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死那朵白莲花》 作者:重槿   【文案】   上辈子,顾怀瑜不懂,为何自己爹不疼娘不爱。   直到十五那年,双亲亡故,她被林家强势接了回去,那时候她才知道,原来自己才是林家大小姐。   本以为苦尽甘来,处处谨小慎微,却不想落了个衣不蔽体曝尸荒野的下场。   重生回到十五岁,她坐在回府的马车上,看着晃来晃去的穗子,心想。   这辈子,无论如何都得弄死那朵白莲花!   让她也尝尝,挖眼鞭尸、受人凌/辱。这些,她加诸在自己身上的痛苦!   【宋时瑾版】   宋时瑾这个名字,是他八岁那年一个叫顾怀瑜的小女孩取的。   彼时,他流落街头,是个人人喊打的小叫花子,只有顾怀瑜不嫌弃。   她偷偷摸摸给他银子,教他认字。   “时瑾、怀瑜,都是这世间最美的玉。”   “你这么聪明,定要好好读书,将来会有大出息,知道吗?”   他说:“好!”   这是他记忆中,最美好的话。   一记多年,竟成永别。   再次相见,他是刚正不阿的大理寺卿,而她尸骨不全,连张草席都没有,被人抛尸在荒野。   替她收了尸,伸了冤,即便以卵击石,还是与林家同归于尽。   再醒来,他五岁。   他知道顾怀瑜还在,林家终究会寻她回去,也知道她会死。   所以他想,这辈子,我再不做好人,用满手鲜血,保她一世无忧。   ps:本文架空架空,超级架空,一点也经不起考究!   权倾朝野大奸臣x辣手摧花小妖精   #遇见白莲花,话不多说撕了她#   男主女主双重生!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重生 甜文 爽文   主角:顾怀瑜,宋时瑾 ┃ 配角:林湘,林修睿 第1章   残阳如血,初夏的傍晚透着丝丝燥意,顾怀瑜却觉得刺骨冰凉。   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   她被敲断了脊骨,双腿大敞瘫软在半人高的巨石之上,光裸着半个身子,脖子被一只粗粝的大手狠狠掐着。   她不能动,只能任由身上压着的人起伏进出。   一口银牙咬碎,嘴里没有一处地方是完好的,怎么努力也躲不开那些污秽的手在自己身上乱摸。   空气越来越稀薄,顾怀瑜知道自己要死了,她眼前阵阵发黑,鼻腔里全是那群男人身上哄臭的味道和腐朽的铁锈味。   下身已经麻木,她记不清这场凌迟进行了多久,中途又换了多少人。   说起来她这场短暂的人生尽是可悲,她娘是荣昌王世子的奶娘,颇得王府信任,是以她一出生便由府上仆人带大。   生来与父母缘薄,二人待她并不亲厚,平日里也是非打即骂,连带着府内的仆人也能踩到她的头上,爹娘不仅不制止,甚至乐见其成。   “蠢笨如猪,赔钱货!”这是她最常听的言语。   从最亲的人口中说出,如同一把把刀子,剜着她稚嫩的血肉,生生剥去了她对亲情的孺慕。   那时候的顾怀瑜不懂,也不敢问。为何娘会将所有的疼爱都给了与她同日出生的郡主,待之如同亲女,嫌她如同敝履,而且不允许她出门半步。   直到十五岁那年,爹娘着急忙慌地跑回家,收拾了细软准备逃亡。她很怕,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茫然地看着他们带走所有银子,独留下她一人。   顾怀瑜追了上去,眼睁睁看着双亲与家仆一一惨死在荣昌王府侍卫冰冷的刀下。她独自一人呆在黑漆漆的院子里,看着满院的尸体,惊惧到了呆滞。   隔日,她等来了荣昌王府姗姗而来的马车。   管家说,顾氏罪不可恕,竟趁王妃难产之时众人无暇顾及之际,将其女与王府嫡女偷偷掉包。阴差阳错过了这么些年,着实该死!   娘说的没错,她确实蠢笨如猪。   竟然真的相信,他们将自己接回去,是想弥补她。   高门大户规矩森严,初回王府的顾怀瑜处处与之格格不入,顾氏没教过她规矩,她活得甚至不如丫鬟,怎么可能会这些繁复的礼仪,只能谨小慎微,边看边学。   如果日子就这么过去也还算尚可,但是她忘了,还有林湘的存在。   顾怀瑜的到来,似乎没能改变什么,相较之下,林湘依旧是高高在上的郡主,而她,是那个寄人篱下的外来者。   初见她第一眼,顾怀瑜便回过味儿来。为何顾氏不许她出门半步,荣昌王府如珠如宝受尽疼爱长大的嫡女,相貌平平,竟还不如奶娘之女。   与王府之人,更是半点不像!   后来,顾怀瑜才知道,如若不是她那所谓的哥哥想要光明正大迎娶林湘,他们怎么可能将她接回去……   林湘、林湘,原来她才是娘的女儿!不,她是她一生的噩梦!   “行了,玩的差不多了,该回去复命了!”粗鄙的声音打断了顾怀瑜所有的思绪。   “难得能与千金之躯亲热一把……”   “呸!”身旁的男人啐了一口唾沫,“她算得上什么千金,你见过哪家千金浑身是伤的,活的连狗都不如。”   “嘿嘿,也是兄弟几个心善,让这娘们在临死之前还能体会一下男人的味道。”   污言秽语如针般刺进顾怀瑜的心底,脊骨断裂,她连拼死一搏都做不到,只能如砧板上的鱼,任人宰割。   “你他妈赶紧给我下来,忘了郡主交代的事?”   “是,是,可不能让她这会就死咯!”   身上的男人退了出来,顾怀瑜听到窸窸窣窣一阵声音,然后这些人褪尽了她最后一点遮羞的布料。   顾怀瑜使劲咬着舌尖,满腔怨恨只能透过双眼迸出,她狠狠地看着眼前几人,像只即将坠入地狱的恶鬼,想要记清楚他们每一张肮脏的面容。   双眼一阵刺痛,那个络腮胡举着一把锋利的匕首,毫不犹豫划破了她的眼珠。   “你也别怪我们,死了便做个瞎鬼,想要复仇也别来找我们。”   眼前一片漆黑,顾怀瑜几乎咬断了自己的舌头,连惨叫都不能,只能从喉咙里发出嚇嚇的怪声。   看不到一点光线,感官却被放大。   彻骨的绝望之下,早已没有知觉的四肢,在下一刻却感受到了刀刃割破皮肉,陷进骨头缝砍砸的痛楚,温热的血喷上脸的一瞬间,她的双手双脚已经被卸了下来。   “好了,拿着这些东西回去交差!”   “大哥,你说这娘们怎么得罪郡主了,非得让我们在她活着的时候砍下四肢?”   “有些事,还是少知道的为好……”   那些谈话声越来越远,顾怀瑜的生命一点点流逝,意识渐渐模糊浑浊,心跳微弱到几乎凝滞。眼前却不停闪过自己的一生,爹娘的毒打、咒骂、与在王府发生的一切比起来,已经不算什么……   如果有来生……呵呵,怎么可能有来生!   恍惚间,她好像看到了后巷里的二狗子,还是七八岁时小叫花子的模样,笑着向她招手……   那是她二十来年短暂人生中,唯一的朋友,只是,他早已失踪多年,也不知是死是活。   你来接我了吗?   ……   夏日的天说变就变,方才还是落日余晖,不到片刻的功夫,已经下起滂沱大雨。接踵而至的雷声,似天地发出的悲鸣。   巨石上暗红的血液被雨水冲刷干净,混杂成污浊的颜色渗进漆黑的泥土里,没留下半丝痕迹。   顾怀瑜衣衫尽褪,只剩下残缺不全的身躯,仰躺在巨石之上,脸上的血液已经凝固,随着雨水冲刷,露出一条深可见骨伤口,横穿过黑洞洞的眼眶。   人彘一般的身体上,满是淤青与陈年旧伤,如蛛网般爬满全身,扭曲可怖。   --------------   “大人?大人?”莫缨面上覆着半截遮臭的布巾,还是被腐肉的味道刺地皱眉,“您怎么了?”   眼前的尸体经过数日,早已腐败溃烂,在烈日下散发着浓郁的恶臭,除了那张青灰的脸能依稀分辨出容貌,剩下的躯体已经被野狗啃食大半。   莫缨追随宋时瑾多年,同他一起处理过比这还可怕、恶心数倍的尸体,也未曾见他像现在这样,满面苍白,细细看去竟还有些微发抖。   “陈年旧伤……全身骨头断裂,生前被剜双眼,割四肢,遭多人凌辱……未发现残肢。”   随行仵作的话如雷般炸响在耳畔,宋时瑾闭了闭眼,内心期盼着,再睁眼时,是自己看错了,听错了。   “死亡时间,应足足三日有余……”   宋时瑾掐紧了手心,任指甲陷入皮肉渗出丝丝血迹,还是抵挡不住脑中猛然袭来的空白。昔年旧语仍在耳畔,清晰到不用刻意也能听见。   “你叫什么?我叫顾怀瑜……喏,家就住前面……”   “这是我从小厨房偷偷藏起来的吃食,你尝尝……”   “二狗子,这名气太难听了,你没有名字吗?我刚偷学了几篇文,要不要替你取一个?”   “时瑾,时瑾,你觉得这个名字怎么样!我听先生说,瑾、瑜,皆是美玉之意……时瑾,那便是这世间最美的玉!”   “你看,这是我这些年攒下的银子,你那么聪明,我借给你……”   “你要好好修学,将来会有大出息,知道吗?”   他说:“好!”   那一年,二狗子消失了,世间多了个宋时瑾。他下定决心,再见面时,定足以让顾怀瑜满意。   数载的努力,终于得了回报,金榜题名后面对身边的珠围翠绕,他却很想那条青石巷,和那个叫他二狗子的人。   宋时瑾想,是该回去找她了。婉拒同僚相邀,满怀期待回了那条巷子,只是顾家早已人去楼空,没留下丝毫线索。   有说她们搬走了,有说顾府一夜间人全都失踪了。   或许上天注定他们要错过,再怎么寻觅也是枉然。   “大人,出了这么大案子,明日怕是要耽搁你找人了……”莫缨实在忍受不了这味儿,将布巾折了两转塞进鼻孔,瓮声瓮气的提醒。   他知道,宋时瑾每过上两月,便会出门一段时间,说是寻找旧人。这么些年下来,整个大理寺都习惯了,在他出门那几日,除非必要,否则绝不耽搁他。   “不用找了。”宋时瑾开口,声音小到像是说给自己听。胸腔干涩嘶哑至悲鸣,嘴里全是苦涩之味。   再也找不到了!   “大人……”   莫缨有些担心,他竟从素来意气风发的宋时瑾身上,嗅到了万念俱灰之气。   我于这世间踽踽独行,幸得你相伴脱去这形影相吊的模样,如今,我弄丢了你,复又尝到了茕茕孑立的滋味。   “宋时瑾,你要做个好人。” 第2章   白墙黛瓦,朱红窗,苍月高悬,浅白的梨花被夜风从枝头摘下,打着旋飘落到地上。更深露重,墙外巡夜的更夫敲了三下梆子。   一声锣响:“三更咯~”。   声音悠远绵长,在万籁俱寂的夜里,引起阵阵狗吠。   顾怀瑜一个激灵,下意识地睁开眼,她看着周围,脑子有些懵。   整个院子没有点灯,借着如霜的月色还是能看清。园子里青石板上,大片大片的血液已经凝固发黑,周围花草被踩踏成了烂泥,浓重的腥味骤然涌进鼻子,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味道。   大门上了锁,门下台阶处横七竖八堆叠着好几个人。那些人面色青灰,表情惊恐扭曲,大张着嘴,脖子上皆有一条深可见骨的伤口,流尽了全身血液。   一刀毙命,连呼救都来不及。   顾宅!   这是十年前灭门那夜的顾宅!   深埋在脑海里不愿回想的记忆在翻腾,顾怀瑜觉得这应该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浮生若梦忆只忆生平难忘之事。   否则她双眼已瞎,怎可能还会再看见呢。   想要动一动,手心却触到一阵冰凉。顾怀瑜颤抖着手,举到面前一看,乌黑凝固的血块黏在掌心,正慢慢往下滑动,拖出一条腥臭的尾巴。   这是怎么回事?   触感太过清晰,浑身上下剧烈的疼痛,不得不让她怀疑,这一切并非梦境。   可是,怎么可能!   自己分明被剜了双眼,割了四肢,上一刻还感受着生命的流逝,怎么一转眼便到了顾宅。   呆愣半晌,她猛地从地上弹了起来,顾不得周身的疼痛与手上的脏污,疯狂向墙角那口水井跑去。   圆盘似的月投映在水面,顾怀瑜盯着水面上自己的倒影,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中。   眼前的自己还是昔年稚嫩模样,却依稀有了精致的轮廓,巴掌大的脸上,桃花眼尾微挑,眉如远山含黛,唇不点而朱。头两侧盘着双髻,发间零星的簪着白玉杏花钗,除此之外再无旁的装饰。   所有的一切都在告诉她,这是十年前,一切磨难开始的那天!   她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如果是梦,她希望自己永远不要醒来。   一整夜,顾怀瑜都坐在井边一动不动,她不敢闭眼,生怕再睁开眼自己又回到那片荒地,在绝望中死去。   暗夜将明,还未到卯时,巷口就传来哒哒的马蹄声,夹杂着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顾府门前。   门锁咔哒一声,有人进来了。   “处理干净,别留下一丝痕迹!”   “是!”   顾怀瑜扭了扭僵硬的脖子,抬头看大门处,目光变得幽暗不明。   是了,今日一早,荣昌王府便会派人来处理干净尸体,顺带接她回去。   前世的她,陪着尸体过了一夜,早已吓得六神无主,只觉得有活人相伴才能将她从惊惧中救赎。   懵懵懂懂回了王府,一切事物对她而言都是极其陌生。   她从未想过要同林湘争夺宠爱,顾氏的耳提面命,殴打辱骂,早已让她从心里觉得,自己生来就是低贱,即便是飞上了枝头也变不了凤凰。   她以为只要做好自己的本分,谨慎的活着,努力过后总能苦尽甘来。可是,谁能想到,她百般退让换来的是变本加厉的折磨。   王爷王妃瞧不上她的小家子气,羞于生出她这么个玩意,加之费劲心力培养林湘这么多年,是不是亲女早已不重要。她的哥哥林修睿则心系林湘,她说什么便是什么,容不得别人置喙。   多年的相处,顾怀瑜才是打破这个家和谐的罪魁祸首。   而林湘,自她回府那日就不曾给过好脸色,她的退让在她眼里,不过是心机深沉的谋算。   “小姐。”   管家林良才找了许久才在井边找到顾怀瑜,喊了两声她没反应,眼神早已不耐烦。   “顾大小姐!”他声音带了两分怒气,想要上前推她,低头对上顾怀瑜恶鬼似的眼眸猛然收回了手。   “我没聋。”她抬头,漆黑的眸子在灯下流光溢彩,像极了年轻时候的王妃。   林良才心里一凛,不由得打了个冷颤,天生一派不怒自威,他怎就忘了,这位才是正经小姐!   清了清嗓子,他道:“我来接您回府。”   顾怀瑜只端在井边,静静的看着他,漆黑的眸子如同淬着寒冰,没有一丝温度,许久才道:“你是谁?回得又是哪门子府?”   林良才心里一凉,转而皱了皱眉头,有些不虞地说:“小人乃荣昌王府管事,林良平,奉王爷王妃之命,请小姐跟我走一趟。”   王府派来的人手脚很快,片刻时间已经收拾好了残局,连地上的血都用湿布巾擦了干净,除却空气中飘散着的血腥味,和来不及复原的花草,当真是没有留下痕迹。   “请吧。”林良才看着她说。   马车驶出青石巷,顾宅的大门吱呀一声阖上,关上了过往种种。车轮滚滚,顾怀瑜看着帘子下晃悠悠的穗子,眼神带着即将疯魔的恨意。   既然老天给了自己重来一次的机会,那么自己就当一个从地狱回来复仇的恶鬼,前世的一桩桩一件件,她都会向这些人全部讨回来!   林良才坐在驭位悄悄看了眼帘子,有些好奇。照理说这顾怀瑜还未及笄,一夜间双亲仆奴全在眼见暴毙,又跟满院子尸体关了一夜,怎么也不该是刚才那种表现。   言语间虽然冰冷,但听不出害怕,一派镇定从容,难道是血脉里自带的威严?   长吁了一口气,林良才琢磨着,自家郡主的算盘怕是要落空了。   还未来的及多想,回头便见正前方一队人马缓缓走来,八抬大轿前前后后跟了二十余人,轿子乃是御赐,明黄的轿帘上绣着麒麟,栩栩如生。   当今世上谁敢这么招摇!   他心里一惊,忙招呼着车夫将马车驶到一旁,想等着对面的人先过去,未曾想轿子却停在了眼前。   “荣昌王府的人,这是……”隔着轿帘,里头的人不紧不慢地说着话,声音低沉清冽带着寒气。   林良才忙从马车上跳下来,躬身将双手举至额头,“回大人,小人奉王爷之命,去接我家小主子回府。”   “哦,我倒是不知道世子与郡主近日出了门?”   “这……”   林良才心里一凛,接了顾怀瑜回去,这王府千金流落在外的消息自然是不打算隐瞒的。索性抬步上前,对着轿内低声道:“大人误会了,马车里并非我家世子与郡主,乃是十五年前与郡主一母同胞的二小姐,因生来体弱,没出月便送到了临州静慈庵由佛主照看。”   这是王爷与王妃早就套好的说辞,时下大户人家若有儿女生来体弱,有夭折之像,大多会秘而不宣将子嗣送到庵庙里,祈求佛主怜悯,待长到及笄之时再接回本家,上告族亲。   “这倒是桩美事。”轿里人话音刚落,就有人替他撩开轿帘。   奢华舒适的轿内铺上了软垫,宋时瑾胳膊肘枕着一块白玉枕,单手撑着额头,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却让人感觉到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阴寒。   林良才咽了咽口水,在听闻宋时瑾的名号时,他就已经在官场上声名鹊起。   人都道他阴狠毒辣,睚眦必报,凡得罪他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偏偏皇上看重他,予以重任,如今在朝廷上如日中天,谁也不敢得罪,连他家王爷见了也得礼遇三分。   一切种种,皆因他心太狠手太毒,身后无人倚仗即便手握重权也不会引君忌惮。   “小姐!”见他没有要走的意思,林良才转身敲了敲马车,低声提醒,“快见过宋大人!”   顾怀瑜皱了皱眉,上一世她直接被林良才带回了荣昌王府,路上并未出现此波折,怎的如今冒出一个宋大人。想了想,她还是起身撩开了车帘。   只一眼,宋时瑾便坐直了身子,将撑着额头的手悄然放下,宽大的袖子遮掩,看不见他用力捏到泛白的指尖。   这才是他的顾怀瑜,活生生的顾怀瑜!   她比记忆中的那个小女孩大了些,也漂亮了许多,粗糙的衣料在她身上也能穿出飘逸,只是裙摆上的血渍,很碍眼。   “林小姐。”他目光灼灼,掩去眼底深埋的眷恋,极力平缓心情,算是冷淡的招呼了声。   “民女顾怀瑜,见过宋大人。”   宋时瑾眼神闪了闪,“顾怀瑜,是个好名字。”   他嘴里呢喃两遍,视线紧锁在她身上。顾怀瑜低下头,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眼前这人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来是在何处见过。   静默无声,他不开口,谁都不敢说话,林良才连呼吸声都压低了些。   立在轿旁的莫缨鼓起勇气,适时出声道:“大人,时辰不早了,皇上还等着您呢!”   宋时瑾没有看他,落在顾怀瑜身上的视线敛去了寒意,眼底深处隐有惊涛骇浪翻涌。   她不认识他了……   许久,莫缨才等到人开口。   “走吧!”   莫缨好奇,侧过脸悄悄看了一眼轿内,怎的早上出门心情还大好,这一会的功夫又阴沉叵测了起来。   罢了罢了,自家大人的心思他从未摸透过。   等人走远,林良才松了一口气,方才被宋时瑾盯了一眼,现在都还觉得腿软。重新上了马车,领着顾怀瑜向王府走去。   太阳终于冲破云层,金色的光从窗缝撒入,顾怀瑜靠着马车壁,心里更加奇怪了。   荣昌王府自出了林修睿后隐有不可一世之态,且与皇家沾着亲,林良才作为王府管家一向眼高于顶,她还未见过,他像方才那般战战兢兢的样子。   翻遍了前世所有记忆,也没找到,这个宋大人,究竟是何人!   “罢了!”   她叹了口气,许是上辈子都被禁在了王府里,没听过宋大人的名号也属正常。   当下要紧的是,马上就到王府了,她该以何种姿态面对那群虚情假意,睥睨鄙夷的旧人呢! 第3章   为显所言不虚,林良中途择了条小道,调转车头绕到城门处,等街上人渐多时才驭马而归。   马车是王府特意安排的,车檐悬着一块雕花檀木牌,带着荣昌王府独有的标志,车帷前挂着晶莹剔透琉璃珠串成的珠帘,马车四面皆由华贵的丝绸装裹,窗牖处更是镶金嵌宝,所过之处带起阵阵香风。   听得外头人的惊叹声,顾怀瑜面无表情地合上眼,掩住眼底的暗潮涌动。   这马车,是林湘的。   王府的人先是让她跟尸体呆了一晚,次日只派了一个管家来接,也未曾安抚道明缘由,足以见对她的不重视,又怎会动用郡主的马车来接她呢。   这一切,不过是林湘刻意安排,用来震慑她的方式罢了。   想想也是,她自幼长在平民之家,过的不说太穷苦,但如此精致华丽的东西何曾用过。一边给了自己下马威,一边在王府卖了乖,一举两得之事,何乐而不为呢。   遥想当年,她初一见这马车,就震撼在当场,林良平只说请她去王府一趟,旁的并未细说。小心翼翼上了马车,她只敢坐在中间的木板之上,浑身僵硬,生怕弄脏碰坏里头一丁点东西。   脑子里不断猜测,是不是自己爹娘犯下了滔天大罪,王府如今要找她算账了!   怀揣着忐忑的心情,畏畏缩缩进了王府,素来高贵的王妃张氏上下打量了她一眼,顾怀瑜低着头,没看见她眼底的嫌弃。   “妙言,带她去换身衣裳。”张氏掩了掩鼻子,似大好的空气都被顾怀瑜身上的血腥味弄的浑浊。   跟着那个叫妙言的丫头出了门,顾怀瑜看着前头莲步轻移的人,暗道当真是高门大户的丫鬟,衣料做工快当得上外头的小姐了。   “呀,妙言姐姐,这是府里新来的丫头吗?”   顾怀瑜只闻得一声娇憨之语,抬眼便怔立在了原地,面前的人穿着鹅黄烟水裙,金丝银线做绣,裙摆袖口点缀着浅紫鸢尾,旖旎的花瓣铺洒开来,衬得人越发贵气逼人。   妙言规规矩矩行了一礼:“禀小姐,这是您的胞妹,方才从静慈庵回来。”   “哦~”少女拖长了声音,“难怪……”   她蹙了蹙秀气的眉,眼睛和嘴角瞬间攀上了笑意,圆润小巧的耳垂上坠着的珍珠耳坠也跟着柔和起来。   “妹妹好,我是你长姐,林湘。”   顾怀瑜只觉心跳的厉害,像有一把小锤子敲打着心脏,两人的交谈她能听懂,但合在一起的意思,让她有瞬间的不自在。   她将头埋得更低:“民……民女,当不得郡主一声……妹妹。”   林湘嘁了声,微微扬了扬下颚,眼神直勾勾看着她的头顶,声音还是那般灵动。   “这有什么当得当不得的,来,我同你一起去见母亲。”   后来,顾怀瑜才知道,原来她就是顾氏之女。王府以迅雷之势灭了顾府,皆因想堵住悠悠之口,免去后顾之忧。   林湘身上挂着郡主之位,稍一不好便是欺君,而林修睿爱慕林湘,便是乱伦,想要寻个由头让一切正大光明,接她回来,这只是第一步!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顾怀瑜在林湘面前都是自惭形秽的,林湘被王府培养的很好,琴棋书画样样都会,但性子却不沉闷,一张巧嘴跟抹了蜜似的,是整个王府的宝贝。   相较之下,顾怀瑜就如同地上的烂泥,沉闷、胆小、做事没有主子样,嘴也笨拙,本就与王府众人无什么感情基础,这么一来,更是让人瞧不上眼了。   但顾怀瑜却一点不嫉妒她,只觉得她天真烂漫,着实当受所有人喜爱,暗中更是刻苦,一股脑的学习着这些年所欠缺的东西。   “姑娘!”林良才跳下马车,喊了一句又觉不对,遂改口道:“小姐!咱们到王府了。”   顾怀瑜缓缓睁眼,一双翦水秋瞳半眯不眯,扯了扯嘴角,起身撩帘。   荣昌王府依旧如记忆中那般巍峨,府邸大小与景致在盛京的权贵中都能称得上翘楚。盖因当初林家老祖宗与圣祖皇帝是手足,又加上从龙有功,圣祖皇帝便将府邸赐予了林家,许之爵位不降。   世袭了两代,守着祖上荣荫,荣昌王府空有名号实则内里已无人能勘大任,隐有没落之势。但到底与皇家沾亲带故,加之这一辈又出了一个林修睿,门庭方才又热闹起来。   所以,林修睿现如今,沾不得一丁点丑闻。   车夫取了个脚凳放好,顾怀瑜从容地下了马车。   衣着寒酸,没有随行服侍的丫鬟,看起来当真与王府格格不入。   林良才错了半步,领着人往里走,绕过气派的影壁,穿过蜿蜒的抄手游廊,任眼前风景华丽如厮,顾怀瑜也目不斜视,挺直了腰背径直跟着他往前走。   王府规矩森严,所过之处,丫鬟小厮们都停下手中的活计,好奇地看向林管家,敛气屏声道好。等人走远,才敢低声嘀咕。   “那女子是谁?”   “穿得这般寒酸,定是新买的丫鬟吧,前两天郡主不是才闹过,说兰苑少了人手吗?”   “我看不像啊,如果是新买的丫鬟,林管家没有这么礼遇的道理!”   “莫非,是哪家小姐?”   “小姐能穿的如此寒酸?”   “方才我大着胆子偷看了一眼,那浑身气度与容貌,像极了咱们王妃……”   听着这些小声议论,顾怀瑜似乎并不感兴趣,林良才侧头多看了两眼,越发觉得顾怀瑜心性不是普通人。   如果是他,乍到到这么一个地方,早紧张的束手束脚了。   一路走到了定山堂,立在门口的丫鬟向着二人行了一礼,“王妃在里头等了一早上了,您快请进去吧!”   屋内铺着的大理石砖被擦拭的光可鉴人,窗楹处的矮几上摆着一盏兽首铜炉,袅袅余烟腾起,厚重的奢华感铺面而来。   顾怀瑜敛目,视线落在自己脚尖,她向着上首行了个大礼,“民女顾怀瑜见过王妃。”   主位上张氏挽着望仙九鬟髻,带着赤金鸾凤钗,身着藕荷色如意银纹暗花锦衣,垂眼打量了一眼俯首而跪的顾怀瑜,对她的动作尚算满意,不咸不淡嗯了声。   “抬起头来,我瞧瞧。”   顾怀瑜依言照做,表现的不卑不亢,神色一派镇定。露出正脸的一刹那,张氏虚搁在桌沿的手猛地握紧,双眼直直往顾怀瑜身上看去,许久,她喟叹一声。   “起来吧。”   面对着与自己年轻时极为相似的脸,张氏心里五味陈杂:“你不该叫我王妃,该叫声母亲。”   张氏态度的转变出乎了顾怀瑜的意料,她身旁的林嬷嬷闻言,忙上前将顾怀瑜扶起。   “小姐您可算是回来了!顾氏那个杀千刀的,让您受苦了吧!”   顾怀瑜只装作不知,迷茫地看着二人。   张氏低咳了一声,林嬷嬷解释道:“当年王妃生产时本是双胎,又遇难产,顾氏作为世子的乳娘,竟在慌乱中悄悄将你抱走。等救了王妃回来,才发现你不见了。”   张氏颔首,接过话头:“府中立马派了人去找你,遍寻不得只以为你被歹人掳了去,这么多年过去了,也是前些日子顾氏说漏了嘴,才知道原来你被她藏了起来。”   这是老夫人与夫君事先就套好的说辞,虽有些拙劣,但勉强解释得过去。   顾怀瑜闻言,脸上露出震惊之色,心里却平淡地紧。   上辈子她们也是如此解释,明明漏洞百出,她还是相信了,直到林湘在处处相逼中说漏了嘴,她才知晓一切缘由。   见她呆愣在原地,林嬷嬷笑眯眯地接话:“上天有眼,不忍明珠暗投,终是让夫人找回了小姐。”   张氏薇薇点头,“好孩子,快过来,让娘好好瞧瞧你。”   顾怀瑜垂了垂眼眸,走到张氏面前,刻意将手心翻转,张氏正欲拉住她的手,抬眼就瞥见她手心的血迹,和身上的脏污,不悦地皱眉。   “妙言,先领小姐去换身衣裳。”她转而抚了抚鬓间的玉簪,道:“快去快回,一会还要见你祖母。”   早在顾怀瑜进门时,张氏就打量她许久。虽说顾怀瑜是她的血肉,可这十多年到底是没养在跟前,心里倒是谈不上有多高兴。现下又看到她这样子,心里有些说不出的烦躁。   顾怀瑜点头称是,心道果然还是如此。   张氏素来养尊处优,极度爱美,连旁的人打扮稍随意一点,都会引起她的不满,自己浑身那样稀糟,就算是亲女,她也嫌弃。   其实她也不懂,即便这十余年自己未曾养在她身边,可好歹还是至亲血脉,张氏为何能对林湘的所作所为睁一眼闭一只眼,甚至有时候还会助力一些。   约莫是死过一次,那些个想不通的,道不明的,骤然之间便清明了。   现下府内中馈明面上是王妃张氏掌管,可实则还是老夫人说了算,王爷平庸不堪大任,是个指望不上的,张氏地位岌岌可危,她想要当这做主之人,只能站到儿子那一方。   早在林湘身世揭晓的前日,林修睿便告诉过她,如若不是为了林湘铺路,他是绝对不会同意接顾怀瑜回来的。   她知道林修睿终会与林湘在一起,倒不如保持原样,好好对林湘,等将来老夫人一死,这府中自然是她说了算。   如果是对顾怀瑜太过热情,定是要惹儿子不满,届时林湘也不会与她像现在这般亲昵。而顾怀瑜,被顾氏虐待着长大,能有什么好的出路?   两相比较下来,张氏心中千回百转,终是下定了决心!   就当我对不起你好了。 第4章   顾怀瑜前脚刚一踏进王府大门,后脚朝露便将消息带回了兰苑。   “回来了?你且瞧着她什么模样?”   林湘正在廊下逗着林修睿送给她的八哥,鸟儿得了吃食,尖锐的嗓音不停喊着:“仙女!仙女!”   朝露垂下头:“林管家领着人直接去了定山堂,奴婢没来的及看清。但我且瞧着,她衣着有些寒酸,还挺脏的,连府内二等丫鬟都比不上。”   林湘得了满意的答复,挥手道:“去将前日仙羽阁送来的衣服取来,我也该去拜见母亲了。”   朝露应是,转身去了房内,朝汐在一旁端着鸟食,不解地问道:“小姐,以前怎么没听说还有个二小姐?”   “谁知道呢?”   林湘脸上带着笑,捏着八哥翅膀上光滑的羽毛把玩,眸光却十分阴沉。   自小她就时常听到有人在背后嘀咕,王爷王妃皆是俊美无双之人,连林修睿也遗传到了好相貌,偏就她这个嫡女,跟抱错了似得。且不论相貌如何,观之眉眼,竟与王府之人丝毫不同,倒是……与那个奶娘颇有些相似。   她心里存了疑,私下里也曾问过哥哥,哥哥只道她是长得像曾祖父,让她别瞎想。   可旁人的闲言碎语就像一根刺,梗在心口。她日日留意着,终于在无意间听到哥哥与母亲的话,知晓了自己并非亲生,但当时正经小姐下落不明,哥哥立了功,皇上又下旨赏赐郡主之位,王府便将错就错,将此事瞒了下来。   她一面担忧着正主忽然出现,自己荣华不保,一面又愈发地讨王府之人开心。   一晃两年时间过去,顾氏待她愈发的亲昵,偏她的丈夫是个不折不扣的滥人,吃喝嫖赌样样都来,眼瞧着林湘极尽宠爱,便打上了主意。   威胁不成,倒叫他将事情抖了个干干净净,她日日担忧的情况还是出现了,王府知道了顾怀瑜!   想到这里,林湘掐紧了手心,她恨顾氏!也很顾怀瑜!既然已经将人交换,还留在王府做什么!真要是为了她好,就该早早的远走高飞。   简直就是两个蠢货!   虽说知晓此事的人都被悉数杖毙,可如今顾怀瑜登门,就意味着她这个冒牌货的身份变得尴尬起来。   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如今正主回来,是不是就要将她送走了!   想得出神,八哥被她扯得痛叫,回过头狠狠啄了她一口,林湘吃痛,面上闪过阴狠之色。她一把捏住了八哥的脖子,看它在手中挣扎着断了气,然后一片片扯下它翅膀上鲜艳的羽毛,丢到了廊下池塘里。   顾怀瑜,你别怪我心狠手辣!只有除掉你,整个荣昌王府才能回归到以前的美好。   这边,顾怀瑜跟着妙言出了门,行至花园处,看着葱郁的花草和堆叠巍峨的假山,默默等待着,她知道,林湘是不会放过这个先行践踏她的机会的。   果不其然,刚绕过水榭,远远就瞧见一道鹅黄的身影靠近。   一如前世,林湘还是那副天真烂漫可爱模样,她很聪明,知道以己之长避己之短,容貌上比不了旁人,索性就不当那弱柳扶风的才女,脸上日日挂着笑,性子跳脱活泼,倒是为她平淡的五官添了彩,娇憨可爱也是另一种滋味。   “妙言姐姐,这是新买的丫鬟吗?怎么劳动你亲自给我带来?”她哎了一声,视线落在顾怀瑜裙摆处,皱了皱眉:“怎么如此肮脏!”   林湘穿戴好,便撇开了下人自己躲到了暗处,在顾怀瑜踏进花园的那一刻,心里那跟弦就绷紧了,连呼吸都急促了两分。   她知道顾氏有意虐待她,有时连饭都不让吃。以前经常在她面前念叨,自己家里那个是又丑又蠢的赔钱货,连给她提鞋都不配,又加上朝露方才所说。   她以为顾怀瑜也不过是个丑陋粗鄙的乡野村姑,就等着她一出现,自己便上去碾压一番,让她无论从举止还是外貌都不敢生起丝毫比较之心。   然而等见到真人那一刻,她才知道,顾氏错的有多离谱!   顾怀瑜虽浑身稀糟,还有些不堪入眼,但她那容貌竟将这些生生压了下去,连裙摆处的血渍都成了点缀一般。   这么多年的磋磨,竟然都没让她毁了!   许是不能出门,她肤白若雪,又因营养不良,樱桃般的唇泛着泛着淡淡的粉色,一双挑花眼微微上挑,即便是垂眸也是另一种风华。浑身上下没有半点饰物,只一条软带系在纤细的腰肢上,却更显身段窈窕,发间只有几枚碎花钗,明明很是寒酸,偏又让人觉得飘逸灵动。   虽不想承认,林湘还是不得不说,除去华服环佩,自己的容貌竟无丝毫胜算。   不想再看第二眼,她压下心里的不甘,嘴里原本想好的说辞也变得有些咄咄逼人。   妙言斜眼看了顾怀瑜一眼,王妃方才的态度有些古怪,她摸不准眼下这个小姐以后是何光景,也不敢得罪,只能低声回:“小姐误会了,这是二小姐。”   林湘惊讶的张嘴,复又摆出歉疚的模样,想上前拉住顾怀瑜的手,在看到她掌心的淤血时又停下了脚步。   “原来是妹妹回来了,方才多有得罪,还望妹妹能原谅则个。”   即便已然做好了准备,在看到林湘的那一瞬间,顾怀瑜还是悄然间掐紧了手心,忍住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恨意,剜眼,斩足,受人折辱,一切的一切都是拜她所赐。   她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眸色已然平静无波,嘴里笑道:“郡主这是哪儿的话,不知者不罪,妹妹怎会放到心上呢?”   她声音轻柔,虽是笑着,林湘却莫名感觉到后背缠绕上一股子凉意,她刻意将郡主二字咬的很重,莫不是已经知道了些什么?   “那便好!”林湘眼神闪过片刻慌乱,复又清醒过来,转而看向妙言:“这是准备去哪里?”   妙言看不明白两人之间的暗潮汹涌,欠身道:“王妃见小姐身上有些脏了,命奴婢带去盥洗一番。”   “已经见过母亲了?”林湘怔了怔,“我也得先过去了!”   望着她脚步有些慌乱的背影,顾怀瑜笑了笑,眼底有一丝嗜血一闪而逝。   定山堂内,老夫人虞氏被小丫鬟搀扶着进了门,张氏忙从主位上下来,恭恭敬敬欠身行礼。   “见过了?”老夫人沉着声问,踱步到了上首的位置坐下。   “见过了。”在老夫人探究的目光下,张氏扯了扯嘴角,道:“我见她身上有些脏,便让妙言先带去了棠梨院。”   老夫人冷笑,捻了捻手中的金丝楠佛珠:“我且瞧着兰苑旁的漱玉阁还空着,怎的安排到了棠梨院?”   张氏有一瞬间哑然,脑中想了一圈说辞,才道:“漱玉阁那边仪琳住惯了,东西也杂的多,媳妇就做主收拾了大一点的院子出来。”   老夫人闻言,面上闪过些许不虞,对张氏口中的仪琳心里是万般不喜。张氏娘家本就是个破落户,能嫁进王府已是高攀,张氏爹娘去后,留下她和兄长,这张仪琳便是她娘家的侄女。   平日里三天两头往府中跑,惯是个爱打秋风的,偏学了张氏的没眼力见,俨然将自己当成了半个王府的主子,甚至还想要学着自己姨母,嫁进高门大户,老夫人这两年冷眼瞧着,竟是打上了自己孙子的主意。   也亏得自己身子还硬朗,还能做这个家的主,不然凭着张氏的拎不清,指不定能闹出什么乱子。   想到这里,老夫人手顿了顿,蹙眉道:“啸儿呢?”   张氏听得老夫人转了话题,心里松了口气,她不敢说怕顾怀瑜回府,湘儿的境地尴尬,特意将顾怀瑜安排的远了些。   “一大早便出去了,许是快回来了。”   老夫人重重叹了口气,自己这个糟心的儿子!   幸好生了个林修睿,支撑起了荣昌王府门庭。不然,凭着他天天遛鸟,斗鸡,不务正业,王府只怕是早已经泯灭在各个世家当中。 第5章   顾怀瑜所住的棠梨院早已收拾妥当,同样是她上辈子呆了半生的地方。远离各大主院,偏居王府一角,平日里也没什么人来,院子很大,里头种了好些个梨花,细细瞧来倒是个清净之地。   院里早有粗使的丫鬟小厮在忙活,张氏还格外替她安排了两个贴身小丫鬟,一个叫红玉年纪比她稍大一点,上辈子也服侍过顾怀瑜一段时日,是个忠心耿耿的丫头。另一个叫绿枝,年岁略小看起来脸生,刚进王府没多久,原只是个粗使丫鬟,张氏随意一指,便选中了她。   匆匆洗漱后又换了身衣服,对镜敷粉描眉,贴花黄,绿枝年纪不大手倒是挺巧,上好妆后,很快替她挽了个飞仙髻,又左挑右远,择了个攒金丝步摇替她簪上。   顾怀瑜看着镜子中焕然一新的自己,满意极了。   她知道林湘这人,最是见不得长得比她漂亮的人。也知道自己心里约莫是有些扭曲了,总之,她不高兴,自己就高兴了。   “谢谢。”她冲绿枝灿然一笑。   绿枝有一瞬间的失神,心跳骤然间快了一拍,稚嫩的双颊染上红晕。也不知是自己手太巧,还是眼前的小姐底子太好,娇媚到饶是自己同为女子,还是忍不住想多看两眼。   收拾好一切,顾怀瑜随着妙言一道重回了定山堂,屋子里头多了好些人。顾怀瑜轻呼了一口气,将手挽于腰腹之间,飘然踏进了门槛。   主位上坐着老夫人虞氏,如前世见面没有差别,头发虽已花白,却是星目含威,穿着四喜如意暗花锦服,头上簪着碧绿水润的翡翠华胜,手里捻着串佛珠,在看到顾怀瑜时上下打量了一番。   老夫人出生将门,行事作风果断,约莫是这府中唯一一个正常的人。好便是好,不好便是不好,不会因为自家人,而毫无原则的护短。   上辈子顾怀瑜刚回来时,也曾真心相待过一段时日,可惜,在林修睿闹着要娶林湘的时候被气得中风了,卧床养病没多久便撒手人寰。   下首是闭眼打着瞌睡的林啸和珠光宝气的张氏,对于林啸,顾怀瑜没什么特别深刻的映像,府中自有主事之人,儿子支撑起了王府,他便成了个闲散王爷,整日就是提着个鸟笼出门闲晃,旁的事一概不管。   林湘一早便到了,坐在靠门的位置,笑盈盈地与林修睿说着话。   林修睿则亲昵地捏着她一只手把玩,不时放到唇边轻啄一口,心疼地抚过她手上被鸟啄出的淤青。府里的人早就见怪不怪,这兄妹二人的感情打小便是那么腻歪。   但顾怀瑜却在林修睿眼中,看到了一丝藏于眼底的欲望。这是一个成年男子想要将自己心爱女子拆吃入腹的眼神,绝非兄妹。   林嬷嬷早已将茶备好,顾怀瑜取了一杯先跪到了老夫人面前,“孙女顾怀瑜,见过祖母。愿祖母长命百岁,福寿无双。”   老夫人虞氏点了点头,停下捻着佛珠的手,接过茶碗抿了一口,缓缓道:“起来吧。”   原来她还有点担忧,顾氏这么些年的磋磨会将顾怀瑜养歪,暗里想着今日过后是不是得请两个教养嬷嬷来教导一番,免得辱了王府门庭。如今瞧着,不愧是自家血脉,这言谈举止,倒是让人挑不出错。   照着方才,顾怀瑜与屋内众人挨个敬了茶,平辈间倒是不需此礼,互相道了声好,认亲这事也就算全了。   在轮到林湘时,她笑容就有些僵了。刚才她就知道顾怀瑜长得比自己漂亮,如今换了一套锦服,上了淡妆,有了珠翠做衬,哪里还瞧得出半分小家子气,这浑然天成的气度就像她才是在王府长大的贵女一样,而自己与之一比,着实有些落了下乘!   心里很不是滋味,她不自觉间攥紧了手。   林修睿正盯着她的脸出神,等到手上的力度传来,他轻拍了两下林湘的手背以示安抚,凑近她耳旁低语:“你且安心。”   心里只以为是前些日子自己忍不住告诉了她身世,这会见顾怀瑜回来,林湘便觉得林家要将她送走。   相对于长辈面上的笑意,林修睿只是不咸不淡地喊了声妹妹。却在林湘噘嘴不满下又改了口,换成了小妹。   张氏轻嗔了林湘一眼,复又对着顾怀瑜道:“你别见怪,你姐姐啊就是被她哥哥宠坏了,容不得旁人半点亲近,有时连爹娘的醋都要吃的,简直是个小醋缸子。”   林湘蹬蹬跑上前来,拉住张氏的手娇声抱怨:“哪有!妹妹这才刚回,可别让她看了我笑话。”   张氏刮了下她的鼻尖,啐道:“小烦人精。”   林湘立马靠了过去,将头枕到张氏肩上:“我才不是小烦人精,我是娘的小棉袄。”   顾怀瑜立到一旁,面上依旧带着笑意,心里没有丝毫不虞,莫说前世,就是现在她对林家之人也无甚感情,林湘是怎么想的,觉得她会嫉妒。   老夫人却忽然拍了拍桌子,扬声道:“怀瑜既已回家,这姓就该改回来了,日后你就叫林怀瑜,行五,是为王府二小姐。”   林湘回了坐,默默攥紧了自己衣角,抑制住心潮翻涌。老夫人这样说,就是打算瞒下她的身世了。   她还是王府高高在上的嫡女,并没有因为顾怀瑜的回来改变什么,只是,一想到顾怀瑜将来会与自己争夺爹娘、哥哥的宠爱,心里那根嫉妒的弦就越箍越紧,一点一点勒紧她的咽喉,割破她的血肉。   林修睿瞧了半晌,若有所思,突然张口道:“不妥!”   老夫人被人反驳,有些许不悦,在看清是林修睿后愣怔了片刻,这才开口道:“有何不妥,你倒是同我说说?”   林修睿知晓林湘不悦,轻轻地捻了会她的指尖,柔声道:“届时该如何解释小妹的身世?”   老夫人蹙眉,复又捻起佛主,心里琢磨了一番自己这孙儿心里到底打的什么主意,有关顾怀瑜的身世不是一早便安排好的吗?   所幸顾氏那个老虔婆在偷换了二人后,不敢声张,对外一点风声没露,又将顾怀瑜禁在府内不许出门,见过她的人几近没有。   “对外人可称怀瑜八字弱,自出生身子就不大好,随时都会夭折,王府无奈之下将她送到庵堂寄养,现下她也快及笄身子已然大好,这才接回王府。”   她并不打算揭穿林湘的身份,她如今是皇上亲封的郡主,那就只能是林家的嫡女,这事既定的事实,不容更改!   林修睿正了正神色,力图让自己看起来是为了顾怀瑜着想:“可这断没有一接回来就改姓的道理。就孙儿所知,大理寺卿和平奎候府都曾送过子女去庵堂,接回府后,也是过了好些年,等议亲时才改回的本姓。”   老夫人捻着佛珠的手顿住,时下把即将夭折的孩子送到庵堂里祈求佛主保佑是常有的事,但民间还有一说法,随了佛主的姓便不能随意改了,就怕这地府阎罗听了去,将命数收回。既是偷来的寿命,就需得等几年,脱去这满身佛性,阎罗忘怀,方能保万全。   这刚一将顾怀瑜接回来,便换了姓,外人会如何说道。可不改吧,自己这心里又不是滋味,好好的王府小姐,偏随了个下人姓氏。   思及至此,老夫人叹了口气,转向顾怀瑜:“罢了,先就这么叫着,等过两年再说吧。”   顾怀瑜倒是没什么意见,上辈子她虽改了姓,可落得那般下场,倒不如不改,自己还习惯点。   她点头,极为顺从地说:“是,谢祖母周全。”   林湘低头,眯眼笑了笑。一天没改名,顾怀瑜终究是与王府隔了一层,想来爹娘唤她一次,心里都会对她的名字耿耿于怀!至于自己,她有信心,紧紧抓住所有人的心! 第6章   事已谈妥,老夫人便谴了人去知会二房一声,请之过府,说是一大家子一起用午膳,自己有事要说。又唤来王府一众管事,当场宣布了顾怀瑜的身份。   下人间难免碎嘴,也就借此让他们先将这消息传出去好了。   荣昌王府一共两房,长房也就是顾怀瑜的生父林啸,生性平庸,没什么抱负。   二房的林炎曾经倒是个不可多得的人物,都以为将来要继承王府时,却忽然暴毙,独留下二夫人江氏和两子一女。   大哥林修言岁数与林修睿差不多,二女林织窈比顾怀瑜大上一岁,还有一个小儿子林子谦,刚过七岁。   上任荣昌王死时还未上表立下世子,王府交到林啸手中,只怕会更加落魄,恰逢宫内甄选皇子侍读,老夫人便做主,讨了旧情争了两个名额,准备将两房孙子都送去宫内参选。   也不知怎的,中途突然生了变故。林修言在进宫路上,忽遭一伙黑衣人拦截,对方人数众多招招向着命门而去,林修言在解决大半之数后,终是不敌被人掳走关押。江氏哭红了双眼,整个林家都以为他小命不保时,他却安然无恙回来了,但甄选一事终究是耽搁了。   而林修睿运气较好,甫一进宫就传出了消息,竟叫二皇子一眼相中,爵位这才落到了大房头上。这些年二皇子才学愈发出众,在皇上面前颇为得脸,林修睿身份也跟着水涨船高,也算是没有辜负老夫人一番苦心。   “娘,大哥、大嫂。”二房遗孀江氏甫一进门,就笑着打了声招呼。   林炎去了这么些年江氏也没打主意改嫁,守着自己丈夫留下的儿女,独自支撑起二房,相较于养尊处优的张氏,她要八面玲珑的多。   她不着痕迹打量了一下顾怀瑜,笑道:“哎哟,这孩子,长得真是顶顶标致。恭喜老夫人,又得一漂亮的孙女。”   说罢,她又向张氏见了礼,依旧笑吟吟:“我瞧着这侄女,长得比当年名动盛京的大嫂还水灵呢!还是大哥有福气。”   林啸朗声笑了几下,连道极是极是,在腰间被张氏掐了一把后,声音戛然而止。   张氏撇了眼低着头的林湘,不自然地笑了笑:“你啊,还是那么会夸人。”   张氏的娘家在遍地是官家的京中并不显赫,可人生得极为漂亮,年轻时引得多少女子嫉妒,这其中自然也包括江氏。   当年求亲的人可算是踏破了张家的门槛,自家姑娘不愁嫁,张家便待价而沽,彼时老太爷还在,是以林啸一求上门,张家便应了这门亲事,也算是高攀。   可没过多久,张氏爹娘便相继而亡。张氏嫁给林啸后原是诞下一子一女,长子长得像林啸,而林湘则谁都不像,相貌平平,再打扮也顶多称得上清秀。   江氏心里还暗自唏嘘,许是张家气数全都应到张氏身上了,谁知这忽然冒出个顾怀瑜,竟比张氏年轻时还美上三分。   老夫人笑道:“贯是个嘴甜的!”言罢,她向顾怀瑜招手:“这是你二婶,和堂兄妹。”   顾怀瑜又挨个见好行礼,二夫人素来会来事,当即笑道:“方才在门口我就听下人说了,老夫人这秘密可守的好,我们都不知送了个千金去庵堂呢。”   老夫人淡声道:“除了你大哥大嫂,连修睿都不知,就怕这知道的人多了,怀瑜小命不保。”   江氏连称是这个理,随即亲热地拉过顾怀瑜:“如今回了家,以后多和兄弟姊妹们亲近亲近,空了便来二婶这边玩。”   顾怀瑜点头称是,就见旁边的林子谦蹬蹬跑过来,圆圆的眼睛在林湘和顾怀瑜身上绕了又绕,不解的问:“三姐姐怎么长得和二姐姐不一样呢?”   江氏拍了拍他的头:“小孩子懂什么,这世间哪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林子谦扳着指头道:“可张家表哥与表姐就长得很像啊?”   江氏一噎,在看到林修睿忽然黑下来的脸时,心中嗤笑,“这双生子有长得相同的,也有长得不相同的,不信你问问你大哥。”   林子谦半懂不懂,只能找自己心里一向最佩服的林修言:“为何双生子还会长的不同呢?”   林修言摸了摸他毛绒绒的发顶,神色不明:“许是上天见你三姐姐命苦,便给了她好样貌。”   自小没了爹,江氏和林修言兄妹二人便将所有的疼宠给了林子谦,养的极为单纯可爱,他看不懂大房几人瞬间沉下来的脸色,眼泛亮光看着顾怀瑜道:“三姐姐可真漂亮!大姐、二姐都好看!”   旁边的林织窈没错过林湘眼里闪过的复杂,瞬息间就回过味儿来了。她屈起食指敲了一下林子谦额头,笑骂道:“小白眼狼。”末了又对顾怀瑜颔首,算是道了好。   许是因为爹爹早亡,林织窈很是早慧,孤儿寡母难免被人欺辱,打小她就学会了坚强。不似时下娇柔少女,颇有点巾帼味道,一双剑眉,眉梢微挑,手中一支长鞭作伴,满身英姿飒爽。   顾怀瑜回礼,眉眼带笑看着林子谦,道:“你也很可爱。”   林子谦揉了揉额头,眨巴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满含期待的说:“那你会来找我玩吗?”   顾怀瑜点头:“自然是会的。”   府中极少聚到一起,老夫人见顾怀瑜与人相处融洽,倒是有些欣慰。闲聊片刻,一行人便移步去了膳房。   各怀心思用完午膳,老夫人便谴了小辈们出门,留下几人在内商议着下月生辰的事。林织窈是个耐不住性子的,领着林子谦便跑到了外头玩耍。林湘和林修睿自是不愿与这几人相处,携手离开了。   花园里日头已经升了老高,斑驳的光影从新长的树叶间落下,春日暖风轻拂,将湖旁树枝吹得簌簌作响,旁边花台里,月季蔷薇开了半茬,端的是姹紫嫣红。   “大哥。”顾怀瑜出声叫住林修言。   林修言回头,目光微凝:“何事?”   顾怀瑜并不介意他的疏离,笑盈盈直言来意:“想卖大哥一个人情。”   林修言有些意外,他倒是不知一个尚未及笄的小丫头,有什么人情可卖给他的。但见她生的明艳妩媚,这般笑盈盈看着他,着实让他有些难以拒绝。   “你且说来听听?”   顾怀瑜不言,只从袖兜里取了一章巴掌大小的纸递了过去。林修言不明所以,却在接过去看了之后,神情忽然大变:“这东西,你是从何处得来?”   “我自己画的。”她道。   顾怀瑜所言不假,那确实是她自己画的。   上辈子她在府内,就如同隐形人一般,没人会在意她,为避开那些鄙夷的目光,顾怀瑜常常偷偷一个人躲起来,因此也知道了不少秘辛。   只是那时的她,不欲做谋人性命的事,这些东西也就随着她的死,深埋于地底了。   林修言遇袭那日,交战中砍破一人后背,曾在对方肩胛骨处发现了这个图腾。他多方查探,线索最终断在了自己父亲身亡的事上,蛛丝马迹中隐隐透露出父亲遇害与之有关。他心中有怀疑之人,但这些年他倾尽全力,苦苦寻觅也没有进展。   没曾想,今日会在顾怀瑜这里看到。   林修言瞬间捏紧了掌心,沉声道:“你如何知晓这东西与我有关?”   顾怀瑜没有回答,只静静地看着他。   他顿了顿,无奈道:“你是谁?或者说,你有什么目的?”   “我只是想同你合作!”四周无人,她不担心被旁人听了去,也不绕弯子,直接说了出来。   顾怀瑜知道,往后与林湘定是不死不休的局面,她无人倚仗,想要对上日渐势大的林修睿,定是死路一条,可就算死,她也不能让林修睿和林湘这辈子太如意。   林修言狐疑地看着她,好半晌才道:“妹妹怕是找错人了,我一介白丁,无权无势,有什么可和妹妹合作的呢?”   “江恂。”她缓缓开口,念了一个名字。   这还是前世林修睿从龙有功后,林湘得意忘形跑到她面前说的。   现如今商人属于下九流,偏偏林修言却不管这些,各行各业做到了极致,下九流未必还是下九流。   他改名换姓,暗中布了不少产业,赌坊、红楼、酒肆,都是最可靠的消息来源地。三教九流之人认识不少,在江湖上颇有名气。   凭着这些,没过上几年,已做到了大周最负盛名的商人。   他与林修睿的具体恩怨顾怀瑜不清楚,但她知道,林修睿是极其憎恨他的。在二皇子被立为太子之后,也不知从哪里知道了林修言的事,两人合谋随便安了个罪名,将他打入暗劳,悄无声息接手了悉数产业,暗中收买人心,屯兵养马,终登皇位。   片刻寂静过后,林修言死死盯着眼前的人,目光复杂道:“你究竟是谁?”   “自是如家包换的顾怀瑜。”不等林修言说话,顾怀瑜继续道:“我今日与你说这些,并非威胁而是讨好,目的只是想要保命而已。想必大哥早已知道,我被顾氏抱走虐养了这么些年,现下初回王府,与爹娘不亲,还有一个假姐姐在背后虎视眈眈,挂着顾这个姓,算不得真正的林家人。”   这些明面上、暗地里的东西,她相信,凭林修言现如今握在手中的势力,想要查清,简直是轻而易举。   林修言的声音悠悠然响起:“你既能知道这些,想来凭你的本事,即便无我,他们也害不到你。”   顾怀瑜摇头:“机缘巧合得了些先知,可手上无权,只能是任人宰割。你说对吗?”   林修言有片刻间的静默,两人遥遥相望,皆看懂了对方眼里的势在必得。   风乍起,有些低如呢喃的对话,随着风飘散。   “既是合作,我有什么好处呢?”   “抄家,夺爵,一切你想看到的,和你不能做的。”   “……好。” 第7章   新月如钩,暮色岑岑,府中燃起了灯笼,夜风一卷,橘黄的焰火在青石上投下诡谲的光影。   在与林修言谈妥后,这事也就成了兄妹二人的秘密,顾怀瑜对图腾的事知道的不多,但绝对是与林修睿有关。   作为交换,她将上辈子知道的信息交给了林修言,而林修言则出乎意料的许了她一条后路之后,又赠了她三间铺子,皆是在繁华之地,每月能赚不少。   她要对付林湘,银子这东西是必不可少的,这也是她为何找上林修言的初衷。   顾怀瑜敢对着他直言来意,就是确定他即便不答应,也不会将此事道出。原因有二,第一他是个聪明人,第二他最终的目的与自己殊途同归。   自林炎亡故,林修言错失机会,老夫人便对二房大失所望,不然这么些年也不会对二房的境遇不闻不问。   只是她未曾料到,林修言会如此大方,对于她这个知之甚多又尚无能力与他对抗的人,不仅没有痛下杀手,反而这么快就相信了。   犹记得她说出抄家、夺爵之言时,林修言不可置信的目光。   “你不怕我转身就将今日对话告知王府?”   “你不会。”   “何以见得?”   “就凭江恂二字!”   林修言微怔,转了话题:“就我所知,王府与你并没有深仇大恨,何以要做到如此地步?”   顾怀瑜嘴角的笑意加深,眼神却越发冰冷:“那么大哥呢?”   林修言笑了笑,将捏在手中的折扇看了又看,漫不经心道:“我心术不正,暗生嫉妒,自己没有的也想让别人没有。这样,你还是打主意同我合作吗?”   “彼此彼此。我这人生来心思歹毒,扭曲至极,自己过的不好也不想别人好。”   “呵,如此说来,你倒是像我亲妹子了。”林修言挑了挑眉,越发觉得顾怀瑜有趣起来,“既要合作,也总该透个底,你究竟是从哪里知道的这些?”   他着实有些好奇,自己暗中的一切,连江氏和林织窈都暂且不知道,顾怀瑜是如何得知的?   “大哥可信庄周梦蝶?”顾怀瑜沉默了片刻,寻了个合适的说辞。   不欲透露太多,顾怀瑜半真半假隐去了一半,只把林修言生平,和自己往后的境遇说了个大概。   林修言听了后没说话,半眯着眼睛打量了她一眼,不知是信还是不信。   “桩桩件件的重合,证明了我所梦不假,为免以后死的太惨,我只能寻求大哥庇护。”   “二皇子?”林修言把玩着折扇的手一顿,像是做了个重要的决定。   “既然你我梦中都死的那么惨,现下便好好活着吧!”   ……   尚未立夏夜风有些微凉,卷落半树残花,顾怀瑜半倚在靠窗的软塌上,叫了红玉支开半扇窗楹。她衣着单薄,却很享受这种冷意,只有看着眼前的一切,感受着周遭的温度,听着耳畔虫鸣鸟叫,她才能感觉到自己真正活着。   “小姐,这春寒料峭的,您这么吹着仔细着凉。”红玉取了条薄毯,替顾怀瑜盖上。   顾怀瑜摆了摆手,“不用。”   窗楹下轻微一声响动,被聒噪的虫鸣掩盖。   红玉不太放心,瞟了窗外一眼,暗想着是不是得往窗上装个帘子。视线刚转了一半,余光就瞥见顾怀瑜头顶处一条乌漆嘛黑的东西,顺着镂空的雕花盘蜷而下。   她忙侧过头,仔细瞧去,便见是一条三尺长的扁颈蛇尾巴卷着窗沿,吐着黑黑的信子,支着脑袋来回摇摆,阴寒的三角眼被烛火照成了红色,浑身鳞片蠕动,正已极快的速度向着房间内爬来,在发现目标后,张大了嘴露出尖长的獠牙。   “小姐,小心!”红玉心中一震,强忍着周身泛起的鸡皮疙瘩,一把将手中的毯子扔了出去,砸向毒蛇,一边将正处于蛇口下的顾怀瑜从软榻上扯下来。   扁颈蛇一咬不中,又被毯子袭击,将脖子撑得老大,露出下腹黑白相间的纹路,不停发出嘶嘶的声音。   窗外矮树从中有窸窣声响传来,顾怀瑜虚着眼瞧了一下,立刻向外喊道:“把人给我抓回来!”   绿枝刚巧端着着铜盆走到门口,不知房内出了何事,只听得小姐命令便一把丢下盆子,抬脚闪了出去,速度居然比一般人快了许多。   树丛闪动,竟是有东西在里头,绿枝忙喊:“赵福,堵住大门!”   蛇沿着软榻蜿蜒爬下,就堵在出门的必经之路上,高昂着三角脑袋摇摇摆摆,随时准备扑咬上来,红玉最怕这些个东西,却依旧挡在顾怀瑜前头,吓得快要哭出来。   “小姐,怎么办?”   顾怀瑜神色无波,嘴角扬了扬,取下肘间的披帛在手腕上绕了数圈,在红玉不解的眼神中,将墙角那盆兰花搬起用力砸了过去。   她刻意错了方位,蛇头一避却被砸了个正着,有坚硬鳞甲做保,这一击并未将它砸死。巨蛇吃痛,漆黑的蛇身在地上翻转扭曲,缠绕成了麻花。   顾怀瑜顺手抬起那张花几,她还得感谢张氏,没用太名贵的木料,入手不算太重。在蛇还未停止翻转时飞快将凳脚杵在了它的头上,然后一脚踩住尾巴,探出手捏住了毒蛇的七寸,将三尺上的身躯提了起来。   “小……小姐!”红玉咽了咽口水,她看一眼这长虫都会起鸡皮疙瘩,小姐是如何做到面不改色地抓住它的。   顾怀瑜冷声道:“去拿个罐子来!”   红玉转身取罐子的空档,绿枝和赵福已经将那人抓了进来。   他腰间挂了个硕大的竹篾,想来便是装这长虫的工具。顾怀瑜倒是有些意外,来的还是个熟人。   她手中还捏着那条扁颈蛇的七寸,蛇身盘绕在她的手肘之上,泛着青光的鳞片与白皙的皮肤形成了鲜明对比。   “跪下!”绿枝反扣着他的手,抬脚便踹上王奎的腿窝。   “说说吧!”   顾怀瑜转身坐回了榻上,扣着蛇脑双指一错,便将蛇口张开,露出尖锐的獠牙。她抬手摸了摸冰凉的蛇身,似乎丝毫不介意手肘上越缠越紧的力度,嘴角噙着笑意,额心的花钿在烛火下散着妖异的光,看起来像是个索人性命的妖精。   “这么好的东西,也难为你能找来。”   王奎浑身一震,趴俯到了地上:“小姐冤枉!这蛇并非奴才找来,奴才是来捉拿这东西的!还望小姐明察。”   “你打量着蒙我呢?”红玉取了罐子交给顾怀瑜,指着王奎道:“花房离棠梨院如此远,你旁的地儿不去,怎的就偏来了这!”   “姑娘冤枉啊!小的怎敢。”王奎将身子伏的更低,解释道:“前些日子花房管事便说有人在府里看见了长虫,奴才曾与人学过些本事,便自请了命令。下午……下午奴才送花过来的时候,在花台处看见了此物的尾巴,未免吓着小姐,因此没敢声张,就想着等晚间来悄悄弄走。”   顾怀瑜冷笑一声,慢腾腾道:“那为何,听到房内动静,见蛇已进来,你便想着溜走?”   王奎刚想要辩解,就听得脚步声靠近,顾怀瑜阴冷似鬼的声音在耳侧幽幽响起:“这扁颈蛇长于南方潮湿之地,北地并不多见。最喜昼出夜伏,毒性极强,被咬之后一个时辰内必定窒息而亡,你说,我用这毒牙咬上你一口,你能坚持多久?”   王奎浑身打了个寒颤,忙抬起头来顿时僵立当场。顾怀瑜已然屈腿蹲到他身旁,缓缓将手凑近,蛇口大张着在他身上比划。   “小姐,你不能这么对我!我真的是来抓它的!”王奎颤抖着大喊,声音惊惧到了嘶哑。他没想到顾怀瑜居然认识此物,还如此了解!   顾怀瑜嗯了一声,“我自然是信你的,只是,你不知道,我这人素来心思歹毒,还没见过人被蛇咬死的样子。”   说着,她便将獠牙贴近王奎,沿着他手臂的线条缓缓滑动,王奎周身汗毛竖立,能感觉到坚硬的牙齿滑过皮肉的痒意,带起一串发麻的线。他僵硬在地不敢乱动分毫,就怕这尖锐的牙齿稍一不慎划破了皮肤。   心里有些后悔!原以为接下这差事,想要得手是件轻而易举的事,谁料想惹到了一个恶鬼似的二小姐!   “只需轻轻这么一按!”顾怀瑜忽然加大声音,手在话音将落时顿住,尖牙轻轻下压。“呵呵。”   针尖触肉的尖锐感隔着薄薄的衣料传来,王奎浑身一麻,心里咯噔一声,三魂出了两窍,身体开始打着筛子,嘶哑着声音喊道:“二小姐!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顾怀瑜嗤笑:“怕什么?我这还没按下去呢,没点胆子就学人玩阴的,这样不太好。”   “我……我不知道小姐在说什么!”王奎松了口气,依旧狡辩。   “还不说是吗?”顾怀瑜深深看了他一眼,手上力度加大两分:“这一次,我可就不是吓你而已了!”   王奎胸口急促起伏,他知道被这蛇咬了会是什么后果,只需一个时辰,不,半个时辰,就算是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了。   灯芯啪的爆起了一个灯花,火光摇曳了一下,王奎觉得顾怀瑜这人越发不似人起来,那微挑的眼角和眼眸里深幽的光,就如同她手中的毒蛇一般,阴森可怕!   “我说!我说!”王奎大喊,眼角甚至吓出了眼泪。   “是郡主,郡主叫我来的!” 第8章   “呵呵,你早说不就行了!”   顾怀瑜收了手,转身回了软榻旁。将整条蛇扯下装进罐子里,才捏了捏被缠得酸痛的手腕,对着红玉道:“拿去灌满酒,这么个好东西,可不能浪费了。”   王奎已然瘫倒在地,脑中不停闪过,完了!这下彻底完了!   “小姐,那他怎么处置?”绿枝伸出手在颈便比划了两下:“要不要……”   顾怀瑜冷冷看了面如死灰的王奎一眼,这厮果然是受了林湘指使来了结她,如果方才不是红玉拉了自己一把,怕是自己早已命丧蛇口。   春日雨多,蛇虫出没最是正常,介时人只道是自己命不好,刚回了府,却没那命享,与林湘没有丝毫关系。   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她不似上辈子般怯懦,林湘也不如上辈子那般聪明了!   她还是太心急了些,连手段都拙劣不少!   摇了摇头,顾怀瑜出人意料道:“既没有真的伤着我,我何必又下此毒手呢?”   “小姐!”绿枝与红玉齐齐出声,如果就这么放了王奎回去,这棠梨院岂不成了人人可欺之地!   顾怀瑜抬眼盯着还在不停晃动、闷响的罐子,敛目道:“我自有分寸。”   “那……总该将此事告知于老夫人!不能这么轻易就放了他去。”红玉想了想道:“定要老夫人杖毙了这厮。”   “不用。”顾怀瑜抬手打断,语气不容反驳。   然后转向地上的王奎,沉声道:“我还有一事想要问你,你若老实交代,我便当这事没发生过!”   红玉与绿枝面面相觑片刻,总觉得小姐怎的与方才的狠辣判若两人,且态度转得如此之快,莫不是还有什么后招?   王奎闻言,倒是喜出望外,眼里顿时蹦出希冀的光,他还有活着的希望!   “谢小姐不杀之恩!奴才定知无不言。”   眼瞧着他额头在地上磕出咚咚地闷响声,顾怀瑜连表情都没变过,只淡淡问道:“我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一花房杂役,平日又近不得郡主身旁,怎的会找上你呢?莫不是,骗我的?”   王奎又往地上磕了个响头,哭丧着脸道:“奴才不敢欺瞒小姐,奴才也不知郡主为何会找上奴才!”   顿了顿,他才壮着胆子继续开口:“二小姐,奴才也不想这样的!   那日朝露找上奴才,说是有好差事交给我去办,事成之后可得十两银子,奴才不疑有他,欢欢喜喜应了下来。后来才知道是要抓蛇到您房里,奴才害怕,谋害小姐这是要被杖毙的罪责。只能找上朝露,想要拒绝此事,但是……朝露说,在小人应下那一刻,一家老小的性命就都在捏在了郡主手里,如果我不做,就杀了他们。我儿子才刚满月啊!我没办法啊……”   王奎这次倒没撒谎,三言两语将林湘卖了个一干二净。   任务没完成他还能到郡主那边谎称顾怀瑜运气好,这次没得手。如果不交代,今天便会命丧此地,那他就真的完了,这辈子别再想见到妻儿了。   顾怀瑜闻言,倒是与她所料不差。只是没想到,她的命如此便宜,区区十两银子就能买了去。   绿枝与红玉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红玉一时忍不住,破口骂道:“好你个王奎!为了十两银子便来谋害我主子!老娘今天非要弄死你不可!”   “红玉!”顾怀瑜出言打断。眯了眯眼思忖片刻,才继续道:“如此说来,你也算身不由己!”   王奎连连点头,“奴才知错了,再不敢了。请小姐念在奴才上有老父下有稚子的情况下,绕了奴才这一次,奴才以后定以小姐马首是瞻!”   顾怀瑜靠坐到了椅子上,慵懒地将手搭在扶手处,听他说完笑了笑,五官笼罩在明灭的烛光下,神情模辩:“罢了,你先回去吧。这事,我权当没发生过。”   王奎一愣,有些不敢置信,二小姐竟然这么轻易便放过他了?简直不敢相信方才抓着蛇威胁他的女修罗,与眼前的是同一人。   他猛地以头触地,心里闪过一丝侥幸与后悔!   幸自己小命得以保住,悔的是,为何自己方才没有再坚持一下。二小姐色厉内荏不敢真的杀了他,或许他就不用将这些事招出来。   如果郡主知道他出卖了她,自己定然死无葬身之地。   见王奎趴在地上没动作,顾怀瑜冲红玉招手,附耳小声言语了几句,迎着红玉诧异的目光,她低声道:“按我说的去做。”   红玉点了点头,脑中绕了几圈小姐的叮嘱,心下明白过来,当即便领着王奎出了门。   待人走远,绿枝才皱眉道:“小姐!你就这么放过他了!”   “自然不会。”   “那您还让红玉姐姐亲自送他出去!”   “自然是放狗脱缰,且等着他们狗咬狗吧!”   “放…放狗脱缰?”   顾怀瑜笑了笑,走到桌案前头提笔写了几句,然后将纸裁下,卷成了小卷交给绿枝:“你去侧门找陈青,请他务必将此信交给大公子。”   绿枝不明所以,只觉得自家小姐更为莫测起来。   “记得,别让人看到了。”   绿枝点了点头:“奴婢省的。”   红玉一路冷着脸,不发一言将王奎带出了院子,踏出月亮门的那一刹那,她表情一变,笑盈盈地对王奎道:“方才的事,多谢小哥!如若不是你,小姐只怕就危险了。”   王奎不明所以,完全听不懂红玉在说什么,刚要出口问话,就见红玉从腰间的锦袋里掏出一锭银子。   “拿着吧,这是小姐赏你的!”   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红玉挥了挥手谴他离开。王奎愣怔在原地,好半天没反应过来,刚想要问什么,还未张口就听红玉压低声音道:“还不走!是想要小姐收回成命吗?”   王奎浑身一震,忽然想到了罐子里还泡着的蛇,脸色忽然苍白了两分,仓惶离开!   墙角暗影处一段裙角露出,在王奎离开后,也随之消失不见!   这边绿枝带着顾怀瑜的手信找到了正在侧门值守的陈青,夜色已深,只有他一人靠着门框打着瞌睡。   听有脚步声靠近,猛然醒来,大喝一声:“何人?”   绿枝清了清嗓子,扬声道:“我乃棠梨院内丫鬟,小姐说有些想吃东门处的糖糕了,命奴婢去买回来。”   陈青道:“现下已是宵禁,不可随意外出!姑娘请回。”   绿枝踏上台阶,一把拉住陈青的袖子不着痕迹将纸条往他手心一塞,讨好道:“您行行好!”   陈青抽手的同时手腕翻转,转瞬间就将掌心的纸条塞到了袖口,“不成,小人职责所在,姑娘莫要为难小人。”   “哼!不去就不去,拿着鸡毛当令箭!”绿枝不满,大声骂道,错身的同时只以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交给大公子,我家小姐有要事。”   陈青略微颔首,“姑娘请回!”   绿枝气呼呼的走了,陈青又蹲坐到门框处打着盹。   夜深人静中,一声鹞叫,树阴处悄无声息一个黑影,停了片刻,一息间消失。 第9章   月上柳梢头,室内盏灯如豆。   雕花楠木桌上一盘松子糖,两盏明前龙井,灯盏里细小的灯芯浸了油,光线忽明忽暗,让桌前对坐的二人面容看起来诡异模辩。   林修言端茶轻啜一口,看着连着吃了半盘松子糖的人。   “不腻?”   那人盯着琥珀色的糖,又塞了一块,久不言语,还是觉得的味道不对。   “以后别买这种了,味不正。”   林修言扯了扯嘴角:“满城的糖让你吃了个遍,我尝起来都一个味儿,不就是个松子糖,还能有什么味道?”   那人不答,半晌慵懒的声音响起:“汴梁那边有消息了吗?”   林修言颔首,伸手往茶杯里沾了点水在桌上写了两个字。   那人眸光微闪:“有把握吗?”   “自然。”   “加快动作,半年内必须拿下,我们最多只有两年时间了。”   林修言擦拭水渍的手微怔,问:“何以这么急?”   “这些日子,那位的身子越来越不好了,时间久了恐生变故,你多注意着点。过段时间会有大动作,届时有异心的那几人,没必要留了。”   “不怕打草惊蛇?”   “总归沾染不到你身上,你且放心做就是。”   “万一他察觉到什么……”   “不会,荆州那边先透点消息出来,自然有人按捺不住。”   “好!”顿了顿,林修言转言道:“说起来,那件事也有眉目了。”   那人挑眉没有接过话头,就听林修言继续道:“我猜得没错。”   森然冷笑爬上嘴角,那人半隐于光线下的面容,没有丝毫意外。   “不急,这幕后之人还未引出,这笔账总归是要算的!”   “你的……”   微不可辨的清风拂过,一道黑影悄然落于门前,还未开口,门内就有声音传来。   “进来。”   黑影垂首托拳,将那卷细小的纸条摊于掌心,向着二人道:“翟九有消息带过来!”   林修言取下那张纸条展开,簪花小楷跃然纸上,字数不多,刚看一眼,便被人夺走。   他“啧”了一声,饶有兴致。   “十一,连夜带人去城郊南巷,把人接走。”   “那……守着的人?”   “这还用问?”   黑衣人领命,刚要转身,便听另一人道:“不,先去荣昌王府,带走王奎。”   “是!”   室内重新归于寂静,那人看了一眼林修言,忽然起身:“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林修言端茶喝了一口:“慢走不送。”   等人影消失,他猛地想起,这茶,自己刚才好像,从里头洗过手!   ------------   兰苑内,一片静谧无声,丫鬟小厮们放轻了手脚,生怕弄出一丁点动静。满室柔光中,铜炉内的茶芜香袅袅腾起,沁人心脾。   这一觉,林湘睡得很熟,睡梦中满是她喜欢的场景。   朦胧光影中,她瞧见顾怀瑜闭眼睡得很沉,那条扁颈蛇悄无声息从窗沿处滑了进去,没人听到动静。   它支着脑袋在地上蠕动,然后顺着雕花拔步床爬上了顾怀瑜枕边,泛着寒光的獠牙吻上她的脖子,扁长湿冷的蛇身缠绕上去,顾怀瑜只能等蹬着腿挣扎。   她用手掐住了自己的脖子,脸色越来越青黑,嘴里发出嚇嚇的怪叫,双眼凸出眼眶,那张她妒极了的面孔开始扭曲、流血,变得面目可憎,风华不在。   然后两腿一蹬,没了气息。   盘栖在枕边的蛇悄然溜走,没留下一丝痕迹。   直到朝汐回来将她惊醒,林湘不仅不恼依旧双眼带着笑意,她穿了件藕色绣合欢抹胸,侧躺在床上撑着脑袋看着朝汐,黑亮的发似丝绸般铺散于榻上。   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慵懒:“事情办得怎么样?”   朝汐眸光闪了闪,看向床榻又忙撤回视线。娇憨的面具下是最为可怖的心思,她措辞好半晌才摇头:“尚未成事!”   林湘忽然没了笑意,蹙了蹙眉心问:“怎么回事?”   朝汐将在棠梨院门口看到的一切,事无巨细统统告知了林湘。   林湘闻言,咬了咬牙,忽然坐起一拳打在了锦被之上:“好你个王奎,竟敢两边讨好!”   王奎的家人,林湘一早便让人守了起来,她坚信王奎不敢背叛她,那么最有可能的情况是他临阵脱逃,怕惹了人命官司,借机在顾怀瑜面前自导自演了一番。   朝露望了眼外头,低声道:“或许是棠梨院那位刻意为之?”   林湘嗤了一声,“不可能!她没那脑子,也没那实力!”   顿了顿林湘冲朝露招手:“明日一早,把王奎给我叫过来,我倒是要听听他怎么解释!”   朝露点头:“是!”   一夜未睡好,第二日林湘便起得晚了些。   朝汐正用篦子小心翼翼替她梳着头,瞥见她眼底的青黑,小声道:“小姐用不用再休息一会?”   林湘对镜眯了眯眼,冷声问道:“朝露回来了吗?”   朝汐朝外头看了一眼,摇头:“还未,现在时辰尚早,许是人多眼杂还得再等等。”   静默无声中,朝汐感到了些许压抑,这时林修睿身边的小厮捧着个盒子进门,“奴才给大小姐请安。”   林湘表情忽变,眼角眉梢攀上笑意,圆圆的眼睛清纯到了极致:“哥哥回来了?”   小厮将东西递上去,恭敬道:“回郡主,少爷刚一回府便命了奴才过来,这会正沐浴更衣,请小姐过去一趟。”   林湘使了个眼色,朝露便掏出两粒银子塞到他手中。   “你去告诉哥哥,我随后到。”   小厮得了赏赐,高高兴兴回去复命。   朝汐一边挽着发髻,一边挑着好话哄林湘开心:“世子爷待小姐真好,奴婢还从未曾见过哪家哥哥及得上世子半分呢!”   林湘被这么一打岔,暂时撇去了心中不快,伸手将盒子打开看了一眼,又猛得关上!   脸颊倏然间染上红晕,她咬了咬酥麻的唇,痒意一路传到了心底。   不期然间,想起耳边呢喃和舌尖的纠缠,心里泛起阵阵涟漪。   灼热的呼吸犹在耳畔,哥哥说,他忍不了了,等过了这阵寻个合适的机会,便替她另外安排个贵女身份,迎娶她。   朝汐好奇:“小姐,世子这次又送什么新奇玩意来了?”   林湘睨了她一眼,将盒子小心翼翼藏到妆奁下的抽屉里上了锁,“没什么,快点替我上妆!”   拍了拍脸颊,心着实跳的厉害,自从挑明了那层关系,哥哥越发大胆了起来,这会竟然连……连着东西都敢送了!   久等朝露不回来,期间林修睿又派人催了一趟,林湘便暂且将此事放下,收拾妥当先去了登宵阁。 第10章   棠梨院中,顾怀瑜起了个大早,命红玉取来灵芝、首乌、枸杞、黄芪等物一并塞到了酒罐子里。   “抱上这个,跟我走一趟。”   顾怀瑜叫上了绿枝,别看红玉年岁大些,胆子倒是不如绿枝,即便是隔着罐子,红玉也不敢碰。   绿枝颠了颠手中灌满酒的坛子,不解道:“小姐,咱们这是去哪?”   “送礼!”   “送礼?送到哪里?”绿枝惊诧。   顾怀瑜笑笑,没再解释,想要将自己摘出去,这蛇就必须得过了明路。也正好寻此机会,为自己寻一个靠山。   寿安院在王府正东处,距离棠梨院好些距离,绿枝抱着个硕大的坛子,一路行来引来不少侧目。说也奇怪,绿枝这丫头好像天力气比人大些,抱着这么沉的东西,一路走来步伐轻盈,也不见她喊累。   映雪正在院里头打理老夫人细心养着的兰花,瞧见主仆二人的时候也是吃了一惊。忙丢下手中的湿布巾走上前来招呼。   “二小姐。”   顾怀瑜朝她笑道:“映雪姐姐,祖母可还在歇息?”   “老夫人觉浅,卯时一刻便醒了,这会正礼佛呢。”映雪和颜悦色道:“小姐请随奴婢来吧。”   屋子里飘着醇厚的檀香味,老夫人双手合十指间挂着佛珠阖眼拜在佛龛前,嘴里默念着经文。映雪没有出言通报,顾怀瑜也没有动作,安安静静站在原地等待,绿枝依旧恭敬地捧着罐子,连呼吸都放轻了些。   时间倏然而过,屋中安静地能听到窗外鸟鸣。许久,老夫人才起身,看了一眼顾怀瑜后坐到了软榻上。   顾怀瑜欠身行礼:“孙女给祖母请安。”   老夫人淡淡地嗯了一声,初春忙端上刚沏好的茶,虞氏接过茶啜了一口,才盖好茶碗对着顾怀瑜道:“起来吧。”   顿了顿,她将茶碗搁到了桌子上,问:“这丫头手里抱的何物?”   顾怀瑜仍旧跪倒在地上,向着老夫人道:“昨个夜里得了个好东西,孙女刚回家没什么拿得出手的,索性将此物献与祖母。”   老夫人眯了眯眼,朝一旁挥手,白嬷嬷立马就上前将绿枝手中的罐子接过,入手的那一刻,手腕一沉,差点摔了下去。   老夫人状似不察,随口问了一句:“这么些年,你在顾家过得可还好?”   顾怀瑜点头,徐徐开口,挑了些昔年趣事与老夫人诉说,关于顾氏的苛责只是一言带过。   老夫人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摇头打断:“我想听的不是这个!”   审问顾氏的卷宗自己还好好收着,一桩桩一件件她皆是知晓,这些年顾怀瑜过的日子,定比之还惨数倍。   她问只是想知道,这个孙女的心性究竟如何。   顾怀瑜怔了片刻,敛去了面上的笑意,一双水润桃花眼没有丝毫波澜:“祖母真的想听?”   老夫人捻了捻手中的佛珠,“你且说与我听听。”   顾怀瑜深吸了一口气,翻起自己刻意不愿去想的记忆,“说来也没什么,顾氏总归是不敢要了我的命去,最多的便是打骂。   自有记忆以来,我便被她关在房间里,不许我踏出门半步,也时常忘记给我送饭吃。我那时候年纪小,不懂得太多,饿的实在受不了,会趁二人当值,悄悄跑到厨房里偷东西吃,没东西就只能喝些凉水。   宅子里有几个粗使的下人,看见了会告诉顾氏,她便命人将我捆起来,吊到房梁上拿带刺的荆条抽打,说我不学好,小小年纪就会偷东西。”   屋里只有几位女眷,顾怀瑜索性撩起了腰间的衣服,露出背后的陈年旧疤,“许是怕外头人说道,她下手只打衣服遮住的地方。”   老夫人闭了闭眼,忽然间想起了林湘,锦衣玉食,王府百般娇养,生怕她就受了丁点委屈,可轮到自己孙女,过得却是这般猪狗不如的日子。   “你继续说!”   “有时打得太狠了,顾氏会稍微歇两日。”顾怀瑜顿了顿,咬唇:“打不动了,便换缝棉被的针扎。”   老夫人不忍地皱眉,缝棉被的针与绣花用的可不同,既长又粗,堪堪比钉子稍小难么点,她很难想象,那东西扎到肉里,会是多么痛。即便是王府下人犯了错也最多不过是仗责,顾氏怎么狠心,对着一个小女孩下此毒手。   老夫人不懂,顾怀瑜重来一次倒是看得明白。顾氏二人虽说在王府地位颇高,但终究只是个下人,主子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一朝身份对调,本该是主子的顾怀瑜成了任她拿捏的面团子,她会在王府受气之后,找顾怀瑜做这个出气筒。   “一通折磨过后,顾氏便会管束得松泛些,我就会寻机会从宅子后的狗洞偷溜出去,待上半日不敢回家。到了外面我才知道,别的小孩子能拉着父母的手撒娇,能买新奇的物件,能看书习字。   孙女心里羡慕得不得了,才明白,原来,世间还有这种亲情。但我不懂,同样是父母,为何顾氏要那般待我。她常说,我是赔钱货,又丑又笨,我便想着,是不是我多学点东西,他们就能待我好些。”   老夫人脱口问道:“那你那番气度,从何习来?”   顾怀瑜正了正神色,“她有时会将府内的东西夹带回去,极少时候还会有珍贵的书册,我认不得字,便偷偷溜出去在夫子窗下偷学,打我,我也不走。”   她语态平平,没有怯懦与难以启齿,像是在说无关紧要的事。   老夫人呼吸一滞,虽说的轻松,可这其中到底是如何艰难,心里默默心疼上了几分。本是王府贵女,这些本是轻易就能得到的东西,偏命运捉弄,让她如此多舛,如今听她毫不在意的口气,倒叫人唏嘘。   叹了口气,老夫人缓缓道:“是个好孩子,你受苦了。”   顾怀瑜笑道:“先苦后甜,我没苦多久便迎来了甜,这些苦也就称不上什么苦了。”   “你倒是想的通……”老夫人顿了顿,撇了一眼白嬷嬷费力放到桌上的坛子,才继续说:“你老实告诉我,这罐子里究竟装的是什么?”   老夫人不傻,当了这么些年主事之人,怎么会瞧不出顾怀瑜方才一进门时面上闪过的不安。加上方才自己让她起身,她却执拗的跪在地上,想来这里头定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了。   顾怀瑜吁了口气,从凳子上起身,跪倒了地上:“不敢欺瞒祖母,是一条三尺长的扁颈蛇,孙女将它捉了,放了药材和酒,才得了这么一坛。”   老夫人目光闪了闪,将手中的佛珠搁到了桌子上:“倒真是个好东西,你先起来吧。”   早些年,老夫人尚在闺中的时候,也是个不安分的主,闲来无事最好读写个山川异闻,所涉颇广,扁颈蛇这东西,她怎会不知。   若是在南方潮湿之地,见之倒属正常,可北地太过干燥,这东西并不多见,更何况还是长到了三尺之巨。   “还望祖母勿怪罪孙女!”   “无碍,人老了,手脚倒是常常发痛,这蛇酒也算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老夫人道:“东西我就收下了,你且先回去吧。”   “孙女告退。”   等到顾怀瑜出门,白嬷嬷才小声问道:“老夫人,二小姐送这蛇来是何意?”   “能有何意,不过是寻求一个安稳而已。”老夫人看了一眼窗外明媚的天,王府人丁不旺,能做出此事的算了算去也就那么几人,这些个后宅阴私她虽未经历过,并不代表她不懂。   闭眼冥思片刻,老夫人沉声道:“映雪,去把我妆奁下的那个匣子取来,给二小姐送过去。” 第11章   从寿安院出来,太阳便已破开了云层,顾怀瑜慢悠悠地走着,心里盘算着王奎的事。   今早天还未亮,陈青便透了消息过来。林修言昨晚已派人连夜将王奎和其家眷一并救了下来,如今局已设下,就看王奎怎么选择了。   刚踏进花园里,就听背后映雪的声音响起:“二小姐留步!”   “有什么事吗?”顾怀瑜转身。   映雪笑着走上前来,扬了扬手中捧着的匣子:“方才老夫人忘了将此物交给小姐,特意命奴婢送过来。”   “劳烦映雪姐姐跑一趟。”顾怀瑜接过,紫檀镶玉的妆匣内装了满满当当的首饰。   映雪笑道:“老夫人心疼二小姐多年不易,赠予这些东西。下月初三是老夫人寿辰,还望小姐好好准备,届时老夫人会将小姐身世宣布。”   顾怀瑜应了是,想要随映雪一并去寿安院道谢,却听映雪道:“老夫人说方才既已请过安,这会便免了。”   “多谢祖母。”   正说着话,顾怀瑜转头就见前方两个相拥在一起的人。   林修睿的手正沿着林湘的背脊滑过停在腰窝处流连,眼神深情缱绻,林湘鬓边簪了朵并蒂蔷薇,脑袋搁到林修睿肩头咯咯笑个不停。   绿枝许是头一次见这种阵仗,惊讶道:“是世子与郡主!”   映雪笑道:“咱们世子和郡主的感情打小就那样好,郡主有时候赖皮不想走路了,世子就背着她满府里的转悠。也不知是谁将来会有福气嫁给世子,想来世子待郡主如此温柔,只怕待少夫人会更好。”   顾怀瑜笑了笑没说话,这个家是个没有什么伦常的存在,府里的下人见怪不怪习以为常,都以为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就连上一世,二人挑明关系,还有好些人乐见其成,背后称是段禧世良缘。   顾怀瑜却知道,林修睿在对林湘动心之时,还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一边享受着与妹妹的亲昵,一边煎熬着兄妹间的鸿沟。   直到,他得知一切,对于林湘的占有欲也在顷刻间达到了顶峰,行为也更加肆无忌惮起来。牵手,拥抱已经不能满足。   大周男女之防虽不似前朝那么重,可有些举止也是不能做的。就比如现在,交颈相拥,耳畔亲吻。   若说是新婚夫妻,尚还能理解这份情难自禁。可如今情况未挑明,两人面上还是亲兄妹,虽说亲昵一点无可厚非,但这亲昵过了头,就不正常了。   更遑论几个长辈和两人心里都知道彼此非亲兄妹,偏就不避嫌,下人不懂连王爷王妃也不懂吗?这事要是说出去,还不知道要惹多少唾沫星子。   打着兄妹的名号,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这般动作,着实有些怪异。   也幸好林修睿除对林湘外别无二心,不然哪家姑娘嫁到王府来,都是糟践。   林湘正躲着林修睿耳边的舔舐,笑得开心,视线一转就瞧见了不远处的顾怀瑜一行,她眼神闪了闪颇有些意外。   垫脚凑近林修睿的耳垂,小声道:“哥哥你先回去,我有事要同妹妹说。”   温香软玉在怀,林修睿本不舍得放开,恼怒地轻咬了一下她的脖颈,唇不离分毫,瓮声瓮气道:“左不过是个外人,有什么好说的。我今日难得休沐,你就不多陪陪我?”   林湘耸了耸肩膀,拉住他的衣襟娇笑连连:“你别咬我,痒着呢。论身份,她始终是你亲妹妹……”   林修睿嗤了一声,“我啊,心里就只有你这个“妹妹”。再说,她算得上是个什么妹妹,我不喜欢她。”   林湘闻言心里跟喝了蜜似的甜,心满意足退出他的怀抱,拉着他的手晃了晃:“反正你先回去嘛。”   林修睿无奈地叹了口气,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顶,引来林湘嗔怒,这才笑着转身离开。至于顾怀瑜,连看都懒得看上一眼。   映雪见人过来,忙对着林湘欠身行礼,林湘视线落到顾怀瑜手中的匣子上,目光闪了闪。   她瞧着有好些个东西都价值不菲,再一见映雪,忽就明白了。这些约莫是老夫人送的,如此说来,顾怀瑜才刚回两日便讨了老夫人欢心。   “映雪姐姐今日不在祖母处服侍,怎的到了这里?”   映雪解释:“老夫人谴奴婢给二小姐送点东西。”   林湘心中骤然涌起一股危急感,老夫人平日里是最难讨好的人。她有信心让王府所有人都站到自己这方,除了老夫人!   “妹妹。”林湘走近,看着顾怀瑜,语气无比怜惜,言语间却专挑痛处戳:“唉,也都怪顾氏害了你,现在连改回本姓都不成了,你可千万别伤心啊。”   顾怀瑜眨了眨眼,话里有话笑盈盈道:“何来伤心一说?不过一个姓氏而已,该是什么身份自然是什么身份,不会因为我姓顾,而真的变成了顾家人。也不会因为我一个奶娘之女,改姓了林,就真的成了林家人,血脉这东西,不会因为姓名而改变。”   林湘心里咯噔一声,她怎么觉得这话意有所指呢。血脉亲缘不容更改,自己偏生就矮了一截。   正想得入神,就听顾怀瑜道:“姐姐说,对吧?”   林湘不自然地笑了笑,道:“是这个理。”   她来的本意是让顾怀瑜不快的,哪知会成了现在这个局面。心里暗骂了一句,面上还是带着笑意。   你尽管讨老夫人开心吧,没关系,待我切断了你所有的后路。任凭你往后如何作妖,也不会得人喜爱。   借着和绚的光,顾怀瑜能看到林湘上扬的嘴角:“过几日便是祖母寿宴,到时候我替你张罗张罗,你也多与世家贵女们相处,交几个好友。”   “那便谢谢姐姐了。” 第12章   林湘回了兰苑,焦急等了好半晌的朝露忙迎上来。她看了一眼屋内站着的丫鬟,脚步不停进了内室。   “人呢?”   朝露心里一紧,有些忐忑地低下头去:“花房管事说,王奎自傍晚出去,一直到今早也未回去……”   “没回去。”林湘咬牙,“给我派人找,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找到!”   朝露站着没动,抿唇想了片刻才道:“小姐,这般大的动作,会不会太引人注目?”   林湘看着她,眯了眯眼睛从腰间掏出一块令牌:“既如此,那王奎的家人留不得了,那几个人我不放心,你拿着这个去找张垣,务必要他守口如瓶。”   为保持天真可爱的人设,林湘所做的一切都瞒着林修睿,守着王奎家人的那些人,不过是她花了些银子请来的,成日无所事事游手好闲,为了钱什么都敢做。   自然也会为了钱,什么都交代!而张垣不同,他是哥哥的近卫,平日里沉默寡言,知道什么改说什么不该说。   朝露福身:“是,奴婢明白。”   