某筹谋。”罗云瑾面色冰冷,“夜色已深,请回。”   谢骞沉默了一会儿,抬眸凝视无动于衷的罗云瑾,叹口气,面容一肃“季和,我好歹也是魁首状元,可我在翰林院待了这么些年一直没有升迁,次次考评只是中等。宫宴上圣上命我赋诗,我回回喝得醉醺醺的,站都站不稳,被圣上当众训斥你以为我当真不修边幅我祖父是圣上最信任的功臣,圣上早就想重用我,我不敢呐你看看朝堂都乱成什么样了内阁大臣一个个明哲保身、敷衍了事,让司礼监骑在头上颐指气使,我一脚插进去了,到时候夹在中间受气,怎么全身而退”   “季和,我不是贪恋功名利禄之人,不会劝说你和文官合作,现在的局势太乱了,你趁早抽身为好。”   他看着罗云瑾,目光真诚,句句都是肺腑之言。   罗云瑾心如铁石,唇边一抹讽笑,一字一字地道“谢侍郎,薛季和早就死了。”   他说出自己以前的名字时,神情依然沉郁冷漠,那个才华横溢、文质彬彬的世家公子,确实已经死去了。   现在的罗云瑾,心狠手辣,暴戾冷酷,早已不是过去的薛季和。   自己每一次提起薛季和这个名字就是在他心底埋藏最深的疮疤上狠狠地剜一刀。   谢骞怔愣良久,心中五味杂陈,苦涩地道“我当真不是来试探你的,也不是想以旧情来拉拢你罗统领,你年纪比我小,当年你在谢家的时候我和从兄弟们没有好好待你,后来薛家出了事,他们都很后悔,那时候我们年轻气盛,心里佩服你,嘴上却不肯承认罗统领,我是你表哥,你什么时候想通了,直接来找我,我随时恭候。”   “你是我祖父最得意的学生,祖父他要是知道你”   谢太傅如果知道司礼监那个恶贯满盈、残杀文官的罗云瑾就是薛季和,该是何等的伤心失望 谢骞叹口气,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站起身,跌跌撞撞地走了。   啪的一声细响,提灯里的烛火被夜风吹灭,一缕青烟袅袅腾起,满院如水的月光。   罗云瑾站起了身。   侍者听到谢骞离开的声音,打开门迎他进屋。   罗云瑾草草洗漱一番,躺倒在枕上,侍者挪灯入帐,他忽然道“把窗子支起来。”   侍者不敢多问,恭敬应是,支起了窗扇。   窗下一排枝繁叶茂的枇杷树,碧绿的枝叶浸润在如水般潺潺流淌的月华之中,阶前笼下婆娑树影。   罗云瑾和衣而卧,眸光暗沉,目光望向窗外,定定地凝视着那几株枇杷树。   薛季和这个名字听起来竟然是那么的陌生谢骞张口叫他的时候,他居然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他想起那年过年的时候,灯火如昼,一家人围聚一堂,祖父抱着他,一个字一个字教他背“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季和啊,你要记住,薛家世代人才辈出,你是薛家子弟,读书不仅仅只是为了考取功名。”   罗云瑾揉了揉眉心,把突如其来的回忆赶出脑海。   何其讽刺,给了他气吞日月的抱负和志气,又给了他卓越的天资,偏偏让他成了一个最为士大夫所鄙夷的阉人。   他躺着出了一会儿神,突然猛地坐起身。   侍者吓了一跳,手擎烛台迎上前“统领您有什么吩咐”   罗云瑾置若罔闻,几步出了卧房,袍袖猎猎飞扬,大踏步冲到廊下的枇杷树前,面色冷凝。   侍者紧跟在后面,见他望着阶前的枇杷树发怔,小心翼翼地问“您想吃枇杷”   枇杷的季节已经过了,而且北边气候寒冷,这几株枇杷树从移栽到现在还从没结过枇杷果,倒是年年开花。   罗云瑾一言不发,伸手摘了几片枇杷叶,五指并拢,紧紧攥住,转身回房。   侍者一头雾水地跟着他回屋。   寒风萧瑟,落雪纷飞,叠翠假山和虬曲的古木上积了一层薄薄的新雪,石阶间斑驳阴湿的苔痕被初雪覆盖,院中池水渐渐冻住,水面结了一层剔透的冰凌。   廊庑空荡荡的,北风呼啸而过,从袖口、领子钻进去,宛如一条冰冷的蛇在身上盘旋游走。   十六岁的罗云瑾头戴尖棕帽,身上穿一件单薄的青色圆领袍,手里托了只剔红茶盘,像一缕游荡的幽魂,快步穿过曲折的回廊。   他走得很快,似乎急着见什么人,袖子被风鼓满,衣袍猎猎。   曲廊尽头彩漆剥落的月洞门前忽然传来一阵人声笑语,一个声音尖细,另一个嗓音婉转圆润,又清脆又娇柔。   罗云瑾面色不变,脚步却放慢了一点,面无表情地继续往前走,抬手掀开垂落在月洞门前的藤蔓。   两名身着贴里的小内官坐在月洞门前的小凳子上,旁边烧了两只炉子,炉子上两只铜壶,火舌温柔地舔舐着焦黑的壶底。小内官一边打扇一边说悄悄话,听到脚步声靠近,连忙站起身后退几步,屏息凝神,束手紧贴在墙根下,脑袋垂得低低的。   罗云瑾看一眼炉子里跃动的火苗“熬了多久了”   其中一名小内官立刻抬起了脸,杏脸桃腮,明眸皓齿,一双含笑的眸子,长睫忽闪了几下,笑眯眯地望着他“云瑾哥”   他淡淡地嗯了一声,对另一名小内官道“我在这里看着,你去御茶房讨点茶叶来,告诉管事的,只要四川薄片。”   小内官很怕他,答应着去了。   圆脸小内官欢欢喜喜凑到罗云瑾跟前,扒着他的衣袖仔细端详他几眼,微微蹙眉“云瑾哥,听说今天皇上带着郑贵妃在浮碧亭观鱼,你是不是在池边站了一天冷不冷”   一边说,一边招呼他坐下。   “快坐过来烤烤火,我在炉灰里焖了几只芋头,马上就熟了。”   罗云瑾扫一眼鼻尖冻得通红的小内官,放下茶盘“在这里守多久了”   小内官想了想,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蒲扇,小声说“也没多久五哥最近犯咳嗽了,我给他煮一盅止咳的汤水喝,他胃口不好,不能吃药。”   罗云瑾皱了皱眉。   炉火虽然烧得炽热,但月洞门前四处漏风,热气早就被风吹散。小内官衣着单薄,蜷成小小的一团,冻得直打哆嗦。   罗云瑾冷声道“今天不该你当值,回去吧,你身份不一般,别到处乱跑,让人撞见了不好。”   汤水哪里都能煎,用不着守在雪地里吹冷风。   小内官抬头看他一眼,眼睛湿漉漉的,鼻尖红透,可怜巴巴地道“云瑾哥,我好久没见着你了他们说你今天管茶水,我才会来的。我知道分寸,不会乱跑”   罗云瑾似乎承受不住她清冽的目光,顿了一下,轻轻扭开了脸。   小内官眉眼弯弯,接着道“你果然来了”   罗云瑾没说话,往炉子里加了几块炭。   小内官偷偷看他一眼,搬起自己的小凳子,一点一点挪到他身边,又小心翼翼地看他一眼,见他没有露出嫌恶的表情,继续挪。   他掩唇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她立刻僵住了,赶紧坐下,安静了片刻后又偷偷瞥他一眼,开始挪。   罗云瑾不动声色。   小内官整个人几乎挨在他手臂上,这回满意了,放好凳子,坐稳了,拿起钳子拨了拨炉灰,夹出一只芋头,手指按了按,道“还没熟,再等一会儿。”又把芋头夹回炉灰里盖好。   罗云瑾低头咳嗽。   小内官眉尖轻蹙“云瑾哥,你是不是受凉了”说着伸出手,手掌落在罗云瑾的额头上。   罗云瑾浑身紧绷。   她的手又柔又软,刚才拨炉火的时候一直握着铁钳,手心干燥温暖,指尖却冰凉,轻轻地笼在他额前。   他轻轻地颤栗了一下,觉得这种感觉很陌生。   “没有发热一定是风吹着了,浮碧亭那边风大,你吹了冷风就会嗓子不舒服。”她收回手,脸上写满担忧,“刚好我给五哥熬了冰糖枇杷水,云瑾哥你也喝一点,这个治咳嗽。”   罗云瑾冷淡地道“不必了,我不喜欢枇杷。”   她笑了“不是枇杷,是晒干的枇杷叶我夏天的时候收集的,五哥总是咳嗽,又不能一直吃药,我怕不够用,晒了一大篓子呢。那几棵枇杷树快被我摘秃了,幸好我跑得快,不然就被管园子的照管太监抓住了。”   枇杷水煮好了,她果然先倒出一碗逼罗云瑾喝。他接过瓷碗,皱着眉头,面无表情地喝了几口。   她坐在一边和他闲话“等我攒够了钱,也想和黄爷爷他们那样在大内外面置一间宅子,到时候院子里就种枇杷树。”   他喝着甜丝丝的汤水,干痒的嗓子舒服了很多“喜欢吃枇杷”   她扒拉出烤熟的芋头,按在地上滚掉炉灰,笑着说“不喜欢吃,我嫌枇杷酸,果核又大不过枇杷漂亮,熟透了以后黄澄澄的挂在枝头,多好看呐东园载酒西园醉,摘尽枇杷一树金,枇杷树也好看,四季常青,叶子又肥又绿”   罗云瑾嗤笑了一声,她就是这样,喜欢一切好看的东西。   包括他。   她居然喜欢一个阉人。   月洞门前四处透风,铅云翻涌,雪落无声,罗云瑾坐在炉火前,低头喝一口枇杷水,心道她果然脑子有病。   罗云瑾从梦中醒来,闻到一股淡淡的清苦气。   天还没亮,帐中光线朦胧,他垂眸,看到枕边几片碎裂的枇杷叶。   圆圆,我在宫外买了间你说的大宅子,种满了你喜欢的枇杷树。   他出了一会儿神,翻身坐起。   今天他当值。 第73章 说动   今天嘉平帝依旧不上朝,头戴紫金七星道冠,穿了一件绣了太极阴阳图的锦袍,站在祭台前,神色肃穆郑重,两名穿法衣的道士在一旁焚烧祝文,口中喃喃念诵,台前缕缕青烟缭绕。   一名内官从乾清宫的方向快步走过来,上前通禀,内阁大臣徐甫求见。   罗云瑾摇了摇手,嘉平帝斋醮时不喜欢被人打扰,文渊阁大学士也一样。   内官小声道“罗公公,小的拦不住徐老先生谁拦徐老先生就骂谁,还说要斩了我们徐老先生口才了得,小的们招架不住”   罗云瑾冷笑了一声,心中雪亮。徐甫言辞犀利,得罪了这帮小宦官,宦官们故意放他进来打扰嘉平帝求神问道,到时候嘉平帝震怒,吃亏的是徐甫。   内官话音刚落,果然听得长廊深处传来一片吵嚷声。   几名内官边跑边叫“老先生留步老先生留步”煞有介事地拦着一脸怒容的徐甫,实则故意将他往祭坛这边引。   徐甫脸色铁青,闷着头往里冲。   罗云瑾皱了皱眉。嘉平帝沉迷长生之术,若斋醮之时被人中途打断,恐怕不仅仅只是震怒而已。   徐甫是皇太子的老师,世人将徐甫的升迁视作嘉平帝对太子的肯定。   罗云瑾抬起手,凤眸淡淡地扫一眼廊下佩刀侍立的缇骑。   缇骑们会意,立刻出列,几步跃上石阶,拦住盛怒的徐甫。   徐甫怒不可遏,抬起头,目光落到一身赤色织金云肩纻丝蟒服的罗云瑾身上,眼神锐利而冰冷。   罗云瑾知道徐甫心里在想什么,无非是在骂他阉竖、奸猾。他才思敏捷,骈文写得生动漂亮,嘉平帝时常命他写青词,祭台上焚烧的祝文就是他亲笔写的。朝臣为此多次弹劾他,斥责他引诱嘉平帝沉迷神仙道术。   他冷声道“老先生请回。”   徐甫怒气冲冲,奈何缇骑个个人高马大,铁杵一样挡在身前,他气得来回踱步,满面怒容。他知道自己硬闯过去眼前这帮缇骑未必敢真杀了他,可司礼监的太监不能轻易得罪。   罗云瑾站在廊前,负手而立,凝望朱红殿门后弥漫的青烟,等徐甫转了十几圈稍稍冷静下来之后,才慢慢地道“未知老先生来之前可曾知会太子”   徐甫一愣。   罗云瑾转过身,没有再看他。   徐甫心惊肉跳了一会儿,冷汗涔涔,双眼微眯,打量了罗云瑾几眼,转身离去。   一串脚步声响起,两个作道士打扮的清秀小僮从里面走了出来,皱眉问“圣上问刚才谁在外边吵闹”   回廊里鸦雀无声,众人大气不敢出一声。   沉默中,罗云瑾淡淡地道“刚才跑来了一只猫,已经赶跑了。”   两名小僮将信将疑,环顾一圈,廊前廊下侍立的禁卫、缇骑、内官个个屏息凝神,没有一个敢插话的,两人对视一眼,没有多问,转身回去复命。   罗统领说吵闹的是一只猫,那就只能是猫。   徐甫刚出了偏殿,正好碰到两个过来劝阻他的东宫内官。   “老先生怎么来了这里圣上斋醮之时最不喜欢被大臣打扰您真要劝谏也该寻个好时机。”内官看到他,擦了擦头上的冷汗,大松一口气,小声道。   徐甫苦笑“我也是急糊涂了”   想当初他还劝谢太傅不要冲动莽撞,结果今天他差点犯了和谢太傅一样的错误。幸好罗云瑾拦住了他,不然他一头冲进去,必定会触怒嘉平帝。   徐甫叹口气。   嘉平帝天天不上朝,内阁大臣十天半个月见不着圣颜,宫里宫外只能通过司礼监批答奏折来传递消息,司礼监牢牢把控朝政。他之前几次上疏,嘉平帝一点反应都没有,他早就窝了一肚子火。今早他听说嘉平帝听信钱兴的谗言采用了工部侍郎的治河策略,一时间又气又急又怒,邪火怎么都压不住,赶去乾清宫进谏,又听说嘉平帝在偏殿设祭坛做法祈福,他当即忿然作色,想也不想就往偏殿冲去。   万幸今天陪侍天子左右的人不是钱兴的党羽。   徐甫心有余悸,回到值房。   房中几名官员看他回来了,都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徐甫叹口气,走到桌案前,对伏案研究舆图的皇太子朱瑄道“今天老朽太冲动了。”   朱瑄站起身,微笑着说“老先生也是心系百姓。”脸上并无一点责怪的意思,接过内官递上来的茶,送到徐甫手上,温和地道,“先生喝口茶罢。”   温文儒雅,让人如沫春风。   徐甫脸色缓和了几分,接过茶盏。   朱瑄回头继续看舆图。桌案上一片凌乱,年轻官员不断从阁中翻找出记载各地水路、陆路的舆图送到值房里,一卷卷铺开,桌案摆不下就直接摊在地面上。   徐甫喝了几口茶,定定神,上前问“殿下听说刘敬上疏的事了”   朱瑄点点头。   刘敬前几日突然上疏反对宋素卿疏浚贾鲁故道的治河方法,提出朝廷应该先集中物力财力修复开通昭阳湖西南之南阳到留城的新河。若在以往,钱兴一定会支持自己提拔起来的宋素卿,但是现在明眼人都知道宋素卿的治河工程必然是为朱瑄作嫁衣裳,所以钱兴这一次公开支持刘敬,并趁嘉平帝服用丹药之后神思昏沉之际举荐刘敬,嘉平帝今早已经下旨,命刘敬开始修复新河。   徐甫听说这个消息的时候,气得浑身打颤贾鲁故道还未疏浚,户部已经几次找借口不拨银子,现在嘉平帝又要户部拨银子给刘敬开凿新河,这不是成心添乱么太子和宋素卿举步维艰也就算了,到最后受苦的终究是老百姓 他急怒攻心,出了值房直奔乾清宫。   等朱瑄赶到值房的时候,徐甫已经走了,他知道来不及阻拦,只能派两个内官前去打听消息,若是徐甫真的惹怒嘉平帝,他再想办法转圜。   徐甫收起颓唐之色,回过神,道“皇上让刘敬开凿新河,六部大臣未必会通过,兴许还有办法阻止。”   朱瑄垂眸望着舆图上密密麻麻的线条,唇边掠过一丝笑影。   徐甫一怔,不明白朱瑄这个讽刺的笑容是什么意思。   朱瑄道“大臣会通过的,刘敬开凿新河已成定局。”   他手指在舆图上划了几下,慢慢勾出一个圈,点了几下。   徐甫眉头轻皱,疑惑地盯着朱瑄圈出来的那个圆看,少倾,他心中闪过一道电光,瞳孔轻轻一缩。   皇太子果然清醒明睿。   祭台前烟雾缭绕,道士双眼紧闭,手捏法决,口中念诵祷文。   嘉平帝一身道装打扮,手持玉笏,姿态虔诚。   罗云瑾站在庭外,目光时不时逡巡一圈。   两名小内官穿过回廊,走到他身前,举起账本,躬身道“公公,内官监那边今天往各宫发放红白软子大石榴、大玛瑙葡萄、佛手汤、琼酥,这是账目。”   罗云瑾身兼数职,掌各监事务,庶务繁忙,很多事情需要他亲自处理。各监内官时常满宫找他的身影,等他给出指示。   他拿起账本,翻开匆匆扫了一眼,掷回内官怀里“漏洞百出,回去重算,算对了再拿来。若再出错,我去文书房挑个人给你们管事当帮手。”   他语气并不严厉,但小内官还是吓得汗流浃背送出这本账册之前,四名管事对坐着核算了一个多时辰,都以为这本账目不会让人挑出一丁点错误,可是罗统领只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就知道哪里动了手脚 两人毛骨悚然,不敢辩驳,战战兢兢地退下了。   两名内官刚走,又陆陆续续来了几波人,都是找罗云瑾请示的。   他一一吩咐下去,有条不紊,不慌不乱,不管哪一监的内官过来问询,他了如指掌,不论事情大小,他稍加思索就能给出指示。内官们见他对各监事务一清二楚,不敢欺瞒,态度一个比一个恭敬。   天子近侍张公公今天随侍嘉平帝左右,站在一边冷眼旁观了半个多时辰,看回话的内官走了,笑着走上前,道“罗统领贵人事忙。”   罗云瑾面色如常“圣上倚重,不敢不尽心。”   张公公目露欣赏之色,看他几眼,突然压低声音问“你刚才让人拦下了徐甫”   罗云瑾依旧面无表情“徐老先生是肱股之臣。”   张公公点点头“对啊,老先生是肱股之臣。他急着求见圣上,那是为了天下老百姓。朝中大臣若个个都能像老先生这样心怀天下、刚毅正直,何愁不天下太平他们心系社稷,忠心义烈,把生死置之度外我虽为阉竖,亦感佩他们的忠烈。”   这话说得意味深长。   罗云瑾没有接话。   张公公接着感慨“我伺候圣上几十年,圣上昔年并不像现在这样疏远朝官”   罗云瑾抬眸。   张公公没有说下去,满脸堆笑,道“我观司礼监中,唯有罗统领有儒士之风。刚才罗统领拦下徐甫,亦是救了徐甫,罗统领不愧有高才之名,果然胸襟旷达。我们虽是阉人,也当懂得礼义廉耻,忠节大义。”   罗云瑾淡淡一笑,“公公高看我了。”   张公公笑而不语。   不多时,里面的斋醮结束,张公公转身离开。   罗云瑾送嘉平帝回乾清宫,踏出月台后立刻叫来自己的心腹和文书房的人“这些天你们谨言慎行,不要和张公公来往。”   属下面面相觑。   张公公是嘉平帝身边的老人,一直规规矩矩从不生事。嘉平帝对他信任有加,他忠于职守,为人朴实,并未仗着圣宠耀武扬威。他在乾清宫当值的时候,若有大臣惹怒嘉平帝,他总是从中劝解,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论宫里宫外都对他颇有赞誉。   文书房的内官小声问“统领,张公公有什么不妥”张公公宽厚,宫里的内官都很喜欢张公公。   罗云瑾立在月台上,回头看一眼乾清宫的方向“张公公忘了自己的本分他被文官说动了。”   众人一惊。 第74章 算账   天气转凉,初九过后,后宫里的妃嫔都换上了罗衣,宫中开始准备过冬的菜蔬,御膳房的人做起了糟瓜茄。   这天内官监的提督太监亲自给东宫送来红白软子大石榴、大玛瑙葡萄、波罗蜜供、西洋糖霜奶油饼。   杜岩笑着道“今年底下的人用心,大玛瑙葡萄和波罗蜜供比往年的多。”以前这些都是先供仁寿宫和昭德宫选,剩下的才送到东宫。   提督太监抹把汗“今年掌事的是罗统领,我们敢不尽心么之前那几个管事撤了一半呢他们求爷爷告奶奶,请罗统领手下留情,罗统领一贯的铁石心肠,一个都没理会,全打发回内官监等着再拨差事。”   杜岩心底一阵发凉。   罗云瑾还真是敢下手,各处采买的管事都是肥差,能当上管事的背后肯定有人罩着,他新官上任三把火,拿这些管事杀鸡儆猴,就不怕得罪人 杜岩啧啧了几声,随即又摇头失笑罗云瑾都和钱兴对上了,又怎么会怕一群中饱私囊的管事 他领着宫人将葡、石榴送进内殿。   金兰看过单子,吩咐小满分出一些给两位废后和王妃送些过去。   上午掌事太监送来东宫内库的账本,金兰在心里默默核算账目,想起偏殿里那几十个跟着黄司正学习的宫女,问太监“精于算数的有几人”   太监想了想,回答说“当有八人,不过能称得上精通的只有两人,另外六人胜在仔细踏实。”   金兰点点头,道“八人也够了,带她们过来,我看看她们长进了多少。”   太监应是,不一会儿领了八个宫女进殿拜见金兰。八人都是十三四岁的年纪,穿圆领窄袖宫装,梳丫髻,戴纱帽,眉清目秀,齐整伶俐。这些宫女原本就是从粗使宫女中遴选出来的,住进偏殿以后不用当差,只需跟着黄司正和胡广薇学习,顿顿细粮,餐餐有肉,节气时有赏赐的新鲜瓜果、面点,个个养得白嫩精神,面庞红润。   金兰很少召见宫女。她们进殿以后按着掌事太监的引导低着头跪下行礼,屏气慑息,不敢抬头。   掌事太监笑着道“殿下,就是她们八个了,黄司正说她们已经通读算法统宗、九章算法比类大全、算法纂要、盘珠算法、数学通轨等书。”又指着其中两个宫女道,“这个是阿崔,这个是阿碧,她们两人筹算、珠算都最拔尖。”   阿崔和阿碧应声上前了一步,八人一起朝金兰行礼,依旧不敢抬头,只能看到金兰垂落在黄花梨脚踏上的织金襕裙裙角。   金兰笑着道“那我倒要好好考校一下了。”   外面阁子里已经摆好了长条桌,桌上放有算盘、密密麻麻堆成小山的竹算筹和纸笔,掌事太监领着八名宫女退到外间阁子里,小声道“今天太子妃殿下考校你们,这是你们的造化,你们可得好好算,仔细算,别让殿下失望算得好的,少不了你们的赏赐。”   宫女小声应是,走到长条桌前,宫人搬来鼓凳给她们坐,掌事太监忙推辞。   宫人笑眯眯地说“这是殿下吩咐的,她们日后都是女博士,哪有让女博士站着的道理”   宫女们听了这话,怔了怔,对视一眼,个个神情激动振奋,双眸闪闪发亮。   掌事太监一凛,正色道“正是这个理,太子妃殿下说的是。”   小满燃了一条沉香开始计时,杜岩拿出一大叠纸分发给八位宫女,宫女们坐定,仔细比对纸上的数目,阁子里很快响起拨弄珠子的噼里啪啦声和笔尖在纸上书写的沙沙声响。   寸香刚刚烧了一小截,阿崔和阿碧就举手示意自己算完了。掌事太监眼神警告两人再重算一遍,阿崔犹豫了一下,提笔重算,阿碧满不在乎地随意拨弄了几下珠子,等阿崔算完,和她一起交上自己的纸笔。   掌事太监这才进殿向金兰禀报“殿下,阿崔和阿碧先算完了。”   金兰笑道“喔果然是黄司正夸过的人。”接过二人的答案一看,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其余六个人也算完了,金兰一一看过,指出其中两个人的错误“虽然最后没算错,不过用法决的时候偷了懒。”   被点出的两人面红耳赤,出列跪下道“殿下恕罪。”她们看其他人算完了心里着急,用法决的时候确实走了捷径。   另外几人心头凛然太子妃殿下居然能看懂她们的笔算要知道她们的笔算是按着自己平时的习惯记的,一般人根本看不懂太子妃没问她们就看懂了,说明太子妃熟知所有口诀。   阿崔暗暗庆幸自己笔算的每一步都写得清楚详细,阿碧则悄悄收起自傲之色,低下了头。   金兰没有怪罪两人,笑道“你们才刚开始学,已经长进不少了。好好跟着黄司正上学,莫要懈怠。勤学之事得持之以恒,不是一日之功。”又对掌事太监道,“不过也不能管得太紧了,要松弛有度,她们还小呢。”   几人忙恭敬应是。   掌事太监领着八人告退。杜岩捧出金兰给的赏赐,八个人都有,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几本新书、金银锞子、两只软子大石榴,阿崔和阿碧的比另外六个人的要多出两支湖笔。   两个被金兰点出错误的宫女也得了赏,两人看一眼掌事太监,红着脸不敢领赏。掌事太监想起金兰对宫女的看重,知道这些人以后一定会成为金兰倚重的女官,不能轻易得罪了,微笑着道“傻站着做什么还不谢赏太子妃待下宽厚,你们以后更要好好尽心学习,莫要辜负太子妃的期望。”   两人喜笑颜开,接了赏赐。   金兰又叫把胡广薇和黄司正请过来。   等黄司正和胡广薇低着头进殿,不止小满和杜岩呆了一下,连金兰都呆住了。   黄司正精神矍铄,神采奕奕。之前她不怎么管事,每日不过照管一下尚宝司,如今天天教导宫女,她脸上不仅没有疲惫之色,反而精神愈加健旺,走起路来腰背挺得笔直,腿脚比杜岩还利索。   然而让金兰吃惊的不是黄司正,而是胡广薇。   胡广薇秀美端庄,身段苗条,金兰记得她穿宫装的时候袍服宽大,走起路来隐约可以看到腰肢的线条,身姿袅娜可是眼前和黄司正一起步入内殿的女官却面庞圆润,身材敦实,宫装紧紧贴在身上,算不上胖,但也绝对不能说瘦。   内殿诸人一脸讶异。   胡广薇知道殿中的人都在看自己,脸红耳热,满脸羞愤,这一个月以来所有认识她的人看她的目光都是这般惊讶诧异,她以为自己已经麻木了,可是一想到端坐在宝座之上的人是自己以前瞧不起的太子妃,她实在没办法从容以对。   都是太子妃害的她已经胖若两人了   金兰很快收起惊诧之色,笑着道“宫女长进了许多,这都是两位女博士教导有方,辛苦司正和女史了。”并没有刻意为难胡广薇,也没有出言讥讽。   黄司正谦虚道“也是她们本身资质好的缘故。”   金兰轻笑“名师出高徒。”   说笑了几句,命人赏黄司正和胡广薇,两人谢赏,告辞出来。   走出主殿很远以后,胡广薇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了地,悄悄松了口气。   太子妃居然没有嘲笑她。   姐姐胡令真前天找机会和她见了一面,愣了片刻后,狠狠痛斥她一顿,说她不知节制。   她倒是想节制,可每天吃得好睡得香这怎么节制啊她试过故意饿肚子,但是金兰之前定了规矩,女官每天要领着所有宫女绕着偏殿走步,还得蹴鞠、捶丸、跳绳,所有人分成四支队伍,天天比赛,获胜的有赏赐,宫女们热火朝天,抢着参赛。她作为领队必须在场上维持秩序,有时候还会被宫女们推上场参赛,一场比赛下来,她累得满头大汗的,饿得能吞下一头整牛,根本没办法节食 之前在胡家的时候,家里的姐妹们个个弱柳扶风,一顿只吃半碗饭,风吹吹就倒,胡广薇也是如此,现在她天天领着宫女踢球、走步,胃口越来越好,一天三餐加面茶,一顿都不能少。以前一入秋就病病歪歪的,时常吃药,这个月却一次都没病过 胡广薇低头看了看自己裹在宫装里、明显比以前粗了两圈的腰,一时之间心头茫然。   内殿里,金兰目送胡广薇和黄司正离开,心道难怪德王妃前几天找她打听东宫的宫女每天都吃什么,原来如此。   德王妃处心积虑想养胖庆王妃,可是庆王妃就像个无底洞一样,不管吃下多少东西,依然瘦成一根竹竿。德王妃一定见过胡广薇,想照着东宫的食谱喂养庆王妃。   算完了账目,内官进殿通禀说凤轿准备好了。金兰换上礼服,乘坐轿辇去宫中御花园。   今天周太后在园子里宴请朝中六十岁以上的命妇,宫妃们这次没有陪着,周太后说了,她们年纪大的人想自自在在说会儿话。   金兰知道周太后的脾气,特意等宴散的时候才和德王妃几人一起出现,周太后诧异地问“你们年轻人忙你们的去,又来我这里做什么”   几人上前搀扶周太后,笑着说“孙媳妇们听说这里热闹,也想来沾点光。”   周太后嗔道“你们就哄我罢”   宫女送上消食的清茶,命妇们坐下喝茶,凑趣说“老娘娘好福气,孙媳妇个个孝顺。”   周太后笑容满面,没怎么理睬赵王妃和德王妃、庆王妃,拉着金兰的手,笑着道“太子妃很好。”   众人齐声附和。   命妇中有些没见过金兰的,这时候就抬头细细打量她。安远侯府陆老夫人今天也在,她是金兰及笄礼上的正宾,有人拉着她小声说“太子妃果然如花似玉,怪道皇太子喜欢得跟什么似的。”   陆老夫人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宴散回宫,薛娘娘送金兰出了长廊,和她说起宴席上的事“安远侯府就要办喜事了。”   金兰问“大都督要娶亲”安远侯府没有侯夫人一事一直是后宫女眷们热衷讨论的话题。   薛娘娘点点头“还没定下,不过陆老夫人已经在相看人家了,之前安远侯一直不肯娶亲,最近不知道怎么想通了。今天老娘娘问起,还说要帮着做媒,说周家有几个小娘子年纪合适,陆老夫人说不急,她怕安远侯又反悔。不过我看陆老夫人其实巴不得马上就办喜事,今年年底说不定就会有消息。”   金兰心想,周太后说给陆瑛做媒不过是口头客气罢了,但陆老夫人不敢冒这个险,所以找借口推托了一下,安远侯府可不敢和贵戚搭上关系。   两人在廊道前分别,金兰步下石阶,绣鞋刚踩上砖地,斜地里忽然窜出一只雪白滚圆的狮子犬,围着她直打转。   金兰嘴角轻抽。   自从螃蟹宴那天送这只狮子犬回昭德宫以后,她每次来仁寿宫都会遇到它,就算她刻意躲开昭德宫,狮子犬还是能准确无误地在她回东宫的路上截到她,也不知道它的鼻子到底是怎么长的。   不等金兰发话,小满熟练地抱起狮子犬,他知道金兰不喜欢逗狗。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靠近,宫女太监簇拥着郑贵妃过来了。   看到狮子犬乖乖地锁在小满怀里摇尾巴,郑贵妃瞳孔猛地一缩,神情冷冽“没脸没皮的小畜生”   东宫诸人脸色骤变郑贵妃这是在骂谁呢骂狗还是骂人 金兰一笑,示意杜岩把狮子犬交给昭德宫的人,往旁边让了一下,等郑贵妃先行。   郑贵妃冷冷地扫她一眼,邪火直冒,抱着狗从她面前走过,轻笑“想必太后一定常在人前抬举太子妃。”   金兰笑而不语。   郑贵妃冷笑“不过是真抬举还是假抬举就不一定了,太子妃可得看仔细了。”周太后最喜欢用这一招,抬举这个,打压那个,然后坐视别人争得头破血流。她当年和两位皇后势如水火,离不开周太后背后的推波助澜。   金兰微笑着道“谢娘娘教诲。”语气很真诚,双眸清澈,一脸单纯天真。   狮子犬趴在郑贵妃怀中,对着她讨好地呜呜了两声。   郑贵妃一噎,狠狠剜一眼怀中的狗,拂袖而去。   金兰一脸无辜地目送郑贵妃离开。   小满忍笑最近太子妃经常遇见郑贵妃,郑贵妃好像特别喜欢挖苦太子妃,可是太子妃从来不接茬,每次都是一副什么都没听懂的样子,郑贵妃回回气得倒仰,又不能拿太子妃怎么样,下次遇上了还是要撞上来说风凉话。   可惜太子妃压根不在意呀。 第75章 肚子疼   这晚朱瑄回来时,门廊前空空荡荡,画帘半卷,纱灯高悬,并无金兰等候的身影。   朱瑄脸色微变。   杜岩从里面跑了出来,小声道“千岁爷今天殿下从仁寿宫回来,有点不舒服,刚才殿下坐在书房里看书等千岁爷,怎么坐都难受,小的劝殿下歇下,殿下起先不肯,后来撑不住躺了一会儿,小的看殿下睡着了,不敢叫醒她。”   朱瑄眉头紧皱,脚步陡然加快“怎么会不舒服有没有请太医”   杜岩轻声答“请过太医了,喝了些红枣甜汤。”   朱瑄会意,快步走进暖阁。金兰睡在南边软榻上,身上衣裳没脱,盖了层被褥,灯火昏黄,笼在她侧脸上,她手里还握着一本五岳游草。   宫人起身相迎。   朱瑄眼神示意宫人退出去,走到软榻前,轻轻抽走金兰手里的书,低头看她。   金兰睡得不沉,感觉到软榻前人影晃动,揉揉眼睛醒了过来“五哥,你回来了。”刚睡醒,声音软绵绵的。   朱瑄按住她“别起来了,你不舒服就躺着,我去洗漱。”又问,“烧了汤婆子没有”   金兰小腹一抽一抽的疼,想了想,点点头,躺回枕上“有汤婆子。我今晚没胃口,刚才喝了一碗甜汤,不觉得饿,你洗漱了自己用膳罢,我吃不下。”   她和郑贵妃说话之后就回了东宫,突然觉得小腹疼得厉害,王女医给她开了药。   朱瑄嗯一声,一件一件帮金兰脱下外面的衣裳、罗袄、短衫、褂子,等她重新躺下睡好,坐在床沿看她。手伸进被子里摸了摸,里头热乎乎的,汤婆子刚换过热水。   金兰闭上眼睛睡了一会儿,怎么都睡不着,只好睁开眼睛,笑着推了推还坐在床边的朱瑄“五哥,你出去吧,你坐在这儿我睡不着。我身上难受,今晚自己睡。”   她浑身难受,笑着的时候也有气无力的,脸色苍白。   朱瑄俯身吻了吻她的眉心,起身出去,不一会儿又转回暖阁里,金兰昏昏沉沉,刚刚睡着。他摸了摸她的脸,留下杜岩和小满守着,出去用膳。   月牙桌上摆好了碗筷,应季的爆炒羊肚、迎霜兔、炖羊肉、糟瓜茄,八宝馒头,蝴蝶卷子,羊肉水晶角子,清蒸鲈鱼腩,木樨糕子汤,另有一只攒盒装着甜食房新做的面点,虎眼糖和鲍螺。   一个人吃饭没什么胃口,朱瑄就着糟瓜茄吃了半碗鸡丝龙须面就撂下了筷子,指着鲍螺对宫人道“送到暖阁去。”   他记得金兰爱吃这个,天气越来越冷,正是拣鲍螺的时节。   宫人应是。   帷帐静垂不动,他吃饭、走动、吩咐宫人的声音放得很轻,内官走路的时候蹑手蹑脚,生怕发出一点声响。   金兰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   锦被里的汤婆子还是热的,她出了一身的汗,身上汗津津的,衣衫紧贴在滑腻的皮肤上,不大舒服。她躺着一动不动,不想动弹,肚子忽然咕咕叫了几声,肠胃微微抽搐从仁寿宫回来之后她就没吃什么,只晚上喝了一碗热甜羹,肚子饿了。   槅扇前黑魆魆的。   金兰想起身吃点东西,可身上懒懒的,手指头都不想动一下,也不想叫小满他们过来伺候,大半夜的惊动太多人不好她迷迷糊糊地想,闭上眼睛。   锦被底下的肚子又咕噜咕噜叫了起来。   她闭着眼睛继续睡,忽然听到一阵窸窸窣窣声,有人走到床榻边俯身看她“圆圆肚子饿了”   金兰睁开眼睛。   “你怎么过来了”   朱瑄站在床榻前,头上还束着网巾,穿了件云罗道袍,低头看她,黑暗中双眸幽深暗沉。   她以为他今晚一个人在寝殿睡。   朱瑄扶金兰坐起身,抓了条薄被裹住她,塞一只大软枕让她靠着,轻笑着刮了刮她鼻尖“你肚子叫得那么响,把我吵醒了。”他知道她不舒服,没有和她同榻睡,让宫人收拾了另一张床榻,靠坐着看治河奏疏看到半夜,刚吹灯睡了一会儿就听到她这边有动静,立马醒了。   金兰脸上微红,笑着说“夜里没有胃口,一觉睡醒又觉得肚子饿了。”   朱瑄笑道“有胃口就好,我让人传膳,想吃什么”   金兰摸了摸肚子“不必太麻烦,夜里吃多了也不好,煮碗面就行搁点鱼片,我想吃鱼,有炖火腿也行。”   本来不觉得有多饿,说着说着忽然觉得什么都想吃,又道“还想吃香糟鹅掌。”   朱瑄笑了笑,大手盖在她肚子上“看来是真饿了。”   他用晚膳时让人送进暖阁的攒盒就搁在软榻旁,还没动过,他挑了枚鲍螺递给金兰“先吃点填填肚子。”   金兰接了,打开攒盒选自己喜欢吃的。   朱瑄觉得她捧着攒盒小心翼翼吃果子的模样很像自己以前养的一只鸟,小胖鸟半夜饿了会叽叽喳喳叫唤宫人给它换米换水。   他含笑看着金兰,金兰忍不住看他一眼“笑什么”攒盒往他跟前一递,“你也吃点”   朱瑄摇摇头,笑而不语。   守夜的宫人听见他们说话的声音,手擎灯烛掀开帷帐进殿服侍,朱瑄命传膳,金兰要起来,朱瑄按住她“就在这里吃,别折腾了。”   宫人将南漆小炕桌抬到软榻上,不一会儿杜岩就提着黑漆描金攒盒进殿,先盛了一碗金兰点名要的鱼片龙须面。   汤面热气腾腾,金兰拿起筷子就吃,面条细软雪白,鱼片滑嫩柔软,撒了碧绿的芫荽,汤汁鲜美浓郁,她吃了面条,连面汤也喝完了。   朱瑄晚上吃得少,看她吃得香甜,不由得食指大动,示意杜岩也给他盛一碗面条。   吃完了面,宫人扶着金兰去净房洗漱,她换了身衣裳回到寝殿,朱瑄靠坐在床边看书,起身拉她坐下“过来靠一会儿,刚吃了面别马上睡。”   金兰坐下,朱瑄放下书,弯腰给她脱鞋。   宫人吓了一跳,抢着上前,朱瑄挥挥手让他们出去。   金兰虽然不舒服,不过还是可以自己脱鞋的,刚想收回脚,朱瑄按住她的腿,手指解开绣鞋上的纽绊“别动,今天我来服侍你。”   帷帐里他低沉温柔的嗓音格外好听,金兰不禁一阵心悸。   被褥里塞了汤婆子,暖烘烘的,金兰怀里抱了只小暖炉,脚上踩着汤婆子,靠坐在床栏边,惬意地舒口气。朱瑄也脱了外袍上床,掀开锦被,把她搂进怀里,让她靠着自己的胸膛,左手伸到锦被底下摸索了一阵,盖在她肚子上。   “还疼吗”   她靠在他臂弯里,闻着他身上淡淡的水沉香味,摇了摇头“这会儿不疼了。”   朱瑄低头亲了她一下,右手拿起床边的书,接着刚才看到的地方继续看。   金兰睡不着,乖乖地靠了一会儿后开始折腾了,一会儿抱着朱瑄的胳膊,嘴里喃喃低语,一会儿摸摸他胸膛,一会儿抬头亲亲他的下巴,柔软馨香的身体趴在他怀里扭来扭去,时不时碰到不该碰的地方。   朱瑄心浮气躁,书里的内容一句都没看进去,叹口气,丢开书,捉住金兰乱摸的手“别闹了,今天不是难受吗”说话时声音压得低低的,手臂有些紧绷。   金兰立刻不动了,她只是想看看他最近长胖了没有。现在宫里都说东宫的伙食好,他这么瘦,应该长胖点。   她毫无睡意,拿起朱瑄丢开的书,匆匆扫一眼,是写治河的。她想起听来的消息,问“我听说刘敬上疏建议先修复新河”   朱瑄点点头“这两天旨意就会下来。”   金兰面露惊讶“大臣没有上疏反对此事”   她最近翻阅了不少治河方面的书,了解越多,越佩服宋素卿的才能,他虽然小节有亏、御下严苛,但具有丰富的治河经验,而且思路大胆、处事果决,放眼朝堂,无出其右者。朝中大臣不认同宋素卿的治河方法,可他们也没提出比宋素卿的治河策略更好的法子。之前治河总理大臣走马灯一样换了又换,前几任完全遵循以前的治河旧策,没有一个能很好地治理水患,这说明因循守旧不可取,为什么刘敬他们还是一意孤行 朱瑄冷笑“他们不会反对,朝中大臣多半站在刘敬那一边。”   金兰眉头轻蹙“那会不会影响你和宋素卿现在的工程”   “会有影响不过不碍事,我早料到会这样。”朱瑄搂着金兰,慢慢地道,“关于治河之事,朝中大臣各有主张,说来说去,大同小异,他们根本没有治理黄河的信心和毅力,认为黄河水患永远不可能治理,与其耗费心思治理黄河,不如全力保证漕运的畅通。”   金兰叹口气“古有大禹治水、愚公移山,李冰父子建都江堰,使水旱从人,不知饥馑,时无荒年黄河水患难以治理,但也不能放任不管、任它决堤,既然以前的法子不能用,那就换个法子,失败了再换一个法子,一代代坚持不懈,总能摸索到好的方法”   纵观历史,人什么时候真正认过输天定胜人,人亦能胜天。朝中大臣乃济世之才,国之名士,肩负与君王共治天下的责任,怎么能轻易放弃治理水患就算宋素卿的法子也失败了,那也能给后人警醒,让他们少走些弯路。   朱瑄摸了摸金兰的头发“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事关利益,文官不会管那么多。”   他在舆图上划出那个圈以后,徐甫就知道刘敬的奏疏一定会得到大部分人的响应。宋素卿治理水患,解救的是沿岸劳苦百姓,却可能淹没世家大族的田地。刘敬开凿新河却能保证许多人的利益。如果宋素卿的法子奏效,百姓可以安居乐业,朝廷能够确保当年的税收,但这和文官有什么关系 他们更关心自己的利益。   金兰听得齿冷心寒。   朱瑄幽幽地道“圣上就是认清了这一点,所以和文官赌了一辈子的气”   嘉平帝曾经立志要当一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当大臣批评他纵容周太后的族人时,他心虚不已,安抚了那个大臣,劝周太后的族人安分守己,还开私库赏赐大臣,以示自己会虚心纳谏的决心。   后来他发现那些上疏弹劾周家的官员私底下包庇他们自己的族人鱼肉乡里、侵占良田,锦衣卫将证据送到龙案前,那几个大臣还在痛哭流涕地为自己狡辩。   嘉平帝对心腹太监说天下乌鸦一般黑。与其被虚伪狡诈的文官牵着鼻子走,不如宠信宦官。   金兰心里一动,紧紧地抱住朱瑄。   朱瑄笑了笑,她总能很快发现他心底的阴郁念头。   他搂着她,低头亲她的眼睛。   嘉平帝既想当一个好皇帝,又想无拘无束不受文官掣肘,希望文官像书里颂扬的那些贤臣一样个个光明磊落,愿意为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什么好处都要占,一旦对现实失望就自暴自弃地躲进深宫炼丹修道,不问朝政。   文官确实一肚子算计,他又何曾拿出帝王的气魄和胸襟他可以有私心,大臣为什么不能有 历朝历代,朝堂上有几人真的能对帝王忠心耿耿、肝脑涂地 这次刘敬上疏建议开凿新河是文官第一次和朱瑄起冲突,嘉平帝特意把朱瑄叫到乾清宫,问他有什么打算,言辞之间流露出了些许幸灾乐祸。   朱瑄淡淡地道“儿臣自当尽心协助宋总督治理黄河。”   嘉平帝看着他,出了一会儿神,摆摆手示意他离开。   朱瑄搂着金兰“圆圆放心,我不会像圣上那样。君子用其德,小人用其才,朝堂上如果个个都是正人君子,那才是怪事。”   金兰嗯一声,“五哥,我陪着你。”   两人相拥着说话,谈的是朝政大事,心中却都很平静,不一会儿都睡着了。   刚睡下不久,帷帐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杜岩白着脸进殿通禀“千岁爷,乾清宫的张公公下狱了” 第76章 自尽   郑贵妃回到昭德宫,放下狮子犬,轻轻踢一脚“小畜生”   狮子犬呜呜叫了两声,转过脑袋,大垂耳朵服帖地垂顺着,黑眼珠子可怜巴巴地望着郑贵妃。   郑贵妃冷哼一声,“抱它下去,看见它就心烦。”   宫女抱着狮子犬出去。   郑贵妃坐在镜台前,一阵噼里啪啦摔摔打打,取下头上的簪环首饰,发髻放下来,浓黑中闪过几道刺眼的银芒。她顿了一下,扯下一根白头发。   宫女吓得大气不敢出一声。   郑贵妃看着闪烁着冰冷银光的铜镜,摸了摸自己的脸。年轻的时候她不装扮也鲜艳妩媚,随便在鬓边簪一朵带露鲜花、涂一点唇脂就敢出门。现在皮肤松弛,不得不靠浓妆艳抹来遮掩衰老的痕迹,甚至连入睡时也不敢卸妆。嘉平帝留宿昭德宫的那些天,她每晚洗漱之后必须先装扮半个时辰才会去伺候他,第二天早上又得早早起身洗去残妆然后再重新上妆。   世人都以为嘉平帝对她的宠爱一如既往,却不知道她私底下到底耗费了多少心血来保持自己的容颜。她最大的对手不是吴皇后,亦不是王皇后,更不是后宫那群环肥燕瘦的宫嫔,也不是周太后她最害怕的是衰老。   她对嘉平帝的性情了如指掌,和嘉平帝相处时,她无时不刻不在揣度嘉平帝的心思。吴皇后、王皇后碍于身份,不懂利用女儿家的柔情来婉转进谏,只知道一本正经规劝嘉平帝,她从不说嘉平帝不喜欢听的话。   规劝皇帝是朝臣的责任,关她什么事谁爱劝去劝吧,她只是一个后妃,不会冒着失宠的风险得罪皇帝。   朝政能不能稳定,民间百姓能不能安居乐业,江山社稷能不能长治久安这些都和她不相干,她只想好好享受荣华富贵。她从不把嘉平帝当皇帝,只把他当成一个孩子。嘉平帝不喜欢文官,她就向他推荐宦官,嘉平帝和朝臣赌气,她什么都不问,和嘉平帝一起痛骂朝臣。   她陪伴嘉平帝几十年,嘉平帝一天都离不开她。然而离不开她也离不开一个个貌美如花的美人宫中从来不缺年轻貌美的嫔妃,这一茬老了,下一茬又水灵灵地冒出头了。   年轻真好啊太子妃多么年轻,青春年少,风华正茂,一颦一笑都光彩照人,像春日枝头的繁花,鲜嫩明艳,稍稍露出一个微笑,盈盈地望你一眼,就能让你心旌摇荡,神魂颠倒,恨不能把所有好东西捧到她面前,哄她高兴。   墓有重开之日,人无再少之颜。   郑贵妃垂下眼睫,随手将白头发塞进妆盒屉子里。   宫女拨开帘子,快步走到她身后“娘娘,刚才东宫那边传太医了。”   郑贵妃愣了一下,继而暴怒“传太医做什么”   宫女抖如筛糠,跪倒在地“说是太子妃病了,传了王女医过去。”   郑贵妃一言不发,目露凶光。   她刚刚和太子妃说话的时候太子妃还好好的,一点毛病都没有。一转眼太子妃就打发人去太医院请太医,这不是在明着打她的脸么 宫女小声说“太后娘娘刚才打发人问问太子妃殿下是不是在回宫的路上受什么委屈了”   郑贵妃唇角微挑,冷笑了一声。   周太后这轻飘飘的一问等于明着告诉六宫太子妃因为被昭德宫刁难才会生病请太医,世人不会去细究她到底和太子妃说了什么,反正在他们眼中,她不论做什么都是错,而太子妃单纯仁善、温婉柔顺,一定是被欺负的那一个。   郑贵妃眉头蹙起,面容扭曲。   她根本没做什么太子妃果然两面三刀,心怀叵测和太子一个样,果然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郑贵妃气得连午饭都没吃,喝了一碗红枣玫瑰雪蛤粥就睡了,下午宫人过来通禀,嘉平帝今天和道士聊得很投机,夜里就不过来了。   她怒气未消,打发人去东宫“看看太子妃到底得的什么病本宫不过是和她说两句话她就请太医,她是雪堆的还是粉揉的风吹吹就化了”   宫人不敢去东宫碰钉子,转头找太医院专门管药房的太监打听,太监道“好像不是病症,王女医没有叫小内官过来抓药,只要了些滋补的东西。”   郑贵妃坐在阁子里用晚膳,听完宫人的禀报,回过味来,嗤笑了一声。   原来是这个毛病。   她胃口突然变好了,连吃两碗饭。   嘉平帝今晚不来昭德宫,郑贵妃睡得比平时早。她平日觉少,只能睡熟两个时辰,这晚睡得早,醒得也早,正躺在枕上逗弄狮子犬,宫人慌慌张张冲进内殿,声音发紧“娘娘,张公公下狱了”   狮子犬娇气,吓得呜呜了几声,躲进郑贵妃怀里。   郑贵妃眉尖微蹙,掀开纱帐“哪个张公公”   “乾清宫的张公公。”宫人捧着铜盆热水进殿,“听说陛下气着了,乾清宫那边请了太医院院判过去。”   郑贵妃下床梳洗打扮。   宫人为她戴上金丝髻,小声说“张公公告了钱爷爷一状,说钱爷爷和两位侯爷借着传奉官的事情发财。”   郑贵妃眯了眯眼睛,冷笑“不知死活的老东西”   想要当官唯有读书进举这一条路可走,登科及第,自然前途无量。书读得好才能当官,这一点妇孺皆知。   嘉平帝崇奉佛道,为了施恩于僧道,直接授予道士、僧人官职,之后还册封了一些工匠、画师、民间艺人、宦官子侄。这些人的任命没有经过吏部的文书批答,更不必经选拔、廷推和部议等选官过程,直接由皇帝本人任命。只要皇帝喜欢,他想任命谁就任命谁,想任命为什么官职就任命为什么官职。   朝中官员看不起这些通过讨好太监和宠妃而被授予官职的人,嘲讽他们为传奉官。   后来传奉官滥觞,三教九流的人物只需要花钱讨好天子近侍就能获得举荐,哪个太监得宠,鸡犬升天,全家都能当上传奉官。   郑贵妃的两个兄弟确实借着传奉官的事发了财,她本人也参与其中,通过和钱兴联手卖官鬻爵大肆敛财。钱兴胆子越来越大,甚至背着嘉平帝矫旨授传奉官,无人敢管。   这些事满朝文武皆知。这么多年了,朝臣弹劾她的奏疏从来没断过,嘉平帝就是不理会。   张公公是不是活腻了没事提起这事做什么   郑贵妃眉头紧皱,踏着夜色出了昭德宫。   乾清宫,后殿。   郑贵妃匆匆踏上石阶。   殿中气氛压抑紧绷,侍立的宫人往常看到她早就陪笑迎上前迎奉,今天却一个个垂首侍立,大气不敢出一声,宛如泥胎木偶。   嘉平帝怒急攻心,惊动了太医院,当值的内阁大臣徐甫和户部尚书也赶来了,后殿灯火辉煌,各处都点起了灯笼,几位老大人脸色焦黄,看不出喜怒。   郑贵妃从侧门进入后殿,听到金漆屏风里面传出说话声。   宫人领着她往里走,小声说“千岁爷在问圣上的药方”   郑贵妃瞳孔一缩朱瑄居然来得比自己早   看来乾清宫有东宫的人。   郑贵妃瞥一眼簇拥在屏风前的宫人,心中冷笑以前昭德宫风头无两,嘉平帝这边有什么动静,消息瞒不住昭德宫,她总是第一个到。现在皇太子地位稳固,开始在朝堂中崭露头角,宫里当差的都是聪明人,最会审时度势,倒向东宫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这一切都是因为她的宝哥刚出生不久就夭折了,如果她有儿子傍身,皇太子根本轮不到朱瑄来当,她又怎么会沦落到需要看朱瑄的眼色行事 郑贵妃目光阴冷,收回视线,转身走进内殿。   金漆屏风后,院判愁眉苦脸,压低声音对皇太子朱瑄道“圣上不是因为急怒攻心才腹中绞痛,近侍说圣上下午服用了一颗丹药”   言下之意,嘉平帝天天炼丹修真,把丹药当糖丸吃,现在吃出毛病了。   朱瑄打断院判“此事不要宣扬出去。”   院判恭敬应是。   朱瑄不是第一个赶到乾清宫的人。   杜岩突然通禀说张公公被锦衣卫带走了,他安抚金兰几句,匆匆赶到乾清宫,当时徐甫已经到了。   嘉平帝盛怒之下忽然觉得腹中绞痛,乾清宫当差的宫人吓得魂飞魄散,主持大局的张公公又下了诏狱,群龙无首,有人慌忙跑去值房找内阁大臣。徐甫和户部尚书今晚当值,听说嘉平帝不好,立刻赶了过来。两人这会儿正在外面盘问小内官。   朱瑄转出金漆屏风,徐甫和户部尚书的视线立刻汇集到了他脸上。他没有隐瞒院判的话,一五一十说了。   户部尚书眼神闪烁了两下。   徐甫眉头紧皱,长叹一口气,嘉平帝不问政事,沉迷佛道,谁也劝不住。   朱瑄问“父皇怎么会突然动怒”   徐甫叹道“说起来,就是为了丹药的事。”   今天下午嘉平帝召见道士,和道士大谈长生之术,道士趁机献上丹药,说是根据上古丹方炼制出来的长生丹,长服能洗筋伐髓。嘉平帝大喜,当场封赏道士。这也就罢了,谁知那道士欲壑难填,为了讨好嘉平帝,居然献出一张极为歹毒的丹方,建议嘉平帝广选民间少女入宫,以便炼制纯红丹。   在场的张公公当即双目圆瞪,出列大骂道士,并以手中拂尘抽打道士脸面。   道士狼狈逃窜。   嘉平帝皱眉训斥了张公公几句,张公公跪下谢罪。   众人以为这事就这么揭过去了,没想到嘉平帝终究还是动了心。回到寝殿以后,他神思不属,左思右想了一番,连夜派人去药王庙征询大和尚纯红丹是不是真的有长生之效。   张公公大惊失色,跪在嘉平帝脚下,一边嚎啕大哭,一边磕头不止,先是劝嘉平帝纯红丹太过阴戾,不宜开此先河,接着又祈求嘉平帝重开经筵,勤政爱民,驱逐钱兴及其党羽,罢免传奉官。   说到激动处,他老泪纵横,抱住嘉平帝的腿大喊先帝的名字。   起先嘉平帝的脸色还好,没有动怒的迹象,听张公公提起先帝和幼年时的事,神色还稍稍缓和了一点,眼中似有泪光,后来他面色越来越难看,甩开张公公,冷冷地问了一句“这么说,在张老伴眼中,朕是个一无是处的昏君”   张公公愣了一下。   嘉平帝怒不可遏,没给张公公分辩的机会,当场拂袖而去。   钱兴听说张公公在御前告自己的状,吓得连夜赶进宫,一路大哭着奔进乾清宫,诉说自己的委屈,大骂张公公阴险恶毒,然后捧出一份名单,上面详细记载了和张公公私底下来往密切的文官和他们的官职品级。   “万岁,张老儿和文官来往密切,平时的书信、节礼往来就不说了,还互相诗词唱和,动不动就以开诗社为借口成群聚在宫外汇丰楼喝酒取乐,每次他们聚饮的时候都会派人清空酒楼,闲杂人等不许靠近,没人知道他们到底在议论什么张老儿过生日,翰林院的侍读居然写诗为他贺寿谁不知道那帮翰林最瞧不起我们这些近侍张老儿倒是好手段”   嘉平帝看着名单上一大串密密麻麻的名字,面色陡然一沉。   钱兴哭着进乾清宫,出来的时候笑容满面,从跪在阶前请罪的张公公身边走过时,一口唾沫吐在张公公脸上“老东西,你这是在找死”   很快张公公就下了诏狱,嘉平帝下的旨。   张公公劳苦功高,素有清廉谨慎之名,嘉平帝一再赐给蟒衣、斗牛、玉带、羊酒,他推辞不受。他虽然是宦官,但从来没有滥用职权,从不为己谋私,勤勤恳恳,忠厚朴实。   听说他下狱,得过他恩惠的内官纷纷赶到乾清宫,想看看能不能帮他求情。   就在众人商量对策的时候,内殿传出一片惊叫声,嘉平帝看完钱兴奉上的名单以后突然觉得腹中抽搐疼痛。宫人六神无主,一阵鸡飞狗跳后,徐甫和户部尚书赶到乾清宫,一面派人去太医院宣太医,一面打发人通知朱瑄,一面让人去打听张公公被押送去了哪里,乱成一团。   天边隐隐浮起一抹淡青色,暗涌的云层底下闪烁着潋滟的星光,天快亮了。   朱瑄面色沉凝,听徐甫说完来龙去脉,叫来近侍问“带走张老伴的人是谁”   近侍低着头答“回千岁爷,是罗统领。”   徐甫想了想,小声说“不是落在钱兴手里,应该没有大碍。”   看来嘉平帝还是留了旧情,虽然大怒,却不允许钱兴插手此事,而是让中立的罗云瑾来审问张公公。   周围的内官听徐甫这么说,悄悄松了口气。   朱瑄唇角轻轻挑了一下。   徐甫眼皮直跳。   朱瑄转身,望一眼错落的殿顶檐牙之间微微泛白的天际“落到罗云瑾手里,他死得更快。”   他话音刚落,一名内官哭着跑上台阶。   “张爷爷畏罪自尽了”   凄厉的哭喊声回荡在空阔的廊庑之间,夺人心魄。   徐甫一愣,想起罗云瑾那天拦下自己时阴沉的目光,浑身发凉。 第77章 受刑   夜半时分,谢府大门忽然被人拍响。   门房抽下门闩,高举提灯:“是谁?大半夜的……”   来人哭得满脸是泪,跪倒在地:“我家大人被锦衣卫带走了!夫人晕了过去,家里没个主事的,求谢大人救救我家大人!”   门房吓了一跳,认出来人是孙檀家的管家,忙请他进院。   好梦正酣的谢骞忽然被小妾推醒,听说孙家出了事,立刻披衣起身,匆匆出了院子,问孙檀的管家:“是什么罪名?”   管家跪在地上,哭着道:“说是宫里近身侍候的张公公惹怒圣上,被锦衣卫抓了。司礼监掌印太监钱兴状告张公公和翰林院的几位大人来往密切、图谋不轨,锦衣卫手上有份名单,他们按着名单连夜抓人,我们大人也在那份名单上。”   谢骞扣好衣扣,皱眉叹息。   当年张守勤受尽折磨惨死诏狱,孙檀吓得夜不能寐,时常被噩梦惊醒。没想到困扰他多年的噩梦居然成了现实,锦衣卫果然夜半登门拿人。   管家擦了擦眼泪:“大人,来拿人的是罗统领的属下!”   谢骞一怔,“罗云瑾亲自登门抓了你们大人?”   管家摇摇头,咬牙切齿:“我们大人是他的老师,他哪有脸亲自来抓我们大人!不过我认得那几个缇骑,他们就是罗统领的属下!”说着又大哭起来,“我们大人落到罗统领手里,哪还有活路?张大人当年死得好惨!连全尸都没有啊!我跟着大人给张大人入殓,摸到的都是骨头……我们大人是个好官……”   谢骞被管家的哭声吵得脑仁疼,回头吩咐长随:“你去孙家看看,让他们在家里好好待着,别到处乱说,罪名还没定下来,或许有转圜的余地。”   长随应是。   谢骞快步走进书房,思索片刻,挪了盏灯在书案旁,提笔写了几张字条让长随分头送出去:“告诉他们,立刻出京,不要耽搁,包袱行礼什么的都是身外物,保命要紧!否则没人救得了他们!如果出不了城,那就先躲到别人府上去,先避避风头。”   长随揣着墨迹未干的字条跨出门槛,一头钻进深沉夜色之中。   谢骞换上官服,带了几个随从,匆匆出门。   张公公仰慕儒士风采,和文人走得很近。翰林院侍读几人结诗社时,邀请他当裁判,他欣然应邀。他们经常结伴游玩,诗社还将诗集付梓,送了一册给谢骞。谢骞记得所有诗社成员的名字,他的字条就是写给那些人的。管家说锦衣卫按着名单抓人,孙檀的宅子离大内近,那些缇骑刚刚抓走孙檀,应该还没抓完所有人。   巡更铺的士卒拦下半夜出行的谢骞一行人,谢骞拿出牙牌,他和五城兵马指挥司的人交好,经常和他们一起去勾栏瓦舍寻欢买醉,士卒忙放行。   谢骞打听清楚孙檀关押在哪里,骑马赶到诏狱,滚下马鞍,刚好看到几个衣衫不整、披头散发的昔日同僚被锦衣卫押解着送进去。   罗云瑾走在最后面,一身青织金妆花过肩蟒罗袍,戴大帽,束鸾带,配腰刀,冰冷凶戾,袍上还有斑斑点点的殷红血迹,气势骇人。   谢骞额角突突直跳,拦住罗云瑾:“你伤人了?他们是被冤枉的!”   钱兴诬告翰林院官员和张公公,他明知他们是被无辜牵连的,居然还动手伤人?   罗云瑾早就看到他了,淡淡地道:“我只奉命拿人。”   他奉命抓人,其他的事和他没关系。   谢骞无奈,跟着罗云瑾一起走进诏狱,低声道:“孙檀也被抓了,他怎么说也是你的老师,先不要对他用刑。这事和你无关,是钱兴在陷害张公公,他们俩都是服侍皇上多年的近侍,你资历比不得他们,应该置身事外才对,否则不止心向张公公的人恨你,各部官员也会把矛头指向你!现在还没有定罪,你先拖延一阵。”   罗云瑾走下石阶,狭长的凤眸扫一眼谢骞:“谢侍郎是第一次来诏狱?”   谢骞一愣。   牢室光线黑暗,两名缇骑提着灯笼在前面照明。   罗云瑾没有赶谢骞走,平静地道:“拖延越久,牵连的人越多,钱兴手上早就有了名单,他隐忍不发,等的就是时机。现在他只状告翰林院的官员,明早他的人会陆续上折子揭发张斌和官职更高的官员互有往来,钱兴手里不止掌握了这份名单,肯定还有其他证据。谢侍郎觉得你的这些同僚能不能受得住诏狱的严刑拷打?”   谢骞心底发寒。   罗云瑾语气平淡:“他们受得住也没有用,皇上震怒,钱兴不会轻易放过张斌,总得死几个人才行。”   嘉平帝并不在意张斌到底有没有和文官勾结,他认定张斌和文官一样视他为昏君,张斌必死无疑。钱兴哪里舍得放过这么一个大好时机?势必兴风作浪,趁机罗织罪名,陷害不臣服于他的朝臣。名单上的官员只是第一批而已,接下来不管和张斌有没有往来的大臣都可能被他安上勾结内官的罪名。而已经被抓的官员受不住严刑折磨,很可能被迫画押认罪。   只要有一个人认罪,钱兴就能煽风点火,把半个朝堂的官员全部拉下马!   没有人认罪也不要紧,诏狱最擅长的就是屈打成招。   谢骞心惊肉跳,面色焦黄。   钱兴的目的不是张公公,他想趁机扫清所有障碍,排除异己,扶持他的人马补上空缺,控制朝堂,进一步巩固他“内相”的地位!   张公公和翰林院的官员只是一个引子而已……接下来各部大员、内阁大臣都可能卷入其中!   谢骞心底发寒。   罗云瑾没有再理会他,径直踏向关押张公公的牢室。   牢室黑暗阴湿,又潮又闷,黏稠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混合了血腥、秽物、腐肉和粪便尿液的臭味。   谢骞掩鼻,他是贵公子出身,差点被扑面而来的酸臭味熏一个跟头。   牢室角落里,张公公蓬头垢面,双手捆缚在背后,盘腿坐在阴湿的草堆中,静默不语。   谢骞心口一松:张公公没有受刑,那孙檀他们应该也没有被严刑拷打。   缇骑搬来一张大靠椅,簇拥在罗云瑾身边,小声说:“张公公不肯招认和翰林院官员勾结。”   罗云瑾弯腰坐下,道:“松绑,给张公公上茶。”   缇骑应喏,给张公公松了绑。有人小跑着出去,不一会儿端了盏热茶进来,张公公抚平乱发,接了茶在手里,浅啜一口,眼帘抬起,看向罗云瑾。   罗云瑾坐在大靠椅上,眼神示意缇骑。   缇骑会意,招呼了一声,狱中兵卒鱼贯而入,搬来一套套陈旧的刑具,带血的鞭绳,满是指甲划痕的重枷,卷了刃的匕首,闪烁着冰冷银光的锤子,能把人砍成两半的斧头……每一件刑具都血迹斑斑,阴森可怖。   就在这时,隔壁牢室突然响起一阵凄厉的惨嚎声,有人在受刑。   谢骞不禁打了个寒战。   惨呼声还在继续,罗云瑾一言不发,等张公公喝完了茶,方慢条斯理地道:“杖责,夹棍,脑箍,刷洗,拦马棍,钉指,弹琵琶……张公公也曾掌诏狱,想来对诏狱折磨人的手段知之甚详。”   张公公淡淡地扫一眼房中五花八门的刑具,面容平静:“我既然落到罗统领手里,是生是死不过是罗统领一句话的事。”   罗云瑾道:“张公公这话说得偏了,你的生死是圣上一句话的事,而不是我。”   张公公闭上眼睛,面上闪过一抹颓唐之色。   罗云瑾拿起一份册子,掷到张公公面前:“圣上已经对你有了猜疑,名单上的官员一个都逃不了。”   张公公哆嗦着捡起册子,看了两眼,冷笑:“我一个老朽之人,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何苦连累这些好人?”   罗云瑾道:“这不是张公公你能左右的,钱兴已经派人去抄你的家,钱兴的干儿子亲自出马。”   隔壁牢室的惨叫声断断续续传来,张公公闭上眼睛,语气凄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他淡泊名利,家中没有多少财物,可查抄的人是钱兴的干儿子,明天呈送御前的“证物”一定会让嘉平帝怒气更盛。前一任司礼监掌印太监获罪后就被钱兴搜出了不少僭越之物,甚至还有龙袍。   罗云瑾没说话,看一眼身边的缇骑。   两名缇骑抱拳,快步奔出牢室,不一会儿拖着一个男人折返。男人显然受了刑罚,衣衫褴褛,披头散发,手上脚上都戴了镣铐,被缇骑拎着脖子拖行至张公公面前。   谢骞看着男人乱发中间苍白的脸,瞳孔猛地一缩,面色骤变:被缇骑拖过来的人是孙檀!   他双手发抖,扑到孙檀面前:“你居然对他用刑?”   隔壁受刑的人就是孙檀!罗云瑾居然让人对孙檀用刑!   罗云瑾没有理会谢骞,站起了身,道:“他只是第一个,之后牵连的人会越来越多,张公公自己定夺。”   张公公握着名单册子,看一眼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的孙檀,长叹了一声。   “我乃残缺之人,身陷囹圄,何必再牵连无辜?孙大人他们是朝中肱骨,圣上要靠他们治理江山,他们不能被老朽连累。”   他慢腾腾地站起身,浑浊的双眸闪烁着坚毅的光芒。   “罗统领,你是饱读诗书之人,我观你行事有度,并非大奸大恶之徒……望你珍重,切勿和钱兴沆瀣一气。”   罗云瑾眸光淡然,一语不发。   张公公抬手整理散乱的衣襟,扶了抚雪白的鬓发:“先帝临终前嘱咐我服侍好圣上,我愧对先帝哇!”   他似哭似笑,目光缥缈,双目瞪得溜圆,一头撞向坚硬的石壁。   谢骞瞪大了眼睛。   鲜血四溅,张公公的身体顺着石壁滑落下来,瘫软在地。他血肉模糊,满头是血,没有立刻死去,趴在地上,一点一点朝罗云瑾爬了过去,伸出手,抓住了他的袍角。   “……罗统领……莫要牵连别人……”   罗云瑾站着没动,眸光微垂,俯视奄奄一息的张公公,神色冷淡。   张公公紧紧攥着他的袍角,喉咙里发出一串哀鸣,啊啊了几声,目光渐渐僵直。   缇骑走上前,探了探张公公的鼻息,抬头道:“统领,死了。”   罗云瑾面色如常,淡淡地嗯一声,转身就走。   “罗云瑾!你这个畜生!”孙檀蓦地怒吼,“枉我当年对你寄予厚望!我真是瞎了眼!你这个无情无义的畜生!张公公死不瞑目!”   罗云瑾面无表情,抽出被张公公的鲜血染红的袍角,转过身,背对着谢骞和孙檀:“他死不瞑目,与我何干?” 第78章 诏狱   幽暗的牢室内,张公公的尸首躺在罗云瑾脚下,血肉模糊中,那双失去光彩的眼睛仍旧瞪得大大的,苍老的手指痉挛扭曲地往前伸着,死死地拽住罗云瑾织金蟒袍的一角。   缇骑蹲在地上,用力掰开张公公的手指。   谢骞抱着浑身是血的孙檀,眼眶湿润,浑身发抖。   “罗云瑾!”   孙檀悲从中来,睚眦欲裂,怒吼一声,猛地站了起来,推开谢骞,跌跌撞撞往前走了两步,双膝一软,又沉重地跪倒在血泊中,他抬起头,双眼怒睁,“罗云瑾!你迟早会有报应的!你逼死了那么多忠良,恶贯满盈,早晚有一日……你也是身死诏狱的下场!苍天有眼,报应不爽,张守勤的冤魂一直看着你呐!”   罗云瑾抽出袍角,看也没看孙檀一眼,转身离开牢室。   张公公死前还在试图感化他,试图用自己的死逼他做出选择,要他继承他的遗志。   可笑。   无亲无故的,他为什么要继承张公公的意志和抱负?张公公是他什么人?家国大义、忠贞节气,谁爱扛谁扛去,他罗云瑾扛不起。   这世上死不瞑目的人太多了,多得如恒河沙数。   在他身后,孙檀怒火攻心,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缇骑上前提起他,将他拖回牢室。   谢骞看一眼已经无法辨认出面目的张公公,擦去眼泪,攥紧了双拳,起身追出牢室。   壁上的火把熊熊燃烧,摇曳的火光笼在罗云瑾高大挺拔的背影上,他面如冠玉,风姿挺秀,本不应该出现在诏狱这种幽冷阴森之地。   谢骞咬咬牙,追上罗云瑾:“为什么要逼死张公公?你可以不用理会这件事。”   这是钱兴和文官之间的争斗,文官说动张公公劝说嘉平帝疏远钱兴,钱兴趁着张公公触怒嘉平帝诬陷群臣、排除异己。以罗云瑾的聪明睿智,他可以置身事外,袖手旁观,而不是在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就逼死张公公。   罗云瑾没有回头,唇角一扬:“你以为圣上为什么命我抓捕翰林院官员?”   谢骞一怔,心口砰砰跳动。   “既然名单是钱兴拿出来的,圣上可以让钱兴负责调查此事,圣上偏偏下旨由我主持审讯……”罗云瑾顿了顿,长靴踩上苔痕斑驳的石阶,“圣上不是全然信任钱兴,也不是全然信任我。”   谢骞一时无言以对。   嘉平帝疏远文官,不问政事,宠信宦官,每天求神拜佛沉迷于长生之术,但是嘉平帝始终牢牢将司礼监掌控在手中。登基之初,嘉平帝励精图治,却一度被内阁架空,所发诏令屡屡被内阁大臣驳回,推行的新策还没下达到地方就不了了之。如今嘉平帝昏庸怠惰,不再理会朝政之事,他只需要保证宦官的绝对忠诚就能舒舒服服躲在深宫里逍遥自在,文官闹得再厉害也影响不到他。   尝到了放纵的甜美滋味,嘉平帝的斗志和抱负早已在享乐中磨灭得干干净净,化为齑粉,风吹云散。   他不可能因为几个宦官的谏言突然醒悟。   嘉平帝不明白张公公的用心吗?他明白,正因为明白,他愈加恼怒。他最信任的近侍居然和文官站在同一条阵线上,揭开了他的真面目,让他不得不狼狈地面对自己这几十年帝王生涯一败涂地的现实,他怎能不震怒?   震怒的嘉平帝依然保持了一份清醒,他已经对钱兴有了警惕,所以他选择让罗云瑾来审理此案。   罗云瑾受命审问翰林院官员,如果他和张公公一样对文官手下留情,那他以后绝不会得到嘉平帝的信重,文官也不会因为他手软就感激他。他必须作出取舍,用自己的选择向嘉平帝展示出他的决心和忠诚,嘉平帝就是要他彻底和文官决裂。   这才是嘉平帝,即使昏庸,仍然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手段来培养最忠实的家奴。   他不需要太监当什么忠臣良将,司礼监是他豢养的一群猎犬,一群对皇帝忠诚,只要他一声令下,立刻无情地扑上去撕咬文官血肉的恶狗。   朝中御史刚烈正直,可以在乾清宫大殿大骂嘉平帝,嘉平帝即使雷霆大怒,也不会赐死御史。   御史是皇家用来制衡朝堂的手段,皇家要用御史,只能忍下这口恶气。   太监就不同了,太监是皇家养的狗,这条狗居然回头对着主人狂吠,何必再留在身边?   张公公错把自己当成了一个人。   几束浅青色光晕从半敞的牢门笼罩而下,空气里浮动着污浊的尘埃,谢骞被突如其来的光线刺得双眼发酸,眼圈通红。   他叹口气:“你会杀孙檀吗?”   罗云瑾顿了一下,道:“张斌已死,可以结案了,孙檀不必死,你的同僚也不必死。消息已经送进大内,有皇太子坐镇,翰林院这批官员死不了,不过他们不可能继续待在翰林院。”   谢骞松口气:“能保住性命就很好了。”   之前有人写匿名信状告钱兴,钱兴借机大肆搜捕,几十人锒铛入狱,虽然第二天就无罪释放了,但是已经有五个官员因为受不了刑罚惨死在诏狱。   罗云瑾抬脚跨上一级石阶,脚步忽然一停。   谢骞也停了下来,认真地道:“孙檀为人忠实,没有什么拐弯抹角的心思,他说的那些话,你别往心里去。”   皇帝和文官之间的矛盾并不是几个人、几句话就能解决缓和的,文官想要限制皇权,皇帝想遏制文官,宦官不过是两者激烈交锋下畸形的产物罢了。   罗云瑾站着没动,眼帘抬起,沐浴在从牢门漏下来的几束浅淡的天光中,脸孔俊美如玉:“他说的没错,死在我手上的文官多如牛毛。”   谢骞不语。   罗云瑾担任司礼监秉笔太监以来确实跟着钱兴做了不少恶事,他最擅长刑讯,落到他手里的官员下场凄惨。   “谢骞,其实你和孙檀他们一样,希望我成为张公公那样的近侍。”罗云瑾忽然道。   谢骞看一眼罗云瑾,叹口气:“你到底是薛家子弟……你和钱兴不一样。”   罗云瑾一笑,站在阶前,仰望天光。   明澈透亮的光线跌落进幽暗阴冷的地牢,一边是璀璨灿烂的光明,一边是牢狱的幽冷阴森,光华交融流转,界限变得混沌模糊。   罗云瑾置身其中,挺拔的身影一半在明,一半在暗,浓密的眼睫微微轻颤。   他轻声道:“没什么不同。”   谢骞心中叹息。   罗云瑾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我在这里待了一年。”   谢骞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眸光如电。   罗云瑾淡淡地道:“你问过我为什么会进宫……”   他回望地底幽黑阴森的牢狱,缓缓地道:“我祖父、父亲都是正直刚烈之人,曾经上疏弹劾几个以岁办之名勒索地方官钱财的太监,那几个太监不过是平常宦官,很快被贬,他们后来被拨去了教坊司和诏狱。”   谢骞瞪大了眼睛,双拳握紧。   怪不得他和祖父每次去教坊司找人的时候都见不到人,不久后就传出了罗云瑾的死讯,原来如此!   罗云瑾接着道:“我被送去教坊司,正好落到了他们手里,他们随便找了一个死去的罪奴打发走了你和你祖父,把我带到诏狱……谢骞,你知道太监懂得多少折磨人的法子吗?”   谢骞胸口剧烈起伏,不敢看他。   罗云瑾平静地道:“……我知道,因为十四岁的我全都领受了一遍。”   谢骞闭了闭眼睛。   罗云瑾面色冰冷:“整整一年……那天我看到你和你的同窗从贡院出来,个个锦衣华服,风光得意……就是那天,我被带进了诏狱,他们关了我一年,不给我饭吃,不给我水喝,每天鞭笞我取乐,我身上的伤口溃烂流脓,从来没好过……他们折磨我,羞辱我,我咬紧牙关扛了一整年,没有书看,我就默默背诵学过的文章,没有饭吃,我啃干草,不管他们怎么折磨我,我始终没有屈服……一年之后……他们想到了一个一劳永逸的办法。”   一年之后那帮人累了,不想折腾他了,而他依旧傲骨铮铮,那帮人恼羞成怒,干脆将他送进了宫。   他成了一个阉人。   薄如雪片的刀刃落下的那一刻,他的坚持,他的傲骨,他的胸襟和抱负……全都没了。   罗云瑾仰望着头顶的光线:“那时候我就是这样,天天看着这一束束光线背诵先贤的文章,鼓励自己撑下去……我试过逃跑,有一次我逃到了这里,看到我祖父昔日的一个下属,他仕途不顺,我祖父很欣赏他,费钞帮他打点,让他进京做了京官。我爬到他脚下,抓住了他的衣袖,向他求救。”   那个人认出了他,神色很诧异。   他就像今天的张公公一样,手脚并用地爬过去,以为自己终于盼到了希望。   那个曾经摸着他的头夸他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长辈果断地一脚踢开他,捂住鼻子,转身离开了。   罗云瑾被抓回诏狱。   “当时我依然没有死心,我想就算他不敢救我,至少可以给我的族人报信……”罗云瑾惨淡一笑。   谢骞脸色惨白,双唇哆嗦:“表弟……”   他不知道罗云瑾受过这样的折磨!不知道表弟在诏狱里待了一年,苦等别人救他……   罗云瑾伸出手,在空气里抓了抓:“薛家是世家大族,我祖父获罪,我的堂伯父、堂叔父还在,我们家亲戚众多,其中不乏任三四品大员的,现在的内阁大臣就有我的亲戚……”他唇角轻轻一挑,双眸闪过一抹讥讽的笑意,“可是我祖父落难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施以援手,以前来往密切的亲戚,一夜之间全成了陌路。我老家的族人趁机霸占了我家的田地,亲戚直接上门搬空了我家的府库,最后只有几个无家可归的老仆留下为我祖父办理丧葬。”   “没有人来救我。”罗云瑾轻轻一笑,俊美的面孔沐浴在晨曦中,“后来我成为司礼监太监,那个见死不救的长辈正好获罪落到了我手里,我想问他到底有没有给我的族人报信……”   如果那个人没有报信,那么他可以原谅自己的族人。   但是罗云瑾没有问出口。   他忽然发现,自己早已经不在乎了。   罗云瑾收回手,一步一步踏出诏狱,明亮的光线和幽暗的阴影交错落在他脸上,他游走在光明和黑暗之中,身姿峻挺,宛如修罗。   “谢骞,太迟了。我的良心早就死透了。”   谢骞站在原地,呆立了很久。   半晌后,他拔步追出诏狱。   天快亮了,晨光熹微,天际微微泛白,淡金色亮光倾洒在空旷的长街上,渐渐亮起来的苍穹隐隐有云霞浮动。   罗云瑾站在一匹通体墨黑的骏马前,正要蹬鞍上马。   谢骞快步跑到他身后,剧烈喘息,双拳紧握,轻声问:“季和……你是不是爱慕太子妃?”   他偶然发现的。   那天翰林院编纂的新书付梓,主持编书的礼部尚书宴请翰林院官员,皇太子朱瑄出席宴会。席上众人吃醉了酒,一时酒后失言,打趣皇太子,说他和太子妃好得蜜里调油,羡煞旁人。翰林院的官员都知道太子经常询问最近市面上有什么新书,有时候还会亲自出宫去书肆挑选,据说是买给太子妃看的。   皇太子温文儒雅,清冷端正,从不和臣子讨论风流韵事,但是那天他很高兴,不仅没有因为众人的打趣冷脸,还对着桌上一盘螃蟹笑了很久。   众人面面相看,差点惊掉下巴。   罗云瑾那天也在,他掩饰得很好,众人调侃皇太子和太子妃时,他眼皮都没眨一下。   但是有些东西不管怎么掩饰还是会露出一点痕迹。   谢骞自小在风月厮混,罗云瑾瞒不了他。   料峭的寒风中,他浑身颤抖,声音也在抖:“皇太子是什么人?阴柔深沉,不可捉摸……将来钱兴一定死在他手里……季和,你没有选择,必须尽早抽身!”   皇太子和太子妃感情很好,如胶似漆,罗云瑾竟然敢肖想太子妃,皇太子迟早会下手杀了他!   罗云瑾脚步一顿,转身。   突然抬手就是一拳头。   刹那间,浑身往外散发着滔天的冰冷戾气和杀意。   谢骞被这一拳头打得眼冒金星,头晕目眩,鼻子里很快淌出血,踉跄了几步,倒在了地上。   罗云瑾一步一步朝他走近,缓缓拔出腰间佩刀。   刀刃从刀鞘滑出的声音无比清晰,谢骞吓得面色惨白,浑身打颤。   罗云瑾走到谢骞面前,俯身,长刀雪刃迫近他的咽喉,冰冷的手指狠狠掐住他的脖颈,狭长凤眸里涌动着狂怒和杀意,声音比刀尖还要冷冽:“谢骞,我造的孽和她没有关系!不要随便试探我的底线,否则我手里的刀不会留情,你记住,谢家的人,我照样下得了杀手!”   试图劝说他的勇气瞬时烟消云散,谢骞毛骨悚然,瘫软在地。   眼前的罗云瑾才是那个杀人如麻的司礼监秉笔太监。   原来这些天自己明里暗里的劝说丝毫没有触动他……今天才是他第一次碰触到罗云瑾的逆鳞。   半个时辰后,谢骞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   长随看到他脖子上的血痕,吓得大叫起来,他摆摆手,径自奔向管家藏酒的库房,翻出一坛菊花酒。   刚喝了两口,大门又被哐哐拍响,一名穿锦袍的缇骑手里托着一只匣子进屋,笑着道:“谢侍郎,这是统领让我送来的。”   谢骞接过匣子打开,脸上血色顿时褪尽。   缇骑微笑着道:“自从谢侍郎那晚深夜造访,统领就派人去了谢侍郎的老家,谢侍郎和小少爷分别快有一年了吧?小少爷长高了不少呢!”   谢骞脸色煞白,双手颤抖,扣上匣子:“回去告诉罗统领,我谢某人素来怕死,不敢多嘴。”   缇骑狞笑,告退离开。   谢骞浑身力气抽尽,跌坐在靠椅上,袖子扫过桌案,酒杯滚落在地,酒水淋漓。   他闭了闭眼睛,在一室酒气中捂住自己的脸。   早在他认出罗云瑾的时候,罗云瑾就派人去了谢家,匣子里是他儿子贴身所戴的长命锁。   他还以为罗云瑾心底至少对他和谢家残存了一点旧情……原来都是他的错觉。   不愧是罗云瑾啊…… 第79章 送葬   天亮了。   张公公下诏狱、锦衣卫连夜登门拿人的消息已经传遍整座皇城,一时之间人心惶惶,风声鹤唳。   一大清早,官员们齐聚左顺门前,想找内阁大臣讨个注意,翰林院不同于一般衙门,不能说抓就抓了!   内阁元辅郑茂被一群年轻官员堵在值房门口,他干脆躲进屋中吃茶看书,还让随从去茶房要了几样下酒小菜。官员们大骂郑茂软弱怕事,不配为内阁元辅,他不为所动,左耳进,右耳出。   不知是谁先带的头,官员们开始自发聚集于左顺门前,他们要效仿之前的官员,在这里哭求圣上开恩,否则他们就长跪不起!   徐甫和户部尚书焦头烂额,一边派人去拦下众人,一边打发人询问翰林院到底有多少官员被锦衣卫抓走了,一边留意乾清宫那边的动向,还得分出心思应付年轻官员的质问,两人忙得脚不沾地,在心里痛骂郑茂和另外几个内阁大臣——他们倒是聪明,到现在还不现身!   六部一片凄风冷雨。   报更的钟鼓声还盘旋在宫城上空,钱兴的轿子在宫门前停了下来。   鸿胪寺左少卿、通政使司左通政、司礼监秉笔太监和钱兴的干儿子、干侄子、贤孙们立马堆着笑脸簇拥上去:“老先生辛苦!”   钱兴得意洋洋地一笑,手中拿了一叠厚厚的文书,这是他连夜收集的证据,别说翰林院那帮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逃不过,内阁大臣也得掉一层皮,他甚至还给东宫的皇太子埋了钉子,东宫没准也得栽一个大跟头!   干儿子们簇拥着身穿蓝织金妆花过肩蟒袍的钱兴往里走,一行人气势汹汹,直奔乾清宫而去,路上的宫人、官员远远看到他们,立刻掉头躲开。   长阶近在眼前,钱兴一脚踏上石阶。   一名文书房内官急匆匆追过来:“老先生!老先生!”   钱兴皱眉看过去。   他的干儿子开口叱骂:“混账!老先生在此,大呼小叫做什么?”   内官忙躬身谢罪,等钱兴示意才走近了几步,拱手道:“老先生,张公公死了!”   钱兴一愣,“死了?怎么死的?什么时候死的?”   内官回答说:“天亮前死的,说是撞墙自尽,锦衣卫还没来得及用刑他就死了,罗统领刚才亲自向万岁禀报的。”   众人面面相觑,沉默了片刻后,一个秉笔太监干笑了两声:“死了就死了,他畏罪自尽,岂不是更好?”   死人好啊,死人开不了口,正好方便他们罗织罪名,只要是和张公公有过往来的官员,一个都逃不了!   钱兴却面色阴沉。   众人讪笑了一阵,见他一直沉着脸,不敢多话,沉默下来。   钱兴手指紧紧攥着那一叠文书,面容有些扭曲:“好一个罗云瑾!”   众人对视一眼,一名干儿子先开了口:“老先生,死了一个张公公也没什么,他死了,正好死无对证。”   钱兴冷笑,阴鸷的目光扫视一圈。   众人心头发寒,低下了头。   钱兴转身就走:“蠢东西!我早就叫你们盯着诏狱那边的动静,你们还是让张斌死了!还死得这么早这么利落!张斌是伺候万岁几十年的老人,他活着,万岁就不会放过那群文官,他死了,再大的罪责也都抵消了!如果他活着,我可以让他攀咬整个六部!他死了,连我都得先回避一段时日,免得万岁迁怒于我……”   收集的证据已经没用处了,奉上去只会碰一鼻子灰,嘉平帝这会儿肯定想起张斌的好处了,这个时候撞上去,不就是给张斌当陪葬吗?   钱兴回头,目光从乾清宫金碧辉煌的殿顶划过,心头恼恨。   只差一步啊!他已经赶在最快的时间收集到了证据,张斌的事情只是一个引子,他手中还握有其他文官私下议论朝政时抱怨嘉平帝的确凿证据,其中就有东宫属臣写给家人的信件。他生怕夜长梦多错过时机,一夜没睡,不等天亮就出发进宫,可罗云瑾比他的反应更快,而且罗云瑾更加果断,居然这么快就逼死了张斌。   张斌如果死得慢一点,一点一点拖死,那嘉平帝对他的主仆之情也会一点一点熬光。现在张斌死得这么干脆,嘉平帝愧疚之下势必迁怒其他人,他钱兴首当其冲!   钱兴早就知道罗云瑾此人不可小觑,但是他没有想到罗云瑾对嘉平帝的了解既然这么透彻!   干儿子们迟疑着站在原地。   不就是死了一个张斌吗?他们以前罗织罪名逮捕官员的时候连确切的罪名都不需要,随便伪造一份手书就能冲进千步廊和各个衙门抓人,老先生手中收集了那么多罪证,这一次他们师出有名,老先生为什么不试一试就放弃了?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东宫日益稳固,文官的底气越来越足,他们不能坐以待毙!   钱兴懒得和干儿子们废话,大踏步走远。   一群蠢货!   ……   乾清宫,内殿。   角落里的鎏金香炉中喷出一股股青烟,殿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味。   嘉平帝已经苏醒,束了网巾,额前勒了包头,靠坐在床栏边,衣襟松散,脸色发黄。   郑贵妃坐在床榻边,手里端了一碗药汤,喂嘉平帝吃药。   半卷的珠帘下,罗云瑾一袭锦袍,长身玉立,抱拳禀报完张斌已死的事,告退出去。   嘉平帝叫住他:“朕听说翰林院的那个孙檀是你以前的老师?”   罗云瑾面色不变,淡淡地道:“小的能去内书堂读书,都是圣上的恩德。内书堂是圣上专为内官所办,小的刻苦勤学,心里只记得要效忠圣上。”   嘉平帝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叹口气,坐着出神。   郑贵妃没有说话,罗云瑾也没有开口。   日光透过槅窗照进内殿,画帘上的山水人物投下交错的暗影,金砖地上光影潋滟。   嘉平帝望着窗外轻轻摇曳的画帘,不知道在想什么。许久过后,他收回视线,轻声道:“张老伴伺候朕多年,勤勤恳恳,忠厚老实,赐葬白云寺。”   罗云瑾应喏,躬身退下。   郑贵妃舀了一勺药送到嘉平帝唇边。   嘉平帝喝了药,抬头看着她,目光依恋,又有那么一丝古怪的、连他自己都没有觉察到的冷淡。   郑贵妃皱了皱眉,喂完药,扶嘉平帝躺下。   嘉平帝拉住她的手,弯腰躺进她怀里,就像小时候那样,脑袋枕在她膝盖上,搂住她的手臂:“繁儿,我是不是做错了?”   郑贵妃双眼微眯,脸上神情怨毒,双手轻轻为他按揉太阳穴:“皇上不会错,皇上是天子,天子怎么会有错?有错的是那帮文官,他们故意撺掇张老伴,成心给您添堵。钱兴向来对您忠心耿耿,就因为他心里只有陛下您,您又信重他,所以他才会被人嫉恨,大小官员一再诬告他,他就算满身是嘴也说不清!”   嘉平帝闻着郑贵妃身上浓郁的脂粉味,苦笑了一下。   他何必和繁儿说这些?繁儿永远不会懂,她只是把他当成一个长不大的孩子。   这样也好,天下人将他视作君主,而他只想当一个人,一个可以任性、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过活的人。   他不是任文官随意摆弄的玩偶。   ……   张公公是个阉人,没有娶妻生子,不过他发达以后家乡的子侄前来投靠,所以膝下并不荒凉。张家人接到圣旨,知道张公公已死,哭着赶到诏狱为他收尸。   翰林院的官员已经无罪释放,他们远远看着张家人抬走了血肉模糊的张公公,摇头叹息。   罗严谨下朝归家,刚好和哭天抹泪的张家人擦肩而过。   张家侄子双眼血红,拦在罗云瑾的坐骑跟前,狠狠地啐了一口:“畜生!”   缇骑勃然大怒,手中长刀出鞘,刀背狠狠地砸在张家侄子背上。张家侄子闷哼一声,栽倒在地。   张家人大喊大叫鼓噪起来:“杀人了!杀人了!司礼监罗云瑾当街杀人啊!罗云瑾丧尽天良,残害忠臣,当街杀人啊!”   文官们看到罗云瑾,早就怒发冲冠,一口牙齿咬得咯嘣响,听到这边喧嚷,更是怒不可遏,立刻一窝蜂冲了过来。京中老百姓仰慕文人的正直刚烈,平生最恨身为太监鹰爪走狗的锦衣卫,听见张家人哭嚎着喊出罗云瑾的名字,也不管不顾地冲上前帮忙。妇人不敢上前,随手抓起地上的石头、菜篮子里的菜蔬、街边摊子上没卖完的炊饼,朝着马上的罗云瑾扔过去。   人仰马翻,鸡飞狗跳。鸡蛋、菜叶、汤水、石子满天乱飞。   眼看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缇骑不敢伤人,只能一边后退一边拿刀鞘阻挡汹涌的人潮。骏马受惊,扬蹄嘶鸣,几名趁乱厮打缇骑的张家人被骏马掀翻,摔得头破血流。   张家人大声哭嚎:“杀人了!罗云瑾青天白日杀人了!”   缇骑暴跳如雷,身上衣衫被人扯烂,腰带被人扯断,头上纱帽也被人摘走了,手中长刀不敢挥出去,拳头也不敢对着老百姓招呼,只能抱着头躲闪。   罗云瑾骑在马背上,扫一眼不远处站在街角看热闹的文官,夹一夹马腹,拨马转身。   缇骑呆了一呆,忙鞭马跟着掉头。   张家人追了几步,跌足大骂:“猪狗不如的东西!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奸贼!”   缇骑一肚子邪火没处撒,跟着罗云瑾拐进小巷子里,催马快走几步,对着罗云瑾一抱拳,怒道:“统领,这口气我咽不下!我回去教训他们一顿!”   罗云瑾扫他一眼。   缇骑被他的眼神看得一个哆嗦,立刻偃旗息鼓,耷拉着肩膀回到队列里。   另一名缇骑拍拍他的肩膀,笑着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咱们平时拿着驾帖到处拿人,内阁大臣见到咱们也吓得尿裤子,要多威风有多威风。那些人恨不能撕了我们、啃我们的骨头、生吞我们的肉,这点场面你就受不了?你也太毛躁了!你记住,我们统领从不和不相干的人置气。我们干的就是不招人待见的事,生前死后少不了被人戳脊梁骨,别太把这些身外物当回事。”   缇骑面红耳赤,低着头不说话。   ……   张公公赐葬白云寺,丧礼办得很隆重。   京师百姓听说他是为劝谏嘉平帝而死,自发赶到白云寺为他送葬。朝中官员不满钱兴跋扈,失望于嘉平帝对钱兴和郑氏族人的袒护,也相约成群前去祭拜。   白云寺脚下十里山路,一片缟素,哀者如云。   罗云瑾奉旨代嘉平帝为张公公送葬,一身斑斓礼服,站在披麻戴孝的张家人中间,高挑挺拔,不动如松。   在场诸人每一个都在心里暗暗痛骂他,张家人更是怒目圆瞪,恨不能当场将他碎尸万段,他从头到尾神情自若、举止从容,脸上毫无羞惭愧疚之色。   钱兴也让干儿子在道旁设了路祭。   干儿子回到家中,将丧礼上罗云瑾一个人冷对全场官员的场面描述给他听。   钱兴原先只是当笑话听,后来倏然收起玩笑之色,神情越来越沉重,沉默半晌,喃喃地道:“此子心性如此坚定……只怕……”   只怕他也会命丧罗云瑾之手。   ……   罗云瑾从白云寺出来,立马脱掉身上的礼服,换了身青暗花云鹤窄袖骑装,骑马下山。   山道上洒满纸钱和孝布,马蹄踏过,溅起漫天扬尘。   一人一骑等在山道前,看到罗云瑾,微微一笑:“罗统领,千岁爷有请。”   罗云瑾挽住缰绳,点点头。   ……   朱瑄没有让东宫的人为张公公设路祭。   张公公的丧礼太过盛大,送葬的队伍人山人海,还有更多的人源源不断从各地陆续赶来,所有人都一身缟素,队伍一眼望不到头。这样的盛况,锦衣卫一定会报告给嘉平帝。嘉平帝固然觉得愧对张公公,希望张公公风光大葬……但是送葬的人实在太多了,嘉平帝的愧疚很快就会转化为愤怒和猜疑。   朱瑄在药王庙后院和大和尚下棋,手边一盏茶汤晶莹的松萝茶。   罗云瑾没有带缇骑,一个人踏进院子。   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大和尚笑了笑,手中琉璃棋子放回棋笥中,起身出去。   朱瑄端起茶盅,喝了口茶。 第80章 承诺   罗云瑾刚踏进院子就闻到一股熟悉的茶香味。   院中没有护卫、内官侍立,朱瑄身着一件墨绿暗纹绿麒麟孔雀锦袍,戴大帽,系带严整地打了结扣垂在颌下,正坐在石桌旁吃茶,桌旁一只红泥小火炉,火苗随风轻轻摇曳,炉子上煨了一壶滚沸的茶水,茶水微沸,发出咕嘟咕嘟的轻响。   罗云瑾走过去。   朱瑄低着头,帽檐底下露出半边苍白的侧脸,抬手示意他坐下:“大和尚出去了,就劳罗统领把这盘棋走完罢。”   罗云瑾依言坐下,凤眸扫一眼棋盘,手指从棋笥里拈出一枚黑子,放在棋盘上。   朱瑄望着棋盘,笑了笑:“是你教会她下棋的……她总说你聪明,琴棋书画样样都出众,果然如此。”   大和尚绞尽脑汁思索一刻钟也想不到破解之法,罗云瑾只匆匆看一眼就看清整个棋局,这一粒落子恰好解了黑子的困境,盘活了整盘棋。   罗云瑾垂眸,手指轻轻颤了一下。   朱瑄递了杯茶给他。   罗云瑾接过茶盏,碗中茶汤微微泛绿,色泽如玉,这是今年初春的松萝茶,香气逼人,茶味比其他季节的要浓厚。   他在御茶房待过,光看茶汤的颜色和茶叶舒展的姿态就认得出茶盏里盛的是什么茶。   ……   那时候金兰也在御茶房,不过不是学认茶,只是做一些粗使活计。   罗云瑾生得漂亮,各监掌事太监都对他高看一眼,认为他前途无量,御茶房的主事直接让他学泡茶。他读书习武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茶经之类的书可以倒背如流,偏偏不懂怎么辨别茶叶、怎么煎煮茶汤。一开始他经常受罚,掌事太监生气的时候,直接将滚沸的茶汤往他脸上泼,他闻不到茶汤的香气,只记得那一盏盏沸水灼烧皮肤的痛苦和茶水凉了之后齿间茶叶的苦涩滋味。   金兰懂茶叶,她鼻子灵,舌头更灵,喝一口茶水就知道是什么茶叶、什么季节的、煎煮的火候是什么。但是她不能出头,她要继续待在朱瑄身边照顾他。   “我教你呀,云瑾哥!我闻一闻就知道是什么茶叶……”   后来每次罗云瑾去掌事太监那里回话,金兰就一脸紧张地跟在他身边,故意拿了笤帚整理架子、帮着烧炉子烧热水、给掌事太监捏肩膀,拖拖拉拉赖在屋子里,一边探头探脑嗅茶杯里的茶水,一边偷偷给他使眼色,教他辨认茶叶。   罗云瑾不想理会金兰,他觉得金兰脑子有病。   但是金兰从来没有出错。掌事太监故意拿一些陈年的茶叶泡茶,混在当年新摘的茶叶当中煎煮,然后骗所有学辨茶的小宦官让他们辨认,只有金兰一个人能尝得出来。她告诉罗云瑾,于是那天只有罗云瑾一个人没有挨罚。   他不想欠金兰的,问她想要什么回报。   她什么都不要,笑着说:“只要能帮上云瑾哥就好。”   罗云瑾不相信,试探了好几次,她果然什么都不要。既不要求他帮皇太子朱瑄做什么,也不要求他对她友善热情。   她只是看他每天被掌事太监责骂……心疼他而已。   那以后,罗云瑾依旧对金兰疏冷淡漠,不假辞色。金兰也依旧乐呵呵围着他打转,好像只要能看到他就很高兴,每次他经过,她一定会伸长脖子看他,目光跟着他打转,双眸闪闪发光。   后来有一天,她突然不见了,御茶房换了个洒扫的小内官。   罗云瑾去掌事太监房里回话,出来的时候在廊前站了很久,假装不在意地和其他人闲聊,然后忽然醒觉:他居然在等金兰。   他立刻抬脚离开。   三天之后金兰的身影才重新出现在御茶房的院子里,她脸色苍白,脚步虚浮,见了他仍是满脸笑容,眼睛乌黑发亮,说话却有气无力的。   御茶房的内官说金兰挨打了,她替皇太子朱瑄受罚,挨了十棍。   第二天罗云瑾出门时犹豫再三,药膏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最后还是放下了。他去了御茶房,金兰在院子里扫地,肩背耷拉,可怜巴巴地蜷缩成一团,扫帚比她的人还要高几寸。他走下台阶,长靴踩住了大扫帚。   金兰抬起头,神情恍惚,目光茫然,认出他的时候,眉眼微弯,笑容甜丝丝的:“云瑾哥,你来啦。”   他淡淡地嗯一声,拔步去正院。   不一会儿,金兰蹑手蹑脚跟进屋,蹲坐在脚踏上给掌事太监捶腿。掌事太监让罗云瑾和其他几名内官泡茶,考校他们的功夫。   罗云瑾泡茶的时候很专心,可是金兰的脸色实在太难看了,他鬼使神差地看她几眼,一时分神,手里的动作就重了点。金兰眉头轻轻皱了一下,看了他一眼。   他心中恼怒,冷冷地回望,眼神里透出几分嫌恶。   金兰一怔。   掌事太监一一品评几人的茶,轮到罗云瑾献茶的时候,金兰忽然蹿了起来,不小心碰到掌事太监的胳膊,打翻了罗云瑾刚刚递上的那杯茶。   茶水溢了出来,洒了金兰一身。她忙跪下谢罪,掌事太监差点被滚烫的茶水溅到,反手就是一巴掌甩过去,赶她出去。   她脸上身上都是热水,脖颈间烫得通红,被打了一巴掌的那半边脸隐在热气中,好像已经肿了。她低着头,一声不吭,含泪退了出去。   罗云瑾看都没看她一眼,重新泡了一盏茶。   掌事太监接了他泡的第二盏茶,看了看茶叶的形状和茶水的颜色,点点头:“总算长进了。云瑾,你是有造化的人,从明天开始,你可以去前头伺候贵人了……我这御茶房留不住你这样的聪明伶俐人,但愿你将来出人头地的时候还记得我这个师父……”   罗云瑾怔愣片刻,掌事太监后面说的话他一句也没听进去。   金兰病了,她连扫帚都拿不起来还是坚持来御茶房扫地……她知道掌事太监会从他们几人中挑出一个最拔尖的推荐去前头当差,她光凭鼻子闻一闻就能闻得出茶泡得好不好,所以宁可冒着烫伤掌事太监的风险也要撞翻他泡的第一盏茶。   掌事太监拉着他说了不少体己话,等他从正院出来的时候,金兰已经走了。   院子里的内官说:“他烫伤了,身上全是泡!啧啧,大热天的,这可难办了……”   罗云瑾慢慢走出御茶房,一步一步往自己住的屋子走去。走着走着,突然转身,脚步陡然加快,然后越来越快,走到一半,他猛地清醒过来,又转身往回走。   他回屋翻出之前找太医院药房的内官讨来的伤药,去了东宫。   我只是不想欠她的,她因为我烫伤,我不能坐视不管……他在心里告诉自己。   皇太子朱瑄住在东宫北边的一座宫室里,足不出户,形同幽禁,昭德宫每天派人监视他,不许他出门。看守是个苦差事,昭德宫的内官怨气冲天,罗云瑾只花了几枚小银锞子就顺顺利利进去了。   他站在门前,脚步踟蹰,轻轻推开了门。   屋中光线暗沉,阴森幽冷,四面墙壁光秃秃的,只草草粉刷了一遍,没有装饰壁板,没有案几桌椅软榻香案,更不可能有其他殿宇的珠光宝气、富丽堂皇,甚至连一张像样的拔步床都没有。   东边墙下一张黑漆架子床,没有床帐,金兰趴在编花竹席子上,眉头紧皱,脸色发白,神色痛苦。   少年皇太子朱瑄跪坐在脚踏上,手里拿了把扇子,对着金兰轻摇:“圆圆,还疼不疼?”   金兰在枕上摇摇头。   罗云瑾走了过去。   朱瑄霍然回头,双眼微微眯着,神情警惕。他长年待在幽室,皮肤苍白,双眸幽黑深沉,样貌看起来还是个瘦弱的少年,但眸子却比他的脸要成熟得多。   “你是罗云瑾?”他很快就猜出了罗云瑾的身份。   罗云瑾走到床边,目光落在金兰脸上。   她生得福相,珠圆玉润的,就算瘦也是张伶俐可爱的圆脸,这会儿张开双手趴在席子间,脸色苍白,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罗云瑾挨着床沿坐下,眼眸低垂:“怎么趴着?不怕碰着伤口?”   朱瑄继续给金兰摇扇,淡淡地道:“她躺着更不舒服。”   罗云瑾想起来了,金兰前几天受过罚,伤口肯定还没好。他俯身,手指拨开金兰的衣襟。   朱瑄脸色微变,伸手攥住他的手腕,手指苍白纤长,看起来很虚弱,力道却很大,牢牢攥着他不放。   罗云瑾看他一眼:“我想看看她的伤,烫出来的泡有没有破?血泡大不大?你有没有挑破?有没有涂药包扎?她这样多久了?吃过什么没有?”   他一句一句问出口,朱瑄的脸色越来越白。   金兰意识模糊,听见罗云瑾说话的声音,慢慢抬起眼帘,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脑袋一歪,眸中浮起亮晶晶的笑影:“云瑾哥!”   罗云瑾低头看她,声音不自觉放轻了一点:“嗯。”   “你怎么来了?”金兰费力抬起头,疼得眉头紧皱,“你来看我的?”   罗云瑾眉头微皱,轻轻拍一下她的发顶:“躺回去。”   她喔一声,轻轻把脑袋放回枕上,眼睛眨呀眨的,含笑看着他,好像怕他跑了似的。   朱瑄沉默着听他们说话,松开了紧攥着罗云瑾的手。   罗云瑾拨开金兰的衣襟,俯身细看她颈间、胸前的伤口,雪白的肌肤上一大片烫伤的痕迹,颈间到肩膀的地方一溜水泡,看起来有些狰狞。他眉头皱得愈紧……居然烫得这么严重!   如果当时就用冷水冲的话可能会好一点,可是谁会管她的死活?她忍着痛楚退出正院的时候,他看都没看她一眼。   罗云瑾手指轻颤。   金兰皱眉,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他松开手,问朱瑄:“有没有干净的清水?伤药呢?”   朱瑄面容冷凝,眸光晦暗:“……没有,什么都没有,我找他们讨要,他们什么都不给我。圆圆只能忍着。”   罗云瑾立刻起身出去,回来时端了盆清水,朱瑄卷起袖子站起来,接过铜盆放在床边架子上。   两人合力扶起金兰,朱瑄脱了靴子爬上床,坐在床头,让她靠在他怀里,小心翼翼拨开她的衣衫,露出烫伤的地方。罗云瑾低头,手里拿了银针,一点一点挑开水泡。他是习武之人,动作轻快,力道拿捏得很准,金兰还没来得及感觉到疼痛,他已经处理好伤口,抹好了药。   金兰有些发热,神志朦胧,迷迷糊糊中皱着眉,怔怔地望着罗云瑾近在咫尺的俊美脸孔,忽然道:“云瑾哥……你真好看。”   罗云瑾顿了一下,眼睫抬起。   金兰脸色雪白,眉头轻蹙,含笑凝视着他,额前鬓边爬满细汗,神情痛苦,双唇泛白,眼中却潋滟着笑影。   他扭开了脸。   朱瑄看了他一眼,摸摸金兰的额头,低头问她:“圆圆,还疼不疼?”   金兰清醒过来,发了一会儿呆,轻笑:“不疼……会不会留疤呀?”语气轻松,声音却虚弱绵软。   罗云瑾没说话。   朱瑄给金兰擦汗,轻声说:“不会的,这药是宫里妃嫔常用的,过两天就好了。”   他没有骗人,金兰的烫伤好了以后果然没有留疤,皮肤依旧光滑细嫩,白如细雪。   等她好利索的时候,罗云瑾已经不必去御茶房点卯。内书堂的几次考核,他次次夺得魁首,宫宴上他为嘉平帝奉茶,嘉平帝夸他手艺好,见他生得风姿出众,多问了几句,得知他在内书堂表现优异,立刻对身边侍立的钱兴道:“是个伶俐人,就不要再让他做泡茶这样的活计了,大材小用!等他结业的时候拨去文书房使唤看看。”   钱兴笑着应喏。   罗云瑾还没从内书堂结业就获得嘉平帝的赏识,昔日那些掌事太监纷纷上门恭贺,欺压过他的人则送上厚礼给他赔罪。   他觉得自己欠金兰一份情,问她想要什么。   金兰想了想,说:“我喜欢松萝茶,可是南边进贡的茶叶都是有数的,云瑾哥帮我找掌事的齐公公讨点茶叶罢。”   罗云瑾记下她的要求,时不时找掌事太监讨几包茶叶,齐公公不敢怠慢他,给他的茶叶都是上好的,甚至比宫嫔吃的茶叶还要好。   ……   他送了金兰那么多的松萝茶,光是闻到香气就能闻出来。   掌事太监教了他那么多,他几乎都忘了,独独记住了松萝茶的味道。   罗云瑾抿了口茶。   朱瑄抬头看了一眼天色,颌下的系带滑落至颈间:“谢骞知道你的身份了?”   罗云瑾道:“是。”   他知道自己身边全是朱瑄的眼线,这些事瞒不住东宫。   朱瑄道:“谢骞是聪明人。”   罗云瑾没说话。   朱瑄低头,拿起一叠装在筒中的文书,推到罗云瑾跟前。   罗云瑾以为朱瑄要自己利用掌东厂的职权查什么人,抽出文书,翻开随意扫了两眼,脸色骤变。   “我答应过她……”朱瑄站了起来,袖子扫过棋盘,“她哭着求我……”   罗云瑾双手握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朱瑄背对着他,语气冷漠:“此次我协助宋素卿主持治河工程,让人翻出了工部库房积压的文书……找了这么久,终于还是找到了。张斌死了,钱兴会蛰伏一段时日。罗云瑾,你祖父到底是畏罪自尽还是被人诬陷,你自己去查,不管真相是什么,不管诬陷你祖父的人是什么身份……我会为你祖父雪冤。”   “我答应过她,不会食言。”   罗云瑾双臂微微发抖。   朱瑄轻轻笑了一下:“那时候我什么都没有……我求她留在我身边,只要她能留下,我什么都可以答应……她只提出了这么一个请求。”   “云瑾哥是个好人……他以前是个贵公子……如果他祖父没获罪的话,他可以读书科举做大官……五哥,我求你,如果你将来能做主了,可不可以帮云瑾哥的祖父翻案?不管他祖父是怎么死的……被人冤枉也好,真的畏罪自尽也好……至少让他知道真相。”   她泪眼朦胧,望着朱瑄:“五哥,我求你。”   他怎么舍得拒绝她?   “她很少求我做什么,她从来不会为难我。”朱瑄回头,目光冰冷,“唯一求我的一件事,还是为了你。”   罗云瑾一震,感觉像是突然被人捅了一刀,刀尖还不停在五脏六腑间绞动,锥心刺骨的疼。 第81章 橘子   缇骑在后街处等着罗云瑾。   他出了寺门,几步下了石阶,接过缰绳,翻身上马,拨马走了几步,回头看一眼药王庙高耸的琉璃瓦覆顶。   金兰就在那面朱红高墙之内。   朱瑄不爱吃松萝茶,庙里的大和尚不会无缘无故准备他不喜欢的茶,他今天又带着金兰出宫了。   一墙之隔。   罗云瑾是习武之人,耳聪目明,朱瑄和他说话的时候,他听见墙后隐隐有女子的笑声,娇柔婉转,似破晓之际枝叶间滚动的晨露,轻轻跌落,碎成颗颗晶莹玉珠。   她喜欢出来玩。   那时候也是,只要听说他领了出宫的差事就眼巴巴地目送他,羡慕他能够出宫。不过她从不会要求他帮她买什么,怕耽误他办正事。他有时候给她买几包酥蜜饼,她会高兴很久,一直放到年底都舍不得吃完。   酥蜜饼经久不坏,可以放很久,但是不能磕碰,她收在瓮子里,年底拿出来的时候,一包果子已经碎成了渣,微风吹过,齑粉飘得到处都是。   她被呛着了,咳得眼睛湿漉漉的,赶紧拢好纸包,尴尬地笑笑。   罗云瑾当时很诧异,问她:“怎么放了这么久?不好吃?”她常去甜食房,起先是浑水摸鱼偷偷摸摸,发现了会被提督太监提着耳朵呵斥打骂,后来甜食房的太监很喜欢她,经常拿品相不好但是味道不差的果子送她,她用不着藏吃的藏一整年。   金兰捂着纸包,笑了笑:“舍不得吃……放在那儿,光是看着就高兴。”   因为是他买来送她的,所以她放着不吃,看看就很好了。   少年时的罗云瑾无语了很久,还是觉得她一定是脑子有病。   而且病得不轻。   多年以后,那个阴鸷冷漠的少年长大了,骑在马背上,望着眼前庄重威严的庙宇,明知她就在高墙之后,却不能再往前踏一步。   缇骑等了很久,见他望着药王庙怔怔地出神,忍不住小声问:“统领,千岁爷有什么吩咐?”   罗云瑾收回视线,按了按那一叠厚厚的文书,扬鞭催马。   这是她为他求来的。   他欠她的,永远都还不完。   ……   朱瑄走下长廊,掩唇咳嗽。   坐在葡萄架下剥橘子吃的金兰立刻回头,起身搂住他胳膊,她身上一股淡淡的橘皮油脂香气:“怎么又咳嗽了?”抬手摸了摸他的脸,手掌在额头上放了一会儿。   朱瑄笑了笑,拉下她的手握住:“没事。”   金兰好奇地回头张望了一下,看着密密麻麻爬满老藤的院墙,低声问:“你今天出来见谁?”   朱瑄淡淡地道:“一个下属。”   金兰没有多问,拉着他坐下,剥完刚才那只橘子,塞进他手心里:“这橘子又甜又软,一点都不酸,比宫里的还好吃。”   今天朱瑄带她出宫去山里赏景,吃了南炉焖鸭之后顺路来药王庙找大和尚讨几杯清茶吃。药王庙的茶水清冽甘甜,据说煮茶的水是去年和尚们亲手收集的梅枝上的雪水,在佛前供过的,所以香气格外浓郁。大和尚悄悄告诉金兰,那都是骗人的噱头,权贵人家和书生文人就喜欢讲究这些,其实药王庙煮茶的水只是从城外运进来的山泉水。真有去年的雪水,也只够装几只大瓮,煮茶的话早就用完了,哪够年初煮到年尾的?   金兰轻笑,怪不得她觉得茶水一股清甜味。   吃过了茶,朱瑄和大和尚边下棋边谈古论今。金兰在厢房里睡了一会儿,醒来之后,朱瑄还在和大和尚说话,她没有过去打扰他们,坐在一墙之隔的葡萄架下吃果点,听小和尚给她唱因果故事。   药王庙的橘子甜得正好,她已经吃三个了。   朱瑄吃了一瓣橘子,金兰眼巴巴地盯着他,他一笑,如晨曦透过云层倾洒而下,点点头:“甜。”   她吃到好吃的东西就喜欢拿给他尝尝,看到好玩的东西也是,说他笑起来好看,平时就爱逗他笑。等他真笑了,又觉得他笑得不够开朗,愈发要逗他,非要他开怀大笑才行。   他不喜欢大笑,她陪在他身边,他已经很满足了,不必用大笑来表达他的快乐……从小到大,他得到的欢愉和快乐太少了,他越珍视什么,就越容易失去什么……他不敢大笑,唯恐自己的快乐太耀眼,命运又无情地收回赠与他的甜蜜和喜悦。   朱瑄问小满:“庙里的橘子哪来的?”   小满笑着回道:“小的已经找大和尚讨了两篓子。”太子妃喜欢吃的东西,不必皇太子吩咐,他们自会留意着。   朱瑄点点头,拉着金兰站起来,“回宫。”   马车等在后院,朱瑄扶金兰上了马车。   今天皇城人流如织,长街巷道格外拥挤,各家车马进进出出,把进城的巷道挤得水泄不通。   金兰掀开帘子往外看,道旁路人三五成群,行色匆匆,面容哀戚,很多人手臂上缠了麻布。人流不断从各个小巷子里钻出来,街道上比肩继踵,马车穿行其中,走得很慢。   朱瑄坐在她身边,道:“他们要去白云寺……”   张公公赐葬白云寺,京城百姓自发前去为他送葬,其他地方的百姓也陆续赶来。他们一路啼哭着奔上山,一边大哭,一边大骂以钱兴为首的司礼监太监。五城兵马指挥司里有钱兴的干儿子,他看送葬的队伍人数越来越多,连文人书生都成群结队披麻戴孝,怕事情越闹越大惊动嘉平帝,派人在各个城门把守,看到疑似哭丧的百姓就抓起来,送进大狱。   这一抓,彻底捅了马蜂窝。   朱瑄道:“……不抓还好,抓了几个书生,消息传出来,京师还得乱几天。”   金兰叹口气:“他们都是普通老百姓……”   文官和宦官矛盾重重,剑拔弩张,这次张公公身死,文官不会轻易放过这个机会,一定会坚持不懈地上疏弹劾钱兴。普通老百姓并不懂朝中纷争,宦官和文官的冲突跟他们没有关系,但是他们却能为了朴素的道义观念不顾生死,宁愿被捕也要冲出城为张公公送葬。   朱瑄搂住金兰:“贩夫走卒,也能不畏生死,甘为他们心中的正义而死……”   就像张公公,像朝堂之上那一个个明知嘉平帝会袒护宦官还是毅然站出来弹劾宦官的文臣,他们中有的仅仅只是出于利益需要反对宦官,有的单纯是讪君卖直、以求名留青史,但也有人胸襟坦荡、忠烈刚正,他们不为己谋私,心中只有天下,只有江山社稷。他们前仆后继,宁死不屈,虽千万人吾往矣。   朱瑄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成不了那样的人。他要活下去,要变得强大,要保护圆圆,他有牵挂,舍不得死。   金兰放下车帘。   朱瑄拍了拍她的脑袋,“这件事我不能插手。”   金兰抬起脸,朝他笑了笑:“我明白。”   朝堂之争只在一朝一夕之间,朝中文武大臣,哪一个是好相与的?权势之下没有绝对的正义和邪恶。   朱瑄搂着金兰,轻声道:“圆圆,等我将来即位,这样的事也许还会发生,不过我向你保证,我会尽量保住每一个忠臣……至少让他们不必为直谏而死。”   忠臣未必就是贤臣,小人未必就一无是处,忠臣也会危害社稷,小人以能造福一方,皇帝驾驭百官,重在臣子的才能而不是品德,小人和君子可以同朝为官。天子要做的就是让每个人各司其职,施展他们的长处和才能,平衡各方势力,确保国朝的长治久安。   金兰在朱瑄怀里翻了个身,轻轻地嗯一声。   五哥这么刻苦勤勉,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个好皇帝。   马车继续逆着人流往前走,进了内城以后,道路陡然变得通畅起来,嘈杂人声渐渐远去。   朱瑄拿了只橘子在手里,慢慢剥开,递了两瓣伸到金兰唇边:“你再睡会儿。”   之前她一直说想去山上看漫山红遍的红叶,他特意空出一天陪她,结果她昨晚看书看到半夜,今天早上被拉起来的时候眼睛都睁不开,一直在嚷困。他看她一直在揉眼睛,不敢让她骑马,坐马车上了山,她还是困,趴在车窗上赏景的时候半天不说话,脑袋瓜子一点一点的直打瞌睡。他哭笑不得,只能带她去药王庙吃茶,让和尚收拾一间雅室给她午睡。   “我这会儿不困,刚才睡饱了。”金兰咬住橘瓣,舌头轻轻蹭过朱瑄的手指。   朱瑄顿了一下,抬头看她,昏暗的车厢里眼神格外明亮。   金兰靠在褥子上,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朱瑄面色不变,放下橘子,慢条斯理的,然后突然伸手按住她的肩膀,俯身吻了下来。按住她的动作很急促,但是他的呼吸却很平稳,细碎地吻她,吻落在她额头、脸上和唇上,渐渐往下,温柔而又带着一种不容她反抗的绵密强势,常年握笔的手抚过衣衫底下的肌肤,激起一阵阵战栗般的电流。   吻了一会儿,金兰觉得喘不过气,轻轻推开朱瑄,却怎么都推不开。他今天看起来比平时温柔,吻她的时候还记得把手垫在她脑袋底下,怕她磕着,可横在她腰上的那只手却像钳住了一样越收越紧,一边是端庄的压抑克制,一边是滚烫的雨点似的吻,她难耐地低吟了一声:“五哥……”   他堵住她的嘴唇,整个人伏在她身上,紧紧按着她挣扎的手臂,她深深陷进皮褥子里,褥子柔软的细毛蹭在脸上身上,又热又痒,一面是滚烫沉重的躯体,一面是轻软的皮毛褥子,身上骨头都酥软了。   意乱情迷中,金兰想起车外的小满几人,脸上羞红,趁着朱瑄松开嘴:“等等,回宫再说……”   朱瑄捏住她下巴,拉起她的手按在自己身上,她立刻涨红了脸。   “是你先惹我的。”他俯身在她耳畔低语,滚烫的气息洒在她颈间。   金兰浑身酥麻,想收回手,却被他牢牢按着,她声音里带了点撒娇的哭腔:“五哥,我错了,真的……”   朱瑄俯视着她,双眸幽深,低头。   这时,车窗外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快马飞奔至马车旁,扫墨猛地一扯缰绳,在马背上抱拳:“千岁爷,属下有要事禀报!”   金兰呆了一呆,躺在褥子上,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朱瑄皱眉,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还是慢慢松开了手,扶起她坐好,给她掩好衣襟,车帘撩开一条细缝,双眸扫一眼扫墨。   扫墨神色紧张。   朱瑄双眼微眯,起身出去。   扫墨走到他身边,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他脸色微变。   “出了什么事?”   金兰掀开帘子,探出脑袋,刚才被压在褥子上,鬓发松散,她干脆把朱瑄的大帽戴上了,系带紧紧贴在颌下,帽檐下一双圆溜溜的杏眼。   朱瑄收敛了神色,低着头:“没什么……圆圆,你先回宫,我得去处理点事。”   金兰现在出宫进宫已经轻车熟路,点点头:“你去吧。” 第82章 拦车   薄暮时分,云霞涌动,长街小巷一片金灿灿的辉光。   朱瑄翻身下马。   门前等候已久的下属迎上前:“殿下,请了太医来看,说是没有大碍,只是一段时日饮食不周,脾胃不和,吃得太急了,所以吃什么吐什么。”   朱瑄没有说话,拔步往里走。   扫墨紧跟在他身后,慢慢地道:“祝大官人北上的路上沿途寻找贺四小姐和贺少爷,祝大官人走南闯北,去过的地方多,又是贺四小姐的亲舅舅,很快就找到了他们落脚的地方……可惜下人一时松懈,没有逮到人,祝大官人赶紧沿路追赶,赶在他们进京前堵住了贺少爷。”   朱瑄冷冷地问:“贺枝玉呢?”   扫墨叹口气:“没找着……祝大官人说贺四小姐很可能藏在商队里混进京了。西边走煤车、水车,东边走砖瓦、木材车和粮车,运河走商船……小的在各个城门都安排了人把守,暂时没有发现贺四小姐的踪迹。”   两人说话间,一名头戴罗方巾、穿浅紫丝绒氅衣、脚踏方头履的中年男人急急忙忙从里面走出来,看到一身锦袍、气度华贵的朱瑄,吓得双膝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发颤:“四姐和宝哥顽劣,给殿下添麻烦了,求殿下恕罪。”   朱瑄一言不发。   扫墨上前一步扶起祝舅父,问:“贺少爷如何了?”   祝舅父抹了把汗,不敢抬头看朱瑄,低着头说:“刚刚吃了药,不吐了,已经能喝些面汤了。他刚才吃急了才会吐,这会儿好多了。”   几人走到正院厢房门前,窗扇半敞着,朱瑄站在窗边,扫一眼室内。   屋中几个丫鬟侍立,一个黑黑瘦瘦、穿交领青布直裰的少年盘腿坐在榻上,一手抓着一只肉馅馒头,另一只手端了一碗肉片银丝汤面,正低头狼吞虎咽。他吃得很快,唏哩呼噜的喝完了面汤。丫鬟忙劝他慢些吃,看他吃完半碗汤面,不敢立刻给他再添,柔声哄他。   扫墨小声说:“贺少爷这是真饿狠了。”   数月前,贺枝玉担心金兰在宫里过得不好,带着仆人悄悄离开湖广。贺枝堂在家待着烦闷,知道姐姐离家出走,脑子一热偷偷摸摸跟了出来。他自幼娇生惯养,从来没有一个人出过远门,以为出门就和去亲戚家串门一样简单,只带了两个小厮就大大咧咧踏出贺府,既没准备行李铺盖换洗衣裳,也没带银钞盘缠,刚出了县城就遭了秧,好不容易追上贺枝玉,贺枝玉白眼一翻,撂下他就走。   贺枝堂不信邪,和姐姐赌气,死乞白赖地硬要缠着贺枝玉。贺枝玉烦不胜烦,一路上挖空心思东躲西藏,就是为了甩开他。   贺枝堂没钱傍身,又年轻气盛舍不下脸面掉头回家,只能厚着脸皮继续跟在贺枝玉后面,路上吃了不少苦,风餐露宿,饥一顿饱一顿的,还和小厮失散了。祝舅父找到他的时候,他面黄肌瘦,蓬头垢面,抱着祝舅父大哭了一场,一边抹眼泪一边嚷嚷着要大吃一顿。祝舅父一边吩咐人给朱瑄报信,一边领着他进城去酒楼,他抓起水晶鹅就啃,啃了一半,突然哇的一声吐得满桌都是。   祝舅父吓了一跳,要是贺枝堂有什么好歹,他可怎么向皇太子交代?贺枝堂是太子妃的亲弟弟呀!   消息传到扫墨耳朵里,他也捏了把汗:找了这么久终于找到了人,要是一下子撑出什么毛病来,岂不是前功尽弃?立刻打发人拿着帖子去请老太医给贺枝堂看脉,他自己亲自来朱瑄这里通禀情况。   扫墨小声道:“……贺四小姐经常变换路线,上午坐船,下午就改走陆路,本来往北,忽然掉头往南……这都是为了不让贺少爷跟上她,所以老四老五他们才追不上贺四小姐。”   东宫的护卫藏龙卧虎,个个是高手,追踪缉拿的本事也不输锦衣卫和刑部。可是贺枝玉和贺枝堂却像鱼入大海、鸟投山林,老四老五追查了一个月,从东跑到西,又从西追到南,追得一头雾水,不知道贺枝玉到底想干什么。   这么一路追到北直隶,祝舅父匆匆赶到,和老四老五汇合,总算在贺枝堂进京前逮住了他。不过贺枝玉还是跑了。   朱瑄迎娶金兰的那天见过贺枝堂,当时贺枝堂一身宝蓝色暗花纱长衫,白白胖胖、浓眉大眼的,看起来相貌堂堂。时隔几月再见,他瘦了好几圈,又黑又瘦,有点脱相,再不是那个敦实白胖的富贵小少爷。   金兰见到他都不一定认得出来。   朱瑄转过身:“先让他住这里,把老七他们拨过来照顾他。其余的人继续追查贺枝玉。”   贺枝堂现在太瘦太黑了,不能让他和金兰见面,得养胖一点。   扫墨应喏。   贺枝玉和贺枝堂离家出走,虽然两人先后抵京没有闯下大祸,但是惊动了皇太子,祝舅父心里七上八下的。   他离开京师之前,东宫警告过他,要他好好看着贺家人,不许贺家人踏出湖广一步。他不敢违背东宫的指示,回京的路上特意带着贺枝玉绕了一大圈,让她在江南玩了很久才回乡,之后他打算给贺枝玉找一门好亲事,女儿家嫁了人就不好到处走动了。   贺枝玉坚决不答应,祝舅父想起金兰的嘱咐,没有逼她。本以为可以相安无事,没想到贺枝玉居然留书出走,贺枝堂又天不怕地不怕、抬脚就跟着离家,贺老爷和祝氏急得哭天抹泪的,祝舅父只能亲自出马。   他站在朱瑄身后,屏息凝神,姿态谦恭:现在只能祈求皇太子能看在太子妃的情面上饶恕贺枝玉的肆意妄为。   朱瑄淡淡地扫一眼祝舅父。   祝舅父浑身紧绷。   朱瑄道:“辛苦舅父了。”   祝舅父提心吊胆了几个月,听到这一声“舅父”,知道太子不会怪罪自己,心口一松,差点激动得大哭——看来京师里的传言不假,皇太子当真很喜欢太子妃。   三姐果然不一般。   他飞快擦了一下眼角,愈加恭敬:“不敢当这一声辛苦,四姐和宝哥实在胡闹,劳殿下和太子妃殿下费心了。”   朱瑄走下石阶:“这件事她不必知道。”   祝舅父一怔,站在廊前,眼睛瞪大。   贺枝玉和贺枝堂失踪了这么久,太子妃居然不知道?一个是她亲弟弟,一个是她妹妹……皇太子一直瞒着太子妃?   他看着朱瑄瘦削清癯的背影,半天回不过神。   扫墨看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道:“太子妃殿下是贵主,是千岁爷捧在手心里疼惜的人,这种小事何必要太子妃殿下操心?”   祝舅父回过神,忙躬身应是,一时之间冷汗涔涔,心里直冒寒气。   皇太子不喜欢贺家人,他不希望贺家人和太子妃有任何瓜葛,皇太子是不是知道贺枝堂的身世?   扫墨安顿好贺枝堂,追出院子。   其实他和祝舅父一样惊讶于朱瑄竟然能瞒这么久,而且瞒得这么严实,太子妃一点风声都没听见。   太子还真是坚忍深沉,实在太沉得住气了,竟然能瞒着太子妃这么久,就算老四老五一连半个月没有消息送回京师,他依然从容镇定,就是不告诉太子妃贺枝玉和贺枝堂失踪了,非要等找到他们再说,是生是死都必须有个准信……要么找到尸首,要么找到活人,在那之前,谁也不许泄露消息,免得太子妃要为弟妹的安危日夜悬心。   现在找到贺枝堂了,只要再找到贺枝玉,太子就不必继续瞒着太子妃了。   扫墨舒了口气,拔步跟上朱瑄。   ……   金兰吃了两只橘子,靠在车壁上打盹,睡得迷迷糊糊的,马车忽然颤了一下,停了下来。   马车被人拦住了。   她脑袋一点,猛地一下惊醒,揉了揉眼睛。   “殿下别出声……”小满撩开车帘,小声道。   金兰坐定:“怎么回事?”   小满眉头紧皱:“碰到点麻烦事。”说着脑袋又缩了回去。   金兰眉尖轻蹙,靠在帘子上听外面的声音。   小满不知道在和什么人说话,那人不听,他跳下马车走过去劝说那人,那人似乎年老,声音苍老,忽然拔高了嗓音问:“太子到底见不见我?”   金兰撩开车帘的一条细缝往外看,他们已经在宫城脚下了,暮色渐浓,绵延的高墙染了一层艳红的夕光,城门洞里黑黢黢的,身着甲衣的护卫腰背挺直,沐浴在一片霞光之中,他们神色肃穆,视线都落在拦在东宫马车前面的一个老人身上。   老人头发花白,风尘仆仆,一身深色行衣,面容苍老,脸颊瘦削,颧骨高耸,眼角皱纹密布,看起来有几分刻薄相,怒道:“谢某亲自来请,皇太子也不肯下车一见?”   小满焦头烂额,小声道:“不敢瞒着老先生,千岁爷真的不在车上,才刚有人过来通禀,千岁爷去南城办事了。”   老人双眼微眯,目露精光,看着马车前风吹不动、垂得低低的车帘:“那里面是谁?想来是太子身边得用的近人,我有几句话嘱托他转告太子。不知能否劳动他下车听谢某唠叨几句。”   小满直冒冷汗。   马车里,金兰隔着帘子低声问内宦洪山:“拦下马车的人是谁?”   洪山伸长脖子张望了一阵,吓得倒抽一口凉气:“是谢太傅!谢太傅怎么回京了?”   谢太傅之名如雷贯耳,金兰听说嘉平帝下旨召他回京,但是京中的人都认为谢太傅明年才能回来,毕竟他年纪大了,不宜冒着风雪赶路,怎么今天竟让她碰见这位以固执迂腐著称的老臣了?   小满也没料到本该在千里之外的谢太傅会突然出现在宫城脚下,而且还拦住了太子妃的马车,心里直骂娘,脸上却堆叠起笑容,笑眯眯地道:“老先生几时回京的?怎么身边没有伺候的人?小的这就送老先生回府,千岁爷素来敬慕老先生,得知老先生回京,一定会亲自登门找老先生请教学问。”   谢太傅冷笑:“车中之人难道比皇太子还尊贵?我竟请不动他?”   小满急得咬牙。   如果换成是其他人拦着马车,他早就示意护卫把人驱赶走,内阁大臣也别想拦住东宫的人,可是谢太傅就不一样了……这老货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武力吓不到他,好言好语劝不走他,你越强硬,他越不会退让,到时候闹起来就不好看了。   洪山几人也急得满头是汗,谢太傅的迂腐满朝皆知,当年他敢骂周太后欺凌钱皇后,后来他敢骂郑贵妃是老妇,骂嘉平帝昏庸懈怠,现在他拦着东宫的马车,如果朱瑄不能亲自赶过来,那老太傅绝对敢掀了他们!   掀了他们也没什么,可是太子妃在马车里呢!   谢太傅犯起牛脾气,嘉平帝也无可奈何,只能忍气吞声。小满心急如焚,又顾忌着金兰在车里,左右为难。   宫门前各监宫人来来往往,眼见谢太傅拦着东宫的马车不让他们进,纷纷停住了脚步,站在一边观望。   车厢里,金兰看出小满的为难,想了想,对洪山道:“告诉谢太傅车中是女眷。”   谢太傅身为一方鸿儒,总不能为难一个女眷吧?   洪山摇头,小声说:“殿下有所不知,谢太傅为人迂腐守旧,如果得知千岁爷带着殿下您出宫,一定会揪着不放的!”   金兰想起来了,这位谢太傅曾经怒骂郑贵妃身着骑装是服妖之举,逼得嘉平帝当众承认自己不该放纵郑贵妃。   谢太傅是扶持嘉平帝的功臣,身份特殊,素有威望,不能硬来,传出去毁坏的是朱瑄的名声。   她透过帘子细缝看一眼宫城的方向,道:“先稳住谢太傅,让出道路,别堵在路中间,派人去请谢骞。”   谢骞是谢太傅的孙子,听说为人圆滑,应该能劝走谢太傅。   洪山应是,将马车赶到路边。   ……   谢骞在值房里誊抄一份单子。   一人大马金刀地坐在他对面,青暗花云鹤窄袖骑装,束鸾带,踏长靴,面容冰冷。   工部其他官员围在他身边,小心翼翼地奉茶讨好,今天没去为张公公送葬的官员基本都是阉党和在文官、司礼监之间保持中立的人。罗云瑾突然造访,找工部讨要几份账册,他们巴不得这个卖好的机会,帮着捧茶倒水,态度十分殷勤。   罗云瑾一言不发,等谢骞抄好了单子,拿了就走。官员们忙让出道路,送他出门:“罗统领慢走……罗统领以后有什么吩咐,派人过来说一声就是了。”   谢骞嘴角轻抽。   难怪孙檀他们瞧不起这些和宦官混在一处的文官,他们实在太没骨气了!   他放下笔,伸了个懒腰,一名小卒忽然快步穿过庭院,冲进值房:“谢侍郎,谢老太爷回京了!”   谢骞呆了一下:“这么快?”   谢太傅以前都是坐船北上,算时间应该到下个月才能返回京城,怎么今天就到了?   小卒顿足道:“谢老太爷拦着东宫的马车不让他们进宫,东宫打发人过来请谢侍郎过去……”   他话音未落,已经踏出值房的罗云瑾脚步蓦地一顿。 第83章 捏一下   谢骞被罗云瑾扔下马背的时候,吓得哇哇大叫。   罗云瑾翻身下马,抓着他的衣领提起他,大踏步往宫门的方向走去。   谢骞跌跌撞撞了几步,勉强站稳,急得脸色发白“你疯了我祖父就在宫门外,你想被他认出来吗”   谢太傅脾气冲,可不是会息事宁人的主儿,他要是知道罗云瑾是自己昔日最欣赏的弟子,一定会当场和他相认,到时候罗云瑾身世暴露,他还怎么和钱兴分庭抗礼光是一个隐瞒身份的罪名扣下来,他就得身首异处 罗云瑾脚步顿了一下,继续往前走。   谢骞忙拉住他“我去就好了,我能拦着我祖父你急什么东宫的马车和你有什么关系”   说到这里,他突然明白过来,双眼睁大,一脸惊诧。   罗云瑾放开他的衣领,站在夕晖笼下的暗影里,面孔藏进幽黑中,凤眸冰寒,仿佛闪动着绞碎的月华,凝望不远处马车的方向,轻声道“你过去劝走谢太傅,不要惊扰马车里的人。”   谢骞沉默了一会儿,低头整理衣襟,轻轻叹了口气“你这是何必太子妃又不会知道你在帮她你这是自找罪受”   罗云瑾冷冷地瞥他一眼。   谢骞哆嗦了一下,转身就走。   东宫的马车停在道旁,谢太傅仍然和小满几人僵持着。   谢骞快步走过去,看到谢太傅的背影,心里直嘀咕居然真的是祖父他老人家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他按下疑惑,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从后面扶住谢太傅的胳膊,看似搀扶,其实稳稳架住了自己的祖父。   “我的老祖宗,您进京怎么也不派人和孙子说一声孙子好去迎接您。”   谢太傅被孙子狠狠地掐了一把,眉头紧皱,回头怒喝“孽障”   谢骞一脸的口水唾沫星子,顿了一下,无奈地抹把脸,捏了捏胡子,笑着道“祖父,太子殿下真的不在马车上,他去了南城办事,马车上没人您车马劳顿,别累着了,明天太子会去工部,您有什么话想对太子说,孙子帮您传话。我是您孙子,我传话岂不比别人更妥帖细致”   谢太傅冷笑“今天你怎么没去白云寺”   谢骞一噎。   原来如此今天憎恨钱兴的文官基本都去了白云寺,张公公的葬礼不是重点,重点是文官们借此机会表达他们对嘉平帝的失望和愤怒。他没去白云寺,皇太子也没现身,所以谢太傅要来拦东宫的马车谢太傅一定在路上得知了张公公身死诏狱,觉得这是一次千载难逢的良机,这才会突然提前赶回京城,他还是想劝嘉平帝勤政。   今天那帮聚众闹事被抓走的文官说不定一直和祖父保持联系他们故意把事情闹大,煽动百姓,派人冲击城门,故意引导五城兵马指挥司的人抓捕平民,如果皇太子去了白云寺,这会儿一定会被文官逼迫当众表态 谢骞越想越觉得毛骨悚然。   他这个祖父倒是一片赤诚想扳倒钱兴,可是现在嘉平帝已经退了一步,如果文官步步紧逼,嘉平帝很可能恼羞成怒,弄巧成拙,反而不美。他们还想把东宫扯过来做大旗,还嫌不够乱么 谢骞赶紧夹住谢太傅的胳膊“祖父,孙子已经叫人回家准备为您接风洗尘的席面,烫了您最喜欢的君子汤,炖了一锅猪蹄筋、肥母鸡,加了羊皮、猪皮,炖得酥酥烂烂的,有什么话,先吃了这顿再说”   二话不说,拽着谢太傅就走。   谢太傅满面怒容,张口就要训斥孙子。   谢骞回头,低声道“祖父,您不顾念我,总得顾念我家青哥吧他还没满十岁”   谢太傅愣了一下“关青哥什么事”他虽然不喜欢孙子,但很喜欢重孙谢青,谢青聪明乖巧,斯文沉静,书读得很好,七八岁就能出口成章,要不是孙媳妇舍不得,他早就把重孙接到身边亲自教养。   谢骞没有多说,趁着谢太傅愣神的工夫,朝小满使了个眼色。   小满会意,东宫的马车轱辘轱辘驶过去。   谢太傅反应过来,大怒,嘴巴刚张开,谢骞张开手臂紧紧扒在谢太傅身上“好祖宗,孙子知道您忠肝义胆,可是太子不是圣上啊圣上对您留情,太子不会您老腿一伸成就了万世美名,您的孙子我怎么办啊您就不怕连累您的重孙子青哥”   他语气一沉“您就不怕青哥成为第二个薛季和”   谢太傅脸色一僵,胸膛剧烈起伏,喘了许久后,冷哼一声,甩开谢骞。   谢骞悻悻地收回手“祖父,您要舍身取义,孙子不会拦着您,但是您不能白白枉死啊”   周太后、嘉平帝、郑贵妃、钱兴谢太傅只要一门心思去烦这几位就够了,怎么又盯上皇太子了谢太傅是嘉平帝的老师,嘉平帝对谢家有旧情,皇太子可没有谢太傅已经一只脚踏进棺材了,得罪皇太子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对谢骞和谢青就不一样了。   谢太傅铁青着脸冷声道“我谢言一生光明磊落,你父亲也不是怕事的人,怎么就生出了你这么个贪生怕死的混账”   谢骞从小被祖父骂到大,闻言笑了笑,眼皮都不带眨一下的“是是是,孙子贪生怕死,您老高洁正直孙子拍马也赶不上您您先回府,咱们从长计议。”   祖孙俩还在对峙,东宫的仆从提着两盏羊角灯走了过来,笑着道“天黑了,公公让小的送谢老先生和谢侍郎回府。”   谢太傅一声不吭。   谢骞笑着道谢“多谢你们公公想着,不愧是太子殿下身边的人,果然周到。”   他知道这提灯是太子妃让人送来的,太子妃不会留下谢太傅阻拦东宫马车的话柄,给他们送灯就是把事情遮掩过去,他谢了又谢。   走出长街后,谢骞回头望一眼城门洞,残阳如血,暮色深沉,威严壮丽的宫墙矗立在渐渐黯淡的夕晖之中,那个躲在暗影中的青年仍然站在那里,身影似乎已经和暮色融为一体。   谢骞不知道罗云瑾会在那里看多久。   太子妃究竟是何等绝色季和怎么会恋慕她呢   谢骞叹口气,扶着面色阴沉的谢太傅走远。   夜幕四合,朱瑄踏着如银月色回到东宫。   小满等在阶前,行礼毕,细细说了请谢骞来帮忙劝走谢太傅的经过,道“太子妃殿下让洪山他们送谢太傅回府,谢侍郎很乖觉,对外说谢太傅拦着马车是因为以为他在马车上”   朱瑄眉头轻皱“谢太傅拦着马车,你们就让他拦了”   小满几人面面相觑谢太傅可是扶持嘉平帝登基的功臣啊他顽固倔强,不畏权势,连郑贵妃都不敢啃这块硬骨头,何况他们呢他们不能对谢太傅来硬的,万一谢太傅倚老卖老大闹一场,传出去会妨害太子爷的名声,他们不敢冒险呐 朱瑄停下了脚步,站在被月光照得透亮的回廊里,眼帘微微抬起。   他脸上表情如常,但众人却知道他这是动了真火。太子平时温和儒雅,从不苛待宫人,可是如果有宫人敢吃里扒外,太子也不会心慈手软。   回廊内一片冷寂,鸦雀无声。   小满几人立刻战战兢兢地跪倒在地。   朱瑄冷淡地道“自己去领罚。”言罢,拂袖而去。   小满几人跪在地上,不敢求饶。   扫墨目送朱瑄走远,摇了摇头,走上前几步,站在小满身前,冷声问“你们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吗”   小满汗湿衣衫,手心也全是冷汗,低垂着头不敢说话。   扫墨继续道“你们也太实心眼了太子妃殿下在马车里,别说只是区区一个谢太傅拦人,就算满朝文武拦在马车前面,你们也不该停下来直接绑了人过去就是了谁比得过太子妃殿下尊贵你们奉命保护太子妃,眼里心里就应该只有一个太子妃殿下管他是哪路神仙,你们都不必理会今天谢骞过来劝走了谢太傅,如果他没来呢如果他劝不走谢太傅呢如果谢太傅是个莽夫,非要冲到马车上一看究竟呢你们是拦还是不拦如果拦着马车的是昭德宫的人,他们要你们交出太子妃,你们是不是也要等请示过千岁爷再回绝他们”   小满面红耳赤,头垂得更低。   扫墨叹口气,道“我知道你们怕什么,你们不想把事情闹大,怕妨害千岁爷的名声糊涂千岁爷平时是怎么吩咐你们的行事连个轻重缓急都分不清吗太子妃的安危是第一,其他的用不着你们操心得罪了谢太傅又怎么样千岁爷自有主张昭德宫的人我们都敢回呛,碰到谢太傅怎么成缩头乌龟了”   小满擦了擦鼻子,瓮声瓮气地道“谢太傅毕竟是朝中重臣”涉及到朝堂之事总应该慎重一点。   扫墨一口剪断他的话“官位再大那也不关你们的事你们的职责就是保护好太子妃”   “我记住了”小满答应了一句,想了想,又道,“可是太子妃殿下不许我们对那些官员太凶”   扫墨一笑,俯视着小满,手中拂尘狠狠地甩过去。   小满疼得唉哟一声,捂住脑袋。   扫墨冷笑“你也是越活越糊涂了主子宽厚,你也没脾气我知道,你心里委屈,太子妃殿下要你对谢太傅客客气气的,所以你不敢太莽撞你这些年伺候主子的机灵都是假的难道不会随机应变太子妃殿下可以宽厚和善,你们不能太子妃殿下说什么,你们仔细听着,但是你们自己心里要有谱下回再碰上这样的事,甭管是谁,你们不必理会,太子妃怪罪下来,你们领罚就是只要太子妃不出一点差错,千岁爷不会亏待你们。”   小满和洪山几人对视一眼,心领神会,点头道“多谢公公教诲,我们明白了。”   太子妃温和宽厚,不愿生事。但是皇太子不允许太子妃受委屈,所以他们这些伺候太子妃的人要懂得适时出来当恶人,即使太子妃怪罪,他们也不能让外人轻慢太子妃。   不管怎样,太子妃的安危是重中之重。   扫墨点点头“明白了就好,虽然今天没出什么大事,不过你们还是去领罚吧。”   众人应是。   金兰在书房里看书。书案上散乱堆叠着一堆翻开的书册、画轴、舆图。她看书东翻一本西看一本,看到需要做标记的地方就直接摊开,朱瑄每次看到她的书案都会皱眉头。   宫人通禀说朱瑄回来了,她惊讶地放下书“怎么没叫我”   朱瑄从半卷的珠帘踏进屋,走到她背后,按住她肩膀“别起来了你看书的时候总是很专注,他们叫了几遍。”   金兰还是站了起来“我真没听见”   朱瑄脱了外面的衣裳,解开道袍系带,让人传膳,拉着金兰看了一会儿。   她眨眨眼睛“怎么了”   朱瑄笑了笑“没事,想看看你。”   她的胞弟一点都不像她。   金兰想起谢太傅拦车的事,吃饭的时候一五一十告诉朱瑄,道“谢太傅回京了,明天可能还会去找你。”   朱瑄夹了一筷子羊肉塞进她碗里“我刚刚接到消息,谢太傅提前进京,他之前给我写了封信,我没有收到,他想劝我利用张公公这次的事彻底扳倒钱兴。”   金兰不大懂朝堂上的纷争,不过朱瑄还是会耐心解释给她听,怕她自己东想西想跟着担心。   “下次遇到这种情况不必退让。”他轻声说,想了想,放下筷子,握住金兰拿筷子的那只手,“记住了没有”   金兰被他捏着手,没法夹菜,只好停下来,反问“我稍稍退让一下就能平息争端,不是两全其美吗”   朱瑄没说话,用力捏了一下她的手指头。   金兰吃痛,皱眉拍开他的手。   朱瑄紧握着她的手指不放“这不是两全其美任何让你受委屈的方式对我来说都不是两全其美。”   金兰一怔。   朱瑄拉过她的手,低头吻刚刚他捏痛她的地方“下次不许这样了。”   吻落在指尖,金兰一阵心悸,红着脸点了点头。 第84章 消寒图   小满几人领罚后依旧回到金兰身边当差。   张公公的葬礼风光隆重,厌恶宦官的朝臣和老百姓在白云寺围聚一堂,有人号召众人一起冲进内城烧了钱兴的宅邸,响应者无数,五城兵马指挥司、顺天府衙门和锦衣卫抓了不少人,这下更是火上浇油,朝野之间一片义愤填膺,群情鼎沸。   谢太傅第二天果然要求东宫出面,朱瑄没有理会,少詹事、谕德等人也躲着不见谢太傅。   谢骞劝谢太傅“这锅粥已经熬成这样了,添多少水也没用,您何必把皇太子拉进来蹚浑水您别不是老糊涂了吧”   谢太傅狠狠地瞪孙子一眼,道“太子生长于深宫之中,身边亲信之人也是宦官,来日太子主事必定倚重宦官,届时再劝太子疏远内竖,为时已晚”   谢骞无奈宦官是皇帝用来钳制文官、遏制内阁的手段,谢太傅以为用君子立身立德的那一套就能劝阻君王疏远内宦吗现在的嘉平帝不会废置司礼监,将来的朱瑄也不会 除非阁臣事事以天下社稷为先、以君王为重,全都一心一意当辅佐明君的贤臣,不为己谋私,不拉帮结派,不互相倾轧那可能吗 祖父一意孤行,谢骞阻止不了,只能庆幸满朝文武都知道谢太傅年老固执,只能当一个响亮的活招牌,跟着他一起逼皇太子表态的只是少数。嘉平帝深知谢太傅的性子,也没有理会他。   钱兴的日子就没那么好过了。谢太傅每次见到他就板着脸怒骂他残害忠良,他身为掌印太监,一度权倾朝野,如今被嘉平帝疏远,不得不忍气吞声,即使被谢太傅指着鼻子痛骂也不敢辩驳,只能回避。   朝中大臣暗暗舒口气谢太傅虽然没什么真本事,但是他是真不怕死,也是真的一片忠心,也只有他能稍稍制得住钱兴这样的人。   钱兴还没有完全失势,但是后宫中的金兰已经明显感觉到宫中的暗流涌动。   德王妃和庆王妃对她比以前更加热情,宫中妃嫔一看到她就满脸堆笑,周太后也比先前要慈祥亲和,废后吴氏和王皇后隔几天就打发给她送一些她们亲手做的针线礼物。宫中大宴,朝中命妇看她的目光不再是好奇的打量,而是一种仔细斟酌揣测她喜好的审慎观察。   这天金兰在摛藻阁看书,偶然看到一篇文章,心中一动,叫来小满,让他把书送到书阁去。   小满应喏,捧着书走进书阁。   朱瑄正和少詹事几人议事。   现在刘敬的新河和宋素卿的疏浚贾鲁故道同时进行,刘敬那边进展非常快,宋素卿这里却还没有太大的进展,东宫属臣心急如焚,建议派人去督促宋素卿,不过这个人选是个难题。少詹事和谕德意见不一,两人有些小争执。   朱瑄坐在窗下,一身深月白常服,抬眼间看到小满,眼神示意他直接进殿。   少詹事几人对视一眼,停下不吵了。   小满迈着轻快的脚步走到朱瑄身边,奉上书“千岁爷,殿下刚才看到这页书,说是和谢太傅有关,要小的一定送来给您看看。”   众人面面相觑。   朱瑄接了书细看,神情也有些疑惑,片刻后,他忽然笑了一下,浓眉舒展,将书递给少詹事。   少詹事接过书,发现做了记号的是一篇谢太傅早年写的文章,通篇都是激烈讽刺的字眼。谢太傅喜欢骂人,皇帝太后贵妃他都敢骂,骂起同僚、上司、下属自然更无所畏惧,其言辞之辛辣,用语之讥刺,无出其右者他就是靠骂贪官污吏受到先帝赏识的。   几人传看了谢太傅的文章,一头雾水。   朱瑄唇边含笑,问少詹事“孤记得张公公还未立碑”   少詹事点点头。   朱瑄似笑非笑地道“既然谢太傅认为张公公是忠良明天让礼部的人上疏,请谢太傅为张公公拟写墓志。”   众人呆了一呆,反应过来,对视一眼,两眼放光。   少詹事忍不住笑出声“妙啊”   第二天礼部的一名郎中在少詹事的授意下上疏,建议由“文采斐然、刚直不阿”的谢太傅来为张公公写墓志铭,到时候要将谢太傅的文章镌刻在白云寺的照壁前,让天下人好好看看什么是义气忠节嘉平帝照旧不上朝、不看奏章。罗云瑾掌奏章批答,小内官捧着折子送到他面前,他放下手里的朱笔,看完后,嘴角轻轻挑了一下。   小内官不明所以。   罗云瑾合上奏本“直接发给六科廊房传抄。”   小内官应喏。   奏折发到六科廊房传抄公布,不到两个时辰,名满天下的谢太傅会亲自为宦官张公公写墓志铭文的消息传遍六部,到了第二天,整个京师都听说了。   宦官们激动万分,相约找到谢太傅,含泪下拜“太傅大人果然高义,居然能屈尊为我们这样的人写墓志铭张公公泉下有知,死也无憾了”   谢太傅脸色陡然一沉,当场拂袖而去。   宦官们以为谢太傅不喜欢被人奉承,哽咽着跪送他。   接下来几天,不断有宦官登门拜谢老太傅,还有人奉上厚礼请谢太傅为他们的朋友写墓志。   谢太傅气得浑身打颤。东宫属臣再碰到他时,他绝口不提张公公。   东宫属臣对望一眼,摇头失笑。   太子妃的这个主意竟然真奏效了。   小满自从为金兰送出那本书之后一直等着后文,可是太子和太子妃心有灵犀一点通,夫妻俩默契十足,没再提起那本书的事。他好奇得不得了,又不敢多问,只能密切关注前朝的动向。   这天他从扫墨那里打听到一些谢太傅府上的事,回到内殿笑眯眯地复述给金兰听“之前趁着张公公下葬闹事的那些文人和百姓都被放了,他们堵在谢府门前,请谢太傅出面,可是谢太傅这回却不肯出门谢侍郎说谢太傅病了,一段时日都下不了床,大家只好散了。现在没人提起张公公了。”   谢太傅提前进京,以张公公的葬礼为引子率领憎恶阉人的文官向钱兴发难。所有人都在等着谢太傅的指示,可是谢太傅突然闭门不出,一时之间群龙无首,那些文官没有谢太傅的威望,还不成气候,闹事的人找不到谢太傅,只能暂时偃旗息鼓。   金兰站在书案前,手里捏了一支湖笔,一边听小满八卦,一边对着朱瑄的字帖临摹,手腕轻轻一勾,写下一撇,左看看,右看看,满意地点点头。   她觉得自己的字进步很大,至少做到了劲秀工整。   小满说完谢家的事情,一脸茫然,殷勤地捧水服侍金兰洗手,笑着问“殿下,谢太傅前些天不是还借着张公公的名号骂钱兴吗怎么突然就变卦了您送给千岁爷的那本书有什么讲究小的愚笨,实在想不明白,求殿下为小的解惑。”既然太子把书给少詹事和谕德看了,那这件事应该不是什么不能问的隐秘。   金兰一笑,洗了手,拿起自己的字细看,道“你看了那篇文章就晓得了,谢太傅瞧不起内官,绝不会给张公公写墓志铭。”   谢太傅蔑视宦官,认为宦官性情幽阴险谲、奸诈狡猾,是引导嘉平帝耽于享乐的罪魁祸首。他年轻的时候也和孙子谢骞一样曾被授予内书堂教授一职,谢太傅勃然大怒翰林词臣岂可为宦官之师他找了个为长辈守制的借口推了任命,回乡教子侄读书,期间不断写信劝阻自己的同窗好友教授宦官。   司礼监权势鼎盛,和内阁共理朝政,一些文官为了讨好宦官,和宦官往来密切、诗词唱和,并为宦官撰写墓志铭。   谢太傅厌恶那些毫无文人节气可言的文官,专门写文章批判那些文官,骂他们贪慕虚荣、毫无廉耻之心。   这些是谢太傅年轻时候的事了,他更广为人知的事迹是扶持嘉平帝和大骂周太后、郑贵妃。金兰那天看的是一本私人刊印的志记,偶然翻到一篇谢太傅同窗好友撰写的文章,发现谢太傅曾经将为宦官撰写墓志的文官骂得狗血淋头,觉得可能对朱瑄有用,就让小满拿到书阁去给他看。   朱瑄果然想到了法子。   谢太傅虽然认可张公公,但是在他眼里张公公永远不可能和那些名垂青史的忠臣义士相同并论,他只把张公公当成一个忠诚的奴仆,一个有资格被文人称赞的太监。即使张公公为劝谏嘉平帝而死,他也不可能自降身段为张公公写墓志铭。   捅破了这层窗户纸,谢太傅自然不好再借着张公公的事抨击宦官。   小满恍然大悟,笑着道“千岁爷和殿下真是心有灵犀,不点就通您吩咐小的把书送到书阁去,小的什么都没瞧明白,少詹事他们也不懂,千岁爷看完了文章,立刻就懂了”   金兰笑了笑,她知道朱瑄肯定能明白自己的暗示,所以只送了本书过去。   谢太傅闭门不出,没人敢骂嘉平帝和司礼监,朝中一片风平浪静。   东宫属臣终于耳边清净了。   天气越来越冷,各宫烧起暖炭。   金兰听说废后和王皇后那里没人照应,让小满亲自过去看看她们缺不缺什么,有缺的就给添上。   “记住,直接走东宫的账目,不要惊动别人。”   小满挠挠脑袋“昭德宫那边得瞒着如果仁寿宫的人问起呢”   金兰摇摇头,仁寿宫也得提防着。   小满应是,躬身退出去。   珠帘轻晃,杜岩脚步轻快,掀开帘子往里走。他精于辨别古董玉器,昨天出宫办差事的时候又顺路去了一趟鬼市,专门挑那些变卖家藏珍玩以充赌资的纨绔子弟下手,以低价买了不少古物。今天他回来当值,特意挑了几样精巧细致的拿来讨好金兰。   “殿下,您看看可有能入眼的”   金兰坐在镜台前,绾着丫髻,穿青色鸾凤云纹圆领,内穿织金彩色云凤纹桃红褙子,十二幅的长裙散落在黄花梨绣凳间,几十种颜色的丝线绣出斑斓的花鸟虫鱼,裙褶由浅及深又由深及浅,纹理细密,鲜妍绚丽,望去犹如水波潺潺流动,朦胧中金光灿灿。   她从剔红折枝牡丹纹漆盘里拈起一朵带露芙蓉,对着铜镜照了照,笑道“你自己留着罢。”   她知道宫里的内官出宫办差事都会想方设法买些新巧玩意讨好贵人,杜岩、小满他们也是如此。她从来不收他们的孝敬,即使很喜欢也会直接拒绝,宫中自有负责采买的内官监。   杜岩嘿嘿一笑,另拿出几张九九消寒图“这是千岁爷吩咐小的买的,宫里也有,不过外面的花样多。下点天阴上点晴,左风右雾雪中心,图中点得墨黑黑,门外已是草茵茵。该预备敖冬了,千岁爷说殿下喜欢什么样的就选哪样。”   小满接过九九消寒图,徐徐展开给金兰看。   老家没有挂九九消寒图的习俗,金兰好奇地翻开看了看,问“画九还是写九”   朱瑄在屏风后面换衣,一边系襟带,一边缓步从珠帘后面踱出来,走到她身后,扫一眼那几张消寒图“圆圆喜欢哪个”   金兰笑着道“我也不知道这个梅花好看,这个字也好看你喜欢哪个”   她正在梳妆,御花园的兰花开了,今天要陪着周太后赏兰花,宫人给她梳了丫髻,等会儿好戴金丝冠,脸上刚涂了胭脂,正准备贴翠面花,粉白双颊上一抹浅浅的晕红,朱唇轻抿,娇艳欲滴,艳光照人。   朱瑄忽然握住金兰的肩膀,俯身,吻落在她脸上。   宫人们大惊失色,继而面红耳赤,蹑手蹑脚退到珠帘外面去。   朱瑄放开金兰,手指轻轻抚弄她染了层烟霞的面颊,笑得温和“我喜欢这个。”   金兰白他一眼,赶紧拿起小铜镜,对着光线明亮的方向揽镜自照,小声抱怨“我起这么早就是为了梳妆弄乱了又要重头再来,你别捣乱。”   朱瑄笑了笑。 第85章 有孕   金兰推开朱瑄,认真挑选九九消寒图。   消寒图有梅花图,画上一枝素梅花,九朵梅花,每一朵九瓣,一共八十一瓣,每天用颜色画红一瓣,等素梅变成红梅的时候就是出九了。还有文字图,图上九个大字雁南飞柳芽茂便是春,每个字有九划,合起来一共八十一划,每一划的地方是空着的,每过一天用红色涂满一划,涂满所有笔划,春色渐浓。还有一种圆圈消寒图,画上纵横九栏,每一格一个圆圈,印出八十一个圆圈,旁边印上九九歌,每天画上一圈,所有圆圈染上红色,春暖花开。   最后一种圆圈图最受老百姓欢迎,因为简单方便,形状像铜钱,所以也叫画钱,阴天的时候可以只涂上半圈,雨天涂下半圈,雪天涂中间,这样来年的时候可以从消寒图看隆冬时的天气。   梅花图自然是最雅致的,金兰选了张梅花图让小满挂上。   小满躬身钻进帘子里,接了梅花图去挂。   宫人低着头跟在他后面走进暖阁,继续为金兰装扮。   朱瑄站在金兰身后,伸手拿走镜台旁的如意纹胭脂盒,指尖轻轻点了一下,走到梅花图下面,染红一瓣桃花。   “试数窗间九九图,余寒消尽暖初回。梅花点遍无余白,看到今朝是杏株。”他看着铜镜里的金兰,微笑着道。   宫人们退后一步,垂手侍立。   金兰觉得自己今天的妆容太浓了,脸上又热又红,咬唇瞥一眼朱瑄“今天还没到画九的时候。”   朱瑄走回她身后,指尖还有淡淡的胭脂痕迹,轻声说“我重画一幅给你。”   不等金兰说什么,手指抬起,在她唇上慢慢抹了一下,“圆圆拿什么谢为夫”   金兰脸更红了。   朱瑄微笑,俯身在她耳畔低语“我像昨晚那样给圆圆赔罪,好不好”   金兰看着他微染嫣红的手指,想起昨晚床帐里的,脸红耳赤,飞快扫一眼左右,宫人脑袋垂得低低的,没人敢抬头。她咬牙昵一眼朱瑄,觉得他好像被自己带坏了。   这样也好,他之前看起来清心寡欲的,她有时候猜不出他到底喜不喜欢。   “五哥记得赔我一张素梅图,我要画九。”金兰红着脸道。   “为夫记住了,不敢叫圆圆失望。”朱瑄轻笑,低头吻了吻她的脸颊,起身出去了。   御花园的花泥是特意从深山幽谷里挖出来运进宫的,兰花养得非常好,叶片肥嫩,花朵鲜润,一丛丛亭亭玉立,婀娜多姿,少了些生长于林间野谷的典雅清冷,多了几分人间富贵雍容。一盆盆摆在廊道和八角亭周围,高低错落,间以姹紫嫣红的菊花和水仙,叶似碧玉,恬淡优雅,微风拂过,送来一缕缕清芬冷香。   周太后并不喜欢兰花,只带着金兰她们看了几丛据说品种很稀罕的赤瓣兰花就回了亭子,宫人安设香衾软枕伺候她歇下。她一面瞌睡,一面招呼金兰“我歪一会儿,你们去玩罢。”   等周太后睡下了,金兰和薛娘娘、德王妃、庆王妃退出亭子。   宫人送来攒盒酒水,薛娘娘笑着道“赏花怎么能少了菊花酒”先拿起一盏递给金兰。   金兰接了酒盏在手里,德王妃几人也拿了,一人饮了一杯。攒盒里有各样果子梅花饼、菊花糕、虎眼糖、蜜酥饼、窝丝糖、茯苓糕,德王妃把攒盒推到庆王妃面前,笑眯眯地请她先吃。   赵王妃也在席上,德王妃看她没有吃酒,以为她和众人闹别扭,夹了一枚虎眼糖给她。她不好推却,吃了一口,忽然眉头一皱,拿帕子掩住了嘴巴,像是要吐的样子。   众人吓了一跳,宫人端来清水给赵王妃漱口。   德王妃关切地问“要不要叫太医来看看”   赵王妃作呕了一阵,脸色发白,连忙摇头制止宫人去太医院“不了,我早上吃得油腻,有点不消化,不碍事的,不用劳动太医。”   德王妃蹙眉,眼神闪烁了一下,和庆王妃几人交换了一个眼色,默默退开,让宫人留下照顾赵王妃。   薛娘娘眯了眯眼睛,把金兰拉到一边,小声道“你可得小心点赵王妃可能有孕了。”   金兰诧异了一会儿,回头看一眼赵王妃,她今天穿的是苏样袄裙,罗袄下摆宽松,特意裁成了荷叶舒展的形状,看不出腰身。   薛娘娘冷笑“她瞒着不说,谁知道她打什么主意呢你最近不要和她有往来,送给昭德宫那边的东西记得让太医验看过再送。”   金兰笑着道“不至于如此。”   薛娘娘沉默了一会儿,拉住金兰的手“你就是太好心了,从不肯把人往坏处里想赵王在宫外上跳下窜的,宫里的人都知道,现在赵王妃有了身孕,他一定会借着这事中伤太子,他们故意瞒着,就是在等一个好时机如果太子生气,你千万别顶撞太子,这种事急不来。”   金兰听懂了薛娘娘的弦外之音。   赵王比朱瑄年轻,但现在他的王妃先有了身孕,他肯定不会放过此事。薛娘娘怕到时候朱瑄会因为这事迁怒到她身上,王女医每个月都会请平安脉,她没有怀孕的迹象。   她笑了笑,没说话。   薛娘娘以为她把自己的劝告听进去了,拍拍她的手,爱怜地道“你和太子感情好,可是有些事还是得先预备起来,你先挑几个听话本分的在身边养着,别等太后发话,太后选的人比不得你自己挑的人忠心。你把那些人牢牢抓在掌心里就什么都不用怕了。”   金兰皱了皱眉。   薛娘娘知道她不爱听这些,小夫妻俩举案齐眉、如胶似漆的,谁想听这种刺耳的话但是周太后已经好几次当着她的面说起金兰成婚以来一直没有消息的话,她必须提醒金兰早做准备,以免仁寿宫又捧出一个胡广薇。皇太子自小体弱多病,如果东宫一直没有诞育小世子,朝臣心里会犯嘀咕的。   “太子身份贵重,江山社稷都系在他身上以后这种事免不了,你想开点,太子还是最看重你的。”从古至今,皇帝都是三宫六院、妃嫔成群,朱瑄登基以后也不能免了此俗,差别只不过在早晚而已。   金兰收敛笑容,淡淡地嗯一声。   薛娘娘叹口气。   夜里朱瑄从外面回来时,金兰已经卸了妆容,散着头发坐在灯下看书,灯火朦胧地笼在她身上,披散的乌发潋滟着淡淡的光泽。   朱瑄叫了她几声,她没什么反应,目光直直地望着手里的书册。   “想什么呢”朱瑄走近,低头吻了吻她发顶,她刚洗过头,发丝柔软顺滑,用了茉莉粉,茉莉花香格外浓郁。   金兰猛地惊醒,下意识要站起来,下巴磕到朱瑄的嘴上,他闷哼了一声,捂着嘴巴后退一步,神情痛苦。   “五哥,没事吧”金兰回过神,赶紧转身。   朱瑄捂着嘴巴不让她看。   她拉开他的胳膊“是不是咬着舌头了让我看看。”   朱瑄蓦地一笑,松开手,俯身亲她,撬开她的齿关,舌头勾住她的,唇间溢出含糊的字眼“圆圆撞疼我了,得好好补偿我。”   金兰心里愧疚,勾住他脖子回吻他。她刚刚沐浴出来,雪白的肌肤氤氲着淡淡的香气,衣衫底下温软细腻,他越吻越激烈,顺势抱起她,抵在了书架上。   等朱瑄觉得补偿够了的时候,金兰浑身酥软,他叫人摆膳,低头亲她,她嘴里都是他的味道,站都站不稳。   朱瑄扶着她,帮她扣好衣襟,解下自己发网里的锦带为她束起长发,扶着她走出书房,给她夹菜,山药煨的羊蹄,看着她一口口吃下去,问“刚才在想什么”   金兰脸上残存了一抹艳红,看一眼左右,小满几人会意,放下长筷巾帕,退了出去,守在槅扇门外。   她小声道“五哥赵王妃可能有身孕了。”   今天的赏花宴赵王妃神不守舍,吃了一块糕点之后吐了一会儿,之后什么也不敢吃,周太后让她尝几口用梅卤水、石榴、菊花、紫苏、雪梨加霜糖拌的春兰秋菊,她也没动筷子。薛娘娘一开始只是怀疑,宴散的时候她告诉金兰赵王妃真的怀孕了。   朱瑄面色不变,继续给金兰夹菜,“知道了。”   金兰按住朱瑄伸筷子的手“五哥,我吃不下了。”   朱瑄眉峰微皱,站起身,走到金兰身边。   金兰抬头看他,轻笑“我真吃不下,你要喂我吗”   一句话还没说完,忽然被朱瑄俯身抱起,她惊呼了一声,朱瑄身子一晃,像是抱不住了,她怕他摔了,赶紧伸手搂住他的脖子,紧紧贴在他身上。   朱瑄抱着金兰坐下,手臂揽着她,让她坐在自己腿上,低头亲她,她刚刚才吃了羊肉,嘴唇泛了层油光,一嘴的肉味,低着头不让他亲。朱瑄捏住她下巴,强迫她抬头,舌头钻进她嘴里,凶狠得像是要吃了她。   半晌后分开,两人气息都乱了,朱瑄勾起金兰的下巴,眼神幽深,像是能直接看进她心底“吃不下还是心情不好不想吃”   金兰摇摇头“真的吃不下。”   朱瑄看着她的眼睛,嗯一声,手放在她肚子上轻轻摩挲,哄孩子似的,搂着她低语“真吃饱了我看还没鼓起来。”   金兰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依偎在他怀中,他还是清瘦,她却觉得他的怀抱很坚实。   “我真的吃饱了。”   朱瑄的手盖在她肚子上“是不是太后说什么了”   金兰摇摇头,扯住朱瑄的袖子,手指头在袖摆的织金绣线上划动“太后还没说什么,不过如果赵王公布赵王妃有孕的事,太后可能会指两个宫人来东宫这倒也没什么,只是如果涉及到前朝就不好办了,五哥,你想要孩子吗”   朱瑄下巴抵在她发顶上,摇了摇头,紧紧搂着她“你别管这些,赵王影响不了我,太后那边我去应付。”   金兰轻轻嗯一声。   “圆圆。”朱瑄捧起她的脸,低头亲她微颤的眼睫,“我现在不急着要孩子,我想要你多陪陪我。”   语气又轻又柔,像是在撒娇。   金兰忍不住笑出声,抱住朱瑄的腰。 第86章 互嘲   赵王妃知道薛娘娘和德王妃几人应该看出自己有身孕了,当晚就告诉赵王。   赵王皱眉,忍不住数落她“不是让你瞒着的吗怎么都知道了”   现在皇太子地位稳固,又抓着他的把柄,他不想这么快宣布王妃有孕的事,原本的打算是过年的时候趁其不意当众说出这个喜讯,现在还没到腊月呢 赵王妃眼圈微红这种事怎么瞒她怀孕以来担惊受怕的,吃什么吐什么,不仅没养胖,反而瘦了些,每天惶惶不安,赵王不知道体贴她就罢了,居然还怪她没瞒住就算她瞒住了,又能瞒多久难道要她天天勒着肚子吗而且宫里的人个个眼力毒辣,昭德宫的宫人早就发现她有孕了,郑贵妃这几天看她的眼神说不出的古怪阴森,她想起来就一身冷汗,夜里一直做噩梦。   赵王想着心事,没有注意到黯然擦泪的赵王妃,起身出去找心腹宦官。既然已经被东宫发现了,他得立刻更改计划。朱瑄阴沉隐忍,不知道到底安排了多少人盯着他,他得及早想出应对之法,以免受制于人。   赵王妃目送赵王离开,坐在灯前默默垂泪。   宫女奉上一盅热茶,小心翼翼地劝“您是有身子的人,千万别伤心,您不为自己想想,也得为肚子里的孩子想想太子妃还没有消息,您肚子里可是第一个皇孙”   赵王妃望着茶盏上空缭绕的热气,想起太子妃鞠衣底下平平坦坦的肚子,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   是啊,她可能生出皇长孙。现在这些苦头都不算什么,只要皇长孙出生,她就什么都不怕了。   赵王妃拂去眼角泪花,端起热茶浅抿一口,低头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虽然她没能嫁给皇太子,但是她却可以抢在太子妃之前诞育皇长孙,她没有输,笑到最后的人未必是太子妃。   以前她觉得赵王蠢钝莽撞,以卵击石,非要和占了长子之实的皇太子争储君之位,现在肚子里多了一块肉,她忽然发现赵王的野望未必不能成真。   郑贵妃永远不可能和皇太子和解,赵王是郑贵妃扳倒皇太子最大的筹码她不是没有搏一搏的机会。   赵王妃吩咐宫女“把茶房刚刚送来的姜伏龙肝乌鸡汤端过来。”   宫女一脸为难地道“您刚刚喝了一口就吐了”   赵王妃脸上闪过一抹厉色。   宫女不敢多说,鸡汤盛在大瓷盅里,底下一层有热水浸泡,汤还是热的,她盛了一碗送到赵王妃面前。   赵王妃接过就喝,刚咽下肚,肠胃里一阵翻滚,她放下碗,拿帕子捂住嘴,呕了几口。   宫女忙给她捶背疏气,赵王妃推开宫女,端起碗继续喝汤。   她这两个月吃不好睡不好,孩子跟着她这个母亲瘦了不少苦,为了孩子,她得好好补养,就算吃了就吐,她也得逼自己吃下去。   翌日,天蒙蒙亮,金兰还睡着,朱瑄起身梳洗,看了一会儿书,回到拔步床前,伸手在锦被底下摸索了一阵,捉住她微凉的手,轻轻咬了一下。   金兰吃痛,睁开眼睛看朱瑄。昨晚他可怜巴巴地撒娇,她一时心软,随他折腾,闹到后半夜才睡,她后来满脸是泪,眼角有些发红,像抹了胭脂,氤氲了一层淡淡的桃红,杏眸中晕着水光。   茫然无措,眼神天真。   朱瑄情不自禁低头亲她鼻尖“汤婆子冷了,我让人换一个。你接着睡。”   那他咬醒她干什么昨晚咬得不尽兴她身上到处都是痕迹 金兰呆了一呆,挥开朱瑄的手,气鼓鼓地翻个身,拉高锦被蒙住自己的脑袋,继续睡。   朱瑄失笑。   她这人其实很懒散,不催她的话她可以睡到日上三竿。有时候她必须早起,只得一面轻声抱怨自己一面爬起来,又好笑又乖巧又可怜。他总是比她先醒,然后一手支颐,轻轻推她,看她挣扎着醒来,挣扎着坐起身又躺下,又挣扎着坐起,嘴里轻声喃喃“快起来,别睡了”刚鼓励自己,一转眼又躺下去了,过一会儿又一个鲤鱼打挺翻坐起来。如此挣扎反复,最后苦着脸坐在镜台前揉眼睛。   也只有这种时候她脾气最坏,一碰她就气呼呼地瞪你。小满和宫女不敢上前,汤婆子冷了也不能换,被窝里一片冰凉,她也就醒了。   朱瑄坐在床沿边看了很久,等小满换了汤婆子,摸了摸床上依旧热乎乎的,给金兰掖好被角,放下床帐,这才起身出了拔步床,叮嘱小满“若有来回话的,叫他们先等着,让太子妃接着睡,别吵着她。”   小满应是。   朱瑄一个人用早膳,菜色简单,八宝馒头,羊肉水晶角子,燕窝炉鸭丝,火腿煨乳鸽,七宝素粥。他沉默着吃了一碗粥,起身走进内殿,摸了摸床上依旧暖和,金兰大概是热了,从锦被里钻了出来,大红五彩云龙纹四季花杂宝锦被底下露出一只雪白的脚丫子,他笑了笑,弯腰握住她的脚塞回被子里,转身出来,内官捧着书匣文具等物候在外面,簇拥着他去文华殿。   扫墨立即迎上前“千岁爷,赵王今早派人去乾清宫,打听万岁今天的行程。”   朱瑄点点头“他反应够快。”   赵王怕赵王妃肚子里的孩子保不住,今天就会告知嘉平帝这个喜讯。   “一切照旧,如果有心浮气躁、沉不住气的,或是有传递消息、打探风声的,你记下姓名,先不动他们。”   扫墨应是。   朱瑄又问“昨天是不是有人对太子妃说了什么”她吃饭的时候心不在焉的,昨晚有她喜欢吃的糟鹅掌鹅信,她一筷子没动。   扫墨回答说“只有薛娘娘拉着太子妃殿下说了一会儿体己话。”顿了一下,接着道,“太后前几天把为殿下请脉的王女医叫到仁寿宫去问了几句话,之后就传出流言,说太后急着抱孙子。胡女官提起胡广薇,太后问了一句。”   朱瑄眉头轻皱“你吩咐下去,谁敢在太子妃面前含沙射影提起这些事,不必来回我,直接处置了。”   扫墨恭敬应喏。   乾清宫。   罗云瑾踏进后殿的时候,刚好看到赵王从里面出来。   乾清宫新上任的提督太监满脸堆笑,一直送赵王出了回廊才往回走,看到一身大红蟒服的罗云瑾,趋身往前迎了几步,笑嘻嘻地道“宫里又有喜事了,赵王刚才亲自过来给爷爷报喜,赵王妃有孕了”   罗云瑾眉毛都没动一下,继续往里走。四名穿圆领的文书房内官手里捧着批改过的奏章紧跟在他身后。   提督太监拔腿跟上罗云瑾,一脸谄媚,小声道“爷爷圣心大悦,当场答应给赵王妃肚子里的孩子起名,这可是头一个皇孙,若是男孩,那就是皇长孙了。”   皇长孙这个名头可不小。   罗云瑾冷笑。   皇长孙又如何朱瑄现在的储君之位不可动摇,有儿子对他来说是锦上添花,没有也不会影响什么,他还年轻,赵王多了一个儿子也不会改变现在的格局。   不过对太子妃来说就不一样了她是后宫女子,免不了被流言蜚语纷扰。文官不会责怪皇太子,只会把矛头对准她,怪她这个太子妃没有尽到责任,后宫女子的职责就是为皇室诞育子嗣。   罗云瑾脚步顿了一下,凤眸微垂,面色冷肃,道“离赵王妃生产还早。”   提督太监听懂他的警告之意,心头一凛,闭上嘴巴,不敢再言语。   嘉平帝自上次丹药中毒之后就苍老了许多,天气越来越冷,他一大早就躺在榻上养神,一身绒衣,额前勒了包头,歪坐着听几个样貌清秀的小内官唱滑稽戏解闷。看到罗云瑾进殿,他眉头轻轻皱了一下,问“朝中有什么大事”   内殿温暖如春,炭火烧得噼里啪啦响,罗云瑾站在火盆前,答道“并无大事。”示意内官送上他批答过的奏章。   嘉平帝摆摆手“今天朕不耐烦看这些,既然没有大事,就更不必看了,你酌情处理就是。”   