另一边,王奎昨夜在花房门口被掳走,醒来就发现自己身处一处破旧的小宅子,他望了望空荡荡的房间,心里十分忐忑,难道是郡主知道他出卖了她,决定动手了?   门吱呀一声打开,王奎眉心一跳,却发现来的是妻儿老小。   陈桂兰抱着尚在襁褓内的婴儿,一见王奎就哭出了声:“当家的,这些天你去哪里了?家里被人守了起来,不允许我们出门,也不给饭吃,你瞧瞧咱儿子都饿成什么样了!”   王奎心里松了口气,在看到面色已经发黄的儿子时,又提了起来。   王氏摸着泪道:“你媳妇刚出月子,这没了吃食,就没了奶水,这几天虎子就只喝了点水,才吊着命!”   王奎心里揪着疼,他盼了这么些年,好容易才得了个宝贝儿子,如今被饿成了这样。他看了眼二人身后,问:“我爹和妮儿呢?”   陈桂兰眼眶一红,张了张嘴没出声,王氏擦了把眼泪,咬牙道:“你爹和妮儿不在了。”   “不在了?”王奎大惊:“怎么回事?”   “那些人……”陈桂兰抱紧了儿子,眼泪簌簌掉到襁褓上:“那些人……前儿个夜里,将妮儿从床上拖了出去,就一直,没送回来。”   “你爹听到惨叫声,拿了锄头就冲出去,却被那些人……活生生打死了。”   王奎心中悲痛,悔不当初,虽说平日里他并不喜欢自己那个女儿,但好歹是自己的种,就这么被林湘派人弄死了,连他爹的命都赔了上去,他怎么甘心!   林湘不是说只要他肯做事,定不会为难他的家人吗!   “你们怎么逃出来的?”王奎擦干净眼泪,问两人。   王氏摇了摇头,“不知道,昨夜忽然来了一伙人,跟看守我们的人起了冲突,两边打了起来,我们就趁乱逃了出来。走到村口的时候,一个老头子给我们指了路,说你在这里等我们。”   “老头子?谁?”   “不认识,以前没有见过,不是你安排的人吗?”王氏问。   王奎摇头,他若是有这个本事,哪能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对了,他还给了我们盘缠,说你犯了事,准备接我们一起离开这里。你到底犯了什么事?”   “对!我们得赶快离开,具体的等逃出去了我再告诉你们。”   王奎神色慌乱,看样子真是惹了什么事,王氏和陈桂兰心里忐忑,几人来不及思考过多,抱紧儿子就匆匆从院子后门溜了出去。   未免有人发现,几人择了条小路逃窜,可陈桂兰和王氏多日没吃东西又抱了个孩子,没多久就坐到了地上起不来。   王奎盘算了下路程,咬牙道:“你们在这里等我,我去外头茶棚买点吃食回来。”   陈桂兰咽了咽口水,点头:“那你快点。”   王奎不敢耽搁,从地上抹了把泥涂到脸上,匆匆赶到茶棚,在摊主嫌弃的目光下掏出银子,买了一大包餱粮。   所谓餱粮,就是将黍米蒸熟捣碎,再加水揉匀,搓成块状的饼,口感不好,但饱腹耐存。王奎不知道要逃多久,为保稳妥,还是买了大堆。   张望片刻,见四周无人,闪身进了小路。刚走一半,便听得前头哭叫声传来。   “大爷,我求求你,放我过的孩子吧!他还那么小……”   “求求你……求求你!”   他认出了林修睿身边的张垣,带了好几个人将自己母亲与妻儿围在了中间。   许是有些不忍,张垣迟迟没有动手。   疏密丛草间,王奎趴到地上,死死咬住自己的手,生怕就被人发现了。   半晌之后,张垣挥了挥手,刀光一闪,圈中的二人惊叫一声,便被割了喉。   张垣接到的命令便是取了几人的性命,事关王奎,林湘还是秘而不宣。因此,他在等着王氏与陈桂兰咽气后,便带着人走了,至于孩子,他倒是没有下杀手。   牙齿陷入皮肉,嘴里满是鲜血,王奎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他看见自己妻子倒地的时候,虎子被摔了下去,这么大的动静也没哭,怕是不好。   等人一走,他又在原地呆了许久,才匆忙跑了过去,果不其然,虎子因为饿了太久又加上这么一摔,没了气息。   颓然地在原地坐了好久,王奎绝望的笑了笑,眼神中满是癫狂。逃是逃不掉了,现如今自己孤家寡人一个,即便是死,也要拉点人陪葬!   “林湘!这是你逼我的。”   几日时间过去,府内还是一切如常。绿枝日日都能从陈青那里带来些消息,对于王奎何时动手,倒是不急,她的心思已经落到了下月的寿宴之上。   将信纸凑到火烛旁点燃,待青烟腾起,徒留下一抹灰烬。   登宵阁内,林湘半倚着软榻,面红耳赤眼睛却不住地往屏风后头瞅。林修睿甫一回府,就派人将她带了过来,还遣了所有人出去,关上了内室的门。   一番亲昵过后,他倒是突然抽身,冲到了屏风后头,徒留下衣襟微敞的林湘,软倒在床榻之上。   窸窣衣料轻响,片刻后,林修睿才从屏风后走出来,他换了件舒适的袍子,却未束上腰带,露出小半截锁骨,眸中还带着焦躁,看起来慵懒且性感。   林湘拍了拍微红的脸颊,刚要出声就被人拦腰横抱起来。林修睿斜躺在她身后,指尖沿着侧身的线条游走。   “湘儿长大了。”他喟叹了一句。   林湘心跳急促,指尖滑过像是带着火,在身侧燃出一条灼热的线,她动了动想要躲开,却被人一把抱紧。   “都有人想要上门提亲了。”   骤然一盆凉水泼下,林湘变了变脸,“谁啊?”   林修睿将头搁到她脖颈间,声音模糊不清:“吏部侍郎家的二公子。”   “我不!”林湘转身,搂紧了林修睿:“我不嫁!”   林修睿无声地笑了笑:“好。”   话音将落,他便感到了一只手探进了自己衣袍内,温热的指尖顺着腹部的纹路勾画游走。   “湘儿。”声音暗哑到了极致。   林湘动了动指尖,蛇般扭到了他身下,凑到他耳旁低语一句。   气氛骤然火热,林修睿再压制不住,翻身压了过去,“我会娶你。”   门内暧昧的动静传到了外头,朝汐与朝露对视了一眼,皆离得远了些。   张垣一进门,便看到了脸红似血的两个丫头,他道:“怎么了这是?”   朝汐与朝露摇了摇头,见张垣脚步不停,猛地拉住他:“你等会再过去!”   “我有急事!”他挣脱两人的手,抬脚靠近,忽闻林湘一声轻吟,立即反应了过来。   脚步顿了顿,张垣还是硬着头皮上前,他刻意加大了嗓音。   “主子!”   门内声音一滞,没了动静,好半晌才听林修睿冷声道:“何事?”   “二皇子请您过府一趟,说是有要紧的事。”   旖旎的气氛被打断,两人已经衣衫半褪,就差最后一步。林修睿趴在林湘身上,稳了稳神。   “我先出去一趟。”   “好。”   各自穿妥当衣服,林湘红着脸回了兰苑,屏退了屋里所有人后,仰躺在了床上,心里有些气闷。   就差最后一点了!   她本不欲那么早的,但林修睿说的话,成了她下定决心的理由。自己马上到了议亲的年龄,如若人求上门来,老夫人那边不好推脱过去。   况且,她是真的心系林修睿的!摸了摸略微有些红肿的唇,林湘无声地笑了笑,身上似乎还能感觉到他的手在游走。   走着走着,感觉就不太对了!被衾下真的有东西在扭动!   林湘立马跳了起来,一把拉开被子,却被吓得浑身僵硬,呆立在原地。 第13章   雪青色的绣花锦被下,满床的蛇虫蚯蚓,盘栖在一起扭动,看得人头皮发麻。   因是春日,大多蛇类还属幼生,三三两两缠绕成一团,微微蠕动,忽然被林湘压住后,在她撩起被子的那一刹那,疯狂往床下逃窜。   林湘惊叫了一声,后背瞬间爬满了鸡皮疙瘩,想到自己方才就躺在这些黏糊糊冷冰冰的东西上,恨不得立马就将自己的皮剥掉!   她甚至感觉,背后一股股养意传来,就像是有蛇和蚯蚓趁她不察,偷偷钻进了她的衣领,顺着背脊蠕动。   愣怔间,她看到一条稍大的蛇,从她方才躺着的位置钻出。就是那东西!方才在她身下扭动!   “小姐!”朝汐听到尖叫瞬间推开房门跨进来。冲到床榻旁时,才看到眼前如此可怖的场景。   蛇因受到了攻击,在爬下床的那一刻,迅速支起了脑袋,对准二人摇晃着蛇头发出嘶鸣声。   林湘一把将朝汐扯到了自己面前挡住,向着外头大喊:“来人啊,快来人!”   蛇口大张,吐了吐黑色的信子后猛地向前一咬,朝汐扯着林湘就往门口退。   惊叫连连中,门外的朝露晚了半步跑来,冲得太快与朝汐撞了满怀。身子往前踏了好几步,一脚踩上了蛇尾巴,蛇本就处于恼怒状态,尾巴一吃痛,扭转过头就扑咬上了落在最后的林湘。   脚踝处尖锐的疼痛传来,林湘惊声尖叫,吓得肝胆俱裂,色若死灰。   朝露往下一看,黑色的蛇身已经顺着林湘的腿缠绕了上去,心里咯噔一声,暗道自己今日怕是完了!   这一夜,兰苑中灯火长明,林修睿听闻消息后,迅速央求二皇子,从宫中请了太医过来,忙到了几近破晓,才将林湘体内的蛇毒拔出。也算她命大,蛇属幼生,牙还未完全长大,加之衣料阻挡,进入体内的蛇毒不多。   整个王府放在心尖上的人被蛇咬了,这可是件不得了的大事。顾怀瑜次日一早便被人请到了兰苑,刚一进门就听见张氏连声的心疼。   “湘儿昨日被蛇咬了,你可知道?”林修睿坐在床沿,冷着声对顾怀瑜道。   顾怀瑜诧异地看了众人一眼,答:“知道。”   林修睿面色阴寒,几乎是咬着牙说:“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顾怀瑜眨了眨眼睛,声音没有一点异常:“自是心疼姐姐遭此劫难。”   林修睿嗤了一声:“旁的呢?你就没有丝毫愧疚?”   顾怀瑜半点不心虚,脸上惊愕:“大哥何出此言?”   “前日,你房内蹿了条蛇进去,怎么那么巧,隔日湘儿床上就被放了满床?你倒是同我说说,王府守卫如此森严,各院皆有人日日打扫,怎么偏偏这东西就出现在了湘儿房内?”   顾怀瑜正了正神色,脸色微变,怎么看都带着委屈:“大哥的意思是,姐姐房内的蛇是我放的?”   林修睿虚了虚眼睛,随即仔细打量了顾怀瑜一番,没有开口说话,意思自然不言而喻。   在听到下人说湘儿被蛇咬之后,他急得什么也顾不上盘问,一心只求湘儿能安好。守了一夜等她醒来,从她口中了解了事情的经过,林修睿才顿觉不对。   数量如此庞大的蛇虫出现在床上,定是有人故意为之!   距他和林湘分开,不过才短短半日时间,盘问过院内扫洒的下人后得知,在林湘离开兰苑这段时间内,只有花房的王奎来过。如果没有人指使,他定然不会无缘无故做出此事。   林湘不敢对林修睿说实话,她暗中收买威胁王奎这事,也只有朝露朝汐知道,甚至于张垣那里,她都是诌的借口。是以,甫一醒来就只能说是有人前日晚上见到王奎从顾怀瑜院内出来,还得了银子。   他思来想去,林湘平日里与人和善,府内从未发生过此事,这家里除了顾怀瑜,还有谁会去授意。   “大哥可是对我有何不满?”顾怀瑜淡淡说道:“我刚回府不过几日,有何通天的本领能买通下人做出此事?兰苑和棠梨院中皆出现了长虫,大哥不说这院内仆役松懈,反倒是一股脑怪罪到我头上,是何道理?”   “王府这么多年从未出现过如此多的事端,怎的你一回来,便接连出现了长虫?”   “大哥这话,该去问各院主事的丫鬟,我从未曾踏足过兰苑,怎知这里为何会出现?”   两人你来我往,谁也不让谁半分,屋内一众下人都屏住了呼吸,不敢吭声。   林修睿还未说话,旁边的张氏忙开了口,她替林湘掩了掩被子,斜了一眼顾怀瑜:“你这孩子,瞎说什么!你大哥不过是关心则乱,你此番言语,岂不伤了他的心?”   顾怀瑜扯了扯嘴角,只觉得好笑。同样是子女,只因自己没有价值,张氏便能如此颠倒黑白。   张氏见她不说话,正欲再开口训斥,忽然就听到门口老夫人的声音响起:“这般吵吵嚷嚷作什么?”   床榻之上的林湘适时醒来,苍白着脸虚弱地叫了声:“祖母。”   老夫人看了她一眼,坐到了窗楹下的罗汉塌上,“情况如何?”   “多谢祖母关心。”林湘道:“太医说虽拔除了大部分毒素,可在体内还是留了些许,需得好好静养一段时日,才能安好。”   “那便好。”老夫人话头一转,沉着脸问:“你兄妹二人,在吵什么?”   林修睿耐着怒气,将心中所疑简短道了一遍。   “那这个叫王奎的下人,抓住了吗?”   说到这里,林修睿就来气,他一直忧心着林湘,无暇顾及其他,等反应过来时不过短短几个时辰的功夫,王奎已经消失。他派了那么多人去找,也没将人找到。   “尚未。”   “人既为捉住,你就这么着急定你妹妹的罪?传出去,我这王府的脸面还要不要了!”老夫人重重的将手拍到一旁的矮几上,面色异常的冷凝。   这些日子王府二小姐回府的言论甚嚣尘上,都等着在下月宴席之日好好瞧一瞧,如果是刚回家两日,就传出兄妹不和的言论,岂不让众人笑话!   房间内一时间鸦雀无声,很少见一直疼爱林修睿的老夫人对他说出如此重的话。   林啸呵呵笑了两声,出来打圆场:“睿儿这不是被吓到了吗,您是没看见,湘儿晕倒在床那时,睿儿眼眶都红了。俗话说,这男儿有泪……”   “你给我闭嘴!”老夫人闭了闭眼,第一次生出了想将他的嘴缝起来的冲动。这老王爷与自己虽算不得聪明绝顶,可怎么就偏偏生了这么个儿子!   顾怀瑜缓缓低下头,掩去了眼中的情绪,说不上难过与失望,她上辈子不就知道了,凡是林湘出了一丁点问题,只需三言两语,所有的罪责都会算到她头上。   老夫人皱了皱眉头,冷冷地对林湘道:“朝露与朝汐二人,是你的贴身丫头,掌管着兰苑事物,如今出了此事,定是这二人失职了!”   林湘闻言,抿了抿苍白的唇,小声道:“不关她二人的事,是我自己,遣了她们出去的。”   “做错了事,自然是要罚。”老夫人状似未闻,突然出声道:“这二人各打五十大板,以儆效尤!”   “不要!”林湘心中大急,在一瞬间回过一点味儿来,老夫人这是在借机敲打自己!   可她不得不出声制止,朝汐与朝露跟了她多年,知晓她不少事情,万一这扛不住将她推了出来,一切就都完了。   “求祖母绕她二人一命,春日蛇虫多是正常,兰苑内日日开了窗通风,难免会有长虫偷溜进来,怪只能怪孙女自己运气不好。”   老夫人淡淡笑了笑并未出声,房间内落针可闻。   这时,半躺在床上的林湘嘶了一声,一把拉住了林修睿的衣袍:“好痛!”   张氏与林修睿忙扶着她躺下,关切地问:“我再请大夫来看看。”   林湘摇了摇头:“不碍事,就是方才蹭到了伤口。”   老夫人冲白嬷嬷挥了挥手:“既然还痛,那便是余毒未清,我这里倒有一良方,专治咬伤。”   白嬷嬷颔首,悄悄退了出去,片刻后带了两个人过来,手中抱了个硕大的坛子。   “这是何物?”张氏问道。   “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老夫人神色莫名:“以毒攻毒,想来湘儿的腿不日便会痊愈。”   林修睿命人接过,敲开了坛口的封泥,垂眼往里一看,坛内已被一条粗长的蛇身挤满,浓厚的药酒香涌出,混着室内的熏香,味道说不出的奇怪。   “这……祖母……”   老夫人不着痕迹的瞟过屋内众人的面色,扬声道:“这蛇,是我派人从棠梨院捉来的,你且瞧瞧,可与湘儿院内的有何区别?”   林修睿蹙眉看着,林湘却呼吸一窒,脑中又闪过了满床蛇影,加之她认出这蛇可不就是她命王奎放到顾怀瑜院里的,当下就扯起被子蒙住头,大喊:“拿开!拿开!我不要!”   林修睿忙命人将坛子抬了出去,这才俯身安慰:“没事,哥哥在你别怕。”   老夫人见状,心下了然。   她今日来,当着众人的面拿出这坛子,本意并非针对林湘,而是趁所有人都在,意欲敲打一下有心之人。旁的人除了惊诧都没别的反应,她却从林湘眼中看到了些许心虚。   不期然间,她又想到了顾怀瑜在顾家所遭遇的一切。拜顾氏所赐,她几乎是被毁了前十余年的人生,这会,又因林湘,而与自己亲人生了嫌隙。   自那天顾怀瑜送了蛇酒过来,她日日派人看着,顾怀瑜大多的时候都是在棠梨院中呆着,哪里有机会去接触那个叫王奎的下人。   思及至此,她心中对林湘已然带上了些许不满,可自己毕竟真心实意疼爱了林湘这么些年,顾怀瑜回来之前,她也不曾做过什么恶毒之事,想来,也是一时糊涂。   叹了口气,老夫人悠悠道:“这府中如此多灾,还是得求佛祖保佑。湘儿既需静养,这几日便留在房内为我抄佛经吧!”   林湘心跳的厉害,老夫人此言一出,那她方才的感觉就没有错,老夫人确实是在敲打她!   林修睿出言道:“湘儿身子弱,又受了伤……”   老夫人嗯了一声,“腿不便行动,手却是好的。湘儿的意思呢?”   林湘目光闪了闪,抿唇小声道:“孙女愿为祖母分忧!” 第14章   傍晚,朝露端着熬好的药进来,却见林湘支着身子坐了起来,长发垂落在被面,面色阴沉地盯着自己的腿。   朝露心里一跳,小声道:“小姐……该用药了。”   林湘稍侧过头瞟了她一眼,黑漆漆的眸子摇曳着烛火微光,好半晌才开口:“去张府递个帖子,就说下月老夫人寿宴,我邀表弟表妹过府一聚,待过了老夫人生辰,再送他们回去。”   朝露点了点头,在看到林湘接过碗将药汁饮尽之后,才松了口气。   “奴婢这就去。”   看着朝露的背影,林湘动了动还在剧烈疼痛的腿,阴恻恻地笑了。   ……   老夫人既然已经发了话,这事也就算翻了篇,谁都知道里头有猫腻,但主子不提,下人自然是不敢乱说。   夜已深,顾怀瑜躺在床上浅寐,许是上辈子太过惊心,她回府也有几日了,还是睡不好。往往一丁点的动静都能将她惊醒。   可今日不知怎的,自己瞌睡的厉害,倒床没多久便睡着了。只是甫一入睡,吊诡的梦境便如一张巨网,丝丝密密地缠绕上来,光怪陆离的画面似破碎的瓷片,一张张闪过眼前。   顾怀瑜睁眼便看到了自己残缺可怖的尸体,没有四肢,断口处鲜血早已流净成了暗红色,周身颜色僵白泛青,看起来且极其怪异。那横穿整张面部的伤口已经发黑,干瘪的眼眶似咧着嘴的怪兽,在嘲讽着她的痴傻。   她闭了闭眼睛,不忍再看第二眼,想要抽身离开,却发现自己没了脚,淡白如雾的身躯被禁锢到了地上,只能干看着自己的尸体,等待……   等什么?她不知道,可冥冥中就有个声音在告诉她,等着、等着!   梦境里的时间总是过得飞快,尸身逐渐开始腐败流出微黄色的液体,浓烈的味道引来了附近野狗。顾怀瑜眼睁睁地看着它们啃噬自己的身躯,每咬一口,自己身上便痛上一分,似被凌迟,直到露出森森白骨,连骨缝中的碎肉也被舔舐干净。   说来也怪,任由恶狗再抢食,也不曾有一只去啃噬她的脸颊,许是恨意太过森然,连野狗也不敢碰触。   周围忽然起了浓雾,苍茫中有影影绰绰的人在晃动。她看不清是谁,想要伸手拨开白雾时,倏然间画面一转。   荣昌王府中火光滔天,浓烟将天上的月遮掩,半面黑幕被照成了红色。府中杀伐之声响于耳畔,顾怀瑜飘于半空却感受不到一丁点热度。   大门轰然倒塌,朱红的漆已经被烧的焦黑,林修睿抱着面目全非的林湘从大门处逃了出来,曾几何时有多风光无限,现下就有多狼狈。   “杀无赦!”她听到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带着嗜血的恨意。   人影虚晃而过,两方人马缠斗到一起,血渐渐染红了王府大门,汇聚到了那人脚下。   林修睿抱着林湘闪躲,终是不敌,被几人追上,剑光忽闪,两人的头颅应声而落,咕噜噜滚了老远,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   她看到那个高大的人影,踏过汇聚成滩的血液抬脚上前,浸满鲜血的靴子碾上那颗脑袋,狠狠一踏,红白的脑髓喷了一地。   顾怀瑜心里一惊,这人是谁,竟如此恨这二人!她想要凑上前去看清他的面容,可是周围就像隔了件不可逾越的屏障,怎么都看不清。   忽然间整个画面骤然间如石落水,泛起阵阵波纹。顾怀瑜被一股巨力拉扯,再睁眼时,已然回到了顾宅那棵梨树下。   宅子荒芜许久,落叶已经堆了厚厚一层,那颗梨树依旧茂盛,硕果挂满枝头,枯瘦的枝条撑不住,啪嗒一声,一颗梨落在了堆砌的小小坟包上。   坟是新砌的,盖在上头的泥土还很潮湿,她过不去,只能看到坟前立了个背影。   他默默放了一枚同心玉扣在坟前,跪倒在地低声啜泣:“你会不会怪我?”   “对不起,我当不了好人了。”   身后有铿锵撞击之音响起,空置了许久的顾宅被乌泱泱的人群围了起来。领头之人浑身包裹在黑衣里,左耳一道齐整的疤痕,竟是残缺。   “宋时瑾,你以下犯上,预谋不轨,论罪当诛!”   他像是没听见一般,缓缓蹲坐到墓碑旁,将头倚靠着墓碑,手指缱绻地流连在顾怀瑜这三个字上。   口中喃喃自语:“对不起!”   半只耳见他毫不在意的模样,咬着牙道:“动手!”   泛着寒光的利刃齐数刺过,他没有反抗。   万箭穿心,便是这最终下场!   顾怀瑜在那人叫出宋时瑾时,心里便咯噔一声,见寒光闪过,想要伸手护住他,一双手却穿过他模糊不清的脸。   她能听到,他虚弱的声音。   “你等等我啊,走慢一点……可别,忘了我!”   “二狗子!”   眼前忽然一黑,顾怀瑜从床上弹起来,橘黄色的烛光照得床帏朦朦胧胧,她呆了好半天才发现,原来只是做了个梦。   红玉被她突如其来的喊声吓了一跳,瞬间从迷瞪中清醒,她撩开床帏。   “小姐,您怎么了?”   顾怀瑜眯了眯眼睛,将眼角噙着的泪生生憋了回去,“无事。”   红玉疑惑:“我方才好像听您叫了声二狗子?”   顾怀瑜低头沉默半晌,视线落到了锦被上,哑声道:“你听错了。”   红玉挠了挠头,是吗?还是自己做梦了迷糊了?   “你先去睡吧,有事我再叫你。”   房间内重新归于寂静,顾怀瑜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她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梦,还是上辈子真的发生过。   不然,她为何看不清宋时瑾的脸。   那么多年,他都没有消息,究竟是死是活,也不知道。   或许他还活着,只是忘了她。还有可能她换了名字,宋时瑾找不到她了,毕竟王府千金和下人之女,谁都无法联想到一起。   抱着最后一点美好,她想,又或许他功成名就了,不愿再回忆起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如果是这样那便最好,宋时瑾,你可千万别做傻事!   她自小在怒骂,嘲笑中长大,见到二狗子的时候,他还是个小乞丐,没有名字,浑身脏兮兮的如过街的老鼠,人人喊打。因为同病相怜,因为没有人说话,顾怀瑜便拿了他当最好的朋友。   只要是寻了机会从顾氏手中逃出去,她往往陪着宋时瑾一呆就是半日。他很沉默寡言,通常是顾怀瑜自说自话,偶尔,他才会出声应一句。   可她不在乎,有人能安静听她说话就好。人生已经这么苦,她便与他说些美好的事吧!   这么想着,便到了天亮。   顾怀瑜起身,用冷水洁了面,唤来绿枝替她上妆,掩去眼底的疲惫。   绿枝且心疼她眼底的乌黑了,嘴里不住的念叨,“小姐,你昨晚没睡好吗?怎的如此憔悴。”   顾怀瑜道:“大概是梦魇着了。”   “哎,只能先替小姐遮遮了,等会您再好好睡一觉。”绿枝手上动作麻利,也不知这手是从哪学的。   顾怀瑜心不在焉应了声,昨夜的梦境还在脑中挥之不去。算算时间,加上上辈子,自己也有十多年没见到宋时瑾了,也不知他现在身在何方,过得怎么样。   “小姐?小姐?”绿枝出言叫道。   顾怀瑜回神:“何事?”   “您往上抬抬眼睛,我给您眼底敷点粉。”   刚一收拾妥当,张氏身边的妙言便进了屋。   她向顾怀瑜欠身福礼道:“二小姐,夫人请您去一趟寿安院,表小姐和表少爷到了,这会子正要去给老夫人请安呢。”   顾怀瑜一愣,她差点都忘了这两个人了。   “我稍后就到。”   “那奴婢就先过去服侍了。”   张译成与张仪琳是张氏娘家的侄子,双亲去世后就剩了张氏和她大哥,因张家门楣不高,张氏很是心疼这两个孩子,每每来府上都要住上许久。   上一世的时候,张仪琳心比天高,想要学着自己姨母,借着此番机会嫁进荣昌王府。偏林修睿待她并不亲厚,她便打起了曲线救国的主意,日日贴着林湘,心甘情愿替她当那个出头鸟,只要得了林湘开心,林修睿便会高看她几分。   也是到上一世老夫人死后,林修睿与林湘将关系挑明,张仪琳气不过林湘利用她多年,跑到了府上大闹,顾怀瑜才知道当日老夫人寿宴,她还是受了林湘挑拨才来的。   只是那时候顾怀瑜名声已毁,过了适婚年龄还是乏人问津,林啸夫妻怎么可能替她做主。   这一世,她倒要看看,张仪琳会是什么结局。   妆扮妥当,顾怀瑜便带着两个丫头前去寿安院。推门时,院内梨花纷纷如碎玉被微风扫落枝头,树枝上栖着的两只喜鹊,鸣了几声。   红玉喜上眉梢:“清晨喜鹊登门,小姐今日定有好事发生!”   顾怀瑜笑道:“属你嘴甜,真有好事发生我便赏你。”   绿枝凑了过来,脸上一本正经:“两只喜鹊鸣,这得是多大的好事!”   “小丫头。”顾怀瑜拍了拍她的嫩脸,“忘不了你的。” 第15章   “走吧。”   绿枝抬头看她,纤弱的背影逆着光,在石子路上拖出长长的一道影子,裙摆微扬,形影相吊之感铺面而来,无端地让人喟叹。   寿安院内已经聚了好些人,还未进门便听得里头说话声传来,顾怀瑜整了整裙摆,这才带着笑意踏进了门槛。   “孙女来迟了,还望祖母恕罪。”   老夫人冲她招了招手,介绍道:“无碍,这是你表哥与表姐。”   张仪琳盛装而来,一身粉白绣花对襟裳,挽着垂髫髻,发间别着攒金丝蝴蝶钗,另配以玉质珠花,看起来温婉可人,面若桃花。   许是因为张家血脉原因,她的胞兄张译成也生的极为好看,与之眉眼相似,就是颇有些女气了。   在顾怀瑜进门的一瞬间,张仪琳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她早就听说姨母家寻了个女儿回来,只知道是与林湘一母同胞所生,观她与哥哥就知道,同胞相生自是长相相同,是以在她眼中,顾怀瑜定是个貌若无盐,举止粗鄙的样子。   张仪琳大小就对自己的容貌极为自负,姨母年轻的时候在盛京那是数一数二的美人,自己与之三四分相似,便能艳羡不少人。   但如今瞧着竟有人在容貌上压过自己,无端一股怒火挑起,又想起这是在荣昌王府,只能按捺下来,憋屈地道了声:“表妹好。”   顾怀瑜只当是不知,笑着与二人打了声招呼。   张氏坐在一旁,面上淡漠,心里依旧对顾怀瑜昨日的出言不逊有些不虞,见老夫人向她瞟过来,忙笑道:“你译成表哥与仪琳表姐,同你和湘儿一样是双胎,日后你们姊妹间可得多走动来往,好好培养感情。”   顾怀瑜笑盈盈应了声是,便同老夫人聊起了别的。   观她言谈举止更无半分粗鄙之色,张仪琳更是郁猝,她早已将王府当成了囊中之物,心里暗骂,小狐狸精!这才回来几天啊,就跟祖母亲亲热热的。   张仪琳那番模样,自是逃不过老夫人的眼睛,心下越发得不待见她起来。隔三差五来打秋风也就算了,还没什么礼数,真当王府是她家了!   可这话她又不能宣之于口,只能摆了摆手,道:“行了,既已照过面便都回去吧。”   几人起身告退,没两步又听老夫人道:“玉仪,你留下。”   张氏闻言怔了怔,看了眼前的顾怀瑜一眼又转头看向面色如常的老夫人,道:“是。”   待人小辈离开后,老夫人才端起桌上的茶抿了一口,缓缓说道:“怀瑜回来也有好几日了,还未添置新衣,你从账上支点银子,好好给她置办些。你瞧瞧她那样子子,没得叫人说我们王府破落。”   单见顾怀瑜还觉不出什么,但今日与盛装而来的张仪琳相比,就有些落了下层。也不知这张氏心里是怎么想的。   张氏窒了窒,应道:“是儿媳的不是,这几日光顾着寿宴的事了,竟将怀瑜给忘了,我这就安排仙羽阁的绣娘过来给怀瑜量身。”   老夫人看了她一眼,神色淡淡:“你知道就好。”   张氏连连称是,拢在袖中的手已经捏成了拳,外头的人都道她日子好过,婆婆放权,整个王府都是她说了算,可谁知连每月支多少银子出去,老夫人都要时不时检查。   这种日子,她真的过够了!   出了寿安院门,顾怀瑜不欲与二人多说什么,抬脚便往棠梨院走。   “表妹!”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   顾怀瑜皱眉,压下心里的厌恶,就见张译成已然绕到了面前拦住她的去路。   张译成原是心不在焉的坐在椅子上,他不明白王府有什么好来的,偏他妹妹整日都想往这里跑,还非得拖上他。   耳边听着妹妹恭维老夫人的话,他心里有些瞧不上,刚一端起手边的茶抿了一口,就见门口进来一女子,窈窕娉婷。   他平日里见惯了自己与妹妹的模样,旁的人一般还入不了他的眼,这会倒是眼前一亮。   “有事吗?”顾怀瑜问。   张译成视线在顾怀瑜身上来回打转,最终落在她脸上,有点移不开视线。   她穿了月色暗纹长裙,鬓边只簪了支玉兰钗,纤纤柳腰不盈一握,既简单又不失清雅。顾怀瑜今年也不过才十五岁,身段却有些成熟了,莫不是这庵里的风水是要养人一些。   他打量的目光太过明显,绿枝与红玉往前了半步,齐齐挡住张译成的目光。   忽然出口叫住顾怀瑜也是冲动使然,张译成忽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只能从口中憋出一句:“这些年,你受苦了。”   顾怀瑜连表情都未变过,眼神疏离看着他:“谢表哥关怀,如果表哥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张译成愕然,张了张嘴还未出声,顾怀瑜已经抬脚离开。   待人走远后,张仪琳才捏了捏手中的帕子,剜了张译成两眼:“你可别给我搞什么小动作!不然我饶不了你。”   张家自嫁了一个女儿到王府后,便觉得这是条捷径,又见张仪琳生得眉眼如花,越发将娇养起张仪琳,半点委屈不给受,但凡有点好的都紧着她来,是以,便养成了张仪琳自我的性格。   张译成怔了怔,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哼!”张仪琳冷哼一声,猛得将人拉到墙角:“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刚才眼珠子都要落到那个小狐狸精身上了,我告诉你,你死了这条心,别坏了我的好事。”   张译成清了清嗓子,有些被撞破的尴尬,他道:“我只是想着她怎么说也算是表妹,想要与之拉近点关系罢了。”   “什么表妹!”张依澄蹙眉:“你有这功夫,还不如好好的去帮我讨好林湘。”   张译成咬了咬牙,拂袖而走,越发觉得自己这个妹妹没脸没皮起来!刚绕过假山后,就见林湘坐在特制的轮椅上,笑脸嫣然看着他。   “表哥!”她嘴唇还泛着病态的苍白,在此等了许久,已经有些受不住。   张译成面上泛起尴尬的薄红,也不知方才那些个胡话有没有叫她听了去。   他正了正神色,关切道:“表妹怎会在此?我与仪琳还说拜见老夫人后便来兰苑看你。”   林湘笑了笑:“多谢表哥关心,我只是呆在房内有些无聊,便叫丫鬟推我出来逛逛。”   “表妹身子还未痊愈,还是早些回去休息的好。”   林湘歪着脑袋看了眼顾怀瑜即将消失的背影,“表哥觉得我那妹妹生的如何?”   “自然是极好。”张译成脱口而出,随即又闭了上嘴,在原地呆了半晌。   林湘抬起自己刚染了凤仙花汁的指甲,笑了笑道:“如果喜欢……”   “表妹可别寻我开心!”张译成出言打断。   林湘似笑非笑看着他,对于他兄妹二人的心思可清楚的很。   张译成如走仕途,凭他的才能断不可能将张家地位拔的多高,偏生张氏又嫁了王府,对于张家门庭而言,低了,他们瞧不上,高了他们攀不起,正是不尴不尬的位置,唯有借王府之势亲上加亲。   平日里张家太过偏袒,张译成这心里,就当真没点别的想法?   “我可不敢寻表哥开心,你我兄妹几人自小便熟识,亲上加亲岂不更好?”   张译成顿了顿,心头闪过万千思绪,想了想,他还是道:“我自知身份,不敢随意肖想。”   看着他慌乱离去的背影,林湘笑了笑,她不需要张译成答应什么,只需在他心里种下一颗种子,然后任由其生根发芽,就好。 第16章   顾怀瑜领着绿枝与红玉回了自己的棠梨院,甫一进门憋了许久的红玉才皱着眉道:“方才那表少爷真是恶心!”   “就是!”绿枝附和道:“眼珠子都快落到小姐身上了!若是他敢再看,我定要将他眼珠子挖出来!”   “还道小姐这现年受苦了!说的像跟他多熟似的。”红玉撇了撇嘴,呸了一声:“没得毁了小姐清誉!真是一家子心术不正。”   说完才发觉自己好像连王妃也骂在了里头,红玉立马捂上了嘴,“小姐恕罪。”   顾怀瑜扯了扯嘴角,淡淡道:“无碍!”   他这眼珠子,迟早是要挖出来的!上辈子,她可不就被这两兄妹毁了清誉。   张译成这人,面上看起来君子端方,温润如玉,实则不然,私下里是个荤素不忌的主。平日里伪装的极好,文采虽不多出彩,但仗着一张好皮相,还是有不少女子倾心。   张家见走仕途无望,便将全数的心思放到了张仪琳身上,对于他这个儿子,倒是疏忽不少,但张家也就剩他这么一根独苗苗,还指望着他日后能延续香火,索性就在旁的地方补偿。   张译成心中不忿,红楼、楚馆便成了他发泄的地方。他也有心想与王府攀上关系,奈何家中早已打好主意,想要将张仪琳送到王府,而林湘几乎是不拿正眼瞧他,直到顾怀瑜的出现,让他看到了希望。   张氏得了老夫人的敲打,动作倒是挺快,顾怀瑜才刚回房没多久,送银子的丫鬟就到了棠梨院,道明了来意。   顾怀瑜目光闪了闪,“你去回禀母亲,不用安排仙羽阁的掌柜过来了,我想亲自去一趟。”   大周民风较为开放,不似前朝,没有女子必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规矩,上街挑衣选饰是常有的事,张氏不欲多管,挥了挥手便同意了。   从王府出来,日头已经明晃晃地照在了头顶,绿枝和红玉跟在顾怀瑜身后,眼瞧着要到了仙羽阁,她却脚步一顿,转身向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红玉不解的开口:“小姐,您是不是走错了?”   “没有。”   “可仙羽阁明明就在方才那条路上……”   顾怀瑜望了眼南方,“先去青衣巷。”   “青衣巷?”红玉有些不甚明白:“那是哪里?”   绿枝在身后悄悄扯了扯红玉的衣角,她心里虽也好奇,但并不多问。   顾怀瑜没有回答,其实她今日想要出门,并非想逛逛外头繁华的大街,而是想回顾宅后街的那条小巷子。   她昨晚梦见了二狗子,有些怀念那个地方了。算起来,加上上辈子,自己也有好些年没去过那里。   青衣巷并不热闹,这里大多是达官贵人家的管事置的宅子。巷内宅子都不大,不过是瓦房三间,门前一处小院。因着白日里都在当值,所以家家大门紧闭,看起来有些清冷孤寂。   红玉不明所以,小姐是如何寻得这个地方的?但见她心情不太好的样子,又止了声音。   巷子里静的落针可闻,连绣鞋落在青石路上的声音都能听见。   距离越来越近,顾怀瑜虽对顾氏无感情,可那种隔世之感还是让她有些情怯。   顾宅门口还挂着两盏红灯笼,风一吹,下面的穗子跟着摇摇晃晃,院里的梨花从墙头探了出来,簌簌落了满地。   一切都还是昔年光景,只物是人非,故人已然不在。   她没有推门进去的欲望,转而从前门绕到了后头,刚一转过拐角,就瞥见斑驳的红墙下立了个修长的人影。   绿枝身形一闪,横跨半步挡在顾怀瑜身前,在看清对方是何人后,又默默退了下来。   那人从枝头折了一束浅白的梨花,捏在手中把玩,身上绣金暗纹的茶白锦袍被风吹动,衣袂飘然如谪仙。   察觉到身后有人靠近,他猛地转身,呼吸稍一紊乱,手中的那支梨花掉落,摔的支离破碎。   四目相对,她略显妩媚的眉眼逆着光,鬓边的碎玉步摇忽闪着莹莹微光。宋时瑾紧张地咽了咽嗓子,心跳的厉害。   “宋大人。”顾怀瑜欠身,在看清他的面容后疏离道。   他个子很高,长发漆黑如瀑只用一支玉簪半挽于头顶,狭长的凤眸在转瞬间失落了起来。   “原来是顾小姐。”他的声音很好听,低沉悦耳,没有那日同林良才说话时的漫不经心。   只是,说完他便蹙紧了眉头,他分明想说的是,你回来了!哪知,话到嘴边竟成了这般。   拢于袖中的手握紧了拳头,他害怕!却不知在怕什么。   一切悲剧还未发生,他分明有了能力可以保她此生无忧。可有些话,自己还是说不出口,你还记得我吗?亦或许,顾怀瑜我让你失望了,终究没能做个好人?   她玫瑰般的红唇开合,声如磬玉:“宋大人怎会在此?”   宋时瑾怔了怔神,一时间哑然。   正巧莫缨从巷口跑了过来,在看到顾怀瑜主仆时明显愣了一下,然后向着宋时瑾拱手:“主上,您要的那些首饰衣料,小九已经命人送到府内了。”   “来查案子。”他几乎同时道。   莫缨挠了挠后脑勺,疑惑着问:“大人,这里有案子吗?”   宋时瑾闭了闭眼,斜了莫缨一眼。   莫缨忙闭上嘴,他是觉得自家主上最近很奇怪,平日里最是烦那些个千金小姐,连贴身的丫鬟都没有,现下府内除了粗使丫鬟,几乎成了男人窝。   近日却不知怎的转了性,朝容楼的胭脂水粉,仙羽阁的金银首饰、锦衣华服,这些根本用不上的东西,全都命辜九送来,还跟宝贝似得搬到房间里,不许人看。   这会又听他道是要查案,可那不是大理寺的事情吗?   莫非是主上是被鬼迷了心窍?   想到这里,莫缨抖了抖,莫名觉得周围凉了起来,随即看了一眼宋时瑾,这才定下心神。他家大人出生不好,可这能力却非旁人可比,对皇上那可是有救命之恩在的。   凭借着铁血的手腕,一路扶摇直上,面上做了佞臣,专替皇上收拾那些怀有异心的达官贵人。手上可以说是沾满了鲜血,连鬼神都惧。   青衣巷一直平静无波,最大的案子怕就是顾氏灭门了,结果荣昌王府处理的滴水不漏,顾怀瑜有些感兴趣,问道:“哪家的案子?”   宋时瑾眉心动了动,没有回答。   顾怀瑜心里咯噔一声,欠身道:“大人勿怪,是我莽撞了。”   宋时瑾送开的手复又握上:“你……”   “大人!”青瓦房顶上忽然落下一裹着全身黑衣的人。   他重重叹了口气,看向黑衣人:“何事?”   “这……”黑衣人看了眼周围,视线落到了顾怀瑜几人身上。   “无碍,你且说就是。”   “证据已经到手!主子命您即刻行动。”   “知道了。”宋时瑾略显烦躁。   “属下告退!”   得了回话,那如同鬼魅般的黑影倏然间纵身一跃,跳上房顶,几息之后便不见了。   春风乍起,梨花落,片片碎玉飘满头,宋时瑾按捺住自己想上前将她头顶的花瓣拂落的冲动,沉声道:“我还有要事在身,便先走一步。”   莫缨听罢,忽然间顿悟。   主上在不舍!   难怪那日轿前见了顾小姐之后,回来便古里古怪起来。原来是看上人家姑娘了!他又偷摸侧过头去重新打量顾怀瑜,暗里啧啧两声,这姑娘着实让人一眼难忘。   “莫缨!”   莫缨后背一凉,整个人一怔,猛地收回视线。   看一眼都不行? 第17章   人渐行渐远,顾怀瑜目视着几人远去的背影,没有动作。   她总觉得这个宋大人给她的感觉,很奇怪。   一个人的眼睛不会骗人,他看着自己的时候,目光虽静,顾怀瑜还是从中读到了一种委屈?   她心里有种大胆的猜测,只是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又很快的否定了。   待看不到人影,红玉才舒了口气,小声说道:“吓死我了!”   “为何?”绿枝问。   “你不觉得宋大人很可怕吗?”红玉环视了周围一圈,将声音压得更低:“听说他杀人不眨眼,性格又阴晴莫辨……”   绿枝想了会,笑道:“不觉得啊!”   “。……”   顿了顿绿枝道:“小姐,咱们还去仙羽阁吗?”   顾怀瑜回神,“去。”   仙羽阁伫立在最为盛京最为繁华的正街之上,称得上成衣铺子中的翘楚,平日里专为达官贵人裁衣,虽说大多府上都有专门的绣娘,可做出来的东西却始终没有仙羽阁的那般迤逦。   待离得近了,才发现仙羽阁内已经门庭若市,顾怀瑜一踏上门前青石阶,就有门童前来领着人进门。   红漆柜面上摆着眼花缭乱的珠宝首饰,身后的架子与别处不同,挂着的是各式各色的布料,颜色虽多,可摆放的却是巧妙,不紧不乱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小姐您尽管看看,需要什么都可与小的说。”   顾怀瑜看了一眼四周道:“我找你们掌柜的。”   小厮一愣,不着痕迹打量了顾怀瑜一眼,欠身道:“对不住姑娘,掌柜的这几日出了门还未回来。”   仙羽阁能做到这么大,背后自然是有人的,每日来找掌柜亲自裁衣的人都排到了年后,也不见掌柜的应下,想来眼前这姑娘也是如此。   顾怀瑜眨了眨眼,默默从袖口掏出一块牌子递给他,那是林修言给她的。   “请姑娘随我来。”小厮垂眼一瞧,立马换了神色,领着顾怀瑜几人便上了楼。   他敲开雅间的门:“姑姑,有贵人找。”   辜羽仙正倚在软塌上小憩,长发用一条锦带束在脑后,发尾垂于胸前,整个人说不出的慵懒。在抬眼看过来的时候,冷厉的眉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亮。   前些日子主子便派人前来交代过,若日后有人持令上门,见牌如见人,无论她提出何种要求,等同于他的命令。   这些日子辜羽仙一直在等,想要瞧瞧到底是何方神圣,来头居然如此之大。可如今见了面才有些意外,眼前这小姑娘看起来年岁不大,周身气度却是上佳,一双桃花眼眸带笑,怎么也无法将眼前的人与冷清铁血的主子联系起来。   正了正神色,辜羽仙起身恭敬行礼道:“不知贵人如何称呼?”   “姑姑……不必多礼。”顾怀瑜卡了半天壳,才算是想了个妥当的称呼。   她姓辜,加上姓叫的话,怎么着都觉得不对劲,辜姑娘?辜姑姑?总感觉不太好听,索性也就随了小二的叫法,尊一声姑姑。   末了还是觉得不对劲,辜羽仙年岁并不大,叫姑姑是不是太不妥了些。   辜羽仙笑了笑,像是知道她的想法一般,“姑娘不必为难,唤我名字即可。”   顾怀瑜也随之应下,辜羽仙挥了挥手,领路的小厮立刻退出了门外:“姑娘今日来,所为何事?”   顾怀瑜笑道:“想要羽仙姑娘为我裁两件衣裳。”   辜羽仙有些诧异,似是没有想到她的要求这般简单,略正神色,她道:“好。”   随即取下腰间精致的软尺替顾怀瑜量身段,心里不禁啧啧有声,她制了这么些年衣服,量了如此多的身段,往往只需一眼,便能瞧出个大概。   这般细细量下来,才惊诧于顾怀瑜的好身量,暗道以后这姑娘的夫君怕是个有福的。   原本量完身,该是选料子的时候,时下少女都兴制些粉白,桃红,鹅黄,水绿颇为娇嫩的颜色,但辜羽仙却有旁的打算,她极少这么自作主张,连布料都未曾摆出来让顾怀瑜挑。   “小姐可信任我的手艺?”她问。   顾怀瑜点头,辜羽仙所做的衣裳自是精妙绝伦,如若不然怎会引得众人追捧。   “那便好,七日后,我定给小姐一个惊喜。”   顾怀瑜笑道:“那就多谢羽仙姑娘了,不过,还有件事,我想请你帮个忙。”   “请说。”辜羽仙连考虑都不曾,当即便应下。   顾怀瑜从袖口摸出一早就备好的画像递给她:“想托姑娘帮我打听一下这几人的消息。”   辜羽仙展开纸张看了一眼,有些愣住,略略一想后笑道:“不出三日,我定将消息送到府上,只是不知小姐府邸何处……”   顾怀瑜倒是意外,林修言既给了她牌子,告诉她若有需要尽管上仙羽阁,她以为林修言已经与这边交涉好了。   “荣昌王府。”   辜羽仙恍然大悟,原来她就是最近盛传的王府二小姐,难怪瞧着眼生。   临近傍晚,天突然下起了迷蒙细雨,辜羽仙换下了锦绣衣袍,换上一身黑衣,身影一闪便从仙羽阁后门消失不见。   御史府内光线昏暗,路径两旁栽种的并非花草而是巨树,满府下人皆身着玄衣,行走间声音小到几不可闻。   莫缨屏气敛声站在书房内,等着宋时瑾的命令。   哐一声响,窗户被推开,一股凉风夹杂着湿润的雨气卷进屋内,吹得烛火摇曳,莫缨抬眼看着,宋时瑾本就冰凉的面上,在昏暗的烛火下更显叵测。   “张诏谦留不得了。”他冷声道:“你让各部注意着点,密切监察与之来往密切的人,如有异动,即刻上报。”   “是!”   顿了顿宋时瑾才抬头:“先放点消息出去,荆州那边该乱起来了。”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窗户大开,能听到雨点落到树叶上沙沙声响,宋时瑾起身,望着窗外阴暗的天,不知在看什么。   片刻之后,辜羽仙从茂密的枝叶间落地,她浑身沾满了水汽,在门口随意拧了拧才走近书房。   “属下有要事禀告。”辜羽仙屈膝而跪,对着宋时瑾的背影恭敬的将几张纸举过头顶。   “说。”宋时瑾转身,待莫缨取下给他后,展开一看,皱了皱眉。   “今日王府二小姐找上属下,想要属下暗中探查这几人的消息。”辜羽仙顿了顿,才道:“属下说三日后给回复,这……”   辜羽仙有些为难,她在接过顾怀瑜递给她的画像后,一眼便认出了那几人!过目不忘是她的本事,所以对于三年前亲手所杀的几人,她记得很是清楚。   仙羽阁明面上虽做着生意,暗里其实干着百晓生的行当,一般而言收集的都是达官贵人的消息,偏主上递了几人的名字过来,辜羽仙一查,发现不过就是些惯常爱偷鸡摸狗的小混混。   她将消息上报上去,接到的命令却很让人意外。竟是凌迟!   这事辜羽仙捉摸了好久,几个小混混到底是犯了什么事,惹得主上如此发怒。   宋时瑾捏紧了手里的画像,放到烛火边点燃,难得的笑了笑:“直说便是。”   辜羽仙点头应下,刚要退出去又被宋时瑾叫停。   “莫缨,去将那匹浮光锦取来。”想了想,他又道:“还有月影纱,和今日送来的那套首饰。”   莫缨眉头挑了挑,表情说不出的古怪,抿唇道:“是。”   辜羽仙望着手中一大摞平日里见也见也很少见的名贵布料,有些拿不定主意,这到底是做何用。   “多裁两套,连同消息一起送过去。”   辜羽仙忍不住开口:“那收银子吗?”   宋时瑾还未说话,莫缨就先忍不住了:“不收,收什么收!”   “等雨停了再走吧。”   辜羽仙低头,暗藏半分笑意:“是。” 第18章   下月初便是老夫人寿宴,辜羽仙拿了料子之后,决定亲自动手,但因布料太过名贵她有心想要做的更精致些,七日的时间显然不够,只能先将顾怀瑜托她打听的那些人的消息送过去。   所幸还有时间,顾怀瑜也不催促,只是在看到辜羽仙送来的消息后,她便有些纳闷。   那几人的容貌就是化成灰也认得,她不是什么良善之人,所以重生回来第一件事,便想找到他们,然后亲自动手杀了他们。   谁知有人在她之前便动了手,且是千刀万剐之刑,她心中虽是畅快了可还是有点不能手刃仇人的遗憾。   雨带凉风还是有些微寒,这约莫是夏日来临前的最后一场雨,连着下了好几日。   顾怀瑜歪在软塌上,手中捏了册书心不在焉看着,心思却逐渐飘远。   从青衣巷回来的第二日,京城便出了件大事。   户部侍郎张诏歉因前些日子在朝堂上公然辱骂宋大人,被宋大人记上了一笔,没过上几日就被找了麻烦。   那日上朝之时,宋大人拿着早已收集好的罪证,弹劾他结党营私,因功谋利,利用公职之便贪墨白银一千余万两,张诏歉拒不认罪,气得素来以儒雅自居的他在朝堂上破口大骂。   皇上当朝震怒,命宋大人严查此事,给了他先斩后奏的权利。结果不出意外,当日午后张诏歉便被推出午门问斩,府中妻妾奴仆一并收监,其所有财产充入国库。   甚至平日里与之交好的人也逃脱不了干系,杀头的杀头,流放的流放。   自此,宋大人心狠手辣,是当朝佞臣的名声算是坐实。   京中人人自危,皇上明显偏袒宋大人,此案过后先斩后奏的御令也未收回。   房门忽然被打开,从窗外涌进的风将屋内的珠帘吹的摇摇晃晃,绿枝见到顾怀瑜的时候,她正倚靠在窗楹上对着窗外发呆,凉风将发丝卷起,莫名有些萧瑟。   “小姐,您又开窗吹风了。”绿枝叹了口气道:“仔细着了风寒。”   顾怀瑜捏着书,半撑着身子:“无碍。”   她不喜欢下雨,自己上辈子身亡之时也是阴沉沉的天,折辱之后雨点落在身上的滋味,她都还清楚的记得,但她又很矛盾,不喜欢偏要去看,如此她才能时时刻刻提醒自己,清醒些。   这时候,红玉举着油纸伞回来,在门口抖了抖裙摆,去了满身水汽,这才撩帘进屋。   “打听清楚了吗?”顾怀瑜斜靠着软塌,问红玉。   红玉摇了摇头:“我问了好些人,都不知道。”   红玉也有些愁,那日回来后,小姐便叫她去打听打听宋大人名字,这过了好些日子也没问出个所以然。   他这人一向不喜人提及他的名字,是以大多都是称呼宋大人,或者宋御史,又加上前些日子张诏谦的事,那些人一听他的名号便都禁了声,称不晓得。   顾怀瑜闻言,有些失望:“那便罢了。”   这几日,顾怀瑜一直在琢磨,这个宋大人究竟是不是宋时瑾,两人刚巧都姓宋,他又那么巧合的出现在青衣巷,着实有些值得怀疑。   但她又怎么都不能将他的脸与脏兮兮的二狗子重合起来,毕竟加上前世,她也有二十余年不曾见过他了。   顾怀瑜是在五岁那年遇到的宋时瑾,距今不过十年时间,任凭他在天纵奇才,也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从一无所有到现在的位高权重。   难道真的是她想多了?   “哎。”顾怀瑜叹了口气,将手搁到矮几上,托着下巴又开始发呆。   红玉见自家小姐心不在焉的模样,忍不住用手掩住嘴,压低声音道:“小姐,宋大人太危险了,你可别犯傻啊!”   顾怀瑜闻言,无奈得笑了笑:“你这丫头,年岁不大成日里想的倒是多,我不过就是好奇而已,你那么紧张作甚。”   红玉回头望了眼门口,将声音压得更低:“方才我出去打听,还知道了一件事。在张诏谦被杀头后,便有人弹劾宋大人折子,称他心怀不轨,此举意在铲除异己,谁曾想晚间便暴毙在了自己府内。他家人找人鸣冤,称一切皆是宋大人公报私仇,却被牵扯进了前朝余孽的案子,满府上下被打入死牢。”   末了她又补了一句:“现在外头都说他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可怕的很呐。”   顾怀瑜还未说话,就听绿枝在一旁道:“外头的传言能有几分是真?只要有心,连黑的都能说成白的,我瞧着宋大人就不是那样的人。”   “为何?”   “他要真是那样的人,皇上不早就容不下他了。”绿枝顿了顿,才道:“而且,而且……总之我觉得宋大人不是这样的人!”   红玉略一思索,好像是这么个道理,朝堂之事这些个下人怎么会知道,还不是以讹传讹。   她拍了拍绿枝的肩膀:“还是你说的对!不过,我怎么觉得你老是替宋大人说话?”   “有吗?”绿枝嘿嘿笑了两声,便闪身去一旁捣着刚摘来的花瓣。   下午的时候,雨霁初晴,碧空如洗无纤尘,太阳终是撕破了阴霾,投下澄净的明光,连空气中都泛着草木清香。   闷了多日的顾怀瑜在小憩了片刻后便领着绿枝去园子里逛逛,绿枝的视线在顾怀瑜身上绕了又绕,直到顾怀瑜开口。   “你这般看着我作什么?”   绿枝笑了笑:“小姐,你觉得宋大人这人怎么样?”   “宋大人?”顾怀瑜有些好奇:“怎么忽然问这个?”   绿枝挠了挠脖子,“我就是听红玉姐姐说,想问问您对他的看法。您觉得他是好人还是坏人?”   顾怀瑜淡淡一笑,折了片树叶捏在指尖揉搓,“那么你对好人坏人是如何区分?”   绿枝有一时间的哑然,就听她继续道:“在其位谋其职,哪有什么存粹的好坏之分,不过是所站立场不同罢了。”   绿枝点了点头:“那这么说,小姐也同意我的看法,觉得宋大人并非外头所道那种人?”   顾怀瑜转头看了她一眼,笑道:“看来你红玉姐姐说的没错。”   “什么?”   “你怎么老是讲他的好话?”   重重假山树影间,隔着老远,一个人朝着这边看了许久。   他穿着一身绛紫色暗花锦袍,腰间挂了一块玉珏,玄色皂靴捻了捻地上的绿草,在两人走远后缓步而来,捡起顾怀瑜掉落在地上的那片叶子,目光死死盯着她的背影,扯开嘴角笑了笑。   终是下定了决心! 第19章   自那日林湘找上自己说了那番话之后,张译成原本深藏在心里那点念头,就像是雨后的藤蔓,终于找到了释放的出口,一旦撕开了一条口子,便已迅雷之势迅速蔓延,挤得仅存的一点理智也逐渐消亡。   他一早便约了人来此商议,刚藏到隐蔽处没多久,等的人还没来,便见到顾怀瑜领着丫鬟缓步而来。   她今日穿了件樱草色的玉兰绣花绉纱裙,头上只斜斜簪了支水润的玉簪,半挽着头顶的长发,发尾随意披散在肩后,钗环素雅,比之前日竟又清雅动人不少。   张译成握了握手心,目光落在顾怀瑜远去的背影上,春日衣料稍薄,勾勒的腰肢窈窕,行走间裙裾微摆,当真是活色生香。   他无意识地咽了咽嗓子,喉结微动。瞬时间改了主意,若这次能成事,他还去什么红楼楚馆,那些个姑娘,小倌哪能比得上她!   他自信,凭借着张氏如此宠爱自己,毁了清白的顾怀瑜只有嫁给他一条路可走!至于张仪琳,张译成冷哼一声,打小自己便让着她,凭什么她不能让自己一次。   绿枝不着痕迹的错了半个身子,有意无意将顾怀瑜的身躯掩藏,沉声道:“小姐,天晚了,咱们回去吧。”   顾怀瑜侧头望了眼后方,弯了弯眼睛,“好。”   见人停下,张译成一惊,忙闪身退回了假山之后,捂紧了自己砰砰直跳的心脏。   回到自己的院子,正巧外头来报说仙羽阁将衣服送了过来,顾怀瑜便遣了红玉去领人。她脚步不停进了内室,抬眼一看,巧儿正在桌案前,拿了张干布巾擦拭着桌面。   顾怀瑜顿了顿,终停在了桌案前,出声道:“辛苦你了”   巧儿忽闻人声,吓得浑身一震,随即欠身行礼:“小姐。”   夜风从窗棱间挤进来,卷得烛火微动,巧儿低垂着脑袋,鬓边碎发微动,她穿着二等丫鬟的服饰,天青色上裳配以如意裙,头上戴着简单的发饰。   顾怀瑜的视线最终挺在她的手腕上,缓缓道:“你这镯子……”   巧儿一惊,忙将袖子往下扯了半分,挡住手腕上那支莹润细腻的玉镯。   “成色倒是不错。”顾怀瑜话锋一转,笑了笑。   巧儿眉心一跳,眼眸中的慌乱在瞬间掩去,捏紧了左边的袖口 。   顾怀瑜看着她,缓缓道:“不用收拾了,你先出去吧。”   巧儿瞬间松了口气,恭敬地退了出门,顾怀瑜这才行至桌案前,随意翻了翻自己往日临摹下来的字。她有个习惯,最新写的那张会待干透后会放到最下头,这会子打眼一瞧,便察觉出了不对劲。   绿枝见她面色有异,担忧道:“小姐,是有什么不对劲吗?”   顾怀瑜将纸张一页页翻过,徐徐开口:“有人心大了。”   方才她晃眼一瞧,巧儿手腕上那镯子质地澄澈通透,随着手腕摆动镯面隐有萤光逸动,价值不会低于百两。而巧儿不过是个二等丫鬟,月银不过一两,即便是加上年节赏赐,一年下来就是不吃不喝也存不下二十两。   绿枝面色一变,咬牙道:“吃里扒外的东西!”   顾怀瑜并不生气,反而低低笑起来,冲她招手,附耳道:“你稍晚的时候悄悄跟紧她,瞧瞧她去了何处。”   绿枝点头:“是。”   时间尚早,顾怀瑜索性翻出一本字帖,伏案临摹。   上一世,她在顾家没有读书习字的机会,大多的时候就是随意折了树枝在地上歪七扭八的画着,写出来的东西,连自己都不忍看。是以回了王府之后,她格外的珍惜这个机会,逮着空就练习,最终不说写的多好看,至少能入得了眼,但比起其他人,还差了点。   练字,最能静心,不可一蹴而就,最适合重生而来,有些心浮气躁的自己。屋内静谧一片,红烛招摇,墨香萦绕,绿枝在一旁专心研着磨,气氛没有一丁点异常。   待红玉回来了,顾怀瑜便命她熄了灯,仰躺在床上假寐。   夜色渐浓,府中下人渐渐停止了走动,所有人入睡之后,巧儿才偷偷摸摸起身,出了房间。行走在昏暗的路径上,头顶朗月高悬,星罗棋布,月色似纱般笼罩满园。   身后沙沙声响起,她心中忐忑,不停的回头看,只见重重树影摇曳,重檐上的脊兽静静立着,排排眼睛似就那么看着她,檐铃铁马轻撞,风铎和鸣。   她晃了晃神,总觉得暗中有一双眼睛在盯着她,咕咕两声夜鸟啼,巧儿松了口气,手指探上腕间的玉镯摩挲,定定立了好半晌,这才加快了脚步离棠梨院越来越远。   走过花圃矮树,行至假山之间,缝隙中忽然伸出一只手从后面搂住了她的腰,巧儿惊骇到差点尖叫,却被人一把捂住嘴。   一道温柔的男声小声说:“是我!别出声。”   巧儿眨了两下眼睛点头,在他放开捂着嘴的手后,顺着他的胳膊转了个身,贴到他身上压低声音道:“表少爷,你可吓死奴婢了。”   张译成未将手抽回,就那么圈着她的腰肢,凑近她耳边道:“未免人发现,我这才换了地方。东西拿到手了吗?”   巧儿点头,从袖口掏出一张纸,上头是顾怀瑜临摹下来的字,惊魂未定的说:“我今日差点就被发现了!”   张译成接过,顺手揣到了怀里,就听巧儿继续道:“还好她没有深究。”   “乖,事成之后定少不了你的好处。”张译成一边说着,手却挑开她衣裳下摆,顺着腰肢滑了上去。   巧儿胸前一热,双腿的力量骤然抽走,身子软倒在了山石之上。   她如今只是棠梨院中的一个二等丫鬟,这辈子想要过上富贵生活无异于痴人说梦。   前些日子她去管事那里领月银时,偶然间撞到了张译成。本以为免不了一顿责罚,没料想表少爷却温柔将她扶起,没有一点怪罪,还道让她当心点。   许是太过注意,巧儿觉得她碰到表少爷的时间增加了许多,每一次表少爷都会同她打招呼,说她漂亮,当个丫鬟着实可惜了。   张译成本就长得一表人才,这番温柔攻势下来,巧儿心思难免就逐渐落到了他身上。   是以,当张译成找上她帮忙的时候,巧儿想也不想便答应了。更何况,他还许诺了自己,若娶了小姐之后,便许她做个妾。   当日张译成便赠与了她这个镯子,她悄悄拿出去问过了,这可值得上二百两银子,是她这辈子也不可能买的起的东西。   若自己不答应,往后也只能随便找个小厮婚配,还不如给他做妾,享受这荣华富贵。   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出路了,巧儿想着,身下却忽然传来剧痛,异物闯入她痛得想要尖叫,随即一只大手捂住了她的嘴。   衣料摩挲声响,假山缝隙间两个纠缠的人影晃动,不堪入耳的声音微微响起,绿枝藏在不远处的树上,默默将头转了过去。   她感觉自己要长针眼了,原本一路跟着巧儿过来,看到她将偷来的东西交给张译成,正仔细听着二人的对话,就怕遗漏一丁点,却没想到,两人下一刻就苟且到了一起。   这么些年的玩乐下来,张译成已然有点被掏空了身子,没两下便从巧儿身上退了下来,边提着裤子边道:“你先回去,好好看着她,别让她起了疑心。”   巧儿哆嗦着腿站起来,乖巧道:“少爷放心。”   待人走后,张译成又等了许久,他探头看了眼周围,府中静悄悄一片,连巡夜的侍卫都没有,这才从假山后闪身而出,向着自己的院子走去。   绿枝咬了咬牙从茂密的树影中翩然而落,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   离自己院内几步之遥,忽然一阵凉风从背后袭来,张译成下意识转身,还未看清身后究竟是何,眼眶就忽然一阵剧痛,脑海中哐的一声,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出拳的同时,绿枝抬脚朝着他双腿间狠狠一踹,张译成只觉脑中忽然一片空白,疼得蜷缩在了地上。   为防止他痛叫出声,绿枝扯下他半截袍角,胡乱塞到张译成嘴里,然后分筋错骨卸了他两条胳膊。做完这一切后,才从背后掏出一梗粗糙的棍子,死命的往身上招呼。   双眼疼痛到睁不开,张译成不知道是谁如此狠毒,最可怕的还不是不断打在身上的棍子,而是双腿之间那股钻心的疼。   在足足打了将近一刻钟后,绿枝才一个手刀劈上他的后颈。她还是留了后手,就是要让他在清醒之时尝遍鞭挞之苦。   随意将棍子丢到了墙角,绿枝看了眼四周,然后抓起张译成的后颈将人往一旁的小路上拖。她身材稍矮,力气却出奇的大,晕死在地的张译成如同一条死狗般,任人宰割。   望了望旁边的漱玉阁,绿枝嫌弃的啧了一声,还是将人扛到了肩头,从矮墙上丢了进去,这才转身融进了黑暗中。   远处屋脊上趴俯着的人扯了扯嘴角,从绿枝开始打人,他就觉得浑身一凉,最后可算是总结出了一句。   这女人简直得罪不得! 第20章   棠梨院中,重新掌了灯,顾怀瑜静静的坐在书桌前,听绿枝禀明了一切。   与她所料不差,巧儿果然是受不了诱惑,投靠了张译成,只是没想到张译成竟如此大方,一出手便是上百两,还许了个妾位。   她还记得,上一世在老夫人寿宴之上,她被人刻意泼了满身墨水,正尴尬的不知怎么办才好的时候,张仪琳娉婷而来,那是顾怀瑜第一次见她。   她内心感念着张仪琳将自己从这个火坑中救赎,却不曾想,她转身就将自己推入了一个永无可能翻身的地狱!   二人在暖阁内等着丫鬟送换洗的衣服过来,顾怀瑜裙子被浓墨沾湿,黏答答地贴在皮肤上很不舒服,张仪琳索性叫她解了外衫,自己去门口替她守着,暖阁内关着窗,倒也不是太冷,顾怀瑜不疑有他,依言照做。   片刻之火,房门吱呀一声打开,进来的却是个陌生男子,便是那张译成。   他就似一条黏糊糊的虫子,围着她不停打转,顾怀瑜想走,却被他拉住,男女力量究竟是悬殊巨大,她的嘴被一只大手捂上,连呼叫声都喊不出来。   “瑜妹妹放心,日后我会对你好的!”   顾怀瑜拼命挣扎,二人拉扯之际,林湘就带着老夫人赶到了。寿宴当日发生了如此丑事,老夫人面上挂不住,正欲处置了张译成,便听他说,是顾怀瑜约他来此的。   然后拿出了带有她字迹的纸条。   顾怀瑜这时候再傻,也觉出了不对劲,但他言之凿凿人证物证皆全,顾怀瑜百口莫辩,最终被关进了柴房。   她原以为是张仪琳与张译成合谋做出此事,却意外听到兄妹二人起了争执。张仪琳责骂张译成不要脸,坏了自己的好事。   顾怀瑜方才明白过来,张仪琳并非是什么好人,她将自己带去暖阁,本就想借此毁了自己名声,却被张译成从中截胡。   而巧儿,从中扮演的自然就是那个人证!   绿枝余怒未消,义愤填膺道:“若今日不是在府内,我定要打死张译成那厮!”   顾怀瑜笑了笑:“小姑娘家家,温柔点。”   钝刀子磨肉,慢慢割才是对这种人最好的报复!   “那小姐接下来打算怎么办?”红玉问道。   顾怀瑜想了想,看着桌案前新铺展开的宣纸,缓缓道:“明日将巧儿调到我房内伺候,你二人务必对她好一点,切不可露了马脚,她与何人相见,做了什么,都仔细瞧着。”   绿枝与红玉颔首,恭敬地退了出去。   朝阳初生,挂了水珠的树叶在霞光下绿的晶莹剔透,院中草木青翠,露水掉落沾了满地湿润。   张仪琳才刚睁眼,房门就忽然被推开,一个丫鬟快步走来,许是因为太着急,连礼也顾不上行,冲着床上的张仪琳就道:“小姐,小姐,你快去看看!”   张仪琳不耐烦地坐起身子:“这么早吵什么?”   丫鬟是她从张家带来一直服侍着她的巧慧,平日里绝非莽撞之人。她不敢声张,只能压低了声音道:“您快去看看吧,奴婢方才瞧着墙角边躺了个人……”   “躺了个人扔出去就好,这么吵吵嚷嚷做什么?”张仪琳蹙眉道。   巧慧有些吞吞吐吐:“我瞧着有些像……像公子!只是……受了重伤。”   “他又给我起什么幺蛾子?”张仪琳面色一凝,忙掀起被子下床,往身上罩了件衣服就跟着巧慧向着院内奔去。   刚一走到墙角就见到了晕死在地的张译成,他面上青红交加,鼻青脸肿惨不忍睹双,双眼眶乌黑肿胀,手以扭曲的姿态摊在身旁,多余的血迹已经干涸,在脸上画出道道黑色的痕迹。   这是被人揍的?   张仪琳目光一闪,瞥见了他颈边暧昧斑驳的红痕,忙向巧慧道:“将人扶进我屋里!”   兄妹这么多年,张仪琳自然是了解她这个看似温润的哥哥,私下里却是个花间浪子,他是受了什么刺激,竟敢在王府之内做出这种龌龊的事情!若是事情闹大,谁都别想善了!   还好她发现的早,张译成躺的位置又在隐秘之处,园中的下人还未曾发现。   两人合力将地上的张译成架起,张仪琳更是在他身上闻到了脂粉香,她柳眉微蹙越发觉得张译成荤素不忌,视线往下一瞥,就见他衣襟处支出一张叠好的纸条,背后还有墨迹晕染。   回了房,将人丢到软塌上,张仪琳才从他怀中取出纸条展开,待看清内容后神情猛然一变,将纸条揉成了一团。   巧慧不明所以,在一旁焦急道:“公子怎么成这样了!我们要不要禀告王妃?”   “不用!”张仪琳冷声道:“你去外头候着,不许任何人进来。”   巧慧还想说什么,但见她脸色不太好,便退了下去。   张仪琳皱了皱眉,没想到自己这个哥哥的心如此之大。居然默默打上了林湘的主意!   她猛地走到桌子旁,将满壶隔夜的茶兜头泼到了张译成身上,茶水早已凉透,被这么骤然一泼,张译成费力地睁开眼,想要转头看过去,却因周身剧烈的疼痛惨叫出声。   “张译成,我记得我警告过你,不许你随意动作的!”张仪琳语气不大好,她想要嫁入王府的事在张家早就不是秘密,甚至连爹娘都默认了下来。   张译成在听到熟悉的声音后,整个人猛然一震,忍着剧痛缓缓侧过头看着张仪琳,声音粗嘎:“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张仪琳扬了扬手中的纸,尖锐的声音凉如薄冰:“那你给我解释看看这是何物?”   张译成面色一变,在惊讶于自己藏好的纸条跑到张仪琳手中之后,脑中转了转,怎么刚巧自己到了漱玉阁旁就遇袭,醒来还在张仪琳房间内,莫非这一切都是她做的?就是因为想要阻止自己?   见他不说话,张仪琳冷笑一声:“我会随时看着你,若再有下次,休怪我不念及兄妹之情!”   张译成闻言,几乎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心中积压多年的不满全部变成了深深的厌恶,爹娘偏心,养的她不知天高地厚,凭什么许她为自己筹谋,不许他替自己打算!   “张仪琳!”张译成咬牙切齿:“我忍你很久了!你有什么资格这么对我说话!原想着你是我妹妹,我便让着你些,如今看来,你竟如此狠毒,我为何还要处处忍让你!”   “你……”张仪琳一噎,她在张家横行惯了,没想到张译成竟然如此对她说话。   “今日,我话就放这了!咱们各凭本事。”不等她反驳,张译成继续道:“你也别搬出爹娘来压我,他们的目的最终是与王府再度攀上亲,是你是我又有什么干系!”   “你,不要脸!”   “彼此彼此!”   两人的争执声清楚的传到了后墙根下,贴着窗楹偷听的金嬷嬷耳朵里。   兄妹二人撕破了脸面,张仪琳嗤笑道:“你以为林湘能看得上你?痴心妄想!”   张译成也懒得解释,随即反驳:“那林修睿就未必瞧得上你!”   留下一句话,张译成挣扎着起身,却发现自己胳膊软塌塌的耷在身侧,心里对张仪琳的怨念又多了两分。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等张译成低垂着脑袋走远,金嬷嬷才从后墙根绕了出来,假意在院子内忙活片刻后,盘算准了时间,悄悄出了漱玉阁。   林湘正被人搀扶着坐上轮椅,这么几日过去了,蛇咬伤的地方还是疼的厉害,期间林修睿又请了太医来瞧过,都说是没有大碍,只是余毒难清,好好静养几日方可复原。   她这几日行动不便,脾气变得有些古怪,朝露蹲跪在地上,捏着她白嫩的手指小心翼翼替她取下缠在甲片上的片帛。   隔了一夜,凤仙花汁已经在指甲上留下淡淡的粉色,林湘抬手瞧了瞧,正欲开口,就见朝汐打着帘子进来,小声道:“小姐,金嬷嬷找您。”   “让她进来。”   金嬷嬷是漱玉阁管事的婆子,是个识时务的人,甫一进门便向着林湘行礼:“奴婢见过大小姐。”   “何事?”   金嬷嬷握着双手,细细将张氏兄妹二人的争吵一字不落的讲述了出来。   她不知道林湘有何打算,接到的命令便是时刻看着漱玉阁,发生任何事情都要向大小姐禀告。   “各凭本事?”林湘冷哼一声,“想的倒是挺美。”   她一早便知道张仪琳贴着自己打的是何主意,只是面上装作不知,拿了张仪琳当枪使,没想到不止张仪琳一个人蠢,连张译成也是个废物。   看来,要解决掉顾怀瑜,还得自己亲自动手! 第21章   卯时未到,府里就开始忙了起来,偶有丫鬟路过也是行色匆匆。   当今圣上子嗣不丰,尚未立储。其中大皇子夭折,三皇子平庸、余下一个九皇子年不过六岁,是以二皇子脱颖而出,立之为储呼声最高,林修睿与之是有打小的情分在的,身份自然也是水涨船高。   原先与王府断了来往的达官世家,渐渐的又热络起来,林湘身为王府掌上明珠自然也成了需要讨好巴结的目标,连带着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顾怀瑜也成了众人讨论的对象。   只是林湘自小有着林修睿的宠爱,娇憨一面只在王府,对着外人却有些跋扈了,世家小姐们到底年轻些,心里不忿又不能开罪林湘,只能将这些个酸盐酸语落到顾怀瑜身上。   池间水榭中,平奎候府千金陈娇拉着莫芷兰说话:“你平日里与湘儿最是要好,可曾见过她那个妹妹?”   莫芷兰扯着帕子捂了捂嘴,笑道:“未曾,我倒是想见来着,可湘儿说她伤着了腿需要静养,便罢了。”   陈娇倒是不太关心林湘如何伤了腿,笑着说道:“我听说她是在临州静慈庵长大,那地儿偏远贫瘠,想来这山野之人,必然是粗鄙不堪。更别说与湘儿一母同胞,这容貌嘛……”陈娇顿了顿,不紧不慢地说:“自然更加比不上了。”   盛京贵女之间的友谊向来凉薄,交往的并非是人,而是这人身后的势力,别看着林湘往里日诸多好友,可这背地里闲言碎语倒是不少。   众千金闻言,皆捂嘴轻笑,凭你再势大又如何,女子间最在乎的还是容貌。   顾怀瑜再次见到林湘的时候,是在初三早上。   她一大早便被绿枝从床上挖了起来,迷迷糊糊任由她鼓捣了好半晌才算完事。   行至东岚院时,遇到了早早就过来的林修言一行人,林子谦见到顾怀瑜就跑过来笑眯眯地跑过来。   “三姐姐!”   顾怀瑜应了声,捏了捏他圆润的脸蛋,对着其他人打招呼:“大哥,大姐。”   林织窈依旧着一身劲装,只是为着今日,颜色用的喜庆些。她看着顾怀瑜笑了笑,语气平淡:“三妹。”   “你这身衣服?”林修言隔着老远就见到了盛装的顾怀瑜,现下打眼一瞧,料子倒是有些眼熟。   顾怀瑜垂眸看了一眼,问:“是哪里不妥吗?”   “没有!”林修言扯了扯嘴角,“就是用料名贵了些。”   顾怀瑜只当他是不舍辜羽仙用了他珍藏多年的好料,压低声音笑道:“羽仙姑娘未告诉你吗?这是她亲手做的,说是要打块招牌,放下衣服就走了,连银子也未收。不好看吗?”   林修言眉心动了动,话还未出口,林子谦就在一旁连连点头。   “好看,好看!”   小孩子最是爱美,林修睿时常不在府内,而林织窈满身侠义之气,林子谦初见顾怀瑜一眼,便喜欢这个温柔漂亮的姐姐。   “嗯,和我大姐姐一样好看!”林子谦瞟了一眼旁边的林织窈,又加了一句。   童言无忌,倒是惹人开心,林修言嘴里轻声嘀咕了一句,顾怀瑜没听清。   “走吧,先去拜见祖母。”   一行人相携而去,半道上却遇到了林湘,她坐在轮椅上,由丫鬟推着往前厅而去,许是因为腿脚不便,脸色不怎么好。   在看到顾怀瑜的时候,眸中泛起一丝异色,在转瞬间又恢复过来,笑着打趣道:“妹妹今日这般打扮,着实漂亮的紧!怕是连祖母的风头都要被盖了过去。”   辜羽仙耗尽心里所裁的衣服,自是精美绝伦。   妃色的浮光锦在朝阳下流光溢彩,霞色金丝云纹千水群勾勒出窈窕身段,裙摆下露出的绣鞋上坠着明珠,领边绣着的重莲将她本就姣好的面容又衬托出几分贵气。   她戴着的是祖母送的那套头面,相得益彰。额心特意画了朵红梅,黛眉入鬓,上挑的眼尾眸光流转说不出的妩媚。   顾怀瑜笑道:“姐姐这么说可折煞我了,今日乃是祖母寿辰,风头自然是在祖母身上,谁也越不过半分,况且,姐姐今日装扮的也是顶顶漂亮。”   林湘暗自掐了掐掌心,看了一眼二房三人,也未曾招呼。挥了挥手,便先让丫鬟推着她走了。   闲话间一行人就到了寿安院,虞老夫人着了身八宝如意捧寿暗纹锦衣,端坐在上首与两个儿媳说话。几人见礼之后,就被打发去了外头招呼那些个世家公子,小姐。   见几个孙女,皆长得人比花娇,闲谈两句后,虞老夫人呷了口清茶,问下首坐着的江氏:“织窈的婚事你可有什么打算?”   两个孙子老夫人是不太愁,林修睿如今正是紧要时候,若能再进一步,可选的贵女就多了去了,连带着二房也可得不少好处,倒是林织窈,早过了十五,这婚事还没个准信,再耽搁下去怕是不妥。   江氏目光闪了闪,脸上挂着笑道:“我不求她嫁到高门大户去,不拘什么门庭,只要织窈喜欢便成。”   老夫人闻言,心里不太赞同:“若是个寒门该当如何,我这里倒是有一人选,你且听听。”   江氏点头应是,其实她这心里也愁的很。   没了父亲,织窈那孩子便从一个娇滴滴只知晓撒娇的小团子,长成了如今这番模样,自己主意大着呢,受不得半点委屈,一言不合便能抽人鞭子。   自分家之后,二房没落至此,江氏倒是有心替她寻个好人家,可眼瞧着她都过了十五,上门来的都是些歪瓜裂枣,连自己都瞧不上,更遑论林织窈。   江氏自觉愧对这个女儿,索性也不逼迫她如何,就这么养着,待她自己寻个自己满意的。可两年过去了,也未见她生出些小女儿心思,再耽搁就真的晚了。   老夫人将茶搁到旁边的桌子上,缓缓道:“前些日子吏部侍郎家的夫人谴人来提过一嘴,她家的二公子陈渊倒是仪表堂堂……”   江氏还未说话,就听一旁张氏道:“是呀,弟妹,这陈大公子早些年可谓是精才绝伦,可惜命数不好被歹人所害,陈二公子现下虽还未入仕,但想来有个珠玉在前,他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张氏所言,江氏倒是听说过一点,只是这事还得先问问织窈的意见,自己也不好贸然应下来,遂笑道:“回头我谴人打听打听,只是母亲也别光惦记了二房,湘儿和怀瑜也还未定人家呢。”   老夫人笑了笑道:“是该留意着了。”   话虽这么说着,可她还有旁的主意。长房这两个孙女,亲事可不能随便定了下来,得挑选助益得上林修睿的。   若二皇子成了太子,那么下一步就得拉拢些权臣了。 第22章   今日的王府很是热闹,丝竹管彤靡靡,绕梁之声穿过高墙回廊传到了顾怀瑜耳朵里。   花园里头人声鼎沸,顾怀瑜还在后院时林湘就已经到了水榭之内。   莫芷兰忙迎了上来,拉着林湘亲亲热热道:“湘儿,多日未见,你腿好些了吗?”   林湘一想到这个就来气,顾怀瑜完好无损,自己倒着了道,王奎那厮到现在也没消息,还叫她在众人面前丢了脸,这气着实难以下咽。   面上不表,她笑道:“好多了,本是小伤,偏哥哥就是要让我卧床静养。”顿了顿她看向其他人:“多日未与你们相见,怕这感情生疏了。”   陈兰眨了眨眼睛,唇角一弯:“哪会。”   “哎,怎么不见你那妹妹?”旁边有人忽然出声问道。   林湘随口道:“今日人多,连我也未曾得见呢。”   一身材圆润的千金嗤笑一声道:“怕是人多,有些羞于见人吧!毕竟庵堂里长大,哪里见过如此大的场面。”   林湘脸上笑意不减并未出言反驳,莫芷兰心下了然,随即道:“山野长大,行为必定粗鄙,羞于见人也是常情。”   正巧踏进院子里的林织窈嗤了一声,瞥了一眼水榭里的众人,抬脚就要走。   莫芷兰随即跳脚,“林织窈,你什么意思!”   林织窈转过身,上挑的剑眉微蹙,手虚搁在腰间缠着的软鞭上,冷声道:“没什么意思。”   “你……”莫芷兰在看到她的动作后,喉间一噎,转身回了座位上。   她是真的怕惹恼了林织窈,她腰间那条鞭子就打到了自己身上。毕竟早些年,她可是动手打过不少对她出言不逊的人。   平日里林织窈最是见不惯她们这幅虚伪至极,阴阳怪气的姿态,今日倒是忽然来了兴致,在众人诧异的眼神下,好整以暇坐到了一旁。   林家二房不得势,林织窈在众多千金眼中便是那言行无状的粗人,因此她坐到一旁后,一时半刻也没人理,她自己倒不觉尴尬,兀自磕着桌上的瓜子。   顾怀瑜领着两个小丫鬟走到花园里时,第一眼便瞧见了如同众星捧月般被围在中间的林湘,和她旁边黏着的莫芷兰,还有角落里孤零零坐到一旁的林织窈。   她对莫芷兰的印象如此深刻,归功于上一世自己满身的墨水便是拜她所赐。连张译成的污蔑,也有她很大一份功劳,过惯了苦日子被富贵迷眼勾引自己表哥,这话也是她所说。   陈娇隔着老远便见前头一火红的身影正往水榭这边而来,身姿绰约,但瞧着眼生,不禁开口道:“那是谁?”   众人闻言,下意识将目光顺着她的视线转过去,立时瞪大了眼睛,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八卦了一早上的对象会是这般模样。   林湘侧头望去,脸色微变,出声道:“喏,那便是我妹妹。”   时下少女都偏好粉白、桃红、鹅黄、水绿等颇为娇嫩的颜色,她却剑走偏锋穿了身海棠红,极其惹眼。   待离得近了,瞧见她那模样时,众人只恨不得将先前的话收回去,仿佛有耳光打在脸上,烧着疼。   她本就生得白皙,这么身红装所衬,更显肌肤似雪,面若桃花,黛眉间一抹朱红,端得是仙姿玉色,再见她莲步轻移,禁步微摇,举止竟无半分乡野之气。   水榭里静了声,半晌之后才有喋喋私语响起,林湘被人围在中间,听得周围小声的嘀咕,不像、漂亮等言,气的都快炸了,面上的笑容却更浓郁了些。   可这心里实则一阵撕扯,她自觉身份不低于在场任何一人,偏偏容貌成了她此生最大的短板。   没有过多的介绍,她轻捏了一下莫芷兰的手,将话题转到了别处,自顾自与旁边的小姐闲聊。   气氛有些微妙,各家都是有姐妹在的,见此状也觉察出一点味儿来,只怕这同胞姐妹是有些不合,林湘毕竟在众多小姐中交往多年,林修睿对她的宠爱,即便是个瞎子也能闻出来。   更何况顾怀瑜容貌过胜,谁都不欲去做个陪衬,因此,水榭内就独独剩了顾怀瑜一人站着,教人尴尬。   林织窈却出乎意料冲她招手:“这里来坐。”   顾怀瑜笑了笑,对于近日这一场景她早已料到,只是颇有些意外林织窈突如其来的亲近。上辈子可不就是这样,她被人刻意孤立在原地,水榭里满是千金贵女,她尴尬的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还得听人出言讥讽。   而林湘只在一旁笑眯眯看着,顾怀瑜头一次见此阵仗,羞愤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连刚学的礼仪也在紧张中,慌乱得不成样子。   “可笑!一只山鸡装什么凤凰!”林织窈瞥了一眼正与莫芷兰说话的林湘,冷哼了一声。   约莫是她视线太过强烈,说这话时也没有刻意压低声音,林湘抬眼瞧了一下林织窈,面上的笑意已经有些淡下来,眸中带着一丝恨意。   就见林织窈回望过去,嘴角微微上扬,无声道:“丑八怪!”   她表情夸张,一字一顿,口型极其明显。林湘看懂其意,当下被气得咬紧了牙关,眼瞧着就要发作,复又想到什么,淬了毒的眼神白了林织窈一眼,死死捏住自己的裙子转过头去。   顾怀瑜从碟子里捏了块松子糖塞进嘴里,含糊道:“你何必呢?”   林织窈啧了一声,“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是真是假又如何?有人认定了她是,她便是。”顾怀瑜笑着看她。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林织窈却听了个明明白白,眼神复杂看了她一眼,抓了吧瓜子嗑得咔咔作响。   林织窈和林湘的恩怨由来已久,两人撕破脸面已经多时。盖因当年林炎身亡,林织窈长成了个风风火火的性格,服不得半点软,彼时林湘还不知自己身份,仗着父母宠爱,林啸又袭爵,哥哥也成了皇子侍读,比之二房,自带一种高人一等的姿态。   时不时拿林织窈言行无状说事,言语间处处炫耀着爹娘宠爱,林织窈受不得这般闲气,自是反唇相讥,闹到最后一个骂丑八怪,一个则骂有爹生没爹养。   林织窈当时就想拿鞭子抽她,却被赶来的林修睿制止。老夫人心偏着大房,这事不了了之之后,彻底成了林织窈心中的一根刺。   莫芷兰方才被林织窈下了面子,见此情景皱眉道:“真是什么人就合该和什么人配,林织窈那副德行,也只配和你妹妹那般没见过世面的人坐一起了。”   林湘笑了笑,鬓边的步摇泛着光:“你别这么说。”   莫芷兰轻哼一声,压低声音道:“山鸡飞上了枝头也还是山鸡,怎么也变不了凤凰!”   林湘怔了怔,莫名觉得这话是在骂自己。   “你胡说八道什么!”   莫芷兰见她脸色忽然沉下来,心里咯噔一下,竟不知自己究竟是哪里惹了这位大小姐不快,摸了摸鼻子,她道:“行,我不说就是。” 第23章   水榭中轻言细语被林织窈磕瓜子的声音盖住,陈娇睥睨一眼望过去,见二人相谈正欢,想了想道:“距开宴还有好些时候,不若咱们寻点乐子?”   一旁的圆脸千金笑道:“好啊,作甚?”   “飞花令如何?”陈娇瞥了一眼旁边二人,随即笑盈盈道。   大周崇文好雅,才墨之薮众多,便连女子也受影响颇深,闲来无事组了个诗社,以文会友倒是添了不少雅兴。   “好啊!”为缓和尴尬,莫芷兰击掌笑道:“那便由湘儿开头吧!”   “嗯……”林湘沉吟片刻,却是不太同意:“飞花令太过寻常,平日里咱们老是玩,无甚新意了。”   陈娇怔了怔:“那你还有什么好的点子?”   “不若这样,今日祖母寿辰,咱们各做一幅贺寿之画,从中挑选一位胜出者,我这里正巧珍藏着一匹月影纱,优胜者得,如何?”   陈娇呼吸一滞,她本意是想见着顾怀瑜出丑,没想到林湘如此大手笔。这月影纱可是宫里的贡品,每年所贡不足十数,皇上赏赐了宫里的娘娘后,基本流传不到外头。   “好呀,只是若你输了,可别哭鼻子!”   林湘暗自咬牙,笑道:“怎会,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她肯下如此血本,自然是有把握最后这月影纱会送不出去。毕竟这东西太过珍贵,还是去年林修睿护驾有功得的赏赐,她怎甘心就这么拱手送人。   水榭里众人摩拳擦掌,下定了决心要使出全身本事,毕竟在如此人多的场合露了脸,与自己名声大有好处,再者,这月影纱可是连宫中娘娘们都趋之若鹜的,若自己得了,那可得羡煞多少人。   “大姐和妹妹也一起来吧。”林湘掩去眼底那丝轻蔑,笑容甜美看着顾怀瑜二人。   林织窈心里大翻了个白眼,将手中的瓜子丢到了盘子里,笑道:“好啊。”   “妹妹呢?”她问。   顾怀瑜端起桌上的茶碗呷了一口,“那就却之不恭了。”   谴了丫鬟下去备笔墨纸砚的空档,水榭中斗画的热闹便也传开了,一来宴前冗长的时辰着实有些无聊,二来几人的诗社在盛京颇有名气。   是以不只闺秀们闻风而来,就连好些个束发弱冠的少年郎也聚到了庭院之中。大周风气开放,少年慕艾实属正常。   热闹声中,一早上未出现的朝露行至林湘旁边,对她附耳轻言:“表小姐那边已经安排好了。”   林湘颔首,朝露便退到了一旁。她动了动有些酸涩的腿,放在轮椅扶手上的指尖轻点了一下莫芷兰,“你低点,我有话与你说。”   莫芷兰附耳过来,听林湘在她耳边小声嘀咕两句之后,诧异的表情变得有些犹豫,望着亭外众人,迟疑的开口:“会不会有些不妥?”   “有何不妥!”林湘扬了扬嘴角,眸中的笑意越发深起来:“你可想好了?你不做这事,我便去寻旁人了。”   在盛京这些大家小姐圈中,莫芷兰的家世处于最末端,如若不是攀附着林湘,自己便会泯于众人之间,况且,自己爹爹还在林修睿手下做事,今日赴宴之时,她爹还掉交代过,务必要拉拢拉拢林湘,多为自己挣点脸面。   莫芷兰沉默片刻,终是点头。   半晌之后,丫鬟们捧着东西鱼贯而入,为了方便,水榭中撤去了瓜果点心,支上了作画用的桌子。   林湘开始邀人过来,作为东道主家,顾怀瑜被特意叫到了前头,临去之时,林织窈却忽然拉了拉她的衣摆,以只有二人能听清的声音道:“万事小心。”   顾怀瑜对她所释的善意报以微笑,“我知道,你也是。”   短暂的交谈以脚步错开而告终,莫芷兰捏紧了手心,紧张的咽了咽口水,视线死死落在顾怀瑜身上。   顾怀瑜心知这几人打的是何主意,只当是没有发现,目不转睛从她身边走过。错身而过之时,莫芷兰膝盖一软,在撞上捧着画料丫鬟的一瞬间,娇呵一声:“谁推我!”   眼见着要成事,谁知怎的,就听丫鬟惊叫一声,身子歪到一旁往前猛扑了两步,直直撞上正前方的林湘。   她正坐在轮椅上,听丫鬟汇报着张仪琳的行踪,余光瞟见一道身影扑来,下意识一转头,浓墨重彩便迎头盖了过来。   只听她一声尖叫,轮椅不知怎的往后极速退去,随即嘭的一声巨响,竟是连着好几个翻滚,落到了台阶之下。   “湘儿!湘儿!”   出了如此大的变故,莫芷兰眼神慌乱,赶忙拨开眼前目瞪口呆的众人,跑了过去。   林湘满头颜料,顺着她抬头的动作,从头顶滑落,在脸上拖出五颜六色的纹路,配上她彻底懵掉的神情,莫名有些滑稽。怎么看怎么像落了水的锦鸡,色彩斑斓,眼神呆滞。   轮椅翻转在地,硕大的木轮缓缓转动,旁边围观的人回神,终于有人忍不住,噗呲一声笑了出来。   莫芷兰慌忙踏下台阶,想要将人从地上扶起来,奈何她双腿没有什么力气,一个少女的体重对手无缚鸡之力的千金来说还是太过沉重了些。   连着摔了好几下,林湘听得旁边不停传来才嗤笑声,恨不得立马晕死过去。   她不用看也知道自己现在这般模样有多滑稽,一身樱草色的裙子已经染成了乌七八糟的样子,发髻散乱湿哒哒盖在脸上,真真是比戏子还可笑!   莫芷兰浑身有些发抖,赶紧对着旁边已经完全吓呆的丫鬟们大喊:“愣着干什么!还不赶快把大小姐扶起来!”   林湘实在是没脸面对众人,在坐上轮椅的瞬间,整个人一矮,无力的摊到了下去。   虽然一切都是林湘吩咐,可莫芷兰压根没想到会变成现在这种局面,林湘可是林修睿的心头肉,若是有了半点闪失,自己根本无法交代!   见林湘一晕,她立马脱口而出:“顾怀瑜!你为何要故意推我!”   所有人的视线都转到了顾怀瑜身上,她死死盯着莫芷兰,眼中满是委屈:“莫小姐,我与你无冤无仇,你自己闯了祸,为何要攀咬到我身上?”   “我……什么叫我闯了祸!我分明……分明就是被你故意撞了一下!”莫芷兰脸色煞白赶紧道。   两人各执一词,院中的众人视线来回在二人身上打转,他们本是来看热闹的,没曾想,画没看到,这热闹倒是极其热闹!   “这话我还想问问莫小姐。”顾怀瑜低下头,缓缓道:“众人皆见,丫鬟是在我路过之后倒地的,未必我还有三头六臂,能在走过你身边之后,还能从身后推你?”   “你!”莫芷兰心急如焚,如若是今日不降自己摘出去,待林湘醒来,自己可没有好果子吃。   “你胡说!分明就是你从我旁边路过的时候,伸手推的我!”她看向已然跪倒在地上的丫鬟,出言道:“你离得最近,你来说!满府上下都知道,我与湘儿平日里素来交好,我有什么理由要做出此番动作?”   小丫鬟脑子有些发懵,她没有被谁绊倒,而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忽然倒来的莫芷兰撞的向前扑去,可这还不是她最终倒下的罪魁祸首,在她即将稳住身子的那一刹那,就觉得双腿膝窝处被针刺了一般,随即一股巨力袭来,等再回神时,已经成了这般局面。   “我……我不知道!我只看到了莫小姐忽然倒了过来!”小丫鬟面对众人审视的目光,脸上冷汗涔涔:“所以……所以……”   “所以,为怕怪罪,只能将此栽到我的头上。”顾怀瑜缓步走下台阶,看紧闭着眼睛的林湘,眼睫微颤,显然是没有真的晕过去。   她摸出随身带着的帕子,轻轻替她擦拭着脸上的油彩,却因颜色过浓,反而将她脸上的色彩舞成了稀糟一团。 第24章   林湘眉心处跳了跳,藏在衣袖下的手摸摸攥紧了拳头,才忍住睁眼咬上一口顾怀瑜的冲动。   原本视线是聚在莫芷兰身上,这会倒好,随着她的动作,众人眼光又投了过来。   她闭着眼也能感到周遭肆无忌惮嘲笑她的眼光。   顾怀瑜见她身子微颤,心情大好,面上却是沉稳。只是尚有一惑想不通,方才莫芷兰撞向丫鬟的时候,她便打好了主意顺水推舟,就等丫鬟扑来,趁势将墨水倒在林湘身上。   可竟不知哪里出了问题,她脚下一阵疾风扫过,便听莫芷兰与丫鬟齐齐惊叫出声,再回头时刚巧看到丫鬟趔趄了一半的身子陡然往旁边一歪,向着林湘便扑了过去。   看那架势,有些像暗中有人替自己推了丫鬟一把。她不着痕迹地将视线扫过林织窈的脸庞,这里除却她,估计没人会帮自己了,但又见她眼中惊讶的神情不似作假。   那么这个暗中出手帮自己的人会是谁呢?   一直留在水榭中的绿枝不着痕迹地瞟了眼石子射来的方向,脚步轻挪,悄无声息地将脚下的石子踢落到了下方的池子里,湖面如鱼啄水涟漪微动,半点痕迹也没留。   莫芷兰百口莫辩,只能将希望寄托到朝露与朝汐身上,她道:“我没有!我真的没有,我只是被人推了一下,朝露、朝汐,你们当时就站在对面,你们看到了对不对?真的是顾怀瑜推我的!”   朝露与朝汐尚不知事情原委,也只见站得好好的莫芷兰惊叫一声后倒向了丫鬟,按照当时位置来说,根本不是顾怀瑜出手。但她二人护主不利,今日这事不找到罪魁祸首,自己不死也得脱层皮。   刚要开口攀咬,就听一旁的林织窈缓缓道:“你自己不甘人下,嫉妒林湘,这会出了事就随意找人栽赃,还真是没皮没脸!”   林织窈眼神轻蔑,话说的直接,平日里莫芷兰对林湘的巴结讨好任谁都看在眼里,有人嗤笑,莫芷兰只恨不得挖开院中的泥土将自己埋下去。   羞恼惊惧夹杂,她恼羞成怒,指着林织窈大骂:“管你何事!旁人说话你插什么嘴!没有家教!”   林织窈剑眉微蹙,取下腰间的软鞭在手中一甩,鞭尾啪一声作响,声音像落入寒潭的冰块:“你再说一遍!”   “我说你,有爹……”莫芷兰理智忽然回神,忽然住了口。   “有爹什么?继续说……”人声忽然从背后响起,所有人侧头一看,林修言抄手倚在回廊柱子上,不知观望了多久。   人群分开,他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了莫芷兰心尖上,不知怎的,林修言虽无一官半职在身,这气势却十分摄人。   气氛有些压抑,谁也没有开口打破平静,林织窈腕间一抖,手中的软鞭向着莫芷兰便飞了过去,风呼啸出声,莫芷兰闭紧了眼睛,却听周围倒抽一口凉气的声音响起,再睁眼,鞭子已然落到了林修言手中。   “哥!”林织窈喊道:“放开!”   林修言双指夹住软鞭,看似没使什么力,林织窈却怎么也挣脱不了。   “你们在闹什么!”僵持之下,众人只听一道饱含怒气的声音响起,却是小厮领着林修睿匆匆而来。   朝露与朝汐对视一眼,忙跪倒在地,抢在人前开口:“请世子责罚!方才小姐欲与众小姐在水榭内作画,未曾想……”   “湘儿?湘儿?”林修睿暂无暇顾及其他,一边唤着林湘,一边将人小心翼翼搂在怀里,心里跟被人掐着似的疼,生怕她出了什么意外,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担忧。   林湘有意想要趁此机会睁眼,但又觉得自己这番模样羞于见人,只能装作无意识的往林修睿怀中拱了拱。   林修睿松了口气,这才转身,目光如剑般扫过朝露与朝汐:“继续说!”   朝露咽了咽口水,硬着头皮开口:“未曾想,三小姐推了莫小姐一把,那小丫鬟撞到小姐身上,小姐随着轮椅滚下了台阶……这才……这才……”   “顾怀瑜!”林修睿横眉倒竖,看向她的眼神仿佛是在看一坨污秽之物,语气冰冷:“上次的事我就未同你一般计较,没想到倒是纵了你这般歹毒之人!”   两方各执一词,众人也着实搞不清事情真相到底如何,只能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围观。不过,大多落到顾怀瑜身上的视线都带着异色,不论真相如何,刚回府不久就接连惹得林修睿不快,只怕这日后……   莫芷兰听丫鬟如是说,顿时放下了提着的心,目光向着顾怀瑜瞟去。只要这事盖棺定论,她相信林湘醒来也不会过多的责怪她。   “我原以为你只是眼瞎,未曾想心也瞎的!”   顾怀瑜心中冷笑,她是受够了林修睿这种毫无原则护短的样子,从前就是这般,但凡事关林湘,他便跟失了智似的,不问缘由,不分青红皂白,全数归咎到她头上。   再退让也是枉然,索性撕破了脸皮,反正她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倒是要看看谁能笑到最后。   当着如此多的人被骂眼瞎心瞎,林修睿只觉面上挂不住。身份始然,任谁见了他都少不得给三分颜面,他还从未被人这么当面骂过,当即脸色就沉了下来,怒火攻心之下竟不分场合扬手就朝顾怀瑜扇去。   手堪堪落了一半,便被人一把抓住,林修睿眸色一深,冷声道:“放开!”   林修言扯唇笑了笑,手上并未动作,只是慢吞吞道:“二弟这般冲动,倒是让我想起了一句话。”   林修睿知道他后头没什么好话,只压低声音道:“我管教我嫡亲妹妹,你确定你要插手?”   “哦~原来你还知道她是你妹妹?”林修言嗤笑,“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丫鬟呢。连大理寺审案也会听两方之言,你这么着急定她的罪……”   林修睿本是一时怒火上头,这才猛地惊觉,此番做派着实不妥,他看了林修言一眼,冷哼一声,一把挥开了他的手,转身抱着林湘就往后院里走去。   朝露与朝汐二人赶紧跟了上去,待人一走,顾怀瑜才对着林修言笑了笑道:“多谢大哥!”   她眼里有一簇明光微闪,如若说初始找上林修言是打着互相利用的名号,经此一事,顾怀瑜心态已然不同。   她两世为人,感受到的善意却是极少,不论林修言今日作为出于什么目的,这是第一次,有人能在她困顿之时,挡在她身前,她很庆幸,这辈子一回来便找了他合作。   林修言伸手拍了拍她的头顶,啧了一声:“明知敌不过还故意激怒对手,这是傻。”   顾怀瑜笑了笑没反驳,权且傻这么一次又如何。   “哥!”林织窈抬步跑了过来,面上有些不满:“你方才为何要阻止我!你看看那些人的嘴脸,我恨不得一鞭子抽死她。”   “我不阻止你,一会跪祠堂的就该是你了,也不看看今日什么场合。”林修言叹气:“和你说了多少次,明着来才是最吃亏的!”   林织窈默默将软鞭缠回了腰间,心道,才怪!   她就喜欢明着来,有气当场就撒了,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话在她看来,全是胡扯!   林修言看了一眼明显不知悔改的二人,默默叹了口气,我怎么有两个傻妹子! 第25章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东暖阁中的张仪琳却一直没等到林湘谴人来叫她。   按照原本的计划,现下这个时辰也该到了顾怀瑜被泼了满身墨水,自己出场引她来此更衣的时候了。   张仪琳有些焦急,难道是林湘忘了?还是前头出了差错?   “巧慧,你去前院看看。”她想了想,皱眉低声道:“小心点,别引人注意了。”   “是。”   巧慧刚一推门出去,窗外就有人敲了敲窗棱,随即窗楹被慢慢推开一条缝隙,一个皮肤蜡黄,长着吊梢眼的男人出现在窗沿下。   张仪琳不耐地问:“做甚?”   只见那人咧开满口黄牙,扭捏道:“小姐!这等了这么久人还没来,小的想先去趟茅房。”   “憋着!”张仪琳没好气道。   眼下正是紧要关头,她可不想事情出了什么差错。   此人名叫黄三,平日里也就来王府收收泔水,倒点夜香什么的,最是好色嗜赌,在外头欠下了不少银子。张仪琳见到他的时候,黄三正被人讨债的人堵在偏门处殴打,言道再不还银子便斩了他一只手。   她那会应了林湘的计策,正愁找不到合适的人选,看得黄三那副求爹爹告奶奶又猥琐的模样,当即便打上了主意。拿了点银子先将讨债的人打发走,黄三见是一美人相救眼睛都亮了,不出她所料,自己连话都没说完,一听事成之后有银子拿他就赶忙应了下来。   黄三扭了扭身子,有些憋不住的样子,低声下气的说:“这人有三急,小的憋不住啊!”   张仪琳捂了捂鼻子,嫌弃道:“那你快去快回!若是你敢中途跑了,这银子你一点也别想拿到。”   黄三连连点头:“是,小的知道。”   窗楹重新阖上,黄三看了眼里头来回踱步的人影,偷偷闪到了后墙根下,和眼前这个娘里娘气的人小声嘀咕了好一阵子。   “公子,小的已经将知道的全都告诉了你,你看这……”他双手搓了搓,眼中满是贪婪。   张译成面上的淤青还未褪,身上还带着脂粉的香味,倒不是他胆大包天又做了何事,而是今日人多,他有些羞于示人,便偷偷往脸上敷了一点脂粉,以期掩盖淤青。   “拿着银子赶紧走!”张译成从袖中掏出一个荷包,丢给黄三。   沉甸甸的荷包一入手,黄三掂了掂,心满意足从后墙角处溜了出去。   张译成见他背影远去,眯了眯眼睛。   他这几天日日观察着张仪琳,从不见好心的她居然破天荒的在门口救下一个无赖,这事怎么想都透着不寻常,是以在张仪琳与黄三交谈之后,他又偷偷摸摸找上了黄三,给了张仪琳许的三倍之数,才从黄三口中套出一切缘由。   林湘与顾怀瑜的恩怨他不想细究,总之在寿宴当日,这二人会制造点意外将顾怀瑜带到这东暖阁,叫黄三毁了她的名声。   这一切正巧合了张译成的意,他不用主动出手便能捡个现成,料想事成之后张仪琳也不能奈他何。   黄三本就无赖,一听张译成说不用他动手还能白得那么多银子,哪有不应的道理,一面乖乖在张仪琳面前演足了戏码,一面将所有行动告知了张译成。   等黄三走后,张译成便偷偷蹲到了窗沿下,他面前就是半人高的花草,此处视角隐秘,倒是不担心被人发现。   不消片刻,巧慧便去而复返,脚步匆忙推门而入,附在张仪琳耳旁小声嘀咕了几句。   “你说真的?”张仪琳诧异地问。   巧慧点头:“真真的,奴婢还特意去了趟玉致阁,正巧碰到水房的人抬热水进去。”   玉致阁是为着今日宴席,特意设下的更衣之所,因着林湘那模样着实有些凄惨,兰苑距此还有不少距离,林修睿也不欲抱着她一路引人侧目,便将人带到了玉致阁,只吩咐了下人去备水、取干净的衣物。   “随我回趟漱玉阁!”张仪琳眼珠转了转,撕扯了两下手中帕子,下定了决心!   如非万不得已,她也不想行此险招。眼下林湘昏迷不醒,想来这东暖阁中布置好的一切也用不上了,还不如,将计就计。   如今张译成在背后虎视眈眈,想要抢在她之前下手,若是今日黄三成事,保不准林家会为了声誉,顺水推舟将顾怀瑜许给张译成。   到时候她这么些年的伏低做小,处处讨好就白费了!如今既然有机会摆到自己面前,自己何不放手一搏。   行走在描金画蓝的抄手游廊上,张仪琳深吸了一口气,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到王府时见到这般富丽堂皇的景象,府中亭台楼阁耸立,处处雕栏画栋,连墙角屋檐都是精雕细琢,无一不透露着奢华,与张府一比简直天壤之别。   就连她每次暂居的漱玉阁,也是奢华精致无比,屋中家具皆为金丝楠木打造,若有光线投下便能见流光溢彩,用作隔断的博古架上陈列着胎体轻薄如蝉翼的古瓷,连脚底的砖都是由没有一丝杂质的大理石铺就。   从那时候起,她便打定了主意,要像自己姨母那般,嫁进高门大户,可是张家门庭不好,她只有攀着张氏,希望与王府扯上关系。   “去把那套烟水羽纱裙给我取来。”初一跨进门槛,张仪琳就对着巧慧吩咐。   巧慧有些疑惑:“小姐,你衣服没脏啊?”   “叫你去就去。”   巧慧摸不准自家主子打的是何主意,还是颔首取出衣服,替她更换。   房内燃着沉水香,张仪琳只着了件鹅黄抹胸,下头是同色的烟云百水裙,外罩一件素色纱袍,更显腰肢纤弱,酥胸圆润,她本就生的不差,这么一装扮下来,竟有些勾人的味道。   “好看吗?”张仪琳甩了甩广袖,坐到了妆奁前。   巧慧点头:“好看极了。”   她抚了抚鬓边的步摇,笑道:“那比之顾怀瑜如何?”   “自然是比她好看千倍万倍。”巧慧忙道。   张仪琳挑眉轻笑,冲她招手,待巧慧附耳过来,她道:“一会……”   巧慧闻言倒抽了一口凉气,有些心惊地开口:“小姐!你……”   张仪琳挥手打断:“你只照我说的做就是,务必要拿准时机,懂吗?”   巧慧呼吸一滞有些害怕,这里到底是在王府,小姐做出如此不道德之事,万一惹怒了王府之人,这后果,谁也不敢担下来。   但主子的命令不容反驳,她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张仪琳拿起玉面花颜粉在腮边,眼角细细扫了一点晕开,又用黛笔描了描眉,将眼尾处拉得上挑,最后捻了一朵金盏花状的花钿贴在额心处。   一套动作下来,镜中人已然变了气质,她沾了点口脂在指尖,边打量自己的同时指尖轻抹,不禁勾唇一笑,当真是绝代佳人,秀美无双。 第26章   玉致阁共有两个小院,被中间一块巨大的游龙影壁隔开,左边厢房被改成了男宾更衣之处,右边门口立了几个下人,许是正在等候林湘沐浴。   张仪琳领着巧慧与巧心穿过抄手游廊,径直绕过影壁去了左边厢房,步入月亮门后,是峥嵘的黄石假山,翠竹林立,被风一扫,发出簌簌之响。   她抬眼望去,厢房门口的张垣站的笔直,张仪琳略一思索,压低声音吩咐:“巧心,去将人引开。”   巧心有些害怕,“奴婢……奴婢不会啊,小姐!”   张仪琳蹙眉想了想,颇有些很铁不成钢的味道,低呵道:“你笨啊,你就说林湘那边的人有事找他!”   巧心一步三回头的去了,好说歹说之后才领着张垣从另一头绕了过去,张仪琳这才松了口气,怀着略微有些忐忑的心情,朝着房门走去。   心想,只要今日能成事,她梦寐以求的东西,迟早会落到她手中。   厢房的雕花木门悄然间被推开一条缝隙,张仪琳纤腰一扭,无声地钻了进去。   巧慧站在门口,心跳似要撞出胸口,她挪了挪脚步尽量用柱子挡住自己的身影,房间内有哗啦啦的水声响起,巧慧抖了抖,眼睛四处张望了一下,抬脚向着前院跑去,心里在哀求:上天保佑!   按照张仪琳的吩咐,她找到了前院门口一个束着绿腰带的小丫鬟。那是林湘一早便安排好的人,只待张仪琳将顾怀瑜带到暖阁后,便由她去通知老夫人,将此事闹大。   将人偷偷拉到一边后,巧慧才稳了稳神道:“事已办妥,速去禀告老夫人。”   小丫鬟有些疑惑,她一直守在这院门口,也未曾见到表小姐来过,怎的事情就妥了?   “你去就是了,总之三小姐现下已经在玉致阁内,再晚就误了时机了!”巧慧见她面带疑虑,出言催促道。   小丫鬟见她焦急,也顾不得那么多,冲着巧慧点了点头,转身向着定山堂跑去。   尽管屋内铺着厚厚的地毯,张仪琳还是尽量放轻了脚步,她将抹胸往下拉了拉,眼睛直往蒸腾着热气的屏风上瞟。   换下的脏衣服随意搭在上头,透过屏风图腾处,能隐约得见一个高大的人影半倚着浴桶,长发垂下,小麦色的皮肤因沾了水,被光线反射出氤氲的光。   张仪琳突感房内温度升高,蒸得她脸颊发热,连呼吸都急促了几分。她想要嫁到王府,想要享受泼天的荣华富贵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便是因着林修睿这个人。   自小她便时常听娘或者姨母念叨,她表哥聪慧过人,相貌无人能出其右,是整个荣昌王府的希望,听得多了,张仪琳对林修睿便带着极大的好奇心,那时她还年幼,在她心目中,再好看的男子也越不过自己哥哥去。   直到她八岁时第一次来到王府,第一次见到林修睿。   到底是富贵人家长大,林修睿周身带着世家公子的贵气,长相更是不用说,五官如玉雕,剑眉星目,因着自小习武的缘故,他身形要比张译成高大一些,那时候张仪琳才明白,原来姨母并没有夸大其词。   可比起容貌,最另她醉心的还是林修睿对林湘的宠爱,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不论林湘如何不讲理,林修睿都有着极大的耐心。   如此人中龙凤,若是能将这份宠爱给自己,想想便是美事!   “过来,帮我擦头发。”屏风后的林修睿闭眼靠在木桶边沿,他能感到房间内多了个人,只以为是过来伺候的小丫鬟。   张仪琳心跳更急促了,她深深吸了口气,正欲缓步上前,就听林修睿不耐道:“愣着做甚!”   绕过绣花屏风,张仪琳连耳朵都烧了起来,取下搁在托盘里的干布巾,缓缓替他擦拭着沾着水汽的发丝。   林修睿依旧闭着眼睛,却忽然感觉一双手缓缓探上了自己的肩头,顺着锁骨游走,最终停在了心口处。   他猛地睁眼,倏然间转身待看清身后已经剥去了外裳的张仪琳,立时嗔怒道:“你干什么!”   张仪琳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桶内水波晃动,她能清晰的看到身无寸缕的林修睿。   “表哥……”张仪琳含羞带怯看着林修睿,她低低唤了一声,张口道:“我喜欢你很久了。”   林修睿皱了皱眉,怒骂:“滚出去!”   张仪琳脸色微白眼神却坚定,抓紧了束于腰间的锦带,在林修睿不可置信的目光下,缓缓拉开,去掉身上最后一块遮羞的布料。   林修睿见势不好,想要抬脚跨出浴桶,却发现干净的衣服被丫鬟放在了五步开外。   他闭上了眼睛,声音冰冷:“我叫你滚出去,我可以当今日之事没有发生过……”   话还未说完,张仪琳便搂上了他的脖子,绵软温热的身子紧紧贴着他的后背。林修睿咬牙想要扯开脖颈间的手臂,下一刻便听扑通一声,衣衫尽褪的张仪琳已经栽进了浴盆。   事已至此,张仪琳压下最后一丝羞涩豁了出去,抱着他脖颈的同时,双腿圈上他颈瘦的腰肢,她就不信到了如此地步,林修睿还能忍得住,只要他动了手,凭着两家的关系,闹也要闹到林修睿娶她进门。   大门哐当一声被推开,门外小丫鬟领着老夫人掐着点而来,扑腾起的热水沾湿了屏风,众人一眼便能见到后满纠缠在一起的两个身影。   听得里头那声女子的尖叫,老夫人气得说不出话,她不用多想,也猜得出来那是张仪琳。领路的小丫鬟见此情景,脸色吓得煞白,赶忙将门拉上。   门口的动静惊到了屋中二人,林修睿还在撕开张仪琳的手,但张仪琳铁了心的要将这事闹大,刚一扯开一条手,另一条手又缠了上去。   水声作响,老夫人气得头晕,身子晃了晃,被张氏和江氏齐齐搀扶住。院中的丫鬟婆子已经被屏退,好好的寿宴上出了如此见不得人的事,那些闻风而来的贵妇们也不好多留,借口走了出去。   倒是张氏娘家的嫂嫂李氏,眼珠转了转,对方才的那一幕很是满意,她正愁林修睿对张仪琳一直不冷不热,没想到这个女儿这般大胆,擅自做出此事,如今见到此事的人这么多,林家就是再不甘心,也必须负责!   她看向老夫人道:“老夫人,您看这事闹的,这兄妹二人彼此有意也不说说……”   老夫人简直要被李氏的不要脸气死了,重重吸了两口气后才冷声道:“彼此有意?你倒是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李氏被这么一说,也不恼,只道:“那您说,这事该怎么办?”   老夫哪里看不出这是张仪琳上杆子贴上去的,平日里只要睿儿一出现,那眼珠子扯都扯不开。若此事无人知还好,可眼下闹成了这般模样,想要禁口已然是不可能的事!说出去不仅张仪琳没了名声,连林修睿的声誉也会被毁。   平日里这个对这个孙子老太太是最为满意的一个,谁知却忽然闹出了这么大的乱子,且李氏这人,素来混不讲理,若不好好处理,指不定她会在外头闹成什么模样!   老夫人思来想去,只能闭了闭眼睛,无奈道:“抬入门做妾吧!”   闻得此言,李氏不干了,她就是奔着世子夫人去的,哪能小小一个妾侍就被打发了,正欲开口,便听老夫人接着道:“无媒无聘,这已是我瞧在张氏面上做的最大让步,若你还想旁的……自己好好掂量掂量!”   李氏想了想,若不是碍着小姑子的面上,今日恐怕老太太会不留活口,若是将此事闹僵,她连侍妾之位也不给,那便得不偿失了!加之林修睿已至血气方刚的年龄,身边既无通房也无侍妾,自家女儿生的貌美,性子又好,到时候自己再好好教导一番,不愁抓不住他的心。   遂点了点头,道了声好! 第27章   知道此事的丫鬟小厮被禁了口,谁也不敢胡乱说道,生怕小命不保。   各家夫人们也不会没眼色的在此场合议论这件事,是以前院里半点风声也无,藏身在窗楹下的张译成还不知道,蹲得双腿都开始打颤也不见有人过来。   他扶着身后的墙起身,感觉腿都不是自己的了,稳半晌才觉事情不对,黄三不是说人马上就到了吗?   难道是张仪琳换了地方?思及至此,张译成便怎么也呆不住了。   湖心亭内,顾怀瑜与林修言兄妹三人早已从水榭中移步过来,亭中石桌上摆着几盘瓜果点心,柔和的日光洒下,将中间一盘琥珀色的松子糖,照的萤光闪亮。   林修言看着顾怀瑜鼓动着腮帮,接连吃了好些个,面上带着饕足的意味,破天荒的有些馋了起来。   顾怀瑜笑了笑,眼眸狡黠清亮,将面前的糖盘往他那边推了推:“大哥尝尝看?”   “这东西有什么好吃的?”话虽如此,林修言终是忍不住,捏了块塞进嘴里,却被甜的皱眉,囫囵两下吞了下去,端起面前的清茶连着喝了好几口。   “哥,你也太夸张了!”林织窈看他那样,连声笑了好几下,却被瓜子呛得咳起来。   “过于甜腻了些,你们女孩家吃的东西……”说了一半,他又猛得停了下来,状似无意的开口:“对了,我前些日子听说你在打听一个人?”   顾怀瑜笑着点了点头,一个闺阁女子偷偷打听男子名讳,这事应是不太妥当,遂拿了颗糖在手心,将话题转到了松子糖上。   “小时候我能得个温饱已是万幸,每每存了点银子起来,就爱去巷口糖肆称上二两松子糖与人分食,那时候没吃过什么好的点心,便觉得这松子糖是世间最美味的东西。如今尝起来,味道依旧是那个味道,只是时移世易,它已不像记忆中那般好吃,能醉人的也只有昔年情怀。”   林修睿听得清楚,忽然就有些懂了,但见顾怀瑜捏了块糖在指尖打着转,目光深幽,竟不知为何从她身上看到了一股不属于碧玉年华的沧桑之感。   张译成休息了片刻,待双腿酸麻之感褪去,怕在这么干等下去要坏事,拨开身前的矮树笼,抬脚往前院走去,行至半路却见顾怀瑜在凉亭里与二房三兄妹相谈正欢。   他整了整身上的衣袍,脸上挂上笑,正欲抬脚进去,就见有三五女子相携而来。不知为何,他有些心慌,赶忙闪身到了藏树笼后头。   等一进去,他才反应过来不对,自己又不是见不得人,为何要这般躲躲藏藏。   正当时,一位穿着湖蓝色裙装的千金捂嘴笑道:“方才林湘那个样子,可真真是要笑死我了。”   另一个稍矮点的讥笑道:“就是,平日里仗着她哥哥在二皇子面前得脸,趾高气昂的,眼睛都长到了头顶!今日过后,端看她还怎么有脸见人。”   旁边的人附和着点了点头,将声音放低了些:“依我看,林湘本来是打算和莫芷兰一起想让那个顾怀瑜难堪的,没想到莫芷兰头脑不灵光,反倒弄到了她头上!”   “那个莫芷兰也是个傻的,顾怀瑜当时离她那么远,她说谁不好,偏说人家推了她。”   “你真以为她傻呢?既然林湘有心要让顾怀瑜难堪,她又笨手笨脚弄到了林湘身上,若不攀咬上顾怀瑜,林湘能给她好果子吃?”   “哈哈,我现在想着她那副落汤鸡的样子都想笑。”圆脸千金道:“谁说不是呢,王府本来就她一个嫡女,现如今却忽然出现一个妹妹,长得又比她好看,她心生嫉妒也是正常。”   另一个尖脸的小姐小心翼翼看了看身后,小声提醒:“少说两句,这里毕竟还是王府!若是被人听了去,就不好了。”   几人禁了声,转而聊起别的,谈话声渐远,并没有人发现藏在树笼后的张译成。   从她们几人的谈话中,张译成也猜出了个大概。   难怪久等顾怀瑜不来,原来是计划中途生了变故。不过张仪琳从暖阁出去后也不知去了何处,她动作如此迅速,如若自己不抢在她之前动手,一切就都晚了!   正巧,这时候巧儿端着托盘缓缓而来,今日来贺寿之人格外的多,她被抽调到了前院做着杂事,看着守在凉亭外的红玉与绿枝,嫉恨之心无以言表。   这些个日子,顾怀瑜待她越发的好了起来,将她从二等丫鬟提了上去,专伺候顾怀瑜写字作画,眼瞧着她如此受宠,棠梨院中的下人哪个不在巴结。谁知今日顾怀瑜竟只带了红玉与绿枝在身边,却将她安排到了前头。   正是心生不耐之时,就猛地听身后有人叫自己名字,那声音有些小,巧儿停下脚步回头,却未见到人影。   “这边!”树笼轻响,张译成将声音压得很低。   巧儿顿了顿,四处环望一番,一道来的几个小丫鬟已经走远,凉亭内的主子还在交谈,并没人注意到她便闪身进了树丛。   顾怀瑜侧身坐着,绿枝抬脚走到她身旁,附耳低言两句,顾怀瑜笑了笑:“随她去,今日可真是好戏不断啊!”   林修言眯了眯眼睛,盖上了茶碗的盖子,“你那小丫鬟可不简单,你还是当心着点。”   顾怀瑜不着痕迹瞟了眼葱郁的树笼,二人身影已经不见,“我省得。”   林织窈与林子谦几乎同步的左右打量着二人,道:“你们在说什么?”   “一会,请你看场好戏。”   林子谦拍手叫好,一双杏眼微亮,他正觉得无聊,一听有好戏看,巴不得立马就冲出凉亭。   林修言闻言,不知想到了什么,缓缓点了点头:“可不就是一场好戏!”   顾怀瑜没听出这言外之意,倒是忽然想起莫芷兰下手之时小丫鬟一反常态的动作,再见林修言紧跟其后而来,只以为一切都是他暗中帮忙。   “忘了说一声,方才的事还要谢谢大哥。”   “谢我作甚?”林修言笑了笑:“都是我妹妹,怎能叫旁人欺负了去。”   “就是!”林织窈朗声道:“如果不是你拦着我,我今天不抽到莫芷兰打滚我就不姓林!”   对于林修言将林修睿归为旁人,亭中几人没有觉得有何不对,虽名义上是兄妹,但林修睿着实与之不甚热络,所做之事,更是连外人也不如。   林修言眉心跳了跳,指尖探上太阳穴揉了揉,颇有些头疼,林织窈这般性子,也不知随了谁。   与此同时,玉致院内已然乱成了一团,假意装晕的林湘在听到左厢房闹出的动静后,恨不得立马跑过去掐死张仪琳。   她恨恨地将手锤上双腿,咬牙道:“好你这张仪琳,居然胆敢设计我!”   只需略一思索,林湘便能猜到事件始末,定是那张仪琳见事态有变,索性将计就计,自己暗中安排下去的人不用白不用,一边按照当时说好的由头请了老夫人过来,一边趁哥哥不备偷溜到了厢房里。   林修睿这个人林湘自是无比信任,他倾心于自己,这么多年跟在二皇子身边,什么样的绝色女子没见过,如若是有心,府中早已姬妾成群,哪还轮得着她。   “小姐您消消气,张仪琳做出那般不要脸之事,即便是世子娶了她,将来也不会有好果子吃。”朝露忙出言宽慰,盖因她知道,如若是小姐这口气不咽下去,受苦的还是自己与朝汐二人。   哪知林湘一听世子娶了她这几个字,心中怒火更甚了,林修睿早已是她囊中之物,怎可娶旁人。   “自己掌嘴!”她阴沉着脸色看着朝露。   朝露心下一惊,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奴婢失言,请小姐恕罪!”   一边说着,一边抬手用力将耳光扇在脸上啪啪作响,不敢有半分偷奸耍滑。   直到她双颊红肿,林湘才道:“推我过去!”   张家母女见目的达到,穿好了身上衣物后,大摇大摆回了漱玉阁。   张仪琳虽对妾侍这个位置心有不满,但也不敢多言什么,这种情况显然已是最好,再说下去,保不齐老夫人还未动手,林修睿就先提剑将自己抹了脖子。   她敢在今日做出此事,就是算准了林修睿不敢在老夫人寿宴之上造下杀孽,若此事被宣扬出去,他会落个不孝之名。   皇上最为重视孝道,若是他敢,只怕是会断了自己仕途!吃准了这一点,她才敢将事情做到如此地步。   房间内水汽还在萦绕,林修睿穿好了衣裳,头发还湿着此刻也无心去打理,只面无表情的压抑着内心的愤怒,冷冷地看着跪在地上不停磕头的领路丫鬟。   “谁派你来的?”老夫人沉声问道,她与那些个命妇正在定山堂内交谈,眼前这个小丫头却匆匆跑来,言道三小姐落了水,这会正昏迷不醒,请老夫人过来看看。   小丫鬟心知坏了事,明白过来自己是着了张仪琳主仆二人的道,索性将这些个事情都攀到她头上,颤颤悠悠开口道:“是,是表小姐。奴婢本在门口当值,表小姐身边的巧慧找到奴婢说是三小姐落了水,奴婢不疑有他,未查明事情真相便来禀告了老夫人,还望老夫人恕罪!”   “没有旁的人了?”   “没有了!”小丫鬟目光闪了闪,赶忙摇头。   虞老夫人从手腕上取下那串佛珠,放在指尖捻着。且不论事实真相如何,少不得要拿着丫头杀鸡儆猴了,王府太久没有处置下人,倒是让这些个丫鬟奴才胆子大了起来。   与林修睿对视了一眼,他向着门口跪下请罪的张垣道:“拖下去关起来,待今日过后拔了舌头,以儆效尤。”   张垣心里愧疚,这事也算是自己护住不利,如若不是巧心将自己诓走,压根就不会出这些事,他点了点头,拖着不停告饶的小丫鬟地后领,一手捂住她的嘴,将人带了下去。   房间内只剩下了祖孙二人,老夫人叹了口气,“今日之事,你是个什么看法?”   林修睿撩袍冲着老夫人跪了下来:“孙儿让祖母失望了。”   老夫人喟叹一声,闭了闭眼,有些疲累:“每每遇到湘儿的事,你就会失去理智,水榭里头发生的事我都知道了……”如若不是林修睿不顾一切将人亲自抱到玉致阁,好好的招呼今日宾客,任凭张仪琳如何算计,怎会得逞!   林修睿将头埋得更低,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再一点,怀瑜是你亲妹妹,你与她未曾相处过生疏一点是正常,可你不能,不能不问缘由将所有事情都怪罪到她头上!”   “祖母!并非孙儿胡乱怪罪她,当时人人都见到了,确实是她推的莫芷兰……”   老夫人闻言重重将手上的佛主摔在了桌子上,发出巨大的声响,“在这件事上,我的确对你有些失望了。你欲处置你的嫡亲妹妹,还是二房的修言出手阻止,这叫旁人怎么想?顾怀瑜刚回府就是这般待遇?还是我王府传出苛待嫡女的名声好听?”   林修睿想要反驳,就听老夫人接着道:“修言说的不错,大理寺审案也会听两方之言,你听了吗?上次莫名出现的府内的蛇也是,我不信凭你的脑子想不通这其中关窍,你只是不愿意替她着想罢了!”   林修睿确实没有给顾怀瑜说话的机会,朝露与朝汐是林湘身边最为得体的丫鬟,是以她们一说,林修睿便信了。蛇之一事,林修睿不是没有起过疑心,但见林湘苍白着脸,可怜兮兮地望着他,这理智就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祖母,你别被她那副样子诓骗了!”他怔了怔,依旧嘴硬道。   “谁诓骗了谁还不一定!”老夫人见他冥顽不灵,事关林湘身世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顾氏二人如此劣性,保不齐林湘身上天生就带着点。   正说着话,前院的小厮忽然跑了过来,见跪在地上的林修睿有些呆愣在场。   “何事这么着急忙慌的!”   小厮猛地回神,面上倏然间挂起夸张的笑意:“二皇子前来给老夫人贺寿了!”   老夫人顺了两口气,被这糟心事闹的心情极度不快,这会子才稍顺过去点,叫起了地上的林修睿,便匆匆赶去了前院。   二皇子能来,可是给了林修睿极大的脸面,足以见他是何等的受重视。   待二人走后,影壁后的林湘才愤恨地命朝汐将她推到前院去,她来的时机刚巧听到老夫人与林修睿的对话,看样子老夫人是察觉出一点什么,打算偏帮着顾怀瑜了!   这对自己非常不利!她得好好琢磨琢磨,若实在不行,只能先下狠手了……   这边,因着巧儿一直在前院忙活着,也尚未知道张仪琳做出的好事,见到张译成的那刻,她面上有些古怪。   “少爷,您这脸……?”   张译成不自在的咳了咳,“无碍,前些日子摔了一跤,对了,我命你拿的东西,你拿到手了吗?”   巧儿点了点头,从袖兜里取出一块玉佩,“这东西她藏在了枕头下,我费了好些功夫才取到。”   张译成捏了她一把,接过玉佩仔细端详了片刻,是块水头极好的羊脂玉,正面浮雕着一簇梨花,背后是块镂空的瑜字,下头打着苍蓝色的络子,许是经常被人拿出来抚摸,玉佩油光水滑触手生温,下头的络子有些旧了,看得出年岁久远。   “这样,你去将她约到月沉池边,其他的我自己想办法。”   月沉池离摆宴之地最近,现下上午时间已过大半,大多都聚在了园子里,届时只需将顾怀瑜引过去,再闹出点动静,不怕没人知道!   巧儿扭了扭腰,含羞带怯:“那……事成之后?”   “你放心,到时你便是她陪嫁的丫头,等一过门我便抬你做姨娘。”   巧儿得了满意答复,整了整凌乱的衣袍,这才端着一边的托盘闪身从树笼后走了出去。   看着她的背影,张译成面上的嫌弃再也掩饰不住,若非为了得到顾怀瑜,他决计不会看上巧儿这等平庸之人,貌若无盐还想做姨娘,怎么可能!   巧儿端着点心进了水榭,将凉了的茶撤下,立在一旁表情欲言又止,踌躇地不得了。   顾怀瑜看了一眼面前的白釉茶碗,抬起头问:“有什么话就说,这般吞吞吐吐作甚?”   巧儿看了眼二房三人,对着几人福了福身子,压低声音朝顾怀瑜道:“请小姐随奴婢来一趟。”   下了台阶,顾怀瑜才问:“何事不能当着人说?”   “小姐,奴婢方才经过月沉池旁的时候,有人给我塞了这么个纸条,说是请您务必过去一趟。”   顾怀瑜接过巧儿递过来的纸条,看上面写着:我知道你的秘密,若不想我多嘴,月沉池垂柳树下见。   “谁给你的?”   巧儿摇头,“奴婢不认识,看起来脸生,不像是府内的人。”   顾怀瑜有些好笑,这张译成脑子是真的不太成,如此拙劣的借口也能想到,这般正大光明递了纸条,就不怕她叫了人去再打他一顿?   “行吧,你带路。”   月沉池里载满了荷花,正值春日,池中莲台朵朵,春风拂柳而过,莲叶轻摇,带着荷香入鼻。   张译成躲在假山之后,见着巧儿领着顾怀瑜款款而来,她身后只有红玉和绿枝,瞬间松了口气。方才他还担心着,若是二房的人跟着一起来了,这事便只能另想他法。   心跳的有些厉害,他咽了咽口水,一双眼睛似被一股力量牵扯,视线落到顾怀瑜身上便再也挪不开半分。   她今日穿着一身红衣,鬓上的赤金步摇随着步伐轻晃,无端地,张译成便幻想起了,日后她嫁给自己时,一身嫁衣,会是何等模样。   红玉总觉得有人在暗中看着她们,芒刺在背,似被饿狼盯上,有些忐忑道:“小姐,要不咱们还是回去吧?也不知道是谁相邀,奴婢总觉得有些不大好。”   顾怀瑜缓缓道:“既然都到了这里,就顺带看看,青天白日的会出什么事。”   到了位置后,巧儿默默地退到了三人身后,张译成深吸了几口气,捂了捂藏在心口处的玉佩,听见顾怀瑜在问人在哪里之后,心里那股子冲动再也忍不住,猛得从假山后头扑了出去。   眼见着佳人就在眼前,触手可得的距离,顾怀瑜却忽然转身,一把扯下头上的簪子,向着他的腰间就刺了过去。   张译成只觉腰腹处一麻,钻心的疼瞬间蹿了起来,他不可置信地看着顾怀瑜,下一刻,前些日子受到重创的下身又被狠狠踢了一脚。   张译成痛叫一声,捂着腿间蜷缩到了地上,却被身后的绿枝一个飞踢,只听普通一声,整个人掉落到了冰冷的池子里。   “救命……救命啊!”连着灌了好几口脏水,张译成觉得自己今日就要命丧于此。   这一系列的动作几乎是在瞬间完成,在张译成落水后,呆愣了半晌的巧儿才开始尖叫出声。   “喊什么!”顾怀瑜回头看了她一眼,冷声道:“池水不过半人高,他要死淹死就奇了怪了!”   张译成停止了呼喊,有些尴尬地从池子里站了起来,脸上盖着淤青的脂粉被洗掉,露出青紫的眼眶,身上哗啦啦落着泥水,说不出的滑稽。   “你们在干什么!”   老夫人身后跟着大群闻声赶来的人,见到池子里的张译成时简直要被气死了,刚消下去的火腾地又冒了起来,连带着看向顾怀瑜的眼神都有些愤怒。   “祖母。”顾怀瑜屈膝行礼,看向她身后的一众人。   林修睿站在一位玉树临风的男子身侧,那人穿着绛紫色衣袍,衣领袖口以金丝滚边,高额挺鼻,一双丹凤眼微挑,嘴唇很薄,以相学来讲,此种面相最是阴冷薄情。   林湘被人推着紧随其后,在看清眼前的状况后,嘴角含笑眯了眯杏眼。   老夫人面色阴郁看着张译成,声音一沉:“怎么回事!”   反正已经丢脸至此,张译成索性也不再要脸面,对着老夫人拱手道:“请老夫人恕罪,今日是表妹约我至此,言道倾心于我,想嫁我为妻。说是……要我求到老夫人跟前,原本一切都好好的,谁知见着远远走来几人,表妹却不知怎的,一脚将我踢下了水。”   老夫人听了,目光死死盯在张译成身上,这话她是半句不信的,方才出了张仪琳那般没皮没脸的事,现下张译成又来这么一出,真当王府内的人没脑子吗。   这兄妹二人也还真对得起双生子的名号,做起下作之事,连套路都一模一样。   张译成见老夫人不说话,视线似刀子般刮在他身上,池水被风一吹,他冷得打了个寒颤心虚地垂下了脑袋。   “老大家的,此事你怎么看?”半晌,老夫人才转而问旁边的张氏。   张氏见张译成面上挂着淤青,佝偻着腰,头发湿漉漉搭在脸上,头顶之上还插着两根碧绿的水草,心里既心疼又有些嫌弃。   “这事关乎着怀瑜的声誉,译成你可不能胡说!”   张译成咬了咬牙,狡辩道:“姨母,你是知道的,平日里我何曾说过谎话?”   老夫人见张氏那般犹犹豫豫的样子,就知道这个媳妇是个没脑子的!   “怀瑜,你来说说,怎么回事?”   顾怀瑜拢了拢长发,将那张纸条递给老夫人:“先前有人将此物交给巧儿,孙女便想着来看看究竟是谁,哪知走到这里,表哥却忽然从假山后扑了出来,孙女以为是哪个贼人趁今日人多混入府中,遂才刺了他一簪子,将人踢落水中,未曾料到会是表哥。”   老夫人展开一看,猛地将纸条揉成了一团,秘密?顾怀瑜的秘密可不就是被顾氏抱走养大,这事知道的人不多,到底是谁漏了风声出去?   她不着痕迹的将视线扫过几个知情的人,在看到林湘脸上还未来得及收回的那抹笑意时,眯了眯眼。   难道是她做的?可这不可能,这事一捅出去,林湘的名誉也会受损。   张译成那张纸条本是临摹着字帖写的,他刻意改了自己写字的习惯,自然有把握不被人看出来。   “你胡说!分明是你给我递了条子,我才过来的!”   顾怀瑜理也不理大叫着的张译成,接着道:“况且,我回府不过一月,与表哥并未见上几次面,怎会倾心于他?”   老夫人点了点头,刚要说话,就听林湘的声音传来:“是啊,祖母可得明察,到底是谁借了妹妹的名号,约了表哥来此,又是谁给妹妹递了信让她过来。表哥到府上不过数日,又与妹妹无冤无仇,何故要冤枉她呢?”   张译成目光闪了闪,没想到林湘在这时候会帮着他说话,手忙脚乱的被小厮从池子里拉起来后,掏出怀中的玉佩。   “我有证据!这是表妹赠与我的随身之物,老夫人请看。”   虞老夫人闻言,柳眉紧蹙,紧接着拿过玉佩仔细瞧了瞧,见那样式的确像是顾怀瑜的东西,难道真的是她猜错了?   “妹妹!你真的……你怎可做出如此私定终身的事!”林湘瞪大了眼睛,似不可思议。   顾怀瑜猛地看向她,目光如剑刃般泛着寒光:“这东西是不是我的还两说,姐姐可要慎言!我毁了闺誉是小,若王府的名声被毁,你担不担得起!”   “这东西是不是你的?”老夫人皱眉道。   “是……”顾怀瑜刚张口说了一个字,就被一直保持着沉默的二皇子缓缓开口打断:“如此说来,倒是郎情妾意……”   老夫人面色变了变,她倒是有心想要压下此事,可眼下二皇子已经开了口,这事就不太好办了!   “原来二皇子如此博学,下官倒是不知郎情妾意可做这般用……”只听到一道慵懒声音响起,众人回头,立马吓得睁大了眼睛。   池旁轻风吹得莲叶轻摇,明媚的阳光下,玉冠乌发的宋时瑾缓步而来,见他嘴角噙着些许冷笑,众人莫名觉得周遭温度都生生下降了两分。   “宋大人,您怎么来了?”有人凑了过来,状着胆子问。   宋时瑾这人,生性乖张怪异,一不喜人直呼其名,二不喜应酬往来,平日里谁家办事他都不去,却没想在这时候来了王府。   “怎么?本官来不得?”   那人浑身一震,心道完了!莫不是他今日心情不好,一句话便惹了他不快!   他擦了擦额角冷汗,“下官不是这个意思……我……”   话还未说完,就见玄色的皂靴从眼下经过,再抬头时,宋时瑾已经越过自动分开的人群,走到了中间。   “宋大人!”二皇子不悦的开口,他自然是听得出方才宋时瑾的出言讽刺。   宋时瑾侧身,语气恭敬但站得笔直:“下官在,二皇子有何赐教?”   二皇子噎了噎,总不能直接诘问,你方才何意!   “你说这是顾三小姐的贴身之物?特意赠你私定终身?”宋时瑾也不等二皇子说话,转身看向张译成。   由他问话,旁人自然不敢插嘴,就连二皇子也忌惮着,如今正是紧要关头,宋时瑾手握重权,在父皇面前甚至比他这个儿子还得脸面,若是能将他收入麾下,于自己是不可多得的助力,想到这里,二皇子才勉强压下心头不快。   张译成咽了咽口水,硬着头皮点头:“是!”   宋时瑾呵笑,“本官竟不知自己的东西什么时候成了顾三小姐的贴身之物?”   顾怀瑜有些诧异地看向他,他个子很高,需得仰着头才能看清,他眉眼逆着光,长发漆黑如瀑,狭长的眼眸不怒自威。   这玉佩分明是自己的,为何他要揽到他身上?   张译成更是吓得腿软,他暗暗看了巧儿一眼,见她神情比自己还惊恐,一时间也摸不着头脑。   “前些日子本官府中进了贼,什么不偷偏偷了我这枚玉佩,却没想在你手上见着了。”宋时瑾目光扫过众人,缓声道。   莫缨在一旁抽了抽嘴角,暗道,宋大人说瞎话的本事又高了不少。那府中跟铜墙铁壁似的,谁能偷了你的东西去。   张译成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怎么都没想到巧儿费尽心力拿来的东西会是宋时瑾的。   “这……这……”   “莫缨!”不给张译成辩解的机会,宋时瑾道:“拿鞭子过来。”   重重吸了几口气,他无法忍受那个男人肮脏的手触碰顾怀瑜,哪怕是一片衣角也不行。所以,无论张译成今日怎么说,宋时瑾就是无理也要搅上三分,总之这顿鞭子他是跑不掉的。   对宋时瑾这幅强词夺理的样子,莫缨觉得好笑又心疼。他从早上便跟着宋时瑾来了王府,却见他命下人带了礼进门后,自己闪身从外墙飞进了府内。   在看到那个莫家千金想要推倒丫鬟的时候,差点没稳住从房顶上落下去,莫缨正欲出手,便见宋时瑾不知从哪里摸了块小石子出来,精准的向着那个端着墨的小丫鬟投去。   他跟随了宋时瑾那么多年,还从未见他趴过墙角,更别说偷偷出手救人。   莫缨还未来得及动作,便见在候在一旁的林织窈蹬蹬小跑过来,将腰间的软鞭取下,“给你。”   宋时瑾接过,手腕一甩,鞭尾在空中打出啪一声巨响,张译成听到这声音,恨不得立马晕死过去。   宋时瑾的名号谁满京城上下谁不知道,不管他占不占理,他说的话便是理。他也不知道怎么好好的玉佩就成了宋时瑾的东西,刚要开口辩解,啪一声,鞭子便在脸上打出了一条血红的印记,将他即将出口的话钉死在了喉咙里。   林修睿握了握拳,脸色有点发青,“宋大人!”   不管怎么说,张译成终究是王府亲戚,宋时瑾这般做,竟是一点脸面也不给人留。   宋时瑾垂了垂眸子,指甲掐进了手心,若不是碍着人多,他这一鞭子是要抽到林修睿身上的,致死他也忘不了,顾怀瑜曾经受到的伤害。而林修睿便是间接的凶手!   “世子有何指教?”   林修睿见他面色不善,咬牙拱手道:“这张译成乃是我舅家表亲,宋大人不问缘由这般折辱,是否有些不妥。”   “哦。”宋时瑾转身看着他:“我倒是不觉得我责罚一个偷盗我玉佩的小贼是不妥的行为。”   林修睿一听便知道他这是随意找的理由,什么小贼,分明是他故意的!   “这事我日后定给宋大人一个交代……”   “不用。”宋时瑾挥了挥手,将鞭柄对调,向着顾怀瑜递去:“既然世子觉得由我来打不妥,那便让三小姐替我。”   “还请宋大人看在我的面子上,放张译成一马。”   整个场面鸦雀无声,都能看得出宋时瑾今日是刻意在找麻烦,但无人敢说出来。   “你的面子?”宋时瑾盯着义正言辞的林修睿,勾起一抹嘲讽:“竟是比你亲妹妹的声誉还重要了!”   所有人都敛住了呼吸,甚至已经将顾怀瑜和张译成的事抛到了脑后,满心里都是惊诧,这荣昌王府到底是哪里得罪了宋大人,被这么挑刺。   林修睿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原本半分的恼怒在看清别人或嘲笑或可怜的目光后,上升到了十分,脱口而出道:“宋时瑾,你真的要做得这般绝?”   宋时瑾眯了眯眼睛,时瑾这儿子从他口中吐出,都是一种亵渎:“我若是要,你待如何?”   气氛骤变,好些人已经往后退了一步,生怕这怒火就烧到了自己头上。   二皇子见势不好低声呵道:“修睿!”   周围倒抽一口凉气的声音响起,其中最为惊讶的还属顾怀瑜,心中多日来的猜想得到了证实,她既惊又喜。   综合昔日种种,顾怀瑜生出一种,宋时瑾今日会这么做,是来替她撑腰来了。   林修睿堰旗鼓息,为了张译成与之对上显然不是明智之举,但他这般不给自己面子,心里又升起一股浓浓的不甘。   身份已然暴露的宋时瑾,默默捏着鞭子踌躇许久,这才敢转身看向顾怀瑜,见她眉眼晶亮,眸中带着喜意,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你来替我抽。”因为紧张,他嗓子眼有些发紧,说话声不在冰凉,而是带着一股压抑的沙哑。   老夫人盯着二人,若有所思,半晌后才默默叹了口气。暗道今年究竟是犯了哪路太岁,一个个的都成了不省心的!   张译成的心一下变得瓦凉,当着这么多人抽他,痛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这就代表了此事在宋时瑾的一句话下盖棺定论,他不仅没有坏了顾怀瑜的名声,反而成了偷盗玉佩的小贼,还妄想攀诬王府小姐,不用想也知道,日后自己这名声,怕是全毁了。   顾怀瑜一双漆黑的眸子望着宋时瑾好半晌,在所有人都以为她不敢动时,抬脚上前从宋时瑾手中取下了鞭子,捏在手心。   “好啊!” 第28章   她的声音犹如磬玉相击,清脆又带着微凉的寒意,让张译成有种被冻住一般的感觉,眼睁睁看着她一步步缓缓走来,连呼吸都窒住了。   顾怀瑜背对着众人,他能清晰地看到她眸中那股子深刻的恨意,阴森森的眼神扫得他头皮发麻。   顾怀瑜的手,在捏住鞭子的时候缓缓握紧,扬眉看着面目全非的张译成,脑中却浮现的是上辈子的场景。   “表妹心悦于我,是她约我来此!”   “表哥生得玉树临风,妹妹也值碧玉年华,正是青春妙龄,生出点女儿心思也是人之常情……只不过,这高门宅院不比乡下,不是你看上了就能随意为之,若真喜欢,大可禀了祖母,央人说道。”   “是啊,到底乡野长大,半点规矩不懂!”   最后,停止在了老夫人失望厌恶的眼神上,“关进祠堂!”   顾怀瑜当日百口莫辩,后半生的磨难自此开始!   “啪”一声,软鞭打上皮肉的脆声炸响,在张译成脖颈处描出了一条鲜红的线。他痛叫一声,整个人忍不住往后退去。   “莫缨。”宋时瑾缓缓出声。   莫缨就极有眼色的叫上旁边的人,不知道从何处拿来了一条麻绳,将人拖到了树上吊起来。   林修睿不死心,张口道:“大人这么做是不是过分了!”   “哦,是有点。”宋时瑾侧头看了他一眼,顿了顿才笑道:“可我这人就喜欢折磨人,我的东西不是谁都有资格碰的。”   这话在场的人倒是认同,但凡见过他平日对待仇敌手段的,都默默点了点头,吊起人来打,这才哪跟哪,虽是有点丢面子,但还能保住命不是。   顾怀瑜眯眼看着,出手抽了一鞭之后,深深吸了一口气,那股子不甘不化的恨意,像找到了出口,终化作取之不尽的力气涌上四肢百骸。   张译成拼了命的挣扎,也只能堪堪将脚尖垫在地上,不停的痛叫、恳求、认错,可鞭子落在身上却一下比一下重。   恍惚间他觉得自己就像一条牵着丝吊在树上的虫子,任由人宰割。   足足抽了有半个时辰,顾怀瑜这才感到脱力,气喘吁吁地停下手,而树上的张译成早已被打的全身没一处好的地儿,两眼翻白,口中不停喃喃: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宋时瑾看了顾怀瑜一眼,才道:“偷我东西这事,本官就不与你计较了。”   老夫人捻着手里的佛珠,今日被张译成兄妹二人气出的那口浊气,居然莫名的舒坦了起来,可又想到自家的脸算是丢了一半,只淡淡说了声:“将他带下去吧。”   几个下人闻言,接连看了张译成身后的莫缨一眼,见他没有表态,才七手八脚,将被抽的半死的张译成从树上放了下来。   他的锦袍早已被抽的稀碎,在放下他的同时,堆叠在肩头的袖口滑下,随之掉出一张叠好的纸。   林湘有些不甘心这事就这么过去了,视线在宋时瑾手中的玉佩上转了一圈,疑惑的开口:“可是,妹妹方才不是说,玉佩是你的吗?怎的现在又成了宋大人的,莫非其中有什么误会?”   宋时瑾的出现太过突然,打人的理由更是莫名其妙,难道这其中还有什么隐情?林修睿琢磨了半晌,眉头微微蹙了起来。   顾怀瑜并未回头看她,而是抬脚上前捡起那张纸条捏在手中看了一下,这才抬头看着林湘:“我何曾告诉过你那玉佩是我的?”   林湘捏紧了轮椅扶手:“方才你明明说是!在场的人可都听到了。”   “那你听我说完了吗?”顾怀瑜笑了笑,“我是想说,我是有一块与之相似的,可这玉佩也有些年头了,我怎么可能用得起如此名贵的玉料?”   “那你能解释为何玉上刻着你的瑜字?”林湘抿唇,死咬着不放。   顾怀瑜摊了摊手:“我怎么知道,东西又不是我的。”   林湘气得闭眼翻了个白眼,就听顾怀瑜语带古怪的说:“我说呢,我与姐姐无冤无仇,为何你非要死咬着将此事冤枉到我头上!原来是怕东窗事发?”   刻意停顿了半晌,顾怀瑜才慢悠悠道:“姐姐正值碧玉年华,青春妙龄之际,春闺寂寞也是人之常情……只是若真喜欢,大可禀了祖母,央人说道,何故要做出此事呢?”   她语态缓慢,说不出的嘲讽,林湘气红了脸,呵斥道:“你胡说什么?”   顾怀瑜抖了抖手中的纸条,上面写着: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昭昭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这是张译成仿照着字迹写的,他原想自己写首情诗,奈何胸无点墨,只能借用前人诗词。   “我可是记着,姐姐写字惯爱中锋入笔,收尾藏锋之时每每要在末尾处顿笔……”   林修睿一看,面色突变,林湘的字是自己亲自教的,自己一眼便能瞧出,那字迹定是林湘无疑。   “你胡说!”林湘坐在轮椅上,着急得想要站起来,却因坐的太久加之双腿酸痛,猛地扑到了地上,羞愤难当,她面色极差,恶狠狠看着顾怀瑜:“你说,是不是你故意栽赃!”   顾怀瑜神色不变,缓缓道:“姐姐这话从何说起?众人皆见这纸条是从张译成身上掉出,我连碰都未曾碰到他,姐姐就这般着急,难道是心虚?”   “我心虚什么!我是何身份,他又是何身份,我怎会瞧得上他!”林湘无从辨别,怒气冲冲说了一大段之后,才转头看向林修睿:“哥哥,你相信我!”   林修睿听得她的声音,这才从愣怔中回神,他一直以为是顾怀瑜与张译成有了什么牵扯,却没想到从张译成身上掉出了这东西,略一思索过后便想明白了。   张译成这是做了两手准备,看哪个比较好下手便扯到谁的头上,当时林湘被泼墨,又摔到昏迷,他便退而求其次,找上了顾怀瑜。   “我自是信你的。”他抬脚上前,将林湘搬到了轮椅上坐好。   事态发展成了这样,是谁都没有料想到的,眼下围观的人如此之多,这事绝对不能再闹下去了!   林修睿蹙了蹙眉,转身对着身后众人拱手道:“今日之事让诸位贵客看笑话了,这玉佩并非我小妹所有,字迹也实属仿造,事情真相如何,我必定会深究。眼下时间已经不早,还请诸位移步膳厅!”   众人热闹看的津津有味,今天这趟简直没有白来,事情一波三折,变化太快,虽有遗憾不能再看下去,但就这些也够谈论好一阵子了。   一连牵扯进去两个孙女,一个孙儿,还闹得这般众人皆知,待宾客一走,唯独剩下宋时瑾抱手靠在旁边的假山之上,老夫人不好出口赶人,索性随了他去。   深吸了两口气,这才怒视着张氏道:“这就是你的好侄儿,好侄女!”   张氏额上早已冷汗涔涔,吓得说不出话,连她也未想到这兄妹二人会如此胆大妄为,忙跪倒在地。   “老夫人息怒。”   “立刻将那两人给我送走,从今以后不得踏入王府半步!”老夫人怒喝:“这个家你也不用打理了,宴席之后将库房钥匙和账本交到寿安院。”   张氏瞪大了眼睛抬头,看着林修睿,只期望他能为自己说两句话。   林修睿抿了抿唇,就听老夫人冷声道:“你就是求睿儿也没有用,既然没有能力管好王府,那就别管了!”   老夫人态度坚决,张氏知道再说下去也没有半分作用,身子一软,跪坐到了地上。   众人神情各异,顾怀瑜面无波澜好似置身事外,林修睿低头看着石板不知在思索什么,而林湘则紧张的捏着自己的裙子。   果不其然,下一刻就见老夫人对着她说:“腿好之后,罚跪七日祠堂!”   林修睿不可置信地看着老夫人,劝道:“祖母!湘儿今日也是被人冤枉,你怎能……她自小未曾受过这种委屈,一直娇养着长大,怎么受得住!”   说起这个,老夫人态度更加坚决了:“委屈?就是因为王府从不给她半点委屈受,养的她这个性子无法无天,今日这纸条我相信是张译成栽赃,可若是她无心,张译成是如何取得她的字迹的!”   林湘浑身一震,如今也反应了过来,难道是自己身边出了内奸?她想张口反驳,却见老夫人审视的目光投来,她着实有心陷害顾怀瑜,可现下不知内奸是谁,也不知老夫人究竟知道了多少,只能不甘心地低下了头。   顾怀瑜这时却忽然跪倒在地,柔声道:“今日孙女做事鲁莽,惹出这般祸端,未看清是表哥就打了人,连累王府声誉,还请祖母责罚。”   她言辞恳切,面上无一丝心虚,磊落地看着老夫人。   老夫人眯了眯眼,细细思索了一番,宋时瑾今日态度委实太过古怪,他身居高位连二皇子也要礼让三分,凭张译成那个本事,怎么可能见得到他?又与他怎么扯上恩怨的?   对于偷盗一事,相信有脑子的人都不会去相信!难道,是这丫头与之有什么牵扯?可是她自幼被关在顾宅,与外人几乎没有相见的机会,也不太可能有旧情存在。   老夫人看了顾怀瑜一眼,眉似远山含黛,眸如黑曜睫似羽,肤白胜雪,面含桃花,今日这般华丽的衣着,竟又带出些许浑然天成的妩媚,身为过来人,她深刻的知道,如此容貌最是惹人怜爱。难道是……   “今日之事,你是有些过错,既自己知晓自己鲁莽,便去誊写百遍静心咒吧。”老夫人拿不准如今宋时瑾对顾怀瑜是何态度,也不太好过多责罚,且今日她也算是枉受无妄之灾,只能从轻责罚。   前院离不了人,老夫人处置完后,便由身边的丫鬟扶着走了。   林湘这才抬头,咬牙切齿道:“顾怀瑜,你真是好样的!”   “比不过姐姐半分。”与之虚与委蛇许久,今日也算是撕破了脸皮,顾怀瑜索性反唇相讥。   “你给我走着瞧!”林湘被气的一口气怎么都咽不下去,越见她那明艳的面容越是烦躁,索性道:“哥哥,我们走!”   顾怀瑜看着几人远去的背影,邪邪笑了笑:“好啊,走着瞧。”   话音刚落,就听旁边一声轻笑响起…… 第29章   顾怀瑜敛去脸上阴沉笑意,顺势转身向着宋时瑾福了一礼,疏离道:“方才之事,多谢宋大人。”   “谢我作甚。”宋时瑾顿了顿,意味不明道:“。……本就是我的……”   目光所及,便是顾怀瑜乌黑的发顶,她穿着他送的衣服,棠红色的浮光锦勾勒出姣好身形,裙摆上的团花在骄阳下绽放,满池莲香绕鼻,宋时瑾看了又看,怎么也挪不开眼。   心中暗自琢磨,该叫辜九再去收罗点东西了。   “如宋大人无事,我便先告退了。”顾怀瑜理了理裙摆,竟也不等他作答,便抬步向着前院走去。   “等等……”面对她的疏离,宋时瑾有些踌躇,张口叫停又不知道该如何说,长指微屈,扣着袖口的滚边,“我……我……”   顾怀瑜回头,面上毫无波澜,语气淡淡:“宋大人还有何吩咐?”   红玉看了一旁泰然自若的绿枝,抿着唇,低低的声音从齿间漏出:“怎么办?小姐这般态度对着宋大人,是不是要得罪宋大人了?”   绿枝好整以暇看着不远处二人,低声回道:“不会。”   果不其然,下一刻就听宋时瑾毫无气势的声音传来:“你,不用如此客气的。”   说完又开始懊恼,他何曾有过这种忐忑的心情,居然连一句要紧话都讲不出来!   脑海中仿佛有个声音在唾弃自己,“你说啊,你说啊?你怕什么,你问她啊,问她还记不记得你!”   话音刚落,就见顾怀瑜猛的转身,向着他缓步而来。   一如当年,她背对着光线,身后似有霞光万丈,下一刻就会将他从黑暗中救赎。   距离越来越近,周围的一切都黯淡到不复存在,她的每一步都似踏在他心跳的节点上,宋时瑾喉咙哽了哽,一时间呼吸都有些滞塞。   目光相触,她本面无表情的脸上,忽然出现了笑容,眉眼唇角瞬间攀上笑意,眸光闪亮,向着他伸手。   “这是我方才偷偷藏起来的点心,你尝尝?”   数千次的午夜梦回,这是初见那日,她对他说的话,已如刀刻斧凿般印在宋时瑾的脑海中。   他拢在袖口的手,缓缓捏紧,声音有些嘶哑:“好啊!”   白皙的掌心内,一颗琥珀色的松子糖,散发着香甜的味道,甫一入口,宋时瑾那颗漂泊不定的心,落了地。   昔年旧时之味,终于找到了!   “好玩吗?”顾怀瑜灿然的笑意渐渐诡异:“宋大人?”   宋时瑾张了张嘴,开不了口。只是对于她疏离的叫着宋大人,有些难受。   “你早就认出我了?”虽是问句,顾怀瑜的声音却是肯定。   宋时瑾点了点头,“第一次见你那天,在朱雀大街上。”   顾怀瑜眯了眯眼,“所以,青衣巷那次,你是特意回去的?”   “我不是跟踪你!”宋时瑾咽下口中的糖,忙道:“那次是碰巧了!”   “那么,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我……”   “既然宋大人有难言之隐,那我便不问了。红玉,绿枝,走了。”   “等等!”宋时瑾一咬牙,低声道:“我怕你怪我。”   顾怀瑜疑惑:“怪你?”   “怪我,没有当个好人。”宋时瑾点头。“让你失望了。”   “好人……”顾怀瑜口中呢喃,思绪猛然拉到了孩提之时,她说,“宋时瑾,你将来会有大出息!宋时瑾,你要当个好人。”   宋时瑾见她许久未说话,正是忐忑之时,只听她幽幽道:“正巧,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小姐,开宴了!”   垂花门外一小丫鬟匆匆而来,打破了氛围。   莫缨正侧身躲在柳树后头看得起劲,被这丫头一搅和,什么八卦也听不成了,恨不得当场冲出去捂住她的嘴!   千年难得一见的场景,就这么没有了!随即,他视线落到了顾怀瑜身上,如果多与三小姐会面,那是不是……   “嘿嘿!”   顾怀瑜侧头收敛了笑,向着丫鬟道:“就来。”   宋时瑾刻意等她先走,视线落到她背影上,舒心的笑了笑,回味了两圈口中松子糖馥郁的味道,这才抬脚跟了上去。   “莫缨,回去之后与我切磋一番!”   临走之时,宋时瑾顿了顿脚步,声音又回到了冰凉的状态。   一番觥筹交错后,充满了闹剧的一天散场。   登宵阁内,林修睿屏退了屋内的丫鬟,向着上位坐着的二皇子道:“二殿下请用茶。”   二皇子睨了他一眼,没有动作,手指在身旁的茶桌上轻轻叩响:“方才那个便是你妹妹?”   林修睿点了点头:“是,她刚从临州回来,乡野长大不知礼数,让二殿下见笑了。”   二皇子抬了抬手,若有所思道:“我倒是觉得她与旁人不同。”   顾怀瑜这长相,就是放到宫里也是少见,且心性不错,方才对着那么多人的质疑,也能泰然处之,一句一句将林湘往圈子里套。   这么一比,连二皇子都觉得林修睿有点眼瞎起来。   林修睿闻言,心中一跳,摸不准二皇子是何意思,“难道您……”   二皇子斜眼看着他,心下明白林修睿的想法,摇了摇头,缓道:“你以后要与她多亲近亲近,必要时站到她那边,切不可再出现今日这般举动。”   见他面有疑虑,二皇子探手在桌上写了个宋字,林修睿瞪大了眼睛,稍微一想便转过了弯来。   宋时瑾这人,生平从来不为任何人说话,眼睛长在了头顶,一张嘴便能气死人。平日里与自己最是不对付,但不知为着什么一直没有朝自己下手。   寿宴的帖子也是林修睿碍于面子,随便下了一张,却没想到他真的来了,光是这一点就足够惹人意外了,更何况,他还忽然出手教训了张译成,而且,叫谁不好,偏偏叫了顾怀瑜替他动手。   “我瞧着,今日他看你那妹妹的眼神有些不太对劲,若你能拉拢了顾怀瑜,再适当制造点机会……”   林修睿细细思索了一番,只能点了点头,“属下知道了。”   二皇子眯了眯眼睛,低声道:“如今汴梁与荆州齐齐出了纰漏,若这事捅到父皇那里,我们谁也没有好果子吃。为今之计只有将宋时瑾拉入我门下,方才能解此困境。”   荆州那边山脉绵延、密林丛生,二皇子所谋之事甚大,早些年便暗中笼络了荆州总督高远,借着剿匪之名,秘密在深谷之中屯了十万精兵。   那么多人的衣食,日常训练,和兵器,这笔开销不在少数,自然需要大量的财利支撑,二皇子虽生于皇家,但也拿不出这般多的银子,是以,汴梁那般错综复杂的水路运输便成了最大的财利来源。   可是在月前,荆州却忽然冒出了一批人悄悄在打听养兵之事,也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这边虽是下了死令捉拿,但那伙人武艺高强,竟突围而出,不见了音讯。   一直到今日,也没能找到,就像是从未出现过一般。   紧接着,汴梁的生意也出了好几次问题,码头那边,十余艘载着将要贩到外邦的货物,皆被撞毁,一伙子打着江湖名号的绿林之人以迅雷之势吞噬了码头。   二皇子不便出面震慑,江湖之人更是不惧地方官员,且他们接手码头是过了明路的,若是做的太过分,汴梁指不定会乱成什么样子!   两边齐齐出事,不得不让人怀疑是有人暗中盯上了他们。二皇子正是焦头烂额之际,京中笼络的大臣又接连被宋时瑾斩杀了好几个。   他不是没怀疑过这幕后之人就是宋时瑾,可等了这么久,也未见消息捅出来,这根本不符合他睚眦必报的性子。况且二皇子派人暗中探查过了,宋时瑾也并未与人在这段时间有过多的接触。   眼下朝中暂分三派,一方已经归顺二皇子,一方保持着中立,这另外的变数,便是宋时瑾。   他手握重权,极其得皇上信任,如果能将他拉拢过来,中立的一方自然不足为惧。   也只有将他拉拢过来,才能将屯兵一事掩盖过去,毕竟,就二皇子所知,皇上是给了他兵权的!   将要交代的话交代完,二皇子便告了辞,他走后不久,林湘就被丫鬟推着进了登宵阁。   “哥哥?”林湘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哥哥?”   林修睿猛地回神,将她从轮椅上抱下来搂到怀里:“何事?”   林湘噘了噘嘴,娇嗔道:“没事就不能找你吗?”   林修睿笑着,伸手捏了捏她圆润的鼻尖:“能,自然是能的。”   林湘这才哼了声,扬声道:“哥哥,你可得替我做主,我今天都要被顾怀瑜气死了。”   林修睿挪开了看着她的视线,没有接话,就听她继续道:“先是被她使坏丢了那么大的脸,现在那些个小姐们还不知道怎么嘲笑我呢,还有,那纸条,定是她偷偷塞到张译成身上的!”   林修睿思忖片刻,抿了抿唇道:“你若是真那么讨厌她,日后不与她相见就是,总之有哥哥在,不会让你受了委屈。”   林湘低垂着脑袋,眼神复杂,难不成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为何林修睿的态度转变的如此之快,往常她这么一说,林修睿都会替她找补回来的。   “哥哥!难道我就这么任由她欺负吗?”   “若是有朝一日,她将事情捅了出来,怎么办!”   “我知道,她始终是你亲妹妹,我……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外人……”   “不要乱说!”林修睿打断林湘的自怨自怜,见她神色着实可怜,心下有些不忍:“无论如何,我心里,只有你这个妹妹!这话以后不要说了。”   林湘眼眶噙着泪,默默点了点头。   林修睿叹了口气:“你待我细细想想,这事还得从长计议。” 第30章   月上柳梢头,热闹了一整天的王府重新安静了下来,前院里的下人还在收拾着残局,门口艳红的灯笼照出一片暖意,应酬了一整天的老夫人斜斜倚在帛枕之上,吁了一口气。   白嬷嬷忙递上了一杯茶,宽慰道:“老夫人舒心。”   老夫人接过茶碗抿了一口,随手搁到旁边的凭几上,遣了房内候着的丫鬟出去,若有所思地开口:“也不知瞒下林湘的身世,对这几个孩子来讲,是错还是对!”   白嬷嬷心下一凝,小声道:“自然是对的,老夫人这般做可都是为了王府着想。”   叹了口气,老夫人才道:“我总感觉湘儿是知道了什么?又或许是哪里出了纰漏,自怀瑜回来开始,这府中就不曾安生过。”   “府中这么些年只有湘儿小姐一位嫡女,打小便被各位主子当眼珠子般疼爱着,这忽然出现一个妹妹,想来心中有些隔阂也是正常。”白嬷嬷顿了顿,只能劝慰:“三小姐是个招人疼的,相处久了,两位小姐的感情自然就好了。”   “但愿如此吧!”   室内安静了许久,老夫人闭眼捻着手中的佛主,这是她思索时素来爱做的动作,白嬷嬷见状,躬身立在一旁,连呼吸都放轻了些。   良久,才听老夫人出声道:“俪珍,你觉得宋时瑾这人如何?”   俪珍是白嬷嬷闺名,自虞氏当上老夫人那天起,已经许久没有人唤过这个名字了。   白嬷嬷怔了怔,却是垂下了头:“奴婢不敢妄议。”   老夫人想了想道:“无碍,这里就咱们主仆二人,当是闲谈罢了。”   白嬷嬷是老夫人的陪嫁丫头,在老夫人还是闺阁少女之时便一直服侍着,是个极为稳妥的人,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你也别有所顾忌,直说便是。”   斟酌许久,白嬷嬷才道:“能在这么年轻身居高位,古往今来少有人做到。只是这性子……”   老夫人默默点了点头,这话她倒是认同。   宋时瑾这人,只听名字是个温润之人,实则桀骜阴狠,是当今圣上的宠臣爱将。   以文官入仕,却在边境蛮夷之人来犯之际,毅然投身战场,彼时他还是温润亲和模样,谁也不看好,但大周向来重文轻武,上任将军战死,朝廷正值用人之际,皇上也不知为何,允了他去。   结果却是出人意料,上了沙场之后他便撕掉了温润的皮,展露出嗜血阴冷的性子,边境之地的血汇成了河,生生将大周版图往外扩张了几分。   他心太狠,手段太毒,战功卓越声望日隆,直至蛮夷之邦问得名号便不敢来犯。   平定之后,班师回朝,他却依旧稳坐文官之职,只是已无人敢小觑,直至今日,可谓是位极人臣。   “你觉得,他今日此举是何意?”老夫人扣了扣指尖,像是在问自己,也像是在问白嬷嬷。   白嬷嬷呼吸一滞,“奴婢不知。”   “罢了,多思无益。” 老夫人叹了口气:“林湘那边,你命人好生看着点,我这心绪老是不怎么安宁,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在发生。”   话音将落,绕在手间的佛珠却骤然断裂,碧玉般的珠子咕噜噜滚落在脚踏之上,在烛火下投射出莹绿的光。   这串珠子跟了老夫人多年,白嬷嬷躬身捡着,生怕就漏下一颗,就听头顶老夫人幽幽道:“去把睿儿叫来。”   白嬷嬷应了声是,推门出去了。   待人走后,老夫人面色逐渐凝重起来,看着篓子里油光水滑的珠子,眉头紧蹙。   顾怀瑜再次从迷乱混杂的梦境中苏醒已是第二日清晨,老夫人体恤昨日辛苦,特意命人交代了一番,不用去请安。   绿枝闻着声,打着帘子进来,服侍着她洗漱后又小心翼翼替她梳着头,视线瞟了一眼在院中与人交谈的巧儿,低声道:“小姐,你打算怎么处置她?”   “不急。”顾怀瑜道:“过几天我那表姐便会抬入府中,留着她还有用呢。”   前生之仇,可不是那么好还的。自己身败名裂皆是这几人所赐,对于元凶张译成,只是折辱打骂,远远不能平息了她心头的怨恨。   绿枝疑惑:“可老夫人不是说了以后都不许那二人再来了吗?”   “你且看着吧。”随手挑了支簪子递给绿枝,顾怀瑜笃定道:“费了那么多功夫才达成目的,张家岂会就这么算了。”   绿枝眸光微动,抿了抿唇没出声,继续替她梳着妆。   半晌之后,红玉急匆匆跑进门,“小姐,世子来了。”   顾怀瑜有些意外,敛了敛神色,暗自揣测林修睿来意。   “急什么,请他进来。”   林修睿刚一踏进门槛,便看到顾怀瑜好整以暇端坐在软榻上,见他进来也不起身,只虚抬了一下手,缓缓道:“哥哥请坐。”   他目光稍拧,压下心中些许不快,在她旁边落了坐。   “不知今日哥哥来此,有何贵干?”顾怀瑜一边说着,一边打量了一下林修睿,见他面上挂着勉强的笑意,眯了眯眼睛。   “进来。”林修睿咳了咳,对着外头喊了声,便有三五个小厮抬着箱笼进了门,看起来颇有些分量。   “你回府多日我一直忙着,也未曾给你见面礼,如今才得了空过来,还望妹妹不要介怀。”   顾怀瑜看了他一眼,忽然扯开唇角笑了笑:“怎会,哥哥公务繁忙,我省得。”   她这么一说,倒是让林修睿有些不自在,端起凭几上的茶喝了一口,才道:“这里是些衣料首饰,和银子,你有什么想置办的,只管命人去做。”   顾怀瑜收回了目光,只规规矩矩道了声谢,便不再开口。心里却在琢磨,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林修睿又是在给自己下什么套呢?   房内静默了好半晌,林修睿对她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有些头疼,干脆直接进入正题。   “还有,我在这里替湘儿给你道个歉,她昨日也是因为着急,才会那般胡说八道。”   顾怀瑜嗤笑,“所以,我合该被她泼脏水?”   “这事是她不对,我会说说的。”   顾怀瑜笑了笑,没有顺着台阶下来,林修睿一口气噎住,心中的不快逐渐在加深,面上却不表露分毫。若再这般说下去,自己想问的没问到,反而会讨一肚子气受。   遂话锋一转,假意随口一提道:“对了,你与宋时瑾以前认识?”   顾怀瑜顿了半晌,在林修睿期盼的目光下,开了口。   “宋时瑾,是谁?”   林修睿被茶水一呛,连声咳了好几下,知道她是故意的,放在膝上的拳头握了又握,才耐着性子说:“就是宋大人。”   “哦~他啊!”顾怀瑜刻意拖长了声音。   林修睿猛地向她望过去,视线在她脸上转了两圈,又极快的收了回来。   “不认识。”   林修睿深深吸了一口气,问:“那他为何昨日出手帮你?”   “帮我?”顾怀瑜歪了歪脑袋:“这话从何说起?不是张译成偷了宋大人的玉佩才挨打的吗?”   林修睿张了张嘴,想继续追问什么又被她弄的哑口无言。   他心里自然是不信顾怀瑜这般说辞的,可眼下她这般抵触的样子,自己怕是问不出什么好话来。   有心想要发火,二皇子的话却在耳旁咋然响起,为了自己仕途着想,他也只能将这口气生生咽下去。   “过些日子便是端午,晚间临江旁会有花灯节,若妹妹无事,可一道去瞧瞧。”   顾怀瑜点了点头,倒是没有拒绝,又寒暄了两句话,林修睿便借口有事,走出了棠梨院。   “将这些东西收到库房里。”   红玉扫了一眼箱笼,一边收拾着一边问:“世子怎么忽然转了性子,给小姐送这么多东西来。”   顾怀瑜冷笑一声,没有说话。这哪里是转了性子,是拐着弯的从她这里打探宋时瑾呢。   -------   这边,二房的江氏在忙过老夫人的寿宴之后,便悄悄派人去外头打听了一番吏部侍郎家的情况,外头的人对陈渊知道的不多,只道是一表人才,人生的很是俊逸。   老夫人那边催的紧,江氏也来不及多打探什么,先找到了林织窈说道此事。   窗户开着,林织窈正无精打采地坐在绣绷前扯着自己的头发,心里暗自嘀咕,也不知道娘怎么了,近些日子不许她舞刀弄棍,命人抬了个硕大的绣绷子到她房里,勒令她在月底绣出一幅花样来。   这可跟要了她的命似的,倒不如捅她两刀来的痛快。偏偏江氏有法子治她,若是林织窈敢不应,憋也要憋出一眶眼泪,林织窈心一软,稀里糊涂就答应了。   看了看绣绷上连自己都认不出的花样来,她叹了口气,刚想要起身再去求江氏收回成命,就见江氏推门而入。   林织窈精神一震,跑过去抱着江氏的胳膊摇晃:“娘~”   江氏睨了她一眼,不用想就知道她想说什么。   “绣多少了?”   嘿嘿笑了两下,林织窈将绣绷翻了个面,“我能不能不绣啊?”   江氏摇了摇头,择了张椅子坐下,话锋一转接着道:“你也老大不小了,该学些女儿家的东西了。”   “学这些个东西作甚,反正我这辈子……”话到一半,林织窈又止了声音:“娘,你什么意思?”   江氏正了正神色,拉过她的手在掌心抚了抚。   “这些年,娘知道你受苦了。在婚事上也不曾逼迫过你,可眼瞧着你年岁渐大,也没个顺眼的,我这心里啊,说不出的滋味。”   林织窈低垂着脑袋,也没有接话,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不想嫁啊,一辈子当个老姑娘也没什么不好。”   “胡说!”江氏叹了口气:“是母亲对不住你,哪有女儿家不想嫁个如意郎君,一辈子和和美美的。”   林织窈心中忽然回过了味儿来,猛地抬起头问:“娘,你到底想说什么?”   江氏清了清嗓子,将吏部侍郎家有意结亲的事粗粗说了一遍。   “娘也不是逼着你马上嫁人,好歹你先相看相看,若是不如意又再说。”   又好说歹说,才劝了林织窈答应,便赶去给老夫人复命了。 第31章   老夫人动作也快,借着回礼的由头,隔日便命人去了吏部侍郎府里,拐着弯道明了来意。   临近傍晚,陈渊才从外头回来,沾着满身酒气,神志尚还算清明。   王氏忙疾步上去搀扶,“怎的又喝酒了?我不是跟你说了,少与外头那些个狐朋狗友结交,多看些书,走走正途。”   陈渊闭了闭眼睛,这话她不止听王氏说了千遍,脚下踉跄了两步,打了个酒嗝才扬声道:“我知道,您别说了!”   王氏皱紧眉头,叹了口气,自大儿子陈昭去了后,她就将全部的希望寄托在了小儿子身上,但见他这幅样子,有些很铁不成钢的味道。   心思不用在正途上,成日里就想着怎么玩,自己说了千百遍他也听不进去,也只能指望着给他娶个厉害点的儿媳妇回来,好好管束着他。   扶着陈渊坐下,王氏继续道:“今儿王府来了回话,娘想替你将二房大小姐定下,你觉得如何?”   陈渊目光闪了闪,酒立马醒了大半,不可置信的说:“什么王府?定下什么?”   “你的婚事啊!你也老大不小的了,还没个成就,娘寻思着你成亲了能好些。”   “不行!”陈渊皱眉:“我不想成亲。”   “为何?你给我个理由!”王氏有些愠怒,诘问道。“你知不知道,林修睿如今势头正好,以后前途不可限量,若是与他沾上亲,他日后也少不得提携你。”   陈渊有些痛苦的揉了揉太阳穴,哑着声道:“就是不想娶。”   王氏满脸愁容:“娘知道你的心思,也找人去说道过了,原是打算定下林湘的,可人家不答应啊!你也知道,她贵为郡主,又得世子喜爱,娘有心替你筹谋。”   顿了顿她才继续道:“可你……哎,若是你大哥还在,说不定就能成了。”   陈渊重重地吸了口气,压下心中怒火:“我何曾有过什么心思?我这辈子就这样,也不想攀附什么人……”   王氏恼怒:“总之,你不娶也得娶!”   门砰的一声阖上,陈渊这才仰面躺到了榻上,清明的眼神怔怔望着帐顶,哪还有半分酒气。   自小陈渊便对入仕不感兴趣,反倒热衷医术,那时还有大哥顶在前头,王氏全部的期望落在大哥头上,也不太爱管他,陈渊乐得轻松,偷偷摸摸跑去拜了个师傅。   可是,好景不长,陈昭发生意外之时,陈渊正随着师傅在外云游,等接到家书赶回来时,大哥已经不在。   王氏不欲希望落空,将他拘在了家里让他担起大哥的担子,起初陈渊还痛恨自己一身医术却不能救下最亲的人,打算先安抚了爹娘再做别的盘算。   随着时光渐久,王氏心态开始变得慢慢急躁起来,与她谈了多次心,王氏也不放弃,陈渊便开始日日装醉,装作不思进取的模样,为的便是让王氏死了这条心,不想她却将主意打到了自己的婚事上头。   时间如白驹过隙,倏然而逝。这些日子,顾怀瑜无人打扰倒是过的悠哉。每日从老夫人那里请安回来后,便开始誊写静心咒,她心中怨气过盛,每每誊写一遍,便能静下心来不少。   林湘腿好了之后便被罚跪了祠堂,许是在筹谋下次的计策,又或许是丢了脸面被约束了,总之这之后也没空来找她的麻烦。   林修睿见她也只是看看书或练练字,似乎是压根没将宋时瑾放在心上,也歇了继续过来打探的心思。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了起来,窗外有了蝉鸣,顾怀瑜临窗而立,心中像是遗忘了什么,却又想不明白。   “怎的今年这么早就有蝉鸣了?”红玉挥了挥手,想拂开耳旁聒噪的声音。   绿枝点了点头,被这声音吵的心绪难宁,“还未到夏至就这样了,再过些日子不知道要热成什么样子……”   “哎。”   叹了口气,顾怀瑜重新坐回了椅子上,她心里隐隐觉得这件事很重要,偏偏怎么想都想不起来。   “谁?”绿枝忽然大呵一声,“滚出来!”   房梁上瓦砾轻响,片刻后从房檐处闪出一道身影,他手里捧着个盒子,躬身道:“见过顾小姐!”   顾怀瑜仔细一打量,便瞧出这是那日更在宋时瑾身边的护卫,“你叫莫缨?”   “小姐记性真好。”莫缨咧开嘴,笑了笑道:“这是主子命属下送来的,望顾小姐笑纳。”   顾怀瑜接过盒子,打开一看,是一支做工精巧的簪子,“这是何意?”   莫缨咳了咳,他不太好意思说,宋时瑾在寿宴那日没见她簪带自己送的首饰,回去懊恼了许久,踌躇了这么些时日,才命他将自己亲手准备的东西送过来。   “请小姐借簪子一用,小的为您示范一下。”   顾怀瑜点了点头,便见莫缨的手捏住簪花两侧,啪嗒一声锁扣轻响,合拢的花瓣便打开了,他指尖捏住一头,指着花穗处道:“若小姐遇到危险,便将此物扯下,空口处向上,接收到讯号,距您最近的护卫便会赶到。”   “若是青天白日也能看到吗?”她问。   莫缨点头:“会,我部有特殊的鉴别方法。”   “倒是精巧。”顾怀瑜毫不客气的收下:“替我谢谢你家主子。”   莫缨顿了顿道:“此物还请小姐日日戴着,若遇危险,能保平安。”   绿枝抽了抽嘴角,看着莫缨笑的不怀好意。   这话你居然也说的出口!   莫缨咳了咳,眼神示意:我能怎么办!只有睁着眼睛说瞎话了!   顾怀瑜正捏着簪子细细看着,头也不抬的应了声:“好,我会带着的。”   莫缨轻耸了下还在隐隐作痛的肩膀,可算是松了口气,兴高采烈回去复命了。   晚间一场夜雨落下,这两日升高的气温又骤然凉了下来,顾怀瑜起床时被这似初春的温度一冻,心里那股不好的感觉越发强烈起来。   今日便是端午,临江旁的龙舟赛安排在了下午,结束之后正好可以逛逛城中的灯会。这样的热闹每年都有,老夫人也想借机让姐妹几人好好拉近关系,是以连二房的林织窈也命人去叫了过来。   林湘在屋里里挑挑选选了半个时辰,才算是打扮好,自那日寿宴过后,盛京世家小姐们的穿衣风格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向以清新淡雅为主流的颜色,却忽然刮起了华丽鲜艳的风。   她偷摸尝试过一次,自己看起来是与往日不同。林湘素来偏爱清淡的颜色,这么一换风格,倒是惹人眼前一亮。   她今日穿了件玫红色的曳地长裙,百花分肖髻旁斜斜插着累金丝芙蓉簪,另配以米色珠花,刻意将眼尾的弧度拉长,既华丽又有些说不出的味道。   看着镜中有些许陌生的自己,耳旁垂落的发丝刚好掩盖了脸颊部分不足,林湘抚了抚圆润的下颌,嘴角扬出一道满意的弧度。   只是想到近些日子,林修睿对自己的嘱咐,她的脸色又倏然间阴沉下来。   林修睿近来对顾怀瑜的态度有些奇怪,平日里那种不耐的神情全然不见,甚至林湘还隐隐看出了几分讨好的味道。   她也旁敲侧击的问过,林修睿却闭口不答,只说希望她日后与顾怀瑜好好相处,放下心中芥蒂。   可是,怎么可能!   她与顾怀瑜早已到了不死不休的局面,前两次被顾怀瑜打了个措手不及,她相信,顾怀瑜也猜了出来,这暗中动手的是自己。   若自己坐以待毙,那么等待她的便是顾怀瑜毫不留情的反击。   这么想着,便到了寿安院,林湘在踏进门看到端坐在老夫人膝下二人的瞬间,心中的嫉恨就怎么也压不下去了!   顾怀瑜一身云锦蔷色广袖群,脖间细腻的肌肤很是惹眼,脑后松垮垮挽着的发髻上坠着琉璃细金链,侧边的九股飞鸾步摇随着动作轻轻晃动,让人移不开眼。   而她旁边的林织窈则穿了身窄袖劲装,高挽着发髻,眉梢入鬓,端的是英姿飒爽,眼角一粒朱砂痣却不突兀,比之时下少女,多了丝爽朗的风姿。   林湘暗自咬牙,这二人,简直生来就是与她作对的!是老天派来克她的!   “来了。”老夫人缓缓开口,目光在精心打扮过的林湘身上绕了绕,见她唇角僵硬的笑意,默默叹了口气。   林湘回神,敛去面上不快,往前走了两步,恭敬道:“见过祖母。”   “落坐吧。”   那日佛珠断裂后,老夫人便一直心绪不宁,眼瞧着这么些日子过去了,也没发生什么不好的事,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随即看了一眼堂下几人,嘱咐道:“今日外头人多,你们多带几个下人出去,万事当心一点,切不可贪玩甩开下人。”   林织窈点了点头道:“祖母您且安心吧,有我在,断不会发生什么危险。”   老夫人笑了笑道:“我这话就是说给你听的,今日你可给我安分点吧,若是生了意外,便罚你禁足一年。”   林织窈悻悻地抹了抹鼻子,对老夫人的话不以为然。历年都有花灯节,也不见什么时候出过意外。   老夫人又再强调了一遍,对着几人的丫鬟细细吩咐了一番,便打发了三人出去。   暑气已经蒸干了地面,套上了缰绳的骏马打了个响鼻,林湘睨了跟在身后的几人一眼,先一步撩开车帷上了马车。   林织窈素来与她不太对付,白了她一眼后,嘁了一声,拉着顾怀瑜坐到了离她稍远的位置。   雨过天晴,天上的云如条条浪花般堆叠在一起,路上马车络绎不绝,很是热闹。顾怀瑜瞥了一眼沉默不言的林湘,觉得有些反常。   若是往常林织窈这么做,二人早就吵了起来,可现下林湘竟只是面无表情看着窗外的景致,不发一眼。   许是察觉到了什么,林湘迅速扭过头,冲着二人勾了勾唇角。   顾怀瑜眯了眯眼睛,林湘这种表情太过熟悉,不免让她想到前世种种,心中一下了然,她怕是又在打什么歪主意了。   半个时辰的时间不到,马车就停了下来。   江面在此处扩宽了许多,水流平稳并不湍急,十余艘描金画菜的龙舟已经稳稳停泊在起点,临江旁已经人山人海,好在王府早已在最为前排的地方占了一席之地,几人下了马车后便由丫鬟搀扶着上了游船。   江风涌动,吹的人衣袂飘飘,林织窈坐在船头安放好的桌案前,手中捏了块芙蓉糕,打量着顾怀瑜。   老实讲,在第一次见到顾怀瑜的时候,林织窈是不太喜欢的。   初见她那般柔柔弱弱若的模样,一看便是只逆来顺受的小绵羊。可经过祖母寿宴一事,林织窈就默默否定了这个想法,她觉得顾怀瑜像她养的猫,看起来温顺,可实则性子狂野!一旦你惹了她,这尖牙利爪便会挠死你。   又见自家大哥待她如此亲近,难免就对顾怀瑜这人好奇起来。   