罗云瑾应是,站在一边陪着嘉平帝看了一会儿滑稽戏,告退出来。   小内官仍旧捧着奏折跟在他身后,各个惊愕不已他们是刚提拔上来的,今天头一回跟着罗云瑾进内殿送奏章,以前就听文书房的人说嘉平帝对罗云瑾信任有加,一切朝堂大小事务都交由罗云瑾代为处理,他们还不信,今天才知道传言居然都是真的嘉平帝一封奏折都没看,让罗云瑾掌全部奏章批答,内阁大臣经常十天半个月见不到嘉平帝,只有罗云瑾能够得见圣颜之前最得宠的钱公公因为张公公的事被万岁爷爷疏远,现在的司礼监为罗统领马首是瞻,他可以说是权倾朝野也不为过 难得的是罗统领位高权重、气势煊赫,却还是坚持天天送奏章给嘉平帝验看批答,哪怕嘉平帝看都懒得看这些奏章一眼,他依旧如此。   罗云瑾回到值房,打发走兴奋难耐的小内官,叫来缇骑,问“查出什么没有”   缇骑摇头,道“属下查过所有当年和薛侍郎有过来往的工部官员,并没发现什么不妥之处。”   罗云瑾揉了揉眉心。   朱瑄那天交给他的是有关他祖父自尽之前负责的建造工程的文书,他仔细对照着看过了,只是一项寻常的维修宫殿窗扇的工程,虽然当中免不了有太监克扣之事,但他祖父不至于因为被几个太监刁难就抛下一家儿女自绝,其中必定还有其他隐情。   缇骑疑惑地对视一眼,他们不明白罗云瑾为什么突然要查一个多年前就结案的案子。当时大理寺、刑部、都察院出奇一致地合作,头一回没有互掐互呛,办理案件的整个过程留有详细的记录,每一个证据都有理有据,不是凭空捏造的,薛侍郎确实是畏罪自尽,没有栽赃陷害、被逼自尽的迹象。   锦衣卫为虎作伥,跟着太监干过不少逼忠良自尽的事,他们一眼就看得出来薛侍郎留下的信不是捏造的。   罗云瑾翻开一本奏章,拈起朱笔,在奏章上画了个圈,放到一边,道“继续查,记住隐瞒行迹,不要让人知道是你们在查这件旧案。”   缇骑应是“统领放心,我们找了个借口,说是要查御用监的太监贪污的事,没人知道和薛侍郎有关。”   奏章堆叠如山,罗云瑾必须赶在天黑之前看完所有奏章,缇骑知道他忙,拣着重要的事说了,临走之前想起一件事,拍了一下脑袋,忽然道“属下追查的时候发现东宫那边有点古怪。”   罗云瑾脸色微变,凤眸抬起,眸光如电“谁让你们盯着东宫的”   缇骑吓得直冒冷汗,忙跪地谢罪,道“属下不是故意的实在是凑巧,那天属下查案的时候正好看见皇太子去了城南的一间宅院,太子好像在那里养了什么人属下看到东宫的内官从那里进出,还请了太医给什么人看病”   罗云瑾长眉轻皱。   缇骑越说越心虚,脸色苍白,硬着头皮接着说“属下当时好奇,跟了几天,发现他们送去宅院的都是上好的补品,那些伺候的人还说什么终于不吐了可以吃得下干饭养胖了不少之类的话,属下刚才听人说赵王妃有了身孕,忽然想起这件事,那间宅院住着的人好像也是个孕妇”   罗云瑾放下朱笔。   朱瑄清冷自持,不可能瞒着金兰在外面养外室。送补品不一定说明宅院住着的人是孕妇,负伤的人、大病初愈的人同样需要进补。   他冷声道“你先离京一段时间,查薛侍郎案子的事交给其他人主持。”   缇骑满头是汗,知道自己犯了忌讳,不敢讨饶,沉声应是,又道“统领,不止属下一个人发现了那间宅院,赵王的人可能也知道了。”赵王自己没什么人手,但他和郑贵妃的兄弟来往密切,郑家兄弟到底是侯爷,底下还是有几个忠仆的。   罗云瑾眉头紧皱。   金兰睡到巳时将尽才起身,今天是个大晴天,床帐卷起,满室浮动着灿烂金光。   小满进殿通禀说昭德宫送了些首饰过来。   金兰轻笑“这倒是奇了。”   郑贵妃荣宠多年,不说嘉平帝的种种赏赐,光是借着和钱兴联手卖官鬻爵就搜刮了不少,可她却出手吝啬,每次赏赐德王妃她们几人都是寻常的头面首饰,德王妃和庆王妃私底下说起来都有点不屑。她进宫以来,郑贵妃还从来没主动送过首饰给她。   金兰梳洗了用膳,小满捧着牡丹纹妆奁给她看,一匣子金银玉翠缤纷闪烁,宝气浮动。   她挑了挑眉,拈起一支凤簪看了看,红宝石拼出石榴的形状,鲜艳夺目,再拿起一只发钗,白玉观音送子,宝钿上雕刻莲花、桂花、蝙蝠、麒麟她问小满“郑贵妃知道赵王妃有孕的事了”   小满点点头,见她面色如常,便照直说“今早赵王给万岁报喜,这会儿消息已经传遍六宫,老娘娘送了不少赏赐,郑娘娘也很高兴,还说要亲自照顾赵王妃。”   金兰嘴角抽了抽。   难怪郑贵妃突发奇想给她送首饰,匣子里的钗簪珠翠无一例外全是执莲童子、观音送子、莲笙贵子之类的样式,莲花,桂花,蝙蝠,麒麟也全都寓意多子多福。   这是在笑话她呢   郑贵妃果然很闲。   之前郑贵妃忙着和周太后斗气,现在郑贵妃好像不怎么搭理周太后了,整天盯着她,见面就要嘲讽她几句,她一笑而过。如今赵王妃有了身孕,郑贵妃头一个想到的就是送头面首饰嘲讽她,还真是见缝插针,锲而不舍。   金兰放下凤簪,继续用膳,吃完了饭,处理好东宫宫务,叫来杜岩“我写几张方子,你给昭德宫送去。郑贵妃要是问你是什么方子,你就说这些方子比她吃的好,她要是不信,可以请太医验看。”   说着话,小满已经磨好了墨,金兰站在书案前,提笔一挥而就,写完方子,吹干墨迹,交给杜岩。   “拿去吧。”   杜岩接了方子,心惊肉跳太子妃刚进宫的时候真是一步不肯多走,一句话不敢多说,如今胆子是越来越大了,居然敢回击郑贵妃 他不敢真按金兰说的做,又怕被金兰怪罪,只得遣人去文华殿问太子朱瑄的意思。   不一会儿小内官回来,小声道“千岁爷说知道了,太子妃殿下说什么就是什么,殿下让你送去昭德宫,你送就是了。”   杜岩哭笑不得。   太子这也太纵着太子妃了太子妃年纪小,他年长太子妃,自然怜爱疼宠,但也不是这么个毫无原则的疼法以前太子何等谨慎稳重 杜岩腹诽了一会儿,想起朱瑄平日对金兰的种种纵容,只得咬紧牙关去昭德宫送药方。   药方送到郑贵妃面前,郑贵妃和杜岩一样茫然“什么药方”   杜岩不想在郑贵妃面前露怯,挺直了腰板,脆生生地道“殿下说这些方子是她老家妇人平时用来补养身子的,已经让太医验看过了,都是滋补的好方子殿下还说,这些方子比娘娘您现在吃的方子更妥帖些。”   郑贵妃愣了片刻,脸色铁青。 第87章 拒绝   如彼雨雪,先集维霰。进了冬月,连日都是朔风紧吹的阴天,彤云密布,铅云堆积,像是要落雪的光景。   赵王妃有孕,消息传开,赵王得意非常。   天气愈发寒冷,宫中蜡梅、红梅悄然绽放,周太后为示庆祝,特意在暖室举办了一场家宴,领着一众皇子皇妃赏梅花,吃炙羊肉,糟腌猪蹄尾,鹅肫掌,羊肉包和扁食馄饨,都是羊肉馅,取阳生之义,喝浑酒、牛乳、乳皮御寒,甜食房进献应季的鸳鸯奶卷、滴酥鲍螺、酥糕。   金兰今天起得很早,阁中点起红烛照明,她坐在镜台前梳妆打扮的时候,朱瑄拿着一幅刚画好的素梅图给她看“赔你的消寒图,喜不喜欢”   画上一枝素梅屹立于薄雾蒙蒙的山涧之中,劲秀挺拔,虬曲多姿,清丽淡雅,两只羽毛蓬松的小鸟相互依偎着俏立在劲瘦横斜的枝条上,多了几分活泼意趣。   金兰指着胖乎乎的小鸟“我只要梅花画九,你画它们做什么”   谁家消寒图上会画鸟的   朱瑄示意宫人把素梅图挂在窗前,轻笑“像不像圆圆和我”   金兰一愣,手里拈起一片斑斓的金箔翠面花,抬头看画,银装素裹的冰天雪地中,素梅凌寒盛开,两只胖乎乎的小鸟静立在山风薄雪之中,恬静淡然,相依为命,用彼此的羽毛互相给对方取暖。   “像。”她轻声道。   朱瑄俯身,手伸到她面前,指尖有颜料的痕迹,笑着问“怎么谢我”   金兰含笑睨他一眼,扯住他衣襟,在他脸上印了一道胭脂的痕迹,“太子殿下辛苦了。”   朱瑄笑了笑,起身出去洗手。   暖室里烧了火盆,艳红炭火时不时迸发出燃烧的爆裂声响,四面窗上都是装的大玻璃,画帘高卷,室内又暖和光线又透亮。屋内花几上的金云凤纹瓶、青花三友花卉玉兔玉壶春瓶、青花龙拜观音图净水瓶、釉里红牡丹纹玉壶春瓶、青花缠枝莲纹梅瓶里插满了怒放的梅枝,千姿百态的花枝簇拥环绕,满室暖融融的馥郁幽香。   周太后主持家宴,嘉平帝拨冗出席,郑贵妃也到了,毫不客气地占了本应该由王皇后坐的位子,周太后眉头皱了皱,没有多说什么。   席上自然免不了说起赵王妃有孕的喜事,周太后特意把赵王叫到跟前叮嘱了一番,嘱咐他好生照料赵王妃,别惹赵王妃生气,现在赵王妃是有身子的人,凡事要以她为重。   赵王满口答应,一脸初为人父的憨厚。   郑贵妃和金兰坐得近,嘉平帝和周太后关心赵王夫妇的时候,她柳眉微竖,似笑非笑地问金兰“太子妃和太子成亲有一段时日了,怎么还没有喜讯”   旁边的德王妃和庆王妃脸色霎时一白,下意识坐远了些,假装没听见郑贵妃的讽刺。   金兰正低头吃鲍螺和山楂、芝麻白糖馅儿的奶卷,天气冷了,甜食房的鲍螺做得松软甜美,刚吃了两枚,听见郑贵妃嘲笑,抬起头,眉眼弯弯,笑着问“儿臣前些天进献的方子可还管用”   她还年轻,不急。郑贵妃就不一样了,为了求子什么古里古怪的偏方都敢吃,吃得一身毛病。她让杜岩送去昭德宫的药方是祝氏那些年为了生儿子费尽心机搜罗的滋补方子,顿顿吃也不会吃出什么问题,只是可能会长胖。   金兰笑眯眯地道“儿臣绝无私心,请娘娘明鉴,愿娘娘早日得偿所愿。”   郑贵妃一噎,冷笑“本宫要是得偿所愿,太子妃只怕就笑不出来了。”   她要是真的能生出儿子,第一件事就是逼着嘉平帝废了朱瑄 金兰面色不改,双眸犹如月下秋水,又清又透,目光真诚“儿臣怎么会笑不出来呢娘娘若能得偿所愿,儿臣不胜欢喜。”   郑贵妃很想一筷子戳到金兰脸上去。   还没动手,身边宫人看她面色凶狠,怕她欺负金兰,捧了一碗羊白腰送到她面前的高几上,羊白腰不易得,宫中向来只有皇帝皇后有资格享用。   她见了羊白腰,脸色好看了一点,扫一眼金兰,金兰又继续埋头吃鲍螺去了。   郑贵妃嘴角一挑,没见过世面的村丫头   鲍螺有什么好吃的   两人说着话,周太后那边忽然一阵骚动,两名五官清秀的年轻宫人走上前向嘉平帝和太后行礼,然后退到赵王妃身后去了。   赵王妃脸上带笑,看不出一点不悦,赵王亦是笑容满面。   宫人小声道“老娘娘说赵王妃是第一次有身孕,怕她没经过事,拨两个人给她使唤。”   郑贵妃冷笑。   周太后的手伸得真长,赵王妃才刚怀孕,她就把自己的人往赵王身边塞。当年也是如此,宫中哪个妃嫔受宠,仁寿宫就迫不及待拨宫人去嫔妃身边分宠。美名其曰早日为嘉平帝开枝散叶,其实就是想控制后宫。周太后一生最得意的事情就是生了一个好儿子,好不容易熬死了钱太后这个先帝正室,容不得其他女人抢走她的风头。   郑贵妃看一眼还在吃鲍螺的金兰,嗤笑一声“马上就轮到你了,太子妃。”   金兰抬起头,长睫忽闪了几下。   郑贵妃冷哼“你瞧着吧。”   话音刚落,周太后那边果然叫了一声“五哥”,“你到我跟前来,我看看你。”   暖室霎时安静下来,炭火气蒸腾,花香被暖气一熏,愈发浓郁。   在座众人和身边人对视一眼,都放下了筷子。   朱瑄起身,走到周太后面前,周太后拉着他的手细细端详他,笑着道“比去年精神多了,娶了亲的人就是不一样。”   金兰听见这话,忙放下筷子。   周太后拉着朱瑄的手,目光四下里转了一圈,像是在找什么人,金兰会意,起身离席,走上前给太后行礼。   太后一手拉着朱瑄,一手拉着金兰,笑眯眯地道“我刚刚打发了几个人给六哥、七哥他们,不能厚此薄彼,免得你们怨我偏心,也给你们两个伶俐人使唤。”   说着示意侍立在一旁的胡令真。   胡令真摇了摇手,两名苗条纤秀、修眉俊眼的宫女从角落里走出来,含羞带怯地下拜行礼。   暖室内香风细细,气氛凝滞了一瞬。   金兰不用回头就知道郑贵妃此刻一定一脸幸灾乐祸的笑容。   周太后拉着她的手,面容慈祥,柔声道“她们是胡女史教出来的,还算得上伶俐,你领回东宫去,不拘让她们做什么,她们要是服侍得不好,只管来告诉我,我替你教训她们。”   旁边的薛娘娘、德王妃几人面面相觑,心底发寒。   这话听着是客气,其实是在给两个宫女撑腰,既然犯错了要等周太后亲自教训,也就是说太子妃平日不能私自处置周太后送给她的宫女,必须回过周太后才行。这两个宫女举止娇柔,容貌不俗,眉眼和太子妃有几分像,哪里像干活听差的粗使宫人太后分明是给太子送了两个妾侍 金兰想起薛娘娘的警告,心中雪亮。   周太后在敲打她,因为赵王妃先有了身孕。   她余光扫一眼左右,薛娘娘和德王妃几人脸上神情复杂,赵王妃似笑非笑,郑贵妃果然眉开眼笑、一脸得意,她甚至能听见郑贵妃毫不掩饰的笑声。   周太后含笑等着金兰回答。   金兰斟酌了一下,还没开口,朱瑄冷淡清亮的声音响起“多谢皇祖母美意,不过孙儿脾气古怪,向来不喜欢生人近前,东宫的人够使唤了。皇祖母亲自挑选的宫人,必定秀外慧中、聪明伶俐,拨到我那里去实在埋没了她们,还是让她们留在仁寿宫继续服侍皇祖母。”   他语调平静,嗓音温和,但脸上神情冷峻,似乎一点都不在意自己说的话是否会触怒周太后。   暖室里的气氛愈加紧绷。   众人冷汗涔涔,大气不敢出一声。连嘉平帝都往这边看了过来。   周太后收敛了笑容,眸中怒意腾起朱瑄居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公然拂逆她的好意 金兰的手背被周太后手上的护甲刮了一下,微微蹙眉。   作为皇太子妃,这时候她应该说些软和的话调节气氛,缓和周太后和朱瑄的矛盾,她应该大度地收下两个宫人,向周太后表示谢意,以免周太后当众动怒她心念电转,微微抬眸,看向朱瑄。   朱瑄站在周太后面前,一身玉色常服,瘦削清癯,薄唇轻抿,眉头轻轻皱着,看起来疏冷淡漠,不好亲近。   周太后面色涨红,满脸愠怒之色,他视若无睹,依旧一脸冷漠。   五哥是为了她才会这么直接地拒绝周太后金兰心中又酸又胀,说不出是什么感受,酝酿好的婉转说辞一句也说不出口。   周太后等了半天,没听见金兰开口,心头愈加恼恨,抬眸看向她,目光有些狰狞。   金兰定了定神,迎着周太后审视的眼神,一声不吭。   席上众人生怕被周太后迁怒,不敢插言,气氛僵硬,满室鸦雀无声。   尴尬的静默中,郑贵妃忽然放下酒杯,哈哈大笑。   周太后面色阴沉如水。   众人瑟瑟发抖。   郑贵妃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笑声回荡在暖室内,每一声都重重地落在众人心头上,有如重锤,众人一言不发,心惊胆战。   周太后脸色愈加难看。   僵持中,嘉平帝为难地看一眼宠妃,再看一眼周太后,招手示意朱瑄,干笑了几声,朗声道“五哥过来,朕想起一件事问你。”   这一声打破尴尬的岑寂,众人悄悄松口气,周太后回过神,松了手。   朱瑄没有立刻就走,依旧站在原地,等周太后松开金兰后,他才微微躬身朝周太后致意,眼神示意金兰回她的坐席。   金兰心头纷乱,看他一眼,转身回自己的位子。   朱瑄往嘉平帝的坐席走去。   金兰坐下,一盘雪白的鲍螺递到她面前。   她抬起头。   郑贵妃冷冷地看着她,目光冰寒,黑幽幽的眸子倒映出她的脸“既然太子妃喜欢吃这个,都给你罢。”   金兰朝郑贵妃笑了笑,手指还在微微发颤。   郑贵妃轻哼了一声,扭开脸。   赵王妃有孕的事传到前朝,前朝一片风平浪静,没有掀起一丁点波澜。   金兰不敢置信,问扫墨“没有大臣上疏劝太子纳侧妃吗”   扫墨摇摇头,心里暗暗道皇太子当众拒绝周太后赏赐美人的事情已经传遍京师,太子连周太后的面子都不给,朝中哪个大臣敢在这时候多事真的写折子上疏,太子必然动怒,嫌他们多管闲事,周太后也不会满意现在谁敢提起这事就是揭太后的疮疤。   金兰知道朱瑄没有纳侧妃的心思,不怕周太后往东宫塞人,胡广薇正好忙不过来,仁寿宫塞多少个美人过来她都有地方安置,保管她们一个个勤勤恳恳地跟着黄司正当差。   不过朱瑄这么明确地当众表态,直接回绝周太后,她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过了两天,扫墨向金兰禀报“谢太傅出手了”   金兰吓了一跳“谢太傅劝太子纳侧妃”   扫墨满脸是笑,摇摇头“谢太傅前段时日因为张公公墓志铭的事闭门不出,这几天才出来走动。少詹事派人请他吃酒赏梅,他听说赵王妃有了身孕,还听说老娘娘很关心赵王妃的肚子,立刻上疏给万岁,催促诸位皇子出京就藩。”   金兰怔了片刻,笑出了声。   好一个谢太傅   扫墨接着道“谢太傅说了,赵王既然已经成家立业,早就该搬出大内,出京就藩,如今赵王妃又有了身孕,赵王再耽搁下去,有居心不轨的嫌疑,为了避免兄弟相疑,赵王最好马上启程。谢太傅向万岁推荐了三处作为赵王的藩地,请万岁定夺。”   金兰失笑。   这些话也只有谢太傅敢直接说出来。   谢太傅这个人就是如此,顽固迂腐,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人都敢骂,只要利用得巧妙,他也可以在关键时刻派上大用场。 第88章 落雪   赵王妃坐在郑贵妃面前垂泪。   昨晚一夜大雪,寒风号哭,天亮以后并未放晴,廊庑前一片银装素裹,碧青松柏半掩在厚厚的白雪中,朔风凛凛,雪越落越紧。赵王妃一大早挺着肚子赶到昭德宫诉苦,宫人怕她摔着,在没到小腿肚间的积雪上铺了一层大红毡子,飘飘扬扬的絮雪飞进长廊里,被殿中的暖气烘化,彩绘廊柱上有淋漓的水迹。   郑贵妃头梳高髻,满头珠翠,浓妆艳裹,歪坐在西暖阁窗下炕上,一手支颐,让人掀开帘子,看殿外呼啸的风雪。两名宫人步上台阶时脚底打滑,噗通一声摔了个大马趴,手里托着的漆盘摔落在地,圆溜溜的橘子、石榴、蜜柑、苹婆果滚得到处都是,她看得哈哈大笑。   暖阁里侍立的宫女、内官也跟着一起笑。   一片此起彼伏的笑声中,赵王妃的啜泣声显得十分突兀。   郑贵妃笑够了,接过宫人递上的天池茶喝了一口,看一眼低头拭泪的赵王妃,嗤笑一声“你怕什么现在冰天雪地的,又是年底,谁有胆子赶六哥出京你是有身子的人,别整天疑神疑鬼,有我在呢”   赵王妃收起泪光。她当然知道现在快过年了,没人敢在这时候逼赵王出京,但是谢太傅性子固执死板,这次只是上疏催促,下一次很可能就直接上疏弹劾了。换成其他朝臣上疏,随便找个借口打发出京也就罢了,偏偏上疏的人是谢太傅,切不开,拍不扁,砸不烂,煮不熟,连郑贵妃都得躲着他。   她想求郑贵妃为赵王说句话,最好能保证赵王年之内都不必出京就藩,可是郑贵妃对赵王并不热络,不愿公开为赵王争取什么。   赵王妃捏紧帕子“娘娘,侯爷前天还和六哥说起您,说是快过年了了,不知道您这里缺什么,他帮您寻摸去。”   郑贵妃一笑。   她身边缺忠心的人,缺儿子,缺帮手,但独独不缺赵王,赵王以为走她兄弟的门路就能打动她她的尊荣是自己挣来的,她兄弟不中用,靠着她这个贵妃姐姐才能当上侯爷,这些年兄弟俩一件正经事没做,光顾着吃喝玩乐,郑氏一族一个中用的人都没有,郑家能成什么大事赵王找错人了 说到底,赵王只是她用来对付朱瑄的棋子而已,她用得着赵王的时候会好好抬举赵王,但是赵王自己有了野心,那就别怪她翻脸无情。   郑贵妃早就知道嘉平帝不可能废了朱瑄,她一次次撺掇,一次次怂恿,嘉平帝始终摇摆不定,在他心里,儿子是谁生的不重要,只要是他的骨血就行,他需要一个继承人。   一朝天子一朝臣,后宫也是如此。她的荣宠是嘉平帝给的,朱瑄恨她入骨,登基以后不会放过她,她乐得旁观赵王和朱瑄争储君之位,但她不会为了赵王把自己搭进去。赵王休想利用她。   她老了。   郑贵妃眼帘抬起,双眸凝视赵王妃。   赵王妃开始显怀了,公布了有身孕的事以后她心情放松,又有周太后派去的宫人悉心照料,养胖了不少,面庞红润,头发乌黑,脸蛋又滑又嫩,举止间还有几分少女稚气。   真年轻啊。   郑贵妃坐起身,招手示意赵王妃“你坐到我跟前来。”   赵王妃心中一喜,起身走到暖炕前,弯腰坐下。   郑贵妃拉着赵王妃的手细细端详她,目光落到她微微凸起的肚子上,伸手摸她的小腹。   赵王妃身子一僵。郑贵妃的手又冰又凉,手背爬满皱纹,摸着她的肚子时轻轻往下按压,像是要把肚子里的孩子挤出来似的,她不由得骨寒毛竖,余光偷偷看一眼郑贵妃,瞥见郑贵妃脸上的表情,更是吓得浑身发颤。   郑贵妃眼角微挑,唇边一抹冰冷的笑容,双眸微红,像吐信的蛇一样盯准了她,嘶声问“孩子多久才能生出来”   赵王妃被她近在咫尺的血红眸子吓得倒抽一口凉气,双手紧握成拳,罗袄底下的褂子早已汗湿,哆嗦着道“娘娘,还还早。”   郑贵妃双眼微眯,盯着满头爬满细汗的赵王妃看了一会儿,蓦地一笑,用力推开赵王妃。   赵王妃差点惊叫出声,她可是有身孕的人   还好周围跪坐着剥石榴的宫人眼疾手快,飞快站起身接住了赵王妃,扶着她站稳。   赵王妃惊魂未定,浑身发软,一刻也不想在昭德宫多待,早就听人说郑贵妃喜怒无常、心狠手辣,果然如此郑贵妃自己生不了孩子,所以见不得别人有身孕 她攥紧帕子,哆嗦着告退。   郑贵妃拈起一枚石榴,纤长的指甲轻轻划开石榴柔韧的果壳,微笑着道“这就走了本宫还想留你说说话呢”   语气轻快,满面笑容,和刚才阴狠毒辣的模样判若两人。   赵王妃唬得心口怦怦直跳,手心里全是汗,强笑着道“不敢搅扰娘娘,儿臣告退。”   郑贵妃低头,手指挖出鲜红晶莹的石榴籽,声音陡然冷了下来“去吧。”   赵王妃巴不得这一声,心里直念佛,领着自己的宫人落荒而逃。   郑贵妃剥完一只石榴,手指上湿哒哒的,宫人跪在脚踏上,捧着铜盆伺候她洗手。她扫一眼暖阁,问“宝哥呢”   “天气冷,宝哥喜欢围着火盆打转。”宫人笑着说,出去在火盆周围找了一圈,没找到,忙叫人出去找。   廊外的内官摸进暖阁,小声道“宝哥去园子里玩了桃仁姐姐她们已经去找了。”   郑贵妃一把挥开铜盆。   哐当一声巨响,盆中清水泼了宫人们满头满脸,她们不敢吱声,立刻跪下了,先问郑贵妃“娘娘没伤着手吧”   郑贵妃不耐烦地推开宫人,站起身,发顶的珠翠金光闪颤“天天往园子里跑,也不怕被人炖了”   嘉平帝的丹毒清了以后,心思又活泛起来了。   殿外大雪纷飞,内殿值房里烧了火盆,罗云瑾坐在桌案前批改奏章,其他太监也在低头翻看折子。   廊外响起一阵脚步声,嘉平帝的内侍捧着一张纸条走进屋中,拍了拍肩头的雪花。   众人都站了起来。   内侍满脸堆笑,走到罗云瑾跟前,奉上纸条。   罗云瑾接过看了一眼,眉头轻皱。   嘉平帝又封了几个道士为官,没有经过吏部和礼部,自然还是传奉官,只要他写好诏书就能立刻生效。   罗云瑾酝酿片刻,提起笔,很快写好册封的诏书,盖好印,命另一名太监前去颁旨。   不一会儿嘉平帝又派人给罗云瑾传话,让他去文渊阁走一趟,亲自宣旨。   几位秉笔太监对视一眼,交换了一个看好戏的眼神。   罗云瑾淡淡地道“知道了。”接着批改奏章,处理完手头的事务,放下笔,起身出了值房。   其他秉笔太监面面相觑他居然真敢去内阁   内阁的办事处设在大内东部,会极门北边,文华殿以北。   正殿南面五间屋子,黑色琉璃瓦顶,绿色琉璃瓦剪边,素雅端丽,正中一间供奉孔子和四配像,旁边四间各相间隔,是阁臣入直办事之所,阁东为藏书之所,阁西南面卷棚三间乃各官书办文房。   和天街那几座庄严恢弘、巍峨雄伟的大殿相比,玲珑淡雅的文渊阁毫不起眼,但谁也不敢小瞧这座二层小楼,因为这里是朝堂的权力中枢。虽然嘉平帝和朝臣离心,借着司礼监遏制内阁,内阁大臣又明哲保身软弱无用,但进入内阁依然是天下文人士子最高的追求。   入内阁,曰直文渊阁。   雪落纷纷,罗云瑾站在文渊阁前的石桥上,凝望面前的阁楼,一袭赤红织金云肩通袖膝襕蟒服,腰束玉革带,踏皂皮靴,牙牌穗带随风轻轻拂动。他曾去塞外督军,久经风沙,脸庞依旧白皙,肩宽腿长,英挺俊朗,负手立于文渊阁前,一双狭长的凤眸,气度沉凝肃杀,来往的官员都在偷偷打量他。   小内官跟在罗云瑾身后为他撑伞,目带敬仰。宦官出入文官的值房,得到的永远只有数不清的白眼和喝骂,可他们跟随罗云瑾一路走来,文官们没一个敢骂他们的,所有人见了罗云瑾之后立刻回避,畏之如虎。   他们狐假虎威,终于也能在文官面前挺起胸膛了。   一名年轻官员冒雪走上石桥,请罗云瑾入阁。   罗云瑾回过神,跟在官员身后,一步一步慢慢走进文渊阁。   阁门高悬圣谕机密重地,一应官员闲杂人等,不许擅入,违者治罪不饶。   罗云瑾踏上石阶,扫一眼两边廊房进进出出的官员,恍惚了片刻。   他小的时候,老师曾郑重地告诉他,蟾宫折桂只是踏入仕途的第一步,他的目标应该放得更高更远。   “其职掌入内阁,预机务,出纳帝命,率遵祖宪,奉陈规诲,献告谟猷,点简题奏,拟议批答,以备顾问,平庶政。”   “季和,你应该为成为肱骨之臣而苦读,而不是和你表哥那样心浮气躁,只图一时风光得意。”   时隔多年,他终于踏入老师口中左右天下局势、与君王共治天下的内阁却是以司礼监秉笔太监的身份。   他唇角微挑,不知道是在笑谢太傅当年的教导,还是在笑自己。   孔子像前两排座椅,左为尊,右次之,左边第一是元辅郑茂的位子。今天只有郑茂和户部尚书在,两人都不在值房办公,而是相对而坐,神情严肃,不知道在说什么,火盆里炭火烧得正旺,旁边的炉子里温了一壶酒。   看到罗云瑾的身影出现在门边,两人有些诧异,站了起来。   罗云瑾面无表情地走了进去。   两位阁臣居然待他如此客气,内阁势微,可见一斑。   郑茂命人奉茶上酒,请罗云瑾落座“陛下有什么吩咐”   罗云瑾推辞不受,拿出嘉平帝亲自批答的两份奏章。   郑茂接过,展开一看,发现是发给礼部命他们发放度牒文书的旨意,眉头轻轻皱了皱,笑问“罗统领近来常常侍候陛下左右,我听说陛下这几日又时常召道士前去乾清宫清谈”   罗云瑾点点头。   郑茂和户部尚书对视一眼,叹了口气。   两人不再提起道士的话题,热情挽留罗云瑾吃酒御寒,他淡淡地道“罗某事务繁忙,就不打搅两位老先生了。”   郑茂和户部尚书目送他离开,对望一眼。   这个罗云瑾和钱兴不一样,他得势以来从未仗着司礼监太监的身份作威作福,既不贪财,也不好利,甚至可以说得上是两袖清风,七情六欲他哪一个都不沾,听说这么多年只在宫外购置了一间普普通通的三进小宅院。但要说他清高正直吧,他杀起文官干脆利落,毫不手软,比钱兴的手段还狠毒。   “不能得罪。”郑茂沉吟片刻后,下了一个简单的评语。得罪了钱兴还能奉上厚礼转圜,得罪罗云瑾只能听天由命。   户部尚书点头赞同。   罗云瑾刚回了乾清宫,文书房的内官匆匆找了过来“统领,老娘娘找您,说是很急,要您立刻去仁寿宫。”   大雪纷飞,寒气透骨,罗云瑾来不及回值房,戴上风帽,身影重新钻入茫茫大雪中。   周太后并无大事,只是听说嘉平帝又给道士封官,心里很不痛快,特意把罗云瑾叫到跟前敲打了一顿“你们这些近身伺候的人怎么不多劝着皇上那些丹药是能随便吃的吗我看皇上前些时气色还好,这几天眼底又有点青黑,肯定是你们这些人平日里挑唆的到底是阉人,比不上前头的朝官,整天只知道弄这些乌烟瘴气的东西讨好皇上。”   罗云瑾躬身站在帘子外,一声不吭,任周太后发脾气。门帘高卷,风从门口吹进外间,他站在风口处,后背的蟒袍上结了一块薄薄的冰凌,轻轻一动,冻硬的衣袍发出窸窸窣窣的细响。   不一会儿周太后说累了,他告退出来。   仁寿宫的宫女红着脸撑起一把罗伞,要送罗云瑾走出宫门,他连一句婉拒都没有,直接披上风帽大踏步离开。宫女望着他走远的背影,面露懊丧之色。   罗统领看不上她么   风雪弥漫,宫人来不及清扫积雪,眼前白茫茫一片,朱红高墙也收敛了平日的庄重雍容,变得灰蒙蒙的。   罗云瑾拢紧风帽衣襟,一脚踏进积雪中。   走了几步,高墙之后忽然传来一阵娇柔婉转的笑声。   金兰在亭子里躲雪。   她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雪。在老家的时候,每到落雪天,她和枝玉会穿上皮袄、戴上手笼在雪地里堆雪人、打雪仗。今天她从仁寿宫出来,看到园子里一大片皑皑白雪,忍不住玩了一会儿,结果雪花扑扑簌簌落了一头一脸,衣裳很快就湿透了,只得回亭子里烤火。   前些天也落了几场雪,不过她待在房里没出门,今天才知道北方的雪有多厉害。   小满捏了个小雪人送到金兰跟前,她捧在手心里看了看,笑着道“回去再捏几个大的,就放在回廊里,等太子回来吓他一跳。”   宫人们都笑了。 第89章 咬人   假山旁一丛青翠越竹被积雪压弯了腰,竹叶低垂至廊前栏杆上,笑声从墙后传来,声如银铃,撩人心弦。   罗云瑾在雪地里站了很久,风帽和肩头落满了雪,大红蟒服渐渐被飘雪掩去细密织绣间闪烁的灿烂金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   他痴痴地站着,一动不动,身上落满了雪。   长廊另一头突然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十几个宫人簇拥着一位装束华贵的后妃迤逦而来。   罗云瑾仍然站着不动。   那行人行色匆匆,并未注意到几乎和雪地融为一体的他,径直穿过廊道的月洞门,撑起一把把罗伞,簇拥着后妃往高墙另一边的院子走去。   罗云瑾凤眸扫一眼长廊,目光无意间落在当中那位珠翠满头的后妃脸上,皱了皱眉。   郑贵妃   他拔步跟上他们。   郑贵妃为了寻自己的爱犬一路找到仁寿宫,路上的宫女都说没有看到狮子犬,今天下这么大的雪,积雪最深的地方一直到宫女的膝盖了,狮子犬一身白毛,圆圆滚滚的,又矮又肥,往雪地里一钻,白茫茫一片,谁分得清 先前出去找狗的桃仁战战兢兢地道“娘娘,今天太子妃来园子了兴许找到太子妃就能找到宝哥”   郑贵妃脸色阴沉。   桃仁不敢说下去了。   郑贵妃冷着脸在大雪里转了一圈,狮子犬常去撒欢的地方找遍了,襕裙下摆污了半边,绣鞋早已经湿透,还是一点狗影都找不着,一股邪火直往上冒,怒道“太子妃在哪儿”   宫人忙找宫女打听太子妃到哪里了,宫女们道“殿下在清望阁那边堆雪人呢”   郑贵妃冷笑,堆雪人果然还是个乳臭未干的毛丫头   彤云满空,大雪没有减缓的迹象。   金兰在亭子里烤干了衣裳和鞋子,宫人找了双不怕雨雪的木屐给她换上,她披上大红绒面氅衣,拢紧衣襟,刚走下台阶,迎面就见郑贵妃怒气冲冲地朝自己走过来。   大雪天里,郑贵妃浓妆艳抹,周围一片晶莹洁白,她脸上的妆容看起来有些触目惊心。   “我的狗呢”   金兰一头雾水。   郑贵妃自悔不该让她看到自己心急如焚的样子,冷哼一声,站定了脚步,挺直了身子,手扶在内官胳膊上,脸上神情倨傲,一字一字慢慢地问“我的狗呢”   同样是四个字,但这次问得纡尊降贵,每个字眼都表达出主人的傲慢无礼。   金兰喔一声,摇摇头“娘娘,我没见着您的狗。”   说完抬脚就走,小满几人立刻跟上她。   郑贵妃看着金兰利利索索转身走远的背影,呆了一呆,一脸愠怒她的话还没问完呢宫中妃嫔哪一个见了她不是战战兢兢、谨小慎微的,太子妃居然敢说走就走谁给她的胆气 昭德宫的宫人面面相觑,听见郑贵妃气得牙齿打颤的声音,心底哀叹一声,追上金兰“殿下留步”   金兰脚步不停,她真没见着郑贵妃的爱犬。   昭德宫的宫人心中暗暗叫苦,不敢回头看郑贵妃的表情,紧跟在她身后,不停呼喊“殿下请留步”   金兰叹口气,她再不留步这些人可能一直追到东宫去,她停下脚步,指了指小满“你留下帮着郑娘娘一起找狗。”   小满应是,走到郑贵妃面前,打千行礼。   郑贵妃冷冷地扫他一眼,脸色铁青,双眉倒竖,目光穿透重重风雪,定定地落在金兰脸上“他留下有什么用太子妃,你留下来帮本宫寻狗”   说着朝她招招手,唤狗似的,“你过来”   金兰嘴角抽了抽,踩着厚实的积雪回到台阶前。   宫人们悄悄松口气,立刻换上一张笑脸,簇拥在她左右。   金兰没有进亭子,站在廊下问宫人“狮子犬平时喜欢去哪里玩”   宫人回答说“殿下,宝哥喜欢玩的地方已经找遍了”   “再找一遍。”郑贵妃拢紧斗篷,手里揣着暖笼,立在栏杆前,打断宫人的话,双眼微眯,盯着金兰看了好一会儿,嘴角微挑,似笑非笑,“你们带着太子妃再去找一遍,宝哥肯定藏在哪里玩,闻到她的味道说不定就出来了。”   金兰嘴角抽得更厉害郑贵妃这是把她当成诱狗的狗食了她又不是肉骨头 宫人们低着头,不敢接话。   金兰悄悄翻一个白眼,接过内官递上来的铜手炉,戴上风帽,示意宫人“走罢,带我去找找。”   她宁愿冒着雪去找狗也不想和郑贵妃多待,郑贵妃每次见到她就阴阳怪气的。   宫人应是,前呼后拥、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走下台阶。   内官拨了拨炉子里的炭火,收拾干净石桌石凳,奉上茶水果点,请手脚冻得冰凉的郑贵妃坐下歇脚。   郑贵妃烤了一会儿火,脸色缓和了几分,坐在暖和的亭子里,手里端了一盅热茶,看着金兰在风雪中远去的背影,突然觉得心头敞亮了很多娇娇柔柔的,一张圆脸红润饱满,白里透红,不涂胭脂也柔滑光艳,青春年少,嫩得能掐出水,和谁说话都斯斯文文、客客气气,天生一双含笑的眸子,怎么看怎么令人生厌,今天这么大的雪,让太子妃也尝尝挨冻的滋味 要不是她来园子,那只蠢狗怎么会跟来   郑贵妃低头喝口热茶,茶香沁人心脾,顿时觉得从头到脚都舒坦了。   宫人领着金兰在狮子犬常去的湖边转了一圈。湖水已经结冰,岸边松柏掩映在积雪中,偶尔露出一簇油绿的枝叶。风雪太大,脚印很快就被一层松软的新雪覆盖,没法靠狗爪子留下爪印寻狗。宫人一边找一边呼喊狮子犬的名字,四下里静悄悄的,只有凄厉的风声。   她们沿着甬道往里走,慢慢地越走越远,拐进一条夹道,离了清望阁,来到一座空旷的殿宇前。   小宫女突然灵机一动,对着空旷的雪地道“宝哥乖,太子妃来找你玩了”   其他宫人也跟着一起叫,摇动手里的铜铃铛“太子妃在这里,宝哥快回来”   喊声和铃铛轻响回荡在殿宇上空,久久盘旋。   金兰捂脸,很想抓起一把雪塞进那几个宫人的嘴巴里。   这么叫了一路,小宫女忽然竖起耳朵,面露喜色“我听见宝哥的声音了”说着望向金兰,心花怒放,一脸“太子妃果然比肉骨头还管用”的欣喜表情。   金兰无语了一会儿,假装没看懂小宫女脸上的惊喜。   宫女循着声音走到一大丛茂密的越竹前,竹丛被积雪压得七倒八歪的,黑魆魆的深处隐隐传出几声狗吠。   小宫女笑着道“真的是宝哥”   金兰嘴角轻抽这只狗的鼻子到底是怎么长的她这两天胃口不好,没吃肉,身上绝对没有肉味 宫女们等在竹丛前,继续摇晃手中铃铛。   竹丛深处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底下的矮竹剧烈摇晃,狗吠越来越近,不一会儿,一只通体雪白的胖狗猛地窜了出来,直扑向金兰脚下。   饶是金兰知道狮子犬藏在竹丛中,还是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狮子犬扑到她襕裙底下,嘴里发出呜呜的哀鸣,脚爪子在雪地里一阵扒拉,时不时抬起头,黑漆漆的大眼珠子望着金兰,可怜兮兮。   金兰皱眉狮子犬受伤了   郑贵妃的狮子犬可是正正经经领了官职的,养尊处优,比一般宫嫔还娇贵,每天有四五个宫女专门伺候它,光是负责为它梳理长毛的宫女就有两个。它那一身微微卷曲的长毛每天梳得柔顺发亮,尤其是大垂耳朵的长毛更是一根根梳得纹丝不乱,还得用绸带扎两根漂亮的小辫子。眼前的狮子犬却浑身打结的乱毛,背上还秃了一大块,真的是郑贵妃养的狮子犬吗 金兰还来不及让宫女细看,竹林深处又是一阵狗吠传来。   狮子犬僵了一下,浑身哆嗦,狗爪子扒住金兰的裙角,呜呜直叫,尾巴拼命,鸣叫声尖利。   宫女脸色一变,还没出声提醒,竹林里雪落纷纷,两只黑狗遽然窜出,快如闪电,径直朝狮子犬和金兰扑了过来 宫人大惊失色,尖叫出声。   金兰吓得脸色发白,不过反应不慢,身影立刻往旁边一闪。狮子犬抖如筛糠,呜呜哀鸣着跟上她,紧紧扒住她的裙角。   她气得咬牙这蠢狗是故意的吧   两只追出来的黑狗颈部细长,尾巴卷曲,双眼血红,看着瘦骨嶙峋的,却是一身黑亮紧实的肌肉,紧紧追着狮子犬不放,猩红大嘴一张,露出阴森森的雪白獠牙,咬住了金兰的裙角。   宫女们惊慌失措,连声尖叫,大吼着扑上前,黑狗死死咬住金兰的裙子不放。宫女反应过来,取出长鞭抽向黑狗,黑狗纵身一跃,躲开鞭打,再度跳到金兰身上。宫女一起扑上前,试图扯开黑狗,黑狗力气奇大,挣脱开宫女,紧紧趴在金兰身上,咬噬狮子犬的喉咙。   狮子犬汪汪惨叫。   两只黑狗趴在身上撕咬,金兰毛骨悚然,狮子犬不断发出哀鸣,她一动不能动,眼睁睁看着黑狗的獠牙撕下狮子犬的一串长毛,黑狗口中恶臭的腥气扑在她脸上颈间,宫女的尖叫声,狂怒的狗叫声,狮子犬的哀鸣声她浑身发软,瘫倒在了雪地上。   就在这时,斜地里忽然钻出一道挺拔的人影,长臂一展稳稳接住了她,将她整个人揽入怀中,紧紧抱着她在雪地里滚了一圈。   她落入一个冰冷的怀抱之中,一阵天旋地转之后,抱着她的人腾身跃起,几个纵落跃进长廊之中,单膝跪地,扶着她坐在栏杆上。她心跳如鼓,听到抱着自己的人发出一声轻轻的闷哼。   宫人还在大叫,黑狗又扑了过来。   那人飞快地放开金兰,反手拔出弯刀,直接迎向发狂的黑狗,一刀斩下,刹那间浑身往外散发着剽悍雄浑的凛冽杀意。两只发狂的黑狗畏于他森严的气势,顿了一下,他双眸冰冷,俊美的面孔满是阴鸷沉郁,身形矫健如苍鹰搏兔,几个起落之间,两只来不及逃窜的黑狗发出两声短促的哀鸣,倒在了雪地上,鲜血四溅。   金兰坐在栏杆前,手脚僵直,心口剧烈跳动,半天回不过神。   宫女们还在惊声尖叫,救金兰的人看也没看雪地里的黑狗一眼,立刻纵身跃上长廊,跪在金兰脚下,鲜血顺着他手里的弯刀淌下来,腥气浓郁。   他眉头紧皱,大手攥住金兰的肩膀,仔仔细细检查她的双臂,接着又掀开她的裙角,冰凉粗糙的手指顺着脚踝往上摸,动作急切。   金兰一个激灵,回过神,警惕地挥开男人的手。   罗云瑾动作一顿,凤眸微垂,慢慢地收回手,跪在地上,轻声问“殿下有没有受伤”   声音粗噶,带了些卑微的、低声下气的讨好。   金兰怔了怔,看一眼罗云瑾忘了放回刀鞘的弯刀,雪刃上血迹斑斑,还带了几分热气。   罗云瑾单膝跪在她面前,脸色青白,发鬓上全是落雪,衣袍凌乱不堪,蟒服的宽袖、下摆被两只狗咬得七零八碎,褴褛的衣衫间隐隐有淡淡的血迹透出来。   他被狗咬着了   金兰心里五味杂陈,想起刚才他抱着自己躲开撕咬时坚实的手臂一直挡在她面前,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谢谢。”   声如呢喃。   听在罗云瑾耳朵里,却恍如雷鸣炸响。   他手指颤了几下,抬起头,还没说什么,宫人们惊魂未定,连滚带爬、哇哇大叫着冲上长廊,挤到金兰面前,盖住了他的声音。   “殿下,您没事吧”   “殿下,您没被咬着吧”   桃仁哭得满脸是泪,指一指仍然紧紧趴在金兰怀里的狮子犬,哽咽着道“殿下,您为了救宝哥居然宁愿被咬也不松手您对宝哥太好了难怪宝哥喜欢您”   周围的宫女跟着落泪,一脸深受感动的敬仰佩服太子妃果然是个大好人连郑贵妃的狗她都愿意以身相救要不是太子妃用自己的身体保护狮子犬,狮子犬早就被那两只黑狗咬死了 金兰一呆。   她什么时候抱着狮子犬不松手了是狮子犬咬着她的裙子不放好么 第90章 放狗   忽然刮来一阵寒风,驱散翻涌的阴云,天气瞬间放晴,云开雪霁,躲藏了一整天的黯淡日光倾洒而下,琉璃瓦上厚厚的积雪折射出一道道金辉。   雕栏玉砌,银装素裹,雪地上流淌着薄薄的金光。   皑皑白雪中一大片飞溅的污血,怵目惊心。   小满几人吓得魂飞魄散,扑到长廊前,扶起金兰,搀着惊魂未定的她回东宫。   昭德宫的宫人上前撕开已经奄奄一息但仍然死死咬着金兰裙角的狮子犬,啜泣着目送她离开。   金兰小脸苍白,在宫人的搀扶中从另一边走下台阶,双腿还是软的。   大冷的天,小满急得汗流浃背,顿足催促宫人“凤轿呢”   宫人在雪地上踩了踩,低着头说“今天雪太大,等凤轿抬过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金兰紧紧攥着小满的手,闭了闭眼睛,轻声道“没事没事,没咬着,我不疼,我缓缓就好了。”   像是在安抚宫人,又像是在安慰她自己。   小满瞥一眼雪地里那两只死狗,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刚才要不是罗云瑾解救及时,太子妃可能就被两只黑狗咬着了,就算没咬着也受了一场惊吓,万一吓出病他们要怎么向皇太子交代 宫人们对望一眼,心头沉重。   金兰站在阶前缓了一会儿,喘匀了气,心情渐渐平复下来,回头扫一眼长廊。   罗云瑾已经站了起来,被撕咬得破破烂烂的衣袍就那么披挂在身上,负手立在回廊里,正在挨个盘问宫人,一道血迹顺着他的袖口蜿蜒而下,殷红血珠滴落在覆了层薄雪的长靴旁。长风呼啸而过,他身姿笔挺,宽袍大袖随风摇摆,挺拔高大的背影看起来有种苍凉之感。   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金兰想起第一次见罗云瑾时他那双血红的、直勾勾盯着自己看的眸子,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转头对小满道“罗统领因救我而受伤请太医看看他的伤口,需要什么伤药,直接去库房取。”   小满眼神闪烁了一下,点头应是。   风雪声盖住了狗吠和尖叫,郑贵妃坐在亭子里慢悠悠地吃茶,吩咐宫人“听说太子妃喜欢清茶,先备着。”   等会儿太子妃冻得哆哆嗦嗦的回来肯定很好玩,到时候给她一杯茶暖暖手心,免得把小丫头冻出病来,那就不好玩了,太子阴毒着呢。   宫人应喏。   郑贵妃继续吃茶。   弥漫的风雪里遽然传来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几名面带惊惶的宫女飞跑进廊庑,边跑边叫“不得了啦太子妃被狗咬了”   亭子里的众人吓了一跳,心提到了嗓子眼。   郑贵妃还算镇定,皱眉看过去,冷声道“一惊一乍的怎么回事”   宝哥是她养大的,从来不咬人,只会对着漂亮标致的小娘子撒娇,它要是有咬人的胆子,她也不会次次亲自出来寻那只没良心的小畜生无缘无故的,宝哥怎么会咬太子妃 一个猜测蓦地浮上心头,郑贵妃勃然变色好一个笑里藏刀的太子妃 太子妃一定是故意的宝哥那么喜欢她,她故意激怒宝哥咬她,为的就是败坏昭德宫的名声 郑贵妃霍然站起身,手中茶盏重重地磕在石桌上,头顶珠翠闪颤“我倒要听听我的宝哥是怎么咬她的”   宫女上气不接下气地冲到郑贵妃面前,听了这句,呆了一下“宝哥没咬太子妃。”   众人面面相觑。   郑贵妃一噎,狠狠瞪一眼宫女“那是哪只畜生咬的”   宫里除了她养的宝哥,还有谁的爱犬有胆量咬皇太子心尖尖上的肉 “回娘娘,是这么回事,刚才太子妃殿下帮我们找宝哥,突然窜出两只狗”宫女绘声绘色讲述了金兰舍己救狗的整个经过,擦了擦微红的眼睛,大声道,“太子妃殿下真是仁厚,紧紧抱着宝哥,死也不肯松手,要不是殿下,宝哥早就被咬死了我亲眼看见的,那两只狗已经咬到太子妃的胳膊了,她把宝哥护在怀里,就是不撒手桃仁姐姐她们都吓哭了”   众人听得心惊肉跳。   郑贵妃愣了一会儿,面色冷凝,缓缓站了起来“那两只野狗呢”   宫女小声道“已经打死了是猫儿房那边养的细犬,不知道怎么会突然发狂咬宝哥。罗统领刚才已经命人抓了猫儿房的太监,统领亲自审问,太监说宝哥最近喜欢去猫儿房玩,可能是宝哥先咬了细犬,细犬才会发狂追着它不放。”宫里的猫儿房不止为嘉平帝和各宫主子豢养猫,也养狗、养鸭、养鸟,每只爱犬都由太监宫人悉心照料。狮子犬经常跑到那边逗猫捉鸟,闹得鸡飞狗跳。猫儿房的太监敢怒不敢言。   郑贵妃眉毛一挑,冷笑“宫里的畜生怎么敢无缘无故发狂这是恨不得我死呢不敢来动本宫,就拿本宫养的畜生撒气。”   这话说得意味深长,众人大气不敢出一声。   郑贵妃微微眯起了眼眸,淡淡地道“太子妃在哪儿被咬的我去看看。”   宫人应是,引领着郑贵妃走到金兰差点被咬的地方。   死去的黑狗已经被宫人拖走掩埋,空气里弥散着一股刺鼻的腥气。宫人抬着清水擦洗长廊。越竹丛前一片凌乱,狗爪印和人的脚印到处都是,可以想见刚才这里的撕咬是多么的惊心动魄,风声中仿佛还萦绕着宫人惊恐的喊叫声。   郑贵妃站在廊檐前,望着雪地里还未干涸的血迹,脸上神色复杂。   太子妃居然肯舍身救她的狗。   她就不怕被发狂的狗撕烂了脸留了疤怎么办美貌对后宫女子来说何等重要为了一只畜生连命都不要,用自己娇弱的身躯去保护它,至于吗 郑贵妃眉头紧皱。   难道太子妃真的是个毫无心机、纯真温厚的傻丫头   金兰回到东宫,走过长廊的时候,想起在清望阁堆雪人的事,吩咐小满“记得堆几个雪人放在这儿,堆几只狮子,再堆几只老虎,堆两个将军,夜里这边不要点灯,等太子回来,你们不要提醒他。”   小满苦笑着道“小的记下了,殿下您先去洗漱休息,太医马上就过来。”   太子妃今天差点被咬伤,太子必定震怒,他们求饶还来不及呢,谁还敢堆雪人吓太子呀嫌命长么 金兰遇险,杜岩大惊失色,一叠声让请太医、回头就训斥宫人,东宫上上下下提心吊胆,气氛压抑。   王女医急匆匆赶到,掸干净肩头雪花,进殿后二话不说,先皱着眉头检查金兰身上有没有被咬伤的伤口。   天气冷,金兰穿得厚实,外面又特意披了件氅衣,没有被咬破皮,只有胳膊肘和腿上有些微青肿,可能是被细犬撞伤的。   王女医检查得非常仔细,确认金兰确实没有被咬到,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没有咬伤就好。”   金兰躺靠在枕上,合上衣衫,轻声问“被咬伤的话会怎么样”   王女医一心治病救人,如实地回答说“如果只是被狗咬伤倒也没什么,养几天就能好不过如果是被疯狗咬伤就不太好办了,不瞒殿下,我跟随家父行医时见过被疯狗咬伤的人,伤口不重,可是那人后来也染了疯病。”   金兰脸色雪白。   她以前在乡下见到过被疯狗咬伤的人,后来没几天人就没了。家里养娘说被疯狗咬的人也会疯,和狗一样吃生肉喝生血,还会狗叫,狗爬,狗刨,最后死得很凄惨。   罗云瑾被黑狗咬伤了他不会有事吧   金兰忧心忡忡。   王女医开了一副压惊敛神的方子,杜岩亲自看着小内官熬药。   金兰喝了药躺下入睡,刚睡着就梦见罗云瑾苍白着脸七窍流血的模样,吓得醒了过来。   她揉揉眉心爬起来,叫来小满“你去罗统领那里问一问,太医有没有为他检查伤口太医是怎么说的,你回来一五一十告诉我。”   小满应喏,领命而去。   杜岩守在床榻边,小声安慰金兰“殿下无需担忧,罗统领贵为秉笔太监,权势直逼从前的钱公公,太医院不敢怠慢他。”若是寻常小内官受伤,太医院肯定懒得搭理,但罗云瑾现在可是司礼监秉笔太监,掌奏章批答,跺跺脚整个京师都得跟着震一震,就算他不去太医院,太医院的太医也会主动找过去为他包扎伤口。   金兰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一个时辰后,小满去而复返,还带回来几个被捆了手脚的内官。   他先去金兰跟前回话“殿下,小的刚才过去的时候,太医正在给罗统领包扎伤口,那两只狗是宫里猫儿房养的,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发狂,不过一直精米细粮养着,不像是有病的样子,太医看过那两只狗了,说是没什么大碍。”   金兰松口气,问“怎么现在才包扎伤口”   小满迟疑了一下,说“罗统领先审问了猫儿房的人才去太医院,他下令抓了几个偷奸耍滑的内官,要不是他们看守不牢,细犬不会和郑娘娘的狗撕咬起来。”   金兰皱眉。   罗云瑾刚才留下审问宫人,原来是为了这个。   细犬不会无缘无故追着狮子犬不放,不知道下手的是哪个宫里的妃嫔,他没管身上的伤口,先审问宫人,为的是抢在别人销毁证据之前查出有嫌疑的人。就像上次他处理杨安一样,行动迅速,雷厉风行,毫不留情,连杨安的干儿子干孙子都没放过。   金兰躺回枕上,一时疑惑到底是谁想弄死郑贵妃的狮子犬,一时想着罗云瑾血肉模糊的那只手臂,一时想起细犬扑到身上时那近在咫尺的獠牙,心口发凉,千头万绪,乱纷纷的,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梳理,不一会儿迷迷糊糊睡着了。   她睡得不安稳,噩梦一个接着一个,半梦半醒中感觉到有人解开自己的衣襟,猛地清醒过来,握住那人的手臂。   烛火摇曳,朱瑄坐在床头,俯身看她,漆黑的双眸冷冷地凝视着她“梦见罗云瑾了”   金兰愣住,眼角泪花闪烁“什么”   朱瑄没说话,垂眸,揭开锦被,手指挑开她的衣襟,脱下竖领罗袄,衣衫,最里面的绣缠枝莲的纱褂子大片雪白露出来,金兰觉得冷了,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他眸子黑幽幽的,接着往下脱,扯开裙带。   金兰躺在红地织金满绣串枝四季花被褥间,朦胧的灯光下浑身肌肤如凝脂般散发着淡淡的光泽。   她红着脸按住朱瑄的手。   朱瑄顿了一下,温热的手掌轻轻扣住她的手,按在床沿,不许她动弹“我看看你身上有没有受伤。”   金兰回过神,冷得直打哆嗦“王女医检查过了。”   “我不放心。”朱瑄轻声说,脸上没有一丝笑意,“我要亲自确认一遍。”   金兰莫名心虚,只好躺着不动,任他从头看到脚。   朱瑄面色沉凝,检查得很仔细,过了一会儿俯身抱金兰起来,让她搂着他的脖子,连肩膀背后也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这才放她躺下,为她盖好锦被。   金兰羞得面红耳赤,缩在被子底下,一拱一拱的,飞快穿上衣衫和纱裤。   朱瑄起身出去,拿了个汤婆子回来塞进被子底下,摸摸金兰的脸“还冷吗”   金兰手脚冰凉,赶紧把光着的脚踩在汤婆子上,惬意地舒口气“现在好多了。”   朱瑄嗯一声,俯身亲了亲她的脸颊“你再睡会儿,用晚膳的时候我叫你起来,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我让膳房准备。”   金兰一愣,摇摇头。   朱瑄给她掖好被角“睡吧,没事了。”拍了拍她,起身出去。   金兰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珠帘后面,余光扫一眼黑漆槅扇,雕花缝里透进点点淡青的天光。   原来天还没黑吗朱瑄怎么提前回来了   朱瑄出了内殿,走进东边暖阁。   小满几人跪在地上,他们刚刚领了罚,不敢露出疼痛难忍的表情,规规矩矩跪好,低着头说明事情原委。   天还亮着,雪光透进窗格子里,一室清气浮动。   扫墨等小满几人说完,递了盏热茶给朱瑄“千岁爷,罗云瑾找到故意放狗的人了,是猫儿房的内官他说是吴娘娘指使他这么做的,吴娘娘当年小产,一直对郑娘娘衔恨在心,看郑娘娘的爱犬经常去猫儿房玩,就买通内官,要他们放狗咬死那只狮子犬。”   金兰是被无辜殃及的。   朱瑄问“人在哪儿”   扫墨道“罗云瑾让小满把人带过来了,就在后边院子里关着。殿下您看怎么处置他们”   朱瑄喝口茶,道“不必关着了,送去昭德宫。”吴妃没有这么大的胆子,有这么大的胆子也没有那么多人手,仁寿宫肯定帮了她一把。金兰因为郑贵妃的狮子犬才会受惊,郑贵妃也该出把力。   扫墨愣了一下,点头应是。后宫的纠葛东宫就不必参与了,让郑贵妃她们狗咬狗罢。郑贵妃脾气暴烈,把人送到她手上,她必然会把这事闹大,那时才好看呢 朱瑄打发走其他人,只留下扫墨和小满,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罗云瑾救了太子妃他怎么也在”   金兰的生辰在腊月,她喜欢雪天。前几次下雪的时候她就嚷嚷着说想出去堆雪人,那时候她身上不舒服,不敢出门。这几天又是接连的落雪天,她昨晚就开始兴奋了,搂着他的胳膊嘀咕要堆什么雪人,还问他喜欢什么样的。他知道她今天会在清望阁那一片玩雪。怎么罗云瑾恰好也在 小满一惊,小声说“小的也不清楚罗云瑾突然闪身出来救了太子妃,他好像是从仁寿宫那边过来的。”   他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如果没有罗云瑾,太子妃肯定会被咬伤,他也就没命在这里回话。   朱瑄不语,眉头轻皱。   圆圆以前也被狗咬过。   第一次是罗云瑾救了她。   没想到第二次救她的人还是罗云瑾。   扫墨欲言又止。   朱瑄看他一眼。   扫墨忙道“罗云瑾毕竟是为救太子妃才受的伤,之后又抓着了那几个内官,殿下您看是不是派人过去问一声”   朱瑄薄唇轻挑“当然要派人,你亲自过去,伤药补药一样都不要缺,记得回来把单子拿给太子妃看。”   扫墨会意,躬身应喏。太子不希望太子妃对罗云瑾心怀愧疚。 第91章 好疼   春光潋滟,芳草绕阶,清风拂过,满院花瓣飘零,苔痕斑驳的石阶前一地乱红。   十五岁的罗云瑾头戴纱帽,身着青色圆领袍,手里托着一只空了的茶盏,拾级而上,走进长廊。   咚咚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名头发花白、身材肥胖的老宦官急匆匆走过,看到罗云瑾,脸上现出几分喜色“你总算回来了,快点”二话不说,拽住他的袖子就走。   罗云瑾眉头紧皱。   老宦官拉着他钻进一间破落的小院子,推开西边那间厢房的门,吱嘎一声,房里床上躺着的人哆嗦了一下,拿被子蒙住自己的头,缩成小小的一团,浑身发抖。   “你赶紧劝她吃药”老宦官关上门,接过罗云瑾手里的茶盏放到一边,递了一碗药给他,推他往床边走。   罗云瑾眉头仍然皱着,面无表情地走到床边,居高临下,看着瑟缩成一团的金兰,冷冷地道“吃药。”   金兰抬起头,面色苍白,眼睛微微有些红肿,认出他来,“云瑾哥”像是刚刚哭过,声音有些沙哑,说不出的委屈。   罗云瑾手中的药碗往前一递“喝了。”   金兰神情凄苦,颤抖着接过他手里的药碗,喝了一口,双眉微蹙,像是要吐出来似的,眼帘抬起,偷偷看一眼罗云瑾,知道他不会惯着她,没敢撒娇,低着头继续喝,小脸皱成一团。   老宦官嘴里直念佛“吃了药就好你被狗咬伤了,这几天就不要去当差了,我去那边说一声就好。好好歇着你脚上的伤还没好,别出门,吹着风了不好。”絮絮叨叨嘱咐了一大堆话,看金兰喝完了药,从袖子里摸出几片瓜珀糖塞进她手心里。   “好好歇着,我还要去前头当差,等我回来带虎眼糖给你吃。”   金兰点点头,乖巧地答应一声“忠叔,我晓得,我不出门。你好好当差,别惦记着我。”嘴里含着瓜珀糖,说话的声音含含糊糊的。   李忠爱怜地摸摸她的发顶,“好好歇着。”回头看一眼罗云瑾,“你今天就别出去了,就在屋里看书,正好看着她。她要是发热了,你记得给她换药。”   他起身出去。   罗云瑾一声不吭,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等李忠走了,拿了本书坐在窗下看。刚翻了两页,袖角被人轻轻扯了两下。   他皱眉看过去。   金兰趴在床沿边,探出半边身子,手臂努力地往前伸,终于够到他的袖子,见他回头,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笑容。   罗云瑾轻轻甩了一下手臂。   袖子无情地从手指间滑走,金兰面露失望之色,自己笑了一笑,手腕一翻,手掌朝上摊开,掌心躺着几枚雪白的瓜珀糖。   “云瑾哥,给你吃,这是福建那边进贡的糖,用蔗糖腌渍的。”   罗云瑾捏紧手里的书,扫一眼那几枚沾满糖霜的瓜糖,淡漠地挪开视线“我不爱吃糖。”   金兰的手还朝他伸着“这个不是很甜,你尝一块就知道了。”   等了一会儿,又道“云瑾哥,昨天谢谢你救了我,我不知道他们居然在东宫养了狗下次我会小心点那只狗差点咬穿我的腿,太疼了”   罗云瑾没有搭理她,回头继续看书。   金兰等了半天,大概是手酸了,悻悻地收回了手臂,躺回枕上。她很安静,明明眼睛睁着却一句话都不说,时不时一手托腮盯着罗云瑾看一会儿。   罗云瑾知道她在看自己,脸上不动声色,其实心里觉得很不自在,有点窘迫,有点恼怒,可是李忠叮嘱他留下照看她,他不能丢下她不管。   他定定神,继续看书。   不知不觉看完小半本书,外边天色渐渐暗下来,罗云瑾放下书,揉了揉酸痛的脖子,转头看向床上,双眉略皱。   金兰一动不动地躺在枕上。   这么安静睡着了   他起身走过去,愣了一下,脚步陡然加快,拍拍金兰的脸“醒醒。”手摸到她的额头,滚烫。   金兰发热了,满头是汗,脸上烧得通红。   罗云瑾拍拍她的脸“醒醒。”   金兰睁开眼睛,长睫毛上盈满泪珠,盯着他的脸看了好一会儿,目光空茫缥缈,神情呆滞“云瑾哥,我好想吃肉,特别想,大块的肉骨头,炸的、炖的、焖的都成”   罗云瑾一愣“你饿了”烧成这样了还想着吃骨头   金兰神志模糊,根本没听清他说话,眼泪一颤一颤的,还是掉了下来“云瑾哥,我会不会和太医说的那样,变得和狗一样喜欢吃生肉骨头我昨晚听见忠叔和药房的人说话了,他们说被疯狗咬的人也会变成疯子怎么办我现在特别想吃骨头”   罗云瑾听明白了,嘴角轻轻抽搐了两下。   她以为自己会变成疯狗   脑子有毛病的人果然就是不一样。   金兰越来越低沉,浑身轻抖,眼泪直往下淌“云瑾哥,我有点想咬你一口怎么办我可能真的要变成疯狗了”   罗云瑾无语了一会儿,掀开被子,看金兰腿上的伤口。   昨天她想偷偷溜进东宫去,看守太监放狗咬她,他正好路过,救下了她。她小腿被咬伤了,胳膊上也有咬痕,还好那个太监只是拿她取乐,没想真让狗咬死她,万幸没伤到骨头。   他揭开纱布,重新给她上了药,盖好被子。   金兰双眼发直,满脸是泪,呜呜哭了起来“云瑾哥,我要是真变成狗了,你们别管我,也不要告诉五哥,我会咬你们的”   哭了一会儿,又委屈起来了,抽抽噎噎地道“我不想变成狗”   罗云瑾坐在床沿边,看着她眼角闪烁的泪花,心想她怎么这么多眼泪哭这么久了还有泪珠不断涌出来。   平时那么爱笑,盈盈望过来的视线永远带了几分俏皮的笑意,原来哭起来也这么会哭。   他沉默了很久,无奈地道“没事,你这是饿了,你不会变成狗。”   金兰呆了一呆,泪眼朦胧“真的”   罗云瑾点点头,学着李忠那样抬手拍了拍她的发顶“别胡思乱想睡醒就好了。”   真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喜欢一个阉人已经很奇怪了果然是个傻子。   金兰望着他,渐渐镇定下来,泪花中绽出一个笑容,虚弱地道“云瑾哥,你真好。”   “统领统领”   耳畔响起轻轻的呼唤,有人小心翼翼地推了推他。   罗云瑾从梦中醒来,凤眸猛地睁开,眸光如电,杀意暴起。   守在榻前的属下们吓得打了个寒战,忙退后一步,躬身行礼,垂手站好。   罗云瑾坐起身,环顾一圈,这里是他值房的厢房,屋中炭火烧得噼啪响,一室暖融融的火光。   他收敛杀意,皱了皱眉,伸手想揉揉眉心,胳膊动了一下,一阵钻心的痛楚。   下属忙道“统领小心,您碰着伤口了”   罗云瑾低头看向自己的胳膊,太医已经为他包扎过了,纱布缠得厚厚的,挡不住那股浓厚的药味。   他动了动胳膊,低声喃喃“原来被狗咬伤这么疼”   所以她想找他说话分散注意力。她实在太疼了,疼得浑身发抖。可是那时的他不想理会她,拿了本书坐在那里看了一下午,看都不看她一眼。她知道他不耐烦,只能生生忍着疼,忍着忍着就发起高热,烧糊涂了,以为自己会变成人不人狗不狗的怪物。他哭笑不得,心想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   罗云瑾靠回榻上,缓缓闭上眼睛。   圆圆,真疼啊。   下属退出厢房,面面相觑,个个一脸不敢置信统领刚才好像含含糊糊说他伤口疼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身经百战、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统领居然也有怕疼的一天白天统领就那么拖着血淋淋的胳膊到处抓捕宦官,好像根本没受伤一样,太医为他清洗伤口,他也眉头都没皱一下,这会儿怎么疼起来了 他们嘀咕了一会儿,心道一定是太医院的伤药不好,统领才不会怕疼。   第二天金兰问过扫墨才知道,朱瑄昨天确实是提前赶回来的。   宫人去前朝报信,他当时正和工部的官员商议事情,听说她差点被咬,立刻丢下官员赶回东宫看她。   金兰看一眼映在槅扇上的雪光,心想难怪昨天朱瑄的发丝间有还没融化的雪粒子,皱着眉头说“我没被咬着不必小题大做,下次不要惊动太子。”   御史最重规矩,朱瑄丢下朝官回宫探望她,工部的人不会怎么样,御史一定会上疏批评他。   扫墨笑着道“殿下无须担忧这些。千岁爷说您是他的妻子,您遇险受惊,身为您的丈夫,他理应回来探望,朝中大臣再没有因为这个为难千岁爷的。小的们如果隐瞒不报,千岁爷动怒,小的们担待不起。”   金兰笑了笑。   她虽然没被咬着,但黑狗扑上来的时候她真的吓得魂飞胆战,一闭上眼睛眼前就浮现出那两只黑狗狰狞的脸,朱瑄能回来陪她,她很高兴。   扫墨从袖子里取出一份礼单,“殿下,这些是送给罗统领养伤的药材补品,千岁爷让人预备的,您看看还要不要添些什么”   金兰一愣,接过单子细看,哭笑不得,伤药和寻常补药就不说了,人参鹿茸灵芝这些罕见的药材也是一大抬盒一大抬盒的送,罗云瑾就算顿顿吃估计几年之内也吃不完。   她放下单子,道“这些够了你派人去猫儿房那边看着。”   扫墨应是,问“殿下担心猫儿房还有人居心不轨”   罗云瑾昨天快刀斩乱麻,直接领着锦衣卫抄了猫儿房,该审的审了,该关的关了,该看守起来的看守起来了,太监找到吴娘娘那里的时候,吴娘娘还没反应过来呢内官监连夜选了一批内官送到猫儿房顶空缺,那些人看到猫儿房提督太监的惨状,吓破了胆,谁还敢生事 金兰摇摇头“我不放心猫儿房的猫狗,你派人去那边看着,半个月后如果没有狗发狂再把人叫回来。”王女医说如果半个月内没有猫狗发狂,那咬伤罗云瑾的狗应该不是带疯病的狗。   扫墨点头应喏。   珠帘晃动,宫人进殿通禀,德王妃和庆王妃结伴探望金兰。   金兰起身相迎,笑着道“我没事,大雪天的,你们怎么过来了”   德王妃和庆王妃忙快步走上前,拉着她的手按她坐下,一人抬着她的一边胳膊,围着她上上下下端详了好一阵,齐齐松口气“你就别起来了,好好歇着吓死我们了,没有被咬着就好”   庆王妃擦了下眼角“我昨晚就听说了,一夜没睡好,今早拉着七嫂一起过来,七嫂还吓哭了呢”   德王妃有些不好意思,轻咳了两声道“宫人说得太吓人了,我听着就觉得害怕。”   金兰站起身,晃晃胳膊抬抬腿“没事,我真没被咬着。”   两位王妃长舒一口气,她们知道金兰没被咬,但是实在放心不下,必须亲眼看她依旧活蹦乱跳的才能安心。   接下来各宫陆陆续续派人来探望金兰,宫外的命妇也往宫里递牌子打听消息,各处打发到东宫传话的人络绎不绝,养伤压惊的礼物不断送往东宫,很快堆成了小山包。   仁寿宫的宫女送来一堆积年的好药材,道“老娘娘本想亲自来看您,轿辇都备好了,胡女史说雪太大,轿夫容易脚底打滑,不敢让老娘娘出门,老娘娘这才罢了。”   金兰笑着说“孙媳妇毫发无伤,哪敢劳动皇祖母来看我本该由我先去皇祖母那里请安才对,也好让皇祖母安心。”   说着就要起身。   仁寿宫的宫女忙按住她“老娘娘说了,您这次受惊不小,不必去请安,好好养着就是。”顿了一下,又意味深长地道,“老娘娘还说让您受委屈了。”   说着长叹一口气。   金兰不接这个话,笑盈盈地道“多谢老娘娘体恤。”   等宫女离开,金兰问小满“怎么连宫外的人都知道了”   消息怎么传得那么快   小满啧啧了几声,小声说“殿下,您是不知道,昨天阖宫都在传,说郑娘娘故意放狗咬您,宫外的人听说了,义愤填膺,消息一下子就传开了,宫里宫外都在骂郑贵妃蛇蝎心肠,手段歹毒。”   金兰嘴角一抽怎么成了郑贵妃放狗咬她   郑贵妃好像有点冤啊 第92章 黑锅   郑贵妃也觉得自己很冤。   她的狮子犬被两只细犬咬得奄奄一息,脖子上好几道深深的咬痕。为了敷药,宫女只好剪去狮子犬脖子上卷曲的长毛,好好一只肥美圆润的狮子犬眨眼间变成身子滚圆、脖子光秃秃的丑八怪,她还没抱怨什么呢,她放狗咬伤太子妃的流言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连宫外的郑氏兄弟都急急忙忙进宫求见郑贵妃,劈头就问“姐姐,你怎么能对太子妃下手你忘了咱们家和皇太子的约定了”   郑贵妃怒不可遏,当着满殿宫人的面掀翻一盘御膳房刚刚送来的南炉鸭。   郑家弟弟吓得一个哆嗦,看着翻滚到自己脚下的金黄油亮的焖鸭,咽了口口水,畏畏缩缩地道“姐姐我知道您心里不痛快,可是太子妃是皇太子的眼中珠、掌上宝,您动谁都行,别动太子妃呀”   郑贵妃唰啦一下随手抄起一只堆放佛手、绿橙清供的果盘,掷到郑家兄弟跟前。   果盘是香木制的,在地上骨碌碌打了个滚儿,绕着郑家兄弟转了一圈,啪嗒一声倒在珠帘下。   郑家兄弟知道姐姐动了真火,抖如筛糠,跪倒在织锦地毯上。   郑贵妃站起身,走到两个弟弟面前,冷笑“你们还知道郑家和皇太子的约定那我倒要好好问问你们,你们兄弟俩整日吊儿郎当,吃喝嫖赌,养鹰斗狗,一件正事没干过,最近怎么和赵王走得那么近还把你们的人手借给赵王”   郑家兄弟对视一眼,心虚地道“姐姐,六哥是您教养长大的,我们是六哥的舅舅,平日里免不了来往”   郑贵妃呸了一声,柳眉倒竖,一巴掌拍向两个已经人到中年的弟弟“谁把你当舅舅你以为赵王一口一个舅舅叫得情真意切的,心里就真把你们当舅舅了我只是个贵妃赵王的亲舅舅也没你们这么上赶着给赵王搭台子”   郑家兄弟熟练地躲开郑贵妃的巴掌,兄弟俩一起往前扑,一边一个抱住郑贵妃的腿,挤出几滴眼泪“姐姐您可是皇上最宠爱的妃子,皇上一天都离不开您,宫里宫外谁不知道啊王皇后虽然没被废,可是宫里做主的人一直是您,您在宫中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连太后娘娘都得避着您,您才是皇上心尖尖上的人”   郑贵妃嗤笑一声,翻了个白眼,甩开两个不成器的弟弟“别说这些没用的话了,你们都给我老实点赵王的心思我知道,他有那个野心,我却不敢把郑家搭上去,你们俩以后再敢和赵王眉来眼去,我亲自收拾你们”   她和朱瑄作对、撺掇嘉平帝废太子是一回事,把整个郑家搭进去是另一回事。   郑贵妃低头看一眼两个不中用的弟弟,想起这些年为了郑家苦心孤诣的辛酸,怒火更盛,一人给了一巴掌“不成器的孽障我活一天,你们风光一天,等我死了,谁给你们当靠山郑家一没显赫的家世,二没有出息的子弟,不过是被人瞧不起的外戚罢了朝中大臣不敢得罪你们,可你们看谁肯和郑家结亲他们就等着我死呢到时候我翘腿走了,也照管不了你们了,你们一个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怎么支应门户当年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我是女儿家,爹娘卖了我,我进宫当宫女,煎熬了二十多年才熬出头,咱们家还是家徒四壁的破落户你们兄弟俩一点本事都没有,小的时候家里卖了我换粮食喂养你们,长大了又靠着我锦衣玉食享了这么多年的福,现在你们也是当爹的人了,就不知道给子孙留一条退路全都来指望我,我指望谁去”   郑家兄弟痛哭流涕,狠狠地抽自己几巴掌“姐姐,我们知道你的苦,家里都是靠着你才能有今天。我们一点本事都没有,不能为姐姐分忧,也不能为姐姐争光,只能赖着老脸求姐姐给碗饭吃,姐姐疼我们,疼侄儿侄女,我们都知道”   郑贵妃骂够了,甩开两个弟弟,走回内室“现在做这个样子有什么用你们但凡老实一点,本分一点,我也用不着操这么多心。”   郑家弟弟跟着爬进里间,仍是一边一个,跪在郑贵妃脚下,抱着郑贵妃的腿“好姐姐,我们以后再也不搭理赵王了您说什么我们就听什么管他赵王庆王德王,我们一个都不理会”   郑贵妃躺在美人榻上,闭上眼睛,挥挥手“行了,你们心里有数就行,别哭了,几十岁的人了,再哭都给我滚出去”   郑家弟弟对望一眼,抹了抹眼泪,立刻收了哭声。   郑大望一眼卷起的珠帘,小声问“姐姐,前些天送进宫的药,你吃着怎么样那可是你弟妹费了一千两银子寻来的秘方,那大和尚说了,这个药连吃半年,保准一胎得男你弟妹天天在家求神拜佛,给姐姐抄写佛经,求佛祖菩萨保佑,菩萨托梦和她说了,姐姐这辈子是有福气的人,一定能子孙满堂”   他不说还好,一提起求子汤的事,郑贵妃刚刚缓和的面色立马又紧绷了起来,眸光冷厉“上次你们求来的秘方从哪里寻来的”   郑大和郑二面面相觑,小声说“从庙里求来的”   郑贵妃挥挥手“那个方子不行。”她吃了那个药以后一直浑浑噩噩的,胃口不好,时常呕吐,她当时还以为自己真怀孕了,白高兴了一场,后来才知道是中毒,太子妃救她的那次,她已经连吃那副药方吃了半个多月,太医后来告诉她,如果她接着那么吃下去,早晚吃出大症候。   郑家兄弟答应一声,没有多问。这些年他们不知道搜罗了多少求子药方,一个不行再换一个就是了。   姐弟几人说了会儿家常话,郑贵妃留下兄弟俩吃饭。兄弟俩在饭桌上大诉委屈,不是说侯府家多了什么稀奇的宝贝,就是国公家新纳了什么娇滴滴的小美人,说家里侄子侄女羡慕谁家公子小姐,再要么就是宫里哪个妃子娘家出了什么丑事 郑贵妃怒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听得笑哈哈的,一挥手,让宫人拿出自己积攒的珠宝首饰、南边金陵送来的上好的面料绸缎、嘉平帝赏赐的珍玩古董“都拿回去吧,你们是我弟弟,不能让你们受外人的气。”   郑家弟弟千恩万谢,一唱一和吹捧郑贵妃,吃完了饭,陪着郑贵妃坐了一会儿,高高兴兴告退出宫。   宫人进屋收拾,郑贵妃洗了手,看一眼没精打采、趴在床脚昏睡的狮子犬,眉头紧皱“事情查得怎么样了”   内官跪在地上“回娘娘,罗统领办事利落,亲自带着人审问,已经查清楚了,收买猫儿房太监的人是吴娘娘。昨天太子已经派人把那几个狗东西扭送过来,人现在就关在后边,等着娘娘您发落。”   郑贵妃挑了挑眉毛“吴娘娘哪个吴娘娘”   宫里的妃嫔那么多,老了一茬,又长一茬新的,莺歌燕舞环肥燕瘦,她记不来。   内官迟疑了一下,小声说“就是当年当年和冯娘娘一起有了身孕,后来小产的吴娘娘。”   郑贵妃还是没想起来。   内官心中叫苦,一手的汗“就是差点住进昭德宫的吴娘娘。”   郑贵妃脸色立刻沉了下来,冷笑一声。   内官肉颤心惊。   郑贵妃站起身“我当是哪个吴娘娘,原来是吴贤妃。”   吴贤妃娇柔妩媚,一身细皮嫩肉,当年也曾盛宠一时,嘉平帝一度想让吴贤妃住昭德宫配殿,郑贵妃心里不大乐意,不过并没有明着阻止。后来吴贤妃怀孕,她马上叫人收拾偏殿,请吴贤妃来住,吴贤妃却不敢住进来,她直接派人把吴贤妃的箱笼搬进昭德宫配殿,吴贤妃受了惊吓,没几天就小产了。吴贤妃没了孩子,哭哭啼啼求嘉平帝为她做主。嘉平帝为了安抚她,封她为妃,她还不满足,非要嘉平帝降罪于郑贵妃。   郑贵妃哪里忍得下这口气她让钱兴动了些手脚,不久之后吴贤妃生了场怪病,长了一身的疹子,细皮嫩肉成了芝麻烧饼,床笫间还有什么乐趣嘉平帝看到她就恶心,再也不宣她侍寝,她彻底失了宠。   宫里人都说吴贤妃的孩子是被郑贵妃吓没的,吴贤妃自那以后对郑贵妃恨之入骨,日夜咒骂她不得好死。   郑贵妃早就忘了吴贤妃长什么模样了,没想到这个女人居然有胆量谋害她的狮子犬。   “本宫多少年没见过她了她是生是死,还不是本宫一句话的事”   郑贵妃一笑,厚厚的脂粉也掩不住密布的皱纹,眼中闪过一抹凶狠厉色“去请吴贤妃过来。”   宫人恭敬应是。   东宫。   金兰午睡起来,刚吃了药,宫人通禀说昭德宫的宫女桃仁求见。   “殿下,宝哥已经没大碍了,这回多亏殿下以命相救宝哥才能保住狗保住小命,娘娘本来要亲自来看殿下的,不过事多缠身,娘娘正在审问吴贤妃,请殿下过去旁听殿下差点被咬,娘娘说该怎么处置吴贤妃还得看殿下的意思。”   金兰嘴角抽了抽,桃仁本来想说的是“保住狗命”   她道“这事全看娘娘怎么定夺,吴贤妃毕竟是我的长辈。”   桃仁笑着说“娘娘还请了赵王妃、德王妃和庆王妃,娘娘说三位王妃年轻,她一直没机会教导几位王妃,正好趁着今天和几位王妃聚一聚,请殿下务必赏脸。”   德王妃她们和此事无关,郑贵妃请她们去昭德宫做什么 金兰眉头轻皱,让宫人给她梳头,披了件天水碧八宝缠枝莲纹大绒氅衣,手里抱了只紫铜手炉,戴卧兔,脚下穿不怕雨雪的木屐,小满生怕她有什么闪失,特意多叫了几个会功夫的护卫,簇拥着她去昭德宫。   昭德宫典雅庄重,松柏森森,今天是个晴天,碧空万里,松树枝头凝结的冰雪折射着金色的日晖,朱红高墙前几丛横斜虬曲的梅枝,清雅淡丽。   郑贵妃满头珠翠,一身华丽斑斓的织金鹤氅,也戴了卧兔,立在回廊前,浓妆艳裹,唇上的口脂厚得仿佛随时能滴下来,精心裁剪的宫装掩不住她发胖的体态。   金兰走近了几步,行了礼,郑贵妃冷淡地瞥她一眼,转身往里走。   桃仁小声对金兰道“娘娘这是在等殿下”   金兰一笑郑贵妃怎么可能在等她等着奚落她倒差不多。   一行人沉默着穿过廊庑,继续往里走,进了一座偏院,院子三面回廊环绕,正东面一间抱厦,院中铺了卵石甬道,没有栽种树木鲜花,只在墙角堆了几座仿造名山的假山,假山上落满积雪,白皑皑一片,连个脚印都没有。   回廊里比肩继踵站满了人,赵王妃、德王妃和庆王妃已经到了,三人立在右边回廊里,赵王妃慢慢显怀了,身边有两个宫人搀着她。   金兰飞快扫视一圈,发现左边回廊和对面回廊也全是人,一眼看过去乌泱泱一堆人脑袋,看那些人的装束,显然不只是各宫当差的宫女和内官,还有些戴金发髻的宫嫔妃子。   薛娘娘也在。   金兰脚步一顿,仔细辨别那些妃嫔,薛娘娘,李选侍各宫妃嫔不管品级高低,全都来了,她们一个个站在四处透风的回廊里,冻得脸色发白,竟然连把坐的椅子都没有。所有人垂手站着,不敢吱声。   气氛僵硬沉重,薛娘娘几人脸上夹杂着怒意和惧意。   郑贵妃宠冠后宫,不怒则已,一旦动怒,阖宫都要遭殃。   薛娘娘注意到金兰的凝视,朝她摇了摇头。   金兰眉尖微蹙。   郑贵妃回头看她一眼“磨磨蹭蹭的干什么呢过来坐”   侍立的宫女内官吓了一跳,两腿打颤。   金兰已经习惯郑贵妃这唤狗一样颐指气使的骄横口气,收回视线,跟着郑贵妃走到院子正东面的抱厦前。   宫女搬来两把檀香雕花大靠背椅,郑贵妃大刀金马地坐了,拍拍旁边的靠椅“太子妃,你过来。”   满院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视线全都汇集到了金兰身上。 第93章 撕咬   郑贵妃看着金兰,双眸微眯,隐隐现出藏在铅粉底下的皮肤纹路。   金兰眼角微不可查地抽了抽,走过去坐下。   宫人搬来两张花梨木高几,奉上热茶、果点,波罗蜜供,夹银卷子,乳饼,滴酥鲍螺,茶是浓郁内敛的松萝茶。   桃仁捧了茶恭恭敬敬送到金兰面前。   赵王妃几人脸色青青白白,紧张地望着她,院中三面廊庑黑压压站满了人,却是一声咳嗽不闻。   金兰从容自若,在满院宫人妃嫔的凝视中接了茶盏,浅啜一口。袖子高卷的宫人夹了一枚夹银卷子送到她面前的瓷碟子里,她也尝了一小块。   被数百个人目光炯炯地盯着吃茶吃果点,感觉还真是古怪,但她知道自己必须吃下去。果然,等她放下筷子的时候,明显感觉到身边的郑贵妃身上气势收敛,气氛松快了不少,昭德宫侍立的宫人都是一脸如释重负的表情。   郑贵妃似笑非笑地看着金兰“好吃吗”   金兰淡淡地道“谢娘娘赐茶。”   郑贵妃嘴角微挑,转眸望向廊庑里的众人,收起那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眼神冰冷。   众人心惊肉跳。   郑贵妃摆摆手。   桃仁屈身应是,走到东边回廊深处,声音拔高“带上来。”   回廊尽头传来一阵镣铐拖地的声响,几名锦衣缇骑拖着一名妇人踏进院子,走下台阶,将妇人扔在雪地上。   安静了片刻后,廊檐底下的人群里响起一片惊讶的低呼声,继而一阵骚动,宫嫔们认出雪地里的妇人,神色慌张,浑身发抖,踉跄了几下才勉强站稳。   薛娘娘搀住身边差点吓晕过去的宫妃,瞪圆了眼睛,满面怒容。   赵王妃、德王妃和庆王妃脸上血色褪尽,紧紧攥住了帕子。   金兰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不动声色。   郑贵妃看她一眼,轻笑“太子妃,就是这个人浑身是胆,居然敢放狗咬伤本宫的爱犬,太子妃觉得应该怎么处置她”   雪地里的妇人正是吴贤妃。她穿了一身正式的妃嫔宫装礼服,头梳高髻,戴金镶宝头面,满头金银簪钗闪耀,耳上一对嵌红蓝宝石葵花金坠子,脸上涂了精致的妆容,仿佛是要去赴宴的样子,双手双脚却捆了铁链,众目睽睽之下被缇骑拖行至雪地里,形容狼狈。   众人不敢出声,噤若寒蝉。   吴贤妃躺倒在雪地里,挣扎了半天,爬不起来,发顶的金簪金钗扑扑簌簌掉进雪中,零落一地。她霍然昂起头,直视回廊里的郑贵妃,脸上满是屈辱和愤恨,面容狰狞扭曲,眼睛似能喷出火来,张嘴想要咒骂,嘴巴里塞了棉花团,只能发出模糊的呜呜喊叫声。   金兰心底叹口气,挪开视线,不去看吴贤妃的惨状,回答说“娘娘,儿臣不敢越殂代疱。”   郑贵妃嗤笑了一声,压低了声音“你心软了果真心慈手软”连一只狗都要舍命去救,自然见不得别人在她面前受苦,不争气的小东西 金兰眼眸低垂,不说话。   郑贵妃白她一眼,好像很嫌弃她似的,转头看向躺在雪地里冻得瑟瑟发抖的吴贤妃“既有谋害本宫的心思,就该想到会有今天。你倒是好本事,自己不敢出面,报仇也要靠几只畜生”   吴贤妃瞳孔大张,哇哇大叫,高耸的发髻披散下来,眼中射出几欲噬人的寒芒,像从地狱爬出来的厉鬼,目光森冷可怖。   离她最近的宫人打了个寒战,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郑贵妃轻蔑地一笑“这会儿虚张声势,当初干什么去了贱货本宫的爱犬你也敢碰本宫宫里养的东西,就算只是一条狗,也比你的贱命高贵”眸光陡然一厉,朝宫人示意。   宫人拍拍手。   回廊深处遽然响起几声狗吠。   众人一呆。   狗叫声越来越近。   众人一头雾水,四处张望。片刻后,西面回廊响起一阵惊恐的尖叫,整整齐齐站在廊下的宫人妃嫔突然像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跑乱撞,有人翻出回廊掉在了雪地里,有人吓得脱力,直接瘫软在地上,有人不要命似的狂奔,想趁乱逃出昭德宫,被最外沿戍守的护卫拦了下来,有人呆立在原地,一脸绝望,还有人冲下台阶,跪倒在雪地里,泪流满面地朝郑贵妃磕头求饶。   金兰皱眉,手指轻轻扣在靠椅椅栏上。   回廊深处,身着短打的宦官牵着两只黑色细犬慢腾腾地走了出来。细犬身姿修长,背部微微弓起,筋肉发达,龇牙咧嘴,看到廊下众人,兴奋地发出呜呜的吠声,双眼隐隐闪过嗜血的绿光。   金兰脸色一白。   廊下的宫妃宫人更是吓得魂飞魄散,惊慌失措地到处乱窜,喊叫声,求饶声,喝骂声,痛哭声细犬感觉到众人的恐惧,更加激动,不断做出往前扑捉猎物的动作。宦官紧紧揽着铁链,脸上涨得通红,全身肌肉绷起,似乎快控制不住两只野性未失的猎狗。   金兰动了一下。   郑贵妃回头看金兰,按住她的手臂,伸手挑起她的下巴。   金兰没躲开,眼帘抬起,目光清澈淡然,并无恐惧,只有淡漠。   郑贵妃嘴角轻挑,捏着金兰的下巴,眼神凛冽“太子妃,你给本宫好好看着,本宫今天教教你怎么威慑六宫,想在后宫生存,就得硬得起心肠,心慈手软成不了大事”   言罢,松开手,冷笑一声,靠在椅背上,端起茶盏,喝了口茶,神态悠闲。   宦官会意,故意放慢速度,牵着细犬大摇大摆从绝望哭泣的宫妃中间走过,绕了一个大圈以后方缓缓走下台阶,走向雪地中的吴贤妃。   吴贤妃听到狗叫声,呆了一呆后猜出郑贵妃的意图,睚眦欲裂,惊恐万分,身子抖如筛糠郑贵妃居然想放狗咬她 郑贵妃端着茶盏,惬意地闻了闻茶水香气,慢悠悠地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既然你落到了本宫手里,本宫也不必对你客气,本宫养的畜生遭了什么罪,你也尝尝吧。”   吴贤妃面无人色,剧烈挣扎起来,奈何手脚被铁链紧锁,根本挣扎不动。细犬越来越近,廊下的宫人屏住了呼吸,吴贤妃浑身打颤,求生的本能让她忽然爆发出巨大的力气,猛地一个挺身站了起来,狂喜闪过心头,她拔腿就跑。   郑贵妃望着吴贤妃,嘴角一抹淡淡的笑容。   吴贤妃顾不得去看郑贵妃的反应,歪歪倒倒逃出两步,还没来得及庆幸,噗通一声,宫人踩住了拖在雪地上的锁链,她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哼,栽倒在了雪地里。   两只细犬扑了上去,张开血盆大口,日光下,獠牙白得发光。   凄厉的惨叫声响起。   三面回廊里的宫人和妃嫔被护卫驱赶回原地,面色惨白,浑身颤抖。   吴贤妃嘴巴里仍然塞着棉花团,惨叫声还是溢了出来,细犬撕咬开她身上华丽的宫装,布帛撕裂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雪地上空。   回廊里断断续续响起压抑的哭泣声,不断有人晕倒在地,呕吐声此起彼伏。   金兰双手轻颤,闭上眼睛,扭开了脸。   郑贵妃看她一眼,冷哼了一声,示意宫人“扶太子妃回去,果然娇滴滴的,别吓坏了。”   桃仁满口答应着,伸手扶金兰站起来。   金兰睁开双眼,摇了摇手,坐着没动。   桃仁一愣,不知所措地看向郑贵妃。   郑贵妃双眼微眯,脸上满是兴味,盯着面色发白但仍然镇定从容的金兰看了一会儿,缓缓地道“弱肉强食,成王败寇,本宫当年还是宫女的时候,也得夹子尾巴做人,求爷爷告奶奶求别人赏本宫一碗馊饭吃认清自己的身份,该低头的时候得低头,该猖狂的时候也不必忌讳”   说着话,瞥一眼雪地里已经血肉模糊的吴贤妃,“动手之前也不知道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你以为仅凭床上的一点皮肉之欢就能动摇本宫的地位你还是本宫亲手送到皇上床上去的宫里这么多妃嫔,哪一个不是花容月貌的美人又有哪一个敢和本宫叫板本宫当年留你一命,不过是把你当成一个取乐的玩意罢了没有那个本事就不要用这些魑魅魍魉的手段,本宫有的是法子让你生不如死”   吴贤妃早已没了声息。   血腥气散开来,回廊里一片呕吐声。   赵王妃再也支持不住,眼前一黑,往后仰倒,德王妃和庆王妃尖叫起来,七手八脚扶住她,掐人中的掐人中,拍脸的拍脸。   赵王妃的宫人白着脸走到台阶下,袖子里的手微微发抖,跪下砰砰磕了几个响头,哭着道“娘娘,王妃晕倒了王妃是有身子的人,求娘娘体恤。”   郑贵妃冷笑,看都没看赵王妃一眼,“是啊,她是有身子的人,既然有了身孕,自己就该拎清身份,明白什么是能碰的,什么千万别沾惹。你们出去报信,让赵王来接她,告诉赵王,本宫用着他的时候,他只要听话为本宫卖命就行了,本宫用不着他,他就得躲得远远的,本宫可以抬举他,也可以让他摔得粉身碎骨七哥、八哥哪一个不比他听话孝顺他若再敢背着本宫动手脚,把手伸到郑家头上,本宫不会让他好过”   宫人冷汗涔涔,连连点头应是。   回廊里,赵王妃唇上微微青紫,已经在德王妃怀中苏醒,听到郑贵妃当着阖宫所有人的面毫不留情、一针见血地警告赵王,她心底发寒,比刚才亲眼目睹细犬撕咬吴贤妃还要害怕,恐惧之下,肚子忽然一阵绞痛,裙子底下有些濡湿的感觉。   赵王妃脸上煞白“孩子我的孩子”她怀的是皇长孙,是赵王争夺储位的最大筹码,她的孩子不能有事 德王妃和庆王妃对视一眼,吓得浑身发软,衣衫层层湿透。   宫人们心惊肉跳,含着眼泪哆哆嗦嗦扶起赵王妃。   赵王妃死死攥着宫人,指甲深深陷进宫人的手臂里,眼泪流了下来她再也不敢小瞧郑贵妃了,她不该怂恿郑贵妃她要她的孩子这是她的头一个孩子 妃嫔们听见这边响动,心道不好,齐齐围了过来,一眼瞥见赵王妃裙子底下淡淡的血红,呆立当场。   这回没人敢哭了,也没人敢露出愤恨憎恶的表情,宫女妃嫔神色麻木呆滞,立在原地,等着郑贵妃一个接一个收拾她们。   闹哄哄的院子再度回归沉寂,鸦雀无声。   皑皑白雪折射出的金光映在众人脸上,寒风冷得刺骨。   静默中,郑贵妃缓缓站起身,冷笑“知道自己是当母亲的人,更得谨慎稳重,本本分分,不该伸手的地方别伸手,否则害人害己”   宫妃们一言不发,赵王妃的宫人面色灰白,紧紧咬住牙关,不敢哭出声。   郑贵妃冷漠地扫视一圈,低头看向金兰。   金兰叹口气,跟着站起来,轻声道“娘娘,赵王妃身体不适,还是请个太医来看看吧。”   郑贵妃眯了眯眼睛,目光冰寒。   金兰迎着郑贵妃明显不悦的视线,淡淡地道“娘娘,我毕竟是太子妃,若是赵王妃在这里出了事,于我的名声有碍。下次您处置赵王妃的时候别把我叫过来,我自然不会顶撞您。”   郑贵妃看她半晌,蓦地一笑,红唇微微勾起,看一眼宫人“传御医。”   宫人应是。 第94章 竟然不服侍我   赵王妃的孩子保住了。   太医院的妇科圣手亲自赶来为赵王妃诊脉,宫女和内官捧着热水、汤药等物进进出出,宫妃们站在外面,个个都是一脸惊魂未定的表情。太医说赵王妃没有大碍,只是受惊过度,众人松口气。薛娘娘怕吓着年纪小的德王妃和庆王妃,让她们在外面等着,带着李选侍进屋照顾赵王妃。   屋中隐隐传出赵王妃的抽泣声。   不一会儿,胡令真领着几名宫女从仁寿宫赶过来,说是奉周太后的懿旨,要接赵王妃去仁寿宫。   宫人不敢放人,先到郑贵妃面前通禀。   暖阁里纱帐密密低垂,炭火融融,温暖如春,郑贵妃斜倚在美人榻上,低头轻抚指间的金累丝雕镂嵌宝护甲,淡淡地道:“赵王过会儿就来了,不必再去仁寿宫折腾,让他接王妃出宫。老娘娘怎么不早点派人过来?非要等出事了才让胡女官过来救人……本宫偏不让她当这个好人!老娘娘真想救人的话,吴贤妃的尸首还在那里躺着,让胡女官带回去复命吧,人已经死了,这事就算是揭过去了,恶有恶报,老娘娘也能安心了。”   宫人吓得满头是汗,哆嗦着应是,出去婉言回绝胡令真,心一横,轻声问:“女史,您看吴贤妃的尸首要不要送回仁寿宫?”   胡令真面色猛地一沉,拂袖而去。   半个时辰后赵王匆匆赶来,赵王妃的宫人连忙迎上去,赵王脸色阴沉,问:“孩子有没有事?”   宫人道:“太医说没有大碍,只是得静养。”   赵王点点头,沉吟了片刻,没去探望赵王妃,先走到正殿回廊前求见郑贵妃。   桃仁进殿通报,郑贵妃冷笑:“他媳妇在那边屋里躺着哭呢!见本宫做什么?本宫不耐烦见他!翅膀还没硬起来就打算先拿本宫当他的垫脚石,也不怕一下摔死!本宫的兄弟傻,由着他糊弄,本宫不傻!告诉他,滚远点!再敢撺掇本宫的娘家兄弟跟着他胡闹,本宫饶不了他!他这些年的脸面都是本宫给他的,不是他自己挣的!”   她故意拔高了嗓音,赵王就站在廊下台阶前,每个字都听得分明。   宫人低垂着头,一动不敢动。   赵王面皮青紫,笑容凝结在嘴角,眸中闪过一抹阴鸷的暗光,忍了半天,居然没有动怒,强笑着对昭德宫的宫人道:“娘娘今天累着了,儿子就不打搅娘娘休息了。儿子日后再来给母妃请安。”   他沉着脸回到偏殿,宫人们迎上前,还没说什么,他突然变脸,一把推开几名宫人:“你们是怎么伺候王妃的?”   宫人不敢辩驳,噗通几声跪倒在地。   赵王没有理会她们,示意自己的随从:“愣着做什么?送王妃回宫。”   一行人七手八脚抬来轿辇,搀扶着脸色苍白的赵王妃上轿,薛娘娘和其他宫妃跟在一边,送她们出宫。   德王妃和庆王妃不敢走,又不敢留下,面面相觑。   金兰撩开珠帘,对守在门口的宫人道:“让德王妃和庆王妃先回去罢。”   宫人迟疑了一下,偷偷看一眼美人榻上的郑贵妃。   郑贵妃朝天翻了个白眼,没有说话。   宫人眼珠一转,答应一声,出去告诉德王妃和庆王妃。   两人小脸煞白,一胖一瘦,紧紧依偎在一起,不敢就走,哆嗦着道:“还没向母妃辞行……”   宫人笑着道:“太子妃殿下吩咐的,让小的送两位王妃出宫。”   听说是金兰让她们离开的,德王妃和庆王妃齐齐松口气,生怕郑贵妃反悔似的,转身就走,吴贤妃血肉模糊的尸首还躺在雪地里,她们一刻也不想多待!   金兰站在暖阁里,目送众人陆续离去。   郑贵妃歪在榻上,拈起一枚软子大石榴,轻轻捏软果皮:“怎么,太子妃心疼那些人了?”   金兰转身,回到内室,坐在美人榻旁边的花梨木鼓凳上,一言不发地端起茶盏吃茶。   郑贵妃嗤笑一声,剥开果壳:“你救了宝哥一条狗命,本宫教你怎么威慑六宫,你难道不感激本宫?摆这副冷脸给谁看呢?”   金兰怎么听怎么觉得郑贵妃的这句救宝哥一条狗命像是在骂人,喝口茶,抬起脸,眉眼弯弯,笑眯眯地道:“不敢对娘娘冷着脸。”   她笑容满面,眼神却不似平时温柔,明明也溢满了甜丝丝的笑意,但就是有些不一样。   郑贵妃放下石榴,脸上浮起几丝怒意:“本宫好心好意替你收拾赵王妃,你还心疼她?”   阁中宫人吓得直抖。   金兰正襟危坐,面上含笑,杏眸中没有一丝惧怕之意,恭敬地道:“娘娘不是为了我,娘娘是为了郑家。”   郑贵妃双眼微眯,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靠回榻上。   看起来娇滴滴的,胆气倒是壮。   是啊,她是为了郑家。她没有儿女,无牵无挂,唯一的牵念就是郑家那一群靠着她才能享受到荣华富贵的亲人。她可以骄纵跋扈,横行霸道,无所顾忌,只要她一天不死,谁都动摇不了她在嘉平帝心中的地位,可是如果嘉平帝死了呢?如果她死了呢?   树倒猢狲散,她今天的荣宠就是日后别人清算郑家的理由。   嘉平帝再宠爱她也不可能打破祖宗立下的规矩,勋贵分离,外戚只有表面上的风光,等她死了,郑家就是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   以前郑贵妃曾经天真地幻想过,如果可以扶持赵王或者庆王当上太子,即使她死了,郑家依旧可以靠着从龙之功保住现在的安富尊荣,虽然不可能像现在这样风光,但至少衣食无忧。   后来她发现一切都只是她的奢望。   文官早已经认可了朱瑄的储君之位,除非她和郑家人铤而走险发动宫廷政变下手除掉朱瑄,否则她动摇不了朱瑄的地位。   可惜她没那个本事,钱兴和郑茂也没有改朝换代的胆子。钱兴是宦官,知道嘉平帝最忌讳什么,不会轻易触碰嘉平帝的逆鳞。郑茂精明圆滑,阿谀奉承的时候嘴甜似蜜,其实明哲保身。   郑家人呢,那就更靠不住了,一群只知道混吃等死的蠢货。   而且郑贵妃心里很清楚,一旦她野心过大,嘉平帝未必还能继续容忍她。   她可以仗着嘉平帝的宠爱作践朱瑄,打压朱瑄,撺掇嘉平帝废太子,但是朱瑄没有被她击垮,他饱读诗书,温和坚定——不管他私底下如何偏执阴鸷,至少世人眼中的他温文儒雅,礼贤下士,符合文官的一切期望。   当郑贵妃还把朱瑄当成一个不起眼的、任自己欺辱的小皇子的时候,朱瑄已经赢了。   她到底只是一个后妃罢了。   盆中炭火发出窸窸窣窣的爆响,郑贵妃回过神,看一眼金兰。   暖阁热烘烘的,她脱了外面穿的鹤氅,坐在鼓凳上,低头和桃仁说话,狮子犬躺在她脚下,蜷缩成一个圆球,睡得天昏地暗。刚才狮子犬昏睡醒来,知道金兰在屋中,立刻从床上蹦了下来,一瘸一拐爬到她脚下,爪子紧紧勾着她的裙角,嘴里不断发出可怜兮兮的哀鸣,细长的脖颈剃掉长毛之后光秃秃的,丑得触目惊心,它偏偏还不自知,绕着金兰脚下眨动着黑亮的眼珠撒娇,脖子伸得老长。   郑贵妃气得咬牙,这只狗她养了这么多年,小畜生从来没对她撒过娇,怎么见了太子妃就跟看到肉骨肉似的围着她打转?   偏偏金兰不喜欢狗,对狮子犬爱答不理,看它可怜才摸了摸它的脑袋,它高兴得浑身发抖,没脸没皮的贱样!   郑贵妃挪开视线,不想再看那只没心没肺的蠢狗,挥挥手,示意宫人离开。   众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下意识看向笑容可亲的金兰。   盛怒的贵妃和单纯的太子妃单独待在一起……万一贵妃欺负太子妃该怎么办呀?   桃仁面露犹豫之色。   郑贵妃脸色沉了下来,目光在众人脸上掠过。   蠢狗是只畜生,她不和畜生计较,她的宫人居然也敢吃里扒外?太子妃给她们吃了迷药不成?   宫人们被郑贵妃的眼神吓得双腿直打颤,一声不敢言语,躬身退了出去。   小满和洪山没走,他们是东宫的内官,郑贵妃命令不了他们。   郑贵妃冷哼:“怕我吃了太子妃?”   小满一动不动。   金兰给小满使了个眼色。   小满面容一凛,拉着洪山后退出去,不过没有走远,就站在珠帘外面,可以清楚看到整个暖阁。   郑贵妃仔细打量金兰。   彤彤的火光映在她脸上,脸如水杏,明眸皓齿,天生一双含笑的眼睛,抬头看人的时候双眸恍如一泓秋水,眸光盈盈,青春正好,年轻貌美……这样的人站在太子朱瑄身边,每个人都夸他们是天生一对,地设一双,夸他们夫妻琴瑟和谐,夸他们恩爱甜蜜。   朱瑄疼她宠她怜爱她纵容她,为她不纳侧妃,为她顶撞周太后,所有人觉得理所当然,太子妃纯善娇柔,合该被太子捧在手掌心里疼宠——就连郑贵妃自己在见过金兰以后,也是这么想的。   郑贵妃曾经因为嫌弃金兰的名字太俗而笑了半个时辰,当她得知金兰是那晚救了自己的姑娘以后,心头闪过第一个念头却是:好一个俊丫头。   幽凉月夜,金兰一身大红鹤氅,风吹衣袂飞扬,立在露台之上,肩披如银月华,肤光胜雪,恍若仙姝。   郑贵妃当时神志昏沉,仰望着面前的陌生女子,心里喃喃道:这人莫不是菩萨跟前的仙女?   暖风轻拂,阁中清供的梅花、蜡梅送出缕缕清香,剥了一半的石榴搁在案几上,晶莹的果粒被火光照得闪闪发亮。   郑贵妃垂眸,轻抚自己苍老的手背。   她和太子当了这么多年的对手,比其他人更了解太子,阴柔深沉的太子喜欢金兰这种温婉的小姑娘……并不出奇。   鬼蜮里爬出来的人,踩着无数人的鲜血一步一步爬到高处,见多了魑魅魍魉,不得不跟着一起沉沦,可有的人却那么傻里傻气,不管身处什么境地,她始终坚定温和。   像无处不在的天光,普照大地,即使腌臜湿臭的阴沟也能分到一点温暖。   沉沦在地底深处、却有幸被光芒笼罩的人免不了想觊觎这一束光明,想独占这一点温暖,想长长久久被她温柔笼罩。   皇太子和太子妃,比翼连枝,郎情妾意,人人歆羡。   她和嘉平帝,却被世人所鄙夷。   郑贵妃低着头,自嘲一笑。   她不想承认,但她知道自己确实嫉妒金兰。   她也曾单纯天真,胸无城府,所求的不过是和嘉平帝厮守一生。   有时候她看着金兰,忽然一阵恍惚,眼前浮现出自己年轻时的光景。   她姿容平平,虽然算不上美貌,但是年轻时的鲜嫩光艳也曾让枝头娇艳的花朵黯然失色。可是她老了,她比嘉平帝年长太多岁,没有人瞧得起她,所有人都在背后笑话她,他们嘲笑嘉平帝对她的迷恋,提起她的名字时都是一脸作呕的表情,仿佛只要说起她就恶心。   不管她贤良大度也好,骄纵跋扈也好,她的存在就是错误,她是嘉平帝这一生永远无法抹去的污点。   既然不管她做什么都只能换来别人的谩骂,死后注定留下万世骂名,何必还要顾忌其他人的眼光?   她骄横又如何?狠毒又如何?世人还不是拿她没办法?   风风光光几十年,人间富贵,尘世繁华,她全都享尽了,她这一生,不亏。   唯一的遗憾就是夭折的宝儿。她的儿子本该被立为太子,继承这浩瀚河山,她的儿子被人害死了。   郑贵妃眼中恨意浮动,回过神,拈起那半个没剥完的石榴,笑着道:“太子妃菩萨心肠,出手救下赵王妃,就不怕太子心有不满?”   金兰轻笑:“不敢让娘娘挂心,如果太子在这里,他也会这么做。”   郑贵妃倏然抬起眼帘。   金兰坦然回望,神色笃定。   郑贵妃轻哼一声:“你敢肯定皇太子不想下手除掉赵王妃肚子里的孩子?如果她果真生下皇长孙,你们家五哥的地位就岌岌可危了。太子妃,你没有见识过皇太子的手段,别被他骗了。”   金兰神色不变,摇了摇头。   郑贵妃剥开石榴,手指间汁水淋漓,她放下石榴,双手往前一伸,等着金兰拿帕子为她擦手。赵王妃、德王妃和庆王妃经常这样服侍她。   金兰却一动不动,坐在鼓凳上,眼观鼻鼻观心,一点眼力见都没有。   郑贵妃忍了忍,往前一个俯身,直接抽走金兰手里的帕子擦手。   金兰一脸莫名其妙。   郑贵妃擦干净手指,随手把帕子扔到一边,呵呵冷笑:“为什么不怕本宫?”   这小丫头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就是这副规规矩矩的乖顺模样,看着恭恭敬敬,其实一点都不怕她!她刚才当着小丫头的面让人咬死了一个宫妃,小丫头还敢单独留下来和她说话,问什么就笑眯眯地回答,老老实实,直来直去,看起来傻乎乎的,但是她真指挥小丫头做什么,小丫头根本不动弹!   金兰嘴角抽了抽,郑贵妃做这么多事,就是为了让自己怕她?宫里这么多人怕她还不够么?   她坐直了些,眼眸低垂,酝酿了一下,正准备瑟缩几下好摆出一副畏惧之态,郑贵妃猛地拍一下扶栏,怒道:“别装了!装得一点都不像!”   金兰悄悄翻一个白眼,抬起脸,眉眼微弯:“娘娘又不曾害我,我为什么要怕娘娘?”   郑贵妃嗤笑:“你以为本宫不敢动你吗?”   金兰没有心思和郑贵妃绕弯子,看一眼珠帘外的小满,收起笑容,淡淡地道:“那您动我好了。”   郑贵妃一噎,目光落到金兰脚下的狮子犬身上,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太子妃不怕她,那是因为太子妃知道皇太子和昭德宫之间曾经做了一个交易,所以无所畏惧。   昭德宫和东宫势如水火,她没有杀朱瑄的生母,但是她这些年对朱瑄的磋磨打压可不是假的……两宫永远不可能化干戈为玉帛。   沉默片刻后,郑贵妃摆摆手:“本宫不留你了,你回去告诉太子,郑家以后不会和赵王有什么瓜葛,本宫信守诺言,说到做到,但愿他记得他亲口立下的誓言,若有违背,天诛地灭。”   金兰巴不得这一声,利利索索站起身,转身就走。   郑贵妃望着金兰欢快的背影,咬了咬牙。   金兰走到珠帘前,脚步突然一顿,徐徐转过身。   郑贵妃愣了一下,立刻收起脸上的愤恨之色,躺回美人榻上,慢慢地撩起眼帘,扫一眼金兰,面无表情。   金兰一步一步走到美人榻前,抬起头,直视着郑贵妃,正色道:“娘娘,您不必为了让郑家和赵王划清界限而去谋害赵王妃的孩子。”   郑贵妃冷笑:“喔?你能猜到皇太子的心思?”   金兰站在她面前,语调平稳,接着说:“……五哥的阿娘死于非命,他阿娘费尽心思才将他抚养长大……”   郑贵妃一怔。   金兰顿了一下,道:“您说得对,想在后宫生存,心慈手软办不了大事……可是有些事还是要坚守的,娘娘,五哥绝对不会对赵王妃肚子里的孩子下手,不管是赵王、德王还是庆王,五哥永远不会那么做。”   她说完,转身离去。 第95章 夫妻   等金兰回到东宫的时候,宫里又沸沸扬扬传起新的流言。   郑贵妃当着阖宫人的面放狗咬死吴贤妃,赵王妃差点吓得小产,到了宫女们的嘴里就是吴贤妃无辜被牵连,郑贵妃拿她出气,然后一巴掌打得赵王妃险些没了孩子。   小满告诉金兰,郑贵妃之前已经命人杖杀了猫儿房的太监,没有当众审问,所以很多人不知道吴贤妃和太监的勾当,知道的也不相信,认为那是郑贵妃在诬陷吴贤妃。   “就算是真的,她们也觉得郑娘娘活该,吴贤妃当年之所以小产,就是郑娘娘害的,吴贤妃为她的孩子报仇天经地义。”   金兰洗漱后换了身大袖罗衣,闻言摇了摇头。   证据找到了,猫儿房的太监也抓到了,人证物证俱在,罗云瑾亲自抓的人,没有一丝错漏之处。郑贵妃可以妥善处理这件事,既能威慑六宫,又能为狮子犬报仇,而不是用这种狠辣的方式折磨宫妃。宫妃固然会害怕,但她们也会更加厌恶憎恨她。   难怪嘉平帝和郑贵妃是夫妻呢一个和大臣离心,自暴自弃地躲入深宫不问朝政,一个破罐子破摔,行事无所顾忌。   金兰问小满“吴贤妃当真是因为郑贵妃才小产的”   小满挠了挠脑袋“那时候小的还在内书堂读书有好些年了,小的听照管太监说,郑娘娘骂了吴贤妃几句,逼着吴贤妃搬去昭德宫住,吴贤妃回房哭了一夜,第二天孩子就没了。”   金兰心道,看来不是郑贵妃下的手,不过和她脱不了干系。   她想了想,吩咐小满“你去去罗统领那里问问之前审问的供词还在不在,是不是还有人证活着只要是有能证明吴贤妃收买猫儿房太监的证据就行,好好保管,我留着有用。”   小满答应着去了。   供词物证这些东西通常锁在库房里,以后要留档的,钥匙由督主本人亲自看管。一般人别说讨要供词了,借出来看一看都难如登天。小满以为自己会无功而返,但西厂的人并没有为难他,缇骑进去通报以后,很快拿着钥匙打开库房,取出所有供词交给他“您留着罢,不必还回来,我们已经抄了一份存档。”   小满受宠若惊,拿着供词回东宫,路上忽然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现在西厂的督主是罗云瑾,罗云瑾知道他是太子妃身边的近侍,自然不敢怠慢他。   夜里朱瑄回来的时候,灯火星星点点,屋中高几上供了几捧蜡梅,满室花香浮动。金兰靠坐在熏笼旁的壁灯下整理宫人的供词,发鬓松散,嘴里念念有声,不知道在念叨什么。   朱瑄解开披风系扣,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宫人退出去,走到金兰背后“怎么在看这个”   记录供词的纸张血迹斑斑,可以想见受刑的人当时受了多大的罪,金兰心里正在唏嘘,突然听见朱瑄说话的声音,吓了一跳。   朱瑄俯身亲了亲金兰的脸颊,挨着她坐下“吓着了”   金兰笑了笑,把供词递给他看,和他说了吴贤妃已经身死的事。   朱瑄眉头轻皱,他知道郑贵妃下手不会留情,但他不想让金兰看到这些事“她当着你的面杀了吴贤妃”   金兰轻描淡写地道“她那是当着所有人的面,我没事。”倒是赵王妃受惊不小,不过她不想说这个,免得勾起朱瑄的伤心事。   她不是不知道宫中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只是朱瑄地位稳固,她用不着费心那些,加上郑贵妃又是宫中最大最显眼的靶子,宫中妃嫔同仇敌忾,全都盼着郑贵妃早死,除了赵王妃以外,没人在她面前玩弄手段。   “我觉得应该公布这份供词,让人公开审理的过程,解释清楚吴贤妃被抓的经过。”金兰整理好染血的供词,轻声说。   朱瑄眉毛扬了一下,靠在金兰身上,下巴枕着她的肩膀。   金兰侧头看他“郑贵妃说弱肉强食,成王败寇,她觉得不需要解释我想还是解释清楚的好,宫中的规矩太乱了唯有赏罚分明,条理清晰,事事都按着章程来,才能让宫人明白什么是可以做的,什么是绝对不能碰的也能少一些冤案。”   嘉平帝和郑贵妃一个是皇帝,一个是贵妃,事事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他们是逍遥自在了,但他们忘了自己所处的位子,忘了他们肩上的责任。身居高位者享受了世间最至高无上的尊荣,掌无数人的生杀大权,可以不在乎普通人的生死,可以为达目的不折手段,但也该担负起相应的职责,不需要他们有悲天悯人的慈悲心肠,也不需要他们忍辱负重、苦心孤诣,更不需要他们遏制私欲、自我牺牲,他们只要做到行事有度就够了。   皇帝和贵妃尊重规矩,按着法度办事,宫里的其他人才会老老实实遵守宫规,宫中规矩严明,就能少一些无辜往死的人。   金兰曾是弱者,她明白生死不由自己的绝望,现在她成了左右别人生死、奴仆簇拥的皇太子妃,依然没有忘记幼小时在恐惧中惶惶不可终日的辛酸。   她不会出手救吴贤妃,她也不在乎郑贵妃是不是冤枉的,但她必须让吴贤妃死得清楚明白,以此告诫宫人,否则各宫主位全都凭着自己的一时喜怒以私刑惩治宫人,规矩还不乱套了 谁能保证自己不是下一个吴贤妃   金兰郑重地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我虽然没有那样的抱负,不过既然成了太子妃,就该尽己所能整治宫务,让宫人进退分明,循规蹈矩。”   朱瑄没说话,靠在金兰肩膀上,眼眸低垂,不知道在想什么。   金兰有些不好意思,不自觉撒起娇,软语娇嗔“不许笑话我。”   朱瑄嗯了一声,笑了笑,凑近了些蹭了蹭金兰“我没笑话圆圆你说的对。”   他只是一时想起小时候的事。   她以前教过他这些。   有些人受尽苦楚折磨长大,从此泯灭人性,漠视生死,变成和曾经欺辱他们的人一样的恶人。   有些人却能更加珍视生命,尽己所能保护、解救和曾经的他们一样无助绝望的弱者。   朱瑄差一点就成为第一种人。既然作恶多端未必会有恶报,为什么他还要遵守那些虚无缥缈的道义观念 少年的他阴郁冷漠,满心满眼只有复仇两个字。   圆圆拿起细条鞭子轻轻地抽他掌心“不许这么想,五哥不是那样的人”   他是啊。   他只是怕圆圆不高兴,所以故意装作受教醒悟的样子哄她高兴。他知道她为什么和罗云瑾决裂,一边偷偷幸灾乐祸,一边不动声色地阻止他们和好,一边告诫自己要注意分寸,不能重蹈覆辙。   没想到潜移默化之间,他居然真的忘了那些阴暗的过去,他刻苦读书,眼界渐渐开阔,他不再一次次被梦魇所折磨,他的心中多了雄心,多了壮志,多了放眼天下、纵观全局的气魄和抱负,过往的坎坷逐渐褪色,成为久远的回忆,他长大了。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他就是靠着这句话走到了今天。他是皇太子,他将继承万里河山,幼小的他救不了自己的母亲,也救不了圆圆,但他可以变得强大,强大到保护自己在意的人,强大到制定新的规矩,让世间少一些像他们这样的可怜人,让恶人有所忌惮,让好人有所依傍,让不好不坏的人保持敬畏之心。   他不会像小时候那样,心志全部被仇恨占据,他从修罗地狱中一步一步爬了出来,他和郑贵妃一样信奉弱肉强食、成王败寇,但他不会再度沉沦。   他是圆圆最好的学生。   往事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烛火摇曳,蜡梅花静静地吞吐幽香。   朱瑄搂着金兰,手指按住她的脖颈,啄吻她微红的脸颊。   他最近连日辛苦,颊边冒起细细的胡茬,蹭在脸上有些痒,金兰咯咯轻笑,伸手捧住他的脸,吻了吻他。   朱瑄顿了一下,看一眼那一叠供词,没有继续,吻了吻金兰的眉心,拉她起身“过几天出宫一趟,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金兰笑着问“见谁”   朱瑄笑了笑“你见了就知道了。”   快过年了,也该让她见见贺枝堂了,这段时日每天好吃好喝供着,贺枝堂已经养了回来,和从前一样白白胖胖。   昭德宫,一室烛火照耀。   郑贵妃浓妆艳抹,梳高髻,戴珠翠,装扮华贵雍容,站在摇曳的灯火下,看着嘉平帝在宫人的簇拥中一步步走近。   恍惚中,她仿佛又看见那个年轻俊秀的嘉平帝,他一脸雀跃,几步冲上回廊,紧紧拉住她的手“繁儿,你别哭,我想娶你我一定会娶你不管别人怎么说,我要你做我的妃子”   她泪流满面,跪倒在嘉平帝脚下“皇上,妾身比您年长您怎么能娶妾身太后娘娘不会答应的。”   嘉平帝攥着她的手拉她起身,一脸坚定,眼神温柔“谁也阻止不了我,我现在是皇帝,我要娶你,谁敢反对你别怕,我这就叫司礼监拟旨,今天就封你为妃”   妃子啊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只是一个妃子。即使是在他最年少轻狂、最迷恋她的年纪,他也没打算给她皇后的名分。   “天冷了,繁儿不必出来。”嘉平帝面色微微发黄,眼底有淡淡的青色,走进回廊,拉起郑贵妃的手,“别冻着了。”   郑贵妃回过神,笑了笑。   宫人进殿摆膳,一桌琳琅满目的山珍佳肴,天南海北的奇珍海味,应有尽有。   郑贵妃给嘉平帝夹菜,淡淡地道“我今天处死了吴贤妃,还请陛下不要怪罪。”   嘉平帝眉峰轻皱“朕已经知道了,一个妃子而已,让人葬了就是。”   郑贵妃抬起眼帘,望着嘉平帝“陛下不怪臣妾”   嘉平帝放下筷子,沉吟片刻,声音放柔和了些,道“繁儿吴贤妃得罪你,你何必和她置气把她交给罗云瑾料理就行了,下次别用这么阴戾的手段处置宫人,传出去终究不好听。朕听说赵王妃吓着了几位王妃还是孩子,何必把她们牵扯进来”   郑贵妃一笑,脸色沉了下来“臣妾还有必要顾忌名声吗”   嘉平帝眉头皱得更紧,面露不悦。 第96章 白白胖胖的   这晚嘉平帝依旧留宿昭德宫。   等嘉平帝睡着了,郑贵妃披衣下床。宫人早已经在纱帘外等候,听见脚步轻响,忙捧上热水巾帕,她坐在镜台前洗去半残的妆容,桃仁拈了一枝半开的花苞,倒出香粉,轻轻拍匀了,涂在郑贵妃手上。   不一会儿,纱帘后面隐隐约约传来嘉平帝在梦中呼唤郑贵妃的声音。郑贵妃推开桃仁,起身掀开纱帘往里走。嘉平帝侧身躺在枕上,眉头紧锁,她挨着床沿坐下,轻轻拍着他的背,柔声道“不怕,皇上,不怕繁儿在这里保护你。”   嘉平帝拉住她的手,依恋地蹭了蹭,眉头渐渐舒缓。   郑贵妃坐了很久。   帘外的宫人以为她睡了,窸窸窣窣收拾妆奁匣子准备退出去,却听纱帘一声轻响,郑贵妃走了出来,坐回镜台前,揉了揉眉心,面容疲倦,朦胧灯火下她的脸比白天要更加苍老,每天涂上厚厚的香泽润泽的油亮发丝里闪烁着细细的银线。   宫人面面相觑,重新打开妆奁,继续为郑贵妃涂抹脂膏。   桃仁弓着腰,等掌心的温度融化色如红玉的香膏,轻笑着道“皇上心里只有贵妃娘娘,死一个吴贤妃又怎么样皇上根本不记得她是谁。”   刚才嘉平帝和贵妃用膳的时候有些不愉快,她们还以为嘉平帝生气了,没想到嘉平帝还是留宿昭德宫。宫人眉飞色舞贵妃果然荣宠如初。   郑贵妃冷笑。皇上不是不记得,他只是不在意罢了。吴贤妃得宠时正是十七八岁的年纪,年轻美貌,梳高鬓低髻,穿一身浅青色宽袖大衫,鬓边簪一朵通草花,淡抹脂粉,说不出的新鲜娇美,十几年过去了,她早不再是当初那个水灵灵的吴贤妃,宫中貌美的妃嫔那么多,皇上怎么可能还会心疼她 不自量力的东西以为凭着一副好相貌就能爬到贵妃的位子,撒娇卖痴哄得嘉平帝屡屡为她破例,怀了身孕以后哭哭啼啼,不是说头疼就是肚子痛,一天请三回太医太医院嘱咐她好生静养保胎,她偏不听,挺着肚子在雨中等着嘉平帝,嘉平帝心疼她,当着宫人的面把她从长街一直抱回宫 半个月之后吴贤妃真的肚子疼小产了,郑贵妃在昭德宫笑了一个时辰活该 吴贤妃对嘉平帝哭诉说她是因为被昭德宫的宫人吓着了才会小产,嘉平帝没有听信她的一面之辞,训斥她几句之后拂袖而去。之后吴贤妃就失宠了。   宝镜在灯火照耀中闪烁着幽冷清光,郑贵妃望向镜子,摸了摸自己满布皱纹的脸。   那时候嘉平帝相信她,她也问心无愧。   后来就不一样了自从她的宝哥夭折以后,她疑神疑鬼,暴躁易怒,看到怀有身孕的妃嫔就忍不住想把对方的孩子抢过来,她没有指使宫人去害死哪个皇子或是妃嫔,但是她也不曾因为宫人作践哪宫妃子而训斥他们,她冷眼看着一个个皇子夭折,心里只有快慰她的宝儿死了,其他皇子也不配活在世上。   郑贵妃不知道嘉平帝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她谋害皇嗣的。当她得知朱瑄的存在时,嘉平帝已经秘密派人看守东宫,他亲自和她说明此事,握着她的手,潸然泪下“繁儿,朕已经人到中年却膝下荒凉,朕愧对列祖列宗,天可怜见,原来淑妃早已为朕诞育皇子,朕有后了”   他实在太高兴了,等不及和她商量,当天就册封朱瑄的生母为淑妃,让司礼监拟旨立朱瑄为皇太子。   如果她的宝儿没有夭折,皇太子本应该是宝儿。   那一瞬,郑贵妃忽然明白,嘉平帝在求她,他求她手下留情,为他留下一个继承人。   嘉平帝依旧依赖她,她陪伴嘉平帝太多年,他离不开她。但是他不相信她,他从不质问她,不是因为他信任她,而是不在意那些妃嫔皇子皇女的死。   刚才她提了几句吴贤妃的事,嘉平帝立马变了脸色,他宁愿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他向来如此,和文官闹僵以后就躲在深宫不见人,像个任性的孩子。   郑贵妃摸了摸鬓角一束发丝,问桃仁“胡广薇现在是东宫女官,你说如果胡广薇突然暴毙,会有人怀疑是太子妃下的手吗”   桃仁脸色一白,强笑着道“太子妃素来仁厚,应该不会有人怀疑她。”说着话,声音越来越低,“就算有人怀疑太子妃,皇太子英明睿智,一定会派人彻查,还太子妃一个清白。”   郑贵妃一笑。   是啊,朱瑄怎么可能容忍有人败坏金兰的名声假如胡广薇真的死了,不用朱瑄出面,自然会有聪明人跳出来找出真凶如果没有真凶或者人真的是金兰害死的,那就准备一个完美的替死鬼。   朱瑄干得出那样的事。仁寿宫几次试探,他没有让金兰出面,直接顶了回去,周太后恼怒于他的顶撞,反倒没心思去为难金兰。他平时温和沉静,很少出头,一旦他拿定主意,连嘉平帝也奈何不了他。   郑贵妃至今记得那年,朱瑄当着她和钱兴的面下令活剐了一个提督太监。那时他还病着,一直在咳嗽,歪歪倒倒、弱柳扶风,颤巍巍地坐在庭前,脸色比跪在廊下的太监的还要白,看着执刑人手中的银刀一刀一刀刮下太监的肉。   被迫观刑的宫人吓得抖如筛糠,有人受不了,吐了一地,不断有人吓晕过去。朱瑄是养尊处优的皇太子,连杀鸡的场面都没见过,却始终端坐廊前,一言不发地看完整个行刑过程。   心狠手辣如钱兴,也被朱瑄吓得魂飞魄散,不敢再朝年幼的皇嗣下手。   郑贵妃就是在那个时候被迫和朱瑄达成的协议,她以为朱瑄会要求她放弃撺掇嘉平帝废太子,结果朱瑄根本没有提到储位之争,他们互相发誓,不论他们如何敌对,绝不牵连对方身边的亲人。   那时候郑贵妃觉得朱瑄很蠢。她身处后宫,不能顾及到在宫外的郑家,而郑家人口众多,又是一群花天酒地、醉生梦死的憨货,如果朱瑄真的朝郑家下手,她鞭长莫及,毫无招架之力。两人订立协议,她可以仅凭一个誓言就能保住娘家,朱瑄呢他亲娘早就化为一抔黄土了,他身边哪还有亲人啊 她怀疑协议只是朱瑄设下的一个圈套,背后一定另有图谋,但是接下来几年朱瑄确实恪守诺言,至始至终都没动过郑家。哪怕她和钱兴一次次怂恿嘉平帝朝他发难,他仍旧遵守诺言。   郑贵妃不知道朱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直到金兰入宫,朱瑄派人将收集到的郑家兄弟这些年贪赃枉法的罪证送到昭德宫,她才明白当年朱瑄立下协议的真正用意。   他知道后宫之中的倾轧防不胜防,怕将来娶的妻子跟着他受苦,为了保护自己的妻子,他早在多年前就开始布局谋划。   总之,身为皇太子妃的金兰永远不需要为后宫之中的明争暗斗烦心,因为朱瑄会为她料理好一切。   所以金兰一点都不怕她这个贵妃。   郑贵妃想到金兰坐在鼓凳上暗暗翻白眼的样子,冷哼一声。   看着乖巧,一点都不柔顺德王妃和庆王妃比她听话多了也不知道她怎么运气那么好,居然让朱瑄一眼瞧上了,如果她嫁的人是赵王或者德王,以她那天真赤诚的性子,迟早和王皇后那样心灰意冷,只能靠吃斋礼佛度日 郑贵妃轻哼,扫一眼窝在角落里酣睡的狮子犬,忽然问“宋宛最近还规矩吗”   桃仁愣了一下,自从宋宛被打发回昭德宫以后,郑贵妃很少提起她,宫里的人都快把这个人给忘了。   “娘娘,宋女史每天在园子那头的碧玉轩当差,听说很勤快。”   郑贵妃轻笑“碧玉轩和仁寿宫离得近,那是皇太子去仁寿宫的必经之路,她当然勤快。”   桃仁不敢接话,宋宛是郑贵妃自己挑的,也是她亲代宋宛一定要想办法引诱皇太子成事,怎么现在听贵妃的口气好像又不喜欢宋宛了 一夜无话。   翌日早上,嘉平帝用早膳的时候看到脖子光秃秃的狮子犬,笑着问“宝儿怎么剃成这样了”   郑贵妃有些心灰意懒,没有提起吴贤妃,笑着道“毛太长了,不好敷药,只能剃了。”   嘉平帝记起狮子犬是被两只细犬咬伤的,想起昨晚的尴尬,不由得讪讪。   不多时,乾清宫的宫人过来禀报说药王庙的大和尚来了,嘉平帝松了口气,抬脚就走。   郑贵妃闲坐无聊,挪到暖阁听内官唱滑稽戏。内官吹拉弹唱无所不会,把她逗得哈哈大笑。下午她小睡了一会儿,起来找人抹牌。   宫女小心翼翼陪她算牌,桃仁忽地兴冲冲走进暖阁,道“娘娘,太子妃殿下派人把吴贤妃住的地方看守起来了”   宫人们吃了一惊,放下手里的花牌。   郑贵妃皱眉问“谁太子妃”   桃仁点头如捣蒜“是太子妃的人,他们查抄吴贤妃的院子,搜出不少罪证。中午的时候罗统领在乾清宫当差,陛下看到他的伤口,问了一句,他如实说了,陛下震怒,立刻下旨收回赐给吴家的田地,现在宫里都相信吴贤妃收买猫儿房的太监,说她差点害死太子妃,罪有应得呢”   郑贵妃神色复杂。   她派人咬死吴贤妃,宫妃们骂她是蛇蝎毒妇,没人关心背后的缘由,太子妃出手,风向马上就变了,现在吴贤妃成了人人喊打的阴险之人。   桃仁一口气说完打听来的消息,笑着道“娘娘,太子妃真是体贴厚道,她这是为您委屈呢她回禀了老娘娘,按着宫规处置了吴贤妃的人,这下再没人敢为吴贤妃鸣不平了。”   郑贵妃嗤笑一声,翻了个白眼。   谁要太子妃多管闲事   桃仁眼珠一转,笑嘻嘻地说“太子妃是南边长大的,没经过北边的冬天,瞧着有些单薄。”   宫人附和道“太子妃怕冷,不爱出门,最近瘦了点。”   郑贵妃没有理会宫女,低头算牌,算好了牌之后,喝口茶,起身去花房赏花。花房里供了不少这个时节没有的鲜花,预备过年的时候摆宴用的,她看了一会儿,随手指指其中几盆,漫不经心地道“给东宫送去罢,怪模怪样的,难看。”   宫人笑着应了。   第二天下午,金兰午睡醒来,小满禀告说昭德宫送了几盆鲜花过来。   “花倒是难得,水仙、梅花、兰花倒也罢了,居然有几株茉莉,用的是南边运进城的花泥,花开得很好,殿下看摆在外殿哪里合适”   朱瑄吩咐过,其他宫送来的东西,吃食之类的必须严格检查,玩器摆设也同样如此,东西再好也不许摆在金兰平时起居的地方,尤其是昭德宫和仁寿宫送来的东西更要注意。通常都是摆放在外殿或送去供佛。   金兰随口道“按老规矩,送去供佛吧。”   小满应是。   吴贤妃和猫儿房的提督太监相互勾结、意图谋害郑贵妃爱犬的事证据确凿,金兰卷入其中差点被咬伤,先前同情吴贤妃的薛娘娘和李选侍知道她们误会了,心中愧疚,陆陆续续打发人看望金兰。   不过她们还是认为郑贵妃的处置方式太毒辣。   年关愈近,天气越来越冷,积雪始终不化,滴水成冰。   这天朱瑄休沐,正好是个碧空万里的大晴天,一轮红日从雪白天际处跃出,照得廊庑殿宇一片金光浮动。金兰从暖融融的被窝里醒来,发现汤婆子已经冷了,她懒懒地翻个身,想叫人换个汤婆子。朱瑄靠坐在床头看书,听见她闷在被子里哼哼的声音,笑了笑,手伸进被窝底下,捉住她的小腿,故意拿粗糙的指腹去摸她的小腿肚。   金兰浑身一震,很不耐烦地抬腿踢他。   朱瑄被踢了个正着,讪讪地摸摸鼻尖,摇头失笑她早起的时候果然脾气很坏。   “圆圆起来了。”他收回手,俯身压在金兰身上,隔着被子抱住她,“今天带你出宫玩。”   金兰蒙住自己的脑袋,不想动弹,她想出宫玩,但是被窝里太暖和了 朱瑄继续咯吱她“再不起来就到中午了,起来吧,过年我又要忙,没工夫陪你。”   他不停絮絮唠叨,嗓音柔和,金兰不好意思朝他发脾气,从锦被底下钻出来,神情痛苦地掀开锦被,下床穿鞋,双脚在脚踏上探了半天,刚伸进绣鞋里,忽然身子一轻,被朱瑄一把抱了起来。他抱着她去洗漱,亲了亲她的脸“乖。”   宫人为金兰梳头打扮,朱瑄没走,坐在一边看着,她从镜子里看见他专注的目光,忍不住红了脸,道“你先去用膳,我一会儿就来。”   朱瑄答应了一声,却没走,等她涂了唇脂,站起身,慢条斯理地拔下她发间的一支累丝嵌宝金簪,接过宫人手里的胭脂,蘸了一下,走到窗前悬挂的消寒图前,染红一瓣桃花。   别人画梅,他以佳人晓妆染梅。   金兰和他并肩站在一起,抬头看画上红艳艳的桃花“等开春的时候就是一树杏花了。”   朱瑄嗯一声,低头将金簪插回她发鬓间,吻她眉心熠熠生光的金箔翠面花“杏花好,到时候我们去山里看杏花。”   金兰想着出宫可以吃很多新鲜果点,早膳用得不多,朱瑄逼着她吃了碗清蒸牛乳白,又盛了碗五味蒸杏酪羊递给她,看着她吃下去,指着一碟子炸龙脑酥黄独“尝尝这个。”   她笑着摇头“我等着吃南炉鸭呢。”   朱瑄笑了笑,不容拒绝地夹起一块酥黄独堆在她碗里“先吃饱再说。”她怕冷,冬天不爱动弹,不知怎么反而瘦了。   小满从外面进殿,掀帘走进隔间,一身的寒气,不敢近前,远远地站在珠帘外,等着回话。   金兰看向小满,小满飞快瞥一眼朱瑄,欲言又止。她眼皮一跳,示意他先等着。   用完膳,朱瑄先出去了,小满立刻窜进隔间,站在金兰身边,小声说“殿下,猫儿房那边有消息了,里头的猫、狗、还有鸡鸭兔子全都好好的,每一只都活蹦乱跳,没有发病的迹象。”   金兰轻轻舒了口气,那罗云瑾胳膊上的咬伤愈合之后应该就没事了。   珠帘轻轻晃动,朱瑄拿了顶风帽在手里,走进隔间,风帽往金兰脑袋上轻轻一扣,含笑问“说什么呢”   金兰道“没什么。”抬手整理风帽。   朱瑄淡淡地扫一眼小满。   小满吓得一个激灵,脖子一缩,悄悄避了出去。   顺顺利利出了宫,金兰坐在车厢里,掀帘往外看,积雪未化,旭日和暖,窗外一片白雪皑皑,雕栏玉砌,年底商贩带着天南海北的货物云集京师,路边熙熙攘攘的很热闹,吆喝叫卖声此起彼伏。   她看了一会儿,放下车帘,往后一靠,躺进朱瑄怀里。他手里拿了卷宗,不知道在看什么,以为她要打瞌睡,抬起手臂搂住她,让她靠着自己的胸膛睡,继续低头看卷宗。   金兰靠了一会儿,抱住他的胳膊“五哥,小满刚才在和我说猫儿房的事。”   朱瑄嗯一声,目光凝在卷宗上。   金兰接着道“我想罗云瑾毕竟是为了救我才受的伤,于情于理我都该谢谢他,我怕那两只细犬有疯病,所以让小满看着猫儿房。”虽然朱瑄一直表现得很大度,送了很多补品过去,不过她还是得和他说一声,免得他胡思乱想。   朱瑄抬起头,目光落在金兰脸上,唇角轻轻翘起“我知道,他毕竟救了你。”   金兰笑了笑,凑上去亲了亲他,合上眼睛,窝在他怀里打盹。   朱瑄往窗边挪了一下,搂住她的腰,让她可以睡得舒服点。马车轱辘轱辘轧过雪地,留下一道长长的车辙。   一个时辰后,朱瑄叫起金兰“圆圆,到了。”   她揉揉眼睛坐起身,朱瑄扶着她下马车,煦暖的光线洒在身上,暖洋洋的。   雪地里响起一阵脚步踏响声,一名白白胖胖的少年被人推上前给朱瑄行礼,金兰眼帘抬起,视线扫过少年的脸,怔了一怔。 第97章 宝哥近来可好?   贺枝堂长胖了,长高了,以前只是脸有些圆,现在胳膊也滚圆结实,成了个敦敦实实的小胖子,身穿金青羊绒鹤氅,站在雪地里,就像一座铁塔杵在跟前。   金兰又惊又喜,“宝哥你什么时候进京的”   祝舅父从后面走上来,笑哈哈地道“我进京贩货,正好让宝哥跟着我出门历练历练,就带他一起过来了,刚到京师不久,给殿下请安。”拉着贺枝堂一起给朱瑄和金兰行礼。   贺枝堂看到朱瑄就浑身哆嗦,加上这些天被东宫的宫人按着脖子学规矩,膝盖下意识一软,噗通一声跪在了雪地里,雪花飞溅。   周围的仆从眼皮抽了抽,忙上前笑着扶起贺枝堂。   贺枝堂面红耳赤地爬起来,袖口、袍角,连脸上都全是雪,没敢抬手擦,先飞快瞥一眼没有穿皇太子常服依然气势沉凝雍容的朱瑄,见他面色冷淡,打了个激灵,不敢吭声。   金兰扑哧一声笑了,上前一步,拿帕子轻轻拂去贺枝堂鼻尖上的雪,含笑端详他,杏眸微弯,轻声道“长高了不少。”以前没有她高,她抬手就能摸到他的发顶,一段时日不见,突然蹭蹭蹿高了不少,现在已经和她一样高了。   温柔和善,一如往昔。   贺枝堂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怔怔地看着金兰,脸更红了,浑身像火烧一样,哪儿哪儿都不自在。不过他没有躲开,乖乖地站在原地,脸一直红到脖子根。   一旁的祝舅父见状,悄悄松口气。看到装束华贵、钗环琳琅、富贵之气逼人的太子妃下马车的时候,他踌躇了片刻,不敢上前,太子妃身份高贵,今非昔比,谁知道她还会不会记得贺枝堂这个从没相认过的弟弟现在看来,太子妃心里还是记挂着这个弟弟的。   幸好贺枝堂没什么大碍。   金兰拉着贺枝堂看了一会儿,问祝舅父“枝玉怎么没一起来”   祝舅父定定神,低着头答“出门的时候枝玉刚好不在家,到襄阳府探亲戚去了,就没带上她。”   金兰有些失望,她给贺枝玉写信,南边已经送来回信了,但是信上没说太多枝玉的事,如果枝玉和祝舅父一起进京就好了。   宫人笑嘻嘻地簇拥几人进屋叙话。   金兰笑容满面,拉着贺枝堂高高兴兴地往里走,朱瑄双眉略皱,站在她面前,顿了一下。   宫人对视一眼,跟着停了下来。   金兰含笑看着朱瑄,眼神带着疑问。   朱瑄没说话,低头拉开金兰搂着贺枝堂胳膊的手,拢在自己手心里,握得紧紧的,牵着她进院。   宫人们恍然大悟,相视一笑。   金兰哭笑不得,蹙着眉尖白了朱瑄一眼,任他拉着自己的手,回头示意贺枝堂“宝哥,外面冷,进屋说话。”   贺枝堂呆呆地应了一声,落在后面,低头看着自己的胳膊,心里忽然觉得空落落的,轻轻皱了皱眉头。   祝舅父大吃一惊,眼里精光闪动。   他在京师的这段时日并没有闲着,一边照顾贺枝堂,一边四处寻找贺枝玉,一边打听消息,准备打点东宫的礼物。京师内外的人都说太子和太子妃琴瑟和谐,夫妻恩爱,还说太子到现在都没有纳妾侍,他有点不敢相信。太子对贺家的态度非常冷淡,甚至毫不掩饰他的厌烦,贺枝堂是太子妃的亲弟弟,也没见太子对枝堂有多少慈爱。   原来如此皇太子并不是嫌贺枝堂和贺枝玉惹是生非给东宫添了麻烦所以冷淡疏远,太子是因为太喜欢太子妃了才会厌恶贺家人,他连看到太子妃拉着弟弟的手都会不高兴,非要当着所有人的面拉开他们。   祝舅父心念电转,一回头,看到贺枝堂站在雪地里发愣,心急火燎地转身,一巴掌拍在他脖子上“刚学过的规矩怎么又忘了那可是皇太子殿下快跟上。”   贺枝堂嘴巴撅得高高的,揉了揉脖子,跟在后面进屋。   亲人久别重逢总是要悲喜交加的,宫人准备好了巾帕和热水,顺便也蓄了一大泡眼泪,只要金兰一落泪,他们立刻可以陪着哭一场。   金兰却是一脸温和的笑容,并没有要哭的迹象,眼圈都没红一下,进了屋,先推推朱瑄,小声说“五哥,你去外边坐一坐吧,我和宝哥说几句话,你在这儿他和舅舅都拘束得很。”   朱瑄眼眸微垂。   金兰搂着他的胳膊晃了晃,嗔道“谁叫太子殿下您太威武了”   朱瑄淡淡地扫一眼祝舅父和贺枝堂,两人立马低下了头。   金兰知道他这是答应了,笑眯眯道地踮起脚,在他耳边轻声道“我很喜欢这个惊喜,回去好好谢你。”嘴里说着甜蜜的话,然后利落干脆地推开朱瑄,“不叫你不许过来。”   朱瑄被她推出屏风,笑了笑,吩咐宫人“看着茶水和火盆。”外面比不得宫里,虽然屋里烧了火盆,还是比宫里冷,她见了弟弟高兴,大悲大喜的,最容易生病。   宫人笑着应是。   金兰转回厢房,祝舅父又带着贺枝堂上前给她行礼,她笑着道“别讲究这些了,殿下不在这,你们松快些。”请祝舅父落座。   祝舅父不敢坐,等金兰坐了,这才拉着贺枝堂一起坐下。   屋中火盆烧得正旺,炭火气蒸熏,花几上的供花有些蔫头耷脑的。案头上摆了几只大攒盒,果点是从宫里带出来的,虎眼糖、窝丝糖、蜜酥饼、胡桃缠糖、滴酥鲍螺,还有高丽栗糕和西洋糖霜奶油饼。   金兰摘了风帽,示意宫人帮她卷起袖子,亲手夹了几枚虎眼糖、西洋糖霜奶油饼,宫人捧着碟子送到贺枝堂面前的小几上。   贺枝堂脸上还有些发红,看着瓷碟子里精致的茶食,不知道该说什么。屋子里站满了宫人,却一声咳嗽都听不见,每个人脚步轻快,走路传话一点声音都没有,姿态谦恭温顺,看人的时候微微带着笑意,虽然是奴婢,但是规矩比他这个贺家少爷要好多了,举止也文雅从容,他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金兰知道贺枝堂拘谨,先和祝舅父说话,问家里的情形,祝舅父一一答了。   贺枝堂低着头,听金兰和祝舅父闲话,忽然发现金兰没有问起祝氏,也没有问起贺老爷,她根本没提起父母,只问贺家族人和亲戚是不是还规矩本分,问家乡的收成如何,又问祝舅父这一路的见闻。   祝舅父身板挺得笔直,不管回话的语气还是表情都十分恭敬。   贺枝堂不由得想起家里出嫁的表姐妹。出阁的女儿不管嫁得好不好,第一次回娘家的时候,娘们几个肯定会抱头痛哭,婆家毕竟比不上娘家。今年祝家表姐出阁,他和枝玉送嫁,一个月后他们登门送节礼。表姐出嫁前和他们并不亲近,嫁的又是从小往来的姑表家,但那天表姐见了他们后眼泪就没断过,搂着他们嚎啕大哭,丫鬟劝了好久。   三姐没有哭他们分别的时间更长,相隔千里之遥,她嫁的又是皇家,贺家完全帮不上她的忙,她在宫里一定孤立无援,可她见了娘家人,眼圈都没红。   也许皇太子对三姐太好了,所以三姐不惦记家人又或许三姐在贺家受了太多苦,所以根本不想提起爹爹和母亲 时至今日,贺枝堂仍然记得凤冠霞帔的金兰在宫人的搀扶中步入轿辇时那个回首的眼神。   三姐和贺家当真是一刀两断了。   她给枝玉姐姐写信,信里从来不问贺老爷和祝氏,只说些女儿家的私房话。   还会问起他。   贺枝玉每次收到东宫的信都会躲回房间里一个人看信,然后把信锁起来不给其他人看。贺枝堂有次和贺枝玉吵嘴,故意在她看信的时候去吓她,偶然瞥见信纸上婉丽挺秀的字迹,目光捕捉到自己的名字,怔了很久。   宝哥近来可好   三姐在信里也是唤他宝哥。   东宫打发人给贺家送礼,他和枝玉的礼物格外丰厚。他不喜欢读书,东宫并没有专门送些文房四宝、书籍之类的东西劝他发奋读书,而是特意送些灵巧的玩意给他解闷。东宫还给他请了一位老师,老师开明豁达,谈吐风趣,知道他不会走科举之路,从不逼着他背四书五经,而是在潜移默化中教他人情世故,带他出门领略各地风土人情,亦师亦友,谆谆教导。他后来才知道老师是东宫幕僚,嘉平二十年的两榜进士。   堂堂进士老爷居然有耐心教导他这么一个不成器的纨绔。   那天是个大晴天,满屋细尘被从窗格子漫进里间的光束照得金光闪闪,贺枝堂站在书案前,看着纸上那一句“宝哥近来可好”,突然泪流满面。   他仿佛能看到金兰伏案桌前写下那几个字时的样子,她提笔的时候一定嘴角含笑,她爱笑,不过很少在人前笑出声,因为祝氏不喜欢她太活泼。   贺枝堂经常能看到金兰笑,每当他得了什么好宝贝拿出来炫耀的时候、或是他和丫鬟小厮玩得兴高采烈的时候、又或者是他文章写得好得到贺老爷夸奖的时候他洋洋得意,视线无意间扫过金兰,她总是坐在角落里,隔着层层簇拥的奴仆,含笑看着他。   她从来没有走上前和他说话,但她永远都在那里。   贺枝玉喜滋滋看完信,一回头,看到满脸是泪的贺枝堂,一头雾水,挥手赶他。   贺枝堂愣了一下,猛然惊醒,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忘了吓贺枝玉,掉头狼狈离开。   当他得知贺枝玉留书出走去京师找金兰的时候,他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他娇生惯养,没吃过苦头,刚出门就丢了盘缠,但他没有回头,咬紧牙关紧紧盯住贺枝玉。后来他和仆从失散,流落街头,仍然不肯回头。他找到贺枝玉,死乞白赖要和她一起去京师,贺枝玉嫌他麻烦,偷偷丢下他走了,他厚着脸皮继续跟。   他挨饿受冻,身上值钱的东西都卖光了,有时候夜里只能睡在人家房梁底下。一路跟到了京师,祝舅父找到他的时候,问他为什么非要跟进京城,他说他是为了和贺枝玉闹别扭,不好意思回家。   其实他是为了见金兰。   屋中暖洋洋的,炭火融融,暗香袭人,金兰和祝舅父拉扯家常,贺枝堂悄悄挺直脊背,握紧了拳头。 第98章 被抓   祝舅父绞尽脑汁想了些家乡的趣事说给金兰听,说到后来,想起一事,笑眯眯地道:“剪春出阁了,嫁的是书香门第。那家公子是小儿子,上面有一个哥哥,家里有几百亩田地,姑爷是读书人,去岁中了秀才,在县里排甲等,听亲家公说姑爷不准备继续考了,就在家里教几个学生。姑爷老实忠厚,平时就喜欢读读书、和同窗对对诗,也能管得了账上和田地的事,依我看不进举也好,他家里不缺嚼用。”   金兰听了,眼圈微微发红:“劳舅舅操心了。”   祝舅父既认了剪春当干女儿,婚事自然料理得妥当。她进宫之前已经为剪春准备好了嫁妆,那时她就和祝舅父商量过,剪春出身低微,嫁去大户人家未必过得好,不如给她挑一门人口简单的殷实人家,她带着丰厚的嫁妆嫁过去,有祝家当靠山,又是曾经伺候过金兰的,夫家上上下下肯定得敬着她。   “这是剪春亲手给殿下做的香包,几双鞋,还有帕子。”仆人递上一个大包袱,祝舅父接在手里,笑着道。   宫人立刻上前,接过祝舅父手里的东西,送到金兰跟前,打开给她看。   金兰又笑又叹,拿起香包和绣鞋细看,剪春的手艺算不上好,不过她从小穿戴剪春做的东西,感觉自然不一样。   祝舅父站在案前,唏嘘不已。他隐晦地提起贺老爷和祝氏,金兰无动于衷,反应冷淡,反倒是听他提起一个丫鬟才有些动容。妹妹当年真是糊涂呀!   他收起感慨,又道带了些老家的土产,不是什么值钱的好东西,就是北方难得有:晒的桂花、蜻蜓花、莲子、菱角,各样的腌菜干瓜干笋干,酱的豆豉咸菜疙瘩,松枝熏的腊鱼腊肉,还有家里田庄出的橘子、小枣、香菌、蕨菜、新鲜冬笋和家酿的桂花稠酒。   金兰放下绣鞋,帕子擦了擦眼角,笑着说:“光是听着就觉得饿了。”   侍立的宫人笑成一团。   不一会儿,小满通禀说预备了席面:“南炉鸭已经买来了,千岁爷出宫的时候就吩咐了的。”   金兰想起早上和朱瑄撒娇说想吃南炉鸭,心里一暖,让宫人准备摆席。   祝舅父凑趣说:“今早就接到消息说殿下要出宫,枝堂还记得殿下爱吃的菜,特意嘱咐灶房蒸了珍珠糯米肉丸子和粉蒸沙肉,煨了大骨藕汤,炸了桂花茭白夹,灶房的厨子是家里带来的,都是家乡口味。”   金兰一怔,看向贺枝堂。   贺枝堂不妨祝舅父会说出这事,脸上登时涨得通红。他其实记不得金兰爱吃什么,但是在家的时候枝玉常常指着桌上的菜说姐姐爱吃这个,姐姐爱吃那个,姐姐在京师一定吃不着这些菜……枝玉念叨得多了,他自然有印象。   金兰知道贺枝堂有些别扭,没说什么,收回视线,含笑道:“好久没吃家乡菜了。”   几人起身,朱瑄的近侍从外面走进来,朝金兰行礼,笑着说:“殿下,刚才有人过来禀告事情,徐甫徐老先生有事和千岁爷商量,千岁爷过去了,千岁爷说他下午回来,殿下就不必等他吃饭了。”   金兰失笑:她刚才说不许朱瑄过来打扰她,他好像有点不高兴,结果他出去了?   出了厢房,院子里果然空空荡荡的。近侍说朱瑄半个时辰前就带着护卫出去了,他是骑马走的,怕打搅到她,没让宫人告诉她。   祝舅父一头的冷汗,皇太子不会是生气了吧?   近侍看祝舅父一眼,客气地道:“千岁爷说怠慢舅爷了,请舅爷和公子不必拘束。”   祝舅父忙称不敢,小心翼翼地问:“不如再等等?”   金兰摇摇头:“不碍事的。”   钱兴沉寂以后,元辅郑茂老实了很多,徐甫渐渐能在内阁放开手脚做点正事。朱瑄现在领了治河的差事,免不了和阁臣来往,休沐的时候也经常有人递消息到东宫,他忙不过来的时候就让她自己吃饭。   冷盘、茶果已经摆好了,宫人和贺家仆人鱼贯而入,捧来热汤热菜。   金兰请祝舅父入座,祝舅父推辞了几番,正要坐,窗外忽然传来一声瓷碗落地碎裂的声响,接着响起几声诧异的惊呼。   祝舅父吓了一跳。   两名宫人飞快跑进屋,躬身道:“殿下恕罪,小丫鬟滑了一跤,不小心摔了汤碗。”   祝舅父悄悄松口气。   几人坐下吃饭。   ……   艳阳高照,城楼琉璃瓦上覆盖的积雪折射出道道金辉。   商队集结在楼下城门前,摩肩接踵,挤得水泄不通,各家队首手里挥舞着文书,叫喊声、争执声响成一片。   戍守的军士懒洋洋地坐在条桌前,一个挨一个检查商队的文书。正忙成一团,里头城门洞里忽然奔出一名士卒,凑到军士耳边,低语了几句。   军士吓得一个打挺从椅子上蹦了起来,撒开正准备盖戳的文书,一边整理帽子衣襟一边飞快往前跑,急急忙忙迎到门洞前。城门前的守卫都挺直了腰板,握紧手中缨|枪,面容冷肃,和刚才嬉皮笑脸、拖拖拉拉朝商队勒索好处的样子判若两人。   各家商队面面相觑,知道这是来大人物了,忙压低了声音,规规矩矩退到道路两旁。   一时之间鸦雀无声。   呼呼的风声中夹杂着衣袍猎猎的飒飒轻响和马蹄踏响雪地的吱嘎声响,几人几骑踏过,模糊的身影慢慢从幽暗的城门洞步入和煦的日光下,打头的男人头戴黑棕大帽,身穿蓝地妆花纱织金云肩仙鹤蟒衣,踏乌皮靴,面如冠玉,凤眸微张,眉宇之间带了几分阴鸷。身后缇骑簇拥,个个都穿着衣饰斑斓的飞鱼服。   众人看男人显然身着太监服色,心中不屑,但不敢露出,齐齐低下了头。   守卫在路边维持秩序,一眨眼间,刚才还挤得风雨不透的道路立刻清空。众人垂手站在道路两侧的雪地里,屏息凝神,不敢吭声。   军士满脸堆笑地迎上前,男人微微颔首,夹一夹马腹,催马快走,缇骑们紧随其后,一行人飞快从众人眼前驰过,马蹄飞踏,扬起雪花和湿臭的泥点,溅了众人一脸。   众人一边抹去脸上泥泞,一边怒骂,互相拂去对方身上的飞雪。   有人小声道:“那位就是罗云瑾!现在司礼监权倾朝野的大都督,就是他逼死了忠义的张公公!”   众人呵呵冷笑:“我当是谁呢,好大的气派!竟然是他!阉人没一个好东西!”   缇骑并未听见身后众人的窃窃私语,簇拥着罗云瑾踏过长街。早有内官在街前巡更铺里等着了,听见马蹄震响,忙迎到路边。   罗云瑾从袖中取出一份名册,交给内官:“回禀圣上,都办妥了。”   内官笑着应喏,揣好名册,翻上马背,轻叱一声,回宫复命。   罗云瑾骑在马背上,目送内官一人一骑的背影在雪地中驰远。   他交给内官的是一份宫女的名单,五百个从各地秘密挑选的家世清白、身体健壮的童女,借口是宫中人手不够选一批年幼的宫女在宫外教养,等长大了送入宫中当差。其实不然,那些宫女是道士为炼制纯红丹挑选的丹炉。   罗云瑾奉密令出京,将那些少女暂时安置在城外,等风头过去就可以送她们入宫。   如果他是贤臣,应当劝阻嘉平帝行如此阴戾之事,可惜他不是,他只是个阉人。他不仅没有劝谏嘉平帝,还助纣为虐亲自为嘉平帝打理此事。名单上五百个名字,就是五百条活生生的人命。   他手上沾染的鲜血实在太多了,多五百个冤魂也没什么。   罗云瑾知道,这是取信于嘉平帝的必经之路,嘉平帝不会倚重一个嫉恶如仇、正直刚烈的宦官,忠直的大臣在朝堂上、在地方衙门里,皇帝不需要他和朝臣比试才学本领,只需要一个忠实的奴才。   他很少劝谏,最近嘉平帝不再忌讳当着他的面提一些不光彩的事情,还特意让他协理道士挑选宫女,他眼睛都没眨一下就接了这个差事,嘉平帝很满意。   交接完差事,缇骑们勾肩搭背,约着一起去城南喝酒。   下属郭大笑着问罗云瑾:“这时节正好去泰和楼吃羊肉,他家的爆炒羊肚、烩羊头做得好,他家的酒更好,兄弟们打算去大醉一场,不知统领能否赏脸?”   罗云瑾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下属们对望一眼,兴奋地摩拳擦掌,二话不说,拉住马笼头,簇拥着他去城南。   快过年了,家家户户忙着购置年货,大街上行人如织。一行人骑着马穿行在大街小巷之间,眼看泰和楼快近了,郭大眼尖,看到一队人马走了过来,像是也往泰和楼走去,觑眼看了一会儿,小声道:“统领,好像是谢太傅的仪仗。”   谢太傅重规矩,出行坐轿子的话肯定带仪仗。   罗云瑾眉峰轻皱,拨马转身:“你们去吃酒吧,记在我账上。”   郭大和其他人没敢挽留,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摇摇头:统领和谢家人到底是什么纠葛?   罗云瑾一人一骑拐进一条僻静的巷道里。城南坊市密集,巷子七弯八拐,院墙乌瓦上一片雪白,冰雪琉璃中时不时有三两枝虬曲的梅花枝探出头来,他不停伸手拨开花枝,肩头落了一层薄薄的雪。   走了没一会儿,狭窄幽深的巷道深处遽然传来一阵马嘶狗吠,杂乱的脚步声和呼喝声此起彼伏。   罗云瑾眼帘抬起,眸光猛地一厉,不动声色地扫视一圈,伸手按住腰刀刀柄。   那群人速度非常快,狗吠声由远及近,片刻后,拐角处钻出一个瘦小的身影,摇摇摆摆冲着罗云瑾的方向跑来,认出他,好像愣了一下,身形一僵。   他凤眼微眯,还没来得及辨认对方是什么人,道旁探出墙头的梅枝忽然剧烈晃动,花瓣和雪花飘然坠落,十几个身着玄色短打的精瘦汉子倏地攀上院墙,纵身跃下,犹如织出一张天罗地网,朝雪地里那个瘦小的身影扑了过去。   他们没带武器,身形矫健,快如闪电,但显然收了力道,并没有伤人的意思。   罗云瑾握着刀柄的手没动。   精瘦汉子很快制住了雪地里的人,那人不甘心地看一眼罗云瑾,头上戴着的**帽跌落,满头长发披落在肩头。   罗云瑾眼皮跳了一下。   精瘦汉子的领头人示意其他人带着女子离开,回头看一眼罗云瑾,皮笑肉不笑地道:“罗统领怎么会刚好路过这儿?不会是凑巧吧?”   罗云瑾淡淡地道:“确实是凑巧。”   领头人声音尖细,面皮白净,是个会武艺的宦官,他拍拍手,指指巷子深处:“正好千岁爷也在,既然是凑巧,罗统领不如随我走一趟。”   罗严谨扫一眼那个被制住的女子还在不断挣扎的背影,翻身下马。   片刻后,人马离去,巷子立刻归于沉寂。   罗云瑾跟在东宫内官身后,来到一座小宅院前。院子守卫森严,里里外外都有身穿窄袖衫的护卫把守,那群抓人的精瘦汉子不敢进院,将女子交给院门前等候的内官,一抱拳,悄无声息地散了。   双手被锦缎捆束的女子一脚踏进院子,看到站在院中梅树下的皇太子朱瑄,双目圆瞪,冷笑连连。   内官脚步迈得飞快,进院通禀,朱瑄慢慢转过身,目光从女子身上划过,落在跟在后面的罗云瑾身上,眉头皱起。   扫墨忙解释道:“千岁爷,刚才捉住四小姐的时候,罗统领刚好路过,小的就把他带过来了。”   “路过?”朱瑄嘴角挑了一下。   贺枝玉冷笑:“怎么,太子殿下怀疑我和罗统领有勾结?”她顿了一下,“殿下多心了,小女子怎敢和罗统领那种强抢民女的恶霸为伍?”   她明显意有所指。   朱瑄神情不变,挥挥手,廊下戍守的护卫躬身退了出去,唯有扫墨留了下来。   贺枝玉站在雪地里,一身短袄窄腿裤,梗着脖子,披头散发,满面怒容。   朱瑄伸手摘下一枝梅花,纤长的手指拂去花瓣间的落雪。   他早就知道贺枝玉已经进京,她之所以和贺枝堂分开,目的是利用贺枝堂吸引东宫的注意力,然后躲在暗处等待时机。他将计就计,授意东宫的人高调出宫探望贺枝堂,派人把守所有巷道,贺枝玉一直没有现身。   今天他带着金兰和贺枝玉见面,中途徐家的人上门,他骑马离开院子,走到半路果断折返,他笃定贺枝玉会趁着他不在的时候试图接近金兰,所谓的有事离开不过是障眼法。   贺枝玉果然舍不得放过这个机会,和贺家下人里应外合,准备趁着上菜的时候混入小厮中突然出现在金兰面前。   到那时,她和金兰见了面,朱瑄就算出手阻止也为时已晚。   可惜贺枝玉不知道,朱瑄早就在小院周围布置了人手,只等瓮中捉鳖。   她捧着汤碗出现在回廊里的时候,埋伏已久的老四、老五一眼就认出她了。   不过朱瑄没想到罗云瑾会刚好路过。   他捏着花枝,看一眼扫墨。   扫墨会意,走上前一步,问贺枝玉:“四小姐为什么要避开老四和老五他们偷偷上京?”   贺枝玉深深吸了口气,她知道自己只是个弱小的平民女子,不可能是朱瑄的对手……但是她差一点就成功了,她进京以后偷偷躲了起来,暗中和贺枝堂身边的贺家仆从联系,就是为了等待时机偷偷见金兰一面。她忍耐了这么久,今天终于找到机会见姐姐,没想到还是功亏一篑。她明明已经走到前廊那里了,离姐姐只有一条走廊的距离,突然冲出几个人按住了她,塞住了她的嘴,她使出浑身力气逃出院子,又被捉住了。   她冷笑着道:“倒也没什么好瞒着太子殿下的,我只是想见见我姐姐。”   扫墨道:“你是殿下的妹妹,你想见殿下,何必绕这么大的弯子?”   贺枝玉双拳握紧,余光看见站在一旁一言不发的罗云瑾,眼神闪烁了两下,轻笑:“我几次写信给姐姐,告诉姐姐我想进京看望她,姐姐的回信却一个字没提……敢问太子殿下,我写给姐姐的信,到底有没有送到姐姐手上?”   她顿了一下,抬起被捆着的双手,指指罗云瑾,接着道:“我见过陈家表哥……是太子殿下派人逼陈家表哥退亲的!根本不关罗统领的事!太子殿下贵为储君,为何要用这种手段逼我姐姐入宫?既娶了我姐姐,为什么要阻隔我和我姐姐的书信往来?太子问我为什么要偷偷上京,敢问太子,如果我不躲开东宫的眼线偷偷上京的话,今天枝堂和舅舅能见到我姐姐吗?”   罗云瑾眼帘撩起。   枝玉双眼发红,嘴唇哆嗦,看着朱瑄,声如杜鹃啼血:“殿下,我姐姐到底过得好不好?”   朝臣百姓交口称赞的皇太子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她怕姐姐为了安慰她报喜不报忧,她必须在朱瑄不在场的时候和姐姐见一面,确认姐姐的安危,如果姐姐过得好,她可以任朱瑄处置,如果姐姐过得不好,她就算拼却性命不要也要为姐姐争一争! 第99章 顶罪(修改小错误)   微风轻拂,飞雪扑扑簌簌,落英缤纷,幽香清芬溢满庭院。   朱瑄手执红梅,轻轻拍去雪花,神色淡漠:“你想知道为什么?我可以告诉你。”   枝玉眯了眯眼睛,眸光凛然,挺起胸膛,一眨不眨地看着朱瑄。   朱瑄把梅枝递给扫墨,扫墨躬身接了,他转身继续挑选梅花,淡淡地道:“我不想她再见贺家人……贺枝堂就算了,毕竟是她亲弟弟。”   枝玉眉头轻皱,不明白朱瑄为什么这么说。枝堂和金兰的感情并不好,她才是和金兰最亲近的妹妹,小时候她们好到一张床上睡觉,一个碗里吃饭,为什么枝堂可以见金兰,她不可以?金兰最喜欢的妹妹是她,关贺枝堂什么事?   一旁的罗云瑾却神色骤变,微微晃了晃身子。   枝玉皱眉看向罗云瑾:他听懂朱瑄的意思了?他们俩打什么哑谜呢?难道喜欢金兰的男人都这么古怪吗?   罗云瑾没看她,哑声问:“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朱瑄撇下花枝,冷声道:“从我娶她的时候。”   罗云瑾袖中的手紧握成拳。   扫墨捧着花枝,一声不敢言语。   枝玉侧头看看一脸沉郁的罗云瑾,又抬头看看神色淡漠的朱瑄,一头雾水。   扫墨看她没听明白,小声道:“四小姐……枝堂少爷是太子妃殿下的亲弟弟。”亲弟弟三个字说得很慢,语气加重了些,一个字一个字从齿间往外蹦。   枝玉眉头紧锁,怔了半晌后,脸上唰的一下血色褪尽,嘴唇轻轻哆嗦:“不可能!不可能!枝堂是我阿娘的儿子!”   枝堂是她娘生的,和她一母同胞,枝堂怎么会是金兰的亲弟弟?   “你骗我,你骗我……”她浑身瑟瑟,踉跄了一下,瘫坐在雪地里。   枝堂是金兰的亲弟弟,枝堂是乔姐生的……这怎么可能?   “姐姐为什么不告诉我……”她抬起头,瞪大了眸子,“我不相信!如果你说的是真的,姐姐一定会告诉我的!”   “告诉你有什么用?”朱瑄没有回头,折断一根梅枝,“对你来说,祝氏是你亲娘,对她就不一样了,她和枝堂是生是死只在你阿娘一念之间,她无依无靠,怎么敢冒险?”   祝氏只是一个寻常主母罢了,但对小时候的金兰来说,祝氏能够主宰她的生死。就像他小的时候,郑贵妃根本不需要亲自出手作践他,昭德宫跑腿的太监宫女就能在他面前耀武扬威,那时候连几个看守东宫的老宦官都不把他放在眼里。   枝玉牙齿颤颤,颓然地闭上了眼睛。   难怪祝氏对贺枝堂看管得那么严,一看到枝堂和金兰说话就皱起眉头,难怪祝氏会故意引导枝堂嘲笑金兰,当着枝堂的面要金兰立规矩……金兰进宫以后,祝氏大病一场,天天守着枝堂,枝堂不过是出门玩几天,她就在家发疯摔东西……   因为阿娘心虚。   两名内官无声无息地从角落里跃出,拉起面色苍白的枝玉,扶着她离开。   朱瑄眼神示意扫墨,扫墨躬身应是,捧着梅枝退出去。   院中只剩下朱瑄和罗云瑾两人独对,梅花凌寒盛放,暗香浮动。   寒风凛冽,朱瑄忽然掩唇咳嗽。   罗云瑾抬眸看他。   朱瑄咳了几声,轻声道:“你放心,孤一时半会死不了……她还在,我怎么舍得死。”   罗云瑾凤眸微垂,沉默了一会儿,道:“贺家的人可以交给我处理。”   朱瑄唇边浮起一抹讥讽:“怎么处理?杀干净了一了百了?倒也是你做得出来的事……当年你就想杀了我……”   罗云瑾握着刀柄的手颤了一下。   朱瑄停下来,顿了一下,道:“不必了,我留着他们姐弟有用。”   贺枝玉可以因为担心金兰是否过得好而冒险进京,贺枝堂是她血脉相连的亲弟弟,据教他的先生说近来慢慢懂事了,这对姐弟可以留着。   罗云瑾明白朱瑄为什么留下贺枝堂和贺枝玉,他抬头看一眼朱瑄。   朱瑄立在梅树下,瘦削清癯,神情平静。   白皑皑的雪地上落满红英。   ……   金兰他们刚吃完饭,挪到厢房坐着吃茶。   扫墨捧着一簇梅花枝进去,笑着道:“千岁爷亲自摘的梅花,请殿下赏玩。”   金兰让小满接过花枝拿去插瓶,看一眼低垂的撒花门帘:“他回来了?”   扫墨道:“还没回来,这是千岁爷出门前摘的,刚刚拿去修剪了。”嘴里说着话,眸光落在一脸笑容的祝舅父脸上,微微颔首,告退出去。   祝舅父心领神会,喝了杯茶,找了个借口出来。扫墨等在外面,领着他走进后院,推开门。   枝玉坐在桌前,双手已经解开了束缚,头发也梳起来了,不过身上还穿着小厮的短打衫,眼圈发红,小脸雪白,薄唇抿得紧紧的,表情看起来有几分凶恶。   祝舅父又惊又喜,跨进门槛,拉起枝玉上上下下打量:“我的小祖宗!总算找到你了!”   扫墨领着看守的人退出去,合上房门。   祝舅父拉着枝玉,老泪纵横,不住念佛。   枝玉推开祝舅父的胳膊,冷声问:“舅舅,枝堂是不是乔姐生的?”   祝舅父一愣,表情凝固在皱纹间,眼神躲闪,扭开脸去拭泪。   枝玉闭了闭眼睛,原来是真的,皇太子没有骗她。   她捂住脸,眼泪从指缝间掉落。   ……   枝玉小的时候性子急,脾气比现在还暴躁,刺猬一样,浑身是刺,谁沾上她都得被她硬生生咬下一块肉皮。   亲戚家只要有人敢说一句祝氏和她的闲话,她立马放声大哭,滚到人家脚底下撒泼,非要人家给她赔礼道歉。   谁感叹一句可惜她不是男孩子,她一指头戳到人家脸上去:那么喜欢儿子回家和你儿子恶心人去,别来我跟前寒碜人!   她要强,敏感,心高气傲,决心做出一番大事业,比贺家宗族所有儿子、比县城所有男人做的事情还要大要风光,她要光宗耀祖,让那些笑话她母亲祝氏的人看看,她贺枝玉比儿子强!   但亲戚们根本没把她当回事,只当她是小孩子闹脾气,笑哈哈哄她,背地里说起祝氏和她,还是一撇嘴,直摇头:可怜呐,生的是个女娃。   枝玉发了狠,什么事都不肯落于人后,什么东西都要抢一抢、争一争,她没有的,别人也不能有!别人有的,她就算硬抢也要抢到手。   没有人理解枝玉。   祝氏也不懂她的倔强,嫌她太要强,脾气太大,总劝她脾气软和点,别整天为了些鸡皮蒜毛的小事和人斗嘴。   祝氏疼枝玉。   但祝氏心里更想要一个儿子。   有时候枝玉觉得,比起她这个亲生女儿,祝氏说不定更喜欢娘家侄子。   只因为小表弟是个儿子。   枝玉恨自己不是男孩,恨小表弟仗着祝氏喜爱和长辈宠溺抢自己的玩具,欺负自己的丫鬟。   那年祝氏带着几个女孩子回娘家省亲小住,一看到娘家侄子就搂在怀里又亲又抱舍不得撒手。小枝玉站在一边,知道眼前的妇人是自己的母亲,可是母亲宁愿抱别人家的儿子也不想抱她。   她恨小表弟。   第二天她在园子里摘了一捧荷花,想拿给祝氏看。小表弟看见了,闹着要她的荷花,她不肯给,小表弟动手抢了荷花,拔腿就跑,还回头对她做鬼脸。   “姑姑喜欢我,姑姑不喜欢你!”   小枝玉又气又恨,偷偷摸摸跟在小表弟身后,躲在假山后面,捡起甬道边的一块石头,朝小表弟砸了过去。   一声轻响。   小枝玉吓呆了。   她只想出口气,没想到这随手一扔,石子儿居然会那么准地蹦在小表弟的脑壳上。   小表弟疼得大叫一声,捂住自己的脑袋,躺倒在地上,起不来了。   很快有血迹顺着他的伤口蜿蜒出来。   小枝玉吓得魂飞魄散。   养娘说过,人的脑壳是最精贵最磕碰不得的,一不小心就会死人。   小表弟要死了。   小枝玉手脚发软。   她胆子再大,再有志气,也从来没有下手伤过人。   她总幻想着将来飞黄腾达了要好好报复那些嘲笑过自己和祝氏的人,但怎么报复,其实她也不懂,不过是像戏文里演的那样,打板子罢了。   她失手杀人了!   她杀了小表弟!   后劲上来,小枝玉吓得浑身发颤,不敢去看小表弟的死状,转身就跑。   砰的一下,迎面走来的一个人被她撞得一个趔趄。   枝玉魂不附体,满头是汗,匆匆打量那人一眼。   是贺金兰。   这个姐姐不常出门,这次祝氏回娘家本来没打算带金兰,但表亲陈老爷一家人也要来祝家贺寿,陈家小少爷和贺金兰似乎挺投契的,祝氏想着金兰挺安分,不如亲上加亲给她就近寻门亲事,就把她带来了。   陈家小姐知道哥哥陈君山向来对金兰格外照顾,一到祝家就把金兰拉过去玩。金兰特别怕祝氏,更怕和祝氏的爹娘兄弟侄子侄女待在一起,总是和陈家小姐玩到很晚才回房。   天快黑了,小金兰埋头走路,没看见小枝玉,被撞得一歪。   小枝玉六神无主,差点给小金兰跪下。   小金兰看一眼慌里慌张的枝玉,目光落到不远处躺在地上呻|吟的小表弟身上,眼睛微微睁大。   小枝玉一脸惊恐。   小金兰没有吱声。   附近传来脚步声。   小金兰的丫头跟上来了。   小表弟的丫头也找过来了。   丫头们发现小表弟受伤,尖叫声响起。   小枝玉满脸是泪,浑浑噩噩站在那里。   忽然感觉胳膊被轻轻推了一下。   小金兰轻声道:“妹妹,别怕,去竹林。”   小枝玉又是害怕又是愧疚又是后悔又是难为情,命都没了半条,听到这一句,眼泪夺眶而出,下意识照着小金兰说的,飞也似地跑了。   外祖母的院子后面有一片竹林,穿过竹林可以走小路回枝玉自己住的屋子。   小枝玉走进竹林里,越想越觉得伤心害怕,找了块石凳,坐下掉眼泪。   竹林里蚊虫多,嗡嗡嗡嗡吵得小枝玉头昏脑涨。   她觉得自己从此不干净了,脏了,变坏了,被邪恶丑陋的东西占据了。她会被所有人咒骂厌恶,爹娘、外祖父外祖母、舅舅舅妈、表哥表姐……所有人都会讨厌她,骂她是个阴险小人,把她赶出家门。她这辈子完了,不会再有人喜欢她,对她好。   连府里的下人也会瞧不起她。   如果小表弟没死,落下什么毛病,她还是会被抓到大狱里去。   什么光宗耀祖、报复族人的雄心壮志,全都完了。   她还是个小孩子,就这么走入歧途,成了坏蛋。从此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小枝玉躲在竹林里哭了好久,不敢回去面对自己闯下的大祸。   她任眼泪爬满两腮,望着竹林外闪碎着潋滟水光的湖面,心想自己不如干脆死了算了,这样就不用被人骂了。   可想想又觉得不甘心,她怕水鬼真来拉她。   最后是丫头找到小枝玉的。   小枝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知道自己死期到了,不敢挪步,任丫头怎么拖都不动弹。   丫头有些诧异,安慰她:“小姐别伤心了,表少爷就是脑壳上破了个小口,已经止了血,贴了膏药,不碍事的。”   小枝玉觉得丫头的语气有点奇怪,没敢吭声。   丫头继续道:“三小姐也真是的,居然这么不小心,表少爷出了那么多血,看着可吓人了!老太太和舅太太差点哭晕过去,要是石头子再大一点打出毛病可怎么办?太太气得不得了……罚三小姐去佛堂跪着给表少爷祈福……”   小枝玉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傻傻地问:“关金兰什么事?”   丫头拉着枝玉往她外祖母的正院走去,漫不经心地道:“三小姐打伤了表少爷,太太当然要罚她了。”   小枝玉呆了一呆。   小金兰替她顶了罪。天色昏暗,小表弟不知道扔石头的人是小枝玉,丫头们离得远,看到小金兰站在那儿,肯定以为石头子是她扔的。   小枝玉陡然松了口气。   三魂七魄重新归位。   那一刻,她如获新生。   她没有被丑恶玷污,还是长辈们宠爱的四小姐,是贺老爷和祝氏心目中孝顺的乖女儿,是舅父舅母夸赞的“小机灵儿”,是亲戚中最拔尖、最厉害的贺家四姑娘。   那次之后,外祖母和舅父、舅母还夸枝玉,说小表弟受伤,就数她哭得最伤心,平时看她毛毛躁躁的,其实她心地最好。   小枝玉讷讷地躲在祝氏身后,不敢多说什么。   小表弟好了以后,大概从舅母那里听说了枝玉为他哭的事,加上年纪大了懂事了,以后没那么针对她了。   小枝玉的性子也越来越沉稳,不再像小时候浑身是刺,但凡有点不顺心就非要顶别人几句。   更不敢随便动手伤人。   小金兰从没有和别人说起替枝玉顶罪的事,连剪春都不知道那块石头子是枝玉扔的。   她默默替枝玉顶了罪,在佛堂一跪就是一整天,好脾气地任枝玉的舅母和外祖母当面指桑骂槐。   祝氏回家罚她做针线,当着贺老爷的面骂她不懂去别人家做客的礼数,她也没漏一丝口风。   那之后祝氏就不带金兰去祝家了。   小枝玉怕金兰说出自己,怕得整宿整宿睡不着。   她心里藏不住事,风风火火去找金兰,要给她银子赔罪。   小金兰欢欢喜喜收了银子,枝玉知道她爱攒钱,因为没有娘家依靠,只有钱实在。   小枝玉问金兰为什么要替自己认罪。   小金兰傻乎乎的,似乎很奇怪枝玉会问这个。   “因为我是你姐姐啊!”   她低头整理打结的丝线,鼻尖微微一皱,道:“他真坏,总欺负你,我也想打他的!”说完,嘿嘿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叮嘱枝玉,“枝玉,下次别打他了,真打出毛病也不好。你可以和他讲道理。”   小枝玉失笑。   她头一次觉得自己被保护了。   心里蓦地软成一团。   她从来不开口叫金兰姐姐,总是直呼其名。   但在心里,枝玉觉得姐姐金兰比母亲祝氏更了解自己。   她的很多小心思都可以直接告诉金兰。   嫉妒谁家的小姐,恨不能对方越长越丑。讨厌谁家的太太,诅咒那个太太喝水塞牙。想嫁给当官的人家,这样就没人敢笑话祝氏生不了儿子。县里哪家少爷人品不错,她挺喜欢的……   这些都可以跟金兰讲。   小金兰傻里傻气的,每次听得咋舌,但绝不会因此用异样的眼光看枝玉。   她总是认真听枝玉倾诉。   枝玉有次听见丫鬟说金兰和别人家的小姐吵起来了。   金兰是个菩萨性子,从来不会动怒,真动怒了也不过是气得脸通红,说不出什么狠话脏字。   她和人吵嘴,简直是太阳打西边出来。   枝玉啧啧称奇,问金兰为什么和人吵。   丫鬟说:“本家那几个小姐恁地坏!打秋千的时候说小姐您规矩不好,整天和外面的少爷们争风头。三小姐就生气了,她说您是咱们贺家生得最标致的,也是最聪明的,会读书写字,会画画弹琴,哪一点不比少爷们强?谁都喜欢您,您大大方方的,规矩好着呢!外头少爷们别不服气,谁叫他们不中用!”   枝玉没想到金兰这个好脾性的人居然会因为自己和别人吵起来,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丫鬟接着道:“三小姐还说,那架秋千是咱们家的,她们要是还敢说您的坏话,以后不许她们到咱们家来玩,也不许她们走咱们家修的路,过咱们家修的桥。”   枝玉扑哧一声笑了。   真是孩子气。   她似嗔非嗔了一句,心里一股暖流涌过。   族里没人懂她,亲戚们喜欢她,但也隐隐提防她,嫌她不安分,怕她铸成大错,母亲祝氏也是如此。   谁能想到,最懂她,最欣赏她,最支持她的人,竟然会是金兰呢?   枝玉多么希望金兰是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姐姐啊。   没有祝氏的束缚,金兰一定会和自己一样上学读书,姐妹俩互相扶持,勤学苦读,把族中所有男孩子压在脚底下,让其他人知道,她们女儿家读书不一定比男孩差!   可是金兰为她得罪了舅母,祝家不可能答应让金兰和她一起去祝家上学。   ……   枝玉越想越伤心,呜呜哭出了声。   她从小在祝家养大,祝家就是她的依靠,只要舅舅舅母给她撑腰,不管她在贺家怎么闹腾,族里的人不敢多说什么。如果舅母知道那块石头是她扔的,知道她差点打死小表弟,她以后哪还有脸面去祝家?外祖母、舅舅们还会像以前那样疼她吗?   金兰毫不犹豫地替她顶罪,金兰笑着说:“妹妹,不要紧……反正祝家人也不喜欢我。”   枝玉哭得肩膀直抖。   金兰本来可以和她一起上学,心里有疙瘩的舅母不答应,金兰只能每天站在桂树后,目送她去祝家上学。 第100章 小别扭   祝舅父慌了,围着枝玉一叠声问:“是不是哪里伤着了?你这些天躲在哪儿?”   枝玉没有搭理他,趴在桌前哭了个痛快,举袖擦干眼泪,红着眼睛道:“我要留下来。”   姐姐教过她,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没法改变,她得往前看。   祝舅父听她口气坚定,吓得眼皮直跳:“你一个姑娘家留下来干什么?”看一眼守在房门前的扫墨,声音一低,“枝玉,你还不明白?太子妃因为顾忌你才没揭开枝堂的身世,太子爷看重太子妃,所以不喜欢贺家人,不乐意我们进京来打扰太子妃,咱们还是家去的好,你……你想想,太子妃一看到你就会想到你娘,太子妃她心里舒服吗?”   枝玉脸色一白。   她娘是怎么管教金兰的,她都看在眼里,如果换做是她,肯定一辈子都不想再见祝氏。   祝舅父叹口气,小声劝她:“太子妃性情好,没有迁怒到你身上,太子爷可不一样!你和枝堂偷偷上京,假如路上出了什么意外,太子妃一点风声都不会知道!到时候贺家给太子妃写封信说你们病死了,太子妃难道还能亲自回湖广查证?就算太子妃真派人查证,太子爷也能把事情处理妥当。太子爷是储君,是以后的万岁!他有的是办法让你们一辈子都见不着太子妃。太子爷手下留情,还不是因为心疼太子妃?枝玉,听舅舅的话,太子妃在宫中过得很好,她和太子爷如胶似漆,同进同出,宫里宫外都晓得,舅舅今天也亲眼见着了,太子妃下车的时候是太子爷亲自扶下来的。”   枝玉咬了咬唇。   她躲在京师的这些天也听说了不少从宫中传出的流言,宫里宫外都说皇太子对太子妃很好。   祝舅父看她面色和缓,接着劝:“过了年咱们就回去,你也大了,也该懂事些,别由着性子来。”   枝玉蓦地一笑:“我不走……舅舅,姐姐进宫前,你和爹爹还有表舅、表叔们凑了几万两银子给姐姐当陪嫁,你知道那笔银子去哪儿了吗?”   祝舅父怔住。   枝玉刚才哭了一会儿,眼睛格外清澈:“那笔银子在我这,姐姐没有带进宫,她把银子交给我,她说我志向大,让我帮她打理,其实我知道,姐姐是怕我被逼着嫁人,又怕她在宫里有什么意外,所以才留下钱钞给我傍身,有了钱,哪怕她不在了,长辈也不能逼迫我出阁。舅舅,去年我跟着你从北走到南,去四川,去南直隶,去广州府,一路上我跟着你学贩货,学管账,学置办田地庄子……我用的是姐姐给我的银子,不是贺家账上的钱。”   祝舅父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她全给你了?”   枝玉点点头,站起身:“我这些天一直藏在商队里,年底商队进京,我一边躲藏,一边和他们做生意,没有钱,我怎么可能买通那么多人?”   她眼中不再有盈盈的泪光,看向扫墨。   “就算不能见着姐姐,我也不会再回那个家,我已经长大了,可以自己做主,我会继续跟着商队往北边走。”   扫墨脸上绽出一个笑容,恭敬地做了个唱喏的动作:“四小姐果然聪慧。”   枝玉问:“太子爷会让我见我姐姐一面吗?”   扫墨微笑:“您是太子妃殿下的妹妹,千岁爷怎么会拦着不让您见太子妃?您还是先去梳洗一番吧。”   枝玉跟着扫墨去换衣。祝舅父知道枝玉主意已定,不可能再劝她回头,一脸忧心忡忡地跟过去,等她换好衣裳出来,忧愁地道:“你一个姑娘家,以后真的四处漂泊,再也不回家了?”   “回家做什么?天天在家等着族人登门劝我赶紧嫁人?”枝玉理好衣襟,拿起小铜镜整理发鬓,“我不回去,我姐姐是太子妃,我姐夫是皇太子,以后我走南闯北,皇太子不会不管我的死活,天下之大,我还没看遍呢。”   祝舅父皱眉看她半晌:“枝玉,你这是要给太子爷当眼线?”   刚才枝玉和扫墨一问一答,其中大有深意,他虽然没听明白,但依稀感觉到两人顷刻间默契地达成了一个协议。枝玉通过了皇太子的考验,皇太子准许她和金兰见一面。   “不是眼线……我又不懂朝政的事,还不够格给堂堂皇太子当眼线。”枝玉放下铜镜,“不管皇太子需要我做什么,只要他让我见到姐姐,只要是为姐姐好,我什么都可以做。”   她用赚来的钱钞购置农庄田地,名下的产业已经遍布南北,她知道姐姐不缺钱,但钱这种东西怎么会有多的时候?兴许哪天就能派上用场。   贺家没人为姐姐主张,她来!   枝玉深吸口气,踏出房门。   扫墨提醒她道:“枝堂少爷还不知道他的身世,太子爷觉得还是先不要告诉他的好,四小姐记得不要在太子妃殿下面前露出行迹。”   枝玉点点头,看着廊下厚厚的积雪,忽然问:“太子就不怕我反悔?如果我当着姐姐的面直接说出他故意阻拦我、软禁贺家人的事,他要怎么向我姐姐解释?”   扫墨满不在乎地一笑:“四小姐是聪明人,难道一点都不顾及自己的父母亲人?况且您说了这事,枝堂少爷的身世也会瞒不住,您想让枝堂少爷和太子妃相认吗?”   枝玉心底生凉。   太子爷果然洞察人心,贺家人的性命捏在太子手上,她不可能不顾自己爹娘的死活。而且她确实不希望贺枝堂和金兰相认。她讨厌贺枝堂,贺枝堂前十几年抢走她的母亲,以后还可能抢走她的姐姐,真是她天生的克星。   扫墨送枝玉进门,唇角扬起:“其实您如实告诉太子妃殿下也没什么,太子妃殿下未必会怪罪太子,四小姐,太子妃如今是千岁爷的妻子。”   枝玉轻哼一声。   祝舅父听着枝玉和扫墨话里有话地互相试探,脸上神情复杂。外甥女从小主意大,贺家终究困不住她,太子妃也是,不论她嫁的是东宫还是陈家,她心中自有她的计较。   都是好孩子啊。   屋中笑语连连,宫人环伺左右,炭盆里的芋头、栗子烧熟了,一股子甜香。金兰和贺枝堂闲话,问他平时起居,跟着先生读什么书。   贺枝堂手心里全是汗,支支吾吾地答了几句,宫人凑趣说笑,没有旁人在,姐弟俩头一次能说这么久的家常话。   宫人夹出烤熟的栗子,剥开盛在碗里,洒一层褐色桂花蜜,送到两人面前的案上。   贺枝堂吃了枚栗子,鼓起勇气,正要开口,窗外传来一串笑声:“你们吃什么呢?别忘了我!”   声音很熟悉,又脆又轻快。   贺枝堂呆了一呆,还没反应过来,宫人打起帘子,簇拥着贺枝玉进屋。她头梳丫髻,穿蓝地海棠团花竖领袄,杏黄五彩刺绣打褶马面裙,耳边一对玉丁香,笑盈盈地走上前,朝金兰行礼。   金兰愣了一瞬,霍然站起,下了地坪,抓住枝玉的手,满脸惊喜:“枝玉!”   枝玉眼圈微红:“姐姐!”   姐妹俩久别重逢,眼中都闪烁着泪花。   宫人们跟着垂泪,又是笑又是叹,搀扶两人回罗汉床边坐下。   祝舅父跟进屋,按着扫墨刚才教的,笑着道:“其实枝玉也跟着来了,不过她淘气,非说要给殿下一个惊喜,不许我告诉殿下。今天席面上的菜,就是枝玉在后面看着婆子做的。”   枝玉搂着金兰掉眼泪,听到这话,暗暗翻一个白眼。皇太子真是够狠的,她混进灶房,他早就知道了,非等她在烟熏火燎的灶房做完活计才派人抓她,她现在一身的鱼腥味,祝舅父的话没说错,席上的菜还真是她看着婆子做的。   金兰拂去眼角泪花,拉着枝玉左右端详,笑着道:“还是小孩子脾气!既然来了京师,躲着做什么?你吃了没?”   枝玉点点头,目光掠过旁边的高几,青花玉壶春瓶里一簇怒放的梅枝,幽香浓烈,高雅清丽。   这正是刚才皇太子亲手摘的那一捧梅花。   一个猜测从脑海中浮起,枝玉手脚僵住,脊背发寒,心头悚然。   这一切都在皇太子的掌握之中,她的出走,东宫护卫的追捕,今天设下的陷阱……皇太子稳操胜券。   扫墨的威胁并非虚言,太子想除掉她和贺家人,易如反掌。他喜欢姐姐,厌恶贺家人,厌恶到不想他们出现分走姐姐的注意力,他留下她们,仅仅只是因为不想姐姐烦心。   枝玉眯了眯眼睛,掩下纷乱的思绪,仔仔细细打量金兰。   金兰眼神柔和,面庞红润,眉梢眼角藏不住的笑意,以前她总是有点怯怯的,现在她举止大方,神采飞扬,顾盼之间带了几分活泼俏皮,明媚娇艳,一望而知在宫中一定过得很好。   至少比在贺家过得好多了。   枝玉悬着的心这才慢慢放下,不管皇太子是什么人,只要他对姐姐好就行。   姐妹俩凑在一起亲亲热热说话,贺枝堂找不到插嘴的地方,不知所措地站了起来,祝舅父生怕枝玉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紧张地站在一边,竖起耳朵听枝玉说话。   枝玉很识时务,并没有冲动之下说出自己已经知道贺枝堂的身世,她没那么傻,皇太子的手段远远超出她的想象。   梅花香气弥散开来,满屋清芬。   说说笑笑,不觉就到了傍晚时候,门帘晃动,朱瑄走进屋中,抬起脸,温和地道:“圆圆,该回宫了。”   他语调轻柔,祝舅父、贺枝堂和贺枝玉三人却同时打了个哆嗦。   金兰没有想到今天会见到枝玉和枝堂,想多留一会儿,不过误了时辰也不好,只得站起身。   贺枝玉强笑着说:“姐姐先回宫去,得空再出来。京师这么大,我和枝堂还没好好逛过,舅舅说了,我们先在这里住着,等过了年再启程。”   金兰高兴地道:“我也想留你们在京师多住一段时日,现在天气冷,还是别赶路了,等开春了再回去。”   祝舅父满口答应:“京师繁华,我们巴不得多住几天。”   枝玉和枝堂送金兰出门,姐弟几人依依不舍地分别。朱瑄牵着金兰的手,从头到尾没和枝玉、枝堂说一句话,扶她上马车。   马车轱辘轱辘驶出院子,枝玉伫立在门前,站了很久。   ……   金兰靠在朱瑄身上,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朱瑄接着拿起案卷看。   马车晃晃荡荡,光线暗沉,她出了一会儿神,抬手拿开案卷:“这么暗,回宫再看吧,别伤了眼睛。”   朱瑄眼睫低垂,淡淡地道:“终于想起我了?”   终于两个字听起来很幽怨。   金兰一怔,坐起身,搂住朱瑄的胳膊,轻笑:“你真生气了?枝堂和舅舅他们怕你,见了你拘束,我看你也不喜欢他们,才让你先出去的……你怎么气性这么大?还在生气呀?”   他不是去见徐甫了吗?居然还记得早上的事?   朱瑄不说话,默默地别扭着,侧脸清秀端正。   金兰哭笑不得,心里咕嘟咕嘟冒着细细的泡泡,捧住朱瑄的脸,吻他冰冷的唇,亲了好一会儿才退开,“五哥最好了,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我下次不敢了。”心里却腹诽,他明明不喜欢她和贺家人团聚的场合,她开口留他的话他也不会留多久,这下倒好,抓着不放了!   她说完话刚刚退开,朱瑄跟上来,搂住她的腰,加深这个吻。   “圆圆说了会好好谢我,怎么谢?”他微微轻喘,车厢里低沉的嗓音听起来格外撩人。   金兰按住朱瑄的手:“不是这么谢……”   “我喜欢这样。”朱瑄抱起她,在她耳边低语。   金兰云鬓松散,头上的金钗滑落下来,坠在地毯上,一声轻响。   ……   压抑的声音从帘子里传出来,赶车的扫墨神色如常,轻轻挥了一下鞭子。   回到宫里,他示意众人低头,这才掀开帘子。   朱瑄先下马车,吩咐宫人准备热水香汤。宫人会意,应喏退下。   脚步声远去后,帘子轻轻晃动,掀开的细缝里露出金兰微微发红的脸,她头上戴着朱瑄的大帽,眼珠滴溜溜转一圈,确定扫墨几人都走了,松口气,掀帘出来。   朱瑄笑着扶住她胳膊。   真是掩耳盗铃。 第101章 腊八粥   第二天早上,金兰迷迷糊糊正睡着,听到织物窸窸窣窣摩擦的声音,眼睛还没睁开,先嘟着嘴巴问:“我今天能出宫去看枝玉吗?”   外面天还没亮,天气冷,拔步床外重重帷帐,杜岩和小满没有点灯,床帐里一片昏暗。   朱瑄坐在床沿,慢慢扣上衣襟,系好衣带,闻言一笑,回转身,手撑在枕头边,低头轻轻咬一下她的脸:“圆圆不许出去,今天得陪着我。”   金兰揉揉眼睛坐起来,一脸茫然。   她昨晚答应什么了?她不记得了。他昨晚又逼着她谢他,她到后来只会胡乱点头,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答应了什么事。他在床笫之间很磨人,一会儿强势一会儿撒娇,低头看她时双眸火烧一样,又清又亮又灼人,她完全招架不住。   朱瑄轻笑,握着金兰的肩膀,把她按回枕头上,给她盖好被子:“和你说笑的,今天宫里吃腊八粥,不能带你出去,你再睡会儿。”   金兰想起来了,今天在暖室吃腊八粥,嘉平帝和周太后都会出席。她缩回被子里,打了个哈欠,吩咐珠帘外面的小满:“记得叫起我。”   小满笑着应是。   金兰拉住朱瑄的袖子:“五哥,你不多睡一会儿?”他难得休沐,昨天陪她出去还被徐甫请走了,今天怎么还是起得这么早?   朱瑄回头,握住她的手塞回被子里,俯身亲她:“我有点事,你睡吧。”   他放下半卷的纱帐,看金兰闭上眼睛继续睡了,转身出来。   扫墨在书房等他,行了礼道:“千岁爷,今天这腊八宴怕是吃不成……乾清宫昨晚召了太医,听说万岁吐了半夜,吃的东西吐完了,后来一直呕酸水。”   朱瑄面色不改,问:“太医怎么说?”   扫墨小声道:“还是吃丹药的缘故。”顿了一下,又道,“昨天罗云瑾才替万岁安置好那些宫女,听说宫里已经连夜安排好她们住的宫室,道士连炼丹的丹炉都备好了,万岁催促他赶紧炼制出纯红丹。”   他眉头轻皱,很不理解嘉平帝为什么一意孤行非要吃那些所谓的仙丹,太医多次规劝他丹药吃多了伤身,他还是执迷不悟。   朱瑄知道纯红丹的事情,嘉平帝身体一直不好,早年的时候靠着道士进献的丹药大振雄风,后来就离不开丹药了。他不喜欢自己的父亲,但他能够理解父亲为什么热衷于追求长生之术。   他是皇帝,坐拥天下,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怎么舍得死呢?   哪怕不能长生,能多活几年也行……朱瑄脸上浮起几丝惆怅之色,掩唇咳嗽。   扫墨忙捧上热茶。   朱瑄咳了好一阵,接了茶,喝了一口,轻声道:“孤咳嗽的事不要让太子妃知道。”   扫墨点头道:“千岁爷放心,东宫上上下下都嘱咐到了。”   朱瑄坐下翻阅奏折,处理了几件琐事,派人去乾清宫打听嘉平帝今早起身了没有。   不一会儿内官回来通禀:“万岁起身了。”   朱瑄嗯一声,今天的腊八粥还是得吃,如果嘉平帝今天不能出席腊八宴,明早京师的人都会知道他又因为丹毒身体不适。   扫墨想起一事,道:“千岁爷,昨天罗云瑾说他只是路过,您看要不要派人去查证一下?”   贺枝堂住的院子是东宫故意暴露在世人面前的,罗云瑾很可能一直暗中监视东宫,特意绕到城南去探查,正好意外撞见他们抓捕贺枝玉。   朱瑄摇摇手:“不必,他很骄傲,不屑撒谎。”尤其不会在关于她的事情上撒谎。   扫墨满腹狐疑,没有再说什么。皇太子和罗统领之间这种似敌非敌、似友非友的关系他们这些近身侍候的人也看不懂,两人都倾慕太子妃,而且一个曾经动手抢人、一个娶了太子妃为妻,都这样了居然还能和平相处,也是奇了。   金兰又睡了大半个时辰,小满唤她起来,服侍她梳洗用膳。她装扮好,等了一会儿朱瑄,他处理了几件杂事,和她一起乘坐轿辇去暖室。   暖室依旧炭火融融,温暖如春,光线直接从大玻璃照进阁子里,屋中一片透亮。今天花几上供的有水仙、蜡梅、香橼、佛手和京郊的苹婆果,香橼、佛手叠在高足盘里,累累的有如起伏的山棱,水仙清雅纤秀,蜡梅娇艳妩媚,香气浓郁。   金兰到的时候发现德王妃、庆王妃和其他宗室皇亲女眷早就到了,暖室内乌泱泱一片,懊恼地道:“我是不是起晚了?”   朱瑄拉着她的手,泰然自若地走进暖室,轻声说:“你不必管她们,你要是来早了,她们得更早。”   金兰点点头,王妃和宗亲贵妃妇都得等她,她只要比周太后早来一步就够了。   还没开宴,她挨着一盆半开的水仙坐下,正想去和德王妃说说话,朱瑄拉住她的手:“不是说今天陪着我吗?”   周围的王妃宗亲们视线立刻汇集过来。   金兰捏捏朱瑄的手指,小声道:“你待会儿不用去皇上那边应景?”   朱瑄笑而不语,“我陪着你坐一会儿。”拿了一只福建扁柑在手里,剥了皮,递给金兰。   金兰只好坐在椅子上吃柑子。   德王妃和庆王妃伸长脖子往他们这边看了几眼,庆王妃已经站起身准备和金兰唠家常了,见朱瑄一直坐着不动,只能失望地退回去。   金兰吃完一只柑子,朱瑄又给她夹点心,两人凑在一起说话吃茶,旁人看得眼酸不已。   众人三三两两散落在供花间说悄悄话,暖室外传来一阵骚动,太监尖细的嗓音回荡在空阔的廊庑间。   嘉平帝和郑贵妃到了。   众人都站了起来,朱瑄也拉着金兰一起站起身,几位皇子王妃迎到暖室门前回廊上。朱瑄走在最前面,目光从嘉平帝脸上一掠而过,嘉平帝脸色苍白,手搭在近侍胳膊上,看起来和平时一样,但近侍却一脸紧张,面皮绷得紧紧的。   金兰和几位王妃站在一处,低着头,感觉到一道视线在自己身上停了很久,没有抬头。   郑贵妃冷哼了一声,看她那么久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没看到德王妃和庆王妃已经在打哆嗦了吗?   金兰完全没注意到郑贵妃的凝视,自顾自想着心事,枝玉和枝堂今年在京师过年,宫中规矩多,她不好接他们进宫,还是让他们在宫外陪着祝舅父守岁吧。   嘉平帝和郑贵妃刚落座没一会儿,周太后到了。   众人又起身迎出去,嘉平帝也站了起来。金兰和其他人一起迎上前,还是没有抬头,规规矩矩站着,突然听到身边一片整齐的抽气声。   德王妃脸色发白,扯了扯金兰的衣袖。   金兰抬起头,发现在场诸人全都是一脸不可置信的古怪表情,眉毛扬了扬,顺着众人的视线看过去,目光落到那个紧紧挨在周太后身边的女子身上。   是赵王妃。她自从上次险些小产之后再也不敢踏进昭德宫一步,德王妃和庆王妃相约去探望她,她哭着说以后不想见郑贵妃,德王妃劝她想开点,郑贵妃喜怒无常,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她只是哭。   看来赵王妃真的被郑贵妃吓破胆了,为了自保选择投靠地位更稳固的周太后。   周太后拉起赵王妃的手,笑向嘉平帝道:“六哥媳妇肚子越来越大了,哀家不放心,把她接到身边照顾,她也孝顺,不嫌哀家这个老婆子碎嘴唠叨,太医都看过了,说这一胎肯定是个小皇孙。”   赵王妃挨在周太后身边,笑得腼腆。   赵王昂首挺胸,也一脸笑容。   郑贵妃看向金兰,眼神揶揄:看看你的好弟媳。   金兰星眸微弯,还她一个含笑的眼神:看看您的好婆母、好儿子,赵王可是您教养长大的,他投靠周太后,脸上无光的是您呀。   郑贵妃脸色陡然沉了下来,淡淡地瞥一眼赵王和赵王妃。   赵王还算镇定,赵王妃却吓得面色雪白,整个人颤了颤。   周太后笑着拍拍赵王妃的手,笑容慈和:“六哥媳妇跟着我一块坐吧,免得吃了不干净的东西。”   众人垂手站着,一声不吭。   静默中,郑贵妃故意发出一声响亮的嗤笑声,大摇大摆往里走。   周太后脸色微沉。   众人重新落座,金兰和德王妃、庆王妃坐一起,刚坐好,郑贵妃笑着道:“太子妃过来挨着本宫坐,本宫和你说说话。”   德王妃和庆王妃轻轻哆嗦。   宫人忙活起来,搬动花几椅凳,金兰暗暗翻一个白眼,起身挪到郑贵妃身边坐下,郑贵妃拍拍她的手,一字一字地对身边侍立的宫人的道:“小心伺候太子妃,别让太子妃碰不干净的东西。”   众人心口发紧,头埋得低低的。   金兰低头喝茶。   宫人送上热腾腾的腊八粥,众人心里有事,不过吃几口应景罢了,只有几个小皇子、小公主乖乖吃完了一整碗甜粥。   郑贵妃看着金兰吃粥,唇边噙了一丝讽刺的笑容,小声道:“你现在看明白了吧?老娘娘以前哪里是喜欢太子和你?还不是为了和我斗气才故意抬举你。”   金兰默默听着,不想搭话。   郑贵妃接着念叨:“……本宫给你一句忠告,你以后远着赵王妃一些,就你这脑袋瓜子,她骗你一骗一个准……你别以为她可怜,她要是真想保住孩子,就不该拿她的孩子冒险……”   金兰心里暗暗腹诽:郑贵妃原来这么啰嗦的么?   周太后和郑贵妃说话夹枪带棒,宫妃王妃们不敢说笑,一屋子吃粥的声音。周太后突然拔高声音,让赵王盛一碗粥:“给你爹爹送去,你亲自盛。”   赵王立刻笑着答应一声,站了起来,盛了一碗粥。   郑贵妃见状,双眼微眯,指指埋头吃粥的德王,扬声道:“七哥,给你爹爹盛一碗粥,你爹爹不爱吃红枣,别盛带红枣的。”   德王惊讶地放下银匙,看一眼远处的德王妃,战战兢兢地站起身,战战兢兢地接过宫人盛好的粥,然后战战兢兢地捧着碗走到嘉平帝跟前。   赵王冷冷地瞥一眼德王,德王浑身打颤。   角落里的庆王冷汗涔涔。   嗡嗡嗡嗡的说话声陡然停了下来,暖室里鸦默雀静,气氛僵持。   两碗粥同时送到面前,嘉平帝一脸为难,一边是亲娘,一边是宠妃,得罪哪一个都不好。他叹口气,示意儿子将粥放在案上,宫人拿起匙子,一碗舀了一勺,送到嘉平帝碗中,嘉平帝吃了一口。   众人拍案叫绝:不愧是嘉平帝,和稀泥这一招简直炉火纯青!   隔着高低错落的供花,周太后和郑贵妃冷冷地对视一眼,同时收回视线。   气氛稍稍缓和了些许,众人继续吃粥。   炭火静静燃烧,安静了片刻,忽然响起一声惊叫。   众人吓得一个哆嗦,循声望去,发现叫声是从嘉平帝的方向传来的!   郑贵妃脸色微变,霍然站起身,满头珠翠铮然响动,推开身边的宫人,拔步冲向嘉平帝。   宝座前乱成一团,近侍连滚带爬地冲出去,嘶声叫着宣太医:“陛下……陛下晕倒了!”   众人心惊肉跳,骤然起身,碗盏倾覆,汤粥四溢,一片茶盅落地的碎裂声响,惊呼声此起彼伏。   刚才还是一派和乐,转眼间鸡飞狗跳。   忙乱中,朱瑄越众而出,吩咐宫人:“去传太医。”指挥宫人抬起晕厥过去的嘉平帝,先把他安置在暖室后面的厢房里。   宫人心慌意乱,六神无主,听见朱瑄吩咐,又见他指挥若定,镇定从容,而且是皇太子,立刻如找到主心骨一般,听他号令,七手八脚抬起脸色发青的嘉平帝送去厢房。   女眷这边,周太后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郑贵妃已经冲到嘉平帝身边,其他人面面相觑,毛骨悚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呆立当场,不知道该做什么。   朱瑄的近侍窜到金兰身边,小声道:“这里太乱了,殿下先回避罢。”   金兰摇摇头,先走到周太后身边,示意宫人:“请老娘娘去后边厢房歇着,太医过会儿就来了。”   看一眼赵王妃,“六哥媳妇有孕在身,和老娘娘一起去厢房吧,别挤着了。”   赵王妃不知道嘉平帝是不是中毒,吓得浑身直抖,巴不得早点离开是非之地,闻言立刻搀着周太后离开。   金兰看向其他女眷,吩咐宫人:“送她们去偏殿安置,吩咐下去,不许惊动外边的人,谁敢危言耸听,宫规处置。”   宫人点头答应,指令一个个传出,他们有了事情做,自然慢慢镇静下来,那些吓得大喊大叫或者呆若木鸡的都被拉了下去。   宫妃、王妃和宗室贵妇们也慢慢安静下来,德王妃和庆王妃回头看一眼金兰。   忙乱中,满室宫人全都自发地跑到朱瑄和金兰跟前讨主意,言语恭敬,两人不慌不忙地指挥,冷静从容。   皇太子沉稳镇定,人人都知道,没想到太子妃也能临危不乱。 第102章 虚惊一场(改别字)   女眷们仓皇退出暖室,殿前直驾锦衣卫、金吾卫、禁卫军如潮水般汹涌而至,团团围住整座宫室,窗外长廊里黑压压站满了人。   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军士们面容肃杀,刀枪如林。   宫妃们瑟瑟发抖,有人忍不住哭了出来,旁人忙掩住她的嘴巴,拖着她钻进厢房。   锦衣卫闻讯赶到,立刻守住各个偏殿的出口,不许任何人随意走动,违者立斩,刚才在暖室伺候汤羹的宫人全部被带出去审问。   身边的宫人被凶神恶煞的锦衣卫带走,宫妃们更害怕了。   金兰站在暖室门口,小脸紧绷,指挥宫妃女眷依次退出去,看到被吓哭的,让宫女过去安慰。   朱瑄走到她身后,握住她袖子里的手,小声道:“没事,皇上只是身体不适,你先回去等消息。”   金兰挠挠他的手心,沉着脸,神情庄重,语气却轻快,悄悄对他眨了眨眼睛:“这时候我更不能走,王皇后不管事,我得照看着后妃这边。”一出事众人都唯朱瑄马首是瞻,连郑贵妃也没有插话,赵王只能跟着打打下手,脸色铁青,这种时候就能看出人心所向了。   朱瑄在前面主持乱局,她身为他的妻子,不能露怯,应该和他共进退才对。   几名内官匆匆走到朱瑄身后,一脸惶恐地道:“千岁爷,今天当值的老先生听说消息,往这边赶过来了。”   消息传得这么快?   朱瑄皱了皱眉头,吩咐小满几人:“你们跟着太子妃,寸步不离。”   小满忙应是。   朱瑄捏了捏金兰的手,转身去迎内阁大臣。   金兰不慌不忙,领着所有女眷退到厢房里。   赵王妃受了惊,坐立不安,直淌虚汗,宫女们围着她轻声劝慰。周太后没心思去管孙媳妇,打发人问金兰:“太医来了没有?太医怎么说?”   金兰一边吩咐宫人安设软榻,一边回道:“太医来了,正给皇上诊脉,老娘娘坐着等罢。”   周太后心急如焚,生怕赵王端给嘉平帝的那碗腊八粥有什么不妥……如果当真是腊八粥里有什么,她岂不是也脱不了干系?难道这是一场宫变?皇帝出了事,皇太子就能名正言顺登基……她心思电转,越想越觉得肉跳心惊,看金兰的眼神带了几分防备和警惕。   宫人看着窗外身着不同服色的殿前卫来来往往的身影,窃窃私语。德王妃摩挲着腕上戴的香楠木佛珠,嘴里念念有词,庆王妃白着脸站在她身边,和她一起求佛拜神,小声祷告。   她们不敢和金兰离得太近,也不敢对她有什么不恭敬,在场诸人心里都明白,刚才一片混乱中,朱瑄已经确立了他在众人心中的继承人地位。   金兰面色平静,派人去请太医来为赵王妃和周太后请脉,安抚受惊的妃嫔,喝止胡言乱语的宫女。   廊庑里忽然一阵骚动,身着不同服色的锦衣殿前卫纷纷让开道路,人高马大的缇骑簇拥着一个挺拔的身影走进长廊,站在窗前窥看外边情形的宫人连忙跑回周太后身边:“老娘娘,罗统领来了。”   周太后立刻道:“让他进来说话!”   宫妃们对视一眼,小心翼翼地退开了些。   宫人出去传话,不一会儿,门帘晃动,罗云瑾大踏步走进厢房,凤眸飞快逡巡一圈,从站在落地屏风旁安慰宫妃的金兰身上一扫而过。金兰没有抬头,他收回视线,走到周太后跟前。   周太后看他衣饰简单,没穿蟒衣,身上一件半新不旧的圆领墨绿地云罗窄袖袍,皱眉问:“你今天不当值?”   罗云瑾哑声道:“今天在文书房代圣上批答奏本。”他今天不当值,逢年过节他都是一个人在值房里批改奏折或是整理文书,嘉平帝忽然昏厥,内官六神无主,急急忙忙请他过来主事,他来不及换衣,直接赶过来了。   周太后点点头:“你来得正好,去圣上那里照应着。”她不放心朱瑄,若论忠心,还是太监更可靠。   罗云瑾应是,告退出去,脚步顿了一下,回头吩咐自己的心腹:“你们留在这里,别让殿前卫冲撞诸位贵人。”   心腹郭大明白他指的贵人是谁,低头应是。   罗云瑾赶到前殿,闻讯赶来的大臣、王室宗亲和诸位皇子看到他,松了口气,让开一条路。他没和众人寒暄,径自走进内室。   太医已经为嘉平帝诊了脉、也检查过腊八粥了,嘉平帝没有中毒,他昨晚肠胃不适吐了半夜,本来就已经昏昏沉沉,今天强撑着出席腊八宴,吃了一口粥,又发作了,一时疼晕了过去。   朱瑄和太医站在帘外说话,两名内阁大臣站在一边,时不时摇头叹息。   罗云瑾走过去,内阁大臣眼神闪烁了两下,敛去眸中的愤恨鄙夷之色。   太医回完话,亲自去看着煎药。嘉平帝上次的丹毒虽然拔除了,但是祛病如抽丝,平时还得细心调养,可他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不顾太医的阻拦再次服用丹药,短时间内确实有效,稍不注意吃多了量,就会和昨晚那样腹痛如绞,乃至于脱力晕厥。   内阁大臣送走太医,看一眼罗云瑾,冷冷地道:“金石之物贻害无穷,陛下身边小人作祟,何时才能断绝此物?”   罗云瑾面无表情。   内阁大臣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一场虚惊。   宫人抬来轿辇,送嘉平帝回乾清宫,郑贵妃守在旁边照顾他。朱瑄派扫墨回去给金兰报信,跟着去乾清宫照看。太医开了药,大臣知道嘉平帝没有大碍,等嘉平帝喝了药睡下,仍然回值房值班。   罗云瑾和众人一道送嘉平帝回乾清宫,周太后打发人过来叫他去回话,他安排好当值的内官,出了乾清宫。   锦衣卫、殿前卫仍然层层把守,还未散去,廊前黑压压一片人头。   罗云瑾皱眉示意锦衣卫退下。   郭大迎出回廊,快步走到他面前:“统领,陆都督来了!”   罗云瑾一愣,继而变了脸色:“陆瑛?”   郭大点头:“是老娘娘叫陆都督来的,老娘娘把属下们赶了出来,只让他进去说话。”   罗云瑾拔步往里走,哑声问:“太子妃呢?”   郭大小声说:“太子妃带着宫嫔和几位王妃回避到屏风后面去了。”   陆瑛高大健壮的身影出现在长廊里的时候,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郭大想派人去前边报信,消息却送不出去。陆瑛曾在殿前卫任职,殿前卫如今的指挥使有一半是他昔日的属下,他如今掌都督府,威望甚隆,无需下令,没有禁卫敢拦他。   周太后悄悄派人寻来陆瑛,其中大有深意。   罗云瑾面露讥讽。   周太后和嘉平帝最信任倚重的人终究是陆家这等公卿世家,而不是阉人。   内官进去通报,宫人掀开帘子,示意罗云瑾进去。   他踏进里间,眼帘微抬,女眷果然已经回避到屏风后面去了,黄花梨填漆戗金子母螭龙纹镶嵌玻璃画仕女大屏风后面影影绰绰,隐隐有珠翠金光闪耀。   陆瑛站在周太后面前,一身彩绣狮子补官袍,侧脸冷峻沉凝,气势坚毅,周太后看到他就安心了,轻声和他说话。   罗云瑾走进去,周太后看到他,连忙问:“皇上如何了?”   屏风后面窸窸窣窣的低语声停了下来。   沉默中,罗云瑾粗哑的嗓音响起:“陛下已经没有大碍了,刚才晕厥是因为脾胃不和。”   周太后神色缓和,长长地舒了口气。刚才朱瑄已经派人过来报信,但她还是提心吊胆,非要听罗云瑾亲自禀报才能放心。她喝了口茶,对陆瑛道:“你回去吧,哀家记得你是这个月月中娶亲,娶的是谁家千金?哀家可曾见过?”   陆瑛沉声答:“老娘娘未必知道她,是礼部齐侍郎家的小孙女。”   周太后想了想,礼部齐侍郎素有清名,笑着道:“原来是他家的孙女,哀家记得她的姐姐是户部尚书家的长媳。他家是书香门第,听说他家的女儿个个能吟诗作对,你闷不吭声的,娶了这么个才女进门,也不怕你岳丈嫌弃你是粗人!”   陆瑛淡淡地道:“我母亲挑中的她。”   周太后慈爱地道:“到时候带进宫给哀家看看。”   陆瑛应是,告退出去,和罗云瑾擦肩而过的时候,盯着他看了片刻,转身出去。   廊外等候的亲兵迎上前,抱拳道:“都督,罗统领刚才遣散了所有禁卫。”   陆瑛嗯一声,下了台阶,长靴踩在雪地里咯吱响。   亲兵又问:“都督去不去乾清宫看看?”   陆瑛摇头。   周太后大惊小怪,担心出什么变故,故意派宫人秘密召他前来回话,为的是警告朱瑄和其他人,现在证明事情只是一场虚惊,他不必去乾清宫露脸。   亲兵笑着嘀咕:“老娘娘也是急坏了……其实用不着宣您过来安稳人心,太子妃留在暖室照应后妃女眷,老娘娘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陆瑛随口问:“太子妃?”   亲兵点头,笑着说:“宫里的人都知道太子和太子妃伉俪情深,太子爷不管去哪儿都要拉着太子妃的手,太子妃都留下了,还能出什么事?”   清冷端正的皇太子居然当众拉着太子妃的手不放?   陆瑛笑了笑,觉得这个场景难以想象。   ……   金兰送周太后回仁寿宫。   周太后坚持要去乾清宫看望嘉平帝,听罗云瑾说嘉平帝已经睡下了,到夜里才会醒,又知道郑贵妃守在乾清宫,这才罢了。   金兰坐在轿辇里,撩开帘子,视线落在罗云瑾身上。   他跟在周太后的轿辇旁,一路踩着积雪往前走,为了听清周太后说话,脊背微微弓着。   她看着他的胳膊,觉得他的伤应该好了,不过这种寒冬腊月的天气伤口愈合得慢,可能衣衫底下还裹了纱布。   看了一会儿,她放下帘子。   周太后回到寝殿,摘了头上沉重的金丝发髻,歪在榻上,把罗云瑾叫到跟前,问他嘉平帝的事。   金兰和德王妃见状告辞出去。   周太后挥挥手,继续和罗云瑾说话。   金兰转身,刚走出几步,身后一阵沉重的钝响,周太后蓦地拔高了嗓音,怒道:“我还当是什么缘故,原来还是因为那些糟污东西!你们是怎么伺候的?”   德王妃和庆王妃吓得哆嗦了两下,不敢回头。   金兰眉尖轻蹙,回头看向暖阁。   周太后坐在榻上,满面怒容,神情有几分狰狞。   罗云瑾站在她面前,眼睫低垂。   周太后勃然大怒,胸脯剧烈起伏,随手抄起一块金镂空嵌珍珠如意朝他脸上砸了过去。   罗云瑾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没有闪躲,玉如意砸到他脸上,砰的一声,他连眉毛都没动一下,脸上很快浮起一道浅浅的红印,如意坠落在地上,几声碎裂声响,碎片溅得到处都是。   阁中宫人抖如筛糠,噗通几声全都跪在地上。   德王妃扯住金兰:“老娘娘发起火来谁都骂,我们就别进去了。”硬拉着她出去。   金兰跨出门槛,想了想,轻轻推开德王妃,转身往里走。   她去而复返,裙琚扫过金砖地面,腰间环佩叮铃响,盛怒中的周太后看到她,怔了怔。   “老娘娘别气坏了身子。”金兰走到榻前,端起一盅茶,送到周太后手中,“圣上最孝顺您老人家了,也只有您的话圣上才会记在心上,等圣上好些了,您好好和圣上说。”   当着她的面,周太后不好发脾气,眯了眯眼睛,躺回大靠枕上,冷哼一声。   宫人忙站起身上前服侍周太后,一叠声劝她,为她揉肩捏腿。   气氛缓和下来,忙乱中,罗云瑾识趣地退了出去。走到门口时,他回头看一眼金兰,她坐在周太后身边,笑着给周太后剥葡萄,眼风扫都不扫他一眼。   她是为了帮他解围才回来的……她就是如此,不管什么时候,不忍看他受辱,哪怕现在的他们根本算不上认识。   连解围的法子都一样。   她性子好,所以朱瑄告诉她一半实情,隐瞒另一半真相,她不会细究到底,随遇而安,大大咧咧的。   罗云瑾掉头走出暖阁。   几名内官跟在他身后,不住吸气,小声叹道:“统领您何必那么老实?万岁非要听那些道士的怂恿服用丹药,您想劝也劝不了啊!老娘娘下次再问起这个,您就说是那几个道士在捣鬼。”   罗云瑾淡淡地道:“说不说是一样的。”   他帮嘉平帝料理炼制纯红丹的事,手上并不干净,周太后的迁怒于他而言不痛不痒,他也算不上无辜。   谢骞说他是在自找罪受。   这哪里是受罪……只要能多看她一眼,多为她做点事,他甘之如饴。   嘉平帝活不久了。   清风拂动悬铃,送出阵阵清脆悦耳的铃音。   罗云瑾站在檐下,和煦的日光透过交错的檐角落在他半旧的窄袖衣袍上,他抬起头,眸光幽冷。 第103章 陆家贺礼   天色阴沉,搓绵扯絮,空阔的廊庑殿宇间灌满了风,又落雪了。   香几上供了几瓶梅花,掐丝珐琅缠枝莲纹鬲式香熏里逸出缕缕清芬。   郑贵妃坐在榻前喂嘉平帝吃粥。   嘉平帝昨天昏睡了一天,今早才苏醒,刚吃过药,脸色发青,额前扎一条柔软的黑锻包头,吃了半碗粥,躺回靠枕上,扶着额头,虚弱地道:“算了,吃不下了。”   宫人上前撤走食盒粥碗。   嘉平帝问:“太子呢?”   宫人回答说:“殿下刚才过来给陛下请安,和太医说了一会儿话,内阁那边的老先生差人过来请殿下商议事情,殿下过去了。”   郑贵妃眼神闪烁了几下,还没开口,嘉平帝摆摆手,道:“去把太子叫过来,朕有事嘱咐他。”   宫人忙躬身应喏。   嘉平帝靠在枕上坐了一会儿,额前冒起虚汗。   郑贵妃劝他歇下:“前朝的事有内阁大臣和司礼监操心,您先好好将养,就别管了。”   嘉平帝笑了笑,声音断断续续的:“太子……年轻……朕有事情交代他……免得他出错……”   郑贵妃脸色微沉,走到一边的面盆架前洗手,坐回床榻边和嘉平帝说话。   嘉平帝精神不济,说话有气无力的。   她柔声道:“您睡着罢,不必和我说话。”   嘉平帝朝她笑了笑,合眼假寐。   半个时辰后,宫人进殿通禀说朱瑄来了,嘉平帝立刻睁开眼睛,坐了起来:“快让他进来,别拘虚礼了!”   脚步声由远及近,宫人簇拥着朱瑄转过槅扇,走进内殿。昨天周太后连召罗云瑾、陆瑛去暖室,惊动了禁卫军,嘉平帝晕厥的事情还是传了出去,今早大臣就上疏要求面见嘉平帝,左顺门前闹哄哄的。后来朱瑄出面才稳住了局势。   他身着云纹暗花纱盘领袍,一如既往的清冷温文,气势雍容内敛,乾清宫的宫人围在他身侧,看他的目光比先前更加恭敬畏惧。   郑贵妃坐在榻边,忽然发觉自己竟然也开始惧怕朱瑄了。   嘉平帝看到眼前沉稳镇静的朱瑄,面露欣慰之色,他虽然任性了一辈子,但好歹还是给朱家留下一个高才博洽、仁厚谦逊的储君,招手让他走近一些:“五哥过来。”   朱瑄走到床榻边,嘉平帝坐起身,想起郑贵妃还在,尴尬地看她一眼。   郑贵妃垂眸,起身告退。   嘉平帝没有挽留她。   她走出内殿,退到外间西暖阁中,宫人忙跟着过来服侍,送上茶果点心,她看着漆盘里堆叠如山的波罗蜜供,随手掀翻食盒,哐啷一声巨响,糕点散落一地。   宫人吓得噤了声,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郑贵妃推开黑漆小炕几,颓丧地坐下,低头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生死关头,嘉平帝最倚重的人还是他的儿子。内阁大臣、司礼监的太监还有宫人也是如此,他们现在对朱瑄的态度何等敬畏,天下到底是皇太子的。   她的全部倚仗就是嘉平帝的宠爱,假如嘉平帝有什么意外,她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郑贵妃双手紧紧攥住织金襕裙,指甲刮断细如须发的金丝线。   ……   东宫。   金兰起来的时候已经巳时了,她梳洗换衣,看到映在窗玻璃上的雪光,问小满:“太子几时出去的?”   小满道:“卯时就出去了,快过年了,万岁晕厥的事情传出去,人心惶惶,今早大臣不断递信过来,殿下必须出面安抚大臣。”   皇帝昏聩年老,储君年轻温厚,文官们倒不是真的非要见到嘉平帝不可,他们这是在借机巩固朱瑄的地位。   金兰吃了饭,挪到明间榻上看账目,内殿暖和是暖和,光线昏暗,不方便看书写字。   看了几本账目,她坐着出了一会儿神。   昨晚本来想和朱瑄说说话,不过他忙了一夜,回来的时候她已经睡着了。今早他又出去得早,她迷迷糊糊听到他轻声吩咐宫人的声音,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已经出去了,只有珠帘纱帐在轻轻晃动,潋滟起如水的波纹。   午时,各宫掌事太监和掌事姑姑陆陆续续来东宫回话。   金兰放下看了一半的书,开始处理宫务,看到一份赏赐赵王妃家人的礼单子,诧异地问:“赵王妃如今住在仁寿宫养胎,她的事怎么送到我这里来了?”   小满轻声说:“是那边的掌事太监送来的,掌事太监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赏赐赵家人什么合适,请殿下示意。宫中倒是有过这样的先例。”   金兰沉吟片刻,摇头失笑。   才不过一夜的工夫,连仁寿宫的掌事太监都赶着来巴结东宫了,宫中的宫人果然最会见风使舵。   赵王妃这一胎怀的还真是辛苦,先是讨好郑贵妃而不得,反而被郑贵妃吓得见红,现在成了周太后手里的一颗棋子,又在暖室受惊,以后还可能继续被周太后拿来羞辱郑贵妃。   她刚进宫的时候也曾被周太后当众抬举,那时候郑贵妃罕见地低调,她也没有因为周太后的喜爱而变得轻狂,昭德宫和东宫心照不宣地互相回避,没有如周太后所愿的那样针锋相对,周太后对她的态度渐渐就不如以前了。加上朱瑄的顶撞,赵王妃又有了身孕,周太后转而打起赵王妃的主意。   金兰放下礼单:“这样的事以后不必送到我跟前来,仁寿宫的事有老娘娘做主。”   小满应是。   这晚朱瑄回来得很晚,直到亥时殿外回廊里才传来声响,金兰特意等着他,还没睡,披了绒衣,靠着熏笼看书,听见他的说话声,穿上绣鞋,迎出暖阁。   廊前灯火辉煌,朱瑄脱去外面穿的氅衣,摇曳的烛光笼在他脸上,宫人跪在台阶前,为他掸去长靴上的落雪。   金兰裹了件鹤氅迎上前,朱瑄面色疲倦,眼圈微微发青,握住她的手:“怎么还没睡?”   “等着你呢。”他雪夜归来,手心冰凉,金兰刚刚靠着熏笼,浑身酥暖,一边捧起他的手揉搓他掌心,一边吩咐宫人预备香汤,问他,“用过膳了?”   “在乾清宫吃过了,你呢?”朱瑄笑了笑,抬起金兰的下巴,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她笑着点点头:“我也吃过了,你先去洗漱。”   朱瑄嗯一声,洗漱出来,先在熏笼上暖了手,这才掀帘上床。   金兰已经裹好被子等着他了,看他躺下,伸手轻轻按揉他的太阳穴:“今天怎么这么晚?”   朱瑄翻了个身,躺在她膝上,伸手揽住她的腰:“年底事多,皇上身体不适,让我代他出席腊月的祭礼,还有正旦大典……可能要忙到明年开春。”   金兰轻声道:“你这么忙,怎么不停了早课?”   朱瑄拉住她的一只手亲了一下,她掌心温暖酥软,盖在他额上很舒服:“坚持了这么久,不必停课,我习惯了,忙过这一阵就好。早课也不过是应景而已,我只需要坐在文华殿就行。”   他的自律是刻进骨子里的。   金兰没有接着劝。   朱瑄搂着她,声音沙哑:“这几天忙,不能陪你出宫去看你弟弟妹妹,要不要把他们接进宫来陪你?”   金兰想了想,摇摇头:“不用了,宫里规矩多,枝玉和枝堂会拘束的,他们没逛过京师,现在年底,城里热闹,正好让他们到处转转。”   宫里规矩繁琐倒是其次,现在嘉平帝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宫中情势波云诡谲,她不想把枝玉和枝堂牵扯进来,他们未必能适应宫中的生活,而且她也不想因为弟妹的事给朱瑄添麻烦。   她轻声道:“五哥,我和你说件事……”   朱瑄没有应声。她低头一看,他拉着她的一只手,侧身躺在她怀中,眉目沉静,已经睡着了。   她微微一笑,手指拂过他微皱的眉心,俯身亲了亲他的脸。   算了,他累了,让他好好睡吧。   翌日早上,金兰酣睡醒来,帐中光线朦胧,朱瑄掀开床帐,低头看她:“今天让扫墨送你出宫。”   他已经穿戴好了,一身宽袍大袖常服,头上戴了燕居冠,边说话,边低头扣上腰间玉革带。   金兰揉揉眼睛,裹紧被子坐起身:“你呢?”   朱瑄轻笑,俯身亲她:“我去忙,你出宫玩吧。”   金兰拉紧锦被,直起上身,挪到床沿边,轻轻咬一下朱瑄的下巴,“不去了,过几天再说,我今天派人出宫送些好吃的好玩的给枝玉和枝堂,让他们自己出门玩。”   “也好。”朱瑄捧住她的脸亲了一会儿,按着她躺下,理了理被她蹭乱的衣襟,起身出去。   刚踏出暖阁,他掩唇低声咳嗽,刚才在内室一直忍着,咳得有些急。   宫人一脸紧张地看着他,小内官捧来熬好的药,刚才太医来过了,开了药方,朱瑄不许宫人惊动金兰,药是在外边茶房煎的。   朱瑄咳了好一会儿,接了药碗,一饮而尽,戴上风领,淡淡地扫视一圈:“太医来过的事不要让太子妃知道。”   天还没大亮,长廊里光线昏暗,扫墨手里提着灯笼,躬身道:“殿下放心,小的记住了。”   朱瑄抬头看一眼阴沉的天色,步下石阶。   金兰又睡了一会儿,巳时起来洗漱用膳,刚吃了碗玫瑰素粥,仁寿宫的宫人冒着风雪求见,道:“老娘娘说月中安远侯府办喜事,陆都督而立之年才娶妻,贺礼不能简薄了。”   她答应一声,让人取出礼单给宫人,陆瑛的婚期定下来以后她和朱瑄就定下了贺礼。   宫人接过礼单,又道:“老娘娘还说殿下出阁的时候,陆老夫人是正宾,如今陆老夫人娶媳妇,殿下也该亲自上门道贺,老娘娘打算亲自去的,不过昨晚腿脚的老毛病又犯了,只能请殿下代她走一趟。”   金兰微微蹙眉,这事不好拒绝。 第104章 婚礼   嘉平帝一直病着,朝中的事全部交给司礼监和朱瑄代他打理。   他以前时常避居深宫,十天半个月不上朝,大臣见不着他的面,递的折子也都被司礼监扣下,朝臣和乾清宫之间消息阻隔。他不看折子,不见朝臣,自然也就无需为朝政上的事心烦。   因此虽然嘉平帝卧病不起,宫里宫外诸多事务仍然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六部官员早就习惯在没有皇帝亲笔批示的情况下处理各部庶务,司礼监也和以前一样代替批红,唯一的不同就是皇太子朱瑄会亲自翻阅奏本,他们不能像以前那样只手遮天,必须有所收敛。   朱瑄越来越忙碌,每天早出晚归。金兰和他说起去安远侯府赴宴的事,他一口否决:“让黄司正代你去就行了,多送些厚礼。”   金兰笑了笑,道:“那未免太怠慢陆老夫人了,太后不去,王皇后更不会去,我是太子妃,还是去的好。”   陆老夫人是她及笄礼上的正宾,她确实该出席陆瑛的婚宴。   金兰搂住朱瑄的胳膊轻轻晃动:“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我是女眷,看了撒帐就回来了,又不会去前面正厅,不会有事的。你把扫墨借给我,让他跟着我去陆府,有他在我身边照应,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她觉得没什么好顾虑的,陆瑛都要娶亲了,还能怎么样?罗云瑾和朱瑄能认出她,那是因为他们朝夕相处过几年,陆瑛和她交情一般,说不定早就把她忘了,而且陆瑛还以为她是个太监,根本不可能认出她,顶多觉得她眼熟。再说还有陆老夫人在,陆家世代谨慎,陆瑛这些年就没做过出格的事,她不过是陆家内院吃杯酒罢了,不会出什么变故。   朱瑄还是不答应:“还有德王妃和庆王妃,让她们去。”   金兰笑着说:“她们本来就要去。”   朱瑄皱眉,外面内官进殿催促,内阁大臣急等着见他。   金兰赶紧推他出去:“好了好了,我们说好了,你快去忙正事吧,我正好出宫透透气,到时候还能顺便看看枝玉他们,天黑我就回宫。”   她这么说,朱瑄不好再拦她,眉头轻轻皱着,一边扣衣扣,一边出去,走了几步,转身叫住扫墨:“你陪着太子妃去陆家,别让外人冲撞太子妃,有什么不对劲立刻回宫。”   扫墨点头应是。   到了陆瑛娶亲的前一天,金兰先去仁寿宫给周太后请安。   周太后有风湿骨痛的老毛病,这两天发作得厉害了,下不了床,歪在罗汉床上看内官唱滑稽戏,薛娘娘、李选侍几人坐在一边相陪,还有几个唱北曲的教坊司伎人在外边廊下候着。   积雪未化,寒风刺骨,金兰看到那几个脸冻得直打哆嗦的伎人,随口问小满:“他们怎么不去茶房坐着等?”   小满小声回答:“他们是教坊司的,不敢进茶房,茶房的太监见了他们就喝骂。”   奴才也是分三六九等的,在主子跟前的脸的奴才会转过头欺压地位更低贱的奴才。周太后不宠信乐人,所以仁寿宫的宫人不怕教坊司的伎人。   金兰道:“让他们去避风的地方站着,总比站在风口好。”   小满应是,走过去吩咐几句,几名伎人已经冻得双腿麻木,僵硬地行了个礼,退到门前避风的地方站好。   周太后半靠在罗汉床上打瞌睡,金兰进去请安,说明来意。周太后睁开眼睛,眼神浑浊,嗯一声,让宫人取出她给新娘子的赏赐,嘱咐道:“好好看看新娘子,之前说了那么多家陆瑛都不答应,不知道这齐家的小姐怎么就让他点头了。”   金兰笑着应下。   周太后看了她一眼,慢悠悠地道:“这几天五哥忙里忙外,你也忙,你那里的人手够不够用?哀家看你身边没什么得用的女史,哀家拨两个人给你使唤,你这就带她们回去吧。”   薛娘娘和李选侍低头剥核桃,听了这话,手里的钳子没敢往下用力,唱滑稽戏的内官也停了下来。   金兰仍是微笑:“不敢劳皇祖母操心,皇祖母这里也少不了人使唤,之前孙媳妇仗着皇祖母慈爱,已经找皇祖母讨了胡女史和黄司正,实在不敢再厚着脸皮求皇祖母赏人,本应该是孙媳妇孝敬皇祖母才对!孙媳妇还想着年底事多,怕掌事姑姑照应不来,想着打发胡女史回来当差。”   周太后沉默了一会儿,面色微沉,挥挥手道:“胡广薇在你那里很好,不必打发她回来了。你去吧。”太子如今出息了,她拿捏不了东宫,太子妃瞧着绵软,拿定了主意和太子一样强硬,她暂时还不想和东宫撕破脸皮。   孙子到底不是儿子,儿子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以后孙子继承皇位,她这个老婆子还得看孙子的脸色过活。   金兰告退出去。   薛娘娘找了个借口起身送她,一直送到长廊外,小声道:“我的小祖宗!你何必当面回绝老娘娘的好意!老娘娘给什么你接着就是了,反正太子爷会为你主张,老娘娘喜欢温顺的,你之前做得很好,照着从前那样不是挺好的吗?”   金兰轻笑,站在阶前,披上貂鼠风帽:“什么事都推给太子,他哪里忙得过来,这些事我自己推了就是了。”   薛娘娘一怔。   金兰完全可以躲在皇太子身后,继续当一个天真的太子妃,不管周太后怎么威逼暗示,她只需要泪盈盈地抬出皇太子,周太后也只能干瞪眼,但她没有这么做。   薛娘娘叹口气,拉着金兰的手,语重心长地道:“我知道你和太子感情好,你们新婚,自然如胶似漆,可是以后呢?你是堂堂太子妃,谁也动摇不了你的地位,别说是老娘娘送的两个宫人,就是太子真纳妾侍了,也不过是随你拿捏罢了。太子怎么任性是太子的事,你得把目光放长远一点,你若是跟着太子一起胡闹,失了贤良大度,落一个跋扈小性的坏名声,以后怎么办?”   女人还是得温顺贤良,倒不是要以此博得夫君的喜爱,而是为了在世间立身。现在太子和太子妃感情好,太子不愿纳妾侍,金兰只要不言不语就够了,不该当众表露出她的强势,现在太子喜欢她宠着她,她这么做太子不会生气,别人也无从置喙,但是以后呢?假如太子自己后悔了呢?   到那时,没人会怪太子喜新厌旧,他们只会把矛头对准金兰,金兰今天的得意风光就是日后别人嘲笑她的话柄,没了丈夫的宠爱,又没了贤惠的名声,她要怎么在深宫立足?   宫人撑起罗伞,金兰拢紧大红绒面鹤氅,莞尔:“薛娘娘最近还去跑马场骑马吗?”   薛娘娘心中一动,笑着摇摇头:“雪太大了,等开春再去西苑跑马。”她曾经因为自己像郑贵妃年轻的时候才能获得圣宠而心灰意冷,现在她想开了,她是她,郑贵妃是郑贵妃,她喜欢跑马。   金兰转过身,望着眼前纷纷扬扬的大雪,唇角一抹洒脱的笑,轻声道:“跋扈小性又怎样?那是我们夫妻间的事。”   朱瑄把她当妻子,她把他当丈夫,他为了他们之间的诺言得罪周太后,她不能躲在背后坐享其成,她应该和他站在一起,让世人知道她的态度。   假如哪天朱瑄不想信守诺言了,她放手就是,反正她是太子妃,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人心易变,他等了她六年,足够了。   第二天天公作美,云消雪霁,晴空万里,苍穹一片澄澈的瓦蓝,日光明媚,晒在身上暖洋洋的。   安远侯府张灯结彩,宾客盈门,宫中不断颁下赏赐,京中权贵世家俱都派人道贺。年底家家户户忙得热火朝天,陆家又向来低调,婚宴也不算十分隆重,亲自上门恭贺的大多是各家晚辈,三品以上的大臣中只有兵部尚书亲自上门贺喜。   金兰和德王妃几人直到中午才登门。   陆老夫人和院中女宾听到礼官传唱,一齐迎到门前。   金兰今天穿礼服,戴缀金珠宝凤冠,装束雍容华贵,四个宫人前前后后搀扶着她下轿辇,扫墨走在她身边,眸子鹰隼一般扫视左右。   陆老夫人看着气度端庄稳重的金兰,心里微叹,脸上自是不动声色,笑着迎她进屋。   在场女宾都是有品级的命妇,心眼活络,平时很少有机会见金兰,自然不愿放过机会,一拥而上,围着她奉承讨好。   德王妃、庆王妃自从出阁以来很少有机会参加婚宴,两人紧紧跟在金兰身边,见女眷们纷拥而上,怕挤坏了金兰,笑着打岔道:“新娘子接来了?老娘娘千叮咛万嘱咐,要我们好好看看新娘子,老夫人盼了这么多年,终于盼到了!”   众人大笑。   陆老夫人笑眯眯地道:“还没来呢,已经去齐家迎了,殿下先去厢房略坐坐。”   正院暖阁里烧了地龙,帘子掀开,一股暖香扑面而来,房中供了香橼、佛手,熏了沉水香,香气淡雅,榻上铺设软枕锦被,布置得富丽堂皇,这是专门为金兰一个人预备的屋子。   众人说笑了一番,德王妃和庆王妃找到相熟的远亲说悄悄话,陆老夫人亲自送金兰去暖阁:“离拜堂还早着呢!殿下先歇着,家里人口少,一忙起来就晕头转向的,若有不周到的地方,还望殿下担待。”   金兰正好不想出去,笑着道:“老夫人大喜,快去忙吧,我正好躲躲清闲。”   陆老夫人心里悬着的大石落地,笑着退出暖阁,叫来丫鬟,轻声嘱咐:“太子妃殿下身份贵重,你们仔细看着,别让外院的人混摸进来。要是有人冲撞了太子妃,你们以后就别在内院伺候了。”   丫鬟们听她语气郑重,知道她不是在说笑,恭敬应是。   内院幽静,外院闹哄哄的,人叫马嘶,笑语喧哗,里面却一点声音都听不见,高墙外时不时传来一阵模糊的炮竹爆响。   金兰歪在榻上睡了一会儿。   扫墨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边,听见外边鼓乐大作,轻声叫醒金兰:“殿下,到吉时了。”   金兰起来梳洗,宫人簇拥着她去新房。   院中已经点起八角竹丝灯笼,朦胧的灯火笼在众人脸上,人人一脸喜气,穿新衣、扎丫髻的小公子、小娘子满屋子乱窜,抓着长辈的袖角一叠声地问:“新娘子在哪儿?新娘子在哪儿?我要看新娘子!”   陆家女眷抓住一个才留头的小公子,笑着道:“四哥想娶新娘子了?回去告诉你娘,你娘明天就能给你找一个标致的好媳妇!”   四哥轻哼一声:“我才不要媳妇呢!”面红耳赤地跑开了。   女眷们笑成一团。   新房地上一道黄花梨鸾凤纹镶嵌鸳鸯莲花图落地大屏风,金兰和德王妃坐在屏风后面吃茶,笑看外面的热闹。   金兰喝着茶,想起自己成亲的时候,典礼肃穆隆重,普天同庆,万人空巷,长街内外人头攒动。她头戴凤冠,身着翟衣,坐在车里晃晃荡荡一整天,累得腰酸背痛,规规矩矩按着礼官的教导行礼,广场前黑压压一片,朱红宫墙耸立,灿烂的金色日晖下宫门一道道次第打开,宏伟壮丽的大内宫城霍然展现在她面前。她累归累,不过不用和命妇打交道,夜里也没人闹新房。   一室辉煌的烛火,朱瑄当时看到凤冠霞帔的她,心里在想什么?   他那时候应该是有点怨她的,因为她什么都不记得。不知道该怎么和她解释,别别扭扭的。   她坐着走神,德王妃忽然碰了碰她的胳膊,笑着道:“新娘子来了!”   屋中一片此起彼伏的哄笑声,身着官袍的高大男子在欢快的乐声和众人善意的调笑声中踏入新房。   金兰展开一柄真金富贵花开苏扇,透过雕镂的莲花纹看一眼新郎。陆瑛今年三十多岁,是个英武不凡的俊朗男子,身材俊伟,猿臂蜂腰,气势沉稳凌厉,可能是常年征战沙场的缘故,举手投足间隐约带了几分杀气,虽然一声新郎装束,面容也平静温和,但他进屋以后淡淡地扫一眼左右,众人还是不约而同地压低了声音。   德王妃小声和庆王妃道:“不愧是都督,气势就是不一样……齐家小姐斯斯文文的,也不知道陆都督能不能和她说得来,陆老夫人倒是很喜欢齐家小姐。”   庆王妃轻笑:“别说齐家小姐了,只要陆都督肯娶妻,陆老夫人就别无所求了!”   她们小声说笑,外边却响起一阵阵哄闹声,陆瑛在兵部的同僚笑着冲进新房,一帮粗人,又刚吃过酒,个个喝得满脸涨红,闹着要看新娘子。   女眷们纷纷皱眉,傧相赶紧拦在前面,连说带笑哄着那几个大老粗出去。   腰束红绸的家仆走到陆瑛身边,一脸惊惶,小声道:“都督,太子妃、德王妃和庆王妃几位殿下今天来观礼,这会儿就在新房里面坐着,可不能冲撞了贵人啊!”   陆瑛微微沉了脸,随手揪住一个借酒装疯的同僚,道:“外边胡闹去。”   同僚们立刻服帖了,讪讪地摸摸鼻尖,拱手给女眷们赔不是,笑着退出去。陆瑛掀开珠帘往里走,在一片哄笑声中掀了新娘子的盖头,喝过合卺酒,也出去了。   齐家小姐坐在拔步床前,小脸通红,柳叶长眉,朱唇榴齿,五官秀丽。   众人围着她笑:“新娘子真好看!和陆都督男才女貌,天造地设!”   齐家小姐脸更红了。   炮竹声声,前面开席了,管事的请众人入座,众人看到新娘子的模样了,心满意足,陆续散去。   金兰也告辞回宫,陆老夫人领着阖族女眷送她出门,心里悄悄松了口气。   没出事就好。   宫人提着绛纱灯在前头照明,出了垂花门,金兰劝陆老夫人回席,陆老夫人不敢走,坚持送她上轿辇,还没客气几句,外院正堂忽然响起几声尖利的惊叫声,接着一阵哐里哐当,桌案覆地、碗盏落地的碎裂声响此起彼伏。   陆老夫人心里咯噔一下,脸色骤变。 第105章 私会   扫墨反应敏捷,二话不说,先护着金兰踏出陆府,不管陆府宴席上出了什么事,他的首要任务是护送金兰回东宫。   陆老夫人也怕金兰留下来再生波折,没有挽留,也顾不上客气了,一面打发人去正厅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一面示意亲兵护卫赶紧送金兰离开。   金兰怕陆老夫人尴尬,上轿辇之前笑了笑:“一定是哪家吃醉了在闹呢。”   陆老夫人镇定地道:“可不是!白天的时候就喝得醉醺醺的,老身也管不住那几个泼皮混账!”   她身披绒衣,站在府门前高悬的羊角灯笼下,看着金兰乘坐的轿辇转过街角渐渐没入暗沉的暮色中,轻轻吐了口气,脸色立刻紧绷起来,叫来管家问:“前头怎么回事?哪家混账小子撒酒疯了?”   管家满头是汗,垂着手道:“老夫人,都督吃醉酒了!”   陆老夫人一惊,陆瑛从小懂事,不好杯中之物,怎么会吃醉?他以前就算喝多了也安安静静的,今天是他娶亲的好日子,怎么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管家抹了把汗,急得团团转:“老夫人,都督吃醉了酒,和罗统领打起来了!打翻了好几张桌子……兵部尚书和内阁舒老先生亲自劝都没劝开他们,都督的武艺您是知道的,罗统领那也是上过战场的人,别人拉都拉不住啊!”   陆老夫人心惊肉跳,顾不得满地积雪,急急赶往正厅:“罗云瑾怎么会来陆家?”   他们陆家从来不和乾清宫近侍往来,罗云瑾又是声名狼藉的司礼监秉笔太监,陆家根本没给罗云瑾下帖子,他怎么会登门道贺?还和陆瑛打起来了?他们俩一个是堂堂大都督,一个是秉笔太监,居然在婚宴上不顾身份、当着所有人的面大打出手,陆瑛吃醉了,难道罗云瑾也吃醉了?   灌了几口黄汤,一个个都不要脸面了!   管家急得声音都变了调,顿足道:“罗统领是奉旨来给都督贺喜的,陛下病中亲自给都督写了贺词,还赏赐了一把宝刀给都督,罗统领刚刚上门,念了贺词,宾客们都在夸,都督说了句谢主隆恩,请罗统领吃酒,说得好好的,都督不知道怎么突然就一杯酒泼在罗统领脸上,大家都没反应过来,他们已经打起来了!”   陆老夫人额前青筋暴跳:提心吊胆了一整天,陆瑛没有见到太子妃,两边相安无事,没想到还是出事了!   前面正厅闹得人仰马翻,陆瑛忽然和前来宣旨的罗云瑾动手,众人呆愣了片刻后上前拉架。奈何这两人一个是久经风沙的沙场骁将,拳拳带风,一个是深藏不露的高手,招式凌厉阴狠,两人缠斗在一处,一个出手霸道凶猛,一个身形鬼魅快如闪电,众人只觉眼花缭乱,满场都是涌动的杀气,看都看不过来,怎么劝架?   眼看桌椅倾倒一片,不会功夫的宾客早已经尖叫着四散奔逃,陆府亲兵、陆瑛的同僚和罗云瑾的属下站在廊前,一边观望,一边警惕地瞪视着对方,以防对方突然背后下黑手。   陆老夫人赶到正厅,手中铜拐狠狠地敲在地砖上,怒喝:“给我住手!”   这一声苍老的清喝喊出,连兵部尚书都变了脸色,躲在廊柱后面看热闹的众人脸上讪讪,纷纷走到雪地里,喊住陆瑛和罗云瑾:“老夫人在此,两位还是先停手罢!”   空气里仿佛有金铁之声响起,杀气陡然一滞,陆瑛和罗云瑾同时停手,身影分开。   两人脸上都带了伤。陆瑛面色沉凝,双手紧紧握拳,眸中怒气翻涌。罗云瑾神色淡漠,凤眸微垂,棱角分明的脸孔上笼了几分阴鸷之气。   兵部尚书轻咳两声,笑着道:“今天是陆都督大喜之日,有话好好说,何必动手?你们二位都是陛下倚重的俊才,别伤了和气。”   示意陆家亲兵端来两杯酒,送到两人手边。   “老夫今天倚老卖老一回,你们二人卖我一个薄面,喝了这杯酒,刚才的事以后谁也别提了。”   陆老夫人看着陆瑛,眼神严厉。   陆瑛闭了闭眼睛,拿起酒杯,一饮而尽,转身拂袖而去。   罗云瑾没接那杯酒,抹去唇边血迹,转身离开。   众人面面相觑。   陆老夫人犹豫了一会儿,没有派人去追罗云瑾。罗云瑾恶贯满盈,他们陆家用不着费力去讨好他,而且不管两人今天动手的起因是什么,这个梁子早在多年前就结下了,以前两人就在宫里打过架,罗云瑾肯定早就对陆瑛怀恨在心,陆家用不着在他身上白费功夫。   管家吩咐家仆打扫庭院,重新安设席面,请宾客们继续吃酒。众人看陆老夫人亲自出来了,总得给老夫人一个面子,重新落座。   陆老夫人缓和了脸色,笑着向宾客们赔罪,众人忙称不敢。   她安抚好宾客,找到陆瑛,发现他居然一个人躲在屋里喝酒,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你到底是怎么回事?罗云瑾是陛下跟前的人!别说他是权倾朝野的秉笔太监,哪怕他是陛下养的一条狗,只会对着你狂吠,你也得恭恭敬敬的!你竟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出手伤他!明天整个京师的人都会知道你对传旨太监不恭敬!消息传到陛下耳朵里,陛下会怎么想你?”   陆瑛捏着酒杯,苦涩地道:“儿子今晚就写封谢罪的折子,儿子今天娶妻,想来陛下会体谅我一二。”   陆老夫人怒道:“你有写折子的心,刚才为什么不忍着点?罗云瑾是你能打的人吗?你和他到底有什么仇?这么多年也该过去了!你如今也是娶了妻的人了,你媳妇还在新房等着你呢!你今天这么大闹一场,叫她以后怎么做人?”   陆瑛喝完杯中的酒,叹口气:“娘……我都知道,你让儿子透口气罢。”   语气竟有些祈求的意味。   陆老夫人怔了怔,眼睛蓦地酸涩起来,沉默半晌,轻声道:“我去看看你媳妇,你别真吃醉了。”   陆瑛没有吭声,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   罗云瑾踉踉跄跄出了安远侯府,属下们紧紧跟着他,怒道:“大都督又有什么了不起?统领您一封诏书下去,他还不是屁都不敢放一声?不知死活的东西,居然敢对您动手……”   一路骂骂咧咧,罗云瑾摆了摆手。   郭大看一眼其他人,其他人立刻噤声。   陆府门前车马如龙,小巷子堵得结结实实的,缇骑牵来罗云瑾的坐骑,他翻身上马,俊朗的面庞上映着朦胧的灯火,眼神清亮,毫无醉意。   “你们别跟着了。”他淡淡地道,声音嘶哑。   缇骑们对望一眼,抱拳应是,默默退开。   罗云瑾骑着马钻进暮色中,马蹄踏着一地乱琼碎玉,吱嘎轻响回荡在幽深的巷子里。   天色暗了下来,幽巷深处浮动着星星点点的灯火,皑皑白雪中点缀着一簇簇温暖的光晕,年底了,各家各户阖家团圆,这会儿正是吃晚饭的时候。   他手挽缰绳,望着夜色里一处灯火,怔怔地出神。   几声长靴踏响积雪的窸窸窣窣声响起,一人走到他跟前,拱手道:“罗统领,我家主人请统领借几步说话。”   罗云瑾一动不动,凝望沉沉夜色中摇曳的火光。   那人抬起头,面皮白净,相貌平平,眸中精光闪动,正是跟随金兰出门的内官扫墨:“罗统领,太子妃殿下有请。”   罗云瑾早已经僵冷的手指颤了颤,翻身下了马背。   扫墨领着他拐进曲折的小巷子,绕了几个弯,来到一座僻静的宅院前。院子里没有点灯笼,幽暗处偶尔闪过一道寒光,那是东宫护卫随身佩戴的长刀。   正堂没有悬挂门帘,门是敞着的,当中底下烧了一大盆暖炭,炭火很旺,热气微醺。   屋中没有内官侍立,装束华贵雍容的女子独自一人坐在火盆前,伸出手对着火盆取暖,双手白皙,手指纤长,腕上一对沉重的阔口镶嵌花红玛瑙金手镯,更衬得皓腕欺霜赛雪,衣裙间满绣凤纹,火光中熠熠夺目。   听到脚步声,她慢慢抬起头,双瞳剪水,杏脸桃腮,目光隐隐含笑,如水般柔和清冽。   罗云瑾一瞬间觉得恍惚,她怎么会请他过来?   金兰朝跟在罗云瑾身后的扫墨使了个眼色,扫墨会意,束手站在门边等着。   刚才他们从陆府出来,金兰派人回去打听陆家出了什么事,内官回来通报说陆都督突然和罗统领打了起来,宾客怎么拉都拉不住。扫墨心里一跳,不知道该不该管这事,金兰沉吟了片刻,道:“找个地方歇歇脚,你去陆府走一趟,请罗统领过来,我找他说几句话。”   扫墨心念电转,眨眼间想出了无数个理由反驳此事,真让太子妃和罗云瑾见了面,皇太子会剐了他的!   金兰抬起手,纤指拨开帘子,黑亮的杏眸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眸光沉静,含笑说:“你不必多心,回宫以后我会亲口告诉太子这件事,我要问罗统领几句话,你去请罗统领罢。”   她头戴凤冠,端坐在轿辇中,面庞圆润白净,俏丽高贵如庙中观音,含笑看过来,眼波流转,令人不敢逼视。扫墨脸上掠过一阵燥热,不敢多说什么,带着她找了个僻静的地方落脚,转身去请罗云瑾,刚回到陆府,正好看到罗云瑾从陆府出来。   金兰指指火盆对面的椅子,示意罗云瑾坐下。   罗云瑾自认铁石心肠,经历了太多磨难,又是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可以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此刻却浑身紧绷,手脚僵硬,像个十几岁的少年郎,看到她对自己扬起笑脸,心口怦怦直跳。   他垂眸,走过去坐下,长袖拂起烟尘。   金兰指指火盆旁小几上的青瓷茶盏:“天这么冷,罗统领吃杯茶。”   罗云瑾不觉得冷,不过手还是伸了出去,端起一盏茶,茶水的温度透过薄薄的瓷壁温暖着他冰凉的手指,掌心酥麻。   屋外寒风呼啸,屋中炭火融融,空气里弥散着淡淡的茶香。   金兰坐在火盆前,垂眸看着烧得泛白的木炭,轻声问:“敢问罗统领……你和陆都督大打出手,是因为我吗?”   罗云瑾手中的茶盏微颤,茶水泛起淡青色涟漪。他差点忘了她有多直接坦诚。   金兰接着道:“事过境迁,陆都督已经娶妻生子,不管以前发生过什么,他现在儿女双全,又娶了门当户对的齐家小姐为妻,罗统领不该再因为旧事和他争执。”   罗云瑾握着茶盏的手指收紧,嗤笑了一声:“旧事?”   金兰抬起眼帘,直视着罗云瑾,目光柔和而又坚定:“对,就是旧事,逝者如斯夫的旧事。”   罗云瑾听明白她话中的深意,心中隐痛,挪开了视线。   “这几年五哥过得很艰苦,我听五哥说,罗统领帮了他几次。”金兰神色平静,语气娇柔,轻声道,“五哥告诉我,那是因为罗统领欠我一样东西,所以不会做对他不利的事情。五哥没有说罗统领到底欠我什么,今天我想从罗统领口里知道答案。”   她看着罗云瑾,“你到底欠我什么?”   冰冷的寒气仿佛凝结成一把刀,狠狠剜进罗云瑾的心脏,他痛得几乎维持不住脸上的表情。   屋外黑魆魆的,夜风萧萧。   罗云瑾紧紧握着茶盏,哑声道:“我欠你一条命,圆圆。”   他叫她圆圆的语调格外轻柔,粗噶的嗓音仿佛没那么难听刺耳了。   金兰怔了怔,目光落到他受伤的那只胳膊上,定定神,道:“上次罗统领救了我一命,这些年你还暗中照应五哥,恩怨相抵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罗统领该放下了。”   罗云瑾凤眸抬起,眼底涌动着冷冷的寒光。   金兰已经酝酿了很久,不想半途而废,迎着他的视线,继续道:“罗统领才学广博,胸有丘壑,想来应该不是贪恋司礼监风光禄位之人。”   跑马走解那天他一骑绝尘,横刀立马的一瞬间那种睥睨天下的孤高气势让整个广场的人噤声不语,他高傲倔强,不该和钱兴那样的人沆瀣一气。   罗云瑾缓缓闭上眼睛。   她想劝他离开? 第106章 发疯   茶香氤氲,满屋浮动着暖融融的炭火气。   恩怨相抵四个字如惊雷在耳边炸响,罗云瑾挺直了脊背,垂眸,墨黑眼睫掩住思绪。   他把茶盏放回小几上,淡漠地道:“殿下错看我了,功名利禄,富贵荣华,利之所在,熙来攘往,我亦不能免俗。”   金兰无声笑了笑,沉默了一会儿,伸手拨动盆中发红的木炭,轻声说:“罗统领聪颖明智,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罗统领非池中之物,他日待势乘时,一定能有一番作为,你若是只为追求显达富贵,又何须……”   何须冒险留在京师。   朱瑄现在不杀他,不代表以后不会对他下手,朱瑄恨他,他也知道这一点。   有时候金兰觉得,罗云瑾就是在等死。   他不求财,不求名,没有朋友,没有亲人,寡情绝义,独来独往,踏着无数人的尸骨爬到现在的位子,权倾朝野,声势烜赫,但金兰直觉这并不是他的追求。   她望着明艳的炭火,一字字地道:“我已经和五哥结为夫妻,往事不可追,罗统领欠我的……一笔勾销,你不欠我什么了。”   从今以后,再无瓜葛。   不管她记不记得,她在作出决断的时候都是这么干脆决绝。   决定喜欢他的时候,火热赤诚,不管他怎么冷脸相对,无怨无悔。   决定疏远他的时候,心冷如刀,不论他如何挽回转圜,无动于衷。   噼啪一声爆响,炭火里迸出一蓬火星,恍如燃烧的银河。   罗云瑾一动不动地坐着,挺拔的身影仿佛凝成一座伫立的高山。   金兰放下铁钳,拍了拍手,腕上的金镯轻轻晃动,镯子又阔又方,金光灿灿,手腕愈发显得纤细:“言尽于此,罗统领珍重。”   她站起身,珠翠闪耀,环佩叮铃,裙琚轻轻扫过地面,一步一步从罗云瑾身边走了过去。   没有丝毫眷恋。   冬风吹动院中丁香树,枝叶婆娑,发出沙沙轻响,好似落雪。   淡淡的茉莉香气萦绕在身边,织金裙琚渐渐消失在视线之外,罗云瑾闭了闭眼睛,忽然暴起,身形翻转,伸手扣住了金兰的手腕。   金兰吓了一跳,挣扎了几下,满头珠翠轻晃,罗云瑾紧紧扣着她的手,凤眸斜挑,面容冷凝,他是习武之人,手臂如铁钳一般横在她身前,轻而易举就化解了她的抵抗,微凉的手指攥着她的手腕,俯身看她。   扫墨瞳孔猛地一缩,抽出佩刀,一刀凌空斩下:“罗云瑾,你放肆!”   罗云瑾仍旧低头看着怀中的金兰,另一只手随手轻轻地一扫,袍袖飞扬,滑出一柄匕首,硬生生接下扫墨的一刀,金铁之声嗡嗡作响,扫墨居然被弹飞了出去,退后好几步才勉强站稳。   屋外护卫闻声而起,纷纷拔出弯刀,冲进回廊。   满眼刀光剑影晃动,金兰被迫倚在罗云瑾胸膛前,心跳如鼓。罗云瑾一直客客气气、小心翼翼的,就像和她离得近了就会亵渎她一样,除了在西苑强行带走她和从细犬口中救下她的那两次,这是两人离得最近的时候。他看都不看东宫护卫们一眼,好像完全没把他们放在眼里,单手拥着她,衣衫底下劲瘦的筋肉鼓起,浑身散发着森严雄浑之气。   一瞬间杀气滔天,气势彪悍。   扫墨捂着胸口闷哼了一声,沉着地扫视一圈,怕伤着金兰,没有贸然领着护卫一拥而上,他们一起出手可能也不是罗云瑾的对手。   罗云瑾低头看金兰,双眸幽黑,面孔俊美,头一次在她面前毫不掩饰他的凌厉阴狠:“你觉得陆瑛这样很好?”   他的手指微微用力,金兰几乎喘不过气来,强自镇定地点点头,轻喘着道:“不错,这样很好!”   她不记得陆瑛,而且她也不喜欢陆瑛,这样不是很好么?各自安好,各得其所。   他也该这样。   罗云瑾紧紧握着金兰的手,凤眸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她仰着小脸,凛然回望,眸中浮起闪烁的水光,娇小圆润的身体在他掌中瑟瑟发抖,眼神却凛冽沉静。   罗云瑾目光阴鸷,看她半晌,蓦地一笑,笑容苍凉:“圆圆,你真狠心呐。”   金兰朱唇紧抿,彤红的火光映在她秀丽的眉眼间,眼角微微发红,平添几分艳丽妩媚。   罗云瑾凤眸里翻滚着阴冷的寒芒,低声道:“可我觉得不好,一点都不好……我当初不该放手。”   他差一点就得到她了。   朱瑄那时候在做什么?一个孱弱的小皇子罢了。   她对他太好太宽容,以至于他一面冷漠地拒绝她,一面又笃定她还会再凑上来。   年少时的他太骄傲太敏感,从来设想过假如她不喜欢自己了该怎么办。   怎么办?要他跪下来求她吗?   他跪过了。   罗云瑾捉着金兰的手掌越来越烫,眸色暗沉,炭火静静燃烧,火光笼在他侧脸上,轮廓分明的脸现出一种近乎兽类的狰狞。   金兰浑身发软,想起罗云瑾平日里的凶名,下意识瑟缩着往后躲闪。   他眸色更深,抬起胳膊,正好稳稳地接住她,冰冷的气息拂在她颈间,她抖得更厉害了。   扫墨忍无可忍,对着罗云瑾的肩膀一刀劈下。   罗云瑾勾住金兰的腰,半搂着她身姿腾跃,扫墨立刻扭身追上,刀光闪闪。其他人手拿弯刀,踟躇不敢上前,只能围在门前,挡住罗云瑾的去路。   金兰晕头转向,只觉一室杀气涌动碰撞,刀剑相击的铮响在她耳畔回荡盘旋,她试图去掰开罗云瑾的胳膊,他一面和扫墨对敌,一面收紧手臂,不容她挣扎。   她不由得有些后悔自己的莽撞,之前有人说过罗云瑾曾只身探入敌营取对方统帅首级,如入无人之境,她还以为只是说书式的夸张。   护卫们目不转睛地盯着罗云瑾,摆出围攻的阵势,倏地一声撞响,不知道是谁踢翻了炭盆。   火盆倾覆倒地,盆中烧得赤红的火炭滚落一地,四散开来,护卫们跳着躲开炙热的火炭。   几声嘶嘶细微声响,一股淡淡的焦臭味弥散开来。   炭火飞溅而出,迸在金兰的裙子上,蹙金绣线烧着了,火苗腾起。   罗云瑾余光瞥见那一星燃烧的火光,身形顿时一僵,脸上表情凝滞了刹那,片刻之后,目中闪过一丝饱含苦涩痛楚的寒光。   金兰还没反应过来,他突然掷出袖中匕首,浑身杀气尽敛,放开她,峻挺身姿跪在她脚下,直接用手掌拨开她襕裙上燃烧的火炭。   炭火烧着皮肉的嘶嘶轻响让人头皮发麻,他一脸麻木,仿佛完全失去了痛觉,手指飞快掸掉木炭,拍熄火苗。   扫墨手中长刀来不及收回,雪亮刀刃裹挟着万钧之势朝着他的肩背劈斩而下,气势汹汹,卷起冰冷腥风。   长刀落下,便是他命绝之时。   罗云瑾就像没看见那把长刀一样,仍旧跪在金兰脚下,用自己的手掌一点一点仔仔细细掸开火炭。   金兰看着扫墨手中的长刀如闪电一般落在罗云瑾肩头,几乎忘了呼吸,猛地伸手推开跪着的罗云瑾。   他疯了!   手刚刚挨到罗云瑾的肩膀,被他反手牢牢握住了,他仰起脸,掌心被熊熊燃烧的火炭烫出几个血泡,手盖在她的手指上,喃喃地问:“疼不疼?”   金兰怔住。   看到她推开罗云瑾,手握长刀的扫墨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脸上血色褪尽,手腕一翻,以一个诡异别扭的姿势生生收住刀势,刀尖险险从罗云瑾的肩头掠过,刺啦一声,削下一小片罗袍。他顺着刀势滚到地上,哐当一声扔开长刀,顾不上内伤,挺身而起,爬到金兰面前,确认她没有受伤,神魂归位,长长地舒了口气。   他心有余悸,冷汗淋漓,回头狠狠瞪视罗云瑾,这太监真不要命了?!   罗云瑾紧紧按着金兰的手,对周遭发生的一切没有一丁点反应,凤眸中燃烧着难以言说的惊骇、急切和痛苦:“圆圆,疼不疼?”   金兰浑身轻抖,目光落到他手上。   他两只手都被烫红了,指间手背满是灼烧的痕迹,血泡狰狞。   “没烧着我……”金兰缓缓而坚决地抽回自己的手,挪开视线,声音发涩。   罗云瑾却像没听见一样,神情空茫而又疯狂,紧紧攥住她的裙角,上下摸索:“你疼不疼?疼不疼?”   护卫们呆立当场。   平时高傲冷峻的罗统领此刻就像一个失了心智的疯子一样,跪坐在一地燃烧的炭火间,疯疯癫癫地拍打着太子妃的襕裙,嘴里颠来倒去只有一句话:“你疼不疼?”   扫墨也呆愣了好半晌,不明白罗云瑾到底发的什么疯。   不过发疯也好,发疯总比刚才突然动手抢人好对付。   扫墨回过神,上前搀住金兰的手臂,让她躲到自己身后,挡在她跟前,撕开罗云瑾伤痕累累的双手,冷笑着道:“罗云瑾,你看清楚了,站在你面前的是太子妃殿下。”   他顿了一下,声音压低,附在罗云瑾耳边,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声调一字字道:“罗云瑾,你我都是阉人,别痴心妄想了。”   冷哼一声,推开罗云瑾。   罗云瑾僵着不动,仿若如梦初醒一般,双眸中燃烧的寒芒一点一点黯淡下去,重归于无边的平静深沉。   扫墨冷笑,扶着金兰退开。护卫们立刻蜂拥而上,团团围住他们,手中长刀指向罗云瑾,以防他再次发狂。   寒风吹进屋中,炭火明明灭灭,一地红光闪烁。   罗云瑾慢慢站起身,夜风拂起他的袍袖,他眼眸低垂,衣袂翻飞,烫伤的手掌藏进宽大的袖子里。   扫墨双眼微眯,警惕地盯着他,护着金兰离开。   金兰心中百感交集。   走了没几步,罗云瑾忽然抬起手,拦住他们。   扫墨横刀上前:还来?   罗云瑾收回手,眼睫依旧低垂着,侧对着门口,凝望长靴旁慢慢熄灭的木炭,嘶声道:“刚才冒犯太子妃殿下,请殿下恕罪……我会去太子面前请罪,说明缘由。”   金兰隔着层层护卫,看一眼罗云瑾,平静地道:“不劳罗统领费心,我会告诉五哥今天的事,罗统领只是一时失态罢了,我想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   不论前尘过往是什么,她后来选择了朱瑄,罗云瑾既然甘愿接受这个结果,六年之中都没有做出伤害朱瑄的事,她嫁进东宫以后也没有试图夺走她,那说明朱瑄没有骗她。   他留下来是为了还她欠下的一条命,还完了,他也该离开了。   继续待在司礼监只会让他更痛苦。   这些话应该由她亲口说出来,他才能放得下。   他不是什么好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直接动手抢人,不过之后他没有做出不利她的事情,一直在明里暗里保护她……然后呢?他要一辈子这样吗?   金兰抬手抚了抚发鬓。   当断则断。   她迎着寒风,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罗云瑾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拳,指尖摁破血泡,痛彻心扉。   护卫们簇拥着金兰离开,扶她登上轿辇。夜色深沉,内官手提的绛纱灯笼随风摇动。   扫墨回头看一眼,罗云瑾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了出来。   金兰掀开帘子一角,望着檐角屋瓦间泼墨般漆黑的夜空,自言自语似的,轻声道:“不必送了,走的不是一条路,何必相送?”   每逢宫宴,总有一道目光躲在暗处凝视她,起初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后来她猜测那是郑贵妃的眼线,再后来,她想起那个仓皇躲进芭蕉丛后的男人,他挺拔高大的身影躲在幽冷暗影中,露水顺着肥厚叶尖跌落,他肩头湿了一片。   不知道他在那里站了多久。   帘子放下,轿辇在护卫们的簇拥中远去。   罗云瑾伫立原地。   夜深了,他刚才突然控制不住自己,吓着她了,本想送她回宫,看她安全返回大内,她却说了那么一句话。   不是一条路,何必相送?送来送去,终究还是要分别。   罗云瑾在风口处站了很久,手上的血泡疼得厉害,十指连心,宛如刀割。   风声瑟瑟,万千思绪在心头滚荡,他神色麻木地走出院子,回首看一眼,忽然一怔,唇角轻轻扬起。   原来刚才他在马背上凝望的那一处摇曳的灯火,竟然就是这里。   万家灯火,为他燃起一簇火光的人,依旧还是她。   可是圆圆不要他了。   罗云瑾闭上眼睛,胳膊上刚刚被扫墨的刀背拍了几下的伤口一阵剧痛,踉跄了一下,跪倒在雪地上。 第107章 活活烧死   金兰回宫以后,立刻换下被炭火烧得好几处焦黑的襕裙,吩咐宫人:“拿去烧了。”   扫墨忧心忡忡地站在珠帘外。   金兰摘下凤冠,挽了个家常小垂髻,换好衣裙出来,轻声道:“我亲自和太子解释今天的事,你们先下去吧。”   扫墨应是,目光飞快掠过她袖口,宫锦竖领袄微微收紧的袖口严严实实扣着皓腕,看不出罗云瑾留下的印子是不是还在。他没有说什么,领着今天护送她出宫的护卫退下。   宫人上前禀报今天给祝舅父和枝玉姐弟送玩器吃食的事,金兰漫不经心地听着,拿起单子细看,掌事太监做事周全,送枝玉的除了首饰还有西洋新巧玩意,知道他们是南方人,受不得北方的严寒,大毛的貂皮、狐皮,中毛的灰鼠皮,小毛的羔羊皮每样都备了几张,还有稀罕的猞猁狲皮。   她吃了半碗葱油素馅角子,洗了澡,坐在灯前处理宫务,打发人去仁寿宫回话,忙碌了一会儿,杜岩怕她累着,吩咐殿外伺候的宫人:“各宫送来的消息先回过掌事太监和掌事姑姑,如果不是重要的宫务,不要进殿打扰太子妃,等明天再一起禀报。”   金兰看完账目,歪在暖阁榻上看书,不一会儿打起瞌睡。朦胧中感觉被人抱了起来,鼻端闻到熟悉的味道,眼睛还没睁开,手先伸过去勾住他的脖子。   内官走在前面拨开层层帐幔,朱瑄抱着金兰穿过重重槅扇,走到拔步床前,轻轻放下她,脱下她脚上的绣鞋,给她盖好锦被,俯身亲她眉心:“我还没洗漱,你先睡。”   她睡得懒洋洋的,闭着眼睛答应一声,脚丫子在锦被底下晃荡一圈,找到汤婆子,脚底踩上去。   又睡了一会儿,帐幔轻扬,朱瑄洗漱好了,掀开锦被,钻进她的被窝里,身上还带着**的水气。她嫌弃地往里躲了躲,他笑着捉住她的腰,亲她侧脸。   金兰轻轻地呻|吟了一声,身子颤了颤。   朱瑄皱眉,手上力道一松。   金兰揉了揉眼睛,笑着道:“你手好凉。”   朱瑄笑了笑,手搭在她腰上,轻轻揉了几下,看她的反应:“什么时候回来的?”   金兰躲闪了两下,伸手摸索朱瑄的胳膊,一点一点挪到他身边,脑袋往他肩膀上一枕:“天黑回来的……五哥,我今天遇见罗云瑾了。”   槅扇外的灯烛已经撤下了,只余外殿守夜的宫人看守的那一盏壁灯放出昏黄的暖光,帐幔低垂,拔步床里光线暗沉。   朱瑄瞳孔猛地一缩。   金兰搂住朱瑄的腰,侧过身,左腿抬起来,大大咧咧往他身上一压,结结实实抱住他,低声说:“我想着正好碰到他,择日不如撞日,和他说了几句话。”   朱瑄抱着她的肩,声音嘶哑:“你和他说什么了?”   金兰紧紧压在他身上,不给他别扭的机会,一口气道:“我告诉他,他不欠我什么了,我觉得陆瑛娶妻很好,他和齐家小姐很般配……罗云瑾有点失态……”感觉到朱瑄浑身僵硬,床帐内弥漫着一种危险的气息,她赶紧接着说下去,“没出什么事,他就是抓了一下我的手,后来就好了。”   她没提打翻火盆的事,罗云瑾当时像疯了一样,她查过宫中名册,六年前宫中曾经走水,烧死了几个宫人。她大概猜到了一些,不想提起这事让朱瑄伤心。   朱瑄沉默了很久,扣在金兰肩膀上的手微微收紧:“我不喜欢你和他说话。”   “我知道。”金兰叹口气,抬起头,看着朱瑄,“以后不会了。”   朱瑄看着她,脸上没什么表情,抬手摸她的脸,手指轻轻揉她樱桃般饱满娇艳的唇:“为什么和罗云瑾说那些话?”   他可以想见罗云瑾有多失态,她连还债的机会都不给罗云瑾,罗云瑾怎么可能不发疯?   还不是为了你!你气性那么大,心眼小,什么都不说,自己一个人在那瞎琢磨……金兰心中暗暗腹诽了几句,压在朱瑄胸膛上,“既然都过去了,就别计较那么多了……五哥,放罗云瑾走吧。”   虽然罗云瑾是心甘情愿留下来的,但是朱瑄确实在折磨他。   她出阁的时候,罗云瑾是赐婚使和婚仪礼官,他亲自颁布的赐婚旨意,还吃了喜酒,亲眼看着一身皇太子妃翟衣礼服的她和朱瑄并肩踏进东宫寝殿。按规矩,他那晚在东宫守了半夜。   朱瑄没有明面上报复罗云瑾,手段偏于阴柔,他要罗云瑾生不如死。   他狠起心肠的时候确实像郑贵妃说的那样,阴狠毒辣。   不管罗云瑾欠她什么,他们之间该有个了结了。   “你心眼只有这么大——”金兰抬起手臂,对着帐顶,在空气中画了一个圆圆的圈,“我见枝玉和枝堂你都会不高兴,你以为我不知道呀?你连贺家的人都不喜欢,怎么会不在意罗云瑾……你可小气了!”   因为失去过,所以他格外敏感。他不希望任何人、任何事来让她分心,她只要看着他就够了。   朱瑄紧紧捉住金兰的手按在她头顶两侧,翻了个身,俯身压下来,整个人笼罩在她上方,瘦削的肩背拱起,博阿山勾勒出脊背肌理形状,幽深的黑眸定定地凝视着她:“圆圆都知道,为什么还是纵着我?”   昏暗的光线中,他端正的五官染了几分春色。   金兰笑了笑,双手被按着,没法挣扎,只好抬起脑袋,亲亲朱瑄的脸,“谁叫我心疼你。”   一点明亮雀跃的亮光从朱瑄幽黑的双眸中浮起,他喉结滚动了几下,呼吸越来越热,低头狠狠地吻住她微笑的唇。   灯火摇曳,床帐密密匝匝围着,掩住两人的身影,却掩不住那似有若无的如细密雨丝般缠绕的声音,一道低沉,一道娇柔,时不时混在一处,密不可分。   守夜的宫人侧耳细听片刻,偷偷觑一眼低垂的帐幔,隐隐看见垂落至地面的的纱帐在轻轻晃动,斑斓的刺绣花鸟虫鱼纹如水般潺潺流动,吱吱嘎嘎的细响钻了出来,宫人红着脸退开几步,取下壁灯,蹑手蹑脚退出寝殿。   灯火撤去,一室昏暗。   金兰沉沉睡了过去,双颊晕红,长发铺了满枕。   朱瑄知道她今天出宫累着了,没有折腾她太久,等她睡熟了,下床取来一盏灯,轻轻拉开锦被,看她腰上的红印,刚才脱下鲛纱褂子的时候他就看见了,她浑身肌肤柔滑雪白,稍稍留个印子就很明显。他虽然磨缠,常常让她精疲力竭地撒娇,但是很注意力道,不会在她腰上留下这样的痕迹,他刚才碰到这里的时候她眉头微蹙,一定是觉得疼了。   看来罗云瑾不止抓了一下她的手。   锦被掀开,金兰在梦中瑟缩了一下。   朱瑄回过神,吹熄灯火,上床抱住金兰,她正觉得冷,闭着眼睛扒到他身上,把他当成汤婆子一样紧紧抱着,他笑了笑,亲了亲她的侧脸,合眼睡去。   翌日早上,朱瑄刚起身,杜岩进殿通禀,声音压得低低的:“千岁爷,罗统领求见,也不知道他等了多久,一身的雪。”   朱瑄坐在床沿边穿上交领衫,掀开低垂的纱帐往里看,金兰怕冷,冬天喜欢赖床,这会儿还没醒,蒙着被子睡得双颊红扑扑的,刚刚他叫宫人过来换汤婆子也没吵醒她。   天还没亮,内殿点起灯烛照明,彤红的暖光映在满绣花鸟虫鱼的纱帐上,拔步床里一片浮动的朦胧光影,她合眼安睡,长发披散,鼻尖挺翘,睡颜乖巧甜美。   朱瑄看了好一会儿,接过杜岩递上来的外袍披上,系好系带扣,轻声问:“又落雪了?”   杜岩躬身道:“半夜下起来的,今早还没停。”   朱瑄嗯一声,慢条斯理地洗漱用膳,没去书房看书,直接去文华殿。   扫墨知道今早朱瑄会详细问昨晚发生的事,一夜没睡好,眼圈微微发青,形容略有些憔悴,看着朱瑄出了内殿,忙迎上前行礼。   朱瑄慢慢走下石阶,淡淡地道:“说。”   扫墨冷汗涔涔,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斟酌着说了昨晚的事,金兰特意交代不必提火盆烧着她襕裙的事,他权衡再三,没有提,只说罗云瑾突然发疯,没一会儿又恢复正常了。   “小的无能,求千岁爷恕罪。”   朱瑄抬头凝望雪落纷纷的长街,并没有动怒的迹象。   扫墨心里七上八下的,冷汗浸透衣衫,等着朱瑄发落。   宫人冒雪快步走近:“千岁爷,罗统领求见。”   扫墨一怔,眼帘抬起,悄悄扫一眼长街尽头。一道挺拔的身影站在朱红高墙下,乌纱帽,赤红织金云肩锦袍,皂皮靴,侧脸轮廓分明,远看就知道是个凤仪出众的俊伟男子,可惜只是个太监。蟒袍肩头覆了层薄雪,不知道在那里等了多久。   罗云瑾居然真的来了。   扫墨警惕起来。   朱瑄眼神示意跟着的宫人退下,面无表情地走过长街,罗云瑾迎了上来,还未开口,他先道:“不必解释什么,她昨晚告诉我了,她怕我不高兴,不会瞒着我,我想你也知道她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有多善解人意。”   罗云瑾眼眸低垂,袖中的双手抽动了两下。   朱瑄唇角微挑:“你以为我会迁怒到她身上?我不会,我知道最重要的是什么。她是为了和你说清楚才会主动和你说话,如果不是为了这个,她看都不会看你一眼。我是她的丈夫,陪在她身边的人是我。”   罗云瑾身姿笔挺,长靴踩在雪地上,腰间牙牌的红穗被风吹得凌乱。   朱瑄顿了一下,拂去风帽上的落雪:“我不会杀你,我对她发过誓,就算她不记得,我也会遵守诺言,我不会做让她恨我的事。”   罗云瑾微不可察地颤了颤。   扫墨疑惑地看他一眼,跟上朱瑄,宫人们加快脚步,簇拥着朱瑄往文华殿走去。   长街空寂无人,次第响起的更鼓声回荡在宫墙殿遇之间。罗云瑾伫立原地,纷纷扬扬的雪花落了他满头满肩。他撩起眼帘,眸光沉静,抬头凝望东宫的方向,半晌后,收回视线,转身离开长街。   文书房内官在会极门前等着,看到罗云瑾走出来,一拥而上。   小内官小心翼翼为罗云瑾掸雪,举起手中装满奏本的书匣给他看,他身兼数职,人多事忙,现在又是年底,有些奏折文书房那边不知道该怎么批示,又不能随时找到他请示,只能先放着,等攒够了再一起拿给他,请他定夺。   罗云瑾拿起一本奏本。   小内官看到他手指上的伤口,低呼一声:“您烫着了?可要宣太医过来看看?小的听说院判善于治烧伤,太医院有种专治烧伤的膏药。”   罗云瑾低头,看着自己伤痕累累的手,沉默了片刻,喃喃地道:“烧着了很疼。”   几名小内官对视一眼,一脸诧异,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堂堂罗统领居然会当着下属的面说他手疼?   罗云瑾忽然抬眸,眼神阴鸷,看向自己的下属:“活活烧死是不是很疼?”   下属吓得抖如筛糠,差点软倒在地,磕磕巴巴地道:“那……那是自然的,很疼!痛不欲生、活活疼死的死法!”   罗云瑾一语不发,闭了闭眼睛,拿起奏本。 第108章 面对   嘉平帝病着,年底宫中没有举行盛大的庆典,以往每到腊月底就会在乾清宫外焚香粉、放纸炮,今年各宫安安静静的,别说放炮竹了,连桃符板、将军炭都不敢置放。   朱瑄白天在乾清宫侍疾,代嘉平帝处理政务,至夜方归。   金兰领着宫人在殿中挂起钟馗、福神的画像,各个偏殿洒扫一新,外面看一切和以前一样,不过内殿的春联悄悄换了新的。   趁着空闲的时候,金兰出宫和枝玉、枝堂见了一面。祝舅父让人预备了席面,做了许多家乡菜,冬笋、鲜藕和辣鱼腊肉都是托人带过来的,煨汤的吊子也是家里用的老锅,灶上煨了一整夜,汤汁鲜甜丰肥。   枝玉站起身,亲手给金兰盛汤,看着她动筷子,笑着问:“姐姐在宫里吃得着这些吗?”   金兰含笑说:“宫里什么都有。”   祝舅父在一旁笑呵呵地附和:“宫里怎么会缺这些东西?山南海北的珍馐时鲜,节令鲜货,源源不断往宫里送,东海的龙须,辽东的松子,江南的蜜柑,还有西洋的新鲜玩意,那是数都数不过来。而且太子爷心疼太子妃,每个月都会派人去湖广搜罗家乡土物送进宫,这些事还是我经办的。”   枝玉扫了祝舅父一眼,没有说话。   祝舅父提心吊胆,生怕枝玉说什么不合时宜的话,吃饭的时候心不在焉的,一直拿眼看她。   好在枝玉还算老实,只拉着金兰说些家常话,一句都没有提及皇太子,姐妹俩说起小时候过年的事,时不时凑到一处咯咯地笑。倒是枝堂几次欲言又止,不知道想说什么,姐弟俩像是反过来了。   相安无事吃完一顿饭,枝玉送金兰出了院子,拿出整理好的账册交给她的近侍:“姐姐,这些是我帮你在各地置办的庄子、田亩、店铺,你放心,没记在你名下,印章符契交给你,你需要用什么,叫你的人拿着印章直接去柜头找掌柜的就成。”   金兰知道这事,推辞不肯要:“你自己留着罢,我在宫里什么都不缺,用不着这些。”   枝玉拍拍手:“我是不会收回来的,你先帮我照看着,又不是全都给你,你是太子妃,交给你看着我放心……”顿了一下,朝她使了个眼色,“你不帮我看着,族人知道了,我还能保得住这些产业吗?难道要便宜族里那些人?那还不如让我挥霍了。”   她是未出阁的姑娘,按规矩贺老爷可以处置她名下的产业。   金兰想了想,道:“我帮你看着,你有什么难处就去找顺天府宛平县县令,让他帮你带话。”   枝玉笑着搀扶她出门:“我晓得了。”   枝堂从后面追上来,鼓起勇气往前走一大步,挤到枝玉身边,看一眼金兰,神情犹豫。   金兰回头看他:“宝哥这些天跟着哪位先生读书?”   枝堂有点手足无措,呆了一呆,回答说:“还是太子殿下为我请的先生。”   金兰点点头:“先生不止教你读书,还教你为人处世的道理,你好好跟着先生学,有什么事先和舅舅商量,舅舅是长辈,见过的事多。”   枝堂呆呆地点头答应,还来不及问什么,枝玉已经一胳膊肘不动声色地推开他,扶着金兰登上轿辇。   ……   接连落了几天大雪,这天陡然放晴,明艳雪光映在槛窗前,映得内殿一片敞亮。案前古铜暗花大盘里数十只男子拳头大小的佛手柑,果子细长弯曲,玲珑有致,张开分裂如手指,满屋浓郁香气。   宫人拿了一串五颜六色的丝线在手里,将佛手柑编成流苏结,挂在内殿床前屏风后。   金兰觉得有趣,挑了几枚淡绿色的香橼和橙子,用丝线串起来,编了朵绿萼梅花,让小满用漆盘装了送去朱瑄的书阁。   午后掌事太监进殿回话,说赵王妃那边请了几次太医。   嘉平帝病逝不见好转,周太后无心和郑贵妃怄气了,两个女人都知道她们的荣辱全系在嘉平帝身上,这段时间昭德宫和仁寿宫频繁打发人去乾清宫打探情况,问嘉平帝的饮食起居。赵王妃被郑贵妃厌弃,又被周太后冷落,只有德王妃和庆王妃念着旧情时常去探望她,陪她说话解闷。   金兰心道赵王妃这一胎真是坎坷,打发人去问了两声,没有亲自去看望赵王妃,她还是离赵王妃远一点为好。   日光和煦,檐角鸱吻凌厉地屹立在晴空之下,广场上白雪皑皑,折射的雪光映在高大宫墙之上,一片浮动的清光。   小满捧着漆盘踏进书阁,看到廊下黑压压站满了护卫,吃了一惊,问阶前的内官:“千岁爷回来了?”这个时候朱瑄应该在乾清宫才对。   内官小声道:“万岁歇下了,千岁爷刚从乾清宫回来,刚才送来一封折子,内阁大臣全都惊动了,工部那些大人急得跟什么似的。”   小满迟疑了一下,朝中出了大事,朱瑄肯定是被大学士和谕德几位大人请回来商量要事的,他这时候进去不好,正要掉头回去,站在槛窗大玻璃后面的扫墨看到他,迎了出来,叫住他问:“你怎么来了?是不是太子妃殿下有什么话吩咐?”   扫墨脸上带了伤,东宫的人都知道他前些时受罚了。   小满走过去,举起漆盘,道:“殿下让我送这个来。”   扫墨接过漆盘:“你回去吧,我替你拿进去。”   小满把漆盘交给他,小声问:“出什么事了?”   廊前人头攒动,进进出出的工部官员个个面色青白,脚步沉重,显然不是什么好事,莫非宋素卿那边的治河工程出什么大问题了?怎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扫墨眉头轻皱:“还不清楚出了什么事,你不要在太子妃面前多嘴。”   小满点头:“这个我自然知道。”   扫墨端着漆盘进殿,转过屏风。殿中人声嘈杂,东宫属臣、工部官员乌泱泱挤在一处,正激烈争辩,有些人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拉着身边相熟的人询问,少詹事满面愁容,谕德和工部员外郎小声争执着什么,吵得面红耳赤的。   皇太子朱瑄坐在书案前看信,面容沉凝,一语不发。   众人还在小声吵闹,扫墨悄悄上前,朱瑄看到他,抬起头,视线落在他手中漆盘上,放下手里的信,手指在书案上轻轻叩了一下。   一声轻响,吵得不可开交的众人立刻齐齐噤声,书阁安静下来。   众人一声不言语,顺着朱瑄的目光看向扫墨。   扫墨端着漆盘走到书案前,揭开剔红牡丹纹盖子,轻声道:“殿下亲手编的,小满刚送来。”   朱瑄看着五彩丝络穿起来的淡绿色香果,唇角轻轻翘了一下。她喜欢摆弄这些小玩意。   众人面面相觑,对视一眼:谁送来的佛手柑?   都这个时候了,太子爷居然还有心情对着佛手柑微笑?   ……   司礼监,文书房。   天光放晴,屋外风声呼呼,内室炭火静静燃烧。   罗云瑾坐在窗前光线明亮的书案前整理奏本,手指上的烫伤已经慢慢愈合,结了层疤。几名小内官围在他身边,看他怎么分门别类处理不同部门的奏本,默默记在心里。   殿外忽然响起一串脚步声,一名内官上气不接下气地冲进回廊,掀开门帘往里跑:“出大事了!”   他来不及喘匀了气,直接跪倒在门槛外:“大河决口了!”   众人呆若木鸡。   罗云瑾脸色微变。   内官打了个激灵,心知自己不该这么慌乱,更不该直接喊出大河决口的事,心中后悔不迭,手心里全是汗。   罗云瑾面无表情,凤眸扫一眼左右。   小内官们吓得魂飞魄散,忙都恭敬地跪下,他们绝不会多嘴的!   值房内鸦雀无声,炭盆里爆出两声细响。   小内官们汗出如浆。   罗云瑾却并未开口处置他们,转身大踏步往外走,锦袍袍角直接从内官的脸上扫过去:“消息从哪传回来的?”   跪着的内官松口气,利索地爬起来,小声回答:“从工部那边传来的,听说是几百里加急送来的快信,东宫和内阁都听到风声了,这会儿人心惶惶,都说要问宋素卿的罪。不过送信的人其实有两拨,一拨直接去的工部,另一拨人已经让小的扣下了。”   他们司礼监想瞒住什么消息,内阁大臣也拿他们没办法。   罗云瑾抬脚跨出值房,眼神示意门口守卫的缇骑。   缇骑会意,抱拳应喏,他们会看住房里的小内官。   罗云瑾几步下了石阶,抬头看一眼天色,吩咐身边随从:“审问那几个送信的人,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消息先不要送出去,给东宫报信。看住内阁大臣,扣下今天所有奏本奏章。除了你们,不许任何人靠近乾清宫,仁寿宫和昭德宫的人也不行。”   最后看一眼刚才大喊大叫的内官。   内官噗通一声跪倒在雪地里:“小的知错了。”   罗云瑾道:“下不为例。”   内官松口气,砰砰磕了几个响头。   随从们恭敬应是,各自领命而去。   刚出了宫门,两名身着锦袍的太监迎面走来,神色匆匆,看到罗云瑾,立刻加快了脚步,上前道:“钱兴知道这事了。”   钱兴蛰伏期间并未完全失去对司礼监的掌控,他的干儿子、干孙子遍布朝堂和大内宫城,消息灵通。   太监小声说:“听说钱兴大笑三声,让人翻出他的蟒袍,他要面见圣上。他还让人去宋素卿府上了,要扣押宋素卿的家人。”   如果大河果然决口了,宋素卿难辞其咎,这时候先扣住他的家人,钱兴就可以借此威逼宋素卿把罪责推到太子朱瑄身上。又或者他直接逼死宋家人嫁祸给太子,宋素卿绝望之下一定死死咬着太子不放。   罗云瑾冷笑了一声,递了一枚符牌给太监:“看住钱兴。派人去宋府,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许动宋家人。”   太监皱眉问:“如果他们强行动手呢?”   这时候五城兵马指挥司还没有动静,东宫虽然地位稳固,但是始终没有接触兵权,他们手里没人,那些文官平时上跳下窜,真出了事,只能尽量想办法为太子描补,这会儿他们自乱阵脚,一个个焦头烂额。   钱兴就不一样了,他的干儿子手里有兵。   罗云瑾淡淡地道:“如果有人和你们动手,立斩无赦。”   两名太监听得心惊肉跳,没有料到他下手居然这么果决嚣张,皇太子和钱兴之间的争斗,他只需要作壁上观就好了,何必为皇太子如此冒险?锋芒毕露,一定会招致别人的忌惮警惕。   除非他想除掉钱兴,彻底取而代之。   两人愣了片刻,心底发寒,忙小声应是,分头去忙。   罗云瑾吩咐完事情,掉头去乾清宫。他的属下未必能拦住各宫宫人,还是得由他亲自看着才行。   消息可以瞒得住一时,瞒不了一世。如果大河真的决口了,怎么禀报嘉平帝、由谁来禀报将是重中之重,一句话没说对就可能导致嘉平帝迁怒于太子。在事情还没有弄清楚之前,只有东宫的人可以进出乾清宫。   为了讨个好兆头,乾清宫里里外外刚刚打扫过,偏殿还重新粉刷了,月台上两对鎏金香炉旁为嘉平帝设了祈福消灾的彩幡,彩幡随风飞扬。   侍立的宫人站在廊庑下,恍如泥塑木偶。   大河决口的消息还没有传遍整个宫城,不过乾清宫伺候的宫人向来能够敏感察觉到宫中的动向,前朝风声鹤唳,宫中也气氛压抑。   罗云瑾踏上石阶,殿前锦衣卫指挥使迎出来,小声说:“昭德宫刚才打发人过来,都拦住了,还有元辅郑老先生也差人过来探听消息,也拦住了。”   刚说了几句话,台阶下传来喧嚷声。   指挥使看过去,皱了皱眉头,道:“有人想觐见圣上,被我的人拦下了。”   罗云瑾脚步没停。   台阶下的吵嚷声越来越大,指挥使皱眉走过去查看情况,不一会儿去而复返,苦着脸道:“皇上昨天下旨召见谢太傅,谢太傅来了,谢太傅的为人您也知道,实在拦不住他……”   罗云瑾停下脚步。   指挥使愁眉苦脸,宫里当差的都不想和谢太傅打交道,他资历老,嘉平帝再生气也不会拿他怎么样,顶多褫夺官位,受罪的是他们这些当差的人。   罗云瑾出了一会儿神,道:“我来劝说谢太傅。”   指挥使面上一喜:他还以为罗统领也怕谢太傅呢!果然不愧是罗统领,居然愿意接这烫手的山芋!   他眼神示意下属,下属挥挥手,台下的禁卫让开道路。   两人说话间,一道身影已经脚步轻快地步上台阶,那人登上月台,抬起头,目光和罗云瑾的撞上,身形一僵,目瞪口呆。   指挥使朝来人颔首致意:“谢侍郎。”   谢骞嘴巴半天合不拢,一脸惊恐万分的表情,没有和指挥使寒暄,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回廊,气喘吁吁地道:“罗、罗统领!借一步说话!”   指挥使眼珠转了转,笑着拔腿走开。   罗云瑾没有理会谢骞。   谢骞大喘几口,扳住他胳膊,急得脸色发白:“我祖父来了!就在后面!我没骗你,老头子今天来看望圣上的,你赶紧避一避。幸好我先看见你了,不然你们就得迎面撞上!”   一边说一边推搡着罗云瑾往回廊里走。   罗云瑾一动不动,视线落到自己的手背上。   炭火留下的烫伤快好了。   可是有些事永远无法弥补。   如果他早一点面对一切,事情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飞檐重脊,碧瓦朱甍,金灿灿的日晖倾洒在高高耸立的殿宇廊庑之间,几尺厚的积雪折射出一道道刺眼的光束,绵亘的宫墙静静矗立。   罗云瑾抬起头,站在乾清宫空阔的回廊内,负手而立,俯瞰台矶下空旷宏伟的广场,俊朗的面孔掩映在暗影中,寒风吹起他的衣袍,风声猎猎。   阶前传来脚步声,头发花白的谢太傅慢慢步入他的视野之中。 第109章 决堤   谢骞面色焦灼,恨不能给罗云瑾跪下:“你疯了!老头子的脾气谁劝得过来?你不要命了!他要是当场揭破你的身份,你怎么在司礼监立足?这里人多口杂,你真想和老头子相认,再寻个合适的时机,我帮你传话。今天就算了!”   罗云瑾无动于衷,沉静淡漠,缓缓步下长廊。   他身姿峻挺如山,谢骞是酒肉里泡大的富家子弟,怎么推都推不动他,急得直跺脚。   谢太傅迂腐顽固、悍不畏死的名声阖宫皆知,周围侍立的金吾卫、禁卫、锦衣卫不敢上前,远远站在一边观望。   罗云瑾宽阔的脊背挺得笔直,一步一步迎向谢太傅。   谢骞吓得心口怦怦直跳,大气不敢出一声,腿肚子微微打颤,强撑着没有大喊出声,用自己平生最快的速度几步抢上前,挡在罗云瑾面前,抱住谢太傅的胳膊。   他什么都不管了!假如祖父认出罗云瑾,他立马捂住祖父的嘴巴,拖也要把祖父硬拖出乾清宫!他确实想要劝罗云瑾离开司礼监,但是绝不是用这种法子!   谢太傅一脸莫名其妙,皱眉瞪一眼自己的孙子,低声呵斥:“成何体统!你也老大不小了!”   谢骞脸皮厚如城墙,死死抱着谢太傅,嬉皮笑脸:“祖父,您慢些走,孙儿怕您脚滑,孙儿扶着您,您别摔了。”   谢太傅气得眉心直跳,奈何孙子向来这般玩世不恭,真和孙子计较,最后气得倒仰的人总是他自己。今天他是来看望嘉平帝的,没有闲工夫和自己的孙子斗嘴。他扭开脸,不想再看到孙子那张堆满假笑的脸,看向站在眼前的司礼监大太监。   就是这个阉人拦着不让他见嘉平帝?   谢太傅冷哼一声,抬起头,锐利的眸子定定地锁在对方轮廓分明、英挺俊朗的脸孔上,眉头轻轻一皱。   谢骞冷汗直冒,抖如筛糠。   罗云瑾神色淡然,凤眸微抬,淡淡地道:“请太傅留步。”声音沙哑粗砺,像皮革刮过金石之物,不仅难听,还刺耳。   谢太傅看着他的脸,怔了怔,神色恍惚,眉头皱得越来越紧。   谢骞汗如雨下。   罗云瑾抬起手臂,宽袖下腰间佩刀镶嵌红蓝宝石的刀柄在日光照射下熠熠生光,从容自若地道:“圣上服了药,刚刚睡下,圣上交代过不许任何人打扰,太傅若有要事禀报,可以知会一声,由圣上的近侍转达。”   他一字字说得清楚明白,镇定沉着,没有一丝窘迫慌乱,也无狼狈仓皇。   谢骞惊奇地瞪大了双眸,只觉不可置信:面对幼时对他寄予厚望的老师,罗云瑾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他真的什么都不在乎了?谢太傅一定能认出他!   寒冬冷艳的日光透过薄薄的云层倾洒而下,天地之间一片浮动的金光,罗云瑾挺拔的身影立在长阶之上,双目闪烁寒光电闪,宛若琼山玉树,身姿卓绝,气势凌人。   一瞬间,谢骞仿佛又看到那个腼腆谦逊、但是骨子里又有几分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少年意气的薛季和,如果没有经历这么多磨难,他长大的样子是不是就像眼前这样?   谢骞唏嘘不已,双手仍然牢牢扣着自己祖父的胳膊,低声劝:“祖父,有什么事回头再说,您千万得克制住,这里是乾清宫……”   一句话还未说完,谢太傅苍老的嗓音响起:“何须劳动堂堂罗统领亲自来拦我。”   谢骞一愣。   罗云瑾脸上并无丝毫意外之色,仿佛谢太傅的反应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唇角微微掀起,目光从张口结舌的谢骞脸上划过,淡淡地道:“谢太傅是教授圣上四书的老师,自然不能怠慢。”   谢太傅听到老师两个字,垂下眼眸,似乎不想和罗云瑾多说,顿了一下,问:“皇上什么时候醒?”   罗云瑾平静地道:“这个说不定,太傅不如先回值房等着,等圣上醒了,自会宣召太傅。”   谢太傅眼神闪烁,脸上表情古怪,皱眉站了一会儿,转身拂袖而去。   周围的金吾卫面面相看:今天太傅大人居然没有骂人!   祖父的袖角从指缝间滑走,谢骞呆呆地立在原地,一动不动,脸色煞白。   罗云瑾目送谢太傅微微佝偻的背影走远,轻笑了一声,背对着谢骞:“你看明白了没有?”   犹如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谢骞从头到脚冷得直打颤,一种深入骨髓的透骨寒意从心底最深处一点点爬满四肢百骸,他嘴唇哆嗦,勉强支撑自己站稳,眸中浮起几点泪花。   罗云瑾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回乾清宫,长靴留下一道浅浅的鞋印,背影依旧矫健挺拔。   谢骞想开口叫住他,嗓子却像是哽住了,嘴巴张张合合,只能发出一串没有意义的气音。他眼睁睁看着罗云瑾走远,呆立许久后,猛地擦一下发红的眼角,双拳握紧,转身冲下长阶。   咚咚的脚步声传回长廊,指挥使从角落里走出来,抱拳道:“还是统领有办法,谢太傅实在太难缠了!”   罗云瑾垂眸步上前廊,轻声道:“其实没有那么难。”   指挥使没听懂,陪笑着说:“对您来说当然是不难的,您得圣上看重,连谢太傅也不敢在您面前倚老卖老。”一边说一边拿佩服的眼神看他,谁不知道他从来不管名声,对文官下手毫不手软?钱兴虽然霸道,偶尔也写写文章和文人唱和几句附庸风雅,他是完全六亲不认,谁犯到他手里谁倒霉。到底是阉人,没有子孙后代,连个顾忌都没有。   罗云瑾笑了笑。   不,对他来说,尤其难啊。   ……   连谢太傅都无功而返,躲在暗处探听情况的各宫宫人和六部官员的眼线只得暂且偃旗息鼓。罗云瑾亲自守在乾清宫,周太后和郑贵妃也无可奈何。   钱兴在干儿子们的簇拥中进宫求见嘉平帝,得知罗云瑾已经把乾清宫守得固若金汤,不许任何闲杂人等靠近,顿足道:“怎么那么快?”   六部乱成一团,文官那边还在为折子怎么写、让谁来顶罪发愁,罗严谨居然已经防着他了!   他收到消息立刻骑马进宫,居然还是让罗云瑾赶在前头。   干儿子们挥挥手,满不在乎地道:“爷爷怕他做什么?他不让我们见圣上,我们硬闯就是了,他难道还敢动手不成?”   钱兴青筋直爆,一巴掌甩向干儿子:“他要是真动手了呢?到时候人都死了,他说你居心不轨、意图行刺,你说圣上是信他还是信你?”   这些手段钱兴以前用过,文官想弹劾他,他抬抬手就能让那些文官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想面见嘉平帝?下辈子吧。   干儿子被打得晕头转向,不敢辩驳,转了个圈后站稳脚,眼珠滴溜溜一转,面露奸邪谄笑:“他守着乾清宫不让别人进,难道就能撇开干系?爷爷可以告他图谋不轨!”   钱兴又是一巴掌甩过去:“那也得圣上信才行!不然就是白费口舌!”顿了一下,皱眉沉吟片刻,“不过这确实是个法子。”   帝王多疑,他在嘉平帝身边伺候这么多年,嘉平帝都未必信他,何况罗云瑾呢?既然罗云瑾不让他接近乾清宫,那就别怪他心狠手辣!到时候找个不起眼的人把这事捅到嘉平帝跟前,就算不能动摇罗云瑾的地位,至少可以让嘉平帝对他生出提防猜忌之心。   一旦嘉平帝怀疑罗云瑾,自己起复之日就不远了。   钱兴冷笑了几声。   ……   书阁里仍然乱成一团。   东宫属臣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争执声传出正堂,廊下侍立的宫人面面相觑,提心吊胆。   朱瑄让人把佛手柑摆到内室书案上,吩咐扫墨:“你去东宫告诉太子妃此事。”   扫墨眉毛动了一下,惊讶地问:“全都告诉殿下?”难道不是应该瞒着太子妃吗?   朱瑄拿起刚才在看的信:“消息瞒不了太久,你亲口告诉她。”   扫墨应是,出了内阁,直奔东宫,刚走到正殿外,早有相熟的内官迎上前,一脸惊惶:“前头出事了?”   他皱了皱眉。   内官小声道:“公公,消息传遍了,太子妃已经知道了,现在宫里都在说大河决口了,圣上要处置千岁爷。”   扫墨轻哼一声。   难怪太子要他亲自回来向太子妃禀报,流言沸沸扬扬,假如不告诉太子妃实情,她反而会更加担心。   他加快脚步进了内殿,掌事太监看到他,忙进去通报。   不一会儿,金兰走了出来,一头如墨长发松松挽了个家常发髻,没戴珠翠,只簪了朵晕色通草花,显然是午睡刚起的样子,问扫墨:“大河真的决口了?”   她知道朱瑄和宋素卿治河工程的进度,他们主张疏浚贾鲁故道,疏浚下游,开导上游,让旧河得以和黄河相会。她之前翻阅了不少书本,为朱瑄整理了厚厚一叠札记,对工程的整体布局了如指掌,按理来说不应该决口才对,要决口也不会是现在。   扫墨上前行礼,道:“消息是从南边传来的,千岁爷已经派人去核实了。”   金兰示意小满取出书房的舆图,宫人打开槅扇,取下帐幔,她站在书案前,手指划过舆图上做的标记,思索片刻,道:“我觉得大河不应该决口。”   除非宋素卿阳奉阴违,一直在敷衍了事。   扫墨擦了把汗,笑了笑:“千岁爷也是这么说。”   朱瑄认为大河应该不会突然决口,大臣们则觉得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既然消息已经送抵京城了,眼下必须尽快找一个合适的替罪羊,然后再商量怎么救灾、怎么善后。   大河决口,不知道又有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命丧洪涛之中。   金兰心头沉重,久久凝视桌案上的舆图。   宫人们知道大河决口的事可大可小,心中忐忑不安,不敢和平时一样说笑,进出内殿的时候蹑手蹑脚,呼吸声也刻意放轻了许多,生怕被金兰迁怒。   金兰反倒很平静。   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只能面对,朱瑄这些年经历那么多坎坷波折,什么时候退缩过?   她吩咐杜岩:“各处看仔细了,当值的人不许随意走动,不许交头接耳,一切照常,如果有鬼鬼祟祟的,你自行按宫规处置,不必留情。”   杜岩应是,带着掌事太监各处巡视了一番,正好逮着几个危言耸听的粗使内侍,直接绑了,当众剥了裤子杖打二十棍。   宫人噤若寒蝉,不敢随意打听消息,规规矩矩地各司其职。   金兰坐在书房里继续翻看朱瑄留下的笔记,越看越觉得大河决口的事有古怪。   不觉到了傍晚,霞光收拢,暮色暗沉,宫人点起壁灯,书房内灯火摇曳。朱瑄又派了一个内官回东宫报信:“殿下,另一波报信的人到了,他们是从大堤那边赶回来的,据说人被西厂扣下了。”   金兰顿了一下,抬起头:“西厂?”   内官低头答:“您放心,西厂的人虽然跋扈,不过这事他们不敢胡乱插手,刚才罗统领送信给千岁爷,千岁爷已经派人去审问他们了。”   由东宫的人亲自审问,自然不会问出对朱瑄不利的东西。   金兰出了一会儿神。   ……   书阁,内外殿灯火通明,东宫属臣仍未离去。   各方消息接连不断送进内殿,朱瑄沉静镇定,气势慑人,似乎完全没把大河决堤的事情放在眼里,众人慌乱片刻后,也慢慢镇静下来,一边拟定谢罪的折子,一边派人出去探听消息。   夜幕四合,灯火幢幢,两名穿圆领的年轻官员从西厂回来,踏着斑驳的光影匆匆走进内殿,“殿下,审问清楚了。”   说着捧出一封信。   内官接过信札送到朱瑄手中,朱瑄接过打开,刚刚扫了一眼,神色微变。   房中众人对望一眼,看向两个年轻官员。   两人面色轻松,浑无紧张忐忑之色,年轻的那个更是一脸压抑不住的笑容,甚至可以说得上是眉飞色舞。   难道大河决堤的消息是假的?   “大河确实决堤了。”年轻官员低声道,“不过决堤的不是宋素卿主持修筑的大堤,真正决堤的是刘敬的新河工程。”   众人呆愣许久,长舒一口气。 第110章 大局   暮色沉沉,隆隆的鼓声中,殿宇轩窗内次第亮起一簇簇摇曳的灯火,烛光透过槛窗大玻璃,廊庑金砖铺就的地面染得暖黄一片。   西厂缇骑将审问的结果送到罗云瑾手中,他看完信,唇角微微挑了一下。   原来如此。   文官们为了各自的利益选择支持刘敬开凿新河,钱兴也掺和了一脚,刘敬认为自己的方略比宋素卿的法子更稳妥,信心满满地开始新河工程。他急于建功证明自己的理论,没有加固上游堤坝,也没有派人疏浚上游,结果大河从沛县决堤,洪水汹涌而下,直接冲毁了他主持修建的新堤。   数万人几个月的辛劳功亏一篑。   如此一来,不必等工程完工,宋素卿和刘敬之间已经分出胜负了。   第一波送信的人是当地官员派遣入京的,他们慌乱之下没有说明白到底是新河工程决堤还是宋素卿的故道工程决堤,工部的人可能听岔了,又或者有心人故意误导,一时闹得沸反盈天,满城风雨。   第二波送信的人是奉密令监督治河总督的巡抚钟义桐的心腹,他怕新河决堤的事情牵扯到他身上,连夜让心腹进京禀报情况,顺便疏通关系。西厂扣下他们的时候,他们个个怀揣奇珍异宝,正预备走走司礼监的门路,看到西厂缇骑,他们不仅没有躲藏,还主动奉上财宝。   钟义桐写了封亲笔信求钱兴援手,他身在地方,不知道钱兴最近失势,一口一个老先生、老祖宗,字里行间满是谄媚之意。   冬风瑟瑟,吹动檐前羊角灯笼飒飒响。   罗云瑾心计飞转,把信交给指挥使:“找个腿脚快的去东宫报信。等圣上醒了,把这封信呈送给陛下。钱公公如果来了,不必拦他。”   既然决堤的不是宋素卿的工程,那就不必隐瞒消息了,不仅不能隐瞒,还得让嘉平帝第一时间知道。   指挥使一头雾水,不敢多问,挠挠脑袋,接了信。   与此同时,长街那头,被蒙在鼓里的钱兴还在干儿子们的簇拥中疾步赶往乾清宫。   一路上他脚步不停,干儿子们从不同方向飞奔而至,汇报消息。   “皇太子在书阁密会东宫属臣!工部尚书在值房等消息!”   “太子詹事去工部了!”   “谢太傅求见圣上,被罗云瑾拦下来了!”   “宋素卿家的大公子忽然告假回家,宋家正在张罗厚礼!”   “报!宋家二公子去了周家,拜访老太后的亲兄弟!随行的骡车足足有十几辆!”   消息接二连三送至,钱兴双眼微眯,冷笑道:“东宫隐瞒消息不过是扬汤止沸罢了!我倒要看看他们能隐瞒到几时!”   两个去打探消息的太监迎面跑过来,匆匆行礼,讪讪地道:“钱爷爷,罗云瑾果然拦着我们!”   他们奉命去乾清宫打探,碰了一鼻子灰,连罗云瑾的衣角都没碰到,更别提去乾清宫内殿了。   钱兴一挥袍袖,嗤笑一声:“我就知道你们不中用,说起来你们都是我手里调|教出来的,姓罗的确实比你们强,还得我亲自出马才行。”   众人听了这话,俱都愤愤不平,捏紧了拳头,紧跟在他身后。   到了乾清宫,远远看到身着锦袍的殿前金吾卫和锦衣卫,刚才被赶跑的两个太监立刻挺直了腰板,大摇大摆往前走,罗云瑾可以不给他们颜面,但是他敢拦钱兴吗?   殿前金吾卫昂首挺胸,立在长廊两侧,面容冷肃,一动不动。   两个太监对望一眼:刚才他们过来的时候还没靠近就被驱赶,钱公公一来,这些人动都不敢动一下,不愧是钱公公,果然积威颇深!   众人兴高采烈,洋洋得意地瞥一眼金吾卫,奉承钱兴:“罗云瑾哪敢和爷爷您比呀!您一来,他吓得屁滚尿流,面都不敢露了!”   钱兴狞笑了两声,扫视一圈,眉头轻皱,脚步顿了下来,问身边内官:“罗云瑾呢?”   内官疑惑地道:“刚才还在这里……”   叫住一个乾清宫宫人喝问。   宫人躬身道:“万岁刚才醒了,罗统领进殿回话去了,刚刚进去一炷香的工夫。”   众人喜道:“正好!”   嘉平帝醒了,消息无论如何都瞒不住了。   钱兴皱着眉头往里走,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一种对危险的本能感知让他停下了脚步,还没来得及转身,朱红门槛里跨出两个手执拂尘的老太监。   老太监看到钱兴,一脸匪夷所思的表情,脸上肉皮颤了颤,诧异地道:“钱公公来得正好,万岁召见。”   钱兴心里咯噔一下,不寒而栗。   众人呆了一呆,高兴地道:“万岁这么快就召见爷爷,一定是知道罗云瑾隐瞒消息的事了!”个个笑逐颜开,喜气洋洋。   钱兴气得青筋暴起,定定神,收敛了神色,含笑问老太监:“万岁起身了?”   老太监眼神躲闪,低声说:“万岁起身有一会儿了,刚才南边来了几封密信,万岁看完以后,立刻就命人召公公过来说话。”   钱兴直觉不好,太子遭殃,皇上召见他做什么?   本想多打听几句,偏偏他人已经站在乾清宫了,内殿值守的内官看到他立刻转身进去报信,根本没法拖延时间。   他额前沁出几滴汗珠,低着头迈进内殿。   内殿光线昏暗,只有两侧的壁灯亮着。火苗投射下的暗影交错着笼在金漆五屏风九龙宝座和须弥台式地坪之间,紫檀木大案旁的一对铜掐丝珐琅瑞兽在暗影中有如活物,威严冷酷的双眼冷冷地凝视着他。古铜香炉上空盘旋着缕缕青烟,香气清雅。   一道高挑挺拔的身影站在御案之侧,织金云肩通袖襕锦袍上落了层朦胧的暖光。   钱兴飞快思考,还没跪下请安,一封书信掷到了他脚下,嘉平帝饱含愠怒的声音响起。   “看看你推荐的都是什么人!一个刘敬,一个钟义桐,全是沽名钓誉之辈!”   钱兴吓得打了个寒噤,匍匐在地。   ……   确定决堤的是刘敬主持的工程后,东宫属臣松了口气,额手称庆。   工部官员面色尴尬,当初他们曾经因为支持刘敬而和皇太子朱瑄有过争执,还有人提起宋素卿纵容族人的旧事弹劾他,想阻止宋素卿疏浚贾鲁故道。现在刘敬出事了,皇上怪罪下来,他们难免有识人不明、拉帮结派的嫌疑。   少詹事立刻修改奏本,将原先写好的谢罪折子丢入火盆,付之一炬。   几个机灵的已经铺纸磨墨,准备弹劾刘敬。   不多时,乾清宫的宫人过来传话,嘉平帝宣召皇太子。   朱瑄起身。   官员们簇拥在他身边,道:“殿下不能放过这次机会,刘敬此前联合六部官员弹劾宋素卿,对殿下多有不恭之处,这次他急功近利犯下大错,导致新河决堤,陛下震怒,正好是撤换他的好时机。”   朱瑄不置可否,面容沉静温文,带着几个近侍和护卫踏进茫茫夜色中。   乾清宫灯火通明,气氛沉重。   嘉平帝这些天不理政事,安心养病,今天刚觉得精神好了点,正准备找几个僧道谈今论古,得知新河决堤,勃然大怒,又看到钟义桐写给钱兴的求救信,更是暴跳如雷。   掌事太监手擎灯烛,点亮各处灯火,嘉平帝震怒的叱骂声从内殿传出来,窗下侍立的宫人瑟瑟发抖。   钱兴跪在地上,被骂得头都抬不起来。他到底是跟随嘉平帝多年的老人,知道嘉平帝的脾气,不敢分辩什么,只是泪流满面地磕头求饶。   几位内阁大臣奉召进殿,看到钱兴哭得眼泪鼻涕满脸乱淌,心中快慰,默默地站在一边幸灾乐祸。郑茂向来明哲保身,虽然和钱兴来往密切,但是没有出声相帮。   朱瑄走进内殿时,宝座前一声脆响,钱兴痛哭流涕地抽了自己一嘴巴:“小的识人不清,被刘敬那厮给蒙骗了!小的知罪!”   嘉平帝端坐在宝座上,脸色铁青,气喘如牛,怒道:“现在知罪有什么用?”   不等钱兴再说什么,厌烦地摆摆手。   两边侍立的内官会意,上前拖走钱兴。   内殿安静下来,几位内阁大臣垂手站在宝座两侧,一言不发。   嘉平帝揉了揉眉心,皱眉看着他们,目光一一从大臣脸上划过。   郑茂微微佝偻着脊背,姿态恭敬,三位尚书眼观鼻鼻观心,谁都没有吭声。   嘉平帝靠在扶手上,面露疲倦之色。   他和朝中大臣隔阂已久,亲手提拔的几个大臣软弱怕事,不关己事不张口,只知道溜须拍马,真遇上大事,根本没法倚重。平时他嫌朝臣麻烦,避而不见,现在他想让朝臣开口,朝臣却静默不言。   还是太监听话忠心。   嘉平帝看一眼立在宝座旁的罗云瑾,心中暗暗计较。   沉默中,徐甫轻咳了一声,拱手道:“圣上,如今的当务之急不是论罪。”   嘉平帝心灰意冷,淡淡地道:“宋素卿兼理河务,朕已命司礼监拟旨罢免刘敬,由他接掌新河工程。”   几位尚书对视一眼,先前曾经保举刘敬的建议直接命当地官员扣押刘敬,治他一个玩忽职守之罪,以安民心。   另外几位知道他们想先下手为强除掉刘敬,眼珠一转,慢条斯理地将曾经力保刘敬的官员名字一一报出,认为应当彻查刘敬主持工程过程中和朝臣的私人往来,不能随随便便处置刘敬。   郑茂立马变了脸色,他当初也推荐过刘敬。   眼看几位尚书说着说着又吵了起来,嘉平帝不耐烦地挥挥手:“行了,夜已深了,朕略感不适,明日再议。”   事出紧急,众人急于回去思考对策,也无心多说,躬身告退。   只有朱瑄留了下来。   嘉平帝站起身,示意他跟上自己,问:“五哥觉得应该怎么处置刘敬?”   语气平淡,仿佛在闲话家常。   朱瑄跟在嘉平帝身后,道:“儿臣觉得不应该罢免刘敬。”   左右跟随的太监眸中闪过惊诧之色。   嘉平帝也愣了一瞬,笑了笑,“你也太心慈手软了,刘敬犯此大错,难道还要留着他不成?”   朱瑄平静地道:“新河工程修筑已有数月,完工在即,大堤虽然被冲毁,但是重新修筑不难,如果罢免刘敬,接任者肯定心怀畏惧,直接放弃开凿新河,前期的工程全部付之东流。”   新河开凿确实有它的好处,那就是可以确保漕运的同时还不触犯当地世家豪绅的利益,但是总体而言弊大于利,而且后患无穷。宋素卿早就说过新河工程劳民伤财,不宜动工,嘉平帝听信刘敬的慷慨陈词,准了他的奏疏,户部也痛快地拨了银子,现在工程快完工了,因为大堤冲毁就半途而废,功亏一篑,实在可惜。   嘉平帝嗤笑:“你和宋素卿当初不是说不宜开凿新河吗?现在大堤冲毁,你怎么又改口?”   朱瑄从袖中取出一叠文书,递给内官:“儿臣近来研读治河札记,略有心得。前不久宋总督和儿臣正在商议若是同时疏浚新河、旧河,使新河旧河沟通,疏浚整条河道,那么不仅能减缓河患,还能提高漕运效率。儿臣以为此时不能罢免刘敬,以免人心涣散,应当让他戴罪立功,重新修筑大堤,现在重修大堤刻不容缓,当顾全大局,疏通贾鲁故道的工程可以暂时停工,以确保新河能够顺利完工。”   嘉平帝看一眼内官手中捧着的文书,道:“刘敬可是直接在奏疏里骂过你。”   朱瑄面无表情地道:“社稷为重。”   内殿温暖如春,灯火微晃,嘉平帝沉默了好一会儿,摆摆手:“行了,你回去写封折子,要是内阁大臣都没异议,就这么办吧。”   朱瑄应是。   ……   宫门外星星点点的灯火在深沉夜色中摇晃,那是各家接送自家官老爷的马车轿子。   谢骞踉踉跄跄地出了宫门,爬上马背,同僚们坐着轿子从他身边经过,掀开帘子笑着和他打招呼:“又偷偷吃醉酒了?你小心点,别被御史逮到了!”   他笑了笑,挽住缰绳,问自己的老仆:“老头子呢?”   声音冰冷。   老仆回答说:“老太爷下午从宫中回来,直接回家了。”   谢骞冷笑了一声。 第111章 八年了   寒风萧瑟,谢府门前两盏竹丝八角灯笼在夜风中呼啦啦地响。   谢骞爬下马背,径自往正院走去,管家挡在院门前:“大官人,老太爷已经睡下了。”   他置若罔闻,眼神冷如寒冰,推开老管家和其他围过来的老仆,大踏步冲进内院。   院中黑灯瞎火,廊下一株高大蓊郁的樟树,繁茂的树冠罩住大半个院子,廊前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谢骞猛地推开房门,沉声道:“我和祖父商议要事,谁也别跟过来。”   老管家和仆人面面相觑。谢家老太爷名声清正、地位崇高,但是府里管家的人都知道谢家现在真正做主的人其实是谢骞。谢太傅迂腐执拗到不近人情,仕途平平,也无过人的政绩,全因为当年扶持嘉平帝登基、敢于叱骂纵容兄弟为非作歹的周太后和郑贵妃才能有如今的名望。谢骞则通权达变,能屈能伸,常常为谢太傅的冲动之举善后,之前谢太傅触怒嘉平帝,就是谢骞出主意让祖父回老家避风头。   他们退了出去。   谢骞径自转过堂前一张落地大屏风,走进里间。   他的手心还是凉的,即使在烧了炭盆的值房里坐了一下午,还是一点热气都没有。工部官员们为大河决堤的事情急得团团转,一开始都在为皇太子揪心,后来他们发现出事的不是宋素卿,风气陡然一变,所有人心照不宣,开始奋笔疾书,写奏折弹劾刘敬,搜集刘敬渎职的证据,想办法把以前推荐刘敬的事情遮掩过去……   只有他浑浑噩噩,置之不理,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   从乾清宫冲下来的那一刻,他很想叫住谢太傅问一个清楚明白。   但是那里是乾清宫,处处都是司礼监的眼线,他怕两人激动之下喊出什么对罗云瑾不利的话,只能生生忍住愤慨悲怆,直接回值房。   手心冰凉,双手双脚冰凉,更凉的是他的心口,像是被人在胸腔上捅了一个大洞,冷风呜呜吹着往里灌。   他坐在烧得噼里啪啦响的炭盆前,冷得瑟瑟发抖。   深入骨髓的凉意。   “祖父……”谢骞知道谢太傅没有睡,一步一步挪到床榻前,声音发涩,“你什么时候知道罗云瑾就是季和的?”   谢太傅早就知道罗云瑾是薛季和,早就知道!他当时直接叫出罗统领这几个字,可见他早已经见过罗云瑾。谢家子弟和年幼的罗云瑾来往不多,谢骞只见过少年罗云瑾几面,谢太傅不一样,他亲自教导罗云瑾,师生朝夕相处,不可能认不出自己的学生!   哪怕罗云瑾名字变了,身份变了,嗓音变了,脾性也变了,但他在内书堂上学时就有博学多闻、出口成章的美誉,翰林院教授都说他虽为阉人,却有士人风度,他这样的人,风姿出众,天资聪颖,不管变成什么样都掩不住锋芒,谢太傅只要见过他就会知道他是自己昔日最喜欢的学生。   罗云瑾也知道谢太傅早就认出了他,他一直对谢太傅避而不见,不是因为跌落尘埃耻于见人,而是为了给彼此留一点颜面。   他看着谢太傅离开的背影,脸上并无一丝失望感慨之色,也没有尴尬落寞,只淡淡地问一句:“你看明白了没有?”   谢骞苦笑了两声。   他看明白了。   现在他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么可笑!他先前费尽心思劝罗云瑾回头,他告诉罗云瑾谢太傅为了救他怎么到处奔波、怎么求亲告友、这些年又是怎么怀念他,他以为罗云瑾会因为谢太傅对文官保有最后一丝善意和敬慕,他还想过等时机成熟劝说罗云瑾和谢太傅相认。   他以为谢太傅知道季和还活着一定欣喜若狂,到那时,罗云瑾一定会被祖父感化。   谁曾想,谢太傅早就知道!   樟树笼住了月色,屋中黑魆魆的,床帐里传出谢太傅虚弱的咳嗽声。   谢骞双手发抖,跪倒在脚踏上:“祖父,我和您一起为季和立的衣冠冢,每年谢家派人为他扫墓,您说怕他泉下受苦,不能断了祭扫……祖父,您明明知道季和还活着,您怎么能一直瞒着我!”   去年谢太傅还和他一起去祭拜过衣冠冢!   床帐低垂,谢太傅躺在枕上,面朝里,轻轻咳嗽了几声,声音平缓:“骞儿,季和已经死了。”   谢骞双眼发红:“他没死!他还活着!”   谢太傅一动不动。   谢骞冷笑:“就算他成了阉人……他还是个活生生的人!他那时候才十几岁,薛家落难,他有什么办法?祖父,我知道您憎恶阉人,可是那是季和啊!他是您最喜欢的学生,他从小没了爹,他崇拜您,把您当成父亲一样敬爱,您过寿的时候,我和堂兄弟们只会给您添乱,只有他特意为您准备了寿礼……您怎么能假装认不出他!”   身体残缺,受尽侮辱,本以为见到了救星,可昔日对自己寄予厚望的老师却假装认不出自己,罗云瑾当时该有多绝望?   他把谢太傅当父亲啊!   难怪他变成现在这样,冷血无情,心狠手辣。   见了太多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弱肉强食,成王败寇,现实如此残酷,他怎么可能还对这带给他无尽痛苦的世间保有赤子之心?   谢骞闭了闭眼睛,掩去闪动的泪光:“季和还活着,祖父,您和我说句实话……您什么时候发现罗云瑾是季和的,多少年了?”   谢太傅一语不发,咳嗽声也停了下来。   谢骞等了许久,慢慢站起身:“您向来对阉人嗤之以鼻,可阉人里也分好人歹人,有人为了荣华富贵入宫为侍,也有人迫于无奈才被净身送进宫,季和是被逼的。他是我表弟,当年我没有好好待他,这一次我不会袖手旁观……我也不知道我能帮上什么忙,他根本不想认我,也许我在给他添乱,可我不能假装季和真的死了。”   他掀开床帐,看着闭目假寐的谢太傅:“您不怕死,您可以为了心中的道义准则慷慨就义,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可是我怕啊!我怕牵连我的妻子儿女,我怕我死了爹娘无人孝顺,我怕我儿子和季和一样受尽屈辱,我也想效仿古来的名士……不过名士若人人都做得,也就不能名留青史了,我只是个寻常人。”   “祖父,季和也一样,他只是想活下去,他不能如您所愿的那样慷慨赴死,有什么错?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人乎?”   “您把季和当成您的接班人培养,您把自己的理想投诸他身上,您希望他高居庙堂还能忠肝义胆、心系百姓,您要他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要他当一个青史留名的堂堂伟丈夫,您有没有想过,季和想要的是什么?他有选择的余地吗?”   “我知道您一直不喜欢我,您嫌我世故油滑,没有文人风骨,祖父,我敬佩您,我愿意为您赴汤蹈火,可我永远不会成为第二个您。”   他有太多顾虑,他狠不下心。   谢骞眼中泪光闪动,放下床帐,转身出了屋子,脚步沉重。   背后传来几声咳嗽声。   他停下脚步,等了一会儿。   咳嗽声之后,屋中又恢复一片岑寂。   谢骞抬脚,刚走出一步,谢太傅苍老浑浊的嗓音响起:“季和已经死了。”   “……死了八年了。”   谢骞怔了怔,明白过来,实在无法自持,泪水夺眶而出。   八年了,从谢太傅知道罗云瑾就是薛季和的那一天到现在,已经足足有八年了!   谢骞想起认出罗云瑾的那天,月华如水,幽香浮动,他坐在罗云瑾宅子里的枇杷树前等他,对他说:“你是我祖父最得意的学生,祖父他要是知道你……”   罗云瑾当时面无表情,神情冷峻如冰。   八年多了啊!   他当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   东宫。   暖阁灯火辉煌,更声透过夜色,穿过一道道宫墙曲廊,传入内殿,朱瑄仍在伏案疾书。   金兰刚刚沐浴出来,挽起长发,穿了件湖色地妆花纱孔雀纹盘领窄袖袍,站在书案旁,帮他整理满桌凌乱的舆图和手抄的札记。   朱瑄催她去睡,她摇摇头,手里继续整理书册:“我早上起得晚,不困。你今晚就要写完折子?”   “不宜拖得太久,不然刘敬可能会出事。”朱瑄提笔蘸墨,杜岩忙捧上一沓新纸。   大河决堤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的,东宫宫人今天提心吊胆了一整天,个个愁眉苦脸,心惊胆战,到了晚上则转悲为喜,人人喜气盈腮。杜岩激动得偷偷放了几枚纸炮。   朱瑄仍旧和平时一样,不悲不喜的样子,还训斥了杜岩几句,杜岩吓得直冒冷汗。   东宫宫人见状,俱都从狂喜中冷静下来,没有人敢在人前露出幸灾乐祸的情状。   金兰拿起朱瑄写的稿子看。   他不仅没有趁机弹劾刘敬,还建议让宋素卿先停下旧河工程,全力协助刘敬加筑大堤,等新河完工再继续疏浚贾鲁故道。   可以想见这份奏折送达通政使司之后会引起多大的争议。   她拈起一支笔,为他抄写修改过后的奏疏,笑着道:“五哥有大胸襟,大气魄。”   杜岩连忙附和:“千岁爷目光长远,非闲人所能比!”   朱瑄笑了笑,紧绷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些,放下笔,手指轻轻刮一下金兰的鼻尖:“你就别夸我了。新河劳费了那么多人力物力,废置了太可惜,不如和旧河联通,还能派上些用场。”   不论新河还是旧河工程,朝廷的初衷是治理河患,提高漕运的效率,只要是于社稷有益、能造福两岸百姓的事,启用谁都一样。   文官之所以急着治刘敬的罪,不是因为刘敬贪功冒进,而是为了掩盖他们之前的错误。   他不能因为个人好恶和一己之私顺水推舟,任由朝臣把刘敬拉下马,否则早晚会被朝臣架空。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他永远都必须对这些曾经鼎力支持他的文官保持警惕之心。   为君者,称孤道寡。   灯火闪烁了两下,一声清脆的爆响,杜岩忙拿起剪子煎烛花。   金兰执笔坐在桌案前,神情柔和,认真默读朱瑄的奏疏,发现语句不通顺的地方,轻轻划一个勾。   像极了他年少时的那无数个夜晚。   朱瑄静静地看着金兰,看了很久。他不是寡人,他有圆圆。   金兰专心致志地誊抄,她的笔迹已经越来越像他的了,过一会儿拿着抄好的奏疏他看,指指那几处:“这里我抄错了吗?”   朱瑄轻笑,接过笔,略作删改:“这样呢?”   金兰又看了一遍,点点头,小脸微微绷着,朱唇轻抿,很严格的样子。   刚刚教她的时候她还畏畏缩缩不好意思当着他的面写字,看他平时的书画作品时一脸崇敬,双眼放光,后来胆子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放松,看到不懂的地方就捧着书过来问他,读到不懂的词也会直接说出来,听他解释,一点都不忸怩。   现在更是敢自信满满地指出他的错误,还偷偷摸摸在他的画上留诗。   朱瑄情不自禁地微笑,低头继续撰写奏疏。金兰仔细浏览札记,时不时拿起一本书册送到他手边,刚好是他用得着的。   杜岩笑嘻嘻地站在一边,为两人点亮灯火,整理稿纸,洗笔磨墨。   暖阁的灯火直到半夜才熄。   ……   翌日早上。   罗云瑾刚起身,送礼的人已经挤满了院子。   他昨晚宿在宫中,今天嘉平帝会召见内阁大臣商讨怎么处理大河决堤的事,六部官员知道拟旨的人一定是他,昨晚就连夜预备了厚礼。   当初保举刘敬的人太多,所以现在想治刘敬死罪的人也多。   罗云瑾一概不理会,洗漱后换上当值的蟒袍,小内官进屋通禀:“谢侍郎一大早就来了,说是有话和您说。”   他低头系上牙牌,看着打结的朱红穗子出了一会儿神,抓起佩刀,淡淡地嗯一声。   内官会意,出门打发走那些送礼的人,礼物一样都没留下,只留下了谢骞。 第112章 献茶(改别字)   谢骞一夜没睡,神情憔悴。   罗云瑾没有看他,拔步走进回廊,朱红牙牌穗子轻轻晃动。   谢骞平时多话,这会儿却一语不发,连精心修剪的胡子都蔫蔫的没什么精神,抹了把脸,跟在他身后。   两人沉默着走了一段路,渐渐能看到瓦蓝晴空下乾清宫殿顶凌厉的鸱吻。满地碎琼乱玉折射着灿烂的日光,映得广场一片透亮清明,汉白玉栏杆前高竖的彩幡在晨风中随风摇摆,身着锦袍的殿前卫肃然而立。猎猎风声回荡盘旋在殿宇上空,寒鸦呱呱叫着振翅腾飞。   路上的内官看到罗云瑾,纷纷俯身行礼,他挥挥手示意众人不要靠近,长靴踩过积雪,淡淡地问:“谢侍郎想问什么?”   谢骞怆然一笑,低头看着地上被无数个宫人踩得硬实的积雪:“你八年前就见到祖父了?”   罗云瑾知道他会有这一问,脸上并无波澜,晨晖中侧脸线条有如刀削斧凿:“不错,八年前……正好是过年的时候,宫中大宴,皇上召太傅进内殿吃酒,我是奉茶。”   谢骞低叹一声,那场宫宴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谢太傅不肯说出实情,他想问明白,可这无疑是逼着罗云瑾自己揭开心底的旧疮疤,对罗云瑾来说实在太残忍了。但是八年前的宫宴,知情的人太难找了,当时谢太傅没有和罗云瑾相认,旁人可能根本没觉察到他们之间的异常。   罗云瑾站在长阶下,举目凝望台矶上壮阔雄伟的主殿,凤眸中看不出任何情绪。   远处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他回过神,长腿一抬,踏上长阶,脊背和平时一样挺得笔直,可背影却仿佛有些慌乱。   谢骞皱眉回头一看,一行人由远及近,身着圆领袍的官员们簇拥着皇太子朱瑄迤逦而来。朱瑄今天头戴燕居冠,一身浅月白云纹暗花团龙交领直身,一边走一边和身边人低声说话,双眉略皱,依然不掩斯文风度,举止温文尔雅。   皇太子才德兼备,胸襟开阔……不过到底是男人,哪个男人能大度到容忍别人肖想他的妻子?何况他还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一国储君,待到山棱崩,他继承皇位,成为天下之主,罗云瑾还有活路吗?   谢骞叹口气,让开道路,退到一边。   一道温和的目光从他身上掠过,他抬起头,朱瑄好像没有看他,仍旧和身边的侍郎说话,可他却觉得自己被看到了,情不自禁地挺起胸膛。   难怪朱瑄能够得到年轻文官的拥戴……   他低头跟上他们,工部几个同僚回头看他好几眼,见他一脸颓丧之色,心中疑惑,没有和平时那样开口取笑他。   上午嘉平帝召见朱瑄和六部大臣,不多时朱瑄的折子就转至通政司,不一会儿送抵六科廊房传抄公布。   朝臣们议论纷纷。   朱瑄不计前嫌、力保刘敬的举动委实太出乎他们的意料,他没有趁机落井下石已经算得上是宰相肚里能撑船了,居然还建议让宋素卿停下工程协助刘敬?   几位内阁大臣诧异过后,小声讨论了几句,一致赞同朱瑄的建议。他们虽然身居内阁大臣高位,博学广闻,稼穑经济无所不通,但治河的事情他们也只是一知半解罢了,之前他们以为刘敬是这方面的人才,大力推荐,结果刘敬让他们大失所望。太子和宋素卿为治河一事奔忙日久,对新河、旧河开凿疏浚的利弊研究得比他们透彻多了,现在新河工程眼看就要前功尽弃,太子和宋素卿的意见尤为重要。   不管怎么说,能补救还是尽量补救的好,谁也不想看到黄河决堤的沿岸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嘉平帝当即准奏。   下午山东济宁府送来快信,宋素卿和朱瑄的意见基本差不多,他在信中长篇大论细述新河不能中途废置的十点理由,有理有据,层次分明,并主动提出甘愿协助刘敬。满朝文武不由得对他大为改观,称赞他舍己为公,不骄不躁。   嘉平帝于是下旨,命刘敬戴罪立功,继续主持开凿新河之事,和宋素卿互相配合,早日让新河、旧河联通。   圣旨下达六部,群臣见嘉平帝这回没有借题发挥惩治他们,纳闷之后,齐颂圣上英明。   解决了这件麻烦事,嘉平帝又身子大好,于是下令鸿胪寺预备筵宴,定于十天后宴请文武百官。   筵宴规格盛大隆重,进食的规矩仪式繁缛冗长。礼部忙劝阻嘉平帝,大宴要举行九爵礼,中宴则是七爵礼,常宴也要行五爵、三爵礼,而且必须提前经过周密的安排,今年过年嘉平帝一直卧病在床,周太后吩咐过,所有筵宴能取消的都取消了,不能取消的由朱瑄代替嘉平帝出席,如果再来一场大宴,不说群臣怎么怨声载道,嘉平帝自己头一个支撑不住。   嘉平帝不肯服老,可惜礼部大臣不敢冒险,坚决反对临时举办大宴,他只好将大宴改成小宴。   小宴其实规模也不小,不过规矩比大宴要宽松得多,内外席是分开的,留光头的皇子公主们可以满屋子乱窜。饶是如此,鸿胪寺官员还是不敢掉以轻心,立马忙碌起来。   嘉平帝病愈,宫中这才慢慢有了些过年的气氛。   虽然已经过了年关,但众人热情不减,对联桃符换了新的,宫人全都换上新衣新帽新荷包,簪起苏样通草花,各宫发下赏钱红包,内官监频频将从市井花重金购置的新鲜玩意送进各宫讨好贵人。各宫妃嫔不论得宠的还是不得宠的都将赏赐拿出来给宫人置买菜蔬,可以随意烹饪她们喜欢的吃食,不必和平时一样忌口。   金兰也拿出几百两银子给杜岩张罗吃食,专门雇佣宫人在内庖鼓捣宫中不常吃的菜肴,顿顿做御膳房平日不敢多做的肥油煎炸炙烤等物。   朱瑄吃不得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闻到味道就皱眉头。她每次都趁他不在的时候躲在偏殿吃,吃完了还得洗漱,免得被他闻出来。   转眼到了小宴当天。   天气冷,宴席就摆在暖室。周太后和郑贵妃怕嘉平帝又和上次那样吃了口腊八粥就倒地不起,吩咐人另外收拾了间暖阁,主宴挪到暖阁里。阁子里没有设宝座,当中一张大红填漆戗金雕螭龙螭凤纹宝榻,地龙烧得暖暖的,嘉平帝歪在榻上。旁边设一道大屏风隔断,郑贵妃陪坐在屏风后,周太后另坐一榻。   金兰带着年轻王妃们在暖阁大屏风后面站了一会儿,告退出来。难得可以离周太后、郑贵妃远一点,众人谈笑风生,吃酒抹牌下双陆棋,一屋子珠围翠绕,宝气浮动。   廊外挂起数千盏造型各异的彩灯,羊角灯,雪花灯,芙蓉灯,莲花灯,绣球灯,南直隶进贡的缂丝灯,能够转动变换图案的走马灯,如瀑布一般垂挂而下的凌霄大红纱灯,还有高达十几层的方圆鳌灯……   灯火璀璨,光辉流转,满院火树银花,斑驳交错的光影映在玻璃窗上,人影幢幢,处处欢声笑语,整座庭院恍如白昼。   小皇子、小公主们在廊外放炮竹,宫眷们围坐在一处说笑,鼓乐喧天,沸反盈天。   金兰赢了一把牌,德王妃立马捧起小碟子逼着输了的庆王妃吃掉一枚芝麻窝丝糖。   庆王妃苦着脸一口一口吃了果子,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再吃我真的要撑坏了。”   众人哄堂大笑。   正好宫人送来椒汤,金兰放下棋子喝汤。她这些天贪嘴吃了太多肥厚丰腴之物,今天胃口不大好,喝了一半就放下了。   暖阁那边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忽然一片人头攒动。宫人们窃窃私语,手拉着手往暖阁的方向跑去,连暖室这边伺候的宫女也偷偷跟了过去。   眼看身边的宫人越来越少,德王妃笑道:“难不成那边在发赏钱?”   外边席面上有大臣在座,金兰没有过去,叫住一个宫人问。   宫人笑嘻嘻地道:“刚才皇上和郑老先生在吃茶,说南边的茶叶好,皇上忽然想起罗统领以前是奉茶的,夸他茶艺精道,老娘娘说想看看,皇上叫来罗统领,要他表演茶艺。大家都跑过去看热闹了!”   金兰一怔。   自从那次她和罗云瑾说明白以后,只要是她出席的宫中筵宴罗云瑾都会找借口避开,今天罗云瑾不当值,没想到还是被叫来了。   罗云瑾名声吓人,但俊美之名也传遍京师,德王妃和庆王妃对他的茶艺很感兴趣,放下汤碗,扯扯金兰的袖子:“我们也看看去。”   庆王妃偷笑:“没事,我们就在窗子外面看看,又不进去,里面的人看不到我们。”   金兰笑了笑,坐着没动:“你们去吧,我出去看灯。”   德王妃和庆王妃手挽着手走了。   宫人撤走双陆棋桌,金兰下了暖榻,扶着小满的手走出暖阁。几个穿吉服花袄的小公主提着莲花灯蹦蹦跳跳跑进来,正好撞在她的襕裙上,吓得倒退一步,一个挨一个站好,怯怯地看着她。   朱瑄温和清冷,小皇子小公主们知道他待人宽和,还是很怕他,从不敢和他玩笑,连带着也怕金兰。   金兰微微一笑,看着小公主们手里的莲花灯:“真漂亮。”   小公主们对视一眼,见她温柔可亲,胆子大了点,脸上露出羞怯的笑容,朝她屈身行礼,提着灯跑开。   小满看金兰喜欢,拿了盏莲花灯给她,引着她去前廊,笑着说:“殿下,千岁爷吩咐小的买了不少炮仗给您玩。不是官用的,是小的从集市上寻摸来的,比不得宫里的精致,不过胜在奇巧,小的已经让人备着了。”   金兰觉得很好玩,她小的时候从来不放炮仗,怕烧着自己的新衣裙被祝氏数落。提着灯笼走到廊前,宫人早已经在雪地里摆好爆仗,等小满一个眼神示意,点燃引线。   滋溜溜一阵轻响,奇花、地老鼠、火炮、火犁花、巧线、烟火、火马各样爆仗依次点燃,地老鼠像老鼠一样到处乱钻,火犁花则像花朵层层叠叠盛放,满地火花闪烁,宛如漫天银河坠落而下。   金兰看得目不转睛,星光倒映在她含笑的双眸里,绮丽绚烂。   有如岑寂黑夜里那几点闪烁的星辰。   窗玻璃里,隔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罗云瑾瞥见那一抹无忧无愁、娇艳明媚的笑影,恍惚了片刻,手腕轻轻一抖。   围观的人群里顿时一片此起彼伏的吸气声。   他凤眸微垂,收回视线,稳住心神,立在宝榻前,左手稳稳握住茶壶,右手拈起金丝茶筅,一边往建窑变色紫黑胎茶盏里碾碎的团茶注入沸水,一边用茶筅轻轻拂动茶水,旋转轻击,动作慢条斯理,优雅中带着一丝矜贵庄重,随着他的动作,茶沫茶膏汤花不停变换形状,一会儿是一幅山水花鸟,转眼变成飞禽走兽,一眨眼又成了四季富贵花,再看却是一幅幽冷的月下梅鹤,图案千变万化,美轮美奂。   茶香袅袅,满室浓香。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大气不敢出一声,生怕不小心搅扰到他的动作,暖阁里鸦雀无声。   等罗云瑾停下动作,将茶盏送到嘉平帝面前,众人这才反应过来,拍手叫好。   嘉平帝笑向在座的诸位老臣道:“他这一手茶艺如何?”   老臣们捋须,笑眯眯地道:“叹为观止!”   一片盈盈笑声。   人群后面,谢骞给自己倒了杯酒,掩去眸中苦涩。他今天陪祖父赴宴,没想到会遇上这样的事。   他喝了酒,看一眼谢太傅。嘉平帝很看重谢太傅,特意让宫人把他的座位挪到宝榻前,罗云瑾表演茶艺的时候,他看得一清二楚。   罗云瑾从头至尾看都没看谢太傅一眼,谢太傅也没有抬眼看他。   嘉平帝知道谢太傅素来厌恶太监,见他面色阴沉,挥挥手让罗云瑾退下了。   众人交头接耳,继续讨论罗云瑾神乎其神的精妙茶艺。   谢骞又给自己倒了杯酒,几乎可以想象得出八年前的场景。   普天同庆、阖家团圆的正月里,宫中盛宴,他猝不及防之下被迫于御前献艺,看到昔日的老师,惶恐不安,战战兢兢,滋味一定很不好受。   一人从谢骞身边走过,看他坐着喝酒,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怎么不去看罗云瑾献艺?”   谢骞笑了笑。   那人含笑道:“你没看到?那真是可惜了,罗云瑾虽然是个太监,泡茶的手艺确实好,他们这些内官监出来的,倒是个个有真本事。八年前他头一次在宫宴上献艺,技惊四座,我刚好也在,记得他那时候还在文书房抄书呢!”   谢骞脸色骤变,抓住他的袖子:“八年前?”   说话的人正是谢家的一个世交,八年前在翰林院任职,常常跟随在嘉平帝身边,现在是礼部侍郎。   侍郎点点头,道:“我记得你祖父也在,老爷子很不高兴……”声音一低,“老太爷向来不喜欢这些玩意,说这些是前朝陋习,劳民伤财,于社稷无益,当场发火,训斥罗云瑾是奸佞小人,还是内阁几位阁老出来打圆场,老太爷才算了。”   谢骞握紧酒杯,谢太傅知道罗云瑾成了太监,不仅不想认他,居然劈头就骂他是奸佞。   侍郎想起一事,笑得促狭:“对了,老太爷当时还念了一首诗,罗云瑾吓得脸都白了。”   谢骞已经猜到几分,心中唯有悲凉麻木:“什么诗?”   侍郎笑着道:“当然是先贤的诗,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身碎骨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谢太傅字字铿锵,念完诗以后,皇上也不好意思发脾气,罗云瑾连赏赐都没领着,还差点被拖下去杖打。”   谢骞低下头,酒杯从手中跌落,酒液溅满袖摆。   祖父这是在逼罗云瑾去死啊。 第113章 殉情   火烛银花,辉煌灿烂。   罗云瑾站在朱漆彩绘剥落的廊柱前,戴纱帽、穿圆领的年轻内官簇拥在他身边,为他系上大红羽缎披风。   灯火幢幢,夜风轻拂,鼓乐声中夹杂着一阵阵欢声笑语,四面八方都是笑得前仰后合的人群,宫眷盛装打扮,华灯闪烁,光彩溢目。   他缓步走下石阶,廊前挂满彩灯,金碧璀璨的灯火投下斑驳的光影,明亮和暗影交错着笼在他英俊的脸孔上,狭长凤眸中浮动着星星点点的亮光。   宛如星子沉浮。   内官跟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讨好:“待会儿教坊司的人在殿前放烟火,花架彩棚已经搭好了,听说今年请了苏州府的老师傅,都是以前没见过的时兴花样,光是银河落地、龙凤呈祥就准备了几百响,能放一个时辰呢,您不留下来看烟火吗?”   罗云瑾脚步微顿,回头看一眼灯火通明的暖阁。   满头珠翠的宫妃领着小皇子小公主们在庭前放炮仗,时不时一两声轰隆炸响,皇子公主们欢呼雀跃。几名面容严肃的掌事姑姑跟前跑后,小声劝阻各位皇子,怕他们被炮火伤着。皇子们嬉笑着蹦蹦跳跳,从回廊这头跑到那头,钻到长辈们身边撒娇。   他收回视线,随手从架子上拿了一盏小巧玲珑的绣球灯,沉声道:“你们留下照应,不必跟着我。”   内官们对望一眼,躬身退下。   罗云瑾手里提着缂丝绣球灯,穿过由数百盏灯笼垂挂而下的长龙灯架。   身后传来一阵阵笑语,小皇子们嫌掌事姑姑管得严,一窝蜂涌到长廊另一头,胖乎乎的手扯着一名女子的衣袖不放。   身着青色鸾凤云纹十二幅褶裙圆领吉服的女子爱怜地摸摸小皇子们的小脑袋瓜子,轻声细语:“没事儿,难得过节,让他们玩吧。吩咐下去,放炮仗的时候警醒点,不许皇子公主们近前。今晚都辛苦一些,明天伺候的人都有赏封。”   说着又对小皇子们道,“你们自己也仔细些,烧了手都不许哭!”   小皇子们哈哈笑着应承,宫人也笑得合不拢嘴,挤到廊檐底下谢赏,一片此起彼伏的笑声。   罗云瑾没有回头,却能清晰地听到金兰嘱咐宫人的声音,他耳聪目明,听力、目力都比普通人要强。   刚才他在阁中泡茶,她在阁外看炮仗。   灯火朦胧,她一定不知道即使隔得那么远,他也能清清楚楚看到她眉心和两颊几点杏花形状的翠面花,雪白肌肤,金箔闪动,流光溢彩,宛如笑靥。   她笑起来真好看。   才不过一炷香的工夫,小皇子小公主们已经和她很亲近了,不时有被炮仗声响吓到的小公主凑到她身边拉她的裙子,她笑着安抚她们:“别怕。”伸手盖住她们的耳朵,领着她们一起看炮仗烟火。   庭前这么多人,熙熙攘攘,摩肩继踵,灯火阑珊下烛光摇曳,树影斑驳,回头看几眼也没什么。   罗云瑾顿了片刻,长靴轻轻落下,头也不回地步出庭院,将喧哗笑语抛在身后。   既然谢骞能看出什么,难保别人看不出来。于他而言不痛不痒,于她来说却可能是身败名裂的骂名。   