越观察越是对她欣赏,林织窈觉得这股子情绪来得太过怪异,想来想去,只能归咎到,自己难得遇到兴趣相投的。   有时候女生的友谊就是来得这般莫名其妙,思来想去,林织窈开口道:“晚些时候小妹和我一起逛花灯节吧?”   “好啊。”顾怀瑜虽是诧异,还是想也不想便应了下来。   因着林修言的原因,又加之林子谦性子单纯可爱,林织窈脾气虽是火爆,但她能看出她本性并不坏,因此她对二房的人可以说是难得一见的喜欢。   林织窈来了兴致:“我知道一家臭豆腐,特别的好吃,一会带你去尝尝。”   被冷落了许久的林湘正想取笑,只闻岸边铺着红毯的高台上一声锣响,十余支队伍已经按着顺序上了龙舟。   按照以往惯例,这时候各家会下些赌注,买自己看好的那个队伍。若是得胜,今日这些个赌注最终会以得胜者的名号将银子用于膳堂,赠衣施粥,不失为一件好事。   将银子交给小厮后,随着一声炸响,十余艘龙舟便以箭般的速度冲了出去。鼓点密集,两岸喝彩声好不喧嚣。   林湘不着痕迹打量了一眼看得起劲的林织窈与顾怀瑜,偷偷往后退了一步。   视线落到二人身上时,眼中闪过一丝幽暗的光。栏杆外便是深不见底的江水,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龙舟之上,自己只需这么轻轻一推……   她冲着候在船仓处的朝露与朝汐使了个眼色,二人便抬脚上前,不着痕迹的遮住了顾怀瑜的身影。   林湘看着毫无察觉的顾怀瑜,嘴角阴冷的扯了扯,往前踏了半步,伸手就向顾怀瑜的后背推过去。   只可惜,顾怀瑜一早见她神情不对,便有了防备。在她悄悄后退的时候,顾怀瑜心中已然警惕起来,面上只当是不知,甚至还专心致志往龙舟的方向看,刻意露出没有防备的后背。   果不其然,又是这种没有脑子的招数,感到身后的人在靠近,顾怀瑜正想回头踹过去,却不想身边的林织窈动作更快。   搂着顾怀瑜的腰后退了几步,顺势扯住林湘的手腕往肩上一抗,将她整个人翻了一圈砸到了地上,咚的一声巨响,被鼎沸的人声掩盖。   人群越来越沸腾,想来是驶出的龙舟开始返程,林湘仰躺在地上,只觉五脏六腑都错了位,一口气提不上来,躺在地上喉咙里发出嚇嚇的声音,眼前一阵阵晕眩。   朝露与朝汐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刚想要上前,却被绿枝与红玉钳制住,独留下林湘煞白着脸看着向她缓步行来的顾怀瑜。   “你要干什么?”缓过那口气,林湘忍着背心处的痛楚,颤着声问。   顾怀瑜从头上拔下那枚簪子,在指尖转了两圈,冰冷尖锐的簪尖抵上了林湘的脸。   “你说呢?”   “你若是敢……”林湘咽了咽口水,紧张的说:“你若是敢这么做,哥哥不会放过你的!”   “你都想要取我性命了,还想我手下留情不成?”顾怀瑜举着簪子,沿着林湘的侧脸滑动。   “你没有证据,谁都不会信你的!”   顾怀瑜点头:“也是,现在杀了你还得赔上我一条命,不过嘛……”   话音刚落,顾怀瑜手起簪落,利器入肉之声响起,尖锐的簪头已经贯穿了林湘整只手掌。   “我得先收点利息不是?”   “啊!”林湘尖啸一声,自小不曾受过一丁点苦,更别说如此钻心的疼痛。她整个人都开始发抖,冷汗将后背的衣裳打湿,贴在背脊处,被江风一扫,冷得牙齿都开始打颤。   既然早已打算撕破脸皮,顾怀瑜也懒得再和她装什么姐妹情深,向着林织窈伸手:“大姐,借你鞭子一用。”   林织窈挑了挑眉,对林湘这个野种她早就看不惯了,想要抽她一顿可是一直没找到理由,这会听顾怀瑜这么一说,想也不想便将软鞭递了过去。   林湘吓得心脏似要跳出胸口,她猛地喘息了几声:“顾怀瑜,你怎么敢!我是郡主!你算什么东西,凭什么打我。”   “鸠占鹊巢这么久,你在我面前提身份?”   顾怀瑜弯起唇角笑了笑,似春风拂面好看的紧,落在林湘眼里却变了味道,透过她那双漆黑的眼睛,林湘仿佛看到了一只寻仇的红衣厉鬼。   “你说,我若是到皇上面前,状告林修睿欺君之罪,你会是什么下场?”   林湘面色一变,方才还能强撑着的勇气褪去,撑着手往后退,道:“你都知道了?你都知道了……我就知道。”   顾怀瑜也懒得再和她多说什么,她本不欲这么早动手,但前世的仇人日日在眼前晃悠,她若是不减轻一点这份怨气,恐怕第一个疯的就是自己。   将鞭子抖开,顾怀瑜挑了个角度,毫不犹豫的一鞭子甩了上去。她本就细皮嫩肉,不如张译成那般经打,两鞭子下去,就开始发出杀猪般的嚎叫。   鼓点越来越急促,呐喊声彻底盖过了林湘的嚎叫。每打上一鞭,林湘便会在地上滚上一圈,身上红肿的伤口被压到,那滋味简直生不如死。   锣鼓声停了,岸边爆发出阵阵欢呼,顾怀瑜这才收了手,林湘受此折辱,死死地盯着顾怀瑜,却碍于她手中的鞭子,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朝汐从红玉手中挣脱出来,赶忙跑到林湘身旁,向着顾怀瑜就道:“奴婢定将今日之事禀告于世子,老夫人!”   “住口!”林湘视线猛地转向朝汐:“不许说!”   顾怀瑜既然已经知晓了一切,方才所说的话就是在告诉自己,若是惹急了她,说不准她就真的去告了御状,反正要死一起死。   对于她那般不要命的态度,林湘却不敢一博,只要自己身份一日不被揭穿,这个仇总能找机会报。   “记着,我是从楼上滚了下来,自己摔成这样的!”   林湘一字一句说完,便死死咬住了牙齿,用力到牙龈都要渗出鲜血。   朝汐浑身一抖,不可置信得看着林湘。她的性子向来呲牙必报,怎么能忍得下这口气!   受了这般奇耻大辱,林湘也没有脸面再逛下去,“扶我回去。”   待人一走,林织窈才拍了拍手,笑看着顾怀瑜道:“原来你真的知道?”   顾怀瑜点了点头:“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偷听到的。”林织窈笑道:“方才可真是大快人心,你怎么不抽狠一点,那么两鞭子便放过她了?”   顾怀瑜也笑,却没有回答,她巴不得今日就抽死林湘,可是林修睿不倒,林湘便有人护着,若是自己杀了林湘,保不住林修睿疯起来将自己杀了。   已经死过一次,顾怀瑜可不想再遭这罪过。   将软鞭重新折好递给林织窈:“谢谢。”   林织窈摆了摆手:“送给你吧,我瞧着这鞭子与你有缘,你用起来也挺顺手。”   不远处的望江楼中,宋时瑾从窗口踱步回来,对着莫缨道:“去搜罗些女孩用的九节鞭,或者精巧些的软鞭,最好是既轻又不易折损的。”   莫缨正欲回话,就听他叹息一声:“算了,我自己去!” 第32章   雅间内只开了正前方一面窗,右边的窗楹本虚掩着,伴随着一声微不可闻的响动,渐渐隙开了一条缝,一个壁虎似的人影沿着窗棱爬下,落地时连脚步声都听不到。   “主子,打探清楚了。”瞿轶从衣襟口掏出一个食指见长,粗约三指的白瓷瓶,躬身递给宋时瑾。   “这是属下撬开一个箱子找到的,面上盖着布匹,下头全是此物。属下粗略算了一下,若每箱如此,总数约莫在六万瓶。”   莹白的瓷瓶被宋时瑾捏在指尖,缓缓转动,瓶身胎体很薄,透过窗外的光线,能隐约看清里头装至瓶颈处的东西,透着些许殷红。   既以布匹做掩饰,那想来便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了。   “先拿去验,搞清楚这是什么东西。”   盛京的码头错综复杂,背后与各大世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也不知倒腾出去了多少。汴梁那边事已成定局,随着挖出的东西越来越多,二皇子也似乎坐不住了。   “把人盯紧了。”他背窗而立,神色渐凝。   “是。”瞿轶应了声,脚一蹬便重新攀上房梁,没了踪影。   日头渐渐西斜,宋时瑾背着光,橘黄的光线在窗楹间照出一抹斜影,莫缨看不清他的神色,却隐隐感觉不太好。   瞿轶去而复返,举着瓶子正斟酌着言语。   “结果。”宋时瑾开口,已经料到了不太好。   取下桌上一个干净的酒杯,斟满,将瓶中暗红色的粉末抖进酒液,瞿轶这才躬身道:“还有几味成分未能辨出,余下半数与五石散同方。”   宋时瑾伸手沾了一点粉末,在指尖捻开,放到鼻下轻嗅,一股浓郁的香味直刺脑门。   酒杯被他捏到了手里,混杂了存厚的酒味,香味道是好闻不少,杯面被夕阳照成了金色,却看得人发寒。   五石散这东西服下不仅容易上瘾,稍有不慎还会陨人性命,若假以时日,长服之人便会失去理智,癫狂痴呆。   而手里这东西,成分尚不明确,但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   “继续查,务必弄个清楚明白!”   “那这批货?”   “先不要妄动,派人跟上去,免得打草惊蛇。”宋时瑾顿了顿,半晌后才道:“若是得出结论……一件也不许留下。”   夜终于拉开帷幕,河道两岸挂着的灯笼投射在水面,随着水波摇曳,格外的好看。街上张灯结彩,路旁是支着摊的小商贩,男男女女相携而行,热闹的不得了。   没了林湘这个碍眼的货在跟前,林织窈心情大好,拉着顾怀瑜的手就奔着东门去。美美吃上一顿小吃后,自然是少不得去放一盏河灯。   沿路走来,人群熙熙攘攘,街边杂耍的摊子不时爆发出阵阵喝彩之声,猜灯谜的台子前已经围上了不少人。   林织窈脚步一顿,伸手探了探自己腰间,面色开始变得有些怪。   “怎么了?”顾怀瑜侧头问道。   林织窈抿了抿唇道:“我荷包好像被偷了。”   顾怀瑜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就见林织窈忽然转身,抬脚就要往回走。   “你去哪儿啊?”   “我去去就回,你在这等我,若晚了一会放河灯就没好位置了!”留下一句话,林织窈便跟鱼似的蹿进了人群。   主路上来往的人很多,顾怀瑜有些放心不下,冲着身后跟着的护卫招了招手,见人跟了上去,才退到了一条人少些的巷子口等着。   前头便是放花灯的地方,隔着老远都能瞧见盏盏花灯飘满了整条河,突然,她身后一阵孩童高亢尖锐的哭喊声传来,又被街上的吆喝声盖了过去。   “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红玉与绿枝齐齐点头:“像是小孩子在哭。”   “莫不是今日人多,与父母走散了?”   顾怀瑜往身后巷子处探头瞧了一眼,“过去看看。”   巷子很窄,刚好能容得下三人并肩而行,两个丫鬟一左一右护着顾怀瑜往里走,离那尖细的哭声越来越近时,声音戛然而止。   顾怀瑜隐隐觉得不太对劲,听着有些像是被人捂上了嘴,她将食指竖在唇间,向着红玉和绿枝示意。   三人放轻了脚步,往拐角处望过去。   这里应该是两户人家的后巷,角门处点着几盏红灯笼,借着光线,顾怀瑜能看见前头有几个黑衣人背对着自己,手中拿了个麻袋,将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子往里装。   挣扎间那男孩子似乎也看到了顾怀瑜,眼神落在拐角处开始挣扎。捂着嘴的黑衣人被他张口一咬,立刻抽回了手。   “救命啊!”   刚喊了一声,被咬的那个黑衣人立马往他嘴里塞了一块布巾。   莫名的,顾怀瑜想到了前世的自己,身处于绝望之中的时候,她多么希望能有一人从天而降,救她与危难之中。   “小姐,我们该怎么办?”绿枝低声询问。   顾怀瑜从头上将那枚特制的簪子取下,悄悄打开了锁扣。   “红玉,你去报官”   “我和绿枝守在这里,快去快回。”   那个小孩已经被塞到了麻袋里,其中一个黑衣人将麻袋扛到了肩上,回头看了一眼,顾怀瑜和绿枝立马收回了脑袋。   等了片刻,再看过去时,几人已经走了些距离,顾怀瑜来不及多想,取下头上的琉璃珠链,一把将细细的链子扯断,抬脚跟了上去。   密集的人群中,林织窈视线锁定在一个身材矮小,且鬼鬼祟祟的男子身上,他穿了身灰扑扑的衣服,借着夜色混在人群中很是容易被忽略。   方才,就是在此人经过自己身旁后,荷包才不见了的。   这段路上的人很多,林织窈不太好动手,怕伤及了无辜。   跟着他一路走到了方才吃丁香馄饨的摊子旁,却被经过的路人一撞,再回头时人已经跟丢了。   林织窈懊恼的跺脚,余光却瞥见摊后座位上一个身着天青色长衫的男子,一手拿着自己的荷包,一边不停的转着脑袋打量四周。   灯火有些微暗,他面容隐匿在暗中,叫人看不真切,但见其衣着用料不差,且四肢健全身材高大。   林织窈心中暗自呸了声,好手好脚偏要做这般鸡鸣狗盗之事,当真是不要脸!   她环视了四周一圈,大多人在垫饱了肚子后都朝着灯会热闹的地儿去了,留在这里的人倒是不多,收回了视线悄无声息地退到一旁,绕过隔壁摊位,从那人后面屏吸靠近。   陈渊本不欲在今日出门凑热闹,偏偏王氏却不想放过他,成日的在他耳边念叨娶了林家大小姐的好处,逼着他去相看。   陈渊有些无奈与气愤交加,但碍着她是自己母亲,索性借着灯会的由头,自己一个人出来了。   百无聊赖的在街上闲逛着,周遭是嘈杂的人群,繁华的街市,空气中弥漫着蜡油烧灼的味道,他却莫名想到了与师傅游历的那些年。   他心之所向,是为医之道,偏偏自己最亲的人不懂。   随意选了个馄饨摊打算吃点东西,哪知刚坐下便看到身旁的长凳上搁着一个荷包。   做工不算精致但入手沉甸甸的,想来是上一位食客不慎落下。朝着四周看了一圈,也并未发现有人像是在寻找东西的模样。   陈渊起身,准备拿着荷包去询问摊主一番,忽然身后一股巨力袭来,有人抬脚踹上了自己股间。   身前就是半人高的桌子,陈渊猝不及防被这么一踹,踉跄两步向着桌子就冲过去,却在撞上的瞬间单手撑着桌面,借力一翻,稳稳地落到了地上。   “你谁啊!”强忍着痛意,陈渊几乎是咬着牙出声。   林织窈收脚,眼神微闪,看来还是个练家子!拍了拍自己并没有脏的裙摆,她厉声道:“你姑奶奶!”   陈渊撇了她一眼,摊前支着的油灯忽闪,她眼中有流光逸动,长发梳成了马尾状,许是方才动作太大,额前垂落了一股青丝。   “你是不是有脑疾?”   鞭子已经送给了顾怀瑜,林织窈习惯性的在腰间掏了一会没掏到,扬声道:“你脑子才有疾。”   “我认识你吗,还是你与我有仇?”   林织窈往前踏了半步,伸手随意地将垂落的发丝撩在后,耐着性子道:“不认识啊!”   “那你为何踢我!”陈渊饶是性子再好,这会也被她激出一股怒火来。   “你偷了我银子,我没打死你就算你命大了!”   离得近了,林织窈才看清楚这个“小偷”的面容,他有着与身份极其不配的眼睛,眉目清朗,却隐含三分怒气,削薄的唇轻抿,似乎是被气的不轻。   陈渊重重喘了口粗气,“我何时偷过你的银子。”   见他不承认,林织窈指了指陈渊手中的荷包:“人赃并获,你还狡辩。”   陈渊蹙眉看了一眼手里捏着的荷包,角落处绣着一个蹩脚的字,歪七扭八却是看不分明是什么,又侧首看了一眼林织窈,抬手就将荷包扔了过去。   “以后自己的东西看好,没得弄丢了便怪旁人给你偷了!”   心中气闷自己无缘无故挨了一脚,还被人冤枉偷盗,但又见对方是女孩子,自己堂堂七尺男儿,怎好与之计较,只怪自己倒霉!   荷包带着疾风而来,林织窈伸手一抓,将之捏在了手心。等人走后,在旁边看了半天戏的摊主这时才出声:“姑娘,你误会了。” 第33章   “什么?”   “方才你与另一姑娘在这吃完东西便往前东边走了,那位公子是从另一头过来的,他刚到不多久你就追来了。”   林织窈闻言,呆愣在了当场。如此说来,自己确实冤枉他了!   林修睿总说她个性冲动不长脑子,对此林织窈很是不服气,不过这会她却不得不承认,事实的确如此。她细细回想了一番,自己方才给了银子后似乎是将荷包随手往旁边一放……   “你怎么不早说啊!”林织窈欲哭无泪。   摊主看了她一眼,小声道:“我见你们都要打起来了,这不是怕么。”   。……   陈渊走到半途,每每迈出一步,后腰下就隐隐作痛,他懊恼的啧了声,也不知方才那女子怎么回事,劲如此之大。   这时候,忽然就听到身后有人在喊:“哎,你等等!”   熟悉的声音传来,陈渊吁了一口气不想再与之纠缠,脚步未见丝毫停顿。没过一会,就见方才那名女子已经绕到了自己身前,伸手拦住去路。   “你究竟想干什么?”他语气有些不耐。   话音刚落,林织窈收回了手,站直了身子,双手规规矩矩帖在腿侧,对着他躬身歉礼,语气诚恳道:“对不起!方才是我误会了你。”   林织窈知晓今日之事确实是自己冲动了,那时候她没想那么多,看到这人拿着自己的荷包东张西望,便直接认定了是他偷了自己银子,想也不想便踹了人家一脚,且,这一脚还用上了自己十成的力量。   做错了便要认,秉承着这一点,她才追了上来,看到他时不时捂捂后腰的样子,林织窈当真羞愧难当。   陈渊有些意外的,她将身子俯的很低,自己只能看到她的后脑勺,还未说话就听她继续道:“我会对公子负责的。”   言罢又觉得这话不太对劲,忙抬起头来,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公子想要任何赔偿都只管开口,只要我能做到。”   陈渊面无表情,淡淡说了句:“不用。”   林织窈想了想,“那干脆你也踢我一脚吧,我保证不躲!”   “说了不用。”陈渊皱了皱眉,说着就绕过她要走。   林织窈不死心,追了上去:“要不你打我一巴掌也行?”   陈渊简直要被她气笑了,“我还是生平头一次见到,求着别人打自己的。”   林织窈顿了顿:“今日之事是我太冲动了,原是我的错,你若是不打,我这心里过意不去。”   “那关我何事?”陈渊心情不太爽,丢下一句话之后便加快步伐离开,速度比之刚才要快上不少。   林织窈想要再追上去,视线稍微一偏,就见不远处红玉着急忙慌的向着这边跑来,身后却不见顾怀瑜的影子。   这会功夫,陈渊的身影已经汇入人群,她也只能先将此事放下,日后若是有机会再见,再做补偿罢。   “红玉?”   听得林织窈的声音,红玉停下了脚步,接连喘了好几口粗气才缓过来。   “大小姐!”   “发生何事了?怀瑜呢?”   红玉也不敢耽搁,简短的将事情说了一遍,听得林织窈直直皱眉。   “快带我过去。”   红玉擦了擦额头上沁出的薄汗,张口道:“小姐命我先去报官。”   林织窈目光朝着周围一看,若是跑去报官,这一来一回的时间要很久,顾怀瑜就带了绿枝一人在身边,若是出了意外,自己难辞其咎。   想了想,她向着不远处几个护卫道吩咐道:“你先去衙门一趟,其余的人跟着我来。”   重新回了那条巷子,里头连半个人影都没有了,红玉着急得不知怎么才好,眼角余光处一闪,便发现了顾怀瑜留下的线索。   墙角处静静卧着一粒晶莹剔透的珠子,米粒大小,被烛火投下的光一扫,很容易便能看到珠光闪耀。   “这里还有!”前头探路的护卫也发现了一颗。   林织窈略一思索,道:“动作放轻些,沿着这条线跟上去。”   琉璃珠链上拆下的珠子已经没了,借着月色做掩,顾怀瑜和绿枝远远跟着那些人到了一处小院。   院子不大,墙角处的草长了有半条小腿高,糊着泥的围墙倒塌了一半,门口青石阶上满是青苔,想来已是荒废许久。   破落的房子里燃着一盏昏黄的灯,从门窗上映出的投影能看出房间内还有两人。   她二人躲在了墙角隐秘处,顾怀瑜将宋时瑾送来的簪子紧紧捏在手里,以备不时之需。绿枝则换上了戒备的神情,警惕地注意着周围的动静。   院内有交谈的声音传出,离得太远,二人也听不清说的是什么。   片刻之后房门打开,原来带着面巾的一人推门而出。   顾怀瑜心里一惊,视线却是落到了他缺了半只耳朵的面庞上,一条褐色的疤痕如同扭动的蜈蚣,从左耳处延伸到了嘴角。   她下意识捂住了嘴,生怕自己发出一丁点声响来。起初本以为这几人只是普通的人贩子,这会儿也发现了事态的严重。   如果,这个人是真的存在,那么是不是代表,她前些日子所梦到的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上辈子,宋时瑾的身亡,便是拜他所赐!   刀疤脸很是警惕,戒备地张望四周片刻,这才重新进了房门,顾怀瑜刚松了一口气,转瞬的功夫,他又推开门出来了。   “将人给我看好了,连苍蝇都不能放一只进去。”他对着门口守着的二人叮嘱了一句,抬脚向着院外走来。   顾怀瑜暗道不好,可若是此时再退走,必定会被他发现。就在此时,一只仓鸮在头顶啼鸣一声,怕打着翅膀飞起,刀疤脸脚步一顿,转而向着两人藏身之处走来。   门口的黑衣人见状,瞬间将腰间挂着的佩剑抽出,打起了十二万分的戒备。   刀疤脸循声而来,先是仔细的探查了墙角一圈,又抬头望了望葱郁的树冠,手腕用力一甩,一个石子带着破空声飞了出去,啪嗒一声,刚刚起飞的仓鸮已经被打落在地。   他皱眉看着已然断了气的仓鸮,躬身将它提起,又等了片刻,这才抬脚离开。   “无事。”   门口二人闻言,松了口气,将长剑收入鞘中,重新回了门口候着。   枝繁叶茂处,立于树冠之上的顾怀瑜在见人离开后,长舒了一口气,自然而然的抿了抿干涩的唇。   唇瓣上传来干涩微凉的触感,她猛的屏住呼吸想要扯下覆盖了她大半张脸的手。   掌心一片温热,宋时瑾的胳膊绕过她的肩头,树冠处太窄,他只能尽量贴紧顾怀瑜才能保证两人不会从树上摔下去。   察觉到她的动作,宋时瑾心跳似鼓,不自觉抿唇笑了笑,低下头附耳低语一句:“别动,当心摔下去。”   轻飘飘的尾音似投入面的羽毛,挠得顾怀瑜耳蜗发痒,她点了点头,伸手弹了下宋时瑾的手背,心道,你倒是放开我啊!   随着她抬手的动作,宋时瑾看到了那枚簪子,心满意足的笑了笑,虽不舍,还是拿开了覆在她面上的手。   温热不再,他握了握掌心以指摩挲,就听顾怀瑜压低了声音道:“你怎么在这里?”   宋时瑾视线飘了飘,随即微抬了下巴,顾怀瑜顺着他所指看了过去,此处视野极佳,透过屋顶上破出的大洞,能清晰地看到屋内的景象。   那个孩子被丢到了地上,麻袋口没有解开,他被束缚住了手脚一时间挣脱不开,只能在里头像条毛毛虫般蠕动。   不其然间,顾怀瑜脑中忽然闪过刀疤脸提剑刺向宋时瑾的画面,她忍不住出言提醒:“你要小心那个刀疤脸。”   “为何?”宋时瑾挑了下眉梢。   他刚处理好手上的事情,暗卫便传来顾怀瑜正在跟踪人贩子的消息。宋时瑾有些放心不下,闻讯便丢下一切赶了过来。   也幸好他来了,不然照方才那个情景,顾怀瑜保不准又会受到什么伤害。这倒不是他不信任自己的属下,只是事关顾怀瑜,他不允许有一丁点意外出现。   却没料到在这里,看到了刀疤脸。   “你会……”顾怀瑜顿了顿,重新组织了一下语言:“你瞧他方才,隔着那么远的距离一出手便将空中的仓鸮打了下来,可见武功高强……”   不给他说话的机会,顾怀瑜指了指小院内,“你能将那孩子救出来吗?他才四五岁的样子,也不知这会家里人急成了什么样。”   “好,我先带你下去。”她的话,宋时瑾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听他如此一说,无暇顾及自己的顾怀瑜这才感觉出些许不对劲,他们两人好像离得太近了些……   宋时瑾没有给她尴尬的机会,伸手圈住她的腰身往上一提,直接就跳下了树冠。   突然袭来的失重感,让顾怀瑜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识抓紧了身边的人,直到轻飘飘地落到地上,脚踏实地顾怀瑜才松了口气。   宋时瑾见她无事,这才抬手做了个手势,原本空无一人的林中忽然闪出了几个黑影…… 第34章   守在房门口的二人只听风声涌动,顷刻间,四五个身着玄衣的人已经飘然落到了小院内。待看清他们左胸处绣着图腾后,两人心中一惊,来不及多想便冲着房内尖啸一声。   杀机被浓厚的夜色掩盖,院中兵刃相击不断,屋内的黑衣人在听到动静的第一时间便破门而出,加入战局。   顾怀瑜眼皮突突跳了两下,瞠目结舌地看着房内陆续涌出的黑衣人,竟有数十之多。   宋时瑾蹙了蹙眉,看着院中与暗卫缠斗在一起那些人,眼中凛冽着一丝寒气,默默往旁边移了半步,将顾怀瑜护在了一臂之内。   “怎么会有如此多人。”顾怀瑜小声嘀咕了一句,心道不好。   这群绑匪的数量远胜于宋时瑾派出的人,且个个训练有素,绝非普通人。看来,她这是捅了马蜂窝了!   “你放心。”   许是察觉到顾怀瑜的不安,宋时瑾低头轻言。若是连这点人都解决不了,他早就死在了这些年树下的敌人手里。   兵刃交击出火花,铿锵声在万籁俱静的夜里听得人心惊肉跳,说话间宋时瑾的人已经渐渐稳下局势,以一敌三还是显得游刃有余,顾怀瑜握紧的手这才稍稍松开一些。   一炷香的时间之后那些黑衣人已经全数倒在了地上。   月色中一个人影向着这边快速行来,脚尖在地上轻点,一步几丈,几息间就落到了宋时瑾和顾怀瑜眼前。   “主子。”他拱手汇报:“共二十余三人,已经全数解决!”   宋时瑾淡淡地“嗯”了一声,听不出情绪。   顾怀瑜听这声有些熟悉,不由地多看了两眼。他面上覆着一张赤面獠牙的面具,一双漆黑的眼,似曾相识。   见她看过来,莫缨取下面上的面具,冲着顾怀瑜露出一口白牙,笑道:“顾小姐。”   顾怀瑜回以微笑,“是你啊。”   宋时瑾扫了一眼,莫缨头皮一麻赶紧撤回视线,立马抱拳扬声道:“属下去查查对方什么来头!”   言罢,便飞身而逃。   顾怀瑜看着莫缨的背影,思忖片刻,就听旁边的宋时瑾咳了一声道:“走吧,过去看看。”   “绿枝呢?”她问。   刀疤脸走过来的时候,顾怀瑜吓得心似擂鼓,颤抖着指尖想要拨动簪花上打开的花蕾,手刚一触上,她便觉得后背一暖,腰间一股巨力传来,鼻尖嗅到一股熟悉的淡香味,再睁眼便是宋时瑾含笑的脸。   她朝地上看了一眼,一直呆在她身边的绿枝也同样没了身影。原以为是跟在宋时瑾身边的莫缨将绿枝带走了,可这会见莫缨独自现身竟是方才参与打斗的一人,也不知她去了哪里。   宋时瑾一边牵住她的衣袖将人往院子里带,一边道:“在那呢。”   顾怀瑜顺着看过去,绿枝从墙角处闪身,正冲着她招手。见她好好的,顾怀瑜才松了一口气,也没觉得不对劲,就由他牵着走了。   “这里太暗了,你小心点脚下。”   院内斑斑血迹将土染成了黑色,顾怀瑜闻着血腥味,闭了闭眼。她不是害怕,而是被这味道勾起了些不太好的回忆。   “小姐,你没事吧!”绿枝忙凑了过来,担忧地看着她。   稳了稳心神,顾怀瑜才道:“没事。”   那几个身着玄衣的人见宋时瑾过来,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凑了过来齐声道:“主子。”   宋时瑾没空去理会,侧过身担忧地看着顾怀瑜,是他的错,如此血腥的场景她一个女孩子家定是害怕了。   伸手拍了拍顾怀瑜的后背,宋时瑾柔声道:“你先去屋里看看孩子。”   绿枝嘴角抽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表情。   暗卫们见宋时瑾牵着人家衣袖过来的时候本就诧异,这会又听他语调温柔的令人发指,齐齐侧目。   莫缨清了清嗓子,大声提醒:“走走走,快去检查他们身上有没有线索。”   顾怀瑜进屋不久,宋时瑾才回过头,抬脚走到一个死去的黑衣人身边,伸手探了探对方脖子处的脉搏,待确定人已经没了气息后,才将人翻了个身,撩起他脑后的头发看了看,然后掀开衣领,在他左边肩胛骨处发现一个图腾。   他又换了个人检查,在同样的位置都有一样的图案在,他神色渐渐凝重,对着暗卫道:“先看看其他人肩后是不是都有这个标记。”   片刻后得了回话:“所有人都有。”   宋时瑾摩挲了几下指尖,吩咐道:“将图腾拓印下来,安排人过来将尸体带走。”   破旧的房门吱呀一声推开,早在暗卫检查有无漏网之鱼时就被放出来的小男孩抖了抖。   顾怀瑜抬眼看去,房间很小怎么也不像装得下二十多个人的样子,那小男孩似乎是受到了巨大的惊吓,缩在墙角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   他穿了身绛紫色的衣袍,发髻歪到了脑侧,额旁的碎发七拱八翘的飞散,黑白分明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如扇般的羽睫轻颤,脸上沾了些许泥灰,在看到来人是顾怀瑜之后,明显松了口气。   顾怀瑜走到他面前蹲了下来,柔声道:“小弟弟,别怕,姐姐是好人,是来救你出去的。”   “我……我才不怕!”小男孩眨巴了两下眼睛,眼中忽然噙满了眼泪。   他在被绑之后一直强忍着没哭,这会忽然放松下来,又听有人柔柔地安慰自己,说不出的委屈。   顾怀瑜笑了笑,看着他强装镇定的脸,心都软了,伸手摸了摸他白嫩嫩的脸:“好,你最勇敢了。”   小男孩抽了抽鼻子,想要躲开她的手,又不知为何停了下来,任由她轻捏着自己。   “你叫什么名字?知道家住哪里吗,姐姐送你回去。”   阖上的门再次打开,原本站的好好的小男孩忽然扑到了顾怀瑜怀里,小声道:“我叫卫尧。”   顾怀瑜愣怔一下,才轻轻拍了拍他的背脊,道:“那你家呢,在哪里?”   卫尧没有回答,摇了摇头,又缩回了她怀里。   顾怀瑜蹙了蹙眉,不知道家在哪里那就不太好办了,看他衣服用料极好,周身所饰也是件件精致,想来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小孩,也不知家里人着急成了什么样。   余光处一暗,顾怀瑜抬眼便见到了面色凝重的宋时瑾,他半眯着眼看着顾怀瑜怀抱中的卫尧,“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出去再说。”   顾怀瑜点头,那刀疤脸专门劫了个孩子到此,还派重兵把守,也不知这背后之人打的什么主意,若是逗留太久,万一刀疤脸带着人回来,她们可就危险了。   想要站起来,脖子却被卫尧搂得紧紧的,他刚死里逃生,很怕被人丢下,顾怀瑜见他可怜兮兮的模样,只能探手将他抱着起身,吃力的将人往上抬了抬,顾怀瑜心道,还挺沉。   刚踏出一步,卫尧就猛得抬头,糯糯地开口:“下面还有人。”他刚才虽被装在麻袋里,耳朵贴在地上的时候却听到了地底有动静。   方才他一直躲在顾怀瑜怀里,这会子抬头倒是叫宋时瑾看了个清楚,他心中隐有了个大概,向着卫尧伸手:“过来!”   卫尧可怜兮兮看着顾怀瑜,又听旁边道:“你太重了。”   于是,下一刻他便到了宋时瑾怀里,他身上硬硬的,不似那个姐姐般温软,但瞧着宋时瑾面色不太好的样子,又委委屈屈的停止了动作。   唤来外头候着的暗卫进屋,仔仔细细的检查了房间内的每一个角落,终于在墙角一个立柜后发现了有移动的痕迹。   几人对视了一眼,将柜子挪到了一旁,地上赫然露出一扇窗户大小的隔板。下头点着灯,昏黄的光线从缝隙处透出,有些诡异。   莫缨缓缓蹲下,附耳听了听里头的动静,才向着身后的人挥手,做好了防备的姿势,然后慢慢地将隔板拉起。   木质的梯子向下延伸,下头一点声音都没有,涌出的空气有些潮闷。莫缨皱了皱眉,再次打量了下方一眼,顺着梯子爬了下去,刚一落地,就倒抽了一口凉气。   地底的空间很大,约莫有两个房间大小,墙上的泥土很湿润,像是刚挖不久。围着木梯的三面土墙下齐齐摆放着数十个笼子,每一个里头都关着一个脏兮兮小孩。   他们年纪大小不一,最大的看起来不过十岁,小的可能只有三四岁,皆神情惊恐地盯着莫缨,看着他下来后,蹬着腿往后挪,背抵在了笼子边缘,浑身颤抖间脖子上挂着的链子在铁栏上撞地叮叮作响。   “什么情况?”下头许久没有声音传来,守在洞口的李展朝里头喊了声。   莫缨咽了咽干涩的嗓子,扬声道:“下来几个人,里头还有很多孩子。”   与此同时,刀疤脸已经停在了一座宅院后门处,他小心的朝身后看了看,确定四周无人后闪身进了院子,房间内没有点灯,他抬手在门上轻扣两下。   “进来。”   门吱呀一声打开,借着月色,能看清里头一人端坐在正前方的椅子上,手中端了一杯茶,他用盖子撇了撇浮沫,缓缓道:“事情办妥了吗?”   刀疤脸单膝跪在地上,拱手道:“幸不辱命,属下已将人带到城郊。”   那人笑了笑:“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刀疤脸舔了舔嘴唇,阴邪笑道:“属下明白。”   “对了,其他的,挑几个年纪小的,带到李司那里看看有没有好苗子,年纪大的能记事的……”他抬手在脖子处一划。   “是。”   “下去吧。”   刀疤脸走后,那人才换了身衣服,从宅院中离开去了别处。 第35章   “哐”   一声铁器铮鸣,莫缨提剑斩断了笼子上盘着的锁。   牢笼中的孩子吓得浑身剧烈颤抖,整个人又往角落缩了缩,发现退无可退,只能将双腿蜷缩起来,半抱在胸前,因为笼子太矮,他只能半躬着身子将头埋在膝间,露出已经被铁环磨的红肿破皮的脖子。   空气中掺杂着莫名的臭味,莫缨看得有些难受,尽量放轻了声音小心翼翼地说:“你别怕,我们不是坏人。”   可小孩子受了太多折磨,见到他穿着黑色的衣服,再一听他的声音颤抖的更厉害了,他身上已经没有一处好的地方,后背鲜血淋淋,面上满是淤青,全是那些黑衣人做的。   “快,快出来,我带你回家。”莫缨继续轻言细语,“你爹娘肯定担心你了。”   也许是家和爹娘这个字刺激到了他,小孩猛得从腿间抬头,猩红着眼珠看他。   莫缨伸手:“来,过来叔叔这里。我带你回去,我保证。”   小孩颤颤巍巍的伸手,又缩了回去,莫缨知道他还在害怕,也不收回手,就笑着看他,许久,那只脏兮兮的小手才试探着放到了他的掌心。   “别怕,别怕,以后不会有人这么伤害你了。”莫缨一边说着,一边轻拍他的手背安抚。   温柔的嗓音暂时安抚了小孩,他紧绷的肌肉渐渐放松。   许是因为饿了太久,他连爬的力气都没有,挣扎着靠近笼子边缘,莫缨才一手搭着他的肩一手放到腿弯处,将人给抱了出来。   可脖子上的链子让他有些发愁,牢笼那头还能用剑砍断,脖子那里稍一不好便会伤了孩子。   正一筹莫展之际,小孩看着他,怯懦的开口,声音沙哑似老翁:“没……没关系,叔叔你砍吧。”   莫缨提起了剑,在手心握了握,又放下,刀剑无眼不敢轻易下手,力度稍微偏离些许,都会砍伤他,那里是脖子,很有可能,反害了其性命。   “我来吧。”   宋时瑾不知什么时候也下来了,看着满屋的小孩,指甲深深陷进肉里,闭了闭眼,眸中暗潮汹涌。   他有相同的经历,能体会到这些孩子的绝望。   莫缨点了点头,倒过剑柄递到宋时瑾手中。   “抬起来。”长吁了一口气,摒去杂思,他指了指小孩脖子见套着的那圈铁环。   莫缨紧张地重重呼了一口浊气,还好,小孩子的脖子纤细,铁环那里有不少空隙。   宋时瑾动作很快,手起剑落,铁链砸在地上扬起半片尘灰。回头看去,其他小孩在见到有人出来后,也放下心中的恐惧,从笼子里爬了出来。   他粗粗数了数,一共三十余四人有男孩有女孩,皆浑身带伤,衣衫褴褛,在一一被暗卫救下之后,怯生生地站在地上,低垂着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即便是最小的孩子,在啜泣一声后,又立马捂上了嘴,他怕挨打。   刚被绑来这里的时候,他们哭过,闹过,换来的是拳脚相加,鞭棍抽打,打得多了,便不敢发出声音了。   斩断他们脖子上的链子,宋时瑾看着虚弱到面色发青的小孩,蹙眉吩咐:“一人背一个,先离开这里再说!”   无奈小孩的人数远远大于暗卫,宋时瑾便让大一点的孩子和受伤不那么重的孩子走在前头,小一点的则由暗卫们或背或抱,上了梯子。   卫尧紧紧的牵着顾怀瑜的手在洞口等候,两人在看到底下陆陆续续爬上来的人后,眉头越锁越紧。   到底是谁如此残忍,抓了这么多小孩折磨,做什么用?   屋中聚了满满一堆人,就在所有人准备从这里出去时,刀疤脸赶回来了!   夜色中只有远方一处小院飘着烛火微光,刀疤脸兴奋的舔了舔下唇,蜈蚣似的疤痕随着他扯开的嘴角蠕动两下。   这几天没得到准信,他不敢做的太过,怕弄出了人命不好交差。不过现在,既然主子说了不留性命,那他就能好好折磨折磨这些小孩了!   他生来残缺,还被人毁了容貌,最见不得便是世间美好的东西。   他喜欢小孩子清澈而高洁的眼睛,喜欢看那样的眼睛逐渐染上阴霾的样子,喜欢看他们惊声尖叫,跪在自己脚下求饶。他们的血,是抚慰自己内心愤世的良药。   越想越兴奋,这种刺激感让他背脊发麻,从头到脚趾,每一处都在叫嚣。回味过后,刀疤脸加快了速度朝着小院飞身过去。   距离越来越近,一股淡淡的腥味传到了刀疤脸鼻子里。他在离院门三米处停下,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安静地有些不同寻常。   院中的尸体已经被抬了下去,可铺面而来浓重的腥味和血迹斑斑的泥土都让他有些不安,透过倒塌的围墙,他已经看不到房门口值守的人,这让他心里咯噔一声,莫不是生了什么意外?   刀疤脸右手下滑悄悄攥紧了腰间的佩剑,一边轻手轻脚推开了院门,屏气凝神踏进院坝内。伸手摸了摸地上的血液,还是温热的。   屋内,宋时瑾的手刚搭上木门,就忽然抬手放在唇边示意,他往后挥了挥手,暗卫们无声的将孩子放下,并排着将他们护在了身后。   那群小孩也乖觉,瑟缩在墙角,静静看着门口,年纪小的忍受不了这种心情剧烈的起伏,刚啜了一声就被大一点的孩子捂上了嘴巴。   探查到院中只有一人的气息之后,宋时瑾松了一口气,若是对方人多,他不能保证这些孩子毫发无损。   “在这里等着!”他侧头,低声对着顾怀瑜说了一句,便拿走莫缨手中的剑冲了出去,速度快到留下残影。   夜风夹带着杀气呼啸而至,刀疤脸闻声抽刀,刚做好防御,就见房内一人朝着他袭来。   举剑迎下一击,剑刃相交隐有火花迸现,后劲太大,刀疤脸往后连退几步,伸出右脚死死抵在泥地上,划出了半米长了一条痕迹,这才停了下来。   只一招,刀疤脸便知道自己不是对方的对手,这激起了他的好胜心,他深吸了一口气,甩了甩酸痛的肩膀,择了个刁钻的角度向宋时瑾的命门攻去。   宋时瑾上身后仰的同时脚步一错,躲开迎面袭来的剑,身影已经到了刀疤脸左侧,他抬脚一踹,刀疤脸在地上滚了一圈后起身,宋时瑾脚踏迷踪衣摆飘摇,半息之间便闪到了刀疤脸身后,泛着寒光的剑刃在刀疤脸后背划出一条深深的口子,从肩膀贯穿至腰窝。   第一剑,还你上一世穿心之仇。   刀疤脸转身,顾不上尖锐的疼痛,右腿顿地,如鱼跃渊身至半空,带着势不可挡的剑气攻来。   宋时瑾提步撩刀,剑花纷飞刃入白肉,刀疤脸手筋已断,他攻势依旧不减,连连在刀疤脸身上划拉出数道伤口。   第二剑,替那些孩子还你虐童之恨。   他并没有直接杀了刀疤脸,而是如猫捉老鼠般极尽逗弄,每每在他跑出几步,以为寻得了生机后,才轻身上前剐上一剑。   刀疤脸早已失去还手之力,只能吊着断手狼狈闪躲,宋时瑾手臂一甩,长剑飞速划过刀疤脸的脚后跟。   鲜血飙出的瞬间,人已经跪到了地上。   “你要杀便杀!”刀疤脸呸一声,吐掉口中的血沫子:“如此折磨人,算什么本事!”   宋时瑾只面无表情看着他,讽刺地笑了一声,继续折磨。彻骨的痛楚,让刀疤脸惨叫出声,他不甘心!不甘心自己就这么完了。   房间内,顾怀瑜已经捂上了卫尧的眼睛,她并不觉得宋时瑾残忍,能将毫无还手之力的小孩折磨成这样,凭什么要求别人,给他一个痛快。   足足盏茶时间过后,浑身是血的刀疤脸才断了气,宋时瑾丢下染着血的剑,进了屋子,他身上并没有沾着血迹,甚至连发丝都没有乱些许。   敛去面上的杀气,宋时瑾沉声道:“去将人处理干净。”   暗卫抱拳出去,片刻后又闪身回来,对着宋时瑾颔了颔首。   “走吧。”宋时瑾道。   “那这些孩子怎么办?”顾怀瑜有些担心。   宋时瑾目光闪了闪,“我先带走,等找到他们的家人后再送回去。”   听他如此一说,顾怀瑜便放心了,她有心想要帮助这些孩子,但也知道自己在王府是个什么地位,若是有了宋时瑾做保,她便不必担心这幕后之人又将人抓走。   夜色渐深,苍白的月色似在天地间盖了一层白雾,一行人无声地行走在崎岖难走的路上,宋时瑾一手抱着卫尧,一手拉着顾怀瑜,身后是背着孩子的暗卫和搀扶在一起的孩子。   也不知走了多久,寂静中宋时瑾忽然低声道:“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残忍?”他相信方才那一幕,顾怀瑜是看到了的。   顾怀瑜仰起头看他默默注视着前方的脸,下颌处紧绷,喉结上下滑动,连卫尧都察觉到了他的紧张,因为他的肌肉咯得他好痛。   “不会啊。”顾怀瑜脱口而出,半点迟疑都没有:“种什么因得什么果,若你对普通人这样我会觉得你残忍,但你不是。”   宋时瑾诧异地回头,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好半晌,才回过头。   “今天的事你不要告诉旁人。”   “我知道。” 第36章   顾怀瑜面色有些凝重,若前些日子那梦是真的,在宋时瑾屠了王府之后,刀疤脸能带兵包围顾宅,那么他一定与二皇子有着关联,保不准今日之事就是二皇子所做。   若那只是一个普通的噩梦,小院中那些训练有素的黑衣人,形迹可疑的刀疤脸,和地底关着的那些孩子,这一切都说明,有人在暗中筹谋着什么。   这个人,有可能是二皇子,自然也有可能是旁人!   且不论梦境是真是假,总之这事不能透一点风声出去,一旦被人知晓,幕后之人肯定不会留活口。   思及至此,顾怀瑜眉心一跳,“那这些小孩……”若是贸然送回去,那人不就知道了,杀人灭口怎么办?   宋时瑾轻声说道:“你放心,我会想个万全的办法。”   思忖了片刻,他又开了口:“这事一两天不能过去,我会暗中将人带回府中,若是……若是你忧心这些孩子……”顿了顿,他将声音压得很低:“可以过来看看。”   言罢,他有些紧张的看着顾怀瑜,贸然邀人过府,这好像有些不太妥。   顾怀瑜犹豫了一下,却是道:“不会被人发现吗?”   “我派人来接你。”宋时瑾飞快的接话,然后迅速转过了头。   身后,绿枝的眉头挑了又挑,默默往路旁偏移了两步。   约莫半个时辰后,笼罩在头顶的树影褪去,眼前豁然开朗,宋时瑾将卫尧往地上一放,往后做了个手势,示意后头的人停了下来。   他们一行人数太多,就这么出去太过惹眼。宋时瑾不知从哪拿出半指长的哨子,放在唇边轻吹了几下,顾怀瑜离得最近也并没有听到声音传出。   片刻之后,一只不足婴孩拳头大小的鸟停在了宋时瑾掌心,他拿出一个小玉瓶打开晃了晃,那小鸟似乎极有灵性,脑袋在宋时瑾手心顶了两下,飞走了。   速度很快,不到盏茶时间,身裹黑衣的暗卫已经穿过重重树影,落到了宋时瑾面前。   “将他们带回去安置妥当。”   暗卫们领了命,带着受伤的小孩飞身而起,鬼魅般的身影消失在了夜色中。   前方不远处便是大路,隔着老远便能听到林织窈催促的声音。   “早知道我就不去找荷包了!”   “唉,别哭,红玉,你别着急,说不准怀瑜已经回去了呢?我们再往前找找。”   “你们几个往西边寻,你们几个,随我一起进去看看。”   “你过去吧。”宋时瑾搂了搂赖在他身上不肯下来的卫尧,视线落在顾怀瑜身上:“记得,今日之事谁都不能说,你只是与林织窈被人群冲散了。”   顾怀瑜点了点头,伸手拍了拍卫尧的脑袋:“你别怕,一会叔叔就会送你回去的。”想了想,又道:“你们也小心。”   卫尧眨巴了两下眼睛,刚想说什么就被宋时瑾按到了怀里,足尖轻点纵身跃上树梢,几个起落间不见了人影。   顾怀瑜刚一走出密林,便迎面撞上了带着护卫寻来的林织窈和红玉。   黑暗中看不太分明,加之两方人马又是忽然撞上,几个护卫见前方密林忽然出现两个黑影,拔刀护在林织窈身前。   “等等。”红玉惊喜的大喊:“是小姐!”   林织窈拨开护卫上前,上上下下打量了顾怀瑜一番,见她不像是有事的样子,才松了口气。   “吓死我了,你怎么能一个人就跑了呢?”   顾怀瑜笑了笑:“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对了,那些人贩子呢?”说着,林织窈往她身后瞧了一眼。   顾怀瑜面色不变,随意指了指远处一间宅子,“是我误会了,小孩已经被送回家去了,许是自己顽皮偷偷跑了出来,家里人便派下人来寻。”   林织窈略微狐疑,“是吗?”   顾怀瑜点头:“不然我怎么好好的在这呢?对了,你荷包找到了吗?”   “哎,别说了!”   “怎么了?”   “搞错人了啊,还把人家给打了一顿,心里怪过意不去的!”   被这么一打岔,林织窈也忘了再追问下去,一边说着方才发生的事,一边拖着人便打道回府。   御史府内依旧静默无声,宋时瑾刚抱着卫尧从房顶落下,莫缨便迎了上来。   “安顿好了吗?”   莫缨点头:“腾了三间厢房,孟青已经在里头替他们医治,吃食也差不多备好了。”   宋时瑾想了想,“时候不早了,用完饭让他们好好歇息,明日再着手调查。你连夜先去查查卷宗,看看近日有多少失踪案件上报。”   莫缨领命而去,宋时瑾这才抱着卫尧回了书房。   “微臣见过九殿下。”   卫尧背着手迈着小短腿走到了宋时瑾前头,“嗯,起来吧!”故作高深的样子配上他混身的惨样,说不出的好笑。   宋时瑾起身,理了理袍角:“殿下私自出宫,皇上知道吗?”   卫尧眨巴两下嘴巴,挠了挠被碎发戳的微痒的额角:“本皇子才没有偷跑,是三哥带我出来的!”   三皇子?   宋时瑾眯了眯眼睛,“那三皇子人呢?”   “不知道呀。”卫尧道。“他一点不好玩,都不让我去看杂耍,我趁他不注意,偷跑了。”   “嗯?”   卫尧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他其实是有些怵宋时瑾的,见他面无表情看着自己,糯糯的说:“你别将此事告诉父皇好不好。”   “不好。”宋时瑾不应,淡声问道:“你身边的护卫呢?”   卫尧歪了歪脑袋,老实讲,他自己也不知道护卫们去哪里了,他甩开三哥之后便准备偷溜到杂耍摊子旁,可是周围人太多了,他几乎是被架起来走的,眼瞧着事情不对劲,刚要张口喊人旁边就伸出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夹着他转个身去了小巷子里。   听罢,宋时瑾面色越来越凝重,半晌后才道:“我先送你回宫。”说完,便唤来下人备好了马车。   马车里垫着厚厚的软垫,中间的矮桌上放着几盘糕点,折腾了这么半晌,卫尧是真的有些饿了,刚塞了块桂花糕进嘴里,就听宋时瑾道:“知道一会该怎么说吗?”   卫尧囫囵将糕点咽下,桌上的烛火映在眼中跳动,“知道。”   宫里的孩子,再怎么天真可爱,该懂的东西自然是懂的,“我在街上与三哥走散,被拐子拐到了荒郊野外,从里头逃出来后,在东门遇到了你。”   “怎么逃的?”   “我装作昏迷,趁人贩子不备,从窗户翻出来的。”   “那人贩子呢?”   “没看清,他们带着面巾。”   “还记得那个地方在哪里吗?”   卫尧摇头:“天太黑了,我记不住。”   “那里还有旁的人吗?”   “我太害怕,记不清了。”   宋时瑾笑了笑,道:“不,这些你都要记得,并且还知道其中一人绑匪只有半只耳朵。”   卫尧抿了抿唇,稍加思索便点了点头。   “而且,他半途还出去了,你才能侥幸偷跑出来。”   马车内复又恢复宁静,车辕滚滚向着皇宫而去。   夜空中一声闷雷响起,方才还月朗星稀,忽又变得风谲云诡,几息的时间便有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御书房门前的汉白玉台阶上,不一会便汇成了片。   大太监李玉往台阶处挪了两步,任雨点染上衣摆也不躲闪。   “走丢了!你那么大个人连个孩子都看不住,况且小九身旁还带着护卫。”忽听得御书房内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举着拂尘的手又往袖口拢了拢。   “谁让你带他出去的!”   滂沱大雨中,领路小太监手中的宫灯被风卷地摇摇晃晃,灯火忽明忽暗要灭不灭,卫峥脚步匆匆衣袍被雨水打湿了半面,旁边举着油纸伞的奴才小跑着才能跟上。   “怎么回事?”他踏上汉白玉台阶,连身上的水都未来得及抖落就焦急的问。   李玉浑身一怔,向着卫峥躬身行了一礼,殷切地看着他道:“二殿下,您可算是来了。”   卫峥眉头紧皱,“九弟找到了吗?”   李玉摇了摇头,朝身后御书房望了望,里头元德帝怒斥的声音传来。   “您快进去看看吧。”   御书房内灯火明亮,碎瓷片零星的散落在大理石地砖上,龙案后的元德帝面若寒霜,下方三皇子低垂着头跪在地上不发一言。   旁边的柳贵妃哭晕了一次之后,被丫鬟搀扶到了椅子上坐着,这会脸色有些苍白,捏了张锦帕抹泪。   卫峥一进去看到的便是这个场景,忙撩袍跪到了地上:“儿臣见过父皇,贵妃娘娘。”   元德帝半眯着眼看了他半晌,才道:“你起来吧。”   “谢父皇。”卫峥拱手说道,却依旧跪着:“九弟吉人天相,此刻定安然无恙。儿臣已经派了护卫全力找寻,想来不过多久便能有消息了。”   元德帝没有说话,御书房内只能听到柳贵妃低声轻啜,恰在此时,李玉却忽然着急忙慌进了门:“皇上,宋大人到了宫门外!”   二皇子心里咯噔一声,现在已经快到宵禁时分,他来干什么?   “传他过来!” 第37章   马车稳稳当当停在了宫门口,宋时瑾丢下书册起身,卫尧却拉住他的手不放,又将方才问的问题重复了一遍:“你还没告诉我呢,那个姐姐是哪个府上的?”   “啧”了一声,宋时瑾道:“不知道!”   “你骗我!”卫尧努了努嘴巴,唇角还挂着刚刚喝的牛乳,“你方才明明还说,要接人家到你府上呢!”   宋时瑾身子一僵,看了他一眼:“你听错了。”   “你当我才三岁?”卫尧举起三根手指头,“我都六岁了!”言下之意,我才没那么好骗。   顺势坐到了门边,宋时瑾眉梢动了动:“你问来做什么?”   卫尧呲着一口大白牙,圆圆的眼角弯成了月牙般,“她长得好看,心地善良又温柔,我要娶她做皇妃!”   马车顶被雨点砸的啪啪作响,宋时瑾眯起了眼睛,“下车!”   瞿轶在车下举着伞,见九皇子被宋时瑾箍在怀里,短短的小胖腿不停挣扎忙将伞凑了过去。雨下的太大,水流来不及分散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袍角沾了水,宋时瑾还是走的飞快。   卫尧努力了好半晌,可算是将头从他怀中挣脱出来,他瞪大了眼睛看了宋时瑾好半晌,见他面色铁青,恍然大悟。   拖长了声音:“哦~我知道了!”   宋时瑾并不理他依旧快步走着,卫尧继续道:“你是不是也瞧上那个姐姐了。”   宋时瑾脚步顿住,一脚踏进了雨水里,卫尧嘿嘿笑了两下:“你不告诉我,定是害怕了。”   到底还是小孩子,方才在马车上的那番精明已经全然不见,宋时瑾嗤了一声,饶有兴致的问:“害怕?”   “对啊。”卫尧眼珠滴溜溜在他脸上扫过,歪着头先是瞧了瞧左边,然后又瞧了瞧右边,脆生生道:“你看你都那么老了,成天又板着脸,比高正远看着还可怕,你不敢告诉我,定是怕姐姐喜欢我,不喜欢你。”   高正远是当朝首辅,年近五十,脸上沟壑纵横,平日里不苟言笑。但卫尧觉得,他偶尔笑起来,脸上的纹路就挤到了一堆,简直比哭还难看。   老?可怕?   宋时瑾手臂紧了紧,有种想将他丢进雨中洗洗脑袋的冲动。   瞿轶举着硕大的油纸伞跟在后头,看不见二人表情,抽了抽嘴角想笑又立马抿上嘴唇,表情古怪,隐隐为九皇子处境担忧。   半晌之后,宋时瑾咬着牙转了话题,“快到了,还记得怎么说吗?”   檐角的宫铃在风中晃晃悠悠,声音被雨声掩盖,卫尧被分散了注意,侧首看了一眼尽在咫尺的御书房,点了点头,今日被绑绝非意外,他自然知道该如何去说。   廊下的李玉见宋时瑾抱着人过来,赶忙迎了上去:“奴才见过宋大人。”   “李公公有礼了。”一边说着,一边将卫尧放到了地上,雨势太大,他身上湿了半截,而卫尧则除了浑身稀糟,并未被水汽沾到半分。   御书房内,三皇子依旧跪在地上,他膝盖已经钻心的疼,还是一动不动盯着地上被灯火投映出的倒影,眼中神情莫辨。   二皇子已经坐到了下首的位置,听得外头李玉唱道:“宣宋大人觐见。”拢在袖中的手动了动,感觉有些不太好。   “父皇!母妃!”未见人影先闻人声,话音刚落便见矮矮的一团从门外一溜烟跑了进来。   柳贵妃心神俱震,将帕子一丢,腾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还未来得急细看,卫尧已经投进了她怀里。   “母妃~”他哭得抽抽噎噎,发丝彻底散开,小小的玉冠拖在脑袋后面,脸上的脏污混着泪水在柳贵妃绯色的裙摆上印出脏脏的一团。   “微臣叩见皇上。”宋时瑾随之而来,毕恭毕敬一礼。   “爱卿平身。”   柳贵妃松了一口气,搂着卫尧安抚好半晌,卫尧才红着眼睛从他怀里退出来,迈着腿走到皇帝身边,又伤伤心心哭了一通,黑白分明的眼珠带着十分的委屈与后怕,瑟缩在皇帝身边。   见到人过来的时候,二皇子与三皇子皆是心口处猛地一滞,不可置信地看着龙案后露了半个头顶的卫尧。   元德帝抬手摸了摸卫尧头顶,年近四十才得这个小儿子,自他出生后大周国运蒸蒸日上,卫尧生的又好看,并不似其他子女般见着他便毕恭毕敬大气不敢出,对他的疼爱自是多了几分。   见他瑟瑟发抖,身上又乱的不成样子,竟毫不顾忌将人抱坐到了怀里,扬声道:“宣太医来。”   李玉领命,顾不得大雨亲自去了太医院。   卫尧缩在皇帝怀里,张了张嘴抽噎道:“父皇,儿臣好怕,儿臣差点就见不到父皇和母妃了!”   “尧儿,不许胡说。”柳贵妃心痛的不成样子,视线不着痕迹地扫过屋内众人,“你好好的和你三哥出门,怎么和宋大人一起回来的?”   皇帝低头看他,敛去了言语中的怒火,沉声道:“告诉父皇,到底发生了何事?”   卫尧抽了抽鼻子,止住了哭声,将一早便想好的说辞细细道来。   一场大雨来的快去的也快,片刻之后便停了下来,檐角的滴水声被厚重的门窗隔挡在外,御书房内满堂寂静,只有卫尧低低的声音不时响起。   当听到他想叫人却被捂住嘴带走后,皇帝眯了眯眼睛,看着他低声询问:“护卫都不曾发现吗?”   卫尧摇了摇头:“当时人多,声音又嘈杂,许是没看见。”   皇帝冷笑一下,自然是不信这番说辞的,各皇子公主身边的护卫都是精挑细选,即便是人再多声音再大,都不会存在听不到见不着一说。   “继续说。”   卫尧浑身抖了抖,“我被人群挤到了小巷子里,就忽然出现三个穿着黑衣服的人,他们拿了个麻袋就想把我装进去,儿臣挣扎间打到了其中一个人,却发现他左边没有耳朵。”   顿了顿,他又凑近了皇帝耳边,附耳轻言两句。二皇子屏息听着,脑中阵阵晕眩,“他嘴边还有好大一条疤,跟虫子似的,丑的要命!”   卫尧指了指自己灰扑扑的脸,方才烛火下看不太分明,这会被眼泪冲出一条痕迹,露出下头红彤彤的皮肤:“他见我嫌弃他丑就抽了我一巴掌,还叫人捆了我的手脚。”   皇帝一看,怒火腾一下燃起,既心疼又愤怒,冰冷的眼神扫了下方冷汗涔涔的三皇子和死死盯着自己手中青花白釉茶盏的二皇子一眼,转头看向卫尧。   “然后呢?”   “然后我便不知道了,等醒来的时候,已经被装进了麻袋。我怕他们杀了我,就躺在地上不动,这时候那个没耳朵的说他要出去一趟,向主子禀告。”   柳贵妃凤眼扬了扬,染成红色的指尖陷进掌心,能坐到如此高位她并不傻,当下便明白过来,是有人见不得皇帝对小九的宠爱,按捺不住了。   至于这人是谁,最初怀疑的三皇子嫌疑倒并不是那么大了,他没那么蠢,会在自己带人出去的时候下手,若是尧儿出了意外第一个牵扯出来的便是他。   “他走了之后,儿臣便屏住了呼吸,那些人怕我死了就把我从麻袋中放了出来,这时候就听到地底下有动静,有人喊什么人都逃了出来,我便趁乱从窗口翻出去。”   皇帝的眉头越皱越紧,问道:“那你怎么又和宋大人在一起了?”   卫尧笑了笑:“我从那里逃出来后就向着有亮光的地方跑,到了东街口就碰到了宋大人,他一见我这个样子,就赶忙把我送了回来。”   卫尧的话中虽是有漏洞,但皇帝也只当他年纪小受了惊吓,其中有些东西说不明白。   扯出个冷笑,沉默许久,才看向下头冷声道:“峥儿,这件事就交给你去查!”   二皇子手中的茶盏轻响了一下,这会连后背都沁出了冷意,他摸不准父皇是何意思,只能硬着头皮道:“儿臣领命。”   ---   荣昌王府内,此刻也是灯火通明。   林湘浑身是伤躺在床上,身上的鞭痕肿得更厉害了,像一条条茁壮的菜虫盘布在她后背,严重的地方甚至渗出了丝丝血迹,看起来既可怕又有些恶心。   朝汐半跪在脚踏上,一手拿着药,一手拿着干净的布巾替她轻轻清洁着伤口。   “小姐,您忍着点,大夫说这药上上去会有些疼。”   林湘点头,单手攥紧了身下的锦被,做好准备。   淡黄色的药粉落到伤口上的瞬间,她还是被疼的浑身一抖咬紧了牙关,只觉得周身上下火飘火燎,跟被泼了一瓢热油似的煎熬。   “作死啊!你要痛死我!”林湘忍不住恨恨地看着朝汐骂道。   朝汐惊了一下,委屈地跪到了地上,低声劝慰:“小姐,您再忍忍,若是不好好上药,会留下疤痕的。”   “顾怀瑜,我要你不得好死!”一想到要留疤,林湘眼神瞬间阴狠怨毒起来。   尖长的指甲陷进锦被中,似乎将被子当成了顾怀瑜的脸,恨不得将它撕扯成渣。手下刚一动作,又痛的忽然松开了手,包扎好的掌心瞬间渗出了鲜血。   朝汐惊呼一声,忙膝行上前,重新替她上药,林湘这次可不敢再动,疼得厉害了就咬住枕头,等上好了药,浑身都被冷汗湿了个透。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朝露脚步匆忙:“世子爷来了!”   林湘面色一变,忙叫了朝汐给她套上衣服,“快请哥哥进来!” 第38章   林修睿近些日子被搞的焦头烂额,汴梁那边的事拖了这么久还是悬而未决,最近运往沧州的一批货又被人盯上了,他在外头忙碌了一整天,事情还是没个进展,一回来便听说林湘受伤了,更是心烦意乱连衣服都未换,便直奔兰苑而来。   “湘儿怎么了?”甫一踏进院门,就先看到了朝汐守在门口,房间内有痛哼声传出。林修睿脸色登时沉了下来,待朝汐通报之后,疾步走到了房内。   “哥哥……”林湘穿着单薄的中衣坐在床上,声音嘶哑,面上半点血色都没有,额上还挂着薄薄的一层汗珠。杏眼微红含泪看着自己,一只手上包了厚厚的纱布,上头嫣红的血迹已经渗了出来。   林修睿看的心揪着疼,他坐到床沿,想要伸手拉住她,又怕弄疼了她。   “叫大夫来瞧过了吗?”   林湘低低泣了一声,朝汐忙躬身道:“已经瞧过了,才给小姐上了药。”   “到底怎么回事?好好的出门,怎的就受了这么重的伤?两个丫鬟是干什么吃的!”他厉声问道。   方才小厮也讲不清楚,只说湘儿小姐今日与大小姐与三小姐一同出门看花灯,中途便受伤回府了。   朝汐朝露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额头触地瑟瑟发抖。   林湘扯了扯他的衣袖,满背的鞭伤被衣料磨得钻心的疼,简直痛不欲生。   她抽了一口气道:“哥哥别怪她们,是我自己上船的时候没站稳,摔了一跤从船舱滚了下来。”   林修睿皱眉,直觉她有事情瞒着自己,游船在端午当日并不会放开,由儿臂粗的两条牵绳稳稳的固定在岸边,上船的踏板更是宽敞平稳,怎么可能自己摔下来。   沉吟片刻他问道:“那手上呢,怎么弄的?”   林湘想了想,抿唇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落地时按在了钉子上。”   “湘儿。”林修睿叹了一口气,缓缓道:“有些事你不方便说可以瞒着旁人,但于我,你还信不过吗?”   林湘闻言猛地扑到他怀里,手死死的搂住林修睿的脖子,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笑了笑,等的便是他这句话。   顾怀瑜可以威胁她将此事说出去,反之,她也可以!   顾怀瑜恐怕还不知道,若是自己在老夫人和父亲母亲前头还有顾忌,在林修睿面前则没有这份担忧。所有的事情,他都会站在自己这边,替自己解决。   “顾怀瑜知道了。”她敛去唇边笑意,在林修睿耳旁低声道。   “知道什么?”林修睿下意识抚了抚她的背脊,却听林湘惨叫一声,从他怀中闪了出来。   “怎么了?”   林湘忍痛冲着朝露与朝汐使了个眼色,两个小丫鬟忙扑到地上,大声道:“世子,小姐并非自己摔倒受伤,而是被三小姐打的!”   “朝露!不许胡说!”林湘神色有些慌张。   “小姐。”朝露抬头看着林湘,语气颇有些打抱不平的调子:“本来就是,三小姐将您抽打的浑身是伤,您还要替她遮掩!”   林湘苦笑着摇头,用未受伤的那只手拉住了林修睿:“她胡说的。”   朝露却是将头往地上一磕,斩钉截铁道:“奴婢并未胡说,若世子爷不信,可以找嬷嬷来瞧瞧小姐身上的伤口,看看是不是鞭子抽打所致。”   一听这话,林修睿也顾不得两个丫鬟在场,伸手一把将林湘后背的衣领扯开,瞧了过去,整个背部居然都是鞭伤。   他怒急,闭了闭眼睛许久才指着朝露道:“你来说,今日究竟是怎么回事?”   朝露挑挑捡捡瞒去了林湘欲推顾怀瑜落水那一茬,添油加醋将船上所发生的事告诉了林修睿。   “世子爷,您可要替小姐做主啊!小姐自小被您捧在手心长大,自三小姐回府就一直被她欺负,现在……更是直接动手打人了!奴婢们想要拦着,却被三小姐身边的丫鬟给拖住了”   林修睿越听面色越冷,眸中怒火更甚,随即道:“去把三小姐给我叫来!”   待朝露出门后,他才转向林湘:“为什么要替她遮掩?”   在他心里,林湘虽与人和善但绝不是个逆来顺受可以任人欺负的,往日里受了委屈第一时间便会来找他,怎的这次,要这般遮遮掩掩。   林湘心中一动,朝着朝汐挥手,谴了屋内守着的丫鬟出去:“顾怀瑜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林修睿伸手擦了擦她面上挂着的眼泪,手指在唇间摩挲:“她一早便知道的。”   林湘抿了抿唇,拉下他的手握在手中,“我的意思是,她连我的身世也知道了。”   林修睿闻言,面色一变:“知道多少?”   “全部。”林湘道:“打了我之后,她威胁我不许将此事说出去,不然就拼死去告御状,将整个王府拉下水!”   林修睿一怔,若是顾怀瑜一早便知道了林湘与自己的身份,那么前两次的意外也就并不难解释了,以己度人,若是有人占了他的位置,还理直气壮他也会心生不快。   朝露去的时候,雨下的正大,棠梨院距离兰苑好些距离,她裙摆湿的透透的,行走间黏在腿上很是不舒服。   顾怀瑜淋了半场雨,这会子刚沐浴完,绿枝端着换下的衣服出来,便见眼睛翻上了天的朝露朝着房门走来。   “哟,这不是郡主身边的朝露姐姐吗,今儿刮得什么风,竟将你给吹来了?”   朝露白了绿枝一眼,将伞搁到廊下,拧了拧裙摆上的水,抬脚便要进去。   “慢着!”绿枝将衣服往旁边的丫鬟手上一塞,伸手拦住朝露:“懂不懂规矩,小姐的房间也是你一个下人随便乱闯的?”   朝露重重吸了两口气,正要开口,就听房间内顾怀瑜的声音传来:“绿枝,让她进来。”   冲着绿枝翻了个白眼,朝露抬脚进门的空档还故意撞了她一下,绿枝捏拳看着她的背影眯了眯眼。   “三小姐,世子请你过去一趟。”朝露抬眼,却在看到顾怀瑜的时候惊了一下。   顾怀瑜倚着贵妃榻,整个人软软的侧躺在上头,她换了身月白纱衣,头发散在脑后,红玉正拿了张干布巾替她绞着,抬眼看她的时候,眸中带着一丝慵懒,和冷意。   “何事?”   语调凉薄,朝露打了个寒颤,“您去了兰苑就知道了。”   顾怀瑜嗤笑一声,冲她挥了挥手:“你去告诉他,我歇下了。”   “您今日必须过去一趟!”朝露脱口而出。   “嗯?”   嘭一声,窗楹被风撞开,狂风夹带着丝丝凉意涌进房内,挂在窗上的纱似翻飞的裙摆,正张牙舞爪向自己袭来。   朝露咽了咽口水,张嘴想说什么又颤抖着闭上。她觉得三小姐仿佛哪里变了,若以前只是一只带着刺的刺猬,那么现在就像立于上岗的豹。   特别是那双眼睛,阴沉不带一丝暖意,看着看着便会觉得她下一刻就会扑过来,将猎物拆吃入腹。   “你且去告诉他,要来便自己来,我没那个空去看他们兄妹情深,也不想自找恶心!”   暴雨如注,天黑的似墨,沿着瓦片流下的雨水将花台里的花冲倒了一片,林修睿黑着脸听着朝露说完,不可思议得瞪了瞪眼。   “她真这么说?”   朝露怯懦地点了点头,“奴婢不敢胡乱编排。”   林湘适时开口:“她不待见我便罢了,我不与她一般见识就是,她怎么敢,这么说哥哥!”   林修睿放在膝盖上的手握紧,又松开,然后又猛地握紧,腾一下从床沿站起来:“你好好休息,我去找她。”   林湘垂下眼睛,掩住了眼底的得意,顾怀瑜若是与哥哥正面起了冲突,那么老夫人会帮谁呢。一个相处不久的孙女,还是将来需要倚仗的孙子,不用想也知道。   到时候没了靠山,顾怀瑜便是那秋后的蚂蚱,自己想让她死,也就是动动手指头的事。   棠梨院中的梨花已经被雨砸落了厚厚一层,被林修睿毫不留情地踏过,他未等人通报就直接进了门,绕过隔断便看到顾怀瑜端坐在榻上,举着一把剪刀修剪着红瓷瓶内的梨枝,见他来了也没有招呼,甚至连看都懒得看一眼。   林修睿径直走到一旁坐下,伸手扣了扣软塌上的凭几,见她依旧没有反应只转了两圈花瓶细细地瞧着,顿时脸色一沉:“你还有这般闲情逸致。”   顾怀瑜笑了笑,随口道:“为何我不能有?”   咔嚓一刀剪掉了多余的细枝,她不紧不慢地说:“脏东西见多了,只有看点这些花花草草养养眼睛。”   林修睿目光一凝,语气嘲讽:“人心丑陋,这花是插不好看的。”   顾怀瑜嗯了一声,认同道:“难怪我从来不见姐姐插花。”   林修睿呼吸一滞,没想到她会如此直接,剑眉倒蹙,冷声道:“若论人心丑陋,你倒是这王府独一份。”   顾怀瑜不愠不闹,面色没有一丁点变化。“若论眼瞎,你也是这京城独一份。”   林修睿捏紧了手心,怒言未出,又听她补了一句:“大哥成日里盯着这内宅之事,有这功夫好好替二皇子办事不好吗?”   林修睿一愣,手用力拍到桌子上:“你什么态度!”   “你什么态度我便什么态度。”顾怀瑜搁下剪到,命绿枝将花瓶放到一旁的花几上。   林修睿的脸色阴沉的就像此刻的天,似要滴水:“我且问你,今日是不是你打的湘儿。”   顾怀瑜笑了一下,干脆的承认了:“是啊。”   “好,既然你承认了,我也容不得你这般心思歹毒之人。”林修睿恼怒道:“来人,取家法。”   红玉心里一惊,所谓家法,便是拿泡了盐水的马鞭,重重抽打在犯了事的人身上,马鞭上带着倒刺,一鞭子下去便皮开肉绽,盐水顺着伤口灌入体内,直叫人生不如死。   话音将落,随着林修睿一起来的小厮便转身要走,却被绿枝一把扭住臂膀,踢翻到了地上。   林修睿怒不可遏:“你想做什么!”   顾怀瑜从榻上起身,缓缓走到林修睿旁边,自上而下看着他:“你,最好不要惹我。”   “反了你了!”说罢,他扬手便要扇顾怀瑜一巴掌。   顾怀瑜往后一步躲开,扯唇笑了笑:“为你的情妹妹讨回公道,你还真是不遗余力。”   “你说什么!”林修睿倏然间瞪大了眼,不可置信看着顾怀瑜。   “我说什么你不知道吗?”她凑近林修睿耳旁:“兄妹苟且,如此丧德之事,你说若是传了出去,我们之间究竟是谁没有好下场?” 第39章   林修睿心跳忽然慢了一拍,又猛得加速,乱得不成章法,鼻尖嗅到她身上的冷香,直冲上脑门,连带着呼吸都有些滞塞。   片刻后突然恼羞成怒,大呵道:“你在胡说什么!。   顾怀瑜挑了挑唇,裙摆荡出一个漩,转身坐回了榻上:“我有没有胡说,大哥自己知道。”   林修睿向来自诩天子骄子,何曾被人这样威胁过,稳了稳心神道:“你若是以为这般胡言乱语,能逃脱得了惩罚,未免太过天真了些。”   他自信自己与林湘的事一直隐秘,即便是有什么出格的行为也是遣走了下人再做,这事连自己和林湘身边贴身的丫鬟小厮都不知道,顾怀瑜就更不可能知道了。   方才她定是为了逃脱仗责而胡乱攀咬,若是自己真的乱了阵脚,岂不是着了她的道,坐实了这番言论。   似乎是知道林修睿此刻内心所想,顾怀瑜捏起桌上一枝剪下的梨花在指尖翻转,抬眼看了他一眼,停顿半晌,红唇微启缓缓道:“百花巷尾和安堂,避子药好用吗?”   烛台里的焰火被风吹得闪了闪,火光摇晃,林修睿瞳孔微缩,煞白的脸色在灯下异常的难看。   他猛地站起来,又缓缓坐了回去,口中依然狡辩:“我不明白你说什么。”   话虽如此,可他心里却是惊悸不已。他原本是打算抓紧时日寻个好时机,将林湘的身份告知皇上,然后再替她寻个合适的身份,待将人正大光明娶进府后再行这夫妻之事。奈何这些日子林湘却转了性子,温柔小意,时不时在无人之时做些胆大行为,温香软玉在怀,他本就有旁的心思,两人半推半就中便成了事。   事后他虽后悔不已,但这种隐秘而陌生的刺激却引导着他沉沦,一来二去,自己仿佛食髓知味,见无人注意,便稍放纵了几回。   他心里也明白这事不太光彩,所以事后都是由他亲自去抓的药,未免被人看出端倪,他特意挑了家毫不起眼的药铺,就连每次去都是乔装,去的哪里连林湘都不知道,顾怀瑜是从何而知。   “不明白便不明白罢。”顾怀瑜笑了笑:“你只需要知道,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就好。”   林修睿视线飘忽不定,最后锁在了顾怀瑜的身上,这个妹妹,怕是留不得了!   知晓了如此隐秘的事,又丝毫不将自己放在眼里,若留着她保不准会为王府带来多大的隐患。   冷笑一声,林修睿咬牙道:“你这话什么意思,威胁我?”   顾怀瑜咦了一声:“你才听出来吗?”   见他眼中寒芒越盛,顾怀瑜唇角溢出一抹嘲笑:“怎么,想杀了我。”   屋子中安静的可怕,窗外的雨停了,风将桌上的梨花吹落到脚底,林修睿的手已经从扶手上拿下。   “我的命并不值钱,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若是拖了整个王府做陪葬,也是值得。”   自打了林湘那一刻起,顾怀瑜已经做好了与他二人撕破脸皮的准备。在看到那群饱受折磨的小孩时,又忽然想通了,她的人生已经重来还有许多的事要去做,何必再与这些龌龊之人虚与委蛇,徒惹自己不快。   “你敢!”林修睿咬了咬牙,只觉得周身血液都往头顶冲了上去,一巴掌重重拍在凭几上,震得茶盏一歪,早已凉了的茶水泼洒成滩。   “你看我敢不敢。”顾怀瑜指尖突然将那朵花碾碎,自手间落下,一声话语却似惊雷在林修睿耳边炸起,“不信,你可以试试。”   林修睿重重吸了几口气,脸颊旁的肌肉鼓动,拳头捏了好几下还是下不去手。盖因他反应过来,顾怀瑜今日这般嚣张,定是身后有所倚仗。杀了她容易,可她身后之人不除,才是心腹大患。   房内没了声音,气氛有些僵持,一场急雨后天地间又重归寂静,檐下支着的瓦片还挂着水珠,时不时落在地上,砸出清脆的声响。   好半晌,林修睿才动了动僵硬的手,转身向着门外走去。一只脚才刚踏出门槛,就听顾怀瑜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红玉,将这垫子拿去烧了!”   他脚步一顿,一口血梗在心口,身影以极快的速度融入了黑夜中。   兰苑中,林湘还在等,等林修睿惩罚顾怀瑜的好消息传来。   最好能将事情闹大一些,仗责一顿之后直接将顾怀瑜关进祠堂,届时她定要好好折磨折磨顾怀瑜,以泄心头之愤。   神思恍惚间她又不慎扯到身上的伤口,正痛的龇牙咧嘴,就见朝汐匆匆跑来。   她笑了笑,道:“怎么样?棠梨院那边闹起来没有?”   朝汐缓缓摇头,斟酌犹豫后道:“没有动静,世子去了没多久便出来了,这会……已经回了登宵阁。”   林湘微微眯了眯眼,她不信到了现在顾怀瑜还能找到什么借口来洗清自己,林修睿去的时候那般怒气冲冲,必不会因她三言两语就改了主意。   但一想到前些日子林修睿对顾怀瑜态度的转变,她又摸不准现在是什么情况,难道还有她不知道的隐情?   “他在棠梨院呆了多久?”   朝汐想了想:“约莫一盏茶的时间。”   “不行,我得去问问。”若这事就这么毫无波澜的过去了,她实在是不甘。   夜色已深,林湘还是躲躲藏藏到了登宵阁,他房间里没有点灯,从外头瞧去黑漆漆一片。   “哥哥,你歇下了吗?”   林修睿正独坐在榻上沉思,忽然听到林湘的声音,有些心虚,将刚伸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   “哥哥?”   想了许久,他还是妥协道:“进来。”   房间内重新点上了烛火,林湘抬脚跨进门槛,见林修睿面色凝重如厮,不由问道:“发生何事了?”   林修睿张了张口没出声,将大拇指上的扳指转了许久,才道:“我们的事被人知道了。”   林湘心跳一乱,有些不知所措。她在王府中能活得这般肆意,全仰仗着林修睿,可寿宴那日被张仪琳摆了一道之后,她就有些慌了。   张仪琳生的比她貌美,若是由着她被抬入府中,林修睿这么些年一直洁身自好,未曾沾染过其他女子,而自己又这样吊着他,说不准林修睿就会将她收了。食色性也,这是人之常情,她不想自己落了下乘,便先一步与他成了好事。   她自认做的隐秘,怎么会被人知道!   “是顾怀瑜?”她几乎可以确定。“她怎么知道的?”   林修睿点头,只道:“以后你尽量少与她来往,若是惹急了,她将这事宣扬出去,怕是不好。”   林湘面色沉了沉:“可我就由着她这般欺凌吗?”   林修睿心一狠,道:“你放心,等我找出她背后之人……”   “会不会是二房那边?我瞧着顾怀瑜倒是与那几个人走的挺近。”   “不会,林修言那边我一直盯着。”林修睿摇头道:“林织窈没那个脑子,至于其他人,那更是不可能了。”   -------   连着折腾了一整天,卫尧早已瞌睡连连,皇帝将此事交给二皇子卫峥之后,便谴了几人回去。   “宋大人请留步。”临上马车之时,卫峥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宫门口下了钥,地上的青石般反射出冰冷的寒光,宋时瑾转身拱手道:“二皇子,叫住下官所谓何事?”   卫峥打量了他一眼,笑道:“没什么,只是想问问宋大人对今日之事有何看法?”   宋时瑾想了想,也笑:“若说是意外,下官是不信的。”   “哦,那你可有何怀疑之人?”卫峥看着他,目光带着探究。   宋时瑾面色不改,道:“没有,皇上已将此事全权交付于二皇子,想来,凭二皇子的本事,不日便能有结果。”   卫峥顿了顿,言辞一转:“还好九弟命大,巧遇了宋大人,若非如此,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九皇子吉人天相,自然能逢凶化吉。”宋时瑾垂眸,眼神微动,“不过,方才九皇子所说的那人,下官倒是觉得在哪里看到过。”   卫峥额角一跳,倏尔恢复正常:“劳宋大人仔细想想,在哪里看到的。”   宋时瑾思忖一番,摇头:“许是相似之人太多,下官瞧错了也不一定。”   卫峥不语,心中却是担忧,丁邙长相特别,生来便少一耳,脸上疤痕可怖,只要见过便不会轻易忘却,他已经处处小心,一般不会让他露面,只是最近抽调不开人手,才谴了他去做此事。   现下宋时瑾却说曾经见过,又道人有相似,他这般言论,究竟是何意?   想了想,他道:“父皇既已将此事交给我去查,宋大人又是救下小九的人,想来日后少不得要打扰,届时还望宋大人不要介意。”   宋时瑾点头道:“这是自然,下官只希望二皇子能早日找出凶手,必定全力配合。”   “那我便先谢过宋大人。”   “二殿下客气了,若是没有别的事,下官便告退了。”   马车缓缓启动,马蹄在长街上踏出声响,二皇子看着越来越远的车身,这才转身吩咐随行侍卫:“去给丁邙透个信,事情办妥之后暂时不要露面,等我命令。”   “是。” 第40章   舒适宽敞的马车内,宋时瑾手中捏着块玉佩看着,这是与顾怀瑜相认那日,从张译成手中拿过来的,光滑细腻的玉面还带着微微的体温。   这玉佩本是顾怀瑜临时买的,为的就是方便巧儿偷取布局,下头那看起来陈旧的穗子也是反复浸泡了茶水之后,又在粗糙的物件上来回摩擦,才成了这般昔年旧物的样子。   被宋时瑾夺来之后,就一直将它带在身上,顾怀瑜也曾问他讨要过,不过,这到了手的东西哪里有还回去的道理,既然已经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了是自己的,那便就是自己的。   想起她嗔怒的样子,宋时瑾笑了笑,指尖渐渐抚上雕刻的那个瑜字,眼神缱绻仿佛又触到了她的脸。掌心似还能感受到她浅浅的呼吸,那是令他安心的温度。谁也不知道,他将她拥入怀中的时候,心中有多么不舍得放开。   鼻尖似乎还萦绕着她身上淡淡地香味,倏然间,他脑海中灵光乍现,想起顾怀瑜在看到丁邙时说的那些话。   “你要小心那个刀疤脸。”   “你会……”   你会什么,她并未往下说,而是言语极为生硬的转了个弯。   当时天色太暗,宋时瑾也只来得急捕捉到顾怀瑜脸上飞快闪过的一丝慌乱,就被她出言打断。   当心他忧心着顾怀瑜的安危,现下想起来倒是有些不同寻常。   他自己会如何,宋时瑾自然是知道。上辈子自己就是死在刀疤脸的刀下,所以甫一登上高位,他便派了人手暗中寻找,费了好些功夫,才终于在二皇子那边发现了些许蛛丝马迹,确定了其身份。   奈何丁邙长得太过独特,得了二皇子的命令一直隐匿不出,宋时瑾若贸然动手定会打草惊蛇,却没想到在今夜,因救顾怀瑜而有了意外收获。   照理说那应该是顾怀瑜第一次见到丁邙,为何会有那般古怪的表情出现呢?   手心猛地一紧,她一定是知道些什么!   难道……   “主子,咱们到了。”   车夫吁了一声,马车稳稳地停在了宋府门口,瞿轶的声音在车下响起,打断了他所有思绪。   宋时瑾将玉佩收入怀中,正了正神色,敛去了面上淡淡的笑意这,才撩起帘子下了马车。   车夫拉着缰绳立在一旁,头埋地低低的,静若寒暄,听得宋时瑾的脚步声又默默往马旁边移了两分。   宋时瑾脚步一顿,随口问道:“我很可怕吗?”   车夫一愣,下意识点了点头,僵了一下又猛的摇头,一脸震惊地看着宋时瑾。   他叹了口气:“下去吧!”   车夫松了口气,不明白宋大人为何要问自己这么奇怪的问题,忙牵着马,跟逃似的一溜烟跑了。   瞿轶在旁边憋着笑意,忽然见到宋时瑾看过来,咳了两声,恢复了严肃。   认真地说:“主子,您不老,也一点不可怕!”   宋时瑾睨了他一眼,道:“我问你了吗?”   瞿轶赶忙抿上唇,疯狂摇头。   门口的汉白玉狮子张大了嘴,被头顶的灯笼晃出了冷冰冰的笑脸,宋时瑾侧头看了一眼,真丑!   心头瞬间有些不太爽快。   “主子,您可回来了!”刚一踏进府门,等候了许久的莫缨就跑了过来。   宋时瑾一愣:“事情查清楚了?”   莫缨点头,道:“这一个月以来卷宗上所记载的失踪案不多,城北、城西各两起,城南一起,属下粗粗比对了一下,不是性别不符就是年龄不符。”   宋时瑾沉吟片刻,道:“罢了,待明日再问问罢。”   “还有件事。”莫缨探头看了一眼身后,压低声音道:“今晚救下的那些小孩中有两个孩子找上我,非要见您一面。”   “找我何事?”宋时瑾问。   莫缨摇了摇头道:“属下不知,那两个孩子也不说。”   宋时瑾思忖片刻道:“带我过去。”   西厢房内,两个年级稍大的孩子已经换上了崭新的衣服,只是因为不太合身,袖口与裤脚都是挽了好几圈,府中没有备小孩的衣服,莫缨只能暂时取了新制的下人服过来。   他们身上的脏污已经洗了个干净,上了药之后面上淤青还在,只那双眼睛倒是清亮。此刻正小心翼翼坐在椅子上,眼神死死盯着门口,紧张的听着外头传来的脚步声,见宋时瑾推门而入,赶忙从椅子上起身,对着人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   “谢大人救命之恩。”   宋时瑾大步跨进屋内,将二人扶起,问道:“你们找我?”   稍高一点的那个男孩子点了点头,目光灼灼看着宋时瑾面色渐渐涨红,张了张嘴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宋时瑾摸了摸他的头发,因为没什么营养,有些干枯粗糙,他撩袍蹲下,狭长的眼眸倒映着稚嫩的面孔,想了想还是挤出了一个微笑。   “别怕,有什么想说的只管告诉我。”   那两个孩子互相对视一眼,咽了咽口水,怯懦的开口:“大人,能不能不要送我们走?”   宋时瑾问:“为何?”   小孩答道:“我们想要跟着你。”   “跟着我?”宋时瑾有些讶异。   两个孩子齐齐点头,漆黑的眸中盛满了光亮,似夜幕中的繁星,清亮的不成样子,许是怕他拒绝,两颊紧绷将唇抿地发白。   宋时瑾垂眸笑道:“你们叫什么?家里人呢?”   “我叫王彦,他叫王策,我们……没有家人……是在大街上讨饭的时候,被带走的。”   宋时瑾怔了怔,半晌后才问道:“别的孩子也是吗?”   李彦摇头,有些紧张的说:“其他的我不认识,不过我们还有一个妹妹,她受伤比我们重……现在……”   宋时瑾细细看了二人一眼:“那你们为何想要跟着我?”   王策紧张地捏了捏过于宽大的衣摆,神色依旧紧张眼神却是坚定,认真地说:“我们想要跟着大人学本事,保护妹妹不再受伤。”   二人自有记忆开始,便跟在一个老乞丐身边讨饭吃,他们不知道父母是谁,也不知自己从何而来,就连名字还是老乞丐取的。   老乞丐心善,他们唤他一声爷爷,他也拿二人当孙子看待,往往得了好东西之后便会偷摸藏起来,等晚些了再给他二人分着吃。   可是爷爷年纪大了,又带着两个小孩,在一次乞讨中惹了一位富家公子嫌弃,叫了好些个凶神恶煞的家丁将爷爷打了一顿,老乞丐年纪本就大了,挨了这么一顿打,没过上多久便撒手人寰。   他二人心中恨极,却也知道那富家公子是高高在上的人物,想要碾死他们就跟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后来,他们又捡到了妹妹,学着老乞丐照顾他们的样子悉心照料着,没曾想他三人一起被人抓走,关到了笼子里日日鞭打折磨。   宋时瑾敛眉听着,低垂的眼眸中闪过莫名的情绪。   王彦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将头磕得咚咚直响:“求大人不要送我们走!”   他到现在还是忘不了,宋时瑾飘然如仙般的动作,轻轻松松就将折磨了他们数日的罪魁祸首斩于剑下,他带着他们逃离了地狱,安排人给他们上药,给他们吃饭,还有想也不敢想的安身之所。   自那时起,他们两兄弟就下定了决心,想要跟着他学本事,但是却听到他与那个仙女般的姐姐说,要调查了身世将他们送回家,情急之下只能求到了莫缨跟前。   宋时瑾叹了口气,顿了许久,才道:“那你知道若是跟着我,要受多大的苦吗?”   二人齐齐抬头,异口同声:“我们不怕。”   只要能学得了本事,能保护得了想要保护的人,便是死,都不怕。   宋时瑾展唇一笑:“若是决定了,可就不能反悔了。”   “不会反悔。”见事有转机,二人斩钉截铁道。   宋时瑾起身,却道:“先回去吧。若是等你妹妹醒来,你们还未改主意,再来找我不迟。”   说罢便抬手让莫缨带了两个孩子下去。   莫缨看着神思模辩的宋时瑾,又回头看了一眼王彦与王策,心里明白,主子这是动了恻隐之心。   ---   次日,太阳早早的便破开了云层,温度骤降又猛升,昨夜一场雨过后,枝头的梨花便落了个干尽,刚结出的小梨果儿挂着水珠在澄澈的日光下绿的晶莹透,引来鸟雀啄食。   顾怀瑜起了个大早,梳洗罢便坐到了桌前,由红玉端了早膳上来,正要布膳,顾怀瑜却挥了挥手阻了她的动作。   算了算日子,也是差不多了,顾怀瑜不着痕迹打量了一眼候在房内的巧儿一眼。   她眉眼间带着浓重的倦意,唇色倒是红润,一双杏眼含光,略显苍白的脸颊上却泛着丝丝红晕,穿着湖蓝色的罗裙,腰间的带子松垮垮系在上头。手腕间依旧带着那枚镯子,另一只手指在上头无意识的摩挲。   自张译成被撵出王府之后,巧儿便极少在她面前挣着表现,成日里心不在焉,手头上的事也接连出错。院中的下人都道是惨了,偏不见三小姐罚她,每次出了纰漏也只是嘱咐她若是累了便好好歇息两日,不知惹了多少人羡煞。   “巧儿。”   顾怀瑜轻唤了一声,巧儿还是神游天外,直到旁边的小丫鬟抬手戳了戳她,巧儿这才反应过来。   “小姐恕罪。”   顾怀瑜不笑了笑:“无碍,你近些日子怎么老是魂不守舍,可是身子有何不妥?”   巧儿心头一慌,心跳如擂鼓,片刻后摇了摇头道:“多谢小姐关心,奴婢没什么事。”   “那就好。”顾怀瑜看了她一眼,“歇了这么几日,今日便由你来为我布膳吧。”   巧儿捏了捏裙摆,这才抬脚上前,拿了白釉瓷碗舀了两勺碧粳粥,规规矩矩递到顾怀瑜跟前。   