他身边的心腹能打发的都打发了,以后不会有人知道他那些见不得人的龌龊心思。   曲廊尽头光线幽暗,罗云瑾走出庭院,不过是一墙之隔,陡然安静下来,桂影婆娑。   一人从角落里踉踉跄跄地转出来,身着绯色官袍,头上官帽歪歪扭扭,手里提了一只鎏金酒壶,抬起眼,双颊微红,一脸醉意,打了个酒嗝,醉醺醺地道:“罗统领怎么不看看烟火再走?烟火好看。”   罗云瑾轻轻一个抬手,手中绣球灯稳稳当当地躲过谢骞,脸上神情冷淡。   谢骞哈哈笑了两声,扑到他身前,拽住他的袖子,眼神浑浊迷茫,语调却平稳清晰:“你说得对,季和已经死了。”   罗云瑾面无表情。   谢骞轻声道:“祖父在宫宴上吟诗,逼死了季和,薛季和确实死了。”   被迫入宫为侍的时候,他一定牢牢记得自己的名字,记得自己的血仇,直到八年前那晚谢太傅借诗句讽刺,不承认低三下四、卑躬屈膝的罗云瑾是他昔日的高徒,薛季和才真的死了。   “他确实死了。”   罗云瑾低头整理绣球灯木柄上的彩绦,声音暗沉。   “身为已经考取功名的士子,甘于下贱,寡廉鲜耻,有何颜面存活于世?”   “不男不女,不阴不阳,不择手段,不忠不义,满身污秽,浊气逼人。”   “与其苟活于世让族人蒙羞,害九泉之下的先人不得安宁,倒还不如死了干净。”   “是我亲手杀了他。”罗云瑾眼帘抬起,眸光冰冷,“就在那晚,从奉天殿出来,我走到御花园的浮碧亭前,杀死了薛季和。”   谢骞浑身一震。   ……   大雪冰封,园中御湖结了厚厚的冰。浮碧亭那边养了一池锦鲤,宫人细心照料,特意引的活水,池水不易结冰。   罗云瑾从内殿出来,没有拿到该有的封赏,掌事太监还被谢太傅痛骂了几句。   外面伺候的宫人幸灾乐祸地看着他,故意拔高嗓音嘲笑他:“以为生得比别人标致就能往上爬?痴人说梦呢!平时趾高气扬的,谁都不放在眼里,还不是和咱们一样的人?你们听见谢太傅骂他是什么了吗?奸佞!都是做奴才的人,谁比谁高贵?”   掌事太监也很生气,脸色阴沉地收走茶盘,顺手打了罗云瑾一嘴巴:“平时教你的东西都忘了?看看你怎么伺候的?大过年的一脸死人样!晦气!”   罗云瑾被打得一个趔趄,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转身出去。   外面风声呼号,大雪纷飞。   泡茶的时候不能穿得太厚重,否则会影响分茶的敏捷,他穿得单薄,一件没有夹里的窄袖圆领袍裹在瘦削的身躯上,没有手笼,也没有风帽,嘉平帝没有赏赐,没人为他掌灯,他抬头望一眼茫茫风雪,一头扎进滴水成冰的寒夜之中。   值夜的宫人躲在茶房里吃酒赌钱,回廊殿宇之间空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有,仿佛冥冥之中有谁在指引他,他漫无目的地乱走,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浮碧亭。   积雪在夜色中放出黯淡的浅光,一池碧水潋滟,风声呼呼。   少年罗云瑾呆呆地伫立在曲桥上,凝望黑魆魆的水面,雪花纷纷扬扬洒下,池水幽深不见底。   死了就干净了。   他跳了下去。   入水之后,他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到。池水冰冷刺骨,水下幽暗阴森,但是水中很平静,没有那些怨恨的叱骂,没有掌事太监的鞭打,只有潺潺的细碎的水声,水波温柔地笼罩着他,他慢慢下沉,缓缓闭上双眼。   他将自己埋葬在碧水清波之中,安然沉睡。   雪大如席,一片柔和的静谧中,岸边骤然响起哭声,夹杂着惊恐和担忧,不停地呼喊他:“云瑾哥!云瑾哥!”   罗云瑾懒得回应。   那小丫头脑子有病。   不一会儿,呼喊声停了下来,风声环绕盘旋。   她终于走了。   罗云瑾继续下沉。   扑通一声闷闷的轻响传入水底,水花四溅,一个笨重的身影坠入池中,扑腾了几下,不断下沉。   罗云瑾意识模糊,在水中睁开双眼。   夜色浓稠,他本该什么都看不见,可却有一束暖黄的光芒倾斜而下,照亮水面。光线漫进水底,他看着那个圆脸小丫头在水里手脚并用地乱刨,池水浑浊,水流围着她打起细漩。她像只笨拙的胖猫一样,双手双脚乱划一气,不一会儿就一脸狰狞地挣扎起来,张牙舞爪,圆脸白得吓人。   真难看啊,罗云瑾心里想,一动不动地望着她。   她还在不停挣扎,眼看就要沉入水底时,刚好抓住了一把水草,借着力道一个腾身冒出水面,气喘如牛。   罗云瑾闭上眼睛,终于安静了。   又是一声咕咚轻响。   他双眉略皱,凤眸张开。   水花翻腾,圆脸小丫头深吸几口气后,又一个猛子沉入水中,模糊的暖黄光芒中,她小脸雪白,姿势别扭怪异,双手一划一划的,慢慢向他靠近。   一池碧水中,那个烦人的小丫头眉头紧皱,死死憋着一口气,努力朝他伸出手。   这也许是他的幻觉,罗云瑾暗暗道,人在死前会看到很多离奇的幻象。   “云瑾……”   小丫头摸到他的冰凉的手腕,嘴巴张张合合,惊喜地喊他,一口气还没呼出,呛得直翻白眼,双腿扑腾了几下,杏眼瞪出,缓缓坠入深处。   罗云瑾冷冷地看着她。   她唇红齿白的,笑起来双眸微弯,眼波流转,格外动人,这种死状实在太难看了……   就在她挣扎的身体即将从他眼前漂走的那一刻,他脚底踩了一下水,身子往前探,轻轻抓住了她的手。   她立刻握紧他,紧紧缠到他身上,八爪鱼一样紧贴在他胸膛前。   罗云瑾突然后悔了,很想一把甩开她,他都要死了,为什么多管闲事?   他胳膊用力,撕开她的手。   她牢牢抱着不放,整个人扒在他身上,浑身瑟瑟发抖。   他皱眉,厌烦地推开她,手指摸到她的脸,湿漉漉的。   水下本来就应该是湿漉漉的,可他却仿佛摸到了她恐惧的泪水。   她不知道他想推开他,继续往他怀里钻,紧紧抱着他,仿佛只要抱着他就好了。   真傻啊,假如他带着她一起死呢?   罗云瑾闭了闭眼睛,轻轻揽住她的腰。他死了也就死了,何苦再带累一个人。   他揽着金兰浮出水面,岸边一只绣球灯放出淡淡的暖光,照亮水面,原来刚才那束光不是他的错觉。   罗云瑾游回岸边,随手将浑身发软的她往宫女喂鱼的青石板上一推。   她柔软冰凉的身子从他掌中滑出,爬到青石板上大口喘气,一阵猛烈咳嗽后,呕出好几口池水,全身打颤。   罗云瑾没有上岸。   金兰趴在冰冷的石板上,抖如筛糠,牙齿打颤,杏眸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脸:“云……云瑾哥,假如你今晚出了事……我……我也跳下去,到了明天,等……等他们打捞起我们……我们的尸首,一定……一定……”   她抖得厉害,上下齿关咯咯响。   “他们……他们一定以为我和你是一对殉情的宫人……我们是为殉情投水自尽。”   她断断续续地说完,苍白的脸上浮起狡黠的笑容。   “我……我不亏!”   罗云瑾冷冷地看着她。   她爬起身,全身发抖,紧紧佝偻成一团,抱紧自己的双臂:“我……我不会走的,我今晚就在这里守着!”   罗云瑾脸上没什么表情,一言不发。 第114章 父慈   金兰蜷缩着蹲坐在绣球灯旁,浑身衣衫湿透,披散的长发垂落在肩头,慢慢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凌,她冻得面色青白,轻轻撕开冻住之后缠绕着黏在皮肤上的发丝,嘴里不停发出嘶嘶吸气声。   万家灯火,大雪纷扬,阖宫沉浸在一片喜庆欢乐的海洋之中。   大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下来,远处响起噼啪巨响,教坊司冒着寒风点起烟火,半边天空被璀璨烟火映得透亮,一簇簇绚丽的五彩花朵在无垠夜空中绽放,撕开沉沉夜幕,姹紫嫣红,绚丽多姿。   风声陡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时明时暗的斑驳光影落在金兰身上,她固执地守在池岸边,小脸煞白。   烟火炸裂声响恍如雷霆,宫人们的惊叹赞美声遥遥传来。   金兰没有回头看一眼,目不转睛地看着罗云瑾。   罗云瑾不想看她,举目凝望烟火。   真热闹啊。   尘世凡俗的喜乐繁华,距他那么遥远,又和眼前盛放的烟花一样,仿佛唾手可得。   金兰唇色发白,试探着开口和他说话:“你喜欢烟花吗?我托忠叔买了些炮仗,还没放呢,我们回去放炮仗吧。”   罗云瑾没有吭声。   长夜漫漫。   他和她僵持了很久,冷着脸爬上岸。   他可不想被世人误认为是和这个傻姑娘一起殉情死的。   她顶着一头**、结了层冰的头发粲然一笑,赶紧爬起来,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不提他落水的事,手里提着绣球灯,叽叽喳喳地道:“我今天得了赏钱,给你包了个压岁大红封,在房里放着呢,我还从甜食房讨了不少好东西,收在攒盒里,足够吃到开春。你是不是爱吃酥蜜饼?我藏了好大一包……”   一边说话,一边瑟瑟发抖。   幽静的长廊之外,烟花继续燃放。   ……   罗云瑾不喜欢烟花。   其实他也不喜欢酥蜜饼。   后来他才明白,他当时看的并不是远处夜空中绚烂的烟火。   他只是不敢和目光灼灼的她对视而已。   那一刻,他分不清心头倏然闪过的悸动是什么。   他不想看她,因为他知道她一定会看自己,他唇角倔强地轻抿,昂首望着缤纷的烟火,忽然觉得自己不想死了。   活着真苦啊,可他想活着。   为什么要死?这一切不是他的错。   至少还有个傻姑娘喜欢他。   他游回岸边。   那一晚,薛季和永远地留在了那一池碧水之中,爬出水面的人是他罗云瑾。   从此,世间再无薛季和。   ……   八年后,似曾相识的盛宴,似曾相识的冬夜。   却已是物是人非。   烟火炸响,游龙凤舞,万千光华迸射而出,划破静寂夜空。   五光十色的灯影中,谢骞握紧酒壶,轻声问:“谁救了你?”   罗云瑾只说了一个浮碧亭,他猜得出发生了什么。   “这和谢侍郎无关。”罗云瑾淡淡地道。   谢骞自嘲一笑,袖子里抖出一只酒杯,给自己倒满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   “季和已经死了。罗云瑾,从今以后我不会再试图劝你回头,也不会劝你认祖归宗……成王败寇,高位者从来不看品德高低,只论手段本事和机遇……历任元辅,哪一个手里没有几条冤魂?我也做过有违良心的事。罗云瑾,你若真的打算除掉钱兴取而代之,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你不可能屈居钱兴之下。”   他虽然面带醉意,神情却庄重肃穆,语气真诚。   罗云瑾面色不变,提着绣球灯,转身离去。   谢骞笑了笑,继续自斟自饮。   一名宫人从庭院快步走出来,探头探脑,垫脚张望,他张开双臂往前一扑,左脚绊右脚,摇摇摆摆的样子。   宫人唬了一跳,忙上前几步扶住他:“谢侍郎,您怎么出来了?”   谢骞打了个响亮的酒嗝,结结巴巴地道:“刚才……刚才尿急,恐、恐御前失仪。”   原来如此,谢侍郎果然吊儿郎当。   宫人闻到他身上的酒气,摇摇头,脸上露出嫌弃的神色,扶着他回暖阁。   ……   值房里亮了几盏灯。   两个十三四岁的小内官跪坐在火盆前,一边说笑,一边往里添碳,听见门被推开的响声,忙都站了起来,迎到门前。   “您回来了。”小内官恭敬地道,接过罗云瑾脱下的披风和摘下的风帽,躬身替他掸干净袍角的雪泥,捧上一盏热茶。   另一名小内官拿了双干净的靴子给罗云瑾换上,正要伸手去接他手里的绣球灯,他抬了抬手。   小内官一怔。   罗云瑾下巴朝门口的方向点了点:“今晚你们不用守着了。”   小内官知道他不喜热闹,闲暇时总是一个人读书写字或是翻看奏本,不喜欢身边有人打扰,小声应是,收拾干净,指指案上一只黑漆雕花匣子:“统领,这是太医院吏目林吏目送来的药。”   罗云瑾把绣球灯放在书案前,问:“哪个林吏目?什么药?”   小内官低头答:“是太医院院判的徒弟林老实,一直帮他师傅熬药煎药的那一个,他现在升任吏目了,药是他亲自送来的,他说是以前答应过一个人给统领您配的药,小的不敢收,他说了个名字……小的就先收下了,等着您回来向您禀报。”   罗云瑾看着匣子:“他说了什么名字?”   小内官道:“李三。”   他依稀知道这名字,好像是以前和统领一起在直殿监扫地的小宦官,听说后来活活烧死了。这名字平时没人敢提,林吏目不仅提了,还说必须要当着罗云瑾的面提这个名字。   宫中内官平时生病了根本没人管,太医院院使、院判、御医那都是给贵人看病的官老爷,怎么可能管几个阉人的死活?林老实以前只是太医院打杂的药童,资质平庸,为人蠢笨,专门做些粗笨活计,当了十多年学徒还是个跑腿的。他倒是愿意给内官看病,那些没钱讨好御医的穷宫人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求他帮忙抓药熬药。   林老实为人厚道,医术马马虎虎,伤风感冒这种常见的毛病还是能治一治的,一来二往的和宫人混熟了,大家私底下管他叫林老实。   宫人多多少少受过林老实的恩惠,小内官也从他手里拿过药,听他说得煞有介事的,决定为他冒一次险。   小内官垂手站在黄花梨长案前,心里七上八下的。   罗云瑾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林吏目还说什么了?”   小内官紧张地道:“林吏目说这药方是他花了不少功夫才求来的,其实三年前他就找到药方了,不过要配齐药方上的药实在不容易,什么天山山巅积雪覆盖了几百年的雪石、瑶池大如巨船的乌鱼、东海活了千年的老龟……一样比一样刁钻,他托人四处寻访,足足费了三年工夫才总算配齐药材,炮制了这一瓶药丸,趁着过年给您送来了。林吏目说他不要谢礼,只是为了完成故人所托。”   林老实认死理,既然答应了李三,那就一定要把这药方给配出来,哪怕李三死了。至于罗云瑾会不会吃这个药,和他没关系,他也不在乎。   小内官说完,小心翼翼地抬眼偷看罗云瑾的反应。   罗云瑾不知道在想什么,抬起手想碰匣子,手指快碰到锁扣了,又突兀地收回手,呆了片刻,摆摆手。   小内官如释重负,蹑手蹑脚退出值房。   罗云瑾低头,拿起黑漆匣子,打开盖子,匣中一枚普普通通的青瓷药瓶,底下垫了一张叠起来的药方。   他展开药方细看,半晌后,唇边浮起一丝淡淡的笑。   狭长的凤眸却微微发红。   圆圆,你真笨啊。   世上根本没有玄霜绛雪丹那种古药方。   ……   暖阁中依旧人声鼎沸,教坊司表演歌舞的伎人身着彩衣,打扮成画中仕女模样,于殿外献艺。屏风后面周太后和郑贵妃不爱看歌舞,另叫了几个内官演滑稽戏,内官诙谐风趣,把众位宫眷逗得哈哈大笑。   嘉平帝身体不适,虽然他强撑着不愿露出疲倦之色,大臣们还是不敢放松,时不时觑一眼他的脸色。   礼部官员和御史站在宝榻两侧,提醒嘉平帝不能饮酒过度。   嘉平帝无奈,只能让皇太子朱瑄代自己祝酒。   朱瑄从容出列,举杯朝几位阁老致意,阁老们不敢拿大,含笑望着他,目光带着显而易见的欣赏和期冀。   嘉平帝恍惚了一会儿,想起当年自己登基之后的小朝,阁老们站在前列朝他行礼,其余官员恭恭敬敬地站在后面,依次上前拜见他。   那时君臣相得,大臣看他的眼神也是这般热切激动。   他举起酒杯,御史咳嗽了一声。   嘉平帝笑了笑,在御史和礼部官员责备的目光中饮尽杯中美酒。   晚了,他早就和群臣离心,他只不过是任群臣摆布的傀儡,他们敬仰的不是他这个人,而是他所代表的权力地位。   如果他知趣点聪明点,应该巧妙利用文臣之间的矛盾来达成自己的目的,他可以和文臣和平相处,做一个合格的君王,君臣投契,彼此都能留下美名。   他偏不。   他是一个人,不是任文臣搓圆捏扁的傀儡,他过得不痛快,文臣们也休想好过。   转眼间,一辈子就这么别扭过来了。   嘉平帝放下酒杯,抬手示意御史、礼部官员和宫人退下,“太子过来。”   众人躬身退下宝榻,宫人走到朱瑄身侧,小声道:“千岁爷,万岁请您过去说话。”   朱瑄嗯一声,离席,走到嘉平帝跟前,步履从容不迫,风度翩翩。   嘉平帝仔细回想,这个儿子从来不曾失态,永远温文儒雅,不管文官问什么问题,他都能对答如流。   不知道他私底下到底费了多少心血。   “五哥……”嘉平帝招手示意朱瑄靠近,“你没有趁着新河工程受挫罢免刘敬,这很好。”   朱瑄垂眸听着。   嘉平帝笑了笑:“那年我刚登基不久,内阁中元辅和次辅相争,朝中大臣大半站在次辅和我这边,我深受感动。”   元辅一度权倾朝野,素有名望,而他只是一个登基不久、根基不稳的年轻皇帝,大臣们居然可以为了他齐齐站出来反对元辅,他当时是真的被大臣的刚直感动了。   直到元辅被群臣合力拉下马,元辅提拔的学生门客也一个接一个被赶出朝廷,曾经和元辅有过来往的地方官员为了自保也不得不主动辞官,越来越多的人被卷进漩涡之中,群臣激昂地表示:所有赞同元辅政见的官员都是心怀不轨之徒,必须马上罢免,永不录用!   连和元辅仅仅只是有过几封书信往来的官员也迫于压力远走他方,元辅的家产被充公,元辅的儿女整日被官员威胁欺压,惶惶不可终日,愤而自尽。   嘉平帝忽然发现,他已经控制不住局势了。   这时候次辅立刻建议应该赶紧补上空缺,否则危及江山社稷!   由谁来顶替元辅提拔的人担任要职呢?   自然是次辅的学生。   嘉平帝拿着群臣廷议过后选出的名单,冷笑了两声,转头问身边的大太监:“朕有几件私密事让你去办,你可有得用的人手?不能让朝官知晓,要秘密行事。”   大太监跪倒在地:“小的可以去宫外召集人手。”   钱兴就是在那以后崛起的。   嘉平帝望着眼前的热闹场景,轻声嘱咐朱瑄:“五哥,你记住,朝堂之中永远不能一家独大。”   文官势力太大,那就让司礼监去压制他们,司礼监脱离控制,立刻杀鸡儆猴,还能顺便安抚文官。   朱瑄面色平静,淡淡地道:“多谢圣上教诲。”   嘉平帝看他一眼,笑了笑:“你也老成太过了,今天是小宴,就别端着了……行了,我不拘着你了,你去吧。”   朱瑄回到自己的席位前,放下酒杯。   少詹事和其他东宫属臣一脸惊喜地看着他,嘉平帝很少当众露出对东宫的慈爱之态,今天嘉平帝特意当着几位阁老的面把朱瑄叫到跟前谆谆教诲,真是意外之喜!   朱瑄转身离开暖阁,面色沉凝,心中没有皱起一丝波澜。   他刚才应该叫嘉平帝爹爹的,其他皇子私底下都这么唤嘉平帝。   他叫不出来。   嘉平帝忽视了他这么多年,麻木地坐视他被欺凌折磨,现在嘉平帝老了,认命了,想做一个慈父了,他就该感恩戴德地凑上去当孝子吗?   太迟了。   迟来的父爱,他不想要。   廊前一片欢声笑语。   小皇子小公主们挤在廊下,目不转睛地看宫人放炮仗。   小满托人从市集买的炮仗果然新巧有趣,地老鼠、绿青蛙满地乱钻,还有漂亮的会不停打转的陀螺炮,小皇子们兴奋得手舞足蹈,想冲下去和内官一起放炮仗,一道温柔的嗓音响起:“都不许下去,不然就不放了。”   小皇子们一脸懊丧,齐齐发出失望的叹息声。   朱瑄情不自禁地微笑,走上前,站在金兰身侧,轻轻握住她袖子里的手。   她才是他的家人。 第115章 讨好   金兰不用回头就知道朱瑄靠了过来。   他的手直接摸进她的衣袖里握住她的手指,虽然有宽大的袖摆遮挡,但是旁人还是一脸诧异地看着他们。   几位年轻的宫眷和宗室王妃一边小声说话,一边时不时假装不在意地扫一眼两人。   金兰小声道:“这么多人呢!”这种宫宴的场合,他可是皇太子,必须严肃庄重,让御史瞧见,今晚回去就能连夜写一封奏折批评他。   朱瑄挨在金兰身上,微微一笑,把她的指尖拢进自己掌心里,轻轻捏了两下:“不怕,你是我的妻子。”   烟火在半空中盛开,漫天璀璨繁星坠落。   金兰脸上笼了一层银光,嘴角轻翘,挠了挠朱瑄的手掌。   嘉平帝又强撑了一刻钟,实在受不住,竟然坐着打起了瞌睡。内阁大臣忙笑着请辞,嘉平帝顺水推舟,起身离席。烟火还没放完,掌事太监神色匆匆地从侧殿跑出来,领着一帮宫人在暖阁外摆上纸炮。不一会儿,纸炮一阵鸣响,众人恭送嘉平帝。   朱瑄命内官执灯送各位大臣出宫,不论品阶高低都有兵卒一路护送他们回家。   周太后、郑贵妃和其他宫眷也相继离席。长辈们离开,小皇子、小公主们却舍不得走,紧紧拉着金兰的裙角不放,要她陪他们一起玩炮仗。   廊前吵成一团,闹哄哄的,掌事姑姑们实在管不过来,又希望各自照顾的主子能够多和金兰亲近,没有认真阻止。   金兰走到哪里都有一群留光头、扎小抓髻的小皇子、小公主们围着,根本走不动道。   小满笑呵呵地道:“殿下放心,炮仗管够!”   小皇子们高兴得手舞足蹈。   正闹得不可开交,朱瑄送完几位阁老回来,慢慢走进长廊,目光淡淡地扫视一圈。   无法无天的小皇子们立刻噤声,跟着起哄的女官、太监也都低下了头,一声不敢言语。   尴尬的沉默中,朱瑄面色如常,走到金兰身边,轻轻扯开小皇子们攥得紧紧的衣袖,径自拉着她走下长廊。   小皇子们张大了嘴巴,小公主们瞪大了眼睛。   宫人躬身侍立,一动不动。   朱瑄一句话没说,直接拉着金兰离开。   几声零星的炮响传来,小皇子、小公主们回过神,一窝蜂涌到长廊前,目瞪口呆地瞪着朱瑄的背影,皇兄居然就这么拉着太子妃走了!   小气!   他天天和太子妃在一起,住一间屋子,睡一张床,今天宫中大宴,就不能把太子妃借给他们和他们玩一会儿么?   太子妃多好玩呀,又温柔又和气又漂亮,还会玩那么多花样,不会板着脸教训他们,看他们玩累了就叫宫人端面茶给他们吃,比皇兄好多了!   小皇子们看了很久,收回依依不舍的目光。   金兰被朱瑄拉着步下长廊,走出很远之后,回头一看,一群小光头还站在栏杆前眼巴巴地望着她。   她忍俊不禁,摇摇朱瑄的胳膊:“五哥,你喜欢男孩多一些还是女孩多一些?”   朱瑄脚步顿了一下,给她拢好鹤氅的衣襟系带,漆黑的眸子望着她,唇角微挑:“我最喜欢你。”   离得最近的小满忍不住红了脸,提着绛纱灯走远了点。   金兰就知道朱瑄会这么回答,笑了笑,搂住他的手臂:“你喜不喜欢孩子?”   赵王妃今晚没有出席宫宴,她肚子越来越大,胆子也越来越小,等闲不敢出门,平时的宴会能不出席就不出席。不过她人虽然没来,宴席上的女眷们谈论得最多的话题还是她的肚子,据说仁寿宫的女官认为赵王妃这一胎一定是个小郡王。赵王连小郡王的名字都想好了,周太后亲口允诺,如果赵王妃能顺利产下小郡王,她立刻向嘉平帝请旨册封小郡王。   这些话她们是背着金兰谈论的,等她看过去的时候,她们立刻止住话头,说些别的事。   她自己是不急的,就是不知道朱瑄怎么想。   朱瑄低头亲了亲金兰的发顶:“不讨厌。”   金兰失笑,轻轻捶了一下他的胸膛,哪有这么回答的!   朱瑄只是笑,握住她捶打自己的小拳头,送到唇边,吻她的手背。   金兰失神了刹那,心头一阵悸动。   有时候她觉得朱瑄确实不喜欢孩子,赵王因为赵王妃有孕的事气焰嚣张,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他一点都不着急,从来没和她说起过这个话题。   金兰甚至隐隐觉得,朱瑄不希望她现在就怀上身孕。她知道前不久有个东宫属臣向他推荐助孕方子,他罕见的大发雷霆,不仅直接痛斥那个属臣,还把属臣打发去了南直隶,东宫上上下下噤若寒蝉,之后再没人敢和他提起这事。   倒是没人在她面前多嘴,偶尔有人说起赵王妃,其他人立刻把话题岔开,生怕她听了不高兴。   不必说,一定是朱瑄嘱咐过什么。   乘坐轿辇回到东宫,在抱厦里吃了茶,小满笑嘻嘻地道:“殿下,杜岩已经在廊前预备下炮仗了。”   暖阁那边人太多,小皇子小公主们又缠着金兰不放,小满知道她没玩尽兴。   金兰抬头看看窗玻璃,夜色浓稠,烟火还在燃放,窗前时不时笼下耀眼的红光,风声呼呼。   朱瑄接了她手里的茶盏放回案上,道:“再玩会儿吧,明天不用早起。”   金兰拉住他的手:“那些炮仗是你让人预备的,你陪我一会儿。”说着晃晃两人交握的手,“这里没外人。”   朱瑄嗯了声,牵着她的手走出抱厦。   杜岩领着宫人站在廊檐底下,看他们出来,立刻示意宫人点燃引线。滋溜溜的燃烧声同时响起,造型各异的炮仗满地乱窜,闪耀的火光映在台矶上,银芒流转,庭前一片透亮。   金兰拉着朱瑄的手走下石阶,指着炮仗,一个一个为他讲解。   他含笑听她柔声细语,眸光一直停留在她被烟火映得彤红一片的脸颊上,看得目不转睛。   烟火转瞬即逝,炮仗也是。   一刹那的壮丽之后,只剩下缕缕青烟缭绕。   犹如梦幻与泡影,亦如朝露与电光。   短暂得如梦似幻,却又让人刻骨铭心。   哪怕只是片刻的欢愉……哪怕一切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朱瑄侧过头轻轻咳嗽一声,紧紧握住金兰的手,他已经满足了。   ……   过了十五,枝玉和金兰辞别,跟着商队去了西川,祝舅父放心不下她,决定和她同行。   枝堂仍旧留在京师,贺老爷担心他再闯祸,写信说他会进京来接儿子返乡。   祝舅父临行前问金兰到时候要不要见见贺老爷。   金兰只思索了一刻钟,微笑着摇摇头:“不必了,宫中规矩多,就不用见了。”   祝舅父心中叹息:都说女儿家心肠软,父女血缘应该是斩不断的亲缘才对,但是太子妃却连见贺老爷一面、走个过场都不愿意。若是一般人,大概只会恨祝氏,恨贺枝玉,甚至恨贺枝堂,她却始终分得清楚明白,并且一旦失望透顶,绝不转圜。   嘉平帝病愈之后,依然不理政事、宠信僧道,大臣们还是见不到他的面。不过嘉平帝会时不时召见朱瑄。   消息传出,朝臣放下心来:只要太子地位稳固,嘉平帝见不见他们并不重要,反正嘉平帝这些年深居简出,大臣都快忘了上一次上朝是什么时候了。   朱瑄一忙起来,金兰就清闲了。之前年前年后都是最忙碌的时候,积压了一堆宫务没有料理。她找了个空闲整理礼单,发现郑家两位侯爷送了不少礼物,而且样样珍贵,全是价值连城的厚礼。   她把两位侯爷的礼单放在一边,继续翻看,越看越是大开眼界,今年不止礼单比往年多,各家送的年礼也至少要比往年多出三成。   嘉平帝重病,所有人都按捺不住了。   朱瑄力排众议保下刘敬,现在宋素卿已经从济宁府赶至留城,和刘敬一起重新修筑大堤。朝臣提心吊胆了一个多月,确定嘉平帝没有借题发挥的意思,心中大石落地,积极配合以掩盖他们的过失。朱瑄威望日隆,再提出什么意见或是想法,大臣不会随便反对,处理政事顺畅了很多。   连东宫属臣也跟着水涨船高,不断有人上门打听家中公子、小姐是否婚配。   后宫之中,金兰所到之处,所有宫眷妃嫔都笑脸相迎,言语之间极尽奉承。她随便梳一个新式发髻、换一样首饰、穿一件家常衣衫,明明并无什么特别之处,宫妃们都会眼尖地指出来,然后争相吹捧,恨不能把她夸上天。   每次宫中大宴,当宫妃们搜肠刮肚想出各种漂亮话夸奖讨好金兰的时候,郑贵妃总是坐在一边直翻白眼,时不时还冷笑几声,故意打断宫妃们的奉承。   宫妃们一点都不觉得难为情,继续讨好金兰。   郑贵妃继续翻白眼。   金兰拿起郑家的礼单,心想郑贵妃要是知道她的兄弟给朱瑄送了这么多厚礼,一定又得翻白眼。   郑贵妃确实在翻白眼,而且翻得眼皮直抽搐。   过完了年,嘉平帝病愈。郑家兄弟在宫宴上向嘉平帝敬酒,趁机偷偷打量皇帝,觉得皇帝还能坚持一段时间,立刻抛开顾忌,依旧上跳下窜,到处蹦跶。   兄弟俩想得很明白:郑贵妃没有儿女傍身,一旦嘉平帝驾崩,郑家就没靠山了,既然嘉平帝已经渐渐露出下世的光景,他们更不能老实,反正老实了别人还是不会放过他们,所以他们得趁嘉平帝还硬朗的时候赶紧多捞些好处!兄弟俩雁过拔毛,什么钱都想捞一点,什么好处都要占一成。   旁人听闻两位侯爷急着用钱,立刻捧上金银财宝,兄弟俩来者不拒,别说是卖官鬻爵这种小事,就算是让他们帮忙往东宫塞人,只要钱给得多,他们都能答应!   消息传到郑贵妃耳朵里,她气得呕血,把兄弟俩叫到昭德宫,痛骂二人:“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我早说过让你们老实一点,不要去招惹东宫,你们左耳进右耳出,郑家迟早败在你们手里!”   兄弟俩跪在榻前乖乖挨骂,等郑贵妃骂够了,笑嘻嘻地抹去脸上的唾沫,挽住郑贵妃的手:“姐姐不必忧心,弟弟们好歹也是经历过风雨的,知道什么该碰,什么不该碰。姐姐放心,弟弟们把您的话听进心里了,知道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我们已经准备好了,保管东宫能和我们郑家化干戈为玉帛。”   郑贵妃眉头皱起,直觉事情不像他们说的那么简单,嗤笑一声:“你们俩也能想到好办法?”   兄弟俩对望一眼,挺起胸膛:“姐姐这就太瞧不起人了!我们这回真的想出好办法了!”   郑贵妃眉头紧蹙:“说!什么办法!”   兄弟俩回头张望了几下,小声道:“赵王妃马上就要生了,东宫却还没有喜信传出,弟弟们知道太子一定焦急万分……”嘿嘿一笑,继续道,“特意搜罗了几位美人,个个是好生养的……”   话还没说完,郑贵妃脸色唰的一下沉了下来,一巴掌拍在两个兄弟脸上:“蠢货!” 第116章 冤案   郑贵妃也不是第一次打自己兄弟了,出手利落干脆,一巴掌下去,涂了鲜红蔻丹的指甲刚刚好擦着郑氏兄弟俩油光满面的脸蛋扫过。   兄弟俩就像被蚊子叮了一下似的,不痛不痒,鬓角一丝不乱。   不过他们还是抬手捂住了脸,委屈地道:“姐姐,您怎么不听我们把话说完……”   郑贵妃冷笑一声:“你们还想再弄一个郑氏女儿进宫争宠?靠着我养尊处优这么多年,以后又要靠你们的女儿?”   郑老大和郑老二对视一眼,脸上讪讪。   他们确实有这个想法,已经认了那几个好生养的女子为义女。郑家好吃好喝供着那几个美人,就盼着她们中的哪一个能被皇太子朱瑄挑中,他日朱瑄登基,她们也能获得晋封,郑家就算没有如今的风光,至少宫里有个能说得上话的人。如果她们肚皮争气生个一儿半女,那就更好了。   郑老大压低了声音谄笑:“姐姐,人是我亲自挑的,和太子妃那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身细皮嫩肉,千娇百媚,娇娇柔柔的,哪个男人看了都得腿软……”   宫人跪坐在榻边伺候,郑贵妃擦擦手,拈起盘中一枚大玛瑙葡萄吃,闻言又是一个大白眼。   “谁腿软太子也不会腿软!你们以为就你们能想到这个主意?他十二岁的时候我就往他身边送人了,哪一个讨着好了?”   嘉平帝十几岁就被身边内官引诱着沉溺享乐,什么花样都玩过。到了二十多岁渐渐不得趣了,于是开始借助丸药助兴。丸药吃多了,愈发觉得平时床笫之间索然无味,转而服用药效更强的丹药,这一吃根本断不下来,身体也越来越差,越差自然越要吃丹药。   朱瑄懂事以后,钱兴建议郑贵妃从这点入手,她盼着朱瑄早死,立刻着手挑了几个如花似玉的宫女送去东宫,暗示她们引诱朱瑄。   那些宫女个个功败垂成。   搔首弄姿的,朱瑄直接找到一个错处让掌事姑姑杖打,几乎送命。温柔含蓄的,在东宫伺候几个月也找不到近身伺候的机会。貌美如花的,还没凑上前就被其他宫人联手赶出东宫。能识文断字、样样拔尖的,最后居然被送进仁寿宫伺候周太后去了。   郑贵妃气得跳脚,奈何朱瑄意志坚定,就是不中计。   有一次钱兴故意找了个机会把朱瑄和一个眉清目秀的宫女关在一处,过了几个时辰太监去听壁脚,听见里头隐隐约约传出女子哭泣声,以为计谋得逞,赶紧报告给钱兴知道。钱兴喜得直搓手,立马带着人去堵人,打开门却发现宫女跪在地上哭着求饶,身上衣裙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看到太监进门,宫女并没像约定好的那样含羞带怯地指认朱瑄,而是冲到钱兴脚下抱着他的腿瑟瑟发抖。   朱瑄没给钱兴借着宫女大做文章的机会,当场以意图行刺为由命禁卫抓了那名宫女,不久宫女就受不了严刑拷打死在了诏狱中。   宫女死之前还招人钱兴派她去行刺,吓得钱兴托东西厂的干儿子帮忙才把事情掩下了。   自那以后宫女轻易不敢招惹朱瑄。   其实直到选秀的时候郑贵妃还没有放弃美人计,她费尽心机把宋宛塞进秀女中,为此不惜和周太后对打擂台。   结果半路上却杀出一个贺金兰。   等郑贵妃亲眼目睹朱瑄对金兰的种种异乎寻常的爱护宠溺以后,她才彻底死了心。   郑贵妃推开两个兄弟,坐起身,红缎刺绣西番莲纹高底绣鞋轻轻踢一脚郑老大:“你们别忙活了,这条路不通,先别说那几个美人能不能派上用场,你们这么瞎张罗,太子妃会怎么想?太子妃是以后的中宫皇后,你们这么上赶着给太子找妾侍,她嘴上不说,心里一定记恨你们。你们说,是皇后说的话管用,还是几个身份低微的妾侍说的话管用?”   郑老大一怔:他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姐姐是贵妃,吴皇后、王皇后两任皇后在她面前一点脸面都没有,吴皇后幽居冷宫,王皇后也深居简出,谁比得上姐姐这个贵妃?   郑老二笑嘻嘻地道:“太子妃贤惠端庄,我们这还是帮她呢……”   郑贵妃一脚踢开郑老二:“混账东西!本宫怎么就摊上了你这样的兄弟!”   郑老二哎哟一声顺势躺倒在地,偷偷看一眼郑贵妃,见她面色冷厉,连忙利利索索爬起来跪好。   郑贵妃脸色阴沉,挥挥手示意宫人退出去。   等阁中只剩下姐弟三人,她冷笑着道:“你们记住,皇后终究是皇后,太子妃名正言顺,和太子琴瑟和谐,吴皇后、王皇后比不得她!你们挑人之前也不知道去东宫打听打听,太子妃对太子撒撒娇,太子连天上的月亮都能摘下来给她,得罪了太子,你们也不过是夹着尾巴过日子罢了,少不了你们的吃喝嚼用,得罪了太子妃,郑家才是真的自取灭亡!”   郑老大和郑老二不敢顶嘴,唯唯诺诺地哼哼了几声。   郑贵妃躺回美人榻上,闭上眼睛假寐,懒洋洋地道:“既然那几个美人有你们说的那么好,你们自己留着享用吧,别没事找事。”   郑老二嘿嘿笑了几声,凑上前给姐姐捶腿:“姐姐,也不止我们这一家打这个主意!我听说周家前段时日找了不少美人,一个比一个漂亮标致,仙女一样的人他们才看得上,要不是怕他们家赶在我们家前头,我也不会这么着急啊!”   郑贵妃霍然睁开双眼,眸中精光闪烁:“周家?”   郑老二点头如捣蒜:“对,就是周家!老太后的亲弟弟家!他们家的管家说了,就是要挑生得福相、看起来好生养的清白人家女儿,我偷偷派人去打听过了,他们已经挑了十多个姑娘养在庆宁侯府里了。”   郑贵妃眯了眯眼睛,若有所思。   ……   天气晴好,新雪初化,融化的雪水顺着屋脊流淌而下,日光和煦,窗外却是一片滴滴答答声。   正是一天当中最忙的时候,值房里没有人说话闲聊,案桌间唯有笔毫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响。   窗前一张黑漆大案,罗云瑾沐浴在从窗玻璃漫进内室的金色日晖中,低头批改完奏章,自己先从头到尾一本本检查一遍,这才示意身边侍立的内官过来收走。   门帘轻轻晃动了一下,小内官进屋通禀,小声道:“是去了真定府的郭大。”   罗云瑾面色不变,抬起头,有人站在门外朝他拱手。   他放下朱笔,起身走出值房。   郭大风尘仆仆,黧黑的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之色,眼底泛青。   罗云瑾扫一眼他的手:“你受伤了?”   郭大愣了一下,他之前受过内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是行礼的时候姿势有点僵硬,没想到统领居然一眼就看出来了,点点头,道:“属下在真定府打听消息的时候惊动了什么人,他们派了四个人埋伏在驿站里,想趁着属下落单的时候下手。幸好属下夜里睡得浅,没让他们得逞,不过还是受了点内伤。”   罗云瑾瞳孔微微一缩:“是什么人?”   郭大皱眉道:“属下惭愧,不知道那些人的来路。他们下手狠辣,为了斩草除根,连属下的马夫都杀了,属下不是他们的对手,只能先离开真定府。”   他顿了一下,声音压低,“统领,薛家的案子肯定有蹊跷,属下什么都查不出来,却屡次被人追杀,之前属下查到的那个贪墨的太监竟然也死了!这事太古怪,虽然现在还没查到什么证据,不过属下可以断定,薛大人畏罪自尽的事情一定有隐情。”   之前他们顺着薛大人生前负责的最后一项工程顺藤摸瓜,查到乾清宫的一个太监身上,太监曾协助薛祖父维修宫中窗扇,还没查出什么,太监忽然暴毙。   线索断了以后,罗云瑾马上派郭大去真定府,看看能不能从薛家族人那里打听些有用的东西。   郭大本以为这趟任务不过是跑腿问话而已,没想到竟然会被人追杀!他是堂堂锦衣卫,从来只有他追杀别人的份,这一回他真是死里逃生,差点就把命交代在真定府了。   他心有余悸地道:“还好属下记得统领的吩咐,随身带着假的路引文书,没有暴露锦衣卫的身份,否则他们就知道是谁在查薛大人的案子。”   罗云瑾闭了闭眼睛,平静地道:“你受了伤,先休息几天。既然已经惊动了他们,肯定有引蛇出洞的法子。”   郭大应是,抱拳告退。   罗云瑾伫立原地,凝望墨黑假山上慢慢融化的积雪。   廊前一条条银色水线垂挂而下,织出一片潺潺的雨帘,水花四溅,他站了很久,袍角被雪水打湿,凤眸中暗流涌动。   时至今日,知道祖父有可能沉冤昭雪,他已经无力为之欣喜雀跃。   人都已经死了,雪冤有什么用?既不能让他的祖父重回人世,也不能抹去他从云端跌进尘埃的痛苦岁月。   说到底,不过是给活着的后人些许安慰罢了。   假如祖父没有死,假如他不是一个身体残缺的太监,假如和圆圆相遇的时候他还是那个前程万里的世家公子……   然而没有那么多的假如。   祖父早已经化为一抔黄土,薛季和也已经被他自己亲手埋葬。   罗云瑾自嘲一笑。   ……   书阁。   东宫洗马站在书案前,向朱瑄禀报宋素卿和刘敬修筑新河大堤的近况:“……大堤并未完全冲毁,宋总督临时征募调用了几千名民夫加筑堤坝,先堵上缺口,然后置闸口,加厚大堤,再疏浚河道,现在天气慢慢暖和起来了,工程很顺利,刘敬不敢张狂,吃睡都在大堤上,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三个月内可以完工。”   朱瑄点点头:“户部那边派人盯着,如果他们找借口拖延拨银,立刻来报。”   洗马应是,继续汇报,提起在东直门外举行立春仪式的事。今年立春仪式肯定由朱瑄来主持,礼部那边已经准备好流程,只等朱瑄过目之后就能着手安排。   商量了一会儿,殿外响起一串脚步声。   扫墨匆匆进殿,走到朱瑄身侧,小声道:“千岁爷,庆宁侯求见。”   庆宁侯周昌是周太后的嫡亲胞弟。 第117章 寿宴   周昌是长辈, 年纪又大, 宫人将他请进暖阁里稍坐。   宫人奉上茶果,他吃了杯茶, 听到门口传来脚步声,抬起眼帘。   朱瑄头戴乌纱翼善冠,一身玄青色地暗纹团龙补子交领直身, 束玉带, 皂皮靴,俊秀儒雅,温文如玉,进了暖阁, 先朝周昌行晚辈礼。   周昌平时虽然跋扈骄横, 但深知皇太子朱瑄和周太后并不怎么亲近, 哪敢真的受朱瑄这个礼,忙站了起来, 退到一边,含笑看着朱瑄,道:“几日不见, 殿下的气度愈发不凡了。”   朱瑄淡淡一笑。   等朱瑄落座, 周昌这才坐下。   过年的时候周昌在宫宴上见过朱瑄, 周太后还笑着叫周家子侄给朱瑄敬酒, 当时看着是一片祥和, 但是周昌留意了一下, 发现朱瑄对周家人的态度并不比对郑家人的好多少。郑贵妃是太子的杀母仇人, 太子对郑家人都能客客气气的,可见周家在太子心中并没有多少分量。   周家这些年仗着周太后煊赫一时,周昌有时候吃醉了酒,甚至敢当面骂嘉平帝,嘉平帝不仅不生气,还得陪着笑脸叫舅舅。过后有御史弹劾周昌御前失礼,周太后怒斥御史多管闲事,嘉平帝也没往心里去,笑着道:“庆宁侯乃吾家舅父。”   周昌认为朱瑄生母早逝,根基浅薄,理应和周家来往密切,有周太后给他当靠山,他何必怕郑贵妃和钱兴?只要周太后不点头,嘉平帝绝不敢废太子!   可是朱瑄对周家并不热络,平时虽然礼数周到,却并无亲近的意思。   周昌百思不得其解,周太后性情固执,曾经逼得满朝文武跪在左顺门前大哭,可是周太后和朱瑄之间没有什么利益冲突,祖孙俩从没起过争执,朱瑄就算不喜欢周太后,也不该和周家这么疏远啊?   周太后也想不明白朱瑄为什么不亲近自己这个祖母,对周昌道:“我看太子天性薄凉,和谁都不亲近。”   也只有这个解释说得通。   从前周昌并不在意朱瑄对周家的态度,只要皇太子不是郑贵妃养出来的就行,现在眼看嘉平帝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周昌不得不开始为周家的日后早做打算。   他收敛心思,笑着捧出一封烫金帖子,道明来意:“一晃眼,老朽今年也到天命之年了!多承太后娘娘和圣上眷爱,这些年家中事事顺遂,老朽每日含饴弄孙,日子倒也快活。家里几个不肖子弟整日不务正业,闹着非要给我办寿,我嫌他们太闹腾,本不想大办,我是富贵闲人,于社稷无功,做什么寿?吃碗寿面也就罢了!大张旗鼓的,也不怕别人背地里笑话!不过前几日太后娘娘和圣上也说起此事,圣上还特意为我写了匾,既然太后娘娘高兴,我也只能厚着脸皮张罗起寿酒,总不能拂了太后娘娘和圣上的意思!到底也是太后娘娘的脸面。家中略备了些席面招待亲友,届时殿下若能拨冗出席,周府上上下下不胜欣喜。”   朱瑄听他句句都提周太后和嘉平帝,又亲自来送帖子,知道这事推辞不得,接了帖子:“舅爷爷的大寿,孤自然是要到的。”   周昌松口气,知道朱瑄人多事忙,闲话几句,告辞离去。   朱瑄目送周昌离开,问扫墨:“周家最近有没有惹下什么祸事?”   扫墨回道:“周家大公子、二公子前些时在妓馆和人争风吃醋,失手打伤了人,不过已经赔了钱钞,对方只是个寻常侍郎家的公子,又没伤到要害,没有不依不饶。”   朱瑄站起身,道:“再查,盯着周家。”   扫墨应是。   宫人奉命将帖子送到金兰手中,金兰立刻吩咐下去,让人预备寿礼。   杜岩挑了一幅前朝的名画,一对鎏金白玉富贵满堂花卉纹细颈瓶,紫檀嵌金如意、白玉八仙祝寿如意各一对,嵌珠宝福禄寿盆景一对,另江南进贡的寿纹绫罗绸缎料子。   金兰看过以后,拟了单子。   夜里朱瑄回来,她把单子拿给他看,他加了一尊水晶寿仙翁。   金兰提笔在礼单上加上寿仙翁,问:“我是不是应该和你一起去周家吃寿酒?”   周昌是舅爷爷。   朱瑄摇摇头,坐在金兰身边看她写字,下巴往她肩膀上一搁,“周家的寿宴我去就行了,这些应酬能免就免。”   说话间温热的气息洒在金兰耳畔,她不由得浑身发软,笑着抖了抖肩膀:“你脑袋好沉,别打扰我写字!”   朱瑄一笑,手掌摸索着往前,从后面抱住她的腰,故意拿脑袋去蹭她侧脸。   他刚回来,头上的网巾还没取下,粗疏的皂罗蹭在脖间细嫩敏感的肌肤上,有些刺痒。   金兰被蹭得心浮气躁,按住他的大手,一边扭着身子躲开,一边费力在纸上记下他刚才说的几样玩器,几排字写得歪歪扭扭的。   他轻轻巧巧挣开她的手,手指顺着她的手腕慢慢轻抚,摸到她的手背,挑开她紧攥笔管的小拳头,紧紧握住。   不一会儿,一阵突兀的纸张笔帽落地声响起,窸窸窣窣的细碎声音透过屏风传到外面。   杜岩和小满对望一眼,悄悄垫脚往里张望,刚刚看了一眼,立马把脑袋缩了回去,放下半卷的水晶帘,眼神示意其他宫人出去。   宫人们听见里面隐隐约约传出的声音,红着脸退出暖阁。   金钗、宝簪渐渐从乌浓鬓边滑落,掉在地坪上散落的层层衣物间。织绣鸾凤纹系带松松的垂落下来,织金襕裙铺散在榻沿,细褶一道一道散开,蹙金细纹在一室黯淡的天光中潋滟着闪烁的华光,朦朦胧胧,仿若山间云岚波动流转。   突然一声轻响,斑斓璀璨的襕裙宽褶底下露出一只大红五彩刺绣遍地金凤头花绫睡鞋,花鞋扣崩了一半,裙摆和绣鞋之间闪过一抹凝脂般的雪白,绣鞋将坠欲坠,慢慢从纤巧的脚掌滑脱,眼看就要坠地,一只汗津津的大手探过来,握住了脚踝,放回暖榻上。   小满留下守着,杜岩去外面张罗热水,预备待会儿里面朱瑄传唤,刚踏出门槛,仁寿宫的宫人笑着迎过来,问:“千岁爷回来了?老娘娘请千岁爷过去说几句话。”   杜岩眼皮跳了跳。   宫人手执拂尘,含笑道:“请公公进去通禀一声,老娘娘等着呢。”   杜岩只得转身回去,站在槅扇外面,侧耳细听了片刻,咳嗽几声,拔高嗓音,硬着头皮道:“千岁爷,老娘娘差人过来,说是有要事请您过去商量。”   吱嘎细响戛然而止,内室里陡然安静下来。   杜岩汗如雨下。   不一会儿,里面响起压低的说话声,哄劝声,继而是一声压抑不住的娇柔轻笑,笑到一半,调子突然一转,像春日细密的雨丝,缠绵幽咽,然后是男子沉闷的嗓音。   吱吱嘎嘎的轻响又持续了一会儿。   杜岩不敢吭声,等了片刻,朱瑄格外低沉的声音响起,让送热水进去。   宫女已经在屏风外面候着了,听见传唤,忙进去伺候。   杜岩和小满等在外面,看朱瑄走出来,小心翼翼捧上衣物,服侍他换衣,他头上的网巾被撕歪了,又重新梳头。   朱瑄双眉略皱,脸色阴沉,到了仁寿宫以后面色依旧沉郁。   周太后歪在窗下榻上打瞌睡,屋中只点了两盏壁灯,灯火昏黄。   宫人小声提醒周太后,她睁开浑浊的双眼,招招手示意朱瑄走近一点,道:“这个月你舅爷爷大寿,我年纪大了,想去凑个热闹,身边的人都劝我,我不想惊动太多人,就算了。你代我去给你舅爷爷拜寿,寿礼就别太费心了,你舅舅不看重这个。”   朱瑄答应一声。   周太后又道:“我知道你忙,到时候你过去露个面吃杯酒就行了。”   朱瑄应是。   从仁寿宫出来,刚刚回到东宫,嘉平帝也打发太监过来叮嘱,要他务必出席周昌的寿宴。   朱瑄唇角轻挑。   周昌亲自送帖子,周太后和嘉平帝又亲□□代,看来这场寿宴他真的是非去不可。   金兰刚刚沐浴过了,换了身天水碧的细绫窄袖长衫,长发披散,双颊还有几分嫣然红晕,靠坐在床栏边看书,等朱瑄回来,直起身,轻声问:“太后叫你去吩咐什么了?”   朱瑄弯腰坐下,单手解开扣子,低头亲金兰微红的脸:“没什么,要我记得给庆宁侯拜寿。”   金兰手里攥着书:“我真的不用去?”   朱瑄拿走她手里的书掷到案桌上,扣住她的手,俯身:“我去就够了。”   说话间,抬手勾了一下鎏金月牙金钩,床帐徐徐落下,掩住他拱起的肩背。   ……   转眼就到了周昌大寿的那一日。   朱瑄仍旧按时早起,看金兰还睡着,笑了笑,低头摸了摸她的脸。看了她一会儿,起身梳洗,用过早膳之后去书阁读书,午后处理了些宫务,和属臣议事,等到下午城楼上的暮鼓声遥遥传来,这才起身踏出书阁。   周家人早就在宫门前等着了,远远看到东宫车驾和仪仗出了门洞,立刻上前迎奉。   ……   天气还没回暖,金兰怕冷,睡到日上三竿起来,刚吃了一碗汤鱼肉馅扁食,宫人通禀说昭德宫郑贵妃派人过来了。   金兰让请进来。   来人正好是照顾狮子犬的宫女桃仁。   狮子犬常常溜到园子里追着金兰的裙子跑,哪怕金兰从来不逗它,它还是乐此不疲地围着它撒欢。桃仁每次找不到狮子犬就直接问宫女太子妃是不是进园子了,后来只要听说太子妃去御花园了,她立马抱着狮子犬找过去。   一来二往的,桃仁和东宫宫人已经混熟了,进了内殿,匆匆行礼,上前几步,小声道:“殿下,我们娘娘让奴婢来提醒您一声,娘娘说周家不安好心,您可得提防着!”   金兰眉头微蹙。   桃仁柳眉倒竖,学着郑贵妃的样子冷哼一声,道:“庆宁侯打着做寿的幌子请太子爷去赴宴,其实是为了向太子爷进献美人!娘娘说您不能心慈手软啊!”   金兰嘴角抽了抽。 第118章 要吃你亲手买的鸭子   桃仁朝金兰挤眉弄眼, 道:“您可别不当一回事, 太子爷当然洁身自好,不过这外面人的手段呐, 那是防不胜防!”   说着又是一声冷笑,“我们娘娘可是过来人。”   金兰心道:桃仁说的这个过来人,指的是郑贵妃她让别人防不胜防吧?   郑贵妃荣宠多年, 靠的不单单是姿色, 更重要的是她对嘉平帝的喜好了如指掌。为了固宠,她这些年扶持过不少妃嫔,每个被她推荐给嘉平帝的妃嫔都能受宠一段时日。   这一点嘉平帝的生母周太后始终做不到。   嘉平帝曾对身边人说郑贵妃聪慧贤达,深知他心, 他有什么心事都可以对郑贵妃说。他只要看一眼郑贵妃, 用不着开口, 郑贵妃就知道他想要什么。   周太后不信邪,曾试过搜罗美人送到儿子身边和郑贵妃分宠, 但是屡屡被郑贵妃提拔起来的妃嫔抢去风头。也不知道郑贵妃到底是从哪里寻来的人,明明看着容貌也不是十分出众,总能让嘉平帝一眼看中。   所以郑贵妃十分自得于自己看人的眼力, 觉得美人计这一招也能在朱瑄身上奏效, 没想到却是次次折戟沉沙。   桃仁压低声音说:“殿下, 您不能心软, 您心软了, 别人就趁虚而入了, 我们娘娘知道您向来不在意这些, 特意打发奴婢来提醒您一声。”   太子妃就是太仁和宽厚了!瞧瞧仁寿宫的那个胡广薇,养得面色红润、活蹦乱跳的,谁见了都会摇头叹息一句:太子妃真是厚道啊!   金兰微微一笑,眸中笑影浮动:“劳你们娘娘操心。”   桃仁嘿嘿笑着挠挠头皮,告退出去。   小满听见桃仁说的话,眉头微皱,轻声问:“殿下,要不要打发人去提醒千岁爷?外面的腌臜手段确实防不胜防。”   权势显要人家的宴饮通常会请伎人歌女助兴,其中的种种纸醉金迷、乌烟瘴气,他根本不好意思和太子妃说,反正花样是层出不穷的。别说一般血气方刚的男人禁不住,就是他们这些太监见了也咋舌。庆宁侯府家的几位公子从小在烟花地行走,就是此中高手。他们嫌府里长辈管得严,专门在黄华坊另外置办了宅院,养了几个会吹拉弹唱的外室,时不时请朝中大臣前去饮酒作乐。   据说连朝中那几位以清名著称的阁老都曾去过黄华坊周家的外宅。   金兰想了想,郑贵妃性子高傲,既然打发宫人过来传话,那肯定不会无中生有,凭空捏造周家的流言,如果周家果真是这个打算,她确实得提醒朱瑄。   “找个腿脚快的出宫和太子说一声。”   小满应喏,寻了洪山过来,让他出宫去报信。   金兰把洪山叫到跟前,吩咐了几句。   洪山脸上表情古怪。   金兰翻开一本书,歪在大靠枕上,道:“你就这么说。”   洪山应是。他是扫墨教出来的,做事麻利,立马揣了牙牌文书出宫,找了匹快马,一路疾驰。到了周家,只见府门前车水马龙,宝盖如云,人头攒动,熙熙攘攘,整条长街停满了各家的马车和轿子,各家仪仗、护卫、扈从将巷子挤得水泄不通,罗伞、帷帐遮天蔽日。   欢快的鼓乐声中时不时响起一阵如雷的鞭炮炸响,人声鼎沸。   洪山下了马,钻进人群,周府下人见他穿着东宫内官服色,忙上前迎奉,领着他去坐席,今天周昌大寿,来者都是客。   人欢马叫,到处都是欢声笑语,洪山找到东宫护卫,护卫知道他是金兰身边的近侍,不敢怠慢,派人去正堂通报。   不一会儿扫墨亲自出来,问洪山:“殿下有什么吩咐?”   洪山朝扫墨使了个眼色,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小声说了郑贵妃让桃仁转述的话,然后说了金兰的吩咐。   扫墨冷笑了一声:“晓得了,你回去禀报殿下,千岁爷心里有数,请殿下宽心。”   洪山应是,没有留下吃酒,直接回去复命。   扫墨转身回正堂。   堂中张灯结彩,布置得富丽堂皇,廊道四周一圈熊熊燃烧的火盆,炭火融融,所以窗扇都卸下了也不觉得冷。十几名梳低髻、肩披彩幔、身着薄纱广袖宽衫,作江南仕女打扮的教坊司女伎在庭前起舞,鼓乐齐鸣。   正是宴会最热闹的时候,正席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庆宁侯周昌当仁不让坐了主位,太子朱瑄、赵王、德王和庆王以及几位还未成亲的皇子全都在座。   席间众人看见赵王,免不了问起赵王妃。   赵王春风得意,似有意似无意地瞥一眼侧对着自己和周昌谈话的朱瑄,大声告诉众人周太后殷切盼望赵王妃能早日产子,为此命女官每天抄写经书送去菩萨前供奉,一共要抄写九十九部。仁寿宫已经挑好了产婆,一应事务全都准备好了。他拟定的几个名字也呈送给嘉平帝看过,嘉平帝挑了两个中意的送去宗人府。   周家公子向来浪荡,调笑了一句:“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看王妃什么时候送东风了。”   众人哈哈大笑,周昌也忍不住笑出了声,指着孙子,看向赵王:“你这表兄实在胡闹,还不快撕了他的嘴!”   赵王喝得满面通红,言谈间已经有几分醉意,笑嘻嘻地道:“我也等着她赶紧送东风。”   旁边宴桌上不知道是谁尖着嗓子顺嘴说了一句:“赵王妃这一胎是皇长孙,可不是东风么!”   众人的笑容凝结在嘴角,尴尬地面面相看了一会儿,干笑几声。   德王和庆王一胖一瘦,坐在赵王右手边,两人偷偷观察朱瑄的反应,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只能闷头吃菜,席间都是丰腴甘肥的大鱼大肉,不一会儿两人就吃得满嘴流油,撑得肚子微鼓。   朱瑄手执酒杯,眼帘抬起,似笑非笑,目光漫不经心地从周家公子脸上一扫而过。   周家公子愣了一下,不禁脊背发凉,勉强稳住心神,朝周家二公子眼神示意。   二公子会意,点点头,站起身,拍了拍手。   通向内院的门帘被人挑起,鼓乐声戛然而止,环佩叮当声中,十二名盛装打扮的丽人从帘后走了出来,丽人们脸上蒙了白纱,身段苗条、玲珑有致,款款上前下拜,朱唇轻启,声如黄莺出谷。   在座宾客目瞪口呆,心旌动摇,齐齐望着她们,神情迷醉。   他们倒也不是没见过美人,但是眼前的十二名丽人各个娇媚明艳,纤秀婀娜,一举手一投足都是入骨媚态,雪白面庞上又蒙了薄薄的轻纱,看去影影绰绰,眼波流转间更具风情,而且歌声婉转美妙,缠绵悱恻,勾得人心痒难耐。酒酣耳热之际看到这样色艺双绝的美人,在场的人哪个不觉得热血沸腾?   德王和庆王咽了口唾沫,心虚地挪开眼神,他们知道这些女子肯定不是为他们预备下的。   二公子看向朱瑄。   朱瑄面无表情,转头和近侍说话。   二公子和大公子对望一眼,暗暗着急:都这样了太子居然还不动心?今天席上备的酒可是鹿酒啊。   在座宾客一边痴痴地打量十二名环肥燕瘦、各具风姿的丽人,一边交头接耳,向朱瑄投去艳羡的目光,十二个美人,这还不得挑花了眼?   赵王面色微沉。   悦耳歌声就像带了钩子一样,时不时探出爪子挠一下,在座诸人被挠得浑身发痒,根本无心吃酒,满座窸窸窣窣的说话声越来越轻。   扫墨走到朱瑄身后,小声道:“千岁爷,太子妃殿下打发洪山出宫,让他转告一句话给您。”   朱瑄抬起头,眉睫乌浓:“什么话?”   扫墨道:“殿下说……说您吃完寿酒记得早点回去,她还等着吃南炉鸭呢,殿下说就要您亲自买的,别人买的她吃着一点都不香甜。”   朱瑄不语,垂眸凝望手中的酒杯,唇角微微扬起,清俊的面孔上漾起淡淡的笑意。   众人诧异地对视一眼:太子爷居然笑了!   有人凑到大公子身边低语:“贵府果然好眼光,不知道哪位佳人得此机缘,居然能博得太子一笑。”   大公子笑而不语,心里悄悄舒口气,不枉他们花费了那么多心思才寻来这十几个娇柔妩媚的丽人。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寿礼送过了,女伎的表演也看过了,朱瑄起身告辞。   在座众人吃了一惊,没想到朱瑄居然走得这么早。   难不成太子没看上那是几个丽人?   周家几位公子呆了一呆,面面相觑,死拉着朱瑄不放:“殿下难得来一趟我们府上,我们还没敬一点孝心,哪能就怎么放您走?”   一边挽留,一边示意丽人们上前。   朱瑄看一眼墨黑檐牙交错间露出的一角碧蓝晴空,扫都没扫那些丽人一眼,只是含笑向周昌辞别。   周昌心里叹息一声,知道强留不得,亲自送朱瑄出去。   大公子和二公子一直追到府门前,眼看着朱瑄跨上马背,在护卫和内官的簇拥中行远,面色阴沉如水。   朱瑄离去后,寿宴气氛沉凝。   众人心不在焉地吃着酒,和相熟的人窃窃私语,讨论朱瑄离开的事。   “到底是皇太子呢,不吃这一套。”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太子爷吃不吃这一套还不好说,东宫内殿的那一位,那可真是管得严啊!听说太子爷到现在还没有纳妾侍。”   众人愣了一会儿。   刑部一位侍郎摇头失笑:“你又不是东宫伺候的,你怎么知道太子妃管得严?我听人说太子妃性情温和,不是那等河东狮的人物。”   众人小声争执了一会儿,望向德王和庆王。   一人笑着问:“我家内人今年进宫拜见老娘娘,回来说见过太子妃殿下,殿下果真貌若天仙,国色天香?”   若不是绝色,太子怎么会这么老实?   宾客的话问得促狭,德王和庆王吓得一哆嗦。   他们怎么敢当众品评皇嫂的相貌?   如果是别人也就罢了,哪怕宾客们讨论的是嘉平帝的某位妃子,他们也可以借着酒意调笑两句,但是借他们几个胆子他们也不敢议论太子妃!   兄弟俩曾在宫宴上亲眼目睹太子为了太子妃直接回绝周太后,太子妃是不是国色天香,这个有容商榷,他们唯一可以笃定的就是皇兄对太子妃爱若珍宝,容不得任何人轻慢自己的妻子。   两人默契地假装没听见别人的话,不约而同地继续低头吃菜,感觉嗓子眼都快堵上了。   ……   昭德宫。   郑贵妃倚在美人榻上,十指摊开,两名宫人跪坐在脚踏上为她染指甲,空气里一股淡淡的油脂气。   宫人站在水晶帘外,向郑贵妃禀报:“娘娘,东宫果然打发了一个太监出宫去周家了。”   郑贵妃嗤笑一声,慢悠悠地道:“本宫还当太子妃是榆木疙瘩……她要是一点动静都没有,明天阖宫都要看她的笑话。”   桃仁坐在角落里为狮子犬梳毛扎辫子,轻笑着说:“这都是娘娘您教得好,太子妃就是太老实了!”   “她老不老实关本宫什么事?”郑贵妃翻一个白眼,身子坐直了些,“本宫为的是郑家,我郑家得不到的东西,她周家休想染指!”   桃仁缩了缩脖子,不敢接话。   郑贵妃轻哼一声,躺回美人榻上,合上眼睛假寐。   正是将睡未睡的时候,帘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掌事女官匆匆走进内室:“娘娘,宋宛不见了!”   郑贵妃一时没想起来宋宛是谁,没有理会。   半晌后,霍然睁开双眼。 第119章 圈套   郑贵妃突然坐起身,宫女手抖了一下,捣烂的花泥滴落在郑贵妃指间,一点殷红。   宫女吓得跪地叩首。   郑贵妃不耐烦地挥挥手,指甲上还没有干涸的蔻丹溅得到处都是,双手一片淋漓鲜红,看起来有些狰狞。   宫女连忙端来清水,服侍郑贵妃洗手。   郑贵妃皱眉问:“怎么会不见了?各宫都找过了?是病了还是躲到哪里偷懒去了?”   掌事女官回道:“各处都找过了,也问过了,没有人看到宋宛,和她同住的女史说她昨天还好好的,今早出去以后就没回去过。她的箱笼好好的放在房里,衣裳鞋袜也没少,看着和平时一样。”   郑贵妃冷笑:“她还能去哪儿?一定是去碧玉轩了,你们去找过了?”   碧玉轩和仁寿宫离得近,皇子们去仁寿宫一定会打那里经过,宋宛经常找借口去碧玉轩。   掌事女官点点头:“碧玉轩也找过了,那里的洒扫太监说昨天确实见着宋宛了,不过今天宋宛没去碧玉轩。”   郑贵妃眉头轻皱。   她早就没心思往朱瑄身边塞人了。宋宛是她自己挑的,她当初留下宋宛不全是为了打东宫的主意,其实更多是为了争一口气。自从见了金兰以后,她都快把宋宛忘到爪哇国去了,偶尔想起来问一句,听说宋宛还老实,就没有下手处置。   毕竟是她费尽心机栽培出来的秀女,不好随意打发。   “再派人去找。”郑贵妃沉声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见不着活人,总不能连尸首都找不着吧?”   宋宛只是她手中的一颗棋子,还是一颗废子,但是打狗也要看主人,她倒要看看谁有胆害了宋宛!   掌事女官领命而去。   屋中内官对望了几眼,其中一人大着胆子道:“娘娘……您说会不会是东宫那边动的手?”   郑贵妃扫一眼说话的内官,眼神凌厉。   内官跪倒在地:“娘娘,宫中人都知道太子妃殿下最忌讳两个人,一个是胡广薇,另一个就是宋宛,两位女史是她的心头大患。”   其他人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一声。   郑贵妃沉默了一会儿,笑了笑,招手示意内官靠近:“你倒是机灵,你怎么知道太子妃忌讳宋宛?”   内官手脚并用着爬到郑贵妃脚下,姿态谦恭:“娘娘,太子妃能够辖制住皇太子,怎么可能真的没有一点心计手段?小的听说太子妃平时不许宫女近身伺候太子,宫女中相貌清秀标致的全都打发到外殿当差,平时内室只有内官能够进去服侍。谁敢违例,轻则杖责,重则直接赶出东宫……太子妃未必贤良,宋女史是您千挑万选为太子爷预备的,不论相貌还是才学都是一等一的好,太子妃殿下一直提防着宋女史,仁寿宫的胡广薇到了东宫以后一步不能多走,一句话不敢多说,据说现在养得膀大腰圆的,连她姐姐都认不出她了!太子妃这一招不可谓不毒啊!”   郑贵妃没有说话,唇边噙着一丝讽刺的笑。   内官继续说:“不敢瞒着娘娘,小的前些天见过宋宛,她说她很怕太子妃,见了太子妃就浑身发毛,她还说太子妃看她的眼神让她害怕,夜里总是做噩梦。”   郑贵妃冷声道:“她确实得发毛,太子妃是东宫正妃,她想要爬上太子的床,免不了心虚。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自己先心虚了,恶鬼不缠她缠谁?”   内官听不懂郑贵妃这话到底讽刺的是谁,怔了怔,抬起头,一脸疑惑。   下巴刚刚抬起,只见眼前一阵冷风袭来,啪的一声脆响,郑贵妃的巴掌狠狠地甩在他脸上。   郑贵妃平时打自己的兄弟那都是留了力气的,打内官用不着注意力道,一巴掌冷冷地扫下去,旁边几名内官吓得直打颤。   内官被打得晕头转向,喉中涌起腥甜之意,噗通一声倒在了地毯上。   屋中众人忙都跪了下来。   说话的内官半天反应不过来,趴在地上哼哼了一声。   郑贵妃站起身,居高临下俯视着内官,细长双眸微微斜挑,嗤笑:“你也是伺候本宫一年的人了,居然这点眼力见都没有,想挑拨本宫和太子妃,好让其他人坐收渔翁之利?这还是本宫当年用过的招数!”   当年嘉平帝登基,先娶了年轻娇美的吴皇后,又同时纳了几位妃子。她只是一个年长嘉平帝十几岁的宫女,身份低微,地位尴尬,没有人为她主张,周太后嫌弃她年纪大,钱太后认为嘉平帝对她的迷恋不容于世,假如让她当了妃子,天下人必定议论纷纷,委实不光彩,也不同意立她为妃。   那时候钱太后不怎么管事,虽然不认可郑贵妃,倒也没有极力反对,她是先帝原配,自然对先帝下旨册封的吴皇后爱护有加,希望将吴皇后培养成一代贤后。   周太后不喜欢郑贵妃,更不喜欢吴皇后,见钱太后支持吴皇后,于是转而和郑贵妃达成同盟。   郑贵妃利用两宫的矛盾获得晋封。   吴皇后年轻气盛,不满郑贵妃得宠,骂她是老妇,找了个由头当街杖打她。   郑贵妃不满十岁就入宫当差,在宫里生活二十年,和各宫宫人总有几分香火情,吴皇后进宫还不到几个月,性情又骄纵,哪里是她的对手?这边吴皇后刚刚命人杖打她,立马就有人飞跑着去报信。   嘉平帝闻讯赶到,郑贵妃哭着扑倒在嘉平帝怀里,求嘉平帝准许她落发出家,以免连累他的清名。嘉平帝一怒之下就要废了吴皇后,她眼角的泪花还没干,已经偷偷笑出了声。   钱太后劝嘉平帝再给吴皇后一个机会,废后之事可大可小,不能说废就废。   周太后极力鼓动儿子废后:你是皇帝,是天下之主,你想废了皇后难道还要经过嫡母的许可?当初你看钱氏残废,可怜她,给了她太后的尊位,还为此和我赌气,我是你娘,舍不得叫你为难,只能忍下一口气。我们母子对钱氏仁至义尽,她不知道感激,转头就对你的后宫事务指指点点,实在是忘恩负义!   嘉平帝嫌钱太后多事,不顾群臣反对,怒而废后。   从此钱太后在宫中的境遇一日不如一日。   郑贵妃不仅了解嘉平帝,也了解周太后,她知道周太后平生最得意的事情就是她肚皮争气,生了一个好儿子,平生最忌讳的事情则是她只是一个妃子,不是先帝的原配,即使她贵为皇帝的亲生母亲,生前死后,她还是要屈居钱太后之下。   嘉平帝是皇帝又如何?   史书记载,钱太后就是先帝的元配皇后。   哪怕钱太后瞎了眼睛,瘸了一条腿,先帝生前放心不下的依旧是和他同甘共苦的老妻。   先帝临终前,死死拉着顾命大臣李阁老的手,嘱咐李阁老:“钱皇后千秋万岁后,与朕同葬。”   李阁老含泪答应。   先帝神志模糊,说话颠三倒四,江山社稷,子孙后代,一生的功过荣辱,他全都忘了,唯独记得老妻半生孤苦,又年老残废,一遍遍叮嘱李阁老:“钱皇后……与朕同葬。”   生同衾,死同穴。   在先帝心中,周太后永远比不上钱太后。   在世人眼中,钱太后永远排在周太后之前。   在青史记载里,周太后永远是妃位出身。   这就是周太后心中最大的心结,只要钱太后多活一天,她就一天不痛快。   郑贵妃就是利用这一点成功获得周太后的支持。   后来钱太后抑郁而终,周太后没了对手,发现儿子嘉平帝对她言听计从,心中恼恨,开始看她处处不顺眼,她的日子明显就不如以前顺遂了。   周太后不愿坐视郑贵妃独得圣宠,扶持王皇后、频频选秀充实嘉平帝的后宫、收养抚育皇孙,想重新掌控嘉平帝。   可惜那时候嘉平帝已经离不开郑贵妃了,周太后动不了她。   外人看她烈火烹油,风风光光,殊不知她这些年从未掉以轻心,她先是巧妙地利用周太后、钱太后和嘉平帝之间的矛盾封妃,后来又利用嘉平帝对朝臣的厌恶心理提拔钱兴、和郑阁老里应外合,不断搜寻美人讨好嘉平帝,时不时和嘉平帝闹闹别扭,欲情故纵,牢牢将嘉平帝困在身边,她的宠爱是一天天积累下来的。   郑贵妃冷笑。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居然有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想让她和东宫太子妃结仇。看来背后之人消息实在闭塞,以为她和东宫势如水火、你死我活。   金兰什么时候留意过宋宛?   那傻丫头连只蠢狗都要舍命去救,怎么可能把宋宛吓得夜不能寐?说不定她连宋宛的相貌是什么模样都没记住!胡广薇被她好吃好喝养着,这么久了连伤风感冒都没有,一天比一天精神,走起路来浑身带风,胡令真都不好意思说什么,她会害宋宛?   还不如说宋宛自己想不开找个地方寻短见去了。   被打的内官趴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郑贵妃冷冷地道:“本宫生平最厌恶吃里扒外的人,拖下去交给掌事太监料理。”   内官们上前,七手八脚拖走地上的内官,小心翼翼地问:“娘娘,要审问清楚吗?他最近手头阔绰,行为古怪,鬼鬼祟祟的,一定是被人收买了!”   郑贵妃摇摇头,冷笑一声:“无缘无故的,跑来本宫这里进谗言,不是被人收买的话,那就是愚蠢至极了。不必审问,审问出来又有什么用?难道仁寿宫会承认吗?直接打死!”   人证物证俱在也不会有人相信她,而且她身边的人居然被人收买,她实在丢不起这个脸!   打死干净。   内官想了想,又问:“说不定他知道宋宛去什么地方了……”   不然不会特意拿宋宛失踪的事来抹黑太子妃。   郑贵妃愣了一下,心头忽然一道电光闪过,双眸蓦地瞪大,睚眦欲裂:原来周家只是个幌子!   什么进献美人,什么豢养歌伎,全都是圈套,真正的后手在仁寿宫!   ……   朱瑄亲自去买了南炉鸭。   天气冷,宫人怕南炉鸭冷了风味不好,特意从宫中带了攒盒出来,攒盒里面中空,一层层分层,夹壁空隙用棉花团子塞好,饭菜放进去可以保温很久。马车里又有热酒的酒盅,热水煨着,更不会冷。   朱瑄在宴席上吃了几杯酒,马车晃晃荡荡,醉意上来,靠着车壁睡了一会儿。   马车慢慢晃进大内宫城。   华灯初上,灯影幢幢。仁寿宫的宫人等在阶前,含笑道:“老娘娘请千岁爷过去说几句话,问问庆宁侯府寿宴的事。”   马车里的朱瑄睁开眼睛,嘱咐扫墨:“你先把南炉鸭送回去。”   扫墨应是,提了攒盒跳下车辕。   马车朝仁寿宫的方向驶去。 第120章 醉酒   红润丰盈、鲜嫩酥脆的南炉鸭送到东宫内殿。   金兰洗了手,坐在月牙桌边等着小满片鸭子、调酱汁。   焖鸭从攒盒里拿出来,还是热乎乎的,鸭皮金黄饱满,灯火照耀之下,像绸缎一样光滑油亮。   她看书忘了时候,晚上还没用膳,闻到果木香味就饿了,眼巴巴等了一会儿,刚刚拿起薄如蝉翼的薄饼,还没来得及咬上一口,昭德宫宫人火急火燎地冲进内室。   “殿下,不好啦!”   刺啦一声,小满切鸭片的手抖了一下,切下一块焦脆的鸭皮。   杜岩和其他内官快步跟进内室,一脸责怪地瞪着桃仁:十万火急的事情也不该这么慌慌张张,吓着太子妃了怎么办?   桃仁擦了把汗,心虚地瞥一眼左右,跪倒在地。   金兰看一眼盘中的鸭肉,摇头失笑,站起身:“什么事?”   杜岩上前一步扶着金兰走出隔间。   桃仁爬起来跟上他们,小声道:“殿下,我们宫里的女史宋宛不见了,娘娘说宋宛可能在仁寿宫。”   金兰怔了怔:宋宛?   桃仁神色惊惶,接着道:“殿下,娘娘让奴婢来和您说一声,宋宛真不是我们娘娘安排的!天地可鉴!今晚仁寿宫不管出什么事,都和我们娘娘无关,奴婢句句都是实情,绝无虚言!”   杜岩几人在宫中伺候多年,很快听明白了桃仁的暗示,几人对望几眼,皱紧了眉头,齐齐看向金兰。   扫墨小声提醒:“殿下,千岁爷在寿宴上吃了几杯酒。”   灯火微晃。   金兰回头看月牙桌上切了一半的南炉鸭,失望地摇摇头:看来今晚是吃不着焖鸭了。   ……   仁寿宫。   深沉的夜色中隐隐回荡着报更声,宫门前点了数盏绛纱大灯笼,摇曳的朦胧灯光倾泻而下,台阶前一片模糊的暖红。   夜风轻拂,柔和的灯光笼在拾级而上的朱瑄身上,照亮他温润的眉眼,也映出他眸中微醺的醉意。   宫人们满脸堆笑地迎上前,簇拥着他走进里间。   里间烧着火盆,帐幔低垂,案前高足青瓷盘里金黄的佛手柑堆叠如山,花几上几盆水仙开得清雅,炭火烘烤,满屋香气沉郁。   周太后头戴乌绫包头,歪在一张金漆雕镂石榴喜鹊寿纹罗汉床上,一边听宫人讲古说笑话,一边打瞌睡,眼皮耷拉着,苍老的脸上皱纹密布。   朱瑄唤了声皇祖母,她没有听见。   宫人只好凑近几步,挨在罗汉床旁通禀。   周太后浑身一震,立刻清醒,目光还没恢复清明,先笑着问:“今天寿宴可还热闹?”   又吩咐宫人,“太子吃醉了,你们去茶房看醒酒汤煮好了没有。”   宫人笑着应是。   朱瑄站在罗汉床前,一身赤色金线织蟠龙纹皇太子常服,束玉带,皂皮靴,俊秀儒雅,沉静温文,回答说:“自然是热闹的,内阁几位阁老都去了,公侯家的也亲自登门拜寿。”   周太后又问周家几个侄子规不规矩,是不是又闹笑话了,问宴席上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有没有什么新鲜玩意。   朱瑄一一答了。   周太后含笑听他说宴席上的事,目光慈祥,等他说完了,视线仍然停留在他身上,仔仔细细地打量他好一会儿,道:“你今天累了一天,早点歇着。哀家听宫人说你平日很刻苦,每晚直到亥时才安置,你从小身子不好,别太累着了,年轻的时候更得好生保养。”   说着长长地叹口气,眼圈微红,“当年你母亲怀着你的时候吃了太多苦头,那时候郑贵妃势大,哀家没有照顾好她,不然你也不会受这么多罪。”   屋中近侍脸上也都露出感怀的神情,红了眼睛。   周太后越说越觉得伤心,眼中泪光闪烁:“若是淑妃还在世,你也不至于孤苦伶仃,有亲娘疼着到底不一样。哀家还记得那天她牵着你的手来拜见哀家,外面吹着风,她怕你吹着了,用袖子挡着你的脸……可怜她一副慈母心肠,含辛茹苦拉扯你长大,却没能看到你长大成人。”   近侍们跟着落泪,一屋子此起彼伏的啜泣声。   朱瑄眼眸低垂,灯影中乌浓的眼睫似乎在轻轻发颤。   宫人们劝周太后:“老娘娘当心身子,别太伤感了。太子殿下出落得俊秀无双、温文如玉,满朝文武都说这是社稷之福,是万民之福。殿下已经成婚,太子妃性情柔和,贤良淑德,淑妃九泉之下也能放心了。”   周太后泪落纷纷,拿帕子按了按眼角,叹口气,道:“太子妃虽好……就是……”停顿了许久,“御医也都看过了,他们怎么说?”   这话问的是身边的女官胡令真。   胡令真上前半步,躬身答:“御医说太子妃身子娇弱,气血不足。”   周太后皱了皱眉,看着沉默不语的朱瑄,叹道:“算了,哀家也不多说什么了,你自己心里有数。”   朱瑄淡淡地道:“不打扰皇祖母就寝,孙儿告退。”说完,转身就走。   周太后面色陡然沉了下来,猛地拍一下床栏:“哀家也是为你好!赵王妃要是生了个儿子,那就是皇长孙!”   屋中气氛僵硬,炭火静静燃烧,侍立的宫人静默不语。   朱瑄一言不发。   僵持了片刻,周太后无奈地摇摇头,长叹一声:“也罢!哀家人老了,不该多管闲事。你吃了酒,先喝碗醒酒酸汤再回去,夜里风大,你身子向来不好,别吹着了。”   气氛稍稍缓和了些许,宫人们松口气,捧来漆盘,盘中一只青瓷碗,碗里的醒酒酸汤冒着香甜的热气。   周太后轻哼一声,看着朱瑄:“趁热喝了!当年你阿娘把你托付给哀家,求哀家好好照顾你。哀家说那么多,也是为你打算,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想吧。”   宫人躬身站在朱瑄面前,手里高高举着漆盘。   朱瑄拿起青瓷碗喝了两口酸汤。   周太后双眼微眯,脸色好看了点:“行了,你回去吧。”   朱瑄道:“谢皇祖母怜惜,孙儿告退。”   周太后嗯一声,看着朱瑄的背影消失在光线幽暗的珠帘后,朝胡令真使了个眼色。   烛光中,胡令真脸上神情复杂,小声说:“老娘娘放心,已经安排好了。”   周太后满意地点点头,靠回大引枕上。   夜色浓稠,幽深曲廊里点点灯火摇曳,似漫天繁星浮动,廊下婆娑暗影中时不时传出一阵窸窸窣窣声,惊鸟拍打着翅膀飞向夜空。   宫人们提着绛纱灯,簇拥着朱瑄步出仁寿宫。   朱瑄醉得愈发厉害了,喘息渐重,双颊微红,头上慢慢沁出细汗,走路脚步虚浮,下台阶的时候踉跄了一下。   近侍忙上前搀扶,发现朱瑄手臂滚烫,隔着层层衣衫也能感受到那烫手的温度,而且身上也在发热,吓了一跳,扶着他在避风处的栏杆前坐了。   “小的去催轿辇。”   近侍留下绛纱灯,转身跑远。   曲折长廊里灯火微晃,风中忽然送来一缕缕淡淡的幽香,环佩叮当声中,一角斑斓裙琚划过花砖地面,裙间细褶如水波般潋滟波动,渐渐从暗影中缓步踱出,出现在灯火阑珊处,裙边一对金莲花嵌宝禁步,珠玉琳琅,金碧辉煌。   两名近侍听到脚步声,诧异地看过去。   一名宫装打扮的女子手提竹丝灯笼走了过来,轻声问:“谁在那里?”   近侍皱眉道:“千岁爷在此。”   女子头戴花冠,身穿圆领,面容清丽,气度出众,并未和寻常宫女那样露出惊慌之色,停住脚步,落落大方地俯身行礼。   朱瑄抬起头,幽深的双眸微微发红,眉梢一股淡淡的春意,凝眸望着眼前的宫装女子:“你是谁?”   他醉中神态和平时大不一样,眼波流转间风流缱绻,声音低哑暗沉,嘴角微微扬起,似笑非笑,带了一丝漫不经心的玩味。   女子虽然勉力自持,面上还是忍不住闪过一抹羞红,轻声答:“殿下,我是昭德宫的女史宋宛,照管碧玉轩的藏书,刚才听到这边有人声响动,就过来看一眼。”   朱瑄眸色暗沉,视线定定地停留在女子脸上,喃喃地道:“管理藏书?”   女子点点头。   近侍面面相觑,眼中腾起焦急之色。   朱瑄目光灼灼地望着女子,沉默了许久,蓦地一笑。   女子脸更红了。   “千岁爷……”近侍小声提醒朱瑄,“轿辇快来了。”   朱瑄没说话,扶着栏杆站起身,脸上笑意慢慢敛去,抬眸环顾一圈,眸光瞬时一厉。   近侍立刻噤声。   朱瑄负手而立,望着黑魆魆的前庭,淡淡地道:“还不出手吗?”   宋宛一愣,娇羞的笑容凝结在嘴角。   寂静中,四面八方骤然响起凌乱的脚步声,暗夜里满院树影晃动,数十名身着窄袖袍的护卫从角落里钻出,一齐涌进长廊,直扑向宋宛,将她拖出长廊。   宋宛呆愣了一瞬,意识到肯定是哪里出了什么差错,脸上血色褪尽,汗如雨下,还待张嘴辩驳几句,早有人眼疾手快地塞住了她的嘴巴。她毕竟是诗书门第教养出来的千金小姐,自持身份,被护卫如此粗鲁对待,而且还当着朱瑄的面,屈辱更甚于恐惧,脸色惨白,抖如筛糠。   护卫毫无怜香惜玉之心,手脚麻利,快如闪电,眨眼间已经把宋宛带出了回廊。   一道略带刻薄的笑声打破岑寂:“哈哈!有好戏看,本宫为什么要出手?太子爷艳福不浅啊!”   话音落下,几名太监簇拥着珠翠满头、一身华丽织金袄裙的郑贵妃从长廊另一头走了出来。   她满脸笑意,冷冷地瞥一眼面如死灰的宋宛,回头看着朱瑄:“话说在前头,今晚的事和本宫没有干系。太子足智多谋、心思深沉,想来应该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朱瑄面色平静,额前仍是密密麻麻的细汗,举止却和平时一样:“既然是娘娘宫里的人,孤便不插手了,娘娘自己审问。”   郑贵妃翻一个白眼,她宫里的人当然得由她自己来处置!   朱瑄头也不回地踏出长廊。   郑贵妃望着他的背影,眉头紧皱:太子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难道周太后没有下手?   她眼珠转了转,拔高嗓音,笑盈盈地道:“忘了告诉太子,本宫怕来不及找回宋宛,铸成大错……派人把此事告知太子妃了。”   朱瑄脚步一顿。 第121章 真不要我帮忙吗   朱红宫墙横亘在浓稠夜色之中,楼阁殿台静静矗立,月下几簇梅花悄然怒放,幽香阵阵。   裙琚窸窸窣窣,环佩叮铃,金兰匆匆步下长廊,走过甬道,一路穿花拂柳,襕裙被叶尖滚动的夜露打湿,靴鞋翘起的凤头尖也湿漉漉的。   远处忽然有鼎沸人声传来,她抬起头,只见前方灯火幢幢,人头攒动。   灯影朦胧,一道清癯瘦削的身影渐渐向她走来,近侍们提着绛纱灯,簇拥在左右。   金兰上前几步,握住朱瑄的手,刚刚摸到他的手背,吃了一惊:“又发热了?”   抬眼看他,他脸上爬满细汗,双眸发红,不止手心潮湿滚烫,微微散开的交领锦袍间露出的颈子也沁出密密麻麻的汗水,隐隐透出一抹红,像抹了层油光。   朱瑄眸色幽深,双唇紧抿,视线落在金兰脸上,紧紧反握住她的手,手指用力到轻颤。   金兰疼得微微蹙眉,不过没有挣开,稳稳地扶住朱瑄,柔声道:“五哥,我们回去。”   长廊另一头,郑贵妃站在栏杆前,双眼微眯,冷冷地看着金兰和朱瑄登上轿辇,不屑地轻哼一声。   “早知道本宫就不多事了,让太子妃自己来捉奸,那才好玩。”   她为什么要多事提醒金兰呢?   如果她不赶过来阻止宋宛,等金兰过来的时候,说不定二人已经入港了,到那时金兰亲眼目睹朱瑄和其他女人亲热,场面该有多热闹?   最好夫妻两人当场吵起来,吵得阖宫皆知,那就更有趣了。   每天恩恩爱爱的,去哪儿都手牵手出双入对,宫里的妃嫔哪一个见了不咬牙暗恨?赵王、德王夫妇也是刚成亲的小夫妻,哪一对像他们这样蜜里调油?   早晚有一天,金兰必须面对现实。不管朱瑄现在有多看重她、对她有多好,皇帝身边不可能只有一个女人,他现在不纳妾侍,将来总要册妃,三宫六院,一个赛一个年轻貌美,皇帝迟早会沉迷其中。   他动情的时候,海誓山盟字字是真,但是这份真情不过是昙花一现,转眼他就能对其他女人誓山盟海,同样句句真挚。   古往今来,莫不如是。   既然千防万防都防不住,那就索性投其所好,让他离了你就吃不好,睡不香,一辈子都离不开你。   唯有牢牢掌控住皇帝,你才能荣宠不衰。   情爱都是虚妄,单单只靠真心,能支撑到几时呢?   太子妃还是太年轻太单纯了。   郑贵妃嘴角微挑,不无讽刺地道:“天真!”   桃仁站在郑贵妃身后,嘴巴张了张,没有吭声。   急急忙忙赶过来抓宋宛的是贵妃娘娘,提醒太子妃的人是贵妃娘娘,这会儿幸灾乐祸的也是贵妃娘娘,她真的不知道贵妃娘娘到底在想什么。   ……   朱瑄的脸越来越红,浑身发热,不停出汗,锦袍里的夹衣已经汗湿了。   金兰抱着他,让他枕在自己膝上,拿帕子拭去他脸上和颈间的汗水,皱眉问:“太后到底给你吃了什么?是不是醒酒汤里添了药?”   朱瑄双眼紧闭,薄唇也紧紧抿着,整个人蜷缩成一团窝在金兰怀里,滚烫的双臂紧紧环着她的腰肢,恨不能要嵌在她身上一样,直往她怀里钻。   他虽然瘦,但是高挑颀长,宽肩长腿的,非要缩成一团往金兰怀里蹭,金兰根本抱不住他,只能轻抚他的脸颊,柔声哄他。   朱瑄意识朦胧,双眉紧紧皱着,脸上神情沉郁,听到熟悉的温柔呢喃声,扣在她腰上的双手又收紧了些,勒得金兰喘不过气。   他还嫌不足,抬起脸蹭她的衣襟。   隔着几层衣裳,摩擦的感觉反而更加强烈,金兰身子陡然一软,被朱瑄的动作拱得歪歪倒倒的,勉强稳住身形,胡乱掩好被他蹭乱的衣襟,轻轻拍一下他的脸,咬牙低声说:“还没回宫呢,这是在外面……五哥,你老实点。”   她声音压得越低,越像平时床帐之间的婉转私语。   和谁亲近了就喜欢撒娇,软语呢喃,双颊红透,嗓音软如春水,娇娇柔柔的,眸子里黑亮的笑影满溢而出,声音里也带了笑。   他爱极了她撒娇时那慵懒的调子。   还有凝脂般的肌肤透出的那点淡淡的微红,似甜食房刚刚出炉的鸳鸯糕,丰盈细润,简直动人心魄。   他可以永远沉溺其中。   朱瑄蓦地睁开眼睛,黑沉沉的眸子,一眼望不到底的幽深,脸上全是细汗,眉间凝了几滴汗珠,眸光格外慑人。   他身体滚烫,气息灼人,这一刻的眼神却冷冽如冰。   金兰知道朱瑄这是清醒了,抹去他鬓边汗珠,轻声问:“难不难受?”   朱瑄轻轻嗯一声,声音暗哑,紧紧抱住她,眉宇间掩不住的疲惫。   金兰低头,轻轻抚平他微皱的眉:“要不要紧?我叫扫墨过来看看?”   朱瑄缓缓闭上眼睛,在她膝上摇摇头:“不必了……只是些助兴的东西,熬过去就没事了。”   醒酒汤并没有什么异常,倒是暖阁里熏的香比平时浓重得多,周太后不爱供花,今天阁中花几上却摆满了水仙和佛手柑清供,应该是为了掩盖气味。   熏香才是让他突然觉得心气浮躁、浑身紧绷的原因。   这些手段并不出奇,嘉平帝平日就喜欢用这些东西助兴,内侍们为了讨好他,费尽心思搜罗各种古里古怪的方子,宫中妃嫔也常常用助兴的熏香来增添闺房乐趣。   也曾有人向朱瑄推荐过丸药线香。   金兰叹口气,心疼地道:“既然你知道太后的打算,怎么不早点出来?”   朱瑄拉住她的手,送到唇边吻她的手背,轻描淡写地道:“没事,我是药罐里泡大的,这些东西对我没什么用。”   他一开始并没发觉周太后的异常之处,直到周太后提起阿娘的时候才提高了警惕。捧漆盘的宫人站在他跟前时,手腕微微发抖。他不动声色,其实已经察觉到身上有些异乎寻常的燥热,轻轻屏住了呼吸。   近侍并不是去催轿辇的,而是在他的眼神授意下跑去通知护卫。   不过郑贵妃已经带着人等着看热闹了,他懒得理会仁寿宫和昭德宫之间的纠葛,没有示意护卫现身。   难怪周昌要亲自送帖子请他去赴宴。   周家寿宴上安排的丽人只是一个试探罢了,周家大公子知道他不会轻易被美色打动,故意请来赵王,诱导赵王当众大肆炫耀赵王妃即将生产的事,周太后又刻意提起他的阿娘,一切都只是为宋宛的出现做铺垫。   他阿娘当初就是管理藏书的女官。   朱瑄冷笑了一声。   金兰低头拂去他额前的汗水:“还说没什么用,衣裳都湿透了……你要是难受,别忍着。”   朱瑄拉着她的手不放,声音嘶哑,撒娇似的,轻声说:“圆圆来了,我就好多了。”   金兰心中酸酸胀胀的,亲了亲朱瑄潮乎乎的脸。   他脸上滚烫,汗水却冰凉。   她亲他秀气的的眼睛,轻皱的双眉,笔挺的鼻梁,最后吻他微凉的薄唇。   他自小隐忍,吃了太多苦头,所以什么事情都能咬牙硬扛过去。   如果她没过来接他,他肯定不会惊动其他人,没事人一样回宫,说不定一个字都不会对她说,洗漱之后才会去内殿,和往常一样先问她今天做了什么,吃了什么,看了什么书,寻几个朝中的笑话说给她听,逗她笑,然后才搂着她睡下。   朱瑄其实还没完全恢复清明,被金兰亲了几下……抬起手,扣住她柔软的颈子。   ……   过了一会儿,朱瑄喘息着放开金兰,平复了一会儿,轻笑:“还没回宫呢,这是在外面,你老实点。”   声音闷闷的。   金兰低头啄吻他的唇:“不要紧,我脸皮厚,我不许他们偷看。我就要亲你,我就不老实。”   他不能不老实,他得听话,她可以随心所欲!   朱瑄怔了怔,躺在金兰的膝上,嘴角慢慢扬起,肩膀轻轻抖动,笑着笑着,整个人浑身发颤,沉静的眉眼间满是璀璨明亮的笑意,似繁星跌落。   金兰于是厚着脸皮继续低头亲他,她很少看到他笑得这么开怀,他平时温和斯文,连笑起来的时候都很克制。   她喜欢看他笑。   朱瑄笑着捧住金兰的脸,抬头亲她清亮的双眸。   ……   轿辇回到东宫,内官们躬身退下。   扫墨耳聪目明,一路听着轿辇里传出的细碎声响,不敢靠近,先重重地咳嗽几声,等轿辇里的声音停下来了,拱手通禀。   帘子掀开一条细缝,朱瑄先步下轿辇,身上衣衫整整齐齐,眼角微微发红,满面春意,但神情从容镇静,并无任何异样。   反倒是金兰下来的时候突然双腿打颤,轻轻一声嘤咛,柔弱无骨的样子。   朱瑄转身一把抱住了她,扶她下轿。   金兰顺势靠在他身上,眼帘抬起,笑着瞪了他一眼。   这一眼含娇带嗔,眼波如水,眉梢眼角俱是明媚风情。   灯火之下,艳光照人。   朱瑄低头亲金兰。   迎上前的东宫内官对视一眼,又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扫墨耳朵尖微微发红,提着绛纱灯走在前面。   回到内殿,金兰吩咐杜岩准备香汤澡豆,换了身窄袖衫,摘了金丝髻,挽起长发,打发走宫人,要亲自服侍朱瑄沐浴。   朱瑄笑着扣住她的手,推她出去,按着她坐下,塞了本书在她手里,无奈地道:“算了,你进来就更不得清净了,我自己洗,你在外边等着我。”   金兰眨了眨眼睛,放开书,抬手撕他的衣裳:“五哥,我可以帮你擦背。”   说完,还不忘补充一句,“我保证不动别的心思。”   朱瑄脸上一层汗,神情隐忍,捉住她的双手,轻轻咬了咬她的手指:“今天就算了。”   金兰还想着让他舒服一点,他却忸忸怩怩的,也许他觉得这样的事情很难为情?   她只好道:“那我在帘子外面等着,你要什么就叫我。”   朱瑄笑了笑,转身踏进净房。   水汽迷蒙,金兰等了一会儿,扒在屏风外面探头探脑,垫脚往里张望。   一件半湿的外袍从里面扔了出来,正好落在她脸上,挡住她的视线。   朱瑄低沉的声音透过水雾传了出来:“乖,别闹。”   金兰悻悻地摸摸鼻尖。 第122章 吃点心   金兰一直守在屏风外面,侧耳细听里面的动静。   朱瑄平时不多话,做什么事都静悄悄的,斯斯文文,高雅从容,一个人看书写字,可以一整天不开口。   金兰有时候忍不住逗他,问什么他就老实答什么,哪怕她问的是一些很简单的事情,他也会认真回答,一点都不会不耐烦。   没想到他沐浴的时候居然也安安静静的,连淅淅沥沥的水声都隐隐约约、时有时无。   难道他能自己给自己搓背?   金兰百无聊赖,继续垫脚往里张望。   雾蒙蒙的,什么都看不清。   等了半晌,终于听到哗哗的水声,她立刻迎进去。   朱瑄新浴出来,洗去一身疲惫,换了身宽松的浅月白道袍,除了束发的网巾,长发用一根莲瓣白玉簪松松挽着,披散在肩头。没有系丝绦,散开的道袍前襟露出一大片白皙胸膛,上面还滚动着未干的水珠,朦胧烛光下水珠熠熠夺目。   金兰拉住他的手,垫脚探探他的前额,还是有些发烫:“还难受吗?”   朱瑄笑了笑,一身**的水气,头发丝往下淌着水珠:“没事。”   扫墨在帘子外面道:“殿下,太医来了。”   金兰拉着朱瑄出去,让太医给他诊脉,虽然他说没什么事,还是让太医看看的好,谁知道周太后到底在熏香里加了什么。   太医已经听扫墨说了大概的原委。   宫中贵人时常用这些迷惑的药物助兴取乐,宫妃们用这些东西争宠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事,嘉平帝还曾经命太医院的院判研制药香,故而扫墨只说了一半太医就听懂了。   他请过脉案,留了副温补的方子,斟酌着道:“没什么大碍,明天吃两剂祛除心火的药。”   金兰问:“发热是什么缘故?”   太医偷偷观察朱瑄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回答:“发热倒不完全是药香的缘故,殿下吃了酒,又吹了冷风,加上一时积郁,才会有些发热。”   金兰眉尖微蹙。   朱瑄眼帘微微抬起,淡淡地瞥一眼太医。   太医吓得哆嗦了一下,忙补充道:“不是什么大毛病,睡一觉就好了。”   金兰松口气,让杜岩代她送太医出去。   扫墨立刻拿着药方去煎药,金兰守着朱瑄,拿干燥的布巾一点一点擦干他半湿的长发。   朱瑄老老实实坐着,任她围着自己忙活。   金兰从来没有伺候过人,好几次扯得朱瑄头皮发疼,他微微一笑,没有吭声。   等药送来,金兰亲自端了送到朱瑄手里,看着他喝完了药:“今晚早点睡罢。”   朱瑄通常要看会奏本文书、处理完积压的庶务才睡,他做事井井有条,习惯在睡前整理好第二天上朝要用的东西,还会雷打不动温习前些日子学的功课、看几页新书。   金兰拉着他,往床沿边一按,动手脱他的道袍:“今晚你得听我的。”   他身上没什么力气,整个人懒洋洋的,由她摆布。   金兰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像趁人之危的登徒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低头亲了亲朱瑄,“五哥真乖。”   朱瑄抬起头看她,披散的长发间脸孔温润俊秀,微笑着看她许久,突然伸手抱住她,搂着她一起滚进拔步床里。   锦被一阵翻涌。   朱瑄身上也还是有些发烫,轻轻压在金兰身上,下巴蹭过她的衣襟,低头吻那一处柔软的肌肤。   咕咕两声。   金兰的肚子叫了。   朱瑄抬起头,眸中满是笑意。   金兰脸上微热,她晚上没有用膳,南炉鸭也没吃进嘴,忙活了半天,肚子饿了。   朱瑄扶她坐起来,大手轻柔地摸了摸她的肚子:“圆圆饿着了?”   肚子又应景地咕咕了几声。   金兰笑了笑,想起那只南炉鸭,惋惜地道:“焖鸭已经冷了。”焖鸭趁热吃才酥脆可口。   朱瑄笑着亲她微微撅起来的唇,故意在翘起的唇珠上停留了好一会儿,掀开床帐:“夜深了,吃了油腻的不好消化,你别起来,我让膳房给你煮碗水陆珍细面。”   金兰拉住他的衣袖:“算了,都这么晚了,别劳师动众的,吃多了也睡不着,我吃些点心就行。”   朱瑄嗯一声,起身下床,帘外伺候的杜岩和小满立刻擎着灯上前,他吩咐他们准备点心茶食,不一会儿托着一只攒盒进帐,掀起床帐一角,直接把攒盒放在锦被上。   烛火透过半透明的床帐漫进拔步床内,一片昏黄。   金兰跪坐在摇曳的暗影中,直起腰,肩膀晃呀晃的,轻笑:“躲在床里吃果子呀?”   朱瑄情不自禁地跟着她一起微笑,语气也变得柔和轻快,像躲在帐中玩耍的小孩子:“不怕,明天叫杜岩他们收拾。”   金兰眉开眼笑,拈起一块丝窝糖轻轻咬一口,摊开手掌在下巴底下接着细如须发的糖丝渣子,一边吃,一边含含糊糊地道:“这可是你说的。”   朱瑄讲究,从不在拔步床里吃东西。她不拘小节,小时候常常攒一些果子藏在床头,睡觉之前肚子饿了,就和剪春躲在床头吃点心。   阿娘走了以后,她喜欢在房间里藏一些吃的喝的,那会让她觉得很安心。一个人伤心害怕的时候,食物能给她安全感。   朱瑄知道金兰的这个习惯,内殿这张拔步床的第一层槅扇内有好几架黄花梨罗柜,那些空着的柜子抽屉就是给她藏点心用的。   他们挨饿的时候曾经一起幻想过,假如将来可以有一整间空屋子拿来放点心就好了。   朱瑄出了一会儿神,拈起一块虎眼糖,喂到金兰唇边。   她疑惑地撩起眼睫,看着他暗沉的双眸,伸出舌尖,从他指间咬住金黄的虎眼糖,牙齿雪白,朱唇饱满红润。   朱瑄俯身,凑近了吻金兰。   亲吻的动作并不激烈,温柔绵密,小心翼翼的,唯恐一不小心吓着了她似的,似溽暑前那一旬缠绵悱恻的雨丝,淅淅沥沥,丝丝缭绕。   金兰觉得这样沉默着吻她的朱瑄比平时要更有压迫感,心头微微发颤,不由自主就酥软了身子,瘫软在他的胳膊上。脑海里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想不起来,只觉得他身上的味道很好闻,胸膛有些瘦削,但是很温暖很可靠,温柔地笼着她。   好半天过后,朱瑄放开金兰,气息一丝不乱,唇间泛着淡淡的水光,手指拈起她唇边的糖丝。   她顺从地张开嘴。   朱瑄眸色更深,继续喂她吃点心。   ……   金兰一连吃了好几块,快吃不下了,软在朱瑄臂弯间,红着脸摇了摇头。   朱瑄搂着她,微微喘息,低声问:“圆圆吃饱了吗?”   金兰赶紧点头,饱了,真饱了!这种奇奇怪怪的吃法以后再也不要试了!养娘说的对,床上不是吃点心的地方。   怕他不信,拉着他的手按在自己肚子上。   “你看,我真饱了。”   朱瑄笑了笑,放开金兰,拿走攒盒,收拾干净锦被,倒了杯温水递给她漱口,又斟了盏消食的普洱茶给她喝。   金兰确实吃饱了,还有点噎着,不敢躺下,盘腿坐定,接了茶盏在手里,啜饮两口,帐中茶香氤氲。   朱瑄手上全是糖丝细渣,去隔间洗了手,掀帐上床。   金兰放下茶盏,眼角瞥见他湿漉漉的纤长手指,脸上红得更厉害,心虚地挪开视线。   朱瑄拿起枕头塞在床栏边,堆得高高的,搂着吃饱喝足的金兰一起懒洋洋地靠着,一只手揽住她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胸前:“刚吃了点心,容易积食,先别睡。”   金兰依偎在他身侧,伸手抓他散落的头发玩,撩起眼皮细看他的脸色。   “你真的好了?一点都不难受了?”   朱瑄低笑,揽着她的手臂微微收紧:“真的没事……别提这个了。”   他本来就不是看重色|欲之人,这些年修身养性,什么没见过?什么没经历过?娶了她之后得偿所愿,难免失了节制,才会被太医告诫要适当克制。药香的作用只是一时的。   金兰将信将疑,怀疑朱瑄只是为了哄她才故意装作没事的样子,一个翻身趴到他身上,低头仔细打量他,俯身,附耳低语几句。   声音压得低低的,仿佛有几分不好意思,又有种理直气壮的娇蛮。   朱瑄笑得肩膀直抖,轻轻拥住她,含笑说:“圆圆陪着我就好了。”   “真的不要吗?”金兰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其实我都会的,黄司正教过我。”   朱瑄挑眉:“她还教你这个?”   金兰抱着他的腰,靠在他身上,下巴点了点,语气自然:“进宫之前教的……我还看了书和画,都收在箱笼里,一起带进宫了。”   她语气平静,一板一眼的,就像在讨论功课。   朱瑄一时之间不知道她是故意逗他还是在认真地和他讨论,只能微笑不语。   不能笑出声,不然她会恼的。   ……   昭德宫。   烛火辉煌,灯焰剧烈跳动,内室里气氛压抑。   郑贵妃还未就寝,一身织锦华服,歪在阁中暖榻上,慢条斯理地喝茶,满头珠翠闪耀,流苏滴坠轻轻晃动,折射出一道道宝光。   屋中内侍肃然而立,一声咳嗽不闻。   宋宛跪在珠帘外,披头散发,衣衫凌乱,双手捆缚在背后,苍白的脸上几道清晰的指印,泪如雨下。   郑贵妃喝口茶,看一眼桃仁。   桃仁会意,走到宋宛跟前,怒斥:“娘娘让你在碧玉轩伺候,你怎么跑到仁寿宫去了?恬不知耻的狐媚子!”   宋宛满腹委屈,瞪大了双眸想开口自辩,但是嘴巴里塞了布团,只能发出模糊的呜呜声。   桃仁冷笑着道:“我知道,你不是自己去仁寿宫的,一定是有人和你说是贵妃娘娘叫你过去等着的,所以你才偷偷在仁寿宫藏了一下午,对不对?亏你还是读过书的女史,娘娘真有那个打算,还用得着等到今天?早就成事了!太子爷是什么人?这种法子能有用吗?真有用你也活不到明天!娘娘辛辛苦苦栽培你,怎么会打发你去做这种腌臜事!”   宋宛已经知道自己中了别人的计,悔恨交加,泪水不断涌出。   郑贵妃不耐烦地挥挥手。   桃仁立刻示意两边的内侍拖走宋宛。   珠帘轻轻晃动,桃仁走进内室,接过郑贵妃手里的茶盏,躬身问:“娘娘,已经审问过了,宋女史确实是被人骗了,您看怎么处置她妥当?”   郑贵妃冷笑一声,柳眉倒竖:“本宫身边的人居然犯下这种大错,不能再留着她。” 第123章 梦话   桃仁嘿嘿奸笑了几声:“娘娘放心,奴婢这就吩咐下去。”   郑贵妃看着晃动的珠帘,心中气恨不已:宋宛是她的人,她费尽心机选出来的人居然被周太后拿来恶心她,这口气她委实忍不了!   说起来也是她疏忽了,碧玉轩和仁寿宫离得那么近,周太后肯定早就留意宋宛了。   也只有老太后做得出这种事。   老太后没有什么过人的智计,也没有什么城府,手段本领一样不沾边,年轻的时候仗着生了个皇子骄纵跋扈,行事轻狂,年老时则仗着儿子当了皇帝为所欲为,欺凌先帝原配。反正不管她做什么,总有嘉平帝为她遮掩善后。   仁寿宫知道无论如何都撼动不了她昭德宫的地位,时不时用这种防不胜防的阴招恶心她。   当年周太后处心积虑,选了那个姓薛的妃子刚进宫。不出一个月,阖宫都说薛妃长得像郑贵妃年轻的时候,不止眉眼五官像,连脾气样貌和喜好都一模一样。   嘉平帝听了,啧啧称奇,当晚就宠信了薛姓妃子。   第二天嘉平帝笑着告诉郑贵妃:“素素果然像贵妃年轻的时候,笑起来尤其像。”   一夜恩爱,他已经唤那个妃子叫素素了。   郑贵妃目眦尽裂,差点咬碎一口银牙。   她知道嘉平帝心里正喜欢姓薛的小贱人,没有当场和他翻脸,忍耐了很久,冷眼看着小贱人独得圣宠,风光无限。   宫中很快传出流言,说嘉平帝喜新厌旧,昭德宫失宠了。   郑贵妃按兵不动。   不久后她跟随嘉平帝去西苑跑马,浓妆艳抹,一身华丽的窄袖戎服,佩大刀,扎网巾,戴大帽,和嘉平帝并辔而行。经过宫妃的轿辇时,她刻意骑着快马从姓薛的小贱人面前飞驰而过,转头一鞭子甩过去,笑问嘉平帝:“这就是皇上说的素素?”   鞭子落在轿辇前,一声破空脆响,宫人们吓得瑟瑟发抖。   郑贵妃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俯视轿辇里的人。   薛素素坐在轿辇里,青春美貌,眉眼秀丽,胸膛挺起,面皮紧紧绷着,傲然地迎接郑贵妃的审视。   郑贵妃根本没把薛素素放在眼里,嗤笑一声,骄矜地对嘉平帝道:“果然绝色,难怪陛下宠爱。”   嘉平帝哈哈大笑,“繁儿,你看素素是不是有几分像你?”   薛素素怔愣了一瞬,脸上血色霎时褪尽,眸中泪光闪动。   郑贵妃嘴角轻挑。   薛素素再得宠,也不过是她的影子罢了。她三言两语就能彻彻底底击垮这个年轻妃子。   一晃多年过去,她早已经年老色衰,不再和年轻的时候那样费尽心机笼络嘉平帝,一时松懈,竟然冷不丁让周太后反咬了一口。   郑贵妃又恼又恨,忽然想起一事,心口发紧,唤来心腹太监:“你出宫一趟,告诉本宫的两个兄弟,最近都给本宫老实点!什么美人歌伎,他们自己留着受用就够了,谁敢再打东宫的主意,不必太子出手,本宫先撕了他!本宫眼里揉不得沙子!”   仁寿宫既然能盯上宋宛,又怎么会放过郑家?郑老大和郑老二不学无术,看到周家搜罗美人就跟着有样学样,已经中了周家的计了!   太监应喏。   桃仁为太监打起帘子,看着太监匆匆走远的背影,小声问:“娘娘,碧玉轩那边的女史全都要撤换吗?”   既然宋宛被仁寿宫的人骗了,保不准其他女史也可能上当,她们可能早就被仁寿宫收买了。   不然宋宛怎么会轻易被哄骗?   郑贵妃摆摆手:“不必了,其他人仁寿宫看不上。”   桃仁没听懂:“他们为什么会选中宋女史?”   郑贵妃冷笑了一声:“宋宛是我的人,仁寿宫这是打着一石二鸟的主意。真让宋宛成了事,太子妃那个娇滴滴的性情,肯定要和太子置气,到时候仁寿宫再安排侍妾,太子没借口推辞,正好让人趁虚而入。别人还都以为这事是本宫安排的,怪不到仁寿宫头上,宋宛真得手了也不会得宠,太子妃也会恨本宫多事。”   周太后其实并不在乎宋宛到底能不能得手。   太子妃被太子宠坏了,居然敢大大方方表露她不欲让太子纳妾的态度,如此离经叛道,女子的贤良大度,她浑然不放在眼里。   这让一直生活在钱太后阴影中的周太后无法忍受,所以她会想方设法打破太子妃的美梦。   宫中人人都知道太子妃和太子感情很好,容不得其他人插足,他们感情越好,周太后的法子越容易奏效。   对于年轻夫妻来说,感情越亲密,越容不得发生宋宛那样的事。一旦他们之间有了裂痕,周太后就能让这道裂痕不断加深,最终变成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甚至是无法跨越的鸿沟。   宋宛能不能得手不重要,重要的是之后可能传出的流言蜚语。   本朝后宫女子影响不了前朝格局,争来争去,就是争那么点东西。   桃仁心有余悸,轻轻舒口气:“娘娘,幸好您警醒机智,洞察人心……”   郑贵妃嘴角上扬,得意地一笑。她以老妇之身荣宠多年,靠的就是这份揣摩嘉平帝和周太后想法的本事,她不仅把嘉平帝的喜好摸得透透的,也知道该周太后心里在想什么。   桃仁一句话没说完,接着道:“不然太子妃就会误会您了!”   郑贵妃愣了片刻,张狂的笑容凝结在脸上。   什么叫不然太子妃就误会她了?她为什么要在意金兰的看法?   她坐起身,眸光陡然一厉:“本宫又不是为了太子妃!本宫只是不想欠她的人情罢了!她救了宝哥,本宫总得有所表示。宋宛不是本宫安排的,本宫怎么会用这么蠢的法子?她要是误会了本宫,本宫颜面何存?”   桃仁吓得双腿发软,闭上了嘴巴不敢言语。   贵妃娘娘明明是为了不让太子妃误会她啊……不然为什么要特意打发自己去东宫报信?直接派人告诉太子爷不是更妥帖么?   像是听懂了郑贵妃和桃仁正在谈论太子妃金兰,蜷缩在角落里呼呼大睡的狮子犬突然弹了弹大耳朵,昂起脑袋,对着郑贵妃旺旺叫了两声。   圆溜溜的黑眼珠子,很神气的样子。   桃仁偷偷看一眼郑贵妃,笑着说:“娘娘,宝哥真聪明,已经能听懂太子妃的名字了。”   郑贵妃嘴角一撇,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瞪一眼自己养的傻狗。   “把这只小畜生给本宫抱出去扔了!”   看到这只笨狗就会想起那个天真娇弱、傻里傻气的太子妃,眼不见为净!   桃仁在郑贵妃身边伺候已久,深知她的脾气,笑眯眯地答应一声,俯身抱起摇尾巴的宝哥,送它到隔间榻上去睡。   明天早上贵妃就会消气的,外面这么冷,贵妃才舍不得把宝哥扔出去。   ……   东宫。   金兰靠在朱瑄身上,和他说着话。一会儿说这几天看的书,说最近在看《天文书》,看得晕头转向的,一会儿说她最近吃的好吃的吃食,说最近宫里时兴穿苏样衣衫,说她开始让宫女管理账务,又挑了一批年纪小的宫女跟着黄司正读书……杂七杂八的,什么都说。   朱瑄揽着她的肩膀,静静听着,听她提起《天文书》,轻笑了一声。她喜欢看这些偏门杂类的书,看不懂就一条条查,一句句研究。   他和她解释书里的内容,帐中声音听起来比平时低沉。   金兰依偎在朱瑄怀里,听他低声说话,感觉到他紧绷的身体越来越放松,也不像刚才那么发烫了,心里松了口气。   说着说着两人困意上来,也不知道是谁先睡着的。   不一会儿帐中只有两道均匀的呼吸声。   金兰睡得不怎么踏实,做了个迷迷糊糊的梦,突然惊醒,发现自己和朱瑄靠在枕上睡着了。   她眼睛还没完全睁开,先伸手摸摸朱瑄的脸。   他今晚难受,可别再着凉了。   手指刚刚碰到朱瑄的脸颊,一阵湿意。   金兰怔了怔,收回手,坐起身,小心翼翼地拨开朱瑄颊边的长发。   朱瑄还在熟睡,梦中双眉紧紧皱着,脸色苍白,神情痛苦。   金兰鼻尖发酸,像是被人剜了一刀,心口疼得厉害,俯身轻轻抚平朱瑄微皱的眉。   朱瑄不知道梦到了什么,双手紧紧握拳,薄唇间断断续续溢出几个模糊的字音:“她竟然敢……竟然敢……”   金兰轻抚他的眉,柔声唤他。   朱瑄像是被梦魇住了,一句句重复:“她竟然敢……”   金兰眉头轻蹙,凑近了些。   朱瑄声音沙哑,一字字地道:“她竟然还敢提我阿娘……”   金兰怔住。   已经是半夜了,床帐前灯火朦胧,一室幽光浮动。   周太后今晚提起淑妃了。   金兰呆坐了片刻,心底顿生凉意。   也更加明白朱瑄这些年过得有多小心谨慎。   半晌后,金兰回过神,轻轻抽走朱瑄背后的枕头,扶着他躺下,给他盖好锦被。下床掀开锦帐,让守夜的内官吹灭烛火,吩咐杜岩重新熏一支助眠的甜梦香。   杜岩换了鎏金香炉里的香块,淡雅的香气弥散开来。   金兰把香炉挪到槅扇里,摸黑爬回拔步床上,钻进朱瑄的被窝中,轻轻搂住他的腰,整个人钻进他怀中,蹭蹭他的脖子,娇笑着柔声唤他:“五哥……”   朱瑄眉头紧皱,慢慢睁开眼睛,眸光朦胧。   金兰朝他耳朵吹气。   朱瑄从梦中苏醒,意识还有些模糊,愣了一会儿,揉了揉眉心。   金兰搂着他,小声说:“你太困了,说着说着就睡着了。”   朱瑄笑了笑,抬手摸了摸金兰的肩膀,捏捏她手心,发现她肩膀是凉的,手心也冰凉:“怎么这么冷?忘了换汤婆子?”   金兰握住他的手,往他怀里蹭,软语撒娇:“刚才起夜了,有点冷,你帮我暖暖。”   朱瑄没有多想,立刻抱紧了她,拉着她的手握在掌心里暖着:“圆圆有没有好一点?”   金兰轻轻地嗯一声,把脸埋进朱瑄怀里。 第124章 生母的死因   翌日早上,半敞的轩窗前一片昏暗,风中传来沉沉的报晓钟声,旷远悠扬,缭绕盘旋,久久回荡在连绵错落的层台累榭之间。   皇城内次第响起相和的钟鼓声,坊间寺宇敲响大钟,千家万户伴着海潮般此起彼伏的钟声点起灯烛。   朱瑄缓缓睁开眼睛,出了一会儿神,昨天发生的事情一点一点闪现过脑海。   彩漆承尘上满绘花鸟虫鱼,风从罅隙吹进内室,浅色床帐轻拂。   朱瑄慢慢坐起身,和平常一样先摸了摸身边锦被,触手一片冰凉。   他呆了一瞬,手指发颤,清俊的面孔上浮起惊惧之色,掀开被子,底下空空如也。   “圆圆……”   朱瑄呼吸急促,拨开床帐,光脚踩在脚踏上,来不及披上外袍,直接敞着衣襟,跌跌撞撞地扑出槅扇。   帘外侍立的杜岩吓了一跳,慌忙拿起放在熏笼上的外袍迎上前:“千岁爷……您小心着凉……”   朱瑄置若罔闻,黑幽幽的双眸直直地看着昏暗的幽室,双臂抬起,漫无目的地打转,道袍袍袖鼓满了风,神情迷茫而又疯狂:“圆圆……圆圆去哪儿了!”   为什么醒来看不到圆圆?她是不是走了?一切都是他的梦?   内官们面面相觑。   杜岩心中暗叹一声,一边给捧着铜盆站在一边、因为目睹朱瑄的异状而呆若木鸡的小满使眼色,一边小心翼翼地跟上去。   “千岁爷,殿下已经起来了。最近天气暖和了些,膳房刚才来禀报事情,殿下今天起得早,先去处理宫务了。”   朱瑄脚步顿了一下。   杜岩小跑到他前面,引着他去隔间,示意两边的宫人掀起珠帘:“千岁爷,小的真不是在哄骗您,您看,殿下就在西暖阁呢!”   朱瑄神色空茫,亦步亦趋地跟上杜岩,顺着摇晃的珠帘看过去。   天还没亮,西暖阁里点了灯烛,摇曳的烛火中,身穿浅绿地织金缠枝莲花鹤氅的女子倚坐在玻璃窗下的罗汉床前,长发挽了个家常丫髻,戴燕居小冠,杏脸桃腮,明眸皓齿,手里拿了本账册,正和跪在地坪前的宫人说话。   昏黄的烛火映在她脸上,照亮她圆润洁白的脸庞,乌黑发亮的双眸,光影映亮那说话时会不自觉轻轻翘起的嘴角间,恍如笑靥。   朱瑄披头散发,站在珠帘前,凝眸望着金兰唇边浮动的笑影,看了好一会儿后,蓦地拔步往里走。   暖阁里响起一片惊诧的抽气声,宫人们又惊又骇,愕然地瞪视着状若疯癫的朱瑄。   角落里的护卫还以为闯进了什么人,差点拔刀,目光落到朱瑄脸上,惊讶地张大嘴巴。   朱瑄什么都没看到,也什么都没听到,眼中只剩下那个坐在罗汉床上的身影,他一步一步走过去,俯身,紧紧地抱住他的圆圆。   金兰和其他人一样,也是一脸惊异,呆了一呆后,挥挥手示意众人退下。   宫人们大气不敢出一声,低着头躬身退出暖阁。   金兰一动不动,乖乖地让朱瑄抱了好一会儿,轻轻拍拍他的肩膀,柔声问:“五哥,怎么了?”   他抱得实在太用力,她被迫保持后仰的姿势,腰都酸了。   温香软玉在怀,耳畔是她温柔的低语,一切都是真实的,不是他的梦境……   朱瑄眸光渐渐清明,眉宇之间的癫狂之色慢慢褪去,闭了闭眼睛,声音沙哑:“圆圆,我做噩梦了。”   梦到阿娘笑中带泪地呕出一口口黑血,倒地而亡。   梦到圆圆的离去。   梦中他孤苦伶仃,一生之中所有的温暖和欢愉,宛若指间流砂,随风而逝,烟消云散。   朱瑄长发披散,脚下没有穿鞋,一件松松垮垮的道袍挂在身上,身体冰凉,金兰抱着他,心里一抽一抽的疼,抬手搂住他的腰。   “五哥不怕,我在这里,我陪着你。”   朱瑄闭上眼睛,乌浓眼睫轻颤,嗓音里夹杂了闷闷的鼻音:“圆圆,你不要走。”   金兰搂紧他:“我不走。”   朱瑄低头,挑起她的下巴,吻她的脸颊,眸色幽黑暗沉:“圆圆,永远陪在我身边,陪我一辈子,好不好?”   金兰心尖抖得直颤,斩钉截铁地道:“好。”   朱瑄薄唇挑起,脸上漾起一道清浅的微笑,眸中涌动的暗流沉了下去,笑意闪烁,亮如星辰。   他事事藏在心里,克制忍耐,不止在痛苦煎熬面前如此,在快乐面前同样如此。   害怕再度失去,所以格外胆小。   金兰心口发酸,眼眶微热,跟着朱瑄一起微笑。   朱瑄抱起她送回寝殿拔步床上,像捧着什么世所罕见的稀世珍宝似的,低头亲她。   杜岩和小满跟进内室,抹了把汗,长长地吐了口气。   等朱瑄平静下来,金兰拉住他的手:“你先穿上衣裳,别着凉了。”   看一眼他光着的脚,摇头叹口气:脚是最不能受凉的,他竟然连靴鞋都不穿!   朱瑄嗯一声,金兰说什么他就照做,让他穿鞋就穿鞋,让站起身就站起身,让坐下就坐下,很乖巧的样子。   金兰按着朱瑄在镜台前坐着,拿起梳篦给他梳头,帮他穿好长衫和外袍,扣好系扣,腰带束紧,笑着拍拍他的脸。   “我家五哥真俊俏。”   宫人们低头轻笑。   朱瑄勾住金兰的手指,轻轻咬她指尖。   用完早膳,帘外传来宫人禀报的声音,扫墨说香帛纸钱纸马包袱之类的一应祭奠之物已经准备好了。   朱瑄问:“给谁备下的奠仪?”   金兰眼神示意宫人退出去,拿了一顶黑色大帽扣在他掌心里,轻声说:“五哥,今天我们出宫去拜祭淑妃。”   朱瑄身形陡然僵住,半晌后,挪开了视线。   金兰握住他的手,和他十指交握,没有看他,低着头道:“五哥,我知道你昨晚梦见淑妃了……你用不着隐瞒我,我已经猜到了。我是你的妻子,我和你一起去拜祭母亲。”   她平时总是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今天特意赶在他之前起身,就是为了让扫墨去安排祭扫的事情。   朱瑄没有说话,袖中的手轻轻颤了两下。   金兰紧紧捉着他的手,柔软的唇落在他微凉的手背上。   朱瑄浑身一震,低头,望着她漆黑的发顶,薄唇微微颤了几下,俯身抱住了她。   淑妃的牌位并不在宫中,朱瑄另外为生母设了供奉,灵牌就在药王庙里。   马车出了大内宫城,车轮轱辘轱辘轧过空阔长街。最近天气暖和起来,沙尘漫天,道旁灰扑扑一片,早起的行人不论男女老少,脸上都蒙了挡风沙的风帽。   朱瑄靠坐在车壁上,搂着金兰,轻声说:“阿娘生前想带着我离开大内,她死在宫中,我不想把她的灵牌供在深宫里,在药王庙为她另设了供奉,有时候我会出宫去那里坐一坐。”   金兰心道,难怪那次他会约她在药王庙见面。   东宫的马车缓缓驶入药王庙。   今天大和尚不在,被镇远侯府家请去做法事了。知客僧领着僧众们迎了出来,殷勤伺候。   金兰经常跟着朱瑄出宫,虽然一直是头束网巾、身着锦袍的男装打扮,但是寺中主持隐约知道她的身份,一句话没有多问,屏退闲杂人等,引着几人走进一所僻静的小院。   其他宫人在外院等候,只有扫墨、小满和四名护卫跟着进了小院。   院中栽种了几丛绿油油的芭蕉和棕榈树,廊前花池子里用细竹竿搭了木架,蒙了一层厚厚的毡布。金兰记得淑妃的家乡远在彩云之南,院中所植花木应该是淑妃家乡常见的。   朱瑄拉着金兰的手,走到正堂前,推开门。   屋中光线幽暗,祭案灵牌前点了一盏往生莲花灯,微弱的火光照亮房中陈设的轮廓,也照亮了灵牌上的字迹。   金兰认得朱瑄的笔迹,灵牌是他亲笔书写的,他没有写淑妃的位分。   扫墨安设好奠仪,搬来蒲团。   朱瑄给生母烧了一炷香,拉着金兰一起跪下。   香烟袅袅,盆中的金箔纸马包袱被火焰吞噬,吐出幽幽的蓝光。   金兰跪坐在蒲团上,一丝不苟地祭拜淑妃。   朱瑄凝眸望着盆里燃烧的纸钱,沉默了好一会儿,抬眼看金兰,挥了挥手。   扫墨几人退了出去,守在廊前芭蕉丛下,房门没有关上,可以直接看见整个院子。   天光笼在门前,旭日高升,晴空透亮。   一束明亮日光透过窗格子照进室内,浮动的曲水纹笼在金兰的侧脸上,她望着盆中的焰火,神情很认真。   朱瑄拉起金兰的手,轻轻拂去她指间的烟灰。   每次单独一个人来祭拜母亲的时候,他心中涌动着仇恨和怨愤,难以平静。   这一次,金兰陪在他身边,虽然她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静静地陪着他,他心底那些难以言说的苦闷痛楚,已经被她的温柔抚平了。   他捧着她的双手,一点一点擦干净,沉声说:“我没有证据。”   金兰撩起眼帘。   朱瑄面容沉凝,平静地道:“我阿娘会做针线,皇城里会定期举行集市,宫中的宫人可以把自己做的绣活拿去变卖。阿娘就是靠着做针线活积攒银钞,养活我们母子。直到那年,突然来了几个太监,他们说父皇已经知道我了,父皇想见我,我阿娘很高兴。”   太监小声告诉淑妃,宫中唯一存活的一位皇子前不久夭折了,现在朱瑄是嘉平帝唯一的血脉。   淑妃欣喜若狂。她并不在意自己能不能获封妃位,朱瑄一天天长大,不可能再继续隐瞒下去,如果嘉平帝不想认他,他只有死路一条。宫中只有朱瑄一个皇子活着,郑贵妃就算有再大的胆气也不敢下手毒害皇嗣。   她高高兴兴地为朱瑄整理衣裳,教他见了嘉平帝以后要怎么给父皇行礼、怎么诉说自己这些年的苦楚、怎么讨嘉平帝喜欢。   朱瑄听得懵里懵懂的,淑妃从来没有在他面前抱怨过嘉平帝,他一直以为自己的父皇是一个慈爱宽厚的父亲,父亲之所以不管他,是因为郑贵妃横加阻挠,如果父亲知道他的存在,一定会很疼爱他。   他跟着太监离开。   那几个太监不是昭德宫的人。   朱瑄先被人领去仁寿宫,宫人怕他身上有虱子,先给他洗澡梳头,找了身干净的衣裳给他换上,领着他去拜见周太后。   周太后头戴凤冠,身披华服,端坐在正堂宝座上,尊贵而慈祥,笑着唤朱瑄五哥。   朱瑄紧张地给周太后行礼。   周太后眯着眼睛,细细打量他,见他瘦骨嶙峋,叹息了几声,一把抱住他,流下两行清泪:“苦了我的五哥啊!”   堂中侍立的宫人跟着大哭。   幼小的朱瑄依偎在周太后怀中,也忍不住哭出了声,觉得周太后一定是一位慈和公正的皇祖母。   就在他被嘉平帝册封为皇太子的当天,生母暴毙,举世震惊。   嘉平帝极为震怒,派人彻查,却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很快就不了了之,所有相干人等全都陆续死去。   所有人都说淑妃是被郑贵妃毒死的。   他们言之凿凿,说得一板一眼,不止有一个人说曾经亲眼看见郑贵妃的心腹太监带了七八个护卫,大摇大摆闯进淑妃的屋子,手里端了一碗冒热气的甜羹。   太监离开了不到一刻钟,淑妃就死了。   嘉平帝不顾宫中和朝野之间的非议,草草了结淑妃的丧事,派人把丧母的朱瑄送去昭德宫,下旨命郑贵妃抚育朱瑄。   周太后哭着安慰朱瑄:“我的儿,从此以后你就得吃苦头了!你爹实在糊涂!你娘死得这么冤枉,居然还把你往火坑里送!”   她提醒朱瑄提防郑贵妃,告诉他不要轻信郑贵妃的话。郑贵妃如果欺负他,他不用害怕,她会为他撑腰。   于是当郑贵妃笑意盈盈地捧着汤羹哄朱瑄用膳的时候,他冷冷地挥开郑贵妃的手。   “我怕羹中有毒。”   郑贵妃气得倒仰。   说到这里,朱瑄停顿了一会儿,接着道:“后来我派人去查当年跟随郑贵妃的心腹太监,他们确实去看过我阿娘,不过他们离开之后,我阿娘还好好的。”   他母亲不是郑贵妃害死的,郑贵妃当时确实想抚养朱瑄,但不至于就要下手害死他的生母。   朱瑄握着金兰的手,声音艰涩:“直到前两年,我才怀疑到太后身上。” 第125章 淑妃   日光斜斜照在芭蕉叶肥阔的叶片间,一层层叶脉筛过,笼下斑驳的青绿色光影。   院子里鸦雀无声。   屋中轻烟缭绕,青花松竹梅纹香炉里火光明明灭灭。   金兰挪到朱瑄身边,紧紧握住他的手。   朱瑄笑了笑,拍拍她的手背,示意自己无事。   两人相互依偎着,炉中纸钱静静燃烧。   朱瑄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可笑的是……太后并没有打算害死我阿娘。”   钱太后死后,周太后志得意满,意气飞扬,本以为后宫之中没有人再能压在她头上,没想到儿子嘉平帝居然对郑贵妃言听计从,甚至到了只要看不到郑贵妃就寝食难安的地步。   周太后无法容忍自己生出来的儿子竟然对另一个女人如此迷恋,而且那个女人还曾经是她身边的宫女,年纪和她差不了多少!   钱太后在世的时候,周太后怎么看吴皇后怎么不舒服,和郑贵妃一起联手撺掇嘉平帝废后。   等钱太后死了,郑贵妃就成了周太后心中最尖锐的一根刺,她转而扶持第二任皇后王皇后。   朱瑄的生母只是一个寻常宫人,嘉平帝一时起兴宠信了她,过后就把她忘得一干二净。周太后和郑贵妃都没把淑妃放在心上,两人在意的人都是当时唯一的皇嗣朱瑄。   为了控制朱瑄,郑贵妃要求嘉平帝立刻派人把朱瑄送去昭德宫。   周太后无力阻止,只能从淑妃身上下手。   金兰挨在朱瑄身上,听他慢慢述说。   后宫倾轧,各方争斗,淑妃和朱瑄母子无依无靠,遽然被卷进漩涡之中,无力挣扎,只能沦为别人的棋子。   淑妃无意争宠,朱瑄也不想当什么皇太子,他们只想活下去而已。   可是周太后不允许,郑贵妃也不会坐视淑妃亲自抚养皇太子。   朱瑄缓缓地道:“阿娘走的那天……突然和我吵了一架。”   淑妃性情温和,靠着做针线活和安乐堂太监的帮扶把他拉扯长大。他迟钝瘦弱,结结巴巴,一点都不讨人喜欢,可是阿娘从来没有嫌弃他,也没有想过为了自保把他送出去讨好郑贵妃。在淑妃眼里,他是她的儿子,是她的血肉。   朱瑄从来没有挨过骂。   即使他一整天一整天地不开口,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幽室里发怔,即使太监抹着眼泪悄悄和淑妃说他可能是个傻子,即使他往往要好半天才能听懂别人说的话,慢吞吞地做出反应。   淑妃绝不会对他不耐烦。每次她来探望的时候,永远温柔耐心,拿好吃的点心喂他,摸摸他的脸,看他冷不冷,要不要添衣。   那天淑妃却莫名其妙地对他动了怒,板起面孔,指着他的鼻子,神情冰冷,严厉地训斥他:“你是哑巴不成!”   “怎么教都教不会,连父皇、爹爹都不会叫,你这样怎么可能被你父皇喜欢!你父皇是天子,是圣上,多少人天天讨好奉承他,你只要会叫爹爹就行了!”   幼小的朱瑄沉默着站在母亲面前,眼帘抬起,幽黑的眸子定定地仰视着自己的母亲。   他不知道什么是爹爹,不知道他的父皇到底是什么人。   淑妃双眼赤红,苍白的脸孔间隐隐青筋浮动,看去有几分狰狞:“五哥!你乖一点,聪明一点,好不好?你讨人喜欢一点,好不好?”   “等会儿张爷爷会过来领你去见你父皇,你千万不要结巴,看到那个穿黄袍的男人,就叫他爹爹……”   “你别怕他,你乖乖地叫他,给他磕头,抱着他的腿哭,他不认你,你就一直哭……”   “五哥,只要你父皇认你了,你就什么都不用怕了。”   淑妃潸然泪下,蹲坐在朱瑄身前,伸手摸了摸他的脸,手指发颤。   朱瑄懵懂地望着自己的母亲。   淑妃泪盈于睫,看了他很久,忽然背过身去,擦干了眼泪,再扭过脸时,神色古怪,目光淡漠,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一个傻子。”   她一字一字地道,语带讥诮。   多年以来积累的愤怒失望顷刻间爆发,淑妃紧紧握住朱瑄的肩膀,指甲深深陷进衣袍里,用尽力气摇晃他。   “你怎么这么不争气!这么不中用!”   门外的宫人吓了一跳,上前几步挡在朱瑄面前,撕开状若疯癫的淑妃,小声劝:“您先别急,五皇子可是万岁唯一的血脉,万岁怎么会不认他?再说还有老娘娘在呢!就算郑贵妃从中作梗,老娘娘也不会叫五皇子没名没分地在这里受苦。您和殿下的好日子在后头呢,以后圣上请了先生来教殿下,殿下就出息了。”   淑妃泪如雨下,根本听不进宫人的劝说,鲜红的指尖固执地往朱瑄脸上指着:“你要是个聪明机灵的,为娘怎么会受这么多苦!如果你聪明一点,皇上早就接我们出去了,我早就当上妃子了,我怎么会吃那么苦!”   她一遍遍地重复,挣脱开宫人,巴掌像雨点一样拍在朱瑄脸上身上。   朱瑄的脸很快被打得肿起来一边,淑妃牙关咬得咯咯响,继续劈头盖脸地打他。   “你怎么偏偏是个哑巴!是个傻子!你害苦了我……”   “我早就该把你扔给郑贵妃,荣华富贵享之不尽,我不该留下你……”   宫人目瞪口呆,骇笑:“您怎么说胡话了……”   七手八脚搀着浑身发抖的淑妃出去了。   朱瑄脸上脖子上一道道巴掌印,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织金裙琚从一尘不染的金砖地上划过,慢慢抬起头。   大红宫门外万里晴空,风和日丽,远处是矗立在万丈金辉中的楼台殿宇,檐牙交错,鸱吻凌厉,巍然俯瞰尘世。   淑妃哭得全身颤抖,被四五个宫人架着胳膊拖了出去。   她头上的发冠歪歪扭扭,披头散发,满脸是泪,眼球微微突出,一眨不眨地看着朱瑄,精心修饰的妆容被泪水晕开,红一块紫一块的,面目丑陋怪异,嘴唇哆嗦,眸中闪动着年少时的朱瑄看不懂的不舍和决绝。   那是母子俩最后一次见面。   从此黄泉碧落,不复相见。   日光一点一点照亮前廊,越过台阶,慢慢爬进幽暗的正堂,烛火早已悄然隐去,空气里飞扬着细细的粉尘。   金兰听到这里,眼中滴下泪来。   朱瑄轻轻拥住她,温柔地拂去她眼角的泪花。   金兰哽咽着道:“淑妃知道她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   朱瑄眼眸低垂,出了一会儿神:“圆圆,你一听就明白了……可小时候的我什么也不懂,我以为阿娘真的嫌弃我笨。”   他不讨人喜欢,他从一出生起就必须终日待在幽室之中,不能见人,不能和别人说话,阿娘白天要当差,他一个人待在幽室里发呆冥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存活在世上。   阿娘终究还是厌烦他了。   金兰摸摸朱瑄的脸:“淑妃不会嫌弃你的,五哥,你是她的儿子,她只是不想让你太难受,所以才会说那些话。”   朱瑄轻笑,拉住金兰的手:“我知道。”   淑妃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于是在永别之际故意对他发脾气,故意骂他是累赘,故意打他。   这样一来,等他知道她死去的噩耗时,或许不会那么伤心,即使他伤心难过,也不会沉痛太久,以后的岁月里,他将一次次想起她对他的厌恶和痛恨,再多的痛苦不舍也终将在淡淡的恨意中磨灭干净。   更不会想着以卵击石为她报仇。   阿娘只想要他好好活着,哪怕他恨她一辈子。   朱瑄抬起头,眼圈微微一层淡红:“后来我想明白了。”   是圆圆提醒他的。   他右手轻轻握拳:“我以为是郑贵妃逼死了阿娘……我训练人手去查当年的宫人,宫人一个接一个失踪或是被打发去南直隶,我什么都没查到,只有郑贵妃才有这样的本事。”   但是郑贵妃是一个很高傲自大的人,她深知自己对嘉平帝的影响力,并不会刻意遮掩。如果淑妃真是她逼死的,她说不定会得意洋洋地踩着淑妃的灵牌羞辱朱瑄:“不错,你娘就是本宫害死的!”   小时候的朱瑄坚信淑妃死在郑贵妃手上,长大以后依然如此怀疑,派出细作潜伏在昭德宫,却并未搜寻到罪证。   他查到安乐堂的太监身上。   太监哭着说,毒是淑妃自己求人配置的。   ……   微风吹进正堂,送来缕缕草木生发的清苦香气,青烟弥散开来。   金兰诧异地抬起头。   淑妃是自尽的?   朱瑄眼睫低垂,不泄露一丝心绪,平静地道:“阿娘知道自己逃不过一死。”   ……   太监求朱瑄不要继续往下查了,淑妃死的时候走得很安心。   朱瑄冷笑:假如淑妃的死没有一丁点蹊跷之处,为什么他什么都查不到?到底是谁在阻止他调查生母死因的真相?   他知道自己一定犯了谁的忌讳,调回自己的人手,不再细查昭德宫的旧宫人。   他可以暂且忍耐,以待更好的时机。   朱瑄没有等太久。   阳春三月,周家大公子携妓出游,醉酒后当街打死人命,苦主家人听说,赶去认领尸首,跪在街边嚎啕大哭,竟然也被周大公子命人活活打死。   围观百姓无不义愤填膺,当街鼓噪,掀翻了周家车轿。   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内部议论纷纷,有人缄口不言,也有正直的文官愤而上疏。嘉平帝授意司礼监出手帮忙掩盖了罪证,钱兴出手利落,不到半个月就把丑闻压下去了,一点水花都没听见。   朱瑄冷眼旁观,忽然发现钱兴处理周家之事的手段有些熟悉。   他忽然想起当年的旧事。   瑞仙堂在仁寿宫附近,提醒淑妃让他和嘉平帝相认的人是周太后,忙前忙后帮忙打理疏通关系的人也是周太后,告诉他郑贵妃毒死他母亲、警告他提防郑贵妃的人还是周太后。   从头到尾都离不开周太后。   以前朱瑄从未怀疑过周太后,一旦有了疑心,再派人根据线索去查,事情就好办多了。   说来可笑啊,周太后真的无意害死淑妃。   周太后看不惯郑贵妃作威作福,忍受不了郑贵妃取代了她在嘉平帝心目中的地位。她一辈子都在钱太后的阴影下受气,不能容忍再有任何一个女人夺走她的风头,她生了皇帝,她是堂堂太后,她才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   所以当周太后得知淑妃生下朱瑄后,立刻动了心思,想利用淑妃和朱瑄来对付郑贵妃。   嘉平帝决定由郑贵妃来抚养太子。   周太后唯恐郑贵妃借此机会稳固地位,甚至凭借皇太子养母的身份当上皇后,不断派人恐吓淑妃,告诉她郑贵妃不会放过她,只要她还活着,郑贵妃就不会真心真意对朱瑄,郑贵妃近水楼台,迟早会下手害死朱瑄,即使朱瑄被册封为皇太子,他们母子依旧只是砧板上的肉,任人作践。   朱瑄找到了那个见过淑妃最后一面的宫人。   宫人经过一番严刑拷打,痛哭流涕地跪在他脚下:“殿下开恩……奴婢真的没有想过要害死淑妃啊!奴婢只是想吓唬吓唬淑妃!奴婢说的每一个字都千真万确,如果有一句是虚言,天打五雷轰!叫奴婢生生世世不得好死!淑妃真的不是奴婢害死的!”   朱瑄面无表情地立在幽暗阴森的刑房里,猜出了母亲的死因。   周太后的宫人奉命吓唬淑妃,淑妃果然惶惶不可终日,一面准备让朱瑄和嘉平帝相认,一面提心吊胆,怕郑贵妃下手暗害朱瑄。   等朱瑄出现在嘉平帝面前,消息没办法再隐瞒,郑贵妃果然派人到淑妃面前耀武扬威,痛骂她不知廉耻:“没脸没皮的狐媚子!以为这样皇上就把你们母子放在心上了?白日做梦呢!这后宫还是贵妃娘娘说了算!你以后最好老老实实当你的淑妃,不要妄想其他,否则贵妃娘娘有的是法子整治你!”   郑贵妃积威颇深,淑妃不敢分辩,趴在地上,瑟瑟发抖。   等昭德宫的宫人离去,仁寿宫的宫人扶起淑妃,泪如泉涌:“娘娘,您看,郑贵妃连脸面都不要了!您和太子殿下以后要怎么活啊!皇上已经让司礼监拟旨了,太子殿下今晚就得搬去昭德宫。太子殿下羸弱,性子又沉静,不声不响的,就算受了什么委屈也不会开口求人。落到郑贵妃手里,哪还会有好日子过!”   宫人们七嘴八舌,这个说郑贵妃手段狠辣,多少宫妃皇子死在她手里,那个说嘉平帝有多宠爱郑贵妃,不管郑贵妃做什么都不会怪罪。   淑妃面色苍白,吓得浑身发抖,她不过是个出身低微的寻常宫人,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保护自己的儿子。   周太后的本意只是嫁祸郑贵妃、拉拢淑妃而已,但是她低估了一个母亲对儿子的爱。   为了让朱瑄活下去,让郑贵妃有所顾忌不敢朝朱瑄下手,淑妃可以牺牲自己的生命,她在惶恐中求认识的太监配置了毒|药。   当得知册封皇太子的诏书经由司礼监和内阁的签字批发、已经昭告天下以后,淑妃心无挂念,毫不犹豫地喝下了那碗甜羹。   仁寿宫的宫人大惊失色。   ……   朱瑄说到这里,停顿下来,幽幽地道:“圆圆,你知道太后听说我阿娘服毒以后,第一件事是做什么吗?”   不等金兰说什么,他闭上眼睛,敛去眸中一闪而过的恨意。   当时淑妃并未死去,如果解救及时,或许还能保住性命。   宫人惊慌失措,一面奔回周太后跟前报信,一面请人去请太医。   周太后听说消息以后,诧异了一会儿,脑中灵光一闪:淑妃被吓死了不是更好?朱瑄一定以为淑妃是郑贵妃害死的。   杀母之仇不共戴天,皇太子和郑贵妃势如水火,郑贵妃就算能风光一时,也风光不了一世。   一个有生母的皇孙永远不可能依靠太后,唯有真的一无所有了,东宫才会听仁寿宫的话。   周太后吩咐宫人:“快派人去告诉太子这事。”   宫人愣了片刻,心底发凉。   朱瑄换上了皇太子的礼服,戴上皇太子的金冠,一身华贵衣裳,正默默盘算着去母亲面前报喜,仁寿宫的宫人连滚带爬地找到他,哭着扑到他脚下。   “殿下,淑妃娘娘不行了!”   金兰听得浑身发颤,紧紧地抱住了朱瑄。   周太后要朱瑄亲眼看到淑妃的死状!淑妃被她间接害死,她不仅袖手旁观,还要最后一次利用淑妃的死,让淑妃留着一口气提醒朱瑄小心郑贵妃。   唯有让朱瑄亲眼看见生母七窍流血而死的惨状,听母亲亲口说出郑贵妃的名字,他才会印象深刻,对郑贵妃恨之入骨。   朱瑄那时候才八岁呀!   一阵凉风袭来,朱瑄浑身僵直,似乎又回到了多年前的安乐堂。   空旷幽冷、衰败残破的偏殿内,一个盛装打扮的女人躺在他面前,鲜血从七窍蜿蜒而出,双眼翻白,死状可怖。   那是他的母亲啊。   他跪在母亲面前,轻轻拂去母亲脸上的血迹,怎么擦都擦不干净,华贵的礼服蹭得到处都是血。   ……   阿娘死了。   周太后居然还敢在他面前提起他阿娘!   朱瑄倏地抬起眼帘,紧握的拳头挥出,砸向蒲团。   金兰立马抱住他的胳膊,紧紧地抱着,整个人坐起,用力压在他身上。   朱瑄猝不及防之下,被她压得侧倒在了蒲团上,怕伤到她,挥出的拳头停在半空。   金兰拥着他紧绷的身体,死死抱着不放手。   朱瑄僵了很久,身体慢慢放松下来,僵直的拳头放开,轻轻落在金兰背上,哭笑不得地抱着她坐起身。   “我没事了。”他轻声说。   被她这么一打岔,翻涌的阴暗情绪就如被碾碎的齑粉,风吹吹就散了。   金兰还是抱着朱瑄不放,小声问:“五哥,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朱瑄扭开脸,轻描淡写地说:“有一段时日了。”   他本以为直到自己登基的那一天才有机会查清楚母亲的死因,为母亲雪冤,没想到事情的真相其实一直摆在他面前。   金兰眉头微蹙:“你怎么不告诉我?”   听他的口气,他应该是在他们成亲以后才发现事情真相的。以前他对仁寿宫只是戒备而已,后来每次她去仁寿宫,他都会派护卫保护她,嘱咐他们寸步不离她身边。   朱瑄沉默了一会儿,握住金兰的手:“圆圆,我不想让你担心。”   金兰叹口气。   他就是这样死脑筋,真正烦难的事情总是瞒着不告诉她,他想让她高高兴兴、无忧无愁,可是当她得知自己无忧无虑的时候,他却在一个人独自承受痛苦,她心里怎么可能好过?   “你真是……”   她心里气他的隐瞒,又心疼他的隐瞒,最后只能无奈地长叹一声。   他隐忍谨慎这么多年,习惯事事自己扛着,不可能说改变就改变。   “下次不要再瞒我了,好不好?”   她没有问他准备怎么报复周太后,不管他做什么,她会永远陪在他身边。   朱瑄眼睫低垂,面容温和沉静,果断地立下保证:“好。”   ……   回程的路上,朱瑄靠在车壁上睡了过去,熟睡之中,依然掩不住眉宇之间的疲倦之色。   金兰摸了摸他的额头,微微有些发热。   一番长谈,逼迫他诉说他心底最痛苦的过往和掩埋最深的秘密,他实在太累了。   金兰没有吵醒他,搂着他躺下,让他枕在自己的膝上睡,这样舒服一点。   他喜欢她身上的味道,下意识蹭了蹭她。   金兰微微一笑,俯身亲朱瑄的眉心。   暮色沉沉,马车迎着金灿灿的霞光驶进恢弘庄严的大内宫城。   早有人焦急地等在正殿外,远远看到马车,派人过来禀报:“殿下,书阁那边有人求见。”   金兰不想吵醒朱瑄,掀开车帘小声问:“是不是要紧的事?”   来人和扫墨低语几句。   扫墨迟疑了一下,抱拳答:“殿下,求见的人是罗统领,他亲自来的,已经等了一个多时辰。”   金兰怔了怔,罗云瑾求见朱瑄做什么?秉笔太监亲自来东宫求见,应该不是寻常琐碎小事。   如果是朝堂大事,那不能耽搁。   金兰只得柔声叫醒朱瑄,捏捏他的脸,“五哥,回宫了。”   朱瑄眉峰轻皱,在她膝上睁开眼睛。   扫墨又禀报了一遍。   朱瑄揉揉眉心,道:“让他去书阁等着。”   扫墨领命而去。   朱瑄先送金兰回寝殿,看她安置了才转身去书阁。   金兰洗漱换衣出来,头发湿哒哒的,坐在窗前。宫人洗了手,为她涂抹郁金油,每一根发丝都抹得顺滑油亮。   一道熟悉的香味扑鼻而来,小满捧着托盘走进隔间,盘中一只金黄饱满的南炉焖鸭。   金兰诧异地问:“这是御膳房做的?”   小满笑眯眯地回答说:“回殿下,不是御膳房做的,是外头买的。上次的焖鸭您没吃着,今早出宫的时候千岁爷特意吩咐人去城南守着,等回宫的时候让他们买几只刚刚出炉的带回来,您看,这鸭皮焦脆,还热乎着呢!”   他居然还记得南炉鸭的事。   金兰呆了一呆,心里五味杂陈,酸酸涨涨。 第126章 本宫要噎死了   书阁里灯火通明。   朱瑄没有换衣,从宫外回来,长靴上薄薄一层沙土,抬脚踏进长廊。   罗云瑾立在光线幽暗的长廊里,负手凝望北边余晖笼罩下辉煌金碧的摛藻阁。一身交领云肩通袖襕蟒衣,佩牙牌,束弯刀,侧脸眉目如画,余光看到朱瑄的身影出现在灯火幢幢的长阶前,立刻转身,几步下了石阶。   朱瑄的目光从他脸上一掠而过,示意身边人退下。   罗云瑾直接道:“郭大死了。”   郭大从真定府回来时受了内伤,行动不便,罗云瑾让他先休息几天。今早属下来报,郭大出事了。今天早上,郭大家人见他睡到中午还没有起身,掀帐叫他起来吃饭,发现他已经死在睡梦之中。   朱瑄面色不变:“死因是什么?”   罗云瑾道:“他在真定府的时候中了毒,之前没有毒发。”   真定府的幕后之人用的是斩草除根的法子,郭大的马夫随从全都死在了路上,他以为自己侥幸捡回了一条性命,其实只是对方知道他必死无疑,所以没有继续追杀。   朱瑄双眉略皱。   夜风送来清脆悦耳的铃音,廊前灯火摇曳。   罗云瑾眸光明锐,道:“郭大调查案子的时候没有暴露锦衣卫的身份,我会再派人去真定府。”   对方不惜痛下杀手也要阻止郭大调查旧案,愈加说明背后一定有隐情。他们越想隐瞒,他越要派人去查。   “引蛇出洞?你的人到哪里了?”   朱瑄嘴角挑了一下,罗云瑾行事雷厉风行,派去真定府的人肯定已经出发了。   罗云瑾没有隐瞒,语调平稳:“按脚程来算,他们现在已经到了真定府。他们出发前,我让他们假扮成郭大,真定府的人误以为郭大又回去继续调查,一定会再次下杀手。”   除了罗云瑾,没有人知道郭大活着返回京师了。他在郭大回宫复命的当天就想出来这个计策,郭大的死不会影响他的计划。   朱瑄冷笑,回头看一眼不远处侍立的扫墨。   扫墨三步并作两步小跑上前,问:“千岁爷有什么吩咐?”   翻涌的云霞收起最后一道余晖,晚风拂起朱瑄的衣袍,他皱眉思考计划,握拳抵在唇边,咳嗽了一声。   罗云瑾眼帘撩起,看他一眼。   扫墨一动不动地站着,等朱瑄吩咐。   朱瑄脸色苍白,咳嗽了一会儿,道:“罗云瑾的人到真定府了,你通知那边的人,留心他们,尤其要注意他们是不是被人跟踪追杀。必要的时候可以和他们里应外合,活捉追杀他们的人。”   扫墨脸上并没有现出讶异神色,恭敬应是。   这也不是东宫头一次和罗云瑾联手抓人。   不过知道这事的人不多,至少杜岩小满他们全不知情。   朱瑄吩咐完,掩唇咳嗽,眉宇之间倦色浓重,挥了挥手,扫墨躬身退出长廊。   戴纱帽的宫人捧着茶盘站在阶下,迟疑着不敢上前。   朱瑄又咳了一会儿,立在廊前微晃的灯影中,轻声道:“你是不是觉得我活不久了。”   不是疑问的语气。   罗云瑾眼眸低垂,没有说话。   朱瑄沉默了一会儿,淡淡地道:“你放心,我舍不得她难过。”   风声呼呼,宫人手中的绛纱灯被吹得哧啦哧啦响,夜色轻拢,苍蓝夜空中浮起点点星子。   罗云瑾转身离开。   身后传来朱瑄淡漠冰冷的声音:“罗云瑾,你会梦见她吗?”   罗云瑾怔愣片刻,脚步停顿下来,背对着朱瑄,闭了闭眼睛,敛去眸中深深的隐痛。   “太子想问什么?”   他不可能撒谎说自己忘了她,少年最潦倒落魄时,遇上最好的她,注定是一场劫难。   但这场劫难却是他最美好的回忆,是他痛苦挣扎的岁月中唯一的温暖。   即使稍纵即逝,也足够让他刻骨铭心一辈子。   朱瑄望着翘起的飞檐间闪烁的星子,出了一会儿神:“等她知道真相的时候,会不会怪我?”   罗云瑾惊讶地回头看一眼朱瑄。   朱瑄一笑,仍是满脸倦色,眸子却恢复清明,笑容似雨后初晴,岚霭散去,渐渐露出秀丽幽深的翠岫。   “周原朊朊,堇荼如饴。她怪我也不要紧。”   “我甘之如饴。”   宫殿内次第亮起烛火,苍凉的梆子声悠悠传来,夜色深沉。   罗云瑾收回视线,“没有人比太子做得更好。”   这话由他来说有点可笑,却是他混杂了嫉妒、不甘和自卑中的肺腑之言。   朱瑄果然笑了笑。   圆圆能够抚慰他所有阴森晦暗的情绪,以至于他居然能够心平气和地和罗云瑾说这些话。   但他不会因此就放手。   “罗云瑾,等查清了薛家的案子,孤会奏请你去辽东镇守。”   恍若惊雷轰隆滚过,罗云瑾瞳孔猛地一缩,握紧刀柄,诧异地转过身。   微寒的夜风中,朱瑄负手而立,清俊的面孔藏在黯淡的灯影中,缓缓地道:“你害死她,即使你是无心的,你还是害死了她!我恨不能把你千刀万剐,让你痛不欲生,日日饱受煎熬……我把你放在眼前,让你亲眼看着我和她成亲,叫你知道什么是生不如死……”   杀人诛心,他不会杀了罗云瑾,他要罗云瑾一辈子活在悔恨痛苦之中,日夜煎熬。   “我这样折磨你,她会不高兴的……”朱瑄一步一步走下台阶,“我尊重圆圆的选择,等事情了结,你可以离开。”   他依旧恨罗云瑾,但是现在的他有圆圆在身边陪伴,圆圆求他放过罗云瑾,那他就给罗云瑾一条生路。   朱瑄离开很久以后,罗云瑾还站在长廊里,高大挺拔的身影似乎要和无边夜色融为一体。   牙牌的大红穗子被风吹起,拂过他冰冷的手背。   罗云瑾唇角轻翘。   朱瑄说他是甘之如饴。   他又何尝不是。   ……   朱瑄回到寝殿的时候,药刚刚煎好了。   金兰看着他喝药,他也不怕苦,端着药碗一口气喝碗,眉头都不带皱一下的。   她拈起一枚蜜饯给他含着,他不爱吃这些酸酸甜甜的东西,不过还是就着她的手指咬住玉露霜梅,轻声说:“很甜。”   金兰凑近了亲他:“乖。”   看他疲累,催他早点睡,按着他的肩膀让他躺下,拉好锦被,把他整个笼住,双手双脚摊开,蛮横地扒在他身上。   “今晚也不许看奏本。”   朱瑄躺在被窝里动弹不得。她珠圆玉润的,不管不顾地扑下来压住他,委实有点分量,压得他闷哼一声,差点喘不过气。   金兰也感觉到了自己的力道,心虚地往旁边让了让,搂住他胳膊,脑袋往他肩膀上蹭了蹭。   “没压着吧?”她轻抚他的胸膛帮他顺气,笑嘻嘻地问,双眸微弯,像两道月牙儿。   朱瑄当然不会实话实说,笑着摇摇头,伸出手揽住金兰的肩。   他望着头顶承尘,默默想着心事。他习惯每晚处理完庶务再睡,有时候不知不觉忙到半夜,毫无睡意,今天出去了一天,什么正事都没做,有点不自在。   金兰抬起头看朱瑄,见他双眸睁开着,抬手盖住他的眼睛,凑到他耳畔:“五哥,睡吧,明天再忙。”   温暖柔软的掌心盖在脸上,朱瑄慢慢合上眼皮,翻了个身,抱住金兰,低头嗅她发间的茉莉清香。   他心里很平静,闻着她身上的幽香,慢慢睡着了。   ……   第二□□中就有人上疏弹劾周家几位公子,还翻出之前周家公子酒醉后打死人命的事,要求刑部和大理寺核查案件。   嘉平帝照旧不上朝,奏疏送到司礼监,钱兴不在,罗云瑾直接把奏本扣下。   御史继续上疏。   罗云瑾装聋作哑。   事情传到周太后耳朵里,周太后大骂御史多事,派人告诉嘉平帝。   嘉平帝正在昭德宫用早膳。   宫人追到昭德宫,跪在珠帘外,道:“老娘娘气得心口疼,什么都吃不下。”   嘉平帝还没开口,郑贵妃先停下筷子,扬声道:“那怎么得了!你们是怎么伺候的?还不快去太医院宣太医!”   宫人愣了一下:郑贵妃这么激动做什么?   “回禀陛下,宣了太医,太医开了方子,嘱咐说要浓浓的煎几碗药请老娘娘服用,可是老娘娘怒火攻心,又伤了脾胃,什么都喝不下,奴婢们劝了半天,老娘娘一口都没喝进去。”   宫人说着,抹了把眼泪。   嘉平帝搁下筷子,长叹一口气,道:“怎么就气成这样?也不是头一回了,御史爱聒噪,随他们聒噪去,朕岂会真让锦衣卫去侯府拿人?”   这些年御史朝臣不断弹劾周家、郑家,他哪次真的理会过?就是有时候实在顶不住朝臣的压力,也只不过是罚点银俸做做样子、安抚人心罢了。   宫人泪落纷纷:“御史们得寸进尺,揪着侯府不放!老娘娘这次是真的气狠了。”   郑贵妃嘴角一挑,劝嘉平帝:“您过去看看吧,别气出个好歹来。”   嘉平帝知道周太后气性大,当初为了和钱太后斗气,她曾经赌气半个月不吃饭,担心自己亲娘当真气出毛病来,起身随宫人去了。   他刚走,郑贵妃对着他的背影翻了个白眼,继续吃饭。   宫人进殿禀报:“娘娘,太子妃求见。”   郑贵妃一愣,发间珠翠跟着一闪,吃饭的动作陡然停了下来,因为太过惊讶,一口烧笋鹅卡在舌根处,咕咚一声滑入喉咙,卡在了正当中。   宫人们目瞪口呆。   郑贵妃啊啊了几声,撒开筷子,捂住自己的喉咙,脸上血色一点一点褪尽,厚厚的妆容藏不住她眼底的惊惶恐惧。   宫人们反应过来,飞扑上前,七手八脚,拍背的拍背,掐人中的掐人中。   人仰马翻,乱成一团。   金兰等在隔间外面的屏风前,听见里间惊天动地的呛咳声和骚乱声,疑惑地问身边的宫人:“里头怎么了?”   桃仁满脸堆笑地陪着金兰,笑眯眯地说:“不晓得,殿下您先等着,奴婢进去看看。”   太子妃殿下居然主动来见贵妃娘娘,娘娘一定是太高兴了,正忙着梳妆戴首饰呢!   桃仁转过屏风,昂首挺胸地往里走,掀开珠帘,看清屋里的场景,笑容顿时凝结。   “娘娘!”她扑到桌前,死死抓住郑贵妃的衣角,“您怎么了?”   蠢货!这都看不明白,本宫要噎死了!   郑贵妃浑身发抖,嘴巴张得大大的,喉中不断发出模糊的呜咽声,肥腻的鹅肉还卡在喉咙里,一动不动。   她紧紧捂着自己的喉咙,双眼瞪大,面容狰狞,眼神狠厉。   太子妃果然是天生来克她昭德宫的,想她风风光光几十载,竟然要被一口鹅肉给噎死,实在死得太窝囊了! 第127章 又呛着了   金兰在屏风外等了好一会儿。   仁寿宫的宫人端着铜盆巾帕等物进进出出, 脚步匆忙。   小满不高兴地和洪山嘀咕:“皇上已经去仁寿宫了,又不需要回避谁, 怎么还不让我们进去?”   刚抱怨完,内殿传出几声欢快的犬吠, 一只滚圆雪白的狮子犬从珠帘底下钻了出来,利箭一样直接窜到金兰脚下,蓬松的大尾巴摇个不停, 黑漆漆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看着她, 汪汪低吠。   小满发现自己居然从一只狗的脸上看出撒娇的表情。   门口侍立的宫人笑着凑趣:“殿下, 宝哥这是想让您抱它。”   郑贵妃养的狮子犬娇滴滴的, 有时候爬到罗汉床上去玩耍、又不敢跳下来的时候, 就会这么汪汪叫着示意桃仁去抱它下来。   金兰低头看着狮子犬,想起贺枝堂还留在京城。先生督促着他读书, 听说已经能自己制艺了,先生说倒不是非要逼着他考科举, 只是让他学点东西,以后交际的时候用得着。贺枝堂写的文章她看过了, 文理通顺,已经有几分像模像样。   她走神想着心事,狮子犬等了半天, 不见她弯腰抱自己, 一脸委屈, 呜呜地叫唤了两声。   珠帘里面一声冷笑, 郑贵妃略带刻薄的呵斥声响起:“没脸没皮的小畜生呢?又去哪儿撒欢了!”   声音听起来比平时尖锐。   脚步声从内殿传出来, 桃仁掀开珠帘,笑着给金兰行礼,抱起挡在她面前的狮子犬。   “殿下久等了,娘娘请您进去。”   桃仁满头是汗,心有余悸。郑贵妃忽然被一口鹅肉给呛着了,差点喘不上气,她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帮贵妃脱险。   金兰注意到桃仁抱着狮子犬的手在微微发抖,扬了扬眉。   桃仁嘿嘿一笑,引着金兰去里间。   贵妃逞强,怕太子妃看出什么来,不许她们去请太医,她们只能把贵妃抬到里间榻上,让她先躺着。   金兰走进里间,眼前一片金碧辉煌。   屋中陈设奢华,天色还早,日头还没照到槛窗上,几点淡淡的天光落在回廊里,漫进内室,已经是满屋光华闪耀。   郑贵妃浓妆艳裹,满头金银宝钿,歪在榻上吃茶。   金兰目光从郑贵妃脸上飞快掠过,觉得她的脸好像特别红。   郑贵妃刚才呛着了,咳得惊天动地的,脸一直红到脖子根,喉咙火烧一样,又疼,又腻得慌,当着金兰的面,强忍着没有咳嗽,掩饰地吃了几口茶。   金兰行了礼。   郑贵妃本想拿乔,好好地晾金兰一会儿,但是刚才已经忍不住出声训斥自己的狗,不好再装模作样,于是端着茶盅,下巴轻轻一抬。   “哼!”   宫人们面面相觑,拿不准郑贵妃这简简单单、像不屑、又像使小性子的轻哼是什么意思。   金兰神色如常,自自在在地坐下,端起茶盅吃茶。   郑贵妃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里,喉咙疼得更厉害了,一张嘴,嗓音嘶哑,赶紧闭上嘴巴,继续吃茶。   决不能让小丫头看出来刚刚发生了什么!   今天在内殿伺候的所有宫人活不到明天!   她是堂堂贵妃,谁敢把她差点噎死的事情传出去,她要把那人碎尸万段!   尴尬的沉默中,桃仁怀里的狮子犬忍不住汪汪了两声,摇着尾巴跳下地,狗爪子勾住金兰的襕裙裙角,呜呜地叫唤。   郑贵妃看着自己养了几年的狗,气得目眦欲裂。   她这个主人刚才命悬一线,差点一口气喘不上来去地府见阎王,她养的好狗居然看都不看她一眼,头也不回地跑出去讨好太子妃,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蠢的狗?   正好她没吃过狗肉,明天就让御膳房炖一锅狗肉试试。   郑贵妃怒气翻涌,吃完一盏茶,宫人又奉上一盏。   她连吃两盏茶,喉咙终于舒服了点,轻咳两声,慢条斯理地道:“太子妃过来,是不是想问宋宛的事?你放心,本宫可不像你心慈手软,她已经不在宫里了。本宫说到做到,不会包庇她。”   宋宛倒是没什么大错,不过她被仁寿宫骗了,害得郑贵妃颜面尽失,这比她自己自作主张勾引朱瑄更让郑贵妃难以忍受。一想到周太后可能躲在背后笑话自己识人不清,郑贵妃就一肚子火。   金兰轻笑:“宋女史是娘娘宫里的人,自然该由娘娘处置。”   郑贵妃双眼微眯,盯着金兰看了一会儿,摇摇手。   宫人们立刻躬身退出去,狮子犬也被桃仁抱走了。   金兰看一眼小满,小满几人也低着头退出里间。   珠帘轻晃。   郑贵妃摩挲手中的茶盏,等脚步声远去,唇角微挑:“那太子妃想问什么?提醒本宫以后注意管教宫人?你应该把这话说给太后听。”   她一笑,声调拉长。   “太子妃敢吗?”   金兰背对着轩窗,放下茶盅,微笑着回答:“娘娘,我敢。”   郑贵妃愣了一会儿,嗤笑一声,翻了个白眼。   太子妃真是被皇太子给宠坏了,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在乎。   也许这就是周太后非要想方设法往朱瑄床上送人的原因。   太子妃这么坦然,这么理直气壮,这么地大大方方表露她对太子的独占欲,太子也愿意宠着她,纵着她,事事依从,敬她爱她。她是皇太子的正妃,将来的皇后。她有这样的资格,这样的身份,又有这样的骄纵和胆气。   即使日后她可能输得一败涂地、被人耻笑,她也不在乎。   至少她活得自在。   周太后只是个妃子,不曾有金兰这样的底气。她一生最嫉恨别的女人比她更风光更顺遂,见不得别人夫妻恩爱甜蜜。   金兰刚入宫的时候,周太后身为养尊处优的太后,把金兰当成一个孩子看待,为了给昭德宫添堵,乐得照拂金兰一二。等她发现金兰事事如意,而且金兰不像她预想中的那样处处针对昭德宫时,她就坐不住了。   她哪里是关心朱瑄的子嗣,纯粹是不想让金兰好过,顺便嫁祸昭德宫。   其实郑贵妃也和周太后一样妒忌金兰。   她年老于嘉平帝,身份尴尬,名声败坏。为了保住地位,她可以主动为嘉平帝搜罗美人,她知道嘉平帝的喜好,甚至会事无巨细地教那些妃子怎么在床笫之间讨好嘉平帝。   即使嘉平帝依赖她、离不开她,她也不曾有金兰这样的傻里傻气。   太子妃不需要忍让,不需要费尽心机固宠,她还没入宫,太子就为她扫清了一切障碍,除了晕头转向看不清形势的赵王妃,宫中谁给过她脸色看?   周太后想恶心她,也得费些周折。   年轻真好啊。   郑贵妃看着金兰白皙红润的面庞,心里感叹了一句。   假若她和嘉平帝年纪相当,假若她能嫁给嘉平帝当皇后,是不是也能和金兰这样理直气壮?   郑贵妃出了一会儿神,目光落到自己苍老的手背上,眼底闪过一抹讥诮之色。   可惜啊,她老了。   茶盏里的茶水已经凉透,日光爬上槛窗,透过层层雕镂牡丹花,笼下斑驳的花影,帘外隐隐有宫人窸窸窣窣的说话声。   金兰坐在花影之中,小垂髻,没有戴金丝冠,简简单单的茉莉花围,淡施粉黛,雪肤花貌。   郑贵妃心情复杂,挪开了视线:“既然不是为了宋宛的事,那太子妃究竟想问什么?”   金兰收敛了笑容,一字字问:“敢问娘娘,您知不知道淑妃的死因是什么?”   郑贵妃愣了一瞬,再料不到金兰竟然会提出这样的问题,登时变色,手中茶盏抖了几下,愕然地抬起头。   金兰平静地望着郑贵妃。   郑贵妃放开茶盏,漆黑的眸子锁在了金兰脸上,眼中透出审视的冷厉寒光,面色阴沉如水。   金兰从容自若地迎接郑贵妃的审视,双眸乌黑发亮,两颊晕红,透出一种青稚的甜美。   半晌后,郑贵妃唇边浮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太子妃是想试探本宫吗?”   金兰摇摇头,说:“太子和我都知道毒不是贵妃下的。”   郑贵妃冷笑:“毒不是我下的,人是我吓死的……世人都说淑妃死在本宫手里,倒也不假。”   她刚刚暴跳如雷地派人去斥责淑妃,转眼淑妃就暴毙而亡,说淑妃不是她杀的,连郑老大和郑老二都不信。嘉平帝甚至问都没有问一句,随便找了个借口说淑妃惊喜交加吃坏了东西才会猝死,匆匆葬了淑妃。   郑贵妃身上背的血债不少,不在乎再加上淑妃一条命。   皇太子知道毒不是她下的又怎么样?她折辱皇太子是真,假如嘉平帝驾崩,她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钱太后的凄凉晚景还历历在目。   反正她已经仗着嘉平帝的宠爱横行霸道二十多年,不在乎自己能不能善终。只要皇太子遵守诺言,不迁怒于郑家就行。   她没有儿子,没有女儿,唯一的牵念就是娘家人。   虽然娘家人没本事,虽然娘家人卖了她,她死后,也只有娘家人还能记得她的香火情,逢年过节为她烧一炷香。   郑贵妃回过神,冷着脸道:“太子妃今天来,就是想问这个?”   金兰沉默了一会儿,问:“娘娘,皇上有没有问过您这件事?”   郑贵妃莫名其妙地瞪金兰一眼:“没有,你问这个是什么意思?”   金兰心里叹了口气。   嘉平帝一定知道周太后做了什么。   他是朱瑄的父亲啊。   金兰掩下思绪,提起另一件事:“娘娘,宋女史已经离宫了?”   郑贵妃怔了怔,看傻子一样,目光上上下下打量金兰好一会儿,刚才还说不是为宋宛来的,怎么又提起宋宛了?   太子妃果然傻气!   她慢悠悠地道:“打发去刑堂关着了,先吓她几天,以儆效尤。等她家人来了接她出宫。怎么,太子妃要亲自料理她?”   毕竟是秀女出身,不能说杀就杀了。   郑贵妃想到一种可能,猛地拍一下床栏,一脸恨铁不成钢:“莫非你要为宋宛求情?”   金兰眨眨眼睛:“娘娘,我总是问一问而已。”   郑贵妃噎了一下,靠回枕上,端起茶盅吃茶。   茶水早就冷了,一口吞下肚,顿时从喉咙凉到肺腑,刚才鹅肉卡住的地方又隐隐刺痒,剧烈咳嗽起来。   哐当一声,郑贵妃手里的茶盏跌落在地,她趴在枕上,不住呛咳。   金兰坐在她面前,一动不动。   郑贵妃气得浑身哆嗦:没一点眼力见吗?   帘外伺候的宫人听见里面响动,探头探脑张望了一下,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怎么又呛着了?   桃仁飞奔进里间,轻轻拍打郑贵妃的后背,为郑贵妃顺气。   “娘娘,还是请个太医来看看……”   一句话还没说完,郑贵妃一巴掌甩了过去。   桃仁的劝告戛然而止,利利索索地顺势往旁边躲了一下,继续为郑贵妃拍背。   郑贵妃咳得满脸通红,恨恨地瞪一眼金兰。   都是她害的!   金兰端坐在郑贵妃面前,一脸无辜。   郑贵妃自己呛着了,瞪她干什么? 第128章 本宫要被气死了   郑贵妃顺了气, 不咳嗽了,心里却堵得慌。   金兰明明看见她被呛着了, 居然不上前帮把手!外面的宫人都知道冲进来帮忙,她倒好, 老神在在地坐在那里吃茶,一副不干己事的模样。   看着娇弱甜美,其实心如铁石。   进殿的时候双眸微弯, 笑得甜丝丝的, 连只蠢狗都救, 就是不救她, 太子妃每次对着她微笑的时候, 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一时之间无数个猜测转过心头,郑贵妃忍着气起身, 先去屏风后面换衣裳,刚刚摔了茶盏, 襕裙上一片淋漓的水迹。   换好衣服出来,桃仁笑眯眯地道:“娘娘, 太子妃殿下还没走,殿下说要留下来陪您说说话!”   郑贵妃下意识打了个寒噤,觉得金兰不怀好意。   随即一声嗤笑, 就算金兰来者不善又怎么样?她是堂堂贵妃, 难道会怕一个入宫不久的小丫头?   还是乡下地方出来的村丫头!   郑贵妃大踏步走出里间。   金兰果然没有走, 看郑贵妃出来, 含笑问:“娘娘刚才没呛着吧?”   郑贵妃觉得喉咙又痒起来了, 一个白眼丢过去:哪壶不开提哪壶!   宫人们难得看郑贵妃这么精神,对视一眼,笑着搬来牌桌,拉着金兰一起陪郑贵妃抹牌。   郑贵妃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看一眼金兰,仿佛很嫌弃她似的,目光带了几分挑剔:“太子妃会抹牌吗?”   金兰微笑着说:“会一点。”   宫人们设好牌桌,簇拥着两人挪到暖阁里打牌。   郑贵妃先坐了,示意金兰也坐下:“话说在前头,本宫不和你客气,待会儿输光了别哭哭啼啼的。”   金兰笑而不语。   一刻钟后,郑贵妃看着手里的牌,再看一眼金兰,眉头紧锁。   半个时辰后,郑贵妃面容沉凝,眼神阴鸷。   陪坐的宫人瑟瑟发抖,不断朝金兰眨眼示意。   金兰视若无睹,放下手里的牌,嘴角微弯:“承让。”   郑贵妃牙关紧咬,双眸圆瞪,脸涨得猪肝一样,腮边铅粉簌簌抖落。   宫人汗流浃背,大气不敢出一声。   暖阁里只有花牌跌落在牌桌上的声音,以及郑贵妃压抑不住的、满是怒气的喘息声。   郑贵妃额前青筋浮动,牙齿咬得咯咯响,沉默了一会儿,摔了手中的象牙牌,从齿缝里蹦出两个字:“再来!”   又打了一圈,不到一刻钟,金兰又赢了。   郑贵妃专门用来放散钱的箱子已经空空如也。   咔哒一串脆响,郑贵妃紧攥的骨牌纷纷跌落在牌桌上,手背青筋狰狞。   宫人吓得心惊肉跳,正要起身跪下,帘外传来通禀声:“娘娘,万岁身边的夏爷爷说万岁中午在仁寿宫陪着老娘娘用膳,夜里再过来。”   这一声打破阁中僵持的气氛,宫人心中直念佛,暗暗松口气。   桃仁趁机打乱桌上的骨牌,笑呵呵地道:“娘娘,一晃眼就到用午膳的时候了!”   郑贵妃面色阴沉,冷冷地盯着金兰,目光阴寒。   金兰没事人一样低头翻看赢来的彩头。郑贵妃瞪了她半天,她毫无反应。   郑贵妃忍了又忍,怒火熊熊燃烧,很想一把摔了牌桌。   然后呢,让天下百姓耻笑她堂堂贵妃因为输了牌大发雷霆?   郑贵妃深深吸口气,压下怒火,一字一字地道:“太子妃,你很好!”   平时德王妃她们陪她抹牌,谁敢赢她?   太子妃居然把把都赢!哪怕宫人们急得直接出声提醒她,她还是照赢不误,一点情面都不留!   金兰示意身边近侍替自己收好彩头,淡淡地道:“都是娘娘让着我。”   郑贵妃气血翻涌,心肝肺像被火烧一样,浑身都疼。   宫人知道她气狠了,不敢多说什么,小心翼翼地扶着她起身。   金兰也站了起来,正要告退,郑贵妃叫住她:“赢了本宫的钱就想走?你留下来用膳,下午接着陪本宫抹牌!”   宫人傻眼了:娘娘这是什么意思?都气成这样了,怎么还要留下太子妃?   要在以往,娘娘早就一巴掌甩过去了。   金兰侧头和小满说了几句话,笑着婉拒:“不敢叨扰娘娘,宫中还有庶务没来得及料理。”   说着便告退出去。   郑贵妃一腔怒火还没撒出来,金兰已经在宫人的簇拥中转身走了。   宫人目瞪口呆。   郑贵妃也愣了一会儿,险些气得呕血:居然就这么走了?!   没良心的小东西!   郑贵妃面容沉凝,一言不发。   宫人们汗如雨下。   半晌后,郑贵妃霍然一个转身,猩红指尖指着在门口不停扒拉、想去追金兰的狮子犬:“给本宫送去膳房炖了!”   桃仁吓得直抖。   ……   金兰从昭德宫出来,穿过树影婆娑的长廊,出了一会儿神。   小满跟在她身后,打起罗伞为她遮挡日晒。   她停下脚步,吩咐小满:“你先回去,领着胡女史去刑堂走一趟,宋女史是她的旧相识。”   小满会意,笑了笑,点头应是,把罗伞递给洪山,脚步轻快地走远了。   ……   仁寿宫。   周太后半靠在榻上,老泪纵横,哭诉御史多管闲事,她娘家侄子是朝廷册封的伯爵,打死几条人命算什么?御史怎么总揪着不放?   嘉平帝安慰周太后:“这事朕已经叫司礼监的人去处理了。”   周太后哭了一会儿,帕子按了按眼角,冷笑:“依哀家看,他们就是吃饱了没事干!讪君卖直,沽名钓誉!皇上不该纵着他们,否则以后他们蹬鼻子上脸,越来越轻狂!不如远远打发了,免得他们又指手画脚。”   嘉平帝心中暗叹。御史是皇家用来遏制内阁文臣的手段,他们既然能够随意弹劾朝中大臣,自然也能弹劾外戚,如果为了这点小事就随意降罪于御史,以后还有哪个御史敢仗义执言?随他们弹劾就是了,反正他又不会真的处置周家表弟。   他虽然胡闹,还不至于动不动就杀文官。   见嘉平帝没有处置御史的意思,周太后甚为恼怒,板起脸孔怒斥:“难道皇帝就眼睁睁看着周家人被欺辱?那可是你母亲的亲侄子!是你亲表弟!我们母子俩受了那么多苦,多亏周家在外面帮忙照应。你如今贵为天子,就忘了以前咱们母子俩受苦的时日了?哀家从来不为难你,就求你这一件小事,你都办不到?”   嘉平帝皱眉道:“阿娘……表弟确实当街打死了人,大庭广众之下,民心浮躁,这事瞒不住,御史也只是抱怨几句罢了,随他们抱怨去,朕不会让表弟受委屈。”   周太后冷笑:“今天他们敢弹劾周家,谁知道明天他们是不是就要逼陛下大义灭亲?陛下耳根子软,哀家却不是受气的人!陛下必须严惩那几个御史!”   嘉平帝叹口气,只得放缓了语气:“您先消消气,儿子真要惩治那几个御史也不能现在下旨,等风头过去再说。否则朝臣义愤,事情更不好办。”   周太后就是等着他松口,闻言,面色稍稍缓和了些许。   “皇上,哀家不是为了自己,也不是为了周家,哀家这是为了你!你要记住,你才是一言九鼎的天子,你得拿出君王之威,让那些朝臣怕你敬你,你不能被那些朝臣给辖制住了!”   嘉平帝心神俱疲,干巴巴地答应一声,示意宫人传膳。   周太后逼着嘉平帝给出了保证,心情畅快,留下皇帝用膳。   下午嘉平帝回乾清宫,周太后问宫人:“昨晚皇帝又留宿在昭德宫?”   宫人应是。   周太后冷哼一声。   宫人小声道:“老娘娘,中午奴婢去昭德宫传话,太子妃也在。”   周太后诧异地抬起头:“太子妃怎么会去昭德宫?是贵妃叫她去的?”   太子妃从来没去过昭德宫。   宫人回答说:“贵妃没有给太子妃下帖子,宫人说太子妃是去给贵妃娘娘请安的。贵妃娘娘很高兴,两人说说笑笑的,打发了其他人坐在里间说私房话,贵妃还拉着太子妃抹牌。奴婢听昭德宫的人说,贵妃娘娘很喜欢太子妃,她养的那只狮子犬每次看到太子妃就跟过去撒娇。”   周太后脸色沉了下来。   狮子犬的事情她知道,那是只蠢狗。   太子妃怎么会主动去昭德宫?   虽说之前不管她怎么挑拨离间,郑贵妃和东宫一直消消停停的,从来没起过争执,但是太子妃始终对昭德宫敬而远之,绝不会无缘无故主动跑去昭德宫陪郑贵妃抹牌。   其中必有蹊跷。   周太后忽然没来由觉得一阵烦躁。   ……   小满腿脚快,一路小跑着出了昭德宫,叫住传话的人,要他们领胡广薇出宫。   大半个时辰后,胡广薇神情恍惚地跟着小满踏上马车。   车窗外的嘈杂人声传进耳朵里,胡广薇猛地回过神,透过被轻风掀起一条细缝的车帘看向车窗外。   目光贪婪而又热切。   她还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踏出东宫一步,只能老死在偏殿里。   太子妃没有折磨她,每天好吃好喝养着她,还每隔一旬就叫人从翰林院翻找藏书送到她房中给她解闷,从不禁止胡令真去探望她,但就是不许她踏出偏殿一步。   胡广薇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凝望车窗外热闹喧哗的市井,泪盈于睫。   她真的怕了。   马车晃荡了一下,在一处僻静的院落前停了下来。   小满冷冷地道:“女史,下车吧。”   音调又尖又细。   胡广薇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冷汗涔涔:好端端的,太监为什么会带她出宫?他们不会是想杀人灭口吧?   她吓得浑身发软。   小满狞笑,攥住她的手腕:“您还记得宋女史吗?”   胡广薇厌恶阉人,不想露出太害怕的神情,努力挺起胸膛,双手却不停发抖:“哪个宋女史?”   小满慢条斯理地道:“宋宛宋女史。她在宫里坏了规矩,被郑贵妃赶出了宫,胡女史和宋女史是旧相识,既然你们相识一场,不如就由您亲自来送宋女史。   胡广薇听出他话中的深意,抖得更厉害了。 第129章 春宴   胡广薇没有想到她和宋宛再次相见竟然会是在刑堂这种腌臜之所。   刑堂在宫外, 是专门关押审讯犯错宫人的地方,被送到这里的人永远不可能再回宫当差。   小满示意看守的太监打开锁,朝里做了个请的手势:“女史进去吧,咱家在外头等你。”   刑房中臭气熏天,空气里弥散着阴湿酸腐的腥冷气,暗沉的光线中, 便溺、干涸的鲜血、秽物混杂在一处,让人闻之欲呕。   胡广薇掩住鼻子,适应了牢室的幽暗后, 目光四下里逡巡。   一道清瘦的身影蜷缩在角落里, 她往里走了几步,脚步声惊醒对方, 那人慢腾腾地抬起头, 披散的长发间一张苍白的面孔,目光呆滞麻木。   胡广薇惊愕地瞪视着对方,不敢相信眼前狼狈落魄的女子就是选秀时一直和自己平分秋色的宋宛。   宋宛却先认出了她, 拨了拨乱发,冷笑着问:“你是来看我笑话的?”   声音沙哑,不似平时说话温婉动听。   胡广薇愣了好一会儿, 苦笑着说:“我如今和你的处境也差不了多少, 怎么会来笑话你?是太子妃派人送我来的。”   选秀时她们俩一个代表仁寿宫,一个代表昭德宫, 争锋相对, 谁也不肯服谁。太监为了不得罪周太后和郑贵妃, 想方设法让她们俩名次并列,两人也真的将对方视作自己最大的劲敌,互相较劲。十几岁的少女,正是自尊心最强、最自命不凡的年纪,她们以为只要胜过对方,自己就能当上太子妃了。   谁曾想,半路杀出一个程咬金。   胡广薇什么都听姐姐的,姐姐让她留下,她就留下了。   她既然留下,宋宛自然不能认输。   她们俩见识过皇家的富贵,只差一步就能成为东宫后殿的女主人,怎么甘心被送回家去嫁给一个碌碌无为的普通人?就算是富家子弟、书香门第的公子,即使他们富甲一方、蟾宫折桂,又哪里比得上皇太子的尊贵?太子可是将来的天子啊!   选秀时的种种仿佛就是昨天的事情,胡广薇还记得自己为了压过宋宛每天夜里偷偷练习鼓琴,练得手指破皮也不肯休息。   一晃眼,太子和太子妃琴瑟调和、如胶似漆,连赵王、德王、庆王也娶了正妃,赵王妃的孩子都快生了。   选秀的时候,赵王妃、德王妃和庆王妃根本不算起眼,哪里比得上容貌才学兼备、样样都最拔尖的胡广薇和宋宛?   可人家成了王妃。   而胡广薇受制于太子妃,终日忙碌。宋宛误中圈套,犯了忌讳,被五花大绑送至刑堂,于她们这种出身的人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   世易时移,曾经互相将对方视作彼此最大竞争对手的两人沉默地打量对方,心中百味杂陈。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胡广薇叹口气:“宋女史向来高傲,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她们知道自己留在后宫的目的是什么,她们可以花枝招展用尽心机手段勾引皇太子,也可以阴谋算计趁虚而入,八仙过海,各显其能,成王败寇,等她们得偿所愿,谁会在意她们是怎么成功的?可是有所为有所不为,有些手段不到万一还是不要用的好,以免鸡飞蛋打、两头落空。   周太后和胡令真就曾经有过这个打算,而且还是在朱瑄大婚之前,可惜朱瑄向来冷静自持,好几次看到胡广薇没有任何反应。   胡广薇当时虽然害羞,但知道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只要能让朱瑄留意到她,她不在意用什么法子,反正天下男人都一样,只要床上伺候得好,他根本不会在意你是怎么爬上去的。   不过宋宛是多么冷傲啊,冷傲到不屑和宫人虚与委蛇,她居然也会生出这样的心思?   宋宛苍白的脸上浮起讽刺的冷笑:“在宫里待久了,怎么可能还有高傲可言?胡女史应该也明白,你我这样的人,即使才华满腹,饱读诗书,在他们眼里都是一样的,郑贵妃只是个宫女,却能荣宠这么多年,老太后固执跋扈,仗着是皇帝亲母,谁敢说她一声不是?那些妃嫔,哪一个不是用尽手段挽留皇帝?”   “只要能成功,我就赢了。”   宫人告诉她郑贵妃已经安排好了一切,她只需要在最适当的时机出现就行,她信以为真,等了一整天,朱瑄果然来了,而且看起来情形不大对。   她没有想太多,紧张地整理了一下发鬓,按着宫里掌事女官教过的,袅袅娜娜地出现在长廊深处。   灯下看美人,更添妩媚娇柔。   皇太子和她说话的时候多么的温和有礼。   她差一点以为太子真的心动了。   宋宛闭了闭眼睛,抬起下巴,秀丽的眉眼间透出一股倔强:“事已至此,我输得一败涂地,就看胡女史怎么施展本事了。”   胡广薇仍是苦笑,低头看着紧紧箍在手腕上的一对镶金玉镯子:“宋女史太高看我了。”   进宫以前,她娇小苗条,弱柳扶风,腕上的对镯能一直撸到胳膊上去,现在对镯紧紧绷绷地套在手上,连张帕子都塞不进。   宋宛靠在苔痕斑驳的墙壁上,淡淡一笑:“认清自己的本分也好,我是没什么指望了,惟愿胡女史日后前程似锦,一展壮志。”   她们曾经势不两立,如今两人都是失败者,回想之前种种,竟然生出点惺惺相惜的感觉。   胡广薇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用力取下手中的金镯,拔掉金簪银钗,取下耳边丁香,扯掉簪子上镶嵌的珍珠,用帕子一股脑包了,塞到宋宛手里。   宋宛一愣,脸上神情屈辱,浑身轻抖,甩开帕子:“我不要你来可怜我!”   珠玉绿翠滚落一地。   胡广薇吓了一跳,跪在地上,一一捡起那些首饰,重新拿帕子包了:“到了这个地步,你就别计较这些了。你也知道,太监最为阴毒!你现在落到他们手里,不知道还要受多少苦。我好歹和你相识一场,这些东西你留着打点那些人,派不上什么大用场,至少可以让你好过一点。”   她说完,小心翼翼地把帕子往前推了推,推到宋宛破破烂烂的鞋子边。   宋宛眸中寒光闪烁,扭开了脸不看她。   胡广薇叹息一声。   不多时,太监打开牢室的门,催促胡广薇出去。   她不敢耽搁,转身就走,离开牢室之前,回头看向角落。   宋宛蜷缩成一团,一动不动,头发披散下来,遮住了整张脸孔,看不清表情,像是睡着了一样。   那团帕子已经不见了。   胡广薇嘴角微微翘了一下,眼眶却微微发红,跟随太监出了刑堂。   小满在外面等她,一句话没说,示意她上马车。   马车晃晃动动驶出院子,那股挥之不去的骚臭腥气仿佛还萦绕在鼻端,胡广薇手心冰凉,抬起眼帘,偷偷观察小满脸上的表情。   “公公……”挣扎许久后,她努力挤出几丝讨好的笑容,“宋女史亡故后,会不会通知宋家人来认领她的尸首,让她入土为安?”   小满扫一眼胡广薇,嘴边一抹讽笑:“你问这个做什么?你想帮宋女史料理丧葬?胡女史倒是有情有义。”   胡广薇一惊,想及自己的处境,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瞬间烟消云散,不敢吱声。   一路沉默着回到东宫,胡广薇双腿发软,衣衫层层湿透。   小满目送她踏进偏殿,忽然开口叫住她:“胡女史就不必为宋女史操心了,再过五天,宋家人就会进京来接宋女史回乡,宋家可以自行聘嫁婚姻。”   胡广薇怔了怔,蓦地转过身:“宋女史不会死?”   小满白她一眼:“谁说宋女史会死?”   胡广薇嘴唇哆嗦了几下,眼眶酸胀。大起大落之下,浑身都在发颤。   能活着就好。   就算回到家中可能会被姐妹亲人耻笑,至少能活着。   胡广薇迈着蹒跚的步伐回到自己的屋子,躺倒在架子床上,忍了一路的泪水夺眶而出。   ……   月末的时候,金兰收到枝玉写来的信。   枝玉和祝舅父已经到四川了。蜀地的蜀锦驰名天下,扇子也是一绝,每年都会在成都府举办扇市。她买了不少象牙、乌檀扇骨的洒金扇子送回京师,知道金兰喜欢折扇,特意一样买了一整箱,每一把扇子都请各地有名望的书画名家在扇面上题诗绘画。   宫人们凑趣:“这么些精巧扇子,殿下就是留着赏人也送不完!”   金兰哭笑不得,几口硕大的红木箱子,一口箱子一百柄折扇,拢共四五百柄,确实送人也送不完。   她吩咐宫人把扇子送去库房。   掌事太监进殿通禀事情,送来节宴上的宾客名单。   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京师还弥漫在一片灰扑扑的沙尘之中,杨柳未绿,花枝清瘦,南方新鲜的芦笋、樱桃、各色鲜花已经送抵京师,供宫眷们享用。初茬的青韭,油盐淡炒,轻软脆嫩。新开的玫瑰、牡丹制成糕点,鲜美馥郁。   宫眷们翘首以盼,等着在西苑举办赏春宴。   金兰接了这个差事。   掌事太监奉上礼单,神情有些为难,小声问:“殿下,您看长兴伯夫人的座次可妥当?”   金兰一笑,没有看名单,直接道:“很妥当。”   掌事太监顿时心惊肉跳,明白这是她故意安排的,忙恭敬应是。   金兰淡淡地道:“这事我知会过太子,你们只要照着吩咐办事就行了。真出了事,有我呢。”   掌事太监收敛了惊惧之色,神情敬畏,赔笑着说:“但听殿下吩咐。”   ……   转眼就到了春宴这一天,西苑树木葱茏,浓阴匝地,花香鸟语,蝶舞蜂喧。   朝臣和内眷的宴席分别设在太液池南岸的轩馆亭榭之内,四面轩窗大敞,坐在宴桌前可以远望清波粼粼、碎金潋滟的湖面,抬起头就能眺望对岸鳞次栉比、高低错落的朱楼殿宇。   教坊司在绿柳掩映中的水榭里排演歌舞,笙箫管乐声越过青山绿水,遥遥传入亭中,夹杂着清脆悦耳的鸟鸣声,犹如仙音。   德王妃和庆王妃头戴金丝冠,身着赤红礼服,站在曲桥上,环顾一周,满眼旖旎锦绣风光,恍惚又回到了一年前,她们陪坐在周太后身旁,焦急地期盼皇太子的目光能停留在自己身上。   太子却中途离席。   两人触景生情,不免心生感慨,听见桥头响起一片奉承声,忙回过神,上前迎接周太后的轿辇。   此时郑贵妃刚刚落座,周太后姗姗来迟,众目睽睽之下,她不得不起身做出迎接的样子,心中恼火,冷着脸对身边的金兰道:“太子妃安排的好宴席。”   金兰微笑:“娘娘谬赞。”   郑贵妃噎了一下。   欢快响亮的鼓乐声中,众人推辞谦让,各自落座。   郑贵妃无心赏春,提醒金兰:“宴散后太子妃别急着走,陪本宫抹牌。”说着看一眼德王妃和庆王妃。   德王妃、庆王妃吓得一哆嗦,心里暗暗叫苦,脸上却得笑嘻嘻地道:“娘娘可别忘了我们。”   郑贵妃满意地点点头:“你们也来,正好凑牌搭子。”   看德王妃和庆王妃多么乖巧顺从,知情识趣!她一个眼神扫过去,两人就知道该说什么,比金兰乖多了。   郑贵妃心气顺了,胃口也好了,拈起筷子吃菜,目光无意间扫过主宴桌,眉头微微一蹙。   身边宫人以为夹的菜她不喜欢,忙撤走碟子,另夹了一枚樱桃馅的不落夹。   郑贵妃没有动筷子,指指宴桌前一位年纪五十岁上下的妇人:“她是谁?本宫怎么从来没见过?”   妇人也是一身礼服,头上也戴满簪环首饰,举止大方,并无局促模样,看得出不是头一次入宫赴宴,但是不论衣裳还是首饰都是往年时兴的花样。   在座的贵妇哪一个不是从小在富贵锦绣堆里打滚长大的?一眼就看得出妇人这一套装束是临时置办的,又或者是估衣铺里租赁的,可见她家境落魄。   宫人仔仔细细打量那妇人几眼,脸色骤变,手里的长筷险些跌落在地。   “娘娘……”   她压低了声音凑到郑贵妃耳边,低语了几句。   郑贵妃愣了许久,又看了看那妇人,眸中精光闪烁,一脸兴味地瞥一眼金兰,虽然极力克制,但是仍然难掩诧异之色。 第130章 不甘心   席间众女眷也在悄悄打量那位头发花白的妇人, 许多人觉得她有点眼熟,就是一时想不起来什么时候见过。   安远侯老夫人陆老夫人今天也应邀出席,儿媳妇齐氏坐在她身后。   齐氏和陆瑛成婚不久,宫眷命妇们都对她很好奇,拉着她说话,问她陆瑛平时是不是和打仗的时候一样勇猛。   这话问得促狭, 齐氏涨红了脸,羞答答的不敢张嘴。   陆老夫人心疼媳妇,替她岔开话。   众人哄笑:“老夫人果然疼媳妇跟疼女儿似的。”   陆老夫人笑着道:“我这个儿媳妇比儿子贴心多了, 不疼她疼谁?”   正说笑, 一位前年才入京的兵部侍郎家的夫人指指那位衣着迥异的的老妇人:“那位不知道是哪家长辈,我怎么从没见过?”   众人看向陆老夫人。陆老夫人平日深居简出, 不怎么见外人, 不过她身份清贵,陆家历经几代而荣宠不衰,不论朝中哪位得势, 宫宴上总少不了陆老夫人的身影。公卿巨宦家的贵妇,没有她不认识的。   陆老夫人顺着众人好奇的目光看过去,她年纪大了, 眼神不大好, 仔细看了一会儿,认出老妇人, 脸色微变。   兵部侍郎是陆瑛的下属, 陆老夫人朝侍郎夫人使了个眼色。   侍郎夫人立刻噤声, 示意身边伺候的宫人给自己添茶。   陆老夫人收回视线,嘱咐儿媳齐氏:“待会儿不要去主宴那边凑热闹,好好地坐在这里,别多话,也别到处张望。别人和你说话,你别怕,就和在家时一样。要是有人不客气,你不想理会她们,别绷着脸,笑着走开就是了。”   齐氏点头道:“娘,我记住了。”   旁边一位相熟的老夫人扯扯陆老夫人的衣袖,小声问:“那位是谁?我看你脸色都变了。”   陆老夫人正襟危坐,眼睛看着曲桥外波光潋滟的太液池,叹息道:“我的老姐姐,你也认不出她了?她是长兴伯家的夫人,以前先太后还在的时候,咱们几个一起抹过牌。”   老夫人一脸恍然大悟:“原来是她!怎么老了这么许多……”   京师妇人有正月灯市“走百病”的习俗。记得那年钱太后还在世的时候,长兴伯家的夫人为了给钱太后祈福,带着头梳鸦髻、簪珠翠、穿白绫衫裙的钱家小姐们夜游灯市,从城南一直走到城中,又去寺里上香,保佑钱太后无病无灾。   那时老夫人见过长兴伯家的夫人,长兴伯夫人相貌周正,为人爽朗,说话又快又清脆,一把乌溜溜的好头发,看着不过三十多岁的样子。   一晃眼,长兴伯夫人居然已经是满头白发。   陆老夫人叹口气。   钱太后阻止嘉平帝废后,同时得罪嘉平帝、周太后和郑贵妃,晚景凄凉。钱家只是外戚,失去依傍,门庭自然也衰落了。又有周太后在一旁虎视眈眈,京中人家哪个敢和钱家走得近?   按规矩,钱太后是嘉平帝的嫡母,不管嘉平帝是否尊敬钱太后,钱家都应该加封侯爵,但是嘉平帝只加封了周家,并未加封钱家。礼部官员曾经冒着得罪周太后的风险隐晦地提了一次,嘉平帝无动于衷,朝臣敏锐地猜到嘉平帝的心思,从此不敢再提钱家。   所以长兴伯家直到现在还只是“伯”。   钱家一蹶不振,钱家女眷已经很久没出现在世家贵族彼此交际应酬的盛宴之中。   陆老夫人明白家道中落的辛酸苦楚。陆家世代簪缨,根基深厚,即使最落魄的时候也好歹维持住了表面的风光。钱家一夜之间失去最大的依仗,又被嘉平帝和周太后迁怒,昔日奉承讨好的人家一转眼全都冷脸相对,还有趁机落井下石的,长兴伯夫人比当年苦苦支撑陆家的她要辛苦得多。   昔日爽朗活泼的长兴伯夫人,生生熬白了头发。   认出长兴伯夫人的人越来越多。   众人深知周太后的脾性,不敢惹事上身,全都假装没认出来,继续谈笑风生,心里却暗暗着急,时不时偷偷看几眼周太后的方向,怕老太后突然动怒。   郑贵妃将席间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嘴角斜挑,手中酒杯轻晃,看一眼金兰:“太子妃这是打算气死太后?”   金兰微微一笑,不接这话。   郑贵妃眉开眼笑,满头珠翠轻晃,斜睨金兰一眼,轻斥了一声:“小蹄子!”   真是被太子宠坏了,这种事也做得出来,就不怕当场把周太后活活气死?   不过这样才好呢,对别人狠毒一点,才不会被人当成软柿子捏。   池岸花香袭人,教坊司新谱了曲子,唱了今年流行的新词,据说词是状元郎谢骞的新作,乐声悦耳动听。   席间宫眷命妇们却根本无心欣赏,一个个胆颤心惊,局促不安,等着周太后认出长兴伯夫人。   反倒是长兴伯夫人一脸安然自若,偶尔还抬起头对着以前相熟的命妇微笑致意。   众人不敢和她扯上关系,见她的视线看过来,立刻扭开头和身边的人说笑。   长兴伯夫人面色如常。   众人坐立不安,只等周太后发火。   周太后却迟迟没有认出长兴伯夫人,认出来的人又不敢吭声。   席间气氛古怪。   郑贵妃等了半天,不耐烦了,酒杯往桌案上一掷,轻笑一声,脸上盈满笑意,正要叫出长兴伯夫人的名号,曲桥另一头传来一串整齐的脚步声。   几名司礼监服色的太监匆匆走过曲桥,站在石阶下,和礼官耳语了几句。   礼官神色微变,转身踏进亭子,先走到金兰身后,小声道:“殿下,前面传来旨意,司礼监的公公说请长兴伯夫人去接旨。”   金兰嗯一声,道:“你们去请长兴伯夫人。”   礼官应是,穿过拥挤的人群,走到长兴伯夫人身边。   众人安静下来,亭子里瞬时鸦雀无声,完全不知道状况的命妇也停下了说话声。   无数道视线汇集到长兴伯夫人身上,她款款站了起来,朝周太后行礼,跟随礼官退出宴席。   周太后没看清长兴伯夫人,问身边的宫人:“刚才那个起身的是谁?”   宫人早已经汗流浃背,低着头答:“老娘娘……那位,那位是长兴伯夫人。”   “长兴伯?哪个长兴伯?”周太后一时没想起来。   宫人硬着头皮答:“就是长兴伯钱家。”   刚刚听到一个钱字,周太后面色陡然一沉。   从长兴伯夫人起身离开后,郑贵妃就一眨不眨地盯着周太后看,见周太后脸上阴云密布,整张面皮不停打颤,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声突兀的讽笑打破僵持压抑的气氛,周太后目光如电,阴冷的眼神立刻飞扫过来。   郑贵妃眼角斜挑,迎着周太后阴寒的视线,朝她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周太后气得浑身发抖,脸色阴沉如水。   郑贵妃喝了酒,忽然反应过来。   等等,周太后不会以为长兴伯夫人是她安排的吧?   她回过味来,怒视金兰:“你居然敢利用本宫?”   金兰一脸莫名其妙。   她一个字没说,从头到尾动都没动一下,郑贵妃自己非要笑得那么大声,成功吸引到了周太后的怒火和在场所有命妇的审视,关她什么事?   郑贵妃攥紧手中酒杯,咬牙切齿。   周太后额前青筋暴跳,浑身往外散发着阴冷之气,再迟钝的人也看得出她在盛怒之中,没人敢大声说笑。   远处教坊司的伎人还在奏乐,乐声随着满蕴花草香气的春风拂过曲桥,风吹枝叶沙沙轻响,花香阵阵。   周太后强忍怒火,吩咐宫人:“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宫人抖如筛糠,飞奔着出去,不一会儿折返回来,跪在周太后脚下:“老娘娘,陛下刚才在席间看到长兴伯,想起好几年没见着了,问了几句,得知长兴伯家的大公子至今还是白身,加封他为从五品的副千户,长兴伯夫人也得了诰命……”   宫宴之上,嘉平帝当众赏封钱太后的娘家人。   她养的好儿子!   周太后猛地一拍椅靠,霍然站起身,顿觉头晕目眩,踉跄着扑向案桌。   周围宫人唬了一跳,忙七手八脚冲上前,扶住周太后。   命妇们又惊又怕,踌躇着不敢靠近,宫人们叫的叫,喊的喊,人仰马翻,乱成一团。   满座皆惊。   宫人们手足无措。   金兰站起来,从容出列。一面吩咐宫人送周太后回宫,让太监去请随行的太医,一面留下德王妃和庆王妃安抚宫眷命妇,一面叫宫人进来打扫收拾,又叫人去前面告知嘉平帝。   众人见她不慌不忙,顿时找到了主心骨,按着她的吩咐分头去忙。   陆老夫人等人不敢接着吃酒,跟在轿辇后面,送周太后回宫。   众人陆续离去。   郑贵妃没有跟着起身,仿佛眼前的鸡飞狗跳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仍旧懒洋洋地靠坐在席位上,接过宫人重新斟满的酒杯,闻了闻,酒香扑鼻。   她喝了口酒,酒入喉肠,浑身舒坦。   淑妃果然是周太后逼死的。   难怪东宫近来对仁寿宫的态度越来越生硬冷淡。   原来如此。   她替周太后背了骂名,周太后还一口一个“寡廉鲜耻”“老妇”“妖妇”地骂她,真当她会当一辈子的替死鬼?   她没有儿子,没什么指望,唯一的牵挂是郑家一群不成器的蠢货,好在这些年她和钱兴大肆聚敛,搜刮的钱钞宝贝多得数不胜数,足够娘家人几辈子吃穿不愁。   眼看富贵日子要到头了,她何必再受仁寿宫的气?   郑贵妃挑起眼帘,视线在人头攒动的人堆里转来转去,最后落到了金兰身上。   宫人簇拥着她,七嘴八舌找她讨主意,她不慌不忙,从容温和,一句句交代下去,圆圆的小脸,唇红齿白,乌溜溜的大眼睛,看人的时候眼珠子黑幽幽的,不笑的时候眸子里也有浮动的笑意。   仔细看还真有几分伶俐可爱。   郑贵妃举着酒杯,冷笑了一声。   周太后蛮横固执,这会儿说不定还沾沾自喜,以为太子和太子妃没有发现宋宛那晚出现在仁寿宫的真相。昭德宫送走了宋宛,周太后居然还假模假样派人来问宋宛是因为什么过错被赶出去的。   她以为谁都会像嘉平帝那样碍于她的身份对她的所作所为装聋作哑吗?   一如既往的愚蠢短视。   正因为周太后不聪明,所以郑贵妃这些年从来没有怕过仁寿宫,她让着仁寿宫,只是为了哄嘉平帝罢了。   既然周太后误以为是长兴伯夫人是她安排的,就让周太后这么以为吧,她正好乐得看周太后颜面尽扫。   反正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   ……   嘉平帝趁着天气晴好宴请群臣。   席上几位内阁大臣都是人精,只谈风月和眼前风景,绝口不提朝政之事。   大臣识趣,嘉平帝心情更好,多喝了几杯酒,无意中看到席间一名衣着朴素、愁眉苦脸、浑身落魄气的白发老者,觉得对方眼熟,问近侍这人是谁。   近侍忙叫白发男人到御前回话。   白发男人走到嘉平帝面前,行了礼,不等嘉平帝问话,眼圈一红,嚎啕大哭。   在座的朝臣全都看了过来。   嘉平帝怔愣片刻,认出眼前大哭的人正是嫡母钱太后的亲弟弟长兴伯,心中自悔不该问起他,含笑示意近侍扶起长兴伯,宽慰几句,请他还席。   长兴伯哭得满脸是泪,爬都爬不起来,絮絮叨叨谢恩。   几位内阁大臣在一边看着,饶是嘉平帝这样我行我素的人也不由得老脸微红。   薄待嫡母家人,可不是什么好听名声。刻意忽略是一回事,人都哭到他跟前了,他还不理会,那就是刻薄了。   嘉平帝心里暗暗恼怒,只得耐着性子和长兴伯闲话家常,为了堵别人的嘴,当场加封长兴伯的儿子为副千户,封赏他的的夫人。   但就是不提给长兴伯封爵的事。   长兴伯跪地叩谢圣恩。   内阁大臣见嘉平帝开口了,出来打圆场,拉着长兴伯还席。   宴席照旧,嘉平帝皱眉问近侍:“谁请的长兴伯?”   他已经好几年没见过钱家人了。   近侍小声答:“万岁,这事说起来就话长了。钱家落魄,长兴伯只能变卖家藏古董度日。前不久谢太傅家的大孙子——就是谢侍郎逛早市,买了不少古董回去讨好谢太傅,谢太傅一眼认出古董里有只定窑香炉是先帝御赐的,勃然大怒。谢侍郎被骂了一顿,只好把古董还回去,到了地方才知道那古董是长兴伯家卖的。”   嘉平帝眼皮直跳。   近侍接着说:“您也知道谢太傅的脾气,太傅要拉着长兴伯去礼部讨说法,又说要去宗人府,还说要进宫……”   嘉平帝揉了揉眉心。   近侍道:“事情闹到千岁爷那里,千岁爷好说歹说才劝住谢太傅。礼部的几位郎官被太傅臭骂了一顿,这次春宴就没敢落下长兴伯。”   他不敢复述谢太傅的原话。谢太傅带着孙子谢骞登门归还古董,看到钱家门庭冷落,愤愤不平,大骂礼部官员尸位素餐,还提起了先帝。   嘉平帝一听说谢太傅掺和到这事就头疼,老师那个牛脾气,就是周太后他都敢当面顶几句。   既然事情没闹大,那就算了。钱家确实可怜,赏他们些银钱度日便是。   嘉平帝吩咐下去,司礼监立刻拟旨。   草拟的诏书还没写完,仁寿宫的宫人脚底生风地赶来禀报:“陛下,不好了,老娘娘气晕过去了!”   这一声虽然刻意压低了声音,但是宝座附近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众人对视一眼,暗暗摇头。   周太后当真是为老不尊,这么多年了,居然还是容不下钱太后的家人。钱太后才是先帝的原配发妻,温婉贤良,宽和大度,和先帝伉俪情深,相濡以沫,深得民心,朝野之间一片赞誉,周太后何必作茧自缚,非要和钱太后一较高低呢?   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好争的?   到底是深宫妇人,果然眼界狭窄。   朝官们不想多事,假装没听见宫人的话。   他们可以气定神闲,嘉平帝坐不住了,老娘都气晕了,他哪还有心思继续赏春?   立刻起驾回宫。   随行太医早就为周太后诊过脉案,药也煎好了,嘉平帝追上周太后的轿辇,亲自把热气腾腾的药汤送到周太后跟前。   “母亲,您何必为这些小事动怒?”   周太后面朝里,一把推开药碗。   宫人惊呼一声,抢上前接过差点被打翻的药碗。   嘉平帝无奈,示意宫人先回宫再说。   一场盛大的春宴就这么不欢而散。   回到仁寿宫,嘉平帝先下轿,转身去扶周太后,周太后冷冷地瞥他一眼:“副千户?你怎么不直接封他当指挥使?”   嘉平帝叹口气,搀扶着周太后进殿:“只是个副千户罢了,又不能世袭,表面上的风光而已。”   周太后甩开嘉平帝的手:“一个残废的老妇,瞎了眼睛,瘸了腿,居然还能与哀家并尊!她活着的时候,哀家受了一辈子的气,终于熬到她死,哀家居然还要受此奇耻大辱!哀家的儿子贵为天子,难道就不能维护一下你亲母的颜面?”   嘉平帝头疼欲裂,他最怕周太后提起钱太后的事。   当年光是为了一个太后的封号,周太后寻死觅活,闹得后宫前朝不得安宁,他夹在当中两头为难。后来几百位朝臣联名上疏进谏,差点引起朝堂动荡,他只能求母亲退让一步。好不容易平息了太后尊号的事,安抚住了周太后,等钱太后去世时,周太后又闹了一出大戏,这一次大臣绝不让步,跪在文华门外大哭不止。   嘉平帝想起登基之初的事就满心烦躁,忍不住动了气:“娘娘如今贵为太后,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听他语气不耐烦,周太后回过头,双眸瞪大,面容狰狞,呵呵冷笑两声:“我的好儿子!你如今是皇帝了,满朝文武敬着你,阖宫宫人畏惧你,你眼里哪里还有我这个母亲!我怀胎十月生了你,为了你吃了多少苦头!那时候我们母子俩相依为命,我怕你挨饿受冻,攒下银钞托人送到你身边,我担心你夜里睡不安稳,把郑繁送去照顾你……我争这口气为的是什么!我还不是为了你!你是天子,我是你亲娘,钱氏不过就是比我早入宫罢了!一辈子一无所出,年老残废,有什么资格当皇后?我抚育你长大,劳苦功高,我也陪先帝吃了苦,哪一点就不如她钱氏了!”   说着说着,老泪纵横。   “哀家老了!哀家胡搅蛮缠!哀家的儿子也嫌弃哀家了!”   嘉平帝愚孝了一辈子,周太后一哭,他就是有再大的火气也只能忍着,叹口气,给周太后作揖:“儿子错了,是儿子没有体谅到母亲的苦心和辛酸,母亲别和儿子置气,您身子要紧。”   周围的宫人也跟着劝,好说歹说,搀扶着周太后进了内室。   周太后哭了一回,坐在罗汉床前,由着宫人服侍洗了把脸。   嘉平帝讪讪地站在一边,小声赔着不是。   周太后挨在枕上,冷冷地瞥一眼嘉平帝,浑浊的双眼微微一眯,冷笑:“今天长兴伯家的人怎么会出现在宴席上?是哪个不长眼睛的把人放进西苑的!”   不等宫人禀报,她看着嘉平帝,“一定是郑贵妃捣的鬼!”   嘉平帝一脸无奈:“这事怎么又扯到贵妃身上了?”   周太后怒道:“除了她,还有谁有这个胆子?长兴伯家的人去领旨的时候,她笑得那么张狂,你说她不知情,哀家不信!”   嘉平帝好脾气地解释:“真的不关贵妃的事,是礼部那边安排的宾客,谢太傅知道钱家一直没有封爵,逼着礼部的人安排他们参加宫宴。朕已经赏了他们家,以后不许他们再进宫就是了。”   周太后攥紧了手指,一定是郑繁找来的钱家人!宋宛那晚之后消失得无影无踪,东宫一点动静都没有,昭德宫也没有传出什么风声。   肯定是郑繁!   她眼前金星乱冒,怒火翻涌:钱氏那个老妇已经死了这么多年,竟然还是阴魂不散!她不甘心! 第131章 是你做的?   昭德宫。   轿辇停在长阶前, 郑贵妃在宫人的簇拥中欢欢喜喜地下了轿子, 脚步轻快, 笑着踏上石阶。   几声汪汪犬吠, 雪白的狮子犬从珠帘底下飞快地钻了出来, 扑到郑贵妃脚下。   郑贵妃心情很好,俯身抱起狮子犬,摸了摸狮子犬的大垂耳朵, 吩咐宫人:“本宫很久没看到长兴伯夫人了, 今天在宴席上看到她, 你们拣几样看得过眼的首饰送去钱府。”   宫人应是。   ……   春宴不欢而散, 大臣们各自归家。   宫门前一片嘈杂人声。   长兴伯和长兴伯夫人也乘坐马车回府。   夫妻俩所到之处,嗡嗡的说话声立刻停了下来,不想惹事上身的唯恐避之不及, 也有厚道的人拱手朝他们道喜, 夫妻二人面色如常,和众人一一还礼。   谢家的车驾停在不远处, 谢太傅入宫见嘉平帝去了,谢骞在宫门外等着,众人知道谢太傅进宫的目的,纷纷摇头叹息。   谢骞斜倚在车窗上, 挑起车帘,摸摸自己的胡子, 一脸无奈:老爷子最喜欢多管闲事, 钱家的事刚好撞到他面前, 他岂肯放过?   一名礼部官员垂头丧气地经过谢家马车,看到车窗里那两撇神气活现的胡子,立刻认出谢骞,叹口气,上前几步。   “府上太爷这回满意了?”   这些天礼部上上上下被谢太傅骂得狗血淋头,连喘口气的工夫都没有,当真是有冤无处诉!嘉平帝和周太后两顶大山压在头上,母子俩都看钱家人不顺眼,拖着不给钱家加封,他们礼部有什么办法?又不是他们故意为难钱家。不过是侯爵名号、千两俸银罢了,区区小事,礼部何乐而不为?反正又不是从他们的腰包里掏钱。   礼部拖着,还不是因为嘉平帝不点头!   谢骞趴在车窗前,也叹口气,摇摇头,做了个爱莫能助的表情:“老爷子进宫进谏去了,你们礼部最近消停点,别再被他抓着错处。”   礼部官员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苦着脸走远。   谢太傅火眼金睛,没事都能挑出点毛病,更何况他们礼部确实一堆麻烦事,一抓一个准啊!   谢骞微笑着目送礼部官员的背影消失在宫门外,脸色微沉。   他有种直觉,钱家的事情只是一个开端而已。   谢太傅爱好风雅之物,他为了哄谢太傅高兴,从早市买了些古董玩器奉上,其中刚刚好就有先帝御赐给钱家的东西,谢太傅一眼就认了出来。   早市上经常有世家子弟变卖家中古物,谢骞没当一回事,谢太傅却认为一定是有人偷盗了钱家的古董,说他买了赃物,逼着他还回去。   谢骞无奈,只能陪着谢太傅一起去钱家归还香炉。   到了长兴伯府,亲眼目睹钱家如今的窘迫凄凉,得知礼部、户部、宗人府怠慢钱家,谢太傅立刻揎拳掳袖,径自去礼部骂人。   谢骞回想自己逛早市的那天,卖香炉的人声音有些尖细,好像是个太监。   虽说无巧不成书,但是谢骞并不认为会这么凑巧。   有人假借他的手,将钱家的古董送到谢太傅面前,利用谢太傅的暴烈性子,揭开嘉平帝和周太后刻薄钱家的这件丑事。   滴水不漏,□□无缝。下手的人甚至不用出面就轻而易举地达到目的。   背后之人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难道单单只是为钱家出头?   钱太后早就过世了,钱家无权无势,如此大费周章帮扶钱家,能有什么好处?朝中同情钱太后的官员不少,但是其中并没有钱家的姻亲,谁会冒着得罪周太后的风险为钱家谋算?   谢骞轻抚胡须,皱眉思索。   等了一个多时辰,谢太傅还是没有出来。   谢骞干脆下了马车,进宫去寻祖父。   到了乾清宫宫门外一打听,谢骞吓得魂飞魄散,双膝发软。   宫人说嘉平帝在仁寿宫安抚周太后,一直没有回来,谢太傅左等右等等不到嘉平帝,干脆追到仁寿宫去了。   谢太傅说,正好他想劝劝周太后。   谢骞头晕目眩,定定神,急急忙忙转身冲下石阶。   周太后是什么人?嘉平帝刚刚登基的时候,她第一件事就是逼嘉平帝废了钱太后。满朝文武皆知她固执蛮横,除非先帝再世,否则没有人能劝得住周太后!   长街空空荡荡,谢骞撒腿狂奔,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戍守的禁卫认出谢骞,对望一眼,没有上前阻拦呵斥,他们刚刚看见谢太傅走过去了。   谢太傅年老,身边伺候的宫人又知道他是块爆炭,哪敢真的让他进宫去见嘉平帝?故意拖拖拉拉走得慢,又时不时停下来和宫人说话。   这一耽搁,谢骞好险逮住了祖父,气都没喘匀,先扑上前搀住祖父的胳膊,“您就别掺和这事了,不然谁都不好过。太后刚刚气晕了过去,这会儿您过去不是火上浇油吗?皇上已经退了一步,加封钱家公子为副千户,钱家都满意了,您何必在这个节骨眼上惹太后不高兴?真把太后的火气激起来了,反而不美。皇上是个大孝子,此事得从长计议。钱家也不想真的惹恼周太后,他们就想过点安生日子,您说是不是?”   二话不说,硬推着谢太傅转身。   谢太傅面如猪肝。   乾清宫领路的宫人悄悄松口气,抹了把汗,抬腿就走远了。   谢骞不敢松懈,一路紧紧攥着谢太傅的手,强行将老爷子送出宫门,塞进马车里,小声吩咐家仆:“送老太爷回去,记住,不管老太爷说什么,不许掉头!看着太爷。”   家仆应是,长鞭在空中甩了个漂亮的鞭花,马车轱辘轱辘驶离宫门。   谢骞没有跟着一起回家,站在原地看着马车消失在金晖浮动的长街尽头处,转身回宫。   他交出自己的腰牌,求人递到司礼监去,问宫人:“司礼监的罗统领今天在哪儿当值?”   宫人回答说:“今天是春宴,皇上原本要大臣们作诗的,罗统领才学好,自然随侍皇上左右,皇上在仁寿宫老娘娘那儿,罗统领应该也跟去了。”   春宴上朝臣照例要献诗歌功颂德,嘉平帝会让身边近侍也做几首诗应景,这种场合向来少不了罗云瑾。他才学过人,嘉平帝最喜欢让他和文臣比试。   谢骞想了想,决定去罗云瑾在宫外的住处等着他。   他到了宅子里,看门的两个内侍已经和他混熟了,请他进院,却不许他进屋,烧水煎茶,让他坐在院子里等着。   乍暖还寒的天气,院中枇杷树绿得油亮,间壁光秃秃的梅树树干越过院墙,笼下虬曲盘绕的树影。   谢骞冷得瑟瑟发抖,热茶一碗接一碗灌下肚,喝得肚子都涨起来了,连跑了好几趟茅房,终于听到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和由远及近的马蹄声。   暮色沉沉,远处的寺宇传出阵阵辽阔旷远的钟鼓声,罗云瑾独自一个人归家,骑了匹劲瘦的黑马,沿着夕阳照耀下的巷子慢慢行来。   到了宅院门前,长腿一扫,翻身下马。   小内侍迎上前,接过他手中的长鞭,牵着马去马厩。   罗云瑾边往里走,边解开披风,撕下腕上缠裹的绑带,随手扔到另一个内侍手里,凤眸微抬,淡淡地扫一眼谢骞。   谢骞直接问出自己的怀疑:“今天春宴上的事和你没关系吧?”   罗严谨没说话。   谢骞倒吸一口凉气,神色凝重,胡子气得一翘一翘的:“卖我古董的人不会是你安排的吧?我看那个卖古董的人一定是宫里的人!他看古董玉器的眼光比我家老爷子还毒辣,不然我也不会从他手里买下那几样玩器。”   谁都知道谢太傅脾气古怪,一点就炸,当初钱兴就曾经利用谢太傅的这一点企图引诱他捧剑入宫,司礼监传出消息,东宫马上知会阁老,阁老亲自出面劝说,拦下了谢太傅。   谢骞认出罗云瑾后回想往事,司礼监的秉笔太监都是钱兴提拔上来的,除了罗云瑾,谁会给东宫报信?   谢太傅是他的老师,他了解谢太傅,所以能够及时送出消息拦住谢太傅。   既然他能及时拦住谢太傅,当然也可以激起谢太傅的怒火,利用谢太傅揭开周太后和嘉平帝想要遮掩的旧事。   谢骞越想越觉得罗云瑾嫌疑最大,顿足道:“你可以提前和我通个气,我又不会拦着你……”   古董是他亲自买了送到谢太傅跟前的,他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只能认栽,但是罗云瑾完全不必这么委婉曲折,直接告诉他一身就是了,他虽然油滑,但并不是怕事之人,说不定还能帮上忙。   罗云瑾仍是一言不发。   谢骞叹口气,道:“如今太子地位稳固,后宫之事再怎么闹也影响不到前朝。我不管你到底在谋划什么,至少让我心里有个底,我才能在适当的时侯帮上你的忙。我祖父固然好利用,也容易闹出大事,我是该拦着他,还是由着他?你总得让我心里有数才行。”   “我不想糊里糊涂帮倒忙。”   他认真地道。   罗云瑾踏上石阶,低头拂去肩上尘土:“太后的事你不要插手。”   谢骞会意,罗云瑾没有否认,等于是承认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眉头紧皱:“你别掉以轻心,太后确实固执蛮横,没什么本事,也没有计谋,不过她到底是皇上的亲娘,你千万别把自己搭进去。”   说完,他站着不动。   罗云瑾为什么要帮钱家?他和钱家又没什么交情。   谢骞还在犹豫,罗云瑾已经头也不回地进了屋,哐当一声,大门合上了。   真是冷酷无情!亏自己还因为担心他特意赶过来找他问明白……谢骞心里腹诽了几句,又是一泡尿意上来,赶紧转身去寻茅房。   罗云瑾回屋,走进书房。   内侍手里擎了根短蜡烛,一一点亮房里的灯烛,小声说:“真定府那边来信了。”送上一张卷起来的纸条。   罗云瑾接过纸条,眸光一凝,将纸条放在燃烧的灯焰上付之一炬。   内侍垂手侍立,看罗云瑾拿起一本书看,问:“统领,太后的事和我们无关,您刚才怎么不否认?”   春宴上的事不是司礼监安排的,钱家和司礼监根本没有往来,司礼监怎么可能为钱家出头?倒是礼部、东宫和昭德宫都有嫌疑,其中昭德宫嫌疑最大。   罗云瑾目光落在书页之间,手指轻叩书案:“派人看着仁寿宫。”   内侍一惊,眼睛诧异地瞪大。   统领也要掺和进去?   那么不管钱家人是不是统领安排的,统领注定会得罪周太后。   内侍心思电转,不敢多问,点头应是。 第132章 安心   昭德宫一直注意着仁寿宫的动静。   嘉平帝好言好语, 还是未能安抚周太后, 只得答应赏赐周家金玉珠宝、田土宅邸, 到年底再给周家其他子弟封官, 又当着周太后的面下令以后不许钱家宫眷入宫。   周太后这才转怒为喜, 由宫人服侍着喝了药。   嘉平帝想起当年为了钱太后祔葬的事情闹的那一场文华门哭谏事件,心神俱疲,出了仁寿宫, 抬腿就往昭德宫走去。   郑贵妃对嘉平帝了如指掌, 知道他从老太后那里出来之后一定会来自己这里, 已经让人预备好了香衾软枕。   嘉平帝心事沉沉, 黑着脸踏进内殿。   郑贵妃没有多问什么,直接拉着他的手送他去净房洗漱,叫了四个年轻貌美的宫人陪着一起进去伺候, 等嘉平帝出来, 按着他坐下,先帮他揉|捏双肩放松。   宫人鱼贯而入, 摆好晚膳,俱是嘉平帝爱吃的菜:脆嫩丰肥的酒糟沙松鼠,炖得烂烂、汤汁醇浓的煨海味猪蹄筋,鲜美的川椒荔枝烹河豚, 色如白雪的清蒸富春江鲥鱼。   嘉平帝看一眼席面,笑了笑, 指着鲥鱼问:“这时节哪来的稀罕东西?”   郑贵妃拿起筷子塞进嘉平帝手里:“只要是皇上爱吃的东西, 凭它有多稀罕, 臣妾都能为皇上弄来。不过是几条鲥鱼罢了!三千多里路又怎样?也不过两天就能送到。”   嘉平帝深受感动,轻轻握住郑贵妃的手。   他小时候和郑贵妃相依为命,其实和周太后相处的时间不长。周太后强势蛮横,他身为人子,不敢违逆生母所求,懦弱忍让,不管母亲提出什么要求,他一味顺着,对母亲敬畏多于濡慕。唯有在郑贵妃这里可以感受到些许从母亲那里无法得到的温柔。   郑贵妃洗了手,挽起袖子,亲自帮嘉平帝撕沙松鼠肉,伺候他吃了饭,服侍他睡下。   等嘉平帝睡熟了,郑贵妃下床洗去残妆,宫人为她涂抹香膏。   她看一眼趴在榻上角落里酣睡的狮子犬,吩咐宫人:“给宫外递个信,让他们明天进宫一趟。”   宫人知道她说的是郑家两位侯爷,躬身应是。   ……   仁寿宫里仍旧烛火辉煌。   周太后一生最大的忌讳就是自己始终屈居钱太后之下,白天受了刺激,夜里辗转反侧,怎么都睡不着,叫来心腹内官,要他去奉先殿走一趟。   内官孟时为难地道:“老娘娘,这都到三更了,各处宫门都下了钥。”   周太后怒道:“不过是让你进去看一眼,你奉哀家的旨意过去,难道那些人还会拦着不让你进?”   孟时有苦叫不出,知道周太后正在气头上,不敢吱声。   周太后沉默了一会儿,冷哼一声:“那就明天一早过去!”   孟时松口气,点头应是。   ……   东宫,烛火照耀。   殿外夜风呼呼吹着,重重帷帐掩映,内殿静谧无声。   丝丝缕缕的清淡沉水香从鎏金香炉的雕镂牡丹花纹逸出,花几上一瓶怒放的海棠花枝,夜色深沉,花朵还未睡去,娇艳婀娜。   金兰坐在灯前对账,春宴虽然不欢而散,但是宴席前后的事情还是得妥善处理好。   如今郑贵妃彻底不管事,王皇后事事退让,不敢拿主意,吴皇后幽居冷宫,更没资格管,趁着宫里混乱无主,她暗示掌事女官把跟着黄司正读书的宫女安排到六宫各处,偏殿那边得重新遴选一批年纪小的宫女。   杜岩笑眯眯地坐在脚踏上剥橘子,去年底闽广进贡的凤橘,一直保存到现在,依旧滋味酸甜,汁水丰沛。   屋子里萦绕着淡淡的橘皮芳香。   金兰放下密密麻麻写满符号的算纸,吃了几瓣橘子,叮嘱杜岩:“你最近就不要去早市了,免得被人认出来。”   京中早就有人私下议论钱家变卖御赐古董度日的事,杜岩常常逛早市,不费吹灰之力就收集到钱家的古董,朱瑄刚刚吩咐,他第二天就把事情办好了。   杜岩挺起胸脯,自信满满地道:“殿下放心,小的是乔装打扮之后再和谢侍郎做生意的,别说谢侍郎没认出小的,就算小的现在和他面对面,他也认不出小的来!”   他没有刻意掩饰自己的内官身份,谢骞肯定听得出他是个宦官,要不是如此,谢骞也不会买下他卖出去的玩器,京师的人都知道宫里的太监眼力毒,而且手里确实有好宝贝。不过谢骞想认出他就不容易了。   金兰失笑,帷帐外面传来说话声,小满掀开珠帘:“殿下,千岁爷回来了。”   她立刻起身迎出去。   朱瑄身上仍然是白天穿的皇太子礼服,刚从书阁回来,眼睫低垂,面色有些苍白。   金兰递了杯热茶给他,摸了摸他的手,天气还没有完全回暖,他手心有点凉。   朱瑄喝了茶,拉着金兰的手坐下,黑幽幽的眸子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晚膳吃了什么?”   “吃了樱桃、糍粑,不落夹,羊脂韭饼,还吃了笋蕨肉扁食。”金兰一样样报菜名,问,“你呢?要不要吃碗扁食?”   朱瑄嗯一声。他陪着几位阁老用过晚膳,席间气氛拘束,谁都没吃饱。   金兰吩咐宫人去传扁食。   茶房一直预备着,不一会儿扁食就送了过来,还有一盘宝相花羊脂韭饼。   金兰吃过了,不觉得饿,把热气腾腾的扁食递到朱瑄跟前,自己夹了一枚羊脂韭饼吃。   朱瑄看一眼金兰小心翼翼的动作,笑了笑,打发宫人出去。   隔间里灯火静静燃烧,两人对坐着吃消夜。   宫人都出去了,金兰没了顾忌,放下筷子,袖子高卷,直接用手抓起羊脂韭饼。   咬了一口,饼皮薄脆,内馅柔软,肉馅里加了剁碎的羊脂,油香浓郁,头茬嫩韭明软嫩滑,吸饱脂油,肥而不腻,甘香满口。   金兰吃着羊脂韭饼,双唇油乎乎的,小声说:“仁寿宫没有打发人过来讨要宴会名单,问都没问一声。”   名单不是她一个人制定的,但确实经过她的手,周太后怎么也该问她一声,或是派人过来要名单。   她连说辞都准备好了,仁寿宫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朱瑄道:“太后只怕忙不过来。”   周太后爱面子,一生最大的心病就是钱太后,什么事都不及和钱太后争夺地位的事情重要,这口气她可能直到年底都咽不下去。   他知道周太后最怕什么,偏偏就要揭开这一层疮疤。   今天只是开场而已。   不过他不想把金兰卷进来,她最好什么都不知道,自自在在的就好了,但是她既然看出来了,那就没必要瞒着她。   朱瑄吃完了扁食,手指抬起金兰的下巴,低头吻她泛着油光的唇。   金兰吓了一跳,闭着嘴巴不让他亲,手抵在他胸膛上,眼睛瞪得溜圆。   她刚刚吃了羊脂韭饼,一嘴巴的羊油膻味,他居然敢亲她!   朱瑄紧紧扣住金兰的肩膀,把她按在月牙桌前,好好亲了一回。   宫人站在珠帘外,红着脸不敢抬头,等里面传出朱瑄吩咐的声音才端着铜盆进去伺候。   朱瑄站起身,拉着金兰的手按进铜盆里,帮她洗手,指腹逐根轻柔地搓洗纤纤十指,金兰浑身酥软,撩起水花泼他。   他按住她的手,低头亲她:“不许调皮。”   金兰心道:她哪里调皮了?   铜盆里的手指张开,继续有一下没一下地撩水花。   朱瑄笑笑,接过宫人递上的干燥布巾给金兰擦手,拉着她在内殿来回踱步消食。   杜岩领着人撤走壁灯的灯烛,内殿只余案前的几盏莲花灯,海棠花枝笼下交错的花影。   灯火朦胧,金兰眼皮发沉,有点困了。朱瑄不许她马上睡,手臂揽着她的腰,半搂半抱,逼她再走一会儿。   金兰只得打起精神继续踱步,问朱瑄周太后和钱太后的事。   宫人不敢犯忌讳,说得含糊。   朱瑄缓缓地道:“说来也简单,不过是为了争一口气。”   ……   周太后虽然是出身微贱的农家女,但是生下了皇长子嘉平帝,母以子贵,获封皇贵妃,于是不把残废而又不得宠的钱太后放在眼里。她争强好胜,不甘人下,还是贵妃的时候就授意内官到处游说,请废钱皇后,说钱皇后瞎了一只眼睛、腿脚也有伤残,不配为一国之母,应当改立她为皇后。   先帝年轻时确实冷落了钱皇后,后来夫妻俩患难与共,先帝对发妻敬重爱怜,听说此事,大发雷霆,断然拒绝内官的建议。   为了警告骄纵的周太后,先帝多次不厌其烦地当众强调嫡庶尊卑之别,叮嘱嘉平帝要孝敬嫡母,以确立钱太后的嫡后地位,临终前还交代顾命大臣务必将钱太后和他合葬。   然而先帝刚刚驾崩,周太后就坐不住了,直接派人去内阁,假借嘉平帝的口吻传旨,说钱太后不足以母仪天下,不配得太后尊号。   内阁大臣据理力争,钱太后是先帝原配,嘉平帝的嫡母,朝廷若不顾纲常伦理、公然违逆礼制,还怎么治理天下?   内官怒斥阁老,说他们收了钱太后的好处,故意陷嘉平帝于不孝。   阁老们横眉怒对,极力争辩,劝谏的奏疏雪片一样送至乾清宫。   事情闹到嘉平帝跟前,嘉平帝当时还没和钱太后交恶,认为母亲实在是无理取闹,但又不敢违逆母亲,只能一边拖延立尊号的事,一边暗暗派人和内阁大臣通气,表明自己的态度。   周太后召见嘉平帝,训斥儿子。又召见大臣,威逼利诱。   阁老们是先帝留下的顾命老臣,素有威望,根本不惧周太后,不为所动。   后来大臣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那就是两宫并尊,不过他们还是坚持给钱太后的尊号多加了两个字,以分嫡庶。   周太后自知理亏,只能罢了。   钱太后还是压了周太后一头。   周太后心有不甘,那年钱太后生日,周太后不许百官命妇入宫朝贺,见到钱太后便冷嘲热讽,处处针对。   钱太后年老体衰,眼盲腿残,娘家又势弱,只能退避忍让。   第一次相争,朝臣保住了钱太后的体面,但不能改善后宫中钱太后的处境。   后来钱太后抑郁而逝,周太后再次公然发难,引发了第二次朝臣和后宫的矛盾。   按祖制,钱太后应当安葬祔庙,和先帝合葬,周太后百年以后也会祔葬先帝陵寝,到时候两后祔葬。   周太后一直因为尊号之事耿耿于怀,坚决不同意钱太后和先帝合葬,蛮横地要求另外择取一处安葬钱太后。   嘉平帝劝不住执拗的母亲,干脆将此事下礼部会议。   朝野震惊。   朝中文武大臣、翰林院、科道官近百余人集议丧礼之事,廷议过后,大臣们认为应当遵照先帝的遗愿,让钱太后祔葬陵寝。   经过反复讨论,朝臣上疏请求嘉平帝同意钱太后祔葬。   嘉平帝很快做出了答复:爱卿们所言甚是,但是圣母在上,朕是个大孝子,屡次请命,母亲就是不松口,朕实在无可奈何。朕孝顺两宫如一,不忍违逆母亲,否则就是不孝。还是另外给钱太后择一块风水宝地吧!望爱卿体谅朕的苦心。   朝臣哭笑不得,第二天继续上疏。   翰林院学士、国子监祭酒,逐一驳斥支持周太后的官员提出的不让钱太后祔葬的理由,将周太后的心腹驳得哑口无言。   又次日,以德高望重的魏国公为首的几十位公、侯、伯等功勋之后和在京武官也纷纷上疏。   紧接着,六科给事中、各地监察御史等八十余人分别联名上疏。   事情越闹越大,朝中尚书、侍郎,通政司、大理寺、都察院……六部文武官员再次上疏,要求嘉平帝按祖宗法制安葬钱太后,不能因为愚孝周太后而不顾礼法。   难道周太后比祖宗规矩还重要?   周太后勃然大怒,不肯妥协。   文武百官一怒之下,由当时的阁老带领着齐聚文华门前,跪地大哭。   内阁,六部,五军都督府,大九卿,功勋贵戚,詹事府,翰林院……文武官员几百人跪在宫门外,哭声震天。   嘉平帝派人劝慰诸阁老,阁老们表示:如果周太后不收回成命,他们就一直跪下去。   周太后见状,知道事情无法挽回,只得罢了。   钱太后得以按照礼制归葬先帝陵寝。   第二次相争,朝臣坚持遵守皇家礼制,再次逼得周太后妥协。   但是自那以后,朝臣和嘉平帝的关系就一日不如一日,乃至于后来君臣彻底离心。   大臣们集体哭谏文华门,逼得嘉平帝妥协,到底还是让嘉平帝心里有了疙瘩。   ……   听朱瑄慢慢道出由周太后的跋扈和争强好胜引起的两次礼仪之争,金兰困意全无。   原来周太后以前这么蛮横固执。   这些年郑贵妃耀武扬威,世人都骂郑贵妃是惑乱后宫的妖妃,很少有人提起周太后和朝臣对峙的事,她保护吴皇后和王皇后,民间还对她颇有赞誉呢!   金兰进宫之前一直以为周太后是一位慈祥温和的长辈,黄司正从没提起过周太后曾引发两次礼仪之争。   现在回想,周太后对她慈爱有加,一半是看在朱瑄的面子上,还有一半应该就是为了扶持她对付郑贵妃。   金兰踮起脚,捧住朱瑄的脸,眉头轻皱:“五哥,你应该早点告诉我这些。”   她手心温热,朱瑄依恋地蹭了蹭她掌心,拍拍她发顶:“你不必理会这些腌臜事。”   金兰无奈,气得咬牙。   是啊,她不必理会。   郑贵妃和他有约定,不会动她。周太后也有顾忌,加上轻视她,从不拿她当威胁,不管是谁想对付东宫,都是直接从朱瑄身上下手。赵王妃晕头转向,刚伸了一下爪子,立马就老实缩回去了。   他事事安排得妥妥当当,不想让她操一点心,连发现淑妃死因这种事都不曾透露一分,非要她逼迫才肯如实告诉她。   可是她不想被蒙在鼓里,虽然她可能帮不上忙,至少可以陪着他一起面对。   金兰心里柔肠百转,想骂朱瑄几句,又舍不得,垫脚亲了亲他的鼻尖。   他的谨慎是刻进骨子里的。   朱瑄搂着金兰的腰,顺势抱起她送到榻上:“无事不要去仁寿宫,我再多派几个人跟着你。”   金兰想了想,没有拒绝。   她总觉得朱瑄好像在怕什么。   淑妃暴毙,嘉平帝冷漠忽视,一起长大的弟弟为储君之位上跳下窜,他亲情淡薄,只有她了。   而她不记得他们之前发生过什么。   刚刚重逢的时候,他对她还有一丝怨气,他梦中说恨她,对她的态度古里古怪,之后再也不提起那些旧事,只当一切都没发生,因为知道不断提起过去只会徒增她的压力。   没有人陪他回忆过往,他连对她的一点点怨恨都得小心翼翼地藏起来,生怕伤害到她。   金兰越想越替朱瑄心酸,像被人捅了一刀似的,五脏六腑,没有一处不疼。   她张开双臂,用力抱住朱瑄,缠得紧紧的。   朱瑄顿了一下,按住她的手,俯身看着她清亮的双眸,含笑道:“刚才不许我胡闹,这会儿怎么又等不及了?”   说着低头亲她,手指开始解她衣襟前的镶宝金玉扣。   金兰想起陪他用晚膳的时候月牙桌旁的事,腿还是软的,满腔惆怅之意立刻不翼而飞,哭笑不得地按住朱瑄的手:“你想哪儿去了……我就是想抱一下你。”   朱瑄浓眉微扬,单手挑开玉扣,右膝跪在拔步床沿,声音低沉:“抱吧。”   金兰挥开他的手,捏了捏他掌心,软语撒娇:“还没洗漱呢。”   她觉得自己还是一身羊膻味,他素来爱洁。   待会儿要是满床膻味,看他怎么睡!   朱瑄挣扎了好一会儿,眉头轻皱,扬声吩咐帘外侍立的宫人去准备香汤香脂。   金兰肩膀发抖,咯咯笑出了声,推开朱瑄坐起身,还没站起来,他从后面搂住她的腰,直接打横抱起她,含笑低语:“洗的时候也可以抱我。”   ……   半夜的时候下起了雨,春雨润如酥,一夜淅淅沥沥。   石阶旁栽种的桂树浸润在绵绵细雨中,新生的嫩绿枝叶默默生发。   第二天早上朱瑄醒来的时候,雨还没停,时断时续,雨丝绵密,帐外光线暗沉。   一夜过去,花几上的海棠花依旧娇艳。   宫人进殿服侍,脚步声放得很轻。   金兰听到声音,迷迷糊糊睁开眼睛,长发披散,双颊晕红,眸子湿漉漉的,泛着潋滟的水光。   她躺在枕上揉了揉眼睛,声音沙哑:“这么早?”   脾气真好,昨晚折腾得狠了,她睡着之前说今早不会搭理他,为了强调,腾地一下背过身去,不许他碰她。   后来气消了,觉得对他太凶,背对着他一点一点蹭过来。   他伸手把她整个人抱进怀里,哄她的话还没说出口,她已经在他的怀抱中翻了个身,主动抱住他。   她舍不得对他发脾气。   朱瑄心里柔软,忍不住低头亲金兰,揭开锦被,握住她的脚,她还在用汤婆子,脚底帛袜暖乎乎的。他换走汤婆子,重新为她盖好锦被。   “外面落雨了,不算早,你接着睡。”   金兰在锦被底下伸了个懒腰:“落雨了?五哥,记得添件夹衣,别着凉了。”   又道,“带上大帽,你不爱穿蓑衣,大帽不许不戴。”   朱瑄嗯一声,坐在床沿,看着金兰入睡,放下床帐,退出内室。   槅扇外灯火晃动,杜岩服侍朱瑄穿衣戴冠,小声说:“仁寿宫昨晚派人去奉先殿,宫门落了钥,太监不敢去,今早刚敲过钟,孟时就去奉先殿了。”   朱瑄对着镜子扣好大帽系带,道:“派人告诉谢太傅。”   差点忘了奉先殿的事。   杜岩应是。   用过早膳,雨还是没停,而且越下越大,叮叮当当敲打在回廊碧绿琉璃瓦上,雨帘垂挂,水花四溅。   扫墨为朱瑄撑伞,禀报仁寿宫昨天的动静。   细雨纷飞,朱瑄步下石阶,长靴踩在湿漉漉的花砖地上,沉声吩咐:“你不必去文华殿了,留下保护太子妃,不管太子妃去哪,寸步不离。”   扫墨愣了一下,问:“如果殿下问起来呢?”   他平时跟着朱瑄居多。   朱瑄道:“她说什么你都听着,你不走,她不会真的赶你。”   扫墨不禁微笑,这倒也是。   太子妃一般不会因为寻常琐事和太子争执,即使她有时候不赞成太子的做法,也会先和太子讲清楚,说服太子之后再让他收回成命。至于太子惹怒太子妃的那几次,太子妃虽然生气,到底也没狠下心肠。   不过已经足够让太子发疯了。   太子妃只是冷一下脸,温文儒雅、从容稳重的太子爷就不管不顾地使性子,要是太子妃真出了事……   扫墨感觉到肩头重任的分量,把手中的罗伞交给另一位近侍,冒着雨跑回长廊,目送朱瑄在内官的簇拥中走远。   一个时辰后,金兰起身梳洗用膳,看到站在珠帘外面的扫墨,疑惑地问:“太子叫你回来的?”   扫墨回答说:“回殿下,千岁爷说最近宫里乱,他放心不下,让小的留下保护您的安全。”   金兰问:“那太子身边有没有添人?”   扫墨点头:“殿下放心,掌事太监另拨了个机灵的内侍顶替小的,他之前在太医院跑腿,也懂医理。”   他知道金兰担心什么,朱瑄身边的近侍多少都得会点医术。   果然,金兰听他这么说,神色稍松,点了点头。   金兰没有赶扫墨走。   朱瑄担心她,留下扫墨可以让他安心一点。 第133章 画像   郑家兄弟和宫里的太监往来甚密, 半夜的时候接到宫里的消息, 立刻换好衣裳, 等到天一亮便冒雨进宫。   嘉平帝精神不济,一早起来说头疼心慌,郑贵妃派人去太医院请院判。   开了方子,吃了药,内官簇拥着嘉平帝回乾清宫。   不一会儿内官回来向郑贵妃禀报:“娘娘,陛下回去以后,又宣召了那几个道士。”   嘉平帝痴迷长生之术, 宫里豢养了一大批僧道, 全都授予了官职,几次服用丹药发病也不能阻止他继续追求仙药。   郑贵妃眉头紧皱。   半个时辰后, 宫人领着郑家兄弟进殿。   兄弟俩以为自己又犯了什么错,小心翼翼地挨到半倚在美人榻上的郑贵妃跟前:“姐姐有什么吩咐?”   郑贵妃怀里抱着狮子犬,手指轻抚狮子犬柔软卷曲的长毛:“你们最近注意着周家那边。”   郑老二立马蹦了起来, 头摇得拨浪鼓一样。   郑贵妃一巴掌轻轻甩过去:“吩咐你做点事, 你卖弄什么呢!”   郑老二捂着脸,委屈巴巴地道:“姐姐,您不是叮嘱我和大哥,要我们别惹事吗?还说要我们远着周家, 怎么又要我们看着周家?”   郑贵妃翻个白眼:“我这是为你们以后打算!我照管不了你们一生一世,俗话说树倒猢狲散, 等我走了, 谁还会上赶着讨好你们?你们自己又没什么本事, 以后离了我,还不得被人生吞了?”   她一辈子审时度势,知道什么时候该忍让,什么时候可以得寸进尺,她得为郑家做点长远打算。   兄弟俩不明所以,对望一眼,点头应承。   反正不管姐姐吩咐什么,他们照着做就是了。   ……   雨一直没停,斜风细雨,织出万丈雨帘。   下午金兰午睡起来,站在长廊里看宫人们栽花。   天气越来越暖和,御花园的杏花和海棠陆续冒出花骨朵。廊前花池子里的花泥要趁着多雨的时节换成南边运来的肥沃河泥,好栽种花木。   金兰披了件石榴红织金闪缎杏林春燕鹤氅,梳家常低髻,指挥宫人在院墙底下搭起细竹竿架子。   架子搭好了,花泥里种上花种,等种子发芽生长,藤蔓顺着竹竿爬满花架,花朵垂落下来,就是一道天然的花障篱笆。盛夏时百花齐放,从竹篱花障底下走过,既有碧幽幽的浓阴,又有沁人心脾的浓香,又好看又轻巧。   回廊深处响起脚步声,小满从仁寿宫回来,快步走到阶前,行了礼,道:“殿下,东西都送过去了。”   周太后昨天当场气晕了,金兰今早打发小满准备了些补品之类的东西送去仁寿宫,顺便探听情况。   小满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   扫墨怕金兰站累了,扫了扫栏杆,示意宫人拿来蒲团垫,请金兰坐下。   宫人安设好软垫,搬来花几香凳,奉茶奉果。   金兰倚着栏杆坐下,端起茶盅。   小满凑近了些,道:“殿下,太后那边又闹起来了!”   金兰喝口茶,挑了挑眉:谁敢去闹周太后?   不等她问,小满接着说下去:“今早太后派孟时去奉先殿,谢太傅不知道从哪里听说这事,赶去礼部,追问奉先殿里头是不是有什么不合礼制之处,礼部的人不承认,谢太傅揪着礼部侍郎的官袍要去乾清宫,礼部侍郎只好说出实情……”   他故意卖了个关子。   金兰笑了笑,没有责怪他,顺着他的话问:“奉先殿有什么不合礼制之处?”   奉先殿是供奉历代皇帝牌位画像、祭祀祖先的地方,殿内供列圣列后神牌。每逢重大节日、寿诞、忌辰,嘉平帝都要带领诸皇子皇孙去奉先殿上香行礼,皇帝登基、太子册封以及举办重大庆典之前,也需要告于奉先殿。   金兰和朱瑄成亲时就祭拜过奉先殿。   小满压低了声音:“昨天老娘娘见了钱家人,今早就急急忙忙派人去奉先殿,谢太傅说里头一定有文章,非逼着礼部的人去奉先殿瞧一瞧。礼部的人哪用得着去奉先殿啊!这事其实好多人都晓得,只是不敢戳破窗户纸罢了!”   停顿了一下,眨了眨眼睛。   “奉先殿后殿供奉列圣列后的神龛,先太后去世,画像应该和先帝的悬挂在一起,老娘娘让人悄悄撤走了先太后的画像。”   先帝驾崩后,神龛画像供于奉先殿,钱太后逝世,神龛理应和先帝的供于一处,帝后并尊,共享后代子孙烟火。周太后心有不甘,授意太监孟时撤走钱太后的神龛画像。   这事不知道怎么传进谢太傅耳朵里,他一早就去礼部问询,刚好周太后心虚,叫孟时去奉先殿确认钱太后的画像不在,加深了谢太傅的怀疑。   据说现在谢太傅正在拟写奏疏,请求将钱太后的神龛挪回奉先殿。   周太后暴跳如雷,在仁寿宫大发脾气。   金兰听得咋舌。   周太后对名分地位的执着已近于疯狂了,居然做出这种令天下人不齿的小人之举。   难怪朱瑄说周太后忙不过来,她早年的行径虽然没人提起了,朝中的大臣也换了一拨又一拨,但是周太后仗着自己是皇帝亲母,做事没什么顾忌,只要有心人将当年的事情翻出来,仁寿宫就像筛子装水——浑身都是漏洞。   刚好朝中有一位现成的谢太傅,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没人给他骂。   当年由周太后引发的两次廷议,谢太傅都参与了。   一个是嘉平帝敬重畏惧的老师,一个是嘉平帝的亲生母亲,两人都顽固执拗,接下来就看谢太傅和周太后谁能坚持得更久。   ……   谢太傅在礼部闹出的动静很快传遍六部六科。   进士出身的科道官摩拳擦掌、两眼放光:扬名立万的机会来了!   谢太傅带头揭穿周太后做下的丑事,只等时机成熟,他们可以联名上疏,名留青史,指日可待!   前两次礼仪之争,多少言官悍不畏死,坚决维护伦常礼制,因此博得刚直不阿、忠肝义胆的美名,年轻官员们只恨没有机会参与。后来皇太子废立之事也曾引发不小的争论,但是群臣全都一边倒地支持太子,太子的地位稳固如山,他们人微言轻,实在没有发挥的余地。   没想到谢太傅居然又把钱太后的事情翻出来了。   科道官们翘首以盼,等着周太后闹出更大的纷争。   其他官员和科道官一样幸灾乐祸,不过嘉平帝还没有公开表态,众人都知道他有多愚孝,而且性子懦弱怕事,凡事和稀泥,说不定会继续袒护周太后,所以不敢公开发表自己的见解,以免不小心触怒嘉平帝。   皇帝虽然被架空了,司礼监可不是好对付的!   几位阁老默默叹息,不想多管闲事。   他们年事已高,已经位至元辅、次辅高位,年轻时的雄心壮志早就在宦海沉浮中打磨光了。嘉平帝希望他们当摆设,他们就真的把自己当成摆设,皇帝信赖司礼监,内阁被一群阉人全面压制,谁还有心思办实事、办正事?   只要不出错就行。   阁老中,唯有参预机务时间最短的徐甫兢兢业业,每天按时点卯当差,天不亮就入宫,忙到天黑才出宫回府。   这天他依旧忙碌,下属从礼部过来,向他禀报周太后撤走钱太后画像之事。   徐甫沉吟片刻,皱眉道:“你们先别管,等谢太傅的折子递到乾清宫,看陛下怎么批复。”   折子能不能送到嘉平帝手中还说不定,只要嘉平帝不露口风,谁敢惹怒周太后?   下属应是。   徐甫叹口气,从案头翻出一封密信,出了文渊阁值房,求见朱瑄。   嘉平帝病倒之前命朱瑄代理政务,直到如今。   朱瑄不骄不躁,条理分明,不管嘉平帝那边有多反复无常,他自岿然不动,只管不慌不忙地料理手头的庶务。该他管的,他用心经营,管理得井井有条,不让他管的,他立刻撂开手,绝不贪恋手中权力。   久而久之,嘉平帝放松了对朱瑄的压制,也不再限制他和朝臣往来,甚至有时候兴致来了就把他叫到跟前,教他怎么驾驭臣子。   是以徐甫才敢捧着信求见朱瑄。   朱瑄正和工部官员商量事情,一屋子此起彼伏的热烈讨论声。   内官引着徐甫走进去,他飞快环顾一圈,屋中官员个个一脸兴奋激昂,眉梢眼角藏不住的喜色,案前凌乱堆放着山水舆图和山川地势的大沙盘。   众人刚好说得差不多了,见徐甫进来,告退出去。   徐甫走到书案前,目送官员们出去,笑着问:“可是宋素卿那边有好消息了?”   朱瑄点点头,拿起一封信。   徐甫接过信细看,脸上的郁色立马一扫而空,哈哈大笑了几声:“太好了!大堤修筑,河道疏浚,等下个月新河、旧河沟通,此次治河工程就能顺利竣工!”   治理河患,疏浚河道,提高漕运效率,这可是造福万民,利在千秋的旷世奇功!   皇太子全程参与其中,宋素卿由他力排众议举荐,旧河工程初期屡次被文臣攻讦,他毫不动摇,新河工程受挫,群臣要求处置刘敬,他坚持力保刘敬,既有宽广胸怀,又有坚定不移的大局观,有坚忍果决的魄力,还能妥善处理好各方利益纠葛,确保宋素卿和刘敬不必为拨银犯愁。   等工程竣工,天下百姓都将看到皇太子不仅才学广博,温文宽厚,也有和群臣周旋的老辣手段,这无疑能让朱瑄的名望更上一层楼。   怪不得刚才工部官员个个眉飞色舞,立此大功,人人都能论功行赏,升官加爵近在眼前,谁不高兴?   徐甫也忍不住眉开眼笑,将信送回内官手中,笑着道:“恭喜殿下,贺喜殿下。”   朱瑄面色如常,示意内官收走案上的舆图和沙盘,淡淡地道:“此非孤一人之功,也非孤一人之喜。”   徐甫收敛了喜色,暗暗点头。   朱瑄第一次经手处理这么大的工程,最后的结果其实只是其次,更可贵的是朱瑄从头到尾一丝不苟、镇定从容,不管出了多大的乱子他都不曾慌乱,既能坚持初衷,也能不断听取官员们的意见适时做出调整,刘敬当初和他针锋相对,他并没有迁怒于刘敬和刘敬背后的文官,想出解决办法后依旧重用刘敬,让刘敬得以将功补过、施展才华。   为君者不一定要多么聪慧睿智,更重要的是能够虚心纳谏、善于任用人才、能巧妙地处理阁权和君权之间的矛盾冲突。   这些品德皇太子已经在治河工程中一一展现了出来。   工程顺利时,他不曾骄傲轻狂,急功近利,工程受挫时,他没有垂头丧气,自暴自弃,能脚踏实地,也有不怕冒险的远见卓识,当真是滴水不漏,沉稳健练。   徐甫心中喜悦,捋须微笑,想起正事,从袖中取出密信:“这是从蓟州送来的,蓟州知州吴健为人正直,他弹劾当地镇守太监霸占民田,被冤入狱。”   朱瑄问:“老师要救他?”   徐甫点点头,道:“吴健在当地深得民心,他入狱后,百姓争着为他送饭送衣食。听说镇守太监收买狱卒想暗害他,每天都有数十人去大牢看守轮班,以防狱卒下手,狱卒畏于民心,不敢为难他。此人忠直,善于治理地方,是个人才。”   朱瑄嗯一声,将密信递给一旁的近侍,“孤会派人去打理此事。”   徐甫放下心来,太子既然应承此事,那吴健一定死不了。   可叹他身为次辅,却没有能力解救吴健,镇守太监是司礼监的人,他只能将此事托付给太子。   又说了几件其他庶务,徐甫准备告辞,想起听到的传言,迟疑了一下,问:“谢太傅和仁寿宫那边的事,殿下可听说了?”   朱瑄低头看奏本,淡淡地道:“祖宗法度为重。”   徐甫眼皮一跳,眸光闪烁了两下,掩不住诧异之色。   太子居然站在谢太傅那边?   周太后是太子的亲祖母,为尊者讳,他应当为周太后遮掩不光彩的过去才对,这也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   徐甫怔愣良久,眼眶微微湿润:不愧是皇太子,果然清正贤明!   书案前弥散着淡淡的沉水清香,墙角的莲花滴漏发出淅淅沥沥的水花声。   徐甫出去不久,一名脚步轻快的护卫快步奔进内殿,抱拳道:“殿下,罗统领说真定府那边收网了。”   朱瑄眼帘抬起,眸光敏锐:“有没有活口?”   护卫答道:“有两个,其他的当场服毒自尽。已经审讯过了,他们什么都不肯交代。”   朱瑄一笑:“那就让罗云瑾亲自审。”   罗云瑾最擅长审讯。   护卫应是。 第134章 告别   谢太傅写好奏本, 因是个人名义呈送, 不必先经过通政司, 也不用另外准备副本送至给事中,直接送到了会极门前。   管门太监看到谢太傅就头疼,接了奏本,特地单独放在一只空匣子里,径自送去司礼监。   秉笔太监们圆滑精明,默契地忽略掉谢太傅的奏本,决定将烫手的山芋留给罗云瑾。   既然罗云瑾不怕文官, 那就让罗云瑾来处理这个难题吧!   洪亮悠扬的钟声响彻大内宫城, 宫门次第打开,阶前一片奉承讨好声, 罗云瑾身着蟒服,肩披霞光,踏进值房, 剑眉星目, 面如冠玉。   秉笔太监们撇撇嘴。   不说别的,罗云瑾确实气度出众,他从廊下走过来,一句话不说, 光是举止间的风姿就直接将满院其他太监映得直如草木,也难怪嘉平帝重用信任他, 尤其是重大庆典上更是常常点名要他近身侍候, 还给他佩刀的特权。   据说在前年的正旦典礼上, 高丽使者和日本使者为了争位次当堂大吵,礼部和鸿胪寺官员焦头烂额。罗云瑾前去调解,两国使者看到一声赤色罗袍的罗云瑾,惊为天人。他说什么,使者奉若纶音,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后来两国使者还给罗云瑾做媒,妄图送本国女子与他为妾,被他断然拒绝。   秉笔太监们对望一眼,心照不宣。   他们倒要看看罗云瑾夹在嘉平帝、周太后和文官之间时,还能不能手眼通天。   罗云瑾刚从乾清宫后殿回来,走到书案前,目光落在案头摆得端端正正的奏本上,停留了一会儿。   几名秉笔太监心头微颤,心虚地挪开视线,要么低头奋笔疾书,要么和身边的人小声说话,要么起身去书架前翻找典章书籍,一派忙忙碌碌的景象。   罗云瑾淡淡地扫一眼众人,拿起奏本,翻开,不过一眨眼的工夫就看完了。   众人屏息凝神,等着他的反应。   罗云瑾合上奏本,没有批复,命近侍送去嘉平帝案头。   众人惊讶地瞪大眼睛。   内侍应喏,捧着奏本去后殿。   嘉平帝用了早膳,正和道士清谈,刚说到紧要处,内侍进殿送上奏本,他皱眉道:“若不是大事,让罗云瑾代为料理就是了,不必事事都来烦朕。”   内侍小声说:“万岁,涉及奉先殿圣人圣后,罗统领不敢僭越。”   嘉平帝只得拿过奏本,刚看了两眼,眉头皱得愈紧。   谢太傅怎么知道奉先殿的事了?哪个多嘴的告诉他的?周太后才刚刚消了气,要是真如谢太傅所说的那样把钱太后的画像挪回先帝的神龛旁,太后还不得拆了乾清宫?   嘉平帝揉揉眉心,放下奏本:“朕知道了。”   内侍眼珠一转,躬身退出后殿,回文书房复命。   “统领,万岁说他知道了,奏本先留中不发。”   秉笔太监们等了半天,终于等到内侍折返,竖起耳朵听他回了话,面面相觑,哭笑不得:嘉平帝管不住谢太傅,又不敢得罪周太后,这是想一直拖下去。   还真是万岁的处事风格。   众人摇头叹息,回到各自的书案前,埋头批阅各部经由通政司送达官中的例行奏本。   罗云瑾拈起朱笔。   内侍走到他身边帮他磨墨,小声道:“统领,小的刚才看见钱公公了。”   罗云瑾神色不变。   内侍继续说:“今天万岁召见的道士就是钱公公推荐的,此人名叫张芝,号称是张真人的后人,虽然不能像他吹嘘的那样吞云吐雾、呼风唤雨,不过的确有几分神通,万岁吃了他的药,精神好了很多,听说前天还连御两女。万岁对张芝对他深信不疑,叫他张神仙。”   钱兴了解嘉平帝,知道嘉平帝痴迷长生之术,特地花费重金请张芝出山。张芝果然得到嘉平帝的赏识信重,钱兴很有可能卷土重来。   罗云瑾眉毛都没动一下,一本本批复奏本。   一个时辰后,莲花滴漏的铜制荷叶缓缓浮出水面,水声滴滴答答。   院外传来嘈杂的说笑声和脚步声,众人纷纷停下手里的笔,结伴去廊房用膳吃酒。   罗云瑾留下没走,没人敢自讨没趣邀请他,不一会儿屋中就只剩下他和两个值勤的内官。   他仿佛没听见外面的喧闹,坐姿端正,神情专注,看完所有奏本,按着事情的轻重缓急分门别类整理好。   年轻内官噤声不语,等他收拾完了,奉上一盏煎好的松萝茶。   他接了茶盏,没有喝,揭开杯盖,凝望碧绿清冽的茶汤,沉声吩咐:“我过几日要出城一趟,如果宫中有什么异状,派人去城南送信。”   内官恭敬地道:“统领放心,您不在的时候,小的会紧盯着各处,一有什么异状,立刻向您禀报。”   罗云瑾握着茶盏,眼睫低垂。   真定府抓住的人已经押送回来了,他要亲自去保定府审讯那两个活口。   不知道为什么,他心中既没有即将得知真相的激动迫切,也没有仇恨愤怒,只有沉甸甸的不安。   到底是谁阻止他调查祖父的死因?   在事情查出眉目之前,东宫还是不要牵扯进来的好,连累朱瑄的话,也会波及到她……   罗云瑾很久没看到她了。   朱瑄说到做到,既然不再刻意折磨他,于是一并剥夺走所有他可能见到她的机会,即使他们同处一场宫宴,他也休想和从前那样窥看她和别人谈笑风生的模样。   不知道她是胖了还是瘦了。   胖点好,笑起来甜丝丝的。   茶香氤氲,手中的茶盏一点一点凉透,罗云瑾闭一闭眼睛,站起身,喝尽杯中冷茶。   ……   谢太傅上疏,嘉平帝留中不发。   谢太傅继续上疏,嘉平帝继续置之不理。   仁寿宫周太后大发雷霆,直接派人去内阁训斥阁老,大骂谢太傅多管闲事,欺负她一个幽居深宫的年老妇人。   阁老们不想惹事上身,不论孟时说什么,他们微笑以对,一言不发。第二天就有三位阁老告假,反正除了宫宴谁都见不着嘉平帝,用不着上朝。   惹不起,他们躲得起。   谢太傅不惧周太后,照样天天上疏,请求嘉平帝将钱太后的神龛迎回奉先殿,和先帝并尊。   周太后见谢太傅软硬不吃,暴跳如雷,听说摔碎了不少稀罕宝贝。   满朝文武都知道,谢太傅和周太后杠上了。   谢骞去工部当差,同僚们都对他投以敬佩和同情的眼神,敬佩他祖父悍不畏死,同情他有一个愈挫愈勇、永远不肯消停的老祖宗,万一周太后又来个一哭二闹三上吊,嘉平帝一怒之下贬了谢太傅,他这个孙子肯定也会受到牵连。   相熟的知交好友还好,其他官员看到谢骞就绕道走,生怕和谢家扯上关系。   嘉平帝或许不会处置自己的老师谢太傅,但是最后总得找几只替罪羊,好让周太后消气,这时候谁和谢家走得近,谁就会被周太后记恨。   谢骞平生最喜欢热闹,好美酒,好美食,好饮宴,乍一下被同僚们冷落,委实有几分凄苦。   夜里归家,路过孙家,进去吃了几杯酒,还没来得及撒酒疯就被孙檀赶了出来。   他抹了抹胡子,没有骑马,踉踉跄跄往回走。   长随牵着马跟在后面。   夜色深沉,无星无月,巷子里黑魆魆的,脚步声显得格外响亮。   谢骞唱起小曲壮胆,晃晃荡荡转过街角,猛然看见前方立着一道人影,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双膝一软,瘫倒在地上。   春日多风沙,他噗通一声砸在泥地上,扬起一阵细尘。   “大人!”长随吓了一跳,甩开缰绳,扑上前,扶起谢骞。   谢骞晃了晃脑袋,借着道边谁家宅邸门前两只竹丝灯笼透下来的朦胧晕光,看到一张轮廓分明、如刀削斧凿的熟悉面孔。   罗云瑾静静地站在暗影中,长身玉立,一袭绿地麒麟锦袍,手里握了把弯刀。   他嘴唇蠕动了几下,骂骂咧咧地爬起来:“你吓死我了!”   罗云瑾瞥他一眼,黑暗中眸光锋利,脸孔比白天时看起来更加俊朗,世间再精妙的笔墨也难以描摹他如画的眉眼。   谢骞叹口气,打发走自己的长随,拍了拍衣袍:“找我什么事?”   罗云瑾从袖中摸出一只黑棋匣子。   谢骞接过匣子,打开一看,里头是一对雕琢精美的镶金玉臂支,夜色下红玉泛着温润光泽,看起来价值不菲。   他咧嘴大笑:“你送我这个干什么?”送他香罗香帕的妇人小娘子可以从街头排到街尾,不过还真没人送他玉臂支。   罗云瑾眼帘抬起,浓稠夜色中五官深刻,眼神格外凌厉。   谢骞立刻悻悻地闭上了嘴巴。   罗云瑾道:“我要去一趟保定府,此物暂时交于谢侍郎代为保管。”   说罢,转身步入幽深的夜幕之中。   街角停了一匹马,他利落地翻身上马,扯紧缰绳。   谢骞呆呆地目送他走远,回过神,惊出一身冷汗,拔步追了过去,扑在马背上,死死拽住罗云瑾的衣摆。   “等等!你什么意思?”他摇动手里的匣子,脸上涌起怒意,“你这是托孤?如果你回不来,我是不是得把这只匣子送到你我都知道的那个人手里?”   谢骞很聪明,很快就领会了罗云瑾的用意。罗云瑾不会无缘无故让他保管一对女子所戴的玉臂支。   罗云瑾挽着缰绳,目视前方:“不错,就是这个意思。”   谢骞一时无语凝噎,跺了跺脚,怒道:“我不给你送!要送你自己送!万一我被误会了怎么办?我可是有妻儿的人!”   太子爷那么看重太子妃,他头天给太子妃送一对玉臂支过去,第二天就得被太子打发到天涯海角去受罪!他自小娇生惯养,才不要去那种鸟不生蛋的地方磨砺心志!   罗云瑾袖摆轻扬,甩开谢骞的手。   谢骞眉头轻皱,收起玩笑之色:“你不是在吓唬我?”   罗云瑾低头看他,平静地道:“你只需要送到她手上就行。我的人认得这对玉臂支,以后就算我不在了,只要看到玉臂支,他们知道该怎么做。”   即使他不在了,他的人也会牢牢记得他们立下的血誓,护她周全。   谢骞听出罗云瑾话中的未尽之言,双手发颤:“你要去做什么?既然这么危险,为什么不让其他人去?”   罗云瑾凝眸望着夜色中浮动的万家灯火,一字字道:“此事非我不可。”   夜风轻轻拂过,谢骞酒意全无,身上凉浸浸的,冷得直打哆嗦。   半晌后,他郑重地道:“好,我答应你。云瑾,你……你万事小心!”   罗云瑾夹一夹马腹,黑马撒开四蹄,一人一骑向着城门的方向疾驰而去,衣袍被晚风吹起,猎猎作响。   谢骞站在原地,目送他挺拔的背影缓缓融入浓得化不开的无边夜幕,伫立良久。   他不忍训斥罗云瑾对太子妃抱有不切实际的恋慕之情。   时至今日,他还记得罗云瑾听到别人提起太子妃时那万般隐忍、又克制不住微微露出微笑的样子。   季和这一生只有这一点念想了。   他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知道自己这一趟可能有去无回,只交代了这一件事。   功名利禄,荣华富贵,不过是身外之物,这才是他心中最大的牵挂。   马蹄声渐渐隐没于浓重的夜色中,夜风穿过静谧的深巷,几簇花枝从院墙里探出头来,暗香袭人。   谢骞握紧匣子。   假如季和真的一去不回,他一定会遵守诺言,把玉臂支送到太子妃手里。 第135章 樱桃煎   天气渐渐暖和起来,宫人换下沉重的冬装,穿起疏朗轻盈的纱衣。   周家祸不单行,继谢太傅不断上疏要求将钱太后的神龛迎回奉先殿之后,又陆陆续续有科道官弹劾周家侵占民田五万余亩。   京中议论纷纷,多少年的旧事都被翻了出来。   周昌拄着拐棍进宫哭诉,周太后怒不可遏,先不管谢太傅,要求嘉平帝惩治信口雌黄的科道官。   嘉平帝只得派户部官员前去勘核。   官员到了地方以后,按户籍黄册重新丈量土地,发现周家确实占用了大片有主的农田,当地百姓怨声载道,曾多次去官衙申冤告状。当地官员懦弱怕事,不敢得罪周家,敷衍了事。农人们有冤无处诉,无不义愤填膺,长此以往,可能造成民变。   户部官员商议过后,不敢隐瞒,如实上报。   周昌再次进宫,这次带上了家中几个儿子,周太后看到弟弟和侄子们哭成一团,暴跳如雷,骂户部官员别有居心,再次要求嘉平帝严惩诬陷周家的科道官。   嘉平帝无奈,决定改派其他官员去核查,但是派谁去呢?   户部官员不敢接这个差事,刑部、大理寺、工部官员纷纷找借口推托,六科给事中暗示如果派他们去,他们调查的结果肯定和户部官员此前上报的结果一样。   嘉平帝身为皇帝,可以下旨强迫官员前去勘察,但是如果勘察的结果和之前的没什么分别,那只会让周家的名声更难听。   他必须选一个办事妥帖、精明圆滑的聪明人。   然而和获得嘉平帝的赏识比起来,文官们更加爱重自己的名声,他们不想背上和外戚沆瀣一气的骂名,纷纷站在科道官的一边,上疏附议。得罪周家固然会丢官,却能博得不畏强权的美名,哪怕被贬官,过几年就能重新启用,何乐而不为?   这边还没有选出合适的人选,那头周太后一次次催促威逼,嘉平帝焦头烂额。   这时,秉笔太监罗云瑾主动请缨。   嘉平帝诧异过后,备感欣慰,果然还是自己提拔起来的太监更可靠!   立刻拟旨,要罗云瑾即刻启程,前去地方勘察周家是否真的占用了民田。   罗云瑾领了旨,当天下午就离了京师。   周太后听说罗云瑾主动要求去核查田地之事,放下心来,对弟弟周昌道:“罗云瑾办事稳当,这回你们可以放心了。那几个监察御史可恶,好端端的和周家过不去,哀家一定不会让他们好过!”   周家上上下下齐齐松了口气。   ……   枇杷才刚刚挂出青涩的果实,京郊外的樱桃已经熟透。   蔗浆自透银杯冷,朱实相辉玉碗红。   樱桃煎,樱桃馅的不落夹,酪樱桃,樱桃奶卷……金兰捧着水晶琉璃碗,吃得不亦乐乎。   早晚有些微凉,白天晴暖燥热,她上午坐在窗下料理宫务,觉得热了,一时贪凉,连吃三碗樱桃煎,到了下午就没什么胃口,什么都不想吃,还有点闹肚子。   慌得杜岩连忙去请王女医过来看脉。   王女医问宫人金兰最近吃了什么,笑着道:“樱桃虽然肥熟,樱桃煎却是寒凉之物,殿下还是少吃些为好。”   金兰虚弱地道:“王女医说的是,我记住了。”   她头梳小髻,发鬓乌黑浓密,簪珍珠茉莉花围,赤色头须底下缀了水滴状的珍珠,搭在肩头,半靠在美人榻上,脸色有些苍白,家常的鹦哥绿大袖暗纹杭纱竖领衫,杏黄织金穿花凤璎珞襕裙,娇艳清雅。   王女医从金兰进宫之前就为金兰请脉,金兰态度亲和,待人宽厚,不论是待字闺中时还是成为太子妃以后,对她始终客气尊重,从没有任何轻慢之处。   世间名医都是男人,王女医以女子之身追随父辈学习医术,不论古往今来都属于异类。宫中妇人每次看到她都会看稀罕一样围着打量她,拉着她问东问西,问她为什么要学医,问她有没有嫁人,嫁了人以后夫君怎么会允许她继续行医,婆母公公小姑叔叔们有没有为难她。   王女医烦不胜烦。   宫眷们把她当稀奇看,平时对她倒也热络,亲亲热热拉着她的手缠着她说话。真到了犯病的时候,她们又不愿被她诊治,觉得还是请一位太医更稳妥,认为她是女子,医术肯定比不上男人。   王女医只管兢兢业业研习医术,医治病人,不管宫中纷争。至于宫眷们是不是真心信任她,她不在乎。   太子妃和别人不一样,太子妃从未问过她那些琐碎问题,太子妃不会抓着她的手感叹她嫁人生子居然还能出门行医,更不会追问她和夫婿、公婆、舅姑平日里怎么相处,太子妃信任她的医术。   在太子妃眼中,她首先是一个尽职尽责的宫廷御医,而不是什么不容于世的异端。   来往日久,王女医私心里把金兰当成妹妹一般看待,叮嘱里带了几分真心实意的关切:“殿下脾胃虚寒,这些天都得忌口。”   杜岩和小满赶紧凑到王女医身前,脑袋恨不能贴到她脸上,眼巴巴地等着她嘱咐。   王女医道:“我待会儿写张药膳方子,你们送去膳房,按着方子熬些粥,天天吃着,补气养神。”   杜岩点头如捣蒜,小满已经飞奔去书房准备笔墨。   金兰坐起身,笑意盈盈:“又吃药呀?”   像是在抱怨,却是撒娇的语气,娇娇柔柔的。   王女医看着金兰含笑的双眸,情不自禁地跟着一起微笑:“殿下,不是吃药,就是些寻常荤素菜蔬,安神的鲫鱼汤,益脾调胃的猪肚粥……寓医于食,可以调理脾胃,强身健体……”   金兰接过她的话,眨眨眼睛:“还很好吃。”   宫人们哄堂大笑。   王女医也笑了。   夜里朱瑄从文渊阁回来,听扫墨说了王女医来过的事,眉头紧皱。   金兰坐在月牙桌前,看他脸色阴沉,心虚得厉害,赶紧捧起一碗膳房刚送来的、热气腾腾的鳜鱼姜片粥给他看:“五哥,我知道错了,你看,我今晚什么都不能吃,只能吃粥。”   朱瑄面色沉凝,看她一眼,先去洗了手,脱下外面穿的圆领袍,换了身道袍,踱到隔间。   扫墨捧上药方,他接过细看。   灯火昏黄,斜斜切过他清俊的脸庞。   朱瑄看完了药方,一言不发,双眉略皱,手指轻叩桌沿。   气氛僵硬。   宫人们噤若寒蝉。   金兰心虚地低头吃粥,吃了几口,抬起脸,握住朱瑄的手指:“你饿不饿,要不要陪我吃一碗粥?熬得烂烂的,又软又糯。”   朱瑄不爱吃鱼,嫌腥气重,金兰喜欢,她是鱼米之乡长大的,从小就爱吃鱼。   他捏捏金兰的手指头:“你吃罢,我吃碗面。”   宫人松口气,去膳房传话。   膳房很快送了攒盒过来,当然不会只煮一碗面,大鱼大肉、汤羹面点预备了十几样。   金兰看一眼面前雪白清淡的米粥,再看一眼琳琅满目的攒盒,目光在光泽油润的胭脂鸭上停留了几息,沉痛地挪开视线。   朱瑄看着她,吩咐宫人:“不必都摆出来。”   宫人应是,撤走了攒盒,桌上只有一大盅面汤,一盘角子。   朱瑄吃了一碗锦丝木樨白肉面,两枚蒌蒿鹅肉馅角子。   金兰乖乖吃完药粥,不等朱瑄过来拉她,起身去槅扇外散步消食。   不一会儿,朱瑄大踏步转过屏风,从后面搂住她,捉住她的手,送到唇边,轻轻咬了几下。   “樱桃煎那么好吃?”   语气低沉。   金兰知道他已经气消了,放心地往后一靠,枕着他的胸膛,笑嘻嘻地道:“真好吃!”   熟透的樱桃果肉捣得细细的,浸在冰水里,冰水将融未融,撒上蜂蜜和甜酪,丰肥松软,酸酸甜甜,又开胃又凉爽,她忍不住多吃了两碗。   朱瑄叹口气,低头亲她侧脸:“这些天老老实实吃药膳,不许贪嘴。我已经吩咐下去了,谁敢纵着你,立刻赶出东宫。”   金兰点头,十分乖巧:“我晓得啦!”   洗漱了睡下,朱瑄知道金兰不舒服,没有闹她,搂着她说了会儿话,合眼睡去。   金兰还有点难受,刚睡着又爬起来,怕吵醒朱瑄,小心翼翼地挪开他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   她刚刚动了一下,他立刻睁开眼睛,黑幽幽的眸子定定地看着她。   金兰朝他眨眨眼睛,长睫扑闪扑闪。   朱瑄无奈,轻轻拧一下她的脸:“我没睡着,是不是肚子疼?”扶着她坐起身。   杜岩和小满候在床帐外,听见里面传出动静,忙捧上热茶。王女医交代过了,她这几天可能腹中绞痛,茶房一直备着药茶。   床帐掀开,朱瑄接了热茶,抬起金兰的下巴,喂她喝了几口。   金兰依偎在朱瑄怀里,想自己拿着茶盏喝,朱瑄一手端着茶盏,另一只手牢牢扣住她的手腕压在锦被上,不许她动弹。   喝了茶,朱瑄纤长的手指抹去金兰唇边的水珠:“现在知道难受了?”   金兰嫌他揭自己的短,悄悄白他一眼,又觉得他温暖的掌心盖在自己肚子上很舒服,翻了个身,趴在他怀里,搂住他的脖子,点点头,脸贴在他颈间蹭了蹭:“五哥,我难受。”   朱瑄欲言又止,看她整个人蜷缩成一团紧紧贴在自己身上撒娇,全心全意地依赖他信任他,什么责备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他靠在床栏上,揽住金兰的肩膀,低头吻她眉心,让她安安稳稳靠着自己睡。   金兰就知道朱瑄舍不得生自己的气,紧紧搂着他的脖子,难受的时候娇娇软软地轻哼几声。   明明知道犯错的人是自己,但是他对她太好了,于是她理直气壮地对他撒娇。   郑贵妃说得对,她确实被他宠坏了。   朱瑄柔声哄着金兰,伸手轻轻按摩她的小腹,让她舒服点。   闹到半夜,中途金兰起来两次,到后半夜的时候终于好受了点,软糯的哼哼声越来越轻,朱瑄看她总算睡熟了,也搂着她睡了过去。   刚睡了半个时辰,帐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朱瑄睡眠轻,霍然睁开双眼,眉头紧蹙,先看一眼金兰,见她还睡着,给她盖好锦被,掀开床帐。   杜岩小声道:“千岁爷,仁寿宫那边来人了。”   朱瑄下床,走到槅扇外,轻声问:“什么事?”   杜岩答道:“说是赵王妃提前发动了,掌事女官不敢拿主意,请殿下过去看看。”   朱瑄皱眉:“接生的太医、女官、养娘早就选好了,都是太后亲自挑的人,样样妥当,要太子妃过去做什么?”   杜岩诧异地抬起眼皮,小心翼翼地道:“千岁爷,殿下是长嫂,如今赵王妃住在宫里,老娘娘年事已高,于情于理,殿下都理应过去瞧一眼,帮着照看一二。不然只怕别人要议论。”   朱瑄斩钉截铁地道:“太子妃今天身体不适,打发黄司正过去就行了。”   杜岩无奈,恭敬应是。 第136章 生了   第二天早上,朱瑄寅时起身。   金兰睡得迷迷糊糊的,欺霜赛雪的胳膊从大红锦被里伸出来,软软地搭在他颈子上,搂着他不放手。   朱瑄轻轻掰开她柔软的小拳头,送到唇边亲了亲,塞回锦被底下。   金兰梦中轻哼:“你不陪陪我吗?”   朱瑄笑了笑,**苦短,芙蓉帐暖,她倒好,挽留他只是因为他给她当了一晚上的暖炉。   他俯身吻她微微翘起的红润的唇,像吃樱桃一样。   低垂的帐幔里一番缠绵细密的喘息声,宫人早就红着脸悄悄退了出去。   朱瑄伏在床沿边,吻落在金兰唇间,手伸进锦被。   金兰半梦半醒,朱唇微张,身子柔软地舒展开,和他厮磨了片刻。   她怕冷,夜里盖了两层锦被,不一会儿热得微微出了汗,难耐地踢开了被子。   朱瑄握住金兰的脚踝塞回去,给她擦洗了一下,重新帮她穿上云纱褂子,系好系带。她翻了个身,沉沉睡去。   宫女们插不了手,端着铜盆等在外面,听着里面隐隐约约传出的声响,心跳如鹿撞。   这些照顾太子妃的事情太子爷喜欢亲力亲为,她们不敢多事。   朱瑄在床边坐了一会儿,起身掀开床帐,走到面盆架前洗手。   宫女递上布巾,目光落到他纤长的十指间,顿时臊得面红耳赤,这双手矜贵高雅,平时应该是执笔批阅奏章的,怎么能做那样的事呢……   她盯着朱瑄的手指出了一会儿神,感觉到掌事太监审视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不自觉打了个寒噤,忙低下头,捧着铜盆退出去。   早膳已经备好了,朱瑄坐下吃面。   杜岩通禀说:“千岁爷,赵王妃还没生下来。夜里仁寿宫那边过来催了好几次,薛娘娘、郑娘娘和德王妃、庆王妃也派人过来问了。”   赵王妃疼了半夜,有品级的宫眷都赶了过去,今早德王妃和庆王妃也过去了。   朱瑄吃了口面,动作优雅,过了一会儿,道:“先别吵醒太子妃,等她睡醒了再说。再多派几个人过去。”   金兰肯定要过去露个脸,不过不是现在,反正赵王妃的孩子还没有生下来。   杜岩哭笑不得,又无可奈何。   太子爷未免太心疼太子妃了!又不是真的要太子妃过去帮忙,赵王妃在宫中生产,太子妃身为储妃,理应在场,德王妃她们都到了,太子妃迟迟不现身,传出去又是一场风波!   朱瑄用完早膳,出门前又吩咐扫墨:“那头要是有什么动静,派人去书阁禀报,你跟着太子妃。”   扫墨应是。   金兰昨晚肠胃绞痛,早上又和朱瑄闹了一回,有点累了,醒得比平时晚,揉揉眼睛坐起身。   日光透过窗扇照进内殿,槅扇外面一片敞亮,床帐前萦绕着淡淡的甜梦香。   她起身梳洗,宫人托着一盘日出前采摘的新鲜带露鲜花进殿,她随意撷了一朵簪在鬓边,揽镜自照,无意间看到杜岩憋得发青的脸。   “你这是怎么了?”她笑着回头看杜岩,眉眼弯弯。   杜岩吐了口气:不是他说漏嘴的,是太子妃自己问的!   “殿下,赵王妃昨晚发动,几位王妃已经过去了。”   金兰怔了怔,赵王妃闭门不出,安心养胎,她都快忘了这事,放下镜子,问:“几时生的?太医怎么说?”   杜岩答道:“还没生呢,听说还有一会儿。”   金兰抬头看一眼半开的轩窗外明艳湛蓝的晴空,诧异地道:“不是说昨晚发动的吗?”   现在都中午了。   杜岩忍不住笑了:“殿下,这妇人生孩子有快有慢,有的人要折腾几天几夜才生得下来。”   金兰没见过别人生产,乔姐生贺枝堂的时候她不在庄子里。小时候亲戚谁家妇人生孩子,长辈们从来不许她们这些未出阁的小姐去看热闹,说是产房血腥,不吉利。   进宫以后,朱瑄不喜欢和她谈论孩子的话题,每次她问起这个,他都会笑着撒娇,岔开话题。   他也不许宫人们和她说这个,谁多嘴被杜岩撞见了,转天就会被赶到外面伺候。   金兰生气也没用,朱瑄在这件事上异常固执。   有一次她在情热的时候提起,他陡然停下来,喘息着吻她,滚烫的汗水滴下来。   “圆圆是不是嫌弃我了?”   金兰啼笑皆非,后来就不问了。现在还不到时候,朱瑄想念她太久,她应该多陪陪他。   宫眷命妇们怕不小心触犯东宫的忌讳,更不会当着金兰的面提生产之类的事。   金兰一知半解,还以为妇人生产只要几个时辰,没想到赵王妃疼了一夜居然还没生下来。   她站起身:“我过去看看。”   扫墨站在珠帘外,抬起胳膊掀起水晶帘,虚挡了一下:“殿下,您先用了早膳再去吧,也不急于这一时,小的派人过去打听了,太医说还早着呢。”   杜岩也跟着劝:“殿下先用早膳吧,千岁爷出去之前吩咐过的,膳房已经熬好药粥了。”   金兰点点头,她又不是太医,也没生过孩子,去了也帮不上忙,既然已经耽搁到现在了,那还是用了早膳再去吧。   她吃了早膳,乘坐轿辇赶去仁寿宫。   仁寿宫人仰马翻,乱成一团。   宫女内官忙乱了半夜,个个满头是汗,端着一盆盆血水和煮开的热水进进出出,脚不沾地。   长廊里闹哄哄的,指责声、叫骂声、催促声、争吵声此起彼伏,掌事女官和掌事太监站在门前指挥宫人,嗓子都喊哑了。   宫中好几年没有诞育皇子皇女,赵王妃疼了一整夜,各宫宫眷一大早全都赶了过来。   金兰在宫人的簇拥中赶到厢房的时候,廊前人头攒动,珠翠闪耀,乌压压一片梳高髻的脑袋。   众人见她来了,忙迎上前,七嘴八舌和她说话。   薛娘娘推开其他人,扶住金兰的胳膊,拉着她走到抱厦里坐下:“我的小祖宗,你就别进去看了,别吓着你。”   说着指指一旁瘫软在座椅上的德王妃和庆王妃。   “吓成这样了。”   德王妃脸色苍白,瘫在椅背上不说话。   庆王妃不知道想起什么,哇的一声扑在椅靠上,手帕捂住嘴巴,干呕了几声。   宫人们忙端上热茶。   德王妃双手直抖,哆哆嗦嗦地喝了口茶,转头看着金兰,轻声道:“您……您别进去!您千万别进去!”   生孩子太可怕了!她和庆王妃本来想进去安慰赵王妃,结果两人话都没说几句就头晕目眩晕了过去,宫女把她们抬了出来,掐人中、灌冷水,她们好不容易才缓过来。   金兰拍拍德王妃的手:“没事。”   她环顾一圈,看到一个白发苍苍、身着宫装的妇人站在廊前指派吩咐宫人,点点头,有黄司正坐镇,她不必张口。   金兰不去产房,别的事还是要照管的,她先问薛娘娘情况如何了,赵王妃几时发作的,太医怎么说,要不要用什么催产的药。   薛娘娘一一答了,道:“黄司正经验丰富,这些事她料理得井井有条,多亏你打发她来。”   金兰知道薛娘娘这是故意当着众人的面夸自己,笑了笑,又问周太后。   薛娘娘道:“老娘娘年纪大了,受不住,先回去躺着了。”   周太后当初把赵王妃接到身边,并不是真心实意要扶持赵王,不过是为了气一气郑贵妃,顺便给朱瑄施压而已。现在周家被科道官弹劾,她哪还有心情照管赵王妃?夜里被惊醒之后,坐在正堂等了一个多时辰,断断续续打起瞌睡,宫妃们劝她回去休息,她推辞了几句就去睡了。   金兰打发人去看周太后,各处都问过了,确定事事周到,没有错落之处。视线落到廊下等候着的命妇身上,指着一位二十多岁的年轻妇人道:“看着眼生。”   薛娘娘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眉头轻皱:“那是陆都督的新夫人,娘家姓齐。昨天老娘娘召见她,留下她用膳,她和赵王妃投契,两人在园子里赏花散闷,赵王妃就是那个时候发动的。当时天快黑了,她不敢回去,留在宫中照看。”   金兰眉尖轻蹙,赵王妃白天就发动了?那传话的人怎么半夜才去东宫?   薛娘娘按住她的手,小声说:“这话我只和你说,昨天闹出一件丑事,赵王妃才会提前发动,这事于老娘娘脸面上不光彩,所以都瞒着。赵王妃其实下午就发动了。”   金兰会意,没有多问。   赵王妃疼了一晚上,惨叫声依旧凄厉刺耳,德王妃和庆王妃吓得瑟瑟发抖。   金兰听了也觉得难受,听人说妇人生产是一道鬼门关,还真是毫不夸张。   太医院的几位妇科圣手全都赶了过来,产婆掀开帘子催促宫人送催产药进去,廊前脚步声杂乱。   到了下午,赵王妃才开了宫口,但是孩子太大,产婆们束手无策,太医急得汗如雨下,站在屏风前商量怎么更改催产药方。   赵王妃喊叫的声音越来越虚弱。   德王妃和庆王妃双眼发红,悄悄拿帕子拭泪。   扫墨劝金兰挪到暖和的次间去。   抱厦离产房太近了,太子爷吩咐过,不能让太子妃接近赵王妃的产房,一来怕生产的景象吓着太子妃,二来也是防着发生意外牵扯到太子妃。   薛娘娘也劝金兰去次间,一边拉她起身,一边搀扶起德王妃和庆王妃往她怀里推:“你快把她俩带走吧,不然我还要分心照顾她们。”   金兰让宫人搀着已经吓懵的德王妃和庆王妃去次间,走过前廊的时候,指指陆瑛的夫人齐氏。   齐氏面无血色,一直在发抖。   宫人上前扶住齐氏,送她去次间。   次间已经收拾好了,宫人扶着几人坐下,捧来热水手巾,服侍她们洗脸洗手,送上热茶和果点。   齐氏捧着茶盏,眼圈通红,差点哭出声。   她是新妇,认识的宫眷命妇不多,撞上赵王妃生产,在宫里耽搁了一整晚,又惊又怕,要不是想着自己代表侯府的脸面,早就扑到侍女肩头大哭了。   太子妃真细心,心地也好,百忙之中竟然还会照顾到她。   金兰眼神示意其他人退出去,安慰德王妃和庆王妃:“太医都在呢,肯定能顺利生产。”   听她语气轻柔,德王妃和庆王妃心口稍松。   德王妃忍不住和金兰诉苦:“我冒冒失失就闯进去了,也没人拦着我,我正好看见……”   庆王妃回过神,放下茶盏,扯住金兰的袖子。   金兰左手拍拍德王妃,右手拍拍庆王妃,两人心有余悸,又担心赵王妃,攥着她的胳膊,挨在她身上撒娇,仿佛只要挨着她就可以壮胆。   齐氏坐在一边,看得啧啧称奇。   几位王妃感情真好。   她偷偷掀起眼皮打量金兰。   雪肤花貌,温婉娇艳。   听说太子妃年纪小,比皇太子小了七八岁,皇太子平日里很疼爱太子妃,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掌心怕摔了,每天同进同出,形影不离,东宫到现在还没有侍妾,赵王妃快生产了,太子妃一直没有怀上身孕,太子爷一点都不着急的样子。   太子妃深受太子爷宠爱放纵,看着娇滴滴的,宫妃们却都很敬重她,她来了以后人人都等着她拿主意,她说什么都照着做。   薛娘娘那么风风火火的一个人,一直围着她转,生怕她被吓着。   宫里好像人人都喜欢太子妃。   齐氏担惊受怕一整夜,坐着走神,窗外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宫人仓惶地奔进次间,跪在地上:“殿下,赵王妃……王妃说请您进去,她要和您说几句话。”   德王妃和庆王妃愣了一下,面面相觑。   金兰皱眉道:“赵王妃要见我?”   宫人不敢抬头:“回殿下,王妃不肯吃催产药,非说要见着您才行。”   另一个宫人哭着跪倒,匍匐至金兰脚下,砰砰磕了几个响头:“求殿下开恩,去看看我们王妃吧!王妃说只有看到您她才能安心!求殿下开恩!”   屋中众人对望一眼,不敢吱声。   齐氏心中暗暗叫苦。   宫人哭得鼻涕眼泪直淌,伸手想攥住金兰的裙角:“殿下……”   手还没挨到金兰的裙子,扫墨上前半步,一把拽开宫人的手,冷笑:“这倒是奇了,我们殿下又不是太医,你们王妃要见我们殿下做什么?”   宫人哽咽着道:“殿下……王妃……王妃想求殿下……求殿下给一个保证……”   德王妃脸色骤变,不等宫人说完,斥道:“胡说什么呢!我看你是疯了!来人!”   赵王妃生产在即,要太子妃给出保证,这是什么意思?逼太子妃保证不会害她的孩子?   真是疯了!   金兰按住德王妃的手,摇摇头。   德王妃气得浑身发抖,攥住她的衣袖:“这事是赵王妃糊涂……您千万别心软,您不必过去!”   庆王妃没说话,也拉住了金兰的衣袖。   金兰笑笑:“我当然不会过去。”   她低头俯视跪在脚下的宫人。   “本宫只当是你们这些伺候的人自作主张,和赵王妃无干。”   宫人抬起头,神情茫然。   德王妃忍不住动了气:“还不滚出去!”   宫人吓得屁滚尿流,起身狼狈地退了出去。   德王妃和庆王妃摇头叹息。   齐氏心惊胆战,坐立不安。   金兰安抚德王妃和庆王妃几句,看一眼齐氏,含笑安慰她:“宫里事忙,一时没顾上送夫人回家,待会儿陆家应该就会派人进宫给老娘娘请安,夫人再坐一会儿。”   齐氏听她言语客气,受宠若惊,紧张之下站了起来,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   金兰笑笑,示意宫人给她添茶。   齐氏坐回靠椅上,悄悄松口气。   ……   一个时辰后,产房那边传来一阵欢呼声,宫人笑着跑进次间报喜:“赵王妃生下一位小娘子!有六斤重。”   众人齐声念佛。 第137章 风头   赵王妃母女平安。   众人眉开眼笑,欢天喜地,一窝蜂挤进厢房,抢着看孩子。   宫人收拾干净产房,庆王妃和德王妃先去看了包在襁褓里的孩子,啧啧称奇,惊叹刚出生的孩子原来那么小,然后去里间看望赵王妃。   赵王妃躺在枕上,面色苍白,宫人跪在床边喂她喝参汤。   庆王妃接过汤碗,打发走宫人,舀起一勺参汤送到赵王妃唇边,低声道:“现在孩子也生了,太医说一切都好,你安心将养。”   赵王妃脸上并无生产过后的喜色,目光有些呆滞:“他们说是个女孩……是女孩……”   庆王妃眉头一皱。   赵王妃忽然抬起脸,攥住庆王妃的袖子:“会不会弄错了?其实我生的是小郡王!太医、稳婆,还有宫里生过皇子的妃嫔都说我这一胎一定是男孩!一定是他们弄错了!他们抢走了我的儿子!”   庆王妃和德王妃对视一眼,两人都无奈地叹口气。   生女孩才好呢!是个女孩,赵王就能老实一段时日。若这一胎真的是个小郡王,赵王绝不会死心,到时候他们夫妻越陷越深,自取灭亡,谁都救不了。   赵王妃居然还要求太子妃给她一个保证,简直是莫名其妙!   “皇太子深得民心,朝中大臣也都向着他……你别跟着赵王一起糊涂……”德王妃喂赵王妃喝一口参汤,柔声劝道。   就算赵王妃生的是儿子也改变不了如今的格局。皇太子地位稳固,不管是郑贵妃还是周太后都从来没想过扶持起赵王,赵王夫妇不过是她们用来牵制东宫的棋子罢了。   嘉平帝一次次说要废太子,哪一次真的拟旨了?   德王和庆王早就认清了现实,借他们几个胆子他们也不敢和朱瑄争储。   赵王妃瞪大眼睛,置若罔闻,参汤从嘴边流了出来,手指扭曲着攥住德王妃:“我的儿子呢?我的儿子呢?我的儿子一定是被人抢走了!”   哐当一声,汤碗打翻在地,摔得稀碎,一地淋漓水迹。   德王妃后退两步,看着状若疯癫的赵王妃,长长地叹口气。   庆王妃走到她身边,拉住她的手,拿帕子擦去她指间的药汤:“算了,七嫂,你劝不醒她的。”   若是只有赵王一个人一意孤行,那她们还可以挽回赵王妃。皇太子夫妇仁厚宽和,不是赶尽杀绝之人。现在看来,赵王妃自己也动了心,她不甘于只当一个藩王妃。   庆王妃低声说:“七嫂,赵王妃执迷不悟,我们可不能引火烧身。”   她们也算仁至义尽了,劝也劝过,骂也骂过,赵王妃就是不肯回头。太子前些年过得并不容易,但是他从来没有为难年幼的弟弟,一直对德王和庆王多有照拂,她们不能因为同情赵王妃就忘了东宫的艰难。   赵王妃如果是个聪明人,应该规劝赵王认清他的身份,早点回头,以免铸成大错,而不是跟着赵王一起痴心妄想。   德王妃闭了闭眼睛,转身,头也不回地迈出产房。   ……   赵王妃平安生产,金兰吩咐掌事太监和掌事女官给各宫宫人发赏钱。   宫人们千恩万谢,笑嘻嘻地磕头谢恩。   金兰又让人往各处报喜,估摸着差不多了,走到产房外,隔着窗户问里面的宫人赵王妃醒了没有。   赵王妃还在疯疯癫癫地叫嚷着自己生的是个儿子,宫人不敢让金兰进屋,强笑着道:“王妃刚睡下了。”   金兰含笑说:“那本宫就不进去打搅她了。”   仍是留下黄司正帮忙照管赵王妃。   薛娘娘催促金兰回去休息:“这里有我呢,不用你操心。”   傍晚的时候,赵王妃不肯吃催产药,逼着金兰进产房。薛娘娘忙前忙后,气得险些呕血:都这个时候了,赵王妃居然还惦记着太子妃?太子妃不给保证,她还不打算生了是不是?   薛娘娘揎拳掳袖,冲进产房,二话不说,亲自喂赵王妃服下催产药。   她见不得赵王妃拖拖拉拉,也不怕憋着孩子!   金兰也没打算留下,问候周太后几句就回去了。   周太后早早就挑好了保母养娘,一应物事齐备,原是给小郡王准备的,听说赵王妃生了个女儿,有些失望,没有亲自过来,让人把孩子抱到她那里去。   ……   不管怎么说,诞育婴儿是一桩大喜事,宫中喜气洋洋。   已至日暮,云霞漫天,阶前落英缤纷,琉璃瓦上浮动着璀璨流光,殿宇楼台掩映在潋滟的花光树影之中,幽香阵阵。   金兰下了轿子,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伸了过来,握住了她的手。   朱瑄立在长阶前,戴乌纱翼善冠,身着玄色金线织盘龙纹广袖长袍,风吹衣袂翻飞,清癯瘦削,暮色中端正俊秀的眉宇间更添了几分温润。   金兰笑着搂住他胳膊:“今天回来得早,等多久了?”   阶前风声浩荡,内侍的衣袍被风吹得鼓起。   朱瑄扬起衣袖挡住金兰的脸,揽着她踏上石阶,道:“今□□中无大事,刚回来。”   两人肩并肩拾级而上,金兰跟着朱瑄的步子踏出大红妆花缎高底绣鞋:“赵王妃生了个女儿。”   朱瑄嗯一声,漫不经心的样子。   金兰没有多说什么。   皇家之中无亲情,兄弟反目是再正常不过的事,父子都可以相残,何况异母兄弟?可是金兰不希望朱瑄和赵王也走到那一步。朱瑄没有同胞兄弟姐妹,始终对赵王留了几分兄弟之情。赵王妃生的是女儿,赵王失望之下应该能安分一段时间。兄弟俩也许不至于骨肉相残。   金兰想着心事,整个人靠在朱瑄身上,柔弱无骨,他走一步,她才懒洋洋地跟着迈出腿,像挂在他身上似的。   朱瑄轻笑,俯身打横抱起她。   金兰轻呼一声,搂住朱瑄的脖子,发间珠翠轻轻晃动,霞光照耀下熠熠生光。   宫人们呆了一呆,吓得心惊肉跳,连忙拔步围上前。   金兰从朱瑄肩头看一眼下面被夕光染得金黄的长阶,紧紧搂着朱瑄,一动不敢动。   朱瑄低头,下巴蹭过她的前额:“圆圆怕我抱不动?”   金兰不假思索,下意识点点头。   朱瑄气笑了,故意抱着金兰晃了两下。   宫人们瞪大眼睛,伸开双臂,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们。   金兰真怕朱瑄一不小心摔了,赶紧搂住他,凑上前亲他的下巴,笑眯眯地道:“五哥不生气了,你抱得动。”   朱瑄笑了笑,抱着她进殿。   宫人们心有余悸,齐齐松口气。   今天朱瑄回来得早,用过晚膳,两人在云蒸霞蔚的杏花树林里走了几圈。金兰回内殿换衣,倚在罗汉床上看书。朱瑄拿了本书册,也脱靴上了罗汉床,靠在她身边。   金兰看书看得入神,没有理会朱瑄。   朱瑄手里拿着书,看她好几眼,握住她的肩膀,让她倚在自己胸膛上看书。   金兰嫌姿势不舒服,推开朱瑄,靠回枕上。   朱瑄双眉略皱,沉默着抽走大靠枕。   金兰放下书,笑道:“罢了!太子爷去别的地方坐一坐罢!吵着我看书了!”   朱瑄撩起眼帘看她,黑幽幽的眸子,目光清冷,薄唇轻抿。   一个字不说,轻颤的浓密眼睫透出几分委屈。   金兰扶额,叹口气,身子往后一靠,轻轻砸在朱瑄胸膛上:“待会儿不许嫌我沉!”   朱瑄搂住她,低头亲她眉心。   金兰看了会儿书,眼皮发沉,身后朱瑄怀抱温暖,还时不时伸手摸摸她的头发,她不知不觉靠着他睡了过去。   朱瑄低头看她,拿走她手里的书,扯起锦被盖在她身上,让她依偎着自己睡。   他一手揽着熟睡的金兰,一手拿着书,翻页的时候就低头亲一下金兰的发顶,她发间满是淡雅的茉莉清香。   烛火摇曳,滴漏声声。   帘外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珠帘掀开一条细缝,扫墨朝朱瑄抱拳行礼,黑暗中眸子里闪烁着焦急之色。   朱瑄放下书,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扫墨躬身退了出去。   朱瑄慢慢坐起身,扶着金兰躺回枕上,拿锦被从头到脚严严实实裹住她,下了罗汉床,转身抱起她。   宫人走在前面,次第掀起一重重帐幔,恍若潺潺流动的云霞。   朱瑄抱着金兰送回拔步床上,坐在床沿边,给她解开襟前金扣,脱下睡鞋,盖好锦被。   金兰迷迷糊糊睁开眼睛。   朱瑄按了按被角:“你困了,先睡吧。”   金兰含糊地应了一声,合眼睡去。   朱瑄摸了摸她的脸,坐着看了一会儿,起身出了内室。   扫墨在屏风外面等着,小声道:“千岁爷,保定府那边好像出事了。”   烛心火焰猛地跳动了几下。   朱瑄回头看一眼内室低垂的厚重帐幔:“什么事?”   扫墨答道:“老四和老五去保定府帮着审讯那两个活口,不管有没有查出什么,前天就应该有消息送回来,小的却一直没收到回信。”   朱瑄问:“罗云瑾那边呢?”   扫墨顿了一下,道:“罗云瑾也杳无音讯,司礼监那边也急了,连派了几波人出京。”   罗云瑾以勘察周家占地之事为借口出京,其实暗地里去了保定府。他手段毒辣,精通各种刑讯,按理来说最多三天就能逼问出结果。这一次他亲自出马,却迟迟没有回信。他的人手已经乱成一团。   朱瑄眉头轻皱。   罗云瑾武艺高强,等闲人困不住他,对方到底是什么来头?   之前他怀疑逼死薛侍郎的人要么是工部的上司,要么是司礼监的太监,现在看来,事情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   朱瑄沉吟片刻,道:“再派人去保定府……不必管那两个活口,先找到罗云瑾再说。”   扫墨应是,问:“千岁爷,要不小的去保定府走一趟?小的常和罗云瑾打交道,其他人未必了解罗云瑾。”   朱瑄皱眉思考了一会儿,摇摇头:“你留在京中保护太子妃。”   扫墨应喏,正要退下,朱瑄叫住他。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扫墨心中一凛。   朱瑄在帐幔外站了一会儿,转身掀帘入帐。   熟睡中的金兰感觉到身边窸窸窣窣的响动,翻了个身,摸到朱瑄的胳膊,“出什么事了?”   她好像听见扫墨的声音了。   朱瑄搂住金兰,淡淡地道:“没事,工部的几件琐事。”   金兰抱紧他,又睡着了。   ……   赵王和赵王妃弄瓦之喜,不管夫妇俩私底下怎么想,洗三那天,还是得按规矩大宴宾客。   到底是头一个孙女,嘉平帝拨冗出席洗三宴,亲自给孙女起了个很喜庆的名字:朱福禄。   宫人脚步轻快,走进内室给赵王妃道喜。   郑贵妃哈哈大笑,转头和身边人说:“大姐长大了一定会抹牌!”   福禄寿喜寓意吉祥,也是花牌的一副对子,妇孺皆知。   众人都笑了。   赵王妃头裹包头,靠坐在床榻前,听到外间郑贵妃取笑朱福禄的名字,眼皮抽动了两下。   看她脸色不对,进宫贺喜的赵家人赶紧按住她:“可别为了这个和贵妃娘娘置气,娘娘只是说玩笑话罢了,今天这么多人来道贺,人多眼杂的,你好歹笑一笑……”   赵王妃扯了扯嘴角,笑得勉强。   金兰没有进里间,送了几样金锁金项圈之类的寻常礼物,坐在外面明间吃茶。   德王妃、庆王妃和其他几位宫嫔围着她说话。   宫人布置好香案,供奉神像,安设金盆,周太后领着宫眷命妇们齐至正堂。鼓乐齐鸣,礼官和女官站在堂前大声祝祷,正是最热闹的时候,前头忽然一阵人头攒动。   欢快的奏乐声停了下来。   众人面面相看,忐忑不安。   周太后唬了一跳,问宫人:“外头怎么了?”   宫人出去打听情况,不一会儿折返回来,笑容满面地跪倒在堂前青砖地上:“回老娘娘,济宁府送来捷报,新河旧河疏浚沟通,两河工程顺利竣工,圣上龙颜大悦,正在封赏朝臣呢!”   众人悄悄松口气,原来是喜事。   周太后哪里知道两河工程是什么?见宫人满脸堆笑,知道一定是好事,也就没有多问。   众命妇向周太后道喜:“老娘娘,今天可是双喜临门啊!”   一时之间,人人喜气盈腮,几百道视线霎时都汇集到了金兰身上。   两河工程竣工,皇太子立下大功,嘉平帝圣心大悦,今天这场洗三宴,完全被东宫抢走风头。 第138章 噩耗   恭维道贺声不绝于耳。   众人争相趋奉的人却不是洗三宴的主角赵王妃,而是前来赴宴的太子妃金兰。   主持洗三礼的女官脸上讪讪,继续硬着头皮唱礼。   周太后心里记挂着周家和奉先殿的事,没有留意到宴会上微妙的气氛。   郑贵妃频频朝金兰使眼色,眼角妆容妩媚,斜飞入鬓,笑意盈盈:特意选在今天送回这个好消息,搅合赵王长女的洗三宴,好心机,好手段!   金兰哭笑不得,真不是她安排的,也不是朱瑄安排的,一切都是巧合。   但是赵王会信吗?   她瞥一眼赵王妃的娘家人,几位夫人面色紧绷,察觉到她的注视,立刻飞快转头和身边的人说话,神色局促不安。   看来赵王妃已经认定朱瑄刻意放出济宁府的捷报,好抢走赵王的风头。   金兰面色如常,喝了杯茶,从容和众命妇周旋。   待洗三礼毕,她立刻告辞。   看她提前离开,众人脸上难掩脸上失望之色,一边心不在焉地和其他宾客说笑,一边在心里默默琢磨回去以后该给东宫准备什么贺礼。   女宾这边不懂朝堂上的事,仍然热闹。   外面宴席上的朝臣则激动万分,根本无心继续饮酒,纷纷离席朝嘉平帝和朱瑄贺喜。   赵王也不得不站起来恭贺嘉平帝。   嘉平帝当场叙治河功,封赏官员,但凡是协助治河工程的官员,全部都没落下,刘敬戴罪立功,仍然官升一级,宋素卿直接擢升为都察院右副都御史。   众人山呼万岁,齐颂嘉平帝英明。   洗三宴成了庆功宴。   金兰回到东宫时,消息早已经传遍整个大内宫城,东宫上上下下满面春风,喜气洋洋。   此前朝臣们夸赞朱瑄,多是夸他才学广博、品德出众,很少提及庶务才干方面。嘉平帝对朱瑄防备太深,詹事府成了摆设,他难得有施展才干本事的机会。去年朱瑄奉命协助治河工程,东宫属臣欢欣鼓舞,但是后来工程遭到以刘敬为首的文臣的攻讦,朝中大臣对宋素卿失去信心,认为工程注定失败。几经波折,朱瑄未曾动摇。   如今工程成功竣工,皇太子功不可没,朝野无不叹服,谁还能动摇太子的地位?   近侍如杜岩、小满等人喜形于色,脚步都比平时轻快几分。   金兰叫来掌事太监和掌事女官,要他们预备发给各处的封赏,刚说了几句话,宫人来报,各宫的贺礼已经陆陆续续送来了。   论起拍马屁的工夫,谁都比不上太监,司礼监的贺礼是头一个到的。   金兰接了帖子看,发现上面有钱兴的名字。   “钱兴又回乾清宫了?”   小满答道:“罗统领前脚奉命出京,钱公公后脚就回司礼监当差了。他老人家毕竟伺候万岁那么多年,万岁念旧情,让他回来继续当差。”   道士张芝确实有些世所罕见的真本事,嘉平帝服用他炼制的丹药后精神大好,经常出席宫宴。钱兴举荐有功,又深知嘉平帝的脾性,找了个机会跪在嘉平帝跟前哭了两场,嘉平帝就既往不咎了。   金兰心道,难怪她最近常在仁寿宫看到周太后和穿着蟒服的钱兴说话。   钱兴为了固宠,不断向嘉平帝举荐僧道,进献丹方。周太后曾为此当众喝骂钱兴,钱兴不敢辩驳,看到周太后就绕道走。这些天他却经常去仁寿宫拜见周太后,周太后对钱兴的态度也不像之前那样厌恶防备。   金兰眉尖轻蹙,叫来扫墨:“你派几个人盯着司礼监。”   扫墨听到司礼监几个字,脸色微变:难道太子妃知道罗云瑾失去踪迹的事了?   金兰看他一眼,缓缓地道:“……钱兴历来和太子不睦,这次不知道他会不会借着周家的事情做什么,你们别掉以轻心。”   原来太子妃是提醒他注意提防钱兴。   扫墨松口气,恭敬应是。   晚上朱瑄从外面回来时,金兰面前的礼单帖子已经堆了整整两大摞。   她用过晚膳,坐在灯前抄写礼单,顺便默默记诵。宫人们知道她记性好,回话的时候从不敢瞒骗。   朱瑄今天吃了酒,没进里间,掀开珠帘看了金兰几眼,先去净房洗漱换衣,半干的长发拿锦缎松松一束,走到金兰背后,拨开她的手指,拿走宣笔。   “别劳累着了,我给你找了几个掌事太监,就是要他们帮你代理宫务,你事事亲为的话,留着他们有什么用?”   金兰笑着说:“也不能真的撒手不管,不然他们哄骗我怎么办?”   朱瑄拉她站起来,“那就赶出去。”   金兰失笑,手指摸了摸朱瑄鬓边,头发还没全干,发根潮湿。   湿着头发睡,也不怕着凉!   她按着朱瑄坐下,解开束发的锦缎,拿起布巾罩在他头顶上,帮他擦头发。他衣襟半敞,身上淡淡的澡豆香气。   灯火朦胧,朱瑄乖乖坐着,侧脸温润俊雅,线条柔和。   东宫里里外外眉飞色舞,各宫送来的贺礼已经堆满一间厢房,他还是和从前一样沉稳端肃,当真是喜怒不形于色。   金兰情不自禁低头亲朱瑄。   朱瑄抱住她。   她搂住他的脖子,顺势坐在他腿上。   宫人捧着熏笼上烘干的布巾走进里间,刚刚掀开帘子一角,看到灯火掩映下投在地坪上的交缠在一起的暗影,脸上一红,蹑手蹑脚退了出去。   灯影幢幢。   叮当几声清脆撞响,珍珠花围和缠裹发髻的赤色头须慢慢从乌黑丰艳的鬓边滑脱,跌落在脚踏间。   一地零落花瓣。   烛火熊熊燃烧,错落的影子打在金漆屏风上。   帐幔低垂,宫人可以假装听不见声音,却无法忽视屏风上晃动的影子,心里就像被猫爪子挠了一样,脸红心跳。   杜岩手拿银灭烛罩,熄灭三面壁灯的烛火。   内室霎时笼入一片幽暗之中,交错的身影被黑暗吞没,只有细微的声响还在继续。   ……   接下来几天,朝堂上仍旧沉浸在两河工程竣工的欣喜之中,叙功的圣旨已经发往济宁府,贺喜的礼物源源不断送往东宫。   在此期间,嘉平帝听从礼部的建议,将钱太后的神龛画像安置在另外一处偏殿内,说是钦天监看过了,先帝神龛不易挪动,否则会惊动先圣云云。   周太后和谢太傅的这一次交锋,以周太后胜利告终。   谢太傅怒不可遏,嘉平帝生怕老师闯宫进谏,授意司礼监派人看着谢太傅,无论如何不能让他接近乾清宫。   周太后如愿撤走钱太后的画像,心情大好,催促嘉平帝赶紧了结周家占地的事。   嘉平帝安抚周太后:“罗云瑾办事稳当,母亲无须为此事费心。”   天气愈发和暖,宫苑内百花盛放,草长莺飞。夹杂着花草芬芳的融融暖风吹走漫天的风沙尘土,晴空万里无云,重重宫闱之间,杨柳轻拂,槐荫浓绿,姹紫嫣红,花团锦簇。   嘉平帝为讨好周太后,领着宫眷们游幸西苑,观看跑马比赛,游览香山、碧云寺、高梁桥。   谢太傅偃旗息鼓,周太后又想起东宫这茬,出宫游玩的时候把金兰叫到跟前,还没嘱咐什么,郑贵妃在八个盛装打扮的宫女簇拥下翩然而至,笑呵呵问起赵王妃生产当天的事。   周太后面色难看,岔开话题。   每次周太后召见金兰,话都没说上几句,郑贵妃必定横插一脚,带着一大堆宫女太监呼啦啦堵到周太后跟前。   “给老娘娘请安!”   说着便毫不见外地扭身坐到周太后下首,吩咐宫人上茶。   次数多了,周太后忍无可忍,勃然大怒,转头和郑贵妃互呛。   金兰两不相帮,安心观赏宫外的秀美风景。   赵王妃的女儿很快满月,这一次赵王亲自主持满月酒,广发请帖,群邀朝臣。   金兰和德王妃、庆王妃送了礼物,坐在小床边看朱福禄。   一个多月过去,小家伙长大了不少,手臂滚圆如藕节,眼珠子又黑又亮,看到谁发出声响就专注地盯着对方看。不一会儿她可能饿了,呜哇一声大哭起来。   赵王妃眉头轻皱,站得远远的,连声喊养娘的名字。养娘连忙抱起朱福禄,去屏风后面喂奶。   金兰和赵王妃没什么话说,看了孩子就出来。   小满小声告诉她:“朝臣们没来吃酒,只打发管家家人送上礼物就走了,留下的大多是宗室和贵戚,赵王的脸比锅底还黑。”   宗室贵戚不掌实权,自然可以留下来。   赵王妃强颜欢笑,宴上众人不尴不尬,胡乱找些话题活跃气氛,金兰坐了一会儿就起身告辞。   她一走,其他人也纷纷离席。   小满刚刚从后殿其他宫人那里打听到不少八卦,回宫的路上絮絮叨叨地讲给金兰听:“听说赵王和赵王妃天天吵架,赵王妃快出月子了,还没怎么抱过小郡主,平时都是养娘照顾小郡主,赵王妃嫌小郡主夜里哭闹,让人把小郡主抱到厢房去睡……”   回到东宫,金兰倚在榻边瞌睡,不由得想起小时候的事。   过年时,族中的小少爷们聚在廊下放炮仗,小姐们被拘在屋中陪着长辈烤火说话。贺枝堂上跳下窜也要玩炮仗,祝氏哄不住他,怕他炸伤手,拉着他出去,跟在他身边,亲自看着他玩。   炮仗噼啪炸响,地老鼠满地乱钻,贺枝堂高兴得手舞足蹈。   枝玉冷冷地看着祝氏和贺枝堂。   金兰递了一枚圆圆的橘子给枝玉,刚刚放在火盆边烤了一会儿,橘子暖乎乎的,握在掌中,柔软温暖。   枝玉接过橘子,瞪了她一眼。   她微微一笑。   枝玉吃了橘子,冷哼一声,推开厚厚的布帘,出了堂屋,丫鬟们赶紧追上去,劝她回房,她不肯听,噔噔噔噔冲到管家跟前,抢走他手里的一包炮仗,一个人站在廊下玩。   祝氏小声骂她:“别伤了手……这有什么好玩的!”   枝玉充耳不闻,沉默着丢出一枚炮仗,啪的一声响。   丫鬟们吓得到处乱窜。   祝氏没办法,只能让养娘紧紧跟着枝玉:“看着四姐,别让她伤着了!”   金兰站在窗前,看着廊前闪烁的火树银花和堂兄弟们那一张张兴奋的笑脸,心想,将来长大了,她要买很多很多的炮仗。   她也很想玩炮仗。   枝玉可以任性,她是祝氏的亲女儿,祝氏到底不会真的责怪她。   金兰没有任性的机会,生死荣辱不由自己的时候,她必须格外谨慎。   灯火昏黄。   晃动的灯影中,一只手抬起金兰的下巴,干燥的手指轻柔地拂过她湿漉漉的眼角。   金兰睁开眼睛,对上朱瑄幽深的双眸。   她目光茫然。   朱瑄看了她一会儿,捏着她的下巴,吻她的眼睛,“梦见什么了?”   金兰回过神,坐起身,笑了笑:“我说出来你不要笑,我刚才梦见小时候想玩炮仗,不知道怎么就哭了。”   朱瑄没有笑,神情冷峻:“我让人去买炮仗……”   说着就要站起身。   金兰笑着揉揉眼睛,拉住朱瑄的衣袖:“不用了,现在不想玩。”   她抱住朱瑄,脸埋进他怀里蹭了蹭,蹭去眼眶的酸涩之意。   “五哥,过年的时候你陪着我放过炮仗了,我很高兴。”   真的很高兴。   她所有想做的事,想要的东西,朱瑄都会默默地为她准备好。那些连她自己都记不得的琐碎事情,他样样都注意到了,心细如发,事事体贴。   朱瑄现在每天晚上睡觉之前还会摸摸她的脚,看她有没有忘记穿帛袜。   金兰紧紧抱着朱瑄,恨不能贴在他身上。   朱瑄搂着她,柔声哄她:“不伤心了,想要什么就告诉我。”   金兰笑了笑,抬头亲朱瑄的下巴,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闭上眼睛。   烛火摇曳。   她轻声喃喃道:“五哥,有你就够了。”   朱瑄浑身一震,顿了很久,低头看金兰,她闭着眼睛,已经睡着了。   他双手轻颤,低头吻她。   ……   睡到半夜,帘外响起一阵脚步声,接着是守夜的杜岩刻意压低的说话声。   朱瑄在黑暗中醒来,坐起身,低头看金兰。   她侧身而睡,长发披散,小脸红扑扑的,睡得很香甜。   朱瑄给她盖好被角,披衣起身。   扫墨从外面进来,一身寒气,在槅扇外等着,神情沉重,小声道:“千岁爷,老四回来了。”   朱瑄掩唇咳嗽了一声,“活着还是死了?”   扫墨知道他问的是谁,叹口气,摇了摇头。 第139章 鬼   夜风寒凉。   悠远的更声回荡在空阔的宫城上空,夜鸟拍打着翅膀钻出黑魆魆的树丛,婆娑碎影投在廊前花砖地上,灯火昏暗。   老四站在殿外长廊里,裹紧身上的衣袍。他身负重伤,腿上、腰上、手臂、脖子上都缠了厚厚的绷带,一张方脸青青肿肿,惨不忍睹。   宫人从里面走出来,传话让他进殿,猛一下看到他的脸,吓得大叫了一声:“鬼啊!”   老四没好气地瞪一眼宫人:老子福大命大,生死关头侥幸捡回一条命,你才是鬼呢!   宫人哆嗦了几下:“千岁爷宣你进去说话。”   老四神情一肃,一瘸一拐走进殿。   宫人指引着去东边书房。   书房里点了一盏灯。   朱瑄身披鹤氅,头上只戴了一顶小玉冠,立在轩窗前,身姿清癯,如月下孤松。   如银月光洒满窗扇,他负手而立,面容藏在交错的暗影中,辨不出喜怒。   扫墨躬身站在书案前,回头示意老四回话。   老四先姿势僵硬地行了个礼,叹口气,道:“爷……老五没了,只有小的逃了出来。”   朱瑄没有回头,轻声说:“你细细道来。”   声音平缓,没有一丝波澜。   老四想起死在保定府的兄弟,眼睛有些发酸,沉吟片刻,慢慢地道:“那天,小的和老五一起去保定府……”   此前,太子命老四和老五协助罗云瑾的手下诱捕杀害郭大的人。他们到了真定府,故意大摇大摆地调查薛侍郎的旧案,打听薛家族人都迁居到了哪里,成功引起对方的注意。   等对方派人来追杀他们的时候,他们请君入瓮,和罗云瑾的人里应外合,活捉了两个死士。   一番严刑拷打过后,死士没有透露任何有用的东西,老四请示将死士送回京师审问。   待京师传回消息,他们把死士送去保定府的一处秘密据点。   不久之后,罗云瑾亲自来保定府审问死士。   老四早就听说过罗云瑾手段毒辣的名声,摩拳擦掌,翘首以盼,一路上明目张胆打量罗云瑾,心道这太监生得人模狗样的,一张脸比画上的还漂亮,气势居然比他之前见过的老将军还要强,倒也是个奇人。   难怪能执掌司礼监。   罗云瑾到了地方以后,没有去看死士,先四处巡查了一番,确定各处安排的人手,一个一个盘问。   老四嫌他多事:“你管这些做什么?太子爷让你来是叫你审讯犯人,又不是要你窥探我们的人手!”   罗云瑾面色沉凝,指指不远处的院墙:“若有人从那里攻进来,先放一把火,再用□□,你看你的人能守到几时?”   老四一愣,脊背生凉,早上出了一点状况,他刚刚撤走院墙底下的人手,罗云瑾竟然一眼就看出来了。   他倒也没有打肿脸充胖子,说明原因,问:“你怀疑会有人来救那两个活口?”   保定府可不是真定府,自己的地盘,谁敢明火执仗地来他的地方抢人?   而且这是天子脚下,又不是战场,怎么可能又是□□又是放火?普天之下,除了军队官府,谁敢轻易动用□□?   罗云瑾环顾一圈,眼神示意自己的属下。   他的属下抱拳应喏,散开到宅院各处警戒,很快消失在阴影之中。   老四咧了咧嘴巴,心里啐了一口,暗骂一句阉人多事。   回忆到这里,老四脸上现出愧疚之色,长叹一声:“也是属下疏忽大意,罗云瑾不愧是上过战场的人,他的直觉没错,第二天夜里,果然有人放火。”   罗云瑾做事谨慎,先检查完各处值守的人手,然后才开始审讯。   老四想起他那些折磨人的手段就头皮发麻,什么套头的铁箍、弹琵琶、烧炭炉……两个死士惨嚎了一整晚,看到罗云瑾就浑身发抖。   他、老五和另外几个人在旁边旁观了一会儿,吐了一地。   罗云瑾从头到尾面无表情。   一天下来,所有人看罗云瑾的目光不再是轻视鄙夷和怀疑猜忌,而是敬佩和深深的惊惧惶恐。   以后他们要是犯了事,决不能落到太监手里!   到了第二天,其中一个死士熬不住刑罚,终于开了口,不过他也不知道上司是什么人,只知道对方是从京师来的。   罗云瑾沉吟了片刻,站在一地血泊中间,遽然一个转身,抽走老四手里的长刀,手起刀落,砍掉了死士的脑袋。   人头骨碌碌滚落在地。   老四愣了很久,反应过来,目眦欲裂,劈手朝罗云瑾砍过去。   罗云瑾看都没看他一眼,走进另外一间刑房,杀死剩下那名死士。头都没回,手臂一挥,反手一刀,稳稳接住老四和老五凌空斩下的攻势。   老四、老五被震得后退了几步。   “我们中计了,留着他们没用。”   罗云瑾冷冷地道,说完,丢开手中染血的刀。   说到这里,老四停顿下来,烛火摇曳,窗扇被夜风吹得吱嘎作响。   朱瑄转过身,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罗云瑾知道有人在阻止郭大调查薛侍郎的死因,于是继续派人去真定府引蛇出洞。   对方又何尝不是在等他们出手?   幕后之人不知道郭大的真实身份,想要找出到底是谁在查薛家的案子,故意派出死士追杀老四老五,然后留下两个活口做诱饵。他们带着活口回保定府,对方也追到了保定府,并且准备了天罗地网,预备将他们一网打尽。   对方更有耐心,心思更缜密,所能调动的人手远远超过他们之前的预估。   幕后之人准备充分,他们轻敌了,罗云瑾凶多吉少。   老四眼圈微红,接着道:“千岁爷说的不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罗云瑾杀死那两个死士的时候对方已经来了,他们早就准备了火油,放了把火,属下和老五反应过来,带着兄弟们撤退,可是那些人居然真的有□□!”   大火熊熊燃烧,很快就吞没整个宅院,他们只有火速撤离,还没逃出险境,黑暗中忽然响起利箭划破空气的尖利锐响。   老四、老五对望一眼,心惊胆裂。   火光热浪中,万箭齐发,箭矢如蝗雨一般扑向他们,他们无处躲藏,很快就出现死伤。   老四断断续续地道:“罗云瑾临危不乱,领着我们杀出重围,没想到对方还有攻势,到处都是他们的人手,他们队伍齐整,进退有序,用的兵器除了□□还有缨、枪、大刀……他们是精骑!是军队的人!”   朱瑄抬起眼帘,眸光冰冷。   老四激动之下扯动伤口,疼得龇牙咧嘴,缓了缓,接着道:“罗云瑾说我们绝对不是精骑的对手……他要属下回来复命,他在军里待过,留下断后。”   他们武功再高强,也是双拳难敌四手,何况对方还动用了精骑。   朱瑄眉头皱起。   老四道:“属下自然不肯答应,千岁爷吩咐过,不能伤及罗云瑾……可是那时候情况紧急,属下身负重伤,被他绑在马背上,糊里糊涂冲出了重围……第二天属下在野林里醒来的时候,马早就不见了……”   他在原地停留了一段时间,只有他一个人逃了出来。   扫墨忍不住问:“你确定只有你活着回来了?”   会不会还有其他人侥幸躲过追杀?   老四抬起头,脸上神情古怪:“只有我一个人活着……因为我亲眼看见罗云瑾杀了其他人。”   他们一行人死的死,伤的伤,躲在被烈火烧得滚烫的院墙之下。墙外是训练有素、手执□□、缨|枪的精骑,墙里是张牙舞爪的无情烈焰。   伸头是死,缩头也是死,他们根本无处可逃。   最后只剩下老四、罗云瑾和另外两个人还能喘气,其他人倒在角落里,不知道是死是活。   性命攸关之际,罗云瑾依旧面无表情。   他手执长刀,背对着众人,彤彤的火光映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身姿挺拔如山。   老四当时已经不能动弹,躺在地上,怔怔地望着罗云瑾的背影。   下一瞬,罗云瑾转身,手中长刀毫不留情地斩向他自己的下属。   手起刀落,干净利索。   火光照亮他英挺俊俏的面孔,凤眸斜挑,目若朗星,剑眉横扫入鬓。   眉目如画的脸庞,眉宇间却杀气腾腾,宛若修罗。   老四瞪大眼睛,无力阻止。   他知道罗云瑾在做什么,他们都受了重伤,只剩一口气了,落到对方手里还得受一番折磨,不知道对方的来头,罗云瑾不会给他们暴露身份的机会。   罗云瑾亲手杀死自己的属下,确认在场没有活口。   然后抓起老四,拼死把他送出重围。   “属下掉下马背之前,看到罗云瑾被合围……十几杆长|□□在他背上……”   老四说不出对罗云瑾是什么感受,他不可能狠得下心肠对自己的同伴下手。   像罗云瑾那样的人,尸山血海里拼杀才能爬到如今的高位,可能早就麻木不仁,下手的时候刀风稳健,手都没抖一下。   老四不行,他做不到。   罗云瑾已经死了……那个阉人虽然心狠手辣,冷酷无情,怎么说也救了自己一命。   老四停顿了很久,平复下来,道:“属下确认没有人发现属下还活着,这才敢返回京师。”   当时所有人都在追捕罗云瑾,并不知道罗云瑾逃出重围时还带了一个累赘,抓到罗云瑾后,那些人就离开了。天快亮了,他们可能怕引起事端,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朱瑄伫立良久,挥挥手。   扫墨会意,给老四使了个眼色。   老四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书房里安静下来,烛火渐暗。   朱瑄沉默了半晌,淡淡地吩咐:“一丁点风声都不要让太子妃听见。”   扫墨应是,等了一会儿,问:“千岁爷,是谁下这么狠的手,居然能调动精骑?”   朱瑄一言不发,心里已经隐约猜到了几分。   罗云瑾宁死也要把只剩一口气的老四送出来,就是为了不牵扯到东宫,为了提醒他。   朱瑄掩唇咳嗽。   幸好圆圆不知道这一切。   ……   一轮圆月渐渐浮上柳梢。   谢太傅天天沉着脸,谢骞劝不住祖父,每天下朝先去坊间找相熟的歌伎吃酒,等喝得醉醺醺的才回家。   管家扶着一步三倒的他回房,喂他喝了碗醒酒汤。   他扯开衣襟,胡乱倒下,抱着枕头翻了个身,脚搭在竹夫人上,开始打呼噜。   轩窗半晌,清冷月光倾洒而下,笼在架子床前的地坪上,满地霜雪。   谢骞睡得迷迷糊糊,忽然觉得浑身发冷,扯了扯被子。   幽凉的夜风送来一道清亮的嗓音:“表哥。”   谢骞心有所觉,翻身坐起,揉揉眼睛。   寝房里黑魆魆的,没有点灯,一个穿月白襕衫的年轻书生走了进来,面如冠玉,丰神俊朗,头上戴纱帽,双眸比月色还冷冽。   谢骞茫然地问:“季和,你可以参加考试了?”   罗云瑾被他问得一怔,谢骞定睛细看,发现罗云瑾身上穿的原来不是只有士子才能穿的襕衫,而是变成了一身太监大红罗袍。   “你怎么成太监了?”谢骞脱口而出。   罗云瑾没有理会谢骞,问:“我的东西呢?”   谢骞呆呆地望着他:“什么?”   罗云瑾肩披粼粼闪动的皎洁月华,回头看他,凤眸里寒光浮动,“我的东西,就麻烦表哥了。”   他说完,转身离去,背影挺拔倔强。   夜风吹进内室,床帐被高高扬起,拂在谢骞脸上。   谢骞打了个冷颤,猛然惊醒,愣了片刻后,光脚下地,疾步冲到窗前。   满院幽凉月光,庭阶寂寂,风吹枝叶沙沙作响。   “季和……”   谢骞心口绞痛,潸然泪下。 第140章 玉臂支   老四半夜进殿禀报事情,天明前离去,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金兰早上起来的时候,朱瑄已经出去了。   宫人服侍她梳洗。春服宜倩,花下宜素,近来园中锦团花簇,万紫千红,她挑了浅湖色地织金缠枝牡丹云鹤暗花纱大袖宽衫,底下系十破浅色月华裙,十幅裙褶皆是淡雅明丽的素色,行走时裙褶如水纹般潺潺波动,犹如月华流转。头上仍是梳简洁干净的小髻,戴茉莉珍珠花围,扎红色头须,戴珠翠。   膳房送来素笋鸭和燕扁食。   朱瑄吩咐过后,金兰的早膳就很少有大鱼大肉之类的肥甘大菜,但是又不能真的全吃素。膳房绞尽脑汁,琢磨出了燕扁食这道汤膳。燕扁食选的是后腿精肉,经过重重复杂工序捶打成肉泥,擀成细薄如白纸的柔韧面皮,包以用水氽熟溜制、再滚上燕窝的虾肉馅,煮熟后配上撇去细沫、熬了整整一夜的鸡汤,肥糯清爽,柔软滑嫩,晶莹似玉,细润醇香,还有滋补的功效,很合金兰的胃口。   笋鸭就是道纯素菜了,春笋挖空内隔,沥干水分,塞上内馅,慢慢用暗火熏干,再上蒸笼蒸熟,软糯鲜香。   金兰吃完早膳,珠帘晃动,杜岩从外面走了进来,头上戴着**巾帽,身上穿泥金圆领袍,风尘仆仆的样子。   他笑着给金兰行礼。   “你出宫去了?”金兰问。   杜岩笑答道:“夜里出的宫,千岁爷吩咐,说殿下要玩炮仗,内官监那边备的过年和正月的时候放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堆放在库房里,潮了一大半,也不知道能不能放得响,小的就去宫外买了些。”   金兰失笑,她只是偶然梦见,朱瑄怎么还是让人买了?   杜岩一脸谄媚的笑容:“炮仗收在后殿库房里,小的亲自看着人收拾的,殿下什么时候想玩了吩咐一声就是。”   金兰洗了手,走到外间来,顺着繁花绕阶的曲廊踱步消食,道:“那就先拿几盒出来,等天黑了放着玩,你们连日辛苦,今晚也一块热闹热闹。”   宫人们嬉笑着谢恩。   ……   春风骀荡,挟着草木蓊郁生发的泼辣腥气,吹在身上暖洋洋的。   谢骞推开院门。   和煦日光倾斜而下,洒在空旷的宅院间,照得前廊一片金光。院中廊下几株枇杷树沐浴在金灿灿的晖光里,叶片肥厚碧绿,细细的绒毛镀了一层柔软的暖光。   两名小内侍穿短打,系绑腿,正在给枇杷树浇水施肥,院子里一股淡淡的腥臊气味。   “谢侍郎来了。”一名小内侍洗了手,进屋给谢骞倒茶。   谢骞看一眼小内侍刚刚侍弄的肥料,接了茶盏,放在一边。   小内侍也不管他,仍旧去给枇杷树浇水。   谢骞坐着出了一会儿神,望着绿油油的枇杷树,问:“这枇杷树有没有结过果子?”   小内侍擦了把汗:“没结果子……去年开了花,不过天气太冷,花都枯了。”   枯花自然不会结果,纵是结了果子也会因为抵抗不了严寒冻伤冻死。   谢骞拿起茶盏,喝完了茶,起身出去。   小内侍送他出院子。   谢骞回头看着空荡荡的堂屋,问:“你们以后有什么打算?”   昨天罗云瑾的人已经找过他了,他们在预先安排好的接应地点等了半个月,什么都没等到。他们不知道罗云瑾到底去了哪里,只知道罗云瑾和随行的十几人全军覆没,尸骨无存。   文书房的人发愁该怎么把事情遮掩过去,罗云瑾明面上是去勘核周家占地之事,忽然无故失踪,总得找个理由让朝廷信服。结果周家占的田地那边不断有奏疏送回,还都是罗云瑾亲笔所写——他知道此行是险途,早已经准备好应对之策,可以拖延一段时间。   每隔几天就有奏本送回,朝中暂时没人发现罗云瑾早已经失去踪迹。   等到时机成熟,当地官员会写封折子上奏说他因病去世。   他连死都得静悄悄的。   小内侍低着头说:“统领走之前交代过了,要我们照看好屋子和这几棵树,不管统领能不能回来,我们会一直为统领照看屋子。”   谢骞淡淡一笑:“你们倒是忠心。”   小内侍擦了擦眼角,笑了笑,道:“不瞒谢侍郎,我和阿宝五岁就进了宫。人人都说当太监好,吃香的喝辣的,连内阁阁老都得敬着太监,家里穷苦,没什么见识,听说当太监是条出路,把我和阿宝送进宫,想让我们挣钱养活家里……太监哪是那么好当的……当初和我们一起进宫的有二十多个人,后来只剩下我和阿宝了,要不是统领救了我和阿宝,我俩也是在安乐堂等死的命……我们的命就是统领给的……”   他抬起头,眼圈微红,眸中泪光闪烁。   “统领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司礼监的爷爷们,都是刀口里舔血的行当。阉人断子绝孙,死后也没人惦记,逢年过节连个烧香送浆汤的人都没有,到了地底下,多可怜啊!我和阿宝商量过了,不能让统领孤零零的做孤魂野鬼,我们一辈子守在这里,统领回来的时候,有人给他亮着灯,他就能找到路了。”   谢骞脸色苍白,心中酸痛,拔步走出院子。   “谢侍郎——”另一名不爱搭理人的小内侍阿宝突然丢下葫芦瓢,追了出来。   谢骞停下脚步。   阿宝咬了咬牙,小声道:“谢侍郎,小的想问谢侍郎一件事。”   谢骞回头。   阿宝双眼赤红,冷笑了一声,道:“谢侍郎和翰林院的孙檀大人是莫逆之交,孙大人又和张守勤大人相知相惜,这些年孙大人每次看到我们统领就横鼻子竖眼睛,讽刺我们统领……统领从来不把这些事情放在心上,我却替统领不值!如今统领不在了,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他顿了一下,“谢侍郎知不知道,当年统领为什么会告发内书堂教授张守勤?”   谢骞愣住。   阿宝抬起下巴,昂首挺胸地站在谢骞面前:“谢侍郎不知道,孙大人也不知道,但是宫里总有人知道!张守勤死有余辜!他该死!你们这些文人也不是个个光明磊落!”   给谢骞倒茶的小内侍轻叱一声:“阿宝!”   阿宝吸了吸鼻子,转身跑回院子,捡起地上的葫芦瓢,愤愤地走进堂屋,哐当一声关上门。   谢骞回过神,抓住小内侍的手:“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张守勤不是因为写了弹劾钱兴的文章才被罗云瑾抓住把柄送进诏狱的吗?罗云瑾靠着这个功劳得到钱兴一派太监的赏识,成功进入文书房当差,之后平步青云。   这些都是孙檀亲口告诉他的,孙檀为人老实,不可能污蔑罗云瑾。   小内侍轻轻挣开谢骞,叹口气:“谢侍郎,小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其实阿宝也不清楚,他只是听人说了几句闲话,宫里的风言风语,谁知道哪句是真的?小的只知道,统领当时亲自送张守勤上的路。统领说过,张守勤不配为人师。”   谢骞心口蓦地狂跳,踉踉跄跄地走出院子。   到底是什么深仇大恨,罗云瑾不仅无情地告发不计较他的身份栽培他、对他寄予厚望的内书堂教授张守勤,还非得亲手杀了对方才肯罢休?   他质问罗云瑾的时候,罗云瑾为什么不告诉他真相?   甚至直到死了,罗云瑾也一字不提他们的对他的误会。   他宁死也要隐藏张守勤的真正死因,即使这会让他永生永世背负卖师求荣的骂名。   最后还是他的内侍嚷了出来。   谢骞闭了闭眼睛,双手轻颤。   季和啊,你心里到底埋藏了多少苦痛。   ……   朱瑄又开始早出晚归了。   金兰直觉前朝可能出了什么事,找扫墨打听。   她每晚帮朱瑄整理奏折,有时候还会帮他抄写奏疏,知道朱瑄最近在忙什么,这回朱瑄却讳莫如深,什么都没透露。   扫墨回答说现在工部、户部都在忙,絮絮叨叨了一通收税、查地的琐事,甚至扯到了辽东的战事。   金兰将信将疑,怀疑朱瑄是不是遇到了什么□□烦。   不过前朝看起来一片平静,嘉平帝仍旧沉迷炼丹写青词,内阁阁老们依旧虚应故事,并没有发生什么大动荡。   后宫也算平静。   周太后还在为查地的事情不断向嘉平帝施压,无心作妖。   赵王妃出月子了,经常让乳娘抱着朱福禄出席宫宴,尤其当金兰在场的时候,她总是笑意盈盈地要金兰抱抱朱福禄。   御花园里牡丹盛放,这天宫眷们齐聚浮碧亭,品尝今年新开的牡丹花和甜食房用鲜花制成的糕点果子。   赵王妃抱着朱福禄给金兰看,笑着说:“家乡的人说,多抱抱刚出生的孩子,讨个吉庆,不久也能怀上身孕。”   在座的德王妃和庆王妃嘴角直抽,岔开话题,拉着金兰说起去涿州娘娘庙上香的事情。   其他宫眷听她们说得热闹,也围了过来。   朱福禄躺在赵王妃的臂弯里,滚圆的胳膊朝着金兰的方向挥了挥,赵王妃含笑道:“福禄喜欢婶婶……”   一句话还没说完,薛娘娘推开其他人,挤到赵王妃面前,红唇微挑。   “让我来抱抱小郡主。”   赵王妃愣了一下。   薛娘娘皮笑肉不笑,手上使了些力道,抱走朱福禄,双臂往上一抬,将襁褓中的小女孩往上扔。   养娘、宫女们惊呼出声,赵王妃脸色沉了下来。   薛娘娘稳稳地接住朱福禄,哈哈笑道:“小郡主别怕,好玩吗?”   朱福禄哪里听得懂她在说什么?黑漆漆的眼珠疑惑地盯着薛娘娘看,嘴巴一瘪一瘪的,像是要哭的样子。   养娘吓得魂飞魄散,哆嗦着走到薛娘娘身边,脸上挤出几丝笑:“奴婢来抱小郡主吧,别累着娘娘……”   “她才多重?轻飘飘的,累不着本宫!”薛娘娘微微一笑,抱着朱福禄,轻轻往上一抛。   宫女们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动作,浑身打颤。   朱福禄落进薛娘娘的怀抱里,呆呆地望着薛娘娘,努力伸着手去够薛娘娘头发上的金钗。   薛娘娘笑着亲了亲她的脸:“倒是个胆大的,你还小,吃不了果子,让养娘带你去看花吧。”   说完,冷冷地瞥一眼赵王妃,把孩子交给养娘。   养娘面如金纸,紧紧抱住朱福禄,恭恭敬敬地朝薛娘娘行礼,躬身退出亭子。   薛娘娘目送养娘走远,随手拈起一朵案几上清供的牡丹花,走到赵王妃身前,抬手将半开的牡丹花簪到她鬓边,一字一字地道:“王妃是聪明人,何必说那些难听话。小郡主还小,受不得花粉熏香,以后还是少带她出席这种宴会。”   赵王妃面皮紧绷:为什么所有人都偏心太子妃?   薛娘娘嘴角勾起,不再理会赵王妃,拨开热热闹闹挤成一团的宫眷,挨着金兰坐下。   金兰正和德王妃、庆王妃一起听其他宫嫔说娘娘庙的素斋,庆王妃听得馋涎欲滴,恨不能立马就启程。   薛娘娘拉住金兰的手,小声说:“你别听她们说得那么好,其实没什么好吃的,不过是名头好听罢了,还不是拿老鸡汤、骨头汤吊着味!”   金兰笑了笑,每年这个时节宫中妃嫔都能去娘娘庙烧香拜佛,她还没去过,有点好奇。   金兰身上穿着大袖衫,袖子轻卷,露出白皙柔嫩的手臂,薛娘娘拉着她的手,想起一事,转头看向自己的宫女。   宫女会意,捧上一只匣子。   薛娘娘接过匣子打开,递给金兰:“这是我娘家人送进宫的,你看看喜不喜欢?”   金兰看一眼匣子,里面是一对镶金玉臂支,玉色温润,看起来价值不菲。   “娘娘留着自己戴罢。”   薛娘娘按住她的手,笑道:“我年纪大了,戴不了这么花哨的!你青春年少,戴这个正合适,不许和我客气!我刚拿着这对镯子的时候就想到你了,今天就是特意拿来给你的。看看这颜色,也只有你戴着才好看。上次你帮我的事,我还没谢你呢!”   她说的是娘家的事,前不久薛家得罪当地太监,金兰和扫墨说了一声,解决了薛家的麻烦。   金兰只得收下。   薛娘娘直接把玉臂支给金兰戴上,她肌肤微丰,珠圆玉润的,玉臂支正好可以牢牢箍着。   “你看,多好看!我的眼光果然不错,你皮肤白,戴这个好看。”薛娘娘捧着金兰的胳膊,高兴地道。   金兰笑了笑,低头看着腕上的玉臂支,觉得确实挺好看的。   正好是她最喜欢的样式。 第141章 娘娘庙   暮色暗沉,天边云霞翻涌,重重宫苑楼阁矗立在霞晖中,像抹了层胭脂。群鸦呱呱叫着掠过,宫中次第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   朱瑄坐在书案前看奏本,夕光从窗格漫进屋内,映在他平静的侧脸上。   扫墨掀帘进屋,小声禀报:“千岁爷,保定府和真定府那边剩下的人都撤回来了。”   朱瑄看着手里的奏折,嗯一声。   扫墨轻声问:“千岁爷……罗云瑾死得不明不白,还要继续追查吗?”   不查的话,罗云瑾岂不是白死了?   朱瑄道:“不必查了。”   他心里有数。   扫墨愣了片刻,不敢多问。   屏风外传来一阵欢快的人声笑语,脚步声由远及近,宫人簇拥着金兰回来了。   朱瑄立刻放下奏本,走出书房。   扫墨跟在后面,余光中看到殿中侍立的宫人不约而同地挺直脊背、脸上露出笑容。   只要太子妃在宫里,东宫的气氛就会变得轻松许多,哪怕太子妃一句话不说,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东宫伺候的宫人也有种安定妥帖的感觉。如果太子妃出去了,只有太子在东宫,那就气氛沉郁,冷冷清清的,没人敢说笑。   所以太子妃回来的时候,不止太子爷一个人高兴,宫人们也格外开心。   朱瑄迎到长廊前,金兰拾级而上,抱住他的胳膊,笑着问:“今天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今□□中无事。”朱瑄道,目光落在金兰手臂上,轻纱朦朦胧胧,隐隐约约可以看见袖子底下浑圆白皙的胳膊线条。   金兰顺着他的视线低头,抚了抚腕上的玉臂支:“这是薛娘娘送我的,好看吗?”   朱瑄眼眸低垂,笑了笑,揽住她的肩膀,低头吻她发顶:“好看,你戴什么都好看。”   夜里一室烛火晃动,床帐轻摇,金兰喘息着躺在锦被间,雪白肌肤爬满细汗,累得手指头都不想动弹一下,感觉到朱瑄带有薄茧的手指拂过手腕,轻轻撸走玉臂支。   她疑惑地睁开眼睛,鼻子里轻轻哼出一声低吟。   朱瑄抱起金兰,让她贴在他胸膛上,帮她换下里面湿透的大红纱抹胸和底衣,穿上扣身织金衫,系好系带。   金兰浑身酥软,舒服得只想睡去,也顾不得羞了,半睡半醒间由着朱瑄侍弄,打了个哈欠,和他说了去娘娘庙的事。   朱瑄搂着她躺在枕上,给她盖好锦被:“我让扫墨他们跟着你去。娘娘庙的素斋远近驰名,香菇面筋做得比其他地方的要好,你可以尝尝他们的罗汉豆腐、八宝玉兰片、油焖春笋。”   金兰枕着他的胳膊,听他认认真真地报菜名,忍不住笑了:“你不去吗?”   朱瑄侧身看着她,眸光黑幽幽的,道:“我不去了,我要留下处理政事。”顿了一下,声音里带了几丝笑,“我不缠着你,你正好自己散散闷,什么事都不要管,好好玩两天。出行的事让扫墨和小满他们操心,夜里早些睡,白天可以晚点起,不准胡乱吃外边的东西。”   金兰听得昏昏欲睡的,搂住朱瑄的脖子,凑上前亲他,柔声柔气地道:“你就别担心我了,我记得牢牢的,你也是,夜里早点睡,别忙到三更半夜……”   朱瑄握住金兰的手,“还有,圆圆要记得想我……”   胳膊上一沉,金兰脑袋一点一点,枕着他睡着了。   朱瑄唇角微挑。   第二天早上金兰起来梳洗的时候,发现昨天薛娘娘送她的玉臂支不见了,问昨晚守夜的宫女,宫女也说不知道。   小满拍了一下脑袋,笑着说:“殿下,昨天那副玉镯子小的收起来了。玉镯的金针插销磕坏了一个小角,千岁爷吩咐小的收起来送到匠人那里去,看看能不能换个新插销。”   说完,又问,“殿下今天戴哪副镯子?”   金兰恍惚记得昨晚玉臂支好像在床头磕了一下,没有多问,随意挑了一对金镶花玉镯戴上。   宫妃每年都会在周太后的带领下去各处娘娘庙烧香拜佛,今年嘉平帝服用张芝进献的丹药,精神焕发,传下谕旨说要和周太后一起去上香,顺天府衙和沿途各县不敢怠慢,从上个月起就预备起来了。   皇太子朱瑄留下监理朝政。他看过随驾名单,本想再给金兰添几个随身护卫,掌事太监劝他说东宫逾制可能会引来非议,他想了想,留下金兰平时的护卫,让自己的亲兵跟着她去涿州。   出发的那天风和日丽,天气晴朗。   几千御林军护送帝后宫眷出行,卤薄仪仗浩浩荡荡,一眼看不到尽头。大汉将军、锦衣卫、旗手卫、力士身着各色锦衣,衣甲鲜亮,手执旗头、金银宝盖、罗伞。   旌旗遮天蔽日,鼓乐齐鸣,声震如雷,蔚为壮观。   金兰自己单独乘坐一座金轿辇。薛娘娘、德王妃、庆王妃她们都想和她一起坐,最后争执不下,谁都不服气,她正好一个人清清静静地看书打盹,偶尔掀开轿帘想看看外面的景致,只能看到锦衣卫斑斓的衣袍和猎猎飞扬的彩旗。   仪仗队中有一群人格外引人注目,他们身着蟒服,腰束玉带,高视阔步,得意洋洋,正是嘉平帝的近侍太监。   领头的太监不再是罗云瑾,而是前不久重获圣宠的钱兴。   金兰看着衣饰华贵的太监和疾驰而过的锦衣将军,不由得想起自己第一次去西苑的情景,出了一会儿神,放下帘子。   车水马龙,尘土飞扬。   銮驾所到之处,百姓箪食壶浆,各县大小官吏、当地德高望重的乡老、有功名的士子夹道恭迎圣驾。   嘉平帝和周太后兴致很高,接见了当地乡老,颁布赏赐,百姓山呼万岁。   当晚仪仗在良乡歇脚,第二天抵达涿州。   