刚一放下碗碟,又听顾怀瑜道:“那道翡翠芹香虾饺看起来不错。”   巧儿踌躇,隔着这么远,她已经闻到了味道,觉得有些闷的慌。   “怎么了?”顾怀瑜道。   巧儿抿了抿唇,屏息举着银制筷箸去夹那道还冒着热气的虾饺,刚一举到面前,一股刺鼻的香味便冲入头顶,她忙将虾饺搁到小碟里,默默往后退了两步才算摆脱那股子腻人的味道。   只是胸口那股子闷意不停上涌,巧儿死死咬着舌尖,刚将不适感压下去,胃里翻江倒海之感便蹭一下涌到了喉咙。   顾怀瑜搁下碗勺,看着狂奔出门隐在树后干呕的巧儿,笑了笑。   红玉与绿枝看的目瞪口呆,好半晌才小声开口:“她……不是,有孕了吧!”   顾怀瑜眉梢轻挑,似一早就预料到了,这番试探下来,她几乎肯定了自己的猜想。   “红玉,今日你留在府中,替我盯着她,一举一动都要向我汇报。”   红玉点了点头,又问:“小姐不打算处置了她?”   顾怀瑜轻声道:“自然会有人替我收拾。”   这么些日子过去,也该到了张仪琳入府的时候了。若是巧儿这颗棋子用的好,说不准还能一箭三雕,将前世之仇一并报了。   说完便领着绿枝出了府门,时辰尚早,街上门雀可罗,石板上的的水渍还未干透,空气中都是湿润的味道,顾怀瑜脚步不停,在几条巷子里穿来绕去。   许久之后,绿枝忍不住出口问道:“小姐,咱们这是去哪儿啊?”   “宋府。”顾怀瑜头也不回的说,“我想去看看昨夜那些孩子。”   绿枝挠了挠后脑勺,“宋大人不是说您命人去知会一声,便派人来接您吗?”   顾怀瑜摆了摆手:“不用那么麻烦,我自己能去便去了,小心点就是。”   绿枝点了点头,默默打量起了周围。   宋府占地极广,光是修葺在外的围墙就让顾怀瑜绕了许久,二人的脚步停在了侧门处,被一身着玄装的护卫拦住了去路。   “来者何人!站住!”   绿枝上前道:“劳烦小哥通报一声,就说顾小姐来访。”   护卫面色一变,忙领着二人进去,旁边一人进去通传。宋时瑾此刻正在书房内与商议要事,顾怀瑜一踏入宋府侧门,暗中便有人将这一消息报了上去。   宋时瑾指尖沿着杯沿滑动一圈,眼尾微微上挑,思忖片刻道:“下去吧。”   “是。”   暗卫领命退下,就听他对面的人嗤笑一声:“诺大的御史府门,都成了摆设。”   他向来不走正门进来,没想到顾怀瑜也走了偏门。   宋时瑾眯眼看他:“你确定你还要在这?”   “我为何不能在这?”   “那你继续呆着吧。”说完便起身走出了书房。   刚绕到垂花门,就看到护卫小心的领着顾怀瑜缓步而来。灼眼的阳光下,她月白的衣服散着光,漆黑如瀑的发丝披散在肩上,说不出的好看。   微风萦绕满架蔷薇飘香,她的眸光隔着葳蕤的花枝扫过来,落在宋时瑾身上时,顿了一下。   宋时瑾动了动刚要开口,便见她目光依旧盯着原处,随即惊诧的叫了一声:“大哥!”   宋时瑾侧头望去,随即蹙了蹙眉,身后林修言不知何时已经从书房跟了出来,假模假样拿了把折扇打着风。   林修言冲她招手,余光瞟了一眼宋时瑾,随即朗声道:“是我。”   顾怀瑜诧异地看着他,好半晌才挪动脚步,“哥哥怎么在这?”   林修言笑了笑,道:“有点事找宋大人。”   顾怀瑜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又侧头瞧了宋时瑾一眼,脑中有什么东西闪过,快得让人捉不住。   “你们认识?”   林修言点了点头,手腕一抖将折扇收紧,敲了敲她的额头:“未出阁的小姑娘,私自跑到一个男人府上,传出去怕是不妥。”   顾怀瑜吃痛,捂住额头道:“我是来看孩子的!”   这话太过引人遐想,林修言啧了一声,刚要说话,旁边就闪过一个人影挡在了自己面前。   宋时瑾抬手朝向书房,抢先道:“咱们进去再说吧。”   顾怀瑜点头应下,便听他道:“不是说好我派人去接你吗?怎的自己来了。”   “你放心,我特意绕了几圈,没人发现的。”   林修言刻意慢了一步,视线在二人身上扫了一圈,有些意外,这才没几日,这两人就这么熟了?   宋时瑾的书房,就如同他的人,书架、桌案一应家具皆是由紫檀木打造,地上铺的是黑漆漆的大理石,两面墙上满满当当的藏书,只有窗楹处一株素冠荷鼎添了点别的颜色。   命人重新上了茶,顾怀瑜轻啜一口,终于想起她要问什么了,她看了一眼二人缓缓道:“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宋时瑾想了想,道:“好些年了。”   顾怀瑜略一思忖,问林修言:“所以,你当日没有对我动手,是因为他说过什么吗?”   林修言笑了笑,却是不答。   那时候林炎刚去世没多久,老夫人送了他与林修睿二人去宫内甄选侍读。彼时王府还未分家,林修睿却先他一步出了门,林修言当时觉得奇怪,但也没多想,只以为是林修睿心急,谁知行至半路之时,自己却忽遭一伙黑衣人袭击。   在解决了大半之后,他体力耗尽被人掳到了城郊一处密林,那伙黑衣人并未直接动手,而是将他用钢索捆在树上足足吊了三日之后,才打算取了他的性命。   林修言受了伤又接连三日滴水未进,早已虚弱不堪,泛着寒光的刀刃挥来的瞬间,他不甘得闭上了眼,就在以为自己要命丧此地的时候,忽然听到一声惨叫响起。   睁眼便瞧见宋时瑾翩然从树冠上落下,他身形极快出手狠辣,招招致命,半晌后黑衣人尽数伏诛。   “你是谁?为何要救我?”   “想找你合作。”   自此,他认识了宋时瑾,可以说若是没有他,江恂这个名字时至今日,不会有这般成就。   救他当日,宋时瑾便嘱托了他一件事,央他照看顾怀瑜。那时候他还不知道顾怀瑜是谁,再问宋时瑾也不多说,只道,到了时机便知道。   所以顾怀瑜一出现,他便打好了主意要先试探一番,没想到她却主动找上了自己。   “你当日就不怕我直接杀了你?”好一会,林修言才问道。   顾怀瑜点头:“自然是怕,可是我当日那番处境,若是不博一博,只怕是早已殒命在林湘手中。”   宋时瑾看着她,仔细分辨着她面上的表情,若有所思。   林修言咳了两声,刚要开口说些什么,便见听翟九在门外道:“少爷,那批货又出现了!”   闻言,林修言面色渐沉,突然起身:“我先去处理。”   宋时瑾点了点头,“记得留下证据。”   “知道。”   心中疑惑已解,旁的事顾怀瑜拎得清,不该打听的绝对不去打听,只当做没听到,转而问了下那群孩子的情况,由着他带去了安置的厢房。   等从里头出来的时候,上午时间已经过半,顾怀瑜看了眼天色,对着宋时瑾道:“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宋时瑾心有不舍,还是点了点头。   “宋时瑾。”顾怀瑜走了两步,又忽然转身,对着他笑了笑,灿若星辰:“你是个好人。”   且不论他在外名声如何,单凭他对这三十多个小孩的悉心照料,他就绝非歹毒无情之人。   宋时瑾抬眼看她,冷峻的脸上顷刻间扯出一抹笑意,他眼神似乎有些犹豫,半晌后从腰间将那么玉佩取出,伸手递给她。   顾怀瑜朝前走了几步,一边伸手去拿,一边道:“你不是说到了你手里的东西,断没有还回去的道理?”   她的手刚一抬起,宋时瑾便五指一收握紧了那枚玉佩,指尖擦着指尖滑过,带起心湖一圈涟漪。   他低声道:“是没有还回去的道理,只是下头这缨络有些旧了。”   “那便还我。”顾怀瑜摊开手,笑道。   宋时瑾却是直接将玉佩挂到了腰间,“多年未见,你还没送我见面礼。”   顾怀瑜挑了挑眉,就听他道:“别的东西怕是不妥,你亲手为这玉佩打条络子吧。”   “或许当是报答我救了你和这些孩子的礼物。” 第41章   顾怀瑜离开后,宋时瑾瞧着她娉婷而去的背影,心满意足,指尖无意识绕过玉佩下的缨络打了好几个转。   许久才敛去了唇角眉梢的笑意,冷着脸对着莫缨道:“这几日你们也辛苦了,每人赏三个月月钱吧。”   莫缨喜笑颜开,领了命便要告退,却被宋时瑾叫住。   “还有一件事,临州最近有个戏班子很是受人追捧,去将人请来。”   莫缨一怔:“大人,是府中要办什么喜事吗?”   宋时瑾掀了掀眼皮:“不,只是这京中冷寂许久,也该热闹起来了。”   “是。”莫缨拱手,有些摸不准宋时瑾打的什么主意:“属下立马派人去办。”   想了想,宋时瑾又道:“你亲自去一趟,不要泄露身份。”   “是!”   莫缨转身离开,想起宋大人方才等顾小姐回话时紧张的模样,扯开了一个无声的笑。   相较于外头的阳光明媚,张府中的气氛却是低沉地可怕,自从张译成负伤被撵回来之后,已经无故发落了好一批下人。   张仪琳心中日渐不忿,她好不容易才成了事,眼瞧着就要被抬进王府,没曾想却被张译成坏了好事。   荣昌王府现在已经彻底厌恶了张家,李氏递了好几次帖子过去,还未到张氏手上便被门房退了回来,这么些日子过去了别说抬她入府,她就是连王府的门槛也摸不着。   越想越气,张仪琳恨不得将手中的锦帕当成是张译成的脸,撕个稀碎。手重重地往桌上一拍,领着两个小丫鬟就去了张译成的院子找麻烦。   刚一跨进月亮门,屏气凝神守在房门口的小厮匆匆迎了上来,这几日张译成心情不爽,稍微一点动静都会暴跳如雷,日日在房中咒骂,听得一干下人胆战心惊。   见着张仪琳面色阴郁匆匆而来,赶忙对着她躬身行礼,支支吾吾道:“大小姐,大少爷身子不适还未起身……您……”   话未说完便被张仪琳打断,她瞧了一眼紧闭着的房门,怒斥道:“滚开!”   张译成身上的伤结了痂,行动早就没有大碍,但他当着满京城的权贵丢了那么大的脸,自知无颜见人,回来后就一直将自己关在房内,这么久的时间过去了,也不敢迈出房门一步。   说罢,张仪琳就抬脚往里走,小厮伸手欲拦,被她眼风一扫,悻悻收手的同时巧慧与巧心齐齐架住了他。   门窗挂上了厚厚的帘子,光线只能透进来一点,房间内暗沉沉一片,地上碎瓷破木胡乱铺了一地,张译成如死尸般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房门被用力踹开,撞到墙上又弹回来,发出巨大的声响。   张译成突然转过脸,双眼布满了红血丝,嘴唇干裂起皮,脸上黑褐色的疤衬得他神情更加阴毒。   “滚出去!”许久未开口说话,他的声音像是砂纸磨过粗糙的树,嘶哑难听。   房内的空气很是浑浊伴着一股诡异难闻的味道,张仪琳厌恶地皱了皱眉,快步走过去,抬脚往床上一踹:“你装什么死人。”   张译成咬了咬牙,气急败坏从床上坐起来,“我叫你滚出去啊!”   张仪琳眯了眯眼,趁势上前,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新结的痂崩裂,点点血迹在被面开出污浊的花。   “我说过,叫你不许乱打主意!”张仪琳脸色阴沉,步摇上的珠子晃得她神情似鬼,“如今坏了我的事不说,张家的脸还被你丢尽,我若是你都没脸活在这个世上。”   张译成喉间发出嗬嗬的声音,抬手摸了脸上一把血,神色越来越阴鸷。他此生最是虚荣,却被一个女人在大庭广众下鞭打,于他而言这就是凌迟。   他躲避了好几日,脑中时时刻刻闪过的都是当日的画面,越想越恨,精神已经快要崩溃。偏此刻张仪琳还要拿这件事来刺激他,这无异于在张译成的伤口上撒了一把盐。   脑中又闪过当日那些人嘲讽的话语,和满是鄙夷的嘴脸,渐渐地与张仪琳的脸重合,她还在破口大骂,没发现张译成越来越古怪的表情。   “那便一起死吧!”   嘶吼一声,张译成猛地从床上弹起,就像是一头陷入癫狂的野兽,向着张仪琳就扑了过去,“叫你打我,叫你嘲笑我,去死吧……都去死吧!”   张仪琳只觉眼前一花,人已经被撞倒在了地上,还未反应过来时张译成的手已经掐上了她的脖子。   她挣扎着大喊:“张译成,你疯了!”   “都该死,所有人都该死。”张译成似没有听到,掐在脖子上的双手用力收紧,指尖陷入皮肉,眼中血丝泛着猩红的光,口中不停喃喃自语:“贱人,贱人,你去死吧。”   空气被抽走,张仪琳面色渐渐涨红,喉咙只能发出破碎的嗬嗤声,连喊救命都做不到,只能死死地抓着张译成的手,双腿乱蹬,想要将人踹下去。   房门外有慌乱的脚步声响起,“住手,你们在干什么!”   李氏刚得了消息便匆匆赶来了松茂院,在外头听见张仪琳一声尖叫后,就赶忙冲进房内。   只见张译成跨坐在张仪琳身上,掐着她的脖子神色几近癫狂,而张仪琳脸已经红成了猪肝色,李氏吓了一跳,赶忙上前拉人。   “松手,快松手!”她一边喊着一边伸手去拉人,但张译成此刻力气太大,有种不将张仪琳掐死绝不松手的架势。   李氏急得眼泪都要飙出来了,一个是儿子,一个是女儿,哪一个都是她的心尖子,如今却成了这番不死不休的模样。   张译成挥手用力一推,便将李氏推到了地上,她身后跟着的丫鬟小厮立马上前帮忙,废了好大的力气才将张译成拖开。   张仪琳伏在地上接连咳嗽,后怕一阵阵传来,她贪婪地呼吸着,就在刚才她真的以为自己会被掐死。   “娘,娘。”发髻早已在挣扎间散开,张仪琳眼泪糊了一脸,也顾不得疼得厉害的脖子,手脚并用爬向了李氏,大喊:“娘,张译成疯了,他疯了,要杀我,你把他关起来。”   张译成被人架到一旁后才清醒过来,一屁股坐到了床上接连喘着粗气,听张仪琳如此说道,又想起身踹她两脚,被旁边的人给钳制住。   “你这个贱人!”   张仪琳浑身一个激灵,瑟缩着躲到了李氏身后,探头骂道:“丢人玩意!”   “都住嘴!”李氏太阳穴上青筋乱跳,“看看你们一个个的都成了什么样子!”   “是她自找的。”张译成双目赤红,面上的血糊了一脸,狰狞可怖,哪还有半分往日那般玉树临风的模样。   叹了口气,李氏向着丫鬟道:“先将小姐带下去,请大夫来瞧瞧。”   张仪琳还想说什么,见张译成看了过来,不甘愿地跟着丫鬟走了,留下李氏在房里小声安抚着张译成。   大夫来的很快,等李氏安从松茂院回来的时候,张仪琳的脖子已经裹上了厚厚地一层纱布。   “大夫,我女儿的伤怎么样了?”李氏着急问道。   方才在将张译成扯开的时候,他好些日子未修剪的指甲在张仪琳脖子上划拉出了几道伤口,李氏还指望着张仪琳能嫁入王府,挣得林修睿的宠爱,若是这身上留了疤,可就不好看了。   大夫一边收拾着药箱一边道:“不是什么大问题,修养几日也就好了。”   “那会留疤吗?”张仪琳抚了抚脖子,忧心地问道。   大夫从箱笼中取出一个瓶子,“老夫这里还有些玉肌膏,待伤口愈合之后日日涂抹便不会留下疤痕,这几日饮食清淡点既可。”   娘俩松了一口气,千恩万谢之后叫丫鬟带着大夫又去了趟松茂院。   待人走后,张仪琳才哭出了声音:“娘,我可怎么办啊?”   李氏望着满脸泪水的张仪琳,伸手替她掩了掩,柔声道:“大夫说了,不会留疤的,你别担心。”   张仪琳抽了抽鼻子:“我不是担心这个,这么久了姨母还不派人来接我,是不是,这事就彻底被张译成搅和了。”   李氏叹了口气,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一对儿女,一个丢了闺誉,一个没了声誉还受了伤,若就这么放弃,她实在心有不甘。   “从小到大我和你爹就把你捧在手心里,想要什么便有什么,只盼着你能嫁入高门,甚至忽略了你哥哥,娘知道你心里委屈,可你也不能找你哥哥撒气啊!”   张仪琳指了指自己的脖子:“是他想要杀了我,娘你还帮着他说话!”   李氏顿了顿:“他现下正是心里不好受的时候,你非要去惹他。娘不求别的,只希望你兄妹二人能好好相处,等你将来入了王府,少不得要守望相助。”   张仪琳面色一变,张口道:“可是林家现在连门都不许我们踏入半步,我还怎么入得了王府!”   李氏想了想,眼中精光一闪:“等你好了娘再去递一道帖子,若他们还是如此无情,就别怪我将事情闹大!”   张仪琳有些犹豫:“如此一来,林家岂不是更不待见我了?”   李氏顺了顺她凌乱的发丝,道:“傻孩子,他们见不得你又如何,只要你能抓住林修睿的心,这府中还不是任你说了算。”   “可他……可他并不喜欢我啊!”张仪琳道。   李氏抚了抚鬓间,“你不懂,林修睿现在既无通房也无侍妾,若你能与他行了周公之礼,食髓知味后他必定对你不同。”   张仪琳脸一红,默默点了点头。   与此同时,正在二皇子府中侯命的林修睿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人给算计上了。   他悄悄打量了一眼高踞主位上的二皇子,躬身道:“属下来迟,还请殿下责罚。”   卫峥抬了抬手:“免了,我今日找你来是有件事吩咐你去做。”   在侍卫回来禀报丁邙不见后,卫峥便知晓事情不好了。   丁邙此人跟在自己身边多年,以卫峥的了解,他是绝对不可能背叛自己的,又加上护卫回禀说城郊小院中除了几滩还未干透的血液,别的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那么丁邙要不是死了便是被人给抓了。   也幸亏他以前很少让丁邙露面,知晓他半只耳朵的人更是少之又少,这事还有转圜的余地。   只是那三十多个孩子卫峥并不知道丁邙是在哪里抓来的,现在全都不见了,又没将卫尧给弄死,着实有些可惜了。   皇上将这事交给他去查,难保不是对自己起了疑心。   对着林修睿附耳交代一番之后,他道:“父皇给我的时间不多,你尽量办的小心点,别让人瞧出端倪。”   林修睿正了正神色,“是,属下明白。”   莫缨的动作很快,当日便乔装悄悄去了趟临州,将那戏班子给请到了盛京。   京中大大小小的戏班子不少,但所唱曲目来来回回也就那么多个,各家听的多了也就腻味了,可这支戏班子不同,所出曲目并未采用前人皆是自己所创,凭着这些新鲜感,不出几日,这名声也就在盛京打响了。   顾怀瑜听得绿枝汇报此事,搁下手中打好了的络子,道:“去将我前些日子抄好的佛经取来,咱们去给祖母请安。”   自与那兄妹二人撕破了脸皮之后,做贼心虚的两人倒是收敛了许多。林修睿每日早出晚归查着二皇子所交代的事,林湘则因伤,日日将自己关在房内,连见面的时间都少了。   寿安院内还是一如既往的安静,虞老夫人正坐在廊下喂着池子里的锦鲤,见顾怀瑜来了,向她招了招手。   顾怀瑜手捧着裁订成册的佛经欠身行礼:“祖母。”   “这拿的什么?”老夫人瞧了一眼问道。   “闲来无事,孙女便抄了本佛经,还请祖母笑纳。”一边说着顾怀瑜一边将手中佛经递了上去。   老夫人翻了翻,见字迹娟秀,半点污浊不染,笑道:“难得你有心了。”   顾怀瑜眼珠子转了转,笑得越发深,往老夫人那边凑了凑,期期艾艾道:“祖母,孙女想求您件事。”   “合着在这等着我呢?”老夫人嗔了她一眼,玩笑道:“拿本佛经便要好处,先说与我听听。”   自顾怀瑜回府,这请安一事不论风雨都不曾落下,人的感情都是在日日相处中磨出来的,如果老夫人前些日子只是对她有所怜悯,时至现在也带了几分真心的疼爱。   顾怀瑜眨了眨眼,讨巧道:“我听说京中最近来了个戏班子,演的曲目新意的很,现在好些府中都请去演了,孙女想着祖母素来爱听曲看戏,便想求了祖母,邀到咱们府上来。”   最近这戏班子在京中颇负盛名,老夫人也是听说过的,她正有心想要邀到府中,遂点了点头:“行吧,依了你。”   下午,老夫人便派人将畅音班请到了府中。   用完了晚膳之后,特意将一家子叫到一起,去了揽翠阁。   林湘身上的伤还未好透,在见到顾怀瑜时有些心虚,在张氏下首的位置,有些坐立难安。   “怎么了?”林修睿手刚一搭上她的手背,见顾怀瑜扯着嘴角看过来,又将手默默移开。   林湘摇了摇头:“没事。”   老夫人端坐最上首,轻咳了两声之后,便命了开始。   揽翠阁中灯火通明,待一曲穆桂英挂帅唱罢之后,真正的好戏便拉开了帷幕。   铿铿锵锵锣鼓乐声奏响,身着戏服的青衣花旦粉墨登场,兰花指捏,水袖翻飞,咿咿呀呀的唱腔想起,嗓音清亮而高亢,字正腔圆韵味十足。   只一句,老夫人便极为满意的点了点头。   戏中所讲,乃是一户富贵人家,老爷与夫人恩爱异常,因子嗣不丰,纳了三房小妾。小妾容貌极佳,已成婚多年的正妻夫人自然是比之不过,但因那老爷与夫人青梅竹马,小妾始终不得宠爱,恰逢夫人再有身孕,便买通了下人在生产之时将真正的小姐偷龙转凤。   假小姐在富贵人家受尽宠爱长大,而真小姐却被几人虐待致死,府中还有一大公子,打小便宠爱着这个假小姐,二人行为亲密,毫不遮掩,人前兄妹相称,人后却是卿卿我我,富家公子一边忧心着自己生出这等龌龊之心,一边却控制不住自己与妹妹亲昵。   看到这里的时候,在场的人皆是心惊,这戏中所演,竟是与自身大部分重合。   林修睿与林湘悄然对视一眼,看向顾怀瑜。   这出戏,可是她去求了老夫人才会安排到府上来的。   而老夫人则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行动同步的兄妹二人,皱了皱眉,她向来就觉得林修睿与林湘关系太近了些,林修睿不知道还好,若是一旦知晓真相,不知他会如何。   台子上画面一转,乐声鼓点渐渐急促,小妾阴谋败露,那富家公子却在知晓假小姐的身世后,喜出望外找上了父母,闹着要娶假小姐。老爷与夫人自然是不答应,一个好好的家就此鸡飞狗跳,公子恼怒之下便带着假小姐私奔了,可惜没跑多久便被下人抓了回去,那夫人知晓了女儿因假小姐而死,现在又勾引的儿子着魔,三尺白绫取了假小姐的性命,最终公子选择了殉情。   乐声渐渐哀鸣,悲悲戚戚的哭声传来。   老夫人越看面色越凝重,不由自主地将公子与小姐往林修睿和林湘身上套,越想越是心惊。   林修睿放着好好的亲妹妹不宠,偏生疼爱着林湘,难道他们以后也会如同这戏中的公子与假小姐一般,做出这等下作之事。   “好!”忽然一声大喝传来,老夫人皱眉看过去,又是自己那个不争气的儿子。   “大哥,姐姐,你们觉得这出戏怎么样?”顾怀瑜侧头问道。   林湘死咬着牙,不发一言,藏在桌下的手却是捏紧了裙摆。她不信世上会有如此巧合之事,这定是顾怀瑜指使的。   林修睿正了正神色,看着顾怀瑜问道:“不知小妹从何找来的戏班子,真是唱作俱佳。”   顾怀瑜笑了笑:“我也这么觉得。真真是一出好戏。”   这四个字她咬得有些重,笑着看他的时候,嘴角嘲弄的笑意和眼中模辩的审视,一下子让林修睿如坠冰窖。   戏台子上的戏已经落幕,那么王府的戏,自然要开始唱起来了。 第42章   窗外半月高悬,揽翠阁中的烛火将所有人的影子拉得老长,林修睿转开视线,一偏头就对上了老夫人淡淡的目光。   他心头一悸,下意识抬手刮了刮自己的鼻梁,重新往戏台子上瞧去,心里却是有些紧张。   难道是顾怀瑜未遵守约定,与祖母说了什么?   在林修睿的心里,那日与顾怀瑜不欢而散,自己未处罚顾怀瑜,那么这件事就等同于两人已经达成了默契,我不追究,你也不能将事情往外去说。   看着他的动作,虞老夫人缓缓刮着佛珠的手顿住,眉心处忽然一跳。或许林修睿自己还未察觉,在他心虚的时候,摸鼻梁是习惯性的动作。   他在心虚什么……   “啊——!”林湘一声惊叫,突然起身,椅背砸在地上发出巨响。   顾怀瑜慢条斯理地端起桌前的茶抿了一口,目光落在她惊慌失措的脸上:“姐姐这是怎么了?”   林湘飞快低头,拍了拍裙摆上沾染的水渍,以掩饰尴尬:“没什么,不慎打翻了茶碗……”   顾怀瑜笑了笑:“怎么好好的将茶水打翻了,难道是姐姐看戏太认真?”   林湘猛地抬头,耳朵上挂着的珍珠坠子冰凉的贴在了脖颈上,她唇角扯开一抹略显僵硬的笑:“约莫是这两日没有休息好,方才有些晃神了。”   灯火映照在她脸上打下半明半暗的光影,老夫人不着痕迹地打量过去,神色有些诡异。   林湘不论容貌还是气质,在世家贵女之中算不得出挑,满打满算也只衬得上一句娇憨可爱。但对女子而言,容貌不是要紧,有时候这性子会比容貌更易勾人。   归根结底不过一句,咋见之欢不如久处不厌。老夫人作为过来人,自然是知道,一个娇滴滴全心依附自己的韶华女子,对未经世事的男子而言,有着怎样无法抗拒的吸引。   林修睿此生太过顺遂,好似上苍偏爱他一些,自小到大未曾受过什么波折,连老夫人对他也很是偏爱,觉得他样样都好。   他早已至成婚之龄,到如今却连通房丫鬟都没有,倒是对这个妹妹殷勤的很,早前老夫人是不太着急,打量着慢慢挑选,如今看来,或许,这事也该准备起来了!   转了转佛珠,老夫人看着林湘,神色淡淡地说:“既然没歇息好,那便早些回去。”   张氏有些担忧地看了一眼,伸手拍了拍她的后背:“娘是瞧着你脸色有些差,快回去歇着吧。”   林湘点头,朝众人福了福身,便告退了,与其在这里如坐针毡,倒不如先回去看看,她有些不太放心,顾怀瑜那般动作,是不是从自己房内拿走了什么东西。   她走后,老夫人也没了看戏的心思,待散场后,叫住了张氏:“玉仪,你跟我来一趟。”   张氏脚步一顿,见老夫人脸色有些差,也摸不准究竟为何,提心吊胆地跟了上去。   一路无言,回到了寿安院,老夫人谴退了房间内的下人,叫了白嬷嬷守在门口。   桌案上兽首铜炉中袅袅白烟腾起,上好的檀香本是清心静神之用,张氏却觉得闻得有些头晕,不自觉的挪了挪脚步。   “坐吧。”老夫人看着张氏慢腾腾道。   踌躇许久,张氏问道:“不知娘找媳妇何事?”   老夫人蹙眉:“我问你,关于林湘的身世,睿儿知不知道?”   张氏心里咯噔一声,违心地摇了摇头,“不知。”   盖因林修睿曾经说过,这事无论如何在他没有说穿之前,切不可让祖母知道,他担心她年纪大了,容易乱想。   老夫人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多年的相处,若是她还分不清张氏所言是真是假,那便是白活了这么大岁数。   “玉仪,老婆子我虽人老眼花,可这心却不瞎,你知道我这人,最是容不得有人睁眼说瞎话。”说罢,将手中捻着的佛珠重重丢到了桌子上。   老夫人本是将门出身,年轻时脾气自然好不到哪里去,这会子三分怒气一溢,周身气势一拿,竟有些逼人的味道。   张氏浑身一个激灵,被老夫人锐利的眼神盯地有些不自在,默默垂下头盯着自己裙摆上的绣花。   见她那模样,老夫人还有什么不明白,颓然地闭了闭眼,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张氏见瞒不过去了,小声道:“约莫有两年了……”   房间内张氏细碎的声音隔着门板断断续续传入白嬷嬷耳中,因她刻意将声音压得很低,白嬷嬷也听得不太真切,但从偶能听清的那些词中也知道并非什么好事,默默往前踏了两步,有些东西不该听的坚决不去听。   这一晚,注定是许多人的不眠之夜,老夫人具体与张氏说了什么,谁也不知,但第二日一早,张氏便领着两个肤白貌美的小丫鬟去了登宵阁。   林修睿蹙眉看着,沉声道:“母亲这是何意?”   张氏欲言又止,片刻后开口:“睿儿,你年纪不小了,身边是该有几个知冷知热的人了……”   话还未说完,就被打断,林修睿不耐的挥了挥手:“不需要!”   “这是你祖母的意思。”张氏道。   林修睿微微一怔,就见妙言提着裙摆火急火燎的跑了进来,匆匆行了一礼之后,上气不接下气道:“夫人,张夫人带着表小姐上门了。”   张氏皱了皱眉,她原来有多宠爱张仪琳这会就有多厌恶她,算计了自己儿子不说,还连累自己被夺了管家之权。她以前不满意老夫人事事插手,但好歹还能从中捞点好处,老夫人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中馈被收回,她一点插不上手,才知道行事有多不便。   “不见,叫他们回去。”   妙言有些焦急,凑近张氏耳旁低声道:“张夫人说了,表小姐已经被少爷毁了清白,当日老夫人许诺过要娶表小姐过门,如今却要反悔,若是您再将他们拒之门外,她便要将事情闹大,让整个盛京都知道,咱们王府不守信誉,还说……”   张氏气的仰倒,猛然站了起来道:“还说什么!”   妙言咽了咽口水,吞吞吐吐的说:“还说……还说,世子仗势欺人,强迫了表小姐……”   张氏闻言,气得浑身打颤,说不出半句话来。她自认没有一丁点对不起张家,这么些年还时常往娘家塞银子去贴补他们,更是拿张译成和张仪琳拿亲生儿女般对待,没曾想他们就是这样回报她的。   一旁的林修睿更是面色阴沉的似要滴水,恨不得提剑就将那二人斩杀,当即站了起来,道:“把人给我带过来。”   妙言喘了两口粗气,转身正要出去,突然看见白嬷嬷走进了登宵阁的大门,她向着张氏和林修睿规规矩矩行了一礼,淡声道:“夫人,世子,老夫人请二位移步正厅。”   张氏心里一惊,若那二人又说出什么过分的话,老夫人怕是更加不待见她了,忙拉了林修睿就往正厅赶去。   早在妙言过来报信的时候,张家母子已经被老夫人派人带进了正堂,张仪琳特意穿了身石榴红的衣裳,下摆袖口处还用金丝做绣,发髻高高挽起,额间坠着细碎的红宝石,粗粗一打量,俨然有种新嫁娘的姿态。   “见过老夫人。”她长袖一甩,双手叠在腰间,对着虞老夫人盈盈一礼。   老夫人面色铁青,对她这幅打扮着实看不过去,她是想要给林修睿安排两个通房的丫头,但这人绝对不是张仪琳。   李氏素来脸皮就厚,也不管老夫人面色如何,直言不讳道:“老夫人,我今日来,就是想问问,王府什么时候抬我女儿入门。”   老夫人眯了眯眼睛,正欲呵斥,便见李氏拿了一个香囊在手里,扬声道:“这是林修睿赠与我家仪琳的定情之物,我女儿清白已毁,若是王府不娶,这辈子也被毁了,我也不怕将事情闹大,让外头的人来评评理!”   林修睿刚走到门口,便听到张氏这一句无耻之言,想也不想抬脚便踹到了李氏身上。   “你胡说八道什么!”   他看的分明,那香囊本是林湘亲手所绣赠与他的,上头是鸳鸯戏水的图案,角落处还绣着林修睿的名字。寿宴当日便不见了,他原以为是在抱林湘回去的时候不慎遗落,却没想到是张仪琳趁他不备,悄悄将之盗走。   张氏一个不察,腰间猛地一痛人已经栽倒在地上,手中的香囊顺着光滑的地面便滑到了老夫人脚底。   见林修睿似要吃人的模样,索性在地上打了两个滚,一边哭一边喊,“哎哟,杀人啦,外甥要杀舅母啦!还有没有王法啊!”   张氏本就难缠,素来泼辣,嗓门自然是极大,被她扯着嗓子这么一嚎,满园的下人都惊呆了。   “住嘴!”张氏大喝一声,因为太过发怒,连嗓音都变得尖锐许多:“李蕙兰,这么些年我哪里对不起你了,你要这么报复我,你良心被狗吃了!”   李氏的哭声戛然而止,猛地从地上弹起来,指着张氏骂道:“哪里对不起我,你说你哪里对不起我!睿儿毁了我儿清白,老夫人分明说了要抬我儿入府,我与你递了多少次帖子,你连看也不看,竟半分情面也不讲!”   张氏气得大口喘气,声音颤抖:“你还好意思说!我拿张仪琳当亲生女儿对待,她是怎么报答我的!究竟是谁毁了谁的清白,你自己心里有数。”   “吵什么吵!”老夫人重重拍在桌面上,震的茶碗叮哐作响。   她将方才那枚荷包捡起来看了,那绣工花样,所配丝线,分明就是林湘的手笔!绣图还是鸳鸯戏水,不用想也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   被这几人气的太阳穴突突乱跳,老夫人全身气血似乎都涌上了头顶,一转眼看到了在一旁矫揉造作抹着眼泪的张仪琳,咬牙厉声道:“将漱玉阁重新整理一番,你还是住在里头!”   林修睿一听,赶忙出声道:“祖母!你怎么……”   老夫人正气的头脑发晕,哪还想听他半句多言,挥了挥手道:“我有分寸。”   李氏闻言倒是笑了起来,理了理凌乱的裙摆,道:“还是老夫人深明大义。”   什么深明大义!张氏面色扭曲的看着李氏,恨不得扑上去咬碎她的喉咙。 第43章   老夫人气血上头,听得张氏与李氏聒噪的争吵声,只觉耳朵里嗡鸣叫成了一片,大呵了一声:“住嘴!”   身子晃了晃被旁边的嬷嬷一把扶住,老夫人闭眼靠在椅背上,白嬷嬷赶忙上前用手揉着她的太阳穴,许久,她才吐了一口浊气。   林湘与林修睿显然是有些走错了路,这也怪自己一时大意早先竟然没有察觉到。若不是昨日畅音班的那出戏提醒了自己,还不知道这两人会闹出什么乱子。   林修睿现在是府中顶梁柱,沾不得一星半点丑闻,林湘有着郡主之位,更轻易处置不得,若兄妹相亲这般耻辱的事情被捅出去,王府几代的声誉便会毁于一旦,保不准还会带来灭顶之灾。   而张仪琳母子又打着如果得不到答复便将事情闹大的主意,如此一来,还不如先暂时允了让众人糟心的张仪琳入府,解此燃眉之急,至少有他在林修睿旁边斡旋,他兄妹二人想要做什么出格的事也得掂量一点。   届时,自己再抓紧时间替林湘挑个人家将她嫁过去,断了这段孽缘,也算了全了这段祖孙情分。   毕竟再怎么不济,林湘还是她看着长大的。   至于张仪琳,倒是好解决的多!   林修睿见老夫人面色越来越凝重,心道不好,想要开口说话被老夫人鼓着眼睛一瞪,喉间似塞了一团棉花,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   李氏与张仪琳今日来,本就是不打算再回去,虽说是得了老夫人的准话,可谁知道临了会不会又起什么变故,索性厚着脸皮称要直接住进漱玉阁。   老夫人也懒得再同她们掰扯,厌烦的挥了挥手让身边的婆子领着她们过去。   张氏心中不痛快极了,刚要张口大骂,就听老夫人斥道:“小门小户出来的,就是这般没有教养!”   张氏脸色一白,恨不得把头藏到嘎吱窝里。心知老夫人这是连带着自己也恨上了,她也姓张,也是张家养大的,老夫人这样骂,竟是一点脸面也不给她留。   她知道老夫人向来不喜自己,但是从未对她说过如此重的话,准确的说,是自她高攀上林啸之后,便再没听见过这么难听的话了。   张译成与张仪琳兄妹二人所做之事,都是背着她做的,在事发之时张氏甚至比老夫人还要生气,如今自己却成了里外不是人。   辩无可辩,张氏委屈的红了一双眼。   老夫人见状,语气生硬的说:“你娘家人做出如此厚颜之事,你还先委屈上了,若不是你见天的将你那好侄儿,好侄女接到府中,会生出如此多的事端吗?“张氏张了张嘴,委屈至极的同时,后悔、不甘、愤恨……种种情绪糅杂到一起,铺天盖地的向她砸过来。   她的印象中,张仪琳与张译成两个孩子,打小便乖巧可爱,她不知道怎么长大后就变成了这样。   “行了,你先下去吧,我有事和睿儿说。”见着她脸色变来变去,老夫人不耐的说。   听出了老夫人语气重的厌恶,张氏咬了咬牙,不甘心地退了出去。   房门从外面被白嬷嬷拉上,房间内的光线顿时暗了一半,林修睿怒极过后思绪慢慢平复,迎着老夫人定定看着他的眼神,心里打了个突。   老夫人习惯性地捻着手中的佛珠,碧绿的珠子撞的啪啪响,在这寂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大声,一下下像是打在林修睿心上,她就这么看着他,久久不言语。   半晌后,林修睿才开口唤了声:“祖母……”   老夫人指尖一顿,沉声问道:“是不是很奇怪,祖母向来不插手你房内之事,为何今日要给你送去两个通房。”   林修睿闻言,稍松了半口气,点了点头道:“还请祖母将人收回去。”   老夫人却摇了摇头,缓缓道:“你年纪不小了,身边没个体己的,如何使得。”   林修睿想了想,摆正了面上神情,扬声道:“孙儿一心只想建功立业,并不想浪费精力在儿女之事上。”   见他义正言辞,掷地有声的模样,老夫人心中默叹了一口气,虚了虚眼睛,声音凉的发寒:“你不是不想,而是肖想了不该想的!”   林修睿浑身一怔,倏然间抬头,强装着镇定开口:“孙儿不明白祖母何意?”   眼前一花,却是老夫人将那个鸳鸯戏水的香囊丢了过来:“我且问你,这是谁的。”   林修睿脸色一变,捏着香囊的手用力到发抖,他脑中忽然闪过顾怀瑜嘴角嘲讽的笑意,脱口而出道:“是不是顾怀瑜到您面前胡说八道了!”   望着面上无一丁点悔改之意的林修睿,老夫人心凉了半截,林湘到底给这个孙子灌了什么迷药,竟不惜为了她,如此对待自己的亲妹妹。   “到了现在你还是这般执迷不悟!”老夫人拂了拂胸口:“她是你妹妹!你就如此不待见她?”   林修睿默然,意思不言而喻。老夫人气的狠了,将手重重往桌子上一拍,串着佛珠的天蚕丝骤然绷断,珠子落了满地。   看也不看一眼,老夫人厉声道:“回答我,东西是谁送的!”   “祖母……”林修睿张了张嘴,又抿紧了唇,他知道,祖母定然是知晓了什么。   “是谁!”难得的,老夫人对这个孙子升起了几分怒火。   回答她的,只有林修睿的哑口无言。   “是不是林湘。”   一连声的逼问,本就心虚的林修睿几乎招架不住,他是有心想要娶林湘,但需要等一个合适契机,待他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之后才打算将这件事提出。   他压根没想到这事会这么早被老夫人知晓,如今林湘已经委身于他,在外头人看来她依旧是他亲妹妹,这事若是说出去,自己名声就臭了!   沉默半晌,他索性点了点头,刚准备要说出自己盘算好的话,老夫人已经抬手重重给了他一巴掌,力气之大,竟将他唇角撕裂,满口血腥味乱窜。   “糊涂!”老夫人气得手打着哆嗦,一直引以为傲的孙子做出了这种事,任谁都受不了。   “她可是你妹妹!你喜欢谁不好,非要……非要……”运了运气,老夫人才接着道:“你知不知道,这事一说出去,不止你的仕途,连王府百年清誉,都会断送在你手里。”   “我会处理好!”林修睿依旧倔强。   老夫人怒急反笑:“你拿什么处理?你真的以为事情那么简单,我只问你,她的郡主之位是你用功勋求来的,你当时对她的身份瞒而不报,如今闹出这等事,真当圣上那么好欺骗?”   林修睿哑口无言,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去说。   老夫人却是想拿刀劈开林修睿的脑袋,瞧瞧他到底是如何想的,平日里看着聪明,一遇到与林湘有关的事就跟迷了心窍似的,半点理智不存。   “我问你,你们到哪一步了?”   林修睿抿了抿唇上的鲜血,低垂着脑袋狡辩道:“孙儿不敢做出出格之事。”   “私赠之物只有这个香囊吗?”   “是。”林修睿依旧看着自己脚尖,声音肯定,心里却虚到不敢抬头。   老夫人松了一口气,还好事情发现的早,没有到无法转圜的地步,“以后,少于林湘单独见面,切不可再做出糊涂之事!”   绿枝悄无声息的从房顶上溜走,一路行来差点没控制住自己笑出声音。   他一直觉得林修睿这个人跟个瞎子似的,放着貌美如花性格又好的亲妹妹不疼,偏要去疼一个心思歹毒长得又丑的假妹妹,简直有毛病。   天知道她在看到老夫人抬手扇了林修睿一耳光之后,巴不得冲下去对着老夫人鼓掌叫好。   棠梨院中,顾怀瑜正立在桌案前写字,见绿枝眼带笑意跨进门槛,搁下手中的毛笔问道:“什么事竟高兴成这样。”   绿枝笑了笑,将声音压得很低:“世子被老夫人打了一巴掌。”   随即便难掩兴奋地将张仪琳进府大闹,张氏往林修睿房中塞人,和老夫人发现了林修睿与林湘有私情的事,分星劈两的与顾怀瑜细细说来。   顾怀瑜对此倒是一点也不意外,上一世林修睿准备充分,一直等到手握大权才将此事捅到老夫人跟前。   那时候的林修睿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有二皇子做保,将谁都不放在眼里,对着老夫人直言不讳要娶林湘,并谎称林湘早已珠胎暗结,生生将老夫人气到中风。   可如今不同,他与二皇子尚在某事阶段,二皇子还自顾不暇正是一点差错都出不得的时候,为了仕途,林修睿不敢轻举妄动,偏这时由老夫人亲自发现苗头,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顾怀瑜几乎敢肯定,林修睿没有将苟且之事说出去,老夫人见事还有转圜的余地,定要从中阻拦。   她沉吟片刻,对着绿枝道:“把这事透露给漱玉阁中那位知道。”言罢,又冲绿枝招了招手,附耳嘱咐了几句。   绿枝眼珠子转了转,点头:“那奴婢便先去准备了。”   “去吧。” 第44章   立夏之后,连日的艳阳高照,天气越发炎热起来,午后半点风都没有,空气近乎凝滞不动。   棠梨院中静悄悄的,只有挂在树上的蝉子声嘶力竭地唱着,让人心生燥意,绿枝恐这声扰了顾怀瑜小憩,拿了根粘杆在林子里四处寻着。   巧儿正躲在树荫后头躲着懒,烦躁地擦着额间的薄汗,她摸了摸尚算平整的小腹,柳眉越蹙越紧。   月事已经一个多月不曾来了,每日晨起还伴着胸闷恶心,前两日她偷摸找了外头的大夫瞧过,说是已经有了一个月身孕。   张译成回家之后就一直没再联系过她,她也曾去过张家的宅子处,可门房一听说是找少爷的,连通报都不曾有,就直接将她撵了出来。   正愁的不知如何是好,便见绿枝仰着脑袋一边寻着树梢上的蝉子一边向着里头走来,巧儿吓得呼吸一凝,闪身往大树后头藏了藏。   “绿枝姐姐。”一个皮肤黝黑,穿着丁香色褙子梳着双髻,身形极为高挑的小丫头匆匆跑来,捏着嗓子道:“我来吧,仔细累着。”   “没事。”绿枝将粘杆往地上一杵,仰头看了眼明晃晃的天,道:“这天热的慌,你去歇着吧。”   小丫头好奇问:“你捕这蝉子干什么?”   绿枝叹了口气:“小姐近些日子心绪不宁,现在好容易睡着了,这蝉又叫的恼人,我寻思着粘几只下来,这声儿能小点。”   小丫头顿了顿,眼珠子转了两圈,低声问道:“是为着世子和郡主的事吗?”   绿枝回头四处张望了一下,故作不知,压低声音道:“瞎说什么呢!”   小丫头撅了噘嘴,道:“我往日里就觉得世子与郡主怪怪的,哪有兄妹间那般黏黏糊糊的,没想到他们竟然真的……难怪同样是妹妹,世子对三小姐就没那么好!”   闻得如此秘辛,巧儿心头一动,不知不觉将头支了半点出来,屏气凝神侧耳听着。   绿枝皱了皱眉,将声音压得更低:“你听谁说的。”   小丫头声音有些古怪,有点像坏了嗓子:“前院里的丫鬟啊,今早张家夫人带着表小姐进府闹了一通,扬言要世子抬她进门,还和夫人吵了起来。老夫人本来不想答应的,但表小姐拿了一个香囊出来后,老夫人又同意了。”   她环视了周围一圈,巧儿赶忙将脑袋收回,就听小丫鬟继续道:“听说那香囊是郡主送给世子的定情信物,被表小姐偷了去。老夫人为了压住此事,才将表小姐安排进了漱玉阁。”   绿枝闻言倒抽了一口凉气,随即道:“胡说八道,妹妹送哥哥香囊不是很稀松平常吗?”   小丫头不知觉的扯了扯发髻:“可是哪有妹妹送哥哥鸳鸯戏水的,老夫人气急了,还打了世子一巴掌呢!”   “老天爷!”绿枝惊叹出声,旋即看了小丫鬟一眼,忙道:“这事你可千万别往外去说,老夫人若是知道了,定没有好果子吃。”   小丫鬟道:“我省的,我也就只和绿枝姐姐说说,别人我才不说呢。”   绿枝是小姐身边的贴身丫鬟,但因年纪小,性子直爽,倒是与院中下人关系都挺好,小丫鬟偷摸与她说这事,也并不奇怪。   “行了,这事你就当没听过,好好压在心底。”绿枝郑重道:“一个字都不许再提了,当心隔墙有耳。”   小丫鬟点了点头,伸手捂住嘴:“不说了,保证不说了!”   转了话题,半晌后才听绿枝道:“好了,咱们走吧。”   接着,两人快速蹿出了林子。脚步声渐远,巧儿长吁了一口气,拍了拍猛跳的心口,兴奋的指尖都在颤抖,她正愁找不到张译成,张仪琳却来了,自己还听到了如此隐秘之事,当真是天助我也。   张仪琳对林修睿的喜欢,满府上下谁都看在眼里,如今她以姨娘身份进府,首先要做的定是想着怎么与林修睿亲近。   但凭着往日里林湘对林修睿那股子强烈的占有欲,这事做起来很难。毕竟连顾怀瑜这个妹妹,林湘都不允许林修睿多看几眼,更别说作为妾侍的张仪琳。   届时两人肯定是要对上的,林湘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张仪琳必然处在劣势,若自己将这件事告知于张仪琳,她先一步捏了林湘的把柄,得了如此大的便宜,定会许自己好处。   张译成与她一母同胞,想来关系也比旁的兄妹好不少,她只有投靠了张仪琳,才能找到机会让张译成接自己回去。   思及至此,巧儿复又轻抚了自己小腹两下,自己一个二等丫鬟,倘若能入得了张家的门,便能一朝翻身,成为正经主子,再不用过这种被人呼来喝去的日子。等自己再生下腹中的孩子,迎接她的便是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   而且,张译成在老夫人寿宴上丢了那么大脸,想来也不会娶到门楣太高的夫人,到时候她母凭子贵,保不住还有更大的好处。   捏了捏手心,巧儿四下看了一眼,周遭半个人影也没有,脚步一转,偷偷摸摸朝着漱玉阁走去。   林中寂静了片刻,不多时冒出两个人影,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笑了笑。   那皮肤黝黑的小丫鬟粗暴地扯了扯衣领,露出脖间的喉结,低沉的嗓音略带嫌弃:“可憋死我了,你随便叫一个小丫鬟陪你演戏不就得了,非要我扮成这样,还要跟个太监似的说话。”   绿枝睨了他一眼:“主子说了,全力配合,怎么,你不满意?”   翟九怔了怔,脑袋两侧的双髻已经被扯的稀烂,他赶忙摇头:“没有!”   绿枝啧了一声,沿着他上下打量几圈,笑盈盈道:“别说,还丑的挺别致。”   翟九一噎,气不打一处来:“你这是故意耍我呢?”   “你是不是傻!”绿枝似笑非笑的开口:“我若是随便找个丫鬟,到时候万一被反咬一口,说流言是棠梨院中传出去的,没得又给小姐惹一身麻烦。”   翟九明白过来,但尚有疑惑:“哦,原来如此,可暗部不是还有人嘛,又不是没有女的,为何非要个男人来扮。”   绿枝不怀好意笑了笑,随即道:“一来嘛,哪个有头有脸的府中会买你这么丑的丫鬟,即便是巧儿说是听来的,府中也找不到这个人,这二来嘛,报你当日一脚之仇。”   在跟踪那些人贩子当晚,眼瞧着丁邙慢慢靠近,绿枝便悄悄提气,做好了全力以赴的准备。正要从角落中闪身出去,忽然就听到背后疾风袭来,绿枝反应极快,转身就要反击,在看清是宋时瑾的时候,立马收回了手,但在她准备攻击的那一刻,翟九已经从背后袭来,见她欲要动手,拦腰踹了她一脚。   翟九不服:“什么叫我这么丑的丫鬟!我很丑吗?还有,都说了我不是故意的!”   “你不会去照照镜子吗?”瞪了他一眼,绿枝转身就往棠梨院中去。   翟九对着她的背影捏了捏拳,哼的一声,又用力放下了,轻身踢步,身影一闪跃上了树梢。   老实讲,翟九并不丑,只是身材高大,皮肤黝黑,一双剑眉倒蹙,五官硬朗,若是男儿装扮,倒不失风度,只是这模样换上女装,就怎么看怎么奇怪。   也亏得巧儿紧张的要死,不敢探出头去看。   顾怀瑜正坐在窗前打着络子,眼里没有半分睡意,旁边的凭几上已经废了好些条,她许久未做这些事手有些生疏了,怎么弄都不满意,“红玉,你再替我取些丝线来,我今儿还不信了,弄不好它。”   这是她答应要送给送时瑾的,权当是报答他的救命之恩和救了那些孩子的功劳,起初她还有些顾及这么做是不是不太好,但又想着只一条络子,又没什么特别之处和旁的含义,索性也就应了下来。   红玉应是,又从身后的针线篓里拿出些靛蓝的丝线,想了想道:“小姐,要不奴婢帮您吧?”这料子有些贵,红玉有些心疼。   顾怀瑜头也不抬,手上还是跟那些个丝线较着劲:“不用,我能做好的。”   门外绿枝将粘杆往墙上一靠,撩帘进来,轻声道:“小姐,事情已经办妥了,巧儿这会应该快到漱玉阁了。”   顾怀瑜手一顿,指尖在线尾处绕了两圈,想了想徐徐开口道:“你去与陈青打个招呼,给张仪琳行个方便,,让她无意间发现林湘昨晚埋起来的东西。”   大抵是因为做贼心虚,昨晚戏看到一半,林湘便回了兰苑,想起老夫人看她的眼神和顾怀瑜挑衅的笑,心中一阵阵发寒。   为了让林修睿食髓知味经不住诱惑,她悄悄添置了许多见不得人的东西,若是这些被人看到,她的好日子可就算完了。   思来想去,她还是不敢将这些留下,趁着众人都在揽翠阁看戏院中无人之时,偷摸走到了后院荒僻一角,将那些东西埋了下去。   夜色很黑,她没有发现暗中早有一双眼睛,在背后盯着她。 第45章   漱玉阁中,李氏在与张仪琳叮嘱一番之后,便急匆匆回家了。   她没敢告诉张译成要将张仪琳送进王府,自那日兄妹二人起争执,张译成掐了张仪琳的脖子后情绪就有些不太对劲,时常目露凶光,脾气也变得阴沉不定,看那架势竟像陷入魔怔了,李氏有些担忧,怕再刺激了他就不好了。   张仪琳倒是不管那么多,好整以暇坐在妆奁前,拿了支炭笔细细描着眉,然后又打开自己带来的妆盒,从里头拿了支攒金丝钗子往发间戴。   对镜自照,面上兴奋之情无以言表,以往来的名不正言不顺,院中这些个丫鬟婆子也没将自己当个真的主子看,如今她总算如愿进了王府,可不得趁机好好敲打敲打。   抬手抚了抚自己鬓角,将妆盒盖子合上,张仪琳扯唇一笑唤来巧慧:“你去把院子里所有的丫鬟、嬷嬷都叫来,我有事要吩咐。”   “是。”巧慧福了福身,撩帘出了门。   端了张椅子坐在廊下,巧心还特意为她奉了一杯茶,见满园的下人立在院中,张仪琳慢腾腾地端起茶来抿了一口,许久未说话,简直拿足了派头。   漱玉阁中静得呼吸可闻,头顶便是烈日灼阳,好些人被刺眼的光烤得受不了,垂首或闭眼,或盯着自己身下的影子,看起来颇有些低眉顺眼的模样,对于这效果,张仪琳很是满意。   半晌,她才道:“今后,我便是这漱玉阁的主子,你们在我院中当值,务必要灵醒些,切不可像以往那般散漫懒惰,没个规矩。”   “是。”一众下人心里默默翻着白眼,口中依旧恭恭敬敬。   将茶盏交给巧心,她又慢条斯理道:“我这人呢,素来心肠软,但最见不得有谁两面三刀乱嚼舌根子,奴才就要有奴才的样子,对主子尽忠是本分,若是往后有谁一心只想着歪门邪道,那就别怪我翻脸无情。但若是你们忠心尽职,这好处自然也是少不了!”   “是。”   满意的笑了笑,张仪琳对巧慧使了个眼色,便见巧慧拿出一早预备好的银子,派给了下头的人。   林湘抄手倚在月亮门旁看了许久,见不惯张仪琳那副不拿自己当外人的做派,啐了一口,抬脚走进漱玉阁。   “表姐好大的威风呢!”她扬声道。   张仪琳正得意在自己恩威并施后下人们唯唯诺诺的样子里,忽闻一声满是嘲讽的话,见林湘面色不善的走来,心中无端有些忐忑。   她跟着林湘屁股后面打转惯了,知道林修睿有多疼这个妹妹,若是想要扭转自己在林修睿心中的形象,还得倚靠林湘。   正了正神色,她忽然扯开一个笑脸,从椅子上起身迎了过去,笑道:“妹妹怎么来了?”   林湘冷哼了一声,无比鄙夷:“这是我家,我想去哪便能去哪,轮得着你来过问。”   张仪琳面上落落大方的笑意差点挂不住,用力握了握拳才将不快忍了下来,柔声道:“姐姐不是这意思,不知妹妹前来是有何事?”   林湘踏上台阶,坐到了张仪琳原本的位置上,讥笑道:“来看看你究竟有多不要脸啊,厚着脸皮巴上来,还真将自己当个主子了。”   院中的下人还未散去,听林湘如此说道,不禁低头忍笑。   张仪琳重重吸了一口气,自己才刚立了威风就被下面子,一再的忍让,林湘却不依不饶,心中的怒火再也忍不住,当即冷下了脸:“你什么意思!”   “我说你,不要脸!”林湘一字一句的说。   一早她便听说张氏受老夫人的命令,往林修睿院中带去了两个通房,心里气得要死,但碍着老夫人的面子倒不好动手做什么,加之心里知晓林修睿并不会答应,就稍放宽了点心。   哪知这事还没完,刚忍下去不久,就听说李氏带着张仪琳上门了,一通吵闹之后,老夫人便做主将张仪琳收入了林修睿房中。   她心中不满老夫人,憋了好大一口气,但又不敢去找老夫人的茬,索性便来了漱玉阁,想要羞辱张仪琳一番。   “真真是恶心至极!”   张仪琳怒极反笑,伸手看着自己染着的鲜红指尖的蔻丹:“我便是不要脸又如何,总之现在我已经是表哥的人,若真论起来,你还得称我一声嫂嫂。”   话音将落,林湘猛得蹿起,抬手便给了张仪琳一耳光:“还真是会给自己脸上贴金,也不瞧瞧你什么身份,也就是自甘堕落,当了半个奴才罢了。”   说起这个,林湘恨不得将满口银牙咬碎,自己已经委身于了林修睿,到现在身份一事还没个进展,这么不明不白的跟着他,还要担惊受怕。偏偏这时,被张仪琳捡了个漏子,不费吹灰之力便名正言顺成了林修睿的人,不仅如此,她还非要在自己面前提起来,叫她怎么能忍得住。   张仪琳猝不及防被甩了一巴掌,脸上浮现一个鲜红的巴掌印,脑中登时一片空白,竟想也不想就向着林湘扑了过去。   院中的下人目瞪口呆了好半晌,见二人已经扭打在了一起,赶忙上去拉人。只是顾忌这林湘的身份,大多只敢钳制住张仪琳的手脚。   有人帮忙,林湘轻松了许多,在抬手接连扇了两个巴掌之后,眼中一抹怨毒的光闪过,忽然倾身一把扯下了张仪琳鬓间的簪子,想要划花她这张自己嫉恨了许久的脸。   正当时,老夫人身边的小丫鬟急匆匆跑进院子里,一把拉住了林湘的手,阻了她动作之后,躬身道:“老夫人请小姐过去一趟。”   林湘重重呼吸几口,放开了手,嫌弃地将发簪丢到张仪琳身上,恨恨瞪了她一眼,才转身面无表情对小丫鬟道:“带我过去!”   人一走,张仪琳捂着火辣辣的脸悲悲切切哭了起来,从小到大她就没有受过这么大的委屈,李氏拿她当眼珠子疼,别说动手,就是连掉跟头发丝都心疼得不得了,如今却被林湘接连打了几个巴掌。   她算是个什么东西,竟敢打我!   巧慧和巧心也被林湘两个丫鬟掐的不轻,见张仪琳鬓发散乱,双颊红肿狼狈不堪的样子,赶忙将人扶到了房间内。   方才的欢喜已经全然不见,张仪琳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恨毒了林湘。就在刚刚自己差点就被毁了容,若非那个小丫鬟伸手拦住,那根锋利的钗尖已经划过了自己的脸,她知道林湘嫉妒心强,却没料到她心思竟歹毒至斯。   这时候,门外忽然探出一个人影,张仪琳目光一瞬,眸中还带着未来得及收回的恨意,巧儿心中一惊,看到张仪琳那样子也吓了好大一跳。   巧慧呵道:“谁在外头。”   巧儿闪身进门,对着张仪琳侧身福礼:“巧儿见过表小姐。”   张仪琳拿了张帕子半遮着脸,审视了她一眼,巧儿道:“奴婢乃三小姐院中丫鬟。”   顾怀瑜的丫鬟?张仪琳蹙了蹙眉,厉声道:“怎么,替你主子出头来了?”   巧儿摇头,笑了笑道:“奴婢是来帮表小姐的。”   “帮我?”张仪琳轻蔑的看了她一眼:“就凭你?”   巧儿也不恼,看了巧慧与巧心一眼,道:“奴婢有个重要的消息要告诉表小姐。”   张仪琳看了她半晌,见她面色不似作假,开口道:“说来听听。”   巧儿又看了两个丫鬟一眼,张仪琳不耐地挥了挥手,“你直说便是。”   房间内静了半晌,巧儿往前走了两步,压低声音将自己所听到的一切全数讲了出来,张仪琳越听脸色越古怪,等巧儿推开,好半晌才重重吁了一口气。   “你说的可是真的?”   “千真万确,现下前院已经传遍了。”   张仪琳盯着她看了许久,突然阴恻恻笑了:“是你家小姐让你来告诉我的?”   巧儿忙道:“不是,是奴婢自己来的,三小姐并不知晓。”   “哦~那你为何来找我?”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张仪琳并不相信巧儿是自己来。   巧儿脸红了红,抿唇道:“奴婢已经是表少爷的人了,您是他妹妹,巧儿心里自然是向着您的。”   张仪琳神情莫辨地笑了笑,突然开口:“巧慧,赏。”   巧儿心里一喜,刚想提出要求,便听张仪琳道:“若你说的是真的,我定少不了你的好处。”   “多谢表小姐。”   巧儿领了赏,又得了张仪琳的许诺,欢欢喜喜出了门。待人一走,巧慧才道:“小姐,您觉得她信过吗?”   她是顾怀瑜院子里体面的丫鬟,听到消息不先给自己主子禀告,反而跑来找张仪琳,这事怎么看都透着古怪。   张仪琳道:“信不信的过又如何,只要她说的事是真的,对我就是有天大的好处。”林湘不就是仗着林修睿宠爱才那么狂妄的吗,如今自己拿了她这么大一个把柄,看她日后如何才能狂的起来!   至于林修睿,比起喜欢他,张仪琳更喜欢的还是荣华富贵。   巧慧还是不太放心:“那万一是三小姐故意派她来透的假消息,小姐您贸然前去,不就中了她的计。”   张仪琳了解林湘,今日之事,她定是要去林修睿那里下眼药的,沉吟片刻后,道:“是真是假,晚上悄悄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今日之愁往日只恨,接连浮上心头,张仪琳抚摸了两下刺痛的脸,若是真的,自己定要让林湘身败名裂! 第46章   阳光从雕花窗楹镂空的缝隙处间直直照进寿安院正厅内,打出一束束柔和的光,将空气中的浮尘照的纤毫毕现。   老夫人高踞软榻之上,手中捧了本册子,低头细细瞧着,顾怀瑜则歪着身子坐到一旁替老夫人捏着肩膀。   两人都未说话,空气安静的有些凝结,只能听到书页不时翻动间的嘶啦声响。   立在榻前许久的林湘不自在的挪了挪酸痛的脚,不时抬眼看向上首的老夫人。自映雪将她领进寿安院后,虞老夫人就一直保持着这个动作,既不叫她坐下,也不说找她来所为何事。   “祖母……”忍不住,她小声提醒。   老夫人没有理她,像没有听到一般,依旧低头看着。   半晌之后,老夫人合上书页,看着顾怀瑜道:“好了,你也坐下歇会,按了这么久仔细手疼。”   顾怀瑜垂眸腼腆的笑了笑:“不疼的,只要祖母不嫌弃,按再久孙女也不觉得累。”   老夫人笑着拍了拍她的手,和蔼的说:“你有心了。”   有意晾着林湘,祖孙两人就这么一言一语说了起来,林湘咬牙听着,低垂的眼眸中满是鄙夷。顾怀瑜简直惯会讨巧卖乖,在其他人面前讨不了好,便想着法儿的巴结老夫人,风雅之事样样不会,也就只能做些下人才会做的粗活,偏偏老夫人还吃她这套,高兴得不得了。   这般阴阳怪气的脸色,自是逃不过老夫人的眼睛,她转头睨了林湘一眼,才冷声道:“你这脸……”   林湘心里一悸,敛去眸中轻蔑,捂着脸抬头望向老夫人,满是无辜。   “你方才做什么去了?瞧瞧你这样子,哪还有半分大家闺秀模样。”老夫人不悦的说。   方才与张仪琳厮打了一通,林湘也只来得及将发间的首饰归拢回去,被老夫人一提醒,才发现自己衣服的双肩被张仪琳扯出了一条口子,脖子上还有两条粗棱棱的红痕,珍珠耳珰早已在撕扯间落了一个,脸上脂粉糊成了一团,狼狈的不成样子。   林湘忽然红了眼眶,哽咽道:“孙女原是想着表姐进了府,打算去看看的,谁知,刚到漱玉阁她便扑头盖脸扯着我一顿打。”   老夫人半阖着眼睑看她,这话没有半分可信。林湘素日里对着张仪琳趾高气扬,半点亏吃不得,怎么可能由着张仪琳动手,倏然间脑中灵光一闪,将其中的缘由猜了个十足。   左不过一个争风吃醋!   “她如今也算得上是你哥哥房里的人,没事少去与她攀扯。”老夫人虽极其不喜张仪琳,但与自己孙儿的前途相较,敲打林湘才是要紧。   林湘不可思议得张大了眼睛,“祖母!”   老夫人不理,指尖在书页上划过,淡淡地说:“好了。我今日找你来还有旁的事要说。”   言罢便将手中的册子递到旁边,顾怀瑜颔首接过册子转身交给林湘。   林湘怔了怔,用力掐了两下掌心才将这口气忍了下去。   “你好生瞧瞧,这里头有没有中意的,如今你大姐的婚事算是定了下来,你与她年岁相差不大,也该到议亲的时候了。”   “祖母!”林湘大惊失色,脸色霎时间变得惨白,捏着册子的手用力攥紧,指尖半点血色也无。   前些日子老夫人还说过要多留她两年的,这才几天过去,就这么着急要将她嫁出去。恍惚间跌坐到一旁的椅子上,半晌才回过味儿来,想必是顾怀瑜与老夫人说了什么?如若不然,好好的她为何非要请那个戏班子来!   “妹妹与我一般大小,祖母怎么……”压下心头的怨恨不甘,林湘强装镇定道。   老夫人看了一眼眉眼淡然的顾怀瑜,打断了她的话:“你妹妹与你不同,她才刚回府,世家圈子也未摸透,倒不必操之过急。”   林湘心里一阵撕扯,扬声道:“那我也不嫁!”   老夫人蹙了蹙眉:“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事可由不得你。”   嘶啦一声轻响,书册受不住林湘手上的力度,被撕成了两半,林湘粗粗扫了两眼,竟大多是京外的。原来老夫人还打着主意,让她连京城都不能待!   似被烫到了一般,林湘猛地将书册掷到地上:“我不看,我也不想嫁,”   老夫人厉声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你不选便由我来替你选。”如论如何她是不敢再将林湘留在府中了,若是任由这兄妹二人这般发展下去,还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乱子。   顾怀瑜掩了掩唇角,低声劝道:“祖母息怒,姐姐心里定是舍不得您才这般大的反应。”   “你给我闭嘴!”林湘恨不得冲上去撕烂顾怀瑜那张伪善的脸:“我与祖母说话,哪论得到你插嘴!”   老夫人冷哼一声,她哪里是舍不得自己,她是舍不得王府的荣华富贵。既然林湘早就已经知道了自己身世,对于占了顾怀瑜这么久的位置,不仅不抱一丝歉疚,反而变本加厉在她面前耍威风,果真是与她那个爹娘毫无二致,从根子上便是歪的。   “不论你愿不愿意,七日后我便要个答复,待织窈一出嫁,我便派人去给你议亲。”终归是王府养大的,若说没有一丝感情是不可能的,如今替她寻个好人家嫁出去,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林湘还想说什么,刚张开嘴,便被老夫人打断,她闭眼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我乏了,你们先下去吧。”   林湘满心绝望脚步虚浮出了门,回头便见顾怀瑜跨出门槛,笑意盈盈看着她,更可气的是还将那册子捡了出来:“姐姐拿回去好好看看,若是有喜欢的,也可以趁早定下来。”   “顾怀瑜!是你做的是不是!”林湘目光凌厉似刀,恨不得剐掉顾怀瑜的血肉,恨然道。   顾怀瑜笑意不减,踱步到她旁边,声音凉的似碎冰相击:“是我,你又能如何?”   没想到她竟如此直接,毫不遮掩,林湘几乎将牙龈咬到出血:“我不会放过你的。”   顾怀瑜看着她,一字一句道:“彼此彼此。”我不止不会放过你,连你所在乎的一切,我都要让你眼睁睁看着它们消失。   她眼中的恨意太过森然,林湘后背处忽然一凉,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厉声呵道:“你给我等着!”   看着林湘仓皇而逃的背影,顾怀瑜脸上笑意逐渐加深:“好啊,我等着你。”   从寿安院出来,顾怀瑜刚回到棠梨院,前脚跨进月亮门,后脚就有个身影飞快迎了出来。   “哎呀,你可算是回来了!”林织窈今日难得的穿了身烟罗软纱裙,素来扎着的马尾辫也盘成了繁复的髻,她眉目本就明艳,这般打扮着实让人眼前一亮。   顾怀瑜眼眸微弯,看得林织窈有些不好意思,“今儿吹的什么风,竟将你给吹来了。”   自江氏派人打探过陈渊后,竟一反常态,非要让林织窈去相看相看。江氏是真的觉得陈渊这人不错,不想林织窈再蹉跎下去了,若再由着她的性子,等她开窍,指不定都成了老姑娘。丈夫死后江氏本就觉得亏欠了儿女,不想过两年女儿再被人诟病嫁不出去。   是以拉着林织窈好说歹说,还勒令她学着姑娘家的样子打扮,不许再那般粗暴。   感情这种东西是说不准的,不主动去接触,怎么能找到,就如同江氏自己,与林炎也是盲婚哑嫁,却不想深陷至此。   林织窈不自在地扯了扯裙摆,一边拉着顾怀瑜的手往房内走,一边道:“我今儿个来,是想央你件事。”   顾怀瑜笑道:“何事?”   “想让你陪我去一个地方。”破天荒的,林织窈脸上出现了些许羞赫,遣了屋内下人到门口候着才小声道:“你也知道,我娘和祖母最近在操心我的婚事,说想为我定下吏部尚书家的公子。”   顾怀瑜点了点头,“难怪你今日打扮的如此漂亮。”   这事儿她是知道的,但在自己印象中,林织窈是等到了二十岁才成的亲,只是那时候她名声已毁被拘在府中,又与二房没有任何来往,并不知晓林织窈所嫁何人,往后的日子过的怎么样。   不过在林修言死后,她倒是听说林织窈的夫婿带着她远走他乡,没了音讯,直到自己死时,林修睿也没能找到她。   林织窈叹了口气:“还不是我娘逼的,说我照着以前那样子,到八十也嫁不出去,以后也不许我那么打扮了。”她耸了耸肩膀,“我这般模样,是不是看着别扭的慌?”   “哪会!”顾怀瑜道:“美得很呢,走出去不知道要惹多少人眼红了。”   林织窈挥了挥手,显然是不太相信,“说正经的,谁知道那个陈渊是骡子是马啊,万一长得个歪瓜裂枣,或者是他人品并不好,把我娘给骗了怎么办,我必须得先去亲自瞧上一眼。”   顾怀瑜愣了愣,“你是打算自己偷摸去看?”   “对啊。”林织窈点头:“只有偷摸去看才能看清他私底下究竟是人是鬼,若是正式相看,人人脸上都戴着面具,那看个什么劲。不过我一个人去不太方便,便想让你同我一起去。”   不待顾怀瑜说话,林织窈突然站起身来道:“那就这么说定了,我准备好了再来找你。”   言罢便脚步匆匆跑出了门,顾怀瑜无奈的笑了笑,她这性子,还真是一如既往的风风火火。   -------   夜风拂过树梢,惊起栖在树上的鸟雀,扑闪着翅膀逃走,路旁矮树丛中的蛐蛐嘶鸣着,声音格外响亮。   张仪琳领着巧慧走在小路旁的树影里,灯火照不到的地方漆黑一片。   乍闻一声夜鸟啼,巧慧吓得浑身抖了抖。她环视了周围一圈抬脚跟上张仪琳,小声道:“小姐,咱们还是回去吧,我总觉得那个巧儿是骗我们的。”   张仪琳侧头斜了她一眼,淡声道:“你怕什么?”   巧慧局促不安地说:“若是被人发现了……”   张仪琳冷哼了一声,指尖戳了戳巧慧的额头:“做亏心事的又不是咱们,你若是怕,就滚回去。”   巧慧哑了口,心里莫名有些不祥的预感升起。   两人选的是一条偏僻的路偷摸去兰苑,中途势必要经过山石耸立的小花园,这里位置偏僻,连白日里都极少有人来,更别说晚上,花园里头没有灯笼,只有雾似的月光笼罩着假山,树影摇晃,看起来有些阴森森的感觉。   说到底张仪琳也是有些怕的,一踏进小花园里头就感觉一股凉气顺着背脊爬了上来,激起满身的鸡皮疙瘩,心里只想赶忙走出这里。   忽然,前头假山空隙处一个人影以极快的速度闪过。   张仪琳心跳窒了两拍,一把捉住巧慧的手,将人拖到身旁凸出的假山后藏起来。   那人穿着全身笼罩在一件宽大的袍子里,头发披散在脑后,鬼鬼祟祟打探着四周,眼睛不着痕迹的朝着二人藏身处看了看,转身钻进了假山空隙处。   张仪琳冲巧慧扬了扬下巴,以气声道:“跟上去看看。”   巧慧捂住还在砰砰乱跳的心脏,咽了咽口水道:“小姐,奴婢有点害怕。”   张仪琳吁了口气,“怕什么,走。”   沿着那个影子走过的路,两人蹑手蹑脚跟了上去,刚转过假山一角,就看到不远处有两人相拥在一起。   光线不是很亮,他们又躲在暗处,看不分明到底是谁。   许久,一个女声带着哭腔道:“哥哥,怎么办,老夫人今日说要把我嫁出去。”   “嫁出去?”那个男声差异的说:“什么时候的事?”   待分辨出这两个是谁的声音之后,张仪琳猛地捂住嘴,心情恼怒中又带着一丝抓奸的爽快之感,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若是她直接去了兰苑,还看不到呢。   她屏住了呼吸,尽量将自己严严实实地藏在假山后,伸长了脖子侧耳听着。   林湘噙着眼泪,将头埋进林修睿胸口:“老夫人给了我一本册子,叫我七日之内选一个中意的,她好上门谈亲事。”   林修睿怔了怔,抬手轻捏着她脖颈后的肌肤,“别慌,哥哥会想办法的。”   林湘抽了抽鼻子:“我如何能不慌,若在这七日之内还没有办法,到时候老夫人将我嫁了出去,你就一辈子别想见到我了。”   “你早已经是我的人,还想要嫁谁?”林修睿拉长声音嗯了一声,手沿着林湘脖间的软肉滑到了下颌处,抬起她的下巴。   林湘眼中似有水光潋滟,抱紧了林修睿的腰身:“我谁也不想嫁,这辈子只要哥哥。可是我的身份……”停顿了片刻,才听她继续道:“老夫人现在定是起了疑心,而且我可以肯定这件事就是顾怀瑜干的,我怕她有一天将我才是顾氏女的身份捅出来。”   林修睿沉声道:“她不敢的,这事说出去对她的名声也不好。”   说着他就俯身在林湘唇上轻啄,假山后的张仪琳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惊喜嫉愤交加。一边激动着抓住了林湘更大的把柄,一边嫉妒着她与林修睿的亲热。   半晌之后,衣料摩擦的声音响起,张仪琳紧张的往后躲了躲,大气不敢出一下,等人走后,又在原地呆了许久,才闪身从假山后出来。   “小姐,咱们怎么办。”巧慧情魂未定,没想到巧儿那丫头说的居然是真的。   张仪琳沉吟片刻,道:“你晚些去把巧儿叫到我房里来,我有事吩咐她。”   她手里有两种药,本是李氏为了让她争宠,花高价买来的,一种专事男欢女爱,一种能让女子假孕。   既然知晓了林修睿与林湘有私情,她当然要把事往大里做,这药她准备全都用到林湘身上。当然,不是为了让她和林修睿再成好事,而是要让林湘这辈子再无翻身的可能。   只是林湘在王府颇有地位,兰苑里全是忠心于她的下人,想要悄无声息的将药下到她身上,几乎是不太可能的事,可能自己还未动手就被人发现了。   思来想去也只有一种办法,那就是让林湘从兰苑里搬出来,且还要院中仆人无暇顾及她。想到这里,她心中渐渐产生了一个办法,叫巧儿来做这件事,是再适合不过的了,若是事情败露,也不会牵扯到她头上!   临近子时,夜色加深了几许,棠梨院中的丫鬟房门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巧儿闪身出了门外,向着外头走去。她有些紧张地瞧了瞧身后,捂紧了身上的火折子。   张仪琳说了,若是这件事办得好,她便从顾怀瑜手中将自己讨过去,待风声一过就做主将她送到张译成身边,所以,为了自己以后的好日子,这件事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绿枝临窗而立,看着她离去之后,转头对顾怀瑜道:“小姐,她果然出去了。要不要我……”   顾怀瑜拆了头发,整个人懒懒地躺在贵妃榻上,半眯着眼睛,毫不在意地说:“随她去。”   兰苑中已经熄了灯,门口值夜的下人歪倒在了墙边打着盹,巧儿紧张地探头看了一眼,垫着脚悄声绕到了后墙根下,从怀中取出火折子吹燃,为了保险起见,张仪琳还给她准备了沾了桐油的火绒。   时值初夏,天本就有些热,半日的阳光烤下来,后墙还带着些许余温。细细的火苗跳动了两下,舔上了墙角处干燥的枯草。   焦灼的味道开始蹿起,沾上了桐籽油的木料燃得极快,不一会便攀上了柱子,一丝火光划破了浓墨似的夜。   守在门口的下人最先闻到刺鼻的焦味,猛地从瞌睡中惊醒,睁眼便见眼前的宅子已经陷入熊熊大火之中。   “来人啊!失火了!”   夜半一声惊叫吵醒了府中众人,转眼而已,兰苑中已经浓烟滚滚,烈焰照亮了头顶的天。   林湘是被灼热的温度烤醒的,从榻上翻身而起的时候屋内已经浓烟缭绕,熏的人睁不开眼。   火势蔓延的极快,虽然门外已经有下人开始舀水扑火,但刚一浇下去,就腾起更大的火苗,噗呲一声水汽便蒸发殆尽。   朝露往门口奔过去,想要拉开房门逃出去,主屋中的横梁却被烧得焦黑,折落到地上,溅起成片的火花,逼得人接连后退。   “救命啊!救命啊!”   “快来人啊!”   呼救声被不停爆裂的瓷器声掩盖,屋内温度高的可怕,火苗顺着门窗卷进了屋内,空气已经肉眼可见的扭曲起来,林湘吓得发抖,拉紧了朝汐的手不敢松开。   待林修睿闻讯赶到的时候,火势已经蔓延至了两边挨着的厢房,瓦片被烧得不停炸响,不时有焦炭从墙上剥落。   “湘儿呢!”他顺手扯过一个人吼道。   那人脸上已经被烟熏得漆黑,手中还提了个救火的桶子,上气不接下气的说:“没……没看见小姐,许是还在里面。”   林修睿脸色白的像纸,只是站在门口,滚滚热浪就袭得人受不了,更何况房内的人。   院中蓄水缸里的水快要见底,火却越烧越旺,丝毫不见小起来,嘭的一声脆响,房门倒塌的瞬间一阵尖叫响彻夜空。   林修睿想也不想,抬脚就往火场内冲过去,却被旁边的下人拉住。   “少爷,火太大了!您这会进去的话有危险!”   林修睿内心焦急得不得了,抬脚便踹了过去:“滚开!”   “少爷!”   刚走没两步,又是一声巨响,支撑着廊檐的柱子被烧的从中间折断,倒塌在了院子里。   院中胆子小的丫鬟们已经吓得哭了出来,有好些个晚些逃出来的,连头发都被烧的卷曲到了一起。   房间内三人已经没了声音,方才那声巨响,是屋中那个一人高的花瓶爆炸所致。   在瓶子炸裂的一瞬间,林湘一把将朝汐推了过去,想要挡住自己,却被迎面倒塌下来的柱子撞倒在地上,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林修睿一边躲着不断落下的火团,一边跑进门,在看到林湘的时候,愣怔了片刻。   她半数头发已经被火烧成了灰烬,被一支半人高大腿粗细的断梁压着,身上皮肤通红,紧闭着眼,已经不省人事。   恍惚间,林湘听到有人不停的喊着自己。可是浑身上下钻心的疼,嗓子眼似乎还在被烈火烧灼,她睁不开眼,也说不出话。   刚刚清醒过来的意识,又陷入了黑暗…… 第47章   罡风四起,空气中全是焚烧过后刺鼻难闻的味道,兰苑里浓烟还未散去,焦黑的残垣四下倒塌,混了灰烬的黑水流了满地,一片狼狈。   风带着焦臭味涌进棠梨院中,绿枝正将兰苑的情况细细向顾怀瑜禀告。   “火是从厢房后墙燃起来的,已经被扑灭了,但火势太猛已经将兰苑烧了个一干二净,二小姐和她身边两个大丫鬟被困在房间里头,世子冲进火场将人救出来的时候,二小姐已经昏迷不醒,现在已经被挪到了浮香居。”   顾怀瑜敛眉,从榻上起身,缓缓问道:“伤势如何?”   绿枝笑了笑,显然是有些幸灾乐祸,她压低声音道:“奴婢着急回来,还未见到,不过听其他丫鬟说,两个丫鬟运气较好,伤的并不算太重,而二小姐头发已经烧没了,脸上也面目全非,抱出来的时候衣服上还沾着火星。”   顾怀瑜唇角扯开一个冷笑,没想到张仪琳胆子这么大,竟敢直接放火烧了兰苑,当真是又毒又辣,至于结果她很满意。   只是这么一点怎么够!她要的,是林湘这辈子也翻不了身。老夫人打着将林湘嫁出去的主意,若是就这么任她好好的出嫁,岂不是太过便宜了她。   “走吧,我们也该过去看看了。”   绿枝福了福身,敛去面上的兴奋,眨了两下眼睛,面无表情跟了上去。   半阙新月高悬,整个王府上空盖了一层厚厚的黑烟,遮蔽了月光,老夫人浮香居前停下了脚步,呼吸间都是焦味,抬手掩了掩鼻忍不住咳了两声,心情有些复杂。   这场火来的时机也太过巧妙了些,怎的刚准备叫林湘相看,就生了如此意外。她甚至怀疑火是不是林湘派人放的,毕竟她上午拒绝的姿态太过强硬了些。   可思来想去又觉得不对,若是她不想嫁,完全可以寻了旁的理由,何必让自己身陷火海,而且还被烧成了那般模样。   正这般想着,就见顾怀瑜领着两个丫头匆匆赶来,她发髻已经拆了,随意套了件衣服在外头,面上不施粉黛,想来也是刚从梦中被惊醒。   “见过祖母。”顾怀瑜匆匆行了一礼,然后担忧地问道:“怎的好端端的走了水,也不知姐姐情况如何了?”   老夫人喟叹了一声:“到屋子里再说吧。”她也是刚刚得了消息就匆匆赶来,听丫鬟口气,应当是不太好。   踏进浮香居,还没进门,就听到里头悲悲戚戚的哭声传来,顾怀瑜眼神一闪,看了一眼老夫人,见她皱起了眉头手中快速的捻起佛珠,加快了步伐。   推门而入,便看到屋中下人跪了满地,林修睿原本茶白色的袍子被烧得焦黑,面上还沾着黑灰,又急又怒地抬脚踹向下头跪着的小厮。   “你个狗奴才,怎么当值的!”   小厮磕头如捣蒜,趴在地上瑟瑟发抖,口中不停哀求:“世子爷饶命,世子爷饶命。”   林修睿气得双目发红,“拖下去给我乱棍打死!其余人仗责一百。”   “胡闹什么闹!”老夫人厉声打断,对着他道:“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事情还未查清楚,便着急先发落了下人。”   林修睿重重喘息两口:“若非他们玩忽职守,好好的怎会走水?”   那小厮面色发白,手脚并用的爬了过来,哭诉道:“并非小人们玩忽职守,火,火是从小姐房内烧起来的,等奴才发现时,已经晚了。”他其实也没瞧清到底是何处先起的大火,不过为了保命,只能将事情推脱干净。   老夫人蹙了蹙眉,问道:“请大夫来瞧过了吗?”   “已经派人去请了。”一个小丫鬟讷讷地说,她是兰苑的三等丫头,主子出了事他们这些下人一个都逃不过,只能祈求大夫能早些来,郡主能安然无恙。   老夫人转了转手中的佛珠,心里喟叹了声造孽,转而问道:“走水的原因查明没有?”   林修睿面色铁青,声音因为呛了浓烟,有些嘶哑:“尚未。”   当时时辰太晚,院中的下人大多已经歇下,连门口值守的人都在打盹,怎么起的火无人知道,等发现之时已经无法挽回。如今林修睿只盼着林湘能快些醒来,看从她口中能不能问到些什么。   老夫人叹了口气,吩咐白嬷嬷道:“你先带人去兰苑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再派人好生询问一下这些个丫头,务必要找出原因。”   若是意外失火也就罢了,但若是有人起了什么歹毒心肠,王府断不能容这种人再继续张狂下去。   白嬷嬷前脚领着人出去,后脚林啸与张氏便匆匆赶来,脚步慌乱的奔到床前一看,随后惊叫一声捂住嘴巴干呕起来。   只见林湘全身通红紧闭着眼睛,如同死人般仰躺在床上,贯穿整张面部的伤口裸露在外,边缘处蜷缩到一起,中间焦黑的肉被扯开几道口子正往外冒着黄红的血水。   原本一头乌黑的长发已经被烧了个干净,整个头皮红肿炸裂,龟裂成一块一块,被烧成粉末的焦发密密铺在上头,看起来既惊悚又恶心。   不止如此,她身上好些地方还起了燎泡,巴掌大小的肿泡被里头充盈的液体撑的发亮,有的地方已经被戳破,焦黄的皮贴在鲜红的血肉上,右手小拇指已经被烧的蜷缩起来。   “湘儿!湘儿!”张氏倏然间红了眼眶,她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这个女儿身上。撇开那丝利益牵扯,林湘好歹也是她拉扯大的,看着她小小的似面团子一个,长成如今这般亭亭玉立的模样,张氏对她的疼爱自然是不假。   这会子看着好好的一个姑娘成了这般血肉模糊的样子,不禁悲从中来。   顾怀瑜冷眼瞧着,心中冷笑,上辈子她被划花了脸时,张氏可没有这般伤痛。如今对着一个假女儿,哭得倒是伤心。   瞥见顾怀瑜脸上有些落寞的神情,老夫人道:“哭什么哭!”   张氏一噎,抹着泪收了哭声,又瞧了林湘一眼,终是受不住鼻尖不停涌来的烤肉味,打着干呕退到了一旁。   顾怀瑜看了一眼面目全非的林湘,不由地叹了口气,面含担忧:“姐姐最是在乎容貌,如今却成了这样,可真是……”可真是大快人心。   林修睿捏了捏手心,不忍往床上再瞧一眼,他从未见到过人那般可怖的模样,有些不太敢面对林湘。   顾怀瑜眸光闪了闪,林修睿不是自诩从不以貌取人吗,不知道他们这段情比金坚的爱情,还能坚持多久。   约莫盏茶时间不到,张垣便领着大夫进了门,他一刻也不敢耽搁,赶忙上前为林湘诊断。   屋中静默了许久,大夫才转身回禀道:“小姐情况危险,老夫也只能尽力一试,能不能成,全看小姐的造化了。”   老夫人点了点头:“那边拜托大夫了,请务必倾尽全力,若是有什么需求只管提出来。”   大夫沉吟片刻:“还请老夫人安排一位得力婢女,只因小姐身上这伤确实多有不便。”   老夫人颔首,又听大夫踌躇道:“只是……”   林修睿皱紧了眉头:“只是什么?”   大夫顿了顿,面色凝重:“即便是能将小姐救回来,这毒气入肺烧灼了嗓子,声音怕是毁了。而且,小姐身上的烧伤怕是要留疤,头皮已经被损坏,长不长得出头发,还未知。”   接二连三的症状一出,所有人脸色都变了,林湘以前只是长得稍寡淡点,都那般在意了,待醒来后发现自己成了不人不鬼的模样,只怕是接受不了!   姗姗来迟的张仪琳刚巧听到大夫的话,眼中飞快掠过一丝得意,她是只是准备让林湘换个院子的,没想到还有意外收获。   “老天,妹妹怎么被烧成了这幅德行。”压下心头的恶心,张仪琳喊道。   老夫人也想知道为何林湘伤的比两个丫鬟还重,转头看向林修睿,以眼神询问。   林修睿愤恨地看了一眼张仪琳,才转身对老夫人道:“火烧的太猛了,房梁烧断之后压到了湘儿身上,若非我去的快,恐怕……”   老夫人有些不忍,女子素来爱美,便是指甲大的伤口都急得不得了,更遑论林湘身上这般严重的伤。   遂看着大夫道:“还望大夫能想想办法。”   大夫摇了摇头,叹息一口:“这烧伤不比其他伤口容易愈合,最难捱的是换药养伤阶段,因皮肤损毁,肌肉裸露在外,每每换药便要撕开些许,稍有不慎伤口便会溃烂流脓,久不愈合,如此反复撕裂,想要无碍,难。   再者,即便是前头精心养护着待愈合之后,因为皮肉已经受损,新长出来的皮肤也不会像以前那般光滑,若是新肉粘连到一起,只怕还会更差。”   林修睿面色铁青,问道:“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   大夫沉吟片刻:“恕老夫无能为力。”   张氏踉跄了两步,一把拉住大夫:“大夫,我求你,你再想想,或许还有什么别的法子。”   大夫被摇得头晕脑胀,好半晌才道:“我想起来了,或许有一人可救。”   “谁!”林修睿着急问道。   大夫想了想:“老夫曾听人说过,药王谷的孙神医,专克天下难治之症,想来若是由他来替小姐医治,或许才能恢复如初。”   林修睿面露焦急:“敢问大夫,这药王谷在何处?”   大夫摇了摇头:“只是江湖上有这么一说,药王谷在何处至今无人知道,且这孙神医行踪不定,最好改头换面,至今也无人看到他的真面目。”   林修睿长吁一口气,不论如何还有一丝希望,为了湘儿,也为了自己,他必须要找到这个传说中的孙神医。 第48章   “不过,江湖传言历来夸大其实,老夫也只偶然听过一次,不知这消息是真是假。”大夫捋了捋山羊胡,话锋一转沉声道:“可小姐身上这伤却是耽搁不得,若不抓紧时间处理,只怕性命堪忧。”   林修睿脸色骤变,一变吩咐了张垣派人连夜出去打听,一边向大夫拱手道:“这段时日,就拜托大夫了。”   大夫点了点头,打开随身带着的药箱:“还请世子命人将小姐的手脚捆在床上,待会清理创口时剧痛难当,以免小姐中途醒来,再将全身伤口撕裂了。”   林修睿有些犹豫,还是老夫人挥了挥手,便见四个婆子涌上来,拿了条柔软的绸缎将林湘双手双脚束缚到了床栏上,未免她挣扎开来,还特意避开她的伤处齐齐用手钳制住四肢。   她头上的大片伤口沾了灰烬,需得用药酒先冲洗干净才能上药,老夫人不忍看下去,带着人退到了暖阁中等待。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后,房间里头便传出了杀猪般的嚎叫,那尖锐的嘶吼声划破夜空,似厉鬼幽鸣,听得人头皮发麻。   张仪琳率先按捺不住,扯唇笑了笑,被老夫人冷厉的眼一扫,煞白了一张脸垂下了头。张氏不停在暖阁中打着转,就连平日里不着调的林啸也眉头紧蹙,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   老夫人捻着手中的佛珠,口中不停念着阿弥,也只有顾怀瑜好整以暇喝着茶,林湘每惨叫一声,她心中便爽快半分。   就在这时,白嬷嬷去而复返,她向来整洁的衣服上沾了大片的污渍,双手捧着个东西,因用白布盖着,倒看不出是何物,抬脚踏进门槛之时,脚步顿了顿。   老夫人看了她一眼,问道:“查到什么了?”   白嬷嬷神色有些难以启齿的踌躇,抬起眼睛在屋中环视了一圈,复又低下头去,小声道:“兰苑内所有东西烧的十不存一,奴婢命人将倒塌的房梁一一翻起看过了,没找到什么线索。不过,在墙根下找到了这个东西。”至于这东西是什么,她倒是没说,一直将白布盖地死死的,一点缝隙都不透。   老夫人蹙了蹙眉,问道:“这是何物?”   白嬷嬷却抿了抿唇,有些为难,刚想要开口说什么,便见张氏瞪了一她眼,厉声道:“找到了什么东西你直说便是。”   白嬷嬷没有回答,而是欠身道:“还请老夫人移步。”   房间内又传来一阵哀嚎,林湘痛得昏死过去,又在剧痛中醒来,这声音太过凄厉,惊的暖阁内人人后背一凉,那痛觉似乎通过声音沾染到了自己身上。   见白嬷嬷还是不说,本就心烦意乱的张氏有些动了真怒,她一向就受制于老夫人,这会居然连她身边的一个嬷嬷都敢违抗自己了,当下便拍了一掌桌子,呵斥道:“你这般吞吞吐吐,难不成是想要包庇那纵火之人!”   白嬷嬷眉心处一跳,淡淡道:“奴婢不敢。”   张氏柳眉一竖,咬牙道:“我看你没什么不敢!”   老夫人目光在张氏脸上转了一圈,又看了一眼一直神游天外的林修睿,才冷冷的说:“俪珍,你直说便是。”   