娘娘庙早就备好了接驾,内外主殿打扫得一尘不染,从庙外山门直到山脚下数里之地全是戍守的禁卫,普通百姓香客全都被驱赶至县城,庙中男女道士俱都换上鲜明法衣,迎候在庙门外。   众人先修整梳洗。   周太后有些倦了,拜过碧霞元君就径自去内院休息。嘉平帝则在前厅接见当地官员。   薛娘娘服侍周太后安置,庆王妃站在外面廊下等着,已经迫不及待想尝尝娘娘庙的素斋。   德王妃打趣她:“又不是没吃过好东西!看你馋成什么样了!”   庆王妃笑道:“我平生就好一口吃,七嫂就别取笑我了。”   不一会儿薛娘娘从厢房出来,拉着金兰的手,笑眯眯地道:“你还没来过娘娘庙,走,我带你逛逛去,他们这里到底是清净地,景致就是好。”   德王妃和庆王妃紧跟着她们,庆王妃笑道:“娘娘偏心,什么都想着五嫂,从来不想着我们!”   薛娘娘回头,拉住庆王妃的手:“乖,瞧你这委屈样,我也疼你。”   大家笑成一团,结伴去逛园子。赵王妃带着朱福禄出行,朱福禄一直在哭闹,她怕吵着周太后,带着养娘和朱福禄去了另一间院子。   金兰问薛娘娘:“要不要留下几个人?”   周太后醒了,身边得有人侍奉。   薛娘娘道:“没事,老娘娘每次都是这样,不睡到下午起不来的。陆老夫人她们都在呢,一会儿老娘娘醒了,陆老夫人她们会过去陪着老娘娘说话。”   宗室皇亲和几位侯府命妇也随同一起来娘娘庙上香,陆老夫人她们年纪大了,年年来娘娘庙,能逛的地方早就逛遍了,吃了茶之后都去休息了。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娘娘庙建在半山腰,亭榭疏朗,松柏参天,一树树桃杏竞相绽放,景色幽丽。苍松古木罩下森森浓阴,殿宇鳞次栉比,错落其中,顺着山势而建的假山曲水掩映在潋滟的绿荫下,泛着粼粼波光,水声淅淅沥沥。   山中雾气弥漫,楼台庙宇仿佛漂浮在一片花海之上,徜徉其中,宛如置身仙境。   薛娘娘带着金兰逛了会儿园子,庆王妃哆嗦着道:“山里真冷。”   宫人忙送上氅衣、斗篷。   庆王妃穿上斗篷,舒了口气,指指不远处一株屹立在山石之间的桃树,吩咐宫女去摘几枝桃花,“那棵桃树长得好,有佛性。”   庙中女道带着宫女去摘桃花。   薛娘娘几人挪到亭子里吃茶吃点心,逛了半天,她们也累了。   过了一炷香的工夫,宫女两手空空地走回亭子里,道:“王妃恕罪,那边的山门锁上了,看守的护卫说不许奴婢出去。”   庆王妃皱眉道:“不过是让你摘几枝桃花罢了,谁拦着不放人?”   宫女刚刚和护卫吵了一架,说话间带了几分气恼,硬邦邦地道:“是陆都督!他说谁都不准踏出山门一步!奴婢求护卫帮忙摘几朵花,他也不准!他还说就是老娘娘要摘桃花,他也不会放奴婢出去!”   众人呆了一呆。   薛娘娘笑着拍拍庆王妃的手:“陆都督为人忠厚勤谨,向来如此,他奉命护卫,自然不敢掉以轻心。算了,你喜欢桃花,这满园的桃花随你摘。”   说着冷冷地瞥一眼宫女,做下人的应该息事宁人,而不是添油加醋怂恿主子和人起争执。   宫女吓得一哆嗦,不敢说话了。   德王妃夹起一块梅桂菊花糕送到庆王妃的碟子里:“我看你不是想要桃花,是想吃桃花酥了!”   庆王妃并不是无理取闹之人,顺着众人给的台阶,一笑而过,低头吃点心。   薛娘娘夸娘娘庙的茶好。   女道士谦虚地道:“贵人们是常吃好茶叶的,庙里的茶叶倒是一般,不过煎茶的水是山里的泉水,都说这泉水用来煮茶好,贵人喜欢,那就是真的好了。”   德王妃笑着看一眼庆王妃:“用泉水做的糕点肯定也更好吃。”   庆王妃马上忘了桃花的事,迫不及待想吃素斋。   众人说笑一番,回到厢房。   周太后还没醒,陆老夫人和齐氏已经听说了陆瑛拦着不许宫女去摘桃花的事,怕陆瑛得罪庆王妃,给她赔罪。   庆王妃笑着道:“老夫人真是折煞我了,陆都督尽忠职守,何罪之有?倒是我小性了。”   说说笑笑几句,揭过此事不提。   金兰有些累了,吃过饭,回到厢房睡下。山中幽静,院外只有悦耳的鸟鸣声,她刚刚挨着枕头就睡着了。   亲兵护卫守在廊檐下,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守卫森严。   金兰睡了不到半个时辰,庙中铜钟忽然被人撞响,沉缓的钟声将她从梦中唤醒。   她坐了起来,披衣起身,问宫人:“出什么事了?”   廊外脚步声由远及近,扫墨走到门前,隔着帘子通禀:“殿下受惊了,没出什么事,庙里每到这个时辰都会敲钟。”   金兰舒口气,仍旧躺下。 第142章 刺客   扫墨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听里面金兰重又睡下了,转身步下长廊,走出院子。   钟声已经停了下来,他转过回廊,听到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十几个身披银甲的锦衣卫和殿前金吾卫簇拥着一名高大健壮的戎装男子从他眼前匆匆走过,挨个检查各处值岗的禁卫。   扫墨叫住落在后面的一个金吾卫,问:“你们陆都督在查什么?”   金吾卫挠了挠脑袋,答道:“都督说出门在外,小心为上,带着兄弟们确认各处上夜的人手。”   见扫墨神情郑重,补充了一句,“我们都督稳重谨慎,每次直驾扈从都是如此,夜里也会亲自带着人检查轮班的岗哨,公公不必多心。”   扫墨笑了笑:“难怪万岁对陆都督如此信重。”   他回到院子里,越想越觉得不安,找相熟的御林军军官打听:“最近陆都督一直待在京师?我恍惚记得前一阵好像在城外看见都督的副将……”   军官回答说:“都督一直待在京师,连皇城都没出过。老夫人近来身体不大好,都督前些年一直在外征战,说要好好留在老夫人跟前尽孝,我们请都督去南城吃酒,都督每次都婉拒不去。”   扫墨心口稍松,看来是他多疑了。   杀害罗云瑾一行人的精骑应该不是陆瑛的人手,陆瑛身份不一般,但是没有调兵之权。   夜里陆瑛果然亲自领着人巡视,正好逮住了几个偷懒吃酒的御林军和太监,立马捆了鞭刑处置,连太监也一起剥了衣裳按在院子里当众行刑。   禁卫们噤若寒蝉,严守岗位,打瞌睡都小心翼翼的,生怕一不小心被陆瑛撞见。   一夜无事。   第二天宫妃们说起昨晚隐约听见太监的哭叫声,挨打的太监正好是周太后宫里的,她觉得颜面尽扫,嗔道:“陆瑛未免太不近人情了!几个小内官,夜里一不留神打了个盹,骂几句就是了,至于施鞭刑吗?”   嘉平帝一笑置之,陆瑛如此慎重小心,还不是为了确保他们的安全?没什么好苛责的。   周太后动气,陆老夫人脸上神情自若,齐氏眼神闪烁了两下,低下了头。   庆王妃悄悄和金兰吐舌头:“看来昨天陆都督对我的宫女还算客气。”   德王妃伸手拧了一下庆王妃的脸。   陆瑛连周太后的太监都敢打,庆王妃的宫女和禁卫吵架,闹着非要出山门去摘桃花,陆瑛只是训斥宫女几句,确实算是客气的,至少没让禁卫打人。   娘娘庙的素菜名不虚传,说是素斋,却是满桌的鸡鸭鱼肉,硬是用豆腐、面筋、口蘑、玉兰、木耳、春笋之类的素菜做出一大桌南北奇珍,色、香、味、形俱全,不仅看着难辨真假,就是吃进嘴里也分不出是荤是素,口感丰腴柔润,鲜醇浓厚,滑爽不腻,让人胃口大开。   庆王妃如愿吃到素斋,意犹未尽。   下午庆王妃还惦记着娘娘庙的素斋,和德王妃商量着回去以后从月俸里拿出些钱让膳房也照着做一顿素菜吃。   宫女们嬉笑着道:“膳房那些素菜哪里是真素菜!”   碰到祭祀的日子,膳房也常常进献素菜,面是素的,汤确是煨了一夜的老鸡汤,否则清汤寡水,哪位贵人真吃得下去?青菜也是素的,炒菜用的却是鸭油,最简单的素菜也能做得清爽滑嫩。檀香饼、玫瑰饼、百花糕、香茶木樨糕俱都在揉面的时候掺了鹅油或是猪油,糕点才能酥润香甜。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宫妃们回屋休息,庆王妃眼珠一转,拉住金兰,压低声音道:“女冠说她们这里的水好,不如我们找她们讨点山泉水,带回去蒸槐花糕试试。”   她平时最喜欢钻研这些吃食,金兰从不笑话她,她有什么想法会偷偷告诉金兰。   金兰抬头看一眼天色,道:“不早了,明天早上再说,别着凉了。”   庆王妃只得罢了:“五嫂别忘了,明天早上我等着你。”   金兰笑着答应。   两人不住在一处,在廊前分别。暮色暗沉,庙中各处点起灯笼。   扫墨找宫人讨了几盏莲花灯,给护卫们拿着照明。   山中格外寒凉,一轮弯月刚刚浮了上来,迎面吹拂的夜风已经有了几分萧瑟之意。   金兰裹紧鹤氅,走下回廊,穿过古木参天的庭院,走了没几步,身后长廊里传来一阵喧哗,手执火把的禁卫军从角落里窜了出来,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跑过去。   有人追上金兰一行人,沉声喝问。   扫墨转身,厉声回道:“太子妃殿下在此,何人冲撞?”   刚才喝问的近卫走到近前,认出扫墨,气势立刻软了下来,上前行礼,恭敬地道:“不知道是殿下在此,得罪了。小的奉都督之命巡查到此地,一时看花了眼,殿下恕罪。”   扫墨冷哼一声,护送金兰回屋。   他们刚刚离开不久,殿前金吾卫簇拥着陆瑛走下长廊。   陆瑛抬眸环顾一圈,夜色下气势沉凝,问:“刚才谁经过这里?”   近卫答道:“都督,是太子妃殿下。”   见是后宫女眷,陆瑛便没有多问,吩咐近卫:“各处都警醒点。”   近卫应是。   ……   扫墨送金兰回屋歇下,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对劲,叫来亲兵,道:“你出去打听打听,陆都督怎么查得这么严?”   昨晚陆瑛只在外院巡视,今晚怎么亲自来内院了?   亲兵领命而去,半夜才折返,回道:“公公,属下听人说,陆都督怀疑有人混进了随驾的禁卫军,所以查得格外严。”   扫墨一惊:“消息从哪里传出来的?”   亲兵道:“属下听殿前金吾卫说的,陆都督直驾扈从,原本只在外面巡视,不会进内院,后来钱兴钱公公非说有人混进禁卫军了,陆都督只得亲自带人到处巡查。”   说完,亲兵又道,“有人说钱公公这是在故意为难陆都督,陆都督责罚的那几个小太监是钱公公的干儿子。”   扫墨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沉吟片刻后,提笔写了封信,和牙牌一起交给亲兵:“你连夜回宫,亲手把这封信交到千岁爷手上。”   亲兵应是,接了信和牙牌,转身一头扎进茫茫夜色中。   扫墨目送亲兵的身影消失在夜幕里,心头惴惴不安。   虽然京师和涿州相隔不远,快马送信的话一天就能走几个来回,但是事不宜迟,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变故呢?   扫墨来回踱步,拿不定主意。   吱嘎一声,房门打开,小满揉了揉眼睛,小声道:“你转来转去的做什么呢?也不怕吵着殿下。”   扫墨立刻站定,苦笑着摇摇头。   算了,什么都比不上太子妃的安危重要,他不能轻易冒险。   扫墨眉头紧皱,叹口气,继续值守。   半个时辰后,寂静的长廊里响起脚步声,刚刚拿着信离开的亲兵快步奔上长廊。   扫墨脸色大变,低斥:“你怎么回来了?”   亲兵小声道:“公公,各处戒严,下山的路口全都有人把守,属下拿着牙牌,他们也不许我下山,司礼监的人说,除非是圣上手谕,否则谁都不能下山!”   扫墨心中一惊。   昨天那一阵突兀的钟声果然有古怪!   陆瑛亲自带着人巡查,不是为了抓偷懒的小太监,而是真的有人混进了禁卫,所以他连夜巡视内外院落,不敢松懈。   谁混进了禁卫军?   难道是刺客?   扫墨心念电转,一刹那间想到了无数个可能。   夜风拂过,他身上衣衫层层湿透。   半晌后,扫墨握紧双拳,站回房门前。   这一晚依旧无事,扫墨提心吊胆了一整夜,天亮后立刻派亲兵出去打听。   亲兵回话说金吾卫转了一整夜,只揪出几个偷奸耍滑的内官,并没找到混进禁卫军的刺客。   扫墨松了口气。   金兰记得昨晚答应庆王妃的事,天刚亮就起身梳洗,刚刚装扮好,庆王妃果然来了。   “我刚才吩咐下去了,庙里管膳房的道士说他知道后山哪一处泉眼的泉水最好,还说那一处地方只有庙里的人晓得,轻易不会告诉外人,怕知道的人多,把水取尽了。我花了几千钱才打听到地方,五嫂,趁着没人,我们赶紧过去看看。”   庆王妃笑嘻嘻地说完,拉起金兰就走。   宫女准备了几口干净的大瓮,跟在她们后面。   带路的道士十分殷勤,一路舌灿如花,挖空心思奉承金兰和庆王妃。   金兰不怎么开口。   到了后山,只见山墙下砌了一座假山,假山上苔痕斑驳,爬满手腕粗的藤蔓,藤蔓果实累累。下方一口宽阔的方井,四周修有半人高的青石雕花围栏,汪汪碧水不断从井底汩汩而出,盈满方井,但并不会溢出,井水晶莹清透,宛如一块镶嵌在山石间的碧玉。   道士请两人先尝尝泉水。   扫墨不敢让金兰喝生水,庆王妃没什么顾忌,喝了一口,笑道:“果然清冽甘甜!做糕点一定好吃。”   金兰失笑。   庆王妃催促宫女赶紧盛水,正忙乱,不远处的桃林里突然传来一片此起彼伏的叫嚷声。   宫女吓了一跳,手中大瓮险些跌落在地。   骚动声越来越大,喧嚷中夹杂着禁卫军的怒喝叫喊,几十个埋伏在暗处的金吾卫手执长矛冲出山门,向着高处的幽林钻去。   隐隐有厮杀声传来。   扫墨脸色骤变,瞳孔猛地一缩,立刻窜到金兰跟前,护送她回云房。   庆王妃吓得脸色煞白,也不管自己心心念念要带回大内的泉水了,紧紧攥住金兰的手臂,跟着她一起回院子。   宫女内官们大惊失色,亦步亦趋地跟在他们身后,仓皇逃回内院。   方井其实和喧闹声传来的地方很远,扫墨和护卫反应迅速,马上带着金兰她们离开,不多时她们就安全撤回云房,喊杀声早已远去。   内院诸人还不知道后山发生了什么,宫妃女眷们才刚刚起身,院中侍立的宫人正端着铜盆热水穿梭于长廊之中,服侍各位贵主梳洗打扮。   金兰什么都没看到,还算镇定,先送受惊的庆王妃回房,安慰她:“回去的时候我吩咐下去,叫小满他们记得灌几大瓮泉水带上。”   庆王妃小脸苍白,愧疚地道:“五嫂,我不该拉着你去后山……”   金兰笑了笑:“没事,我们又没出山门,外头的事和我们不相干。”   庆王妃听她说得笃定,舒口气,“也是,那些禁卫军真吓人!”   安抚好庆王妃,金兰抬眸,看了一眼扫墨。   扫墨浑身一震,心道不好。   金兰没说什么,叫来庆王妃的宫女,嘱咐了几句,起身踏出房门。   扫墨跟在她身后。   金兰面色如常,含笑和路上遇到的宫人说话,回到自己院子,脸色立刻沉了下来,挥手示意宫人退下。   小满几人面面相觑,躬身退了出去。   金兰留下扫墨,眼帘抬起,眸光平静:“说吧,太子到底瞒了我什么事?”   扫墨心跳如鼓。   金兰看一眼半敞的轩窗外郁郁葱葱的庭院,轻声问:“你从昨晚开始就心事重重,刚才后山发生的事,是不是和东宫有关?”   她语气平和,脸上不见怒色,扫墨却不敢随意敷衍她,踌躇了半晌,心一横,道:“不敢隐瞒殿下,小的觉得陆都督可能在抓捕什么人,本想派人送信给太子爷,可是消息送不出去。”   金兰眉尖微蹙:“是不是东宫的人?”   扫墨摇摇头:“小的只是怀疑而已……”   金兰思索了片刻,问:“如果太子在这里,他会不会让你出手?”   扫墨怔了怔,果断地点点头。   金兰莞尔:“既然如此,你不必犹豫。我这里有这么多亲兵护卫,不会出什么岔子,你过去看看,随机应变。回宫之后,我会和太子说明原委。”   扫墨迟疑了一会儿,神色一肃,抱拳应是。 第143章 放火   中午的时候,陆瑛派近卫查问金兰和庆王妃,审问跟随她们的宫人。   庆王妃正愧疚早上不该拉着金兰去方井打泉水,得知金兰也被查问,勃然大怒:“查问我?陆都督是什么意思?怀疑我吗?”   她可是堂堂皇子妃!陆瑛居然连她都敢查?   近卫面无表情地回答道:“王妃误会了,都督只是派小的来问一问王妃上午的时候有没有受惊。”   庆王妃恼羞成怒:“你们禁卫军看守不严,忽然闹出那么大的动静,我还没和老娘娘说你们的不是,你们陆都督反倒先来查问我了?我们是深宫妇人,皆是女流,没踏出山门一步,只不过在园子里逛逛,正好遇见你们禁卫军拿人,你们不去捉拿歹人,查问我们做什么?”   近卫是个大老粗,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和王妃打交道,被庆王妃质问得一阵头疼,匆匆问完几个宫人,拱手道:“王妃恕罪,小的这就告退。”   庆王妃骂走近卫,吩咐宫人:“你们去太子妃那里看看。”   早知道陆瑛在抓人,她就不会非要去看什么古泉眼了。   金兰这边刚刚送走近卫。   陆瑛巡视一夜,仍然没抓到刺客,转头开始审问娘娘庙里的道士和桃花林的禁卫,听说金兰和庆王妃早上出现在后山附近,立即派人查问她们的宫人。   他倒是没有怀疑金兰和庆王妃,只是出于谨慎,怕她们的宫人有什么不妥,打发人审问他们这些天的行踪。   金兰他们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自然毫无破绽。   陆瑛的属下审问完扫墨几人,隔着一道帘子给金兰赔罪,她毕竟是皇太子妃,他们不敢像对庆王妃那样怠慢她。   金兰没有动怒,让小满送近卫们出去。   近卫刚走,扫墨眼皮直跳,眉头紧皱:“殿下,昨晚小的派人下山,被山下的金吾卫拦下了,陆都督会不会怀疑我们?”   陆瑛此人看似粗莽,实则做事稳扎稳打,粗中有细,一定会注意到他连夜派人回宫,继而猜到东宫和混入禁卫的刺客有某种联系。   他们现在清清白白,和那个刺客没什么瓜葛,不过扫墨已经决定出手,事情就不一样了。   出手之前,他们必须商量好细枝末节,准备好各种突发情况的应对之策,以免被陆瑛看出端倪。   金兰想了想,道:“没事,若有人问起你为什么派人下山,你就说我夜里忽然做噩梦,想太子了,所以连夜催促你们送信给太子。”   扫墨一笑,如释重负地点点头。   这个借口倒是挺合适的,宫中人人都知道太子和太子妃如胶似漆,这几天太子爷每天都会派人送信给太子妃,问她饮食起居。薛娘娘她们还因为这个取笑过太子妃。   扫墨放下心来,派出亲信打听陆瑛昨晚和今天早上到底在忙什么,有没有抓到什么人。   不多时亲信回来禀报,陆瑛正派人巡查后山。据说今天早上他们差点抓到刺客,可惜刺客实在狡猾,利用地势逃进后山去了。   陆瑛当即下令搜捕后山,嘉平帝怕吓着庙中宫妃女眷,不许他声张此事,命他秘密搜捕。   下午金兰没有出门,薛娘娘邀她去前殿看喜神会,她推说自己累了,留在云房,吩咐宫人收拾箱笼。   等到入夜,扫墨换上夜行装,悄无声息地隐入黑暗之中。   娘娘庙坐北朝南,前殿中寝,中间长廊相连,前殿依次为戏楼,钟楼,鼓楼,牌楼,山门殿,三清正殿,长廊之后为后殿,垂花门和藏经楼。山门后有山门殿,栽有一株古银杏树,殿内供奉四大护法神将。   庙宇北临幽谷,东倚长河,西面是连绵起伏的巍峨群山,如果有人混入其中,只需要守着下山的必经之路,就能瓮中捉鳖。   扫墨已经提前探查过,对庙宇的布局烂若披掌,从寝殿摸到藏经楼,悄悄出了山门。   他不急着去寻人,爬到一株几人合抱粗的古树上,细听四面的动静。   等了不到半个时辰,山门外的幽谷里响起一片喧哗叫嚷声,长阶前守卫的禁卫立刻抓紧长矛,散落在山谷间的火光慢慢聚拢,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涌了过去。   扫墨顺着古树枝杈跳到后殿的绿琉璃瓦顶上,钻入院墙,摸进主殿,掏出火折子,点燃一幅巨大的幡幢。   这是太子妃教他的,殿中供奉的幡幢俱是后宫妃嫔所供,其中最华贵的那一幅幡幢耗费万金,用的是最珍贵的遍地金妆花缎底料,上面所写经文由庙中真人亲笔所书,垂幔、 飘带上缀有数百颗圆润晶莹的南海珍珠,正是周太后本人亲奉的幡幢。   幡幢燃烧起来,火舌窜出,浓烟滚滚。   看守的道士立刻大叫起来:“走水啦!走水啦!”   望楼上的禁卫很快敲响示警的铜钟,道士、金吾卫、内官和近卫纷纷冲进后殿救火,一时之间人仰马翻,鸡飞狗跳。   扫墨趁乱钻进后山。   示警的钟声打破岑寂,响彻整个庙宇。   金兰没有睡,披衣坐在床头,手里拿了一本书在看。   钟声突兀响起,院内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有人拔步冲上回廊,和守夜的亲兵说话。   小满推门出去,不一会儿回到内室,小声道:“殿下,圣上和老娘娘都惊醒了,老娘娘听说后殿走水,大发脾气,正叫人灭火。真人说后殿的火不会烧到前头,请殿下放心。”   金兰嗯一声,她知道后殿的火烧不久,不过能拖延一时是一时,越多的人被周太后叫回来灭火,扫墨就能趁乱救人。   后殿起火,半边天空映得通红,熟睡的宫妃们都醒了过来。   掌事女官急匆匆赶过来看望金兰,安慰她道:“殿下无须惊慌,火势已经控制住了。”   金兰换了衣裳,披上鹤氅和风帽,随掌事女官一起去周太后下榻的云房。   云房前人头攒动,命妇们来不及梳洗,全都赶了过来,连来了娘娘庙之后一直闭门不出的郑贵妃也出现在比肩接踵的人群之中。   众人站在回廊里,仰望后殿的方向,忧心忡忡。   黑烟滚滚,夜色中巨大的燃烧响声宛若惊雷炸响,震耳欲聋。   宫妃们吓得瑟瑟发抖,双手合十,默默念诵祝祷。   周太后听道士说自己供奉的幡幢很可能在大火中化为灰烬,怒道:“陆瑛在哪儿?出这么大的事怎么不见他去救火?”   嘉平帝也很惊慌,接连派出几人去后山寻陆瑛,让他带人灭火。   金兰站在角落里,松口气。   陆瑛被召回灭火,当真是天助我也。   近卫找到陆瑛,陆瑛只得返回娘娘庙救火,大半御林军被召回。   一个时辰后,宫人向周太后和嘉平帝禀报,后殿的大火已经扑灭,不过周太后供奉的幡幢已经全部烧毁了,其他宫妃供奉的经幡也烧了个七七八八。   嘉平帝劝慰周太后:“再供奉一幅就是了。”   周太后心有余悸,面色焦黄,捂着心口踉跄了一下。   嘉平帝忙扶住周太后,一叠声叫人去宣太医,又派人去找陆瑛:“事有轻重缓急,他今晚就守在太后这里,随侍左右,哪里都不要去!”   太医怕各位宫妃受惊,早就在一旁候着了,听见传唤,立马上前为周太后诊治。   廊前脚步声纷杂,一道高大的身影在近卫的簇拥中大踏步走上台阶,朝嘉平帝抱拳,屋前几盏灯笼轻轻晃动,摇曳的朦胧火光映在他脸上,照亮他轮廓分明的脸。   身姿魁梧,猿臂蜂腰,气势沉稳坚毅。   众人不约而同地长舒一口气。   陆瑛来了。   外院人头攒动,金兰和其他宫妃已经回避到了后院,众人站在一处议论纷纷。   等周太后进屋歇下,金兰没有立刻回到自己屋中,先和众人讨论了几句为什么会突然走水,这才转身回去。   薛娘娘怕她害怕,特意打发人送她回房。   金兰回到屋中,却没有睡下,斜倚在榻前,合眼假寐。   一室昏黄烛火摇曳。   后殿的火势已经扑灭,四野沉寂,窗外只有呼呼风声。   将睡未睡之际,窗外突然一声轻响,继而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金兰霍然睁开双眼。   小满和洪山跳了起来,走到窗前,轻轻敲了几下。   安静片刻后,窗外的人也敲了敲窗扇。   小满侧耳细听,确定对方对上了暗号,回头道:“是扫墨。”说着眼神示意洪山。   洪山推门出去,给亲兵们使了个眼色。   亲兵们会意,握紧刀柄,四散开来。   小满打开窗扇,砰的一声巨响,一口巨大的布袋摔在了窗下的长案上,接着窗前探进一张蒙面的脸,来人一双细长的眼睛,眸中精光闪闪,鬼鬼祟祟地环顾一圈,扯下脸上的风帽,正是扫墨。   他佝偻着身子钻进屋中,扭身关上窗扇。   小满吓了一跳,捂着鼻子问:“你带回来什么东西?”   扫墨跳下地,闷哼了一声,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这里头是个大活人,你看着他,别吓着殿下。”   小满点头。   扫墨一瘸一拐地走到槅扇前,隔着低垂的帘子,抱拳道:“殿下,小的把人带回来了。”   烛火黯淡,金兰扫了一眼长案上的布口袋,目光落在扫墨身上,“你受伤了?”   扫墨龇牙咧嘴,面色苍白:“不碍事……幸好殿下机智,想到声东击西这一招,陆瑛被圣上召回,御林军群龙无首,小的才能侥幸带着人逃过他们的追捕。”   金兰看他摇摇摆摆像是要站不住的样子,道:“先不说这个,你赶紧去处理伤口,明早可能就会启程回京师。”   既然人已经带回来了,一切好说,等回到京师,告诉朱瑄这事,把人交给朱瑄,接下来就看朱瑄怎么料理。   扫墨松口气,应了声是,转身回到长案前,给小满使了个眼色。   小满会意,扛起布口袋。   “等等……”金兰叫住扫墨,问,“你救出来的人是谁?”   扫墨愣了一下,眼神闪烁,心念电转,道:“回殿下,只是个寻常侍卫,以前曾在东宫当过值。”   金兰蹙眉,不怒反笑。   她冒这么大的风险让扫墨去救人,扫墨居然还有所隐瞒。   扫墨暗叹一声,心知瞒不过金兰:“殿下恕罪。”   金兰站起身,手里擎着灯台,掀开帘子,走到扫墨跟前,淡淡地道:“打开。”   扫墨额前密密麻麻一层汗,解开布口袋的麻绳,慢慢往下拉,布袋上一层紫黑色的血迹,腥臭和血腥味扑面而来,接着缓缓露出一个脑袋,人已经晕了过去,披头散发,满面血污,辨不出五官面目。身上衣衫破破烂烂,早已被鲜血浸透,血块尘土凝结成暗红色的血块,裸露出来的胸膛、手脚上伤口狰狞,血肉翻腾。   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完好的地方。   也不知道人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   金兰眉头紧皱,手中的灯台往前照了照,目光一凝,久久凝视那人伤痕累累的胳膊。 第144章 活着   烛火摇曳,投下交错的暗影。   胳膊上血肉模糊,昏黄的火光照耀下,可以看到外侧几道狰狞的疤痕,那是细犬咬伤后留下的。   时至今日,金兰还清晰地记得两条细犬扑到自己身上时,那泛着森森白光、煞气逼人的獠牙。   獠牙撕开血肉的声音仿佛还萦绕在耳边。   金兰擎着烛台的手抖了两下,伸手想抬起那人的脸。   小满忙道:“殿下,仔细别脏了您的手……”   说着拨开那人脸上的乱发,随手拿袖角抹去他脸上的血污。   灯光昏黄,干涸的血迹褪去,渐渐露出俊逸如画的眉目,这张脸让人印象深刻,见过他的人或许不会喜欢他,但他们都将很难忘记他。   金兰嗓音干涩:“他怎么成了这样?”   宫里的人不是说罗云瑾去查周家占地之事了吗?她没记错的话,周家占的万余亩田地在河间府一带。他应该在河间府才对,怎么成了刺客?   扫墨知道金兰认出罗云瑾了,眼眸低垂,不敢和她对视,小声说:“小的也不是很清楚……得等罗云瑾醒了才知道。”   他还以为罗云瑾死在保定府了,谁能想到罗云瑾居然没死?不仅没死,还能在身负重伤的情况下混入禁卫军,多次躲过陆瑛的追捕,真是命大。   不过他找到罗云瑾的时候,罗严谨也只剩一口气了。如果不是太子妃要他出手,罗云瑾必死无疑。   小满扛着人,感觉到罗云瑾浑身僵硬,长手长腿就那么无力地摊开,不像活人,更像死尸,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问:“能救得活吗?”   扫墨道:“还有气在,得尽快为他止血,山上寒凉,他这是失血过多,冻僵了。”   金兰回过神,“有没有伤药?”   扫墨想了想,说:“只有些常备的跌打损伤药和金疮药……我们不能请太医,只能先用伤药给他止住血再说。”   金兰双眉紧皱,罗云瑾已经伤成这样了,不能马虎,必须尽快请太医才行。   槅窗传来两声叩响,唿哨声后,洪山推门进屋,面色紧张:“殿下,有人朝着咱们这边来了!是陆都督的副将!”   扫墨心惊肉跳,走到窗前细听外边的动静,长廊另一头有跳动的火光朝这边靠近。   “陆都督做事当真一丝不苟,万岁召他回去救火,他还记得派副将继续追捕……我刚才回来的时候可能惊动了藏书阁的守卫……他们追过来了。”   扫墨回头,扫一眼浑身是血的罗云瑾,当机立断,抓起罗云瑾往肩上一背。   金兰按住他的手:“你还能躲到哪里去?”   扫墨垂眸,看着按在自己手臂上纤长白皙的手指,吓了一跳,赶紧退后一步。   “他们未必敢进来搜查,你现在出去正好自投罗网……”金兰环顾一圈,指指架子床旁低垂的帘子,“把他藏到纱帐后面去。”   扫墨踌躇了一下,外面已经传来亲兵喝止副将一行人的声音,他不敢再耽搁,扛着罗云瑾踏进内室,钻进帘子里。   小满关好窗扇,拉开门,迈出门槛。   庭院里灯火通明,副将和十几名近卫手执火把,穿过曲折的回廊,迤逦而来。   不等他们开口,东宫亲兵先迎上前,怒斥:“何人放肆?”   副将停下脚步,拱手道:“我等奉都督之命捉拿刺客,听见这边响动,跟过来看一眼,你们值守此处,刚才可有看到什么可疑的人经过?”   亲兵摇头,拍了拍腰间佩刀,狞笑:“谁敢擅闯太子妃殿下的居所,我们的刀可不会留情!”   副将迟疑了一下。   小满走到阶前,居高临下,冷笑了一声:“怎么,陆都督还想派人进屋查验一番才安心?院子拢共只有这几间屋子,各处值守的皆是亲兵和禁卫,你们白天已经一个挨一个排查过了,要不要再查一遍?”   副将支支吾吾。   近卫们跑了一天,又累又饿又冷,连个人影都没看到,在一旁小声劝:“都督已经得罪了老娘娘,可别再得罪了太子妃殿下……听说太子爷对太子妃千依百顺……”   副将权衡了一番,道:“得罪了!”   言罢,领着近卫退出长廊。   小满站在长廊前,目送近卫们离开,等到火光转过长廊看不见了,转身回屋。   屋中一股沉郁的血腥气,他合上房门,走到花几前,揭开熏炉,往里头塞了满满一把金银香块,拨弄了几下,盖好炉盖。   金兰站在帘子前,不忍看罗云瑾那一身鲜血淋漓的伤口,吩咐小满去抬热水,道:“先给他换身干净衣裳。”   小满答应一声:“殿下劳累一天了,先歇着罢,小的会照顾好罗统领的。要不要叫白露她们进来伺候殿下?”   宫女胆小,金兰怕他们露出破绽,已经把宫女打发去别处。   金兰挥挥手:“不必管我,你们先给罗云瑾清洗包扎伤口,人多口杂,事情还没弄清楚,不宜声张,不用叫白露她们进来。”   小满不敢多话,恭敬应是,出去催热水,和扫墨一起为罗云瑾擦洗伤口。   金兰回避到外间,倚坐在榻前,心神不宁。   小满送出一盆盆血水,忙得满头大汗。   金兰怀疑罗云瑾身上的血是不是流干了。   扫墨草草给罗云瑾包扎好伤口,和小满一起合力把人抬起来,在帘子后面地上铺了厚厚的被褥垫子,让他睡在上面,现在还不能掉以轻心,只能先把他藏在内室。   小满长舒一口气,洗了手,走到金兰跟前,问:“殿下要不要挪到次间去安置?”   金兰摇摇头:“不必讲究那些了。”   娘娘庙到处都有禁卫军把守,陆瑛明天早上肯定会继续带人巡视庙宇,现在只有她住的屋子最安全。   她道:“还是得请太医,就说我今天受惊了,要太医给我开些疏郁理气、定神收敛的药,你们就在廊下熬药。”   小满应是,出去吩咐洪山。   今晚后殿走水,不少妃嫔受了惊吓,几位随驾太医忙得脚不沾地,听说太子妃也受惊了,立刻开了方子,要洪山照着抓药。   清苦辛辣的药味很快冲淡了屋中弥漫的金疮药气味。   金兰看着扫墨、小满几人忙进忙出,忍不住问:“他还活着吗?”   罗云瑾一直没醒,扫墨给他包扎伤口的时候时不时倒抽几口凉气,金兰听见扫墨小声和小满嘀咕:“伤成这样了居然还没死……”   小满掀开帘子,跪在褥子边上,俯身听罗云瑾的心跳,道:“还是热的。”   金兰愁眉不解。   扫墨抬起头,看金兰脸色苍白,秀丽的眉宇间一股淡淡的忧愁,想了想,说:“殿下无须担心,我刚才喂罗云瑾吃了回魂丹,他是习武之人,身体健壮,一定能撑过去。”   金兰听他说得很肯定的样子,松口气,担惊受怕了一整夜,精疲力竭,不知不觉靠坐着床栏打起瞌睡。   小满小心翼翼地抱了床被褥盖在她身上,继续和扫墨一起守着罗云瑾。   金兰睡得不踏实,梦中猛然惊醒,坐起身,问:“罗云瑾还活着吗?”   扫墨道:“活着。”   金兰微微喘气,掀开被子,拿起莲花灯,走到纱帘前。   小满掀开帘子。   她俯身,手中莲花灯放到昏睡的罗云瑾脸旁照了照,他双眼紧闭,眼底青黑,脸色雪白,额前嘴角鬓边全是细碎的伤口,可能是逃跑的时候被碎石和枝杈擦伤的。   金兰看了一会儿,感觉到罗云瑾呼吸间胸膛微微起伏,舒了口气,提灯回到榻前。   睡了不到半个时辰,又突然坐起身。   这次扫墨不等她问出口,先回答道:“殿下安心睡吧,罗云瑾还活着。”   金兰靠回床栏上,枕着被褥,合眼睡去。   一夜不得安宁,稍微有点声响,金兰就会惊醒,起身提着莲花灯走到纱帘外,看一看罗云瑾是不是还有气息。   天光渐明,窗外传来叽叽喳喳的鸟叫声。   宫人过来禀报,周太后昨夜受惊,不能立即启程回京,嘉平帝下令多住一天,顺便派人修缮后殿,重新为周太后供奉幡幢。   扫墨道:“多留一天也好。”   昨晚走水之后,各处加强警戒,现在庙宇外院处处都是近卫,他们没有机会再借着放火的机会制造混乱,想在陆瑛眼皮子底下带走昏睡不醒的罗云瑾,难于登天。   宫妃们惊魂未定,听说要多住一天,只得耐着性子留下。   金兰借口自己昨晚受惊又染了风寒,躲在屋子里养病。各宫妃嫔打发人过来看望她,她让人进屋,隔着屏风和她们说话。   纱帘之后,小满跪坐在罗云瑾身边,听着屏风外纷杂的脚步声,心里七上八下的。   金兰面色如常,斜倚在榻上,含笑和各宫宫人闲话。   宫人们听她嗓音低沉,不敢打扰她养病,留下礼物,传达主子的问候,立刻告辞离去。   近卫四处巡查,见金兰这里人来人往,宫女太监进进出出,觉得刺客不可能躲在她的院子里,巡视几回过后,回禀陆瑛说内院一切正常。   金兰早膳午膳都是在屋里吃的。   罗云瑾仍然没醒,扫墨又喂他吃了几颗保命的丹药。   到了下午,罗云瑾脸上终于浮现几点血色,小满喂他喝水,他也能咽下去了。金兰吩咐人熬了一盅人参汤,小满一勺一勺喂罗云瑾吃下去。   扫墨长吁一口气:“这下好了,死不了!”   半个时辰后,小满为罗云瑾擦身,发现他浑身滚烫。   扫墨心底一沉,眉头紧皱,解开罗云瑾身上的绷带,重新给他换药。   金兰站在纱帘外,问:“是不是不好?”   扫墨低着头,回答说:“没事,挺过这阵就好了……几年前我在开平卫救下罗云瑾的时候,他伤得比现在还重,那时候他就挺过来了。”   是太子让他去救罗云瑾的。   那时罗云瑾被人从前线送回,郎中看他半天不喘气,甩甩手,士兵直接将他抬出帐篷,准备挖个坑埋了。扫墨及时赶到,找到已经被埋了一半的罗云瑾,想着不能辜负太子的嘱托,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一碗碗汤药硬灌下去,罗云瑾没几天就醒了。   身份卑贱,心比天高,偏偏又有出众的才华,不怕死,还命硬……   扫墨当时心想,此人非池中之物。   所以当老四带回罗云瑾的死讯时,他总觉得罗云瑾应该没死。保定府和涿州离得近,罗云瑾在宫中当值多年,熟悉禁卫,只有他才有屡次躲过陆瑛追捕的本事。   罗云瑾高热不醒,金兰夜里不敢睡下,和昨晚一样,听到一点动静就坐起身,拿着灯照照罗云瑾的脸。   他昏昏沉沉,反复高热,刚好了点,不一会儿又烫得吓人,扫墨不敢闭眼,不停给他擦身。   若是寻常人,可能早就烧糊涂了。罗云瑾却一点声音都没发出,安安静静地躺在褥子里,连一声痛苦的哼哼都没有。   金兰必须盯着他裹着厚厚绷带的胸膛看很久,确定他在呼吸,才敢相信他还活着。   到了后半夜,钟声响起,各个院落次第点起星星点点的灯烛,宫人们有条不紊地起来收拾箱笼,为主子们准备梳洗的热水香膏。   近卫陆续从庙宇撤出,今天他们启程回京师,当地官员已经在前堂候着,准备恭送圣驾。   罗云瑾还没有苏醒。   小满急得团团转:“怎么办?总不能把他留下来吧……”   留下来太扎眼了。   院外传来嘈杂声响,掌事太监挨个提醒各位宫眷早些准备,不要耽误了出发的时辰。   金兰思索片刻,回头看着昏迷中的罗云瑾。   他夜里发热,锦褥早已经湿透,换了层新的之后又被他伤口渗出来的鲜血濡湿了,现在的他手无缚鸡之力,没人照顾的话,很可能重伤死去。   金兰道:“趁着抬箱笼的时候,把他抬到我的马车里藏起来。”   扫墨一脸讶异。   小满也呆了一呆。   两人对视一眼,不敢吱声。   金兰拿定了主意,示意两人抬起罗云瑾。   扫墨想了想,好像还真只有把罗云瑾藏进金兰的马车里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带出去,只得点头应喏。 第145章 神志不清   扫墨和小满刚把罗云瑾藏进金兰的马车里,庆王妃和德王妃找了过来,要和金兰同乘一辆马车回去。   庆王妃笑嘻嘻地说:“路上闲着没事,我们陪五嫂说说话,再让人放一副双陆棋桌,我们下下棋,说说话,一晃眼就到良乡了。”   她们离京前还以为路上能看到竹篱茅舍、鸡犬桑麻的乡间景致,结果一路都是漫天飞扬的尘土和禁卫肩扛的彩旗,再要么就是沿途各县各州夹道恭迎的官员,单调无趣,还不如西苑的风景好。   金兰掩着帕子咳嗽了几声,虚弱地道:“我昨晚受凉了,吃了药,昏昏欲睡的,别过了病气到你们身上。”   庆王妃只得罢了,嘘寒问暖了几句,和德王妃一边一个,搀着金兰的手,送她上马车。   小满悄悄抹把汗,庆王妃刚才差点叫她的人往马车里放双陆棋桌,幸好太子妃机智。   马车里设了厚衾软枕,镂空缠枝莲纹熏炉里逸出袅袅青烟,昏睡的罗云瑾躺在锦褥里,身上盖了一层锦被,唇色发青。   金兰掀开锦被看了看他身上的伤,绷带底下隐隐有血迹渗出,从云房挪到马车里,可能扯动了伤口,又流血了。   她十指纤纤,娇生惯养,不会给人包扎伤口,掀帘叫小满。   坐在外边车辕上的小满立刻应声,掀帘跨进车厢,看了看罗云瑾身上的伤口,利落地给他重新换绷带,包扎好,退了出去。   车厢里放了蒲团软垫,金兰就盘腿坐在软垫上,靠着锦褥,视线落到罗云瑾脸上。   他生得俊俏,鼻梁笔挺,剑眉入鬓,五官犹如刀削,轮廓线条分明,虽然满脸是伤,依旧不掩出众的姿容。   若是一位寻常富贵公子,不知道会拨动多少闺秀的情丝。   牌楼外钟鼓齐鸣,乐声大作,到出发的时间了,马车晃荡起来,嘎吱嘎吱轧过青石板道,驶出山门。   披甲禁卫在銮驾前开道,数千面旌旗迎风猎猎飞扬,烟尘滚滚,一片肃穆的车马喧嚣声。   金兰倚着锦褥走神,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下了山之后,道路坑坑洼洼,车轮轧过一处凹地,晃荡了一下,金兰醒了过来,掀开车帘一角往外看。   锦衣卫、旗手卫前呼后拥,马蹄踏响声如闷雷,各色彩旗迎风招展,罗伞、宝盖连绵如云,遮天蔽日。   金兰放下帘子,俯身看罗云瑾,掀开锦被瞧了瞧褥子,绷带又被渗出的血迹染红了一块。   罗云瑾一动不动。   马车外彩旗招展,车帘厚实,天光一层一层筛过,漫进车厢,罩下昏暗的光影,落在他线条分明的脸上,黯影中脸庞泛着莹白如玉的光泽。   金兰疑心罗云瑾是不是死了,靠近了些,细听他的呼吸声。   听了一会儿,感觉他胸膛微微起伏,她舒了口气,目光回到罗云瑾脸上。   昏睡中的罗云瑾蓦地睁开双眼,凤眸寒芒闪烁,冷冽如电。   金兰吓得心口怦怦直跳,不由自主往后退开了一些。   罗云瑾没有看她,目光直直地望着车顶的明黄色缠枝四季花宝罗,发了一会儿怔。   金兰回过神,坐直身子,轻声道:“你醒了?”   罗云瑾视线落到她脸上,黑幽幽的眸子定定地凝视着她,眼神空茫。   许久过后,他哑声道:“圆圆。”   嗓音依旧刺耳难听,声调却温柔如水,带了几分小心翼翼的讨好。   金兰一怔,心中低叹一声,不知道该说什么,慢慢地道:“罗统领,这是在我的马车里,扫墨救了你,马上要到良乡了。”   罗云瑾好像没听到她在说话,怔怔地凝望着她,声音暗哑:“圆圆……”   车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踏响声,近卫追了过来,大声和簇拥在马车外的亲兵说话。   金兰心头一凛,朝罗云瑾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罗云瑾凝眸看着她。   不一会儿,外面的说话声停了下来,马蹄声远去,小满在车帘外道:“殿下,只是寻常的巡查而已。”   一路上近卫会来回巡视所有马车。   金兰松口气,揭开攒盒,卷起宽大的衣袖,倒了一盏参汤,汤还是热乎的,她吹了几口,觉得不那么烫了,送到罗云瑾面前。   罗云瑾呆呆地看着她。   金兰想起他现在浑身是伤,翻出银匙,舀了一勺参汤,“你喝些汤吧,扫墨亲自熬的,等回了京师以后再想办法请太医为你治伤。”   罗云瑾只是盯着她看。   外面有近卫来回巡查,金兰不想惊动其他人,银匙递到罗云瑾唇边。   罗云瑾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半晌后,张开嘴,喝下参汤。   金兰等了一会儿,看他咽了汤药,没有呛着,又喂了一匙。   罗云瑾目光发直,看着她的脸,张嘴。   一碗参汤喂完,金兰轻轻吁了口气,放下碗和银匙,倒出之前扫墨交给她的一瓶保命丸,喂罗云瑾吃了两枚。   罗云瑾昏昏沉沉,吃了药,又睡过去了。   金兰洗了手,靠回车壁上打盹,偶尔被马车外的马嘶声惊醒,低头看看罗云瑾的脸。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觉得罗云瑾的气色好像好了很多。   这天下午,他们依旧在良乡休憩。良乡已经戒严,方圆几里之地不许闲杂人等逗留,官道上唯有锦衣缇骑策马奔忙的身影。   良乡本地官预备了丰盛的宴席接驾。   用过膳,天色愈发阴沉,傍晚的时候淅淅沥沥落起小雨,嘉平帝看天色已晚,决定第二天再入城。   御林军、禁卫,内官宫女,随行官员和各自的亲兵随从数千人,官驿根本住不开,整条驿街的驿馆、酒肆全部住满了人。   眼看就要抵达京师,陆瑛仍然没有放松警惕,依旧派出近卫来回巡视,每隔一刻钟就有一队近卫驰骋而过。   扫墨观望了一阵,这晚只得继续把罗云瑾藏在金兰下榻的房中,陆瑛做事实在太谨慎了,他不敢冒险。   既然找不到机会把罗云瑾送走,那就干脆带回东宫,正好让他亲自向太子禀报保定府到底出了什么事。   雨势越来越大,豆大的雨滴敲打在瓦楞上,噼里啪啦响。   屋中烛火昏黄,小满打发走宫女,关上门,在架子床后的地坪上铺了层褥子。   金兰看了眼窗外廊前垂挂的雨帘,道:“落雨了,地上寒凉,把他挪到床上去罢。”   小满一愣:“那殿下睡哪儿?”   金兰指指架子床旁的窄竹榻:“我在这靠一会儿就是了,屋里有人,我睡不着。”   小满想想也是,昨晚折腾了一夜,谁都没合眼。叫来扫墨,把罗云瑾搬到了床上,给他盖好锦被。   两人收拾好,放下帘子,退到外间。罗云瑾今天醒了一回,吃了药,脉象平稳,不需要时时刻刻有人守着。   金兰盘腿坐在长榻上,靠着几枚枕头打瞌睡。   窗外雨声琳琅,来回巡视的近卫从楼下长廊走过,压低声音盘问戍守的禁卫,时不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马嘶声断断续续。   金兰拥着暖和的衾被,迷迷糊糊中跌入梦境。   一会儿梦见一间光线暗沉的幽室,她蜷缩着躺在床上,泪流满面,一个苍白瘦弱的少年跪在床榻前,低头给她拭泪。   又梦见一场瓢泼大雨,阴云笼罩,天地之间一片暗沉,她走过曲廊,身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她回过头,雨幕沉沉,雷声轰鸣,满院树枝在咆哮的狂风骤雨中瑟瑟发抖,一个挺拔俊秀的青年从雨中一步步走来,抬起头,面如冠玉,眉宇之间一股阴鸷之气。   他伫立在大雨中,凤眸一眨不眨地望着她,缓缓地跪了下去。   膝盖砸在泥泞的花砖地上,砰的一声。   雨声中骤然响起几声高亢的马嘶。   金兰从混乱的梦境中惊醒,揉了揉眼睛,抱着衾被,呆呆地坐在黑暗中,出了一会儿神。   转眼就忘了刚才的梦。   屋中没有点灯,雨还在下,黑魆魆的,伸手不见五指,连屋中陈设的轮廓都看不清。   床帐里隐隐约约有痛苦的低吟声。   罗云瑾醒了?   金兰清醒过来,扫一眼外间,扫墨和小满伏在桌上,都睡着了,这几日接连忙碌,又整日提心吊胆,两人都睡得很熟。   她摸黑下榻,锦缎睡鞋踩在地坪上,无声无息,走到架子床前,拨开床帐。   正对上一双血红的眼睛。   金兰一怔,还没反应过来,手腕骤然一紧,一股巨力拉住她往下,紧紧攥住了她。   一阵天旋地转后,她倒在锦褥上,罗云瑾整个人压了下来,缠了厚厚绷带的双臂勒在她肩膀上,箍得紧紧的。   “圆圆,你别怕……别怕,我杀了张守勤……”   他用力抱住她,“我亲手杀了他……”   金兰心跳如鼓,被抵在锦褥和罗云瑾高大的身躯之间,动弹不得,又不想惊动外面的人,用力挣了挣,没挣开。   罗云瑾更加用力地按住她的手,双臂张开,整个环住她,轻而易举压制住她挣扎的动作,低头亲她,微凉的唇落在她发鬓上:“圆圆,你别怕……”   金兰牙齿咬得咯咯响,不停往角落里缩。   罗云瑾追上来,冰冷的气息喷洒在她颈间耳畔。   她脑子里嗡嗡作响,浑身发抖,又惊又怕,紧咬牙关,一狠心,朝着罗云瑾受伤的伤口蹬了一脚。   罗云瑾双眉紧皱,闷哼了一声,抱着她的双臂力道一松,像被抽走了筋骨一般,倒在一边。   金兰双手直颤,趁机一把推开他,翻身坐了起来。   这一番动静惊醒了熟睡的扫墨,他陡然睁开眼睛,掀开帘子,快步冲到架子床前。   金兰已经站了起来,立在架子床边,低着头,掀开锦帐,让扫墨往里看,镇定地道:“罗云瑾好像醒了。”   扫墨眉头紧皱,目光飞快从金兰身上掠过,没有说什么,俯身给罗云瑾诊脉。   罗云瑾的伤口又裂开了,鲜血渗出,手脚摊开地躺在锦被之间,双眼紧闭,嘴里说着胡话。   扫墨喂他吃了枚丹药,道:“有点发热,不碍事。”   小满也听到动静醒了过来,先摸黑倒了盏热茶给金兰。   金兰接过茶盏,握在掌中,回到长榻上坐定,慢慢平静下来。   扫墨手脚麻利,给罗云瑾换了药,绑好绷带,让小满坐在脚踏上守着,退出里间,放下帘子,看一眼金兰。   窗前雨声哗哗啦啦,金兰靠坐在榻沿边,放下茶盏,黑暗中双眸皎洁清亮,淡淡地道:“他刚才神志不清。”   扫墨沉默了一会儿,躬身应是。 第146章 我口渴   金兰拥着衾被,倚坐在窗前,听廊外淅淅沥沥的夜雨声。   一夜急雨,水珠四溅,石阶洗得洁净发亮,潮湿水汽渐渐漫入廊内,宫人放下画帘,廊前愈发暗沉,隔了一层细密的竹帘,楼外雨声潇潇,恍若珠玉落盘。   金兰之前让小满点了盏灯,夜风从罅隙拂进屋中,一星如豆灯火摇曳。   黯淡的烛影中响起两声咳嗽。   金兰醒过神,朝架子床看去,床帐里断断续续传出咳嗽声。   小满趴在脚踏前的圆凳上,睡得人事不知。   金兰坐着没动,等了一会儿,看小满不像是要醒的样子,只得下榻,不敢靠到床沿边,手里拿了一柄高丽扇,轻轻戳了戳小满。   小满茫然地抬起头,嘴边口水闪闪发亮。   金兰轻声道:“罗云瑾醒了。”   小满啊了一声,晃晃脑袋,擦干净口水,转身拨开纱帐。   金兰警惕地往后退了一步。   这次罗云瑾没有发疯,床帐卷起,他侧着身,肩背拱起,伏在床边咳嗽,紧紧捂着嘴巴,手背青筋暴起。   小满给他拍背。   金兰站着发了一会儿怔,环顾一圈,走到桌案边,揭开铜壶。壶中丝丝缕缕热气冒出,热水里还温着参汤。   她倒了一盅参汤,走回床边。   听到脚步声,罗云瑾抬起头,两鬓微微汗湿,一双凤眸璀璨似星,目光灼灼地望着她。   金兰觉得罗云瑾此刻的眼神和之前任何时候的都不一样,气势威严冷厉,毫不收敛其中冰冷的压迫感,视线有如实质,落在她身上,带着千钧力道,竟让她觉得喘不过气。   她愣住了。   罗云瑾凝望着金兰,烛火倒映在他眸中,点点炽烈光辉闪烁,许久后,他垂下眼睫,掩唇咳嗽。   看来他是真醒了。   金兰走近了两步,把参汤递给小满,小满伸手正要接,罗云瑾忽然抬起手,直接从金兰掌中拿走汤碗,粗砺的指节擦过她掌心。   他示意小满不必扶着他,坐起身,拿着汤碗,几口饮尽参汤。   小满拿走汤碗,走到外间,叫醒扫墨。   扫墨立刻奔到床前,给罗云瑾把脉,见他目光清明,沉声问:“你为什么要混进禁卫军?保定府设下埋伏的是什么人?”   罗云瑾抬眸扫了一眼小满。   小满低着头退了出去。   看他们要谈正事,金兰也准备出去,罗云瑾目光落到她身上,声音沙哑:“殿下留步。”   扫墨眉头轻皱。   罗云瑾眼帘抬起,烛火照耀中英俊的脸孔没有半丝表情,散开的衣襟里绷带上隐隐有血迹,三言两语间,流露出一股阴沉的杀气,常年生杀予夺,即使重伤之中,散发的威势也足够压制住身为仆从的扫墨。   他一字字道:“事关重大,恕我不能如实相告……除非太子本人在这里,否则我不会开口。”   顿了一下,“不过我可以告诉太子妃。”   气氛一滞。   扫墨冷笑:“你做梦!”   罗云瑾淡淡地瞥他一眼,浑身是伤,依旧挺直脊背:“明天一早我会想办法离开,你只有这一次机会。”   扫墨看得出他不是在说笑话,神情凝重:“你伤成这样,为什么不先回京师修养?河间府那边你不是早就安排好了吗?难道会出岔子?”   罗云瑾道:“我现在不能回京师。”   说得斩钉截铁,却不解释原因。   扫墨气得咬牙,这件事东宫已经参与进来,不能出任何差错,罗云瑾死里逃生,又不愿意如实相告,他还真没办法逼迫罗云瑾。   沉默中,金兰果断地道:“扫墨,你先出去,有什么事我会叫你。”   扫墨站起身,迟疑了一会儿。   金兰朝他笑了笑。   扫墨天人交战了半晌,小声道:“小的就在帘子外边,这厮要是又发疯,殿下您就出声……”   金兰点点头,目送扫墨出去。   烛火微晃。   金兰回头,看着罗云瑾,问:“你想说什么?”   罗云瑾抬眸看她,目光幽深,道:“我有些口渴,劳你给我倒一盅茶。”   金兰眉头微蹙,走回桌案边,手指探了探角落里的茶壶:“茶已经冷了,参汤可以吗?”   背后一声低沉的轻笑声。   她狐疑地回过头,罗云瑾靠坐在床栏边,苍白的面孔上浮起一丝清浅的笑,烛火中脸上仿佛有淡淡的光华流转,眉目如画。   “可以。”他轻声道。   金兰倒了满满一盅参汤,走回床边,递给罗云瑾。   他伸手接了茶盅,动作利落,一点都不在意会不会扯动伤口。   金兰挨着圆凳,正襟危坐,忍不住看了看罗云瑾胳膊上的绷带,他不觉得疼吗?   罗云瑾喝了几口参汤,撂下茶盅,目光逡巡一圈,视线回到金兰脸上:“这两天都是你在照顾我?”   她神色疲倦,眼圈微微一层浅青,看样子像是很久没睡过好觉。   金兰轻描淡写地道:“是扫墨在照顾你,他把你救回来的……你怎么会被陆瑛追捕?”   罗云瑾恍若未闻,目光仍然停留在她脸上:“圆圆,你是不是怕我?”   金兰眼皮跳了跳,手指攥紧高丽扇。   他不会又发疯了吧?   罗云瑾看一眼她因为紧张而曲起的手指,挪开了视线,“我昏迷的时候是不是吓着你了?”   他其实醒了好一会儿了。   出于谨慎,他没有出声,拨开帐帘一角往外张望。   屋中只点了一盏灯,灯火朦胧,笼在榻前盘腿而坐的女子身上,云鬓丰艳,圆脸桃腮,眉眼秀丽甜净,乌黑漆亮的眸子,眼睫扑闪扑闪,时不时换一只手撑着下巴,一看就是在发呆。   一刹那间,铺天盖地的狂喜涌上心头,仿佛一生的苦痛都在此刻得到最温柔的安抚,刀剉切肤的痛苦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罗云瑾情不自禁屏住了呼吸,生怕不小心戳破眼前的美梦。   随即他反应过来,这不是梦。   也不是他心底那一点卑微的绮念成真。   罗云瑾彻底清醒过来,浑身伤口抽痛,疼得他几乎背过气去,忍不住低声咳嗽。   金兰听见咳嗽声,抬起头,神情犹豫,叫起小满后也不敢靠近床边,小心翼翼的,仿佛在害怕什么。   罗云瑾闭了闭眼睛,嗓音暗哑:“圆圆,你不要怕我,好不好?”   金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低头看着自己的睡鞋,这睡鞋是宫女给她做的,鞋尖微微翘起,绣了一对展翅的彩凤,烛火下金银绣线和镶嵌的宝石熠熠生光。   “罗统领没有吓着我……”她轻声说,顿了一会儿,接着道,“我已经和罗统领说得很清楚了……罗统领还是唤我殿下吧。”   她只是觉得既然一切都过去了,不应该再和罗云瑾有什么瓜葛。   罗云瑾浑身一震,抬起脸,看着金兰,不知道在想什么。   沉默了许久后,他忽然伸手攥住金兰的手腕。   金兰瞪大眸子,轻轻挣了挣。   罗云瑾紧紧地捏着她,眸光炽热,自嘲地道:“有什么好怕的?殿下,我是个阉人,做不了什么。”   殿下两个字一字一字喊出,齿关叩响,又冷又硬。   金兰愣了一下,眉头紧蹙,叹口气,“罗统领何必说这样的话。”   他性子倨傲,不该这么自轻自贱。   罗云瑾抓着金兰,面色紧绷,眸中隐隐升起一丝清冷的寒芒,凄怆、愤恨、痛苦、不甘、仇怨一一闪过。   “如果那天在西苑见到你的时候,直接带走你就好了……”他嘴角翘起,笑得冰冷凄惶,“圆圆,我不该犹豫……我应该带走你……”   她什么都不知道,假如他偷偷带走她,朱瑄一辈子都不会发现。他可以告诉她他们的过去,他会好好保护她,不让她受一点委屈,她想要什么,他都能捧到她跟前,讨她欢心。   然后呢,让青春年少的她陪伴在他这个身体残缺的人身边?   他永远给不了她夫妻间的欢愉。   结果还是一样的。   纵使心有不甘,纵使满腔怨愤,纵使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还是会放开她的手,站在廊柱之后,看着她凤冠霞帔,和一身华贵礼服的朱瑄并肩走进张灯结彩的东宫内殿。   她怕他也好,厌恶他也罢,有什么关系?   他早就知道结局,可他还是会因为她的疏离和恐惧而失控。   少年落魄时遇见最好的她,当时不曾在意,谁知道最后会一生刻骨铭心?   他认了。   罗云瑾神情忽悲忽喜,怔忪良久,低笑了几声,仿佛梦醒一般,松开了手。   金兰赶紧收回手,轻轻揉了揉手腕,暗暗松口气,她差点就准备出声叫扫墨进来了。   罗云瑾靠回床栏上,望着头顶承尘,轻声道:“圆圆,我口干。”   他忽然发疯,忽然正常,简直像是在故意耍弄自己,金兰很想对他翻一个白眼,忍了忍,拿起茶盅,站起身,又倒了一盅参汤,放在床沿边。   还没放下,罗云瑾的手伸了过来,从她手里拿走茶盅。   金兰离他远远的,坐回圆凳上,提醒罗云瑾:“天快亮了,罗统领想让我给五哥带什么话?”   罗云瑾握着茶盅,没有回答,道:“圆圆,以前你也这么照顾过我。”   金兰怔住。   朱瑄不喜欢提以前的事情,只告诉了她一个大概,她追着他问东问西的时候,他顾左右而言其他。她不想惹他伤心,而且觉得问了也没什么意义,所以平时从不提起那几年。   对她来说,那些还未发生。   对朱瑄和罗云瑾来说,一切都成了过去。   金兰和朱瑄同进同出,朝夕相对,但从来没和罗云瑾相处过,有时候她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罗云瑾。   毕竟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她心如乱麻,看着摇曳的烛火:“罗统领,都过去了。”   雨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下来,风声呼呼,瓦楞上的积水落下来,滴滴答答,捶打在画帘上。   “是啊,都过去了。”   罗云瑾喃喃了一句,低头喝了口参汤,合上茶盅,闭上眼睛。   片刻后,眼帘抬起,凤眸中精光闪烁,气势沉凝。   他收起恍惚之色,缓缓地道:“皇太子想必已经猜到了几分,殿下可以告诉他,保定府追杀我的人隶属三大营,是京营精锐。”   三大营包括五军营、三千营和神机营,此前三大营由武官一人总理三大营营政,后来嘉平帝增设内官巡营,三大营渐渐归于宦官掌控。   罗云瑾如今就身兼十二团营,掌兵权。   金兰脸色微变,她已经听扫墨详详细细说了保定府和真定府的事,能听懂罗云瑾在说什么。   能调动京营精锐的人只有嘉平帝本人和嘉平帝身边的近侍,罗云瑾不可能自己派人追杀自己,那么派人阻止他追查薛家旧案的人只可能是嘉平帝?   害得罗云瑾家破人亡、流落到如今境地的人,是当今圣上?   “你……”金兰想到一种可能,脸上血色褪尽。   罗云瑾九死一生逃出保定府,没有向朱瑄的人求救,而是莫名其妙出现在娘娘庙,而且还混进了禁卫军里,被陆瑛追杀……   他不会是想刺杀嘉平帝吧?   他果真是刺客? 第147章 治嗓子   先帝时,三大营损失殆尽,朝廷从各营中选取精锐编练成十团营,护卫京师,以备调用。   后来十团营增设为十二团营,一度废置,又重新复置。   几经罢置后,如今十二团营由罗云瑾一人统领,监以御史提督,各营分设都督,分十二团操练,各团营又分五军﹑三千﹑神机三营,营政全归于罗云瑾。   而当年三大营中留下的老弱则总称为京营。精锐大半战死,剩下的青壮被调取走,京营战斗力远不如前,不过仍旧被称为“三大营”。这些年朝官不断上疏建议恢复三大营旧制,嘉平帝曾经让群臣廷议此事,最后不了了之。   三大营现今由嘉平帝的近侍内官兼任监军。   追杀罗云瑾的精骑居然隶属三大营……   金兰虽然只是个深宫妇人,不懂朝政,也觉得脊背生凉。   仿佛能看透她在想什么,罗云瑾嘴角翘了一下:“你以为我侥幸没死,所以想刺杀皇帝报仇?”   金兰不说话。   难怪罗云瑾要扫墨和小满都出去,这事确实不能让其他人知道,一旦事情泄露,东宫很可能牵扯进刺杀嘉平帝的风波中去,那就麻烦了。   罗云瑾看着她,目光落在她微微发颤的手上,神情缓和下来,收起嘲讽之色,温和地道:“你不用害怕,我没有刺杀皇帝。”   金兰不知道该不该信任罗云瑾,沉吟片刻,试图理清思绪。   半晌后,她问:“那罗统领怎么会出现在娘娘庙?”   罗云瑾看她许久,蓦地轻笑。   他忽然觉得这样和金兰说话很好玩,他们还没有私底下相处过。   他说她曾经这样照顾她,不是在骗她,她确实曾经整晚整晚地守着他。   那时候正月还没过完,她怕他又想不开寻死,夜里睡觉的时候总要惊醒好几次,小心翼翼地摸到他床边,探探他的鼻息,看他好好地睡在床上,舒口气,躺回去接着睡。不一会儿又从梦中惊醒,抓了件袍子披在肩上,趿拉着睡鞋摸到他床上。   罗云瑾睡得浅,听到窸窸窣窣声,睁开眼睛,就看到黑暗中一双白皙的手拨开床帐,接着探进一个脑袋,她披头散发,目光炯炯地盯着他,看他是不是还活着。   她一夜折腾好几次,他烦不胜烦,下一次她再摸过来的时候,一把攥住她的手:“离我远点。”   她吓了一跳,揉了揉手腕,笑着转身回去睡。   第二天晚上照旧。   直到罗云瑾升任少监以后,她才彻底放下心,不再半夜偷偷摸摸扒拉他的床帐。   烛火焰心闪烁了两下,火光越来越黯淡。   金兰望着罗云瑾,等着他的回答,神情戒备。   罗云瑾收敛心事,和她解释:“娘娘庙在涿州,涿州和保定府不远,我是从保定府逃到涿州的。”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混进禁卫军,才能躲过三大营精锐的追杀。   金兰将信将疑,问:“追杀你的人是陆瑛?”   罗云瑾摇摇头:“陆瑛只是奉命行事,他不知道我的身份,追杀我的人是钱兴的属下。”   “钱兴?”金兰皱眉。   钱兴前不久重获圣宠,继续担任司礼监掌印太监,重新回到嘉平帝身边服侍,宫中人都以为那是因为他举荐张芝有功。   现在看来,事情没那么简单。   罗云瑾道:“那晚我看到一个熟人,所以才能认出那些精骑隶属三大营,三大营的提督内官是钱兴的义子,我怀疑他认出我了。我不能让他活着给钱兴报信,否则他会从我这里下手,查到东宫,借机攻讦东宫,所以送出朱瑄的人后,我诈死让他们放松警惕,找了个机会,杀了钱兴的义子。”   司礼监想给东宫扣一个图谋不轨的罪名,易如反掌。朱瑄和罗云瑾确实在查薛家的旧案,如果钱兴怀疑到朱瑄身上,真的找到证据,一番运作,完全可以让嘉平帝误以为朱瑄在动别的心思。   帝王敏感多疑,朱瑄可以和嘉平帝疏远,可以得百官拥戴,唯独不能触犯嘉平帝的忌讳。   那晚烈火熊熊燃烧,罗云瑾认出提督之后,明白自己必须立刻杀了钱兴的义子,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无数把长矛刺入他的肩背,他倒地诈死,等到提督靠近,刀起刀落,一刀斩了提督的脑袋。   “我杀了他们的提督,他们一直在追杀我,我逃到涿州,混进禁卫军……钱兴很可能怀疑我的身份,想要活捉我。”   他说得轻描淡写,金兰却能想象得出当时的惊心动魄。   原来罗云瑾可以逃出精骑的埋伏。   他怕牵连朱瑄,送出老四报信,诈死杀了钱兴的义子,然后一路逃到涿州,混进禁卫躲避精骑追杀。   钱兴死了一个义子,想要活捉他,将计就计,向嘉平帝禀告说禁卫军里混进了刺客,从他们抵达娘娘庙的那天,陆瑛开始奉命追捕他,山上山下全部戒严。   罗云瑾刚刚死里逃生,又开始躲避陆瑛的围剿。   那天娘娘庙突兀响起钟声,就是他第一次被陆瑛发现的时候。   “这么说我们抵达娘娘庙之前,你已经混进禁卫军了……”金兰终于理清了思路,“你怎么不来找扫墨?他可以帮你掩盖踪迹。”   罗云瑾沉默了一会儿,说:“钱兴想借机兴风作浪,我不能给他机会。”   他苦笑了一下。   精骑紧追不放,他难以脱身,只能躲藏,钱兴已经怀疑他了,他不能和东宫的任何人手接触。可是最后还是金兰救了他,还把他带了回来,如果他一直昏迷不醒的话,他会被带回东宫,如果这一切都是钱兴的计谋……   他不能回京!   罗云瑾眉头轻皱,道:“钱兴肯定已经派人去河间府了,我必须赶在他们的人抵达河间府之间赶回去。”   金兰诧异地看着他:“你伤得这么重,还要去河间府?”   罗云瑾一笑,浑然不把身上的伤口放在心上:“没事,我习惯了。”   他顿了很久,接着道,“我命硬,死不了。”   这不是他第一次身处绝境。不满二十岁就被打发去西北督军,军中武官瞧不起太监,多次故意把他送到前线送死。第一次面对凶神恶煞、杀人如切瓜砍菜的骑兵时,他心里也害怕,不过他没有后退,拔出弯刀,冷静沉着地守住了队伍。那些武官对他刮目相看。   所以守城将领不战而逃时,那些军士才会听他的号令,死守城池。   蜡烛快烧尽了,烛火剧烈颤动了几下,火光熄灭。   一室幽暗,烛台前缕缕青烟缭绕。   黑暗中,罗云瑾咳嗽了几声,道:“你可以叫扫墨进来了。”   金兰站起身,小脸紧绷,脸上神情凝重。   “你放心……”罗云瑾低声道,“就算我真的想刺杀皇帝,也不会在这个时候下手,我不能连累你。”   金兰咬了咬唇,没说话,转身拨开帘子。   身后继续传来罗云瑾说话的声音:“圆圆,我分得清恩怨仇恨……不管事情的真相是什么,这一切和朱瑄无关。”   金兰脚步一顿,回过头。   罗云瑾面向里,没有看她,声音平缓,一个字一个字地道:“圆圆,你不用害怕,我绝不会伤害你的丈夫。”   他曾经想杀了朱瑄,结果却彻底失去她。   身上伤口疼得厉害,浑身骨头像是被万钧巨石碾过,仿佛有几十柄利刃同时剜他身上的血肉,摧心剖肝,五脏六腑都在疼,罗云瑾痛苦地闭上眼睛。   他不会再犯错了。   金兰出去了,不一会儿扫墨掀帘走进内室。   “你要回河间府?”扫墨双眉紧皱,“你的身体能撑得住吗?”   罗云瑾抬起头,金兰跟了进来,手里拿了盏琉璃灯,放在窗下的高几上,琉璃灯的光芒照亮她娇艳的脸庞。   他没有收回目光,沉声道:“我必须赶回去,钱兴已经派人去河间府了。”   知道他不会向自己透露太多,扫墨也就没有多问,点点头:“可是现在陆瑛查得实在太严了,怎么把你送出去?”   钱兴执意要活捉罗云瑾,而陆瑛是真的在抓刺客,良乡官驿内外守卫森严,他们很难有机会送出一个大活人,近侍中认识罗云瑾的人太多了,罗云瑾又是这样出众的相貌,不容易隐藏于人群之中。   罗云瑾看一眼窗外,“明天上午你们直接离开,我留在馆驿,等圣驾入京,我再找机会离开。”   金兰放好琉璃灯,坐回圆凳上,闻言,摇摇头:“不行,那太危险了。陆瑛和钱兴都会派人留守官驿,你身受重伤,不能冒险留下。”   扫墨也不赞同:“钱兴的精骑一直跟在后面,陆瑛又派近卫巡查,你一个人怎么可能逃得过两方追捕?”   好不容易把人救回来,可不能又落到近卫手里。   扫墨想了想,道:“不然还是把你带回东宫去吧,等回到东宫,我们就有机会送你出去,钱兴和陆瑛都不敢朝东宫伸手。”   罗云瑾摇头:“事不宜迟,钱兴一旦确认我人不在河间府,事情就难办了。”   他必须马上赶回河间府,此事因他而起,他不想再把东宫扯进来。   扫墨一筹莫展。   金兰沉吟了半晌,道:“我想到一个办法。”   罗云瑾和扫墨都朝她看了过来。   金兰慢慢地道:“郑贵妃这次也随驾了,她带了只狮子犬……明早你们想办法把狮子犬引走,我去帮郑贵妃寻狗,找机会送罗统领离开。”   郑贵妃和嘉平帝同乘一辆马车,抵达娘娘庙之后她罕见地闭门不出,吃素斋的时候也没有现身,后殿走水,她照旧待在屋中。宫人私底下议论说郑贵妃花费数十万金在娘娘庙正堂前立了石碑,每次来娘娘庙她都会避开众人,和庙里的老道谈古论今,等闲不许别人打扰。   金兰当时心想,谈古论今是假,求子才是真,不知道郑贵妃又从老道那里讨了什么求子秘方,躲在屋里虔诚祷告呢!   郑贵妃出宫的时候也会带上爱犬,昨天桃仁还抱着狮子犬来找金兰玩,听说金兰不舒服,只得失望而返。   “不行!”   罗云瑾看着金兰,摇了摇头。   他不想牵连到她。   金兰没看他,对扫墨道:“你去和小满商量,现在的当务之急是送走罗统领,其他的事情等回京以后让太子拿主意。”   扫墨斟酌了一番,拱手应是。   罗云瑾坐起身,双眉紧皱,还没开口说什么,金兰站了起来,道:“你不必多说,你是我救回来的,一切听我安排,真出了事,陆瑛比钱兴好应付。”   他神情怔忪。   扫墨立刻去安排,和小满商量妥当后,拿出一柄佩刀交给罗云瑾:“这是我救下你的时候捡到的,还有这个……”   他摸出一只小瓷瓶,“除了佩刀之外,你身上只有这个了。”   罗云瑾当时浑身上下血肉模糊,除了一身破衣烂衫之外什么都没有。扫墨后来给他包扎伤口的时候才发现他身上藏了一只小瓷瓶,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保命的丸药。   金兰站在一边,好奇地看着那只小瓷瓶。   扫墨把瓷瓶递到罗云瑾手上:“不能为你请太医,我这两天只给你吃了些保命丸、回魂丹。你身上带的这瓶丸药不知道是什么药效,我瞧不出名堂,不敢让你服用。”   罗云瑾眼眸低垂,将瓷瓶攥进手心里,嗓音暗哑:“确实不是什么治伤的丸药。”   扫墨忍不住问:“那是什么?”   既然不是保命的丸药,罗云瑾为什么要随身带在身边?濒死之际都还藏得好好的。   罗云瑾抬起头,看着金兰。   金兰一脸莫名其妙。   罗云瑾淡淡一笑:“治嗓子的药。” 第148章 离开   夜雨连绵,茶房小灶里一直烧着炭,小满煮了点面汤喂罗云瑾吃下。   他吃完了面汤,睡了一觉,醒来时不要人搀扶,自己下地,站在屏风前,摸索着穿上内官的圆领袍,系上巾帽,身姿笔挺。   小满和扫墨瞪大双眸,看他的目光惊异又敬佩,怀疑他是不是铁打的筋骨。   金兰挪到次间梳妆换衣,两夜没睡一个囫囵觉,眼皮发沉,脸色苍白,宫女化开随身带的金花胭脂,在她两颊轻轻一点,再涂上一层玉华花粉,胭脂嫣红将透未透,如枝头怒放的芙蓉,娇艳鲜丽,又看不出脂粉的痕迹。   她一手支颐,打了一会儿瞌睡。   官驿街人多,车多,马匹多,轿辇多。天亮之后,宫人忙忙碌碌,来回穿行于曲廊巷道之间,嘈杂人声喧响,有人在训斥宫女,有人连声催促宫人,内官吆喝着搬运箱笼,楼道间回荡着噔噔噔噔的脚步声。   忽然,楼下庭院里传来一片叫嚷声,桃仁的声音透过低垂的画帘传进廊庑。   金兰揉揉眉心,喝了口茶,示意宫女给自己戴上珍珠花围。   楼下,小满泼了盆中胭脂染红的残水,笑嘻嘻地和桃仁说话,桃仁急得抓耳挠腮:“马上就要启程了,宝哥不知道跑去哪儿了……贵妃娘娘刚才问了好几遍,奴婢实在没办法,只能来求殿下……”   小满领着桃仁上楼。   桃仁看到坐在镜台前贴面翠花的金兰,满脸堆笑,上前行礼,说明来意。   金兰揽镜自照,问:“是不是又躲到哪个角落里了?你们找过没有?”   桃仁顿足道:“四处都找遍了!有人说看见宝哥窜到河边去了……这万一要是掉进水里可怎么办?宝哥不会凫水……”   说着眼圈都红了。   金兰对着铜镜,拈起一枚桃花形状的金箔面翠贴在眉心,道:“行了,我陪你一起去找。”   桃仁千恩万谢。   车马已经备好了,扫墨朝金兰躬身,扶着她下楼,搀扶她登上轿辇。   帘子掀开,罗云瑾已经躲在车厢里了,一身内官服色,戴纱帽,看到华服盛妆、广袖低髻的金兰弯腰走进来,怕她被繁复的裙琚绊着,下意识伸手扶她。   金兰躲开了他的手臂,坐到他对面。   罗云瑾缓缓收回手。   亲兵和宫人前呼后拥,桃仁带着昭德宫的宫人走在最前面,替金兰开道。   戍守的禁卫上前盘查,不等扫墨开口,桃仁先柳眉一竖,叉腰怒骂:“都没长眼睛吗?查什么查?都是内院的近侍,有什么好查的?贵妃娘娘还等着我找到宝哥回去复命呢,都滚开!别耽误事!”   禁卫面面相觑。   桃仁气得跺脚:“要查就快点!待会儿就启程了!”   禁卫嘴角直抽,不让查的是她,要查的也是她,这位姑奶奶到底是什么意思?   掌事太监交出牙牌,禁卫一一看过,自然不敢查金兰本人,挥手放行。   京师近在眼前,禁卫归心似箭,觉得已经到皇城脚下了,应该不会出什么大事,金兰是皇太子妃,桃仁又屡屡抬出郑贵妃,里面盘查过后,外面戍守的近卫查得就宽松多了,确认过身份便放他们出了驿馆。   扫墨松口气。   轿辇里的金兰也轻轻吐了口气。   驿馆廊楼上突然传来一声尖利的叫喊:“且慢!”   罗云瑾脸色微变,挑开大红车帘一角,凤眸扫一眼廊楼,双眉略皱。   金兰问:“怎么?”   罗云瑾轻声说:“这人是钱兴的另一个义子,我记得他的声音。”   他说完,往后靠坐,免得被外面的人看见。   金兰想了想,起身坐到他身边,散开宽大的衣袖和裙琚。   罗云瑾藏在角落里,抬眸看她,目光久久停留在她脸上。   她低着头,竖领间一截脖颈纤巧光洁,细腻如凝脂。近在咫尺,可以看到她浓密纤长的眼睫微微发颤,脸上淡施脂粉,雪白中沁出一抹娇红,让人忍不住想用指尖去感受一下那柔滑粉酥的触感,轻抿的红唇饱满鲜亮,唇珠微微翘起,小巧红润。   似初夏枝头熟透的朱樱,等着人采摘,微微吸吮,口中溢满酸甜丰美的芬芳。   罗云瑾甚至能闻到她发丝里淡雅的茉莉花香,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酥骨幽香,透过层层轻纱罗衣,萦绕在狭小的车厢里。   他纤长的手指动了动。   金兰低头整好袖摆裙琚,侧头看罗云瑾,没有注意到他的僵硬和眸底涌动的暗流,乌漆黑亮的眸子倒映出他英俊的面孔,小声叮嘱:“你别出声。”   声音轻轻软软的。   罗云瑾看着她明媚的双眸,嘴角轻翘,嗯了一声,声音低沉。   他眼眸低垂,不动声色地收回自己情不自禁之下快要落到她肩头的手。   车窗外,钱兴的义子已经追了上来,厉声喝问:“马上就要启程了,你们这是去哪儿?”   扫墨跳下车辕,一扫拂尘,打量对方几眼,冷笑:“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范公公!太子妃殿下的车轿,你也敢拦?”   范公公眼中精光闪烁,围着轿辇转了一圈,仔仔细细辨认每一个随行的宫人,笑着道:“原来是太子妃殿下,小的一时没看清,殿下勿怪,不过这马上就要回京了,太子妃怎么还外出?就不怕耽搁时辰?”   扫墨挑了挑眉,没有回答,含笑看一眼张公公身后。   张公公心惊肉跳,立马转身,迎面就是一巴掌抽了过来,   猝不及防之下,他被打得一个大趔趄,捂着红肿的半边脸,不可置信地望向对方。   桃仁叉着腰,站在他跟前,满面怒容:“贵妃娘娘的爱犬不见了,娘娘要你们去找,你们一个个推三阻四的,不当一回事。现在太子妃殿下百忙之中抽出空闲帮着贵妃娘娘找爱犬,你们又在这东拉西扯没事找事,等我回过贵妃娘娘,看你们钱公公怎么说!”   张公公目瞪口呆,他是钱兴的干儿子,一直以为东宫和昭德宫势如水火,实在想不通桃仁怎么会抬出昭德宫来压自己。   桃仁仗着郑贵妃的威势,横行霸道惯了,完全没把张公公放在心上,挥挥手,示意近卫放人:“都滚远点!”   近卫对视一眼,收回长矛,让开道路。   桃仁拍拍手,扬长而去。   金兰放下纱帘,摇头失笑,郑贵妃的名头果然好用。   顺顺利利出了几重岗哨,车轮驶出后院,昨晚一夜大雨,道路泥泞,官员连夜带着人在地上铺了一层干草麦秆,车轮轧过,吱吱响。   扫墨刚刚松口气,正准备向车厢里的金兰禀报,看到前方走来的一队人马,笑容顿时凝结在嘴角。   马嘶声声,一队身着戎装的军士策马而来,当中一人穿明甲,外面罩一件锦袍,大帽下一张胡子拉碴的脸,眉目端正,气势坚毅稳健,正是大都督陆瑛本人。   岗哨的亲兵迎了上去。   陆瑛长腿一跨,翻身下马,长靴踩在干草上,抬眸扫一眼扫墨。   这一眼让扫墨不由得心生寒意。   张公公也凑到陆瑛身边,指手画脚,不知道和他说了什么。   陆瑛静静听完属下的禀报,带着四个亲兵上前,道:“虽然良乡各处戒严,不过为防万一,殿下还是不要随意走动。”   车厢里,听到陆瑛的声音,罗云瑾脸色一沉。   金兰掀开车帘一角,陆瑛站在马车旁,并没有摆出凶神恶煞的阻拦姿态,不过一举一动自有不怒自威的威势,在场诸人屏息凝神,没一个敢吱声的。   桃仁欺软怕硬,也老实了。   陆瑛软硬不吃,郑贵妃也不会无故得罪他。   金兰想了想,抽出袖中的高丽扇,徐徐展开,挡住自己的脸,伸手掀起车帘。   还没动作,一只手从腰后绕过来,死死攥住她的手腕。   金兰回头看一眼罗云瑾。   罗云瑾眸光暗沉,原来她早就想到可能会被陆瑛拦下来,只要她露面,陆瑛自然会方寸大乱,然后她就可以趁机送他出去。   陆瑛是习武之人,金兰怕他听出什么,不敢挣扎,眼神示意罗云瑾放手。   车厢狭小,罗云瑾从后面抓着金兰的手腕,像是抱着她一样,手指在她掌心画了几笔,写了个回字。   金兰摇摇头,今天找不到送出罗云瑾的机会,他就只能和他们一起回大内,钱兴既然怀疑他的身份,肯定已经准备了天罗地网,他不能这么回去。   而且陆瑛有什么好怕的?她只要摆出太子妃的身份,陆瑛未必拦得住她。   罗云瑾虚虚环抱着金兰,她摇头的时候,珍珠花围蹭过他的下巴和脸颊。他一时恍惚,觉得此刻两人就像一对依偎在一起的夫妻,她晨起梳妆,挨着他撒娇,柔软的发丝和鬓边新鲜的茉莉花擦过他的唇。   外面是层层把守的禁卫,陆瑛挡在车轿前,钱兴的人虎视眈眈,他不知道能不能活着赶到河间府……   千钧一发,火烧眉毛,他却神思不定,脑海里只有云团般的发丝从唇间掠过的柔和触感,根本没办法静下心思考。   金兰杏眼圆瞪,朝罗云瑾示意。   罗云瑾紧握她的手腕,眸子深邃,闪烁着野兽般嗜血的寒芒。   她愣了一下。   僵持中,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唿哨,马蹄脆响由远及近,宛若滚滚阴云间惊雷炸响,尘土飞溅。   快马飞驰而至,转眼就到了众人跟前,不等马停稳,马上的骑手滚下马鞍,朝陆瑛拱手,道:“都督,皇太子来了!车驾已经到了官道,马上就能到驿街了!”   众人皆是一呆,鸦雀无声。   半晌后,扫墨头一个反应过来,兴奋地跳下马车,喜滋滋地道:“殿下,太子爷来接您了!”   金兰也呆了一呆,朱瑄来了?   她不由得眉开眼笑,嘴角扬起,微弯的双眸亮晶晶的,笑意满得溢了出来,跌落在唇边,隐隐一对笑靥。   只是听说朱瑄来了,她就这么高兴,朱瑄把她保护得很好,他会解决所有麻烦,让她无忧无愁。朱瑄是她的丈夫,她信赖朱瑄……罗云瑾闭了闭眼睛,放开手,高大的身躯缩回角落里。   轿辇外的众人反应过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张口结舌了好一会儿。   又有哒哒的马蹄声响起,这回来的是东宫亲兵,几人骑着快马先赶过来报信,向嘉平帝禀报说皇太子率领礼部官员前来迎接圣驾。   看到扫墨几人,一个亲兵笑着爬下马背:“太子爷就快到了!”   朱瑄亲自来迎嘉平帝回宫,扫墨立刻志气高昂。   陆瑛眉头微皱,既然朱瑄本人来了,那他无需再拦着金兰不许她出驿馆。他看一眼纱帘密密低垂的轿辇,若有所思,领着属下告退。   桃仁听说朱瑄来了,脸上露出失望神色。   太子来了,太子妃还有心情帮她们娘娘找狗吗?   出乎她的意料,陆都督离开之后,车窗里传出太子妃轻柔的声音:“去河边。”   桃仁登时满脸喜色:太子妃果然是善解人意的大好人!为了帮贵妃娘娘寻狗,连小别的太子爷都顾不上了!   这一次马车总算顺利出了驿馆。   雨后初晴,日光倾洒而下,河水潋滟,起伏的细浪中万点银鳞闪烁。   轿辇停在浓密的柳荫下,金兰示意小满引开桃仁和昭德宫其他宫人,等桃仁的身影走进密林,掀开车帘,让近侍打扮的罗云瑾搀扶自己下轿辇。   罗云瑾低着头,伸出手臂让金兰搭着。   扫墨和其他人在一旁警戒。   金兰搭着罗云瑾的胳膊,往河边走了几步,轻声说:“五哥来了,陆瑛现在肯定忙着迎接盘查京师官员,罗统领,你找个机会离开罢。”   一夜疾风骤雨,河边泥泞不堪,罗云瑾稳稳地搀扶着金兰,忽然笑了笑:“太子妃为什么急着送我走?”   金兰目视前方,平静地道:“罗统领必须及早赶回河间府。”   罗云瑾走得很慢,凝眸望着略显浑浊的河水:“你为什么不等等朱瑄?他已经到良乡了,马上就能赶过来。”   金兰淡淡地道:“人多眼杂。”   罗云瑾一笑:“圆圆,你怕他杀了我,是不是?”   金兰咬了咬唇,收回自己搭在罗云瑾胳膊上的手:“罗统领,你快走吧,再耽搁下去可能会错过时机。”   罗云瑾沉默了许久。   微风拂动柳枝,他矗立在柳荫中,一身内官袍服,身姿挺拔,如同临风玉树,完全看不出身负重伤。   “圆圆,我答应过你,我会好好活下去。”   他凤眸微垂,转身离去。 第149章 不一样了   扫墨之前已经打点好了,罗云瑾翻身上了马背,悄悄离了良乡。   快马驰出不到半里路,前方山道里忽然涌出一队人马,挡住了他的去路。   打头的人朝罗云瑾笑了笑,拍了拍腰间佩刀:“罗统领,千岁爷来了,您怎么不等等再走?”   罗云瑾一扯缰绳,凤眸抬起。   ……   金兰没费多少功夫就找到了郑贵妃的狮子犬。   狮子犬本就是小满引走的,她找到地方,跟着桃仁一起喊了几句,密林里立即传来汪汪犬吠声。   一只雪白的狮子犬从柳林深处钻了进来,大摇大摆地穿过河堤,蓬松的长尾巴得意洋洋地轻摇着,滋溜溜冲到金兰脚下,伸出爪子扒拉她的月华裙,嘴里发出呜呜的撒娇声。   这只狗倒是很机灵,在河堤边转了一圈,身上皮毛居然依旧雪白干净。   金兰俯身,抱起呜呜直叫的狮子犬。   她头一次抱狮子犬,狮子犬窝在她手臂上,激动得直扒拉,还伸出舌头想舔她。   金兰眉头轻皱,转身就把狮子犬塞进小满怀里。   桃仁看到狮子犬,感激涕零,抱着狮子犬不放:“小祖宗,你可别再到处乱跑了!这可是在宫外,要是不小心跌进水里,你这条狗命就不保了!回宫以后得先关你几个月,看你还老不老实!”   小满心虚地咳嗽了几声。   轿辇回到驿馆,人声嘈杂,一片嗡嗡嗡嗡的说话声。   金兰送走罗云瑾,放下心头千斤重担,靠坐在车壁上,迷迷糊糊打起瞌睡。   轿辇直接驶入内院,到了廊前,马车晃荡了一下,她醒过神,坐起身。   一只手掀开轿帘,伸到她面前。   金兰看着眼前骨节分明、指腹一层薄茧的手,嘴角扬起,看看左右无人,握住那只手,送到唇边,贝齿咬住指节,轻轻咬了一口。   轿辇外一声轻笑,朱瑄一掀袍角,跨进车厢,半跪在金兰面前,左手由着她拿着磨牙,右手抬起,摸了摸她的脸。   “嘴馋了?”他眼眸含笑,柔声打趣。   金兰笑了笑,不过是几天没见,看到朱瑄含笑望着自己,眉眼清俊,薄唇微挑,依然是熟悉的他,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竟然有种觉得委屈的感觉,松开他的手:“你怎么来了?”   声音沙哑,不自觉带了点撒娇的意味。   朱瑄揽住金兰的肩膀,“我想你了,想得整夜整夜睡不着。”   言罢,俯身,打横抱起她。   金兰轻呼一声,拍他的肩膀:“五哥,这是在官驿!”   朱瑄一笑,道:“没事,外面都是东宫的人。”   说着话,忽然放下她,整个人罩在她上方,低头亲她,撬开她的齿关,气息急促。   本来只是惩罚性地咬她的舌尖,温香软玉满怀,手掌下粉融香雪透轻纱,摸到哪里都是娇娇软软的,顿时血气上涌。   这几晚孤枕难眠,一闭上眼睛就是她双颊晕红,轻解罗衫,躺在锦被上羞羞怯怯看他的样子,一封封信送到涿州,她居然只回了一封。   没良心的小东西。   朱瑄气息越来越热,轻轻压在金兰身上,把她整个人抱进怀里:“随便你咬,想咬哪里都行。”   金兰躺在朱瑄臂弯中,承受他这个比平时要激烈得多的吻,手慢慢攀到他脖颈上。   轿辇外响起一阵古怪的咳嗽声。   朱瑄皱眉,动作停了下来,抱着金兰,平复了一会儿,吻了吻她的头发,直接抱起她。   金兰搂住他的脖子,脸埋在他肩膀上。   院子里只剩下几个随身近侍和宫女,扫墨生怕朱瑄把持不住,咳嗽了好几声。   看到朱瑄抱着太子妃出来,近侍们忙拨开画帘,簇拥着他上楼,噔噔噔噔跑在前面,打开房门。   朱瑄没有去明间,径自从门口走过,进了次间,走到床榻前,放下金兰,半跪在榻上,俯身看着她,单手解开自己身上锦袍襟前系带。   跟进屋的宫女们惊讶地瞪大眼睛,呆了一呆后,放下珠帘,悄悄退了出去。   金兰要坐起来,朱瑄按住她的双手压在头顶上,一只手扯下外面穿的锦袍,随手扔在一边,低头吻她。   手指抚过她的眉眼,下巴,脖颈,接着往下,挑开她竖领间的嵌宝石累丝金扣。   金兰挣了挣,双手动不了,朱瑄的吻又热又烫又急切,骤雨似的铺天盖地笼下来,密不透风。   她喘不过气来,被迫卷入其中,眼角慢慢溢出泪花。   朱瑄吻到金兰湿漉漉的眼睛,动作陡然一停,垂眸看她。   金兰有些不好意思,趁他走神,挣开他压着自己手腕的手,抱住他瘦削的腰,往他怀里钻了钻,小声问:“五哥,你怎么了?”   他今天有点不一样,虽然分别了几天,也不该这么狂躁。   朱瑄一言不发,眸光黑沉沉的,阴郁的怒火压在心底,还没有发泄出来。   她主动抱他,乖乖地黏在他怀里,紧紧贴着他。   他怎么可能狠得下心生她的气?   朱瑄无奈地叹口气,继而一笑,低头亲金兰:“我想你了。以后不许你一个人出宫玩这么久。”   金兰脸上微红,这个姿势,她知道他有多想自己。   她伸手摸了摸朱瑄的下巴,摸到浅浅的胡茬,分别这几天,他一个人是怎么过的?   金兰心生怜惜,抬头亲朱瑄。   朱瑄捏着她的下巴,加深这个吻,温柔,但不容她反抗地按住她的手臂。   窗外传来欢快的奏乐声,宫人进进出出,院外马蹄声如闷雷。   金兰头上出了层薄汗,抵住朱瑄的胳膊,断断续续地道:“快到出发的时辰了……你快穿上礼服……等回宫……”   朱瑄笑了笑,看她累了,不折腾她了,抱着她坐起身,把她按进怀里:“还没用膳,等用过膳之后才会启程回宫。”   他刚刚去嘉平帝那里问候过了,嘉平帝才刚刚起身,等他梳洗、用膳,差不多就到中午了。   金兰轻轻锤了朱瑄一下:“那你也不能一直待在这里,你可是来接驾的。”   她皮肤白,眼圈淡淡一层浅青,掩不住的疲倦之色,朱瑄低头亲她:“我已经交代好了,没事。”   金兰靠在他胸膛上,听他的心跳声,抱着他的腰,沉默了一会儿:“你是不是知道罗云瑾的事了?”   他连卧房的门都不进,直接进了次间。   朱瑄摸金兰的头发,嗯了一声。   金兰笃定他舍不得对自己发脾气,更加用力地抱紧他,缓缓地道:“五哥,我送他走了。”   “我知道。”朱瑄脸上没什么表情,“我刚才去接你,扫墨都和我说了。”   金兰两夜没睡,眼皮发沉,闻着朱瑄身上熟悉的清淡沉水香,依偎在他怀里,困意如水一般慢慢浮了上来,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她迷迷糊糊地道:“放罗云瑾走吧,他不会对东宫不利……”   朱瑄嘴角一扯,低头吻金兰眉心的面翠花,“你这两天劳累着了,别想那些事,好好睡一会儿,出发的时候我叫你起来。”   金兰躺在他怀里,眼皮费力地抬起,眸光朦胧,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   朱瑄搂着她,顿了半晌,轻声道:“我答应你,睡吧。”   五哥答应了就好,他不会食言的。   金兰放下心来,脸埋在他怀里蹭了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合眼睡去。   朱瑄抱着金兰,等她睡着了,小心翼翼地放下她,拉开锦被盖在她身上,掖好被角,抓了枚软枕放在她怀里让她抱着。她现在已经习惯搂着他睡,白天午睡也要抱着枕头。   他走出次间,眼神示意宫女进去守着,看一眼侍立在廊前的扫墨。   扫墨躬身道:“千岁爷,人扣下了。”   朱瑄面容冷凝,吩咐小满:“太子妃要是醒了,就说我去圣上那里了,让她先用膳,不必急着出发。”   小满应喏。   朱瑄拔步下楼,骑马出了驿馆。   ……   罗云瑾已经换了身不起眼的装束,被东宫的亲兵堵在山道间,他没有反抗,也没有试图逃走,骑在马背上,凝望驿馆的方向。   不多时,山道上尘土飞扬,一人一骑驰到他跟前,停了下来,一袭玄色金线织盘龙纹窄袖袍,乌纱冠,皂皮靴,束玉带,清癯瘦削,气度雍容,一举手一投足,温和中隐隐带着不容人置疑的杀伐之气。   罗云瑾淡淡地道:“钱兴也在良乡,太子就不被怕他的眼线发现?”   朱瑄神情淡然:“我的人沿路守着,若有眼线,杀了便是。”   假如钱兴真有胆量派人监视东宫,他不会忍着,有一个杀一个,杀到钱兴不敢再派人为止。   罗云瑾自嘲一笑:“太子爷贵为储君,自然是无所畏惧的。”   朱瑄沉声道:“长话短说,你要赶去河间府,我会派人沿路扫清你的踪迹,钱兴就是怀疑你,也抓不到证据。”   罗云瑾表情怔忪,看着朱瑄:“太子要放我离开?”   朱瑄没有看他,手握缰绳,反问:“我为什么不放你离开?”   罗云瑾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地道:“你我都很清楚,钱兴只是奉命行事。此前我就怀疑过,为什么我暗暗查访那么久,什么都查不到。现在我知道了,我祖父之死,必定和皇家有关,钱兴在替那个人掩盖我祖父的真正死因……朱瑄,我祖父因朱家而死,我这一生的噩运,也因朱家而始,我的仇人必定是你亲人中的一个……你还敢放我走?你就不怕我回到司礼监,伺机行刺?”   山风呼呼,他的诉说听起来平静淡漠,没有一丝凄怆愤恨,有的,只有尝遍世间苦痛后的悲凉和麻木。   朱瑄冷淡地道:“冤有头,债有主,事情没有查清楚之前,你不会下手杀人。”   他真想行刺的话,在娘娘庙就可以动手了。   罗云瑾淡淡一笑,“此一时,彼一时。”   他低头,从怀里掏出一只小瓷瓶,手指温柔轻抚瓶身。   “朱瑄,你知不知道我的嗓子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朱瑄回头看他。   罗云瑾握着瓷瓶,平静地道:“教坊司的人选中了我,我那时候才十多岁,相貌好,嗓音好,才学好,又是世家公子出身……我这样的人,如果去唱曲,一定有很多好附庸风雅的官员和富商大户捧场。”   才华满腹的世家公子,沦落成任人轻贱的罪奴,又天生一副出众的相貌,光是一个名头,就足够吸引人了。   罗云瑾怎么甘心被人如此践踏欺辱?   “我服了毒……毁了自己的嗓子。”罗云瑾看着手中的瓷瓶,“我嗓子毁了,说话粗哑难听,教坊司的人大失所望,不再逼着我学怎么伺候贵人。”   那时候,他天真地以为只要毁了嗓子就能保住尊严。   后来他才发现,和苟活下去比起来,尊严根本算不得什么。   他凤眸抬起,直视着朱瑄,“你看看,我受了多少苦,我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一具残缺之身……我怎么可能还恩怨分明?”   朱瑄没说话。   罗云瑾垂眸,攥紧瓷瓶:“现在的我,又怎么可能甘心看着你和她恩爱缱绻?”   他顿了一下,闭上眼睛,笑了笑。   “她看出来了……她知道我和之前不一样了,她怕你发现之后会杀了我,所以她急着送走我,她以为我冷静下来以后,一切和从前一样……”   “不会一样了,朱瑄。”   罗云瑾睁开双眼,眸中寒芒闪动,冷冷地道。 第150章 乖不乖   一轮红日东升,缭绕在山间的雾气消散了,澄空如洗,远处连绵起伏的群山沐浴在金灿灿的晨光中,山下是一望无际的平原沃野,一条蜿蜒的河流如游龙般自西向东,汇入渺渺天际。   昨晚落过雨,空气湿润清新,山风拂过,送来浓郁的花草芳香。   朱瑄手挽缰绳,风吹衣袂翻飞,轻声说:“是不一样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问:“所以你提防我,怕我反悔,为了皇家颜面杀你灭口,宁愿躲进禁卫军也不愿向东宫求救?你跟去涿州是出于巧合,还是你确实曾经动过刺杀的念头?你待在她身边的时候,有没有想过直接带走她,从此让我和她天各一方?你知道我一直在骗她,只要你告诉她真相……”   罗云瑾神色冰冷。   朱瑄顿了一下,不等罗云瑾给出答案,接着说:“你不会下手,她就在娘娘庙,你不可能让她卷入其中,你甚至不敢搅扰她的生活,老四是你救的,你可以一个人逃出去,你别告诉我你拼死杀了提督太监是为了东宫。”   他为的是金兰,他不敢、也不甘心就这么轻易死去。   即使是这个时候,他也没有丧失理智,不曾和金兰透露什么。   罗云瑾没有说话。   朱瑄望着罗云瑾,脸上神情平静,不是突然面对变故的镇定沉着,而是一种历经世事沧桑之后的从容平和。   “有些事会变,有些事永远不会更改。罗云瑾,我答应过她,不管你祖父因何而死,我的承诺不会变,我还是会为薛家雪冤。”   罗云瑾凤眸一张,眸中闪过一抹锐芒。   朱瑄腰间的丝绦被山风吹起,衣袍猎猎,道:“即使她不知道,我也会遵守诺言,我答应过她的每一件事,都会做到。”   他握紧缰绳,苍白的手背青筋浮起。   “包括不杀你……我亲口答应她的。”   罗云瑾紧握瓷瓶:“即使我不甘心?”   朱瑄嗤笑一声:“罗云瑾,你什么时候真正甘心过?”   罗云瑾怔了怔,也笑了一下,收起瓷瓶。   朱瑄坦然地直视他,淡淡地道:“你不甘心也没有用,成王败寇,强者为尊,陪在她身边的人是我,和她朝夕相处的人是我,我才是她的丈夫。”   他曾经嫉妒罗云瑾,嫉妒到发狂,罗云瑾当时何曾把他放在眼里?   罗云瑾太骄傲,又太自卑,明明忍不住被她吸引而不敢面对。   朱瑄不一样,不管他是昔日那个瘦小结巴的小皇子,还是现在地位稳固的皇太子,不管她记不记得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他都会牢牢地抓住她,为了得到她而不择手段,用尽心机,缠紧她,守在她身边。   直到他死的那一天为止。   万幸,她那么温柔,那么善解人意,她永远不会发现他阴柔沉郁的这一面。   朱瑄单手握拳,抵在唇边,咳嗽了几声。   罗云瑾沉默地看着他。   朱瑄眼帘抬起,凝望明媚的晴空,出了一会儿神,忽然问:“罗云瑾,你说我和你,谁能活得更久?”   罗云瑾一震,目光落到他苍白的脸上,神色微变。   朱瑄神情依旧淡然,幽幽地道:“其实我不敢杀你,如果我走了,她怎么办?”   圆圆这么乖,这么听话,这么温柔,纵然知道她能随遇而安,知道她可以独自面对风雨摧折,他还是不放心。   因为舍不得让她受一点委屈。   他闭了闭眼睛,嘴角微微上挑。   “刚遇见她的时候,我真是快被她急死了,她脾气好多了,胆子也小多了,乖巧柔顺,小心翼翼的,什么事都由着我,我做什么她都不会反对……我骗她,她也狠不下心不理会我……”   现在总算让他宠出了一点小脾气。   朱瑄微笑。   原来小时候的他遇见的圆圆之所以那么神气十足,全是他自己宠出来的。   他希望圆圆一直这么无忧无虑,不知愁滋味,不要再和以前那样,终日在嫡母的阴影中战战兢兢,活得那么压抑。   他们生来不幸,不过他们后来遇见了彼此,相濡以沫,同甘共苦,一想到他离开以后,可能留下圆圆孤零零一个人,他心如刀绞。   所以朱瑄可以理解嘉平帝为什么痴迷于修炼长生丹药。   他也想活久一点。   可是生死之事,又岂是他说了算的?即使他将来会成为帝王,依旧主宰不了生死。   朱瑄舍不得抛下金兰,但是他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因为一旦变故发生,他怕自己来不及安置好她。   钱太后晚年凄凉,他不能让金兰落到那样的境地。   微风拂过,山间蓊郁的森森林木在晨晖中轻轻摇曳。   罗云瑾沉默了许久,看着朱瑄的目光不再是警惕和防备。   他忽然明白这些年朱瑄为什么能克制住恨意,始终没有下手杀他。   不仅仅只是因为一个承诺。   罗云瑾不由得想起钱兴对皇太子的评价,心思深沉,深谋远虑,隐忍坚毅。   朱瑄深知后宫倾轧防不胜防,早在金兰入宫之前,他已经一步步彻底肃清东宫,只为了将来金兰入宫的时候不必隐忍俯就。   那时候他根本不知道这一生能不能再等到她。   漫长的等待之中,他把每一步都想好了,连将来的事情也一一做好了安排,不管发生什么变故,不管他能不能等到她,金兰都会得到最妥善的照顾。   罗云瑾挪开视线,问:“太医说了什么?”   朱瑄低头,手中软鞭敲了敲长靴,拂去靴沿的尘土:“没说什么,只是有感而发而已。”   他抬起头,迎着灿烂晨光,清俊的面孔镀了一层金边。   “你走吧,孤会助你还你祖父一个清白,孤不会为了所谓的皇家颜面偏袒谁,宫廷之中的龌龊事太多了,身后是非,自有青史定论,何必自欺欺人?”   罗云瑾回首看了一眼大内宫城,转过头,闭上双眼。   夹一夹马腹,头也不回地飞驰而去。   ……   金兰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柔软温暖的衾被之中。   马车晃晃荡荡行驶在宽阔的官道上,车窗外旌旗迎风舒展,风声烈烈。   她揉了揉眼睛,伸了个懒腰。   朱瑄靠坐在一边看书,听见声响,俯身看她。   金兰坐起身,环顾一圈,满脸惊讶:“已经启程了?”   朱瑄抱住她,让她靠着自己的胸膛,继续看书,嗯了一声。   金兰扒拉了几下,推开他的胳膊:“你怎么没叫我起来?”   她是怎么上轿辇的?而且她出发的时候没去周太后那里问候,是不是太失礼了?   朱瑄眼睛看着书页,拍拍金兰的发顶:“你睡着了,我不想吵醒你,抱你上来的。”   金兰哎呀了一声。   他居然就这么把她抱上轿辇?官驿不大,这下子阖宫都知道了,回宫以后薛娘娘她们一定会拿这事取笑她的。   算了,反正也不是头一回了。   金兰自暴自弃地想,靠在朱瑄身上,脑袋在他怀里蹭了蹭。   朱瑄轻笑,手里的书看不下去了,放在一边,抬起金兰下巴:“饿不饿?”   她这两天跟着担惊受怕,没睡好,也没吃好,几天不见,好像清减了一点。   金兰点点头。   朱瑄敲了敲车窗,骑马跟在马车旁的宫人立刻传话下去。   不一会儿小满先送来热水热茶,朱瑄接过温热的香巾,给金兰擦脸,捧着她的小脸使劲揉了一会儿。   金兰盘腿坐在锦褥间,仰起头,任他摆弄,乌漆黑亮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笑意闪烁。   朱瑄拿走巾帕,低头亲她:“今天怎么这么乖?”   金兰虽然有点心虚,依然抬着下巴,理直气壮地道:“我每天都很乖。”   朱瑄失笑,拨开帘子,宫人送了攒盒过来。   怕她醒来腹中饥饿,刚才出发的时候他就叫人备着了,虎眼糖,窝丝糖,糟鹅掌,鹅油松瓤卷,玫瑰如意糕,金华酥饼,还有热气腾腾的鲜鱼肉角子,她吃不惯面茶,宫人准备了芝麻樱桃杏仁茶和桂花藕粉。   金兰洗了手,朱瑄夹起一枚松瓤卷递到她唇边。   她觉得他应该还在生气,眼珠转了转,张开嘴,就着他的手指咬住松瓤卷。   朱瑄看着她小口小口吃茶食,倒了一盏松萝茶给她,她喝了几口,他接过茶盏放到一边,继续喂她吃茶食。   金兰很快就吃饱了,樱唇泛着一层油光。   朱瑄拿帕子给她擦脸洗手,拈起她颊边几束垂落的发丝,把她照顾得无微不至。   金兰不禁心里发毛,觉得他温柔得古怪,扑在他身上,搂住他坚实的腰,继续拿脑袋蹭他。   每次他生气,她只要撒撒娇,他就拿她没办法了。   朱瑄揽着金兰,摸着她的头发,轻声问:“娘娘庙好不好玩?”   金兰趴在他怀里摇摇头:“不好玩,庙里的景致都是一样的。”   对宫妃们来说,出宫就是为了透透气,看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能走出生活几十年的大内宫城看一看外边是什么模样,薛娘娘和李选侍看到田野边几头老黄牛都能又惊又喜,激动得当场吟诗。   金兰经常出宫闲逛,不像薛娘娘她们那样一年到头只有几次机会出宫,自然不觉得娘娘庙好玩。   “不过娘娘庙的素斋很好吃。”她最后总结道。   朱瑄笑着刮刮她鼻尖:“就知道你会喜欢这个。”   金兰笑了笑,枕着朱瑄的胸膛,把这几天的经历一五一十说给他听。   扫墨肯定会向他禀报,不过她还是得亲口告诉他。   朱瑄环着她的肩膀,静静听着。   等她说完,他低头吻她发顶:“我都知道了,罗云瑾会顺利返回河间府,京师这边我也安排好了,钱兴不会得逞,你别担心这些事,累了几天,好好睡一会儿。”   金兰松口气。 第151章 出京   当天下午,圣驾回京。   马车进入宫门前,礼部官员找了过来。   金兰实在是累着了,躺在被褥间,睡得很熟,教坊司迎驾的奏乐声也没吵醒她。   朱瑄给她掖好被角,吩咐扫墨几人直接护送她回东宫,掀帘下了马车,和礼部官员一起去乾清宫。   马车径自驶至正殿长阶前,换了小轿,小满叫醒金兰,扶着她坐进轿子,晃荡了一会儿,在内殿曲廊前停了下来。   金兰并没有离开东宫太久,再回来却有种仿佛过了很多天的感觉,格外想念自己的寝房和书室,匆匆梳洗一番,又躺下睡了。   听到拔步床里传出均匀的呼吸声,小满小心翼翼地退出内室,放下床帐,往鎏金香炉里满满塞了一把甜梦香。   金兰一梦黑甜,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了,暮色沉沉,霞光透过窗扇笼进内殿,书桌前一片灿烂金黄。   宫人送来热水服侍她梳洗,她问小满:“太子还没回来?”   小满道:“千岁爷还在乾清宫,万岁召见宗人府宗正、户部、礼部和吏部官员,几位阁老也在,下午的时候万岁留几位阁老在廊房用膳。”   嘉平帝宠信僧道,平时幽居内殿,不见朝臣。今天官员们在朱瑄的带领下出京迎驾,逮住了机会,将一些拖延已久的奏本送到他面前,嘉平帝来不及防备,推脱不了,只得留下内阁阁老议事。   宗人府宗正?   金兰神色诧异。   不等她问,小满朝她挤了挤眼睛,眉飞色舞地道:“殿下,今天礼部官员又上疏催促几位亲王就藩的事,刚好庆王和德王也上折子自请就藩,万岁召见宗正和几位内阁老先生,就是为了和他们商讨此事。”   就藩?怎么会这么突然?   金兰眉尖微蹙。   之前朝臣提过这事,后来周太后、嘉平帝和郑贵妃几方拖拉,这事就不了了之了。今天嘉平帝刚刚从良乡回来,朝臣就迫不及待提起让皇子就藩的事,实在古怪。   不过仔细想想也在情理之中。朱瑄做事向来不慌不忙,谋定而后动,表面上看风平浪静,海不扬波,当别人放松警惕的时候,他突然出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接来一个釜底抽薪,给对方一个措手不及,对方根本无力招架。   此前礼部官员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上疏讨论就藩的事,嘉平帝没有搭理,赵王也没放在心上,只当礼部官员是闲着没事干。   他肯定想不到,朱瑄隐忍不发,并不是拿他没办法,而是时机还未成熟,不想为他多费心机。   现在朱瑄准备动手了,德王和庆王乖觉,主动奏请就藩,只要嘉平帝允了德王和庆王,赵王就是脸皮厚如城墙,也不可能继续赖在大内。   金兰想起之前出发去娘娘庙之前,朱瑄说他要留下料理政事。   原来这就是他要忙的事情,趁着几位皇子不在京,联合宗人府、礼部和内阁,促成皇子出京就藩。   所以,此次去娘娘庙上香应该是几位皇子和皇妃最后一次陪同周太后和嘉平帝出行。   德王和庆王肯定猜出了朱瑄的打算,又或者是从东宫这边得到了什么暗示,主动要求就藩。   朱瑄平时作息规律,克制隐忍,处理政务也是如此,做什么事都是走一步看三步,事事都提前筹谋好。   皇子皇妃们刚刚出行回京,还没从旅途劳顿中缓过神,他已经准备好送他们离开,德王他们一定觉得他当真冷酷无情。   光是想想就让人觉得不寒而栗。   金兰心想,如果她是两位皇子,一定胆颤心惊,不敢和滴水不漏的朱瑄作对,只想尽早离开大内。   事关东宫和几位皇子,宫人们热心打探,消息不断送回内殿。   郑贵妃罕见地支持德王和庆王早日就藩,阁老们不想得罪朱瑄,没有提出反对意见,宗人府希望事事顺利,不想将来看到皇室内部同室操戈,虽然没有催促嘉平帝,但却默默地准备好了皇子就藩的一应事宜,连几位皇子的封号都替嘉平帝拟定了,嘉平帝只要从中选几个就行。   嘉平帝懒得操心,见万事俱备,准了礼部的折子,责成三位皇子于八月前出京就藩。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就藩之事已经尘埃落定。   别说几位皇子接到圣旨的时候将会是怎样的惊愕失色,金兰都半天回不过神。   朱瑄这一手实在太干脆利落了。   司礼监还未拟旨,消息已经传遍大内,一片哗然过后,各宫派人打听昭德宫的反应,得知昭德宫的郑贵妃没有出面反对,犹如冷水溅进烧开的沸油,一下子炸开了锅。   这晚朱瑄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白天晴暖,夜里还有几分寒凉,金兰披了一件白狐腋皮宫绸衬里的斗篷,站在廊前等他。   羊角宫灯在夜风中轻轻摇曳,镶珠流苏随风摆动,打在刺绣戏曲人物故事花罗画帘上,窸窸窣窣响。   朱瑄一身皇太子礼服,头顶金冠,气度雍容,缓步踏上石阶。昏黄的灯光落在他脸上,他双眉略皱,薄唇轻抿,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金兰迎了上去。   朱瑄目光停在她脸上,沉默着看了她一会儿,嘴角微微挑起,脸上浮起一个清浅的笑:“等多久了?”   他握住她的肩膀,低头亲她的眉心。   左右侍立的宫人退开了几步,小满提着羊角灯走在前面照明。   金兰搂住朱瑄的胳膊:“我听说前朝的事了,怎么这么突然?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会不会是出了什么变故,他才急着促成皇子出京就藩?   朱瑄揽着金兰的肩,面色如常:“也不算突然,该是时候了。拖得越久,没心思的也会慢慢养出心思,就算他们自己不动心,他们身边的人也会撺掇着他们往那条路走。像六弟那样早就不甘心的人已经不可能回头了,他已经越陷越深。早点送他们走,他们没机会动其他心思,在藩地待个几年,也就老实消停了。”   到时候不老实也得老实,藩地郡王一辈子锦衣玉食,但是没有实权,纵有天大的野心,也出不了藩地,注定翻腾不出水花。   朱瑄不想和自己的兄弟走到穷图匕见的那一步,他能够理解皇弟们对储君之位的渴望,所以他更要及早断了他们的念头。   ……   今天皇子们刚刚返回大内,茶都没喝上一口,就听说礼部和宗人府上折子催促他们就藩。   不啻于晴天霹雳。   德王和庆王胆子小,目瞪口呆之后,哆哆嗦嗦着翻出之前准备好的折子,主动奏请出京。   赵王那边不敢相信朱瑄居然挑在这个时候发难,一时六神无主、焦头烂额,迟迟没有反应。   半个时辰后,赵王哭着进殿,说自己舍不得年迈的周太后,舍不得郑贵妃,舍不得嘉平帝,又抬出刚刚出生的小郡主,请求多留两个月,等过完中秋再出京。他还没能在老祖宗膝下好好尽孝,老祖宗只有小郡主这么一个重孙女,他不忍带走小郡主,只求能让老祖宗过一个四世同堂的团圆佳节。   阁老们对视一眼,没有吭声。   既然要过中秋,那重阳、万寿不如也一起过了,万寿都过了,马上就是过年,朱瑄总不能在寒冬腊月的时候赶兄弟出京,一拖再拖,赵王还可以在京师待个两年。   就在所有人以为嘉平帝又会和稀泥的时候,出乎众人的意料,他看了一眼一言不发的朱瑄,叹口气,摇了摇头。   赵王瞠目结舌,脸上血色褪尽,瘫软在嘉平帝脚下,久久没有回神。   大臣们簇拥在朱瑄身边,含笑和他说话。   赵王看着面容平静、从容和大臣们周旋的朱瑄,想起那一箱血淋淋的人头,突然明白过来:皇兄从未将他放在眼里。   至始至终,他根本算不上是朱瑄的对手,朱瑄想要对付他,不过是抬抬手的事。   皇兄心性坚韧,非他所能及。   半晌过后,赵王跌跌撞撞出了乾清宫,近侍一脸惊惶地找了过来:“殿下,王妃求见老娘娘,老娘娘避而不见,王妃抱着小郡主跪在垂花门前哭求,老娘娘也没吭气。”   赵王呆了一呆,呵呵冷笑:周太后没有什么过人的政治谋略和智慧,她能作威作福,不过就是仗着她是嘉平帝的亲娘,之前周太后刻意抬举他和赵王妃的时候,根本没有想过真的扶持他,只是利用他让郑贵妃难堪,给东宫施加压力。   现在朱瑄动手了,周太后立马翻脸不认人,不管哪个孙子成为皇太子都影响不了她的地位,她自然不会真心为他谋划。   赵王早就知道周太后和郑贵妃都不是可以依靠之人,他不在乎她们是不是真心扶持自己,只要有人和他利益一致,帮助他动摇朱瑄的储君之位,他甚至可以放下天家骨血的尊严,选择投靠司礼监太监。   他以为自己威胁到了朱瑄,事实却是朱瑄从未将他视作对手。他就像跳梁小丑一样上跳下窜,朝臣们冷眼旁观,全都把他当笑话看。   难怪朱瑄能够一次次躲过钱兴和郑贵妃的戕害,身处风雨飘摇之中,始终屹立不倒。   赵王踉跄了几下,摇摇摆摆地走下石阶。   皇兄没给他拖延的机会,他输得彻彻底底。   朱瑄站在月台前,凌风而立,目送失魂落魄的赵王一步步走远。   他不曾为难自己的弟弟,不过从礼部官员和宗人府堵住嘉平帝的那一刻起,德王和庆王看他的眼神就变了。   他们畏惧他,一看到他就瑟瑟发抖,忙不迭地保证会立刻回去收拾行囊,月底就能出京。   朱瑄站在两个弟弟面前,转头嘱咐礼部官员不能怠慢几位皇子,礼部官员恭敬应是。   德王和庆王感恩戴德,谢了又谢,诚惶诚恐地告辞离去,生怕多待一会儿就会被他怀疑。   ……   内殿烛火照耀,灯火通明。   朱瑄回过神,拉起金兰的手,和她十指交握。有她陪伴在他身边就够了,身为皇家骨血,注定亲缘淡薄,他不必奢求太多。   金兰陪着朱瑄用晚膳,他一下午和大臣商议庶务,一定没吃好。   朱瑄坐在月牙桌前,沉默着吃完一碗鸡丝面。   金兰看他吃完,望着他灯下犹如美玉的侧脸,抬手抱住他,轻声道:“五哥,我陪着你。”   朱瑄搂住她,抱得紧紧的,揉了揉她的头发:“圆圆,你要说话算话。”   金兰笑了笑,坐到他腿上,脑袋蹭了蹭他脖颈:“这还能有假?”   朱瑄也笑了一下,双手用力抱住她娇软的身子,让她贴在自己胸膛上,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他慢慢垂下眼睫,轻轻叹了口气。 第152章 就藩   微风拂过槅扇外苍苍郁郁的松柏,树影婆娑。   郑贵妃怕热,屋中纱帘高卷,冬日的暖床帷帐早已经撤去,明亮的光束透过窗玻璃照进内殿,槅扇里外一片透亮。   佛龛前的香炉里逸出屡屡青烟。   郑贵妃躺在美人榻上,怀里抱着狮子犬,戴了累丝镶嵌宝石护甲的手指轻轻拨弄狮子犬肥大低垂的卷耳朵。   宫人进殿通禀:“娘娘,德王妃、庆王妃来向您辞行。”   郑贵妃神思不属,愣了好一会儿:“辞行?”   宫人小声说:“娘娘,赵王、德王、庆王就要就藩了,湖广、河南、山东几地的藩王府早就建好,户部拨了就藩银钞,启程的日子已经定了。”   郑贵妃回过神,冷笑了一声:“都说太子儒雅宽和,本宫从来不信,也该叫他们看看太子的手段。这一手真是狠辣无情,不声不响的,藩王府建好了,银钞也拨了,皇上从良乡回来,正是满心不耐烦的时候,朝官们说什么,他都会答应下来,几位皇子猝不及防,除了磕头谢恩以外,还能怎么办?连向来最喜欢推三阻四的户部都痛快地拨了银子,他们不走不行啊!”   朱瑄实在太狠了,他们刚刚从娘娘庙回京,一口茶都没喝呢!正好几位王妃连箱笼都不必收拾了,直接搬上马车就能出发去藩地。   桃仁跪坐在一边给郑贵妃剥葡萄,道:“娘娘,赵王妃没来。”   郑贵妃翻了个白眼:“赵王不想走,求见本宫好几次了,本宫懒得理会他,他也不看看,现在谁敢搭理他?”   一个即将就藩的皇子,无论生死,终身不得踏出藩地一步,谁会冒着得罪东宫的风险为他说话?   旨意已经下达六部,仁寿宫不敢插手管,郑贵妃也不想贸然将自己卷入其中。   说到底,她们只是深宫内眷,影响不了朝堂大局,嘉平帝已经再三当众确立朱瑄的储君身份,她们只能发发牢骚,时不时给东宫添点恶心,动摇不了朱瑄的地位。   谋易太子,哪有那么简单。   郑贵妃早就心灰意冷了。   她摆摆手,道:“本宫心里不自在,不想见她们,一人赏一匣子珍珠头面,打发她们走罢。”   又不是她亲儿子,她从来没疼爱过德王和庆王,两位王妃也未必真心孝顺她,没什么好见的,见了还得装模作样陪着掉几滴眼泪,她今天胃口不好,没那个闲心。   宫人应是,出去打发走德王妃和庆王妃。   德王妃和庆王妃暗暗松口气,不用和郑贵妃虚与委蛇,正合她们的心意。   两人从昭德宫告辞出来,接下来去东宫。   金兰没想到德王和庆王会走得这么急,旨意刚刚下来,两人已经迫不及待定好了出发的日子。   德王妃笑着道:“趁着现在天气好,一路南下,还能顺便看看沿路的景致,再耽搁天气就热了,到时候什么都不方便。”   庆王妃也含笑说:“我和七嫂结伴一起走,两人还能做个伴。”   京中人人都知道,这次群臣催促嘉平帝令皇子出京就藩,背后肯定离不开朱瑄的推波助澜。   德王夫妇和庆王夫妇也明白,不过他们完全没有被逼离开的仓惶悲凉,反而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和在郑贵妃眼皮子底下战战兢兢、度日如年比起来,他们宁愿早一点去藩地。赵王屡次犯事,他们提心吊胆,就怕太子迁怒到自己身上,现在他们终于可以早点离开云播诡谲的京师了!   德王妃知道金兰不是爱多心的人,拉着她的手,笑容满面:“其实早在我出阁的那天就等着这天了,山东离京师不远,听说他们那儿的海味好,石花海白菜就是那边进贡的,等我到了王府,每年给您送点来。”   “七嫂可别忘了我!”庆王妃插话进来。   三人相视一笑。   她们年纪相仿,都是嫁入皇家的平民之女,平时相处融洽,从没有口舌之争。此时即将分别,虽然难舍难分,但并没有泪洒当场的小女儿之态。德王妃和庆王妃早就做好了随丈夫出京就藩的准备,早一点晚一点对她们来说没什么差别,她们是皇子妃,而非太子妃,京师对她们来说是是非之地,不是长居之所。   金兰舍不得两位弟妹,不过她也知道这样对彼此都好,所以没有露出伤感之态。   三人说说笑笑,约好彼此给对方写信,庆王妃再三交代:“有什么好吃的一定要想着我!”   几人笑成一团。   殿中侍立的宫人面面相觑,不敢相信两位王妃是来道别的,看她们笑意盈盈的模样,就和平时宴饮闲聚没什么两样。   说笑了一番,德王妃和庆王妃告辞出来。   她们怕碰到皇太子——倒不是担心要回避太子,而是太子对太子妃爱如珍宝,不喜欢别人经常来搅扰太子妃,宫中诸人慢慢地都知道了,各宫宫妃平时无事不会登门,只会打发人过来送些针线礼物,等着太子妃主动邀请她们。   小满送庆王妃和德王妃出了长廊,笑着让人抬了几只大瓮出来,道:“这是殿下命小的在娘娘庙古井里打的泉水,还有几瓮年底在西苑佛寺收的梅花上的雪水,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只要存放在阴凉的地方就行,殿下说两位王妃一定要记得带上。积年雪水甘冷,新雪水味辣,都能久存不坏,煎茶做点心都使得,王妃们尝过了要是喜欢,殿下说每年都给王妃们送去。”   庆王妃愣了许久,那天在娘娘庙受惊,她早忘了打泉水的事,太子妃居然还记得?   不仅记得,还默默准备好了。   德王妃眼眶微热,和庆王妃对视一眼,笑着道谢。   两人走出东宫,回首望着掩映在潋滟的红杏绿柳中的殿宇,心中久久不能平静。   太子妃允诺每年给她们送雪水吃食,看似好像只是礼节性的客气,她们却明白太子妃这么做的真正用意。   等她们抵达藩地,京师逢年过节源源不断往她们那里送去礼物,即使只是寻常吃食,只是一瓮雪水,那也是京师千里迢迢送去的,谁还敢轻慢她们?   太子妃将会成为皇后,她们有皇后做靠山,就算远离京师,也不至于任人欺辱,真遇到麻烦,还可以求太子妃帮着在太子跟前说几句好话。   德王妃眼圈发红,心想:太子继位,人人安心,太子妃为后,也是众望所归。   后宫乱了这么多年,宫人接连暴毙身亡,皇子皇女夭折,一团乌烟瘴气,德王和庆王战战兢兢长这么大,也吃了不少苦头。   皇太子不会对自己的兄弟赶尽杀绝,太子妃又这般宽厚,只要他们谨守本分,京师绝不会刁难他们。   大家都能安安生生过日子。   ……   书阁。   谕德和礼部官员向朱瑄禀报几位皇子就藩的事。   户部给每位皇子拨了五万两的安家费,嘉平帝吩咐司礼监打开内库,准备自己给每个儿子贴补一点,结果司礼监那边来报,说内库空了。   嘉平帝火冒三丈,以为内官们故意敷衍自己,亲自去内库查看,发现内库果然空空如也。   昔年库房珠玉财宝堆积如山,如今只剩下一些破破烂烂的古董和少许字画。   几朝积累,竟然已经挥霍一空!   嘉平帝呆了半晌,怒不可遏,立刻传召钱兴,问他府库的钱都去哪里了。   钱兴跪在地上瑟瑟发抖,道:“这些年为了给万岁祈福,各处修建寺庙殿宇,供奉神仙,花费不小。”   见他狡辩,嘉平帝怒火更盛,拂袖而去。   道士张芝听说了这事,劝嘉平帝息怒,说钱兴这些年苦心孤诣,为替嘉平帝祈求福泽兴建祠庙,不敢松懈,忠心日月可鉴。   嘉平帝虽然不管庶务,也不是任人糊弄的傻子,知道内库的钱财一定是被自己的近侍耗费光了,没有大肆宣扬。   不过他也没有惩治钱兴。   谕德站在书案前,道:“内库无钱,圣上下旨命户部再支取十五万两银子,户部直接封驳了诏书,司礼监钱兴不敢理会这事。”   户部官员说了:要钱没有,要命,皇上尽管来拿吧!   嘉平帝一次次下旨询问,从每人再拨五万两到四万两、三万两,最后一万两。   户部官员就是不松口,问什么都是一句:没钱!   谕德忧心忡忡地说:“圣上恼怒,就怕会生变。”   朱瑄合上折子:“让沿路各地官仓支米,供给花用,不许惊扰民仓。”   谕德和礼部官员想了想,连连点头。   五万两银子真的不少了,三位皇子的就藩地都是水土丰美的富庶之地,不愁没钱过日子,户部不可能再支取银子给嘉平帝贴补儿子。让沿途粮仓支米这法子可行,既省钱,也不会扰民,户部官员也用不着见人就哭诉说他们被逼得想上吊。   商量完皇子就藩的事,几人告退出去。   近侍在门外廊下等了半天,看到几位官员离开,从侧门进了内殿,拱手道:“千岁爷,罗云瑾已经顺利抵达河间府。”   朱瑄头也不抬,问:“钱兴的人呢?”   近侍道:“钱兴的人先赶到河间府,他们直奔官驿,要求见罗云瑾,罗云瑾的属下借口说他去乡间丈量土地了,拖延了一天,罗云瑾及时赶到,他们没找到证据。”   罗严谨跟没事人一样出现在田埂边,别说钱兴的人惊疑不定,就是他自己的属下也没看出他身负重伤。   钱兴的人到处探查一番,没有找到罗云瑾的破绽,其中一人还是怀疑罗云瑾,趁他夜里熟睡时偷袭,想抓住他的把柄,被他一刀砍了脑袋。   剩下的人吓得魂飞魄散,屁滚尿流地逃出河间府。   近侍禀报完,躬身退出去。   扫墨倒了一盏热茶送到朱瑄手边。   朱瑄放下折子,喝了口茶,道:“圣上已经知道内库的事情了,告诉给事中,从明天开始他们可以开始弹劾钱兴。”   扫墨应是,心中隐隐佩服朱瑄。   一环扣一环,逼皇子出京就藩只是顺手罢了。   他小声问:“既然罗云瑾及时赶回河间府,他为什么不借着这个机会扳倒钱兴?只要钱兴被抓,不愁他不开口。罗云瑾擅长审讯,他亲自审问,钱兴一定会老老实实交代薛侍郎是被谁逼死的。”   朱瑄摇摇头:“钱兴不足为虑,抓了钱兴,逼他供出实情,不会改变什么。”   钱兴只是奉命行事,抓了他没用,只要嘉平帝压着薛家的案子不让别人查,薛侍郎就不可能雪冤。   朱瑄拿起另一封折子:“这事必须另外找一个人……一个可以揭开薛家旧案,把这事公布天下的人……”   扫墨皱眉思索了片刻:“您是说谢太傅?”   朱瑄点点头。   说起来,谢太傅是薛侍郎的旧相识,两家还是亲戚,由谢太傅翻出薛家旧案,应该不会引起嘉平帝的怀疑。   ……   在礼部官员的百般催促之下,德王和庆王启程离开京师,分别就藩山东、河南。   赵王试图做最后一搏,奈何没有人敢接他的茬,周太后和郑贵妃袖手旁观,他终日上跳下窜,结果连嘉平帝都嫌他多事,怒斥他浮躁偏执。   这年端午,赵王没能看到西苑跑马走解的盛大场面,灰溜溜地携妻带女南下就藩。   赵王妃离宫之前,抱着小郡主求见金兰。   朱瑄早就吩咐过了,东宫的人不敢放她进内殿。   赵王妃在长廊外等了很久,小郡主趴在她怀里哇哇大哭。   金兰在内殿书房看书,对宫门外面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赵王妃一直等到天黑,赵王派人催她回去:“还嫌不够丢人现眼的?”   她一脸麻木,抱着小郡主,转身离开。   离京的那一天,赵王妃坐在摇摇晃晃的轿辇里,想起自己嫁给赵王的那一天,处处张灯结彩,婚宴盛大隆重,十里红妆,人人称羡。   宫里的人却都在讨论东宫:前些天皇太子和太子妃大婚,那才叫热闹呢!   赵王妃当时眉尖轻轻皱了一下,心想:她不比太子妃差什么,凭什么沦为太子妃的陪衬?   原来早在入宫的第一天,她心里就埋下了不甘的种子,所以刚进宫她就迫不及待地试探太子妃。   而皇太子和太子妃至始至终都没把他们夫妻当成对手。   赵王妃掀开帘子,回望远处巍峨恢弘的大内宫城,觉得自己就像做了一场梦。   现在梦醒了,曲终人散,人人欢喜,只有她满腹苦水。 第153章 长胖了   德王妃、庆王妃们离开后,宫中冷清了不少。   微雨连绵,万物华实,宫中茉莉、栀子兰、石榴、芙蓉一茬一茬接替盛放,微风拂过,落英缤纷,阶前满地娇红。   无可奈何春去也,且将樱笋饯春归,樱桃红艳,黄杏肥熟,又到了吃银苗菜的好时节,新抽条的秧子雪白洁净,油盐清炒,细嫩脆爽,鲜美可口。   金兰用完早膳,让人卸下暖阁向南面的槅扇,卷起纱帘,满院潋滟的繁盛春光顿时溢入前廊,丛丛花树争妍,新蕾满枝,云蒸霞蔚。   花草绕阶,被宫人喂得胖乎乎一团滚圆的鸟雀时不时落在浓阴花影之间,啁啾啼鸣,蹦来蹦去。   天气慢慢炎热起来,金兰头梳小髻,戴玉莲花冠,穿小骨朵云地翔凤牡丹纹盘领窄袖单袍,天水碧织金襕裙,腕上笼一对赤金嵌花丝宝镯,坐在黄花梨书案前给贺枝玉写信。赤色头须垂落在肩头,日光透过山水人物画帘漫进花窗,头须底下镶缀的珍珠散发着莹润光芒。   宫人送来一盘洗净的樱桃,颗颗晶莹饱满,丰盈如玛瑙。   金兰洗了手吃樱桃,上次贪吃之后,朱瑄不许膳房进樱桃煎、冰酪之类的寒凉之物,她只能吃点冰水湃过的新鲜樱桃。   小满坐在廊外美人靠前的小杌子上扇风炉煮茶,手里打着蒲扇,笑眯眯地和金兰八卦:“殿下,老娘娘打发人送了几个宫女去服侍赵王。”   金兰吃着樱桃,扬了扬眉。   小满接着道:“这事等赵王他们离京以后才传出来,原来那天赵王妃突然发动,就是因为仁寿宫的宫女!”   赵王时常去仁寿宫,和仁寿宫的宫女有了首尾,赵王妃那天和齐氏在园中赏花漫步,无意中撞见,一怒之下动了胎气,提前发动。周太后觉得脸面无光,不许宫人议论此事,把两个宫女关了起来。这次赵王就藩,周太后干脆放出两个宫女,送给赵王当侍妾。   小满道:“老娘娘没有厚此薄彼,也赏了德王和庆王几个宫女,个个都是如花似玉的美人。”   金兰听得直皱眉。   难怪那天陆瑛的夫人齐氏会吓成那样,原来里头还有这样的事。   德王妃和庆王妃旅途劳顿,一面要担心就藩之后怎么安置人手,怎么打理王府,怎么和当地世家打交道,一面还得应付周太后赏赐的美人,肯定一肚子火,难怪她们写的信里隐隐对仁寿宫有怨愤之意。   金兰问小满:“赏给东宫的美人呢?”   既然周太后一视同仁,肯定也少不了东宫的份,她怎么一点风声都没听见?   小满哈哈笑:“人刚送过来,掌事太监禀报千岁爷,千岁爷说知道了,正好詹事府詹事丧妻后一直未娶,内院无人主持中馈,千岁爷吩咐,让扫墨他们把人送到詹事家中去,左春坊的人都羡慕詹事,闹着要他请酒!”   金兰失笑。   这些麻烦事不等她知道,朱瑄早已经全打发了。东宫庶务有他亲自挑选的掌事太监料理,她什么事都不用操心,只要等掌事太监们商议出规程后点个头就行,当真是清闲安逸。   她每天早上睡到日上三竿起,看看书,写写字,逛逛园子,万事不愁,被娇惯得越来越懒了。   金兰叫宫女拿来苏州葵花小铜镜,揽镜自照,摸了摸自己的脸,觉得自己好像又长胖了点。   再这样下去朱瑄可能真的抱不动她了。   内侍通传,掌事太监过来禀报事情,下个月荷花就该开了,宫中举办赏花宴,膳房预备了些新鲜花样,拟了单子请金兰先过目。   小满接了单子送到金兰面前。   金兰拿起来细看。   曲廊深处传来一阵脚步声,回廊里忽然安静下来,宫人们纷纷朝来人行礼,悄悄退了出去。   金兰看得入神,没有在意。   “看什么呢?”   一双手伸过来,抽走了金兰手里的单子。   金兰抬起头,朱瑄站在她身后,刚刚下朝回来,翼善冠,玉革带,一袭玄色织金龙纹常服,俯身看她,离得近,清俊的眉眼近在咫尺,侧脸清秀,额边一层薄汗。   艳阳高照,花香袭人,阶前鸟雀叽叽喳喳,画帘流苏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廊前笼了一层浮动的金光。   朱瑄唇边含笑,神情温柔。   金兰情不自禁地凑上去亲他脸颊,他轻轻笑了一下,捏住她下巴,吻落在她唇上。   良久,唇分,金兰拉着朱瑄坐下,倒了盏温茶给他,他身体不好,溽暑天也不会喝凉茶。   朱瑄一手接了茶盏,另一只手勾住她的腰,手指用力,按着她坐在自己腿上,笑着问:“想我了?”   他最近忙里忙外,早上天不亮就出去,晚上忙到深夜才回寝宫。   金兰觉得自己分量不轻,小心翼翼地坐在朱瑄腿上,一动不动,反问:“你不想我?”   朱瑄放下茶盏,低头亲她,吻得细密轻柔:“想。”   金兰搂住他脖子,摸到他后颈微微汗湿的发根,手指在他发间摸索,解开系带,取下他头上的翼善冠,抽走束发的玉簪。   朱瑄动作顿了一下,抱起她,抵在书案上,牙齿熟练地咬开盘领扣。   画帘半卷,天光笼在窗前,鸟鸣啁啾声近在耳畔,金兰不由得红了脸,拽住朱瑄的胳膊:“你刚从外面回来,我看你热出汗了……”   她只是想让他凉快一点。   朱瑄垂眸看金兰,低笑了几声,胸膛震动,抱着她坐好,右手牢牢横在她腰上,左手端起茶盏。   金兰依偎在他身上,帮他揭开杯盖,樱唇嘟起,对着杯口萦绕的热气吹了几口。   “好了!喝吧。”她咬着唇,轻笑。   朱瑄端起茶杯吃茶,眸光黑沉,视线一直停留在她微翘的唇珠上。   金兰抽出掖在金镯里的帕子,拂去他鬓边的汗珠,解开他颈间的系带,抖开高丽扇,给他打扇,摸摸他手心。   朱瑄喝了茶,拿起金兰刚才看的单子看:“下个月的赏荷宴?你不用烦心,照着章程做就是了,让掌事太监他们操持。”   金兰笑道:“掌事太监精明沉稳,事事周到仔细,什么事都想在前头,我只要点个头就行,根本用不着烦心。”   朱瑄嗯一声。   金兰窝在他怀里,扯他盘领袍上的系带玩:“这样不好,我天天闲着,都长胖了。”   朱瑄搂着她,笑着摸了摸:“哪里胖了?我觉得这样正好。”   金兰翻一个白眼,他每次都这么说,真到抱不动她的时候,看他是什么反应。   前晚他回寝殿,她装睡,然后趁他掀开锦被钻进来的时候突然扑到他身上,他被压得轻轻皱了一下眉头,她可是看得清清楚楚的。   抱在一起腻了好一会儿,用过膳,金兰挪到内殿看书。   朱瑄去了书房,叫来掌事太监,敲打一番。   几名掌事太监恭恭敬敬地跪拜行礼,保证他们会更加勤谨小心地侍奉太子妃,绝不会让太子妃劳累着。   朱瑄问起下个月赏荷宴的事。   负责此事的掌事太监吓得脸色发白,跪在帘子外,细细禀报宴会的具体安排。   听他说完,朱瑄点点头,道:“让钟鼓司预备下水傀儡戏,太子妃没看过这个,先准备好剧目,等太子妃挑出喜欢的,再让他们预备排演。”   掌事太监应喏,退出书房时身上衣衫已经汗湿了。   ……   千步廊前,三阙宫门高耸,飞檐崇脊,金黄琉璃瓦剪边,门前一对石狮子,日光照耀,戍守的卫士身披甲衣,手中长矛闪耀着锐利的寒光。   谢家的马车在下马石前停了下来,谢骞拨开车帘,长靴还没踩着凳子,早有相熟的同僚迎了过来。   “谢侍郎,不得了,罗云瑾那个阉人居然做了件好事!”   谢骞目瞪口呆。   同僚扯着他下了马车,拍拍他的肩膀:“河间府那边的奏疏送回来了,罗云瑾这一次竟然没有包庇周家,听说仁寿宫老娘娘大发雷霆,一大早赶去乾清宫哭闹,圣上十分头疼,只能命锦衣卫逮捕罗云瑾。”   谢骞脚步虚浮,心念电转,定了定神,面不改色,问:“什么奏疏?”   “你不知道?”同僚和他勾肩搭背,走进宫门,压低声音,“罗云瑾勘核周家占地之事,他是司礼监的人,两宫都以为他会妥善处理这事,谁知道昨天奏疏送回来,罗云瑾上疏自劾了!”   罗云瑾在奏疏中自己弹劾自己,请求嘉平帝将他下狱,他宁愿获罪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周家侵占民田,义正辞严,铁骨铮铮。   奏疏送达通政司,通政司上上下下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六部六科官员也瞠目结舌,负责抄写奏疏留下副本的给事中特意去洗了把脸,确定自己没有睡糊涂。   同僚啧啧了几声,道:“连阁老都把奏疏要过去看了几遍才敢相信……你说罗云瑾这是怎么了?”   谢骞袖中的双手微微发颤,强笑着道:“许是他不忍看农人被周家欺压。”   同僚冷笑了一声:“别说这些俏皮话了,罗云瑾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得罪老太后?我看他是沽名钓誉,想借着这事宣扬名声。”   谢骞笑了笑。   两人并肩走进值房,谢骞心神不宁,找同僚打听罗云瑾的奏疏现在在哪里,同僚道:“早就送到乾清宫去了,圣上让人扣下奏疏,听说锦衣卫已经赶去河间府抓人了。”   说着一笑,“锦衣卫缇骑就是罗云瑾的走狗,他们哪里是去抓人,我看更像是去接人。”   谢骞坐回自己的书案前,随手拿起一份文书,草草看了几眼,心中翻涌的惊涛骇浪慢慢归于平静。   罗云瑾还活着。 第154章 嫉妒   罗云瑾虽然是被押解进京,押解他的人却是唯他马首是瞻的锦衣卫。   官员们想想就知道罗云瑾这一路肯定不会吃苦,缇骑们一定会好吃好喝伺候着他。   弹劾钱兴的文官就没有这么好的待遇。上个月福州府知县得罪采选太监,太监随便找了个理由诬告知县。锦衣卫奉命将知县逮捕归京,途中知县患病,锦衣卫故意拖延治疗,知县刚出了福建就病死了。   监察御史上报此事,嘉平帝只说了三个字:知道了。   金乌西坠,悠扬的钟声响起,晚风拂动檐铃,晚霞漫天,连绵的琉璃瓦殿顶染了一道道金边。   官员们陆续出了值房,下马碑前人声嗡嗡,众人议论纷纷,还没有从震惊中回过神。   孙檀和谢骞同行,马车轧过坑坑洼洼的砖地,驶出宽阔的长街。   进出过一次诏狱,亲眼看见张公公触壁而死,孙檀的胆子反而变大了,刚出了宫门就道:“不知道罗云瑾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他怎么会为民请命?他会不会是以此邀名?”   连市井妇人都知道锦衣卫是受太监驱使的鹰爪,罗云瑾被锦衣卫逮捕,并没有得到文官的丝毫同情。   谢骞没有说话,靠在车窗边,手里拿了把洒金折扇,轻轻摇着。   孙檀又道:“钱兴和人内外勾结、靡费内帑,令祖父多次弹劾,圣上佯装不知,如今内库都被搬空了,圣上为顾及颜面,没有惩治钱兴,也不知道到底要包庇钱兴到何时!内宦阴险,圣上偏偏信任他们,到了这个地步还庇护钱兴!”   谢骞笑了笑,摇了摇扇子。   钱兴内外交结,用的就是嘉平帝给的本钱。他和人做生意,大肆敛财,中饱私囊,其中有一半好处都进献给了嘉平帝和外戚。嘉平帝贪图享受,一年四季天南海北的鲜货,历代名人字画,古董珍奇,宝石珠玉,域外异物、珍奇异兽、精巧的玩器……这些东西都是宦官为他搜罗的。   因此嘉平帝才会纵容宦官与民争利。   文官势力膨胀,皇帝稍稍有一点个人爱好就可能被文官群起攻之,只能通过借助宦官来达到纵情享受的目的。   嘉平帝登基之初被文官管束得很严,后来君臣离心,他干脆不理朝政,渐渐和朝臣对立。在嘉平帝眼中,朝臣将他视作傀儡,只想让他做一个无情无欲、任他们摆弄的圣人,不允许他因为个人私欲影响到朝政,而宦官是他的家奴,对他忠心耿耿,不管个人品德如何,至少不会对他的私事指手画脚,而且身份低微,即使位居高位也不可能威胁皇权。   所以只要文官弹劾宦官,嘉平帝总是偏袒宦官,文官是外人,宦官是奴才,怎么处置家奴,由他说了算,容不得朝臣置喙。   身边的文官几乎每天都会长篇大论地痛骂钱兴之流,谢骞听得耳朵都要长茧子了。   他合起扇子,出了一会儿神,忽然问:“孙兄,你和张守勤是知交莫逆,张家人有没有和你说过,张守勤和罗云瑾是不是私底下曾有过什么龃龉?”   孙檀一愣,不知道谢骞为什么会突然提起张守勤,回想了一下,摇摇头:“张守勤为人豁达,平时很照顾内书堂的小内侍,我不曾听说他和罗云瑾有什么个人恩怨。他爱惜人才,耐心教导那些小宦官,还拿出自己的俸禄给他们买吃的玩的,内书堂的学生都很尊敬他。”   谢骞摸了摸胡子,淡淡一笑。   他悄悄查过,没有人知道张守勤和罗云瑾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张家人也不知情,罗云瑾宁死都不说出真相,不可能是为了张守勤的名声,他在保护什么人。   谢骞没敢查得太深,因为他发现张守勤的案子居然牵扯到了东宫。   曾有文官上疏,要求为一批蒙冤入狱的文官恢复清名,那些后来经过查实证明罪名是被诬告的文官都洗刷了冤屈,唯独张守勤的案子没人敢碰。   据说东宫发过话,张守勤这辈子都不可能翻案。   谢骞不寒而栗,立刻召回自己的家仆,不敢继续追查,他虽然轻浮,也聪明识时务,知道有些事不能深究。   马车驶入小巷子,孙檀下了马车,邀谢骞去家中喝几杯。   谢骞笑着摇摇手:“下次再来叨扰,先帮我存着。”   他回到家中,管家迎出来,告诉他说谢太傅在书房里写折子,删删改改写了一下午都没出门。   谢骞道:“送些容易克化的汤粥进去,你们劝不来的。”   连罗云瑾都如实禀报了周家占地的事,谢太傅更不会闲着。钱太后的神龛画像没能挪回奉先殿,他极为不满,翻出之前周家公子打死人命的事,紧咬着周家不放,正好周家占地事发,他连夜修改奏本,估计又痛痛快快骂了周家一顿。   谢骞不怕祖父得罪周太后。   虽然眼下司礼监势大,内阁被死死压制,但是文官仍然能克制住外戚,而且本朝后妃出身见识有限,周太后眼界狭隘,蛮横固执,又不得人心,翻不了天。   第二天谢太傅的折子就递了上去,和以前一样,嘉平帝没有理会。   内库没钱的事终究还是不胫而走,科道官连番上疏弹劾钱兴,嘉平帝依旧置之不理。   孙檀义愤填膺,每天下朝之后就拉着谢骞痛骂宦官。   谢骞敏锐地发觉这一次文官对钱兴的弹劾和以往不同,他们不慌不忙,隔几天上一回奏本,根本不在乎嘉平帝的态度是什么,仿佛只要将奏本送上去就行了。   不久之后宫中举办赏荷宴,唱滑稽戏的内官直接在嘉平帝面前讽刺钱兴,把民间百姓对钱兴的憎恶惧怕全部编入曲目之中。   嘉平帝分明听出内官的讥刺之意,一笑而过。   内官之中互相攻讦以此争夺圣宠的事并不少见,官员们没把这事放在心上,谢骞却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等他发现谢太傅也参与到其中、和其他科道官一起联名弹劾钱兴的时候,只能摇头叹息。   ……   赏荷宴之后,天气愈发炎热。   一到盛暑天,金兰的胃口就不大好,之前养胖了点,进入伏月之后,又瘦了下来。   这天她忙完宫务,坐在水阁里赏花吹风。   宫人过来禀报,说湖广那边贺家的节礼送到了。   金兰看着眼前莲叶田田、一朵朵菡萏迎风亭亭玉立的景象,正好有些思乡,拿了礼单细看,笑着吩咐小满:“许久没吃着家乡口味了,让膳房蒸一道熏鱼,别搁什么香油、芝麻、雪花糖,用热水洗净了上蒸笼蒸熟就行,蘸碟就要点醋。干笋先泡发一夜之后再用温水过一遍,上次送来的干笋发涩。”   小满笑着应了,捧出一封贺老爷亲笔写的家信。   金兰看完单子才看信,刚看了一会儿,眉头轻蹙。   身边几个近侍对望一眼。   金兰看完信,撂在一边,淡淡地道:“湖广那边送来的节礼都收进库房去,就不必抬上来了。”   小满不敢多问,躬身应是。   夜里朱瑄回东宫,长廊前静悄悄的,竹丝灯笼罩下一片朦胧晕光。   小满迎上前,小声说:“千岁爷,殿下在暖阁看书睡着了,小的没敢叫醒殿下。”   朱瑄解开披风,走进内殿,道:“不要吵醒她,今天什么时候睡的?”   小满跟在他身后,慢慢地道:“殿下晌午的时候还好好的,领着宫女采莲蓬、摘荷叶,说要煮荷叶粥、炸荷花饼吃。外面的人过来禀报说湖广贺家的节礼送来了,殿下很高兴,说想吃家乡的熏鱼,不过等殿下看完湖广那边的信之后,就闷闷的,坐在水阁里发怔。傍晚殿下回来,晚膳也用得少,就喝了一碗莲子汤,然后就去书阁看书,睡了才不到半个时辰。”   朱瑄皱眉:“贺家的信呢?”   莲子汤不扛饿,她暑天胃口不好,白天吃得少,也就晚膳能吃一碗饭,怎么今天只喝一碗莲子汤?   小满回答说:“殿下自己收着了。”   金兰发现朱瑄会偷偷查看她和贺枝玉来往的信件,晾了朱瑄好几天。朱瑄难以忍受她的冷落忽视,这段时间非常老实,虽然仍旧派人监视贺家,但没有私下里截留贺家的信。   朱瑄叫来扫墨:“你去拿贺家的信,小心点。”   扫墨也不是头一次干这种事了,抱拳应喏,不一会儿就把金兰收在匣子里的信偷了出来。   朱瑄站在壁灯前,看过贺老爷亲笔写的信,冷笑了一声。   他走进暖阁。   屋中灯烛都撤去了,烛光从槅扇透进来,灯影幢幢,里间纱帘高卷,宫女坐在小杌子给金兰扇风,看到朱瑄走进来,忙站起身朝他行礼。   朱瑄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接过宫女手里的扇子,眼神示意她出去。   金兰靠在凉榻上,侧身而睡,手边一本翻开的书,天气热,身上穿着海天霞的薄衫,底下系浅碧色画裙,裙琚间露出里面的雪青窄腿裤子,薄纱轻薄,即使光线暗沉,也能隐隐约约看见起伏的线条。   娇艳轻盈香雪腻,仿佛有幽香透过纱衣浸透出来。   雪香浓,檀晕少,枕上卧枝花好。   朱瑄坐在榻沿边,垂眸看着金兰,手中蒲苇织扇轻轻摇动。   他哪里有宫女会伺候人,刚扇了没一会儿金兰就醒了,揉揉眼睛,看到他静静地凝视着自己,轻笑:“怎么敢劳动太子殿下为我打扇?”   朱瑄扶她坐起来,摸了摸她的脸,低头亲她,手指捏住她下巴:“心情不好?”   金兰愣了一下,沉默了片刻,拉下朱瑄的手,伸手搂住他的脖子。   朱瑄觉得她今天格外柔顺,顺势抬腿上了凉榻,俯身抱起她。   金兰蜷缩成一团,窝在他怀里,小声道:“贺家那边来信……问我怎么一直没有动静,还说挑了几个家世清白的人……”   贺老爷倒是一片心为她考虑,不止把祝氏当年试过的求子秘方全都随信送了过来,还提醒她早做打算,别让其他人钻了空子。   朱瑄神色微冷,抬手摸她的头发:“以后别看他们的信了。”   金兰笑了笑:“我不是因为这个烦心……”   朱瑄抬起金兰的脸,双眉略皱:“那是为了孩子的事?”   金兰仍是摇头,紧紧搂住朱瑄,轻声说:“五哥,小的时候,我看到祝氏和姨娘们为了父亲争风吃醋,那时候我就想,以后我长大了,绝不会变成她们那样……我敬爱我的丈夫,丈夫也得敬爱我……嫁给你的时候,我心想,你要是对我好,我也对你好,假如哪天你不喜欢我了,我就躲着你,随你去风流快活……”   反正她是太子妃,只要她规规矩矩的,依旧能锦衣玉食好好过日子,就像薛娘娘她们那样,每天逛逛园子,看看书,下下棋,自自在在,清清静静。   入宫之前,枝玉嘱咐过金兰,她可以喜欢太子,但是绝对不能真的把太子当成自己的丈夫,太子是储君,是日后的天子,他的后宫不可能只有一个女人,她要做好和其他女人共侍一夫的准备。   金兰进宫的时候不怎么在乎朱瑄。她冷静从容,觉得就算自己对朱瑄动心了也不要紧,她喜欢他,感激他,他对她这么好,她已经满足了,哪天这份感情淡去,她依然会珍藏这份感情,不会歇斯底里地纠缠他,为他伤心痛苦。   人心易变,既然拦不住,那就好聚好散。   后来金兰才发现,她的想法有多天真。   她枕着朱瑄的胸膛,喃喃地道:“现在我不那么想了……我也会嫉妒,会放不下,每次你拒绝太后的时候,我都很高兴。我一点也不想洒脱,假如哪天真有人把人送进东宫,我才不会大度地安置她们,我要把她们全都送得远远的……”   假如朱瑄不喜欢她了,她不会恨他,但是她会很伤心很难过,她会忍不住想,朱瑄是不是也对其他人这么温柔?也会每晚摸摸她们的脚,提醒她们穿上袜子?每天早上帮她们掖被角,亲她们的脸?记住她们的口味,让膳房做她们喜欢吃的菜?   朱瑄没有说话,凝望金兰许久,手指捏着她的下巴,低头吻她。   金兰有点不好意思,咬了咬他的唇,脸埋进他怀里蹭了蹭。   朱瑄紧紧地抱住她,低头吻她发顶。   她不知道他听到她说这些,心里有多高兴。   金兰不喜欢表露自己的感情,那会让她觉得不安全,有种当着人一点点把自己剥光的羞耻感。   她咳嗽了两声,推开朱瑄坐起来,轻声问:“要不要请太医来看看?”   说的是她一直没动静的事。   朱瑄知道金兰这是在岔开话题,她从小在嫡母阴影中长大,习惯隐藏自己的心事保护自己,刚才说出那番话,这会儿一定是后悔了。   就像山林中长大的小兽,天真单纯,又对外人抱着深深的戒备,稍微受点惊吓,就会头也不回地躲进山里。他不能急躁,得好好呵护她,疼爱她,一点一点让她放下心防,不能吓着她。   他没有戳破,含笑说:“不必,这事以后不许再提。”   金兰无奈地道:“我是没什么……前朝大臣们会不会拿这事为难你?”   朱瑄给她扣好散乱的薄衫衣襟,拉着她站起来:“没人为这事烦我,只要我尽好本分,他们找不到理由抱怨什么。”   说完,又道,“你就别管这事了,不然我去请太医来给我诊脉?”   金兰知道朱瑄干得出这样的事,赶紧摇他的胳膊:“好了,我不说就是了。”   大张旗鼓让太医给朱瑄请脉,那不是明着告诉世人太医怀疑他不行吗?到时候朝堂动荡,东宫麻烦更大。   朱瑄低笑,沉静的双眸里也盈满笑意,握着金兰的肩,吻她眉心:“你别多心,我喜欢现在这样,我想要你多疼我一点。”   金兰失笑,轻轻嗯一声。 第155章 回京   朱瑄拉着金兰出了书阁,要她陪自己用晚膳。   膳房按他的吩咐准备了熬得烂烂的五味肉粥,撇去油星的清汤银丝面,加了酸醋的鲜鱼肉扁食。   朱瑄让金兰选一样,看着她吃完一碗银丝面才许她搁下筷子。   洗漱了睡下,金兰还觉得有点害羞,钻进薄被里,背对着朱瑄,一动不动,假装自己睡着了。   朱瑄从背后抱住她,亲了亲她的头发,没有说话。   过了很久,金兰睡得迷迷糊糊的,自己翻个身,主动往朱瑄怀里钻。   黑暗中,朱瑄无声微笑。   睡了没一会儿,不知道为什么,前廊值守的内官宫女忽然乱成一团,惊叫声四起。   芙蓉帐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金兰从梦中惊醒,朱瑄也醒了,抱了抱她,在她耳边说:“我出去看看,你别起来。”   他看她躺回枕上,起身披衣,穿上长靴,走出内室。   小满和扫墨提着琉璃灯,面色发白,上前禀报:“千岁爷,刚才突然天降异象,宫中戍守的禁卫和守夜的人都看见了。”   丑时三刻,万籁俱寂,正是各宫睡得最熟的时候,南边天空忽然扫过一道道流星,宛如浩瀚银河坠落而下,铺天盖地罩了下来。   足足一刻钟后,异象才慢慢消失。   宫人们从没见过这种景象,唬得瑟瑟发抖,胆子小的更是直接瘫软在地。   天空突然出现异象,一般来说是不祥之兆,预示着天下将会大乱,或是会有蝗灾、水灾,或是朝中有什么大奸大恶之徒,是上天对世人的警示。   朱瑄走到窗前,抬头凝望连绵起伏的殿顶之上泼墨般漆黑的夜空,嘴角忽然轻轻翘了一下。   异象?来得正好。   他示意扫墨上前,低声吩咐了几句。   扫墨应喏,领命而去。   金兰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揭开薄被,正想下床出去看看,朱瑄回来了,按着她躺下,道:“不是什么大事,刚刚天上有流星闪过,宫人吓着了,我已经让人吩咐下去,不许他们胡言乱语,扰乱人心,现在没事了。”   流星只是罕见的天象而已,并没有预示灾祸之说。   朝中文官皆是饱学之士,其中真信鬼神之说的人其实寥寥,他们之所以推崇“天人感应”的说法,一遍遍向皇帝灌输这种思想,只是为了约束君王、限制皇权罢了。   只有让君王敬畏天地鬼神,他行事才会有所收敛,不会无所顾忌。朝臣们可以利用这一点劝谏皇帝,当出现异象时,他们还能趁机借题发挥,指责皇帝为政的过失,逼迫皇帝承认自己的错误。   现在京师被看到异象的人吵醒的大臣肯定已经在准备弹劾奏疏了。   朱瑄搂着金兰,亲了亲她:“睡吧。”   金兰困意正浓,枕着他的胳膊,打了个哈欠,合眼继续睡。她进宫以后看了不少天文类的书籍,知道流星只是一种自然现象,不会像小时候那样吓得整夜睡不着。   掌事太监训斥带头大叫的宫人,近卫手执火把,仔细巡查各处,连犄角旮旯也不放过,防止有人趁乱生事。   东宫很快恢复平静。   乾清宫则是另一番景象。   嘉平帝痴迷于长生之术,深信鬼神,听宫人禀报说今晚突降异象,吓得翻身坐起,奔出内殿,一叠声催促近侍去请道士张芝,又派人传钦天监监正、监副。   宫人们跑进跑出,人仰马翻,惶惶不安。   嘉平帝不敢回内殿安置,连夜吩咐宫人设香案祭坛,命张芝做法,传召翰林院值守的官员,要他们立刻写祷祝青词。   第二天早上,朱瑄寅时起来,宫人禀报说嘉平帝昨晚闹了一整夜,天亮的时候才睡下。   天降异象,京师百姓惊恐万状,嘉平帝依旧不上朝,不过还是按着惯例发了一道诏书,要六部大臣指出他的过失。   若在前朝,一旦天生异象,宰相应该主动辞官。   本朝内阁大臣自然不会如此,他们不约而同地把矛头对准掌印太监钱兴,六部六科、十三道科道官、各地官员连番上疏,认为钱兴是招致天变的罪魁祸首。奏折雪片似的堆满案头,司礼监太监焦头烂额,根本没法压制住文官们的势头。   嘉平帝悄悄松了口气:只要大臣不把矛头对准他就行了。   面对文官们群起而攻之的猛烈抨击,钱兴也不由得发憷,这天殿前伺候时,忽然脱去冠帽,跪倒在嘉平帝脚下,嚎啕大哭,请求嘉平帝将他贬去南直隶,以平息文官们的怒火。   嘉平帝摆摆手,安抚了钱兴几句。   他也很不满钱兴耗费内帑、搬空内库的行为,但是如果这一次就这么简单地让文官如愿了,那么下一次文官们更要蹬鼻子上脸,宦官是他的家奴,这是他的私事,不容文官插手。   嘉平帝不处置钱兴,文官继续上疏。   前朝不得安宁,后宫也人人自危。宫中后妃笃信天象是不详的预兆,相约一起上香拜佛,祈求顺遂平安。   天气热,金兰懒得动弹,薛娘娘拉着她去宫苑中修筑的各处庙宇烧香,道:“我的小祖宗,你什么都不用做,跟着我拜拜就是了!”   金兰心想,后妃们祈福消灾其实也是一种对嘉平帝施加压力的方式,正好她也清闲,没有拒绝,跟着薛娘娘拜了一圈神佛。   这个月二十八那天,薛娘娘从周太后那里讨来懿旨,带着金兰一起出宫到药王庙进香。   薛娘娘在前殿虔诚地烧香进献,金兰在后院吃茶吃点心。   大和尚今天正好在,扫墨要他帮金兰诊脉,他笑呵呵地应了,仍是和之前差不多的说辞,开了补气的膳方。   说了一会儿话,大和尚命小和尚取来几包药材奉上,说是他云游在外时寻得的罕见之物,又示意小和尚拿来一只匣子给扫墨。   金兰让小满收好药材,扫一眼那只匣子:“这是什么?”   扫墨飞快收好匣子,恭敬地道:“殿下,这是千岁爷吃的药。”   朱瑄常吃大和尚的药,金兰点点头,没有多问。   扫墨偷偷松了口气。   在药王庙用了一顿斋饭,几人回宫,下了轿辇,薛娘娘怕金兰晒着,要她坐一会儿再回东宫,说着让人支起牌桌。   金兰看看天色还早,和薛娘娘、李选侍几人抹牌,看宫女们斗花草、打秋千。   玩了一会儿,东宫的宫人过来禀报:“殿下,千岁爷刚才打发洗墨回来,说他今天可能回来得早,要膳房预备晚膳,千岁爷问殿下回没回宫,小的说殿下回来了。”   金兰立刻撒下花牌,站起身。   宫妃们笑成一团。   薛娘娘笑着捏了捏金兰的脸:“行了,我也不敢和皇太子抢人,你回去吧。”   金兰含笑给几人赔不是,告辞出来,出了曲廊,对面走来一行人,都是内宫太监服色,其中一人身影挺拔,气度沉凝,犹如鹤立鸡群。   她愣了片刻,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见罗云瑾,他不是被锦衣卫押解进京的吗,怎么直接进宫了?   莫非周太后不满他揭露周家占地之事,要私底下处置他?   没等金兰走近,罗云瑾身边的内官已经停了下来,纷纷向她行礼。   罗云瑾也看到她了,凤眸垂危,和其他内官一起退到一边,让出道路,长睫笼下淡淡的阴影,不泄露一丝心绪。   大庭广众之下,又是迎面遇上,金兰不好躲开,只得继续往前走。   她余光扫一眼罗云瑾。   他瘦了很多,不过脸上气色还好,一身寻常内官服饰,没有戴冠,也没穿蟒袍,虽是戴罪之身,气势却是一如既往的凶悍,光是站在那里就有盛气凌人之感,旁边几个押送他的太监反倒要看他的眼色说话行事,不敢有丝毫轻慢。   金兰沉默着从他眼前走过,头也不回地步出回廊,扫墨扶她上了轿辇。   曲廊里,直到轿辇在宫人们的簇拥中消失在树影花丛深处,罗云瑾才慢慢抬起头。   内官们觑眼看他,示意他继续往前走。   他一言不发,拔步跟上。   回了东宫,金兰径自去洗漱换衣,坐到窗前晾头发,不一会儿,殿外传来宫人们的奉迎声,朱瑄今天果然回来得早。   金兰随手拿起珍珠头须,松松束起长发,迎出芙蓉帐。   朱瑄取下翼善冠,解开圆领袍系带,问她:“今天出宫好玩吗?”   金兰点点头,递了杯茶给他:“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朱瑄喝口茶,说:“这些天一直在吵天象的事,吵来吵去,没什么意思,阁老们也都回去了。”   金兰拉着他坐在大敞的轩窗前,拿起一柄扇子给他打扇,他刚从外面回来,额前一层细密汗珠。   “我今天看见罗云瑾了……”她尽量用平常的语气道,“他怎么会进宫?”   朱瑄继续喝茶,平静地说:“圣上召见他,钱兴耳目众多,他这几年也培养了一批年轻的宦官,昨天他被押解进京,早就有人帮他求过情,你不用担心,他能全身而退。”   不仅能全身而退,还能趁着现在的时局把钱兴拉下马。   看他胸有成竹的样子,金兰放下心来,没有接着追问,抬手拂去他脸上的汗水:“香汤预备好了,我帮你擦擦……”   朱瑄放下茶杯,笑着按住她的手:“别急,先用晚膳。”   金兰推了他一把,他怎么又想到那里去了,想起一事,问:“今天药王庙的大和尚给了扫墨几瓶药丸……你最近一直在吃药?”   朱瑄垂眸,摇摇头:“没有,大和尚每个月都会炼几瓶药进献东宫,有备无患。”   金兰站起身,盯着朱瑄看了很久:“那就好,五哥,你要是身子不适,别瞒着我。”   朱瑄唇角微挑,笑了笑,嗯了一声。   ……   朝臣的目光都放在钱兴身上,罗云瑾回京并未引起太多人的关注。   谢骞天天派人打探消息,知道罗云瑾回来,准备好了打点的银两,然而钱钞还没送出去,罗云瑾就直接进宫了。   他心里七上八下的,怀疑是不是周太后从中作梗,迫不及待要报复罗云瑾。   留守在宅子里的两个小内官倒是一点都不担心,阿宝挺直了胸膛道:“统领本事这么大,这次平安回来,一定否极泰来,老娘娘也不能把我们统领怎么样!”   谢骞坐在枇杷树下,连灌了几杯茶,心道:但愿如此。   一直等到天黑还没有消息,他坐立不安,满院子乱转,无意间伸手去抓枇杷树。   阿宝横刺里冲出来,一把拍开谢骞:“别碰这些树!你敢摘一片叶子,我就扯掉你一根胡子!”   谢骞平时最宝贝自己精心修剪的胡子,悻悻地抽回手。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马蹄声。 第156章 丑闻   谢骞迎出院门,看到罗云瑾翻身下马,忍不住热泪盈眶。   他还以为再也见不到季和了。   两个小内侍也直抹眼泪,想说点什么,又怕罗云瑾厌烦,迟疑了一会儿,擦擦眼角,恭恭敬敬地迎他进院,牵着马去马厩喂草料。   统领不喜欢儿女情长,他们只要和平时一样就好了。   罗云瑾面无表情,仿佛只是到牌坊街逛了一趟似的,看到眼圈发红的谢骞,眼皮都没眨一下。   谢骞也不是第一次俏媚眼做给瞎子看,满不在乎地跟在他身后,上上下下打量他好几眼,问:“你怎么出来了?太后没有追究?”   罗云瑾道:“圣上没有动怒。”   嘉平帝今天召见他,当着周太后的面斥责他行事莽撞,但最后并没有将他下狱。   这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嘉平帝嘴上不说,实则嫌周家惹是生非,难道周家还缺田地?周家侯爷真缺钱了,只要张口,他多赏赐他们田地宅邸就是了,何必要明目张胆违反朝廷禁令?周家几个表弟平素为非作歹,乃至于作奸犯科,引发众怒,他能包庇的都包庇了,他们还不安生,害他天天被朝臣指桑骂槐。   罗云瑾离京前,嘉平帝就曾暗示过他:“尽快了结此事。”   他的任务不是查明真相,而是早日了结占地之事,给朝廷、民间、周家几方一个交代,堵住他们的嘴,让嘉平帝耳根清净。   罗云瑾自劾,不会得罪先前勘察土地的官员,朝臣见他仗义执言,惊讶之余,不再揪着不放,周家看他获罪,算是勉强保全了脸面,周太后只会怪他不识时务,不会抱怨嘉平帝不偏袒周家人……总之,他一个人获罪可以安抚所有人。   嘉平帝痛斥他的时候,轻拧的浓眉间不自觉透出几分愉快。   谢骞松口气,看来嘉平帝不准备严厉惩治罗云瑾。   他皱眉道:“我算是看出来了,其实皇上根本不想理会周家的事,太后天天哭诉,他烦不胜烦……难怪你敢上疏自劾,这样一来,正好给了皇上一个台阶下。”   谢骞不得不佩服罗云瑾,难怪嘉平帝信重他,他了解嘉平帝。   说着话,视线落到他手上,立即瞪大了眸子,浑身僵直。   石桌上晾着木樨熟水,罗云瑾弯腰坐下,手中匣子放在一边,给自己倒了一碗熟水。   谢骞哆哆嗦嗦着走到他面前,指着那只匣子:“谁给你的?”   他想方设法把玉臂支送到薛娘娘的娘家人手里,再由薛娘娘送给太子妃,如此一来□□无缝,绝不会引起太子的怀疑……现在这只匣子居然又回到罗云瑾手上了!   难道皇太子发现了?他怎么会知道这玉臂支是罗云瑾的?   罗云瑾喝了口熟水,淡淡地道:“劳你费心。”   谢骞急得直跺脚:“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你怎么拿到匣子的?是太子给你的?太子居然就这么把匣子还回来……”   他脑子一片混乱,想到一种可能,头皮发麻。   “太子知道你对太子妃的心思?”谢骞声音都在发抖,“为什么太子会放过你……他是不是威胁你?还是在利用你?”   宫里宫外都知道太子和太子妃感情有多好,听说太子除了去文华殿,剩下的时间都待在东宫内殿陪伴太子妃,东宫属臣曾经因为这事嘀咕过,太子我行我素。罗云瑾是秉笔太监,深得嘉平帝信任,常在宫中行走,朱瑄既然知道他对太子妃有不可告人的念头,竟然能够忍得下这口气,实在太古怪了。   要么太子想以此为把柄威逼罗云瑾为他卖命,要么太子暂时不动他,想找准时机、一击致命。   谢骞心惊肉跳,汗湿衣衫,坐到罗云瑾对面,抹了把汗:“你赶紧走吧!离得越远越好!兴许过不了多久,太子就把这事给忘了。”   罗云瑾眸光微垂,手指摩挲宝匣镶嵌螺钿的盒盖,道:“我确实要走……不过不是现在。”   谢骞眼睛一亮:“你决定要走了?”   只要他愿意离开就行!离开京师以后,感情自然就淡了。   罗云瑾收起匣子:“解决完钱兴我就会离开京师。太子没有为难我,我托你送玉臂支的事,你以后忘了罢。”   谢骞道:“我当然会忘掉……”   他顿了一下,“你呢?你忘得掉吗?”   罗云瑾抬起头,目光落在庭前静静矗立的枇杷树上,檐下挂了两盏竹丝灯笼,灯火朦胧,肥厚的叶片上镀了一层柔和的金光。   他这一生都忘不了。   留不留在京师,对他来说其实没有分别,不管是近在咫尺,还是隔着重重宫墙,亦或是天各一方,他对她的感情这辈子都不会改了。   但是离得远一些才不会打扰到她,所以他应该离开。   从前罗云瑾一直不明白朱瑄为什么留着他,直到那天朱瑄坦然道出原因,那一刻,他心中百味杂陈,久久无法平静。   朱瑄足够自信,也足够冷静,更有常人不能及的耐心,昔日那个苍白瘦弱的小皇子,虽然一直处于劣势,却不曾放弃退缩过。   阴柔诡谲,顽固执着。   罗云瑾闭了闭眼睛,饮尽碗中熟水,“我不会再犯糊涂了。”   谢骞慢慢地吁了口气,语重情长地道:“这样是最好的,对谁都好。”   沉默了一会儿,他问:“你真要对付钱兴?现在朝中科道官都在弹劾他,这次天象异变,朝官趁机施压,民间也闹了起来,圣上必须做出表率才能平息民愤,确实是下手除去钱兴的好时机,不过圣上对钱兴还留了几分旧情,钱兴说不定还能翻身。”   钱兴以前也被嘉平帝冷落过,他伺候嘉平帝这么多年,对嘉平帝的喜好了如指掌,过一段时间又能找到机会重回乾清宫。   罗云瑾道:“这一次不会了。”   语气平淡,仿佛在闲话家常。   谢骞却听得出其中的分量,斟酌了一会儿,道:“你现在得罪了周家,还是谨慎点为好。”   罗云瑾问:“你记不记得杨寅?”   谢骞一愣,回想了一下,摇摇头:“杨寅是谁?”   罗云瑾凤眸抬起:“以前的东宫左司直郎,他是杨安的侄子。”   谢骞皱了皱眉,又回想了片刻,张大嘴巴。   秉笔太监杨安,正是被罗云瑾送进诏狱的那一个,后来杨安不堪酷刑折磨,畏罪自尽了。杨寅本是钱兴安排进东宫监视太子言行的眼线,杨安获罪,钱兴见死不救,杨寅失去靠山,之后无声无息。   夜风拂过,竹丝灯笼轻轻摇晃。   浮动的烛火笼在罗云瑾脸上,他脸上没什么表情,道:“杨寅一直待在东宫,东宫属臣早就对他心怀不满,杨安死后,谕德、少詹事曾建议打发杨寅去南京,太子没有同意。杨寅需要重新找一个靠山,他想投靠太子,一直在暗中收集杨安生前为钱兴诬告朝官、勾结内外中饱私囊的证据。”   “钱兴是内官,想要扳倒钱兴,必须让他触犯圣上的禁忌,他私底下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哪些会触怒圣上,还有谁比杨安更清楚?”   “杨寅早就把证据送到太子手上,太子引而不发,等的就是时机。”   谢骞呆呆地坐在石桌前,脊背上爬满冷汗。   所有人早就把杨寅忘到爪哇国去了,谁能想到他居然会成为太子手中的一颗棋子?   那个左司直郎,当初还是钱兴派去东宫的。   皇太子当真心机深沉,不可捉摸。   嘉平帝和文官疏远,信任重用宦官。太子表面上亲近文官,私底下也很倚重身边的近侍。他饱读诗书,儒雅温和,得群臣夸赞,其实一直在隐隐防备文官,同时不忘压制宦官。而文官和宫中内宦都对他推崇备至,死心塌地效忠于他,甘愿为他肝脑涂地。   帝王之术。   谢骞不由得打了个激灵。   ……   转眼就过了末伏,接连数天大雨,天气依旧炎热。   杜岩怕金兰烦闷,这天出宫的时候买了不少新鲜样式的摩睺罗,笑眯眯地送到她跟前,道:“还是在许师傅家买的,今年时兴这些,小的想着正好过些天要采买,先挑了几个,殿下看看样式好不好?”   金兰想起自己送给朱瑄的摩睺罗,当时不知道他放到哪里去了,还以为随便收在哪个箱笼里,后来听扫墨说才知道一直摆在文华殿的书案上,他每天读书写字的时候都能看到。   她微微一笑,拿起几个象牙、木雕的看了看,之前挑的那个读书摩睺罗像朱瑄,她想挑个像自己的凑成一对。   挑了半天没挑到合适的,她问杜岩:“今年负责采买的是哪个内官?”   杜岩回道:“是尚伟,他负责今年的采买。”   此前罗云瑾身兼数职,内官监也由他掌管。   不久前他戴罪归京,因他是主动自劾,嘉平帝顺水推舟下令锦衣卫逮捕他,接着召他回京,痛斥一番,免去他身上兼领的职务。   科道官恼怒于嘉平帝对周家的偏袒,上疏为罗云瑾说了几句好话。   周太后固然不甘心,但是事已至此,再派谁去河间府都不可能改变事实,连罗云瑾都不愿包庇周家,谁还敢昧着良心说周家没占有主的良田?只能揭过此事。   现在内官监采买换了尚伟。   金兰记得尚伟,他以前在都知监任职,好像是罗云瑾提拔起来的。   看来罗云瑾并没有失势。   ……   午后又落了一场暴雨,廊前垂挂起厚厚的雨帘,水花溅入长廊,湿漉漉的,宫人们的袍角都打湿了。   罗云瑾身穿青色圆领单袍,立在长廊前,眺望远处耸立在大雨中的乾清宫,湿透的袍角贴在腿上,肩背也淋湿了一大块。   几名内官手捧漆盒,嬉笑着从他身边经过,目光落到他脸上,脚步一顿。   其中一人皮笑肉不笑地道:“哟!这不是罗大统领吗?这么大的雨,您怎么站在这里淋雨,不找个地方躲躲?”   廊中其他内侍对望一眼,不敢插话。   罗云瑾虽然没有入狱,但是被周太后打发到直殿监当差,以示惩戒,嘉平帝不想惹恼母亲,没有插手管。嘲笑罗云瑾的内官是司礼监太监徐选,平时和钱兴走得很近,他们得罪不起。   见罗云瑾不答话,徐选眼珠一转,指指台阶下御沟冲上来的污水:“差点忘了,罗统领如今是直殿监的人了,你看看我这记性……罗统领,您看,这里的污水都漫到阶前了,罗统领记得打扫干净点,免得贵人们路过时脏了贵人们的靴鞋。您办事想来谨慎,可别阴沟里翻了船。”   罗云瑾淡淡地瞥一眼徐选,眸光锋锐。   徐选被他这个眼神看得肉跳心惊,气势陡然弱了下来,不想当着一众内侍的面露怯,强笑了两声,拂袖而去。   罗云瑾看都没看他一眼。   其他内侍暗暗佩服,有心上前巴结两句,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徐选在司礼监待了七八年,靠着奉承钱兴作威作福。罗云瑾比他年轻,平步青云,前途无量,他曾想讨好罗云瑾,罗云瑾却不理会他。他不满已久,今天终于讥刺了罗云瑾几句,虽然罗云瑾没什么反应,他却觉得自己占了上风。   身边几个内侍知道他向来嫉恨罗云瑾,堆起笑脸吹捧:“徐爷爷好大的威风!罗云瑾算什么,得罪了老娘娘,又被赶回去扫地了!”   罗云瑾是直殿监出身。   徐选哈哈大笑,到了乾清宫,迎面看见乾清宫的一位掌事太监走了过来,笑着和对方打招呼:“韦公公这是从哪里来?”   韦公公神色紧绷,心不在焉地扫了他一眼,没有答话,拱拱手,拔步走了。   徐选气了个倒仰:一个掌事太监罢了,居然敢甩脸子给他看?   身边的人立刻噤声。   徐选脸色阴沉,进了内殿,探头往槅扇里面看了看,今天嘉平帝和郑贵妃在后廊赏雨吃酒,他刚才奉命去御酒房取今年新酿的荷花蕊和浮玉春。   内侍朝徐选摇了摇头:“韦公公刚才进去了,说是有要事禀报,皇上正和他说话,您先等等。”   徐选只得站在门口等着。   雨势没有减缓的迹象,殿前一片哗哗啦啦的水声。槅扇里面忽然响起茶盘落地的钝响,接着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是宫人内官的惊叫。   几名宫人惊慌失措地奔出槅扇,其中一人不小心绊了一跤,连滚带爬冲到门前:“快去传太医!”   徐选心口狂跳,抓住一个宫人:“万岁怎么了?”   宫人脸色煞白,小声道:“刚才韦公公禀告皇上,说钱公公私底下和朝臣过从甚密,还拿出一堆信件,都是钱公公亲笔所书,韦公公说钱公公平时经常大肆议论皇上家事,言语不恭……皇上看了几封信之后,雷霆大怒,气晕过去了!”   徐选脸上血色褪尽,手中漆盘跌落在地。   ……   消息传到朱瑄耳朵里时,他正在书阁练字。   韦公公本来就是他安排的,他自然不会意外。杨寅花了数月时间收集到钱兴的亲笔信,他本来早就可以把信递上去,但是嘉平帝实在太反复了,在没有绝对的把握之前,他不想浪费那些私人信件。   而且他将来需要在群臣面前立威,钱兴是他杀鸡儆猴最好的人选。杀了钱兴,既能震慑群臣,又能收揽人心,还能迅速扶持他的人手,一举多得。   现在他不打算等了。   天降异象,嘉平帝必须找一个替罪羊出来稳定人心,他已经对钱兴有了疏远之心,之前包庇钱兴,只是因为不想让朝官得意。   现在韦公公送上那些信,以嘉平帝的性子,一定恨不能宰了钱兴。   朱瑄放下笔,披上防雨的斗篷,换了双木屐,吩咐近侍:“你回去告诉太子妃,我今天可能晚点回去,让她自己先用膳。”   又叮嘱一句,“不是什么大事,别吓着她。”   近侍应喏。   朱瑄赶到乾清宫的时候,太医们早就到了。   宫人回禀说嘉平帝身体不好,气怒攻心,一时背过气去,刚刚扎了针,已经醒了。   朱瑄一边听着,一边往里走。   一阵裙琚窸窸窣窣声,宫人打起帘子,郑贵妃从里面走了出来,不是平时浓妆艳抹的模样,脸色灰败,神情恍惚,脚步虚浮,四五个宫女搀扶着才勉强站得稳,身上穿的织金袄裙上一片淋漓污迹。   擦肩而过时,郑贵妃突然抬起脸,眯着双眸看了朱瑄一会儿,冷笑着一字一字道:“太子当真好手段。”   朱瑄没有看她,径自走进内室。   宫女们面面相觑,噤若寒蝉。   郑贵妃浑身发抖,脸上的脂粉扑扑簌簌往下掉落,冷冷地道:“回昭德宫!”   宫女们连忙答应一声,簇拥着她出了乾清宫。   ……   嘉平帝被气晕的消息很快传遍大内宫城。   金兰事先从书阁内侍那里听说乾清宫出了事,没有惊慌。   夜里她一个人吃了些角子,靠坐在榻上看书。   戌时一刻,朱瑄又打发人回来,说他今晚会回来得很晚,要她用过膳先睡,不必等他。   金兰问内侍:“到底出了什么事?”   内侍跪在珠帘外,回答说:“回殿下,乾清宫的韦公公奏告圣上,说掌印太监钱兴私底下议论宫闱秘事,和地方总兵过从甚密,还拿出了钱兴的私人信件,圣上大怒,刚才已经命人收押钱兴。”   外人自然不知道信上到底说了什么,不过钱兴专门为嘉平帝做一些不光彩的事情,知道许多宫闱私密,信上所写多半是皇家丑闻。   嘉平帝怒不可遏,当场气晕了过去,醒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命人关押钱兴。   钱兴赶到乾清宫,脱冠伏地大哭,这回嘉平帝没有心软,见都没见他。   金兰心道,钱兴这回是真的触了嘉平帝的逆鳞,嘉平帝可以纵容他搜刮民脂民膏、残害官员,唯独不能容忍他藐视自己、泄露宫闱私事。   她想等朱瑄回来再睡,继续看书。   小满从外面走进来,取下灯罩,换了支蜡烛,小声道:“殿下,听说郑娘娘也病了。”   金兰抬起头。   小满拿起一柄宫扇,坐在脚踏上给她打扇,眉飞色舞地说:“小的刚刚打听来的,郑娘娘今天在乾清宫陪万岁吃酒,万岁有点醉了,看完钱兴的信,登时就满脸涨红,气晕了过去,郑娘娘留下照顾万岁,万岁醒来之后,拉着郑娘娘手,说了一句话……”   他停顿了一下,故意卖了一个关子,接着道,“万岁感叹说,朕为贵妃沦为天下人的笑柄,必将遗臭万年。乾清宫的宫女亲耳听见的!她们还说,郑娘娘的脸色立马变了。”   金兰怔了怔。   嘉平帝和郑贵妃年龄相差太大,本就是宫中禁忌,郑贵妃最为忌讳这事,如今嘉平帝当众说出这样的话,不知道郑贵妃心里会是什么感受。   钱兴肯定在信中取笑嘉平帝对郑贵妃的迷恋,不然嘉平帝不会突然生出这样的感叹。   这封信说不定是朱瑄特意安排的,郑贵妃没有亲手杀了淑妃,但是郑贵妃欺辱淑妃是真,这些年对他的打压也是真。   烛火摇曳。   金兰出了一会儿神,继续看书。 第157章 降职   这晚朱瑄果然回来得很晚。   金兰靠在榻上睡着了,迷迷糊糊中感觉到一只手拨开自己颊边披散的长发,知道一定是朱瑄回来了,还没睁开眼睛,先拉住他的手。   灯火朦胧,宫人站在珠帘外,白瓷高足盘里供了金黄玲珑的枇杷果,一室淡淡的果香。   金兰抬起脸,看不清朱瑄脸上的神情,问:“用过晚膳了?”   刚睡醒,声音轻轻软软的,满是信赖亲昵。   朱瑄俯身吻她,声音很温柔:“用过了。”   吻了一会儿,听到均匀的呼吸声,他撩起眼帘,放开金兰,她闭着眼睛,娇软的身子躺在他臂弯里,手还紧紧抓着他的胳膊,又睡着了。   朱瑄薄唇微挑。   珠帘半卷,榻前光线暗沉,他抱着金兰,凝视她红扑扑的脸,笑了好一会儿,站起身。   宫人手里擎着灯烛,走在前面拨开纱帘。   他走到拔步床前,慢慢放下金兰,扯过薄被盖在她腰上。   金兰挨到枕头,又清醒了过来,揉了揉眼睛。   朱瑄拉着她一起躺下:“睡吧。”   金兰闻到他身上一股澡豆的清香味,靠进他怀里,本来想和他说说话,想着他忙了一天肯定累了,没有出声,摸摸他的脸。   朱瑄抓住她的手,送到唇边亲她手心,笑着说:“全是油墨的味道。”   金兰轻轻打了他一下:“我刚才一直拿着书。”   朱瑄轻笑。   金兰翻个身,趴在他胸前,歪着脑袋看他,长睫扑闪扑闪。   烛火透过幔帐照进来,朱瑄朝她眨了眨眼睛,眼睫上映了一道颤巍巍的烛光,抬手摸她的头发:“我没事,圆圆。”   全部告诉她会让她更安心,不过他不想让她见到他阴沉狠毒的一面,这些勾心斗角的事情离她越远越好。   他宽大的手掌盖在她脑袋上,“你不用担心,前朝不会有大的动荡,只是一些私事罢了,真遇到麻烦事,我不会瞒着你。”   金兰嗯了声,凑上前亲了朱瑄一下,又退开:“那早点睡吧,明天你还得早起。”   朱瑄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又睁开。她趴在他胸膛上,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刚才困成那个样子,这会儿精神抖擞,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又清又亮。   他笑了笑:“你怎么不睡?”   金兰说:“一天没见着你,我再看看你,你别管我,睡吧。”   朱瑄失笑,抬起手,按住金兰的脑袋:“乖,别闹。”   她整个人趴在他胸膛上,他都快喘不过气了,怎么睡得着?   听他终于笑出声,金兰也跟着笑了,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老老实实不动了。   朱瑄伸手揽住她的肩,闭上眼睛。   第二天早上,金兰是热醒的。   薄被掀开堆在一边,朱瑄抱着她,把她整个人按在怀里,长手长脚搭在她身上,低头亲她,吻雨点似的落在她脸上,密不透风。   床帐低垂,天光漫进拔步床里,承尘前悬挂的鎏金香球上浮动着金灿灿的亮光。   鎏金香球慢慢摇动起来,薄如蝉翼的床帐皱起潋滟的波纹,她好像睡在蓬蓬松松、缥缈轻盈的云堆里,也跟着在晃,身上只穿了薄薄一层褂子和大红薄纱窄腿裤,藕臂和雪肩露在外面,还是热得出了汗。   她推了推朱瑄:“五哥,你今天起迟了?”   朱瑄低笑:“醒了?”继续亲她。   金兰发了一会儿怔,身子酥软,半梦半醒中舒展开身体,舒服得轻哼了几声,紧紧攥住他的胳膊,随即醒过神,用力推开朱瑄:“你真起迟了?”   今天是什么日子?   朱瑄没说话,沉默着作弄了她一会儿,等她平复下来,摸着她的头发,轻声说:“昨晚不是说一天没见着我,想我了?我在这,好好看看。”   金兰抬头看他,他头上戴网巾,穿一件墨绿地盘领窄袖袍,纽襻系得一丝不苟,显然是已经梳洗好了,只等戴上冠帽就能出门,一身装束整整齐齐,而她身上的褂子已经不知不觉蹭掉了。   帘外人影晃动,她又羞又恼,推开朱瑄,扯过薄被裹住自己:“不看了,看够了!”   朱瑄坐起身,含笑问:“真不看了?今天我没去文华殿,就是为了让你多看看我。”   金兰翻过身,蒙住脸不理他。   朱瑄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起身放下床帐,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宫女按着他的吩咐送热水进来服侍金兰擦洗,她刚才有点累着了,换了干爽的褂子底衣,又睡了过去。   ……   雨后的晴空格外湛蓝,晨光倾洒而下,高低错落的金黄琉璃瓦在日光下熠熠闪耀,正脊鸱吻双目怒睁,冷冷地俯视着宽阔肃静的广场。   朱瑄拔步踏上长阶,常服袍被风吹起,衣袍猎猎。   乾清宫的内官迎上前,向他禀报说嘉平帝昨夜大怒,连夜派锦衣卫查封了钱兴在宫内宫外的所有住宅府邸,命他们将抄出的私人信件全部焚毁,又下令把钱兴降职为奉御,钱兴的党羽们也受到株连,秉笔太监中有三人同时被抓。   宫中人人惊骇,为了自保,越来越多曾经依附于钱兴的太监主动告发钱兴横征暴敛、贩卖私盐、盗窃内库、以岁办之名勒索豪商富宦、欺君蠹国等诸多罪状,接着有人供出钱兴违背朝廷禁令,私底下偷偷和功勋之家联姻,前去抄家的锦衣卫发现钱家藏有不计其数的金银珠宝,数十万赃银,龙袍、玉带、凤衣、私刻印章等违禁物品。   消息陆陆续续传回乾清宫,嘉平帝愈发恼怒。   朝中科道官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继续上表弹劾钱兴渎乱朝政。   嘉平帝正在气头上,下旨将钱兴遣回南直隶。   据说钱兴曾试图请道士张芝帮忙递话给嘉平帝,张芝没有搭理他,钱兴大怒,痛骂张芝忘恩负义。张芝转头告诉嘉平帝钱兴就是天降异变的灾星,嘉平帝这才会下定决心命人立刻把钱兴发送回南京。   前朝官员备受鼓舞,决定一鼓作气彻底铲除钱兴,最好能够削弱司礼监,司礼监一直压制着内阁,朝官们早就想对司礼监下手了!   现在但凡是和钱兴走得近的内官都遭到弹劾,树倒猢狲散,钱兴昔日倚重的属下人人自危,一夜之间司礼监秉笔太监中三人入狱,一人畏罪自尽,剩下的也被朝官盯上了,估计正焦头烂额地转移家产自保。   罗云瑾不久前被周太后调回直殿监,正好躲过了一劫。他揭发周家公然侵占有主农田,为此不惜自劾,有些朝官对他刮目相看,又见他被打发去扫地,这次弹劾他的人不多。   朱瑄走进内殿。   迎面几个穿蟒袍的太监走了过来,看到他,立刻退让到一边,恭恭敬敬朝他行礼。   一个钱兴倒下去,总要有人来接替他的位子,这几个太监奉命查抄钱兴的府邸,钱兴家中那些所谓的违禁物品就是他们搜出来的。他们平时和钱兴交情不错,现在钱兴触犯忌讳,他们不仅不出手相帮,还极力怂恿嘉平帝杀了钱兴以平民愤。   朱瑄目不斜视,转过屏风。   嘉平帝躺在床栏上,刚吃了药,面皮浮肿,神色憔悴,招手示意朱瑄上前。   “钱兴的事,你怎么看?”   朱瑄眼眸低垂,淡淡地道:“钱兴服侍父皇多年。”   嘉平帝慢慢地道:“是啊,他到底服侍朕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朕不忍杀他。可是朝中大臣想对他赶尽杀绝,司礼监的人也急不可耐,要取而代之,一个个都来劝朕杀了钱兴……”   朱瑄不说话。   嘉平帝沉默了一会儿,摇摇头:“钱兴不能就这么杀了……杀了钱兴,那些古板大臣不会就此满足,他们非要逼着朕杀光身边所有倚重的人才甘心,没了司礼监掣肘,内阁势大,文官就要闹了,到时候朕无人可用,不正好遂了他们的心意?”   他顿了一下,语重心长地道,“五哥,你记住,文官太难驯服,他们读圣贤书,尊儒崇礼,心中只有他们的抱负志向,未必有君王,你不能让文官太得意。宦官听话忠心,办事利落,未必没有可取之处,留着他们才能制衡内阁,朕知道你素来和朝官走得近,你以后就明白了。”   朱瑄脸上神情仍是淡淡的,道:“谢父皇教诲。”   嘉平帝咳嗽了几声,望着眼前早已经和自己疏远的儿子,叹了口气。   父子俩向来没什么话说,嘉平帝刻意摆出慈父的架势,谆谆教诲,朱瑄面无表情,铁石心肠,丝毫没有动容感触之态。   对着朱瑄那张冷脸,嘉平帝心灰意冷,说了几句话,挥手要他出去。   朱瑄没有犹豫,立刻告退。   嘉平帝感慨万千,靠在床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时,宫人通禀说张芝来了,他马上坐起身:“快请仙师进来!”   ……   朱瑄出了乾清宫,近侍飞快来报:“千岁爷,钱兴已经出了良乡。”   他站在廊前,负手而立,问:“现在三大营由谁监理营政?”   近侍回道:“罗云瑾。”   嘉平帝没有召回罗云瑾,不过仍让他掌十二团营。钱兴被驱逐,嘉平帝暂时想不到其他合适的人选,上午刚刚召见了罗云瑾,告诉他三大营中原来由钱兴监理的营政交由他代理几天。至于掌印太监一职,嘉平帝试探性地和罗云瑾提了一句,他已经婉拒了。   朱瑄点点头。   罗云瑾很清醒,现在司礼监互相攀咬,谁接替钱兴担任掌印太监,谁就是下一个钱兴。   他道:“告诉罗云瑾,等钱兴出了山东再动手。”   近侍应喏。   嘉平帝不可能再重新启用钱兴,钱兴作威作福半辈子,贪生怕死,落到罗云瑾手上,以罗云瑾的手段,一定能审问出薛侍郎的真正死因。   最重要的是要找到证据,然后接下来就该轮到谢太傅施展本领。   朱瑄走下长阶,蹬鞍上马,回望日光照耀下恢弘壮丽的殿宇,眸光幽深暗沉。   ……   金兰又睡了一会儿,起身梳洗用膳,处理宫务。   各处回话的掌事太监、掌事女官依次进殿禀报事情,其中一人道:“殿下,昭德宫郑娘娘患病。”   郑贵妃病了?   金兰抬起头,问:“是什么症候?”   女官回道:“太医说是偶感风寒。”   金兰沉吟片刻,不是什么大症候,郑贵妃可能真的伤风感冒,也有可能是颜面大失,不想见人,所以故意装病。   郑贵妃得罪了太多人,一旦昭德宫那边有什么风吹草动,阖宫都会讥笑讽刺她。嘉平帝当众说了那样的话——虽然这些年所有人私底下都这么说,但是没人敢当面笑话嘉平帝,现在嘉平帝自己说出了那样的话,宫中已经传遍了。   金兰不会管昭德宫的闲事,吩咐宫人预备些寻常药材送过去,“记住了,先让太医看过再送去昭德宫。”   宫人应是。 第158章 审讯   钱兴被逐出京师,司礼监秉笔太监,六部官员、十二监、四司、八局,内府供用各库,地方守备太监,监军,采办使,各地布政使司等数百人分别被降职或流放。   扳倒钱兴以后,朝臣又把矛头对准了嘉平帝,批评他宠信宦官、不理朝政。   嘉平帝早就知道朝臣会借题发挥,解决了天降异象的事,推说自己头昏脑涨、不能久坐,躲在宫中求仙拜佛,不管哪位阁老求见,一概不理会。   此时随着钱兴和其党羽被连根拔起,内宫外朝瞬时空出大批职务,朝臣们忙于安排自己的姻亲同乡抢占空缺,一时顾不上责备嘉平帝。   几位内阁大臣各有打算,争权夺利,朝臣很快分成不同阵营,各方人马为争夺空缺之位谋求钻营,乃至于互相攻讦。   不久之前朝臣同仇敌忾弹劾钱兴,逼迫嘉平帝表态,即使圣心震怒也不退缩,协力同心,好似铜墙铁壁。   等钱兴被逐,朝臣的同盟立刻土崩瓦解,顿成一盘散沙。   文臣还在为由谁接管各库争执不休时,一辆由锦衣卫押送的马车静悄悄离开山东,刚出了官驿,就被一行身着短打的力士拦住了。   锦衣卫缇骑一扯缰绳,停了下来,坐在马背上,长刀敲了敲车窗。   “钱公公,该上路了。”   马车车厢内,两名陪伴钱兴的小内侍吓得尿了裤子,车厢里一股刺鼻的尿骚味。   钱兴一身半旧夹袍,头发输得整整齐齐,戴了发网玉冠,端坐在车厢中,哈哈大笑:“咱家早就知道会有今天,虎落平阳被犬欺,咱家倒要看看,谁敢要我的命?”   两个小内侍双腿战栗,浑身瘫软,一动不敢动。   钱兴嗤笑一声:没用的东西!   车帘被一把刀柄拨开,蒲扇似的大手伸进车厢,一把攥住钱兴的衣襟,把他扯出车厢。   他怒目瞪向对方:“要杀要剐,总得让咱家死个明白!你们的主子到底是什么人?”   缇骑狞笑了几声:“钱公公多虑了,今天我们可不是来杀你的。”   他拽着钱兴出了车厢,刀背狠狠磕在钱兴脖颈上,钱兴哼都没哼一声,眼前一黑,扑倒在地。   另一名缇骑掀开车帘,拔出长刀,手起刀落,几声微弱的惨呼后,鲜血从车板缝隙洒落出来。   缇骑抓起钱兴,丢在马背上,拨马转了个身,踢了踢马腹,骏马撒开四蹄,朝着北边通往京师的方向疾驰而去。   钱兴昏睡了一天一夜,等他再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双手双脚被绳索捆缚,浑身骨头像散了架一样,动一下咔嚓咔嚓直响。   他挣扎着坐起身,慢慢适应眼前黑暗。   这是一间黑暗的牢室,阴冷,潮湿,空气里弥漫着酸腐的臭味、血腥味、便溺的骚味……   钱兴清醒过来,目光落到紧闭的牢门上,双眸慢慢瞪大,面色苍白如纸,两股战战,抖如筛糠。   这里不是官道上的官驿,更不是南京,这是在诏狱!是锦衣卫的审讯之所!   他居然被送回京师了!而且还被神不知鬼不觉送入诏狱!   钱兴面皮直颤,嘴唇哆嗦。   多少铮铮铁骨的文官曾在诏狱经受严刑拷打,他曾经掌诏狱,知道他们有多少折磨人的手段,有些刑罚还是他自己琢磨出来的,保证能让那些文官生不如死,痛不欲生,乖乖认下莫须有的罪状,就算是骨头嘴硬的人落到他手里也只有乖乖听话的份……如今,他竟然身陷诏狱。   钱兴想要冷笑,却发现自己已经僵硬得做不出任何表情。   他不怕被遣回南京,他作威作福多年,手下徒子徒孙众多,即使失势,总还有条活路,南京那边的宫人一大半是获罪的太监,他不信自己压制不住那些人。   可是他却被人偷偷截下,带回了诏狱——下手的人在嘉平帝的眼皮子底下弄鬼,摆明了不会给他活路!   轰然几声牢门开启的巨响,脚步声纷杂,十几个高大健壮的小卒簇拥着一个人走下苔痕斑驳的石阶,朝着牢室走来。   狱中光线昏暗,滴答的水声中,钱兴抬起头,认出来人,牙关咬得咯咯响。   “罗云瑾!”他脸上不停抽搐,“我就猜到是你!”   幽暗的走道内,罗云瑾一袭张扬的赤红织金锦袍,剑眉凤目,面若冠玉,几束天光从地牢门口漏下来,笼在他身上,俊朗的面孔仿佛散发着皎洁的光泽,风姿冷艳,夺人心魄。   他走到牢室前,眉眼沉静,一言不发地看着钱兴,脸上没有半丝表情,眼神冷漠。   那是一种看死人的眼神。   钱兴心惊胆战,直打哆嗦:“是你对不对?娘娘庙那个形迹可疑的近卫一定是你!可恨我当时没有抓到证据,想着将你和你的人手一网打尽,没有及时揭穿你的真面目,给了你可趁之机……早知如此,我早该杀了你!”   早在他怀疑罗云瑾的时候就应该当机立断,只可惜他贪心不足,想着把东宫一起拉下马,非要活捉罗云瑾,然后栽赃陷害给东宫,没想到兜兜转转,他竟落到了罗云瑾手里。   看来他的怀疑是对的,那个近卫果然是罗云瑾。   只是不知道东宫和罗云瑾是不是有什么勾结……   钱兴苦笑:现在想这些有什么用?他已经成了阶下之囚,唯有死路一条。   罗云瑾抬起手。   簇拥在他周围的小卒们躬身退了出去,脚步声渐远。   罗云瑾拉开牢门,看着钱兴:“我只问你一件事,如果你老实交代,我可以给你一个痛快,如果你不能给出我想要的回答,那就只能让钱公公也尝受一下刑罚的滋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就从钱公公最喜欢的铁鞋开始。”   钱兴毛骨悚然,脑子里嗡嗡一片响。   铁鞋这个刑罚他不陌生,先将特制的铁鞋放在炭火中烤热烧红,然后逼迫犯人穿上,顿时皮焦肉烂,脚底烧得滋滋响,牢室里一股脂油香。钱兴曾经用这个刑罚逼死一名御史,御史忍受不了痛苦嗷嗷大叫时,他站在一边抚掌轻笑。   他和罗云瑾共事多年,知道罗云瑾折磨人的手段有多阴狠毒辣,罗云瑾说到做得到!   心理防线被彻底击溃,钱兴身形晃了晃,瘫软在潮湿的草堆上。   他不怕死,风光了半辈子,有什么好怕的?   但是他怕死前遭受酷刑折磨。   钱兴喉咙里发出几声无意义的咕哝,颓然地道:“罗云瑾,你想问什么?”   反正要死了,他也想死得明白。   两个时辰后。   几声刺耳的吱嘎锐响,牢室打开,罗云瑾从里面走了出来,脚步迟缓。   外面等候已久的缇骑和小卒连忙迎上前。   小卒探头探脑,往牢室里看了一眼,一具尸首面朝下倒伏在角落里,专横跋扈、权倾一时的掌印太监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死在诏狱之中。   罗云瑾面色苍白,长靴踏上石阶,仰起脸,闭了闭眼睛。   小卒们去里面收拾钱兴的尸体,缇骑紧跟在他身后,看他面色白得吓人,对视了一眼,没人敢吱声,静静地站在原地,等着他发话。   许久过后,罗云瑾睁开眼睛,眸光灿灿,拔步出了牢狱,蹬鞍上马,衣袍猎猎。   缇骑们紧随其后,十几骑簇拥着他,浩浩荡荡,直奔宫城而去。   ……   连日倾盆大雨,天气渐渐凉爽起来,庭前花木扶疏,搭设的竹篱花障爬满藤蔓,硕果累累满枝,罩下满廊浓阴,果实红如玛瑙,枝叶泛着油光。   满院葳蕤绿意,阶前苔青土润,曲廊树影斑驳,画帘半卷,如意流苏随风摇曳,风中送来一缕缕沁人心脾的幽香。   金兰身穿新桑色云纹地竖领折枝西番莲暗纹广袖衫,绛红襕裙,梳圆髻,戴莲花冠,腰间环佩叮当,系金莲花禁步,腕上一对赤金宝镯,倚坐在美人靠上,双手托腮,笑看朱瑄步上石阶。   他一身玄色夹袍,腰束丝绦,踏皂靴,头上戴燕居冠,手里捧了一把莲蓬,走到金兰跟前。   金兰没有起身,笑着接过他递过来的莲蓬,刚才两人比赛背书,输的人要去莲池摘莲蓬。   “拿去剥了,煮莲子羹吃。”她把莲蓬交给宫女,伸手拉朱瑄,低头看他脚上靴鞋,“你没亲自去摘吧?”   天气凉下来了,水中湿冷,蚊虫又多,他受不得凉。   朱瑄坐到她身边,笑了笑:“没有,扫墨坐船去摘的。”   金兰摸摸他手心,温暖干燥,点点头,笑问:“还继续比吗?”   朱瑄叹口气:“不敢比了,为夫输得心服口服。”   几个扇炉子煮茶的宫女笑成一团。   金兰得意地挑起下巴,拿起刚才看了一半的书,转过身去背对着他:“那你就别打扰我了,愿赌服输,你看你的,别和我说话,我自自在在看一会儿书。”   今天她打算看完坊间新出的书。   朱瑄摇头失笑,另拿起一本书看了起来。难得今天空闲,看她靠坐在这里看书,衣裳都没换就过来陪她,她居然嫌他吵着她了。   宫人匆匆穿过前庭,踏上曲廊,走到扫墨身旁,附耳低语几句。   扫墨从他手中接过一封信,上前几步。   朱瑄撩起眼帘,看一眼扫墨,接了信细看,脸色微变。   看完信后,他唇角扯了扯,脸上闪过一丝讽刺的笑,站起身,走到金兰身旁,轻声道:“圆圆,我出去一趟。”   金兰看书看得入神,心不在焉地嗯一声,又觉得太敷衍了,伸手拍了拍他的胳膊。   “早点回来,别劳累着了。”   朱瑄笑着叹口气,揉了揉金兰的发顶,转身步下回廊。   他径自去书阁,召集人手,一道道命令吩咐下去,直忙到深夜。 第159章 捧剑   金兰看完了书,想起下午冷落了朱瑄,吩咐茶房煨一盅莲子羹,等他回来。   朱瑄这晚直到深夜都没回寝殿,她睡着了又惊醒,醒了又睡下,报时的更声透过岑寂的夜色遥遥传来,小满掀帘走进侧间,换了好几次蜡烛。   金兰再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抱了起来,抱着她的人胸膛有些瘦削,身上一股熟悉的清淡沉水香。她闻惯了,这种香味让她有种很安心的感觉。   他走到拔步床前,轻轻放下她,脱掉她脚上的睡鞋,扯了锦被给她盖上,坐在床沿边,伸手拂开她颊边的发丝。   她睡意朦胧,眼睛闭着继续睡,感觉他一直坐在那里看自己,脸上不由得发热,慢慢睁开眼睛。   灯烛都撤出去了,芙蓉帐外灯火昏黄,里间光线暗沉。   金兰拉住朱瑄的手:“茶房一直熬着莲子羹,等你回来吃。”   朱瑄在黑暗中轻笑,下午那么冷淡,这会儿倒也知道装乖,脱了靴鞋,解开圆领袍系带,抬腿上床,搂住金兰:“我吃过了,以后我回来得晚的时候,你自己先睡,别一直等着。”   “也没等多久。”金兰在被子里摸索了一阵,找到朱瑄搂在自己腰间的手,盖住他的手背,“我边睡边等,做了好几个梦。”   朱瑄低头亲她的头发,在她耳边道:“接下来宫中可能不大太平,你就待在东宫,烦闷的话让扫墨带你出宫去散心,其他的地方不要去了。如果有人传召,先让扫墨去我那里报信,我没回来,你谁的话都不必听。”   金兰立刻清醒过来,想要翻身去看他:“出什么事了?”   朱瑄紧紧按着她,不许她动弹,吻了吻她耳垂,淡淡地说:“陈年旧事罢了,和东宫不相干。”   说着打了个哈欠,声音里透出深深的疲惫。   已经丑时末了,他明早肯定还是得早起。   金兰嗯一声,不想吵着朱瑄,没有多问。   一觉黑甜,翌日早上,金兰迷迷糊糊中听到身边窸窸窣窣的响动,眼睫还交缠着,手已经从被窝里钻出,准确无误地扯住朱瑄的衣袖。   朱瑄低头看她:“还早呢,你接着睡。”   金兰揉揉眼睛,扯着他的袖子不放:“我送你出去。”   朱瑄挑挑眉:“算了,你再睡儿,不然今天一天都得犯困。巳时正王女医会过来。”   王女医过来做什么?   金兰想爬起来,朱瑄按住她的肩膀:“别起来,我这就走了。”   她半梦半醒的时候格外爱撒娇,搂着他不肯放手。   小满几人捧着靴鞋、袍服等在帘外,预备伺候朱瑄换衣,听着金兰缠在朱瑄身上发姣,对视一眼,抿嘴偷笑。   外面的掌事太监看了眼墙角的莲花滴漏,没有出声催促。他们已经习以为常,太子爷作息规律,做事一丝不苟,有条有理,不喜欢临时更改计划,他说几时几刻出门就是几时几刻出门,谁都不能误了时辰,但是如果太子妃撒撒娇……那就不一样了。   帘外静悄悄的,鸦雀无声。   金兰挣扎着想起身,却舍不得离开温暖的被窝,天气凉爽下来,衾被温暖舒适。   朱瑄笑了笑,平时没什么表情的清俊脸孔上盈满愉悦的笑意,哄了她一会儿,看着她又睡下,这才起身出去梳洗。   宫人们看到他眉眼间浓得化不开的笑意,相视一笑。   太子爷心情好,他们这些跟随的近侍当差也轻省。   金兰再醒来的时候,早忘了自己撒娇的事情,吃过早膳,宫人禀报说王女医来了。   王女医照例给她请平安脉。   金兰半靠在罗汉床上,和王女医闲话家常,问她医书写得怎么样了。   王女医笑着说:“撰写医书不是一蹴而就的事。”   她有感于妇人常常因为男女大防羞于请医,导致贻误病情,而市井坊间行走于内院的女医婆等又大多是不通医理的半吊子,不仅不能救人,还草菅人命,更有甚者专门坑蒙拐骗,残害无知妇人,决心将自己所学的医术和这些年临证的病例撰写出来。   王女医并没有青史留名的抱负志向,只是觉得既然自己精通医术,又专治妇人病,不如顺手将病例详细记录下来,以供后人借鉴参考。   太子妃知道这事以后,极为赞赏,还说要帮她搜寻更多病例,到时候由东宫召工匠绘出图集,刊印成书,刻出书版送往各地书坊,让更多人可以收藏这本医书。   王女医诚惶诚恐,同时也备受鼓舞,她出身官宦之家,家中祖辈都是一代名医,自小就跟着长辈行医,长大后专为宫中贵妇请脉,来往的俱是达官贵人,并不是畏缩忸怩之人,太子妃倾情相助,她自然不会推拒,欣然应承。   她常为妇人诊治,擅长妇科病,已经整理出十几例妇科病例。   金兰眼神示意掌事女官,道:“我这里有几个聪明伶俐的宫女,不仅识文断字,还略通医理,你平日当值不得清闲,让她们帮你整理书稿。”   掌事女官很快带了四个十三四岁的宫女过来,宫女们都是一样的装束,穿圆领袍,戴纱帽,眉眼端正,举止大大方方,进退有度,规矩很好。   王女医拜谢,说了一会膳食养生、饮食起居的闲话,她对记录脉案的女官道:“太子妃不慎崴了脚,筋骨受损,正所谓伤筋动骨一百天,这个月太子妃不宜挪动。”   金兰瞠目结舌,诧异地看着王女医。   王女医一脸凛然,眼皮也没眨一下,小声说:“殿下,这是皇太子的意思。”   金兰点点头。   怪不得朱瑄会特意提起王女医要来,最近宫中可能不太平,他这是提前打算,给她找一个不用出门的理由,让她可以远离是非。   王女医离去以后,金兰不小心崴了脚、近一个月不能出门的消息很快传遍六宫。   各宫立马打发人过来探望,薛娘娘、李选侍更是亲自赶了过来。   生病不好装,崴脚就简单多了,金兰什么都不用做,只要老老实实躺在榻上就行。王女医帮她包扎了脚踝,开了补气养神的方子,谁也看不出毛病。   一连七八天,宫里宫外,贵戚侯门,世家显要,争着给东宫请医送药。   和人人争相讨好的东宫相比,昭德宫就显得冷清多了。   小满告诉金兰,郑贵妃告病以来,只有昔日和郑家走得近的世家送了些药材。以前郑贵妃但凡有个头疼脑热,京中一半世家夫人会递牌子进宫,亲自看望,这一次她们只草草打发人问候了几句,没有进宫。   内阁元辅郑茂的夫人也没有进宫。   人情冷暖,可见一斑。   ……   暑热完全褪去,天气渐凉。   谢太傅年纪大了,刚入秋就犯了咳嗽的毛病。嘉平帝听说老师病了,特意命宫中御医为他诊治,赐下珍贵药材若干,大如壮年男子拳头的红白软子大石榴两篓,一抬盒水灵灵的大玛瑙葡萄。   谢骞送走御医,让人洗了葡萄,用白瓷碟子盛了,先放一盘祭祖,大玛瑙葡萄难得,只有宫中后妃才吃得着。   他今天休沐,手里端着一盘葡萄,亲自送去正院,一边走,一边揪下洗净的葡萄丢进嘴巴里。   上贡的葡萄就是好吃,甘甜肥美。   晃晃荡荡走进正院,管家禀报说谢太傅又去书房了。   这些天谢太傅行踪诡秘,不是躲在院子里和人密谈,就是只带了几个随从出远门,回来之后躲在书房写写画画,谢骞已经很多天没和祖父说过话了。   他转身去书房,推开房门。   谢太傅坐在书案前,肩上披了氅衣,头上束网巾,额前还勒着包头,须发皆白,脸上神情肃穆,正提笔写着什么,笔尖刷刷划过纸张。   谢骞心里一突,祖父肯定又要骂什么权贵了。   得了,随祖父骂去吧,反正嘉平帝不会要他的脑袋。   谢骞正要退出去,谢太傅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问:“家中还有多少余钱?”   他一脸茫然:“您问这些做什么?”   谢家家大业大,田地宅邸就不必说了,光是丝铺银铺就遍布南直隶,老家那一片浩渺的湖泊,不管是水里游的,天上飞的,泥里打滚的,还是山上长的,全是他们谢家的产业。像他们这样根基深厚的名门望族,即使不做官,也不愁吃喝。   “您要支取银钞?”谢骞笑了笑,“您直接和老孔他们开口就是了。”   谢太傅看着谢骞,沉默了一会儿,低头继续书写。   谢骞摸了摸胡子,进屋放下葡萄,转身出去。   ……   沉缓的钟声响彻半个皇城。   天还没亮,宫门早已大开,百官在宫门前下马,陆陆续续进入大内宫城。   几位阁老身份贵重,可以坐轿入宫,下了马车,直接换轿子,径自入内宫。   文渊阁灯火通明,案上书卷堆摞如连绵起伏的山丘,各官书办进进出出,行色匆匆。皇帝不理朝政,内阁照常运行,虽然司礼监经常拦下大臣的奏本,他们依然照章办事。   阁中正中一间供奉孔圣暨四配像,下设两排座椅,座椅东西分坐,东边第一个自然是元辅郑茂的座位,西边相对的是次辅,然后是另外几位阁臣。   早晚寒凉,阁中设了暖炉烧水煮茶,茶水滚沸,咕嘟咕嘟响。   今天是正日子,几位阁老先后赶到,寒暄一番,分座次坐了,宫人奉茶毕,文书捧着一叠奏折上前几步。   郑茂拿起一本奏本,说起秋审的事。   刑部已经把各个行省判处斩的犯人名单汇集成册,呈递上来,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复审过了,还需经过九卿秋审大典再次复核,就可以报送御前。   众人讨论了几句,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几名年轻官员快步奔进正房,面色惊惶:“谢太傅捧剑入宫了!”   阁老们愣了片刻,面面相觑。   前年谢太傅险些捧剑入宫,幸亏东宫消息灵通,提前报信,他们匆匆赶到,及时拦下谢太傅,没有酿成大祸。   万万没想到,时隔两年,谢太傅还是捧剑入宫了。   礼部尚书先站了起来,问:“这次是为了什么事?”   年轻官员道:“谢太傅跪在文华门前,不肯起身,他的奏本已经由管门太监送到乾清宫去了,下官听说,谢太傅弹劾刑部尚书、大理寺卿、都察院都御史、副都御史……”   众人脸色大变:谢太傅这是把小九卿都给弹劾了?   听说谢太傅弹劾刑部尚书,郑茂眼神闪烁了一下,既然事不关己,那他就不必着急了。他这个元辅虽然没干过什么正事,但也没犯下大错,没让人抓住什么把柄,所以即使钱兴失势,他依然能全身而退。   年轻官员念了一串官名,最后道:“谢太傅还弹劾仁寿宫的太后娘娘!说她违背先帝之意,不敬祖先,不遵礼制,干预朝政,破坏人伦纲常!”   值房内安静了片刻。   几位阁老对望一眼,肉跳心惊。   ……   嘉平帝已经很多天不上朝了,每天睡到日中才起。   宫人知道他的习惯,进出时蹑手蹑脚,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寂静中,殿外长廊响起杂乱的脚步声,几名内官连滚带爬地冲进内殿,跪倒在床前地坪上,浑身直打哆嗦。   天刚蒙蒙亮,嘉平帝好梦正酣,突然被吵醒,翻身坐起,还没来得及发怒,地上跪着的内官尖声道:“陛下!谢太傅捧剑入宫,长跪于文华门外,弹劾老娘娘!”   嘉平帝一惊,掀开床帐,眉头紧皱:“谢太傅到哪儿了?”   内官磕头道:“谢太傅跪在文华门外,内阁老先生们已经接到消息赶过去了。”   嘉平帝直觉不好,光脚下地,催促宫人赶紧服侍他穿衣。   谢太傅手中那柄宝剑乃先帝所赐,先帝曾当众说过,谢太傅上可斩为非作歹的贵戚,下可斩惑乱人心的奸佞,虽说没人把这话当一回事,但是当初嘉平帝差点被废的时候,谢太傅就曾拿着那柄宝剑保护过他,如今谢太傅捧着宝剑入宫了,外面的宫人肯定不敢拦他。   嘉平帝心烦意乱,匆匆换上常服,问赶过来报信的宫人:“是不是又为了周家的事?”   宫人两股战栗,抬起头。   嘉平帝一愣,认出眼前的宫人是仁寿宫的太监孟时,他是周太后的近侍。   孟时脸色煞白,颤声道:“陛下……谢太傅知道老娘娘擅动陵墓的事了。”   嘉平帝脚步一顿,晃了几晃。 第160章 哭谏   小九卿中的刑部尚书、大理寺卿、都察院御史全部被参,三司会审一个不落,消息传遍宫城,朝官们议论纷纷。   刚好是朝官们轮班点卯的时辰,宫门前人来人往,年轻官员听说谢太傅捧剑长跪,不顾上官阻拦,一窝蜂挤到文华门探听情况。   内阁一直被司礼监压制,几位阁老滑不溜秋,甘于为太监所驱使,他们不满已久,假如谢太傅能趁着钱兴失势的时候一举将内阁大臣也拉下马,他们可以助谢太傅一臂之力!   仁寿宫、乾清宫早就派出太监劝说谢太傅,谢太傅伏地长哭,坚决不起身。   往常这个时候就该轮到司礼监出场了,但是现在钱兴早已被贬去南京,司礼监中唯有罗云瑾有压制其他秉笔太监的实力,他刚好被周太后罚去直殿监扫地,谢太傅弹劾太后,他怎么会出手?   其他秉笔太监相互防备着,暂时不想惹上谢太傅,在一边隔岸观火,静待时机。   混乱中,内阁大臣里只有徐甫赶去文华门,劝谢太傅:“老先生有什么奏本,直接递于圣上就是了,圣上必定给老先生一个交代,老先生何必长跪不起?”   谢太傅冷笑了几声。   嘉平帝是他的学生,他了解嘉平帝,如果他不揭破此事,嘉平帝一定会想方设法为周太后掩盖丑事,唯有昭告天下,才能逼迫嘉平帝为薛家平反。   徐甫还不知道谢太傅为什么弹劾刑部尚书,道:“或许其中有什么误会也说不定……”   一句话没说完,谢太傅冷冷地道:“你自己去问刑部尚书,薛景的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当年三司会审,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反复核查,老夫亲自上门求他秉公办理,不能冤枉了无辜之人,他口口声声说人证物证确凿,绝对没有严刑拷打,满口谎言!没有误会,老夫弹劾的就是他!”   徐甫一愣,知道其中一定大有文章,自己不好卷入其中,留下亲随照看谢太傅,匆匆回文渊阁。   此时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根本没把谢太傅捧剑入宫的事情放在心上,他们还以为谢太傅是因为周家公子当街打死人的事情弹劾他们办事不利。   这事真的不能怪他们敷衍了事,周家公子是嘉平帝的亲表弟,嘉平帝暗示他们早日结案,他们有什么办法?   而且钱兴当初已经把人证物证都销毁了,现在就算刑部重新抓捕周家公子,也找不出什么有力的人证。   几人仍旧吃茶闲话,感慨谢太傅年老固执,再这样下去迟早会被嘉平帝厌弃。   徐甫赶回文渊阁,径直找到刑部尚书:“薛景的案子,你还记得多少?”   刑部尚书怔了怔,仔细回想了一下,脸色大变,站了起来:“得派人拦住谢太傅!”   另外几位阁老对望了一眼,不动声色。   刑部尚书叹了口气,叫上自己的亲随,起身往文华门的方向去了。   众人面面相觑。   郑茂向来不关己事不张口,钱兴势大的时候,他和钱兴沆瀣一气,钱兴降职,他明哲保身,更不会轻易出头,从刑部尚书的反应来看,薛景的案子确实有蹊跷,这时候贸然插手不是明智之举。   他淡淡地道:“若是为周家之事,圣上自有定论。”   谢太傅真是太顽固了,周太后怎么可能坐视刑部捉拿她的娘家侄子?   其他几位阁老附和了几句,一边继续云淡风轻地吃茶,一边不停派出亲随去打听到底出了什么事。   徐甫心里一动,回到自己的值房,打发自己的亲随去东宫书阁。   不一会儿,亲随折返,小声道:“阁老,殿下只说了四个字,静观其变。”   徐甫皱眉:皇太子也不想管这事?   亲随道:“阁老,仁寿宫的老太后蛮横偏执,不是肯忍让之人,谢太傅更是油盐不进,殿下确实不宜沾上这事。”   一旦沾上,不好脱身。   徐甫沉吟片刻,摇摇头:“也罢,那就静观其变罢。”   反正也不是有文官第一次在文华门前长跪不起,说起来,当年几百名文武官员哭谏就是被周太后逼出来的,这一次起因又是周太后。   徐甫还在感慨,值房外忽然传来一片嘈杂声,年轻官员纷纷冲出自己的值房,涌到长廊外。   侍郎匆匆穿过庭院,拔步上了石阶,站在门外,匆匆拱手致意,道:“阁老,礼部那边乱起来了!”   徐甫眉头紧皱:“出了什么事?”   侍郎快步走进值房,小声回答:“下官也不是很清楚,下官只知道谢太傅和礼部一个侍郎说了几句什么,侍郎回到礼部,不一会儿礼部官员群情义愤,全都去文华门了。”   话音刚落,一名文书跑进长廊,上气不接下气地道:“阁老,谢太傅长跪不起,仁寿宫的掌事太监封太后口谕,大骂谢太傅倚老卖老、威逼圣上,强行命锦衣卫带走谢太傅,路过的官员不服气,和锦衣卫缇骑推搡了几下,那些缇骑居然动手伤人!”   徐甫眉头拧得更紧:这时候应该先安抚谢太傅才对,锦衣卫缇骑竟然敢当着官员的面伤人!官员平时最恨那帮太监鹰爪,他们这不是火上浇油吗?   等等,锦衣卫缇骑不是罗云瑾的人吗?他怎么会帮周太后?   徐甫心底生寒。   难不成罗云瑾是故意的?事情不宜闹大,他偏偏在这个时候让锦衣卫抓人,激怒年轻官员……他就是要把事情闹大!   徐甫立刻站起身,出了值房。   又有亲随赶过来通禀:“阁老,锦衣卫打伤了人,还抓了几个翰林院的侍读,文华门前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了!纠察御史劝他们离开,他们执意要留下。”   徐甫一个头两个大。   本以为只是一个泥古不化的谢太傅的周太后、外戚之间的纷争,怎么牵扯的人越来越多?   等徐甫再次赶到文华门的时候,发现门前黑压压一片,几十个六部六科官员跪在谢太傅身后,任凭纠察御史、内宫近侍、司礼监太监在一旁催促威胁,他们一言不发,不为所动。   徐甫怒道:“胡闹!”   上次文官因为礼仪之争哭谏,虽然逼得周太后和嘉平帝妥协,但是到底还是让嘉平帝对文官有了忌惮之心,导致君臣疏远。哭谏的大臣固然刚直清正,可歌可泣,可是他们置君王于何地?置朝廷法度为何地?哭谏是逼不得已之下的下下之策,岂能一遇到不满就行此胁迫君王之举?   如果嘉平帝是个心胸宽广的帝王也就罢了,偏偏嘉平帝不是,他最厌恶群臣拿伦理纲常的大道理逼迫他、训诫他。   徐甫又怒又气又无可奈何,身后一阵脚步响声,他回头,礼部尚书迎面走了过来,看到他,匆匆朝他致意。   “这下麻烦了……”礼部尚书双眉紧锁,“徐老先生可听说了?”   徐甫问:“听说什么?”   礼部尚书看一眼文华门前跪了一地的官员,摇头叹息:“上次群臣哭谏,为的是先太后和先帝合葬的事,这次哭谏,还是为了这事。”   徐甫一怔:“不是为了周家的事?”   礼部尚书摇摇头:“周家的事只是起因罢了,谢太傅一直在追查周家公子打死人的证据,无意间发现了另一件事……当年先帝留下遗愿,等先太后百年,帝后合葬,老太后坚决不答应,群臣哭谏,太后只能妥协……”   徐甫知道这事,当时他官阶不高,轮不到他领头上疏,不过他也曾声援过那些敢于在文华门前伏地痛哭的文武官员。   礼部尚书顿了一下,嗤笑一声,接着道:“谁能想到太后表面上妥协,其实根本不甘心,她居然收买了营造陵墓的官员,派近侍做了手脚,先太后未能和先帝合葬。”   徐甫浑身僵直,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礼部尚书啧啧了几声:“这事若是其他人发现了,也没什么,偏偏谢太傅不怕事,捧着奏疏就来弹劾太后了,奏疏送到乾清宫,刚才不知道从那里流出几本副本,现在各部都知道了……”   徐甫毛骨悚然。   直接送抵嘉平帝案头的奏本,谁敢抄写副本?副本又是怎么传出来的?   礼部尚书长叹一口气:“我们礼部不想掺和这事,现在太后动了陵墓,不掺和也得掺和了。”   说完,捋须轻叹几声,拔步走开。   礼部其他官员连忙跟上他,一边走一边低声议论。   徐甫站在原地,目送他们一行人走远。   此刻,他已经没时间感慨周太后的蛮横了,他心中只有一个疑问:擅动陵墓的事,嘉平帝知不知情?   ……   谢太傅的奏疏很快传遍六科廊房,一片哗然。   赶往文华门的官员越来越多,当年他们哭谏才换来嘉平帝和周太后的妥协,没想到周太后表面上答应让钱太后和先帝合葬,背地里却派人封了钱太后的墓穴,导致钱太后的墓穴和先帝的不能相通。   堂堂太后,行此小人之举,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消息已经泄露,嘉平帝这边不能再继续装聋作哑了,一边下旨召见内阁大臣,一边派人到东宫宣朱瑄去乾清宫。 第161章 集议   朱瑄赶到乾清宫时,文华门外已经匍匐一片。   他和罗云瑾的人手同时散布消息,不止当值的官员会赶来声援谢太傅,那些已经致仕归乡的官员也将不断上疏。   天下非议,举世震惊。   朱瑄了解朝官,他们当年拼死哭谏求来先太后陪葬裕陵,现在他们发现太后竟然赶在修建陵墓时动手脚,他们足可以名留青史的壮举就这么变成一场笑话,以后史家青笔,当日哭谏的大臣全成了被太后戏弄的傻子。   试问谁能忍得下这口气?!   而且太后此举公然违抗祖宗法度,违背先帝遗愿,欺骗朝中大臣和天下百姓,破坏纲常,当朝太后无德无信,嘉平帝何以治理天下?   朝臣这一次不会轻易被哄骗说服。   朱瑄立在露台前,袍袖被风吹起,猎猎飞扬。   风轻云淡,层层殿宇之上,高低错落的琉璃瓦上浮动着金灿灿的日晖,鎏金香炉晶莹油润,斗拱盘旋的金龙在日光照耀下闪闪发光。   金色日晖中,一个挺拔高大的身影在锦衣缇骑的簇拥中缓步走上长阶。   朱瑄负手而立,目光从对方身上一掠而过。   罗云瑾凤眸抬起,脚步顿了一下。   锦衣缇骑们立刻会意,垂首退至一旁,默默散去。   罗云瑾踏上露台,长靴踩在金砖地上,发出略有些刺耳的细响,赤红锦袍映下一片猩红暗影。   “文华门前已经乱起来了,现在满朝文武都知道奏疏的内容,即使他们不想管,也不得不出面表态。”他脸上神情冷峻,缓缓道。   朱瑄嘴角微翘:“这种事也只有让谢太傅出头才顺理成章。”   所有证据都是罗云瑾用各种巧妙的手段送到谢太傅手上的,谢太傅根本没察觉到背后有人在推着他往前走,还以为真相是他自己发掘的。这样一来,才不会让嘉平帝起疑,即使起疑了也找不到证据。   罗云瑾沉默了一会儿,问:“朱瑄,你为什么张扬此事?”   周太后一意孤行,嘉平帝为了替母亲遮掩,帮着隐瞒,此事无疑是一桩皇家丑闻,朱瑄身为皇太子,就算要为薛家翻案,也不至于公开此事。为薛家雪冤的法子多的是,不必揭露全部真相。   朱瑄淡淡一笑:“既然我答应了圆圆,就会遵守诺言。况且这种事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没什么好隐瞒的。”   皇家乌烟瘴气的事情太多了,骨肉相残,后宫倾轧,史书都会如实记载,不差这一件。   罗云瑾看一眼朱瑄。   这些年朱瑄从不避讳他生母仅仅只是一个偶然被嘉平帝临幸的宫女,也不曾为生母求过任何封号,他坦坦荡荡,不在乎这些名声上的风光体面。   罗云瑾脸上掠过一丝无意味的笑影。   朱瑄看似温和,实则机锋暗藏,一旦认定什么就毫不动摇,别人很难改变他的想法。文官之前以为他病弱文雅,易于控制,实在是短视。   他不愿金兰为后宫倾轧所扰,说不纳妾就不纳妾,将来他登基以后也不会改变,古往今来,大概只有他一个人能做到这个地步。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传来,两人停止交谈。   乾清宫里气氛压抑,风声鹤唳。   掌事太监急得团团转,不断派人催请朱瑄和罗云瑾。   几名宫人满头大汗,从长廊跑了出来,远远看到朱瑄和罗云瑾,连忙三步并作两步上前行礼:“殿下,皇上等您多时了!”   朱瑄嗯一声,拔步踏上长廊。   罗云瑾跟在后面,没有离得太近,落后了一段路。   嘉平帝焦头烂额,怒火攻心,站都站不稳。内侍扶他躺在榻上,小心翼翼地为他捶腿捏肩。   宫人通报说太子来了,他惊坐而起,焦急地问:“外面怎么样了?谢太傅还是不肯起身?”   从他知道谢太傅捧剑入宫到奏疏副本泄露,才不到一个时辰!不用问,一定是通政司亦或是六科那些文官趁机生事,文官就是不想让他安生!   朱瑄近前几步,摇了摇头。   嘉平帝头晕眼花,躺回宝榻上,视线扫过默默跟进屋的罗云瑾,眼里闪过一道亮光,又腾地一下坐起来:“罗云瑾,你立刻派人去文华门,金吾卫,锦衣卫,殿前卫……召集所有禁卫,天黑之前,驱赶那些官员!”   罗云瑾躬身道:“陛下,缇骑已经抓捕了几个翰林院侍读,官员拒不受捕,文华门前聚集的人太多了,一时也抓不完,其中又有六部重臣,抓不得,打不得,骂不得,如果强行抓捕,恐怕会伤及人命。”   届时更不好收场。   嘉平帝眼冒金星,脸上血色褪尽。   居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当政之初,他兢兢业业,勤于政事,朝臣对他多有赞誉,他以为自己靠才能和君王气度成功收服了朝堂官员。不久之后就爆发了文华门哭谏事件,彻底击垮他的自信骄傲,让他明白群臣平日的歌功颂德全是阿谀奉承,他们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   这些年他对谢太傅不可谓不尊重优容,到头来,谢太傅竟然这么回报他,毫不留情地揭开他试图掩盖的丑事,公然弹劾他的生母,煽动群臣长跪哭谏,日后史官著传,他注定会成为笑柄!   嘉平帝推开宫人,颓然地躺倒在枕上。   朱瑄站在宝榻前,面色如常,平静地道:“父皇,为今之计,只有廷议,先审清当年薛景的案子,安抚群臣,平息风波。”   嘉平帝嘴巴长了张,目光落到罗云瑾身上。   罗云瑾拱手道:“微臣附议。”   嘉平帝叹口气,闭上眼睛。   朱瑄和罗云瑾等着他做决定。   宫人们屏息凝神,殿内落针可闻,鎏金铜鸭炉前青烟缭绕。   许久过后,嘉平帝的声音响起:“召内阁元辅、次辅,六部六科四品以上官员,于武英殿集议。”   罗云瑾撩起眼帘,应了声是。宫人捧来笔墨,他提起笔一挥而就。   刚刚写完最后一个字,仁寿宫的内官孟时疾步走进内殿,朝嘉平帝行礼,道:“陛下,老娘娘大怒,请您务必过去一趟。”   嘉平帝苦笑:“事到如今,母亲还有什么吩咐?”   孟时满脸是汗,道:“陛下,老娘娘说群臣妄自尊大,动不动就以哭谏逼迫圣上,打着忠义之名胁迫圣上行不孝之事,陛下决不能一再退让,这些乱臣贼子欲壑难填,有了这一次,还会有下次!陛下不如召陆瑛进宫,三大营精锐齐出,杀鸡儆猴,不信那些贪生怕死的官员不腿软!”   嘉平帝摇头叹息,母亲到底是女流之辈,没什么见识,文武大臣是辅佐他治理天下的臣子,现在臣子抓到他的把柄,以此哭谏,周太后居然要他派兵吓唬臣子,还要他杀臣子立威,简直可笑!   昏君也干不出这样的事!   而且那帮文官正愁没机会洗刷他们头顶的耻辱,真派兵去文华门,完全是烈火浇油,他们不仅不会害怕,说不定还一个接一个前仆后继往前冲。   成全了他们忠义刚直的美名,他这个下令残杀大臣的皇帝却会遗臭万年!   ……   司礼监传出旨意,嘉平帝下令群臣集议。   孟时回仁寿宫复命,禀报说嘉平帝无意和群臣起冲突。   周太后勃然大怒。   上一次群臣为陵墓礼制集议,她记得清清楚楚,那帮大臣固守先帝遗愿,坚持要钱太后祔葬裕陵。现在谢太傅不仅要翻出她侄子的案子,还把祔葬的陈年往事也挖出来了,儿子懦弱怕事,群臣闹一闹,他就马上妥协,这次集议之后的结果可想而知!   周太后拍案而起,面容狰狞:“锦衣卫指挥使呢?金吾卫指挥使?还有陆瑛,哀家要见陆瑛!”   宫人们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陆家从不插手宫闱之事。太后已经连发几道懿旨召见,陆瑛坚守岗位,告诉前去催促太监说他不能擅离职守,看不到嘉平帝的亲笔手谕,他不会入宫。   暖阁里一地狼藉,周太后知道陆瑛不会赶来,随手抄起一柄象牙扇摔在地上,怒道:“钱兴呢?”   宫人小心翼翼地道:“老娘娘……钱公公早就贬去南京了……”   周太后脸皮踌躇,胸脯剧烈起伏。   钱兴失势,现在司礼监那几个太监还没站稳脚跟,不敢贸然出手,唯一一个不怕事的罗云瑾让她打发去直殿监扫地……司礼监无人可用。   周太后揉了揉眉心:“再去乾清宫,告诉皇帝,哀家要见他!”   她只是个养尊处优的深宫女眷,唯一的依仗就是儿子嘉平帝,只要嘉平帝孝顺听话,群臣奈何不了她!   宫人应是,刚刚爬起身,窗外传来一阵脚步声,身穿锦衣的缇骑鱼贯而入,屏风外人头攒动。   周太后愣了一下,面皮青紫:“放肆!你们胆敢擅闯哀家寝殿?”   缇骑们站在角落里,没有吭声,默默让出道路,一名指挥使越众而出,上前几步,朝周太后拱手,笑道:“老娘娘恕罪,我等奉陛下之名前来捉拿孟时,事出紧急,来不及通禀,望老娘娘见谅。”   说着眼神示意身后缇骑,几名缇骑上前,大手揪住孟时的衣领,直接将人拽了出去。   周太后嘴唇哆嗦了几下,站起身,目眦欲裂:“你们竟然敢当着哀家的面如此无礼!”   指挥使笑了笑,捧出一份手谕,交给仁寿宫的宫人:“孟时涉嫌诬陷朝廷命官,陷害忠良,草菅人命,证据确凿,我等也是奉命行事,求老娘娘体谅。”   言罢,提溜着被绑了双手的孟时,扬长而去。   周太后瞪大双眸,不可置信地看着指挥使离去的背影,哆嗦着站了起来,苍老的脸上神情愤怒、屈辱,怒火翻涌而上,她眼前一黑,栽倒在脚踏上。   宫人们惊叫出声,七手八脚冲上去,扶着周太后躺回榻上。   ……   武英殿。   群臣集议,嘉平帝不必参加,只需等群臣商讨出结果直接递送奏疏给他就行,但是这一次他自知理亏,心知必须先把事情压下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只能亲自出席。   几重帘幕低垂,嘉平帝靠坐在帘后里间宝榻上,外间分设座椅,内阁、六部、翰林院、五府、詹事府等高阶官员悉数到场。   谢太傅也被请到此处,他进入内殿以后,整理了一下衣冠,朝着嘉平帝的方向下拜。   嘉平帝气恼不已,没有出声。   皇太子朱瑄身着常服,坐在上首,主持集议。   刑部尚书、大理寺卿和都察院都遭到弹劾,几人不好开口,站在一边,冷冷地看着谢太傅。   元辅郑茂、次辅徐甫几人对视一眼,暗暗摇头,嘉平帝和周太后的反应无疑证实谢太傅奏疏中所说全是实情,现在事情已经传开,闹得沸沸扬扬,难堵天下悠悠之口,他们倒是有心替嘉平帝隐瞒此事,可惜已经迟了!   事到如今,只能想办法把罪责推到其他人身上,然后由“不知情”的嘉平帝惩治敢于欺上瞒下的凶犯,这样既能安抚人心,也能让皇家脸面上好看一点。   至于周太后会怎么想,大臣们并不在乎。   内阁阁老们心照不宣,几个眼神交汇间已经达成默契。   朝廷集议和朝会不同,朝会上官员们可以据理力争,唇枪舌剑,集议的目的主要是商量出一个章程,最后争执不下时,直接投票决定结果,众人没必要互相攻讦,最主要的是尽量保全自己的利益。   一双手掀开帘幕,罗云瑾从里间走了出来。   谢太傅看到他,脸上神情恍惚了一下。   他看都没看谢太傅一眼,走到朱瑄身边,轻声说了几句什么,朱瑄颔首,示意礼官。   罗云瑾退回帘幕后。   殿前礼官唱喏,宣布集议开始。   先从薛景的案子说起。   锦衣卫办事麻利,已经将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封存的案卷找了出来,送到武英殿。   几位阁老明知供词物证没什么问题,还是装模作样地浏览了一遍。   谢太傅准备充分,道:“薛景是被诬陷的,刑部、大理寺尸位素餐,残害忠良,臣有人证物证!”   朱瑄抬了抬手。   宫人应是,转出屏风,领着一个头戴小帽的男人走进内殿。   男人举止畏缩,进了内殿以后,砰的一声重重跪在金砖地上,不敢抬头。   谢太傅道:“此人是薛景生前的亲随,薛景死前,他一直随侍左右,他知道薛景死得冤枉,逃到云南,隐姓埋名多年,才能苟活到如今。”   朱瑄问刑部官员:“你们认不认得他?”   内官让男人抬起脸,当年负责薛景案子的刑部官员全都被叫了过来,他们上前几步,仔细辨认男人,退回原位,恭敬地道:“他确实是薛景的长随,当年我们曾经审问过他,他一问三不知。”   谢太傅问男人:“圣上在此,你无需惧怕,说,你当年为什么要逃走?”   长随不懂规矩,胡乱朝殿中身着华服的重臣们磕头,道:“小的伺候大官人多年,大官人两袖清风,绝不会做收受贿赂之事!何况还是和太监同流合污?!大官人不屑和太监为伍,又怎么会和太监一起索贿?大官人死后,小的想起大官人之前好像拿到一张什么图,之后就忧心忡忡,茶饭不思,不久就出事了,小的觉得事有蹊跷,找到那张图,本来想求大官人的世交好友给看看,好替大官人伸冤,可是后来伺候大官人的长随一个接一个死于非命,小的心中害怕,不敢声张,逃去了云南……”   他说完,抹了抹眼睛,“圣上英明,我家大官人爱民如子,当地百姓都夸大官人,他真的是个好官啊!大官人子息单薄,只留下一个孙少爷,孙少爷自小聪明伶俐,获罪后流落到教坊司,没多久就病逝了……”   他忍不住哭了起来。   声音传入帘幕后,罗云瑾脸上没有半丝表情。   刑部官员一声不吭。   徐甫咳嗽了一下,问长随:“你带走的是什么图?”   长随擦了下眼角,在衣袖里掏了掏,拿出一张图纸。   图纸送到朱瑄手中,他示意工部尚书上前:“你们看看。”   工部尚书走到他跟前,接过图纸,看了几眼,心中微叹,将图纸传递给另外几位大学士,徐甫不懂图纸构造,小声问身边侍郎:“这是什么图纸?”   侍郎回答说:“阁老,这是裕陵的图纸。”   徐甫恍然大悟,摇了摇头。   薛景是工部侍郎,曾经主持修缮工程,他一定是偶然得到图纸,知道周太后收买管事太监、暗中封锁了钱太后和先帝墓室之间的通道,准备将此事禀报给嘉平帝,没想到因此遭致杀身之祸。 第162章 永生永世都只是太后   墙角的莲花滴漏发出淅淅沥沥的水花声,帷帐外一对铜鎏金镶嵌料石三足炉,香烟袅袅。   大臣们耐着性子旁听御史重新审理薛景的案子。   刑部尚书、都察院和大理寺官员脸上悻悻,站在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彼此间眼神无声交流,琢磨应该怎么推脱自己的责任。   当年曾经指认薛景索贿的太监、文书、吏胥被一个个带上武英殿。   御史喝问:“你们为何诬告薛景?”   太监们痛哭流涕,哭着说他们是被逼的,当年钱兴执掌诏狱,逼他们陷害薛景,一旦有不从者就会被杀人灭口,为了活命,他们只能昧着良心指认薛景。   御史又问审理薛景索贿一案的官员。   官员喊冤,说他们被小人所误,冤枉了薛景,但是他们在办案过程中绝没有屈打成招之事,所有审讯、留档全部合乎规程,人证、物证、证词经由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几方复核,确认无误后才最后定罪,那时薛景早已经畏罪自尽。   他们秉公办理,一丝不苟,绝没有包庇小人。   薛景的案子之所以难以翻案,就在于当时确实有太监在主持工程建设时以次充好、中饱私囊,修建陵墓的管事太监贪污勒索,户部拨十万两银子,最后只有一千两真正用到了实处,刚刚修好的佛塔,一场大雨过后就倾塌了一半,薛景发现太监克扣款银,写了封奏疏弹劾管事太监,管事太监对他怀恨在心,和钱兴联手,把自己的罪责全部栽赃到薛景身上。   而钱兴卖力为周太后隐瞒陵墓之事、陷害薛景,一半是因为当时他向嘉平帝举荐僧道惹怒了周太后,急于向周太后表忠心,另一半就是薛景弹劾的管事太监正好是他的心腹。   总之,一切都是钱兴的错,是那个太监为了讨好周太后诬害薛景,误导了刑部和大理寺。   随着御史综合所有人的供词抽丝剥茧地道出事情的真相,薛景的案子终于水落石出。   朝臣们为含冤而死的薛景掬一把辛酸泪,痛骂钱兴、管事太监等人的无耻下作,不轻不重地责备三法司官员几句,绝口不提周太后和嘉平帝。   很显然,周太后才是真正的幕后指使,她得知薛景竟然敢揭露自己的丑事,授意钱兴杀了薛景,并且要薛景永世不得翻身。嘉平帝可能并不知情,后来知道实情,薛景已死,为了母亲和皇家的名声着想,他帮着周太后隐瞒实情。   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三缄其口,就是因为他们发现钱兴插手案子,于是不敢深究,封存了所有案卷。   直到谢太傅捧剑入宫哭谏,弹劾周太后。   钱兴已经被贬去南京,相隔千里之遥,不过在场官员不用审问钱兴就能把实情才一个**不离十,他们甚至不需要派人去裕陵查看墓穴。   钱兴善于阿谀拍马,专门为嘉平帝和后宫宫眷做一些不光彩的事情,周太后的侄子当街打死人,案子就是钱兴压下来的。薛景得罪管事太监在先,又拿到裕陵图纸,冒犯周太后,钱兴自然不会放过他。   刑部尚书反应飞快,取下纱帽,跪地叩首:“臣疏忽大意,没能及时察觉钱兴那厮的险恶用心,致使忠良含冤而死,臣惭愧,请皇上治罪。”   事已至此,嘉平帝肯定要推出几个替罪羊出来安抚人心,薛景的案子已经传遍京师大街小巷,与其等着周太后和嘉平帝费心找人顶罪,他还不如趁机急流勇退,反正最多只是一个玩忽职守的罪名。嘉平帝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新君即位,首先要拿他们这几个阁老开刀,早点退出权力争夺,未必是坏事。   他跪下请罪,大理寺卿和都察院副御史等人也一起请罪。   重重帷帐之后,嘉平帝躺在软榻之上,头疼欲裂。   文书飞快记录在场诸人的供词,送到内官手中,内官掀开帷帐一角,递给罗云瑾,罗云瑾再送到嘉平帝面前。   罗云瑾走到软榻前,一袭赤红锦袍,身姿挺拔。   外面那些朝廷大员正在重审他祖父的案子,而他站在几重帷帐之后,面无表情,根本不想去听那些官员怎么互相推脱搪塞。   他亲自审问钱兴,早已经知道所有来龙去脉,今天被带上武英殿的所有证人,全是他一个一个从藏身之地找出来的。   他本该站在殿外,为祖父慷慨陈词,痛斥那些尸位素餐、浑浑噩噩的官员,痛骂为一己之私逼死祖父的周太后,诘责为包庇母亲任由内宦残害朝臣的嘉平帝……然而他知道,没有人在乎。   一旦身份暴露,官员们根本不会同情他的遭遇,朝臣们看到他就会唏嘘不已,劝他回头。   世人或许会因为他跌落尘埃对他心怀恻隐,然后呢?   薛家的不幸,最终只会沦为其他人的谈资。   而这一切的起因,并不仅仅只是因为周太后的固执蛮横,还离不开嘉平帝的纵容。   他已经成了阉人,不可能入朝为官。当众恢复身份,转眼就会被驱赶出京,他历尽磨难才能走到今天,他要活下去,而且要好好活下去,命运给了他太多不幸,他依然要顽强地活着。   嘉平帝匆匆看了几眼供词,咳嗽了几声,虚弱地道:“叫太子进来。”   罗云瑾回头,看一眼角落里侍立的内官。   内官会意,出去通禀,外面的说话声停了一会儿,脚步声由远及近,朱瑄走进内室。   嘉平帝扫一眼罗云瑾。   内官捧来笔墨文具,罗云瑾接过笔,饱蘸浓墨。   嘉平帝缓缓地道:“钱兴残害忠良,罪不可恕,令他自尽。”   “孟时蒙蔽朕听,欺瞒太后,立即逮捕,下诏狱。”   “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办事不利……罚俸……当年的主审是谁,降职……”   “由詹事府詹事为主审,重新审理薛景的案子,为薛景雪冤……不能让忠良枉死……”   “命真定府搜寻抚薛家后人,妥善安置……”   他一桩桩吩咐下来,罗云瑾不需要酝酿,没等他说完,已经飞快写好辞藻精美工整的诏书,嘉平帝看过诏书,挥挥手,尚宝司的宫人捧着印章等物上前。   盖了玺印的诏书送到武英殿前,大臣们看过以后,没有异议。   嘉平帝面色稍稍缓和了一些,大臣们还算听话,没有要求追根究底。   朱瑄站在榻前,道:“父皇,还有一事未议,阁老们正在商量。”   嘉平帝心里咯噔一下,闭上眼睛,气喘如牛。   朱瑄退到一边。   不一会儿,外面的内官掀帘走进内室,跪倒在地坪上,小声道:“陛下,老先生们说,先太后墓穴被堵,工部尚书提议打开墓穴,重新连通隧道,以完成先帝遗愿。”   薛景的案子只是一桩小事,朝臣们可以不追究周太后到底有没有插手其中,但是上次群臣哭谏,嘉平帝和周太后允诺让钱太后祔葬裕陵,背地里却派人堵住墓穴,不能就这么算了!   先帝临终之前再三叮嘱,帝后生同衾、死同穴。周太后胸襟狭小,见识短浅,为了一己私欲,违背先帝遗志,帝后近在咫尺,却永生永世隔绝,不可理喻,可笑至极!   谢太傅跪在帐幔外,道:“孝顺之道,固然得恪守,可是先帝乃陛下亲父,先太后为陛下嫡母,先帝在世时,多次谆谆教诲,嘱陛下务必尊养先太后,陛下当时满口应承,臣等皆历历在目!陛下要孝顺太后,如何就不孝顺先帝和先太后?况且祖宗规矩、国法、礼义、纲常在先,此为大义,嫡庶尊卑有别,先太后是为正统,理当礼尊,朝廷正纲常、定名分,方得以治理天下,如今陛下舍大义不顾,何以服天下之人?”   礼部尚书附议,道:“陛下诚孝,臣等皆知,然太后公然违背先帝遗愿,违背纲常,为礼法所不容,陛下身为人子,一味偏袒顺从,并非诚孝,实乃盲从!若天下人效仿之,国朝以何治天下?”   帷帐外黑压压一片,群臣跪了一地:“□□、太宗神灵在上,国朝百年社稷,陛下应当以大义为重,岂可因一妇人而不顾祖宗法度?”   “臣等愧对先帝,无颜再忝列内阁!只能长跪于此。”   “若臣等坐视陛下违背祖制,万世罪人也。”   哭声传进帷帐之后,嘉平帝面色灰败,叹了口气。   年轻时的他为了赌一口气可以和群臣僵持数天,如今他老了,没有那个精力和群臣斗气,而且周太后擅动陵墓的事情很快就会传扬出去,届时路人皆知,朝廷想压制也压制不住,钱兴又被贬去司礼监,周太后已经激起民愤,假如他不肯退让,群臣哭谏之事还会上演。   当初周太后暗示管事太监封堵钱太后的墓穴,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阻拦。周太后逼薛景自尽,钱兴诬陷薛景,他知道以后,只是皱了皱眉头,虽然他也觉得母亲实在无理取闹,不过还是帮着善后。   现在满城风雨,群臣哭谏,他对母亲仁至义尽。   要不是母亲胡搅蛮缠,他也不会在世人面前大失颜面。   不管怎样,先安抚好群臣再说,等风波平息,谁还会关注钱太后的陵墓?   嘉平帝下定决心,道:“准奏。”   武英殿内安静了一瞬,片刻后,群臣收了哭声,山呼万岁。   消息由内官传出,文华门外翘首以盼的六部六科官员欢呼雀跃,群情振奋,几个年轻官员更是激动得大哭起来。   纠察御史越众而出,拿出奏本,开始怒骂官员失仪,官员们发出一阵阵哄笑,没有理睬纠察御史,欢呼着离去。   ……   嘉平帝退让之后,群臣趁胜追击,立刻委任工部侍郎谢骞前去裕陵勘察钱太后的墓穴,找出打通隧道的法子。   几位阁老意见一致:既然谢太傅公然弹劾周太后,搅混了一池静水,那这个烫手山芋就交给谢太傅的孙子吧!   刑部尚书、大理寺卿和都察院左都御史降职,阁老们要经过廷议选出新的刑部尚书、大理寺卿和左都御史,新官还没上任,他们要审理的第一个案子已经确定下来了:重新审理周家公子打死人命的旧案。   谢太傅死咬着不松口,嘉平帝浑身冒火,不想再为周家的事情烦心,索性答应重审。   眼看群臣不再闹腾了,嘉平帝立刻起驾回乾清宫。   仁寿宫的宫人找了过来,拦在轿辇前,哭着磕头:“陛下,老娘娘晕过去了!”   太医已经为周太后诊治过,说周太后急怒攻心,恐怕有邪风入体的危险。宫人熬了药喂周太后服下,周太后如今躺在榻上,虽然苏醒,但是半边身子不能动弹。   嘉平帝揉揉眉心,叫来朱瑄:“朕身体不适,不能去母亲跟前探望,你代朕去看看你皇祖母。”   周围的宫人交换了一个眼色,太后脾气暴躁,皇上这是不敢去见太后,把皇太子推出去承受太后的怒火。   朱瑄面不改色,应了声是。   嘉平帝欣慰地点点头,儿子虽然和自己疏远,遇事还是很有担当的,至少不会懦弱退避。   ……   仁寿宫乱成一团。   外朝的消息一道道传回内宫,周太后气得死去活来,内殿屋中的摆设玩器被她摔了个精光,宫人打扫干净之后,悄悄撤走所有易碎的瓶瓶罐罐,连镶嵌玻璃的大屏风也抬出去了。   昔日布置得奢华的内殿空空荡荡,成了雪洞一般。   朱瑄踏进内殿,周太后的怒吼声回荡在空旷的内室里:“岂有此理!哀家贵为皇太后,乃天子之母,他们竟然敢弹劾哀家?整个江山都是哀家儿子的,哀家想杀了谁就杀谁,岂容他人置喙?哀家生了皇帝,钱氏不过是个残废之人,也配和哀家共尊?!”   宫人们劝不住周太后,跪在地上,抖如筛糠。   周太后躺在榻上,半边身子不能动弹,声音高亢刺耳:“皇帝呢?他怎么还不来见哀家?”   朱瑄走了进去。   周太后嘴巴张了张,目光落在他身上,瞪大眼睛,苍老的面容扭曲而狰狞,神情疯狂。   朱瑄撩起眼帘,环顾一圈。   宫人们心头凛然,站起身,朝他行礼,匆匆退了出去。   周太后看着朱瑄,抬了抬手,示意他扶自己坐起来。   朱瑄走到榻前,停下脚步,俯视着披头散发的周太后,淡淡地道:“工部侍郎谢骞不日就会赶去裕陵,挖通先太后的墓穴,完成先帝遗志,让先帝和先太后合葬。”   周太后下巴抖了抖,双眸慢慢瞪大,皱纹挤成一团,眼眶像是要裂开似的。   朱瑄继续道:“周怡打死人命一案疑点重重,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将重审此案。”   周太后怒不可遏,浑身发抖,齿关碰在一处,咯咯响。   朱瑄神色淡淡,说:“皇祖母,内阁阁老刚才议定了,您私德有亏,纵使将来百年后,也不可能追封您为皇后……”   周太后脸皮抽搐,手背青筋暴起,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嘶吼声。   她才配当皇后!她为先帝生了儿子!钱氏一生无子,还是个眼瞎腿瘸的残废,怎么配母仪天下!她大半辈子都活在钱氏的阴影之下,先帝和钱氏同甘共苦,难道她就没陪先帝吃过苦?她也是先帝的妃嫔!她为先帝生养了继承人,为什么钱氏可以永远陪伴在先帝身边,占着原配的名分,死后还能和先帝合葬,生生世世和先帝共享烟火?   她不甘心!   “没用的东西……”周太后手脚发颤,声音变得浑浊嘶哑,“哀家早就叮嘱皇帝……不能退让!他一退让,那群大臣就会得寸进尺……他是皇帝!不听话的大臣……全杀了!杀了!哀家是皇后!是皇帝的生母!哀家才配生生世世陪着先帝……”   朱瑄眼眸低垂,看着歇斯底里的周太后,一字一字地道:“皇祖母,您不是皇后,只是太后,历来只有皇后的尊谥能得帝谥,钱太后得了一个睿字,您得不到那样的尊荣,您永生永世都不可能取代钱太后。”   语调柔和,说出的每一字却如万钧重锤。   周太后怒不可遏,气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片刻后,皱纹遍布的脸上浮起惊恐之色,双手蓦地张开,手指苍老干枯如皴皮老枝,颤抖着道:“你……你……你知道了!”   太子一定知道她害死淑妃的事!   朱瑄微微一笑,神情依旧温和:“皇祖母,礼部已经派人去奉先殿,钱太后的神龛画像都会送回先帝身边,世代享受后人烟火,您不必担心日后和钱太后并尊,孙儿会将您的神龛令置一处,您不会依附太庙。”   他一身常服,立在榻前,儒雅温文,气度雍容,在周太后眼中,眼前的孙子却宛如修罗!   杀人诛心……她终于明白为什么郑贵妃一直深深忌惮皇太子,太子明明知道她看重什么,就当着她的面摧毁什么,让她被不甘和嫉恨所折磨,要她生不如死!   这个孙子果然阴沉狠毒!   “哀家……哀家要告诉皇帝……”周太后挣扎着想坐起来,冷笑着道。   朱瑄淡淡瞥一眼周太后,那也要嘉平帝肯信才行,何况他也不怕嘉平帝知道。   他转身步出内殿。   仁寿宫的宫人站在长廊外,个个面如考妣,神色颓唐。   庭前脚步声纷杂,十几名锦衣卫缇骑正在按着名单抓人。孟时被带进诏狱以后,供出几个同谋,罗云瑾亲自带着人抓捕仁寿宫近侍,他奉谕旨办事,周太后瘫倒在床,掌事太监求告无门,不敢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缇骑抓走内官。   朱瑄步下台阶。   罗云瑾示意属下将内官带去诏狱,缇骑们领命而去。   朱瑄抬头,已经是傍晚时分,天色暗沉,北边天空浮起闪烁的寒星。   他回头看罗云瑾:“你当真不打算恢复身份?”   罗云瑾低头整理佩刀上的流苏穗子:“不必了。”   朱瑄问:“将来呢?”   将来他即位,罗云瑾不必怕嘉平帝报复,可以恢复身份。   罗云瑾摇摇头,眼眸低垂,望着大红穗子,嗓音暗哑:“薛季和已死。”   薛家门第清贵,容不得一个沦为阉人的子孙,从谢太傅的态度就可以窥见其他人会怎么看待他这个薛家后人,他不想让地底下的祖父蒙羞。薛家其他房的族人如果知道他就是薛季和,要么将他视作耻辱,要么前来依附,他不需要别人的同情和奉承,薛季和早已死在那年深冬,他以后只是罗云瑾。   朱瑄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也好。” 第163章 过继   谢骞接到诏书的时候,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奉命主持修陵之事,可不是什么好差事啊!嘉平帝心里未必乐意别人挖通钱太后的墓穴,眼下群臣威逼,他才会稍作妥协,过几天周太后再闹一闹,嘉平帝肯定又会反复。   奈何他祖父捅出这么一个大篓子,不管是工部还是吏部都认为他是最合适的人选。   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更是破天荒地联名举荐他,巴不得把他送到天涯海角去。谢太傅这次得罪了三法司,文官们固然佩服谢太傅的勇气,佩服之余只有忌惮和恐惧,生怕一不小心被这老顽固给盯上,丢了官位。   现在朝中为官十年以上的都把谢太傅当瘟神,只有年轻官员对谢太傅敬佩有加,天天在谢家门前转悠。   薛景的案子重审之后,谢骞发现谢太傅写好了辞呈。   “我愧对老友……”谢太傅感慨了一句,看着谢骞,欲言又止。   谢骞叹口气:“您辞官也好,皇上心里不舒服,太后更是恨您入骨,我也正准备劝您回乡去避一避,您年纪也大了,回家好好帮我带儿子……”   话还没说完,谢太傅随手抄起白瓷盘里清供的绿橙,砸到孙子身上。   谢骞抬手接住绿橙,一脸莫名其妙。   谢太傅嘴唇哆嗦了几下,道:“临走之前,我想见他一面。”   谢骞愣了一下,满脸错愕神色。   谢太傅神情有些狼狈,转过脸去,瓮声瓮气地道:“你去问问他,肯不肯见我。”   谢骞不知道说什么,干巴巴地喔了一声。   ……   周太后瘫倒在床,不能下地。第二天嘉平帝也犯了旧疾,不过群臣这回不相信他是真病了,都认为他只是羞于见人才推说自己病倒,以此来躲避大臣。   罗云瑾重新回到司礼监,掌印太监一职非他莫属。   嘉平帝心力交瘁,见他办事麻利又沉稳谨慎,不像其他秉笔太监那样敷衍塞责、急功好利,干脆将善后之事全部交给他料理。   他谨慎从容,之前身兼数职也能把各监事务管理得井井有条,如今重回司礼监,钱兴的党羽已经被铲除,他的心腹陆陆续续补充了空缺,少了钱兴的牵制,他处理政务更加得心应手,如臂使指,再无掣肘。   掌印太监的办事处单独设一座偏院,守卫森严。   身着圆领袍的内官捧着一摞摞厚厚的文书进进出出,长廊人来人往,却一声咳嗽不闻。这里是司礼监权力中枢,能来往于此的内官都是内书堂出身,个个熟读书本,举止有度,规矩严明,气质明显和其他宦官不同。   谢骞站在廊房门前,看着廊前两排凶神恶煞、气势霸道的带刀缇骑,心中感慨万分。   少年的时候,人人都说季和将来会大有作为,那时候谁能想到季和将来会经历那么多的苦楚?   他最终成为一个权势滔天的内宦。   掌印太监堪比“内相”,等同前朝首辅,风光自然是风光的,然而他是季和啊!   那个横空出世、让不可一世的谢家子弟颜面扫地、放下倨傲轻慢的季和,本应该和自己并肩踏进保和殿。   如果说以前他只是沉痛身世,不甘心浪费自己的才华,薛家雪冤以后,他发现薛家的不幸全是由皇家造成的,还能继续侍奉嘉平帝吗?   谢骞站着出了一会儿神。   门里传出说话声,几名内官躬身打起帘子,缇骑先走下长廊开道,身着大红蟒衣的罗云瑾在数名内官的簇拥中走了出来。   他头戴纱帽,一袭织金蟒袍,挺拔高挑,边步下长廊,边吩咐身后的随从,气势沉着,一举一动带着雍容威严,侧脸一如既往的俊朗英挺。   谢骞咳嗽了一声。   罗云瑾眼风都没扫他一下,径自从他眼前走过去。   谢骞摸摸胡子,拔步跟上他们。   罗云瑾继续吩咐随从,随从们恭恭敬敬地听他指示,他吩咐完,挥挥手。   随从们领命而去。   谢骞走上前,直接道:“我祖父过几天离京回乡,他想见见你。”   他现在摸清楚罗云瑾的脾气了,和罗云瑾说话的时候不能弯弯绕绕,最好开门见山,不然罗云瑾根本不会搭理他。   罗云瑾的回答很干脆:“不见。”   谢骞苦笑了一下,小声说:“罗统领,你利用我祖父弹劾老太后,我不瞒你,祖父这次彻底得罪皇上,他回乡以后,你就真的见不着他了。我不是为我祖父开脱,我不认可他的做法,更不会原谅他这么多年对你不闻不问……我只是怕你将来后悔,你恨他也好,原谅他也罢,我都能理解,我不是求你见他,就是想和你说一声。”   谢太傅绝没有那个为薛家雪冤的本事。得知谢太傅捧剑入宫的那一刻,谢骞就知道祖父一定又被人利用了。   薛景的案子时三法司来回审核过的,没有一丝纰漏。谢太傅居然能找到全部人证物证,还把他们全部召回京城,在嘉平帝毫无准备、司礼监毫不知情的时候公之于众,六部六科官员群起响应,短短半天时间就有数百名官员前去声援,京师百姓自发前去宫门前支持年轻官员,钱太后的家人跪于宫门前大哭,贵戚、勋臣陆陆续续赶到宫中,当年的顾命大臣不顾老迈之身上疏,要求嘉平帝彻查当年之事……这么□□无缝的计划,这么大的声势,背后必定经过缜密的计划和安排。   谁会煞费苦心为薛家翻案?   只有罗云瑾可能最大。   他了解谢太傅,谢太傅认死理,不能容忍嘉平帝和周太后堂而皇之哄骗朝臣,而且当年谢太傅误以为薛景真的是出于羞惭才畏罪自尽,知道真相以后必定对薛景抱有愧疚之心,只要把证据送到谢太傅手上,谢太傅拼死也会闹出点动静。   谢骞并不在意罗云瑾的利用,他祖父就是这么一个人。   罗云瑾脸上没有一丝波澜,重复了一遍:“不见。”   谢太傅曾经对跌落尘埃的他置之不理,认为他不该苟活于世,在那一刻,他已经和老师恩断义绝。   或许老师觉得愧疚了,或许老师想再见他最后一面,劝他回头,又或许老师只是想和他说说他祖父的事情……不管谢太傅为什么想见他,他不在乎了。   他不会去见谢太傅,哪怕谢太傅马上就要咽气。   谢骞心里微叹,点点头,说起另外一件事:“官府张榜寻找薛家后人,来认亲的不少,一个月内有几百人说是薛侍郎这一支的后人。”   罗云瑾冷笑了一声。   他们这一房落难的时候,族人袖手旁观,薛府门庭冷落,只剩下几个老仆。现在薛家雪冤,朝廷恩赏,他们又一窝蜂地涌过来认亲。   谢骞接着道:“我亲自选的人。当年薛家出事的时候,远房一位老夫人拿出几千钱请押送的官差好好待薛家女眷,后来还常常去祭拜薛侍郎……还有衣冠冢,老夫人家中并不富裕,膝下有两个孙子,一家几口俱是知礼之人,我让她的一个孙子过继到薛侍郎这一支名下,朝廷的封赏都给了他,他可以继续奉养自己的祖母亲人。我看过他写的字,虽然笔法还稚嫩,不过是个好苗子,他祖母颇有见识,他读书刻苦,日后一定能光耀门楣。”   朝廷为薛家雪冤,赐下恩赏,归还薛家祖宅和田产,族人蜂拥而上,急着瓜分薛家祖产。   罗云瑾早就料到会如此,托谢骞帮忙为薛家寻一个嗣子,继承薛家祖产,承继薛家香烟。   “光耀门楣?”罗云瑾嘴角扯了一下,“不必了。”   他不在乎这些,只是想给地底下的亲人一个安慰而已。   ……   谢太傅离京的那一天,在城外官驿等了很久。   金乌西坠,暮色沉沉,归巢的鸟群拍打着翅膀飞向密林,夕晖喷薄而出,翻涌的晚霞边染了一层金边。   谢太傅身披鹤氅,站在马车旁,凝望官道宫城的方向。   家人再三催促,他长叹一口气,回头看谢骞。   谢骞摇摇头:罗云瑾不肯来,他也没有办法,换做是他,他也不会来。   谢太傅花白的头发在金灿灿的夕光中熠熠闪光,转过身,踩着脚凳上了马车,掀开车帘:“骞儿,祖父得罪太后和圣上,得罪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你以后在京为官前路艰险,你恨不恨祖父?”   谢骞笑了笑,逆光而立,面容模糊,唇上精心保养的胡须一翘一翘的:“祖父生来如此,孙儿没什么好恨的,在您眼中清名更重要,孙儿早就看明白了。”   他停顿了一会儿,郑重地道,“祖父,孙儿不会成为您这样的人。”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他是儿子,是丈夫,是父亲,他首先要爱护自己和家人,才能善待其他人。   谢太傅沉默了片刻,苍老的面孔上浮起一丝苦涩的笑:“祖父执着了一辈子……比不上你啊……”   车轮轱辘轱辘轧过石板,谢太傅放下车帘,靠在车壁上,缓缓闭上眼睛。   谢骞目送祖父的马车消失在茫茫的暮色之中。   罗云瑾没有来,祖父心里会一直挂念着这个遗憾,直到他生命的尽头。   ……   廷议过后,新的刑部尚书、大理寺卿和都察院左都御史的人选最终确定下来,内阁中空出一个空缺,徐甫顺利晋升,成为次辅。   司礼监传出加盖印信的驾帖,锦衣卫奉驾帖登门,抓了周家公子,消息传出,京师百姓欢呼鼓舞。   周家人仰马翻,庆宁侯求到东宫,帖子一封封送到朱瑄案头。   他道:“不见,以后周家的帖子不必送过来。”   近侍忙应是,收走周家和为周家公子求情的帖子。   大理寺重新整理了一份薛景勒索一案的卷宗,和刑部、都察院以及刑科再三勘核,盖上签印,送到东宫。朱瑄名义上主持了重审,这份案卷需要由他签名之后再留存原件和副本存档,以备将来查验。   朱瑄浏览一遍,加盖画押,让内侍收好,眼帘抬起,看着书案前那尊象牙雕缕的摩睺罗。   圆圆,答应你的事,我做到了。   他拿起摩睺罗,手指轻轻摩挲。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传来,宫人站在屏风外通禀,罗云瑾来了。   朱瑄笼着宽大的袖摆,珍而重之地放好摩睺罗,站起身,道:“让他去琴室等着。备茶。”   宫人退了出去。   不一会儿,罗云瑾在内侍的引导下转过屏风,走进琴室。   琴室陈设简单,珠帘高卷,花几上的黑漆螺钿山中访贤图铜瓶里供了几把绿油油的菖蒲、半夏和竹枝,粉墙下设矮榻,榻前长案上一对高足瓷盘,盘中绿橙堆磊。   朱瑄面色苍白,斜倚在榻上,没有戴纱帽,只戴了燕居冠,锦衣绣袍,气度优雅雍容。   宫人跪坐在地坪扇炉子煮茶,茶叶过了两遍沸水,一屋子浓郁的馥郁茶香。   罗云瑾走上前。   朱瑄示意他坐下,指指匣子:“这是薛侍郎的案卷,你拿去收着罢。”   罗云瑾坐到他对面,打开匣子,扫一眼案卷,唇边浮起讥讽的笑。   多么的可笑,他的祖父半生清廉,兢兢业业,最后却死在太监和深宫妇人之手。   他合上匣子,一盏茶送到他手边,茶水青绿,正是松萝茶。   朱瑄喝了口茶,轻声问:“你若不是掌印太监,而是位列朝官,会怎么看司礼监?”   罗云瑾手指微微攥紧茶杯。   朱瑄平静地道:“罗云瑾,内书堂的内宦读的大多是典章制度相关的书籍,以备将来随侍时顾问,你不一样,你自小聪颖,读了所有文官需要读的书,我问你,假如你是朝官,你怎么看司礼监?”   他眼帘抬起,直视罗云瑾。   “如果我将来要裁撤司礼监,你又会怎么看?”   炉火静静燃烧,一室茶香氤氲。   罗云瑾垂眸,脊背挺起:“司礼监和内阁共理朝政,已成定局。”   朱瑄淡淡一笑:“不错,你看得很明白。”   宦官专权是一大弊政,但是司礼监已然成为和内阁并驾齐驱的权力机构,不能轻易废除,司礼监能够牢牢压制住内阁,倘若贸然裁撤司礼监,文官失去掣肘,必定陷入党争之中。   朱瑄抬手,倒了满满一盏茶,送到罗云瑾面前。   “罗云瑾,孤问你这个问题,不是把你当成司礼监的内应,也不是当成其他人,孤问的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是权倾二十四衙门的罗统领。”   “内臣也是臣子,你毕生所学并非无用,即使身在司礼监,也可以施展抱负。”   罗云瑾静静地看着朱瑄。 第164章 忠告   廊前栽种翠竹,凤尾森森,窗前映下一片摇曳的竹影,满室弥漫的茶香中夹杂着丝丝缕缕的新橙芳香。   罗云瑾望着茶盏中潋滟的茶水,一言不发。   朱瑄停下来,咳嗽了几声,缓缓地道:“司礼监迟早要撤除,不过不能操之过急。内阁和司礼监相互对立,必定导致朝政紊乱,若司礼监被废,官员党同伐异,互相攻击,继续纵容司礼监,内阁势弱,官员敷衍了事,宦官擅权。唯有两者和平共处、通力合作,紧密配合,朝堂才能稳定,内阁司礼监互相协作,六部官员各司其职,方能改善现在的局面。”   嘉平帝荒废朝政,朝中阁臣碌碌无为,政治**,传奉官滥觞,宦官跋扈,民不聊生,内库已经无钱可用,军备废弛,各地起义不断,军户大量逃亡,两广、山东、山西、四川、江西接连发生兵变,军队的战斗力大不如前,而边疆地区从来都不曾太平过。   国朝早已岌岌可危,如若不能加以改良,必将走上末路。   朱瑄抬手,近侍走上前,送上一份名单,他接过,递给罗云瑾:“前任掌印太监,或霸道,或暴虐,或阴狠,有恶名昭彰的奸佞,也有能名列《妍范》的贤能内宦。”   《妍范》中记载的是历代正直忠诚的宦官。   罗云瑾凤眸微垂:“太子认为我可以忝列《妍范》?”   朱瑄道:“你的志向应该不止于此,位列《妍范》,哪里比得上流芳千古?”   罗云瑾闭了闭眼睛:“太子太高看我了。”   朱瑄笑了笑,面色苍白:“不试一试,你怎么知道结果?”   声音柔和虚弱,却有气吞山河的雄浑气势。   这一刹那,罗云瑾知道,坐在自己对面的人不是金兰的丈夫,而是一国储君,是将来的帝王。   “为什么是我?”他轻声问。   朱瑄掩唇咳嗽,道:“孤需要一个能够自我约束的内官,他必须饱读诗书,才华出众,能够和朝中重臣达成默契,互相配合,既能统领司礼监,又能压制内阁,还不会利欲熏心。司礼监中,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也没有比你更优秀的人。”   罗云瑾摇头:“我这些年手染鲜血,手下也有冤魂。”   朱瑄神情淡然:“孤找的是能担得起朝纲的英才,不是君子。”   君子爬不到高位,满朝文武,真正清清白白、一干二净的能有几个?他不在乎大臣有没有污点,只要没有什么大的瑕疵,有真才实学,踏踏实实办实事,能够为他所用就行。   君子用其贤,小人用其才。   他道:“我不能向你承诺什么,我只是凡人,也有七情六欲,或许我将来也会忌惮猜忌于你,我不知道自己将来的举措能不能改善朝中的困局……”   “不过有一条我可以向你保证。”   罗云瑾撩起眼皮,直视朱瑄。   朱瑄看着他,道:“我会尽己所能任用贤能、远离奸邪,我生于忧患,一定慎而又慎……以后或许还会出现像薛侍郎那样蒙冤的忠臣,我不可能面面俱到,只能尽量保全。”   “罗云瑾,你救不了你的祖父,救不了过去的自己,不过你可以救下其他人。”   “孤没有改天换地的雄心壮志,亦没有那样的能力,但是孤会尽己所能,让世间少一些像你祖父那样含冤而死的清官,少一些无辜被牵连的薛季和。”   罗云瑾手指轻轻颤动了几下,沉默了很久。   朱瑄没有催促他做出决定,放下茶盏,站起身:“你我这样的人,即使历尽磨难也不会轻易认输。”   言罢,转身离去,锦袍袍角划过金砖地,背影清瘦。   罗云瑾拿起那份名单。   原来朱瑄说的放他走,并不是逼他离开京师,而是真正放他自由。   ……   宫中发生这么多事,整个北直隶都传遍了。   金兰待在内殿之中“养伤”,虽然足不出户,不过每天都能从小满那里听说朝堂和后宫发生了什么。   嘉平帝再次和朝臣赌气,整日待在后殿和道士张芝设坛做法,后来嫌宫中不清净,干脆直接搬去西苑离宫。   周太后外风入体,不能行走,几次派宫人去西苑传召嘉平帝。嘉平帝去了一次仁寿宫,没敢进屋,站在侧间里,隔着一道帘子向母亲请安,被周太后骂了个狗血淋头。之后仁寿宫再传召,嘉平帝推病不去,命薛娘娘、李选侍和其他宫眷住在仁寿宫侍奉汤药,代他孝顺母亲。   王女医说金兰的腿上还没养好,不宜挪动,她不必去仁寿宫挨骂,过得十分清闲。   周家公子再次被抓,举世瞩目,南直隶传回消息说钱兴已经病死,刑部这次不敢包庇周家公子,三司会审,最后判了流放。   审理结果公布的那天,京师百姓奔走相告,欢欣鼓舞,据说还有放炮竹的。   天气转凉,阶前庭间落英缤纷,花障上缠绕的藤蔓也渐渐泛黄,平添几分萧瑟之意,宫人纷纷换上罗衣。   金兰悄悄出了一趟宫,去药王庙祭拜淑妃。   哭谏事件看似很顺利地解决了,其实影响非常深远,朝堂之上暗流汹涌。朱瑄这些天非常忙,早出晚归不说,有时候用膳的时候还会被请出去和东宫属臣议事,昨晚她等到半夜他才回来,怕打扰到他,她假装睡熟了,等他谁着以后摸了摸他的额头,他身上有些发热。   金兰给淑妃烧了几炷香,找大和尚讨了平安符和温补的方子,回宫以后,把平安符塞在朱瑄的枕头底下。   宫人来报,昭德宫的宫女下午过来探望金兰,让杜岩打发走了。   金兰没在意,洗漱之后换了衣裳,散着头发,靠坐在窗前看书。   帘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杜岩一溜小跑,奔进内殿,先告罪,然后道:“殿下,郑娘娘来了!扫墨去外面拦着了,郑娘娘非要进来!”   金兰怔了怔,郑贵妃居然来了东宫?   她立刻放下书,挪到里间床上躺着,宫女帮她包扎了腿,刚刚盖好锦被,头戴金丝髻、装束华贵的郑贵妃在宫人的簇拥中转过屏风,走了进来。   宫女内官拦在槅扇前,笑盈盈地道:“娘娘请坐。”   郑贵妃嗤笑一声:“怕什么?本宫又不会吃了太子妃!”   金兰朝杜岩几人点点头,杜岩和小满对视一眼,交换了一个眼神,卷起珠帘。   郑贵妃示意自己的宫人留在外面,只带着桃仁踏进内室,走到拔步床边,细长眼眸环顾一圈,慢慢抬起手。   桃仁站在她身侧,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坐下。   金兰靠坐在床栏上,肩上披了件氅衣,长发松松挽着,珍珠发带垂在肩头,粉面桃腮,肤如凝脂,一双乌黑明媚的眸子,不笑时眼中也有笑影,温柔可亲。   瞧这英姿勃勃的模样,一看就知道根本没病!   郑贵妃坐在床边,打量金兰几眼,视线落到金兰那条特意包扎的腿上,翻了个白眼:“装得还挺像。”   太子妃刚刚“告病”,不久之后宫里宫外就发生了这么多事情,还真是凑巧。皇太子倒是会疼人,知道提前布置,让太子妃远离纷争。   金兰笑而不语:“娘娘打发人过来问一两声就行了,不必亲自来探望。”   郑贵妃冷淡地道:“本宫不是来探望你的。”   金兰笑了笑,客客气气,冷淡而疏远:“娘娘有什么话说,派人传话就可以。”   郑贵妃一口气梗在喉咙里,忍了忍,道:“本宫今天来……是为了宝哥。”   金兰不说话。   郑贵妃停了下来,坐在床前,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桃仁轻轻咳嗽了一声。   郑贵妃回过神,收起惆怅之色,抬起下巴,恢复平时一贯的倨傲神情,道:“宝哥和你有缘,我养他这么多年,难得看他这么喜欢谁……”   不等她说完,金兰道:“宝哥是娘娘的爱犬,我就不夺人所爱了。”   郑贵妃顿了一下,面露失望之色,随即自嘲地一笑。   她在想什么呢?太子妃虽然仁善宽和,愿意舍命去救宝哥,也愿意不计前嫌救她,但是终究厌恶昭德宫,不愿和昭德宫亲近,每次在宫宴上看到她,太子妃能躲就躲,能避就避,不会主动和她攀谈。太子妃从来就没有喜欢过昭德宫。   郑贵妃抬起脸:“太子妃心善,以后宝哥要是流落到你跟前,你一定不会见死不救,宝哥毕竟是你救的。它只是个畜生,什么都不懂,太子妃不需要费心养着他,能赏他碗饭吃、不叫他被人捉去炖了就行。”   金兰想了想,面色不改,点点头,平静地道:“我可以答应贵妃。”   郑贵妃眯了眯眼睛,唇角勾起。   太子妃比她想象中的要聪明,也比她想象中的要冷静理智,她嘱咐太子妃照顾自己的爱犬,太子妃神色如常,一点都不诧异,也是个心性沉稳的。   郑贵妃伸手抚平襕裙皱褶,问:“太子妃想不想知道,为什么本宫年长于皇上,却能始终荣宠不衰?”   金兰没说话。   郑贵妃自顾自地接着道:“因为本宫和皇上曾经相依为命,皇上依赖本宫,这是其一。本宫了解皇上,知道他的性情和喜好,善于逢迎皇上,皇上喜好游猎,每次他出游时,本宫必会戎装同行,这是其二。”   “其三,本宫知道想在宫中立足,还必须有自己的耳目,必须培植自己的人手。钱兴狡诈贪婪,元辅郑茂奸猾,他们利用本宫讨好嘉平帝,借着本宫的名头迅速升迁,本宫又何尝不是在利用他们?内廷有钱兴,外朝有郑茂,京中一旦有风吹草动,本宫都会第一个知道。”   郑贵妃想起旧事,得意地轻笑几声,“当年吴皇后年轻骄纵,以为她是皇后就能为所欲为,殊不知她早已经得罪了不少人,本宫怂恿皇上废后,宫中内官没有一个提前给她报信,她孤立无援,怎么可能斗得过本宫?”   光有皇帝的宠爱根本不足以在宫中站稳脚跟,郑贵妃是宫女出身,见识虽浅,却懂得要怎么做才能稳固自己的地位。   她不仅要牢牢掌控后宫,还必须在前朝培植自己的亲信,虽然郑茂不堪大用,但至少和她利益相关,不会和她对着干。   郑贵妃看一眼金兰,不无讥讽地道:“太子妃比本宫幸运多了,你是皇太子妃,名正言顺,深得人心,治下宽和,不必费心就能笼络宫人。”   她费尽心机才控制内廷,金兰根本不必发愁这一点。   郑贵妃冷笑了几声,掩下嫉妒和不甘,道:“还有一点……本宫审时度势,识时务,皇上喜欢美人,本宫就帮他物色美人。”   她这次停顿了更久的时间,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敛去。   片刻后,她站起身,裙琚扫过床沿,背对着金兰,缓缓地道,“本宫观皇太子对你倒是真情实意……我生平没见过这样的男人……太子若能一直如此,那太子妃当真是有福分,假如太子将来变了心,太子妃也不必太在意,本宫能做到的,太子妃也能做到,而且会比本宫做得更好。”   言罢,她轻哼一声,下巴抬得高高的,搭着桃仁的手,慢慢走了出去。 第165章 誓言   第二天,昭德宫就把狮子犬送了过来,小满领着照顾狮子犬的宫女桃仁给金兰磕头。   金兰没有养猫养狗的爱好,之前朱瑄怕她烦闷,特意让杜岩寻来几只会唱小曲的白鹦鹉给她解闷,她送给其他宫嫔了,东宫廊下的鎏金鸟笼一并撤了去。   小满知道金兰不会把狮子犬养在内殿,和掌事太监商量以后,将桃仁拨去偏殿看屋子,那边宽敞,临着一座遍植海棠的园子,狮子犬白天可以尽情在园子里撒欢,也不会吓着怕狗的宫人。   狮子犬到了新的地方,倒是一点都不怕人,摇着蓬松的大尾巴大摇大摆晃了一圈之后,不知道在哪里寻了一个狗洞,钻出园子,径自奔进内殿。   宫女内侍们放下手里忙的事,一起捉狗,狮子犬左突右避,灵巧地躲开众人。   宫人跟在狮子犬后面,叫的叫,骂的骂,笑的笑,人仰马翻,乱成一团。   狮子犬扭着圆润的狗屁|股,找到内殿,钻进幔帐,满屋子乱窜。   宫人束手无策,扫墨也不得不前去捉狗。   朱瑄回来的时候,狮子犬迈着小短腿从包围圈中溜了出去,正好窜到他脚下,抬起头,对着他旺旺吠叫几声,试图咬他常服袍的袍角。   宫人吓得噤若寒蝉,飞快上前,抱走狮子犬。   金兰笑着迎上前,朱瑄目光落在她脸上,她双眉弯弯,双颊晕红,笑得很开心。   他拂起她鬓边散乱的发丝,问:“哪里来的狗?”   金兰和他说了郑贵妃来过的事。   朱瑄沉默了一会儿,先问跟在后面的扫墨:“检查过了?”   扫墨躬身道:“千岁爷放心,小的看过了,也叫猫儿房的管事太监看了。”   朱瑄双眉略皱,问:“养狗的宫女呢?”   扫墨早就料到朱瑄会问得很仔细,回答说:“她领了看屋子的差事,没事不能到近前伺候。”   朱瑄脚步一顿,看一眼趴在宫人怀里的狮子犬,拉着金兰进殿:“喜欢这只狮子犬?喜欢的话,就养着罢。”   金兰摇摇头,她只是觉得平时沉稳的扫墨气急败坏、趴在长廊里捉狗的样子有点好玩。   内殿早已经收拾干净了,狮子犬咬坏和挠坏的帐幔、熏笼换了新的,香炉里也换了平时不怎么用的去除秽气的云梅花脑香,香气浓郁。   金兰倒了一盅参茶给朱瑄。   朱瑄喝了两口,抬头看她,说:“真喜欢的话就养着,狗是狗,人是人,我不在意。”   他还不至于因为厌恶郑贵妃而迁怒到一只狗身上。   金兰笑了笑,坐到朱瑄腿上,搂住他的脖子:“我连鹦鹉都不想养,何况是只活蹦乱跳、到处乱窜的狮子犬?而且真养了狗,你就不怕我光顾着它,不理会你?”   狮子犬毕竟是郑贵妃的爱犬,金兰想养狗的话可以去猫儿房随便挑一只。   她养着狮子犬是一回事,每天让狮子犬在眼前乱窜是另一回事,她不想让朱瑄勾起什么不美好的回忆。郑贵妃对她不算坏,那是因为郑贵妃忌惮朱瑄,她是朱瑄的妻子,虽然不会和郑贵妃敌对,但也不可能成为朋友。   朱瑄揽着金兰的腰,唇角微微翘起,低头亲她:“我怕,圆圆只能想着我。”   金兰轻笑,凑上去吻他。   折腾了一番睡下,宫人挪走灯烛,帐前一片昏暗。   金兰睡得不沉,半梦半醒的时候看到罗帐外亮起几点灯火,朱瑄披衣起身出去,扫墨站在槅扇外,小声和他禀报事情。   不一会儿朱瑄依旧躺下,身上微凉,金兰掀开被子裹住他,问:“出什么事了?”   她身上柔软暖和,雪腻酥香,朱瑄抱起她,吻她眉心,道:“没事,西苑那边打发人传召御医,已经派人过去了。”   金兰问:“明天你是不是要亲自去西苑看望?”   太医院院判已经住进西苑,以备嘉平帝随时传召,大半夜的特意派人传其他太医,可能是嘉平帝病重了。   朱瑄摇摇头:“最近西苑时常传太医,我派个人过去看看就行。”   嘉平帝痴迷长生之术,身体每况愈下。之前住在乾清宫,大臣时常上疏劝谏,周太后和郑贵妃也会时不时训诫他几句,搬去离宫以后,他没了掣肘,用药更加频繁。   道士张芝是钱兴举荐给嘉平帝的,钱兴失势,人人都以为张芝也会跟着落魄,然而接任掌印太监的罗云瑾并没有打压他,张芝依旧随侍嘉平帝左右,为嘉平帝进献丹药。   西苑三天两头传召太医,朱瑄去看过两次。太医已经暗示过他几次,假如嘉平帝执迷不悟,继续服用张芝的丹药,礼部那边就得准备丧礼了。   金兰抱着朱瑄,没有说话。   难怪郑贵妃急着把爱犬送到东宫来,她得意风光了一辈子,得罪的人不知凡几,知道一旦嘉平帝驾崩,她一定下场凄凉,所以提前送出狮子犬。   还说了那番话。   ……   翌日早上,朱瑄派去西苑的宫人回来复命,道:“千岁爷,万岁昨晚突然心悸,太医说是丹毒所致,熬了药吃下去,天亮前已经好了。”   朱瑄点点头,用过膳,换了件玄色金线织龙纹盘领窄袖袍,拨开床帐,坐在床沿边看金兰。   他起身的时候金兰醒了一会儿,和他说了几句话,这会儿又睡熟了。晨光熹微,淡青色天光透过窗玻璃照进内室,她侧脸粉绒绒的,像刚熟的蜜桃。   朱瑄看了她很久,放下床帐出来。   宫人通禀:“千岁爷,昭德宫送了张帖子过来。”   朱瑄嗯一声,他正好要去昭德宫。   出门前,他叫来扫墨吩咐:“那个养狗的宫女是昭德宫的人,安置到别处去。”   扫墨应是。   昭德宫翠柏森森,清冷幽静,侍立的宫人没精打采,看到东宫的宫人,立刻堆起笑脸迎上前,不复当初的骄横跋扈。   虽然郑贵妃明面上并未失宠,但是宫中的风向早就变了,早在新旧两河工程顺利竣工的那一天,直觉敏锐的宫人就开始讨好东宫,疏远昭德宫。   朱瑄步上长廊,环顾一圈。   他曾经在昭德宫住过一段时间,那时候郑贵妃想方设法地笼络他,他认定郑贵妃是自己的杀母仇人,不为所动。郑贵妃装了几天慈母,很快暴露凶相。嘉平帝无奈,只能让他迁出昭德宫。   郑贵妃浓妆艳裹,一头金光闪闪的珠翠首饰,遍地金线闪色裙衫,坐在亭子里吃茶,宫人环伺左右。   看到朱瑄,她挥挥手,左右侍立的宫人立刻退出亭子。   郑贵妃端着茶杯,眼角斜挑:“太子是不是过来警告本宫,让本宫以后离太子妃远一点?本宫劝太子妃早做打算,你心里一定不痛快吧?”   朱瑄立在阶前,淡淡地道:“孤已经吩咐下去,贵妃以后没机会再见她了。”   郑贵妃脸色沉了下来,冷笑:“你这人果然阴沉古怪,本宫不过是和太子妃说几句话罢了,连这个你都要防着。”   朱瑄脸上神情淡然:“她是我的妻子,不劳贵妃操心。”   郑贵妃表情僵硬,嗤笑一声:“我关心她做什么?我只是可怜她没有认清你的真面目,她还以为你是君子,其实你阴柔诡谲,满朝文武都被你骗了!”   她才不会关心太子妃,她只是觉得太子妃傻里傻气的,所以提醒太子妃几句。   然而太子妃并不傻啊,太子妃只是不想搭理她罢了。   郑贵妃喝口茶,杯中茶水早就冷了,滑入喉间,一股冷冷的涩味。   她放下茶杯,凝望庭院那一排茂盛的翠柏,道:“皇太后的下场我已经看到了,太后生平最嫉恨的人是钱太后,你偏偏把钱太后的神龛挪回奉先殿,让太后生生世世无法和先帝并尊,还派人去裕陵挖通隧道,当真是好手段。”   钱太后的墓穴和先帝的墓穴被堵得严严实实的,钦天监前去察看过后,认为挖开隧道可能会震动地脉,不利子孙,建议保持原状。   消息传回京师,群臣无可奈何,周太后得意洋洋:朱瑄将她的丑事昭告天下又如何?她百年之后,还是能和先帝合葬,钱太后那个老妇永生永世只能待在那个封闭阴森的墓穴里!   嘉平帝松口气,准备顺水推舟召回谢骞。   这时传奉官中精通风水的道士上疏说墓穴被堵,裕陵闭塞,风气不通,更加不利于子孙,而且于理不合。   大臣们争执不休,又举行了一次廷议。道士在廷议中毛遂自荐,主动要求协助谢骞,他不仅懂营造之事,还是大名鼎鼎的阴阳家,朝中不少重臣曾经请他看过风水,见他坚持,附议他的奏疏。   道士拿到诏书以后,第二天就启程去裕陵实地勘察。不久送回奏疏,说他已经找到挖开隧道的同时还不会震动地脉的方法,大臣们看过图纸,认为他的方案可行。   如今裕陵那边已经动工了。   钱太后终将和先帝合葬。   郑贵妃冷眼旁观,这场好戏实在精彩,可惜她没能参与其中。   据说周太后已近癫狂,天天在屋中咒骂钱太后。嘉平帝不敢去见她,让宫妃代他尽孝,宫妃们苦不堪言。   郑贵妃挺直脊背,双眼微眯,看着朱瑄:“太后生不如死,接下来该轮到我了。”   顿了一下,微微一笑,脸上皱纹舒展,“太子有什么手段,尽管使出来,事到如今,本宫无话可说。只希望太子记得当初的承诺,放过郑家。”   朱瑄没有看郑贵妃,淡淡地道:“孤和贵妃曾立下誓言,自然会遵守。”   言罢,转身步下石阶。   微风拂过,枝叶沙沙作响。   郑贵妃目送朱瑄的背影远去,收回视线,轻声喃喃:“那就好,太子虽然阴狠毒辣,却是守诺之人。”   当初她曾经讥笑朱瑄,这个地位岌岌可危、瘦削孱弱的少年居然敢和自己谈条件,实在是滑稽可笑。   她看不起朱瑄,却不得不忌惮朱瑄,因为朱瑄就是个疯子,当着她的面让人活剐了残害皇子的太监,谁知道他下一次发疯的时候会把矛头对准谁?   如今,郑贵妃不得不庆幸自己从不曾加害金兰,不然郑家的下场会和那个惨死的太监一样。   郑贵妃端起茶杯,喝下冰凉的茶水。   死期将至,她心中并无恼怒愤恨。   早在儿子夭折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将来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她还记得嘉平帝安慰她说:贵妃不必伤怀,这是命数。   嘉平帝迷恋她,又将她视作耻辱,认为他们结合所生的儿子注定活不久,命里就该早死。   她死了,嘉平帝固然伤心,伤心之余,应该也会松口气吧。 第166章 去世   几场连绵的阴雨过后,天气陡然放晴,风和日丽,晴空万里。   秋日明媚的日光倾洒而下,透过花障,一层一层筛过,罩下斑驳的碎影。   金兰身披鹤氅,从园子里摘葡萄回来,身后宫人簇拥。穿过曲廊时,忽然闻到一股馥郁清冷的幽香,她抬起头,朱红宫墙静静矗立,角落里几株桂花树,远看仍是碧油油的,微风拂过,细如米粒的金色花瓣从茂盛的枝叶间洒下,纷落如雨,满地金黄。   她站着出了一会儿神:“桂花都开了。”   小满笑着说:“是呢,就是前几天开的,叶子太密了,不近看还真不知道花开了。白露她们早上说今年的桂花开得多,甜食房那边已经收了第一茬最好的金桂和丹桂,预备做桂花露、桂花茶、桂花糕。”   金兰想了想,含笑说:“让膳房再添一道桂花莲藕夹,馅里加些桂花酱,别弄腻了,炸嫩些。”   朱瑄今天去西苑看望嘉平帝了,说好晚上回来和她一起用膳。他不爱吃甜的,应季的桂花糕、菊花糕、香茶酥饼之类的他都不爱吃,她刚才领着宫人摘紫葡萄,就是打算让膳房做一道葡萄羹给他尝尝,他最近胃口不怎么好。   桂花莲藕夹是她家乡的菜,朱瑄尝过一次,好像很合他的胃口。   小满应是,让人把紫葡萄拿下去,让宫人挑拣颗粒饱满圆润的出来好做葡萄羹。   两名宫人匆匆穿过甬道,走上前,站在廊下,拱手道:“殿下,昭德宫的掌事太监刚才过来回话……郑娘娘没了。”   宫人们惊诧地抬起头,廊前鸦雀无声。   金兰恍惚了一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问:“你说谁没了?”   宫人躬身道:“殿下,郑娘娘殁了。”   恍若晴天霹雳。   宫女内侍们面面相觑,惊骇地瞪大眼睛,大气不敢出一声。   金兰呆住了,微风扫过长廊,桂花飘飘洒洒,幽香阵阵。   宫人反应过来,窃窃私语,个个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不可一世的郑贵妃,居然就这么没了?   金兰立在廊前,沉默了片刻,回过神,吩咐宫人:“派人去西苑报信。”   宫人领命而去。   金兰回内殿换了身颜色素净的常服,取下身上穿戴的珠翠首饰,梳丫髻,戴莲花玉冠,赶去仁寿宫为郑贵妃料理后事,小满和扫墨寸步不离地紧跟着她。   仁寿宫里哭声震天,郑贵妃走得太突然,宫人们一窝蜂赶到内殿,跪倒在长廊下,以头抢地,嚎啕大哭。   掌事太监和掌事女官眼圈通红,跪下给金兰请安,哽咽着道:“娘娘说殿下一定是第一个来的,娘娘没什么好嘱托的,娘娘说让殿下费心了,殿下行事公正,仁厚宽和,要小的们一切都听殿下分派指示。”   金兰叹了口气。   郑贵妃把狮子犬送到东宫的时候,她就猜到郑贵妃应该不久于人世。   宫人领着金兰往里间走。   小满拦住宫人,道:“殿下就不必进去了,小的代殿下进去看看。”   他和宫女进里间转了转,不一会儿走出来:“殿下,郑娘娘确实殁了。”   金兰站在紫檀雕花镶嵌四季花开富贵满堂落地大屏风前,扫一眼内室,床帐高卷,水晶帘轻轻摇曳,鎏金铜钩拢起纱帘,郑贵妃一身华丽的皇贵妃装束,头上珠玉闪耀,静静地躺在明间宝榻之上,远看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她挪开视线,问:“贵妃怎么没的?”   掌事太监跪在地上,哭着道:“小的也不知道,昨天还好好的,早起时娘娘还喝了碗粥,吃了粉煎骨头,不知道怎么突然就捂着心口说心疼、喘不过气,不一会儿人就没了。”   早上伺候用膳的宫女内侍已经被看守了起来,个个哭得泪人似的,掌事太监过去审问,他们哭着辩解,语无伦次,什么都问不出来。   扫墨眼珠一转,进里间看了看。   金兰把他叫到跟前,问:“怎么回事?”   扫墨小声说:“郑娘娘长年服用求子汤,是药三分毒,何况她那样不管不顾地瞎吃一气?迟早的事。”   忙乱中,太医过来了。   检查过郑贵妃早上吃过的东西,问过宫女太监,院判走到外间,和其他太医小声商量了几句,向金兰禀报说郑贵妃这是突发疾病而亡,可能是伤心所致,也可能是平时胡乱用药,伤了底子,还有可能是情绪波动过大、窒息而死。   总之,郑贵妃虽然走得突然,但是一切迹象表明没有人谋害她。   金兰知道他们检查不出其他东西,挥挥手让他们退下。   掌事太监擦了擦眼泪,给金兰磕头:“殿下,自从上回……上回万岁病了以后,娘娘的精神头就一天不如一天了。”   嘉平帝发病时当众说出他把和郑贵妃的感情视作奇耻大辱,郑贵妃自那以后心灰意冷,一直不怎么出门。之前她半个月用一次药,这段时间天天催着宫人熬药,一碗接一碗灌下去。宫人早就知道会出问题,劝了又劝,郑贵妃根本听不进去。   金兰感慨万千。   宫人进来禀报,司礼监的人来了。罗云瑾已经知道郑贵妃去世的消息,派人过来料理丧葬,宫人拿着册子,开始搬动屋中陈设。   金兰拦住掌事太监,道:“贵妃喜欢这些东西,不必撤走,按原样摆放。”   郑贵妃屋中的陈设比她上次来的时候看到的还要奢华,一室珠光宝气,大屏风雕工精致,人物栩栩如生,桌椅木榻的牙条上都镶嵌了珠宝玉石,这些应该都是郑贵妃的心爱之物。   掌事太监愣了一下,泪流满面,哭着应是。   司礼监的管事太监迟疑了一下,赶回文书房值房,向罗云瑾禀报:“太子妃殿下说不用挪动贵妃娘娘屋里的摆设,这好像于礼不合。”   罗云瑾坐在书案前批阅奏折,闻言,抬起头,道:“太子妃吩咐什么,你们照着做便是,不必来回我。”   管事太监应喏。   罗云瑾放下朱笔,补充了一句:“让内官监提督太监过去照应。”   管事太监刚刚起身,点头应是。   ……   在后宫之中屹立不倒数十年的郑贵妃突然暴病而亡,消息传出,一片哗然。   朱瑄听说这事的时候,正站在西苑离宫内殿的屏风前和御医说话,御医告诉他嘉平帝已经伤及肺腑,劝他想办法赶走张芝。   他没说话,门口传来通禀声,宫人进来通传,说了郑贵妃去世的事。   御医脸色大变,目瞪口呆了一会儿,擦了擦头上的汗。   朱瑄神色如常。   御医拱手告退,悄悄吁出一口气,心道太子爷不愧是储君,果然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   宫人继续向朱瑄禀报,说太子妃已经去昭德宫帮着打理后事,“千岁爷,礼部的人问,要不要等万岁启程?”   郑贵妃去世,嘉平帝肯定会连夜赶回宫。内官监那边暂时没有挪动郑贵妃,等着嘉平帝回去见郑贵妃最后一面。   朱瑄唇角轻轻挑了一下,道:“不必了,让他们照着规矩办,不必特意等圣驾回宫,皇上身体不适,不会回宫。”   宫人瞠目结舌,不敢多问。   朱瑄吩咐了几句,安排人手处理丧葬事宜,最后叮嘱道:“你回去告诉扫墨,一切事务让内官监和礼部看着办,不要让太子妃劳累着了。孤今晚不回去,明天再回大内,叫太子妃自己先安置,不必等孤。”   宫人应是。   等宫人离开,嘉平帝的近侍走到朱瑄身边,一脸为难之色:“千岁爷,您看现在该怎么办?”   郑贵妃暴病而亡,他们该怎么告诉嘉平帝这个噩耗?   朱瑄转身往里走,淡淡地道:“孤来告诉父皇。”   近侍松口气,殷勤地打起帘子。   内殿伺候的宫人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已近迟暮,槛窗前浮动的金色余晖一点一点冷寂下来,还没到点起灯烛的时候,殿中光线昏暗。   嘉平帝半靠在床栏上闭目养神,刚吃过药,面如金纸。   朱瑄慢慢走上前,轻声道:“父皇,刚刚大内送来消息,郑贵妃殁了。”   嘉平帝浑身一震,蓦地睁开眼睛,嘴唇哆嗦了几下,浑浊的双眸中满是惊惧和茫然。   朱瑄站在榻前,俊眉修目,长身玉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嘉平帝浑身发抖,就像被什么抽走精气神一样,整个人陡然变得干瘪、虚弱,两眼无神,死气沉沉,呆呆地凝望着香几上溢出缕缕青烟的铜鎏金狮子熏炉,半天没有说话。   许久过后,他长叹一口气,“什么时候的事?”   朱瑄道:“差不多巳时三刻的时候,太医看过了,贵妃是突发急病而亡。”   嘉平帝缓缓闭上眼睛,浑身还在发颤,喃喃地道:“也好……没受什么罪……”   过了一会儿,他缓过神,睁开眼睛,看着朱瑄,欲言又止。   朱瑄道:“父皇,不是我下的手。”   嘉平帝被儿子毫不留情地点破心中所想,瑟缩了一下,神情复杂,眸底闪过恼怒、尴尬和狼狈,沉默了半晌,摇头失笑。   他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开始惧怕朱瑄了。   朱瑄问:“父皇今晚要不要起驾回宫?”   嘉平帝坐在黑暗中,摇了摇头。   贵妃陪伴了他几十年,从他还是个牙牙学语的孩童到长大成人、成婚生子、慢慢老去,贵妃一直陪在他身边。贵妃是他的母亲,他的姐姐,他的女人,只要贵妃还在,他就觉得自己是安全的,有人疼宠,有人溺爱。   现在贵妃走了,嘉平帝忽然发现,原来自己老了,他早已经不是那个遇到难事就躲进贵妃怀里发抖的孩子,他的孙女已经能走路了。   他不想回大内。   朱瑄早料到会如此,脸上没什么表情。   帐幔后传来窸窸窣窣的碎响,宫人手持蜡烛,一一点亮殿内的壁灯,昏黄的灯火如水一般慢慢荡漾开。   朱瑄看着映在榻前镶金牙条上的灯火,缓缓地道:“贵妃的丧葬事宜,礼部会照着章程办,我不会插手管。父皇想追封贵妃,我不会阻拦,日后父皇想让贵妃祔葬……”   他停顿了一会儿,不无讥讽地道:“父皇自己决定,我绝不会阳奉阴违,嘴上答应,背地里另有打算。”   嘉平帝脸上瞬时涨得通红,面皮抽搐。   朱瑄接着说:“我母亲本是寻常宫女,父皇宠幸了她,又不能好好护着她,害了她一生。父皇不必担心儿子将来和您一样为了一己之私擅动陵墓,儿子从来没想过要让母亲和您合葬,母亲生前被您所累,儿子怎么忍心让她死后不得安宁?我会另外为母亲寻一处墓穴。至于您愿意让谁祔葬,随您喜欢。”   他一字一字地道:“我母亲不稀罕。”   嘉平帝气得眼冒金星,全身发抖,挣扎了半天,抬起手:“孽子!你这个……孽子!”   朱瑄站在他面前,神色冰冷。   嘉平帝坐起身,随手抄起枕头,朝朱瑄扔了过去。   枕头跌落在脚踏上,一声轻响。   嘉平帝怔了怔,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手背皮肤苍老,爬满皱纹。   他颓然地闭上眼睛,靠回床栏上,揉了揉眉心,无奈苦笑。   儿子长大了,成了皇太子,羽翼丰满,他奈何不了儿子。   朱瑄没有捡起脚踏上的枕头,转身出去,吩咐宫人:“皇上气急攻心,你们好生照料。”   宫人应喏。   朱瑄立在阶前,抬头凝望夜空中皎洁的圆月。   这一刻,他无比思念金兰。   ……   金兰一直忙到深夜。   各宫宫妃陆续赶来帮忙,她们不是来为郑贵妃哭灵的,而是想亲眼确认郑贵妃确实死了。   几个宫妃站在灵堂外,哭哭笑笑,神态癫狂。其中一个妃子头发花白,因为不小心得罪郑贵妃,幽居冷宫,一住就是二十多年。   金兰看得唏嘘不已,怕她们闹事惹怒嘉平帝,示意宫人赶紧把人搀扶下去。   眼看到了后半夜,堂前人来人往,扫墨劝金兰去休息:“您去打个盹也好,太子爷吩咐过,让小的提醒您,您要是累着了,小的担待不起。”   金兰忙了一天,头昏眼花,确实有点撑不住了,留下小满和掌事太监,回厢房休息。   刚挨着枕头她就睡着了。   扫墨留在外面看守。   金兰睡了没一会儿,翻个身,突然感觉好像有人坐在床头看自己,心中一惊,睁开眼睛。   黑暗中,熟悉的轮廓越靠越近,俯身,吻落在她脸上。   “吓着你了?”   金兰揉揉眼睛坐起来:“五哥,你怎么回来了?”   朱瑄一身玄色窄袖骑装,风尘仆仆,微凉的手指摸摸她的脸,目光黑沉沉的:“本来赶不回来的,想见你,就连夜回来了。”   金兰困得眼睛都睁不开,靠在他胸膛上,搂住他的腰。   朱瑄低头吻她发顶:“你累着了,接着睡。”   金兰嗯一声,脑袋一点一点的,又睡着了,呼吸声沉重。   朱瑄轻轻放下她,给她盖好被子,脱了靴鞋,和衣躺在她身边,眼眸低垂,静静地看着她。   ……   得知嘉平帝要留在西苑养病,不会回大内宫城,内官监松了口气:既然嘉平帝不回来,那丧事就好办了!   离宫那边传回圣旨,嘉平帝赐谥郑贵妃为恭肃荣靖皇贵妃,丧礼从厚,一应礼制,比照皇后。   朝臣对此没有任何异议,郑贵妃死了,他们欢天喜地:要不是郑贵妃红颜祸水,皇帝绝不会贪图享乐,不理朝政!现在郑贵妃暴病而亡,钱兴也死了,嘉平帝远离了奸邪小人,一定能重新振作,勤政爱民,朝中的诸多弊政很快就能得到解决。   司礼监、礼部和内官监通力协作,郑贵妃很快便风光大葬。 第167章 我不是你儿子   郑贵妃的丧事刚刚办完,还没出孝,科道官弹劾郑家兄弟的折子雪片似的涌向乾清宫。   嘉平帝伤心过度,住在离宫,不愿回大内。折子送至朱瑄跟前,他看都不看一眼,让人直接封进宝匣里,送到离宫去。   郑家兄弟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想起姐姐这一年来的谆谆告诫,抱头痛哭了一场,擦干眼泪,主动认罪,献出侵占的良田万余亩,请求嘉平帝宽恕。   嘉平帝不仅没有惩治他们,还好生安慰他们一番,赐下田宅府邸、金银珠玉若干。   兄弟俩没有因为嘉平帝的怜惜而得意忘形,按着郑贵妃之前教过的,写了封信给嘉平帝,请求举家回乡。   嘉平帝看过信后,很久没有说话。   当京师百姓迎来今年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时,郑家兄弟拖家带口,悄悄离开京城。   过完年后,朝中大臣翘首以盼,等着嘉平帝恢复常朝。   嘉平帝依旧住在风景秀丽的离宫里,别说上朝,连折子都不看了,而且比以前愈发宠信传奉官和道士。年初的时候为了祈福,更是一次性授予两百多个和尚道士官职,司礼监写册封诏书都写了一整天。   大臣们失望透底:不管有没有郑贵妃,嘉平帝都会沉湎声色,好逸恶劳。   郑贵妃和太监大肆搜刮,进献珠宝珍奇以讨好嘉平帝,只是投其所好而已。   这年开春,积雪融化,谢骞从裕陵返回京师,报告修墓之事,钱太后墓室的隧道已经成功和先帝的墓室打通,并未伤及地脉。   朱瑄代嘉平帝祭拜奉先殿,奉上图纸,以慰先帝在天之灵。   钱兴去世,郑贵妃暴亡,元辅郑茂心有余悸,不敢越雷池一步。钱兴散布在各地的党羽屡遭弹劾,接连落马。   朝中太平了一段时日。   樱桃肥熟、芭蕉冉冉时节,金兰接到湖广那边的家信,贺老爷病了,思女心切,请求入京和金兰见一面。   家信先送到朱瑄手上,他犹豫了一会儿,让扫墨将家信原封不动送去内殿。   金兰看过信后,立刻提笔写了回信。   下午朱瑄回东宫,金兰给他倒了碗雪泡缩脾饮,和他说起这事。   朱瑄佯装不知情,喝了口缩脾饮,道:“我让太医去那边照应,免得岳父路上病情加重。”   金兰摇摇头,笑了笑:“不必打发人接他们入京……派几个太医去湖广就行了,我已经写信回去,劝我父亲不要进京。”   朱瑄抬起头。   金兰示意左右侍立的宫人出去,轻声道:“父亲就算来了京师,我也不会见他。”   朱瑄放下茶碗,走到金兰跟前,俯身抱起她:“那就不让贺家人进京。”   他本来就不想让贺家人进京来打扰她,要不是怕她生气,那些家信根本送不到东宫。   金兰蜷缩成一团,靠在朱瑄身上,抱住他的腰:“入则孝,出则悌……违父母之教,是谓不孝……五哥,我有违闺范,有违孝道。”   朱瑄轻笑,低头亲她脸颊:“别胡思乱想,为人父母者不能尽责,做子女的难道要一辈子逆来顺受?你出阁的时候已经和贺家两清了,不见也好,我也不想让你见他们。”   最好一个都不见。   金兰抱紧朱瑄,脸埋进他怀里蹭了蹭,这些话她也只敢和他说,其他的人未必懂,即使懂,也未必会赞成她。   她抬起脸,“我说什么你都不反对,这样不好。”   朱瑄轻笑,吻她微红的鼻尖,“我觉得很好,圆圆说什么都是对的。”   金兰轻轻捶了他一下,他握住她的手腕,搂着她躺下。   外面侍立的宫人听到里间传出隐隐约约的声响,面不改色地放下帐幔,退了出去。   ……   东宫的信使快马加鞭,十天后,回信送抵湖广江夏县。   贺枝堂拆开信,仔仔细细看了两遍后,出了一会儿神。   他这两年正是长身体的年纪,见风就长,隔几个月就变一个样,又长大了一岁,个子更高了,瘦了,跟着先生读了两年书,举止气度和先前那个骄纵任性的小少爷判若两人,眉眼五官越来越秀气。   前不久剪春平安产下一女,抱着孩子回祝家省亲,祝家为外孙女庆生,办流水席,请十里八乡的乡亲吃喜酒。   贺枝堂去祝家送礼,剪春是祝舅父的干女儿,贺枝堂管她叫表姐。   剪春抱着女儿,盯着他看了半天,没认出他来,笑着对旁边的人道:“这是哪家的少爷?眉眼看着倒有点像太子妃殿下。”   屋子里的太太小姐们都笑了,指着贺枝堂说:“这是宝哥,以前胖乎乎的,比宝塔还敦实,长大了倒是出落得灵醒。”   剪春一脸诧异,转头和其他人说话,她不喜欢祝氏,不喜欢贺老爷,也不喜欢贺枝堂,甚至不喜欢贺枝玉。   她只喜欢三小姐金兰。   旁人看她对贺枝堂冷淡,只当没看见的模样,七嘴八舌岔开话题。她是太子妃托付给祝舅父的人,虽然只是个丫鬟,太子妃却待她和姐姐一样,逢年过节一定会派人给她送绸缎面料和北边的吃食,她生了孩子,名字都是太子妃取的。   祝家上上下下不敢得罪她。   祝太太知道剪春不喜欢祝氏,干脆没给祝氏请帖,只让贺枝堂过来赴宴。   宴席散后,祝舅父把贺枝堂叫到书房去,问他功课。   他心不在焉地答了几句,忽然道:“舅舅,我姐姐爱吃家里的干笋,前些天家里晒了一些,我让人收着了,您看什么时候送到京师去?”   祝舅父笑了笑,说:“这个月月底我正好要派人去京师……”   话没说完,祝舅父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笑容凝结在嘴角。   贺枝堂站在书案前,望着花几上一盆怒放的瑶台玉凤,攥紧手指,闭了闭眼睛。   金兰爱吃笋,金兰住在京师,金兰是他的亲姐姐。   他早就知道答案了,只是一直不敢面对。   祝舅父叹口气:“宝哥,你不要怪你娘,你娘她也有苦衷,她这些年真的把你当亲儿子疼爱。”   贺枝堂微微一笑,睁开眼睛,面上掠过一丝讥讽:“太太有苦衷,我姐姐又做错了什么,她活该受太太的磋磨?我呢?”   祝舅父叹息:“你娘做错了。”   贺枝堂道:“不,是太太做错了。”   祝舅父眉头紧皱,还想劝他,他朝祝舅父作揖,头也不回地出了书房。   从祝家回来以后,贺枝堂回到自己的屋子,躺了一天一夜才下床。   门口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管家迈步进屋,小声问贺枝堂:“少爷,太子妃殿下信里怎么说?”   贺枝堂回过神,收起信,淡淡地道:“不必安排船了,太子妃会派宫中的太医来家里为爹爹看病。”   姐姐不想见贺老爷和祝氏,信中劝他们不要进京。   管家点头应是,道:“大官人病着,确实不宜远行,太子妃殿下想得真周到。”   贺枝堂脸上闪过一丝没有意味的笑,拿着信,转过屏风,穿过穿廊,去了正院。   一个头发花白的妇人正好迎面走过来,看到他,忙问:“京里来信了?太子妃肯不肯见你爹?”   贺枝堂摇摇头。   祝氏面露失望之色,转身回正院,进了里间,对床上躺着的贺老爷道:“你死了心罢,太子妃不愿见你。”   贺老爷额前勒了包头,半躺在枕头上,神色萎靡,闻言,神情更加黯淡:“三姐还是不想见我……我是她爹啊……”   他想弥补三女儿,想对三女儿好一点,三女儿却不肯见他。   贺枝堂冷笑了一声:“爹,您只是我和枝玉的爹。”   贺老爷和祝氏都愣住了,同时抬起头。   贺枝堂站在门口,逆着光,面容模糊,道:“从小到大,我和枝玉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太子妃只能拣我们挑剩下的,一家人坐着吃饭,太子妃只能动跟前两盘菜,从头到尾一句话不敢多说,出门见客,我和枝玉是少爷,是四小姐,太子妃只能去陈家坐坐……”   他顿了一下,看着贺老爷,眼圈发红,“爹,您明明知道太太是怎么对太子妃的,装聋作哑,只当不知道。太子妃是您的女儿,不是猫猫狗狗,给几碗饭喂饱了就行!她现在嫁人了,过得比在家好多了,您何必要见她?给她添恶心吗?”   贺老爷嘴唇哆嗦了几下,双手直颤。   祝氏的反应更加剧烈,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扶着额头踉跄了几下,手撑着床沿,双腿发软,瘫软在脚踏上。   丫鬟忙上前去扶她,被她一把推开。   贺枝堂心口闷气,不想再看祝氏一眼,转身踏出房门。   身后传来祝氏一声比一声凄厉的呼喊声:“宝哥!宝哥!我的儿……宝哥……”   贺枝堂停下脚步。   祝氏披头散发地追出来,颤颤巍巍地走到他身后,“你……你都知道了?”   她语气陡然一变,“谁告诉你的?是不是太子妃?还是你舅舅?他为什么要告诉你?你是我养大的儿子!你是我的!生恩怎么比得上养恩?我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为你熬了多少心血……”   贺枝堂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拳,转过身,看着双目圆睁、神情疯狂的祝氏:“没有人告诉我,是我自己猜出来的。”   小的时候,他嘲笑金兰,对她吐口水。   她皱着眉头,一脸无奈地看着他,好脾气地劝他:“宝哥,你不能这样……”   他才不会听她的话,她只是个丫鬟生的庶女,爹不疼她,娘不喜欢她,她和她娘一样,就是贺家的丫鬟。娘说了,不能把她当姐姐,只要把她当成丫鬟就好了。   金兰对谁都客客气气的,温柔可亲,亲戚家的孩子喜欢和她玩,对着她撒娇。   贺枝堂很生气,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气什么,反正看到金兰和堂兄弟姐妹高高兴兴一起玩的时候,他就会很生气。他故意去捣乱,追着堂弟堂妹揪他们的辫子。   金兰也生气了,护在堂弟堂妹们跟前,轻轻地拍了他几下:“你是哥哥,不要欺负弟弟妹妹。”   贺枝堂偏不听她的,她越护着谁,他越要欺负谁。   后来他发现,金兰对他格外宽容。   年底阖家团圆,他和堂兄们打打闹闹,她坐在角落里,含笑看他,目光温柔。   他觉得金兰笑得古怪,恶狠狠地瞪回去,丫鬟生的,看什么看?   她笑着挪开视线。   不一会儿,他发现金兰又在看自己,一时走神,让炮仗炸伤了手,疼得龇牙咧嘴。   小厮们吓得大叫起来,声音传到屏风后面,祝氏抛下一屋子客人,跑出正厅,抓着他的手,急得眼泪都掉出来了,一叠声让人去请郎中。   贺枝堂很疼,不过当着一院子堂兄弟们的面,不想被人笑话,故意甩甩手,道:“没事,我一点都不疼!”   祝氏搂着他,又气又心疼,“早和你说了不要玩!不要玩!就是不听话!”   贺枝堂抬起下巴,强忍着没掉眼泪,目光扫过角落,金兰站了起来,脸色苍白,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双手绞着衣角,很担忧的样子。   祝氏一边数落,一边拉着他进屋,让丫鬟给他包扎手指,屋子里的堂姐妹们都围了过来,问他疼不疼,在一旁端茶递水,帮着拿东递西。   只有金兰没有过来,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带着剪春出去了。   一个月后,一家人围坐在桌前吃汤圆,贺枝堂嫌碗里的汤圆太烫了,伸手夹桌上一盘炸汤圆吃。   金兰坐在一边,抬头看他的手指。她平时吃饭静悄悄的,不怎么抬头,那天却很专注地盯着他的手看。   祝氏横了她一眼。   她低下头,默默吃汤圆。   岁月匆匆,一转眼,她已经出阁嫁人。   贺枝堂回想往事,忽然明白金兰为什么要盯着他的手指看:她担心他手指上的伤还没好,又没有机会近看,只能在吃饭的时候多看几眼。   他眼中浮起几点泪光,手背上青筋狰狞:“为什么瞒着我?为什么不告诉我实情?为什么?!”   祝氏被他的眼神吓得后退了几步,“太子妃答应我不说的……她答应我的!”   贺枝堂浑身发抖,手指深深掐进掌心里:“她不说,是不想搅乱我的心志,你呢?母亲,你就打算一直瞒下去?你想瞒我一辈子?你口口声声说把我当亲生儿子,含辛茹苦拉拔我长大,你什么时候真正为我想过?”   祝氏轻轻哆嗦。   贺枝堂抬起头,泪水还是洒了下来:“你养我一场,待我恩重如山,我感激太太,可是我姐姐做错了什么?她还不够乖巧?不够听话?你看管得那么严,她从来没主动找我说过话!我问过老仆了,当年乔姐是你为爹纳的妾,是你让她为爹生儿育女,乔姐没有勾引过爹!姐姐是贺家的女儿,你那么对她……你当着我的面折磨她,你还让我恨她,看着我怎么嘲笑她……太太,我把你当亲娘,你怎么能这么恨心地对我?”   这个女人只想把他一辈子困在她身边,当一个听话孝顺的乖儿子。   贺枝堂呵呵轻笑了几声:“太太,我不恨你瞒着我,你确实疼爱我,可你不该挑拨我和姐姐,你不该让我那么对姐姐,她是我的亲姐姐!”   太太想要他当一个乖儿子,这没什么,太太不想让他认乔姐和金兰,这也没什么,毕竟太太把他养大了。太太对金兰不好,也属人之常情。   但是太太不该刻意让他仇视自己的亲姐姐!   祝氏泪如雨下,不停地摇头:“不,不!宝哥,你是我儿子!你是我儿子!”   贺枝堂紧咬牙关,感觉嘴巴里全是铁腥味。   “我不是你儿子。”他直视着祝氏的眼睛,一字一字地道。   祝氏啊啊了两声,浑身脱力,倒在地上。   贺枝堂叹了口气,看着祝氏。   祝氏朝他伸手,眼球诡异地突出,面容狰狞:“儿子,你是我儿子!”   她不能失去儿子,儿子就是她的全部!   她忽然翻个身,爬了起来,手脚并用,扯住贺枝堂的袖摆:“儿子,娘给你磕头了,娘真的是你亲娘!那些人都是骗你的,你是娘生的!”   贺枝堂心中悲凉,转身离去。 第168章 驾崩   嘉平帝病重,这年宫妃们没能去涿州的娘娘庙进香拜佛。   朱瑄以皇太子的身份视朝于文华殿,太医院御医和宫中奉养的道士、法师悉数搬去离宫,以便嘉平帝随时传召。   郑贵妃去世,宫务暂时交由废后王皇后执掌。   王皇后虽是中宫皇后,却谨慎退让了一辈子。她牢牢记得前任废后的教训,从入宫第一天开始就处处忍让郑贵妃,不论郑贵妃怎么挑衅讽刺,她打落牙齿和血吞。如今郑贵妃走了,王皇后也老了,嘉平帝缠绵病榻,她心知自己这个皇后有名无实,只需要尽好自己的本分就行,遇事先问东宫的意见,小心翼翼,唯恐得罪金兰。   金兰没有和王皇后客气,让黄司正和胡广薇拟出名单,以为嘉平帝祈福为借口,一次性放出几百名年老宫女,然后将自己培养的宫女安插到各宫当差。   朱瑄完全接管政务国事,一天比一天忙碌。她也开始从王皇后那里接手宫务,忙得偷偷出宫闲逛的工夫都没有。   天气越来越炎热,内官监奏请开库取冰,各司各监询问端午是不是依旧举办跑马走解比赛,掌事太监禀报说几处宫苑年久失修,拨银修缮……   金兰用过早膳,坐在摛藻阁里处理宫务,向着荷池一面的窗扇大敞,风中送来一缕缕湿润的花草清香。   屏风后传来脚步声,杜岩笑嘻嘻地捧着一大摞礼单走进里间。   金兰接了礼单细看。   现在不止京师的显耀巨宦忙着给东宫送礼,各地镇守太监和地方官也辗转托人送来各种奇珍异宝。他们打听到她爱看书,搜罗了不少据说已经失传的孤本古籍,福建刻书业发达兴盛,当地官员更是直接让书商组稿、修稿、刻版、印书,出了一整套志奇故事,以供金兰阅览。   金兰叹为观止。   难怪嘉平帝和郑贵妃沉湎享乐,底下的太监和官员想方设法讨他们欢心,为迎合他们的喜好无所不用其极,身为帝王和后妃,身边每天簇拥着一群阿谀奉承的内官,确实很难抵抗诱惑。   她命人将那套书籍付之一炬。印书并非劳民伤财、耗费内帑的奢靡之举,不仅不用斥责,还应该给予鼓励,但是官员印书只是为了奉承她,假如她这一次心安理得地接受官员的进献,以后他们会更加肆无忌惮。这一次他们可以勒令书商印书,下一次他们就会为了讨好她压榨百姓。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不过金兰显然低估了官员和太监们的坚韧,这一次他们不送书,直接送文稿请她过目,若有“稍可寓目”者,立马就能镌刻付梓。   金兰现在总算明白为什么朱瑄对什么都淡淡的,好像喜欢又好像不喜欢,让人捉摸不透。他是皇太子,假如喜好心性让身边侍者和官员摸透了,他们就能利用这一点达到他们的目的。   所以他得藏着,得让臣子和近侍猜不透。   金兰合上礼单,摇摇头,翻开一份采买的单子,眉头轻皱:“现在京中米价几何?”   她经常出宫,知道外面市井物价,宫中采买的价格通常要贵几倍,但这一次管事太监送上的采买单子更贵了十倍不止。   杜岩上前了半步,答说:“二两银,一石米。”   金兰面露疑惑:“不年不节的,米价怎么涨了?”   寻常时候米价是七钱银。   杜岩笑着道:“殿下有所不知,各地官员回京朝觐,述职考评,正是他们上下走动的时候,京中珠宝玉石价格飞涨,房租米粮也跟着涨了。”   又到了几年一次的朝觐考察时节。外地官员回京朝觐皇帝,朝廷给予他们考察,根据他们这几年任上的表现决定他们的升迁去留。每到这个时候,官员们绞尽脑汁疏通关系,打点上下,以至于京中物价暴涨,尤其是金玉珠宝、珍奇古董等涨得更多。   世情如此,实难革除。   金兰放下采买单子,拿起另一份礼单看。   夜里华灯初上,朱瑄踏着清冷月色回宫,夫妻俩坐在月牙桌前用膳。   金兰和朱瑄说起各地官员送来的节礼,感叹那些地方官消息灵通,虽然身在千里之外,却能摸清她的喜好,甚至知道她最喜欢的首饰纹样。   朱瑄给她夹了一筷子糟琼枝猪头蹄爪,道:“他们志在朝堂,自然会时时刻刻关注京中的消息。你喜欢吃什么,玩什么,穿什么,戴什么,喜欢什么颜色,宫里所有人都会牢牢记在心上。”   宫人的荣辱皆在主子的一念之间,所以他们会挖空心思讨主子的欢心,主子喜欢什么,他们就为主子安排什么。   这也是内官和朝官的矛盾所在。   猪头蹄爪软烂清爽,金兰吃了几块,停下筷子。   因为她的口味偏好,膳房每天变着花样鼓捣膳食,不久前科道官上疏说湖广那边的镇守太监威逼当地农户栽种她喜欢吃的菜,县里怨声载道。   金兰感叹说:“我以后得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   身边讨好她的人太多了,她一不小心就会沉溺其中。   朱瑄笑了笑,跟着放下筷子,示意宫人给金兰盛一碗鳜鱼粥,拍拍她的手背,道:“如果事事都要思前想后,那也太累了。你不必操心这些,有我呢。”   金兰拿起匙子吃粥,含笑说:“你别担心,我没被吓着,不过以后还是得谨慎一点。”   用了膳睡下,芙蓉帐低垂,朱瑄抱着金兰,吻她的耳垂,轻声说:“就算你事事小心,还是会有科道官挑你的错处,你不要管这些。”   金兰都快睡着了,闻言失笑,翻过身,腿压在朱瑄身上:“还在想这事?我不是在为科道官上疏的事情烦心,只是想着既然我成了太子妃,理当谨慎从事。”   她不会因为科道官的一两道奏疏就心烦意乱,有些御史刻薄刁钻,专爱挑别人的不是,借以彰显他们的守礼和高尚,有时候不用太把他们当回事。   朱瑄嗯一声,抱紧金兰:“圆圆,以后这样的事会越来越多,你不高兴了,一定要老老实实告诉我,不要自己胡思乱想。”   金兰漫不经心地嗯一声。   朱瑄皱眉,按住她手臂,手指挑起她的下巴,黑暗中,双眸倒映出从芙蓉帐外透进来的朦胧烛光:“记住了没有?”   金兰打了个哈欠,笑着凑上去亲他:“晓得了,我记得牢牢的。只要有了烦心事我就告诉你,你可别嫌我烦人。”   朱瑄唇角微挑,侧身躺着,伸手摸金兰的头发:“不烦人。”   金兰轻哼了两声,又睡着了。   朱瑄搂着她,慢慢合上眼睛。   刚睡着没一会儿,殿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深夜的岑寂,门口侍立的宫人尖着嗓子和什么人说话,接着通向内殿的宫门被推开,内官双手发抖,次第点起外间的灯烛。   嘈杂声响由远及近,朱瑄和金兰都被吵醒了,金兰想起身,朱瑄按住她:“你先别起来。”   他披衣起身,出去了一会儿,一个人回到内室。   金兰还是起来了,刚刚拢起长发,抓了件薄袄披在身上,坐在床沿边,正准备下地穿鞋,问:“出什么事了?”   屏风外灯影幢幢,宫人不敢进内室,满室烛火摇曳,气氛沉重肃穆。   金兰抬眸,从卷起的纱帐间看到外面寒光闪耀,跪了一地身着赤色锦袍的司礼监太监和缇骑,隐隐有啜泣声传来。   朱瑄脸上神情平静,眸光沉凝,没有说话,弯下腰,单膝跪地,拿起脚踏上的绣鞋帮金兰穿上,微凉的手指拂过她的脚背,拉着她站起身。   金兰脚踩在地坪上,抬起头,看着朱瑄。   里间烛火昏暗,朱瑄低头看她,拍了拍她的发顶:“圆圆,从今天开始,你是皇后了。”   金兰呆住了。   屏风外响起窸窸窣窣的细碎声响,长廊外脚步声纷乱,不断有人跑进内殿。礼部官员、司礼监和内阁大臣小声说着什么,扫墨小心翼翼地探头往里张望,面色焦急,似乎是想催促朱瑄赶紧去主持大局,又不敢吭声。   啜泣声渐渐淹没在嗡嗡嗡嗡的议论声里。   金兰从震惊中回过神,推了推朱瑄:“五哥,你快去忙正事。”   朱瑄握住她的手,抬起她的下巴,和她对视:“圆圆,你记住,朝政庶务是正事,你也是。”   金兰怔了怔。   催促的声音越来越多了,元辅和次辅的亲随冲进外殿,急得团团转,一叠声请朱瑄赶紧动身。   朱瑄置若罔闻,低头亲金兰:“圆圆,就算我成了皇帝,我还是会努力做一个好夫君,我会好好照顾你,疼爱你,不让你受一点委屈。不管我是皇太子,是皇帝,还是其他身份,这一点永远不会变。对我来说,国事是我的职责,我会尽己所能勤政爱民,而你是我的妻子,是陪伴我一生的亲人,你更重要。”   他就要登基了,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让她安心,给她承诺,而不是急着去确认他的继承人身份。   金兰眼眶发热,点点头,攥紧他的胳膊:“五哥,我知道,我信你。”   朱瑄用力抱了抱金兰,转身出去,吩咐扫墨几人留下照顾她。   众人恭敬应喏,望着他的目光满是敬畏。   ……   是夜,嘉平帝驾崩于离宫别苑。   临终前,陪伴在他身边的人是掌印太监罗云瑾,其他人都被打发出去了,没人知道嘉平帝和他说了什么。   宫人守在殿外,听到里边断断续续传出说话声,嘉平帝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情绪激动,回顾这些年的治国历程时几度三番拔高声音。   一个时辰后,身着大红锦袍的罗云瑾捧着遗诏踏出朱红门槛,环顾一周,宣布嘉平帝的死讯。   宫人们浑身哆嗦,哭倒在他脚下。 第169章 封妃   是年八月十二日,按照惯例,文武百官、勋贵宗亲、耄耋老人劝进,朱瑄拒绝,百官再次劝进,朱瑄再次拒绝,如此三次后,朱瑄奉遗召,命勋戚大臣祗告天地、宗庙,正式登极皇帝位,宣布明年为景元元年。   紧接着,朝廷将会于月底颁布由内阁大臣起草的、以朱瑄的名义发布的即位诏。   文武百官和天下百姓每天翘首以盼,等着朝廷颁布即位诏。   即位诏按例会宣布天下大赦,然而百姓们关心的并不是新君要赦免多少人,而是他会怎么整顿前朝遗留的积弊、打算怎么处理滥觞的传奉官、如何处理尸位素餐的内阁大臣,以及他将会怎样对吏治进行改革,施行多少新政,而这些新政是否对他们有利。   由于即位诏由内阁大臣起草,内阁大臣暂时没有出现人事变动。郑茂仍然为内阁元辅,他和其他几位阁老是前朝老臣,先帝驾崩不足半年,朱瑄不能立刻处置他们。   朝中暂时没有出现大的变动。后宫之中,嘉平帝的后妃宫眷已经搬出各自的宫苑,住进一座狭小潮湿的偏殿。她们以后将深居简出,很少出现在宫宴之上,每日吃斋念佛,默默度过以后漫长的寂寞岁月。   金兰去偏殿探望薛娘娘和李选侍,两人受宠若惊,给她行礼。   她们之前一直在仁寿宫照顾周太后。周太后疯疯癫癫,她们从早到晚不能合眼,心力交瘁。金兰知道以后,下令让她们搬出仁寿宫,让宫女去照顾周太后,每隔半个月一次轮换,当值宫女可以拿到丰厚的赏赐。   宫女和后妃全都松了口气。   薛娘娘和李选侍对如今的生活很满意。嘉平帝活着的时候,她们一点都不期盼来自嘉平帝的宠爱,嘉平帝驾崩,她们一切如常,不过是换个屋子住罢了,只要朝廷不逼着她们殉葬,哪怕要她们落发出家都行。   金兰却皱眉说:“这里太逼仄了,而且和园子离得远,以后娘娘们想去园子里逛逛,不甚方便。”   薛娘娘愣了一下,和李选侍对视一眼,沉默了一会儿,苦笑着说:“以后我们就不去逛园子了。”   她们是先帝的后妃,先帝已死,她们应该心如槁木、贞静淡泊,就像民间守寡的寡妇一样,她们得小心翼翼地隐藏自己的踪迹,安安静静地待在偏殿里,不能出去丢人现眼,更不能开开心心地到处游逛。   夫乾,妇坤,乾天,坤地,以地承天,现在她们的天垮了,她们怎敢纵情游乐?   李选侍笑着道:“皇后娘娘不必为我们伤怀,这里很好,清清静静的,您指派的掌事太监和女官都是厚道的人,事事周到,不会难为苛待我们。我们每天吃吃喝喝,抹抹牌,过得很自在。”   金兰拉住薛娘娘和李选侍的手,正色道:“娘娘们说笑了,皇上和我都不是严苛之人,娘娘们只需和以前一样,不必太忌讳。”   嘉平帝死了,后妃们就没有享乐的资格了?实在是悖理违情。她们后半生不能踏出宫闱一步,如果连逛逛园子都会引来非议,未免活得太单调无趣。   薛娘娘和李选侍擦了擦眼角,“皇后宽和仁厚,我们当然是知道的,不过……”   金兰打断二人,笑着道:“皇上那边也不会说什么。我回去让内官监再择一个宽敞的住处,园子东北角那一块殿宇空阔,平时没什么人往那里去,娘娘们住着正合适,又僻静又宽敞,娘娘们平日里烦闷了,就去园子里逛逛。正月雪夜探梅,二月杨柳荡千,三月闲亭对弈,四月观花,五月、六月水阁碧池采莲,七月桐荫乞巧,八月琼台祭月,九月重阳赏菊,十月文窗刺绣,冬月、腊月围炉博古、踏雪寻诗……”   薛娘娘和李选侍呆住了,听她一句句描绘以后的生活,眉宇间的凄苦之色慢慢褪去,面露神往。   金兰拍拍薛娘娘的手:“到时候娘娘们可别整日闷在屋子里,还可以修一个跑马场,养几匹马,娘娘骑术精妙,可以教其他人骑马。”   薛娘娘这回沉默的时间更长,眼圈泛红,慢慢站起身,李选侍也站了起来,两人一起朝金兰下拜。   金兰吓了一跳,赶紧起身扶起两人。   薛娘娘拿帕子抹了抹眼角,哽咽着道:“皇后娘娘仁爱宽厚,我们有福气。”   她们是先帝的后妃,先帝已经入土为安,还有谁会管她们的死活?她们早就做好了吃斋念佛的准备,不敢奢望太多,只求能够平静顺遂地度过后半生。   皇后娘娘不忘之前的情谊,体谅她们的难处,不愿拘束她们,真心为她们打算。   她们真的很幸运。   ……   晚上朱瑄下朝回来,金兰和他说起给后妃们另外择选住处的事。   朱瑄同意她的决定,想了想,道:“麟禧宫那一片很合适,空屋子多,和园子离得近,景致秀丽,不过很久没人住了,得先修缮。这事交给掌事太监去办。”   宫中有三处修筑的花园,除了御花园外,麟禧宫所在的东北角也有一处园子。麟禧宫和乾清宫、坤宁宫离得远,重重宫门相隔,平时很少有人去那边走动,后妃们住在那里很合适,想什么时候逛园子就能什么时候出门,不用担心回避外人。   金兰给朱瑄夹菜,笑着说:“你不反对就好。”   朱瑄笑了笑,吃过饭,叫来掌事太监,吩咐他派人去修缮麟禧宫。   掌事太监恭恭敬敬地应了,眼皮跳了两下,欲言又止。   朱瑄看一眼半卷的珠帘,烛火辉煌,金兰坐在里间镜台前卸妆,宫人们簇拥在她身边,为她取下头上的簪环首饰,拈起她的发丝,涂抹郁金香脂。   他眼神示意掌事太监。   掌事太监小声问:“皇上,离宫那边……您看要怎么安置?”   交错的烛影映在朱瑄脸上,他面容模糊,道:“先安置在西苑,记住,这事不能让皇后听见一点风声。”   掌事太监满头是汗,低头应是。   朱瑄走进里间,接过小满手里的缠枝牡丹象牙梳。   宫人们对望一眼,抿嘴轻笑,放下手里的物事,低着头退了出去。   朱瑄走到金兰身后,抬手帮她梳头发,她的头发又厚又密又轻软,天天香脂润泽,发丝黑亮,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茉莉清香。   他从镜子里看着金兰的眼睛:“过几天就是受册仪式了,这两天好好歇着,别太劳累。”   金兰已经搬进坤宁宫,宫人也改了称呼,称她为皇后,不过宫中事务繁多,仪式繁琐,礼部还在准备诏书,她还没有正式受封。   坤宁宫九五开间,中间为明间,东、西为暖阁,届时皇后受册仪式会在坤宁宫明间举行。   金兰放下手里的小铜镜,往后一靠:“我晓得,你也是,你每天只睡两个时辰,别累着了。”   朱瑄接住她,放下梳子,俯身抱起她。   金兰搂住他的脖子,帮他减轻分量。登基之后他很快恢复常朝,从早到晚和大臣商议朝政,比以前更忙了。   朱瑄走到拔步床前,放下金兰。   她躺在衾被间,抬手摸朱瑄的脸:“五哥,你瘦了。”   朱瑄握住她的手,送到唇边亲了几下:“那你得好好疼我。”   金兰觉得他意有所指,想着最近两人都忙,有段时间没亲近了,眨了眨眼睛,手撑着被子,支起上半身,小声问:“你……你想我怎么疼你?”   朱瑄俯身看着她,嘴角慢慢挑起,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金兰一怔,她主动撩拨,他不仅不动情,居然还笑?她恼羞成怒,红着脸推开朱瑄,翻个身爬进床脚,掀开被子,气鼓鼓地钻进去。   朱瑄跟着脱靴上床,隔着被子,把金兰整个人抱进怀里,低头亲她脸颊:“好了,不生气了,我想要你疼我,我刚才是太高兴了。”   金兰翻一个白眼,浑身板得僵直。   他明明是在笑话她。   朱瑄不敢笑了,把金兰翻过来面对着自己,雨点似的吻落在她脸上颈间,双手一点一点解开她紧紧裹在身上的锦被,挑开罗衫,扯掉底衣。   金兰按住他温热的手掌,不许他动作,很快就全身酥麻,被迫好好疼他。   为了表示自己刚才发笑真的是太高兴了而不是取笑她,朱瑄身体力行,让金兰好好感受他到底有多高兴。   第二天两人都起迟了。   扫墨催促了几次,朱瑄起身穿衣,手伸进被窝里,捉住金兰的手掌,俯身吻她,笑问:“圆圆今天还疼不疼我?”   金兰脸埋在松软的枕间,哼哼了几声,嗓音暗哑。   朱瑄失笑,放下床帐,吩咐小满:“别吵醒皇后,各宫过来回话,让掌事太监去料理。”   小满应是。   金兰接着睡,直到肚子饿得咕咕响了才爬起身。   膳房早就预备了丰盛的早膳,等她醒来梳洗毕,宫人刚好从攒盒里端出热气腾腾的羊肉扁食和狮蛮栗子糕,放在月牙桌上。   金兰坐下吃扁食。   掌事太监过来禀报事情。   内官监已经派人去修缮麟禧宫,诸位太妃知道她们不用十几个人挤一间院子,即将搬进宽敞开阔、光照充足的麟禧宫,对金兰感激不尽,一大早各宫送来谢礼,虽不是什么贵重之物,但却是太妃们的亲笔书画或是针线礼物,掌事太监不敢怠慢,让人好好收着,另外放置在一处。   金兰点点头。   掌事太监又说了几件其他杂事,说正式的受册仪式差不多预备好了,只等良辰吉日。正册封使是朝中德高望重的勋贵大臣,不过大臣是外男,不会进内宫,只是会将诏书送到宫门前而已,接下来的仪式由司礼监主持。   金兰神色微变,手里的匙子敲在瓷碗上,“罗云瑾?他那天会来坤宁宫?”   掌事太监恭敬地道:“回皇后娘娘,罗统领是副册封使,按礼制,他会捧着诏书在外殿唱礼,不进内殿。”   金兰松口气,不进内殿就好。   等掌事太监通禀完事情出去,金兰放下匙子,挪到暖阁吃茶,叫来小满,问:“前朝那边有没有什么动静?”   她这几天心神不宁,觉得皇后受册仪式有些古怪,她的人手只在内宫行走,目前对外朝的事情了解不多。   小满迟疑了一下,欲言又止。   金兰扫他一眼。   小满哆嗦着跪在地上,“小的不敢瞒着娘娘,娘娘,按照惯例,册封皇后……”   他不敢说了。   金兰面色平静,喝了口茶。   她知道宫里的规矩,按照惯例,册封皇后的同时会同时册封两人或者多人为妃。 第170章 偷偷摸摸   暖阁榻边地毯上放着熏笼,香几白瓷高足盘里堆叠了十几只南剑州的香橼,一室茶香中夹杂着淡淡的清芬香味。   金兰放下茶盏,问小满:“是不是朝臣上疏催促选秀了?”   皇太子可以只有一个太子妃,皇帝不可能只有一个皇后,朱瑄登基,群臣肯定会提醒他选秀纳妃。   小满小声回答说:“从前的詹事府少詹事……马上就是侍郎了,进言说皇上可以先从京郊预选德才兼备的秀女,安置于离宫,让她们先跟着女官研习宫中规矩,等册封礼的时候,册封为妃,以便……以便充实六宫。”   金兰轻笑。   郑贵妃说得对,本朝后宫女子皆是平民出身,家人亲眷不可能掌握实权,没有依仗,荣辱就在皇帝的一念之间,所以最好笼络宫人,时刻掌握前朝后宫的动向,才能早做准备,随机应变。   如果是刚入宫的她,群臣催促选秀,她不会说什么,祖宗规矩如此,她犯不着费心去阻拦,反正拦不住。   现在的她自然不会冷眼旁观,让朱瑄一个人承担所有压力。   金兰想了想,问:“礼部那边都附议侍郎吗?”   小满道:“礼部最近忙成一团,还没有上疏议论此事。”   金兰颔首,思索片刻,叫来掌事太监,吩咐了几句。   掌事太监应喏。   两天后,御史上疏大骂少詹事,斥责他是阿谀奉承、试图陷新君朱瑄于不义的小人。   六宫之制虽然重要,但是重要得过伦常礼制吗?先帝驾崩,丧制还未结束,先帝的陵墓也还没完工,少詹事就撺掇朱瑄纳妃,居心不轨!国不可一日无君,皇后乃皇帝正妻,后宫之主,关乎宗庙祭祀,也不宜空缺,所以皇帝登基后应当立即册封皇后,但是完全不必急着册封妃嫔!   朱瑄若赶在丧期内纳妃,于礼不合,有亏德行。而且他刚刚登基,应当保和圣体、专注朝政、尽快熟悉庶务,而不是沉湎于声色之中。   一石激起千层浪,御史上疏之后,礼部官员跟着进言,附和御史的意见。   朱瑄当即下令暂停选妃之事。   月底的时候,小满从外面进殿,朝金兰挤眉弄眼:“娘娘,您猜那个上疏的少詹事去哪了?”   金兰早就忘了这事,朝臣催促选秀本属平常,找个理由敷衍过去就是了,用不着追根究底。   小满笑着说:“皇上打发他去福建了!”   福建富庶,尤其是福州府、泉州府、漳州府一带,官员油水丰厚,倒也不是清苦之地,不过对于原本即将升任侍郎的少詹事来说,这个升官的好消息可能是晴天霹雳。留在京中才有平步青云的希望,远离京师以后,不久就会被朱瑄淡忘,这些年苦心经营的人脉也会疏远,即使他之前曾在詹事府任职多年。   唯有留在京师方能顺利进入权力中枢,一朝被赶出京城,前途渺茫。   少詹事怎么想,没人知道。   朝官们对此议论纷纷,谁都没想到朱瑄登基以后的第一个下马威不是报复昔日的仇家,而是将东宫属臣明升暗降。   金兰忧心忡忡,这晚朱瑄踏着清冷月色回坤宁宫,她去前廊迎接,帮他解了披风系带,轻声说:“我知道少詹事催促你选妃的事。”   朱瑄双眉略皱,手指抬起她下巴,借着廊前朦胧的灯光看了她好一会儿:“谁告诉你的?”   金兰笑了笑,眉眼微弯,搂住他的胳膊:“这种事就不用瞒着我了,我心里有数。五哥,你这么对少詹事会不会不太合适?其他东宫属臣会怎么想?你才刚刚即位,正是用人的时候,别为这种小事让功臣寒心。”   朱瑄低头看她,确定她没有因为少詹事的奏疏伤怀,道:“我不是意气用事,正因为我才即位,所以要严惩少詹事,他是东宫旧人,了解我的脾性,更要罪加一等。”   他会尽好自己的本分,努力革除前朝的弊政,谨言慎行,勤勉为政,不偏不倚,克勤克俭,亲贤者,远小人,平衡内阁和司礼监,确保朝政稳定,百姓可以安居乐业,朝臣能够畅所欲言,但是后宫之事是他的私事,他不允许朝官指手画脚。   越是登基之初,他越要表明自己的态度,让朝中大臣知道他的逆鳞是什么,以后他们才不会三天两头上疏议论后宫事务。   金兰叹息,原来少詹事就是朱瑄杀鸡儆猴的那只鸡。   ……   月底,朝廷正式颁布即位诏。   此前嘉平帝荒废朝政,文武百官和天下百姓都对即位的朱瑄寄予厚望。即位诏颁布的当天,六科廊房前人头攒动,摩肩继踵,没有资格参与起草诏书的年轻官员争先恐后地往前挤。宫门外,张贴告示榜文的午门前也是人山人海,熙熙攘攘,认字的百姓大声念诵出榜上的诏书内容,围观百姓一边听,一边大声议论。   