白嬷嬷缓缓点头,然后上前两步尽量避开身后丫鬟们的视线,将那白布扯下,露出一个三尺见方的盒子。   “奴婢带人搜查兰苑之时,在侧门处发现了有泥土翻新的痕迹,怕是纵火之人留下的东西,便让人将土拨开,发现了此物。”   说着她便打开了盒子上早已撬开的锁扣,低声道:“没曾想会是这种东西。”   老夫人只看了一眼,便猛地伸手盖上盒子,气血翻涌至头顶,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绛紫色的木盒子内垫着艳红的丝绸,衬得上头搁着的一件两指长的白玉雕件极其打眼,只是那形状,太过不堪入目,盒盖上甚至绘着活色生香的春宫。   这东西就算是再孟浪的人看了都不好意思,哪里是女儿家该有的东西!   林啸坐的离老夫人最近,在看到之后也是眯了眯眼睛,皱眉道:“这东西是湘儿的?”   白嬷嬷点了点头:“来之前奴婢已经审问过院中下人了,有几个打扫房间的丫鬟都说,湘儿小姐一直将这东西锁在妆奁下,偶尔会翻出来看两眼。”   “她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林啸一把将桌上的茶盏掷到地上,骂道:“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东西,是不是有人栽赃!”   老夫人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黑的难看,沉声道:“谁会去栽赃这个,你倒是给我说说。”   林啸张了张嘴,又坐回了椅子上,倒是林修睿一直一言不发,连额上都沁出了微微一层薄汗。   顾怀瑜望向他,慢悠悠道:“大哥很热吗,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林修睿难得没有出言相讥,而是抬手擦了擦额头,辩解道:“刚从火场出来,热些在所难免。”   “也不知这东西是有人送的,还是林湘自己的,呵呵,简直是让人大开眼界。”张仪琳抬手正了正发间的步摇,笑的不怀好意。   张氏面色一拧,不由怒骂:“你不会说话就给我闭嘴,你是个什么身份,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   张仪琳脸上的笑忽然就僵住了,她知道前日里她与李氏的那番做派定是得罪了姨母,但没想到她会在这么多人面前下她的面子。   老夫人懒得理会这糟心的二人,闭眼喘息压下心头怒气,开口却道:“不论这东西哪来的,拿下去烧了,免得污了众人的眼。”   对这东西的来历老夫人并不想去深究,怕最终的结果自己接受不了。心里其实还是存有一丝侥幸,希望这东西不会是林修睿送给林湘的,而是林湘自己不要脸面自己从外头找来的。   总之不论如何,东西是不能留了,林湘既然能做出这种事,那么也断不能留了。   原本打算将她嫁的远远的,此生也不再相见,但偏偏事到临头她却毁了容,如今这幅样子想要她嫁出去是不可能了,为今之计,也只能趁她重伤,取了她的性命。   对外也可以说是意外。   林修睿一直注意着老夫人的神色,见她眼中闪过狠厉,心道不好,忙跪了下来道:“那些个丫鬟素来会推卸责任,如今湘儿昏迷不醒,自然是由着她们说了算。难保不是院中哪个丫鬟春心萌动,怕事情败露,将此物埋去了墙角。”   老夫人半阖着眼看他,许久才道:“那你的意思是。”   林修睿抬起头来,神色已是光明磊落:“还是等湘儿醒来,再问问她。府中绝容不下背着主子做出如此下作之事的人。”   顾怀瑜垂眸敛笑,只觉林修睿演技越发高超了起来,证据都摆到了面前他还能脸不红心不跳的说着大义凛然的话,这东西可是他亲手送给林湘,用作房中之乐的。   不过,她也不希望林湘就这么轻易死了,与死相比,她更想看到的是她生不如死!   自己虽重活了一世,可是心还是死的,腕足挖眼,凌辱之痛,无时无刻不在折磨自己,多少次午夜梦回,她都以为自己还在那片荒郊。   这些痛楚,若不让林湘亲自尝尝,自己此生只怕会更不甘。   于是,顾怀瑜十分好心的顺着林修睿的话说:“祖母,姐姐性子天真烂漫,怎么可能有如此下作之物。您不是常说不能听信一方之言吗,若您直接将这东西毁了,不再追查下去,岂不是让人以为这真的是姐姐的,此事要是传了出去,于王府声誉也有碍。”   林修睿诧异的看向她,他本以为顾怀瑜会趁次机会落井下石,没想到她却帮着湘儿说话。虽然心有疑惑,但眼下保下林湘的性命才是要紧,只能认同道:“是啊祖母,湘儿是您看着长大的,您知道她的性子,是断不会做出此事的啊!”   沉默半晌,老夫人细细端详着林修睿,见他神色坦然,没有半分心虚,不禁怀疑是自己想错了。若这东西真与林湘无关,就此取了她性命也实在太过心狠。罢了,自己也老了,少造些杀孽,总归是好的。   “罢了,等她醒来再说吧,吩咐下去,这件事不许任何人讨论,若有违令即刻杖毙。”言罢,老夫人默叹一口气,对着众人道:“闹了这么大半夜,都先回去休息吧!”   顾怀瑜赶忙起身,道:“我送您回去。”   老夫人握了握她的手,一言不发领着人出了门。待人一走,张仪琳也起身,她本就是来看热闹的,如今热闹没看成反被张氏落了脸,索性跟着老夫人身后走了。   闭了许久的房门终于打开,林修睿忙不迭地冲了进去,那四个婆子面色惨白显然是受了不小的刺激,后背渗出的汗液打湿了衣服,见人过来,便匆忙告退了。   林湘依旧在昏迷状态,只是头上脸上都缠了纱布,暗黄的血水混了药汁正缓慢沁出纱布,林修睿浑身打了个寒噤,只看了一眼便转开了脑袋。林湘此刻的模样简直太可怕了,与他心目中娇俏可爱的湘儿完全是天壤之别。   “大夫,她怎么样了?”   从药箱里拿了几个瓷瓶出来,大夫才道:“裸露在外的伤已经清理好了,这身上的还需世子另派丫鬟来做,需得用针将水泡挑破,然后剪掉烧坏的外皮,将药粉抖上去既可。”   “真的无法复原了吗?”接过药粉交给身旁的人,林修睿问道。   大夫摇了摇头:“恕老夫才疏学浅,能保住小姐性命已是万幸。”   说罢便背起药箱出了门,屋里一时间只剩下了林修睿,和那几个被他叫来为林湘上药的丫鬟,她们正举着银针,撩起林湘的袖口,露出里头硕大的黄泡,颤抖着手挑破已经发硬的外皮。   空气中一股不知名的味道散开,林修睿胃里一个翻涌,转身出了门。   林湘一夜未醒,丫鬟们就守了一夜,三不五时伸手去探探她的鼻息。原来兰苑里的丫鬟小厮一并被关了起来等待审问,院内换上了新的下人,整个浮香居内的气氛压抑地可怕,所有人都提心吊胆,就怕林湘在不知不觉中去了,自己也一并获罪。   与浮香居不同,棠梨院中却是另一番境地。   晨曦透过交错的树影落在房门口垂下的琉璃珠上,撒下炫目的光,这么久了顾怀瑜难得一场好梦睡到了日上三竿,红玉和绿枝正坐在廊下小声说着话,谁也没有进去叨扰。   门口曲水廊桥处行来一位娉婷少女,不时提一下裙摆,脚步飞快甩得裙上的禁步摇晃,环佩叮当。   “你们小姐呢?”待走得近了,林织窈才问。   红玉与绿枝忙起身,对着她福了福礼道:“昨儿个耽搁的有些晚,现下还睡着呢。”   林织窈面上难掩笑意,她不待见林湘不是一天两天了,总觉得那丫头两面三刀的,当着人一面背着人一面,眼睛还长到了头顶,嫉妒心又强,谁要是长得比她好看,她就不待见谁,今早一起来便听说她被火烧了,暗道了句活该还高兴了好一会。   “都日上三竿了也该休息好了,我去叫她起来,今日还有事呢。”林织窈一边说着,一边撩着帘子进了门。   床榻上的人已经睡到自然醒,绿枝忙上前将细纹云丝帐勾起,刚刚睁眼,顾怀瑜尚还有些迷瞪,桃花眼眸微阖,面上不施粉黛,反倒带着几分娇憨之气,掩嘴打了个哈欠,她才懒洋洋地说:“怎的这么早过来?”   林织窈坐到一旁撑着脑袋看她,因着临近初夏,顾怀瑜只着了件单薄的中衣,抬手间衣料贴在凹凸有致的身上露了半截细腻光滑的皓腕。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林织窈有些眼热,暗道:若我是男子,说什么也要得到你。   “这都巳时了,哪里早了。”   顾怀瑜揉了揉眼角,由着红玉服侍着穿衣,歉疚地笑了笑:“昨夜睡得有些晚,找我有什么事吗?”   林织窈习惯性的想要用手指绕腰间的软鞭,便寻不得只能捏着襟前的流苏把玩,张嘴就道:“我们昨儿个说好的啊,你要陪我出去一趟,你该不会是忘了吧!”   洁面净手,顾怀瑜拨弄着铜盆中的水,抿唇笑道:“没忘,只是没想到你来的这般快。”   “哎呀,这不是丫鬟刚告诉我,那陈渊今日要出门!”林织窈将声音压低了些:“咱们动作得快点,再耽搁就迟了。”   吏部尚书府离荣昌王府不远,就隔着三条街街的距离,一来一回也要不了一个时辰,林织窈却脚步飞快,拉着顾怀瑜就往西南方向跑。   为了方便行事,两人连丫鬟都没带,绿枝原打算要跟上的,林织窈却说自己武艺高强,不会让她小姐出事,强行让人留在了府中守着院子。   “哎,你慢点,我跟不上了。”   林织窈跺了跺脚:“我这不是着急嘛。”   顾怀瑜喘着气打趣:“着急嫁出去啊。”   林织窈睨了她一眼,面不改色道:“是啊,是啊,这不着急嫁出去,才好让祖母安排你的婚事嘛。”   顾怀瑜一怔,林织窈虽是玩笑之语,可她也明白,自己即将及笄,以老夫人的态度来看,最多会再留她两年。   她这辈子压根就没想过要嫁人,毕竟上辈子发生的事是她心里不可磨灭的阴影,有时候她甚至觉得,天下男子都是那般恶心污秽,让她嫁还不如让她去死。   留意到她面色突变,林织窈挠了挠头发,虽然不太明白为何,还是拍了拍她的肩膀柔声劝道:“哎呀,我方才开玩笑的,你还小咱不着急。”   顾怀瑜眯眼笑着转了话题,眸中却始终带着些许阴霾,“走吧,再晚人就走远了。”   这么一打茬,林织窈也没再留意,在即将到达吏部尚书府时却转了个弯,拉着人躲到了一旁的巷子里。   前头便是尚书府的大门,门口齐整整的站着四个护卫,二人探头探脑半晌,也不见有人出来。   顾怀瑜忍不住问道:“你怎么知道人家要出门?”   林织窈盯着尚书府大门,头也不回道:“我买通了一个扫洒的丫鬟,人家告诉我的。”   顾怀瑜有些吃惊:“怎么买通的?你该不会被人骗了吧!”   林织窈怔了怔,久不见人出来也有些心虚:“那什么,咱们再等一会,若是还不出来,我们便回……”   正说着话,林织窈声音一滞,一把拉住了顾怀瑜的手,示意她看过去。   为了避免被人发现,两人躲的有些远,因此看不太分明门口那人的面容,身材倒是极为高挑,只见他对着门房说了两句,便大摇大摆地踏下了台阶。   长街之上已经是人声鼎沸,陈渊信步走在前头,目不斜视,脚步匆匆,看样子是着急赶去什么地方,姐妹两鬼鬼祟祟跟在后头,不时瞧瞧摊位上的簪花做掩。   只是瞧着前头那个背影,林织窈却越来越觉得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   一路跟着陈渊,七拐八绕到了城郊的香积山,两人对视一眼,皆是有些疑惑,香积山上人烟罕至,密林丛生,风景比不得城外的苍岩山那般秀美,他一个人跑去作甚。   越往里走越是山石险峻,入山以后,陈渊脚步竟是越快,片刻后已经不见了人影。   头顶的天被枝繁叶茂的巨树掩盖,照不进一点阳光,温度比山下低了好几度,山风一卷,有些凉意传来。   林织窈叹了口气,丧气道:“跟丢了!”   顾怀瑜四下看了一眼,安慰道:“算了,便当是散心吧。”   话音将落,身后落叶被踩碎的声音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猛然出现在背后:“你们是谁,跟着我做什么?”   两人齐齐一怔,扭头看过去,陈渊一身天青色锦袍,片叶不沾,站在几步开外,面色不善盯着林织窈与顾怀瑜。   顾怀瑜有些被抓到的尴尬,林织窈却是猛地瞪大了眼睛,“你……你是,陈渊!”   一听这声,陈渊便想起来了,端午那日就是这个姑娘,无缘无故踹了自己一脚,当下便蹙了蹙眉道:“你跟着我作甚!”   林织窈张了张嘴,有些哑口,她总不能说是特意来偷看你是人是鬼吧!   气氛有些尴尬,顾怀瑜默默往后退了两步,想要从这种氛围中抽身。   与此同时,山顶一处断崖前,一个身着玄色衣袍,面带银质面具的男人临渊而立,几步开外有着十余个相同打扮的人围在他身后,谷中涌起的风将衣袍吹得猎猎作响,除此之外没有一点旁的声音。   倏然间,一个黑影从断崖边飞身而起,领头那人一动不动,沉声问道:“如何?”   黑影落地之后便单膝跪到了地上,透过那张面具能看到他眼神的凝重:“打探清楚了,崖壁上确实别有洞天,属下已经先行进去探查过了,里头约莫有半座山的空间被掏空,两间石屋内关着试毒的人,其余房间堆着不少赤隐散,还有人在不停制作。”   黑衣银面青年转了转之间的扳指,露出的双眸闪过肃杀之意:“一个不留。”   言罢,身后十余个黑衣人飞身而起,竟是毫不犹豫地直接跳下了断崖,身影堪堪落到一半之时,手往崖壁上一探,手腕粗细的绳子便成了攀爬的工具,几个起落间,便已经到了黑衣人所说的位置。   剑刃泛着寒光闪过,十余个身手不凡的人在悄无声息间闪进了山洞之内。   头顶的树叶很好的阻挡了光线,山风还在呼啸,日头在远处的山脉上照出灼眼的光,表面的一切依旧风平浪静,脚下一场杀戮,自此展开。 第49章   山洞里潮湿阴暗,不停往洞口涌来的风,夹带着一股刺鼻的腐臭味。外头的阳光照不进来,只有旁边挂着水珠的泥壁上支着几盏火把,将昏暗的洞穴照出诡谲的色彩。   滴答、滴答的滴水声循环往复,凉风卷过焰火摇晃,墙角的影子跳了跳被拉得很长。莫缨全身笼罩在阴影里,探头观察片刻,然后抬手向着身后一挥,两道黑影便迅速攀到了墙上,沿着洞顶迅速地向着那两个守卫靠近。   忽然出现在身后的黑衣人惊了守卫一跳,刚要回身攻击,脖颈脆响便歪出了一个扭曲的弧度,还未来得及发出声音,已经瞪大眼睛断了气。   一切都在无声中进行,通道内的尸体被挪到了巨石后隐藏,离洞府中心越近,那股刺鼻之位越浓,连空气中都隐隐出现了暗红色的浮尘,十余人当机立断,挥剑斩下一截袍角,覆于面上。   这红色的粉末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只需指甲盖大小的一点,便能吸之成瘾。较五石散而言,它功效更强,服食过后觉神明开朗,□□忘脱俗事。虽没了不能静卧,不能受热的弊端,但它的后遗症似乎更大些,若长期服食后停药不用,则全身发臭且奇痒不堪,人便会控制不住地乱抓,直到血肉模糊而死。   端午那日发现这东西以后,宋时瑾便一直命人暗中调查着,幕后之人警惕性很高,从未露过面,每一个环节互相都没有牵扯,押解货物的人只知道送到哪,不知道从何而来,更不知这东西是做何用处。   废了好大的功夫,才寻到蛛丝马迹找到这个窝点来。   前头不远处便是关押着试药人的牢房,里头哀嚎阵阵,不时有野兽般的咆哮声和锁链砸在石头上的声音传来。   转角处脚步声一响,有人道:“带十个人出来,新制的一批赤隐散药性不稳,还得再试。”   有人小声问:“昨儿个不是才带去二十个吗?怎的这么快就要人了。”   那人满不在意的说:“死了,这次不要年纪大的,选五男五女,动作麻利点。”   锁扣铿锵轻响,那人一边开着牢门一边抱怨:“哎,也不知上头怎么搞的,到现在也没送人过来,眼瞧着这些药人越来越少,药坊每天还要带人过去。”   “废话那么多作甚,总之没了他们自己会想办法。”   紧接着牢房里传来稚嫩的哭求,不断的告饶声响起,莫缨不忍的皱了皱眉,声音有男有女,听起来年纪都不大。   “主子。”他侧过头,漆黑的眼眸涌出浓烈的杀气,声音压得很低:“前面连着两间便是关押着试药人的牢房,再过去就是制药的地方。”   宋时瑾半阖着的眼眸倏然睁开,黑曜般的瞳映射着跳跃的焰火,眼尾下的泪痣妖冶异常,声似浮冰相击:“先解决了这些人,再救人。”   时至现在,他几乎可以确定自己心中的猜测,救回去的那三十个孩子,这么久了一直未找到家人,有部分是乞儿,有部分连自己来自哪里也说不出出来。   若这赤隐散与那位有关,那这三十多个孩子的用途,便不言而喻。   莫缨颔了颔首,带着人便闪了出去,形似鬼魅步若流星,牢房外的黑衣人手中拖着一条三指粗的铁链向前走,身后是锁在铁链上的小孩,个个面黄肌瘦,形似骷髅。   忽感背后杀气涌动,蓦地转过身来,青剑已至脖颈,锋利的剑刃寒光一闪,痛感还未入脑,便觉喉间一热,血已喷三丈。   那些小孩齐齐怔住,刚要扯着嗓子尖叫便被人捂住了嘴。   “将人锁到牢房里,待解决了前头的人再带人出来。”怕他们乱跑误事,莫缨只得吩咐将人重新关进去。   许是反应过来,这些黑衣人并不是每日灌他们毒的那伙人,牢房里的人都停下了动作,挤到一起等待着未知的结果。   侧面的墙上挖了高约一人宽约两人的洞,那股子刺鼻味便是从这里传来,里头的光线稍暗一点,怕粉末引燃山洞,并未点火把,而是在头顶处开了一扇天窗,灼眼的阳光便从头顶倾泻下来。   凭借着这么一点光线,能看到里头人头潺动,有人抬着已经没了反应的尸体堆在角落。   腐臭味更浓烈了些,强忍着心中的不适,十余人穿过窄门冲了过去。昏暗的洞穴中杀机四起,血染将赤红色的粉末然成了暗黑色,兵刃砍出了缺口,血腥味充斥在洞穴内。   李肆双目赤红,眼见着自己的人一个个倒下,温热的血扑洒在脸上,他才从惊怒中回神,死死看了一眼立在门口不动的那个银面人一眼,飞快地抓起地上的长剑,退到了一块巨石之后。   那里有道暗门,打开后便是半山腰,李肆心急如焚,他必须得逃出去再做盘算!   宋时瑾看了一眼,局势已定,其余的莫缨自有分寸,便抬脚跟了上去。   半山腰处,依旧烈日灼阳,山风徐徐。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林织窈简直百口莫辩,先是踹了人家一脚,这会跟踪人家又被人抓了现形。   陈渊面色依旧不善,他自出门便察觉到有人跟着自己,且行迹拙劣,按下不表后将人引到了香积山,却发现是两个小姑娘。   “行,踢我那脚你可以说不是故意,跟踪我这事怎么说?”   林织窈抿了抿唇,“就是……就是……”   推开隐蔽的洞门,李肆仓皇逃蹿,那伙人有备而来,悄无声息的潜入洞穴,定是暗中调查了许久,他必须得将此事向上头禀告,不然自己也难逃一死。   密林遮蔽极易藏身,他身影飞快地掠过丛林,忽见三个人影立在前方开阔之处,挡着下山的必经之路。   一个穿着莹白色衣裙的少女倚着巨树,望着对面,剩下一男一女相视而立,不知在说什么,观其衣着皆是华贵,不用想也知道定是富贵人家出身。   好巧不巧今日遇袭,码不准这三人和那伙人有没有联系,总归是要抓个人交差,李肆咬牙紧了紧手中的剑,向着那三人便奔了过去。   陈渊正打量着林织窈,就见她背后忽然闪出一个黑影,脸上沾着大片血迹,浓厚的血腥味掺杂着杀气涌来,想也不想他一把就将林织窈扯到了一旁,利剑擦着发丝刺过,斩断了一缕青丝,从他的手臂划过。   林织窈浑身僵了片刻,惊得出了一声冷汗,如果刚才不是陈渊拉了自己一把,这一剑只怕已经刺入她的脖子。   剑花一挽,李肆转而向着二人后背刺去,陈渊顾不得许多,没有趁手的兵器,只能搂过林织窈纤细的腰肢,将人死死箍在怀中,双手交错,连连后退避着不停刺来的剑刃。   半晌间回神,林织窈趁陈渊带着她转身的空档看向顾怀瑜,显然,她已经看到了李肆,见林织窈暂时无碍,赶紧向着一旁躲去,颤抖着手扯下发间那枚簪子。   只能将希望寄托在这上头了!   然而终究是晚了一步,李肆并不想耽搁时间,一击不中便已调换了方向,抬剑就向顾怀瑜斩去。   林织窈目呲欲裂,但两人已经隔了顾怀瑜有些距离,陈渊正欲飞身上前,忽闻身后一阵疾风,整个人往后一仰。   “叮~”一颗石子打在剑身,巨大的力量将李肆虎口撕裂,长剑应声而落,顾怀瑜想要趁机逃跑,却被人抓住手臂硬生生扯了回去。   “妹妹!”林织窈脑中空了一息,赶忙捡起地上的剑向着李肆就冲了过来。   抓了人,李肆也不欲纠缠,挟持着顾怀瑜就要闪身离开,破空声又响,他膝盖处一痛,整个人踉跄了一下,差点跪了下去。   “别过来,再动一下我便杀了她!”一边掐着顾怀瑜的脖子,一边带着人后退,看着从树后缓步而来的银面人,李肆自知无望逃跑,只能寄希望于挟持的少女身上。   宋时瑾停下脚步,玄色的衣袍带出凌厉的弧度,他蹙眉看着李肆,眸似深海幽寂。   在李肆冲向顾怀瑜的那一刻他便加快了脚步,终究也只来得及打落他手中的长剑,眼看着他钳制住顾怀瑜,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后悔。   若非想要留一个活口,跟着他找到幕后主使,早在山洞内,宋时瑾就已经取了他的性命,他没想到,顾怀瑜居然会出现在这里,还被李肆撞了个正着。   林织窈侧头看了一眼,对于忽然出现的黑衣银面人,她也是吓了好大一跳,但见他似乎不是和那个黑衣人一伙,索性转头死死盯着李肆,举剑相向:“你放开她,不然我杀了你。”   话音将落,李肆的手又往顾怀瑜脖子里陷入几分,他依旧看着宋时瑾,瞥见他眼里一闪而逝的情绪,厉声喊道:“退后,不然我扭断她的脖子!”   熟悉的窒息感笼罩着顾怀瑜,她的眼睛渐渐模糊,鼻尖似又闻到了那股令人作呕的哄臭。努力深吸了几口气,浑身颤抖才将那些涌入四肢百骸的恨意压下去。   “你放了她,我放你走。”指尖深陷进掌心,宋时瑾语气依旧不紧不慢。   李肆手松了半分,在听到远处有杂乱的脚步声赶来时,复又掐紧了顾怀瑜的脖子。 第50章   “叫你的人别过来!不然我立马扭断她的脖子,要死一起死!”李肆厉声喊道。   顾怀瑜脖子已经被掐到淤青,呼吸受阻,鼻尖至脑门一阵阵混沌,却不得不时刻提醒自己,保持清醒,这里是香积山,她只是被歹徒劫持,并不是上辈子!   眼瞧着她面色越来越红,宋时瑾几乎要掐破自己的掌心,他努力克制住心潮翻涌,沉声道:“都停下来!”   密林中脚步声顿住,周遭只能听到风吹得树叶簌簌作响,阳光从交错的树冠间洒下斑驳的光线,顾怀瑜紧了紧藏在袖口的簪子,这是她唯一的机会。   李肆对于银面人的投鼠忌器很是意外,他本是打着主意随意抓个人交差,压根没想到这姑娘会成为自己活命的稻草,莫非这群人真的有什么联系?   “你,取下面具!”   有了这个人质在手,他根本不打算在自己活着离开这里时放开,甚至,他还想将这个姑娘带到主子面前,将功赎罪。   李肆目光探究地打量着戴面具的人,他想知道,究竟是谁,能有这般通天的本事,能坏了主子的好事!   宋时瑾目光扫过顾怀瑜,暂时没有动作。   李肆又往前踏了半步,几乎是贴到了顾怀瑜身上,随时防备着四周有人趁他不备袭来。   “取下面具,不然她立马就会死!”似乎是为了让人相信他真做的出来,一边说着他一边扯住顾怀瑜后脑勺的头发,迫使她仰起头,露出已经掐出青紫色的脖子。   温热感贴着后背传来,顾怀瑜浑身已经起了鸡皮疙瘩,脑海中那根理智的弦紧绷到几乎快要断裂,胃里不停翻涌,只能将簪尖刺入手指,靠着钻心的疼痛,才能忍住不立马吐出来。   顾怀瑜不想死,在银面人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她已经认出了宋时瑾的声音,见他目光落到自己身上,拼着脑中最后一丝清明,不着痕迹的将手中的簪子露出一半。   簪尖已经挂上一层薄红,拇指上的伤口还在渗着鲜血,宋时瑾眸光一闪,心中煎熬,却见顾怀瑜对着他眨了眨眼。   口中无声无声道“引开他的注意!”   对于她还能如此镇定,几人都有些意外,林织窈心领神会,一把将剑插到旁边的树干上,对着李肆就哭道:“我求求你,不要伤害我妹妹,我家很有钱,我可以给你很多钱,你放了她好不好!”   李肆头也不回,林织窈继续哭:“你要什么只管提出来,我们都可以答应你的,只要你别伤害她!”   “闭嘴!”被她聒噪的声音吵的烦了,李肆连眼神都不转过去,狠声道。   最终,宋时瑾动了动手指,在他的注目下缓缓抬手。他动作很慢,一手捏着面具下沿,一手绕到脑后,在解开绳结时飞快地做了个手势。   然后将面具往下拉了半分,露出额头,李肆一瞬不瞬地盯着,注意力全然到了宋时瑾脸上。他声明太过显赫,熟悉他那张脸的人很多,堪堪露了一半,李肆就感到了不妙,怎么惹了这尊煞神。   就是现在!   闻得身后歹人的呼吸骤然加重,顾怀瑜咬了咬舌尖,手腕快速翻转,带血的簪尖划出半个弧度,猛地向后刺过去。利器没入皮肉,李肆还在愣神之中,整个簪柄已经全数刺进腰间,簪花打开的瞬间,又被生生拔了出来。   彻骨而尖锐的疼痛骤然传来,李肆身子一歪,下意识将人往怀中一拉想要护住自己。转瞬的时机,宋时瑾已经扯下林织窈钉在树上的剑,瞬间移到了他面前。   没人看清他是怎么动的手,剑光缭眼,李肆惨叫一声,如注的鲜血喷射出来,飚了老远。   一只断掌掉到了枯叶之上,伤口处齐齐整整,手指还在痉挛。   没了钳制,顾怀瑜飞快从李肆怀中跑出来,她衣襟前沾着李肆手上的污血,太过浓烈的血腥味直直冲入脑海,断裂在地上的双手,齐齐刺激着她即将崩溃的理智。   时空开始交错,上辈子的一幕幕与之重叠,她分不清今时往日,断肢、鲜血铁锈、哄臭的男人味道、映在天边的斜阳,无一不在拉扯着她!   脑中有什么东西轰然断掉了,四肢像是被冻结住,凭着本能跑到一旁之后,顾怀瑜扶在路旁的巨石上连声呕吐。   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李肆已经被砍下双手,挑断了足筋,被随后而来的暗卫制住,对于伤了顾怀瑜的人,宋时瑾下手没有一丝犹豫。   林织窈赶忙跟了过去,见顾怀瑜面如土色,唇若金纸,连额上都沁满了汗,有些担忧的伸手拍了拍她的后背。   “没事吧?”   手刚一触上后背衣料,顾怀瑜就像是被烫到了一般惊叫出声,猛地转身往后退了几步,抵在了巨石上,看向林织窈的那双眼中清明早已不复存在,仅余滔天的恨意与惊惧交织!   说到底,她也不过是养在深闺的少女,即便人生能够重来,再是狠心对敌,留在心中的伤痕依旧是存在,只是往日她刻意不去看,不去想,替它盖上了一层虚假的愈合。   如今那层痂被挑开,底下的伤口依旧鲜血淋淋。   被她的眼神吓了一跳,林织窈愣怔在当场,后背处凉意缠绕攀爬过背脊,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下意识就想逃离。   她甚至觉得,眼前的顾怀瑜,是她又不是她,陌生到只有那张脸是相似的,那种感觉很怪异,却又强烈到无法忽视。   摇了摇头,将这股奇怪的感觉抛出脑海,林织窈只当她是被吓到了,想要再度伸手去拉住她安慰,却见她盯着自己,像是在看仇人。   余光处一暗,是取下了面具的宋时瑾,他抬脚靠近顾怀瑜,向着她伸手,柔声道:“别怕,我在这里。”   顾怀瑜死死地看着眼前的人,那个肮脏的络腮胡!残阳下他提着匕首,向自己举起:“你也别怪我们,死了便去做个瞎鬼,想要复仇也别来找我们!”   “郡主说了,要在她活着的时候砍掉四肢。”   她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死去!   挣扎着躲开那只手,脸上一凉,步摇上坠着的玉兰花瓣擦着她的脸颊滑过,是了,她还有一支步摇!   血腥味还在一阵阵的涌入脑海,刺激得她双目赤红,满腔怨恨化作拼死一搏的勇气,她一把扯下头上的步摇,拼尽全力向着那个砍下她四肢的男人刺去。   闷哼声轻响,手上的力道受阻,钗头划开皮肉半陷进宋时瑾肩头,殷红的血随之渗出。   “主子!”莫缨惊呼一声,就要上前。   宋时瑾却抬了抬手,头也不回道:“回去。”   “可你!”莫缨没动,难得有一次,违背了宋时瑾。   现下谁都能瞧出顾小姐情绪不对劲,若是一个不好将那簪子刺进心口,这后果谁都无法承担。   “我说了,回去!”   任肩上再疼比不过心里,他不知道顾怀瑜为何如此失常,心隐有猜测,却逼着自己不往那里想。有些回忆,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就足够了!   握着钗子的手并没有松开,因为足够用力,指尖血色尽褪,顾怀瑜神色还是那般惊惶,甚至带有几分绝望。   “别怕,我在这里,没有人敢伤害你。”   宋时瑾没有管那支深陷进肩头的簪子,只是声音温柔到不可思议。   “我没有名字,也没有家,你替我取一个好不好?”   “忘了告诉你,你给我的松子糖,很好吃,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握瑾怀瑜,你看,你取的名字多好!你说,瑾、瑜皆是美玉,我翻遍了典籍,最喜欢的还是这个词。”   林织窈在一旁听着,神情渐渐呆滞住。脑中只有一句话不停闪过,她听到了什么?她听到了什么?   张了张嘴,刚想说话,就被陈渊拉住,对着她摇了摇头。   顾怀瑜现在这种情况,他跟着师傅的时候曾经见过,如同陷入梦魇之中,轻易是叫不醒来的,若这时候去打扰,人可能会就此陷入癫狂,再无法清醒,只有依靠自己,努力挣脱。   宋时瑾的声音还在继续:“你借给我的银子,我不打算还了,欠得太多,我怕我还不起……”   “我有了出息,现在,换我来保护你,好不好?”   风逐渐静了下来,暗卫退到外面围成了一圈,以防不测。谁也没有说话,连呼吸都刻意放缓,毕竟宋时瑾这种语调,跟了他这么多年,谁都没有听过。   他很耐心,一句一句缓缓地说着,用曾经她给他的温暖。   时间流逝,没人在意过了多久,顾怀瑜神情渐渐放松,她低声呢喃着什么,散入风中。   宋时瑾扯开已经有些苍白的唇,笑了笑:“是,我来接你了。”   话音将落,顾怀瑜身子一软,还未栽下去就被宋时瑾搂入怀中,他长长舒了一口气,他侧头看向林织窈与陈渊。   陈渊会意,道:“放心,我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林织窈脸色却是有些难看,从宋时瑾的话里,她能听出二人早就熟识,但她不想管这个,她在意的是他一个男子这般将顾怀瑜抱进怀里,实属有些不妥。   想了想她道:“我不会乱说,但,人还是交给我抱回去吧。”   “不必。”宋时瑾冷声道。   言罢,竟直接俯身,伸手绕到顾怀瑜腿弯,手臂收紧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阳光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林织窈瞧着,想要阻止,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第51章   山路崎岖难行,宋时瑾玄色的衣袍沾了血,看不出颜色只是湿哒哒一片,双手紧抱着顾怀瑜,面不改色却是走的平稳。   这般模样的二人着实不适宜被人瞧见,是以,临下山之时瞿轶便先一步调来了一辆外表普通的马车。   “陈公子留步。”山脚分别前,宋时瑾却忽然开口叫住陈渊,语带恳求道:“我知道你是孙老先生的弟子,曾医治过此种症状,想拜托你替她瞧瞧。”   陈渊面色一变,本无情绪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犀利,他师傅带着他的时候,一直隐姓埋名,不曾对外透露过身份,宋时瑾是如何得知的!   “无意冒犯,只是与孙老先生有些渊源,如今他行迹不明,只能求助于公子。”宋时瑾微微躬身,将向来睥睨的姿态放得很低。   陈渊有些怔神,尚未开口,便见四周的护卫单膝触地,齐声道:“请公子出手相救。”   他们是宋时瑾最忠心的护卫,跟随他多年,从未见过他如此低声下气的模样,诧异中带着几分心疼,不需要命令便自发如此。   林织窈拭了拭眼角的泪水,声音低沉哀求:“求求你了。”   今日之事,她责无旁贷,顾怀瑜是她带出来的,若非自己执意不让丫鬟跟着,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种事!   “好吧。”陈渊点了点头:“我姑且一试,不过能不能醒来,全凭顾小姐的意志。”   “劳烦陈公子。”宋时瑾颔首。   风撩动纱帐,房间内淡淡的药香萦绕,用了药之后顾怀瑜情绪平稳喝多,仰面躺在床上,羽睫微颤,却依旧没有醒来。   “脖子上的伤没有大碍,修养两日便会痊愈。两个时辰后,我会再来替顾小姐施针。”陈渊一边收拾着细如毫发的银针,一边道:“方才我瞧着宋大人说话时顾小姐情绪有所放松,或许,你可以试着多与她说些……”   “多谢,莫缨,带陈公子先去歇息。”   宋时瑾坐在床沿,看着顾怀瑜毫无血色的脸,失而复得恐是镜花水月的恐惧笼罩着全身,他动了动手指,缓缓抚上她紧闭的眼,指尖有些许凉意传来。   林织窈立在一旁,张了张嘴,终究是没有开口说话,半晌后,默叹了一口气,转而跟着陈渊一同出了门。   梦境如沼泽,越是想要挣脱便越是深陷进去,顾怀瑜觉得四肢都疼得厉害,黑暗中有人向着她伸手。   耳熟的声音传来:“我来带你回家。”   低语呢喃,宋时瑾不厌其烦缓缓说着昔年往事,房门忽然被推开,绿枝端着药碗进门,看了一眼宋时瑾,道:“主子,小姐该喝药了,还有您的伤……”   府中没有细致的丫鬟,宋时瑾不放心用粗使丫头,也不想其他男子碰触,早在回府之时便命人去将绿枝喊了过来。   宋时瑾头也不抬,朝着绿枝伸手:“小伤无碍,药给我吧。”   绿枝依言照做,将药放到宋时瑾手中后,便听他又道:“她不方便挪动,什么时候醒来也是未知,你派人去知会林修言一声,告诉虞老夫人,就说林织窈留宿。”   “是。”   绿枝退出门外,将房门合上,宋时瑾才扶起顾怀瑜靠在自己身上,端起药碗试了试温度,舀了一勺缓缓喂到顾怀瑜口中。   酸涩苦口的药汁入口,顾怀瑜很是抗拒,蹬着舌头将药汁全数吐了出来,洒了半身。   宋时瑾无奈的叹了口气:“乖,将药喝了。”   复又舀了一勺,他想了想,颠倒过勺子用勺柄撬开她紧闭的双唇,压住舌根处倒入,好容易喝下一口,顾怀瑜说什么也不再张嘴,咬紧了牙关,怎么也撬不开了。   终是怕伤了顾怀瑜,宋时瑾敛眸看了一眼满满当当的药碗,这么久只喂下去一小口,再耽搁下去,药凉了就无效了。   好半晌之后,他忽然端起药碗灌了一口,接着拇指与食指扣住顾怀瑜下颌关窍处,俯身贴上她冰凉的唇,将药汁慢慢渡入。   顾怀瑜依旧抗拒着想要摆脱这种难闻又苦涩的味道,无奈嘴被堵住,以鼻呼吸间,药汁便顺着流了下去。   温香软玉在怀,她冰凉的唇柔软到不可思议,带着淡淡的香味,宋时瑾却心无杂念,半点旁的心思也没有,眼瞧着碗中汤药快要见底,房门倏然间被推开。   “怎么回……”林修言话说了一半,呆滞在了门口:“……事?”   宋时瑾有一瞬间的窘迫,片刻之后摆正了神色,沉声道:“你来的正好,我有事找你。”   一边说着,一边将顾怀瑜轻轻放倒在床上,又仔细地替她掖了掖被子,才起身道:“出去说。”   错身之时,林修言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仔细一瞧便觉宋时瑾面色有些不对劲。   “你受伤了?”他诧异的问。宋时瑾有多大的本事,他一清二楚,近些年能伤他的人越来越少,更遑论还有暗卫随时候在暗处。   宋时瑾脚步一顿,道:“没有。”   簪尖并不是太粗,这么一点小伤于他而言,几乎称不上伤口。   落日的余晖从书房的窗楹间投入,光线半明半暗,笼罩在阴影里的二人,神色莫辨。   听得宋时瑾将所有事情一一道来,林修言许久未说话,半晌后从怀里掏出一张叠好的纸,因时常翻看,边缘处起了些许毛边。   “回府那日,她曾找过我,给了我这张图。”   宋时瑾展开一看,又默默地合上,“怎么说?”   “她道是庄周梦蝶,但我瞧着她神色,并非如此。”顿了顿,林修言才道:“但奇怪的是,她知道我的身份,并且清楚卫峥暗地里的许多动作,却不知道你……”   宋时瑾闭了闭酸涩的眼睛,转而道:“最近盯紧一点,我怀疑制作赤隐散的地点不止那一个。”   见状,林修睿也不再多言,顺着转了话题:“若那三十多个小孩真的是试药之用,那他未免太过残忍了点。”   宋时瑾不予置否:“断了他汴梁的财路,他自然是要想旁的办法。”   “这么做,有伤国本,即便是能登高位,届时……”   “所以,我们要加快速度了。”宋时瑾低声道:“他前些日子拉拢了不少大臣,动作太过明显已经惹了皇上注意,近来倒是收敛不少。”   “你打算怎么做?”   室内片刻沉默,宋时瑾道:“别忘了,旁边还有卫炎虎视眈眈。”   夺嫡之争想来残忍,兄弟阋墙乃是常态,别看卫炎平日里一副闲散皇子模样,对着天下至尊之位,也是向往。   最后一次光线隐于山脉之后,夜色才算是拉开帷幕。   浮香居内,丫鬟在数不清第多少次伸手探息之时,躺在床上的林湘忽然间睁开了眼睛。   小丫鬟心头一紧,猛地将手收回,试探着叫了声:“郡主?”   床上的人没有声音,只是露在外头的那双眼睛瞪得极大,片刻之后她喉咙里发出嗬嗤嗬嗤的气声,昨晚的那通嚎叫,加上烟熏火燎后的嗓子,到了今日便是连痛叫都发不出来。   烧伤过后最痛的不是当时,而是整个愈合的过程,林湘只觉得自己依旧身陷火海,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在煎熬。   忍不住翻了个身,却又压到刚挑破没多久的水泡,她张了张嘴,声音似破掉的风箱。   倚翠端着慢慢一托盘的纱布,正要推门而入,便听得一声不似人的嘶吼,赶忙走了过去。   “郡主,该换药了。”   言罢,便冲屋内几个小丫鬟使了个眼色,几人会意,动作熟练的从一旁的矮几上拿出四段绸子,将林湘手脚捆到了床栏之上。   如此羞辱的姿势,林湘恨不得生吃了捆她手脚的小丫鬟,状若疯癫地挣扎了几下,伤口崩裂,又是一阵痛不欲生。   倚翠忙道:“郡主,您不能乱动的,伤口若是时常裂开,想要愈合就难了。”   一边说着,倚翠一边示意几个小丫鬟压住林湘的四肢,从托盘里拿出一把剪刀,毫不犹豫剪开了捆扎好的纱布。   纱布上沾满了暗黄的污渍,经过一天的捆绑,伤口已经与纱布连到了一起,每撕扯开一点,身上便更痛一分,就似用刀在凌迟,暗黑的灰烬早已经被冲洗干净,露出下头鲜红的嫩肉。   小丫鬟壮着胆子看了一眼,立马就移开了视线。   为了方便换药,林湘身上只着了件亵裤,烧伤最严重的部位是胸口一片、脸和头皮。   如今拆掉了纱布,整个头顶鲜血淋漓,没了头发和眉毛,让她看起来像个怪物。   单单只是这样还不算什么,最为可怖的是脸上的伤口,从右边下颌处贯穿到左边眼角,下半张脸混杂了暗黄色的药粉之后,看起来像是夏日里腐烂的肉,因为疼痛而跳动的神经,恍然若蛆虫,恶心到无法言表。   痛至麻木的林湘似乎是察觉到了小丫鬟嫌弃的眼神,粗嘎着嗓音道:“拿镜子来!”   丫鬟们低着头,没有动作,世子吩咐过了,切不可让郡主看到自己这般模样。   “聋了吗!”林湘想要加大声音,嗓子却堵得厉害:“我叫你拿镜子来!”   门口,林修睿探了一半的手,默默地收了回来。他有心想要进去瞧一瞧,不知为何又有些胆怯。   怯什么,他不知道,或许是怕林湘那张脸,或许是怕她诘问自己,以后还能不能痊愈……   顿了半晌,听到里头一声暗哑的嘶吼传来,他猛得转身,脚步慌乱地出了院子。 第52章   夜色如同化不开的浓墨,如钩的弯月已经高悬于空,外头虫鸣阵阵,摇曳的烛火在顾怀瑜脸上打下阴影。陈渊施针三次之后,她情况较先前已经好了许多,这会呼吸已然平稳了下来,正安静地睡着。   林织窈端了张椅子坐在床旁,双肘搁在床沿支着脑袋紧紧地盯着她,心中唯一的期盼,就是顾怀瑜能够快点醒来,若她就此陷入癫狂,自己余生恐会在愧疚难当中度过。   绿枝候在一旁,低声劝道:“夜深了,大小姐您先去歇息吧,这里我来守着。”   林织窈头也不回,摆了摆手道:“不用,若你困了就先去软榻上歇歇,不瞧着她醒来,我不放心。”   衣料摩擦声轻响,林修言的声音自二人背后传来:“你和我出来一趟!”   林织窈一怔,随即起身,耷拉着脑袋跟着林修言出了门。   宋府中早已燃起了灯笼,八角的宫灯被夜风吹得不停晃动,迷蒙光影中林修言的脸色有些难看。林织窈向来谁都不怵,但只要林修言脸一黑,莫明的,她的气势便如同戳破了的球,跑的一滴都不剩。   “我且问你,今日干什么去了?”   “跟……跟踪陈渊。”林织窈盯着自己脚尖,声若蚊呐。   林修言皱了皱眉,呵道:“大点声!”   林织窈肩膀一颤,声音加大了两分:“跟踪陈渊。”   林修言咬了咬牙,怒火染上唇畔,他冷笑一声道:“你本事大了啊,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她素来胆大,自己是知道的,只是没想到她妄为至此,居然学会了跟踪别人,自己胡闹也就罢了,偏还要带着顾怀瑜。   林织窈低垂着脑袋,几乎将下巴抵到了脖根处,怯懦的说:“我只是想,看看陈渊……但一个人又不太好意思,才叫上了怀瑜妹妹。”   林修言闻言,气得一口气梗在心口吐不出来,很显然是误会了她话里的意思,伸手戳了戳林织窈的额头,厉声道:“过几日便是相看的时候……你……自己胡来也就算了,偏还要拖上三妹!”   捏了捏拳,林修言重重呼吸两下,才忍住没有当场敲开她的脑袋,看看里头装的究竟是什么!   听说了顾怀瑜白日里的模样,心疼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气林织窈。   他就这么一个亲妹妹,若说对她的亲事不上心,那是假的。在江氏告诉自己有意与陈家结亲后,林修言便派人去摸过陈渊的底。   陈渊人生的不错,明面平庸,但本身是个极有才华的人,将孙老先生的医术学了个九成,一直无心仕途,走的是王氏口中的歪门邪道,但林修言却不这么觉得。   林织窈性子有些野,素来不爱受人拘束,也不想要与那些个贵妇千金虚与委蛇。虽是自己亲妹,他也知道,林织窈这种性子,不是做当家主母的料,这么一算倒是与陈渊挺合。   林织窈抿了抿唇,抬眼看了一眼林修言,又低下头:“就是因为要相看,我才去的……”   林修言刚想说话,便见不远处一个人影缓步而来,待离得近了,才看清来人正是陈渊,真是背后不能道人长短!   “回去我再收拾你!”扔下一句话,林修言便向着陈渊走了过去。   这边,兄妹二人前脚刚一出门,后脚顾怀瑜就开始不对劲了,绿枝正准备从一旁的架子上端来热水,听得她轻哼一声,忙走过去。   顾怀瑜头疼欲裂,那陆离的画面还在一幕幕闪过,她费力的睁开眼,看到的却是眉目温和的宋时瑾,他穿着身紫色官袍,腰间束着白玉腰带,谦谦公子温润如玉,较之现在,没有丝毫相似。   依旧是曾经梦到的那个场景,依旧有那块小坟包,顾宅被围之后,等待着宋时瑾的着便是万箭穿心,只是这次不同,顾怀瑜向着宋时瑾奔过去的那一刹那,已经举到了一半的剑如烟般消失不见,她手中蓦然多了一支簪子。   下头坠着的碎玉,耀出刺眼寒光,然后,她看着自己亲手将簪子刺入了宋时瑾的胸膛。   鲜血在浅色的衣料上开出一朵绚丽的花,宋时瑾不可置信的睁大眼睛,在看清来人后,却是扯开苍白的唇笑了笑。   他向着她伸手:“我欠你的,用一辈子偿还,好不好……”   颤抖着将手递过去,堪堪接触到掌心,他的手便重重往下一落。   顾怀瑜如遭雷击,怔怔地抬起双手,冰冷的血迹蔓延至掌心,红的灼眼。就是这双手,杀了唯一给过自己温暖的人。   “宋时瑾!”嘶喊一声,顾怀瑜猛地从床上坐起。   烛火映照,天青色的被衾上暗光流动,交织的画面逐渐剥离,意识渐渐回笼。   绿枝快要喜极而泣,又见顾怀瑜呆愣在床榻上,不确定她是否已经清醒,只能试探道:“小姐,您醒了?”   顾怀瑜恍若未闻,探手想要掀开被衾,指尖刺痛传来,她举起来一看,拇指已经缠上了一层纱布,一点血迹沁出,那是她强迫自己保持清醒时用簪尖刺的。   对于白日里所发生的一切,顾怀瑜并非没有记忆,只是现实与梦境重合,她分不清过往与今生。连脖颈间的钝痛都在不断地提醒着自己,那柄簪子真的刺进了宋时瑾心里。   “小姐?”绿枝又唤道。   顾怀瑜缓缓侧头,黑白分明的眼眸没有半丝惘然,她张了张嘴,有些失神,隔世之感余威犹在。   片刻后,蓦地掀开被子跳下床沿,她这才发现自己早已换了身衣服,大小合身布料柔软且精贵,像是替她量身裁制,可她往日里并未见过。   “这是?”抬起半只袖子,顾怀瑜问道。   绿枝微微一怔,想了想道:“您昏迷后,宋大人便派人将奴婢接了过来,晚间喂您吃药的时候弄脏了衣服,奴婢就替您换了。”   顾怀瑜哑着声问道:“他呢?”   绿枝面色一变,随后勉强地笑了笑:“宋大人……没事,小姐,您饿了吧,要不奴婢替您备点吃食。”   顾怀瑜心里一紧,有股不太好的感觉萦绕在心里,记忆太过混乱,她只记得她刺了宋时瑾一簪,照当时的位置,她刺的地方,应该是心脏处。   来不及多想,她便夺门而出,随手拉住一个粗使的丫鬟,道:“带我去找宋时瑾!”   小丫鬟被吓了一跳,院中被下了封口令,但当时宋时瑾抱着这位娇客回来时紧张的模样,院中众人皆是有目共睹,当下便丢掉手中的活计。   “是。”   诺大的府中除了虫鸣鸟叫,没有半点声音,惨白的月光下顾怀瑜红唇紧抿,紧跟着小丫鬟的步伐,绿枝远远地掉在后头,亦步亦趋。   “小姐,这里便是宋大人的院子。”小丫鬟脚步停在了门口,府内规矩森严,宋时瑾的房间属于禁地,随意不许人出入,连打扫院子的人都是专门训练过的。   到了门口,顾怀瑜却有些踌躇了,整个院子只有房间内亮着灯,林木丛丛笼罩在月色之中,苍凉清寂,她嗅到了几分萧瑟之意。   瞿轶与莫缨守在房门口,见她过来,对视一眼之后,向着顾怀瑜拱手道:“见过顾小姐。”   对于她的醒来,竟是丝毫不意外。   深深吸了一口气,顾怀瑜才抬步跨进院内,对着二人颔首致礼后,有些紧张地问道:“宋大人呢?”   瞿轶抽了抽鼻子,将袖口攥进手心擦了擦眼角,沉声道:“在里头呢。”   见他那般模样,顾怀瑜心道不好:“他是不是受伤了。”   瞿轶点头,死死咬着牙关,连下巴上的肌肉都在颤抖:“是……您……唉,您进去看看吧。”   能让一个大男子哭成这般模样,想来宋时瑾的情况应是不大好,顾怀瑜心下一急,疾步踏上了台阶,尚未来得及看清莫缨即将绷不住的古怪表情。   雅致的房间内,宋时瑾手中捏了块干净的布巾,正单手绕过肩膀往伤口上缠绕,房门猛地被推开,他不悦地蹙眉,在看清来人后,面色一变,眸中惊喜万分,一把将半褪下的衣衫拉起。   “你醒了?”   他唇色有些苍白,衣襟未来得及扣紧,露出半拉胸膛和精致的锁骨,因为常年习武之过,身上没有半丝多余的肉,劲瘦的身躯暗藏着力量。   顾怀瑜不自在的侧过头,眼睛飞快眨了几下,薄晕沿着脖颈攀上脸颊,蔓延至耳根。   “对不起。”她道。这一瞬间也反应过来,自己应该是被门口那两人给骗了。   宋时瑾看着她的背影,眸光闪了闪:“只要你没事便好。”   “等你忙完了,我再来看你。”飞快地丢下一句话,顾怀瑜转身就要走。   这种情况,也太尴尬了!   刚一抬脚,便听身后一声闷哼,顾怀瑜下意识回头,便见宋时瑾身子轻晃了两下,单手撑着桌面,脸上带着痛苦的表情,牙关紧咬连额上都沁出了汗珠。   “你没事吧?”她有些担忧。   好半晌,宋时瑾才抬眼,虚弱道:“没事,一点小伤,就是处理的晚了,有些疼。”   最为罪魁祸首的顾怀瑜,想要逃离这里,又有些不忍,伤是自己造成的,耽搁了治疗也是自己造成的,昏迷中他说的那些话,自己全都能听见,也正是这股安抚人心的力量,撕开了迷境似的画面,带着她从黑暗中挣脱。   “你一个人能行吗?”顾怀瑜指了指他肩上的伤口,方才进门时他打着赤膊,该看的不该看的自己都看了个全乎。   宋时瑾点了点头:“可以的。”言罢,似乎是为了要证明自己,再次拿过桌上的布条往肩头上比划,只是抬手间,难免扯到伤处,他脸上的疼不似作假。   顾怀瑜咬了咬牙,转身:“我帮你吧。” 第53章   宋时瑾挑了挑眉,迅速地坐到了椅子上,嘴角渐渐上扬,声音依旧虚弱:“那便拜托你了。”   他松手,身上的衣袍只是松松垮垮挂着,顾怀瑜绕到他身后,方才的羞涩已经全然化作了胆怯。   她站着没动,怕自己在触到宋时瑾的一瞬间,那股令人战栗的作呕之感会卷土从来。   宋时瑾隐约知道顾怀瑜在怕什么,这其中缘由她不说,他也不想去探索深究。只知道她心里的那些阴影,若不去正视,会始终存在,或许将来还会带来更大的隐患,倒不如挑开这层痂,挤净脓血,再去慢慢医治。   许久,宋时瑾才背对着她开口:“别怕,是我。”   他的声音轻柔而低沉,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让顾怀瑜躁动的心陡然平稳下来。掌心在裙摆处擦了两下,她轻轻吁了一口气,缓缓伸手探上他的衣领。   衣服本就未系上,随着她的动作慢慢剥落,露出略为白皙的背,眸倏然间睁大,背上满是已经褪色的疤,最长的一条沿着腰线没入衣摆下沿。   宋时瑾动了动肩头,浑身一颤,背后的肌肉在瞬间紧收。   顾怀瑜骤然间回神,指尖似被烫到般从那条疤痕上移开,揉搓了两下指尖后才清了清嗓子道:“伤在前头,你转过来吧。”   伤口不大却是极深,处于锁骨下方,离心脏不过三寸,流出的血已经被清理干净,只剩下钉眼大小的一个洞,周围红肿,入目惊心。   拿过桌上的药抖落一点在上头,白色的药粉瞬间被血水染成了红色,顾怀瑜有些愧疚,心里说不清是何总滋味,低声道:“痛吗?”   宋时瑾垂眸看她,视线停在她脸上,不错分毫,摇了一下头,又连连点头,嗓音有些哑:“很痛。”   顾怀瑜抿了抿唇:“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他快速回答。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心口,宋时瑾阖了阖眼,顾怀瑜正小心翼翼地拿着纱布往伤口上绕,长长的睫毛在眼底打下阴影,一缕发丝从耳后滑下,发尾摇曳着撩过他肩头,痒意直入心底。   “好了。”将纱布打了个结,顾怀瑜起身,看了眼窗外:“时辰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宋时瑾没说话,放在膝上的双手紧了又紧,松开片刻又猛地握上。   “你早些休息。”刚转过身,手腕处一紧,一只大手探过来抓住了她,顾怀瑜回头:“怎么了?还是很痛……”吗?   腕间一股大力带着她往前冲了两步,宋时瑾手臂一收,将人扯过来紧紧搂在了怀里。   顾怀瑜脑中嗡鸣一片,好半晌回不了神。脸颊贴上胸膛,那里的温度比她的体温略高,清冽的香味似有若无的传来,哄热一瞬间攀爬至头顶,白润的手指将衣服捏的起皱。   “我好想你。”宋时瑾略微暗哑的声音从头顶响起。   顾怀瑜微微一怔,下意识要抬头,却被他按住后脑勺扣在怀中,手臂收得更紧。   “对不起。”他声音有些古怪,压抑着某种她辩不明白的情绪:“我把你弄丢了,找了好多年,却一直找不到。”   说话间胸腔震动,如此近距离的接触,顾怀瑜却发现自己并不讨厌,那股颤栗到让人恶心的感觉没来,这让她有些意外。   “我很害怕。”怕你再也醒不过来,再也不认识我。   今日之事,刺激的不止顾怀瑜一个,压抑了一整天的情绪,在此时爆发,他用力的拥紧她,任肩头斑斑血迹渗出,也不管不顾。顾怀瑜攥紧裙摆的手缓缓松开,指尖动了动,好半晌才伸手从腰间绕过,轻拍了两下宋时瑾的背。   绿枝站在台阶下,看着扒着门缝往里看的两人,恨不得抬脚一人踹上一脚。   瞿轶将声音压得很低:“亲上去!亲上去!”内心简直替宋时瑾着急,如此良辰美景,大好时机,若不抓紧,就晚了!   莫缨盯着门缝,用手拐了拐他:“嘘,小点声!”   话音将落,头顶的发髻就被人薅住,扯着往后退。冷不防头皮一疼,两人就要痛叫出声,堪堪张嘴又猛地伸手捂住。   离门远了些,绿枝才嫌弃地松手,瞿轶揉了揉头顶,怒道:“扯我作甚!”   绿枝翻了个白眼:“偷窥主子,我看你是想被发配到边境!”   瞿轶脸瞬间青了一下,复又笑道:“莫缨会,我不会,今日之事全靠我演技好!”   莫缨不服,小声道:“又不是只有你一人。”   瞿轶挥了挥手,啧了一声:“你可算了吧,差点就笑出来,演技太差!”   ……   正说着,院门处一暗,却是林修言阴沉着脸疾步走来,他看了一眼绿枝,问道:“你家小姐人呢?”   绿枝正了正神色,刚欲开口,就见林修言表情复杂地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抬脚大步地走了过去。   房门猛地被推开,宋时瑾动作极快,一手将顾怀瑜扣在怀里,脚步一错带着她转过了身,略微恼怒地回头看向门外。   见此情景,林修言僵硬了半晌,脸更加铁青,沉声道:“怀瑜,时辰不早了,该走了。”   顾怀瑜埋首在宋时瑾怀中,听着耳畔沉稳的心跳,心虚到不敢抬头。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还是这般衣衫不整拥在一起,被自己哥哥撞了个正着,尴尬到无以加复。   宋时瑾伸手拍了拍她的背脊,依旧看着林修言:“你先出去。”   林修言眉梢微挑,反而往前踏了两步,坐到了椅子上,手指在桌上敲出笃笃的声音:“能放开我妹妹了吗?”抬了抬下巴,他视线落到宋时瑾扣着顾怀瑜脑袋的手上。   手一松,顾怀瑜猛地退后两步,低头看着地板上自己的倒影,强装镇定道:“我只是来替宋大人上药。”   林修言啧了一声,道:“既然你已经无碍,留在别人府中总归是不妥,走吧,我带你回去。”   顾怀瑜松了口气:“哦。”   林修言起身:“那么,我们便告辞了。”   宋时瑾一边套衣服一边道:“她才刚醒,以防万一还是留在府中观察一晚。”   “不用。”林修言扯唇道:“我府上有大夫。”说罢便拉着顾怀瑜出了门。   一路上顾怀瑜都没有说话,低垂着脑袋亦步亦趋跟在林修言身后,路旁的石灯笼放着橘色的光,不时有飞蛾扑闪着翅膀围着打转。   林修言脚步逐渐放慢,然后顿住,一直神游天外的顾怀瑜尚未察觉,兜头便撞了上去。   “。……”   林修言垂眸看着她,深深吸了口气,抬手揉了揉额角,夜黑得深沉,如同他的脸色,一个二个的简直不让人省心!   -------   天才刚破晓,浮香院内一声凄厉的惨叫便惊醒了毗邻而居的张仪琳。   “出去看看,发生何事了?”声音隔着帐子传出来,带着被吵醒的怒意。   巧慧道了声是,屏气退出了门外,不消片刻又推门而入,快速走到拔步床前,压低了声音道:“浮香院那边闹起来了,说是大小姐清醒后瞧见了自己被烧伤的模样……这会正发脾气呢。”   林湘满头秀发被烧个精光,连头皮都卷了起来,脸上身上血肉模糊,只看一眼都让人头皮发麻,是该好好疯一疯的。   如此一想,张仪琳撩了撩垂落到一旁的长发,唇角扯出一抹笑意,缓缓道:“妹妹烧伤那么久,我还没去探望过呢,巧慧,扶我起身。”   细细妆扮妥当,已是一个时辰之后,她穿了身雾白对襟轻罗裙,上头茶白丝线做绣,袖口裙摆处绽着朵朵昙花,金丝作蕊,端的是玉态娇颜,婀娜惹人怜。   正了正发间簪着的步摇,眼波流转间顾盼神飞,张仪琳对镜自照,对这样的效果很是满意。   “去将我珍藏的那套玉颜膏带上,咱们去浮香院。”   今早,林湘是被痛醒的,烧伤已经三日过去了,每一次换药,对她而言都是生不如死的折磨,侮辱。   任凭她再如何破口大骂,倚翠依旧面不改色,狠心地撕扯着粘连在伤口上的纱布,而院中的那些个小丫鬟也不听命令,将屋内凡是可以照出人影的东西收走。   头皮一阵阵的跳动,她知道自己头发没了,脸上的疼也在提醒自己,情况应当是不大好。所以,今早一起,她便粗嘎着嗓音道:“拿水来,我要洗脸。”   小丫鬟低着脑袋,根本不敢看她那般恶鬼似的脸,只低声说:“大夫说了,小姐身上的伤不能沾水。”   林湘却是一手抄起搁在矮几上的药碗,向着丫鬟就砸了过去:“我叫你取水来!”   小丫鬟不敢躲,头上被砸碎的瓷片生生豁了条口子,温热的血沿着额角流进眼眶,眸中鲜红一片。   委屈的擦了擦血迹,索性也不再管其他,从外头端来一盆水,搁到了架子上。   “端过来!”林湘怒骂:“听不懂人话吗,废物!”   小丫鬟还是不动,反而默默退到了门边,低声啜泣着。林湘怒火上头,哪顾得上周身的疼痛,踉跄几步,痛得扶到了架子上,喘着粗气往盆里一瞧……   因为她动作太大,松垮垮束着的纱布已经在下床时散开,露出恶心的伤口。   上唇因为烧伤过重,隐隐有些翻卷,伤口周围的皮肤已经泛着褐色,沾了药粉之后,变得腐绿,令人作呕。   不,这绝对不是我的脸!惨叫一声过后,她扬手便打翻了盆子。 第54章   倚翠照着往常惯例,端着药粉和纱布正从院外走进来,却听到房间里头哐当一声响,伴随着兽般的嘶吼,她心头一紧,赶忙叫上了院内候着的丫鬟快步走过去。   林湘已经将屋内的东西砸了个稀碎,因为太过用力,身上的伤口尽数崩裂,小丫鬟躲在门边瑟瑟发抖,脸上血糊了一片。   “快,将小姐按住!”见事不好倚翠赶忙道。   林湘赤红着双目,猛地转过来,怒斥道:“你这个贱人!说,是不是你,受了谁的命令,特意来折磨我!”   倚翠蹙了蹙眉,冷声道:“奴婢是老夫人派来伺候小姐的。”   林湘却是不管不顾,扯着风箱似的破嗓子喊道:“给我把她拖下去杖毙!”她只知道,就是这个倚翠,每日一来便命人将自己屈辱地捆在床上,撕扯自己的伤口,若非如此,她的脸怎会变成这般模样。   倚翠面不改色,只是朝着身后挥了挥手,语气淡然地说:“小姐该上药了。”   屋子里的下人早已换了一批,全是老夫人亲手挑选,听命的自然并非林湘。是以,倚翠话音将落,便一窝蜂涌上去,将人抬起来送到了床上。   林湘四肢又被捆起来,却还在拼命挣扎,污血沁出单薄的中衣,让她看起来像只待宰的年猪。   “我一定要宰了你!”   张仪琳领着巧慧,刚走到浮香院门口,便撞上了缓步而来的的顾怀瑜。   “妹妹,好巧。”张仪琳笑了笑,亲热地凑了过来。   顾怀瑜不着痕迹打量了她一眼,视线从巧慧捧着的罐子上晃过:“表姐也是来看姐姐的吗?”   “可不是。”张仪琳抚了抚鬓发,柔声道:“听说湘儿妹妹容貌受损,刚巧,我这里还有一罐子玉颜膏,生肌玉肤最是有效,便想着给湘儿妹妹带来。”   顾怀瑜也笑:“表姐可真是有心了。”   张仪琳目光闪了闪,“多年姐妹,自然是不忍心见她毁容的。”   屋子里的林湘正在接受生不如死的上药过程,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今日倚翠对她更加不留情面,撕扯纱布时下手又快又狠,她痛苦的摇头,甚至瞧见了纱布上依稀沾着些许碎肉。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了起来,伤口整日被纱布包裹,已经有些许异味传出,坏死的皮肉泛着肉粉色,被药粉一粘,迅速起了密集的泡沫。   倚翠憋着气忍着几欲作呕的味道上完了药,想了想,将纱布搁到了一旁,见林湘已经虚脱地躺在了床上,这才道:“放开小姐吧。”   林湘恨恨地盯了她一眼,若非周身的剧痛让她浑身无力,此刻定要扑上去咬断倚翠的脖子。这时,门吱呀一声打开,张仪琳摇晃着婀娜的腰肢跨了进来,紧随其后是慢了一步的顾怀瑜。   进门后,张仪琳径直走到了床边,刚一落脚,又猛地后退了两步,捏了张帕子抖了抖,捂着鼻子道:“这里怎么有股子死老鼠味儿,好恶心。”   倚翠抿了抿唇,张开嘴正要说话,便见顾怀瑜对着她招手,又默默退到了一旁。   没人说话,张仪琳又刻意侧头往床边凑了凑,惊讶着说:“哎呀,原来这死老鼠味儿是湘儿妹妹身上传出来的!啧啧,你看看,肉都烂了!”她今日本就打着恶心林湘的主意来的,说的话自然也是专挑戳心窝子的说。   林湘面色一变,方才怒火攻心倒是没闻到,被张仪琳这么一说,只觉浑身上下臭得她头晕。   “滚出去!都给我滚出去!”粗嘎的嗓音因为太过激动,变得尖锐刺耳,似指甲刮过瓷器般难听。   张仪琳捏着兰花指扇了扇面前的空气,心中暗道了声活该,叫你想毁我的容!   “我好心来看妹妹,你怎么能这么说呢?你本就生的不漂亮,如今还变成了这般恶心的模样,心中有气也是正常,姐姐我就不与你计较了。”   听得这话,林湘浑身一颤,不知从哪里冒出一股子力气,竟跟疯了似的,从床上猛扑了过去。风带着腐臭味直直扑来,张仪琳吓得接连后退,挡在面前的手还是被林湘几日未修剪的指甲抓出了数道血痕。   张仪琳气急,一把扯过她的手,专挑林湘身上的伤口掐。你不让我好过,我便让你生不如死。   林湘痛得狠了,一边惨叫着还是不肯服输,但终究因身上的伤行动受阻,被张仪琳掐了这么几把,更是痛得冷汗都流了下来,整个人如同被泡到了盐水里。   顾怀瑜喝道:“都瞎了吗,没见着郡主伤口又裂开了?还不快拉住她!”   林湘跳起的动作太快,几个丫鬟都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这会被顾怀瑜一吼,齐齐回神,赶忙上去分开二人,拉住了还想往前冲的林湘。   张仪琳摊手看了一眼沾着的血污,干呕几下之后用帕子擦净,嫌弃地扔到了一旁。   林湘被四个丫鬟死命拖着动弹不得,赤红的双目中迸出凶光,看了顾怀瑜一眼,嘶吼道:“是你!”又转头瞪着张仪琳:“还是你!你们两个贱人!害我变成了这样,我要你们不得好死!”   顾怀瑜看了一眼林湘,不得好死,我已经尝试过了,现在,该轮到你了!   说话间,她头皮已经崩裂开,混了药粉的血成了黄红之色,伴着阵阵恶臭,流进她卷起的唇里,鼻旁的腐肉随着湿成块的药饼粘落,伴着她疯癫的状态,恶心到了极致。   这张令人憎恶的脸,好了之后只怕会更扭曲。顾怀瑜心里痛快,也算是出了一口恶气,但这还远远抵消不了仇恨,既如此,那么就该是时候进行下一步了。   她叹了口气,缓缓道:“走水一事,祖母已经查明是个意外,姐姐何必这般出口伤人呢。我今日来探望你,是替你带来一个好消息的。”   林湘呲牙欲裂,根本不信走水一事是个意外,府中与她有仇的就只有张仪琳和顾怀瑜二人,不是她们是谁!   “祖母已经说了,如今你这般情况着实不宜再去相看,所幸你也并不想嫁人,便留在王府多养个两年。”   不成亲自然是最好,若是未伤之前的林湘,定然是兴奋难当,但顾怀瑜这话里有话,分明是在说自己这幅样子,也没人会瞧得上,是以,祖母才勉为其难多养她两年。   重重喘了两口粗气,林湘拼命地挣扎,奈何双手被钳制住不能挪动半分,她只能恶狠狠地看着顾怀瑜。   “呸,你这个贱货,我要杀了你,让你千刀万剐,受万人凌辱,不得好死!”   “啪”一声,顾怀瑜扬手扇上了她右边尚还算完好的脸。   “好歹也算是个贵女,这般出口成脏竟与市井泼妇并无不同!”   “骨子里带着的低贱怎么改得了,妹妹与她说那么多作甚。”张仪琳忽然开口,甩了甩刺痛的手,暗自琢磨着回去叫大夫好好看看,林湘身上都烂了,被她抓了也不知会不会传染。   这么一想,她更是生气了,对着巧慧使了个眼色,见她端着托盘过去,才缓缓道:“真是好心没好报,这里是一瓶玉肌膏,专治疤痕,就是不知你脸烂成了那样,有没有用。”   林湘已经气得头顶的经脉突突乱跳,张仪琳的话提醒了自己,顾怀瑜还握有自己把柄,所以,她视线一转,转而瞪向张仪琳。   “这一瓶可价值千金,是我多年珍藏,今日便忍痛割爱,赠与你。”   听得外头传来脚步声,顾怀瑜好整以暇坐到了一旁,第一次觉得张仪琳这人蠢得有些可爱,当然,是这幅蠢劲用到别人身上的时候。   她今日特意打扮的花枝招展跑到林湘面前,先是用言语刺激,这会子又特意拿出养颜的膏药,这东西即便是在林湘好的时候用着也无用,更别说如今这般模样。   果不其然,林湘一听便炸了,她此生对容貌身份最是在意,这些日子众人都刻意回避着这个话题,偏张仪琳接二连三提起,刺激得她理智全无。   失了智的人力气往往出人意料的大,只见她迅速挣脱开小丫鬟的手,一把抄起倚翠用来剪纱布的剪刀,向着张仪琳便扑了过去。   紧闭的房门再次打开,林修睿领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头子过来,张仪琳余光一撇,立马换上了泫然欲泣的表情,连连后退的同时,口中惊恐道:“妹妹,我是你表姐啊,快住手!”   林湘这会正如失去理智的疯子,眼中只看得到张仪琳那张让自己恨极了的脸,一边扬着剪刀,口中嘶吼道:“你去死吧!你这个贱货!”   林修睿刚一踏进门槛,就见屋中乱的不成样子,桌椅倒了满地,碎瓷片零星地撒着,林湘正癫狂地举着剪刀,追逐着张仪琳。   张仪琳突然就红了眼眶,然后身子一转,藏到了林修睿身后,大喊:“表哥救我!”   眼前忽然换了一个人,林湘因为奔跑过快,来不及停下来,只能将手往旁边挪了半分,但尖锐的剪刀尖还是擦着林修睿的脸划过去。   脸上一阵刺痛,随即便有温热的液体流了下来,林修睿抬手摸了一把,大喝道:“林湘!你在干什么!” 第55章   震耳欲聋的爆喝,惊得失去理智的林湘有片刻间回神,她顿住脚步,抬眼看向林修睿,如玉雕刻般的脸颊已经被豁了一条口子,殷红如珠的血沿着颌角线缓缓淌下。   在下颌处汇集,重重坠落到衣领之上,砸得林湘心中一悸,下意识紧了紧手中的剪刀,踌躇着往前踏了两步。   张仪琳惊呼了一声,依旧躲在林修睿后背处,扯着嗓子提醒:“表哥小心!”   林修睿没有说话,眸中带着莫辨的神色居高临下看着林湘,然后抬手用拇指擦了擦脸上的血,放到眼前一瞧,脸色越来越黑。   “她已经疯了!”张仪琳缩到林修睿背后,死死地揪住他的衣袍:“我今日不过好心,想着妹妹伤了颜面,便带着玉颜膏来探望,纵然无法恢复如初,但功效还是有些的,哪知道……她举着剪子就要杀我和怀瑜妹妹。”   似乎是觉得刺激得还不够,张仪琳支出半个脑袋,对着林湘无声地笑了一下,压低声音补了一句:“当真是脸和心一样毒!”   顾怀瑜应景地笑了笑,花般娇颜刺得林湘心中一痛,口中的腐臭味顺着鼻腔冲入脑门,手中寒光一闪,竟是又猛地往旁边一踏,想要绕到林修睿背后扯出张仪琳。   林修睿被张仪琳死死揪着挡在正前方,见刀尖又来,情急之中只能抬脚踹了上去,林湘发出一阵杀猪般的哀嚎,跌坐到地上的同时剪刀应声而落。   “林修睿!”她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几乎是扯着嗓子大喊:“你竟然敢踢我,你为了这个贱货敢踢我!”   对于自己突然踹向林湘的动作,林修睿也半晌回不了神。若是放在以前,别说是踢她,就是林湘掉一根头发丝,自己也会心疼好久,难道是自己变心了吗?   不,不是这样的!   变的不是自己,而是林湘,她再也不是以前那个依偎着他巧笑倩嫣,娇憨可爱的“妹妹”了。   以前的她,眼角眉梢都是笑,无论自己何时回府,她都会如同乳燕归巢般第一时间张着手跑来,投入他的怀中,眸似星辰偏带数不尽的崇拜,娇娇柔柔地说:“哥哥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哥哥!”   但自她伤后,一切都不同了。她眼中的情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癫狂怨毒,口中娇语不再,整日里破口大骂,怨天怨地怨所有人,甚至连自己也被埋怨。   走水一事非他所愿,她毁了容貌他也是心疼不已,还并未嫌弃。当日冲进火海将她抱出,自己已是拼尽了全力,但林湘醒后是怎么对他的,骂他无用,没有在第一时间救出她。   看着还在破口大骂仍然挣扎着想要再去捡回剪子的林湘,林修睿只觉得无比陌生,似乎从未真正的认识过她。   闭了闭眼,他冷声道:“将小姐捆到床上!”   屋子里的丫鬟们互相看了一眼,没有动作。林湘此时的情况更糟糕了,脓血被挤出,整个人似多年未洗澡的乞丐般,又脏又臭蜷缩在地上,随着她的移动,房间内的恶臭味又浓了几分。   “都聋了吗?”   见林修睿面色不善的看过来,几个小丫鬟心里一惊,只能硬着头皮上前,伸手将林湘捉住。   “放开我!你们这些贱人!放开我!”剧烈的挣扎,险些让这些丫头制不住,无奈之下只能抽出床栏上捆着的布条,将她的手脚悉数绑了起来。   “林修睿!”林湘躺在床上破口大骂:“你竟然吩咐这些贱人折磨我,你不是人!”   布条捆扎的很紧,在手脚腕处勒出泛白的痕迹,林湘想要挣脱,只能惨叫着扭动,臭味一阵阵涌出,熏得小丫鬟们齐齐扭开了头。   “表哥。”张仪琳这才拉着林修睿的衣摆出来,脸上苍白一片,配着她今日的打扮隐有弱不禁风之态。   “你脸受伤了,我为你上点药吧。”她娇娇怯怯地说。   林修睿一把拂开她的手,抽回衣服,怒喝道:“滚出去!”   张仪琳愣住:“表……哥……”她以为在见到林湘与自己对比之后,林修睿会对她改观的。   “滚!”   房内众人齐齐侧目,张仪琳只觉面上有火在烧起,当着这么多下人的面被下了脸子,张仪琳跺了跺脚,红着眼眶,举起袖子掩面而逃。   房间一时间只剩下林湘喋喋不休的诅咒之言,林修睿忽然回头,看着顾怀瑜,冷声道:“你来干什么!”   顾怀瑜起身,笑得很是温柔:“自然是替姐姐带好消息过来。婚事告吹,岂不是正好如了你的意?”   林修睿咬了咬牙,腮帮子鼓动两下:“她如今已经成了这样,你还是不肯满足吗?”   “哥哥哪儿的话。”顾怀瑜依旧笑着,只是声音凉薄:“她成了这般模样,我自是心痛难当。”   满足?呵,还有你未遭到报应,我怎会满足!   “只是不知,对着这么一张脸,你心是否依旧。”话锋一转,她感慨道:“不过你能冲进火场救人,想来也是情比金坚。如此,我便不打扰你们了。”说罢,便带着丫鬟推门而去。   林修睿面色一变,逃避地将视线挪到了一旁,心中强自安慰,我待湘儿自是不变,一个人的美丑不在容貌,而在内心,即便是她毁了容又如何,等这段时间过去,她心情平复了,依旧会变成那个全心仰慕自己的少女。   半晌之后,他才恢复镇定,对着那个须发皆白的老翁道:“孙老先生,请您救救舍妹。”   此孙老先生非彼孙老先生,乃是林修睿从沧州请来的隐世高人。   自派出张垣去打探药王谷孙老先生后,府中侍卫可谓是倾尽全力,但时隔这么几日,也未曾寻得其音讯。好巧不巧,行至沧州时,听当地乡绅讲起,白云山内有一高人,名号孙明德,能医死人肉白骨,医术不在药王谷孙老先生之下,此消息一禀报回来,林修睿就派人花了好些功夫才将人请来。   孙明德捋了捋胡须,自是一派仙风道骨,不紧不慢的说:“且容老夫瞧瞧。”   他缓步走到床沿,用手在她身上的患出戳了戳,问:“疼吗?”   林湘嗬嗤嗬嗤喘着粗气,心中虽是恼怒,但也不想自己一辈子这个样子,哑声道:“不疼。”   孙明德复又换了个位置,刚一触上去,林湘浑身疼得一颤。孙明德白眉紧蹙,许久才道:“还好,尚还有痛觉。”   林修睿忧心道:“如何?”   孙明德叹了口气,道:“老夫也只有七成把握将小姐医治好,只是这容貌……恕老夫无能为力。”   “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孙明德摇头:“就算是大罗神仙也没有办法,这么重的伤,能保小名已是万幸。如今天气炎热,这伤口成日里包裹得密不透风,又加之每日换药之时未处理干净流出的秽物,伤患处的肉已然坏死,若再这般恶化下去,盛夏之时恐生蛆虫。”   一想到有恶心的虫子会在自己身上钻来钻去,林湘连头皮都开始麻了起来,本欲破口而出的怒骂变成了哽咽的声音,大喊道:“哥,哥,你救我,我不要变成那个样子!”   林修睿问道:“可有什么医治之法?”   孙明德点了点头,道:“方法有是有,只是不知这位小姐是否受得住。”顿了顿,他才解释:“需得用刀子先将腐肉挖出,挤净脓血用烈酒消毒之后,再敷上药,且这个过程,不可一蹴而就。如此一来,小姐这张脸定然是保不住了,再且,生生割肉刮骨,一般人承受不住的。”   林湘绝望地闭了闭眼睛,虽内心早已有预感自己容貌就此被毁,可听大夫如此一说,心里还是有些受不住,可与浑身长虫比起来,她宁可割肉刮骨。   牙龈几乎迸出鲜血,林湘才咬着牙憋出一句:“挖吧!”   几乎是同时,林修睿也点了点头:“一切就拜托孙老先生了!”   既二人都已同意,孙明德也不再耽搁,动作飞快,从包袱里拿出了伤药,匕首,和一小包粗布包扎好的东西,向着林湘的口鼻就捂了过去。   “别急,这只是麻沸散,若直接挖肉,就是一个大男子也受不住,更别说一个姑娘家了。”见林修睿欲上前阻止,孙明德慢腾腾的说。   “去把蜡烛点上,把匕首烧红了,再将我包袱中那壶烈酒取出。”他先是对着林修睿嘱咐道,然后再指了指屋中几个小丫头:“你们几个,帮我把她的手脚按住。”   一切准备妥当之后,孙明德举着烧红了的刀子,毫不留情对着已经腐软的肉划了过去,焦灼伴着腐臭充斥满屋,好些个丫鬟都受不了,默默躲到了门旁,靠着门缝里溢出的一点点新鲜空气,才没当场呕吐出来。   腐白的肉被挖掉,露出鲜红的底色,孙明德却是面色如常,打开酒壶将自己珍藏多年的烈酒尽数倒了上去,待一刻时辰之后,才拿出备好的药粉细细敷了上去。 第56章   整个治疗途中,林修睿一直闭着眼不忍直视,而林湘虽是上了麻沸散还是被疼醒几次,又晕了过去。   面上的伤口已经被挖了厚厚一层,直到鲜血横流,孙明德才停下手,烈酒一倒上去,便迅速汇集成了一滩,可见伤口之深,几欲见骨。   “好了。”孙明德撒上药粉,拍了拍手起身,坐在作案前提笔写着药方:“这是内服的汤药,一日五次不可间断,身上的伤三日后我再来换药。”   林修睿这才睁眼,问道:“那她什么时候醒来?”   孙明德一边将药方递给小丫鬟,一边道:“麻沸散药效一过便会醒来,只是这身上疼痛难当,公子可得命人好生看着,切不可再让她将伤口撕裂。若再恶化下去,就是把整个人都削没了,也医不好了。”   方才剜肉之时的味道还在,血淋淋的场景一幕幕闪过,刺得林修睿周身都有些隐隐作痛,打了一个寒颤之后,便领着孙明德出了浮香院。   林湘是在晚间醒来的,刚一睁眼就倒抽了一口凉气,身上的疼比火烧那日更甚,烈酒加之药粉,似一把把磨骨的刀子,不停地割着她身上的皮肉。   想要动一动却发现手脚依旧被束缚着,这次捆的更甚,惨白的布条拉了一床,不止手脚,连身上都捆了好些。   “哥哥……哥哥……”她睁着眼,迷迷糊糊呢喃。   小丫鬟凑近一听:“小姐,您说什么?”   “叫林修睿来……叫他来!”   林湘脸色太差,小丫鬟怕出什么事,脚步慌乱地出了门,片刻后林修睿顶着一脸红白的药粉而来,因伤在脸上倒是不便缠上纱布,看起来略微有些滑稽。   “什么事?”他冷声问道,语气有些许不耐烦。   原本林修睿都打算歇下了,却忽然被浮香院跑来的小丫鬟叫醒,说是小姐醒了请他过去一趟。林修睿本不欲来的,盖因林湘伤了他,他有些恼怒,又加之面对着她的时候自己总有一股子说不明道不清的心虚,但一想到顾怀瑜的话,还是硬着头皮来了。   “痛,好痛,哥,你救救我,你救救我!”林湘仰躺在床上,哑着声不停喊着疼。   她被捆在床上不能动弹分毫,连侧头看他都做不到,脸色青白到没有一丝血色,看起来就像行将就木的样子。   被突如其来的想法吓了一跳,林修睿心中不忍,道:“你忍忍,过几天就不痛了。”   林湘双眼布满血丝,疼痛使然,已经让她有些神志不清,口中不停哀求:“你杀了我吧,杀了我,我就不疼了!”   林湘平日里最是惜命,身子稍有不适便会闹得府中人仰马翻,这会子显然已经是有些放弃了求生的欲望。   想了许久,林湘睿对着小丫鬟吩咐:“上麻沸散吧。”   那东西虽能止痛,让人陷入昏睡,可稍有不慎便能成瘾,不到万不得已,林修睿是不想林湘再用的。   林湘一听,立马也不叫嚣着要杀了她的话,忙道:“快,快去取来!”   那晚过后,浮香院中再无痛叫声传出,盘旋在荣昌王府中那股厉鬼似的幽鸣自此散去。孙明德又来换了一次药,瞥见床脚矮几上随时备着的麻沸散粉包目光闪了闪,倒是没有多说什么。   对于林湘频繁使用麻沸散一事,林修睿也下令阻止过,可一旦断了林湘便派人来将他请过去,找他闹腾,要他动手取了她的性命,简直苦不堪言。最终,林修睿也只能随了她去,打量着等她痊愈了之后再慢慢戒。   因伤不便见人,林修睿也极少出门,日日将自己关在房中,最多也只是去浮香院瞧上一瞧。他脸上的伤已经结了痂,黑褐色一条从鼻梁处延伸到耳朵,平白让温润如玉的脸添了几分狰狞可怖。   不仅如此,顾怀瑜还发现,不但林修睿与林湘没了动静,连张仪琳也安分了许多,偶尔得见一次,她衣着打扮倒是与往日大相径庭。素来爱穿红着绿,装饰奢华,这几日偏学着清俪可人起来,言谈举止带着三分熟悉之感,顾怀瑜略一思索,便回过了味儿来,这般模样,可不就是毁容之前的林湘吗。   她打的什么主意,顾怀瑜隐约能猜到,这位表小姐,只怕是要利用这个空档,做点什么喜闻乐见的事情出来。既如此,那么自己便帮她一把好了。   今年的夏日来的特别早,碧蓝的天被烈日烧灼,烤得半丝云彩也无,府中的树上栖满了聒噪的蝉子。   林修睿端坐在书房中,桌案前摆着几张白纸,笔尖滴落下的浓墨,一瞬间将笺纸染黑,他叹了口气,将纸揉成一团丢了出去,复又取了一张,提笔却写不出任何。   失去了汴梁的利益来源之后,皇帝已经隐约察出了朝堂有所异动,借机敲打了二皇子几次,无奈之下,二皇子也只有放弃汴梁。   正是一筹莫展之际,他身边的幕僚领来了一个道人汪无量,献上了赤隐散,这东西起食之上瘾可控人心,若无解药不可戒断,否则便会殒命。   初时二皇子还碍着此物祸国殃民,但汪无量信誓旦旦保证了,自己能制解药,又加之荆州那边若再不送银子过去,恐生大乱,在抓了两人试药解毒之后,见确如汪无量所说,索性也就暗中开始筹备起来。   抓了不少乞儿,流民,由暗卫押解到香积山试药,若这些东西能够大批量制造,所得银钱将会是一个可怕的数字。   本来卫峥还想借三皇子卫炎带卫尧出宫的时机,将卫尧除去,届时只需随意抓几个人贩子,将卫尧的尸体偷运过去。人是三皇子带走,卫尧的护卫也是三皇子借故支开的,那么此事,便能一箭双雕,断绝了卫炎继位的可能。   原本事情进展顺利,但就在要押人去香积山那晚,三十余个药人忽然失踪,负责此事的丁邙也下落不明。   丁邙此人绝不可能背主,唯一的可能就是被人中途截走了,偏偏卫尧还跑了回去,二皇子将此事交由林修睿去查,好巧不巧就遇到了火烧王府林湘毁容。   这些日子他被闹得头疼欲裂,这探查结果,自然是不言而喻。   “世子。”房门被人敲响,林修睿应了声后,小厮便推门而入,恭敬道:“二皇子派人来,请您过去一趟。”   林修睿心下一紧,抬手摸了摸自己脸上那道狰狞的疤,道:“走吧。”   日头渐渐高起,烤的地面都有些扭曲,温度高的可怕,连带着吹来的风都有些逼仄的味道。林修睿掩了掩额上沁出的薄汗,抬头看了一眼明晃晃的天,蹙着眉头进了书房。   房中放着几缸冰块,凝成白色的雾气被打着扇的小丫鬟扇散,房中温度骤降几分,从烈日灼阳下踏入,只觉得通体舒泰。   “属下见过二皇子。”   卫峥穿着月白绣竹纹锦衣,临案提笔,单手负背,正笔走龙蛇写着什么,闻声只头也不抬道了声:“坐。”   片刻之后,他搁下笔,细细瞧了一眼之后,将纸揉成了一团,扔进纸篓之中。   “让你查的事,查的怎么样了?”卫峥挥了挥手,遣了小丫鬟出门,才问道。   林修睿忙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拱手道:“属下有负殿下厚望,暂未查到有用的信息。”   卫峥失望地看了他一眼,缓缓问道:“你的脸……”   林修睿忙用袖子遮住,躬身道:“府中出了点事,只是小伤,不碍事。”   卫峥冷哼一声,怒道:“男儿志在建功立业,当把精力放在朝堂之上而非后宅,你倒是极好,偏反其道而行之。”   林修睿浑身一震,面上骤然一白,张了张口,终究只是道了声:“属下知错。”   卫峥拂袖转身,向着门外道:“进来。”   林修睿心里有些许不安,随即抬眼望去,高天行大步跨入之后,对着二皇子见礼:“属下参见二殿下。”   卫峥叫了起,却是转身看着林修睿,冷声道:“你既伤了脸,便好好在府中歇息几日,将手中未尽事宜,交给天行去办。”   “殿下!”林修睿躬身抬手,力竭镇定道:“属下小伤无碍,还望……”   卫峥踱步过来,伸手拍了拍林修睿的肩头,打断林修睿的话,缓缓道:“你跟着我这么些年一直未出过岔子,我知道你是个聪明人,能力不止于此,多年来也算是尽心尽力,不曾好好休息过,如今便趁伤好好休养几日。”   林修睿肩膀处一僵,美名其曰是休息,但他心里很清楚,今日若是就这么过了,日后便是与二皇子离了心。   “多谢殿下体恤,属下自知行差就错,请殿下责罚。”   满室的寂静,片刻后,卫峥道:“如今这个时机,每行一步皆是如履薄冰,我不想看到有任何差错,是我身边的人犯的。”   林修睿闻言,有些心惊肉跳,在如此凉爽的房内生生激出了薄薄一层冷汗。   “属下知罪,还望殿下能给属下将功补过的机会。”   卫峥探了口气,究竟是与林修睿相处多年,若就此弃之不用,着实有些可惜,半晌之后,他才道:“将事情交接于天行后,自去刑堂领十个鞭子,旁的,待你伤好之后再说。”   林修睿松了一口气,心中五味陈杂,他让二皇子失望了!不过还好,二皇子处罚了自己,若是不罚,自己此生便算完了。虽然最终还是要将手中的事情交出去,但结果已是大不相同。 第57章   不过刑堂的鞭子可不是那么好受的,鞭柄以玄铁打造,鞭稍不似寻常软鞭以粗麻扭成,而是将刺荆藤经药水长时间浸泡过后,剥下其表面那层坚韧的皮,七八股合在一起编制而成。   整个鞭长约在六尺,粗约二指,鞭稍上横刺密布,因用特制的药水浸泡过,荆刺坚硬如铁,鞭身韧性极佳,往往一鞭子下去,过长的鞭稍就如同蛇般缠绕上身体,用力抽走的同时,鞭稍上的横刺就似数十把刀子齐齐划过,扎进皮肉,割得人鲜血横流。   林修睿将手中未尽事宜全数交给高天行后,心惊肉跳地到刑堂领了鞭子,如此十鞭过后,整个后背已是血肉模糊,可以称得上竖着进去横着出来。   这般被抬回荣昌王府的时候,惊了院内一众下人好大一跳。在他们眼中,林修睿大抵就如那无所不能的天神,连走路都带着一种势不可挡的威风。怎么好好的出门,半日不到的功夫,就伤成了这般凄惨的模样。   林修睿自觉丢脸,是以一回府就对着院内下了禁令,谁也不许将此事外传,若有违者,即刻杖毙。可他这大张旗鼓被抬来的样子,见到的人不在少数,不出一个时辰,便传得整个王府皆知。   气得林修睿呕了一口鲜血,羞愤难当。   孙明德刚替他上好药,虞老夫人就领着林啸与张氏到了,连平日里最不受待见的张仪琳也带着丫鬟进了登宵阁。   甫一踏进房门,看到林修睿那虚弱的模样,张氏与张仪琳就不约而同地拿着帕子喋喋哭了起来。   “好了,别哭了!”林啸蹙眉道。   虞老夫人视线扫过依旧哭个不停的张氏二人,只觉这哭声扰得人心烦,厉声道:“哭什么哭!要哭滚回自己院子哭!”   张氏一愣,立马抿住了唇,只是双眼通红,看样子还委屈上了。   “睿儿,到底出了何事?怎的受了如此重的伤?”老夫人看着唇色苍白的林修睿忧心道:“还有你的脸,怎么回事!”   林修睿趴在枕头上,稍一偏头就扯得背后疼痛,闭眼挨了好一会,才缓缓道:“只是皮外伤不碍事的,祖母不必担心,过两日便会好。至于这受伤缘由,恕孙儿不便多说。”   老夫人的目光在他脸上转了一圈,默默地叹了口气。   林啸拍了拍张氏的肩膀以示安慰,然后对着孙明德问道:“大夫,我儿情况如何?”   孙明德却忽然侧过头,掩嘴打了个哈欠,拭去眼角泛着的水光之后,这才回头对着林啸拱手道:“王爷放心,世子身上的伤只是看着严重,敷上几副药便会痊愈。”   林啸松了口气:“那便好!”林修睿如今可是这府中支柱,千万不能有事!   孙明德复又打了个哈欠,浑身不知觉地抽动了几下,腰间一个小瓷瓶露了半指出来。   这般奇怪的动作惹得站在他旁边的顾怀瑜侧眼望去,视线稍偏,落到了瓶口处塞着的红缨上,那半截瓶颈细长,造型别致,看起来略微有些眼熟。   想了想,顾怀瑜向绿枝招了招手,附耳轻言几句后,绿枝点了点头。随后不着痕迹往孙明德旁边移了几步,在孙明德抬脚欲走之时,伸出脚一绊。   孙明德哎哟一声,整个人便向着一旁栽倒,眼瞧着就要摔倒在地,却被绿枝一把搀扶住:“大夫,您怎么了?”   孙明德站稳身子后,连抚了几下心口:“没事,约莫是这几日太累了。”他心中有些焦躁,只当这番腿软是后遗症发作了。   绿枝笑道:“真真是辛苦大夫了。”   “悬壶济世,乃医者本分,应当的。”孙明德义正言辞道。   这时,一直未出声的张仪琳娇怯着开口:“表哥受了伤身边也没个细致的丫鬟,这几日便由我来照顾吧。”   虞老夫人看了她一眼,冷冷地说:“不必,此事我自有安排。”   张仪琳面色有些僵硬,求助地看向张氏,见她翻了个白眼将头扭到一旁,明摆着是不会帮自己,索性对着老夫人欠了一礼道:“老夫人,再怎么说我如今已经算是表哥的人,照顾表哥乃是义不容辞。”   如此贴身相处的好机会,张仪琳显然是不打算放弃。   老夫人皱了皱眉,扬声道:“春鸢,冬雪,这些日子少爷便由你们来服侍。”   