即位诏往往体现新君的治国理念,主要内容就是除旧布新,革除前朝弊端,发布新的政令,激发臣民对新朝的拥护和信赖,确立巩固新君的地位。   金兰一面料理宫中庶务,一面吩咐宫人去宫外洒扫房屋。几天前她接到枝玉的信,枝玉上个月去杭州府观潮去了,按行程再过十几天能抵达京师,贺枝堂、祝舅父和她同行。   虽说还在丧期,坤宁宫依然粉刷一新,预备举行皇后册封礼。   不久前嘉平帝的宫妃们已经搬入麟禧宫,周太后住仁寿宫,宫中没有妃嫔,六宫空置。   朱瑄下朝之后就会待在坤宁宫,御前近卫和近侍的身影每天往来于乾清宫和坤宁宫的长街曲廊之间,坤宁宫显得愈发热闹。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杜岩、小满这些东宫旧人从太子妃的近侍变成坤宁宫的大总管,难免自鸣得意、忘乎所以,其他从东宫跟随过来的宫人也个个眉飞色舞,意得志满。   上到掌事太监,下到洒扫的粗使内官,人人心浮气躁,短短几天之内,闹出好几场纠纷。   金兰命掌事太监将各宫内官全部叫到坤宁宫正殿,当着他们的面训斥杜岩和小满。   两人不敢辩驳,老老实实磕头认错。   金兰训诫道:“你们跟随我最久,更应该谨慎小心,以做表率,以后我提拔你们才能让众人心服口服。若是下次再这么轻狂,决不轻饶。”   两人忙赌咒发誓说以后绝不会再犯。   这么一番恩威并施,坤宁宫的宫人才渐渐静下心来,仍旧和从前一样服侍。金兰治下宽和,只要求宫人尽好自己的本分,绝不会无故责罚,每隔几天就有丰厚赏赐发下,掌事太监、掌事女官规矩严明、松弛有度,坤宁宫的宫人当差轻省,吃穿用度比其他宫要好很多,又不用战战兢兢怕主子动怒,那些偷奸耍滑的慢慢被掌事太监拨到其他宫当值,坤宁宫的风气为之一正。   杜岩管着坤宁宫各处的内官,小满擅长打听消息,很快和乾清宫的内官近侍混熟了,除了照管管库房的太监,还负责打探朝中动向。   就在朝野人士都在激烈讨论即位诏时,小满叫人抄录了一份邸报抄送到金兰案头。   朝廷有专门向各地传达谕旨诏书、百官奏议文书、各地政事、官员任免调迁的邸报,也叫朝报,后来出现抄写邸报借以牟利的商人,只要花钱就能买到,这种邸报在民间有各种异称,时人统一称为邸报。   金兰看完了邸报。   朱瑄即位之初,首先下诏停免岁办、采买、织造、进献,减少宫廷的奢靡需求,召回各地的采选、督造太监,减轻百姓负担。   第二,命司礼监、吏部、礼部登记京师僧道名册,裁汰冗官。   第三,整治外戚贵族、显耀权贵侵占民田、插手盐务等欺压百姓、争夺盐利的现象,诏书下达之日,各地不许越境贩盐,严禁内外官员家人奏讨、参与盐引买买之事。   第四,停罢嘉平帝为祈福修仙而下旨建造的寺宇道观,若有借着修盖寺观之名强夺土地的官员,一律革职查办。   第五,赦免前朝因为上疏针砭时政而获罪的科道官,鼓励科道官上疏直言。   金兰之前帮朱瑄整理过手稿,这份正式颁布的即位诏和朱瑄自己草拟的诏书内容有些不同,朱瑄自己写的诏书举措更为激进,其中有好几条直接在纠正嘉平帝的错误,她帮他整理的时候就知道内阁大臣肯定不会通过他的那份诏书,毕竟要“为尊者讳”。   诏书发布以后,朝野之间一片歌功颂德之声。   群臣最为关心的是第二条。   此前大批没有参加过科举考试、未经礼部选拔的人靠收买太监和郑贵妃而直接被内授为官,他们中的大部分人会旁门左道之术,见宠于嘉平帝,飞黄腾达,参与朝政,将原本就混乱的朝堂搅和得一团乌烟瘴气,朝臣不满已久。   朱瑄下令裁汰冗官,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人人都明白他这是要对前朝滥觞的传奉官下手。   金兰看完邸报的当天就有传奉官打点坤宁宫的宫人,奉上厚礼,请求她帮忙在朱瑄面前说情。   杜岩不敢收那些礼物,记下姓名,禀报给金兰知道。   传奉官自知他们的官位得来不正,惶惶不安,为了保住荣华富贵,真可谓八仙过海,各显神通,送的厚礼五花八门。   珠玉宝石、绫罗绸缎、诗词字画这些只是寻常,有送珍奇异兽的,有送驻颜神丹的,有人送生子妙方,还有人自称能掐会算,会道凶吉,要给她算命。   金兰让杜岩把名单送去乾清宫。   杜岩笑道:“娘娘深明大义,顾大局,识大体,这些人胆子也太大了,以为娘娘见识浅,居然撺掇娘娘帮他们递话,简直让人笑掉大牙!”   金兰含笑说:“以后再有送礼的,也这么处置,礼物退回去,记下名姓。”   杜岩应是。   他知道金兰的脾气,那些传奉官也送了不少珠宝给他,他咬紧牙关没有收,皇后绝对不会允许他们这些近侍帮着外人疏通关系、干预朝政。皇后宽和大度,他们平时犯错,皇后不会深究,但他们要是敢做出吃里扒外、阳奉阴违的事,以后别想在坤宁宫当差。   杜岩打发了那帮送礼的传奉官。   其中一人是个在宫里当差的和尚,见此路不通,眼珠一转,找到小满,道:“公公是皇后身边近侍,耳听八方,消息灵通,不知道公公有没有听说离宫那边的事?还望公公今早告知娘娘,也好叫娘娘早做准备。”   小满原本不想搭理和尚,听他说得煞有其事,眉头一皱:“离宫那边的事怎么瞒得过咱家的眼睛?咱家早就知道了!用不着你来提醒!”   和尚信以为真,脸上讪讪。   小满赶走和尚,越想越觉得不安,找到相熟的乾清宫近侍打听:“西苑离宫那边有什么古怪?”   他本想找扫墨打听,扫墨伺候过皇后,肯定不会瞒他。可惜朱瑄登基以后,扫墨升任提督太监,分走罗云瑾的部分权柄,每天神出鬼没的,没人知道他的行踪。   乾清宫近侍嘴巴严实,小心翼翼地道:“小的只是伺候茶水的,不知道西苑那边的蹊跷,小的只晓得皇上前几天去了一趟西苑,好像是去见什么人,身边只带了几个近卫和扫墨公公。”   朱瑄身边的近侍从进入乾清宫的那天起就记住一条准则:皇后的心腹可以得罪他们,他们不能得罪皇后的心腹,他不敢随便敷衍小满,如实道出他知道的所有事情,但是他真不清楚西苑离宫到底有什么猫腻。   小满知道打听不到更多的东西,眉头皱得愈紧。   回到坤宁宫以后,他权衡许久,求见金兰,道:“娘娘,小的不敢隐瞒,皇上好像在西苑离宫那边藏了什么人……乾清宫的近侍只知道皇上每次去西苑的时候只带了扫墨他们几个近卫,其他的就不知道了。”   金兰正坐在灯前看书,闻言,手指攥紧书页。   小满跪在地上,道:“娘娘,不如小的明天找个由头去西苑一趟,看看那边到底住着谁。”   之前少詹事提议可以先预选秀女于离宫,后来朱瑄下令暂停选秀,但是谁知道那些讨好朱瑄的人会不会早就把秀女送去西苑住着了?嘉平帝病重期间,朱瑄在西苑住过几晚。   金兰放下快看完的书,眉头轻蹙。   西苑住着的人究竟是谁?朱瑄为什么要偷偷摸摸去离宫见那个人? 第171章 发现   这晚朱瑄回来,金兰直接问他:“五哥,你前几天去过西苑?”   她不想疑神疑鬼,也不想弯弯绕绕试探朱瑄。   秋风萧瑟,满庭枝叶沙沙轻响。   她在廊前等了一会儿,凉风吹在身上,氅衣也挡不住风中的寒意,手脚冰凉,脸色也有些苍白。   朱瑄眉头轻皱,低头拉她的手,握住她冰凉的手指:“天气冷,以后你别迎出来了。”   说着话,目光逡巡一周。   坤宁宫的宫女内官被他的眼神看得浑身哆嗦,明天决不能让皇后迎出来!   金兰一眨不眨地看着朱瑄,等他回答。   朱瑄怕她冻着了,抬手摸摸她的脸,手掌温热干燥。   金兰看着他低垂的双眸,依恋地蹭了蹭他掌心。   朱瑄垂眸看她,目光深沉柔和,揽着她走进灯火通明的内殿,问:“怎么想起问这个?”   漫不经心的语调。   金兰想了想,说:“我听人说你去西苑了,你是不是去那边见什么人?”   朱瑄清心寡欲,不喜欢游猎,也不喜欢宴饮,平时很少去西苑游玩,最近他更是日理万机、宵衣旰食,如果不是有什么特殊缘由,绝不会特意出宫去西苑。   宫人奉上热茶,朱瑄接在手里,递给金兰,让她拿着暖手,点点头:“一个在民间行医的大夫,院判说他虽然没在宫中供职,不过医术很高明,他为我诊过几次脉。”   金兰怔了怔,脸色微变,手中茶盏跌落在地上。   茶盏应声碎裂,滚烫的茶水溅得到处都是,左右侍立的宫人大惊失色,连忙飞扑上前。   没等他们反应过来,朱瑄立刻拉开金兰,捧起她的手掌,神情紧张:“有没有烫着?疼不疼?”   他逐根检查她的手指,眉头紧皱。   金兰摇摇头,咬了咬唇,反手攥住朱瑄的手臂:“五哥,是不是太医和你说了什么?”   不然他为什么要背着人去西苑看郎中?他才刚刚登基,太医院人多口杂,所以需要避开其他人去西苑……   她脸色越来越难看,抓着朱瑄的手指用力到发白。   朱瑄叹口气,唇角一扯,摇头失笑,掰开金兰的手指,拢进自己掌心里,柔声道:“没事,那位先生脾气古怪,不愿进宫,我正好出宫料理几件事情,顺路去西苑让他为我请脉。就因为没事,我才没告诉你,免得你担心。”   金兰想了想,觉得朱瑄不会当面骗自己,有些不好意思。   朱瑄低头亲她,轻笑着说:“我让扫墨把那个大夫送进宫来,你见见他?”   金兰摇头:“没事就好。”   朱瑄笑了笑,揽着她的肩膀去隔间用膳。   宫人立刻上前,收走地上碎裂的茶盏。   两人下午都吃了茶食,夜里这一顿膳房预备的是容易消化的扁食、汤面、素馅角子和荷叶羹,几碗爽口小菜。   金兰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荷叶羹,一双乌黑明媚的杏眸直勾勾地盯着朱瑄看。   朱瑄放下匙子,捏捏她的脸:“荷叶羹不好吃?”   她一直看着他,下巴都快掉进粥碗里了。   金兰摇摇头,眉宇间一股担忧之色,新鲜细嫩的荷叶切碎,滚水去掉苦涩味,加上金华火腿茸、鸡茸和高汤慢火熬煮,细润鲜浓,怎么会不好吃?   朱瑄沉默了一会儿,拿起匙子,加快速度,一碗荷叶羹很快见了底,又吃了大半碗蒸角子,放下银筷,拉住金兰的手按在自己身上,让她摸他的胸腹、胳膊:“圆圆,我真的没事,能吃能喝,活蹦乱跳。”   金兰破涕为笑,嗔道:“也不怕撑着!”   看她终于笑了,朱瑄唇角轻挑,她再不笑的话,他可能得把月牙桌上的汤羹细面全部吃完。   ……   已是黄昏时候,金乌西坠,夕晖给连绵群山勾上了一层金色的轮廓,漫山林木从碧绿到浅黄,再到火红,浓烈斑斓,飞火流丹,层林尽染,壮美绚丽。   远处山道上遥遥传来呼喝,夹杂着细碎的马蹄声,人影晃动,尘土飞扬。   几骑缇骑飞驰到近前时,谢骞的仆人壮着胆子上前拦住他们,为首的缇骑一扯缰绳,骏马扬蹄嘶鸣。   队伍的速度慢了下来,缇骑们纷纷退到山道两边,蹄声哒哒,卷起的红尘中,缓缓驰出一人一骑,一身赤色织金云肩通袖襕锦袍,戴大帽,腰佩长刀,脚上皂靴满是尘土痕迹。   谢骞骑着马上前,朝罗云瑾拱手致意:“罗统领,我等你多时了。”   罗云瑾手握缰绳,目光从谢骞家仆身上一掠而过,家仆臂上和腰上缠了麻纱。   谢骞也是一袭素服,不过脸上并无哀戚伤感,也不像平时吊儿郎当,神情庄重,连胡子都比平时服帖,轻声道:“我接到家信,已经递上辞呈,今天就启程回乡,为祖父守制,以后不知道会不会回来,临走之前,想和你道个别。”   他早就知道谢太傅活不了多久,谢太傅揭穿嘉平帝和周太后瞒着天下百姓擅动陵墓的丑事时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所以谢太傅才会回到家乡,落叶归根。他送祖父出京时的景象还历历在目,一转眼,他要回家奔丧了。   罗云瑾脸上没有半丝表情,金灿灿的夕光笼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犹如刀削的五官愈显刚硬峻挺。   谢骞淡淡一笑,道:“我乃谢家子弟,以后恐怕永无起复之日,不能照应你。不过我们家好歹家底殷实,世交亲朋俱都是诗书传家,我平时来往的老友多数在朝中为官,你若是遇到什么烦难,我或许可以帮上忙,到时候你只要给我写封信就行,不想写信就让你的人带句口信。千万别和我客气,我做不了官,闲着也是闲着。”   谢家得罪了皇家,也得罪了朝堂大半官员,他被打发去裕陵主持修墓事宜,就是同僚对他的排挤打压。现在他丁忧回家,三年之后朝堂又是另一番景象,新君即位之初是内阁变动最大的时候,他远离京师,以后想再有起色,只怕难了。   谢骞叹口气,凝望天际处熊熊燃烧的晚霞:“罗统领,保重。”   罗云瑾夹一夹马腹,黑马撒开四蹄。   谢骞收回视线,看着他从眼前驰过,嘴唇蠕动了几下,欲言又止。   罗云瑾忽然回过头,霞光融融,剑眉凤目,眸光清冷。   谢骞立刻敛去怅然之色,堆起笑脸,胡子一翘一翘的:“是不是舍不得我了?你别害臊,我懂你!”   周围的缇骑嘴角直抽。   罗云瑾撩起眼帘,淡淡地道:“让你去裕陵,是圣上的意思。”   谢骞一怔,脸上表情凝住。   罗云瑾接着说:“你在翰林院蹉跎几年,原本早就可以升迁,因为你祖父的缘故,加之你性子浮躁,吏部没有推举你,圣上那时候就注意到你了。谢骞,派遣你去裕陵修墓,正是圣上在维护你,三年守制期满,京师必有诏命。”   早在登基之前,朱瑄已经考虑过合适的内阁阁臣人选,现在的几位内阁大臣毫无建树,除了徐甫,他一个都不会挽留,谢骞就是他属意的接班人之一。诚然,谢骞身上有很多缺点,但是谢骞精明油滑,通达机变,不在意和宦官通力协作,这些是其他朝臣不具备的长处。   谢太傅的迂腐正好是悬在谢骞头顶的一把剑,朱瑄安排谢太傅入宫进谏,并不仅仅只是因为了解谢太傅的性情。   直到那天在书阁琴室见过朱瑄之后,罗云瑾才明白这一点。   谢骞呆了一呆,双手轻颤。   这一切都是皇上的安排?皇上并不在意他祖父揭发周太后,想要重用他,所以打发他去裕陵,正好让他认清同僚的嘴脸、躲过其他人的冷嘲热讽和报复?   皇上在磨砺他。   他何德何能?   黑马不耐烦地打了几个响鼻,罗云瑾扯紧缰绳,道:“回乡以后潜心读书。”   夕阳收起最后一道余晖,夜风轻拂,谢骞心神激荡,定定神,郑重地点点头:“罗统领,三年以后,你我同朝为官,我们再接着比试!”   他们未能在科举考场上分出胜负,以后他为朝官,罗云瑾掌司礼监,他们还可以继续当年没有较出高低的比赛!   罗云瑾没说什么,轻叱一声,策马离开,缇骑们立刻驱驰马匹,紧紧地跟上他,满天飞扬的沙土。   谢骞不是贪恋功名利禄之人,不过他读书多年,心中亦有自己的抱负志向,对他来说,皇上对他的信任和期望远比官位更重要。   他心里久久不能平静,目送罗云瑾一行人飞驰而去的身影消失在茫茫暮色之中,这才拨马转身,朝着远方慢慢驰去。   ……   两个时辰后,罗云瑾回到京师。   属下过来禀报:“统领,皇上前些天去了一趟西苑。”   罗云瑾翻身下马,眉头轻皱。   属下接过他手里的鞭绳,道:“消息还没有传出去,您看该怎么办?要不要上疏进谏?皇上登基不久,宠信这样的人,若是朝中阁臣知道了……司礼监难辞其咎。”   罗云瑾抬脚跨上石阶,衣袍猎猎。   他应该替朱瑄瞒着……皇帝和皇后夫妻之间的事,轮不到他这个阉人插手。   不管他是什么身份,他都没有这个资格。   ……   朱瑄的即位诏颁布之后,朝臣知道他准备清除滥觞的传奉官,备受鼓舞,纷纷动作起来。   第三天,六科给事中集体上疏,历数朝中传奉官的种种恶行,要求朱瑄将他们明正典刑。   监察御史、地方科道官上疏附议。   朱瑄下诏,命司礼监和六部查出冗员。   六部早就拟好了名单。   朱瑄拿到名单以后,没给传奉官反应的时间,立刻下旨,短短半个月之内,以旁门左道见宠于嘉平帝、通过内授获得官职的僧道术士、内官等一共千余人,全都遭到贬黜和降职,其余人等也被驱逐出京师,永远不许官府录用。   其中十数个曾干预朝政的僧道被斩首示众,家产入官,从犯流放。   这一番大刀阔斧的人事整治,不仅让传奉官和与他们沆瀣一气的内官无力招架,连朝中官员也都肉跳心惊,感慨朱瑄的乾纲独断。   从下诏、各部确定冗官到命司礼监、锦衣卫和刑部抓捕驱逐僧道,才不过短短半个月的时间,很显然,皇上早就有所准备,之前的几次下诏,只是走个过场罢了!   传奉官灰溜溜离开大内,民间百姓兴高采烈,朝官们觉得大快人心之余,明白接下来轮到内阁了。   原以为皇上温文儒雅,不会以激烈手段报复前朝旧臣,但从皇上对传奉官的处置来看,他绝不是心慈手软之人。   大批妖言惑众、专门以歪门邪道讨好权贵的奇人异士被赶出大内宫城后,整个京师都清净了不少。   至少没人给金兰送什么生子妙方了。   处理完宫中庶务,金兰终于清闲下来。   明天就是册后大典,礼部已经送来皇后的凤冠礼服,坤宁宫明间的节案和香案也安设好了,内赞、引礼的人选早就选定,掌事太监领着内官各处巡查,每一处都要检查确认好几遍,唯恐明天出一点差错。   上午的时候,杜岩禀报说扫墨回京了,宫门前的内官看着扫墨骑马进的宫门。   金兰立刻道:“拦住他,让他先来坤宁宫见我。”   她要问扫墨几句话。   杜岩应喏,派出人手,很快在长街上拦住扫墨。   不等扫墨动怒,内官笑嘻嘻地道:“公公,皇后娘娘有请。”   扫墨冷汗涔涔,跟着内官走进坤宁宫。   珠帘轻晃,内殿弥漫着一股清淡的香橼芬芳,纱帐后珠翠闪耀,人影晃动。   扫墨大气不敢出一声,跪在地坪上。   纱帘后传出金兰带笑的声音:“扫墨是不是瘦了?”   小满的声音响起:“回娘娘,确实是瘦了,还晒黑了。”   金兰已经好几个月没见着扫墨了。   朱瑄登基之后,扫墨接管锦衣卫,专为朱瑄打探消息、监视大臣,每天神出鬼没的,没人知道他到底在做什么。   她含笑道:“你这些天辛苦了,听说皇上打发你去四川了?你跟随皇上日久,沉稳谨慎,忠心耿耿,皇上向来倚重你。”   扫墨满头是汗,低声道:“娘娘谬赞。”   金兰看着扫墨,唇边笑容一点一点淡去,神色微沉,示意小满:“打起帘子。”   小满应是,卷起纱帘。   织金双膝襕裙琚扫过金砖地,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扫墨肌肉紧绷,不敢抬头。   金兰站在他面前,淡淡地道:“皇上担心我安危的时候,特意打发你来侍奉我,可见皇上对你的信任,我也把你视作皇上的得力臂膀……”   她停了下来。   扫墨闭了闭眼睛,脸上神情挣扎。   金兰叹口气,她没有怀疑朱瑄,只不过担心朱瑄,想找扫墨确认一下他的身体无恙而已,但是当看到扫墨进殿的那一刻,她就知道朱瑄骗了自己。   她声调冷了下来,道:“扫墨,你告诉本宫,西苑的那个郎中到底是什么人?”   扫墨浑身一震,匍匐在地。   金兰袖中的双手微微握紧,轻描淡写地道:“你照实说就是,本宫恕你无罪。”   屋中侍立的宫人面面相觑,在小满的眼神示意下躬身退了出去。   内室里只剩下金兰和扫墨两个人。   小满等在珠帘外,急得团团转。   片刻后,脚步声朝着这边来了,他连忙打起珠帘,看到金兰盛怒到泛青的脸,心里咯噔一下。   完了,皇后娘娘很少发怒,今天竟然气成这样……皇上完了。   金兰面色阴沉如水,疾步走出内室,扫墨紧跟在她身后,脸上神情倒还平静,不过额边的汗水还明晃晃挂在那里。   宫人们心里七上八下的,惴惴不安。   金兰一言不发,直接冲到槅扇门前,咬牙切齿,吩咐小满:“备马,出宫。”   小满硬着头皮问:“娘娘要去哪儿?”   金兰站着出了一会儿神,转过身,摘下头上的金丝垂珠冠,撕开竖领袄的金扣,撸掉腕上的对镯。   “拿骑装来,去西苑。” 第172章 鞭打   乾清宫。   朱墙黄瓦,飞檐斗拱,彩绘廊柱,鸱吻凌飞。   湛蓝如洗的碧空中徘徊着几缕轻纱般的流云,秋日的艳阳透过薄云倾洒而下,广阔空旷的广场上风声猎猎,高低错落的殿宇廊庑之间浮动着灿烂的金色光辉。   蓟州知州吴健站在长阶下,举目四望,满眼金碧辉煌、恢弘壮丽。   这里代表着无上的权势,是天下读书人毕生最心驰神往的地方,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淡泊名利如他,面对眼前巍然矗立的黄琉璃瓦重檐宫殿,胸中也不由得生出一股创百年伟业、建不世功勋的豪气与野望。   他压抑住兴奋激动之情,垂下脑袋,跟在次辅徐甫身后,举步踏上石阶。   引路的青衣内官脚步轻盈,散开到道旁,不再往前走。   吴健好奇地看他们一眼。   徐甫笑道:“他们是中官,不能走御道,只能从两边穿洞入乾清宫。你我身为臣子,为君王效忠,为天下百姓请命,自不与中官同日而语。”   吴健心中纳罕,宫中果然规矩严明。   据说新君虽然依旧重用内宦,但对内宦管束极严,只知道一味逢迎阿谀者尽数被逐出乾清宫。不愧是鸿儒教导出来的学生,果然不负朝臣的期望,不会轻易被内宦蒙蔽。   吴健踏上露台,跟在徐甫后面,落后几步,一一穿过寓意江山社稷万代相传的铜龟铜鹤,日晷嘉量、攒尖鎏金铜亭,两对鎏金铜香炉,身着青色或绯色圆领袍、腰束绦环的内官拦下两人,进去禀报。   不一会儿,殿中传出传唤声,徐甫回头示意吴健跟上,领着他踏入正殿,转过隔断的槅扇门、宝座、金漆屏风,走进暖阁。   阁中静悄悄的,虽有人影晃动和衣袍曳地声,却是一声咳嗽不闻,地上铺设金砖,四周壁上满是镌刻纹案,左右柱上悬挂对联匾。   吴健不敢抬头,目不斜视地走到御座前,下拜行礼。   清冷温和的声音响起,令他免礼。   他不禁眼眶发热,极力定住心神,挺直脊背,退回徐甫身后,脑袋依然低垂着。   阁中还有其他大臣在,徐甫向其他人颔首致意。   片刻后,一道粗哑的嗓音打破沉寂:“圣上,元辅郑茂、吏部尚书、户部尚书上疏,奏乞致仕。”   吴健心中一动,眼角斜挑,打量说话的人一眼。   赤色蟒衣,戴大帽,腰束革带,身姿挺拔高挑,面若冠玉,气度不凡,一双狭长凤目,想来此人一定就是执掌司礼监的罗云瑾了,怪道京师风传他是北直隶第一美男子,果然相貌不俗。   吴健冷哼一声,当初他因为揭发宦官而被陷害入狱,险些死在牢狱之中,要不是皇上施救,恐怕早已经化为一具枯骨,他生平最恨阉人。   罗云瑾话音刚落,嗡嗡的说话声响起,御座前几位身穿绣孔雀、云雁绯色官袍的大臣小声讨论着什么。   吴健瞥一眼那几位大臣,宽袖中的拳头微微捏紧,在场的皆是重臣,议论的又是三位阁老奏乞致仕的奏疏,这种场合轮不到他插话。   大臣们商量了一会儿,礼部尚书道:“圣上,几位老先生是先朝老臣,圣上即位不久,人心未定,不宜斥逐。”   吴健愣了一下,浑身滚过一阵热流,礼部尚书居然对元辅郑茂用了“斥逐”这个词?   很显然,在场的官员不仅是当朝重臣,还是皇上倚重的心腹!他们刚才正在商量怎么驱逐元辅郑茂和他的党羽!   皇上雷厉风行,短短半个月内,驱逐先帝宠信的妖僧道士、惑乱超纲的奸佞小人,其中为首的十数人或被斩首,或被贬谪,其余人等罢黜官位,褫夺封号,一次性罢去两千多传奉官,同时裁汰六部冗官数百人,罢遣各大寺宇法王、佛子、禅师、真人近千人,全部遣回原籍,还有那些号称有呼风唤雨之能的术士,一并逐出京师。   这一番快刀斩乱麻、摧枯拉朽的整治,大快人心,一扫朝堂之上的颓废腐化之风。   吴健虽然不在京中为官,但熟知朝中动向,心知皇上驱斥奸佞后,接下来就该轮到内阁了。   郑茂几人不是傻子,他们在这个时候上疏致仕,就是以退为进,故意为难皇上。   不过吴健万万没有想到,皇上居然允许他旁听这么私密的君臣谈话!   吴健忽然想起,他刚刚入京的时候,去徐甫府上拜谢他的救命之恩,徐甫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你不必担心你的考评,圣上早就定了你的去向,你可以写信让你的家人启程北上,以后你要在京中长住。”   难道皇上要重用自己?   吴健不禁热血沸腾。   礼部尚书进言后,其他大臣出声附和,徐甫也赞同礼部尚书的意见。   奏请致仕是臣子惯用的伎俩,这时候皇帝不仅不能准奏,还必须加以挽留。   御座上的朱瑄似乎并不在意郑茂几人的为难,声音依旧温和平静,缓缓地道:“朕刚嗣位,还需倚重老臣,老先生等历事先朝,所辞不允。”   他刚说完,罗云瑾已经草拟好诏书,几位大臣传看过之后,不约而同向罗云瑾投去警惕的眼神,此人虽是内宦,却才学广博、能力出众,又熟悉朝廷典章制度、擅长内政,还曾立下战功,难得其眼界也开阔,非一般内宦所能比,以后肯定是内阁的心腹大患。   尚宝监送来印信,诏书送出乾清宫,徐甫赶紧给吴健示意,要他上前,笑向朱瑄道:“圣上,此人就是蓟州知州吴健,他被诬陷入狱的时候,当地百姓争相为他送食送水。”   顷刻间,阁中所有人的视线全都汇集到了吴健身上,他心口怦怦直跳,上前两步。   还没来得及出声,屏风后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两名内官顾不上请安,连摔带爬地冲进内殿,上气不接下气地道:“万岁,小满公公有事要禀!”   众人吓了一跳,面面相觑。   徐甫皱眉,面露不豫之色,正要开口斥责内官失礼,御座之上的朱瑄摆了摆手。   众人立刻噤声。   内官爬起身,走到御座旁,小声说了几句话。   在场诸人低着头,不知道内官说了什么,只听脚步声骤起,左右内官忽然全都动作起来,织金长靴踏在地坪上,几声沉重的钝响。   众人大惊,皇上居然站了起来!   朱瑄骤然站起,扫一眼阁中大臣,道:“诸卿先告退。”   声音不复刚才的从容冷静。   众人竭力掩饰住心中的惊诧,齐声应是,告退离开。   吴健第一次面圣,惶恐不安,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一时手足无措,双腿像灌满了铅,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直到徐甫走到他身边,拉了他一下,他才猛然醒过神,跟着一起退出暖阁。   大臣们的身影刚刚转过屏风,朱瑄走下御座,疾步走向穿堂的方向,冷声问:“为什么不拦着皇后?”   内官小声道:“皇上,皇后娘娘大怒,突然说要去西苑……小的们拦了,实在拦不住!”   皇后娘娘是皇上的心头肉,平时有点小磕小碰,皇上都会心疼半天,他们倒是想拦皇后,但谁拦得住盛怒的皇后娘娘?真冲撞了皇后,日后皇上怪罪下来,受罪的还是他们。他们畏手畏脚,还没想出应对的法子,皇后突然弃了轿辇,蹬鞍上马,一骑绝尘,飞驰而去。   扫墨立刻飞身上马赶上去,禁卫军慌乱了一瞬,也拍马赶上,只剩下一群惊惶的内官站在宫门前,焦头烂额。   说话间,小满迎头冲了过来,看到面色沉凝的朱瑄,立马跪下请安。   朱瑄几步下了长廊,袍袖猎猎飞扬,挥挥手,示意他直接禀报:“皇后已经出宫了?”   小满一头的汗水,急得声音都变了调:“万岁,皇后娘娘已经出宫了。小的为娘娘安排车轿,刚出了宫门,娘娘忽然让轿辇停下,直接骑马出宫,小的派了禁卫沿路护卫……”   朱瑄眉头皱得更紧,拔步出了内殿:“备马!”   内官们瞠目结舌,难道皇上要亲自去追回皇后娘娘?   小满一脸骇然,要是皇上有什么闪失,他真是万死难辞其咎!连忙道:“皇上放心,扫墨跟着娘娘一起去了。”   朱瑄双手紧握成拳,面色阴沉,重复了一遍:“备马。”   声音比腊月天里兜头浇下来的雪水还冷冽。   小满抖如筛糠。   这下子内官们不敢劝了,飞奔下去催促值守太监赶紧备马。   一刻钟后,朱瑄仍旧穿着刚才召见大臣的常服,骑了匹快马,在殿前金吾卫和近卫的簇拥中追出大内宫城。   ……   罗云瑾和其他大臣一起退出内殿,刚离开乾清宫,叫来下属,问:“坤宁宫那边出了什么事?”   能让向来沉静淡漠的朱瑄瞬时变了脸色的事,一定和金兰有关。   下属摇摇头,道:“坤宁宫守卫森严,小的探听不到什么消息,只知道刚才坤宁宫的大总管安排了轿辇,可能是皇后娘娘逛园子去了。”   坤宁宫和当初的东宫一样,不仅岗哨严密,内外伺候的宫人嘴巴也紧,个个守口如瓶,除了帝后朝夕不离、同进同出之类人人都知道的琐事,探听不到什么特别的消息。   罗云瑾没有特意让人去打听坤宁宫的事,下属知道的不多。   他抬头望着日光下熠熠闪光的飞檐,出了一会儿神,另一名下属找了过来,抱拳道:“统领,万岁出宫了!”   罗云瑾霍然转身。   下属小声道:“万岁刚才突然离宫,看样子是直接出城了。”   罗云瑾凤眸微眯。   金兰出城了?   他双眉略皱,下意识拽出腰间革带上的马鞭,往前走了几步。   下属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前面的罗云瑾不知道想到什么,陡然停了下来。   下属吓一跳,险险在撞上他的前一刻刹住脚步。   罗云瑾立在阶前,仰头凝望晴朗的碧空,吩咐下属:“传令都知监,各处戒严。让金春他们抄近路骑快马赶去西苑,若见到贵人,护卫左右,若贵人无恙,不必现身,不要惊动贵人。”   下属领命而去。   ……   离宫正殿门前,马蹄声如闷雷滚过,漫天尘土飞扬,戍守的太监和禁卫三步并作两步冲出回廊,上前迎接。   不等身下坐骑停稳,头戴大帽、一身猎装戎服、作男装打扮的金兰已经飞身下马,快步拾级而上。   若在平时,扫墨看到这么利落漂亮的动作,肯定要忍不住赞一声好,但是当那个骑手是皇后娘娘时,他心惊肉跳,脊背爬满冷汗,滚下马背,疾步跟上去。   “娘娘息怒……”他气喘如牛,学着小满平时说话的语调,“您别气坏了身子……”   金兰面色冰冷,目光落到扫墨腰间的革带上,伸手拔出他带上的鞭绳,轻轻一抖。   扫墨识相地闭上嘴巴。   近卫也跟了过来,脚步声杂乱。   金兰冷声吩咐:“你们去堵住所有出口,不要让人跑了,这殿中住着的人,不管是什么身份,有一个算一个,一个都不许放走。”   近卫应喏,队伍分成几拨,四散开来,直扑各处厢房。   戍守离宫的宫人看到气势汹汹的金兰一行人,早就吓得落荒而逃,内殿诸人也作鸟兽散,掌事太监屏气凝神,一个人独自逃出内殿,正好被堵在正院甬道上,无处可躲,只能哆哆嗦嗦上前请安:“不知皇后娘娘凤驾……”   话还没说完,金兰手中的鞭绳对着空气一抽,一声响亮的鞭花。   鞭子并没落到身上,但是掌事太监还是吓得腿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娘娘恕罪,娘娘恕罪……”   金兰冷笑:“本宫今天不会责罚你,待审问清楚,自会有人来治你的罪!”   掌事太监脸色惨白。   不多时,近卫们拽着七八个被五花大绑的人从长廊另一头快步走了过来,“娘娘,人抓住了,他们果然想从侧门脱身!”   金兰站在庭前,目光从那些人身上扫过,手指攥紧鞭绳。   掌事太监魂飞魄散,直接吓得尿了裤子。   金兰转身:“带上他们,回宫。”   扫墨应是,一行人来如闪电,去如疾风,带上被抓的人,打道回府。   驰出半里地后,前方滚滚红尘,骤雨似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遮天蔽日的烟尘中,一队一百多人的队列迎面疾驰而来,为首的男人头戴燕居冠,身着玄色常服,瘦削清癯,面色苍白,看到金兰,脸上现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扫墨连忙一扯缰绳,振臂示意身后近卫。   遥遥相对的两对禁卫纷纷勒马停下,马嘶声此起彼伏。   金兰一手握紧缰绳,一手执鞭绳,没有下马。   朱瑄骑在马背上,掩唇咳嗽了几声,驱马上前几步。   隔着飞扬的尘土,两人沉默着对视了片刻。   金兰望着近在咫尺的朱瑄,雪白的脸由白转青,又由青转白,一肚子火气闷在胸腹里,脑子里轰隆隆乱响,什么都听不见。   朱瑄翻身下马,一步一步走到她跟前,伸手挽住笼头,抬头看她,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温和的、带着歉意的笑容。   “圆圆,别生气了。”   金兰扭开脸,闭了闭眼睛,拽了拽缰绳:“放开!”   朱瑄紧紧笼着笼头不放,咳嗽几声,“我不放。”   金兰双手轻颤,星眸中泛起星星点点的泪光,手中鞭绳扬起,对着朱瑄抽了下去。   啪的一声鞭响。   气氛凝滞,马蹄声、窃窃私语声、衣袍翻飞声……所有的声音霎时消失殆尽,这一声鞭响回荡在所有人的耳畔,宛如惊雷劈下。   两边近卫全部目瞪口呆,半天回不过神。   片刻后,御前金吾卫反应过来,催马上前。   刚刚驰出半个马身,旁边的近侍拦住他:“万岁让你动了吗?”   金吾卫脸上讪讪,只得停在原地。   鞭子落在朱瑄身上,他面色不改,牢牢挽着笼头,拦在马前,轻声道:“圆圆,我错了。”   他居然不躲开?!   金兰浑身发抖,怒火更旺,牙关咬得咯咯响,抬起手。   他明明知道她最容易心软,还这么站在她面前求她原谅,身为皇帝,却当着所有近卫的面,硬接下她这两鞭子,他总是这样,什么都瞒在心里,从来不肯对她吐露事情,他看似好像对她没有隐瞒,其实根本没有如实道出他心头真正的忧虑……他简直可恨!   冷汗湿透衣衫,她恨恨地挥出鞭子。   啪的一声,又是一鞭。   这回鞭子落在朱瑄颈间,脖子上浮起一道淡淡的印子,他依旧面不改色,幽深的双眸一眨不眨地看着金兰,气势威严。   两方近卫都下了马,站在一边观望,眼见帝后二人对峙,急得团团转,双眼瞪如铜铃,却又畏于朱瑄的气势不敢上前,只能互相朝对方使眼色,催促对方上前。   金兰再次举起手。   近卫提心吊胆,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朱瑄拽着笼头,抬头看着金兰,目光柔和,恍如她嫁进东宫时,规规矩矩地坐在内殿,按着女官的指示喝下合卺酒,他含笑看着她,对着她俏皮地眨了眨眼睛,也是这样温柔的眼神,仿佛等了她一生一世。   金兰浑身轻颤,手中的鞭子怎么也挥不下去。   一声轻响,近卫们抖了抖,跟着哆嗦。   这回鞭子却没落到朱瑄身上,而是从金兰掌中滑落,砰的一声,跌在泥地上。   鞭子刚刚落地,朱瑄眸中掠过一丝锋利的锐意,一手仍然牢牢笼着笼头,一手飞快攥住金兰的手腕。   金兰挣扎了两下,朱瑄这一次没有收敛力道,大手铁钳似的攥着她不放,探身上前,手臂用力。   她挣脱不得,被朱瑄拖下马背,还没站稳,他张开双臂,将她整个人按进自己怀里,手臂收紧,用尽全身力气一般,紧紧地抱住她。   金兰一言不发,继续挣扎,连抓带挠,朱瑄岿然不动,手臂收得愈紧,她怎么推都推不动他,气急之下,张嘴咬他的肩膀。   朱瑄轻轻地闷哼一声,仍然抱着金兰不放。   任她踢他,打他,捶他,咬他,他沉默着抱紧她。   熟悉的气息包围着金兰,她牙齿发酸,眸中的眼泪掉了出来,一滴一滴砸在朱瑄的玄色衣袍上。   “五哥……”她低泣出声,手指紧紧攥住朱瑄的衣袖,“你答应我,不要信那些道士的话,不要吃那些丹药,好不好?”   朱瑄抱着全身颤抖的金兰,缓缓闭上眼睛。   “好,圆圆,我答应你。”   金兰不想哭,眼泪却根本止不住,眼前一阵阵发黑,浑身力气抽尽,软倒在朱瑄怀里。 第173章 观刑   金兰醒来的时候, 马车晃晃荡荡轧过青石板铺就的长街, 刚刚驶出西苑。   她躺在朱瑄瘦削而温暖的胸膛上,他依着车壁靠坐,双臂揽着她,把她整个人抱在怀里, 低头吻她的头发,看到她睁开眼睛,手臂立刻收紧。   金兰脑袋昏昏沉沉的, 发了一会儿怔, 目光落在车窗前轻轻摇曳的香囊上, 腾地一下坐起身:“那个道士呢?张芝呢?”   刚坐起,眼前发黑,晕头转向的。   朱瑄扳住她的肩膀,把她按回自己的怀抱中,抬手轻轻地按压她的眉心,轻声道:“我没有放走他们。”   金兰一把挥开他的手,掀开纱帘。   紧紧跟随在马车旁的扫墨连忙驱马向前几步, 弯下腰:“娘娘有什么吩咐?”   金兰哑着嗓子问:“张芝呢?”   扫墨恭敬地道:“奉娘娘的懿旨,已经把他们移交给锦衣卫, 带回京师关押审问。”   金兰点点头,放下车帘。   朱瑄漆黑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金兰闭上眼睛:“你现在别和我说话。”   朱瑄浑身一震,没有吭声, 沉默着揽住她。   金兰没有躲开, 躺回他的怀抱中, 双唇紧抿,唇珠翘起,神色疲惫,仍然是气鼓鼓的样子,手却攀上他的腰,紧紧地抱住他,娇软的身躯在他怀里轻轻发抖。   朱瑄的心好似被一只拳头攥住了,一抽一抽的疼,俯身吻她蹙起的眉,微颤的眼睫。   薄唇挪到她眼角,吻到湿漉漉的泪水。   他心中一片柔软,喃喃低语:“圆圆,你不要生我的气,我以后真的不会吃那些丹药。”   原本只是侥幸,以为她不会发现,以为她发现了自己能够从容应对,但是她反应这么大,真的吓着他了。   金兰纤长的浓睫剧烈颤抖,瑟缩在朱瑄怀中,一言不发,明明是抗拒的姿态,双手却一直抱着他的腰,舍不得推开他。   朱瑄唇角轻翘,搂着她,一边啄吻,一边继续哄,手指插|进她丰艳的云鬓间,慢慢梳理她的长发。   金兰手脚发软,所有力气仿佛被翻涌的怒火烧了个干干净净,迷迷糊糊中又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周围风声呼呼,她感觉自己被人抱了起来,摇摇晃晃走向高处,宫人簇拥在周围,脚步声窸窸窣窣。   她看到朱瑄玄色衣袍上张牙舞爪的金龙,在他怀里动了动,他脚步微顿,抱稳她,继续拾级而上,她心想,他抱得动吗?算了,让他继续抱着吧,都是让他给气的。她懒得动弹,继续在他怀里扭动,想找一个舒服的姿势。   朱瑄低头,站稳脚步。   四周拥簇的宫人也都停了下来,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一声。   等怀里的金兰扭来扭去终于老实了,朱瑄失笑,继续拔步往前走。   小满迎出长廊,看到朱瑄抱着金兰回来,脸色发白,再看一眼跟随的宫人,个个一脸忐忑,心里咯噔一声,不敢多问,小跑着回去,一一掀开珠帘纱帐,吩咐宫人赶紧铺床叠被,预备汤婆子。   朱瑄走进内室,放下金兰。   金兰眼睛都没睁开,感觉到熟悉的衾被,翻个身,面向里,直挺挺地躺着,一动不动,从头发丝到脚底透着一股僵硬的别扭劲儿。   朱瑄嘴角扬起,想笑,又怕笑出声她会更生气,俯身坐下,抖开锦被,盖在她身上,拍拍她的肩膀。   金兰轻哼一声,肩膀抖了一下,躲开朱瑄的手掌。   朱瑄悻悻地收回手,宫人来禀,王女医在外面等着。回宫的路上朱瑄让人快马回大内,宣王女医来坤宁宫请脉,王女医早就到了,已经等了一会儿。   他站起身,示意宫人请王女医进来。   王女医目不斜视地走进内殿,宫人搬来小杌子请她坐。   朱瑄没有回避,仍旧坐在床沿边,帮着拿东递西,俯身轻轻抚摸金兰的头发,柔声哄她:“让王女医给你看看,好不好?”   金兰沉默着伸出手臂。   王女医早就知道朱瑄把金兰看成眼珠子似的,不过她没想到朱瑄登基以后还是会这么耐心地哄着发脾气的金兰,垂下眼帘,心无旁骛地诊了脉,开了副理气疏肝的药方,吩咐宫人看着时辰熬煮,一天喝一碗汤药就够了。   朱瑄给金兰掖好被子,站起身,低声问:“不碍事?”   王女医道:“皇后娘娘只是一时郁积于心而已,吃两剂药就好了。”   其实连药都不用吃,就是气着了而已。   朱瑄点点头,还想问什么,砰的一声,床上闷头睡着的金兰忽然一把掀开锦被,坐了起来。   王女医、朱瑄和周围侍立的宫人全都吓了一跳,呆呆地看着金兰。   金兰鬓发松散,脸色阴沉,指指朱瑄:“你,给我坐着!”   朱瑄一声不敢言语,立马弯腰坐下,乖顺无比。   众人眼皮直抽。   金兰看向王女医,道:“王女医,劳你给皇上探探脉。”   王女医惊讶地抬起眼帘,太医院有专门为皇上号脉诊治的御医。   金兰看着她,叹了口气,挥挥手示意其他宫人离开,神色郑重地道:“劳烦你了。”   王女医忙道不敢当,走回里间,看一眼朱瑄,动作迟疑。   朱瑄没有出言责怪金兰,很配合地伸出双手,王女医眉头轻皱,为他切脉,半晌后,收回手。   金兰神情紧张,盯着王女医,问:“皇上最近是不是服用金石丹药了?你照实说,有本宫在,没人敢为难你。”   王女医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她是医者,从来不会蒙骗自己的病人。   金兰全身发颤,手指紧紧攥住锦被,指节发白。   朱瑄眼眸低垂,没敢吱声。   金兰闭了闭眼睛,问:“服用多久了?”   王女医道:“依脉象看,大约有几个月了。”   气氛冷凝,空气中弥散着清淡的香橼芬芳。   金兰沉默了一会儿,“劳累你了。”   王女医站起身,告退出去。   内室里只剩下朱瑄和金兰两人,夫妻对坐无言,只有起伏的呼吸声,一道略显急促,明显压抑着怒气,一道平缓悠长,慢慢融合在一起,紧紧缠绕,密不可分。   朱瑄心中长叹一声,脱了靴鞋,爬上床,抱住金兰。   金兰双眸闪烁着泪光,一巴掌拍向他。   他没有躲开,老老实实承受住这一巴掌。   金兰盛怒之中手上也舍不得用力,柔软的巴掌还没落到朱瑄脸上,自己先心疼了,一巴掌挥出,眼泪跟着掉了出来。   她这样无声哭泣,朱瑄心里更疼,仿佛被人捅了一刀,五脏六腑揉成一团。   他珍而重之地捧起金兰的脸,低头吻她:“我错了,真的,圆圆,我以后再也不碰那些东西,我发誓。”   金兰攥住他的衣襟,牙关咯咯响:“你忘了先帝是怎么驾崩的?你和我说过,自古以来,根本没有长生不老之人,那些所谓的长生丹药全是骗人的,你说先帝宠信的僧道是奸佞,你驱逐了几千个传奉官,你……你居然留下张芝!他向先帝进献丹药,先帝才会病情加重,你还敢吃他的药!”   扫墨告诉她,张芝确实医术精妙,而且对儒家、佛家、道家典籍颇有见地,才学渊博,不是一般以旁门左道见宠的僧道。朱瑄登基以后,下令驱逐传奉官。张芝请求面圣,向他进献丹药,他和张芝密谈了一整夜,没人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第二天,朱瑄居然真的被张芝说动,不仅没有驱赶张芝,还把他藏在西苑离宫,派遣宫人协助他炼制丹药。   扫墨被派遣去四川,就是因为张芝需要几味药材,那些药材只有深山野林里才寻得到。   朱瑄倒是没有骗她,张芝的确当过郎中,也的确医术精妙,但是朱瑄没有说张芝在怂恿他服用丹药!   金兰双眼发红:“朱瑄,从今天开始,你敢再碰那些丹药,以后别再踏足坤宁宫一步!”   嘉平帝年幼时在内侍的引诱下沉湎享乐,到了青年时,又被内侍撺掇着服用丹药助兴,逐渐掏空底子,身体越差,越离不开丹药,以至于到后来不得不依赖丹药。他还沉迷于修仙之术,明知服用丹药有害,还是不顾宫妃和太医的劝阻服用丹药养生,丹毒发作,太医回天乏力。   朱瑄清心寡欲,修身养性,金兰不担心他会吃那些内官术士进献的乱七八糟的助兴药物,但是他如果也和嘉平帝一样试图服用丹药来延年益寿,根本是饮鸩止渴!   金兰浑身发抖,牙齿也在打颤,脸色紧绷,声音先软了下来,带着祈求:“五哥,你答应我,不要碰那些东西……我求你……”   朱瑄喉头更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抬手轻轻拂去金兰眼角的泪花:“我错了,圆圆,我一时糊涂……你相信我,我以后真的不碰那些丹药。”   金兰抬起头,闪烁的泪光中,眸光凛然:“你为什么要服用丹药?是不是太医说什么了?”   朱瑄垂眸看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摇摇头:“圆圆,太医没有说什么,不过我从小体弱,我也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我舍不得你,我想多陪你几年。”   他从记事起就一直在吃药,他舍不得她。   金兰悬着的心放回原位,紧紧地抱住朱瑄:“五哥,别想那么多,我陪着你,你好好将养身子,我会一直陪着你。”   朱瑄摸着她的头发,唇角微挑,笑了笑,温和地道:“好。”   金兰擦了下眼睛:“你如果再敢背着我豢养术士方士,我不会这么轻易原谅你。”   朱瑄嗯一声,轻轻拍着她的背。   她身心俱疲,又提出一堆要求,他眉头都没皱一下,全部一口答应,她说着说着,眼皮发沉,声音越来越低。   朱瑄抱着她躺下,给她盖好锦被,扬声传唤宫人,小满很快捧着热水巾帕走进内室。他接过巾帕,给金兰擦脸,她刚刚哭过,就这么睡着的话,醒的时候眼睛一定会肿起来。   等金兰睡熟了,朱瑄放下纱帐,起身走出内室。   扫墨、杜岩、坤宁宫的内官还有乾清宫的掌事太监全部等在外面,看他出来,立刻跪下,乌压压一大片。   不等朱瑄开口,扫墨先磕头道:“皇上恕罪。”   金兰没有逼问他,只是变了脸色,他就知道自己肯定瞒不住。事实上他也不赞同朱瑄留下张芝,那个道士仗着有几分真本事,试图怂恿皇上服用丹药,假如不加以制止,后果不堪设想,就算金兰不问他,他也会忍不住告密,他知道金兰有多忌讳这种事情。   杜岩几人跟着一起磕头谢罪,他们没有尽到职责拦住皇后,虽然皇后没有出事,但是假如皇后出宫的路上发生什么意外呢?皇上还不得活剥了他们?   尤其看到皇后是被皇上抱回来的,他们更是心惊胆战。   众人诚惶诚恐,等着朱瑄治罪。   朱瑄站在珠帘前,回头看着内室,床帐前挂着金兰亲手编的香橼流苏,她喜欢绿橙、香橼、佛手的味道,说以前在家乡没见过,只要是她喜欢的,他恨不能全部碰到她面前,哄她展颜欢笑。   他淡淡地道:“怪不得你们,朕一时糊涂,险些酿成大错。”   众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惊诧地抬起头,面面相看,从彼此瞪大的眸子中看到自己惊骇的脸。   皇上居然不责罚他们?皇上还当着他们的面说他自己错了?   扫墨悄悄地舒了口气,磕头谢恩。   果然只有皇后能够劝得住皇上。   ……   傍晚时分,金兰起身,朱瑄一直坐在床边守着她,看她坐起,伸手扶她。   她轻轻推开朱瑄:“你这几天离我远点,等我处置了张芝,再来和你算账。”   床前侍立的小满和洪山抿嘴偷笑。   朱瑄脸上讪讪。   金兰洗了脸,没有换衣裳,仍是一身戎装,传唤扫墨:“审问得如何了?”   扫墨觑眼看朱瑄。   朱瑄坐在金兰身边,帮她倒茶奉果,百般殷情,金兰没有理会他。   扫墨心里暗笑,道:“回娘娘,锦衣卫已经审清楚了。张芝见先帝病势沉重,就以金银珠宝贿赂离宫的掌事太监,请他向皇上引荐自己,掌事太监利欲熏心,趁着皇上疲累之时,劝说皇上服用丹药,还将张芝引荐给皇上。”   金兰脸色苍白,看一眼朱瑄,问:“引诱皇上服用丹药,按律该怎么处置?”   扫墨回道:“当杖责五十,发往浣衣局充役。”   浣衣局不在大内宫城,那里的宦官由年老和有罪宫人充任。   金兰眼帘抬起,淡淡地道:“那就按律处置。传令下去,明天早上在乾清宫前行刑,宫中十二监、四司、八局,所有提督太监、掌事太监一个不落,全部到场,诸珰观刑。”   众人心中凛然,皇后这是敲山震虎,警告宫中所有内侍,谁敢怂恿皇上服用丹药,离宫的掌事太监就是他们的下场。   一旁的杜岩欲言又止,跪地道:“娘娘,明天是册后大典,不宜行刑……”   金兰斩钉截铁地道:“就定在明天。”   众人只得看向朱瑄。   朱瑄默默地坐在那里剥栗子,他没干过伺候人的事,本应该执朱笔批改奏折的手指笨拙地掰开一粒粒栗子,一声不吭地剥完了一小碗,送到金兰手边。   众人收回目光:还是不要指望皇上劝皇后收回懿旨了,皇上自己自身难保。   ……   第二天清晨,礼部官员头疼欲裂。   掌事太监怂恿皇上服用丹药,皇后盛怒,下令锦衣卫于乾清宫广场杖责所有犯事的太监,二十四衙门所有提督太监到场观刑,连掌印太监、秉笔太监这些位居要职的大太监也被传召至乾清宫,老老实实站在日出前的清冷薄雾中,看着锦衣卫手中的大杖毫不留情地砸在掌事太监身上。   等行刑完之后,他们才能回到各自的岗位。   打完一个,锦衣卫拖走奄奄一息的掌事太监,接着杖打下一个。   晨光熹微,惨叫声回荡在空阔的前庭殿宇之间。   秉笔太监看着长凳上的斑斑血迹,头皮发麻,侧头对身边的罗云瑾道:“皇后娘娘看着娇弱,没想到是个烈性子,今天还是册后大典,所有大小命妇都到了,要不了两天,消息就会传遍整个北直隶。”   皇后很可能被冠以泼辣之名。   罗云瑾淡淡地扫秉笔太监一眼。   另一名秉笔太监是罗云瑾的心腹,嗤笑一声,冷冷地道:“这样不好吗?皇后娘娘这是心系万岁的安危,圣体关乎江山社稷,岂容小人为祸?你这么说,难不成你也想进献丹药?”   先说话的秉笔太监冷汗涔涔,自悔失言,忙道:“皇后娘娘圣明,金石丹药有害无益,这等小人,确实该打!”   行刑完,所有犯事的宫人被锦衣卫拖了下去,地上一道道淡淡的血痕。   在场诸位太监心里直发毛,快步离开乾清宫,以后他们绝不会向皇上举荐什么术士僧道,一旦被发往浣衣局,这辈子绝没有出头之日!   礼部官员早已经急得浑身冒烟,终于看到各宫掌事太监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出乾清宫,立刻上前分派任务。   众人早已经排演过好几遍,又派了副手打点,忙而不乱,领命而去。   礼部官员一一吩咐完,抹了把汗,一把抓住罗云瑾,“罗统领,前面已经敲过鼓了,正使马上就会将册后诏书送至宫门外,你快去等着,别误了吉时。”   罗云瑾面色如常,一身簇新的大红织金云肩通袖襕锦袍,立在长阶前,迎着透过云层笼罩而下的金色晨曦,点点头。 第174章 册封皇后   朱墙黄瓦, 云笼金阙。   晨风徐徐吹散云翳, 陡然放晴,天朗气清,日光明媚。   坤宁宫内外修饰一新。因为丧制未过,门殿没有悬挂大红彩绸, 长街和汉白玉栏杆石桥打扫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从穿堂、曲廊到内殿,沿路满殿满院檐墙上挂满华盖流苏羊角灯, 微风拂过, 流苏轻轻摇曳, 既热闹,又雅致。   来往的宫人脚步轻快,含笑和罗云瑾致意。   他一身吉服,手捧漆盘,一步一步踏上石桥,长靴踩过花砖地,潋滟的花影掩映中, 朱红宫墙静静矗立。   身着崭新衣袍的礼官、礼部官员、尚宝监宫人、印绶监宫人数十人跟在他身后,队伍沉默肃静, 整齐的脚步声响回荡盘亘在廊庑上空。   杜岩衣冠整齐,笑嘻嘻地等在正殿阶前,接过罗云瑾手中漆盘。   礼官高声唱礼, 宫人互相行礼毕, 纸炮声中, 临时搭设的彩棚下传出悠扬的乐声,教坊司乐工卖力地吹拉弹奏。   杜岩撩起眼皮,目光落在罗云瑾俊朗英武的脸孔上。平时罗云瑾孤高傲物,不说话时,静带肃杀,动起来那更是快如疾风,满身凶悍杀气,今天的他却斯斯文文,不仅敛去所有戾气,举止间也比平时温和,恍如清雅儒士。   他不禁感叹一句:“当初皇后娘娘出阁,也是罗统领任婚使呢。”   一眨眼,快三年了。   罗云瑾脸上没有半丝波动,松开手。   杜岩笑了笑,转身踏进满庭流苏轻摇的内殿。   礼官手捧册书,继续唱礼。   罗云瑾站在及膝高的朱红门槛前,生生止住脚步,脊背挺得笔直,凝眸望着在晨风中舒展身姿的丝绦流苏,总是没什么表情的面孔上掠过一阵恍惚。   这一刹那,他仿佛不是权势在握的权宦,而只是当初那个胆怯、自卑又自傲、敏感脆弱的少年。   金兰的将来,是他的过去。   朱瑄可以珍惜现在,他却永远无法挽回。   指间流砂,逝者如斯。   ……   内殿暖阁中灯火通明,天还没亮时宫人就起身忙碌了,数十枝儿臂粗的蜡烛熊熊燃烧,将内殿照得恍如白昼,人影幢幢。   金兰昨晚一个人睡的,朱瑄被她赶到槅扇下的窄榻上安置。   窄榻只能堪堪容得下两个清瘦的宫女并排躺下,是平时宫人守夜打盹的地方,朱瑄虽然瘦,却也高挑,手长腿长,躺在榻上,连翻个身都困难。小满和杜岩看着都心疼。   金兰没有心软,她可以打发朱瑄去书房或者直接赶他回乾清宫,但是那样她更不放心,还是把人放在眼皮子底下更妥当一点。   朱瑄自知理亏,昨晚洗漱之后乖乖去窄榻上睡了,他一个人睡觉很规矩,一动不动,入睡前是什么姿势,醒来的时候还是什么姿势。   拔步床和窄榻间隔着厚厚几层幔帐,金兰昨夜躺在温暖的锦被间,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   她已经习惯搂着朱瑄的胳膊睡,高兴的时候凑上去亲亲他,他会在汤婆子冷掉的时候提醒宫人换新的,怕她冻着。   虽然不习惯,她还是忍着没有让朱瑄搬回来,抱着软枕,迷迷糊糊睡着了。   感觉才睡着一会儿就被宫人叫了起来,她揉揉眼睛坐起身,开口就问:“乾清宫那边行刑了吗?”   宫人回道:“锦衣卫已经押送过去了。”   金兰点点头,洗漱之后草草吃了碗火腿荷叶羹,挪到灯火通明的暖阁窗前,宫人开始为她梳洗打扮。   梳发,盘髻,敷粉,抹胭脂,画眉,贴花面,染斜红,涂唇脂,饰翠面花,穿上玉色纱中单、深青色皇后翟衣,织金云龙纹敝膝,描金云龙纹玉革带,腰佩五彩大绶、玉花组佩,戴九龙九凤冠,十几个宫女簇拥着金兰,为帮她整理衣袖、裙角,凤冠珠滴,忙活了整整两个时辰,方才穿戴完毕。   京中大小命妇陆续入宫,宫门前车水马龙,宝盖如云。   半个时辰后,金兰选在今天早上责罚掌事太监、而且还让诸珰观刑的消息已经不胫而走,一片哗然。   命妇们在外殿廊庑等候拜见皇后,一边吃茶,一边窃窃私语。   不多时,鼓乐齐作,礼官唱礼,伴随着庄重肃穆的礼乐声,皇后常服升座,诸宗室贵妇、公主常服随侍左右,大小命妇早已在礼官的指引下入殿,立在座位之后,恭敬地仰望皇后凤姿。   金兰头戴金龙翠凤珠宝钿花凤冠,身披织金五彩云龙翟衣,身旁四名宫人搀扶,摇曳生姿,金光闪耀。   她觉得此刻的自己就像一柄金光闪闪、浑身到脚遍饰珠宝玉石的金如意。   升座毕,乐声暂停,金兰端坐于宝座之上,正襟危坐。   教坊司另起一支曲子,众命妇依次上前行拜礼,裙琚曳地声窸窸窣窣,命妇头冠上的珠翠博鬓熠熠闪光。   命妇们行完礼,低着头退下,立在角落里,偷偷打量金兰。   陆老夫人年纪大了,最近犯了咳嗽,病得下不了床,齐氏今天独自一个人进宫,心中忐忑,特意和相熟的姻亲站在一起。   她身边站着同辈的工部侍郎夫人,殿中乐声嘹亮,侍郎夫人小声道:“皇后娘娘真年轻。”   齐氏抬眼往宝座的方向看去。   皇后确实很年轻,其实她现在还没满十八岁,听说生日在腊月。   齐氏是陆瑛的夫人,时常奉召进宫,常在宫宴上看到皇后。皇后年轻,平时打扮素雅,喜欢簪茉莉花围,不爱浓艳装扮,青春年少的,不必过多装饰,淡妆更衬得她雪肤花貌,如花似玉。   今天是册后大典,皇后身着礼服,妆容比平日厚重,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接受命妇朝拜,不知道为什么,反而比平日显得更加年轻,眸子又清又亮,一泓盈盈秋水。   齐氏不禁看出了神,忽然有人轻轻拉她的袖子,她回过神,侧头看去。   一名十五六岁,头戴纱帽,身穿圆领袍的女官站在她身侧,笑盈盈地道:“夫人身子不便,皇后娘娘吩咐了,请您去庑房歇歇脚,别劳累着了。”   齐氏脸上一红。   她有身孕了,不过陆家向来低调,并没有告诉亲友这个好消息,皇后是怎么知道的?而且还特意吩咐宫人让她去庑房休息,当真体贴。   女官做了个虚请的手势:“夫人请随我来。”   工部侍郎夫人推推齐氏:“你去吧!”   齐氏嗯了一声,跟着女官到了庑房,发现房中烧了火盆,非常暖和,屋中陈设简单,锐利器物之类的东西都撤去了,连供花、焚香都没有,只摆了几盘熏屋子的果子。   已经有其他命妇被请到庑房来歇息,众人围坐着吃茶说笑,宫女坐在小杌子上扇炉子煮茶。   看到齐氏,她们笑着拉她过去:“怎么没听陆老夫人报喜,几个月了?”   齐氏红着脸坐下,女官奉茶,她接过茶盏,看一眼茶汤,是滚水,没有茶叶。   庑房里一大半是孕妇,其他妇人要么是身体不适的,要么是年老体弱的,都不宜吃浓茶。   齐氏放心地喝了口茶,听命妇们说笑。   皇后待人宽和,虽然年轻,一点都不轻浮,陆瑛好像对皇后有什么误会,觉得皇后骄纵任性、不守规矩,她回去以后得好好说他。   ……   册后大典的礼乐声停下来的那一刻,金兰累得坐都坐不住了。   宫人搀扶着她回内殿,帮她取下沉重的凤冠,解开玉带、彩绦、大绶、蔽膝,脱了翟衣,中单。   她筋疲力竭,浑身骨头发酸,站都站不稳。   宫人预备好香汤,连搀带扶,服侍她沐浴净身,给她换上一身轻便的家常袄裙,她松了口气,没有碰甜食房送来的点心,躺倒就睡。   这一睡睡到晚上才醒,内室里没有点灯,黑魆魆的,槅扇外隐隐有人影晃动和压低的说话声。   金兰坐起身,觉得肚子饿了,拨开纱帘,趿拉着睡鞋走到外间来,宫人忙上前伺候她梳洗,膳房很快送来晚膳。   朱瑄在西暖阁看奏折,听说金兰醒了,立刻过来陪她用膳,帮她卷起袖子,给她夹菜、盛汤,打叠起十二万分的殷勤小意,做小伏低,任劳任怨。   杜岩和小满看得眼皮直抽搐。   金兰也看不下去了,按着朱瑄让他坐好:“你别管我了,吃你的。”   朱瑄轻轻地嗯一声,端起碗吃面,吃一口,看她一眼,吃一口,又看她一眼,见她喜欢吃胭脂鸭,下意识夹了一筷想塞进她碗里,又怕她生气,眼睫轻颤,可怜巴巴的样子。   金兰心里酸酸涨涨的,暗骂他狡猾,叹口气,手里的碗往前一递。   灯火摇曳,斗彩瓷碗泛着甜润的光泽。   朱瑄怔了怔,郁结的眉眼舒展,脸上漾出一丝极轻极浅但又明亮得灼人的微笑,夹起那块胭脂鸭,送到金兰的碗里。   金兰吃了那块鸭肉,问一旁的杜岩:“今天太医来过了?”   杜岩正在心里默默腹诽皇上不愧是皇上,平时在大臣面前深不可测、威严雍容,到了皇后面前,居然如此能屈能伸,突然听见金兰发问,连忙站好,回道:“来过了,太医说皇上有些体虚,暂时没有中丹毒的迹象,只要膳食调养得当,没什么大碍。”   别的话太医不敢明说,他也不敢追问,皇上自小体弱,现在看着是无虞,不过药王庙的大和尚隐晦地说过,皇上的寿数可能不长。   大和尚不仅精通医理,还擅长给人看相,判定命理。   皇上从前看淡生死,对什么都淡淡的,连寿数也是,娶了皇后之后就不一样了,以至于病急乱投医,寄希望于僧道术士。   这件事扫墨和杜岩心照不宣。   金兰点点头,道:“每隔十天请一次脉,不要忘了。”   杜岩应是。   吃过饭,金兰洗漱躺下。   朱瑄洗了澡出来,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里衣,期期艾艾地站在隔断的槅扇门前,头上没束网巾,半湿的长发披散在肩头,脸色苍白。   金兰简直要被他气死了,刚刚压下去的火气又烧得炽热,噔噔噔噔走到他跟前,拉着他回到床上,扯起锦被,把他裹得严严实实的。   啪的一声,压着他的胸膛。   朱瑄老老实实地躺着。   金兰摸摸他的手心,再摸摸他的脸,冷哼一声:“明明知道自己的身体不好,还故意让我心疼。”   朱瑄轻笑,抬起手,慢慢抚摸她的长发,“那圆圆心疼我了吗?”   金兰白他一眼,全身气势一软,脸埋在他胸膛间,听他平稳的心跳声:“五哥,你别胡思乱想,以后你要好好活,我看了《修龄要旨》、《赤凤髓》、《家传养生四要》、《遵生八笺》,书上说,善养生者,当知五失,不知保身一失也,病不早治二失也,治不择医三失也,喜峻药攻四失也,信巫不信医五失也。延年祛病靠的是四时调摄、饮食起居保养……”   朱瑄的手掌按在她脑袋上,静静地听她说话。   金兰道:“以后你每晚不能再睡得那么迟,亥时三刻必须就寝!白天也不要太劳累了,要注意劳逸结合,我已经吩咐下去了,找一个会五禽戏的宫人,教你五禽戏,你每天坚持练习……”   她说什么,朱瑄就答应什么,等她一口气说完,他翻个身,把她整个抱在怀里,轻声道:“圆圆,我一个人肯定会偷懒、会懈怠,你陪着我,好不好?”   金兰点点头,只要他能答应下来,她当然愿意陪着他:“以后你什么时辰安置,我也什么时辰安置,你不睡,我也不睡。”   末了,双手紧握成拳,“明天我就和你一起练五禽戏,我们一起强身健体。”   语调豪迈,听起来口气不小。   朦胧的烛火中,朱瑄无声微笑,手臂收紧。   他怀中抱着他的整个世界。   ……   第二天早上,金兰酣睡未起,一双温热的手掌伸进被窝,挠她痒痒。   她眼睛都没睁开,唇珠轻翘,嘟囔了几声,不耐烦地挥开那双手。   朱瑄失笑:“圆圆不是说我几时起身,你也几时起身?还说要和我一起练五禽戏……”   金兰猛地惊醒,掀开被窝就要坐起身。   她昨晚才劝朱瑄保养身体,远离僧道术士,第一天就赖床起不来,以后还怎么督促他?   朱瑄按住金兰,柔声说:“算了,你别起来,再睡一会儿,我要上朝,你可以接着睡。”   金兰摇头,挣扎着下床,找到自己的睡鞋,狠狠心离开温暖的床褥,摇摇晃晃站起身,困得眼睛都睁不开,打了个哈欠,泪眼朦胧。   朱瑄又觉得心疼又觉得好笑,从背后抱着金兰,下巴搁在她肩膀上,双手托着她的手臂,指引她去穿衣、洗漱,帮她抬起胳膊,让宫人为她穿上罗袍。   洗过脸后,金兰总算清醒了一点,陪着朱瑄用膳,挪到暖阁吃茶。   会五禽戏的宫人应召前来,金兰陡然来了精神,拉着朱瑄站起身,跟着宫人学五禽戏。   金兰学得很认真,一板一眼地跟着宫人动作。   一边学,一边回头看朱瑄,纠正他的错误。   朱瑄其实会五禽戏,不过看金兰兴致这么高昂,没有说出来,佯装不懂,跟着她晃晃胳膊动动腿。   不一会儿,宫人过来催促,快到上早朝的时辰了。   朱瑄回房换了身常服,金兰送他出门,叮嘱近侍小心服侍。   近侍们笑着应了。   今天的朝会只是小朝,不在乾清宫正殿,而是在暖阁中举行。   天亮之前朝臣们陆续赶到,到得最早的人已经在庑房等了小半个时辰。   元辅郑茂今天也在,虽然姿态谦恭,但言行间仍然可以窥见一丝得意之色,他是前朝老臣,皇上无故不能斥逐他。他虽然无所事事,党羽却遍布朝堂,皇上想要朝堂安稳,就不得不先留着他。   徐甫不动声色,和礼部尚书小声说话。 第175章 逼走   这个月的月中, 司礼监和吏部通过吴健的任命诏书。   如徐甫暗示的那样,他果然留在京师, 直入詹事府, 任少詹事。   朝野内外的人都知道,东宫詹事府、左春坊是官员迁转之阶,一般在翰林院任满就能升任詹事府官职, 然后一步步进入权力中枢, 直至入阁参预机务。   吴健此前只是一个小小的知州,远在地方任职,并非东宫旧臣, 刚回京就被委以少詹事一职, 说明皇上对他十分器重,而且显见把他当成入阁的阁臣培养。   许久不曾互通音信的远亲旧友突然纷纷派遣仆人上门致意问候,昔日的同窗也都赶上来攀交情,吴家门前的小巷子里天天停满各家送礼的马车、骡车。   吴夫人天天都能接到各家贵夫人邀她去赴宴的请帖,受宠若惊。   吴健警告她:“莫要搭理这些趋炎附势之人, 我受陛下看重, 更应该洁身自好, 不能辜负陛下的信任。”   吴夫人深知丈夫的脾性, 没敢反驳。   每天除了上朝点卯之外, 吴健便躲回家中闭门读书、处理公务,谢绝一切交游, 世人讥笑他痴傻, 他一笑而过。   徐甫很是欣慰。   吴健嫉恶如仇、忠肝义胆, 就是为人太过刚烈,眼里揉不得沙子,还有些恃才傲物,这是他的缺点,也是他的优点,皇上要平衡内阁,需要吴健这种铁面无私到近乎冷情的孤臣,他若是轻易就被眼前的荣华打动,那朱瑄的一番苦心就付诸东水了。   谢骞精明,出身世家,姻亲遍布南北直隶,吴健刚直,乃农户之子,不善与人结交,一柔一刚,互相制衡。   吴健远比徐甫期望中的还要耿介,他升任少詹事之后,第一封奏疏就弹劾当朝元辅郑茂,说他身为元辅却尸位素餐,只知道阿谀奉承,如此奸邪小人,理当斥逐。   奏疏送到司礼监,转呈至朱瑄案头,他没有批复。   吴健等得心焦,询问次辅徐甫,徐甫笑着道:“再耐心等等,圣上自有定论。”   与此同时,扫墨奉朱瑄之命搜寻整理嘉平帝的私库,终于找到一样有用的东西,收入匣子中,送到乾清宫。   朱瑄揭开匣子,拿起一份奏疏,看了几眼,唇角一扯,合上丢在一边,拿起另一份奏疏细看,仍是丢在一旁,手指轻叩宝匣。   “送去内阁。”   扫墨应喏,怀揣宝匣出了乾清宫。   一场秋雨一场凉,天气越来越冷,屋中烧了火盆,炭火融融,内阁大臣们在阁中边吃茶边商议政务。   扫墨忽然来到,众人起身和他寒暄。   他是朱瑄身边近侍,阁臣固然瞧不起他这样的宦官,但是有感于前朝几位重臣的下场,不敢轻易得罪他。   扫墨并不拿大,还没等阁臣们站起身,先朝几位阁臣行礼,恭敬地请他们归座。   众人落座,心头惴惴不安。   扫墨取出宝匣,走到元辅郑茂面前,宝匣往他手边一递。   唰的一下,屋中众人的视线全都汇集到了那只黑漆宝匣上面。   郑茂不明所以,接过宝匣打开,看到奏疏上熟悉的字迹,寒意爬过脊背,身上滚过一道战栗。   扫墨立在郑茂面前,脸色微沉,冷冷地道:“万岁嘱咐咱家问一问老先生,内阁大臣行如此之举,天下百姓会怎么看?”   郑茂汗出如浆,放下宝匣,朝着乾清宫的方向跪倒在地,一声不敢言语。   屋中众人又惊又骇,全都站了起来。   郑茂伏在地上,一动不敢动,汗水顺着脸颊滴落,不一会儿官袍襟前隐约透出汗渍。   阁中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扫墨没再说什么,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等他的背影转过回廊看不见了,其他大臣纷纷朝郑茂投去疑问的眼神。   郑茂浑身发软,在亲随的搀扶下站了起来,擦了擦额前汗水,喝了几口茶,脸色发白。   众人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   郑茂是内阁元辅,位高权重,前朝的这点动静很快传到后宫。   杜岩和小满艳羡不已,觉得扫墨很威风。   不过他们俩也知道扫墨现在有多风光,肩上就承担了多大的压力,内宦和文臣交恶,以后文臣劝谏皇帝,首先就是拿他们这些内宦开刀。   他们现在服侍皇后娘娘,照样风风光光,还不用提心吊胆。   金兰很好奇扫墨到底给郑茂看了什么。   杜岩和小满也不知道,两人连蒙带猜瞎说了一通,猜什么的都有。   晚上朱瑄回来,金兰直接问他。   朱瑄笑了笑,云淡风轻,给金兰夹菜:“没什么,匣子里装着的是往年郑茂的奏疏。”   金兰捧着斗彩瓷碗,小声问:“那些奏疏有什么不妥?”   朱瑄眼帘抬起,扫一眼左右。   周围侍立的宫人立刻放下手中的物事,躬身退了出去。   金兰放下碗,挪到朱瑄身边,抬头看他,杏眸瞪得溜圆,等他给自己解惑。   朱瑄眉目沉静,接着夹菜。   金兰轻轻摇他的胳膊,按住他的手,不许他夹碗里的羊白腰:“五哥,你别和我卖关子,如果事关机密,我不会告诉其他人。”   朱瑄唇角微挑,她只要撒撒娇,他自然会告诉她全部实情,不过也不能总逗她。   金兰攀上朱瑄的肩,朝他耳朵吹气:“真的不能说?”   朱瑄侧头看她,轻笑着道:“不是什么机密,那些奏疏全是房中术,是郑茂进献给先帝的。”   金兰呆了一呆,嘴角抽了抽。   堂堂元辅,不想着协助先帝治理国家,居然不断进献房中术?   难怪郑茂会吓成那样,这件事如果公开,他就真的毫无名声可言了。他非常圆滑,任元辅多年,虽然没有什么建树,但是也没有犯下大错,滑不溜秋这么些年,到现在还能仗着前朝老臣的身份在朝堂上活蹦乱跳。   朱瑄迟早要收拾郑茂,但是不能直接下旨驱逐他,他毕竟是历事几朝的老臣,又是元辅。   金兰走了一会儿神,想起一事,双眼微微眯起,借着摇曳的昏黄烛火,仔细审视朱瑄。   朱瑄继续吃饭,动作优雅,看她若有所思地打量自己,放下筷子:“看我做什么?”   金兰脸上掠过一丝浅浅的嫣红,想了想,看一眼低垂的水晶帘,小声问:“有没有大臣向你进献那些东西?”   声音低低的,生怕水晶帘外的宫人听见。   朱瑄一怔,继而失笑:“什么东西?”   金兰知道他在故意装傻,敛去羞涩,抬起下巴:“房中术!你老实告诉我,朝中大臣,还有司礼监那些中官,有没有人进献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   朱瑄认真地思考了片刻,突然俯身抱起金兰,温热的气息洒在她耳畔:“夫妻敦伦,人生快意之事,怎么会是乌七八糟的东西?”   金兰没和他嬉闹,坐在他腿上,捧住他的脸,小脸紧绷,神情严肃。   朱瑄不敢继续玩笑,低头亲她,道:“我不瞒你,有人进献过,我让扫墨打发了。”   金兰看着他幽黑的双眸,点点头:“这才对,你要注意保养,不要碰那些东西。”   说完,她顿了一下,扭开脸,双颊晕红。   “这样挺好的。”   朱瑄愣了很久。   金兰以为他没听懂,咳嗽了两声,微微发烫的脸埋在他肩膀上,声如蚊呐:“你很好,我很受用……不要听他们撺掇,服用那些乱七八糟的丹药助兴。”   她越说越觉得不好意思,不止脸颊脖子发烫,身上也慢慢烫了起来,蜷缩在朱瑄怀里,不敢抬头。   朱瑄抱着金兰,感觉自己好像抱了只娇软的汤婆子在怀里。   他摸了摸她浓密的发鬓,低头亲她侧脸:“梓潼教训的是。”   那些东西用不着大臣内宦进献,宫中内库多的是,不过这话不能告诉她。   不然汤婆子里的水会咕嘟咕嘟烧开的。   ……   听说郑茂被乾清宫内官当面质问,吴健趁热打铁,接着上疏弹劾郑茂。   几天之后,朝中御史也上疏弹劾阁臣。   朱瑄留下他们的折子,没有批复,也没有加以斥责。   大臣们敏锐地察觉到朱瑄的态度,紧接着科道官纷纷上疏,历数郑茂的十大罪状。   上疏的人中,包括郑茂一手提拔起来的同乡。   消息传遍京师的大街小巷,沸沸扬扬,人人都在猜测郑茂会落得一个什么下场,昔日依附郑茂的党羽慌忙跟着上疏附议科道官,和郑茂划清界限。   郑茂整日惴惴不安,听到点风吹草动就吓得直蹦起来。   朱瑄仍然不动声色。   郑茂夜不能寐,辗转反侧,一边恐惧不安,一边又贪恋禄位,心存侥幸,觉得朱瑄应该不会直接赶走自己。   这天他仍旧一身赤罗官袍,在官员们的簇拥中踏入文渊阁,当仁不让地坐了元辅的位子。   其他内阁大臣已经到了,众人分位次坐下,文书送来奏折,几人喝了茶,开始讨论政事。   说了不到半个时辰,窗外传来窸窸窣窣的说话声,随从进阁通禀:“扫墨公公来了。”   众人对望一眼,安静下来。   盆中炭火明艳,银霜炭烧得噼里啪啦响。   几息后,乾清宫近侍扫墨的身影出现在众人视线之中。   他神色庄重,手中捧了一只漆盘,漆盘里堆摞了几叠厚厚的奏本,大踏步迈进阁中,走到香案前,放下漆盘,拿起一份奏折,环顾一圈。   虽是阉人,却有居高临下的凛然气势。   阁臣们站起身。   扫墨打开奏折,大声读出其中的内容:“……元辅郑茂,勾结内官,谄媚后妃……倾轧同僚……结党营私……”   郑茂面如金纸,汗如雨下,欲要张嘴辩驳。   扫墨看都不看他一眼,合上奏本,拿起另外一封奏折,“……阴鸷狡诈,奸邪之人,不可大用……”   “……只知一味逢迎,难为百官表率……”   等他一字一字念出所有奏疏上百官弹劾郑茂的内容,郑茂早已经衣衫汗湿,伏在地上,浑身发抖。   其他阁臣摇头叹息。   扫墨合上最后一封奏本,冷声道:“郑老先生,您可以出去了。”   众人愕然地抬起头,一面暗暗称快,一面又觉得心底发寒。   兔死狐悲,堂堂元辅落到这个下场,他们以后一定得谨言慎行,不能重蹈覆辙。   压抑的沉默中,郑茂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喃喃地道:“老臣要见圣上……臣……臣有冤!”   徐甫暗暗摇头,都到这个份上了,郑茂还是不肯主动求去,实在糊涂。   扫墨狞笑,示意门口的锦衣卫,淡淡地道:“郑老先生还是尽早家去吧。”   锦衣卫迈进门槛,大踏步走到郑茂面前,扯下他身上佩戴的牙牌,二话不说,直接拽着他出去。   屋中众人目送郑茂踉跄着走远的身影,心中百味杂陈。   郑茂的党羽,之前曾和郑茂一起上疏的吏部尚书几人脸色铁青,回到自己的值房,浑身哆嗦,立刻传唤亲随下属,马上写了封言辞恳切的奏疏,请求致仕。   一天之内,七八名重臣先后上疏。   这回朱瑄没有挽留他们,全部予以批准。   几天后,郑茂和他的党羽狼狈离开京师,京中百姓欢天喜地,手舞足蹈。   郑茂及其党羽遭斥逐之后,内阁空缺,朝中人心浮躁。   不等南北大臣开始互相倾轧攻击,朱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连罢十数名官员,次辅徐甫自然而然升任元辅,然后迅速起用已经致仕的南京兵部尚书为吏部尚书,进南京刑部尚书为刑部尚书,提拔南京兵部尚书、户部尚书、左都御史,礼部侍郎进内阁参预机务,下调官员级别,恢复早朝、午朝,每天于左顺门接见大臣,和大臣商讨国事。   一时之间,奸邪小人尽皆被逐,朝廷气象为之一清。   众人这才明白,朱瑄早就定好了内阁人选,他为太子时,曾数度解救官员,为得罪嘉平帝的官员求情,让他们去南京任职,看似只是为了保住那几个官员的性命,原来还有这样长远的打算! 第176章 对不起   郑茂离京以后, 依附他的党羽陆续遭到贬黜。   等到朱瑄属意的人选全部抵达京师,他开始对朝堂进行一番疾风骤雨的整顿, 同时几次下诏求言, 广开言路,赦免召用因言获罪的官员。   规模之大,连各地布政使司、监察御史、镇守太监都全部卷入其中。   一个月后, 京师迎来第一场大雪, 随着内阁的人事变动最终确定下来,朝堂秩序清宁,内阁大臣大多是品性正直之士, 一扫前朝颓靡之风, 宫廷内外全都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之象。   此时,外廷朝官忽然上疏,认为朱瑄之母淑妃死因不明,请求查明真相,追封淑妃谥号, 为她迁葬, 然后逮捕郑氏族人, 下锦衣卫, 严查究问。   监察御史也上疏说郑贵妃罪不可恕, 建议削其封号,迁出陵墓。   朱瑄不置可否。   早已经回乡的郑家兄弟吓得魂飞魄散, 连忙退回之前嘉平帝赏赐的田产宅邸、金银珠玉, 受郑贵妃荫蔽而获封官职的郑家子侄全部辞官, 还主动供出之前曾和他们内外勾结耗费内帑的内官名单。   朱瑄下令将郑家人夺职为民,家产入官,放回家乡。   朝臣们并不满意,坚持应当削去郑贵妃的封号,先帝沉湎声色、传奉官滥觞,都是因郑贵妃而起,而且不惩治郑贵妃,怎么告慰圣母淑妃在天之灵?   朱瑄只写了一句批示:宫闱往事,外廷浮议,真假难辨。   内阁大臣们看过朱瑄亲笔所写的批语后,惊诧万分。   此后,大臣们不再执意要求朱瑄将郑贵妃迁出陵墓。   消息传遍后宫,薛娘娘冷笑:“迁不迁的,有什么分别?”   嘉平帝并未留下遗诏要求和郑贵妃合葬。历来帝后才能合葬,吴皇后虽然被废,但是王皇后保存了封号,只有她有资格祔葬,两位皇后都还在世,日后等王皇后百年,会重新打开墓穴,将皇后灵柩送入墓室。   郑贵妃活着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不可能祔葬。   初雪很快化尽,不过天气愈发寒冷。按着规矩,朱瑄和金兰每天早上都要喝一杯浑酒御寒。   这月月底,祝舅父、贺枝玉和贺枝堂跟随商队入京,他们原先准备赶在金兰的册封大典前进京,路上出了些变故,耽搁了行程,又碰上北直隶的大雪,等到雪停了以后才接着赶路。   宫人领着舅甥几人进宫。   祝舅父头一次踏进大内宫城,惶恐不安,一路上大气不敢出一声,目不斜视地跟在小满身后,又怕自己这副小家子气的模样让宫里的人笑话,给金兰丢脸,鼓起勇气挺直腰板。他到底是走南闯北、交游广阔之人,长袖善舞,出手大方,很快把宫人们逗得开怀大笑,合不拢嘴。   枝玉以前在西苑住过,跟着宫人学过规矩,不过这几年跟着祝舅父闯荡,那些规矩早就忘到爪哇国去了,走路大大咧咧的,祝舅父看得眼皮直抽搐,频频以眼神示意,她置之不理。   祝舅父眼皮都快眨抽筋了,叹息一声,转头去看贺枝堂。   贺枝堂跟在他身侧落后半步的地方,规规矩矩,姿态端正,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清瘦高挑,眉目清秀,渐渐褪去之前的浮躁稚气,慢慢有了男人的样子。   这一刻,祝舅父忽然明白金兰出阁的时候为什么没有马上和贺枝堂相认。   那时候的贺枝堂任性骄纵,被祝氏惯得无法无天,而且对金兰带有偏见,厌恶生母乔姐,当时枝玉又才刚刚落选归家,假如仓促之中告诉毫无准备的贺枝堂所有真相,贺枝堂可能无法接受。   贺枝堂闹腾起来天翻地覆,枝玉一定能猜出实情,两人都是暴躁性子,还不知道会闹成什么样。   枝玉离家出走的时候,祝舅父心急如焚:金兰之前的担心果然是对的,枝玉知道贺枝堂的身世之后居然直接抛下家人北上进京,假若她落选的时候就知道贺枝堂不是自己亲弟弟,几重打击之下,说不定真的活活气死。   现在枝玉长大了,枝堂也懂事了,姐弟俩一前一后得知真相,从怀疑身世到确认身世,他们身边都有长辈照顾引导,没有走上歧路,也没有犯下大错。   唯独太子妃可怜,独自一人守着秘密长大,没人帮她分担压力。   饶是如此,她依然愿意善待身边的人。   祝舅父回想往事,恍惚了片刻,听到前方传来打起帘子的声音,定定神,拍了拍衣袖皱褶。   宫人请祝舅父几人进殿,穿过布置得富丽堂皇的正殿明间、一扇扇做隔断的金漆落地大屏风,宫女掀开重重锦帐,地上铺设的金砖倒映出繁复裙琚,华光闪烁,流光溢彩。   几名身着赤色织金云肩袍的内官迎上前,笑着道:“娘娘等候多时了,用过早膳就一直在问,就盼着舅老爷们呢!”   说了几句客气话,小满引着祝舅父和贺枝玉姐弟往里间走。   暖阁金砖地底下设有暖道,外面寒风肆虐,风吹在脸上跟下刀子似的,阁中只烧了一只火盆,却是温暖如春,花几上供了一瓶蜡梅花枝,旁边高足盘里供了金黄玲珑的佛手,炭火一烘,满室浓香弥漫,还有一股淡淡的芬芳甜香。   金兰头梳家常发髻,戴燕居冠,一身绿地织金彩绣云龙纹圆领鞠衣,耳边一对镶绿玉丁香,坐在宝榻上,手里拿了本书,宫女们簇拥在她身边,恭恭敬敬地听她说着什么。   一年多不见,气度愈发雍容了。   祝舅父上前行礼,金兰立刻站了起来,侧身让了一下,目光落在贺枝玉和贺枝堂脸上。   姐弟俩先给她行礼。   金兰笑着打量他们几眼,“都长高了。”   贺枝玉瞥一眼身边的贺枝堂,目光酸溜溜的,这人居然是姐姐的亲弟弟,以后她进宫见姐姐,这个人都会跟在她身边,打扰她和姐姐团聚,光是想想她就觉得气闷。   心里委屈,枝玉脸上却笑嘻嘻的,没有表露出对贺枝堂的嫉恨——姐姐喜欢一家子兄弟姐妹和和睦睦的,她不能先做恶人,免得姐姐被贺枝堂抢走。   宫人搬来杌子,祝舅父几人落座,说些上次分别后的事。   枝玉说起她入川路上的见闻,她走的是陆路,从西安府至凤翔府,经汉中府,过广元县,至保宁府、顺庆府、潼川州,最后抵达成都府,成都府有天府之国之称,其风土人情让枝玉大开眼界。   金兰听得津津有味,让宫人取来舆图。   枝玉一边在舆图上比划,一边诉说,周围的宫人全都围过来听她讲故事。   半个时辰后,膳房内官过来请示,膳监已经备好午膳,席面早就定下,按着祝舅父几人的口味做的。   朱瑄中午留内阁大臣在庑房吃饭,和他们商讨国事,不回来用膳。   扫墨奉命回坤宁宫传话,说完,笑着道:“万岁说膳房昨晚熬了羊白杜仲汤,特地给娘娘预备的,娘娘别忘了喝两碗。”   金兰点点头,让扫墨给乾清宫也送一盅去。   吃完了饭,挪到暖阁继续说话。祝舅父看枝玉一直缠在金兰身边,不给枝堂上前说话的机会,皱了皱眉,咳嗽几声,打断她的话,笑着道:“娘娘,说起来,枝堂也到定亲的年纪了,进京以后,陆续有人上门探问,他这两年愈发沉稳,也该娶一门贤惠娘子,也好支应门户。”   贺枝堂坐在杌子上,闻言,脸上顿时涨得通红。   枝玉翻了个白眼。   金兰看一眼贺枝堂,见他害羞,笑了笑,眼神示意周围侍立的宫人。   衣裙曳地,宫人们躬身退出内室。   感觉到金兰含笑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贺枝堂浑身不自在,脸上还是红彤彤的,不敢抬头。   金兰挪开视线,对祝舅父道:“舅父可有相中的人家?”   祝舅父忙道:“小老刚来京师,哪里知道京中人家的门第家世?不敢轻易许下盟约,都婉拒了。”   贺枝堂是金兰的弟弟,以后肯定要封侯,他相貌体面,这两年规矩又学得好,虽然以后不可能入朝为官,至少这辈子荣华富贵享之不尽。早在湖广的时候,亲戚中就有不少人家打探他的婚事。祝舅父不敢代贺枝堂应下,说不定金兰想给弟弟妹妹指婚,他要是先应下了,岂不是会打乱金兰的安排?   金兰点点头,说:“宝哥还小,仓促定下婚事,未必合适,等两年再说,总要他自己喜欢才行。”   祝舅父笑着道:“正是这个道理。”   贺枝玉搂住金兰的胳膊,“姐姐,我告诉你一个笑话,我坐船经过扬州府的时候……”   金兰转过头去听她说话,枝玉得意洋洋地看一眼贺枝堂。   贺枝堂抬起头,面色仍然有些窘迫,静静地坐在一边,没有开口。   说说笑笑,不觉到了申时三刻。   纱帘轻晃,宫人走近内室,提醒小满出宫的时间到了,再晚就天黑了,而且皇上马上就会回宫。   小满咳嗽了两声,上前朝金兰行礼。   金兰会意,拍拍贺枝玉的手背:“北边天气冷,比不得在家的时候,你多添些衣裳。”   枝玉懊恼地止住话头,紧紧拉着金兰的手,半天舍不得放开,祝舅父不停给她使眼色,她只得松开手,依依不舍地和金兰告别。   金兰送他们几人走出内殿,一直送到前廊。   还想继续送,祝舅父诚惶诚恐,跪地下拜:“皇后殿下凤体为重,不必送了。”   金兰只得罢了,立在长廊下,目送几人在宫人的簇拥中走远,正准备转身回去,庭前传来一片诧异的吸气声。   她回过头,怔了怔。   本应该走远的贺枝堂突然转身往回走,祝舅父大惊失色,想拉住他,他推开祝舅父,脚步越来越快,最后跑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回廊。   宫人和金吾卫连忙上前拦住他。   他站在阶前,望着金兰,双唇轻抿,神情倔强。   寒风呼啸卷过,枯黄的落叶打着卷飞向高空,花障上攀援的花藤盘旋虬曲,叶子已经落尽了。墙角梅树凌寒绽出艳红的花朵,幽香阵阵。   金兰挥挥手。   宫人对视一眼,躬身退下。   贺枝堂一步一步走到金兰跟前,在离她几尺远的地方站定,轻声道:“我都改了。”   因为紧张,每个音调都在发颤。   金兰一怔。   贺枝堂更加紧张了,双手握拳,不敢看她,道:“我和以前真的不一样了……殿下。”   金兰眉眼微弯:“我知道,宝哥像个大人了。”   贺枝堂猛地抬起头,目光灼灼:“您觉得我现在还是太不懂事了吗?我真的改了,我若是娶妻,会好好待她,不会再和以前那样每天游手好闲。”   金兰笑着摇摇头:“我不是担心这个,娶妻是一辈子的大事,你才刚到京师不久,不了解说亲人家的人品家世,先不要急着定亲,我先帮你留意着。”   贺枝堂松口气,如释重负。   他还以为皇后不同意他现在娶妻是因为觉得他没有一点长进。   “我……”他挠了挠脑袋,“我虽然没什么本事,不过人在宫外,消息灵通,皇后殿下以后要是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只管让宫人给我传话。”   年纪渐长,贺枝堂渐渐认清自己,觉得自己一点用处都没有。在家的时候祝氏溺爱,出门有祝舅父照应,姐姐帮他请老师,教他读书,京中人说那些横行霸道的纨绔子弟是混吃等死的富贵闲人,他也一样。   金兰微笑:“好,我记下了。”   贺枝堂看着她,刹那间,酸甜苦辣咸,尽数涌上心头。   他感觉自己眼睛好像红了,忙转过身,拔步就要走。   金兰忽然叫住他:“宝哥。”   贺枝堂立刻停下脚步,抬起脸,双眼微红。   金兰叹口气,温和地道:“宝哥,对不起。”   贺枝堂愣住,沉默半晌后,闭了闭眼睛,浑身发抖:“您为什么要向我道歉?”   他直接抬手用袖子擦了擦眼角,“殿下,我看不起您,我骂您是姨娘养的,我不知道您都是为了我……我才应该和您说对不起……”   金兰走上前,递出手中的帕子,轻笑着道:“刚才还说你是大人了,怎么就哭了?”   贺枝堂接过帕子,舍不得用来擦眼泪,直接用手背胡乱抹了把脸。   金兰看着他,目光柔和:“宝哥,那时候你还小,连话都不会说,我也是个孩子,我从小在贺家长大,没有出过远门,没有亲戚依靠……我想不到其他的办法,只能乖乖听话,我见过族里的婶婶怎么一点一点害死庶子庶女,人人都知道她做了什么,可是没人能救那几个堂兄和堂姐……”   内宅之中多的是阴私手段。   她停顿了很久,接着道:“我还不到十岁,我害怕……我没有告诉你实情,让你瞒在鼓里,你不要怪姐姐,好不好?”   贺枝堂握紧拳头,轻轻哆嗦起来,泪水夺眶而出。   “您……”他用袖子擦了擦脸,语无伦次,“我、我……”   宫人站在长廊深处,不住往这边张望,神色焦急。   姐姐现在是母仪天下的中宫皇后,姐姐过得很好。   贺枝堂勉强定住心神,咽下心中酝酿已久的话,现在说这些话实在太多余了,他不该打扰姐姐的生活,他什么本事都没有,帮不上姐姐的忙,以后他要好好跟着舅父历练,至少不能给姐姐添累赘。   “殿下……”他哑声道,声音里还带了浑浊的鼻音,“我一定会好好跟着先生读书,好好照顾自己,您也要保重。”   金兰嗯一声,抬起手,拍了拍贺枝堂的肩膀:“宝哥,姐姐不让你仓促娶亲,还有一个原因,你没见过人家的小姐,娶了以后万一不喜欢,你可以纳妾,人家小姐却要受苦,姐姐不想看到你将来变成爹那样的人……”   贺枝堂忙道:“姐姐,我以后一定好好待我的妻子,绝不纳妾!”   他们姐弟俩的悲剧,不应该再发生在他的儿女身上。   金兰笑了笑:“你还小……姐姐不会强逼你允诺什么,只希望你将来找一个情投意合的娘子,好好待你的妻子儿女,犯糊涂的时候,想想我,想想枝玉,想想族里那些和我一样处境的人。”   贺枝堂含泪点点头。   小满步上长廊,站在阶前,遥遥朝金兰致意,朱瑄回来了。   贺枝堂听祝舅父说过,皇上不喜欢贺家人,他不想让姐姐为难,擦干眼泪,躬身退出回廊。   金兰看着他回到祝舅父和枝玉身边,心中百味杂陈。   弟弟真的长大了。   长廊另一头传来都知监内宦开道的声音,脚步声由远及近,朱瑄一身玄色盘领常服,脚踏长靴,天气冷,戴了风帽,快步穿过花障,走到金兰身边,拉她的手。   “站在这里看什么?”他抓起她的手,觉得有点凉,眉头轻皱。   金兰放心地往朱瑄身上一靠,“刚刚送宝哥他们出宫。”   朱瑄淡淡地嗯一声。 第177章 不要恨我   枝玉从扬州府买了不少新奇精巧的小玩意, 送给金兰解闷。   夜里金兰梳洗了,散着一头乌油油的长发, 盘腿坐在拔步床上,让小满把箱子搬到床沿边放着,低头翻看里面的玩器。   朦胧的烛火透过纱帐漫进内室,罩下斑驳交错的光影,她坐在暗影中, 肤如凝脂, 眉眼甜净, 浓密的长发上浮动着柔和的金光。   朱瑄换了件月白地道袍, 走到床边,看她兴致勃勃的样子,唇角轻扬。   像孩子一样。   金兰笑眯眯地朝他招手, “你有喜欢的吗?”   朱瑄坐到她身边, 随手挑了只金镶雕缕的摩睺罗, 南边大师傅亲手捏的,做工精细,纤毫毕现, 珠圆玉润, 笑眉笑眼,和她有些像,贺枝玉一定是按着她的样子挑的。   金兰看一眼摩睺罗, 奇怪朱瑄怎么会挑中这个, 他向来不太喜欢花花绿绿的玩器, 更钟爱素雅的。   朱瑄看看手中的摩睺罗,再看看金兰,失笑:她居然没认出来。   每天早上拿着雕花小铜镜揽镜自照,不觉得这只摩睺罗眼熟吗?   宫人撤走灯烛,放下幔帐,帘外遥遥传来模糊的更声,隔着重重帐幔,听起来悠远寂寥。   朱瑄挥手示意小满和宫人抬走箱子,搂着金兰躺下:“夜深了,早点睡,明天再看罢。”   金兰嗯一声,放下一柄洒金扇子,钻进被窝。   枝玉知道她喜欢扇子,回回都给她买扇子,竹骨的檀香木的象牙的,她的私库里又要空出一块地方专门放扇子。   被窝里放了汤婆子,暖和舒适,她侧身躺着,等朱瑄躺好了,靠进他怀里,脚丫子在被子底下踩来踩去找汤婆子。   朱瑄揽着她,眼睛闭着,手指慢慢梳理她的头发。   金兰困意上来,不一会儿就睡着了。半梦半醒中,忽然听见朱瑄的声音:“圆圆,你不恨贺枝堂?”   她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   朱瑄翻了个身,把她按进自己怀里,轻声问:“你为什么瞒着贺枝堂?”   金兰意识朦胧,道:“这样对他更好……”   回答完,她睁开眼睛,像是要恢复清醒的样子,朱瑄低头吻她眉心,没有继续发问。   槅扇外透进几点摇曳的烛光,金兰神情茫然,眉头轻轻皱了一下,又睡了过去。   朱瑄抱着她,缓缓闭上眼睛。   有时候隐瞒只是为了让在意的人过得更好。   圆圆,将来不要恨我。   ……   第二天早上,朱瑄准时苏醒,起身穿衣,虽然尽量小心翼翼地不发出一点声响,金兰还是被吵醒了。   她现在已经能利利索索跟着他一起下床,听见他穿衣的声音,掀开被窝,手指绕过他的脖子伸到前面,帮他整理衣襟。   朱瑄拉住她的手,亲她手背,问:“贺枝堂的婚事,要不要我派人帮着打听?”   金兰顺势趴在他背上,刚刚起来,声音有点暗哑:“不用了,你已经够忙了,这事我会让杜岩和小满他们留心,宝哥还小,不用急着定下来。”   枝玉到现在都没有出阁的打算,她不会催促枝玉,也不会催促枝堂。   朱瑄点点头。   洗漱毕,金兰挽着家常小髻,换上织金袄裙,和朱瑄一起练五禽戏。   天边隐隐浮现一丝鱼肚白,两人洗了手用膳,朱瑄逼着金兰喝了一盅人参天麻乳鸽汤,她督促他吃养身补虚的羊白腰。   用完膳,两人在暖和的内殿来回踱步消食,走了没一会儿,宫人过来催促。   伴随着响彻整座大内宫城的钟声,大臣们陆陆续续到了,各个宫门间灯火浮动,恍若流淌的银河,那是宫人手里提着的为大臣们照明的绛纱灯。   冬日天亮得晚,长廊里挂满竹丝灯笼,灯影幢幢。   金兰送朱瑄去乾清宫,一直送到穿堂前。朱瑄拉着她的手,走得很慢,她不用费力就能跟上他,花砖地上映出两道长长的身影。   宫门前灯火摇曳,一片压低的说话声,乾清宫的内侍和金吾卫早已经候着了。   金兰站定,笑着推朱瑄:“再往前走就是乾清宫了。”   朱瑄松开她的手,轻抚她发鬓,“圆圆每天都要这么送我。”   金兰继续推他,他登基以后好像比以前更黏她:“好。”   她这些天都没有偷懒,每天早起,送朱瑄出坤宁宫,然后回去补一会儿觉,接着各宫管事太监过来禀报事情,她起来处理宫务,下午偶尔接见命妇,傍晚朱瑄回来,两人一起逛逛园子,踏雪寻梅,用过膳再一起看书。   摛藻阁的书全都搬了过来,朱瑄吩咐杜岩把暖阁打通,他的书房在外面,她的在里面,中间只用黑漆雕花槅扇门做隔断。平时两人一个躺在里面书房窗下的暖榻上看书,一个坐在外面翻看奏折,她看到不懂的地方,懒得下榻,直接扬声问朱瑄,朱瑄马上就能回答她。   她站在阶前,目送朱瑄步下石阶,宫人提着羊角灯迎上前,簇拥着他走向宫门。   朱瑄走出几步,突然回首,灯影摇曳,映亮他苍白俊秀的脸孔。   金兰站在原地没走,云鬓浓密乌黑,肤光胜雪,一身雪白青珠儿皮大绒里氅衣,笑意盈盈地望着他,在她身后,是满廊璀璨辉煌的灯火。   朱瑄闭了闭眼睛,将眼前所见深深刻进脑海中。   金兰朝他招手,催促他去乾清宫上朝,手势和她逗弄猫儿房的猫猫狗狗时一模一样。   朱瑄失笑,转身踏入乾清宫穿堂。   目送朱瑄和宫人的身影慢慢消失在朱红宫门之间,金兰转身回坤宁宫暖阁,靠坐着打了一会儿盹,处理宫务。   年底事多,她忙到中午才忙完。午时朱瑄打发扫墨回来监督她吃饭,她就着糟鱼吃了碗粥。下午掌事太监送来京中世家命妇的帖子,她倚在榻上,翻开看了看,不知不觉睡着了,手里的烫金帖子跌落在地,小满小心翼翼地上前捡起帖子,叠好放在桌案上。   金兰这一觉睡得格外沉,直到夜里才醒,屋里没有点灯,黑魆魆的,什么都看不清。   她坐起身,过了好半天才适应眼前黑暗的光线,渐渐能辨认出屋中陈设的轮廓。   一个身影坐在她面前的椅子上,静静地看着她,黑暗中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潋滟着黯淡的暗流。   金兰直觉眼前的人一定是朱瑄,一点都不怕,揉了揉眼睛,“五哥,什么时辰了?你怎么不叫醒我?”   她怎么睡了这么久?   朱瑄一动不动地坐着,身影僵直,好像在走神,半晌后,猛地反应过来似的,站起身,走到金兰身前,俯身抱住她。   金兰迷迷糊糊的,拍拍朱瑄的肩膀。   朱瑄抱着她站起来,道:“我刚回来,你下午睡得沉,小满他们不敢叫醒你。”   说着摸摸她的肚子,“饿不饿?”   嗓音柔和如水。   金兰浑身发软,靠着朱瑄,整个人的分量压在他胳膊上,刚睡醒,脑袋昏昏沉沉的,摇摇头:“不饿。”   听到脚步声,外边宫人立即次第点起侧间各处的灯火,明亮的灯火洒满内室,朱瑄抱着金兰,挥手示意宫人退开,自己亲手帮金兰洗脸洗手,搂着她坐到月牙桌前,看她喝茶吃扁食。   金兰吃了几口,抬头看朱瑄:“你不吃吗?”   朱瑄笑了笑,抓起筷子。   金兰继续低头吃扁食,扁食不知道是什么馅的,软嫩鲜浓,她不觉得饿,却吃了两碗才停下筷子。   朱瑄胃口不怎么好,只吃了几枚角子。   金兰拉着他看了看,“今天不舒服?”   朱瑄朝她微笑,揉了揉她的发顶:“下午吃了几样茶食,这会没胃口。”   宫人撤走攒盒,朱瑄拉着金兰在屋中踱步,小满和杜岩站在角落里,头埋得低低的,一声不吭。   金兰觉得小满今天有些古怪。   他话多,嘴巴不肯闲下来,要在平时,早该过来眉飞色舞和她八卦宫中隐秘,今天居然这么老实。   翌日早上,金兰依旧和朱瑄一起下床,用了早膳,送他去乾清宫,一直送到穿堂前。   朱瑄回头看她。   她笑着朝他眨眨眼睛,每□□夕不离,也就分开这么一会儿,他怎么天天这么依依不舍的?   天还没亮,小满和杜岩提着绛纱羊角灯笼在前面照路。   金兰看一眼小满,又看一眼杜岩。   小满和杜岩悄悄打了个哆嗦,挺直腰杆,目不斜视地往前走。   金兰满腹狐疑,回到坤宁宫,想问问小满是不是犯了什么错,不然他怎么一副心事重重、战战兢兢的模样?   还没来得及问出口,宫人过来禀报事情。要过年了,内官监送来今年采买的单子,几名掌事太监已经看过了,等着她下令让太监拿钥匙打开私库。   金兰命人把单子送去偏殿,让女官再对一遍账目,忙着忙着,就把问小满的事情给忘了。   朱瑄勤俭,不重物欲,不喜欢宴饮,刚即位就下令停止为宫中采办珠宝玉石、古董玩器,减少不必要的宫廷饮宴,前不久山西那边受灾严重,加上先帝丧制还未结束,今年过年不需要大办。   礼部上疏建议朱瑄授爵贺老爷和贺枝堂父子,金兰以枝堂年幼懵懂为由婉拒,又命内官从自己的私库取银救济山西灾民。   消息传出,群臣自然是一片歌功颂德,反正节省的是朱瑄和金兰的钱。   腊月以后,大雪纷飞,滴水成冰,枝玉、枝堂留在京中陪金兰过年。开春之后天气暖和起来,草木萌发,柳烟轻拂时节,枝玉和祝舅父向金兰辞行,启程南下。   枝堂留在京中帮着打理田庄铺子,离家之前,他给贺老爷留了封信,主动要求将贺家的大板产业交给枝玉照管,祝舅父见他意志坚定,没有强求。贺老爷和祝氏坚决不答应,写信要求枝堂回家继承家业。   他道:“太太想要个儿子,我养在太太名下还不够?太太难道想一辈子把我关在家里?”   祝氏歇斯底里,不仅要死死守着他,不许他出门和人应酬,连他以后娶妻生子都得听她的,他是个人,不是祝氏养的猫猫狗狗。   猫猫狗狗都能出去撒欢,何况他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贺枝堂就这么留了下来,不过他知道皇帝不喜欢他,老老实实跟着先生学习怎么打理产业,很少给金兰递帖子求见。   一晃就是大半年过去,六宫空设,民间渐渐传出皇后擅宠之说。   大臣们始料未及,之前他们以为等丧期过了以后,皇上自然会封妃,没想到皇上竟然真的只专宠皇后一人,完全没有封妃的打算。   这年十月,远隔千里的地方藩王荆王上疏,称朱瑄继承大统已有两载,中宫未有生育,请求派遣采选太监于各地遴选良家女入宫,以便繁衍子嗣。   朱瑄抓住荆王奏疏中的错漏之处,道还在丧期,不宜谈论选妃之事,又道没有已立中宫皇后还遣太监采选秀女的规矩,最后毫不客气地道:朕志已定,不劳尊虑。   言下之意,朕自有打算,不要多事。   这番批复语气强硬,荆王不敢造次,不久之后奏疏内容和批复传遍内廷和朝堂,朝中蠢蠢欲动的大臣立刻偃旗息鼓。   如今朝序稳定,君臣相得,司礼监在罗云瑾的执掌中和外廷大臣通力协作,呈现一派欣欣向荣之象,他们何必在这种时候惹皇上不快?   当今圣上和先帝不同,他温和谦逊,取消了廷仗,不会无故责罚折辱大臣,也不会轻易降罪于言官,同时他又比先帝更加强势,不允许外廷官员置喙后宫之事,大臣可以毫无顾忌地指出他为政的得失,唯独不能对中宫皇后指指点点。   看看朝中几位内阁大臣和东宫旧臣,个个精乖,不管在什么场合,从来不议论后宫。 第178章 辽东战事   隆冬腊月, 雪后初晴,庭间厚厚一层没过小腿肚的积雪, 檐前垂挂着一排排玲珑剔透的冰柱,折射着淡金色的日晖。   谢骞身披狐皮氅衣,窝在书房里烤火读诗。   炭火融融,丫鬟跪坐着扇炉子煮酒,酒里加了蜜浸的梅子, 咕嘟咕嘟的水声中浮动着馥郁的酒香。   曲折长廊里脚步声窸窸窣窣, 庭前松柏竹丛依然蓊郁翠绿, 凌寒傲立。廊下梅枝上落满白雪, 几枝横斜的花枝伸进长廊里,幽香扑鼻。满地碎琼乱玉中,镶嵌着一口小小的荷花池, 池水并未结冰, 碧绿幽深, 枯萎的荷杆倒伏在池边。   谢骞喜欢枯荷,初冬的时候仆人收拾院子,他特意让人留下的。   不久前他邀请昔日的同窗好友小聚, 大家围炉吃酒, 击鼓传花,以枯荷填诗,他拔得头筹。友人怂恿他出诗集, 他欣然答应, 将在座所有人的诗作记下, 加上前两年每次宴饮郊游时的联诗,已经有一二百来首了,等他整理完就可以送去付梓。   他捧着诗稿仔细斟酌,口中反反复复念诵。   廊外传来一阵嘻嘻哈哈的笑闹声,谢家少爷谢青穿着厚厚的冬袄,头戴风帽,手上戴手笼,穿鹿皮靴,噔噔噔噔跑过长廊,冲下石阶,踩地上的积雪玩。   谢骞被打乱思路,气得吹胡子瞪眼睛,站起身,走到窗前,张嘴正要骂人,目光落到被谢青拖着的另一名少年身上,神色立刻缓和下来。   少年眉目端庄,瘦削高挑,同样是一身厚厚的冬袄,谢青穿起来像一只滚动的酒坛子,他穿着就是挺拔俊逸,斯斯文文。   谢骞心里嘀咕:虽然只是个嗣子,倒是真有些像季和年少的时候,不过季和的眉眼要漂亮多了。   这么些年,他再未见过比当年的薛季和风姿更出众、才华更杰出的世家子弟。   他立在窗前,透过冰裂纹窗扇,凝望儿子谢青和薛云打闹的身影,摸了摸胡子,嘴角轻翘。   长随进屋,送来京中邸报。   谢骞回到火盆前,放下诗稿,拿起邸报细看。   本地邸报是商人自行刻印的,除了记载官员的升迁调移、朝政动向,还刊登了各地有名望的鸿儒对朝堂之事的见解。   谢骞看了几篇,摇头失笑。   最近歌功颂德的文章越来越多了。   皇上登基以后,励精图治,起弊振衰,罢黜传奉官,驱逐奸佞,裁汰冗管,提拔起用朝野内外交口称赞的正直官员,短短几个月,一扫前朝衰败之风。   帝后皆仁恕恭俭,节用爱人,减少宫廷开支,各地织造督办太监陆续被召回京师,以减轻当地百姓负担,宫中内官不敢以精巧珍奇媚上。若有灾荒,皇上必定下令减免田赋。   皇上勤于政事,每日视朝,风雨不辍,还常常在下朝后单独召见内阁大臣商议国事,日理万机,宵衣旰食。   朝中大臣,徐甫厚道老成,处事公允,吴健嫉恶如仇,锋芒毕露,兵部尚书笃实忠厚,不畏强权,礼部尚书熟读经籍,能谋善断,户部尚书谦和淡泊,几位大臣多有清名,非结党营私的权臣,人才济济,少有倾轧排挤之事。   皇上一面以霹雳手段整顿朝政,一面仍旧保持了他对文官的仁厚宽和,多次鼓励言官直言,并且如他之前承诺的那样,登基以来果然没有降罪于直抒胸臆的科道官。大臣们偶然失仪,遭到纠察御史弹劾,他一笑而过。   经过三年的整顿,在君臣的密切配合之下,前朝积弊已除,如今君明臣良,司礼监和内阁紧密配合,朝政稳定,海内晏安,一片太平之象。   谢骞虽然人不在京师,却能感受到京中君臣齐心协力改革弊政、振兴国朝的决心和毅力。   今年各地书坊又出了一批新书,各种书籍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文学复苏昌盛。   谢骞家乡的同窗好友沉醉风花雪月,无意于仕途,每日在家吟诗作对,从不关心国事,最近也察觉到本朝和前朝的风气大为不同。   本地文人大为振奋,认为本朝已经出现中兴的迹象,假以时日,必将迎来繁荣盛世。   也难怪各地会不断冒出歌颂皇上的颂文。   谢骞在官场摸爬滚打多年,不像好友们那么天真赤诚。   他深知朝中仍有隐患,皇上这几年大刀阔斧地裁汰传奉官和冗官,有效地革除了前朝弊政,但是有些积弊已经历经几朝,解决起来困难重重,不可能在短短几年之内就扫清所有弊病。   皇上能够在登基的短短几年间革除前朝旧弊,保证朝政稳定清明,已经让他佩服不已了。   谢骞明白,皇上现在的举措只是在为以后的改革奠定基础,现在时机还不成熟,经不起大的折腾,等到国力昌盛、百姓富足的时候,朝廷才有底气进行改革。   他出了一会儿神,放下邸报。   长廊里传来咚咚的脚步声,管家扶着帽子,一颠一颠地冲进书房,上气不接下气地道:“爷,京师的信使来了!”   谢骞心口怦怦直跳。   他无意于钻营,但是假如有机会实现自己毕生的抱负,怎能不心潮澎湃?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没有一个男人能抵抗得了这样的诱惑。   他站了起来,迎出长廊。   信使站在庭中,朝他拱手,从袖中取出一截桂枝。   谢骞立在长廊之中,双拳握紧,寒风鼓满袍袖,胡须上镀了一层金光。   服制将满,他该回京师了。   接下来几天,谢骞让夫人收拾行囊,和友人作别,将诗集初稿交给同窗,宴请姻亲族人,忙乱了大半个月,这月月底,他携妻带子,北上进京。   天气严寒,一路走走停停,抵达天津卫的时候,朝廷已经正式颁布起用谢骞的诏书。   谢夫人高兴地道:“我之前还埋怨你总待在家里看书,不出门与人结交,原来你胸有成竹。”   谢骞笑了笑,如果罗云瑾没有暗示过他的话,他也不会这么气定神闲,可能真的从此寄情于山水之中,每日和友人吟诗作画。   谢夫人说起儿子谢青读书的事:“薛云已经读完了蔡元定的《律吕新书》,青哥虽然聪明,不过不如薛云沉得住性子,我看进京以后,你托同窗举荐一个老成的西席,不能再让他这么荒废下去。”   丈夫常年不在家中,谢夫人忙于庶务,忙起来顾不上儿子。谢青从小在老宅里长大,备受长辈宠溺,谢夫人几次想好好教管一下儿子,都被长辈们拦住了。眼看丈夫即将直如内阁,她想好好督促儿子读书,让儿子考取功名,以后父子同朝为官,互为照应。   谢骞摇摇头:“青哥是读书的料子,不是做官的人才,不必逼迫他长进,薛云自小是他祖母拉扯长大的,天资聪颖又刻苦勤学,以后必定榜上有名,你别总拿他和青哥比。”   谢青天赋很高,但不喜欢八股文章,不屑钻研时文。薛云家道中落,和祖母相依为命,坚韧勤勉,时文写得像模像样,举业之路肯定比谢青顺畅。   听丈夫说儿子比不上薛云,谢夫人有些不高兴:“你是堂堂状元郎,青哥自小聪明伶俐,如果你亲自教导青哥,青哥说不定能大有长进。”   谢骞叹口气,“我倒是不希望他有长进,表姐,我直入内阁,谢家一门两阁臣,已经荣宠至极,盛极必衰,月满则亏,青哥的性子太刚直了,不适合为官,就让他好好当他的富家翁罢!”   皇上对他予以重任,他直入内阁之后,不可能再和以前那样明哲保身,司礼监和内阁之间、阁臣和阁臣之间也不能永远没有隔阂矛盾,摆在他面前的是青云之路,但未必是坦途。   谢夫人一怔,沉默良久,点点头。她和谢骞是表姐弟,自小在官宦人家长大,虽然见识有限,但小时候曾亲眼目睹权倾朝野的表舅父死后,表舅父的儿女们是怎么被活活饿死的,明白谢骞话中的深意。   树倒猢狲散,既然谢青扛不起家族,还不如让他当一个逍遥自在的富家公子,反正谢家根基深厚,不愁吃穿。   几天之后,谢骞抵达京师,留守京城的仆人早就准备了车马来接,孙檀等人预备了席面给他们一家人接风洗尘。   谢骞留下孙檀吃酒,向他打听朝中的动向。   孙檀问:“我听说皇上想让你直入内阁?”   谢骞点点头,诏书已经颁布,他用不着遮遮掩掩。   孙檀喝了口酒,道:“户部尚书年老,兵部尚书也到致仕的年纪了,看来皇上早就选中了你。朝中这几年没什么纷争,皇上勤于政务,老先生们各司其职,司礼监那边也很老实……对了,罗云瑾去辽东了。”   谢骞眼皮跳了跳。   去年初辽东那边战死了几个总兵,卫城陷落,督军的官员仓皇出逃,擅自离任,被朝中言官弹劾。朱瑄大怒,彻查辽东地方官,最后罢免了布政使司,令罗云瑾监军,兵部侍郎提督军务,前去御敌。   孙檀脸上神情复杂,慢慢地道:“当时朝臣害怕罗云瑾权势太盛,坚决反对由他监军,皇上命群臣集议,朝臣推举了三个人选……”   朱瑄在左顺门召见那三名由大臣推举的文官,罗云瑾也在场,半个时辰后,三名文官白着脸走出庑房,主动要求退出竞争。   这事谢骞听说过,不过他不知道朱瑄到底和那三名文官说了什么。除非必要,他不会和罗云瑾私下联系,只能从邸报和京师好友的信件中得知罗云瑾的近况。   他问:“皇上是不是让罗云瑾和他们比试功夫?”   如果比试武艺,那宫中没有人是罗云瑾的对手。   孙檀苦笑:“不是比试武艺……皇上让人从死牢里提出几名穷凶极恶的囚犯,让那三名文官当场手刃囚犯……”   谢骞嘴角轻轻抽了一下,皇上这法子委实太为难文官了。   定人生死不难,出谋划策也不难,但是让养尊处优的官员亲手杀死一个大活人,那就难了。   孙檀道:“罗云瑾手起刀落,连杀数人,那几名文官连举刀的力气都没有,谁还敢信誓旦旦说要亲临战场?皇上此次派兵去辽东,不仅仅只是让他们收回失陷的城池,还要求他们一举平定辽东,罗云瑾确实是最佳人选。”   谢骞一脸讶异。   孙檀笑了笑,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这几年罗云瑾行事有度,他提拔起来的几个秉笔太监,或熟谙典籍礼制,或圆滑机警,或忠厚务实,都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罗云瑾虽然手段狠辣,曾经逼死贤良,其实还有可取之处。”   谢骞没有说什么。   孙檀接着道:“罗云瑾以前领过兵,去了辽东以后,调动精骑五万余人,冒着严寒大雪赶了一个月的路,直扑敌寇老巢,同时征调高丽军队,内外夹击,打了场打胜仗,杀了他们的首领。之后皇上令他总督军务,征剿残部,镇守辽东。”   他已经喝得半醉,喃喃地低语,“我比不上他。”   谢骞叹口气。   这话他也说过。   谢骞让家仆送孙檀回家,回到内院,谢夫人端了碗醒酒汤给他,笑着告诉他她今天从其他夫人那里听来的趣事:“皇上和皇后琴瑟和谐,不过可惜未有生育,朝臣上疏建议皇上选妃……”   她说着说着就笑了起来,“听说皇上每天处理完政事后就翻出那些折子,一封一封批驳,言辞激烈强硬,还揶揄大臣自己家里一团乌烟瘴气,每次有奏疏传出外廷,京中百姓就争着打听那些官员家中到底有什么阴私,后来没人敢上疏了。”   谢骞摇头失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皇上这法子真是绝妙。   是年四月,谢骞正式到任,以侍讲的身份直入内阁,他年纪最轻,资历却不算浅,又是谢太傅的孙子,众人对他的升迁并无异议。   阁臣之中,只有吴健对他的态度最为生硬。   吴健是从地方上提拔入阁的,性子暴烈如火,厌恶宦官,厌恶依仗家世钻营的世家子弟,厌恶权贵。   谢骞和吴健相处几天之后就看明白了朱瑄的用意:他和罗云瑾是旧相识,他为阁臣,罗云瑾为掌印太监,朱瑄需要在内阁中安排一个可以同时牵制他们两的人。   想通以后,每当和吴健起争执时,他尽量忍让,避免冲突。   吴健虽然嫉恶如仇,倒也不是蛮不讲理之人,见他确实有真才实学,不是尸位素餐之人,不会刻意和他为难。   谢骞本就是长袖善舞之人,家底又殷实,很快重新融入阔别已久的朝堂。   不久之后,辽东送回一封奏疏。   罗云瑾请求归朝。   内阁大臣面面相觑:罗云瑾为什么突然要求还朝?   这封奏疏直接送到朱瑄的案头,他驳回罗云瑾的请求。   几天之后,罗云瑾再次上疏,并在接下来的一个月连疏祈求归朝。   朱瑄不允。   谢骞心惊肉跳,给罗云瑾写了封信,命人快马加鞭送去辽东,劝他不要再上疏了。   信送去辽东以后,如石沉大海,没有回音。 第179章 私自回京   朱墙金瓦, 杏花如雪。   廊前画帘轻卷,落英缤纷,彩绶流苏随风轻轻摇曳。   暖风骀荡,漫天飞舞的花瓣随之涌入长廊, 恍如一场花雨。   金兰笑着拂开掉落进书页里的落花, 抬头望向芳草满庭、花光浓艳的庭院。   花障绿藤繁茂, 枝叶间垂满浅红、娇红、大红的各色花朵, 微风轻拂, 红英徐徐飘落。   身着纱袄绫裙的宫女捧着漆盘从花障下走过,裙琚曳地声沙沙轻响,好似落雨。   小满跪坐在红毡子旁, 撤走黑漆小花几上已经凉了的茶水,奉上一盘黄澄澄的枇杷,一盘鲜红明润的樱桃,一碗玫瑰芍药花糕,一碗丝窝、虎眼糖,重新斟了一盏茶。   茶汤浅碧, 清香扑鼻。   无可奈何春去也,且将樱笋饯春归。   金兰放下书,喝了口茶。   长廊里响起一阵整齐的脚步声,宫人们簇拥着刚刚下朝的朱瑄过来了。   小满、杜岩和廊下侍立的宫人纷纷站起身, 恭恭敬敬朝朱瑄行礼。   他登基四年多了, 朝政稳定, 秩序清宁, 不管在朝堂还是在民间,皇帝威望日隆。   金兰也要起身,朱瑄加快脚步走上前,俯身按住她的手臂:“别起来了,我过来陪你坐一坐,还要去左顺门接见大臣。”   他脱了长靴,坐到毡子上,金兰顺势靠进他怀里,继续翻书。   朱瑄抱着她,低头亲她发顶。   周围的宫人习以为常,站起身,继续扇炉子煮茶、摘花,用新鲜的玫瑰芍药蒸制花糕。   皇上登基以来,和皇后同起同卧,同进同出,朝夕不离。皇后娘娘每天早上送皇上去乾清宫,每天晚上等皇上回来用膳,不管皇上忙到多晚,她都会等着。皇上每晚留宿坤宁宫,白天也常常待在坤宁宫陪伴皇后,一年到头,天天都是如此。   有御史上疏批评皇上,认为皇上整天待在坤宁宫,不合于礼,皇上未加理睬。   其他朝臣纷纷骂那个上疏的御史多事,皇上勤于政事,风雨不辍,从来不曾荒废朝政,无可指摘。御史非要鸡蛋里挑骨头,小心皇上一气之下干脆让皇后娘娘搬进乾清宫!   以皇上的乾纲独断,他做得出来这样的事情。   小满奉茶,朱瑄一手搂着金兰,一手接过茶盏。   金兰依偎在他胸膛上,伸手帮他揭开杯盖,凑上前,轻吹几口,眼帘抬起,笑着看他:“天气慢慢热起来了,你这么忙,中午就别回来了,小心中了暑气。”   朱瑄越来越黏人了。   他早上去上朝,下朝就回来看她,陪她用点心茶食,说一会儿话,然后接着去外廷接见大臣,处理政务。忙完之后又立刻回坤宁宫,看不到她就马上派人去催促她回宫,有时候更是直接命人把所有奏折送到坤宁宫,在暖阁里批改奏折,逼她在一边陪着,她刚刚出去一会儿,他的人很快就会出来找她。   两人的书房是打通的,她在书案前看书写字的时候,他时不时会放下奏折,绕到她背后看她,抱着她亲一会儿。   金兰以为过一段时间朱瑄会恢复正常,结果这两年他不仅没有好转,反而愈演愈烈,天天下朝就回坤宁宫。   也难怪朝中大臣嘀咕,她有时候都有点嫌朱瑄缠人。   朱瑄喝了口茶,撂下茶盏,搂着金兰,低头继续亲她:“不碍事,一路从穿堂走过来,晒不着。”   金兰觉得痒,咯咯笑了几声,放下书,叹道:“罢了,你回来的话,我根本没法看书,你陪我下棋吧。”   她一个人坐着看书的时候,朱瑄倒也不会故意闹她,不过他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坐在那里默默地凝视她,她怎么可能还能继续心无旁骛地读书?   宫人挪走花几,搬来双陆棋桌。   朱瑄低头,帮金兰卷起袖子。   金兰看着他低垂的眼睫,欲言又止。   外廷的消息已经传遍后宫,罗云瑾几次上疏请求归朝,朱瑄断然拒绝。   现在外廷后宫议论纷纷,认为朱瑄这是准备将罗云瑾赶出司礼监。   当初罗云瑾去辽东的时候,金兰松了口气,以为朱瑄和罗云瑾之间已经彻底放下往事,成为一对真正的君臣。   没想到罗云瑾会突然要求回京。   这件事其实是朱瑄太固执了,他任命罗云瑾总督军务的时候说过,只要罗云瑾平定辽东,就会让他回京,现在辽东那边已经奉上降表,继续纳贡,朱瑄早就可以召回罗云瑾,他却迟迟没有下旨。   朱瑄一反常态,罗云瑾也行事诡异,他似乎急着回京,顾不上朝野非议,上疏请求还朝。   结果就形成了现在的局面。   金兰经常帮朱瑄整理奏疏,有时候也会对朝政发表自己的见解,如果罗云瑾只是一个普通的司礼监太监,她可以劝劝朱瑄。   可惜罗云瑾不是。   她开口相劝,罗云瑾可能这辈子都回不来。   金兰权衡再三,拿起琉璃骰子,轻轻一扔,骰子在棋桌上打转,嗡嗡直响。   她还是不要多管为好。   玩了一会儿双陆,吃了些茶食,甜食房送来一大盅樱桃煎,碎冰还没化,揭开盖子,凉气盈满瓷盅,盛盅的盘子挂满水珠。   金兰有些心虚地瞥一眼朱瑄,他管得很严,不许她吃这些寒凉之物。   朱瑄看着她,目光比拂过杏花枝头的清风还要柔和,拿起匙子递给她:“吃这一盅就够了,不许贪嘴。”   金兰笑了笑,接过匙子,他今天真好说话,她还没撒娇呢。   朱瑄唇角微挑,坐在毡子上,静静地凝视她,肩头落满杏花。   等金兰吃完,他拉着她在云蒸霞蔚的杏花林里漫步消食,她有些困了,眼皮发沉,打了几个哈欠。   朱瑄送金兰回暖阁,看她脱了衫袄躺下,帮她盖上锦被。   金兰枕着松软的竹丝枕头,摇摇朱瑄的手:“我睡了,你去忙吧,别劳累着。”   朱瑄嗯一声,俯身吻她眉心,“你睡吧,我这就走。”   他没有马上走,坐在榻边沿上,低头看着金兰。   金兰睡得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时发现他还在:“你怎么还没走?”   朱瑄俯身,手指轻抚她的面颊:“我舍不得圆圆。”   金兰怔了怔,轻笑着推他:“你快去忙罢,一天比一天烦人了。”   朱瑄没动,双眸一眨不眨地看她:“圆圆嫌我烦吗?”   金兰打了个哈欠,半梦半醒,双眼朦胧:“有点烦……”   朱瑄轻笑,揉了揉她的发顶:“小混账。”   他又坐了一会儿,直到扫墨走到珠帘外小声提醒他时辰,这才起身出去。   ……   今天大臣们齐聚左顺门,商讨宗室藩王的事,吵成一团。   宗室繁衍太多,人口膨胀,宗室俸禄已经成为朝廷的巨大负担,各地陆续上折子抱怨说他们实在无力奉养宗室。户部侍郎上疏,宗室人口已达数万,光是每年的岁禄,已经高达几百万石,这还不算王府庄田店铺所带来的的赋税流失。   唐宋以来,亲王居京、遥领、王爵不世袭,本朝亲王俱是实封,就藩,王爵世袭,俸禄优厚,前朝有一年的宗藩岁禄居然占了朝廷一年全部支出的两成!   皇子中,嫡长子继承大统,其他诸子封为亲王,亲王嫡长子为王世子,诸子封郡王,郡王嫡长子为郡王世子,郡王世子诸子封镇国将军,孙为辅国将军,曾孙为奉国将军……朝廷全部供给银米。   从前藩王还能领兵打仗,拱卫京师,经过几代帝王的打压,现在的宗室不能参与朝政、不得与朝臣结交、不能和勋贵联姻,形同废人,只能坐等朝廷奉养。   大臣隐晦地提出:朝廷实在养不起这么多废人了,而且藩王们被拘束在封地上,镇日无所事事,好吃懒做,一个比一个能生,人口数量还会继续膨胀。   但是亲王封藩是祖宗定下的规矩,轻易不能更改,否则可能引发朝堂动荡,危及社稷。   谢骞上疏,建议开宗学,让藩王子孙入宗学读书,品学兼优者,可以参加科举考试。   这等于允许宗室子弟出仕,让他们自食其力,以减轻朝廷负担。   礼部坚决反对谢骞的这个建议:朝廷祖制,岂能说改就改?   元辅徐甫也不同意让宗室子弟参加科举考试,内阁大臣中,只有向来和谢骞不对付的吴健附议他的奏疏,吴健早就看宗室藩王不顺眼了。   几位大臣各执己见,吵得脸红脖子粗,殿前内官出列,轻轻地咳嗽一声。   大臣们立刻停下争执。   谢骞退回原位,和其他阁臣比起来,他资历尚浅,递上奏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的建议会被其他大臣指责。   大臣们之所以不同意他的建议,并不是目光短浅,其实朝中大臣早就认识到宗室藩王已经成为朝廷的一大负担,他们反对,一是出于维护祖制的本能,二则是不敢让朱瑄背上苛待宗室的千古骂名。   如果朱瑄日后反悔,提出建议的大臣少不得要背上一个离间骨肉的罪名。   大臣们转而讨论水患的事,谢骞不再开口,站在角落里,默默整理思路。   不一会儿,内官敲响钟声。   朱瑄起身回乾清宫,大臣们恭送圣驾。   谢骞走出庑房,听到前面两位阁臣笑着低语:“皇上肯定又是回坤宁宫去。”   他笑了笑。   刚刚走出回廊,乾清宫内侍扫墨迎面走过来,笑盈盈朝他致意。   谢骞脚步一顿,含笑回礼。   扫墨笑眯眯地道:“万岁嘱咐小的问谢詹事一句话,谢詹事的奏疏说可以允许宗室子弟参加乡试、会试,等他们考□□名后,该如何授予官职?”   谢骞一愣,片刻后,听懂扫墨的暗示,热流滚过四肢百骸:皇上支持他的建议!   皇上果然有改革历代弊政的决心,即使这么做会让他背上不敬祖宗、苛待宗室的骂名。   谢骞压抑住兴奋之情,道:“自当除授王府官职,令宗室子弟互相竞争。”   扫墨点点头,板起面孔:“奉圣上口谕,谢詹事有什么良策,尽管畅所欲言,不必有所顾虑。”   谢骞心潮澎湃,恭恭敬敬地道:“微臣领命。”   出了大内宫城,爬上马背,谢骞仍然激动不已,只等回家就能奋笔疾书,拟出一份详细的宗室宗学制度。   他狠狠地夹一夹马腹,驰出长街。   刚走出一里地,迎面马蹄声震如奔雷,轰隆作响。   轰鸣声在巍然耸立的宫墙之间回荡盘旋,仿佛踏在每个人心头上,震得人心口发颤。   谢骞双手发抖,抬起头,前方烟尘滚滚,马蹄声越来越近。   他座下的马驹受到惊吓,摇头晃脑,不停转圈,他赶紧爬下马背,让随从安抚马驹,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须臾,漫天的沙尘中猛地跃出一人一骑,宛若离弦的利箭一般,破空而至,穿过长街,卷起一阵狂风。   行走于道旁的官员骂骂咧咧,纷纷闪躲。   宫门前的禁卫如临大敌,抓起缨|枪,吆喝叫骂,朝着那一人一骑扑了过去。   砰的一声巨响,黑马在宫门前停了下来,扬起前蹄,发出声声高亢的嘶鸣,把背上的人甩了出去。   骑手被狠狠抛出几丈远,摔落在青砖地上,不知生死。   黑马摇头摆尾,嘶叫悲鸣,轰然倒地,口吐白沫。   禁卫们围在一边,摇摇头:这马精疲力竭,是被活活累死的。   他们围着黑马叹息了几句,走到骑手身边,手中缨|枪拨了拨骑手。   谢骞站在一边,垫脚张望,目光落到骑手苍白的脸上,心里咯噔一声。   禁卫也认出了骑手的身份,一脸惊骇,手中缨|枪紧紧抵在骑手的脖颈间。 第180章 圆圆明白了   罗云瑾疯了!   他一定是真的疯了!   谢骞哆嗦着靠近, 仔细辨认地上骑手的脸,苍白憔悴,胡子拉碴,颊边几点干涸发黑的血痕, 依旧不掩英武俊朗, 化成灰他都不会认错。   禁卫们慌乱了一瞬, 不知道该向谁禀报, 只能先大手一张, 将罗云瑾提了起来。   罗云瑾毫无反应。   谢骞五内俱焚,这个疯子为什么私自回京?   身为总督,丢下边防数万大军, 无诏而还,这是等同谋逆的死罪!   不说朱瑄会如何震怒,天下人又会怎么讥笑嘲讽他?!   他这几年执掌司礼监,与内阁共理朝政,和阁臣密切配合,苦心经营, 敕始毖终,扭转了文臣对他的看法,尤其当他大胜的消息传回,民间百姓也不再以阉竖称呼他。   现在那些心血全都白废了!   朱红宫门里传出一阵嘚嘚的马蹄声, 几名身着赤色蟒衣的内官骑马奔出牌楼。   禁卫连忙放下罗云瑾, 上前禀告。   来人正好是乾清宫内侍扫墨, 他骑在马背上, 居高临下,神情冰冷,淡淡扫一眼躺在地上生死不知的罗云瑾,摆了摆手。   两名缇骑大踏步走到罗云瑾身前,拔出佩刀。   谢骞心如擂鼓。   佩刀落在罗云瑾脸上,拍了拍。   “还活着!”   扫墨点点头,拨马转身,朝着宫门驰去。   缇骑扛起罗云瑾,扔到马背上,紧跟在他身后。   金乌西坠,起伏错落的殿顶之上涌动着熊熊燃烧的晚霞,一行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灿烂的金色夕晖之中。   谢骞脸色惨白,双手还在发抖。   皇上知道罗云瑾会赶回来,不然扫墨不会反应这么平静,罗云瑾刚刚出现在宫门口,他就亲自出来抓人。   罗云瑾几次上疏,皇上不允……难道皇上是故意的?   逼罗云瑾私自返京,然后以此为借口杀了他?   他这么聪明,肯定知道皇上不许他回京,知道自己在送死。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隐秘行事,一定要明目张胆地赶回京城?   半生煎熬苦楚,饱经世变,披荆斩棘,终于爬到权力巅峰,得以一展才华抱负,他全都不在乎了?   暮色渐沉,谢骞浑身发冷。   长随牵着马走到他身后:“爷,天要黑了。”   谢骞转身,费力爬上马背,回首望着被夕光染得彤红一片的宫城,连绵横亘的宫墙游龙一般拱卫着矗立的恢弘殿宇,风声呼啸。   罗云瑾能活过今晚吗?   ……   天色渐晚,横斜虬曲的花枝之间浮上一轮半圆的月,如银月光轻笼,枝头似琼堆玉砌,夜风轻拂,如雪的花瓣扑扑簌簌洒落。   金兰午睡醒来,阁中静悄悄的,鸦雀无声。   水晶帘上倒映着屏风外摇曳的烛火,瓶中供了一捧新鲜的茉莉花,一室幽香浮动。   她下榻穿鞋,听到一道平缓的呼吸声。   一个熟悉的身影倚坐在罗汉床旁的床栏上,眼睫低垂,合目安睡,不知道睡了多久,身上的玄色织金常服衣襟袍角散乱,头上还戴着燕居冠,鬓边露出一角网巾,脸颊上有系带勒出来的痕迹。   她心中柔软,走上前,手指慢慢解开朱瑄下巴上的系带,取下他头上歪了半边的燕居冠。   刚刚一动,他浑身一震,苏醒过来,大手紧紧攥住她的手腕,双眸睁开,眼神如电。   金兰没有被吓着,俯身亲他,“是我,你怎么就这么睡着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朱瑄眼神茫然,大手仍然铁钳似的紧攥着她,目光定定地锁在她脸上,一声不吭。   金兰轻笑,捏捏他的脸:“还没醒?”   话音刚落,朱瑄手上力道猛地加重。   腕上一紧,她一下子没站稳,跌入他的怀抱里。   他闭了闭眼睛,用尽全身力气把她整个人按进怀里,手臂越收越紧。   金兰感觉自己快喘不上气了,挣扎着伸出手臂,抱住朱瑄的腰:“做噩梦了?”   他夜里偶尔从梦中惊醒,也会这么沉默着抱住她,不肯撒手,直到沉沉睡去,她越挣扎,他抱得越紧,只能温言哄他。   朱瑄没有回答,黑暗中,双眸里涌动着晦暗幽深的暗流。   金兰轻拍他的背,柔声道:“五哥,我在这呢。”   半晌后,朱瑄轻轻放开她。   金兰笑着拉他起身,借着屏风透进来的昏黄烛光,垫脚帮他整理衣襟:“也不盖被子,着凉了怎么办?”   朱瑄唇角微翘,握住她的手,捧在掌心里轻轻摩挲。   他掌心微凉。   金兰拉着他走出暖阁,次间灯火通明,杜岩、小满几人垂首侍立,听到脚步声,立刻端水服侍梳洗,奉茶奉果。   吃了茶,金兰准备去书房看一会儿书,朱瑄拉住她,推着她往外走。   廊前灯火辉煌,庭间树上挂满各色彩灯,芙蓉灯,绣球灯,莲花灯,雪花灯……   宛如漫天星子坠落,万千灯盏点缀,火树银花,璀璨绚烂。   月上中天,岑寂的夜空被灯火映得流光溢彩。   金兰怔了怔,秋水明眸里倒映出满院灿烂灯火,笑着回头看朱瑄,流转的灯影映在她的脸颊上:“不年不节的,怎么想起来挂这么多灯?”   朱瑄从背后搂住她:“想哄你高兴。”   金兰摇头失笑,立在廊前,观赏眼前花灯如昼的盛景。   长廊角落里,杜岩和小满望着帝后二人依偎在一起看灯的背影,双眼微红,抬起手擦了擦眼睛。   花灯在晚风中轻轻摇曳,五颜六色的光华如水流淌潋滟,曲廊便如横亘的银河,隔开两边散落的星群。   立在廊下,仿佛置身霄汉,抬手就能摸到星光。   金兰忽然晃了晃身子。   朱瑄抱着她,唇角的笑容渐渐凝结,眼睛望着灯火,在她耳边低语:“圆圆是不是困了?”   金兰抬手扶额,点点头,最近天气和暖,她经常犯困。   朱瑄打横抱起她,杜岩和小满提着莲花灯走在前面,身后悬灯如山,月华黯淡。   还没到暖阁,金兰已经睡着了。   朱瑄轻轻放下她,帮她脱下脚上靴鞋,给她盖好锦被,坐在床沿边,低头看她,眸底缓缓浮起血红之色。   小满手里擎着蜡烛,点亮屋中烛火,悄悄看一眼床上熟睡的金兰,喉结滚动,忍不住呜咽一声,眼泪掉了出来。   杜岩连忙扯扯他的衣袖,朝他使了个眼色。   他回过神,抹去泪珠,盖上灯罩。   屏风外传来宫人说话的声音,扫墨走进暖阁,站在珠帘外通禀:“万岁,罗云瑾醒了万岁,他一直在说胡话,太医说他受了伤,连夜赶路,心血耗尽,神志模糊,一时半会醒不来。”   太医的原话是,马都死了,罗云瑾身负重伤,几日几夜食米未尽,连水都没喝一口,居然还能硬扛下来,果然是上过战场的人,钢筋铁骨。   朱瑄望着金兰,淡淡地嗯一声。   ……   谢骞一夜辗转反侧,一闭上眼睛就梦见罗云瑾人头落地,满地鲜血。   他之前做过那样的梦,后来罗云瑾活着回来了。   如果这一次的噩梦真的灵验了该怎么办?   他越想越心焦,半夜爬起来奋笔疾书,将自己对开设宗学、允许宗室子弟参加科举考试的见解和计划全都写了出来,不等天亮,托相熟的内官赶紧送进宫去。   第二天宫里一切正常,朱瑄照旧召见大臣,商讨政事。   内阁大臣也和昨天一样继续为开设宗学的事情吵得不可开交。   谢骞心里七上八下的,看来皇上封锁了消息,没人知道罗云瑾抛下数万大军独自返京。   朝臣们不知道,自然就不会弹劾罗云瑾,那罗云瑾还有一线生机。   不过如果皇上已经秘密处置罗云瑾了呢?   他连为罗云瑾求情的机会都没有。   谢骞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遍遍在心底痛骂罗云瑾糊涂,他到底为什么非要返京不可呢?   礼部仍然不同意让宗室子弟参加科举考试,吴健据理力争,谢骞心里有事,没怎么发言。   散朝之后,吴健瞪了谢骞好几眼:“谢詹事既然有改革弊政的壮志,怎么轻而易举就退缩了?”   谢骞苦笑,缓步走下台阶。   ……   扫墨来到一座偏院前。   这里看守森严,庭院里胡乱堆放着大杖、长凳、钩锁之类的刑具,是关押犯错宫人的地方。   他领着太医踏进最里面一间的牢室,示意太医给罗云瑾换药。   罗云瑾在战场上受了伤,原本已经快修养好了,这几天为了赶路,旧伤发作,加上几日几夜不眠不休,失血过多,高烧不退。   太医利利索索地给他清洗伤口,重新换药。   昏迷中的男人眉头紧皱,忽然睁开眼睛,眸光杀气凛冽。   太医吓得大叫一声,跌坐在地上。   扫墨挥挥手,太医心有余悸,捂着心口告退出去。   罗云瑾翻身坐起,腰间绷带有血迹渗出来。   扫墨站在牢门前,警惕地看着他。   罗云瑾闷哼了一声,目光发直,喃喃地道:“皇后……”   扫墨眯了眯眼睛。   罗云瑾冒着杀头的风险私自返京,果然是为了皇后娘娘。   扫墨并不知道皇上、皇后和罗云瑾之间发生过什么,这几年他冷眼旁观,皇上和皇后如胶似漆,罗云瑾执掌司礼监,各得其所,当年的往事早就该尘埃落定了。   罗云瑾这几年博得朝野内外的一片赞誉,连之前瞧不起他的文官也酸溜溜地夸了他几句,他已经是权势在握的掌印太监,文能和内阁共理政务,武能总督十二团营,位极人臣,掌控权力中枢,这一切得来不易,宫中每一个内官艳羡不已,盼着有朝一日能够像他那样和文臣平起平坐。   他为什么要回京呢?   扫墨摇头叹息,他还以为几年过去,罗云瑾飞黄腾达,对皇后的感情应该早就变淡了,没想到罗云瑾还是执迷不悟。   罗云瑾抬起头,似乎没看到眼前的扫墨,挣扎着站起身,踉踉跄跄往前走。   看守的金吾卫连忙拔刀上前。   扫墨拦住金吾卫:“圣上吩咐过了,不必拦他。”   金吾卫拱手应是。   扫墨举步跟上罗云瑾,看着他一步一步摇摇晃晃走出牢室,心里默默道:出了这个牢室,罗云瑾就真的没有活路了。   真是可惜。   牢室外守卫的金吾卫看到一身血腥味的罗云瑾走了出来,也都纷纷拔出佩刀,吆喝着扑上前。   罗云瑾视若无睹,继续往前走。   扫墨示意金吾卫们退下。   眼下就算前方是刀山火海,罗云瑾也会头也不回地迎上去。   金吾卫一脸茫然,握着佩刀慢慢退开。   罗云瑾身上带着伤,意识模糊,走得不快,下了石阶,找准坤宁宫的方向,踉跄着继续走。   扫墨跟着他,百无聊赖,淡淡地道:“罗云瑾,你何必自找死路?”   罗云瑾眼神飘忽,黑幽幽的眸子不知道望着什么,神情木然,口中喃喃:“我要见她……我要见她……”   他意识不清,分辨不出自己到底身在何方,也不知道跟在身边的内官到底是什么身份,他只知道他要回来见她。   扫墨嗤笑一声:“你身为总督,丢下十几万大军,丢下辽东边防,只是为了自己的私欲?你辜负了圣上对你的信任,辜负了天下百姓的期望。”   真是枉费宫中内官对罗云瑾的一片敬慕爱戴,宦官想建功立业,何其难也!他好不容易为宦官树立起榜样,为什么要功亏一篑?   更何况,皇后压根不想见他。   罗云瑾面色苍白,凤眸里浮起一丝闪动的寒芒,立在长廊下,高挑挺拔的身影踉跄了几下,摇摇欲坠。   他一生孤苦,不曾辜负过谁。   他为薛家雪冤,让薛云继承薛家烟火,为了祖父和家族的清名,他这一生都不会恢复身份,他将以罗云瑾的身份活下去,直到死去。   朱瑄留他一命,他为朱瑄尽忠,整顿司礼监,压制锦衣卫,和内阁大臣密切配合,改革前朝弊政,为文官平凡,领兵平定辽东,手刃敌寇首领,逼得他们重新称臣纳贡。   天下百姓?那不是他能扛得起的,没有人关心他的死活,他为什么要在乎天下百姓的看法?   成王败寇,弱肉强食,他游走于其中,无愧于天地,无愧于祖宗。   唯独愧对于她。   功名利禄,壮志雄心,他都不记得了,脑中只有一个强烈的声音,他要见她!   清风送来阵阵清脆悦耳的铃音,罗云瑾脚步蹒跚,接着往前走,身后留下一道蜿蜒的淋漓血迹。   扫墨双眉紧皱,抬脚跟上他。   ……   金兰用过早膳后,觉得昏昏沉沉的,叫来小满,让他去请王女医。   小满应喏。   一刻钟后,王女医走进内室,为金兰请脉。   金兰半靠在美人榻上,含笑问王女医的医书写得怎么样了。   王女医低着头,右手轻轻抖了一下:“多谢娘娘惦念,已经整理出二十多个脉案了。”   金兰眼帘抬起。   王女医躲开她的视线,起身告退。   金兰坐着出了一会儿神。   小满捧了盏茶递给她,小心翼翼地问:“娘娘在想什么呢?您前天吃的新鲜菜蔬馅的不落夹好吃,今天再让膳房进一碗?”   金兰笑了笑:“小满,你们是不是瞒了我什么事?”   小满浑身哆嗦了一下,跪倒在地:“小的不敢瞒着娘娘,小的对娘娘忠心耿耿,绝无欺瞒!”   金兰叹口气:“算了,我不为难你们,等皇上回来,我亲自问他。”   小满抬起头,欲言又止。   金兰挥挥手:“你下去吧,我想睡一会儿。”   小满眼圈微红,爬起身,躬身退了出去。   金兰这一觉睡得格外沉,等她醒来的时候,窗前一片金光浮动,已经是薄暮时分了。   天气晴好,轩窗半敞,风从廊外吹拂进来,满室花香。   金兰缓缓闭上眼睛。   其实上个月开始她就有所察觉,找王女医过来只是为了求证。   她呆呆地坐着,不知道过了多久,水晶帘外响起脚步声,玄色常服袍角拂过门槛,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拨开珠帘。   朱瑄走了进来。   金兰看着他,鼻尖发酸。   夕光从轩窗照入,映在朱瑄脸上,给他俊秀的面孔镀了一层淡淡的金晖,他脸上神情沉重,眉头轻轻皱着,一股沉郁之气。   视线落到金兰身上,他立刻舒展开眉头,敛去抑郁之色,唇角轻轻翘起,快步走到榻前。   “醒了?”他轻笑着揉揉她的发顶,嗓音温柔。   金兰怔怔地望着他,潸然泪下。   原来朱瑄一直在骗她。   从相遇的那天开始,骗到现在。 第181章 病逝   夕晖渐渐黯淡,几点烛光跳跃闪烁, 隐约映亮幔帐上满绣的云芝瑞草。   朱瑄眸中掠过一丝慌乱。   他手足无措地立在榻前, 抬起手,直接用袖子擦去金兰脸上的泪水。   金兰浑身发抖,一把推开他:“你骗我!你一直在骗我!根本没有什么梦中相识, 是不是?”   朱瑄垂下眼睫。   金兰看着他, 清澈的双眸泪光闪烁:“你骗我……五哥, 你骗我, 我是不是要死了?”   朱瑄手指轻颤, 闭了闭眼睛。   金兰嘴巴张了张,唇色青白。   朱瑄在西苑的那些话都是哄她的,他隐瞒了太多事情。   她根本不可能在梦中见到朱瑄!   对于朱瑄来说, 少时的过往已经发生, 对于她来说,那一切还在将来, 她不会在梦中结识少年的朱瑄, 唯有等她死后, 她才会阴差阳错之下回到过去。   他们的人生注定是倒错的。   从见面的第一天开始,朱瑄就知道,她活不长。   所以八年前在西苑见到她的那一天,他当晚就打发王女医去贺家为她诊治。   成婚前,他约她在药王庙见面, 让大和尚为她看脉象, 看命理。   她那时百无聊赖, 漫不经心,他却是战战兢兢,小心翼翼。   他很紧张她,逼她吃那些补汤,只要她有点头疼脑热,立刻宣太医。   他整晚整晚坐在床边看她,好像怎么看都看不够似的,梦中惊醒,搂着她不放。   他不许她和贺家人见面,连她和枝玉写信都会吃味,天天缠着她,除了去上朝,剩下的时间恨不能和她贴在一块。   他从来不问她梦里有没有见到他,他根本不关心她能不能想起以前的一切。   因为他知道她还没经历过那些,她根本想不起来。   他不想让她生孩子,他说想让她眼里只有他,多疼他一点,他说舍不得她。   他早就知道,早就知道……   明明知道她活不久,还是执着地等着她,等了她六年,找到她,费尽心机娶她,然后在终将失去她的恐惧中和她缱绻恩爱。   每次温柔注视她的时候,他心里在想什么?   每当她笑着哄他说会一辈子陪在他身边的时候,他心里是什么滋味?   知道自己的妻子即将逝去,知道即使他贵为帝王,也无法挽回她流逝的生命,知道他的幸福美满终将是镜中花水中月。   即使如此,他还是要娶她吗?   而她甚至不能回应他的深情。   金兰哭得更咽难言。   如果早知道是这样,她宁愿朱瑄早早忘了她,宁愿他娶一个可以陪伴他一生的妻子,而不是在漫长的等待中受尽煎熬,然后一次次眼睁睁看着她死去。   她让他在孤独中等待了六年,现在,她又将从他身边离去,让他再度回到凄冷的孤独之中。   那一天一定快到了。   他最近天天陪着她,变着花样哄她高兴,不许任何人递帖子求见。   她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午睡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有时候她感觉自己好像不止睡了几个时辰,明明睡着之前是晴天,睡醒的时候屋外风雨大作,朱瑄靠坐在床边睡着了,眼圈青黑。   她问他等了多久,什么时候回来的。   朱瑄总是说:“我刚刚下朝回来。”   他骗人,他神情憔悴,分明不止等了几个时辰。   身边宫人表情古怪,虽然小满和杜岩跟没事人一样殷勤服侍,天天脸上堆笑,可他们笑起来比哭还难看。   她要离开他了。   “你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金兰揪着朱瑄的衣袖,“为什么?”   朱瑄看着她,双唇轻抿,一把将她抱进怀里,收紧双臂。   金兰泪流满面,推他,挠他,抓他,打他,他不闪不躲,单膝跪在榻上,紧紧地抱着她,她张嘴咬他,牙齿陷进云肩衣袍里,他一声不吭,按着她的脖子,手指轻柔地抚摸她的长发。   最后一道余晖淹没在沉沉暮色之中,旷远的钟声遥遥传来。   金兰心口酸痛,拳头一下一下砸在朱瑄胸膛上,被他一把握住。   她泪眼朦胧,抬起头。   朱瑄低头看她,唇角轻翘,面容温和,轻声呢喃:“圆圆,我错了,我不该瞒着你。”   他轻笑。   “圆圆,你看,为夫就是这么心思阴沉,为夫一直瞒着你。”   他瞒了她整整八年。   在还没有找到他之前,他就知道自己的妻子将在二十二岁这年逝去。   八岁那年,他遇上她。   十五岁那年,她许诺一辈子陪着他。   十六岁生辰当天,她死在罗云瑾怀里,他连她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临死之前,她恢复所有记忆,逼罗云瑾发誓:不要找我,见到我的时候,放了我。   罗云瑾没有遵守诺言。   朱瑄也没有,他固执地等着她,她既然逼迫罗云瑾那样发誓,说明他将来一定会等到她。   二十二岁时,他终于等到她,即便她一无所知,他欣喜若狂。   三十岁的今天,他会眼睁睁看着她离开。   她会回到过去,认识八岁时的他。   他们的人生注定倒错纠缠,剪不断,理还乱,他要怎么告诉她实情?   告诉她真相,让她知道自己活不长,害她每天都活在死亡的恐惧之中?   朱瑄宁愿由他来承受所有痛苦和煎熬,金兰什么都不需要担心,也不需要对他心怀愧疚,她只要开开心心、无忧无愁地过好每一天就好了。   他不忍心让她皱一下眉头。   朱瑄抱紧金兰,“我不后悔,圆圆,我甘之如饴。”   只要能等到她,他不在乎等多久。   好似有把尖刀在心口翻腾,剜得金兰五脏六腑都在疼,她把脸埋进朱瑄怀里,手指紧紧攥着他的衣襟。   她泪如雨下:“你该怎么办……五哥,你怎么办……你怎么办……”   她要死了,她不怕死,可是朱瑄该怎么办?   她走了,他一个人孤零零的,以后谁陪他一起练五禽戏,谁提醒他添衣,谁和他一起用早膳,谁送他去乾清宫,谁陪他一起在书房看书……他自小体弱,没了她,他还肯好好保重身体吗?   他清心寡欲,身上没有一丝烟火气,她好不容易才把他捂热乎了,乍然离去,他怎么受得了!   朱瑄抬起金兰的下巴,吻她湿漉漉的眼睫:“我会好好的,圆圆,不要担心我,我这辈子有幸遇到你,我已经很满足了,我会好好活着,好好治理朝政,你不要担心我。”   他已然经历过生离死别,早就做好了准备。   “和你在一起的日子,多一天,是一天。”朱瑄抱着金兰,拂去她眼角泪花,“我很快活,圆圆,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刻都很快活,我知足了。”   金兰心如刀绞。   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再一次被她抛下的朱瑄。   他这八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微笑着哄她,骗她,一个人咽下所有辛酸痛楚,生生骗了她八年!   她什么都不想了,什么都不管了,心里只剩下朱瑄一个人,她担心他,舍不得他,她走了,他怎么办?   “五哥……”金兰牙关打颤,紧紧抱住朱瑄,“还有多久?你告诉我实话。”   朱瑄笑了笑,掌心轻轻摩挲金兰的脸,俯身吻她:“圆圆,别怕。”   她这一走,将遇到年少时的他。   他嫉妒少年的自己。   那个胆怯瘦弱、结结巴巴的少年,很快会迎来他生命中最明亮的光。   朱瑄抱起金兰,坐在榻上,声音依旧平稳:“圆圆,你记住,不管是过去的你,还是现在的你,在我眼里都是一样的。”   金兰整个人蜷缩在他怀里,什么都听不进去,手指紧紧攥着他,浑身颤抖。   朱瑄叹口气,知道她心里难受。   正因为此,他才会隐瞒她这么多年。   朱瑄心里更加难受,难受得只要离开她就五内俱焚,全身绞痛。他想守在她跟前,寸步不离地抓着她,只有这样才能呼吸。   可是他不能表现出来,他不能让金兰担心他。   他照常去上朝,照常召见大臣,照常处理朝政大事,他要告诉金兰,即使她即将离开,他也能好好活下去,他会好好照顾自己,让她可以安心离开。   王女医和大和尚都说了,金兰的病实在古怪,他们平生从未见过这样的症候。   药石罔效,她时日无多。   朱瑄留不住她,所以只能好好照顾她,让她无忧无虑地度过每一天,即使离开的时候,她也不该掉眼泪。   “我很快活,真的。”朱瑄低头亲吻金兰的面颊,“圆圆,不要担心我。”   怀中的人满脸是泪,双手从他腰上滑落,无力地搭在他腿上。   圆圆又睡着了。   朱瑄心中大恸,再也控制不住脸上的表情,低垂的眼睫间落下晶亮的泪珠。   圆圆,没有多久了。   如果不是实在瞒不住了,我怎么舍得让你难过?   ……   暮色暗沉,寒星浮起,重重宫苑之间渐次亮起摇曳的灯火,鸟雀从林中草丛里惊飞而起,振翅飞向高空。   前方砰的一声巨响,罗云瑾终于支持不住,倒在青砖地上。   扫墨跟在一边,脸上神情复杂。   从白天走到下午,从下午走到天黑,罗云瑾一步一步摇摇晃晃走到现在,还是倒下了。   到底是什么支撑着他千里孤骑飞驰回京师,神志模糊之下还硬撑着一口气去坤宁宫?   金吾卫手中佩刀明晃晃闪烁着寒光,身着甲衣的近卫戍守在各处岗哨,只要皇上一声令下,这些人马上就能飞扑耳上,把他大卸八块。   他视若无睹,依旧一步一步往前走,身后砖地上一道血痕。   现在他总算倒下了。   扫墨上前几步,正准备抓起罗云瑾。   地上的人忽然动了动,抬起头,眼睛望着坤宁宫的方向,手脚并用,继续往前爬。   扫墨愣住,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久久说不出话来。   这人真的疯了!   他又惊又骇,眼神示意属下守着罗云瑾,快步离开,拾级而上,刚刚爬上露台,几名宫人迎面跑过来,一脸的泪水,焦急地道:“公公,皇后娘娘不好了!”   扫墨脸上血色登时褪尽。   夜风吹过,他双眼发红,衣衫层层湿透。   难怪罗云瑾宁愿抗旨也要赶回京师。   ……   坤宁宫正殿灯火通明,忙成一团。   太医院的御医早就已经搬进坤宁宫的偏殿住着,这些天只要坤宁宫传唤,一刻钟之内御医们就能及时赶到。   皇后最近时常突然昏迷不醒,皇上吩咐宫人瞒着皇后,不许他们在皇后面前露出异状。   小满和杜岩心里早有准备,饶是如此,看到皇上抱着昏睡过去的皇后无声流泪,两人还是克制不住,大哭起来。   皇上幼年孤苦,拖到二十多岁才成亲,皇上和皇后的感情那么好,皇上那么喜欢皇后,假如皇后真的走了……   宫人们低声啜泣,屋里屋外,一片压抑的哭声。   太医尽数赶到,王女医和大和尚也来了,偏殿人头攒动,人人神情沉重。   王女医从内殿走了出来,小满和杜岩立刻迎上前,眼巴巴地望着她。   她摇了摇头,眼圈微红。   小满和杜岩呆了一呆,泪落纷纷。   脚步声纷乱,扫墨冲进明间,一身清冷寒气,抓住小满的肩膀,双眸冷冽:“怎么回事?”   小满哭着道:“娘娘不好了……太医说,可以预备后事了……”   扫墨心口一窒,双手颤抖。   他神情呆滞,走到珠帘前,抬脚踏进暖阁。   阁中的灯烛已经撤走了一大半,烛火昏黄,幔帐珠帘高卷,朱瑄坐在拔步床前,背影苍凉冷寂。   皇后躺在大红锦被间,双眼紧闭,脸上神情柔和,像是平静地睡着了。   朱瑄俯身看她,轻轻帮她抚平发鬓,侧脸神情温柔。   扫墨眼中浮起泪光。   朱瑄眼睛望着金兰,问:“罗云瑾来了?”   扫墨回过神,应了声是。   朱瑄淡淡地道:“看着他,不许他踏进坤宁宫一步。”   扫墨心底发寒,沉声应喏,转身出去。   珠帘轻轻晃动,灯火从明间笼进来,折射出道道璀璨的光华,空气里弥散着浓烈的花香。   朱瑄轻抚金兰圆圆的脸颊。   他曾经想过,要狠狠地报复罗云瑾,让罗云瑾尝尝他经历的痛苦,让罗云瑾痛不欲生,悔不当初……他也确实这么做了。   可是现在,他心中没有一丝报复过后的喜悦。   他只想要金兰好好活着。   朱瑄俯身抱住金兰,眼泪掉进她浓密的发鬓里。   耳畔突然一热,温暖的气流拂过颈间,柔软的唇轻轻印在他的耳垂上。   朱瑄一震,抬起头。   金兰躺在枕上,眸光盈盈,平静地看着他。   朱瑄立刻敛去悲痛之色,唇角轻轻扬起,故作轻松地问:“醒了?饿不饿?”   金兰叹口气,挣扎着想坐起来,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眼前一阵阵晕眩。   朱瑄心中抽痛,抱起她,让她躺在自己胸膛上。   金兰搂着他的腰,听着他急促的心跳声,笑了笑,虚弱地道:“五哥,你真是……”   真是让她又气又恨,又心疼。   他瞒了她八年,直到现在才告诉她实情。她还有很多事没有安排好,她有几本没看完的书,她提拔的女官还不能独当一面,枝玉和枝堂还没成亲,再过不久宫中要举行宫宴,名单刚刚拟定好……   现在她什么都不关心了,什么都不在乎,眼里心里,只剩下他。   可是她没有时间了。   她伸手摸摸他的脸,“五哥,你要好好的。”   再多的担忧,再多的不舍,再多的嘱咐,最后只化成这一句叮嘱,你要好好的啊。   朱瑄沉默了很久,握住她的手,吻她手心:“好,我答应你。”   金兰微笑。   嫁给朱瑄以后,她没再受过一丝委屈烦难,如果早知道自己会走得这么早,她不会这么悠闲,不会这么心安理得地享受朱瑄对她的好,她会早做安排……   现在说什么都迟了,朱瑄就是这样的性子,他宁愿一个人扛起一切,宁愿她恨他,也不愿让她恐惧不安。   “五哥,我恨啊……”   朱瑄笑着抱紧她:“圆圆,我骗了你,你恨我罢。”   金兰摇摇头,努力抬起手抱他,手指用力到痉挛:“五哥……我不恨你……我只恨命运捉弄,我还想陪着你……春天的时候和你一起出城踏青,夏天的时候去西苑采莲划船,秋天去西山赏红叶,冬天踏雪寻梅……我想一直陪着你,和你一起变老,天天送你去上朝,等到你老的时候,一定还是这么好看……”   她喃喃低语,眼皮越来越沉,声音也越来越低。   朱瑄闭上眼睛,绞碎夺眶而出的泪水。   “你会陪着我的,圆圆。”   只不过是少年时的他。   她躺在他怀里,费尽力气抬起眼睫,双手摸索着捧住他的脸:“再让我好好看看你……”   朱瑄低头看她,苍白的脸上绽出一丝清浅的笑容,如春水微皱,荡开一圈圈涟漪。   他笑起来很好看,金兰喜欢看他笑,没事就凑到他跟前逗他,然后被他按着轻轻敲一下脑袋。   “五哥……”她缓缓闭上眼睛,“好好的……”   双手无力垂下。   微风吹进内室,纱帐轻摇,灯火明明灭灭,屏风外隐隐约约传来嘈杂人声,啪的一声,烛火熄灭。   朱瑄坐在黑暗中,抱着金兰,一动不动。   许久过后,院判和王女医走进内室,迟疑了一下,走上前,脸色大变,跪倒在他脚下。   “圣上节哀……皇后娘娘殁了!”   哭声此起彼伏,传遍整座坤宁宫,曲廊内外,一片悲痛的嚎啕声。   露台之上,听到风中依稀传来的大哭声,扫墨蓦地晃了晃身子,犹如五雷轰顶。   皇后居然真的殁了?   他喉中涌起腥甜之意,目光落到刚刚踉跄着爬上长阶的罗云瑾身上。   罗云瑾抬起头,凤眸凝望着夜色下灯火辉煌的坤宁宫,挺拔的身影伫立在无边寒凉夜色中,神情空茫,仿佛万物都不在他眼中。   片刻后,他跪在地上,身体发颤,呕出一口鲜血。 第182章 十年   繁星覆满苍穹,银河灿烂, 风吹过, 花枝轻颤。   罗云瑾仰面躺在前廊云兴霞蔚的杏花树底下,杏花扑扑簌簌洒落下来,落满他全身。   清远的钟声在夜色中回荡盘旋, 宫人踩着梯子取下曲廊里悬挂的彩灯, 四野弥散着压抑的哭声。   他应该早些回来的, 早一天也好, 早一个时辰也好……那样说不定还能见到她最后一面, 他不求和她说上话,只要能见一面就行。   朱瑄早就打算好了,派他去辽东, 两地相隔千里之遥, 即使他发现什么也来不及赶回。   他不顾部下的阻拦,不顾生死, 几天几夜不眠不休, 赶在这一天回到京师, 马跑死了,他可以走,走不动了,他可以爬,他手脚并用, 一点一点接近坤宁宫。   结果却只能在距她不远的地方听到她的死讯。   钟声响彻大内宫城, 哭声四起。   他凤目圆睁, 呆呆地仰望着花枝间绚烂的星河,摧心剖肝,心如刀锯,浑身上下每一处伤口都剜心一样的疼。   这样的痛苦他经历过一次。   原来即使知道结果,还是会这么疼。   一阵沉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玄色常服袍角停在石阶前,男人负手而立,面容冷峻,居高临下地道:“罗云瑾,这种滋味,很不好受吧?”   声音沙哑,讥讽的语气,却听不出一点讥刺之意,只有无尽的苍凉。   罗云瑾动了动,抬手捂住眼睛,唇角勾起,笑得悲凉。   事到如今,他们之间还有什么可争的?   他忍着剧痛翻身爬起,衣袍间的杏花飘落而下,血迹斑斑。   “朱瑄。”他直呼皇帝的名字,“可以让我见一见她吗?”   朱瑄立在阶前,昂首凝望无垠的夜空,淡淡地道:“不行。”   罗云瑾闭一闭眼睛。   当初圆圆死的时候,他没有让朱瑄见到她最后一面,他独自一个人葬了她,这一次,朱瑄要报复到底。   他很佩服朱瑄,隐忍多年,始终隐瞒金兰真相,没有让她察觉到一丝异象。   换做是他,可能早就露出蛛丝马迹,让金兰猜出实情。   金兰最后选择的人是朱瑄。   嘴巴里涌动着铁腥味,罗云瑾捂住伤口,一步一步离开。   身后传来朱瑄的声音:   “下一次会是什么时候?”   罗云瑾脚步一顿,背对着朱瑄:“我不知道。”   他会等着。   月光笼在朱瑄清俊的面庞上,他凌风而立,道:“我也不知道。”   他们都不知道她还会不会回来。   他可以等。   哪怕要等上一辈子。   可是他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不知道这一次需要等多少个六年,不知道一次又一次的六年后,他还在不在人世。   不知道他还能不能护着她,照顾她。   所以他要留着罗云瑾的性命。   目送罗云瑾佝偻落寞的背影消失在沉沉夜色之中,朱瑄单手握拳,掩唇咳嗽,凉风从喉咙灌入,肺腑紧紧缩成一团,浑身发颤。   不远处侍立的扫墨满脸焦急,担忧地望着他。   朱瑄转过身,走进温暖的内殿。   如果金兰在这里的话,一定会埋怨他不该半夜站在风口吹冷风,催促他赶紧去内殿暖身子,温柔地抚着他的胸口,督促他吃茶。   他必须好好保重身子,他得听金兰的话,他还要等她。   圆圆,我等着你。   等一辈子。   ……   皇后崩逝,天下举哀。   皇帝旧疾复发,一连半月不能视朝,皇后丧葬之事全部由礼部和司礼监料理,群臣显宦换上丧服,入宫哭祭。   因事发突然,群臣震惊,礼部仓促之中难以拟定谥号,后来礼部尚书亲自选取谥号呈上,请朱瑄裁决。   朱瑄早已辍朝,不御正殿,只在暖阁和左顺门接见大臣,百日之内不再视朝。   待选的谥号递进内宫,他没有裁夺,此后礼部数次上疏请求议定谥号,帝不允。   礼部再请,朱瑄只说了一句:“朕百年后,与皇后同葬。”   朱瑄登基几年,愈发乾纲独断,群臣不敢在他悲恸之时屡次犯上,只能听之任之。   按规矩,皇后崩,皇帝为其妻服丧一年,以日易月,七日可除服。   朱瑄却整整一年都只着素服。   群臣无奈,皇上勤于政事,秉烛达旦,一年到头,风雨不辍,如此励精图治,他们还能说什么?   君明臣良,海内雍晏,天下太平,户口繁多,百姓安居乐业,朝堂秩序清明,司礼监的内官也多为胸襟开阔之士,贤人辈出。   与此同时,皇上一改当初的温和谦逊,作风愈来愈稳健凌厉,雷厉风行,频现铁腕,内阁和司礼监互为牵制,无力架空皇权,除了每隔一段时间上疏请求选妃之外,不敢插手后宫之事。   朱瑄登基的第五年,早已就藩的庆王和德王先后上疏,条陈藩政,请立宗学。   奏疏送至六科廊房传抄,礼部知道无力阻止,上疏附议。   是年三月,在大学士谢骞的提议下,朱瑄下旨令诸王府开设宗学,教导宗室子弟,命他们研习四书五经,以及礼、律、令、数、书、课等六科,还有《皇明祖训》、《孝顺事实》、《为善阴骘》等书,学业优秀者可以授予王府官职,供给禄米。   同时朱瑄还适度地开放了对宗室子弟的限制,让他们可以从事四民之业,以便自给自足。   朝廷开始控制宗室人口,严谨宗室藩王侵占百姓土地。   朱瑄登基的第八年,国朝户口增至千万户,赋税收入涨至三千万石,达到近三十年的巅峰。   第九年,元辅徐甫病逝,朱瑄为之辍朝两日,赠太保,谥端肃。   老臣逐渐老去致仕,吴健、谢骞经过多年的磨合,逐渐取代徐甫和礼部尚书,谢骞升任兵部尚书、东阁大学士,加太子太保,吴健晋少师监吏部尚书,两人依旧针锋相对,常常因为政见不合争得面红耳赤,不过从未有过互相倾轧之事。   百姓称本朝圣上英明,所以朝中亦多君子,大臣只要有真才实干就能得到提升,圣上又明察秋毫,自然也就不敢明目张胆地结党营私。   朱瑄登基的第十年,罗云瑾奉命率军西征,汇同河西部落,奇袭哈城,大败吐军,一举收复哈城。   第十一年,鞑靼小王子不断侵扰国境,掳掠人口,罗云瑾和陆瑛各自率领一路大军前往御敌,于凉州大败鞑靼小王子后,陆瑛留守,罗云瑾继续带兵追击,深入沙漠。   第十三年,罗云瑾直击鞑靼小王子老巢,活捉鞑靼小王子。   朱瑄登基第十四年,大军凯旋。   枇杷累累,樱桃肥熟,正值红瘦绿肥的暮春时节,京师万人空巷,百姓欢欣鼓舞,蜂拥而出,挤到城门前迎接获胜的大军。   他们大声为罗云瑾欢呼,他掌兵权多年,权倾一时,世人称呼他为罗都督、内相,几乎快要忘了他的内宦身份。   谢骞以内阁大臣的身份率领文武官员设宴为将士们接风洗尘,却没有见到罗云瑾,只看到副将。   副将爬下马背,拱手道:“统领事前禀报过圣上,先回京了。”   时至今日,罗云瑾的属下仍然叫他统领。他依旧住在那间普普通通的院子里,出入只有亲随跟从,不收受贿赂,不结交文臣,不为自己置办私产,不骚扰地方百姓,行事有度,熟谙律令,多谋善断,多次上阵领兵击败敌寇,还能不骄不躁,低调行事,内阁大臣对他佩服不已,赞他是内宦中的第一贤人。   谢骞知道,罗云瑾根本不在乎文官的这个评价。   他才能出众,屡建战功,为的是不负他的所学,不负他半生的坎坷,不负他自小的志向,至于后人如何评价,他早已不在意了。   凯旋这种盛大的场合,罗云瑾向来不会出席,他不爱应酬。   谢骞安排好宴席,问身边亲随:“今天是什么日子?”   亲随答道:“四月初八。”   谢骞怔了怔,抬头仰望城墙之上碧蓝的晴空。   一晃已经十年了。   自皇后逝去,每年四月,不管身在何方,罗云瑾一定会回到京师。   谢骞出了一会儿神。   下午,他陪同副将入宫,乾清宫内官出来迎接,小声对他说:“阁老,陛下这几天有些着凉,恐不能见将军了。”   朱瑄去年底患了一场风寒,吃了药之后好了一阵,不知道为什么过后又突然传出消息说病重了,朝中大臣忧心忡忡,奈何朱瑄这几年颇有圣裁独断的架势,不敢多言。   谢骞眉头紧皱,示意副将先去兵部,问内官:“前些天那个叫张广的术士,是不是还养在宫里?”   朱瑄天生不足,体弱多病,皇后病逝后,他一人独居乾清宫,形单影只,别说朝中大臣看不下去,连宫人也觉得眼酸,忍不住劝谏,朱瑄大怒,接连打发了数人,宫中内官噤若寒蝉。   不能进美人,那就荐僧道。   今年有人向朱瑄举荐了一名术士,此人名叫张广,说他有起死回生的本领,蛊惑朱瑄,还向朱瑄进献丹药。   朱瑄居然留下了张广。   谢骞心头惴惴不安,先帝就是服用丹药过量才会驾崩,朱瑄身体不强健,一旦沾上丹药,只怕难以戒除。   内官冷笑了一声,道:“阁老宽心,张广已经被赶出宫去了,那个举荐张广的小人也被夺去官职,发回原籍。”   朱瑄留下张广,宫中内官听说以后,大吃一惊。   已经升任大总管的杜岩、扫墨和小满等人手捧皇后生前的一份手书,大哭着跪在乾清宫内殿廊前,劝朱瑄不要听信张广的歪门邪道。   那份手书是皇后生前亲笔所写的懿旨,敢怂恿皇上服用丹药者,杖二十,发送浣衣局。   朱瑄看到杜岩送上的手书后,沉默良久,当晚就让人将张广驱赶出宫。   说到这里,内官擦了擦眼角:“还是皇后娘娘的话管用。”   即使皇后不在了。   谢骞松口气,皇上没有被张广撺掇着服用丹药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