张仪琳脸色一沉,拢于袖中的双手猛然紧握,既然都是要往林修睿身边塞人,凭什么自己就不行!   那两个小丫头便是当日张氏欲往林修睿房里塞的通房,自那日不欢而散之后,张氏便再没提起过此事,二人本以为此事已经作罢,这会听老夫一说,立时兴奋的点头,齐齐柔声道:“是,奴婢定当全心服侍少爷。”   林修睿身上疼得厉害,药粉一抖上去就跟有虫子在里头钻似的,也不想再多说什么,心烦气躁道:“我乏了,祖母、爹、娘你们先回去歇息吧。”   回到棠梨院,红玉立马迎了上来,向着顾怀瑜侧了侧头。   顾怀瑜抬眼看去,巧儿正倚着房内的楠木雕花月门打盹,绿枝不悦地清了清嗓子,巧儿立时惊醒。   “小姐,您回来啦。”   顾怀瑜嗯了声,又道:“你去小厨房端碗冰镇酸梅汤来,这天气着实热的慌。”   巧儿松了口气,脚步匆忙地出了房门。   等到看不到她的背影,绿枝才从袖口将孙明德身上的药瓶取出来,顾怀瑜一手捏着瓷瓶看了半晌,红玉忍不住问道:“小姐,这是何物?”   顾怀瑜半晌未说话,只是将瓷瓶对准了窗楹格子里投进的光线,瓶身在强烈的日光下泛着隐约猩红之色,内里的药粉已经见底,只剩下薄薄的一层,随后她才蹙眉道:“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瓶东西,那日在宋时瑾府中见过一眼,顾怀瑜虽不知道究竟是何物,但观宋时瑾与林修言当时的面色,应该是有些不妥。   想了想她道:“红玉,你去二房走一趟,将此物送到大哥手上。”随即,又吩咐绿枝:“这几日将浮香院那边盯紧一点,有任何风吹草动,都要向我禀告。”   二人立马福身道:“是,奴婢明白。”   林修睿受了伤,只能趴卧在床,这可是方便了张仪琳,顶着一张厚脸皮日日去探望,甚至还洗手作羹汤,任凭林修睿如何甩脸子,都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样,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走,林修睿简直烦不胜烦,气的肝脏都疼了起来。   没了林修睿的约束,浮香院那边的林湘将麻沸散用的更勤了些,虽然腐肉已除,但身上剜了那么深的伤口,也不是一时半刻能好的。   周身的疼痛依旧折磨这林湘,所幸的是伤口经过这么些日子的复原已经没有再继续腐烂下去,不换药的时候,那些个小丫鬟倒是没有再将她继续捆起来。   对于林修睿受伤一事,林湘可没什么心思去管,甚至连派人去探望都不曾有,因为她的心思已经全然放在了吸食麻沸散之上,哪匀得出那么多闲心管旁的。   再者说,林修睿伤了还好一点,这样便没人再来约束着她了。   迎春看着半躺在床上死命嗅着麻沸散的林湘,有些惧怕地往门口瑟缩了两步,从一开始疼得受不了才用,到如今药包不离手,不过才短短几日时间,林湘印堂已经有些青黑,眼窝深陷,面如土色,全然一副久病不愈之人的模样。   而且这性子也变得愈发阴晴不定起来,根本不把她们这些下人当人看。她自己毁了容貌便见不得别人好。   凡是头发乌黑亮丽的婢女,都被她用剪刀齐齐绞了去,长相稍微顺眼的丫头,她不敢明着毁了别人容貌,就让两人互扇耳光,直至双方脸颊红肿破皮,她才阴测测的笑着放过他们。   甚至还会故意让丫鬟捧着滚烫的药罐子,不许松开,一旦药撒出去半分,便用细长的针狠狠扎她们,这么一通折磨下来,好些丫鬟的手指已经被烫的满是水泡。   而迎春自己因长相颇为丑陋,头发干枯似稻草才套此一劫。   “迎春。”林湘拖着阴沉粗嘎的嗓子唤了声。   迎春吓得浑身一抖,每次用过药之后,林湘都会变着花样折磨伺候在她身边的人,到现在迎春身上还有好些被林湘尖长指甲掐出的血印和用碎瓷器划拉出的伤口。   见她没应声,林湘一把将药包砸了过去,怒道:“你是聋了吗,我叫你滚过来!”   迎春咽了咽口水,硬着头皮上前,“小姐。”   林湘张嘴打了个哈欠,翻卷起来的唇又被撕扯出一条口子,鲜血流入口中,她眼中闪过一抹癫狂:“重新去取些麻沸散来!”   迎春只觉得背脊有些凉,根本不敢抬眼看她,吞吞吐吐道:“孙老先生只开了那么多,小姐,您已经将它……用完了。”   林湘鼻梁周围的皮肤耸动两下,鼻翼张阖,瞳孔紧缩,显然是这瘾又上来了。   迎春话音将落,她便瞬间从床上弹起,赤着脚跳下床,扯着迎春的头发就接连扇了好几个耳光:“你这个死丫头!你是不是想害死我!药是不是你给我偷了。”   头皮被攥得生疼,迎春也不敢躲,只能硬生生受着啪啪打在脸上的巴掌,哭诉道:“小姐饶命,奴婢没有,奴婢说的是实话!”   房内的动静传了出去,院中下人皆是一抖,放下手中的活计离房门远了些。   孙明德到了院子门口,就听见里头传来林湘的辱骂和小丫鬟凄惨的尖叫,隔着衣服捂了捂怀中的东西,快步走进了屋子里。   林湘正扯着迎春的头发,将人的脑袋往墙上撞,回头一见孙明德,跟疯了似的丢开迎春跑到他面前,哀求道:“孙神医,我求求你,再给我开些麻沸散吧,求你了!”   孙明德却是站着没动,捋了捋雪白的胡子,沉声道:“麻沸散若用之过多,有损身体康健,小姐还是少用些为好。”   林湘抽了抽鼻子,哆嗦着道:“我不怕,我现在全身很疼,骨头缝里都是疼的,我受不了了,孙神医,您发发慈悲,救救我。”   孙明德不着痕迹笑了笑,眼中精光忽闪,压低了声音道:“麻沸散药效低且伤身,长期使用功效会越来越弱,老夫不建议小姐多用。我这里还有一味药,比之麻沸散效果要好不少!”说罢,便看了一眼迎春。   林湘眼神忽然间一亮,瞟了一眼迎春,顿时怒火中烧:“滚出去!”   迎春如蒙大赦,连头发都来不及整理,提着裙摆便飞快地跑了出去,生怕林湘再开口叫住她。   待人一走,林湘才咽了咽口水,抽着鼻子道:“神医,是什么好东西!快,拿出来我瞧瞧。”说着话的同时,她浑浊了好些时日的眸中都带着光。   孙明德回头看了一眼门口,见四下无人,伸手将怀中那个瓷瓶取出:“此物名叫赤隐散,能使人忘却世间一切烦恼,止痛效果比麻沸散更甚,且还不像麻沸散那般毁身子!”   林湘一手捏着瓷瓶,一手扒开瓶口上的塞子,将瓶口凑到鼻下,轻轻嗅了一口,显然是兴奋不已,忙问道:“这东西怎么用?”   孙明德又掏了一个瓷瓶出来,抖落指甲盖大小的一点粉末在掌心,凑到鼻孔处猛烈一吸,不消片刻,便坐到地上,飘然舒服的不知今夕何夕林湘艳羡地看了孙明德一眼,退坐到床榻上,依法炮制,孙明德果然没有骗她!   这东西闻着刺鼻,进入鼻腔之后倒是没什么异样的感觉,而且飘然欲仙之感来的比麻沸散快且猛烈,两三个呼吸的时间不到,林湘脑中已经全然只有愉悦,连身上的痛都在顷刻间消失不见。   好半晌之后,林湘才带着无尽的回味睁眼,而孙明德因长久使用药效倒是不如她那般猛烈,早已在她之前清醒过来。   “孙神医,这果然是个好东西!”林湘如同宝贝似得双手捧着那个瓶子道。   孙明德却叹了口气:“东西好是好,只是……”   “只是什么?”林湘问道。   她可不想刚得了这个宝贝又还给孙明德,赶忙将瓷瓶揣进怀里,才道:“你既给了我,那这东西便是我的!”   孙明德笑了笑:“这是自然,送出去的东西断然没有收回的道理。只是此物虽好,但价格太高,老夫素来隐于山林,这手中……”顿了顿,他搓了搓指尖,道:“……自然就有些捉襟见肘。”   自从沾上这玩意儿之后,孙明德已经将这些年积累下来的银子败了个精光,眼瞧着就要断了药,正是焦愁苦闷之际,就被林修睿派人找上了门。   原本孙明德本不欲应承下此事,但林修睿的人许了他大笔银子与好处,孙明德经不住诱惑,索性也就答应了。如此一来,又有了银子可供他挥霍一段时日,只是银子再多总有花完的一天,他得想法子谋个长久的银钱来源。   那日发现林湘对麻沸散上瘾之后,孙明德就打定了主意,状似无意的从下人口中打探过了,如今这个王府是林修睿说了算,而眼前这个毁了容的小姐,是他放在心尖尖上疼爱着的人。如果能借林湘的手,将林修睿也拉进来,岂不是今后再也不用愁了!   果不其然,他话一说完,林湘便嗤笑了一声:“只要你能替我买来,银子不成问题。”   见目标已经达到一半,孙明德满意的笑了笑,也不枉自己忍痛割爱送了她一瓶。   棠梨院中,顾怀瑜听得绿枝回来细细禀告,沉思了半晌。   对于林湘经不住诱惑沉迷上赤隐散丝毫不意外,因着容貌上的瑕疵,林湘本就非常自卑,常以金钱权势麻痹自己,但骨子里对容貌的执念是掩盖不了的,一朝容貌被毁且再无复原的可能,将心思寄托到药物上,以期麻痹自己,于她而言也算是正常。   立于一旁的红玉压低声音道:“用不用将此事也一同告知大少爷?”   顾怀瑜却抬了抬手,唇角染上一丝冷笑:“再待两日。”或许不用自己动手,林湘便会自取灭亡!   古往今来凡是对药物上瘾之人,哪一个会有好下场!   时光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   林修睿身上的上本就只是皮外伤,将养了几日也就结了痂,他本以为伤好之后,能再将高天行手中事接过来,奈何二皇子根本不给他表现的机会。   林修睿上门多次,都被卫峥借口让他养伤之名打发了回来。   他这一生过得太过顺风顺水,从未受过任何挫折,就连当初甄选皇子侍读一事,也是二皇子一早便找上自己商量好的。   如今却被一堆意外扰得焦头烂额,苦不堪言。一路疾步回了自己的院子,林修睿颓然地靠在了软榻之上,想到卫峥对自己的态度,心中一阵悚然。   “表哥!”娇滴滴的声音自门外传来。   林修睿绝望了闭了闭眼,更加觉得诸事不顺,也不知是犯了哪路太岁。   他没有搭腔,张仪琳还是自顾自推门而入,将手中那个紫檀木食盒搁到桌子上,柔声道:“表哥,我见你这几日常常思绪不宁精神不振的,专门为你炖了天麻鸽子汤,可补补脑子。”   一边说着张仪琳一边从食盒内江汤盅取出,不料,林修睿神不守舍正欲伸手去端桌案上的茶盏,张仪琳想要收回手时已经来不及,他的手重重撞上汤盅,滚烫的热水瞬间就浇到了林修睿身上。   汤刚从炉子上取下来,热度惊人!   林修睿惨叫一声,腾地从榻上站起来,怒吼道:“滚出去!”   张仪琳只当是没听到,兀自掏出一张帕子,在他的衣袍下摆处擦了擦。   “我叫你滚出去!”心烦气躁,偏还要对着一个没皮没脸的烦人精,林修睿耐心告罄。   张仪琳攥紧了手中的帕子,依旧笑道:“我就不滚。”   林修睿咬了咬牙,死死看了张仪琳半晌,恨不得当场抽死她,举起手扬了扬,终究还是气急败坏地放下了。   “行,你喜欢待便待!”说罢,便拂袖而去。   张仪琳目视着他远去的背影,脸上的笑意逐渐沉了下来。林湘都那副鬼样子了,你还是忘不掉她! 第58章   林修睿独自坐在池边水榭中,面前石桌上一壶烈酒飘香,旁边的绿荫小路树叶繁茂,透不过一丝阳光,湖岸垂柳被风拂动,燥热的风袭来,竟透露出一丝苍凉。   已过午时,天气正是最热之时,各院主子也已歇下,连府中的下人们也躲到了阴凉处歇着凉,放眼望去,诺大一个王府似乎只剩下了自己一人。   多番打击之下的林修睿,平生第一次生出了孤寂之感。只能端杯猛酌,方才将这股令人绝望的情绪压制下去。   整整饮完一壶烈酒,他才将杯子丢进身后的池子,踉跄着起身离开。   想要趁着酒劲随处闲逛一番,但府中的每一处,他都曾与林湘一起携手踏足,如今旧景仍似当年,斯人已非彼时,无端地让他有些怀念起以往的日子。   那时候的林湘,娇娇俏俏还是那般可爱模样,而自己,意气风发觉得事事尽在掌握,但如今却什么都变了!   说起来,自己也许久未曾踏足浮香院了,林湘这些日子似乎也未曾找过自己闹腾。林修睿长吁了一口气,脚步顿住,片刻后转身去了浮香院。   院中静谧无声,炽白的太阳烤着檐上青瓦,四周连风都没有,空气安静到近乎凝滞,丫鬟小厮们不知躲去了何处,林湘房门隙开一条细缝,正有娇笑声自里头溢出。   林修睿蹙了蹙眉,晃去脑中一丝晕眩。听着那笑声似乎有些不大正常,脸色一沉,疾步向着房内走去。   托赤隐散的福,林湘这几日心情舒爽到了极点,稍一清醒她便立即倒出药粉,暂时忘却了面上的伤,甚至还翻出自己往日华服换上。   依旧是她最爱的鹅黄烟水裙,裙摆袖口的浅紫鸢尾旖旎绚丽,这有助于让她的思绪停留在烧伤之前,。   为了保持伤口处干爽,她面上并未捆上纱布,只血液已干,即将结成新痂的伤口带着红褐之色。   房门砰一声被用力踢开,林湘迷蒙着双眼坐在床上,笑兮兮看着林修睿:“哥哥,你来了?快过来呀。”只是平日里娇憨的笑,配着伤口看起来着实有些可怖。   装着赤隐散的瓷瓶还紧紧捏在她手中,林修睿一眼便瞧出了不对劲,林湘现在这个状况,太像那些药人食药之后的模样了。   眼神迷蒙,言语混乱,面容憔悴,眼睛深凹进眼眶,整个人形销骨立。   “你在干什么?”林修睿声音忽然拔高,快步走向前,想要将林湘手中的瓶子取下。   林湘刚才用过药,这会儿正是神智不清之时,察觉到有人敢抢她的宝贝,想也不想便张嘴咬了上去。   林修睿手腕吃痛,咬着牙大声道:“放开!”   林湘充耳不闻,这声怒喝却将躺在地上的孙明德惊醒。   “是你给她的?”林修睿看着孙明德道。   孙明德赶忙起身,抬眼看了一眼林修睿,心下一惊,辩解道:“小姐麻沸散上瘾,已经压制不住痛意,无奈之下老夫只能出此下策。”   林湘还是不肯松口,林修睿只得张开虎口捏住她的下颌骨,迫使她张嘴后将手抽出,才扭头看向孙明德:“这东西是哪儿来的?”   孙明德拱了拱手:“此乃老夫花重金,从沧州带来的。”   沧州?那是第一批赤隐散送去的位置,没曾想到,兜兜转转,这东西竟然被带进了王府!   “谁叫你给她用的!”林修睿吐着浓厚的酒气沉声道:“你还有多少?”   孙明德却是面色不变,缓缓道:“麻沸散对小姐已经不起作用,想要压制住剜肉之痛只能用这个。”   林修睿正要说话,手却忽然被人握住,林湘眼中的狰狞终于不见,又带上了他熟悉的那股崇拜:“哥哥,我好喜欢你。”   昔言旧语入耳,林修睿似遭雷击,有多久了?自己多久没有见过这般样子的林湘了。   末了,他叹了口气,却还是别过脸坐到了床对面的椅子上。   许久的沉默之后,林湘已经幽幽清醒,陷于极度舒爽中并不代表她不知外界任何事,很显然,林修睿已经发现了她在使用赤隐散。   “哥哥。”林湘嗓音一如既往的沙哑,只是情况比醒来当日好上些许。   林修睿捏了捏手心,这才看向林湘:“何事?”   林湘笑着晃了晃手中的瓶子:“你要不要试试这个?”   “你疯了吗!”林修睿忽然起身,烈酒后劲太足让他有些头脑不清晰:“你知道这是什么?”   林湘习惯性的伸出一指想要绕发尾,手扑了个空后,僵硬了一下,缓缓道:“我当然知道,这可是个东西,我的命根子!它能让人忘却烦恼,忘掉一切不开心,带着我回到最快乐的时光。”   林修睿站在原地,没有动作也没有说话。   孙明德适时道:“公子大可不必担心,这东西有解药,服之便可解除,若是心烦至极,倒不妨试试,不失为一个排解郁猝的好办法。”   酒气涌入脑海,让林修睿有些动摇,赤隐散就是二皇子的人造的,他自然知道有解药,加之近些日子一股脑的烦心事堆积在心口,他有些犹豫,想尝试,又不敢。   林湘垂下眼眸,扯唇笑了笑,道:“哥哥,你试试啊,我们一起回到以前,忘掉这些不开心的事,享受极尽的快乐。”   孙明德接着说:“公子不必害怕,若解药无用,老夫自然有别的法子控制。”很显然,这话他说得有些心虚,若真有那个本事,自己何以深陷至此。   林修睿还是没有动作,林湘却悄然下床,执起他的掌心,抖落了一点红色的药粉,放到林修睿的鼻尖。   与酒气混杂之后的刺鼻之味倒是格外好闻,掌心处嫣红一点,仿佛带着致命的吸引力,酒气越重,林修睿脑子越不清醒,半推半就间就将那点药粉吸入鼻腔。   食髓知味,一但沾上了这个东西,即便是有解药又如何。   药瘾好解,这心瘾难医。就此堕落只是必然。   林湘看了一眼已至迷惘的林修睿,复又抖落了一点在自己掌心,无声地笑了笑。   世间最不能信的,便是男子曾经许诺的誓言。情比金坚,在林湘看来就一文不值的废话,只能去骗骗那些无知少女,她如今容貌已毁,想要将林修睿牢牢抓在手心,只有引诱着他一起沉沦。   自此,尝试了一次滋味的林修睿往林湘院子里跑的勤了些,老夫人觉得他鬼迷了心窍,林湘都成了那般模样,他还能日日与之相见。   为此老夫人还特意将他林修睿叫到了寿安院,好生敲打叮嘱了一番,但林修睿非但不改,去的反而更加勤了。   而张仪琳在砸了满屋子摆设之后,终于冷静下来,一边吩咐了巧慧时刻盯着林修睿的动向,一边让巧心去将巧儿叫来。   趁着顾怀瑜还在午睡的空档,巧儿已经偷偷溜到了漱玉阁中。   “奴婢见过表小姐。”   张仪琳本就阴沉的脸色这会更黑了两分,似能滴的出水,“嗯?”   巧儿怔了怔,立马垂下头,改了口:“少夫人。”   张仪琳满足的笑了笑,凭她的姿色,怎甘心一辈子只做个妾侍!虽为妾不能做正,但她打定了主意,要让自己成为这王府说一不二之人,是以命了自己的心腹在私底下偷偷唤自己少夫人。   “巧儿,还记得我与你说过的事吗?”   巧儿点了点头,临到现在心里有些忐忑。   张仪琳笑了笑:“我答应你的条件不变,还可另加五百两银子。”   巧儿心中一动,自己为奴为婢月银不过二两,这么些年下来也没存上多少,若以后入了张府,少不得要打点一番,这般想着,心中那点忐忑就被贪婪所取代。   张仪琳见状冲巧心使了个眼色,巧心会意,抬脚走到巧儿身边,握住她双手的同时,往她手心里塞了两包药粉,柔声道:“做了标记的一包下到浮香院那位的吃食里,另一包,想办法下到世子爷身上。”   巧儿眉心一跳,道:“世子爷身旁常年跟着护卫,奴婢是三小姐身边的丫鬟,本就不受待见,如何寻得机会去下药。”   张仪琳顿了顿,慢腾腾地说:“这药不用下到吃食里,你只需让他闻到味道即可。”   巧儿松了口气,连连点头。   “你知道背叛我的下场吧?”张仪琳道。   巧儿忙道:“知道,奴婢定不负少夫人所托。”   张仪琳抚了抚鬓角,脸上的笑意更加深刻了。   棠梨院后墙根一间废弃的屋子里,窗户糊了厚厚几层密不透风的纸,光线昏暗逼仄。巧儿被堵着嘴,反绑着双手,跪立在冰冷的地上。   在看到顾怀瑜推门而入时,巧儿猛地瞪大眼睛,口中发出呜呜的声音。她没想到自己刚从漱玉阁踏出来,就被早已等候在隐蔽处的绿枝和红玉抓了个正着。   两人竟不由分说直接将她给捆了,押到了这间废弃不用的屋子。   绿枝抬脚上前,将从巧儿身上搜出的两包药粉交给顾怀瑜,道:“小姐,这是从她身上搜出来的。”   顾怀瑜拿起看了两眼,抬了抬下巴,红玉便将巧儿嘴巴里那团布扯了出来。   “说说吧,去漱玉阁干什么了?”   巧儿喘了两口粗气,将残留在口中的线头吐出唇外,这才摆出一副无辜的样子道:“今日一早,奴婢在路上偶遇了表小姐身边的丫鬟巧心,她说有一处花样不知道该如何绣,想要奴婢去帮忙……奴婢心想反正午间无事,便抽空去了趟,谁知刚从里头出来,便被红玉和绿枝捆了。”   顾怀瑜垂眼看着她的头顶,将手中的药包捏在指尖盘了两转,幽幽地说:“那这两包药粉,作何解释?”   巧儿张了张嘴,半晌后才道:“是奴婢自己吃的。”   顾怀瑜看着犹自狡辩的巧儿,唇角勾起一丝冷笑,眼中波光潋滟,道:“既如此,红玉,去取一碗热水来,看着她喝下去。”   巧儿面色霎时间一白,半明半暗的光线下,顾怀瑜的五官笼罩在阴影里,分辨不出是何表情。   “小姐,您相信奴婢,奴婢一直对您忠心耿耿,并未作出对不起你的事!”   顾怀瑜面色依旧不变,冷笑着说:“我自然是信你的,不过是让你喝两包药,你急什么?”   巧儿咽了咽口水,嗓子干涩到有些疼:“小姐,奴婢一直恪守本分,您何故要如此待奴婢!”   顾怀瑜道:“那日张译成手中那个玉佩,是你偷的吧。”   巧儿浑身一颤,压根就没想到顾怀瑜竟一早就开始怀疑她了,“奴婢不明白小姐在说什么!院中那么多下人,许是旁的人拿了也不一定。”   很快,红玉便端着水进来,顾怀瑜才道:“你不明白,我便让你明白。红玉,将药混到一起,给她灌下去。她这腹中的孩子能不能保住,端看她怎么选择!”   巧儿惊呼一声,双手捂紧了小腹,那里已经有些许微凸,这是她进张府的筹码,若是出了意外,一切便全完了!   “你大概还不知道,那日过后,张氏兄妹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你觉得张仪琳会帮你吗?”顾怀瑜视线似刀子,隔着衣料直直划着巧儿的小腹。   眼见着红玉已经打开了药包,正要往水里掺药,巧儿心中大急,喊道:“不要!奴婢说,奴婢全都告诉小姐。”   顾怀瑜挥了挥手,红玉便停下手,绿枝上前用手按在她肚子上,低声道:“若是还不老实,我便将这团肉,挖出来。”言罢,指尖猛地收紧。   巧儿一个激灵,连声道:“奴婢不敢!是表小姐,表小姐知道了我的事,威胁我将这两包药下到世子与郡主身上,其中一包是假孕的,一包是……有助男欢女爱的。”   紧接着,她便将事情掐头去尾,把张仪琳卖了个一干二净,说完之后,见顾怀瑜无甚反应,只得趴到地上,将头磕得砰砰作响:“小姐,奴婢知错了,奴婢鬼迷心窍,富贵迷眼,生了不该有的心思,奴婢再不敢了,求小姐饶命。”   “还有别的吗?”红玉沉声问道。   巧儿摇了摇头:“没了,再没有了,奴婢将知晓的一切都告诉了小姐,原也是想着,这些事没有冲着小姐来,便一时鬼迷心窍的应了。”   “求小姐饶恕奴婢一次,奴婢会将这药毁了,再不敢做这般蠢事!”   顾怀瑜敛眉思索半晌,随后道:“不,你敢。”   巧儿喉间滞塞,抬眼看着她,就听顾怀瑜缓缓道:“你不止敢,还必须得照着她的话去做。”   林修睿最近正是郁郁不得志的时候,初尝了那赤隐散的滋味后,便一发不可收拾,奈何这东西二皇子曾下过令,不许身边的人沾染,故此,林修睿不敢肆意购买,只能隔日便去浮香院,与林湘一同吸食。   昨日,他又往二皇子府中去了一封信,却一直未等到回复,郁猝之下,心里又念起那般绝妙的滋味,想也不想便径直去了林湘那边。   一路目不斜视,加不匆忙行至垂花门处,不远处一个粉衣小丫鬟低垂着脑袋,直冲冲便撞了过来。   “世子恕罪!”不着痕迹的将手中的帕子藏到袖口中,巧儿低垂着脑袋道。   林修睿抬眸看了一眼她身后,估摸着架势应当是从漱玉阁中出来,他皱了皱眉:“没长眼睛吗,这般急躁!”   巧儿扑通一下跪到了地上,头垂得更低,也未让他仔细瞧清楚面容:“世子饶命,奴婢不是故意的。”   “罢了。”林修睿此刻正是心痒难耐的时候,也不想再此耽搁太久,挥了挥手道:“以后注意着点!”说罢,便抽身离开。   巧儿松了口气,愈发低眉顺眼,点头如捣蒜:“谢世子爷,奴婢知道了。”   林修睿前脚刚进浮香院,后脚倚翠就带着消息回了寿安堂。   老夫人听得禀告,手中转着的佛珠顿住,冷声道:“我倒是要去瞧瞧,这浮香阁究竟是有什么妖精,勾了他的魂!”   怎么敲打林修睿他也不听,还是见天的往浮香阁跑,两人凑到一起后便不会让倚翠靠近,是以,老夫人只得吩咐下去,若林修睿再去,便即可告诉自己。   白嬷嬷默叹了一口气,躬身上前,搀着老夫人一道出了寿安院。 第59章   昨夜一场倾盆大雨,到了卯时才堪堪停下。   直到清晨破晓乌云还未散去,黑沉沉积压在低空,整个王府笼罩在晦暗不明的光线里,隐有风雨欲来之势。   棠梨院门口的梨树上挂了果,被雨水冲刷了一夜更显饱满可口。   哐一声,窗户被乍起的风撞开,吹得屋中珠帘簌簌晃动,绿枝打了个寒颤,将窗户重新关上,抬脚走到拔步床前,低声道:“小姐,时辰差不多了,该起了。”   “巧儿回来了吗?”垂纱帐内一阵窸窸窣窣响动,红玉撩帘时顾怀瑜已趿鞋起身。   绿枝笑道:“回来了,这会已经关回了厢房。”   顾怀瑜点了点头,吩咐道:“好生看管着她。”   绿枝躬身道:“是。”   “走吧。”妆扮妥当之后,顾怀瑜才领着丫鬟往寿安院而去,青石板上还沾着湿润的水汽,路旁的矮树挂着要滴未滴的水珠,行至半路时,正巧遇见了老夫人一行。   “祖母安好。”顾怀瑜笑盈盈福身。   老夫人阴沉了一早的面色稍有缓和:“这是要去哪儿?”   顾怀瑜乖巧道:“正打算去寿安院给你请安呢。”   老夫人笑了笑:“雨天路滑,今日便免了,怎的,丫鬟口信没带到?”   “多谢祖母体恤。”顾怀瑜笑道:“只是我好几日未去看望姐姐了,所幸今日得空,便想着先给您请安之后再去浮香院探望。”   一提到林湘,老夫人面色就沉了下来,“你有心了。”   顾怀瑜想了想,道:“时辰尚早,祖母这是要去哪?”   索性顾怀瑜都是要去浮香院的,老夫人也不隐瞒,沉着脸道:“听说她伤好了不少,我过去看看。”   “那正巧,我同祖母一道去吧。”   老夫人心中无奈,想先让她回去,就见顾怀瑜已转身跟到了自己身后,只得作罢。   与此同时,林修睿甫一踏进浮香院,林湘便迎了上来,正欲开口说话,她眉心处一皱,却是围着他轻嗅了两下。   “哥哥,你方才从哪里来的?”林湘口中问着话,手却攀上了林修睿后颈,扯下衣领瞧一眼,见并未有暧昧的痕迹,有些不虞地问:“身上怎么会有脂粉香!”   林修睿皱了皱眉,眼中暗含不耐,越发觉得林湘不可理喻起来:“什么脂粉香,你闻错了。”   林湘虚了虚眼睛,老夫人塞了两个通房给林修睿这事,她是知晓的,恐怕这香味便是那两个狐媚子留下的!   如今自己容貌不再,对上这些狐狸精已经全然没了胜算,只能将唯一的希望寄托在手中的药上。   这般想着,她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我得不到的东西,就是毁了也不会留给别人。   随后点了点头道:“大概是我闻错了,哥哥别生气。”   刻意加大了赤隐散的用量,那股子飘然欲仙之感居然久留不散,两人陷在其中不可自拔,阵阵幽香从林修睿身上飘出,迷乱了心智,身体也随之燥热起来。   “哥哥~~”林湘扯松了衣襟,露出尚未受伤的脖子,声音沙哑带着些微喘息,听在林修睿耳朵里,却有种别样的诱惑。   林修睿猛地睁眼,入目是半截柔嫩的身子,胸前那可怖的疤痕散着妖异的光,他猛地摇了摇头,想要使自己清醒过来,可忽然探上他身子滑动的手,又让他陷入迷惘。   双重药效的刺激下,令两人都出现了幻觉,林修睿醉眼迷蒙,红晕已然染上了眼眸,他看着林湘的伤口在逐渐愈合,渐渐地成了昔日模样。   林湘眸含水光带着七分妩媚,灵活的指挑开自己系在脖上的细带,藕荷色的肚兜飘然落地,她垂眸看了一眼自己莹白柔润的身子,没有一点瑕疵。   燥意几乎要将人焚烧殆尽,林湘伸手拉住林修睿的手腕,带着他覆在胸前,片刻凉爽舒服的人喟叹出声。   温热的触觉,挠得人心难耐,林修睿不自觉的动了动手指,力气大到几乎将她身上捏出淤青,林湘闷哼一声,往前贴了几分。   “哥哥,我好热,好难受……”   理智彻底崩塌,林修睿一把将人推到在床榻之上,舔舐亲吻,纠缠中异样的味道,也成了让人迷乱的帮凶。   昏暗光线下,一声惊雷带闪掠过雾白的纱帐,却吵不醒里头紧紧拥在一起的二人。   “祖母,小心脚下。”顾怀瑜托着老夫人的手,避开湿滑的一处,提醒道。   老夫人点了点头,朝着院中看了一眼,丫鬟小厮们都刻意避开房门远了些,雷声不停在耳旁炸响,惊得她眼皮突突跳了两下,不知为何,老夫人有些心惊肉跳之感。   紧闭的房门内没有点灯,天色更加阴沉下来,厚重的黑云盘旋在王府头顶,压得人心沉沉。   门发出吱呀一声幽鸣,缓缓打开,困在房里头浓厚的药味立时间四下逃窜,老夫人半只脚跨进门槛,一阵压抑着的呻吟盖过响雷,如冬日寒冰砸在五脏六腑,动结住了心跳。   床幔落了一半里头人影晃动,女子正跨坐在男子腰上,不时仰头,老夫人与白嬷嬷脸色骤变,完全怔愣在了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不敢相信如此不堪的场景会在自己眼前上演。   顾怀瑜面色有些许不正常,几欲作呕,已经背过了身来。   “孽畜!”虞老夫人提起拐杖在地上重重一砸,怒火几乎一瞬间冲至头顶。   里头的人却充耳不闻,依旧没有停下来。   老夫人身子晃了晃,踉跄两步就要栽倒,被旁边的白嬷嬷一把架住。   “去,去将人那两个没皮没脸的人给我打醒!”鼻息粗重,接连喘了好几下,老夫人面色铁青,眼带狰狞,颤抖着手指着床榻的方向,若是可以,她恨不得一把火烧死那两个人。   白嬷嬷面色也是难看至极,可主子吩咐下来的事,她不得不做,将老夫人的手递到顾怀瑜手中后,才快步上前,大喊:“你们在做什么!”   第一次下药,巧儿摸不准分量,所以将那包药全数倒在了林修睿身上,更为巧合的是,林湘刻意加大了赤隐散的用量,如此大剂量的药效叠加,产生的不止是双倍的效果,这样一来几乎让两人看不见听不到旁边的动静。   白嬷嬷咬了咬牙,暗啐了一口,撩开纱帐,一把将林湘扯了下来。   林湘缓缓地回过头,目光猩红呆滞,面无表情看了一眼白嬷嬷之后,竟又回过头,手脚并用地往林修睿那边爬去,想要再度贴到他身上去。   白嬷嬷尽量逼自己不去看衣服散乱的林修睿,瞥见林湘的动作,忍无可忍之下,壮着胆子扯过她的手臂,扬手就给了一耳光。   “小姐,你清醒清醒!”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天已经暗沉地如同黑夜,惊雷连声,伴着撕裂苍穹的闪电,不时将屋子里照得透亮。   林湘头被扇得一歪,脸上的痂咧开一道口子,疼痛使她一下子从迷乱中惊醒,见房内多了许多人,一把扯起被子将自己掩盖住,在墙角蜷缩成了一团。   “这么不要脸的事都做了,遮什么遮!”老夫人往前踏了几步,将手中的金丝楠拐杖朝着二人重重掷了过去。   林湘没来得及躲开,额头如石凿般的疼痛传来,她甚至听到了骨头脆响,颇为沉重的拐杖击打到林湘后,拐了个弯,直直落在林修睿心口。   林修睿骤然清醒,视线从林湘身上转到面色铁青的老夫人身上,再看向白嬷嬷与顾怀瑜,心里咯噔一声,全身血液在瞬间冲上头顶,忙抓起散落在地上的衣服就往自己身上套。   雷声接踵而至,震得门窗轻响,铜钱大的雨在一道持续许久的闪电后倾盆落下,地上瞬间砸起了一层水雾。   房间内重新燃上了灯,老夫人早已被扶到椅子上坐好,吞下一颗护心丸之后,好半晌才缓过劲,视线冰凉地看着已经穿好衣服跪在地上的二人,抄起拐杖就打。   林湘额头上已经凸起一个青色的包,被这么一通打下来,身上的衣服已经被迸裂的鲜血染红。旁边的林修睿也好不到哪里去,背后刚愈合的伤口重新撕裂,老夫人每打一下都似在重复那日的鞭刑。   盏茶时间过后,虞老夫人才停手,将拐杖嫌弃的扔到一旁,重新唤了下人进来。   无论如何,林湘今日必须得死,这丑事才能遮掩过去。   她指了指面若金纸的林湘:“给我拖下去,我不想再看到她一眼!”   观老夫的眼色,林湘就知道若是自己这般被拖下去,定然性命不保!大户人家要弄死一个人何其容易,到时候只道她是没挨过去那场灾祸,自己的死就是神不知鬼不觉了。   她躲开下人的手,顾不得周身剧痛,在地上滚了两圈之后,膝行至老夫人面前,颤抖着声音哀求道:“祖母,不要啊!祖母……”   老夫人厌弃地撤开视线,只觉多看她一眼都脏了眼,厉声道:“还不把人给我拖下去!”   “我看谁敢动我!”林湘猛地回头,怒视着那几个身材粗壮的婆子:“我可是皇上亲封的郡主!”   四个婆子对视了一眼,立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两边都是主子,林湘又搬出郡主之位压人,她们也不知道该听谁的好。   林湘趁此机会辩解道:“祖母!我是被人陷害的!我才是受害者!”   老夫人冷漠地望着她:“陷害,你算是个什么玩意,谁有那个闲心陷害你!”   林湘扭头看了一眼顾怀瑜,眼中飞快闪过一丝憎恶,张口就道:“是她,就是顾怀瑜陷害的我!”   顾怀瑜抬了抬眼皮,心中冷笑,冷冷地说:“怎么你每次做错了事都要攀咬到旁人身上,当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老夫人面色更加差了,无比同意顾怀瑜的话,心中无限后悔,早该在知晓林湘的身世之后将这个伤风败俗的小杂种赶出去的。   “俪珍,去请老爷和夫人过来!”老夫人拍了拍桌子,沉声道。   白嬷嬷阴沉着脸点了点头,脚步飞快打开门消失在雨幕中。她原来只觉得这二小姐太过任性了点,却没料到她会这般不要脸,做出这等苟且之事,还妄图攀咬什么都不知道的三小姐,当真是顾氏的亲女,将骨子里那股低贱展现的淋漓尽致。   “不要!”林湘大喊,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多,就代表着她的生机越小。但见白嬷嬷竟脚步不带半分犹豫,连伞都不撑就着急去叫人,林湘眼中闪过一丝绝望。   尖啸一声过后,脑中那根弦理智的弦彻底绷断,张牙舞爪就要上前撕碎顾怀瑜的脸,刚一靠近,顾怀瑜便毫不留情抬脚踹了过去,林湘踉跄了两下,后腰撞上桌子,被弹到地上,痛得满地打滚,将伤口压得更严重了。   “别靠我太近,你臭的人头晕。”似乎是嫌弃这般举动脏了自己的脚,顾怀瑜面无表情地抖了抖裙摆,这才对着那几个婆子冷冷道:“这里是荣昌王府,怎么,连祖母的话都不管用了吗?”   四个婆子对视一眼,眼中踌躇褪去,林湘挣扎了两下,被齐齐涌上来的婆子按在了地上,心知逃脱不了,索性眼神一软,泪眼朦胧看着老夫人,不放弃这个求生的机会。   “祖母,你相信我,孙女是您看着长大的,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是顾怀瑜,顾怀瑜对我和哥哥下了药!”   顾怀瑜没有说话,老夫人甚至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压根就不信林湘的鬼话,得了消息她便朝着浮香院赶,半道上碰见从棠梨阁出来的顾怀瑜,除非她有通天的本领,不然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如何能对着二人下药。   林湘的脸被按在地上,冰冷的地面贴着伤口,惊惧夹杂着疼痛一股股袭来,吸食赤隐散这么久以来,早就让她的性子变得有些不正常,说起话来也是颠三倒四。   这会药效最终盖过理智,她死死看着顾怀瑜:“贱货,你怎么不去死!”   话音将落,就有人按着她的脖子,将她的伤口贴在地上磨了几下。   老夫人懒得再听她胡乱疯咬,厉声对着那几个婆子道:“拖下去,没得脏了这房中空气!”   在这期间,林修睿一直苍白着脸低头跪在地上,一言不发,即便是这会林湘即将被人拖走,声嘶力竭喊着“哥哥”,他也只当是没有听到。   整颗心乱得不成章法,脑子里只有一句话,完了,这下全完了。   清醒过来的当下,他也不甚明白,事情好好的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莫说是林湘伤成那样,即便是以前两人要好之时,他也不会在人前就做出这等事。   “放开我!你们这些贱婢!”见林修睿竟是理也不理她,林湘最后一丝希望也没了,干脆就破釜沉舟,拼死一搏,大喊道:“我是郡主!乃皇上御笔亲封,你们有什么资格这么对我,这是对皇上的大不敬!”   此话一出,那些个婆子力道便不自觉放轻了些,谁也不想被按上一个大不敬的罪名,林湘死命从她们手中挣脱。   对着老夫人癫狂地笑了笑,扬声道:“自从顾怀瑜这个小贱人回来后,我就知道,你们迟早有一天要这么对我,别以为我是傻的,你们压根就没把我当一家人。”   如此狼心狗肺的话,震惊了屋内众人,她在王府过的什么日子,大都有目共睹,连林修睿都侧目望去,林湘这是疯了不成,居然说出这种话来。   老夫人身子晃了晃,悔恨似潮水,一层一层叠加在心头,一口浊气吐不出,面色憋的青红,连连锤着自己的心口,顾怀瑜见状,心道不好,赶忙上前轻拍老夫人的后背。   林湘大摇大摆站了起来,环视了周围一圈,冷冷地说:“我一早便安排好了人,今天你们若是敢对我动手,我就让人去告御状,反正我也活不了,拉上整个王府给我陪葬,也是值得!”   她状若疯癫地笑了笑,声音却透着阴冷,脸颊上的伤口似张开的血盆大口,“就看这欺君之罪一扣,你们谁能逃过去!”这些话,她还得感谢顾怀瑜,若非她当日的威胁,自己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脱身之法的。   老夫人面色越来越不好看,林修睿猛地站起来,只觉得从前大约是看错了林湘,没想到她心思竟然是这样想的,满府上下哪一个不是巴心巴肝的对她,她丝毫不领情,对着至亲至爱之人,说出这般诛心之言。   “林湘!”林修睿倏然起身,脸黑的似锅底:“你怎么能这么说话!”   “怎么不能!”林湘双目赤红,没有半分理智可言:“她都要让人弄死我了,还不许我说话!”   林修睿忍无可忍,扬手就给了她一巴掌,若想事件平息,只能想办法尽量隐藏此事,但林湘这样子,显然是要将事情往大了闹。   林湘捂着脸,呸一声吐出了口中的血沫子:“咯咯咯,你竟然敢打我,林修睿!”   顾怀瑜冷眼瞧着,果然,太过脆弱的感情,经不起任何波折。这才过去几日,海誓山盟的两人就到了这样的地步。也不知该对林修睿说一声活该,还是活该。 第60章   林修睿面沉似水,一巴掌下去只觉手心粘腻一片,心情复杂到了极致。   林湘面上的伤口皴裂,鲜血糊的到处都是,混杂着地上的尘灰,凝结成了块块淤血,半挂在脸上,随着她疯狂的摇头晃脑,啪嗒啪嗒落到地上,衣领上,甚至还有一大块顺着脖颈,跌进散乱的衣襟里。   林修睿看得心下一阵恶心,手心处的血块仿佛活了过来,拖着长长的尾巴,沿着他手心的纹路下滑。   湿冷阴寒攀上心底,他不着痕迹的将手在自己衣袍处用力擦了擦,冷声道:“你给我闭嘴!你知不知道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滂沱大雨冲刷在头顶的青瓦之上,烛火在从窗缝挤进来的细风中摇摆不定,投射在地上的影子忽明忽暗随之扭曲起来。   林湘冷笑着,神情俨然有些不正常,上唇的伤扯开一条口子,她的嘴角几乎咧到了耳根:“我胡说八道?我是不是胡说八道你自己心里知道!我今天还就告诉你,若是谁敢对我动手,大不了咱们鱼死网破!”   说罢,伸手挨个指了指房间内的众人,趾高气昂道:“还有,你们也别想着先稳住我后再悄无声息对我做什么,若是这段时间我病了,或者出了什么意外,那么我安排的人便会将你们害怕欺君之罪被人发现,杀人灭口以期掩盖罪行的事传得世人皆知!”   林修睿气得几欲吐血,不禁怀疑,眼前的这个林湘,还是不是林湘!莫名的,他想起顾怀瑜曾经说他的话,眼瞎心瞎!又见顾怀瑜视线瞥过来,心虚地偏开脑袋。   老夫人重重喘了两口气,喉咙里发出嚇嚇声响,面色已然胀成了紫红,家门不幸!这是家门不幸啊!当初自己怎么就鬼迷了心窍,由着林修睿胡来!留得这个祸害在府中!   越想越气,悔恨浓至黏稠,攀附上喉咙,带起一股腥甜蹿起,口中锈味之重。   “噗”一声,顾怀瑜拍打着老夫人后背的手猛地一顿,地上喷射状的鲜血,暗红刺目极了。   “祖母!”顾怀瑜喊道:“祖母!”   老夫人在吐了一口鲜血之后,身子一萎,软塌塌地靠在了椅子扶手上,没了反应。   顾怀瑜心里一揪,猛地拉起她的手,颤抖着触上老夫人的手腕,指尖下依旧跳动的脉搏,让她松了一口气。   一边指挥着绿枝将老夫人背起,一边对着那些个婆子道:“将她给我捆起来,堵住口舌,不许踏出房门半步!快去请府医到寿安院候着。”   床榻污秽不堪,让老夫人躺在上头显然是不太妥当,为今之计只能先将林湘关起来,等老夫人醒来再说。   林湘还是叫嚣着:“我看谁敢动我一下!”   顾怀瑜将老夫人扶到绿枝背上之后,这才缓缓抬头,“给我抓住她,出了事我负责!”   她语气太过森寒,几个婆子想也不想,便上前捉住了正要破口大骂的林湘。   “顾怀瑜,你这个贱人,你有什么资格这么对我,我可是郡主!郡主!”   顾怀瑜冷声道:“你再说一句,信不信我让人拔了你的舌头!”   林湘顿时噎住,在她心里,顾怀瑜如此凶残歹毒,自然是说得出便做得到。   见顾怀瑜一步步走来,每一下都像是踩到了自己的心上,有没有安排人,她最是清楚,方才一番言语不过是想借机逃脱处罚,灵机一动而已。   她压根就没料到,她和林修睿的事会被老夫人抓个正着,且烧伤那么久时间全都用去自顾自怜了,她哪里有机会去安排人!   下颌处一紧,却是顾怀瑜狠狠地掐住她的脖子,压低声音道:“你若是想去告御状,只管去,我可以给你安排人,护送你一路畅通无阻。”顿了顿,她凑近她:“郡主?好好享受这最后几日吧。”再过上几日,你便不再是了!   说罢便一把甩开了她,对着房内的婆子道:“给我看好她!若是有半分意外,我拿你们试问。”   老夫人被气吐血一事,完全出乎了顾怀瑜的意料。林修睿是习武之人,照常理来说,意志力会比普通人高出许多,张仪琳给的药粉虽会让他失控,可时间上不会这么快!   她算准了时辰,要的只是老夫人撞见他与林湘服用赤隐散之后迷乱的样子,谁知林修睿意志这么薄弱,对着林湘这幅可怖的面孔,都能迅速失控,居然还下的去口。   这次,是自己莽撞了!   “先回寿安院,路上仔细着点别摔了。”稳下心神,顾怀瑜对着绿枝嘱咐道。   绿枝点了点头,背着老夫人就出了浮香阁的门。她素来力气大,加之武艺高强,老夫人这么一点重量对她来说,完全不在话下。   林修睿本想自己来背老夫人的,但见顾怀瑜厌恶的眼神投过来,又心虚般地默默收回了手。想来祖母也不愿意让他来背。   一场急雨来的快,去的也快,天上的云还未散去,但光线亮了不少。   檐角挂着的水珠滴下,砸落到地上的小坑里,溅起零星的水花,雨后地气被蒸起带着一股子泥腥味,张氏总觉得有些心烦气躁,像是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斜斜看了一眼提着鸟笼子正要出门的林啸,心道:难道是老爷今日会出事?   思及至此,她赶忙开口叫住林啸:“老爷,你今日还是留在府中吧,我这一直心绪不宁的,感觉不大好。”   林啸摆了摆手,无谓道:“那可不成,我和人约好了的!”   张氏顿了顿,刚想继续劝说,一个熟悉的人影就快步踏进门来,白嬷嬷眉心紧蹙,神色有些严峻。   没等张氏询问就直言来意:“奴婢奉老夫人命,请王爷王妃一道去一趟浮香院。”   张氏略带疑惑,问道:“出了何事?”难道是湘儿熬不过去了?林湘受伤那样子,张氏看了一眼后就不敢再看第二眼,只是隔日派丫鬟过去照看着,伤势也只是从丫鬟口中听说过。   白嬷嬷有些难以启齿之状,但这事终究也是要让王爷王妃二人知晓的,索性压低声音道:“方才老夫人去浮香院看望郡主,却发现世子也在里头……”   话说到一半,就被张氏打断:“我还当是什么事,睿儿去探望湘儿,不是很正常的吗?”   白嬷嬷顿了顿,继续道:“老夫人去的时候,世子与郡主……正在床上厮混。”   张氏面色一变,一把攥紧了衣袖,耳朵上挂着的耳坠溜进衣领里,凉的她整个人一颤。   林啸甚至惊的鸟笼都掉到了地上,他那只宝贝鸟儿扑闪着翅膀,羽毛落了好几根,他也未察觉,与张氏对视一眼后,抬脚便向浮香院跑去。   半道上,便遇到了前来知会他们直接去寿安院的映雪。   随着映雪低声将白嬷嬷走后的事细细讲述了一遍,林啸向来挂着笑的脸逐渐沉了下来,他一向不怎么管府中的事,对这个儿子引以为傲,昨日才和好友吹嘘过林修睿如何天纵奇才,今日他就捅了篓子,这不是赤裸裸的打脸吗。   而张氏则神情莫辨的跟在后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寿安院,古朴大气的房间内静谧无声,安静到落针可闻,厚重的檀香味压在众人心口,往日若闻得神清气爽,这会子倒像是压了一座大山,沉甸甸地。   “周府医,祖母情况如何?”顾怀瑜看了一眼阖眼躺在床上,脸色越加惨白的老夫人,焦急问道。   周府医叹了口气后起身,颤颤巍巍地说:“情况不大好,脉象紊乱无章,且越来越弱,怒火攻心,肝气郁结,一口淤血堵在了心口,才导致昏迷不醒。”   顾怀瑜蹙了蹙眉:“可有什么好法子?”   周府医低头缓道:“老夫人年纪大了,我没有万全的把握,若是稍有不慎,这淤血入喉阻了呼吸,后果不堪设想。”   林修睿立在稍远处,听周府医如是说,后背处已经出了一层细密的汗,刺得伤口处钻心的疼,但比之这个,更让他受不了的是,若老夫人就这般去了,今日之事一定瞒不住,一旦传了出去,对他而言便是致命的打击。   与妹乱伦,气死祖母的骂名会伴随着他一生!从此,仕途无望,王府的声誉也会毁于一旦。届时,面对天下人的不耻嘲笑,他该如何自处。   顾怀瑜咬了咬牙道:“还望周府医能够竭尽全力。”   周府医却是为难,老夫人如今这般昏迷不信,想要将淤血化开,只能灌药进去,但她脉搏渐弱,又不可用虎狼之药,若药效不够,也化不开淤血,如此一来,就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二房的江氏和林修言几乎是与林啸夫妻前后脚到的,房门一开,所有人阴沉的脸出现在林修睿眼前,他捏了捏手心,分明觉得每个人扫过他的目光都带着一股鄙夷。   在这件事发生不久,林修言安排在府中的人便已经向他禀明了所有的情况,早在丫鬟来报信之前,林修言便已知晓了全部缘由。   在询问过老夫人的状况后,林修言才寒着脸看向林修睿,虽祖母平日里较为偏爱林修睿一点,但林修言一直记着,父亲去世后,林啸袭爵,张氏对着自己母亲那般颐指气使,林湘的出言讽刺。   在这时候,也正是这个老太太,不顾张氏的脸面,将老王爷留下的大半数财产,分给了二房,若非如此,他也没有机会另谋生路。   或许也可以理解成,老夫人是怕大房一旦掌权,他们二房孤儿寡母的日子便不会好过,倒不如分家出去,有一大笔银子,自己当家作主来的好。虽没了王府倚仗,但好过看人脸面乞活。   林修睿正忧心着自己以后的仕途,也怕这件事被二皇子知晓,目光扫过屋内的众人,恨不得把那个去通知二房过来的丫鬟掐死在当场。越多人知道,这事越不好隐瞒!   特别是传到了二房耳朵里,他与林修言向来不睦,只怕他会迫不及待将此事公之于众。   正出着神,眼前忽然一暗,林修言已经闪身至他跟前,抬手就给了林修睿一拳:“畜牲不如的东西!”   林修睿脸颊一阵剧痛,唇角已然撕裂,他舔了舔压槽,吐出一口碎牙,想也不想便挥拳还了回去。   从跟着二皇子起,就不曾有人对他这般无礼过,再大的官也要给他三分薄面,更别说林修言只是一介白丁。   奈何他背上有伤,行动间总是撕扯得疼,挥拳出去的力道也颇为受阻,几乎是在瞬间,已经被林修言踹了出去,砸到墙角的花几摔倒在了地上,将想起身,盛着兰花的白釉瓷瓶从花几上轰然落下,重重砸在头顶之上,鲜血顺着眉眼蜿蜒而下。   张氏尖叫一声,猛地扑了过去,心疼地用帕子捂住林修睿的额头,扯着嗓子冲林修言大喊道:“你在干什么!孽障!”   林修言转身:“孽障的不是你儿子吗?”   他这一脚用了十足的力量,正中林修睿的心窝处,又加上被花盆砸一下后,林修睿就跟一条死狗一般,侧躺在地上好半晌回不过气,头顶满是泥土,衣袍散乱,简直狼狈不堪。   张氏心痛至极,一边将他扶起,一边哭喊着破口大骂。   “吵什么吵!”顾怀瑜不耐的出声,眼神如剑般扫过张氏。   张氏浑身一震,不自觉停下了哭声,她心里诧异,居然被这么一个小丫头唬住了。   府医低垂着脑袋,暗暗叫苦,老夫人现下情况紧急,自己束手无策,再一听这几人说的话,便觉得自己摊上了大事,只能放低了呼吸,尽量减轻自己的存在感。   仰面躺在床上的老夫人动了动,竟是噗的一声,又呕了一口淤血,面色随之变得更差,顾怀瑜赶忙上前,将她扶起靠在自己身上,污血沾上了裙子也不管不顾。   她心中愧疚难当,只盼着老夫人能早点好起来。   府医稳下心神,重新上前替老夫把脉,随即脸色微变,额上沁出了一层毛汗。   “怎么样!”   府医摇了摇头,根本无从下手,只能先行开了固本培元的方子,又让老夫人含了参片。情况越来越不好,林修言看着面若金纸,似又迅速苍老下去的老夫人,脑中忽然闪过一个人。   忙对着随行小厮道:“拿上我的牌子,立即请陈二公子过来一趟!”   小厮不敢耽搁,领了牌子后便跨着大步跑着去了陈府。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小厮便领着陈渊进了门,见屋中众人神色各异,地上一滩淤血,陈渊也不耽搁,伸手探了探老夫人的脉象之后,又扒拉开眼皮看了看,脸色微变,立即从袖口掏出裹扎在布条中的银针。   “去熬一碗参水,切记,只需要根须即可。”他一边对着老夫人身上的重穴施针,一边道。   几处人体大穴,轻易不敢乱扎,周府医在一旁看得是心惊肉跳,稍有不慎,手错分毫,这后果是无法承受的!但见陈渊面不改色,下手稳且准,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便闭上了嘴。   足足用了一个时辰,陈渊才收回手,期间老夫人又呕了一大团乌黑的血块,惊得屋内众人心都紧了。   府医在一旁看着,眼睛却是越来越光亮,他怎么没想到,刺激穴位使幽门紧缩,利用胃部蠕动,刺激食道反流,来冲出血块。   “好了,将此方拿去抓药吧。”陈渊吁了一口气气道:“不过,在老夫人醒来后,万不可再受刺激,不然连我也回天乏术。”   顾怀瑜松了一口气,接过白嬷嬷手中的湿布巾,将老夫人嘴角的污渍擦拭干净之后,才缓缓将人放到床上。   这时,林修睿却忽然开始发起抖来,鼻翼却微微张开,气息粗重,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快速变换着。   林修言目光闪了闪,道:“还请陈公子为世子包扎一下。”   林修睿对于自己为何这般模样心知肚明,因此有些心虚被人看出问题,张口就道:“不必!”   张氏在一旁急得抹眼泪,生怕林修睿就出了问题,忙道:“那便先谢谢陈公子。”   最终,他还是拗不过张氏,随着陈渊去了偏间包扎。   用了药之后,老夫人情况渐渐稳定下来,留了江氏与张氏在一旁伺候着,其余人便出了门外。   林修睿依旧怕被人看出端倪,是以,一出了寿安院后,便捂着心口走了。   看着他脚步虚浮且慌乱,陈渊回过头,看向林修言,欲言又止。   “今日多谢陈公子仗义相救。”顾怀瑜在一旁欠身道:“事发紧急,若有失礼之处还望公子见谅。”   陈渊躬身还礼:“顾小姐多礼了,行医救人是我此生一大乐事,能再次拿起这银针,我还得多谢二位。”这些日子,他简直被王氏吵的烦不胜烦,甚至为了让他答应婚事,还将他锁到了房内,陈渊不想多辩驳什么,也懒得与她争论,无所事事就开始怀念以前,还好,在自己疯之前,他被林修言派人请了过来。   顾怀瑜见他吞吞吐吐似有话要说,便开口道:“陈公子若是有事但说无妨?”   陈渊想了许久,怕是自己生了错觉,便摇了摇头。“无事。”   一路送了陈渊出门,顾怀瑜才叫住林修言:“大哥,我有事要与你说。” 第61章   二房林府,不似荣昌王府那般巍峨,但被江氏打理的很是妥当,处处松竹翠茂,院中花团锦簇,刚落过的雨沿着花瓣砸到地上,带起幽香一片。   厅内,林修言把玩着手中的瓷瓶,听顾怀瑜把话说完之后,眉心渐渐紧蹙起来。   前几日绿枝将此物交到他手中的时候,他便有些不太好的预感,香积山的窝点已经被剿,里头的数额庞大的赤隐散也被悉数销毁,那几船货物也在秘密监视中,忽然出现的赤隐散,究竟是从何而来?   孙明德将这东西带到盛京,林湘与林修睿皆已在短时间之内沾染上,那么,下一个呢?或许很快,就会出现!一旦发散开来,后果不堪设想!   “那孙明德现在何处?”   顾怀瑜抿了口清茶,缓缓道:“已经让陈青抓起来了。”从孙明德将药拿给林湘之后,顾怀瑜便吩咐了陈青随时看着孙明德的动向,果不其然,林修睿与林湘事发不久,孙明德便收拾了银两准备逃跑。   林修言手指一紧,将药紧握在了手心,沉声道:“去将人带过来。”   “是!”暗处忽然闪出一个人影,抱拳一握后便又消失在了墙角暗影中。   屋内复又恢复寂静,顾怀瑜手指沿着茶盏边沿滑动,如果当日不明白这赤隐散究竟是做何用,如今看到林湘与林修睿那般模样,心里也逐渐有了谱。   只是这东西出现的太过突然了,若真如自己所猜想的那般,上一世没有宋时瑾与林修言从中干扰,应该会造成无法估量的后果才对。   翻遍了脑海中所有记忆,顾怀瑜可以确定,赤隐散,是这辈子才出现的东西。   万物之存必有因果,就如林修睿与林湘如今的下场,是因为她重生而来的报复,所有的事已经偏离了上辈子发生的途径,那么,赤隐散的出现,是因为什么?这其中的变数又是谁带来的?   林修睿?不可能,他没有那么大的作用。   顾怀瑜正想的出神,忽然余光处一暗,眼角瞥见一个修长的人影,正缓步而来,下意识的偏头望去,指尖霎时间顿住,怔愣当场。   见她失神,宋时瑾嘴角轻轻一挑,唤道:“怀瑜。”   他的声音有些低沉,含着一丝明显的愉悦,上扬的尾音,挠得人耳膜微痒。   顾怀瑜不知觉的动了动耳朵,回过神来习惯性地唤了声:“宋大人。”   宋时瑾脚步顿了一息,对这三个字颇有不满,他宁愿顾怀瑜唤他二狗子,也不想如此生疏的称呼从她口中说出。   思索了半分之后,他道:“我以为,凭你我之间的关系,是不用那么客气的?”视线落到顾怀瑜脸上,不辍分毫,随后笑问:“你说对吗?”   顾怀瑜微怔,自从那天林修言将她从宋府带离之后,时隔多日,这还是二人第一次再见面,莫名地,她有些心虚地看了一眼林修言,就怕他忽然想起什么。   干脆点了点头,飞快改了口:“宋……时瑾。”   自动忽略前一个字,宋时瑾应了声,便听林修言在一旁道:“你怎么来了?”   宋时瑾颇为自觉的择了张凳子坐下,不知有意无意,这位置偏要离顾怀瑜稍近一些。   “来不得?”他道。   瞥见他几不可察的动作,林修言眉梢动了动,随即若无其事道:“来得正巧,还免了我命人去请你。”   宋时瑾问道:“何事?”   将那瓶赤隐散递到他手上,林修言才将所有事情经过复又讲了一遍:“孙明德我已经派人去带过来了。”   宋时瑾顺手端起面前的茶喝了一口,敛声道:“如此,少不得要去一趟沧州了。”   盛京的一切皆有人盯着,这东西自然就是孙明德从沧州带来的。或许能顺着他这条线,拔出远在沧州的毒瘤。   二人低声的交谈不时传入顾怀瑜耳中,宋时瑾离得很近,呼吸间,淡淡的沁香味从他身上传来,熟悉地让顾怀瑜有些不自在。   回去后她曾仔细回想过当日宋时瑾抱着她说的那些话,越想越是诧异,当时不觉,后才分辨出,竟有一丝缱绻至深情的味道。   这个发现,扰得顾怀瑜心思有些杂乱,这会子,闻到那股似竹若松般清雅的味道,耳根处莫名有些痒。   顾怀瑜抿了抿唇,抬手将耳旁碎发拢至耳后,想要拿起刚放下的茶盏缓解心情,手却摸了个空。   旁边瓷磬声响,顾怀瑜眉心处跳了跳,眼睁睁看着釉白的茶盏缓缓接近宋时瑾的唇,喉结上下滑动,没来由地顾怀瑜垂下手,捏了一把自己的裙摆。   说话声停顿,林修言抬眼就见他这个一向镇定的妹妹,双颊渐渐攀上薄薄的粉色,眸带心虚,再看了一眼好整以暇喝着茶的宋时瑾。   心里哐当一声,我林府是缺你一碗茶还是怎么的?   似乎读懂了林修言眼里的意思,宋时瑾面含笑意,扬了扬眉道:“今年这茶,不错。”   就在这时候,林修言安排出去的人闪身进了屋子,拱手躬身道:“主子,人已经带回。”   林修言站起身来,道:“走吧,一起去看看。”   阴暗的屋子里,门窗都上了锁,孙明德手脚皆被捆住,嘴里塞了一团破布,眼睛上覆着一条黑布巾,听到门响的瞬间,跟虫子似的在地上蠕动了两下,顶着墙坐了起来。   眼前黑暗一片,听到有几个人的脚步声在缓慢靠近,他嘴巴被堵着,无法言语,只能发出呜呜地声音。   林修言挥了挥手,翟墨便上前扯下孙明德眼睛上的布条和口中的破布。   孙明德虚了虚眼睛,眼睛被蒙了这么久,骤然得见光明,让他有些无法适应。   “你们是谁?为何要抓老夫!”好容易才适应,孙明德张口就道。   宋时瑾仔细端详了一眼这个老头子,忽然抬脚上前,捏住他下颌处雪白的胡须,用力一扯。   孙明德瞪大了眼睛,倒抽一口凉气,自从染上赤隐散之后,他怕被人认出来,索性将自己装扮地老了二十岁,变成须发皆白的老翁,这么久了,连自己都差点忘了,自己是戴着一张虚假的脸生活。   丢掉胡须,宋时瑾徐徐道:“你是何人?”   他退开后,孙明德才看到靠近房门处的顾怀瑜,心里一紧,赶忙道:“草民孙明德,沧州人士,是被世子请来替林湘小姐看病的,若不信你们可以问问那位小姐。”   翟墨将从他细软里搜到的打量赤隐散带了进来,林修言沉声问道:“东西哪来的?”   孙明德惊得又往墙角缩了缩,见势不好,屈着腿趴在地上,头抵着冰凉的地板,颤颤悠悠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我不是故意将这东西给那小姐的,是她,她疼的受不了了,求到我面前来的!”   看到顾怀瑜的当下,他便自以为找到了为何被抓的理由,自己将这药带到王府,还给了那位公子和小姐同食,现在人家发现了,找上门来了!如今也只能将这件事往林湘身上推,自己才能保住性命。   “老夫,不,草民本来不想答应的,但是林湘小姐大发雷霆,说若是不给她,便要了我的命。”   在地上连连磕了好几个头,孙明德继续道:“至于世子,我不知道,或许是林湘小姐给他的,大人,饶命啊,草民真的是无心的。”   他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一通讲,好半晌没有听到人说话,壮着胆子抬头,却见房中三人皆面无表情看着自己,随后,那个白衣公子才道:“你给了谁我暂且不管,我只问你,东西是哪里来的?”   孙明德愕然的张了张嘴,难道自己猜测错了?随即老老实实回答:“是草民从沧州带来的。”   “你给过多少人?”   孙明德想了想:“草民带的少,自己都不够了,所以只给了林小姐几瓶。”   “卖药给你的人,你认识吗?”林修睿松了一口气,接着问。   孙明德点了点头,有些羞于启齿,吞吞吐吐道:“认识,是一家花楼的老鸨,草民给她瞧过几次病,一来二去,也就……”他在沧州颇负盛名,知道他名号的大都是大富人家,孙明德拎得清这些有钱人的思想,素来是附庸风雅,一个不问世事的世外高人,比坐堂行医的大夫受欢迎多了,因着这点,他骗了不少银子。也结交了好些人。   沽名钓誉,不外如是!林修睿也是倒霉,病急乱投医,把这个祸害给请到了府上。   话音将落,便见孙明德忽然躺到地上,双腿乱蹬,将背抵在地上死命的摩擦,涕泪齐涌,声音打着颤:“求求你们,给我一点药,好痒,我全身好痒。”   顾怀瑜蹙眉看着,原来道骨仙风,如今狼狈如此,不禁问道:“他怎么了?”   宋时瑾抬脚靠近,解释道:“毒发了,这东西若长久服食,成瘾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如他这般,全身奇痒难耐,痒意自五脏六腑传入血液,若非此刻他手脚被捆,已将自己抓的肠穿肚烂。”   顾怀瑜咂舌,时间竟有如此阴毒之物,也不知这东西是谁造出来的,简直歹毒。   孙明德背靠着地,不停将自己推在地上摩擦,见林修言缓缓靠近,祈求道:“求求你,给我点药。”   林修言看着他,道:“我给你个机会,不过你得帮我办件事。”   孙明德哪会拒绝,想也不想便道:“好,好,你快给我,杀人放火我都替你做。”   林修言半阖着眼,见孙明德吸药过后那副贪婪饕足的模样,厌恶地撇开了视线。   出了门,宋时瑾才淡淡开口:“着人带着他回沧州,将与那老鸨有关的人挨个探查,一个人都不能遗漏。”   现在他可以确定的是,幕后黑手属二皇子,但有多少人参与其中,又有多少个尚未发现的窝点,外头到底流通了多少货物,这些,都是眼下必须要解决的。赤隐散一旦发散出去,将会给大周,带来致命的打击。   比起对付二皇子,现在首要的还是要彻底将这些东西销毁。 第62章   林修言点头,派了人将暗房内的孙明德看守起来,便先一步离开去安排后续事宜。生意之人,自有一套打听消息的方式。林修言所涉颇广,手下有一行,专事包打听,想来,不出三五日便能有个初步的结果。   人一走,院子里便只剩了顾怀瑜和宋时瑾二人。   阴暗了半日的天终于放晴,太阳破开云层,洒下漫天斑驳刺眼的光,雨霁天青风带着略微湿润的水汽卷起顾怀瑜的发梢,飘然若仙。   宋时瑾站在稍后一点的位置,就那么细细瞧着她,不肯错过每一处的细节。   她站在光影里,刺目而又灼眼,有那么一瞬间,他竟觉得她离得好远。   垂在腿边的手动了动,发丝绕上修长的指,柔软到不可思议。宋时瑾想,约莫是太过在乎,这种患得患失的感觉,真的不好!   顾怀瑜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愣在了原地,直到他将发丝拢到她耳后,温热的指尖无意间勾过她的耳垂。   顾怀瑜不自觉的耸了耸肩,以期赶走这股子挠心的痒意。   “头发上有东西。”宋时瑾收手,语气一派淡定自若,藏在袖口的指尖却是揉了又揉。   “哦。”顾怀瑜垂下眼,避开他有些灼人的视线,也不揭穿。“我……”   “你……”   顾怀瑜微微笑了笑:“你先说吧。”   宋时瑾薄唇轻抿,半晌后,似随口道:“陪我走走吧。原来去过的好些地方,我都找不到了。”言罢,宋时瑾低头看着她,眸中有一丝名唤紧张的情绪一闪而逝。   顾怀瑜怔了怔,似看懂了他眼中的情绪,缓缓开口,道:“抱歉……”   说不出的失望,似山海崩塌席卷而来。   “是我唐突了,还总以为是儿时,忘了……”话未说完,就被顾怀瑜打断。   “改日吧。”顾怀瑜笑望着他:“祖母还病着,我不放心,也正好将上次打的络子给你。”   握紧的手松开,又握上,宋时瑾嘴角渐渐上扬,语气不复方才的失落:“我还以为你忘了。”   “没有。”顾怀瑜道:“只是许久未做,手有些生了,废了我好多丝线呢。”   “我赔你?”他笑道。   “好啊!”顾怀瑜随口应下。“那我便先回去了。”   说罢,顾怀瑜就转身,将将跨出去一步,手腕又被人拉住,“什么时候?”   顾怀瑜回头就撞上他的视线,“等祖母醒来再说!”   “好,我等你。”甘之如饴。   登宵阁内,林修睿拖着满身脏污回了房间,他头上还挂着厚厚一层泥土,发丝散乱,嘴角处一片淤青带血。   春鸢与冬雪对视了一眼,取了药又吩咐人去备水之后,双双踏入了房内。   “世子。”二人齐齐福身,声如黄莺,灵动好听。   林修睿正是狼狈模样,见二人一进来,面上闪过不虞,厉声道:“出去,谁让你们进来的。”   春鸢却道:“奴婢见您受伤了,特意来替您包扎。”   “不需要,滚出去!”林修睿正是药后烦躁之时,见二人这般不懂脸色,当即沉下了脸。   “可是……”冬雪委屈地说道:“老夫人特意嘱咐过奴婢,要好好服侍您的,若是奴婢们失了职,老夫人怪罪下来……”   一听她们将老夫人搬了出来,林修睿倒是不太好继续赶人了,他现在还怕着,祖母若是有个好歹,自己就算是完了!   那两个丫鬟也是意志坚定,无论林修睿眼神如何似刀般扫来,就是巍然不动,厚着脸都要呆在屋内。   原因无他,现下二人已经被老夫人赐给了林修睿,这辈子也不可能再寻了姻缘嫁人,还不如好生想想,怎么将世子的注意吸引过来,为自己谋个好前程。   正僵持着,便有下人抬了热水进门,林修睿背后的血迹已经有些干涸,衣料发硬黏在身上,极其不舒服。又因被打一顿之后,伤势加重,自己没办法清洗,他可是记得,林湘伤口腐烂,就是因为没有将血污清理干净的缘故。   索性也不再拿乔,道:“过来,伺候我沐浴!”   春鸢与冬雪齐齐抬眸,眼中惊喜难掩,忙娇软着身子福了福礼,开始剥去他脏得没眼看的衣服,撕下与后背粘连的衣服时,林修睿疼得咬牙,那感觉,跟被剥了一层皮似的。   沐浴之后,上药之时,又是一番生不如死,林修睿却无暇顾及,他趴在床上,任由二人柔弱无骨的手缓缓按着后背,思绪渐渐飘到了事发之时。   老实讲,林湘如今那副样子,不论是出于哪方面,自己都不可能对她生得起那种心思。   若说是嫌弃,他不想承认。若说是心疼,可就是因为心疼,自己也不可能在她伤着的时候办那事!   且赤隐散也不是他第一次服用了,那股子飘然欲仙之感并不能留存多久,所以才会让人那般着迷,一次又一次的想去回味。   再有前几次服用都未产生过身体燥热,产生幻觉的迹象。这样子怎么瞧都不像是赤隐散的功效,反而像是中了那男女欢好催情之药。   他可是还记得,当时林湘摸上他的时候,他分明是瞧见,她的脸,她的身子已经是完好如初了。鬼知道在清醒的那刻,见到满身是血的林湘,不着寸缕地贴着他,自己心里吓成了什么模样。   口中依稀还有腥臭伴着苦味,那是林湘伤口上的味道。   打了个寒颤之后,林修睿又将今日一早起来到事发之时的一切细细回想了一遍,脑中忽然灵光一闪。   林修睿猛地坐了起来,吓得身后二人连退两步,还以为弄疼了他。   所有事情与往日无二,唯一的不对劲,就是出现在撞到他的那个小丫鬟身上。   他当时还奇怪,自己今日并未让女子近过身,林湘为何要说他身上有股脂粉味,只是他当时急着要用赤隐散,并未过多的去想,还道是林湘疑神疑鬼。   如今想来,也正是在闻到了那股味道之后,自己和林湘才变得那般急躁的!   只可惜,那小丫鬟当时低着头,自己也没细看她长得什么模样,府中的下人都是穿的一样的丫鬟服,只有各房各院的大丫鬟是另外的样式,但那个小丫头也未着大丫鬟服饰,如此一来,更不好寻了。   倏然间,他想起,那丫鬟行色匆匆撞过来的时候,身后就是漱玉阁!   脑中隐隐察觉到什么,这种事,依照张仪琳那般没皮没脸的性子,不是做不出来!   林修睿眼中厉芒闪过,咬牙切齿念道:“张仪琳!”若真的是你,我便要你不得好死!   正当时,张仪琳穿红着绿施施然而来,甫一瞧见林修睿赤膊坐在床上,而那两个狐媚子就站在他身后,当下就有些不大高兴起来。   “表哥……”   话音未落,林修睿忽地从床上弹起,新仇旧恨压到一起,让他恨不得一把捏死张仪琳。   他这样想,也这样做了,林修睿用力捏着张仪琳的脖子,眼中淬着毒,声音带着刀:“是不是你做的!”   老夫人气吐血这事,张仪琳还未得到消息,是以被林修睿掐着脖子,她也懵了一下,涨红着脸死命抠着扣在脖子上的手,声音断断续续:“你…在说……什么!”   林修睿粗粝的手渐渐用力,掐的张仪琳喉咙发出咯咯的气声,他一把扯过她,几乎将她提得双脚离地,“说!药是不是你下的!”   张仪琳心里腾地一下,她是叫了巧儿下药来着,不过不是现在,而是叫巧儿寻个夜深人静,单独只有林修睿的时候,怎么她这么快就动了手。   “不……不是我,表哥……你放开我。”   林修睿根本不信张仪琳的话,这个女人,满口胡话,根本没有一句能信的。他暴虐地看着张仪琳,手臂青筋暴起,眼瞧着张仪琳双目涨红已经开始翻白眼。   春鸢与冬雪咽了咽口水,只觉得自家的脖子也被掐住了,没来由的呼吸开始不顺畅起来。   就在张仪琳感觉自己快要死的时候,只听门口传来一声:“睿儿!你在干什么。”林啸踏着沉重的步子,走了进来。   林修睿正是怒火冲头的时候,管他谁来,都打定了主意要掐死张仪琳再说。   林啸见事不好,只能上前来拉林修睿,可见他竟看都不看自己一眼,手上力度未减,而张仪琳已经呼吸渐弱,赶忙拦腰踹了他一脚。   正巧,踹到林修言踢过的位置,刺痛如利刃般刺入腰间的皮肉,林修睿整个人一软,踉跄两步丢开了张仪琳。   嘭的一声,张仪琳整个人软塌塌地躺到了地上,林啸皱着眉,对春鸢道:“去瞧瞧。”   春鸢瑟缩了两下,暗道命苦,还是踌躇着上前,先是伸出手推了推,见没反应,赶忙又探了探鼻息。   还好,还有气!   若是真的死了,春鸢与冬雪可是亲眼瞧见世子杀了人,只怕也是小命不保!   “还有气。”她看着林啸道。   林啸重重喘了一口浊气,“抬下去,叫府医看看。”   人退出去后,冬雪还小心的带上了门。没了外人后,林啸才上前,将林修睿扶了起来。   “你这是怎么了?今日怎么净做些糊涂事!”   林修睿连连喘息,在被林啸踢了一脚之后,可算是回过了神。   这些日子他越来越按捺不住自己的脾气了,稍有不好,便会出手打人,就在刚才,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掐死张仪琳!   现在回想却是有些后怕,祖母还躺在床上生死未卜,林湘那里的烂摊子还没处理,若自己真的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掐死了张仪琳,这般接二连三的错,只怕是再也兜不住了!   “没事,爹!”林修睿颓然地抓了一把自己未干的头发,道:“我也是气急了才会如此,以后不会这样了。”   林啸虽不怎么管事,可事情轻重还是分得清的,便问道:“那林湘那事,你怎么说?”   林修睿额边青筋跳了跳:“若不是张仪琳下药,我根本不会做出此事,她可是我妹妹!”   林啸啧了一声:“捅了这么大篓子,可怎么办啊!”   “我有分寸的。”林修睿正了正神色,再抬头,已是往日那般志在必得。   张仪琳,必须死! 第63章   自那日过后,整个王府似乎陷入了死寂沉沉之中,任凭林湘在房里如何跳脚,出言威胁也好,破口大骂也好,都暂无人去管,只是苦了浮香院中的丫鬟,得时不时受她阴晴不定的折磨。   张仪琳脖子差点被扭断之后,差点没醒过来,如今也是成日里虚弱的躺在床上,养着伤,也不敢再去招惹林修睿,她心里清楚明白,林修睿想让她死,并不只是威胁而已。   而林修睿,约莫是心虚亦或者在做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也是少有得见。   呕出那团淤血后,老夫人的情况日渐稳定下来,脸上青灰衰败之色褪去,逐渐有了红晕,喂饭喂药也知道张嘴,只是依旧昏迷不醒。   府医日日候着,在寿安院与漱玉阁来回的跑,问情况也只说,不日便会醒来,这个不日是多久,谁也不知道。   日子就这样在压抑且诡异的平静中缓缓流逝。   六月的娇阳如火般炙烤着整个盛京,寿安院中树荫茂密,倒不算是太热。药香味取代了檀香,充斥着整个屋子。   江氏守在老夫人床前细心伺候着,喂了一碗药下去之后,本无声息的老夫人却突然咳嗽了起来,江氏大急,忙将老夫人扶起靠在自己身上,顾怀瑜搁下手中的药罐,取了张帕子轻轻地擦着老夫人嘴角。   等缓过了劲,见老夫人还是未醒,又将人小心的放到床上。   “怀瑜,你去歇会吧,辛苦熬了这么几日了,仔细累着。”江氏看着她轻言轻语道。   顾怀瑜摇了摇头,也压低了声音:“我不累的,二婶,这里有我看着,你先去躺会。”老夫人大概是这王府之中,唯一一个对她好的人了,却因为自己的失误,成了这样,心痛愧疚难当,不看着她醒来,顾怀瑜良心难安。   江氏叹了口气,拉着顾怀瑜的手拍了拍:“好孩子,辛苦你了。”这些事本该是张氏分内的事,她自己不来,倒是让顾怀瑜全给担了下来。   眼下老夫人这情况,约莫是还有的熬。这五日以来,也就林织窈和顾怀瑜换着来看顾着,张氏那个没心肝的,每日也就出现一会,假模假式走个过场,不引人话柄也就罢了。   原来江氏不喜长房的人,是因着自己夫君死后,可谓尝尽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初见顾怀瑜与张氏长得那么相似,只以为她心性也如张氏那般,是个势力的。   可如今瞧着,顾怀瑜与长房那两兄妹并不亲热,倒是与自己儿女关系走得很近,且行事作风也同那几人大相径庭,这么几日朝夕相处下来,江氏倒是对顾怀瑜生出了几分心疼。   她的孩子没了爹,但有娘与兄弟姊妹互相依靠,顾怀瑜有爹娘兄姐,却等于没有。   “照顾祖母,应当的。”顾怀瑜笑道。   两人正细细的说着话,躺在床上的老夫人指尖动了动,片刻后幽幽地睁开了眼睛。   顾怀瑜垂眸一望,惊喜道:“祖母,您醒了!”   老夫人颔了颔首,侧头望着江氏与顾怀瑜,缓缓道:“这几日辛苦你们了。”因着好几日未曾开口说话,她声音有些沙哑粗粝。   “娘这是哪儿的话,都是媳妇该做的。”江氏并不邀功,只是高悬着的心落了地,高兴的说:“您能醒来便是极好。”   老夫人吁了口浊气,依着江氏的手轻拍了两下,随后半阖上眼皮,敛去眼中沉思,心里那股凉劲盖过了六月的炎热。   世人皆知,久病床前无孝子,她近些日子可算是真真的体会到了。   老夫人自认平日里虽不怎么喜欢张氏,可从未苛待过她,那些个婆婆磋磨媳妇的手段,一样都不曾对她用过,对待长房的子女也比二房上心许多。   可换来的是什么呢?漠视,对,就是漠视!   卧床这些日子,自己虽未醒来,但耳朵里还是听得到外头的声音。长房守在自己床前的除了顾怀瑜再没有旁人,林啸她不指望,本就是个没心没肺的,张氏每日只来转上一圈,事情一样不做,林修睿甚至连一次都不曾出现,倒是二房一干人,很是让她意外且动容。   分家之后自己没怎么过多的照拂他们,近些年走的也不算太近,至多也就是逢年过节聚在一起用顿饭,自己病倒之后,倒是全仰仗了他们。   连七岁的林子谦,也知道来看看她。   透骨酸心,不外如是!   许久,老夫人道:“去把人给我叫来。”她可是没忘记,还有林湘的事没处理!   顾怀瑜柔声劝道:“祖母,您才刚醒,现下养好身子才是要紧。”   老夫人摇了摇头,自己的身子自己知晓,当时情况虽急,也是因一口浊气吐不出来,憋了过去,如今一醒,便觉得没什么大碍,依旧是叫人去唤了张氏一行过来。   没别的,老夫人看着她依旧打扮的花枝招展的样子就心烦,自是好一通斥责,若非当时是她提出舍不得将林湘送走,如今也不会惹出这等祸事。   张氏听得是冷汗涔涔特,特别是老夫人说道,林修睿会因为这件事断送了仕途,她才惊觉,事情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   跪了半个时辰听训后,张氏才虚浮着脚步从寿安院出来,抬头看了一眼晃得人眼晕的太阳,脚尖一转,向着登宵阁而去。   她必须去找林修睿问清楚,对于这件事他到底作何打算!可不能就此一蹶不振下去!   路途不算太远,绕过一片花团锦簇的小花园便是,蜿蜒的抄手游廊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黑沉一片,似领着张氏走上一条不归之路。   忽然,一只野猫从旁边的雕花立柱后窜出,对着张氏呜呜叫了几声后,转身便逃进了树垄里。   张氏心里那股子不祥的预感,越发强烈了些,连带着心跳都有些滞塞。坠着东珠的绣鞋踏在青石砖上,脚步声轻响,临到了,张氏却有些踌躇了。   登宵阁内鸦雀无声,屋内屋外的下人都被撵到了外墙处,这会子一堆人正靠在墙角的暗影里,躲着太阳,见张氏一来,立马站直了身子,齐齐低下头。   春鸢赶忙迎了上去,殷勤地说:“夫人,这么热的天儿,您怎么过来了?”   瞧着这番景象,张氏蹙了蹙眉,厉声道:“不在院内好生伺候着,都跑到这里来躲懒,一个个都不想要命了?仔细你们的皮!”   春鸢心惊了一下忙道:“夫人冤枉,世子今早起便将院中下人赶了出来,不许人进去!”   “为何?”张氏不解。   春鸢摇头:“奴婢不知,世子这几日都是,不让人近身,甚至连院门都不许人靠近。”   “怎的不早日来禀告?”张氏问道。   春鸢抿了抿唇,显然是林修睿吩咐了,不许去说。   昏暗的房间内,林修睿侧躺在榻上,脚旁的凭几上已经摆了一个空掉的瓶子。   心情越不好,他就对赤隐散的依赖越强,他自己心知这样下去不行,也曾尝试过服用解药,可根本无用!   毒发之时身体内的恶痒虽然不见了,但那股子对赤隐散的迫切,却不减分毫,就如同在一个饿了十天半月的乞丐面前摆了满满一盆子肉,是根本无法抵挡的诱惑。   这样想着,那股挠心挠肝的感觉又从心底涌起,林修睿颤抖着手,从玉枕旁又拿过一瓶,抖了一大团在掌心处,刚放到鼻下准备用力吸气。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外头的阳光斜斜刺入,张氏瞧了一眼便在门口顿住。   “娘。”林修睿停下动作,忙将手藏到了身后,吞咽了一下嗓子,心虚道:“你来干什么?”   张氏却是忽然回过神般,匆匆踏进房内,一把将林修睿的手从背后扯出,扬声问道:“这是什么?”   林修睿鼻子抽动了一下,瞥开视线:“没什么,止疼的药而已。”   如珠如宝疼爱着长大的儿子,就是撅个屁股她都知道他要拉什么屎,有没有说谎,自然是瞒不过张氏的眼。   她声音陡然拔高:“你老实告诉我,这是什么?”   “说了是止疼的药粉!”林修睿忽然爆起。“你怎么那么烦!”   话音砸在寂静的房中,二人齐齐怔住,都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种话。   倏地,张氏红了眼眶,口中依旧是不退让:“这是什么?”   “止疼药!”还是这般回答。   “你不说是吧!”张氏看了一眼玉枕旁放着的瓶子,趁林修睿不察,忽然蹿了过去,打开盖子就要往嘴里倒。   “你疯了!”林修睿一把拉过张氏的手,将她手中的瓶子抠出来。   他自己染上后才知道,后果有多严重。   暴虐易怒的情绪,几乎将他整个人都控制住了。而且还不能停,只能继续用,这样下去,就是一个恶性循环,越用情绪越不稳定,越不稳定需要的剂量就要加大。   他已经从一日一次,到如今一日一瓶了!   所以,无论如何,不能再让张氏染上了!   张氏气的心口一阵阵的发梗,重重锤了好几下才道:“那你老实告诉我,这是什么?”   直觉告诉她,林修睿变成这个样子与这些红色的粉末有关,从前有多温润如玉,气质超然,如今变化就有多大。   林修睿颓然地坐到了软榻上,声音低沉:“不知道。”   “不知道?”张氏不信:“什么叫不知道?这是谁给你的?”   林修睿没有言语,低垂着脑袋一言不发。只觉得最近事事不顺,什么倒霉事都聚到了一起。   张氏难得聪明一次,脑中灵光一闪:“是不是林湘!”   林修睿猛地抬头,瞳孔紧缩,许久没出声,又低下头去。   事到如今,张氏还有什么不明白!只是随后任凭她再如何逼问,林修睿也不开口,只是耷拉着脑袋,时不时耸耸肩膀。 第64章   张氏浑浑噩噩出了登宵阁的院门,春鸢与冬雪见她情绪不对劲,上前想要搀扶,却被张氏一把推开。   她是被林修睿用力推搡出房间的。在张氏长时间的逼问下,林修睿的耐心早已告罄,只觉得张氏喋喋不休的言语,全都化成了夏日里的苍蝇,一群群围着他嗡嗡打转,绕得他心里烦躁无比,加之毒瘾又卷土重来,若再这样听她说下去,他会忍不住心中那股暴戾掐死张氏的。   凭着脑中仅存的一丝理智,他粗暴地扯着张氏的手,将她拖到了房门外,然后用力甩上了门,差点压断张氏抵在门框上的手。   午时的太阳高高越过头顶,人影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堆积在身下,灼热的暑气分明已经热张氏得薄汗涔涔,可她这心里就跟抱了团冰块似的,冻得全身打颤。   一则是为着林修睿居然敢对她动手,二则,即使林修睿不说,她也明白,他手中那摊红色的粉末不是什么好玩意,最坏的情况,就是□□!可是林修睿为何要主动去用呢?   见她脸色苍白,鬓发散乱,耳旁的碎发沾了汗贴在脸上也无暇顾及,春鸢与冬雪对视一眼,皆是诧异不已。王妃爱美,是整个荣昌王府众人皆知的事情,她向来无法忍受自己身上有一丁点不妥,现下这般反常,难道是和世子生了龃龉?   张氏青白着脸没有多说什么,连那些个躲懒的下人也没再去斥责,踉跄着出了登宵阁。   小花园里的花被烈日烤得蔫了下来,耷拉着枯皱的花瓣,午后涌动的风将两旁枝叶繁茂的树吹得簌簌作响。   背着光的暗影里,两个小丫鬟躲着凉,不时用手帕扇着风,妄图驱散这股燥热。   “郡主现在变得好可怕!”其中一个双髻只簪了一朵绢花的小丫鬟低声道。   另一个身材高挑的丫鬟小声问:“出什么事了?”   张氏脚步顿住,那说话声很低,被飒飒的风声掩盖,听不太清,在郡主二字依稀传进耳朵后,忙放轻了脚步,往路旁靠了几步,尖着耳朵偷听。   “唉!”那丫鬟叹了口气:“原本从浆洗房调到浮香院时,我还挺高兴,觉得好日子到了。现在看来,还不如呆在浆洗房呢,郡主以前挺和善的一个人,现在脾气可暴躁了,你看看,我这牙齿就是被她用棍子打掉的。”   另一个丫鬟似乎惊了一下:“太可怕了,不过你是不是出了什么差错?”   那丫鬟抽噎两声,道:“没有,就是没来由的挨打,我这都还算轻的呢,其他好些个丫鬟连头发都被绞了。”接着,她回头看了眼,瞥见树后一截华丽的裙摆,压低了声音:“你是不知道,郡主现在天天都在吃那个什么什么散来着,用了过后就会变得更暴躁,将气撒在我们这些下人身上!”   “什么散?”   接着,两个小丫鬟便又再凑近了些,说话声彻底听不见了。   张氏捂了捂跳的猛烈的心脏,片刻后摆正神色,从树后走了出来,两个丫鬟似惊了好大一跳,瞪大眼看了一会儿后,才猛地跪了下去:“奴婢见过王妃。”   “你们方才在说什么?”张氏的声音发着抖,似冬日寒潭上相撞的浮冰,凉的沁骨。   两个小丫鬟胆怯的抬眸看了张氏一眼,齐齐低下头:“没……没有说什么,奴婢们只是……”   张氏沉下脸,厉声道:“没规没矩,不好好当值,跑到这里躲懒,方才你们在躲树后鬼鬼祟祟说什么?若今日不好好交代,你们知道后果。”   两个丫鬟齐齐一颤,连声告饶:“王妃饶命,王妃饶命。”   张氏只半阖着眼看垂眸看着二人,“说不说。”   “王妃饶命。”那个别着簪花的小丫鬟一下抬起头,“奴婢说。”   面有难色顿了半晌,小丫鬟才吞吞吐吐道:“奴婢是浮香院内的粗使丫头,并非有意躲懒,只是今日被郡主无故责打了一通,才躲到这里来的。”   “浮香院。”张氏低声念着,无心管辖这丫头为何挨打,只沉声道:“你方才说,郡主在用什么散?怎么回事?”   “这……”小丫鬟有些迟疑,紧接着道:“奴婢知错了,奴婢不该随意编排郡主。”   张氏太阳穴上的筋突突跳了一下,心道,这丫鬟是听不懂人话还是怎么回事。   “到底怎么回事?”俨然已有几分薄怒。   “郡主自从烧伤过后,情绪就一直不大好,前些日子世子为郡主请来一个神医,医治过后郡主便,,,,,,”小丫鬟顿了顿,低声道:“便开始服用那些红色的粉末。”   “是什么?”张氏急切的问。   “奴婢偶然间听郡主提过,好像是叫赤隐散。”小丫鬟低下头,眼中怨气闪过。   狂风骤起,衣袍摇曳间咧咧作响,张氏头上本就虚挂着的步摇,摇摇晃晃落了地,她却连看都不看一眼,脑子里不停回响起小丫鬟的话。   “那赤隐散服用过后,便会成瘾,郡主想了好些办法也没戒掉,每天就关在房间里吸食。身上的伤也不管了,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兜头一盆冰水浇下,林修睿的症状可不就如此!她脑中渐渐明了,定是林湘自己染上后,心里不平衡,将这个药下到了林修睿身上!   她的睿儿,她此生的希望,就这么葬送在了林湘手里!   张氏牙关打着颤,脚底一阵阵发软,仿佛是掉进了一个冰寒彻骨的深渊,思绪在撕扯抓挠,半晌,打定了主意,这件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寿安院寝房内,顾怀瑜往老夫人腰下垫了一个软枕,扶着老夫人坐起来,笑道:“祖母,您才刚醒,只能先用点粥。”   “这嘴里啊,全是苦味。”老夫人掩唇咳嗽两声。   顾怀瑜忙退后抚了抚她的背:“您且再忍忍,过了这两日,便能用些细软吃食,也就好了。”   老夫人摇头叹了口气,有些疲累:“哪有这么简单,你且瞧着方才你娘那个样子,像是知道错了吗?说她两句倒还委屈上了,王府是苛待她了还是怎么她了,平日里就是个糊涂的到现在还不清醒,至于你爹,哎,不说也罢。”   江氏端了碗粥行至床沿,舀了一勺,轻轻吹了吹,待温了下来才递到老夫人唇边:“您啊,也别太过操心了,大夫可说了,忧思过甚,可不利于您身子康健。”   老夫人依着用了一口,半晌才道:“哪能不想啊,修睿这事弄得不好,咱们林家的声誉可就全完了,林湘那丫头处置不得,留着终究是个祸害。”   言罢,又惊觉这话当着二人说有些不妥,摇了摇头之后便没再言语,慢慢地喝着粥。一时间,房内也只能听到勺碗轻撞之声。   用了小半碗粥之后,老夫人便摆了摆手,大病初愈精神还是有些许弱,没一会便躺在床上睡着了。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一个小丫鬟闪身出来立了片刻之后,又退回了隐蔽处。   顾怀瑜替老夫人掖了掖被角,站起来,低声道:“二婶,我去小厨房看看药熬得怎么样了。”   这几日的药都是顾怀瑜亲自去瞧着熬的,她这般说也不奇怪,江氏冲她点了点头,道: “去吧。”   顾怀瑜快步朝着小厨房走去,却在行至中途时脚尖一转,到了一处隐蔽之地。   “小姐。”说话的是方才张氏见到的那个小丫鬟。   顾怀瑜低声问道:“办妥了吗?”   小丫鬟福了福身:“夫人已经知道了,这会正往浮香院去。”   顾怀瑜笑了笑,“行吧,你先下去。”   张氏这人最是自我,她爱林修睿与林湘的前提条件,便是他们为会她带来的权势。说白了,她这种人也就是谁都不爱,只爱自己。   上辈子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桩桩件件,张氏哪一件不知情,甚至有部分还参与其中。   在顾怀瑜被关第二日,张氏便在林湘的怂恿下,想要将她嫁给自己侄子,顾怀瑜本就是被冤枉,自然不应,谁知晚间便等来了三尺白绫。   她身边的丫鬟扯着白绫便绕上了顾怀瑜的脖子,在即将被勒死的时候,老夫人带着人来了,顾怀瑜这才留下一条性命。   顾怀瑜差点被打死的时候,哭着求她,张氏却极其厌恶地抽脚,说,污了王府声誉,你死了才好。   甚至连老夫人的死,也有她一笔功劳。   张氏想要掌权,偏偏上头压着老夫人这座大山,处处受到钳制,老夫人气病之后,本应抢救的回来的,她却趁着侍疾,往药中加了一味虎狼之药。   老夫人去后,也没人再管顾怀瑜,林湘买通那些个流氓的事,她也是知情,只那时,她满心沉浸在荣耀与富贵里,一言不发,也就随了林湘去。   谁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顾怀瑜自嘲的笑了笑。   临死那一刻,她才知道,不是生了她就能称得上是娘的,天底下也不是所有的父母都爱自己孩子的。   她不是喜欢林湘吗,想要借林湘的势掌管王府吗,如今,知道林湘给了她儿子赤隐散,希望破灭之下,端看她们还能不能继续母子情长。 第65章   浮香院内,似有一种阴云笼罩,阳光虽强,还是让人感觉到阴森森的。整个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甚至连蝉鸣都没有,炎热的风吹到这里,都让人生出一种凉意。   前些日子发生的事,一直没露风声出去,不知情的下人们眼瞧着又发落了一批下人,做起事来更是小心了,几乎不敢发出任何声响,连走路都是蹑手蹑脚。   谁知道惹了里头那位不快,下一个遭殃的是不是自己。   张氏带着一脸怒容走进来的时候,便听到屋内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滚吧!贱人!”林湘的声音隔着门窗传来,听起来又粗哑了些,似被砂纸打磨过嗓子,尾音有点破音,难听的让人不想再听第二句。   门倏然间打开,一个头发似狗啃般的丫鬟满面惊惶地跑了出来,见到张氏的时候一愣,捂着脸道了声:“奴婢见过王妃……”   被这丫鬟一叫,张氏莫名的觉得喉咙有些刺痛,伸手摸了摸自己脖子,见她涕泗横流,厌恶地皱了皱眉:“下去。”   小丫鬟擦了一把眼泪,飞快地起身往一旁逃去,看那架势,就跟有鬼在后头追着一样。   枝桠上栖了一只乌鸦,扯着破喉咙嘎嘎叫了两声,直叫的张氏心里有些发寒。   她紧了紧袖口中暗藏的那瓶毒药,这才稍稍稳下心神。   林修睿是她全部的希望,在她心里的地位自然是林湘不能比的。如今这个希望被林湘毁了,往日里的疼爱,就全然化作了恨意,恨不得林湘立马暴毙!   林湘做了这么多错事,她实在是难以忍受林修睿还护着她,若是她将赤隐散的事情抖落了出去,林修睿才真的完了!   张氏今日来的目的,就是为了彻底解决林湘的,所以没有带丫鬟。毕竟对外林湘还是她的女儿,这件事越少的人知道越好!   只有她死了,兄妹苟合的事才能掩盖过去,没有她在一旁引诱着,林修睿才能好!   “你们都下去,守着院门,我与小姐有事要谈,不要放任何人进来!”张氏立在房门口,头也不回对着院中的下人吩咐道。   丫鬟们闻言,忙搁下手中活,如蒙大赦般退了出去。若非身不由己,谁想呆在这个鬼地方!   林湘身上的伤口又重新结了厚厚一层痂,此刻她正对着镜子坐在妆奁前,双手举起,做着梳头的动作,可是她没有头发,头顶的伤因为没有多次撕裂,几近愈合,大块的痂掉了之后,露出一片肉粉色。   双手一下又一下缓缓梳着,一双阴恻恻的眼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场景说不出的诡异。   她恨所有人,恨顾怀瑜和张仪琳将她烧成这般模样,恨林修睿没有保住她的容貌,恨老夫……   不,那个老虔婆,居然想要杀了她!   她不知道自己当日那番话震慑住那个老婆子没有,若是没有,那么留给她的日子也没几日了。   好死不如赖活着,她怕死得很!   为今之计,还得另外再想个法子才是,她不是没有想过让人将她与林修睿的事情传出去,可如此一来,世人的唾骂就会连带着她一起。   闹出这等丑闻,说不准连郡主之位也保不住!况且,自己这张脸已经彻底毁了,除了紧贴着林修睿,只怕是没人敢要自己。   思来想去,一时间也没有想到什么好办法,再一看镜子里那张脸,扯着嗓子吼了一声后,林湘猛地起身,抬手就将镶嵌在妆奁上的镜子掰下来,扔到地上。   似乎还是不解气,又用脚连着踩了好几下,这才气喘吁吁坐到床上,撩起角落里的被子一角。   只有半瓶赤隐散了!派出去买药的侍卫还未回来,孙明德又不见了,她得省着用,不然挨不到两天。   就在此时,张氏推门而入,信步走到窗下的椅子上坐下,对房中乱七八糟一片毫不在意。   侧头看了一眼桌上,还摆着几个药罐,有林湘要喝的,有涂在伤口上的,旁边有个空碗,碗底还残留着些许药渣,看样子是已经用过药了。   她原来还盘算着在她喝药之时偷偷倒进去的,错过了这个机会,着实可惜了!   “娘。”林湘忽然看向张氏,咧着嘴对着她笑了笑,然后起身迎了上来:“你来看我了?”   那诡异的笑配上她的模样别提有多恐怖了,偏这笑还对着自己,这让张氏瞬时间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   林湘错身的空档,床上有什么东西一闪,直到她离自己越来越近,张氏才看清楚。床角处赫然摆着一瓶赤隐散。   见张氏死死盯着自己身后,林湘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这才惊觉自己忘了遮掩,刚想要回身将药藏起来,余光处裙摆一荡,张氏已经近身,抬手就给了她一巴掌。   “娘!”林湘捂着脸:“为什么打我?你不疼我了吗?”   张氏厌恶地看着她,腾腾升起的怒火盖过了对林湘伤口的恐惧和恶心,她指着瓶子道:“你告诉我,那是什么?”   林湘目光闪了闪,却是双眼含泪,转开话题,道:“娘,你救救我吧,老夫人肯定是想要杀了我,你那么疼我,一定舍不得的,对不对?”   说着就上前来拉住张氏的手:“我不想死,我还没嫁给哥哥,我们的事你是同意的,娘,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张氏被她身上的腥味熏的几欲作呕,这是林湘被烧伤后,自己第二次见她。   见她如此恶心的模样还拉着自己的手,张氏身上又是一阵恶寒,猛地将手抽出,脸色骤然阴沉下来,厉声道:“你还有脸来求我?你告诉我,那玩意是不是你给睿儿的!”   叮哐几声撞击声响起,因着动作太大,张氏袖口中的瓶子咕噜噜滚到了地上。   她侧身想要去捡回来,刚一动作,林湘已经先她一步蹿了出去。   弯腰将那个青花瓷瓶捡起,林湘一把扯下上头的木塞,里头白色的粉末泛着一阵苦味,她捏着看了半晌,面色突变,对着张氏道:“娘,这是什么?”   房间内的铜镜反射出刺眼的光,林湘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阴沉莫辨,张氏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一时大意,竟将东西露了出来。   这药是慢性的,只要自己今日能成功,林湘便会逐渐衰弱下去,等上十天半月才会死亡,那样,便神不知鬼不觉了。   “连你也想杀我,是不是。”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粗嘎的嗓音攀上阴寒,触及她阴恻恻的延伸后,张氏有种被毒蛇盯上了的错觉,背脊处蹿上的阴凉,让她打了个寒颤。   她舔了舔干涩的唇,僵硬的笑了笑:“怎么会呢,呵呵,那……只是,养颜的药粉,我特意寻来送你的。”   觑见她眼中的心虚,林湘几乎可以确定,她一定是知道了,知道林修睿的赤隐散是自己给的了,所以,丝毫不念旧情,想要杀了自己。   事情闹到如今这个地步,林湘也没有一丝一毫悔悟。   她只觉得所有人都对不起自己,对众人的恨意在顷刻间爆发,还有张氏,竟然冷血无情至此,自己对她那么好,当了她那么多年的乖女儿,她居然舍得对自己下手。   脑中灵光一闪,林湘忽然想到,既然张氏有心要毒死自己,自己何不先下手为强,她一死,举行葬仪就得需要好些日子,林修睿如今被自己控制在手里,说不准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   只是,现下时机不对,张氏不能死在自己房里,这样一来,自己也脱不了干系!   林湘面无表情看着张氏:“既然这东西那么好,母亲就先替我试试吧!”   张氏惊诧地望向她,瞳孔剧烈收缩,僵着脖子转开了头:“那是受伤的人吃的,怎么能让娘替你吃呢。”   林湘喋喋笑了两声,将瓶口一塞,丢到了床上:“我与娘开玩笑的,娘这么疼我,怎么可能害我呢?”   她一边说着,一边爬到了床上,将那瓶赤隐散捏在手中。既然现在不能让她死,总要让她让她吃点苦头的!   话音刚落,林湘便猛地向着张氏扑了过去,张氏向来养尊处优,被这么骤然一撞,踉跄两步之后倒在了地上。   抬脚骑坐在张氏身上,林湘用膝盖压住了她的手腕,一把扣住张氏的下颌,另一只手就将瓶口对准了张氏的嘴。   张氏疯狂摇头,红色的粉末落了满脸,还是有些许掉进了嘴巴里。林湘却是不肯放过她,瓶口在牙齿上叩了两下,将剩余的药粉倒了进去。   张氏呛得趴俯在地上咳嗽,感觉自己已经开始喘不过气来,双手死死地捏住衣襟,张大了嘴,似一条濒死的鱼。   “救我!救我!”   她早已经将院中的丫鬟谴了出去,房间内的动静也没人听到,张氏此刻无比的后悔,为什么要自己一个人来。   林湘看着她,渐渐蹲了下来,一字一句道:“娘说笑了,这可是好东西,又不害人性命,怎么用得上救我这个词呢?”   “林湘,你的心怎么如此歹毒!”张氏尖叫着道。   “歹毒?”林湘笑了起来:“这般好的东西我自己都舍不得用,给了你,你怎么能说我歹毒呢?”   或许,你以后还要求着我呢!   脑中阵阵晕眩传来,张氏眼神逐渐迷茫,两眼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林湘轻踹了她两脚,暗叹自己失手,这么大的剂量下去,也不知会不会出什么问题。   不过,自己服食了那么多,加起来远超过这些剂量,都没有问题,想来张氏也不会有罢! 第66章   张氏是在将近一个时辰后醒来的,睁眼便是条条竖直的房梁,和青黑色的瓦,随着她视线的移动,房梁屋瓦也开始缓缓转动,而后速度越来越快,只觉得天旋地转,绕得人眼晕想吐。   作了两个干呕,张氏吐出了一点红色的沫子,也不知是血还是药粉。   略微有些刺鼻的味道,开始在房间内萦绕。   林湘端坐在床沿中间,似笑非笑看着张氏,手中依旧捏着那个青花瓷瓶把玩,见她醒来,缓缓开口道:“母亲也别怪我,若非你不念及多年母女之情,我也不会出此下策。”   听到声音,张氏一个激灵从地上坐起来,脑中又是一阵强烈的晕眩,有些分不清身在何处,她眼神有些迷茫,歪着脑袋看着林湘。   又听林湘接着道:“我猜,你已经知道方才自己吃的是什么了,若是你敢将此事告诉别人,你,也活不了!”   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晕眩使然张氏咬了咬舌尖,刺心的疼痛终于使她从脑海深处挤出一丝清明,才算是暂时回过神来。   “林湘!”张氏几乎是咬着牙憋出一句:“我真恨在顾氏事发之后,没有将你一并送去见你娘!”   林湘笑了笑,“我娘不就是你吗?你可是为了我,连亲生女儿都不要的。”   张氏一噎,面色瞬时涨红,可是她无从辩驳,顾怀瑜回来了这么久,这母女两说的话加起来不超过数十句。   因着从小未养在跟前,又是被顾氏养大的,张氏心里有隔阂,对顾怀瑜怎么都亲近不起来。   如今被林湘挑破,面上只觉烧着疼,遂破口骂道:“你会不得好死!跟你那个贱种娘一样。”   林湘笑着笑着就不下去了,许久才道:“我若是死了,没人给你药,你一样会死!”   张氏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林湘缓缓道:“你恐怕还不知道,这东西只要指甲盖大小,便会成瘾,你那么多剂量下去,好好想想吧。”   “你怎么如此歹毒!”张氏死死盯着林湘,若眼神是刀,已经在她身上割了道道伤口。   林湘叹了口气,邪邪笑道:“母亲怎的又说胡话了!我若是歹毒,直接将你拿来的药喂到你嘴里不就成了?”   落到这般境地也怪张氏自己愚蠢,亦或许她一直这么蠢,只是自己从未察觉。   在一见到林修睿沾染上赤隐散之后,想也不想便赤急白脸地跑来找林湘,还刻意将丫鬟谴到了院外,准备毒死她,任何筹谋不做。   她养尊处优这么些年,早已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富家太太,就连平时稍重一点的东西都提不起来,是什么给了她自信,能压制的住几近疯癫的林湘?   “噗”,一大口鲜红的液体从张氏口中喷出,血腥夹杂着些许药味,难闻得可怕。   脑中的那丝清醒也随之消失不见,她猛地尖叫起来,从地上弹起,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林湘身边,呆愣了半晌后,竟然有些痴傻地看着林湘。   “湘儿,你怎么变成这个模样了?”   林湘蹙了蹙眉,只以为张氏在羞辱她,遂一把推开张氏,厉声道:“你别装模作样了。”   张氏倏地眼眶一红,“湘儿,我是娘啊,你不认识我了吗?谁伤了你,你和娘说,娘一定为你报仇!”   林湘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张氏居然也眼神痴迷地跟着将脑袋摇晃起来,见情况不对劲,林湘试探着说道:“娘?你怎么在这?”   “对哦。”张氏歪了歪脑袋:“我怎么在这?”   这是傻了?林湘瞠目结舌,颇有些意外。   “娘,你还记得这些日子发生过什么吗?”片刻后,林湘又问。   张氏懵懂着点头,又摇头,开口问道:“你还没说谁伤了你,娘替你报仇!”   林湘捂着脸,眸中闪过意外的笑意,她缓缓道:“就是你那个女儿,顾怀瑜啊。”   张氏冷哼一声,“我去找她算账!”   “别去。”林湘一把拉住她:“她现在可受老夫人喜欢了,咱们不惹她就是。”   张氏依言地点了点头,听话到诡异:“哦!好的。”既然林湘说不去,那就不去吧。   怕是张氏装疯,林湘又出言试探了许多,张氏还是那般听之任之的模样。这情况搞的林湘有些懵,若说张氏傻了,她言语并不混乱,若说只是单纯地不记得事了,她举止间又流露着不正常。   不过,不论是何种情况,对自己都是极其有利的!自己可得好好盘算盘算,如何才能利用张氏这般模样,扭转局势。   林湘道:“我乏了,你先回去吧。”   “好的。”张氏立即点头。   看着张氏颤抖着离去的背影,林湘垂下眸子,无声地笑了笑。   另一边,林修言早在沧州那边一来了消息过后,便带着孙明德暗中赶了过去。   沧州距京约莫两天的路程,林修言一路快马加鞭,将孙明德累了个半死之后,堪堪用了一日便赶到了孙明德口中的渠县。   他所说的那个老鸨花名徐娘子,果真是人如其名,徐娘半老,与孙明德的关系可不止医患这么简单,孙明德走上这条不归路,还是徐娘子刻意为之。   林修言是孙明德介绍过去的,很快便取得了徐娘子的信任,知晓他需要大批量的货,徐娘子立即联系了自己的上峰。   林修言一边命了暗卫继续监察着与徐娘子有交易往来的人,一边顺着她的上峰,摸到了位于沧州翠澜谷的一处窝点。   消息一传到京城,宋时瑾立马就进了宫。事关重大,这事必须先行向皇帝禀告。   连日的太阳似火炉般将整个皇宫笼罩在里头,红墙金瓦反射出刺眼的光,似要烧起来。   一见到宋时瑾,李玉赶忙迎了上去:“哎哟,宋大人,这么热的天儿,您怎么来了?”   宋时瑾站到檐下,遮住头顶灼人的太阳,沉声道:“微臣有要事向皇上禀告,望李公公代为通报一声。”   李玉捏着兰花指放到嘴边,低声道:“您请稍等等,贵妃娘娘在里头呢。”   宋时瑾点头,也不多言,依着墙站到了一旁。   不多时,厚重的殿门打开,柳贵妃摇曳着细软的腰肢从里头踏了出来,见到门外的宋时瑾,对着他颔了颔首。   “微臣见过贵妃娘娘。”宋时瑾礼仪做的十分足,挑不出一丝错。   柳贵妃展颜笑道:“宋大人免礼。”   言罢,将头转了过去,飞鸾赤金步摇晃出些微声响,她将染着蔻丹的手指搭到一旁的丫鬟手上,道了声:“走吧。”   宋时瑾退至一旁,错身之时,柳贵妃脚步微顿,只闻细细一声:“多谢。”再抬头,她已经上了轿撵。   宋时瑾依旧是面无表情,转身入了御书房内。   里头自是凉爽无比,与外头乃天壤之别,房内四角和御案放了足足五个冰鉴,才堪堪将温度降到了适宜。   宋时瑾垂眸,目不斜视盯着地上光可鉴人的大理石砖,而后撩袍跪拜。   皇帝端坐在御案前,面前是高高叠起的奏章,旁边放了一万冰镇的莲子羹,想来便是柳贵妃方才送来的。   “爱卿免礼,赐坐。”   宋时瑾却依旧跪着,拱手道:“微臣有要事禀告,还望皇上恕罪。”   元德帝沉吟片刻,打量了他一番,眼中有些莫名的情绪闪过:“先坐下再说。”   宋时瑾依言站起,随后将装订成册的探查结果递到了御案上:“请皇上过目。”   接过册子,元德帝翻开瞧了一眼,随即怒目而视,细细地将册子从头到尾翻看了一遍。   殿内静谧无声,只有衣料摩挲声响与轻微的翻页声,许久,元德帝才将册子往桌上一摔,厉声道:“竟有此等事?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约莫在端午之时,微臣偶然间发现一伙形迹可疑的黑衣人,并截获了他们运往沧州的一批货物,船上共六万余数赤隐散。顺着这条线查下去,找到了香积山的一处制药点,事发紧急,微臣只能先行将其剿灭。”宋时瑾沉声道:“此事未事先禀告,请皇上责罚。”   事急从权,这事尚可理解,元德帝抬了抬手,“继续说。”   “随后,微臣不大放心,还是命人继续探查着,紧接着在沧州等地也发现了此物,知晓事态愈加严重,微臣不敢隐瞒,若此物大肆流通,将给大周带来无法估量的灾难!”   元德帝重重出了一口气,扬声道:“继续查下去,务必要将着幕后之人给我揪出来!能在京城眼皮子底下生事,非一般人可为。”   “是。”宋时瑾领命。   上位者皆疑心病重,即便是皇帝再信任宋时瑾,可此事一旦牵涉到自己的儿子,特别还是在这立储的档口,就难免让人多想几分。是以,宋时瑾并未将怀疑二皇子的话说出。   一则是因为没有直接证据可以证明此事是二皇子所作,吃了汴梁的亏之后,二皇子在此事上很是谨慎,所用之人皆在明面上与之没有牵扯。   二则,有些事情,他说了,皇帝自会另派人去暗中调查,结果是自己查出的和从他人口中听说的,效果,可是大不一样。   皇帝虽信任他,可宋时瑾却不得不小心行事。君心难测,如今自己势大,保不准皇上哪一天就开始疑心自己。   “那么,微臣就先告退了。”   元德帝点了点头,指尖在桌案上点了两下:“去吧。”   宋时瑾躬身后退,未踏两步,便听得殿外李玉的声音焦急响起:“六公主啊,这可使不得,皇上正和宋大人谈要紧事,老奴可不敢去打搅。”   片刻后,一阵女声如磬玉相击,缓缓道:“那我便在这门外候着,等父皇他们什么时候谈完了我再进去就是。”   “这天儿热,不若公主先回去,这东西就由老奴交给皇上。”李玉看着眼前的六公主,有些头疼。   每每宋大人一到,六公主只要是一得了消息便会第一时间跑来,也不知哪里来的消息,那般灵通。   六公主跺了跺脚,额间一颗红宝石随之摇晃,娇声道:“我不,这是我特意为父皇做的莲子汤,得亲自交到父皇手上。”   殿内元德帝目光闪了闪,随即叫停了宋时瑾:“你等等,朕还有事问你。”   宋时瑾低下头,“是。”   元德帝话锋一转,问道:“你如今也到该成婚的年纪了,可有瞧上哪家姑娘?”   宋时瑾目光忽闪,不知想到了什么,难得一笑。   见他这模样,元德帝心里也有谱了,笑道:“是哪家姑娘,不放说与朕听听,若是喜欢,朕替你赐婚。”   宋时瑾道:“谢皇上恩典,乃是微臣儿时相识之人,不过微臣此生所求只她一人而已,也不想她在成婚一事上受委屈,若日后寻了机会,微臣再向皇上讨个恩典。”   元德帝目光一凝,随即朗声笑道:“好,那朕便准了。”   六公主对宋时瑾的爱慕,元德帝可是看在眼里,只是碍于有些事情,六公主是万不可能嫁给宋时瑾的。   方才出言试探一番,也是想看看,宋时瑾有没有这层心思,如今听他这般表明了心迹,皇上那颗心才算是落了地。   “行了,无事了,你回吧。”   宋时瑾垂眸笑了笑,皇帝这番试探,他怎会听不明白呢。   “微臣告退!”   六公主守在门口,热的出了一身薄汗,见殿门一打开,赶忙抬脚上前。   娇怯道:“宋大人。”   宋时瑾拱手:“见过六公主,微臣还有事,先走一步。”   说罢,也不管六公主如何,大步跨入了金灿灿的日光里。   六公主看着他高挺的背影,眼中痴迷一阵,随即咬了咬牙,我就不信我捂不热你这块石头! 第67章   “公主,皇上宣您进去。”见卫清妍还是盯着宋时瑾离开的方向愣神,李玉忍不住开口提醒。   卫清妍收回视线,向着李玉笑了笑:“多谢李公公。”   言罢便转身进了殿内。   很显然,她今日是刻意打扮过的,一身桃粉色的掐腰广袖双丝绫绣鸾裙,肘间搭着一条薄烟纱披帛,半挽着的留仙髻,斜斜一条发丝细的赤金软链从髻间绕至额前,下头坠着一粒红宝。   几欲入鬓的黛眉,微微上挑的眼尾,一双漆黑的眼晕着娇羞,白皙的皮肤因着外头格外热的温度泛着些微的粉色,自是一派浑然天成的绝色。   身份尊荣,又是这般模样,满京城的世家公子还不是任凭她挑,她想嫁谁不好,只可惜偏偏瞧上了宋时瑾。   元德帝暗叹,目光落在她身上,绕了又绕,直看的卫清妍双颊生晕。   她垂下眸子,将手中精致的食盒放到一旁的桌子上,揭开盖子从里头端了一碗冰过的莲子汤出来,白玉碗外已经挂着密密的水珠,在外头候了这么久,这碗里头的东西,显然已经不凉了。   “父皇。”卫清妍依旧端着碗朝御案走近,语带三分娇嗔道:“这是儿臣特意为父皇熬的,只可惜外头太热,冰都化了。”   元德帝最是怕热,一入了夏便喜食冰镇的东西,宫里头的嫔妃见天儿的往他面前送,这莲子汤也算不上多新奇。   “无碍。”元德帝笑了笑,道:“索性你今儿也不是为着朕来的。”   卫清妍玉白的指尖抠了抠碗沿,低声道:“父皇,儿臣只是心疼父皇连日辛苦,绝没有旁的意思。”   元德帝沉吟片刻,觉得有必要先断了卫清妍的念想,任由她这般胡闹下去,也不知会惹出什么乱子,索性道:“年岁大了,懂得体恤人了,也该是时候给你选个驸马了。”   卫清妍的脸唰一下红了,她低下头,心中暗生期冀,宋时瑾才刚走,父皇就对她说这般话,难道……这般想着,便再止不住的唇角上扬。   谁知下一刻,元德帝的一番话就让她笑意僵在脸上,脸变得煞白起来。   “但婚姻大事并非儿戏,你情我愿方才能缔结两姓之好,仅凭一家之言,结的那叫怨偶,你虽贵为公主,朕也不能乱点鸳鸯谱,毁了你半生。”元德帝阖了阖眼,这般直白,他相信卫清妍能够听明白。   大周正是国富民强,并不需送公主和亲去稳固蛮夷之邦,在婚事上可谓是最为自由。也正因如此,卫清妍才敢这般肆意追着宋时瑾跑。   奈何宋时瑾于她并无那层意思,但碍着皇家的脸面,平日里见着她也是能躲则躲,往往卫清妍娇羞的凑过去,宋时瑾礼不出错,随即便拔腿就走,甚至连一句客套的话都没有。   卫清妍自然是看得懂他无意于自己,但是情之一字乱人心绪,毁人理智,自小要什么有什么的她,怎么甘心就这么妥协,他越是对自己视而不见,卫清妍就越想要征服。   加之这么些年,宋时瑾身边也没有女子出现,连府中的丫鬟都是极少,这种男子,若是能得他心,往后便是极尽宠爱,如此一来,她更是不愿意轻易放弃了。   “儿臣明白。”卫清妍难掩失望之色,脸色僵硬着道。   瞧她那样子,就不像是个明白的,元德帝言尽于此,挥了挥手道:“你先退下吧,这事我会同你母妃商量。”   卫清妍抿了抿红唇,躬身敛去一股势在必得,口中低声道:“儿臣告退。”   待人一走,元德帝才神思模辩的说:“你瞧着时瑾这人如何?”   李玉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拂尘的尾巴在殿内的地板上甩下阴影,皇上这模样像是在自言自语,又仿佛在问他,最好的方式便是闭口不答,妄议朝中重臣,可不是他一个太监该说的话,谨言慎行才是伴君之策。   殿门未关,外头的风带着暑气吹进来,冰鉴里的浮冰敲击出些微的声响。   “罢了。”元德帝目光落在宋时瑾送来的折子上,无声而言:且再瞧着吧。   金瓦朱墙宫闱幽深,宫中素来是清寂无声,盖因行差就错便是枯骨深埋,少说多做才是保命之窍。   深宫一隅的昭华殿,环境清幽,与别处的姹紫嫣红不同,这里要素雅的多,乃是四妃之一德妃的住所。   当今圣上子嗣不丰,德妃育有卫峥,卫清妍一子一女,可谓是稳坐四妃之首,可这位份却迟迟升不上去。   先皇后在大皇子夭折之后薨逝,皆以为德妃会册继后,谁知皇帝却出人意料立了当时的贤妃为继后。   所幸贤妃继位之后,并未生下一子半女,至今也只养育了大公主一人。   朝臣皆知,四妃之中,淑妃所出的三皇子卫炎资质平庸,而德妃所出的二皇子卫峥则温和聪慧,贵妃名下只有四公主与九皇子,卫尧虽颇得皇帝宠爱,但过于年幼。   且不论朝中风向如何,在这后宫之中,既无嫡出,又未立储,是以淑妃、德妃、与柳贵妃自是分庭抗礼。   静秋姑姑一瞧着卫清妍心事重重踏进昭华殿宫门,赶忙迎了上去,刚行了一礼便听她问道:“母妃可醒了?”   静秋姑姑点了点头,“娘娘正在临摹丹青。”   卫清妍咬了咬唇,提步上了台阶。   昭华殿内兰香萦绕,墙角花几上绽着朵朵素兰,众所周知德妃好风雅,最是喜兰,一手丹青可称惊世,特别是以兰入画,风韵极佳。   德妃临窗而立,纤纤玉指提笔,露出一截皓白的手腕,上头一圈羊脂玉,整个人娴静温柔,能盛宠多年,容貌自是极佳,此刻正轻蹙着眉头,想来是不满意自己方才的画作。   卫清妍深吸一口气,唤了声:“母妃。”   德妃搁下笔,瞧间她鬓边的薄汗,笑着扬手:“快过来。”   “日头这般大,怎的这会儿过来了?”边说着,边接过旁边小宫女递过来的锦帕替卫清妍擦了擦。“瞧这满头大汗的。”   德妃身上带着一股子清雅馥郁的兰香,卫清妍往她怀中凑了凑,闻着这般味道,才觉方才那股子急躁退了下去。   “怎么了,这是?”德妃笑着抚了抚卫清妍的发丝。   卫清妍这才抬起头,可怜巴巴地说:“母妃,方才父皇说,要替我挑驸马。”   德妃却笑:“你也到了这般年纪,是该做着准备了。”   卫清妍一把抓住德妃的手,委屈道:“可女儿听着父皇的意思,是不同意我与宋时瑾的。”   母女俩感情要好,卫清妍有事从来不瞒着她,对于宋时瑾的爱慕,德妃是知晓得一清二楚。   德妃本是温柔娴静的表情,听到她的话也怔了怔,蹙眉道:“你同你父皇提了?”   卫清妍摇头,咬了咬唇,将在御书房发生的一切逐字逐句讲述了一遍。   德妃听罢,难免就多想两分。   自从先皇后薨逝之后,皇上就变得疑心病重,即便是她自己在皇上面前说话也要斟酌三分,可就是这般疑心的人,对宋时瑾却有着一种超乎寻常的信任。   她同意卫清妍自降身段接近宋时瑾,也是因着这个原因,若不然,他一个无根无基的新起之秀,德妃是断然瞧不上的。   卫峥在朝中立储呼声很高,皇帝却迟迟未下决定,若是能将宋时瑾拉到他们这边,将会是巨大的助力。   这般想着,德妃口中却是道:“那咱们再另外挑个好的,和和美美岂不更好。”   卫清妍低下头,掩住眸中的厉色,半晌才道:“不,我就是钟意宋时瑾。若是我不能得到,那么旁人也不许沾染!”   “男女成婚,并不只是两个人的事,其中涉及颇广,你父皇有疑虑也是正常。”拍了拍卫清妍的手背,德妃安慰道。“再说你父皇也未将话说死,这不是还有转圜的余地吗?”   卫清妍惊喜地抬头,笑道:“真的吗?”   德妃温柔地笑:“你是我女儿,我自然是想看你事事顺心如意,这事我会尽量替你谋划,你且安心。”   卫清妍连连点头,只要过了父皇那关,其余的她有信心!   “多谢母妃。”   “傻孩子。”   又闲话了几句之后,卫清妍便告退了。   望着她兴高采烈离开的背影,德妃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   宋时瑾是个不知好歹的,若真的心无权势,觉不可能在这么短短几年时间内就爬的这么高,卫清妍一心爱慕着,偏他还要拿乔,这岂不是装腔作势?   自己女儿的性子,自己知道,打小就好强,越是得不到的东西,越是巴心巴肝想要得到。难保宋时瑾不是看准了这点,才引得自己女儿这般痴迷。   不过,若真如此,对于卫峥而言,这倒是好事。   她如今已至四妃,想要再往上升怕是不可能的事了,当年娴妃靠着与先皇后的关系,坐上了继后的位置,迟早有一天,自己要将她踩到脚下。   她可是忘不掉,自己满心欢喜等待封后,最终等来的却是娴妃继位,宫里那起子长舌的东西,是如何在背后嘲笑自己的!   德妃扯唇笑了笑,然后缓步走到了桌案前,脸上又是那般岁月静好的淡然,提笔又开始做起未完的画。   “去将峥儿请过来一趟。” 第68章   荣昌王府内连日的阴霾随着老夫人身子渐渐恢复,似乎也被驱散了不少,至少在寿安院中伺候着的人长舒了一口气。   卯时三刻,天边的朝阳就已绽霞光。   顾怀瑜连着守了老夫人多日,终于在今日睡了个好觉,绿枝与红玉早早起来便候在房门口,叮嘱了下头的人动作轻一些,以免吵到小姐安睡。   可惜天不遂人愿,刚一到辰时,朝云院方向便传来一声尖叫,声嘶力竭,惊起栖在枝头上的鸟。   半晌之后,张氏身边的林嬷嬷脚步慌乱的走来,她身材有些圆润,跑到院门时已经是气喘吁吁。   “三小姐呢。”林嬷嬷喘着粗气,边说着就伸手准备推门。   红玉与绿枝齐齐伸手拦住,压低了声音:“小姐还在睡觉,林嬷嬷有什么事与我们说就可,小姐醒来我们会转达的。”   林嬷嬷面上有些不虞,但也心知今时不同往日,只僵硬地笑了笑:“劳姑娘进去通报一声。”   红玉不紧不慢道:“林嬷嬷小点声,待小姐醒来再说,这几日小姐辛苦,奴婢不忍吵到小姐。”   “你。”林嬷嬷一噎,想着张氏眼下的情况,又不得不忍耐着。   尽管红玉刻意将声音压得很低,外头的动静还是吵醒了顾怀瑜,听得里头动静,林嬷嬷又想往里头冲,被绿枝拦住,向红玉使了个眼色,红玉便转身推门进了屋。   屋子里燃着安神香,淡淡的香气缭绕,顾怀瑜依稀还带着倦容,长发未梳,半阖的眼眸,慵懒至极:“刚什么声儿?”   红玉服侍着顾怀瑜起身:“王妃身边的林嬷嬷来了,说是找小姐有事,正在外头候着呢。”   顾怀瑜心不在焉拨弄着盆里的水,低头笑了笑,约莫也能猜到几分林嬷嬷来的目的。   张氏那日被林湘灌下药后,精神便有些不正常起来,像是许多事都不记得了,整个人还变得一惊一乍,偶有清醒之时,问她如何会成这样,她也闭口不答,闹得满园的丫鬟都以为她撞了煞。   且随着日子过去,她情况一天比一天糟糕,府医已经去瞧了多次,还是控制不住她越来越疯的歹势。   “真是讨厌的紧,小姐多日未休息了,好容易得空,偏她要跑来大呼小叫。”红玉压低了声音,向着顾怀瑜抱怨。   顾怀瑜笑了笑:“难得睡的那般踏实,她不吵我也该醒了,请她进来吧。”   红玉正了正神色,点头道:“是。”   林嬷嬷几乎是小跑着进来的,见到顾怀瑜便行礼道:“三小姐,您去一趟朝云院吧。”   顾怀瑜看了林嬷嬷一眼:“何事这么着急?”   林嬷嬷哭丧个脸,低声道:“王妃她……王妃她,今早起来又不对劲了。”   “我又不是大夫。”顾怀瑜笑了笑:“找我有什么用。”   林嬷嬷扑通一下跪倒了地上:“三小姐,老奴求求你了,王妃现在谁的话都听不进去,直嚷嚷着要见您,您过去一趟吧。”   “见我?”顾怀瑜思忖片刻,“那行吧。”   林嬷嬷是张氏带过来的,跟了张氏多年,与她的感情自然是非比寻常。   张氏去了一趟浮香院回来便成了这样子,林嬷嬷不是没怀疑过是林湘下的毒手,可这事她也在张氏清醒的时候问过,张氏却直摇头,连声否认。   如今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尚还未查明,张氏却在今早起来看到镜中的自己,尖叫一声后,情况更糟糕了些,口中一个劲的念着顾怀瑜的名字,所以林嬷嬷才着急忙慌地找上她。   为防止张氏耍什么花样,顾怀瑜特意带上了绿枝,这丫头力气大,一个人能抵得上两三个丫头。   一进门妙言便急吼吼地冲了过来:“三小姐,您可算来了,您快去瞧瞧王妃吧。”   张氏只着了一件雪白的中衣,赤着脚坐在妆奁前,头发散乱地堆叠在头上,已经插了满头的簪子,脖子上璎珞项链,戴了十多条,手中还捏了一支飞鸾步摇,正对着镜子往头上簪带。   举起手的同时,绸滑的衣袖沿着手臂下滑,上头竟然红斑点点,尽是黄豆大小的疮泡。面上敷着厚厚的脂粉,倒是瞧不出有没有。   随后她开始不停地抚摸着自己的脸,镜子里的眼神,似透过自己在看另外的人,口中喃喃道:“顾怀瑜,顾怀瑜。”   “那是什么?”顾怀瑜指了指她手臂上的疮泡,问道。   林嬷嬷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解释道:“前一晚发了一次热之后便成了这样,连面上都长了好些,夫人今早起来看到这样子后,受不了,就……”   张氏视美如命,受不了自己容貌上一点瑕疵,连日常沐浴都是用的牛乳,脸上的肌肤更是日日用花瓣研磨出的养颜粉细细养着,年近四十容貌依旧如双十年华的少女。骤然间看到自己浑身长疮的模样,肯定是受不了这个刺激的。   林嬷嬷抹了一把眼泪,行至她身后,小声道:“王妃,三小姐已经来了。”   张氏猛地回头,咧开一口白牙,笑道:“乖女儿,你来啦。”   诧异于她对自己的亲热,顾怀瑜面无表情看着她,又听张氏继续道:“阿瑜,你怎么不理我。”   顾怀瑜这才冷冷地开口道:“王妃。”   “你为什么叫我王妃?”张氏一把扯下头上的簪子,向着顾怀瑜跑来,绿枝见状,跨步挡在了顾怀瑜前头。   张氏脚步顿住,眸中含泪,道:“阿瑜,你还是不肯原谅我吗?我是你娘啊!”   顾怀瑜没有说话,张氏连这些话都讲的出来,看样子情况确实严重了许多。这赤隐散的后遗症可真是可怕!顾怀瑜怀疑,那些疮泡也是因为那东西长得。   张氏歪着脑袋,将脖子缩起来,看着顾怀瑜缓缓道:“娘知道,娘对不起你,我不是一个好母亲,我也很想认你的,也曾想过要补偿你的,可是,湘儿不喜欢你,睿儿不喜欢你,我就只能不喜欢你了。”   “嘿嘿。”她摸了摸自己涂的惨白的脸,上头有些微咯手的凸起,视线在顾怀瑜脸上紧锁,面色一变,似看到了什么东西垂涎欲滴的东西,而后忽然暴起:“把你的脸给我吧!把你的脸给我!”   绿枝赶忙护住顾怀瑜,也不知怎么动的手,张氏就跌坐到了地上,她依旧想要挣扎起来:“我们生的这么像,你把你的脸给我好不好!”   林嬷嬷立马上前搀住张氏,想要阻止她再说胡话,却被张氏猛地挣脱,捏着簪子就想冲顾怀瑜扑过去。   “快拉住王妃!快!”林嬷嬷急得大吼,若是顾怀瑜在这里被伤了,老夫人不知道会怎么对张氏!   一个具有攻击倾向的疯子,只怕是会被永生关起来。   房内的丫鬟赶忙围了上去,张氏现在满脑子只有顾怀瑜那张与自己相似的脸,近在咫尺,却怎么也够不到,她被林嬷嬷拉着无法动弹,情急之下只能转过身拉着林嬷嬷的脖子就要咬过去。   林嬷嬷大惊失色,赶忙松开手后退一步,因为身体不太灵活,还是被张氏撞倒在了地上,只来得及伸手挡住脖子。   坚硬的牙齿咬上来的瞬间,林嬷嬷杀猪般的嚎叫响起。这一变故,惊呆了屋内众人,此时的张氏,已经全然似一只野兽,嘴边挂着鲜血,喉咙里发出嗬嗤嗬嗤的气泡声。   “快,拉走王妃!快!”林嬷嬷急的大喊:“救我!三小姐,您救救我!”   小丫头们却手足无措立在原地,不敢靠近半分,生怕张氏下一刻就会扑向自己,咬断自己的脖子!   最终还是绿枝看不下去张氏满脸是血的模样,上前一个手刀劈晕了张氏,众人这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顾怀瑜依旧是面无表情的看着这一切,许久她看向林嬷嬷,冷声道:“你要我来,就是看这个?”   林嬷嬷捂着血淋淋的手站起来,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只觉得事情似乎是朝着越来越可怕的地步发展了。   张氏这样子,很显然,已经是彻底地疯了!王爷已经许久不来王妃的院子了,也不知,这日子还得熬多久。   房门吱呀一声从身后关上,连带着也将张氏的生机锁在了里头,顾怀瑜抬眼看檐角上立着的瓦兽,大张着的嘴,似乎要吞噬掉朝云院的一切。   片刻后,她抬脚,头也不回离开了朝云院。   另一边,二皇子正面色阴沉地坐在书房里,沉闷的气氛让人无端生寒。   高天行站在下首,捏着袖子擦了擦额上的冷汗,袖口已经湿了一片,许久才继续道:“继香积山之后,近日沧州又有两处药坊被毁,累积的货也不知所踪,甚至……”   二皇子猛地捏住桌角,眉间皱成出了川字:“说!”   高天行只觉得那只手似乎是捏到了自己的心上,眼皮颤了颤,继续道:“甚至,殿下派去的护卫也都不见了,还有那些药人,似乎是被人救走了。不过,属下在山腰一块巨石上,发现了剑痕。”   香积山的事一直是林修睿在查,从他手中接手过来之后,高天行才发觉他居然没有查到任何有用的线索,只是将怀疑的人列了那么几个。   高天行顺着去暗查了一番,没有任何异常。若不是另有他人,就是对方做的太干净,一丝一毫的痕迹都没有留下。   正是焦头烂额之时,紧接着沧州那边也出了问题,高天行这才惊觉,他们似乎是被人暗中摸清楚了所有动向,一举一动皆在对方的监视里,是以立刻赶来告知卫峥。   “剑痕?”卫峥面色一沉:“查出东西了?”   高天行点了点头:“剑痕平滑,深约寸许,宽约两寸,剑身正中带血槽。”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了一张纸,上面赫然是自己猜测的长剑样式。   卫峥取过看了一眼,既能入石三分,剑还未折,此剑定然削铁如泥,使剑之人武功也不会太差。莫名的,他想到了宋时瑾。   卫尧失踪当日,是他将人送回宫的,恰巧当日丁邙失踪,处理的手法也是和香积山一样,一丝痕迹都未留下,此般巧合,怎么都有些诡异。   可沧州这事,似乎又与他没有关系。宋时瑾一直留在京城,也未见他身边的护卫有久不出现的。   “去将所有证据一并销毁,切不可让人抓了把柄。”深吸了一口气,卫峥对着高天行道。   若真的是宋时瑾做的,依照他的性子,要是掌握了直接证据,只怕是已经捅到了皇上面前,丁邙已经失踪了这么久,宋时瑾还未动作。   那只能说明,他没有证据,或者自己怀疑错了人。毕竟还有一个装疯卖傻的三弟在一旁盯着呢。 第69章   高天行退走后没过多久,卫峥视线一转,就看到一个身着湖绿色长衫,白玉冠束发,眉目精致的小公子在书房门口探头探脑,支出半个身子,对着他笑。   “过来!”卫峥瞪眼一瞧,沉声道:“你这是什么打扮!”   卫清妍从门后抬脚闪出来,将手上捏着的折扇一抖,唰一声打开,对着自己缓缓扇了两下,然后转了个身,笑道:“哥,怎么样,我这幅样子是不是翩翩公子,温润如玉。”   卫峥睨了她一眼,不敢苟同:“你是当别人眼瞎?真以为像画本子里那般,穿上男装就成了男子,别人还瞧不出来?”   “很明显吗?”卫清涵皱眉,习惯性的抿了抿唇,可怜兮兮地说:“花了我好些功夫才装扮好呢。”   懒得跟她继续掰扯此事,卫峥索性问道:“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今天又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我就不能单纯的只是来看看你?”卫清妍挑了挑刻意画的粗黑的眉。   卫峥嫌弃地看了一眼,明显是不大相信:“既如此,看过了你也该回去了。”   “别、别、别。”卫清妍忙道。   “说吧,何事?”   卫清妍脸色一变瞬间就娇羞了几分,连声音也带上了些许羞怯的味道:“哥哥,我想请你帮个忙。”   卫峥看了她一眼,对她这般模样颇有些意外:“你先说与我听听看。”   卫清妍往他面前凑了两步,将声音压得很低,道:“宋时瑾一直躲着我,我想让你帮我。”   卫峥虚眼看了她半晌,卫清妍先忍不住了,拉着他的袖子,娇声道:“哥,你就帮帮我嘛!”   “你是我妹妹,我自然是要帮的。”卫峥突然笑了笑,伸手拍了拍她的后脑勺。   “多谢哥哥。”卫清妍高兴道:“那咱们现在就去。”   “去哪?”卫峥问道。   卫清妍道:“宋府啊,他不是躲我吗,我就跑到他府上去!”   卫峥一怔,随后道:“现在时辰尚早,用了午膳之后再去。”   “还要这么久的时间啊?”卫清妍不满。   “你以为都跟你似的?他是当朝重臣,一般上午时间都用来处理公务,即便是你去了也见不到。”   卫清妍这才笑了笑:“那就这么说定了!”   等人走后,卫峥才看着她的背影笑了笑,真是瞌睡来了就有人递枕头,自己正有意去试探宋时瑾一番,卫清妍就来了,这么做虽有些不太地道,但怎么说自己这个妹妹是真心喜欢宋时瑾,这样算起来,其实也是一举两得。   与此同时,二皇子口中正在处理公务的宋时瑾,已经偷偷摸摸做了梁上君子。   避开王府布在周围的眼线后,他悄无声息闪到了棠梨院中,此刻正好整以暇地端坐在桌案前。   听说虞老夫人醒来后,宋时瑾高兴地在府中等了好几日,平日里冰雕似的脸都难得挂上了笑意,这般耐心等了好几天,也不见顾怀瑜派人来,无奈之下只得出此下策,亲自跑到了王府截人。   红玉正毫不知情地守在房门口,见顾怀瑜与绿枝面色有些不太好的回来,赶忙迎了上去:“小姐。”   顾怀瑜脑子里还想着张氏的事,她身体状况日渐差下去,想来也是命不久矣,疼了林湘这么多年,却将死在林湘手里,这算不算自食恶果?   林湘对张氏下赤隐散这事,约莫是只有顾怀瑜一个人知情,不过她却不打算说出去,若就这么让林湘死了,岂不太便宜了她。   自己还有那么多仇未收回呢。   “你们在门口候着吧,我想歇会。”   房门外悦耳的说话声响起,宋时瑾立即坐正了身子,忽然有些紧张起来。她会不会觉得自己这样太过失礼?   顾怀瑜缓步踏进房中,绿枝还贴心的将门拉上,房间里的光线立刻暗下来一半,变得有些迷蒙,连多了一个人她也未察觉,照常行过正厅然后踏入暖阁中。   宋时瑾轻咳了一声,顾怀瑜浑身立即紧绷起来,猛地回过头就要张口叫人,却见一个熟悉的人影坐在桌前,面带笑意望着自己。   顾怀瑜微微一怔,待看清楚来人的容貌之后,愕然道:“你怎么在这里?”   宋时瑾缓缓开口,笑道:“怕你又忘了约定的事,特意来提醒你。”   顾怀瑜扯唇笑了一下,有些心虚,这些日子堆积的事情太多了,自己还真的就有些忘了。如今听他这么一说才想起来,那日是答应了他,陪他逛逛小时候那些地方的。   只能心虚地转开话题:“我的意思是,你怎么进来的。”   宋时瑾侧眸看了一眼墙上的窗户,意思不言而喻。   “我记得我窗户是锁好的?”顾怀瑜道。   宋时瑾扬了扬手:“这么一点小困难,难不倒我。”   顾怀瑜看着他,桃花眼眸微挑,双瞳如黑曜,格外清亮,随即抿了抿唇角。   室内的光线有些暗,宋时瑾坐在暗影里,含着笑看眉眼间带着揶揄的顾怀瑜,笑意越发温柔。   她面对着透光的窗楹,眉眼笼罩在一片朦胧光影里,宋时瑾能清晰地分辨出她脸上的每一分表情,只觉得,不论何种样子,她做起来,总是那般好看。   房内独属于女子的沁香萦绕,宋时瑾耳朵里能听到自己一开始沉稳的心跳,从平稳逐渐加快,至到似要跳出心口,她每一次眨眼,长翘的睫毛都似一片羽毛微颤,轻轻挠过自己心底。   “我……”   刚说了一个字,就见顾怀瑜眸光一闪,似想起了什么向着他说了句“等等”,就忽然转身,向着里间走去。   宋时瑾有些被打断的懊恼,他等了她两辈子,寻了她两辈子,才算是失而复得,这段煎熬的时间实在是太过冗长,长到他已经习惯,连午夜梦回间都还在寻找。   他不想再耽搁下去了,他想要正大光明陪伴在她身侧,以一个正当的身份,护她周全,想要向着她表明自己的心意。   冰冷的御史府,终究还是缺少了一点家的感觉。   隔着窗楹透过来的阳光,似雾般朦胧,望着施施然走来的顾怀瑜,宋时瑾想要再度开口。   却见她在自己面前停下脚步,然后抬手,从指间坠下一枚精巧的缨络:“说好的,送给你的见面礼物。”   “真好。”宋时瑾不说谢,他执拗地觉得,谢之一字,太过疏离,他不喜欢。   “不是说想要出去逛逛吗?”将缨络递到宋时瑾手中,顾怀瑜笑道:“今日时间还有很多,你先去等……”   话音未落,就见宋时瑾深深看了她一眼,然后突然将手往上一抬,张开五指,握住她还未来得及收回的手,拉着她就往窗楹处大步走去。   “你干什么?”顾怀瑜问道。   这般动作幼年时二人经常做,她也没发现不妥,只是惊诧于自己厌恶所有男子的接触,唯独对宋时瑾没有这种感觉。   拥抱过后的那日,她以为自己心结已解,甚至诡异的想找人试试这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不用亲密接触,只要能离自己三步以内便成。   无一例外,通通失败!   宋时瑾手上的温度,要稍高于她,顾怀瑜垂眸看着交握在一起的手,她是真的对他没有恶感。   “抓紧我。”停在窗楹下,宋时瑾低声道,声音里全然是无法掩盖的愉悦。   顾怀瑜还没反应过来,就觉腰间一紧,眼下的景物正在迅速向后退去。   上一次这么飞,还是在看到刀疤脸的时候,那时因为紧张倒不觉得多怕,这会整个人陡然间被拔高,顾怀瑜紧闭双唇忍住口中惊叫,赶忙闭上眼。   脚不落地的坠空感,仍旧让她心有余悸,只能心一横,伸手抓紧了宋时瑾腰间的衣服。   借着茂密的树影隐蔽了身形,宋时瑾带着她几个起落间已经跃过墙头,落到了后门转角的墙根下。   “走吧。”不舍的松开她,宋时瑾笑着道。“能再给我一颗松子糖吗?”   顾怀瑜只觉他眼神有些奇怪,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只得暗垂下眼,避开。   宋时瑾眼眸荡出温柔的光,看着她乌黑的发顶,到现在顾怀瑜还不懂自己对她已非儿时友情,那般简单。   故地重游不过是幌子,宋时瑾只是想要离她近一点,再近一点。   卫峥拗不过卫清妍,一路被她拉着出了二皇子府门。   一听下午要去宋府,卫清妍立刻惊觉自己今日扮相太丑,想要重新去买些胭脂水粉,华服首饰,再好梳妆打扮,定要迷得宋时瑾三魂出去两窍!   行至长安街时,卫清妍却忽然顿住了脚步。   “怎么不走了?”卫峥往前走了两步,才发觉身后无人跟上,遂一回头,便见卫清妍阴沉着脸,看着旁边一条小巷子出神。   “在看什么?”卫峥有些好奇的问,难得见卫清妍当众摆出这般表情。   卫清妍却是不答,半晌之后,拔腿向着那条小巷子跑去。   青石铺就的巷子很宽敞,过一辆马车也绰绰有余,前头不远处,那对并肩而行的男女却走得很近,女子身高堪堪只到男子耳根处,两人正在说着什么,能时不时看到男子偏过头看她。   卫清妍就在站不远处,死死地看着前方,化的粗黑的浓眉下,一双翦水秋瞳水波不在,只余熊熊妒火在蒸腾。   只需要一眼,卫清妍就能认出,那男子便是宋时瑾,那女子倒是不知道哪家的。   宋时瑾侧过头看那女子时的眼,是卫清妍从未见过的缱绻,脸上那般温柔的笑意,他也几乎从未对人展现。   一旁的女子,腰肢婀娜不盈一握,黑发如瀑般披散在背后,观其衣着竟是不菲,看来又是哪户世家贵女,只是偶尔露出的侧颜,瞧着极其陌生。   画面意外的赏心悦目,却刺得卫清妍双目通红。她不甘心,她想要的东西,从来就没有得不到的,因为,那些得不到的,已经被她亲手毁掉了。   初见宋时瑾起,自己的一颗心便不再属于自己,于人群中他成了最为耀眼的存在,不论有多少人,卫清妍总能在第一时间找到他。   如今,她却特别恨自己眼尖,为什么要让她瞧着这一幕! 第70章   青瓦白墙,茂密的枝叶从墙上攀出,地上铺着平整的青石板,走的却不是顾怀瑜熟悉的路。   瞧着越来越陌生的景致,顾怀瑜稍稍侧过脑袋望着比自己高了半个头的宋时瑾,眼中略带疑惑,道:“这条路不是回顾宅的路啊。”   宋时瑾脚步未停,依旧目视着前方,领着她向前走。余光处,她头上的玉簪泛着光,不停引诱着他看过去,眨了两下眼睛,宋时瑾低沉道:“我知道。”   顾怀瑜歪着头打量他,视线停在他微抖的眼睫上:“你不是说想去的是以前那些地方。”   宋时瑾终是忍不住,侧头看她,眸中含笑,道:“另外带你去个地方。”   “哪里?”顾怀瑜问。   宋时瑾故作神秘:“去了就知道了。”   虽往事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宋时瑾却只愿死揪着有着顾怀瑜的从前不放。   五岁之前的记忆是一片空白,八岁之前的那三年,却是他不愿再去回想的孤独与黑暗。再之后他却记得异常的清楚,有她陪伴的那段日子,虽苦也甜,约莫是他两世之中过得最为轻松的一段时日。   前一生,他是在五岁那年,被一个老乞丐从乱葬岗中发现的。   老乞丐说,无意间走到那里,见他衣着富贵,所饰不凡,本想要扒掉他的衣服和身上的玉佩去换些银子使的,谁知一碰到才发现还有气,于是就将他带了回去,只可惜他是个哑巴,不然的话还能问问是哪家的公子,没准将他送回去还能得笔意外之财。   当时他身上只有一张写着生辰八字的纸条,和一枚同心玉佩,值钱的便是这枚玉佩,毫无一丝杂质,触手生温。   但奇怪的是这两样东西,老乞丐却在他醒来之后都悉数还给了他,并且叫他好好保管,说日后保不准还能有机会找到家人。   那时候宋时瑾刚醒,脑中一片空白,嗓子里也不能发出声音,只能懵懵懂懂地将这些东西收好。   这之后,老乞丐又不知从哪找了一套又脏又破的衣服,给他换上,并将他当日所穿全都丢进了火堆里,叫他想要活命就得跟着自己出去讨口。   宋时瑾什么也不懂,只能跟着点头。   可没过两日,老乞丐却忽然失踪了,宋时瑾便又成了孤儿。一个五岁的小孩子,什么都不记得,什么也不会,只知道老乞丐叫他讨口保命,所以他便学着老乞丐的样子,端了碗去各个街口守着。   因着年纪太小,一双漆黑的眼又不似其他乞儿一般浑浊,还是有不少人见他可怜给他铜板的。可也正是因为他年纪小,这些就成了他被殴打的缘由。   乞丐夺食,自是以命去拼,讨了一整天的饭,也不见一个好心人的乞丐嫉妒地双眼发红。他们抢走了宋时瑾碗中的铜板和身上的玉佩,将那张老乞丐说要好好保管的纸撕得稀碎,并且占领了那间破庙,将他赶了出来。   时值深冬,夜风夹着成片的雪呼啸,吹在他略显单薄的身上,凉地刺骨。四周都是静悄悄的,只有不知名的鸟拉长了声音呜呜叫着,漆黑的夜空似张大了嘴的怪兽,在下一刻就会将他拆之入腹。   他不知道那段时间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没死算他命大,乞丐间的地盘意识很重,只要是宋时瑾一出现,便会遭到驱逐。   他只能四下躲藏,苟且偷生,最饿的时候,他甚至连树皮和青草都吃过。渐渐地,他成了真正的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无奈之下,他藏身到了一处清冷的小巷中,饿了许久,挨打了许久,他早已筋疲力尽,躺在墙角,于饥寒交迫中等待着死亡。   正在这时,不远处一间宅子墙下的狗洞中发出簌簌之声,不一会,一个乌黑的脑袋探头,先是左右看了看,然后迅速从里头钻了出来。   那是他第一次见顾怀瑜,她扎着双髻,发间还带着碎叶与杂草,脸上块块淤青,怀中鼓鼓囊囊,见到宋时瑾躺在墙角的当下,被吓得目光呆滞许久。   而后,她试探着走了过来,惊讶地问道:“你怎么了?”   宋时瑾浑身上下剧烈的疼,脸上污渍与青红交加,说不出的狼狈,他张了张干裂起皮的嘴,虚弱地发不出一点声音。   “你受伤了。”她没有嫌弃他脏、臭,而是跑到他旁边跪坐下来,从怀里摸出一块饼子递到他嘴边:“你吃吧。”   饼还带着些许温度,甜香味刺入脑中,宋时瑾下意识的张嘴,有些干硬,但对他来说,这已经是时间不可多得的美味了。   看着他狼吞虎咽,顾怀瑜干脆将怀中偷来的饼子一起拿了出来,咽着口水道:“都给你吧,吃了就会好了。”   宋时瑾不敢接,就那么趴在地上,看着她。   顾怀瑜叹了口气,忽然起身又向着那个狗洞钻去,宋时瑾闭了闭眼,死死盯着那个狗洞。   片刻之后,顾怀瑜手中捧着一卷荷叶,里头是刚盛满的水,边走边洒,好容易才走到他旁边,将叶口对准他,灌了下去。   而后,又伸出细细的手指拿了一块饼子,塞到他嘴里,口中喃喃:“你别怕,我又不是坏人。”   接连吃了四五个,嗓子被饼拉的生疼,宋时瑾才觉得自己缓过了那股濒死的饿。   “你叫什么?我叫顾怀瑜。”她指了指那个狗洞的方向:“喏,家就在前面。”   宋时瑾蜷缩在地上,将脑袋埋进膝盖里,他没有名字,那些给他馒头吃的人会将馒头丢在地上,踩一脚后,叫他:“二狗子,来,过来吃。”   那天,只有顾怀瑜一个人絮絮叨叨说了好久,直到那片围墙里,传来妇人的声音,顾怀瑜才浑身抖了一下,起身拍了拍裙摆走了。   “我先回去了,过几日再来给你吃的!”   整个过程,宋时瑾一言不发,只是在她走后,又蹲回了墙角,从日出等到日暮,再到天明。   早已经习惯了这个世道对自己的恶意,八岁那年的宋时瑾,却在这一天,头一次感受到了温暖的可怕。   人心不可饕足,黑暗的日子过久了,出现一点些微的光明都想要死死抓住。   他一直没有走,顾怀瑜也隔几日便会从狗洞中钻出来,就这样过了好久。   她虽不说,他也知道她过的并不好,脸上手上旧伤未好又添新伤。   后来,他有了很美的名字,是她取的。   她带着他溜去私塾偷学,教会他认字。甚至不惜偷拿了家里的银子与她这些年凑的,一并给了他:“你这么聪明,一定会有大出息,我这是借你的,等你日后还我双倍呀!”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还,就弄丢了她。   她走后,那些曾经给他吃过的东西,都成了戒不掉的瘾。   与她走过的地方,却成了他此生不敢再踏足之地。   他拼了命的寻找,找到了幼年被抢的玉佩,却再也找不回那天从天而降,温暖了他半生的玉了。   万箭穿心之痛,也比不过见到顾怀瑜身亡当日之寒,再次于破庙中醒来,他改变了一些事情,却忍着不去找她。   他怕,贪恋温暖的自己,会忍不住想要留在她身边,到了她需要自己的时候,自己却没有保护她的能力。   如今,他准备好了一切,那些压抑了多年的念想,就如开了闸过后的洪水,带着势不可挡的威力奔涌而出,摧毁理智,任谁都拦不住了。   和煦的日光,从旁边的青瓦墙上投下,将二人的身影拉的极长,宋时瑾动了动指尖,默默拉近了些距离。   “到了。”停在一处不起眼的小门前,他转身敲了敲,吱呀一声,小门应声而开。   甜香味从门内阵阵涌出,顾怀瑜抽了抽鼻子,眸中带着光亮:“松子糖?”   宋时瑾笑而不语,直领着她踏入院子,穿过一片颇具禅意的小院,推开了另一扇门,屋子里甜味更甚,一个小铜炉,上放半锅沙饴,旁边小碗内盛着炒制过的松子,粒粒如玉般饱满。   看着目露疑惑的顾怀瑜,宋时瑾淡然道:“买的不好吃,我们自己做。”   “松子糖不都一个味道?”顾怀瑜暗自嘀咕,再说,自己也不会做啊。   宋时瑾面上笑意加深,怎么会一样,我寻遍了整个大周,都找不到你给我的那种味道。   “你会吗?”   话音将落,门帘处轻响,一个青衫小厮端着茶水低头而入:“宋大人,老爷子命小的在一旁候着。”   “嗯?”宋时瑾面色一沉,视线落到青衫小厮身上。   “大人。”小厮瑟缩一下,满脸苦相,将头埋得更低,他也不想来的啊,“老爷子说,让,让小的告诉您该怎么做。”   要做这松子糖,也是宋时瑾临时起意,他自己自然是不会的。   但能不能做成,会与不会都不重要,因为这本就不是他的目的所在。他要的是这过程,让顾怀瑜能忆起昔年,没有银子时,两人蹲在糖肆后门闻着糖香味解馋那段日子。   这会见顾怀瑜颇有兴趣的样子,宋时瑾改了主意,“你说说。”   “这松子糖,说起来简单但也挺难,需得先将这沙饴加水熬至融化,不停搅拌至水干成琥珀色,再倒在桌面上,加入松子,并用竹篾翻动,待冷却后将糖揉成细长条状,再切块。这难的就是火候,若火烧猛,糖易粘锅,稍不注意熬过头了便会发苦,且揉糖之时,糖块尚带温度,小姐身娇体贵,怕是受不住。”   小厮心里暗暗叫苦,宋大人虽对老爷子颇为敬重,但明知道今日宋大人会带重要的人过来,还让他来叨扰,这不是让他讨人嫌吗。   “是有不妥。”宋时瑾复又看了一眼顾怀瑜,随后道:“你在旁边看着,我来!”   小厮松了口气,忙上前将炉子点燃,然后躬身退到了一旁。 第71章   橘红的火焰燃起,宋时瑾抬步上前,动作间全是潇洒模样,将那口装了沙饴的锅加到炉子上,从碗里舀出两勺清水放到锅里搅了搅,炭火微炙,不多会,糖霜渐融,泛起微黄的泡。   青衫小厮想要张口提醒,又见他沉稳模样,默默退守到了一旁。   削好了的竹篾顺着手腕搅动,微黄的糖稀色泽渐变,宋时瑾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如此简单的事,怎么会难得倒他。   今日,定要让顾怀瑜吃上自己亲手做的松子糖!   “需要帮忙吗?”顾怀瑜问。   缓缓搅动着锅中的琥珀色的糖稀,宋时瑾语调轻松,道:“不用,如此简单之事,你在一旁等着吃便好。”   糖香味渐浓,锅中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满室甜腻。   顾怀瑜吸了吸鼻子,爱极了这个味道,小时候没有银子,极少吃到糖果之类的稀奇吃食,她最爱做的事情之一,便是拖着宋时瑾跑到糖肆,只闻着味儿也能高兴许久。   只是随着年岁渐大,如今能随意买的起了,儿时心心念念的东西到了嘴里,也就那么回事。但她还是喜欢这个味道,与味觉无关,只是一种单纯的情怀。   “还记得以前吗?”宋时瑾略微侧头看着顾怀瑜,笑道:“你说若以后有了银子,定要将糖肆买下来,将里头的糕点当饭吃。”   顾怀瑜遥想了一下,不知回忆到了什么,也笑道:“你还说待你有了银子,定要将珍馐斋买了,日日吃肉呢。”   小孩子心性,总是那般容易满足,当时只觉得,眼前所见那些触不可及之物便是此生最大的梦想,如今想来,童言童语,倒是幼稚且可爱。   “买了啊。”宋时瑾含笑道:“只京城便有十余家。”   顾怀瑜错愕地看着他,看着,看着,就不对劲起来。鼻尖浓郁的糖香味渐苦,一缕泛着靛色的烟飘至眼前。   青衫小厮虽不想打断这两人的对视,还是忍不住开口:“大人,锅里的糖……糊了。”   宋时瑾一怔,回头看向小锅,中间离火心最近的地方,已经粘连到锅底,隐隐泛着黑色的光。   方才还胸有成竹,小事一桩,就差拍着心口保证了。   这么快就让他在顾怀瑜面前丢脸,这样就很尴尬了!   “拿去倒掉!”啧了一声,宋时瑾对着小厮吩咐。   小厮一抖,只觉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为何宋大人要那么看着我!赶忙捏起袖子挡在指间,提住锅耳提起,匆匆去了门外。   难得见他这般气急败坏的模样,小厮一走,顾怀瑜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揶揄着向着他伸手道:“我的糖呢?”   虽有苦味,但随着糊掉的锅被端走,那股味道也逐渐减淡,只余淡淡甜香味,萦绕在这间并不大的屋子里。   望着眉眼间带着笑意的顾怀瑜,刺目地光似乎都柔和了起来。宋时瑾的心没来由的悸动了一下,像是被一双细腻的手轻轻捏住。   他指尖动了动,不知从哪儿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盒子,稳稳地放到了顾怀瑜的手心。   “这是什么?”一句玩笑之言,没想到他真的给她东西,顾怀瑜好奇问道。   宋时瑾喉咙有些紧,声音哑了几分,略显紧张:“你先打开看看。”   盒子入手颇沉,是上好的沉香木做的,上面雕着簇簇梨花,凑近了能闻到一股淡香味,指甲盖大小的锁扣做成了鸾凤造型,长长的尾翼勾起,正巧锁上盖子上的凹槽。   顾怀瑜垂下眼眸,避开他有些捉人的视线,缓缓将锁扣转动下开,捏着盒盖打开,入目是红色的绸缎铺就在盒底,一枚同心玉卧在上头,莹莹光线相照,上头浮雕着的一龙一凤似活过来一般,收尾纠缠密不可分。   顾怀瑜心神俱震,原因无他,这个东西,她曾经看到过!   在那个火光冲天的梦中,宋时瑾杀了林氏兄妹之后,曾将此物放在她的墓碑之前,然后就被那个刀疤脸带人围剿,最终万剑穿心而亡。   她能保证,在此之前,自己从未见过这玉佩,甚至连相似的样式也没见过,更谈不上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既然这枚玉佩是真的,那是不是代表……   上辈子的宋时瑾,真的为了自己,做出那般傻事?   顾怀瑜颤抖着手,缓缓抚上那枚同心玉扣,指尖有温热传来,她鼓足了勇气抬头,就想张口亲自问问他,那一切是不是真的,却在看到宋时瑾温柔至极的目光时,幡然回神。   这不是上辈子,宋时瑾的人生轨迹已经全然不同,知晓前世的也只有她一人而已,若是贸然问了,只怕是没有任何结果,甚至,联想到她失常那日的表现,宋时瑾会对她重生一事起疑。   这是她极力隐藏起来的秘密,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知晓,如若不然,自己可能会被当成妖女处置掉!   “我有事想对你说。”迎着她不停变换的视线,宋时瑾轻声道。   顾怀瑜如梦初醒,留意到他眼中的坚定,赶忙撇开视线将盒子盖上,抢在他之前道:“无功不受禄,如此贵重的东西我不能收。”   莹白的手托着紫褐色的盒子递到宋时瑾眼前,他顿了一下,没有伸手接过,而是继续道:“这是我的心意,希望你能明了。”   顾怀瑜怔住,托着盒子的手也忘了收回,好不容易压制下来的心跳,复又乱了起来。   宋时瑾继续道:“你对我而言,与旁人不同。原不打算这么早同你说这些,可我太过贪心,奢求太多,终究情难自禁。想要无时无刻的看到你,守着你,一步也不想分离……”   门口又传来响动,小厮举着新取来的小锅,正欲撩帘而入,见宋时瑾目如刀匕刺向自己,浑身一震,退了出去。   他重新转过头,有些紧张地看着顾怀瑜,索性不再耽搁,一鼓作气,道:“我此生所求,只你一人而已。”   顾怀瑜的手颤了颤,下意识抬眸,对上他无比认真的眼,里头是化不开的深情缱绻,浓的似墨,倒影着她的身影,似乎要将她揉化抹匀,刻进骨子里。   “我……”   顾怀瑜顿了许久,指尖紧紧扣着盒子边缘,淡粉色的指甲盖血色褪去,终究还是将盒子递了过去:“对不起……”   如此深情,她早已经不配拥有,只能辜负。   此生,唯余复仇而已。   或许她对宋时瑾是有不同,可正因如此,她才更加不会回应。   林家与二皇子勾结,自己尚在龙潭虎穴,行差就错等待着自己的就是粉身碎骨。   她不想连累宋时瑾,若真如梦境所示,因为她,宋时瑾会死,这是她无论如何不愿意看到的结果,他还有大好的前程未享,世间还有那么多美好的东西在等他。   身陷囫囵,只她一人足矣,没必要牵扯进来无辜的旁人。   再则,这世间根本没有永世不变的感情,他现在或许是心悦自己,或许连他自己也无法分辨他对自己究竟是儿时情谊作祟,亦或是其他。   若有一天,这点儿时情谊变了质,褪去这层光环,余下的还能有什么。   宋时瑾动了动僵硬的指,目光依旧一瞬不瞬看着顾怀瑜,四目相对见,暖风吹进房间,她发间的步摇微晃,反射出的光灼得人眼球刺痛,甜香味依旧还在房中弥漫,宋时瑾嘴里却有些发苦。   “我是个孤儿,生来不知父母,沿街乞讨好些年,将死之时遇见了你,若无你,我早已饿死在街头……”   顾怀瑜抿了抿唇,松了一口气,道:“或许你对我只是感恩而已,时时刻刻念着,这种心情迷惑了你,让你误以为对我……”   话音未落,就被宋时瑾打断,他道:“并非如此,我自己心中明白,想要报恩与情爱不同。   见到你,我的心跳会不受自己控制的悸动,你的一颦一笑皆能让影响我的心情,我不想你受委屈,看着你对旁人好,我会嫉妒,容不得别人对你有一丁点肖想。   重新遇到你的那一刻,你不知我是怎样的心潮翻涌,连午夜梦回间,也全都是你的身影。   我知道你可能暂时无法接受,今日同你说这些,也是我深思熟虑许久才做下的决定。送你的东西,我不会收回,希望你能好好考虑一下我的话。我不急着要答复,若最终你真的对我无意,便当这东西,只是……一份谢礼吧。”   顾怀瑜张了张嘴,喉间似堵了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自己心上,她不知道如何去回应这份感情。   “只是,这东西太过贵重,我受之有愧。”   宋时瑾心跳几乎停止了跳动,在她拒绝的那一刻,许久,他才朝她苦笑道:“我送出的东西,向来没有收回的时候,若你真的不想要,便丢了吧。”   顾怀瑜看着他,有些不知如何是好,手中那个盒子,似乎成了一块烫手的山芋,心里乱成了一锅粥。   “走吧。”宋时瑾垂下眼眸:“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第72章   与来时的雀跃不同,如今回去的道路变得既窄又长,逼仄又走不到尽头,连光都是凉的。   一路上两人都没有再开口说话,倒也不是因为尴尬,而是彼此心里都装着事,无从去说。   顾怀瑜目光落在自己脚尖,只能不停回想上一世,不停逼迫自己,用心中恨意去压下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可身后目光灼灼,让她无法忽视,只能神思渐乱,成了一团更加理不开的乱麻。袖口的那个盒子,忽然间变得好重,拉扯着她的手,不停往下坠。   宋时瑾落后半步之遥,漆黑的眼眸中依旧满是她的背影,偏离头顶的烈日,斜斜打在她身上,分明身处闹市,却有一种浓浓的孤寂之感。   他有种冲动,想要将重生一事脱口而出。   两人具是重生而来,在林府再遇那天,他就已经知晓。   此生自己并未去寻她,八岁的自己没人救赎,而顾怀瑜的人生,自然也不会有自己出现。   她该是没有关于松子糖的记忆的,可在那日她却笑着给了他,安下了他两世漂泊的心,更何况,她当日找上辜九打探那几人的消息,就足以说明许多问题。   只是他不敢去想,逼着自己不去相信而已,后来的许多也只是自己自欺欺人,罢了。   唇间蠕动半分,宋时瑾还是没有开口。   说了又如何,她只当自己是昔日好友,儿时玩伴,即便知晓,也改变不了任何,两人间也只会徒下留尴尬而已。   她未放下上一世死得那般不体面的心结,只怕是说了,连朋友都没得做。如今还能依着这份恩情守着她,虽不满足,倒也比躲着不见他好。   隐身在旁的几个暗卫表情也是一言难尽,从宋时瑾道出心意那刻,几人就退了下去,都以为是水到渠成的事,怎的这会两人一出来,气氛就变得这般莫名其妙不说,连距离都拉远了好些。   再一瞧宋时瑾面色,心道,要完!   主子的寻妻之路,道阻且难,只怕是日后没什么好脸色给他们瞧了。   巷口处,卫清妍依旧立在原地,站到脚已发麻也浑然不觉,卫峥在旁边说着什么,她全都听不见。   她没有跟上去,不是因为不想,而是着脚底就如坠着巨石,让她挪动半分也不能。   “那女子是谁?”卫清妍站在巷口,盯着空无一人的青石巷,声音带着凉意问道。   卫峥等了好半晌,同她说的话半句不回,开口便是问他这个,眸色微沉,道:“站了这般久,也该回去了。”   “我不。”卫清妍头也不回,视线不辍分毫,大有一副誓要将人等回来的架势。   卫峥摇了摇头,正欲开口再劝,就见巷角处转出两道身影。   卫清妍呼吸滞了滞,见两人不复方才那般说笑,心中舒了一口气。   距离逐渐拉近,她的目光越过走在前头的顾怀瑜,落在了宋时瑾身上。自他走来,周围的喧嚣戛然而止,连身边卫峥的身影也黯然褪去。   宋时瑾还是一如既往的好看,菱角分明的轮廓透着冷峻,只是深邃的眼却盯着他身前那个女子,若是这般看着自己,多好!   “宋大人,好巧。”卫峥的声音在一旁响起,打断了卫清妍的神思不附。   宋时瑾视线终于从顾怀瑜身上偏离半分,看着巷口的二人,凉薄的应了声:“二皇子。”   卫峥眸间一丝不悦,被照在面上的阳光掩盖,宋时瑾对他一向不热络,任凭他再怎么拉拢,都跟一座山似的,巍然不动。   索性转开了视线,上下打量了顾怀瑜一番,张口道:“林三小姐。”   顾怀瑜蹙了蹙眉,很是不喜这个称呼,随即扯了扯嘴角,盈盈一礼,道:“民女见过二皇子。”   卫峥抬了抬手,微笑着道:“出门在外,林小姐无需多礼。”   顾怀瑜敛眉,这是在故意膈应自己呢,正要开口就听宋时瑾道:“二皇子此言差矣,林家顾忌着三小姐身体,接回盛京之后一直未改姓,怎当得您口中林三小姐。”   卫峥一噎,他就是故意出言试探,没想到宋时瑾这么快就替顾怀瑜出头,面上愧疚,笑道:“是我思虑不周,望三小姐见谅。”   顾怀瑜福了福身,浅笑道:“二皇子贵人多往事,民女怎会放到心上。”   那模样,恭敬且真诚,可卫峥却觉得,她这话里话外,分明意有所指。   这边你一言我一语,卫清妍在卫峥开口唤林三小姐时,已经将视线落到了顾怀瑜身上,朱唇渐渐抿紧成了一条线。   女子爱美,在容貌上就少不得与对方比较一番,自己今日着着男儿装,柳眉刻意画的粗黑且浓,连面上都用了暗沉的胭脂掩盖了白皙的皮肤,饶是对自己容貌自负十余载,卫清妍也莫名觉得矮了一截。   对方芙蓉如面柳如眉,腮凝新荔,鼻腻鹅脂,云鬓翠叠,一双媚眼带俏,这番毫不掩饰的打量下来,让卫清妍心绪翻涌,恨不得立马冲回宫中,将自己最为华美的衣饰着上,再出现在这里。   与此同时,顾怀瑜也在打量着卫清妍,只觉她面上颇为怪异,看着自己的目光暗含些微的恨意。自己从未与之有过交集,这莫名的恨意从何而来?   直到卫清妍收回视线,努力克制住内心的种种不甘,转而看着宋时瑾,声音在一瞬间变得娇气起来:“宋大人……这位是?”   宋时瑾没有开口,只是虚虚一眼望去,道:“六公主。”就再未开口。   卫清妍被他这般落了脸面,而且还是当着别的女子,当下就要发作,被卫峥从旁边斜踏半步,有意无意地遮住。   “这是荣昌王府三小姐顾怀瑜。”随即又对着顾怀瑜介绍:“这是小妹清涵。”   顾怀瑜当下明白过来,这股恨意为何对着她而来,六公主此人她前世知之甚少,这辈子道是听过说不少事迹。   当年皇上出震继离,根基尚还不稳,官拜一品大将军的符澜手握兵权,在德妃也就是当时的符夫人进宫后,才施展全力以表对皇上的衷心,因着这层原因,符夫人进宫后一路扶摇直上,至如今也颇受盛宠。   卫清妍作为其名下一女,自是受尽荣宠长大,也不知从何时起,瞧上了宋时瑾,大有一副非卿不嫁的做派,甚至不惜丢下公主的脸面,追着宋时瑾跑,这事可谓是人尽皆知。   不过宋时瑾志不在此,对着公主倒是疏离的很。   重所周知,宋时瑾怪癖其一便是从不让女子近身,连皇帝想要赐他两个婢女,也被拒绝,这会子瞧着她和宋时瑾走到一起,怕是已经将自己嫉恨上了。   “民女见过六公主殿下。”心思千回百转,顾怀瑜面上不表,福身道。   卫清妍输人不输阵,高扬着头,只是半垂下眼眸看她,也不叫起,“哦,原来你就是林家从乡下接回来的那个丫头啊。”声音清澈响亮,刻意将乡下一词咬的极重,其中轻视可见一斑。   卫峥看着卫清妍,视线余光却锁在宋时瑾身上,若当日只觉宋时瑾对顾怀瑜不一样,这会倒是能确定了。   再一看规规矩矩行礼的顾怀瑜,眼光倒是挺好,这般绝色女子,就是在宫中也是难寻对手。   顾怀瑜好整以暇起身,直视着卫清妍:“是。”   卫清妍蹙了蹙眉,扬声道:“林家没教过你规矩?我让你起身了?当真是山野村姑,一点礼数都不懂。”   顾怀瑜笑了笑,盯着她道:“民女粗鄙,不似公主这般知礼数,懂仪态。”说罢,视线还在卫清妍的衣着上绕了两圈,然后看了一眼宋时瑾:“你说是吗,宋大人。”   没想到她此刻会同自己讲话,宋时瑾稍怔片刻,眸中染笑:“你讲的都对。”   见二人眉来眼去,且顾怀瑜这话里话外明显是在挤兑自己,卫清妍再也忍不住:“顾怀瑜!”   顾怀瑜恭敬道:“民女在。”   “你!”卫清妍怒道:“不要脸!一个乡野村姑,竟敢对本公主如此无礼,我定要诛你九族。”   卫峥大喝:“卫清妍,你住口!”   卫清妍的脸在霎时间变得惨白,顾怀瑜九族之内乃是皇亲,且这话绝对不是她该说的。她这般言语,有些大逆不道之嫌。   宋时瑾目光在一瞬间变得深幽,盯着面前兄妹二人,阴沉莫辨道:“六公主真是好本事。”   卫清妍咽了咽口水,拢在袖中的手已经紧紧握成了拳。   卫峥浑身一震,忙道:“宋大人见谅,清妍被我惯坏了,一时口不择言,没有旁的意思。她年纪小,尚不懂事,若有什么不妥之言,还望宋大人不要放到心上。”   听他说完,宋时瑾冷笑道:“二皇子这般道歉,找错人了。”   卫峥咬了咬后牙槽,他已将身份放的如此低,宋时瑾还是不依不饶,竟一点颜面不给,果真是好样的!   “清妍,给顾小姐道歉。”   卫清妍终是回过神来,后怕过后,见连卫峥都站到了顾怀瑜那边,依旧嘴硬,梗着脖子道:“我说错了吗,她本来就是乡下来的,怎配同我讲话。”   “道歉!”卫峥忽然加重的语气,吓的卫清妍一抖。   她抿了抿唇,心口重重起伏两下,才高傲的转向顾怀瑜,心有不甘道:“对不起。”   顾怀瑜面无表情,缓缓道:“公主不必勉强,若无事,民女便先告退了。”   卫峥也怕依着卫清妍的性子再出点什么差错,什么打探的心思也没有了,沉声道:“慢走。”   顾怀瑜复又福了一下身,扔下后头三人,头也不回往前走。   宋时瑾自然是要跟上,刚抬一脚,便听卫清妍喊道:“宋大人……我,我只是……”   宋时瑾转身,往前踏一步。   卫清妍惊喜,正要开口解释,她只是生气顾怀瑜对她不敬,绝没有旁的意思,就见宋时瑾缓缓开口。   “下官乞丐出生,未免以后脏了公主的眼,还希望公主,少出现。”   说完,转身追了上去。   卫清妍的脸,一时间血色尽褪,贝齿咬上嘴唇,血腥味在口中乱窜。 第73章   看着宋时瑾几乎是大跨步追上顾怀瑜,卫清妍捏起袖子擦干净唇上咬出的鲜血。   婀娜窈窕的女子头也不回走在前头,似正与情郎赌气的少女,高大挺拔的男子在后面亦步亦趋,似正追随着妻子道歉的男子,莫名的卫清妍想到这个,画面看起来异常温馨,却让她的心里在喋血。   眼神沉了又沉,似数九寒冬,几欲溺人。宋时瑾身边若一日无人,她就还有机会争取,只要他心系于她,连父皇也不会阻止,可现在,半路杀出的顾怀瑜,成了这条路上的绊脚石。   既然碍了路,那就清理掉好了。   “哥哥。”卫清妍忽然回头,“顾怀瑜是不是与林修睿和林湘关系不好。”   卫峥怔了怔,同样盯着宋时瑾的背影,“那就让他们好起来。”   卫清妍错愕,“为什么?”   “你别管。”卫峥丢下一句,“回府吧。”   卫清妍咬了咬牙,不管就不管,你做你的,我做我的,关系既然不好,那便让他恶化好了。   “听说林湘被烧伤了?”追上卫峥,卫清妍问道。   卫峥点头:“嗯,有些日子了,许是烧的挺重,好些日子没她的消息了。”   说起来,林湘那性子,倒是与自己这个妹妹有些相像。   卫清妍想了想:“那我去看看她罢。”   荣昌王府的事瞒的很紧,一点消息都没有透出来,众人也只知道林湘因伤养在府中,连林修睿也极少出现在外人眼前,其中缘由只能猜测,或许是林湘伤势太重,才不得而出。   卫峥脚步顿住:“你想干什么?”他这妹妹一向眼高于顶,与林湘不过泛泛之交,在这个当口却提出要去看林湘,想也知道,没安什么好心。   卫清妍睨了他一眼:“不干什么,单纯的探望不行吗?”   卫峥低声道:“你可别给我惹什么乱子,顾怀瑜,你不能动!”   卫清妍视线在他脸上停顿片刻,惊讶道:“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卫峥重新抬脚:“总之你别去招惹她。”   出了小巷子,闷头走了许久,顾怀瑜才缓下脚步,重重叹了一口气。   六公主位高权重身有倚仗,尚不是她现在可以去招惹的,方才也不知怎么了,脑子一热偏要去逞口舌之快。如今好了,林府的一大烂摊子正待收尾,又来了一个更加凶残的六公主,简直是无妄之灾。   懊恼的捶了捶自己的脑袋,心里默道,你平日里的冷静呢?被狗吃了!   身后轻笑声传来,宋时瑾低语:“再敲,可就真傻了。”   顾怀瑜蓦地转身,瞄了一眼眉梢带笑的宋时瑾。对,没错,理智被狗吃了。   正了正神色,宋时瑾提醒道:“六公主这人,睚眦必报,你当心些。”   顾怀瑜愤愤瞪了他一眼:“还不是因为你。”   宋时瑾嘴角渐扬,声音微哑,完全同意她的说法:“嗯,你受委屈了。”   经此一事,两人间方才的尴尬倒是散了个一干二净,顾怀瑜仔仔细细瞧了宋时瑾两眼,暗道,谁说只有红颜才祸水。   “祸水?”宋时瑾目光落在她脸上,轻笑:“是挺祸水。”   顾怀瑜啧了声,怎么捅破了那层窗户纸之后,宋时瑾就似变了个人一样,沉默寡言也被狗吃了?   “你与我讲讲六公主吧。”她对六公主知之甚少,只能求助于宋时瑾。知己知彼,不打无准备的仗,既然对方已经恨上了自己,避无可避,顾怀瑜也只能迎头而上。   宋时瑾忽然伸手,沿着后脑勺的发丝轻抚了一下,柔软蔓延至心底,眼神坚定却又带着莫名的煞气:“你放心,有我在。”即便身死,永堕黑暗,这一次,定要护你周全。   异样的感觉从脑后一路攀下,顺着背脊带起一丝颤栗,他眼中情意太甚,顾怀瑜脑海中闪过无数个画面,到最后不得不偏开脑袋,重新起步:“我自己也得做好准备。”   宋时瑾点了点头,背在身后的手做了个动作,暗卫瞬间打起精神,注意起了周围。   从德妃的家世开始讲起,到所牵扯到的朝堂局势,以及卫清妍卫峥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她的生平秘事,事无巨细,毫无保留。   听完后,顾怀瑜神色有些复杂,卫清妍显然是个没什么头脑且冲动的人,想要对付她不难,难的是她身后,有德妃,有符澜,有二皇子一脉的势力。   二皇子权势至上,感情次之,倒不会为了一个卫清涵做什么出格的事。   但架不住符家,是个相当护短的人家。德妃,亦是如此。   这般说着话,路程倒是显得很短,尚未察觉到时间的流逝,两人已经到了荣昌王府门口。   离府门还有一段距离,宋时瑾停下脚步:“进去吧,就送你到这里。”   顾怀瑜点了点头,正要转身,就听他又道:“记住我说的话。”   “嗯。”   看着她进了府门,宋时瑾才收回视线,转身绕回了小巷子里,来未正大光明来,回也未正大光明回,着实心有不甘。   他多希望,能一路陪着她,走完全部的路。   刚走没两步,宋时瑾顿住了脚步,毫无预兆地往旁边一闪,一枚两指长的钢针,带着破空声钉在了身后的墙上。   暗器出现的刹那,隐在暗处的暗卫们就欲动手,待看清那武器之后,又齐齐蹲了回去。   宋时瑾忽然飞身,追着一个黑影,就向着城郊一片密林而去。   巨树参天,树冠茂密之处连一丝阳光都透不进,地下青苔密布,枝藤缠绕,时值盛夏林中的风依旧有些凉。   宋时瑾一路尾随而来,脚踏迷踪步,斜蹬上一旁粗壮的树干,借着这股冲力,已然拦住了那人的去路。   “速度挺快啊!”那人顶着孙明德的一张脸,嘴角扯起一丝笑,说话间,已经向着宋时瑾攻来。   手腕粗细的新树受不住二人交手间的罡劲,发出簌簌声响,宋时瑾抬脚一踹,便拦腰而断,巨大的力道带着断口处的木刺向着“孙明德”刺去。   “孙明德”身似板桥,上身后折,木刺一过便弹起身子,想要再度攻上去,错眼间,宋时瑾已经闪至跟前,剑指放在喉间。   “你输了。”宋时瑾道。   “孙明德”却忽然往后一坐,捂着腰,连声道:“哎哟,你这个孽徒,下手真是没轻没重,为师这把老骨头啊,要断了。”   宋时瑾收手,指缝交错,咔咔几声骨节声响:“我给师傅您正正骨?”   方才还喊着腰痛的人,猛地从地上弹了起来:“不了不了。”   打斗间来不及询问,这会得了空,宋时瑾看着这张道骨仙风的脸,因为知其做的事,怎么看都有些猥琐,“你伴成这模样做什么?”   “孙明德”伸出一只手,拉开衣领,在锁骨处轻挑,指尖顺着缝隙钻进去,皮肤下隆起一小块,然后,一路顺着往脸上攀爬,片刻后,撕下一张薄如蝉翼的面具。   如果陈渊此刻在这里,一定能认出,这人便是自己的师傅,孙神医。   年过不惑,却生得一张二十五六的脸,眉眼十分俊美,偏带一股风流之味,若非满头白发,眸中沧桑,定是要迷惑不少小姑娘的。   “帮你啊。”抛了抛手中的面具,孙神医挑眉,一滩死水似的眼,于说话间有了生气:“哎,小孩子长大了,知道追求姑娘了。”   宋时瑾脸一黑,青衫小厮的账自己还没跟他算呢。   孙神医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边的笑忽然变得勉强:“你比师父勇敢,既认准了,就努力去追,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莫待……唉,不说了。”   宋时瑾观其面色,知道他又想到了往事,罢了,这口气,忍了!   孙神医的这一生,有许多重身份,既是当初救他的那个老乞丐,又是名满天下的孙神医,甚至,京中那家最负盛名的糖肆裕丰斋也是他开的。   与前世不同,这一生,宋时瑾依旧是被他从乱葬岗带回,他也依旧是对着他说那番话,可宋时瑾早已不是五岁的宋时瑾,轻而易举瞧出了他眼中的一丝留恋与决绝。   他对老乞丐而言,只是一个陌生人而已,为何他会对自己流露出那种表情。   所以,当老乞丐说,想活命就跟着他学讨口的时候,他说,不,他这一生要踏上权利顶峰,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此话一出,老乞丐浑浊的眼不再浑浊,死死盯了他许久,踏上了与前生全然不同的一条路。   后来,他就成了他师傅。   本事渐显,对于他为何会扮成老乞丐,宋时瑾没有问,因为问了他也不会说。   他藏着许多事,但不会害自己,只知道这一点,就够了。   “你还没说,你伴成这个模样,准备做什么?”   孙神医咧嘴笑了笑:“你不是不放心那个姑娘吗,我去替你守着,不好吗?”   虽然他语气有些不着调,神色还有些老不正经,但若是有他在顾怀瑜身边看着,倒是方便许多。   “你放心,我不会让那个林修睿和林湘看出来的。” 第74章   棠梨院中,绿枝和红玉端了张矮凳坐在房门口绣着花,两人都未说话,怕吵到正在房中休息的顾怀瑜。纳线之时,视线不经意一瞥,却见一人从月亮门处缓步行来。   绿枝赶忙将绣样丢进篓子里,抬脚迎了上去,惊讶道:“小姐,你怎么是从外头进来的?”   顾怀瑜心不在焉,随口道:“天热,出去随便走了走。”   红玉瞧了眼身后的房门,可以确定顾怀瑜进去后就再没开过,忙问:“小姐,您怎么出去的?”   顾怀瑜微微一怔,想起来自己是被宋时瑾直接从窗口带出去的,便转开了话题:“院中可一切如常?”   绿枝想了想,回禀道:“方才映雪姐姐来了一趟,见小姐还在歇着,又走了。”   “映雪?”顾怀瑜问道:“可有说什么事?”   绿枝摇了摇头:“只说老夫人请您过去一趟,事情倒是不急,不必扰您歇息,您醒来后再过去也不迟。”   顾怀瑜点了点头,领着两个丫头往房内走:“替我更衣吧。”在外头跑了一阵,身上起了一层薄汗,这么过去也不太妥当。   红玉赶忙端了温水过来,服侍着顾怀瑜脱掉外衫,习惯性的抖了抖衣服,一个巴掌大小的紫檀盒子应声而落。   顾怀瑜没来由心里一悸,抢在红玉之前将盒子捡起,打开看了一眼后松了口气,还好没摔坏。   她速度太快,红玉还未看清是何物的时候,顾怀瑜已经将盒子塞到了枕头底下。   “小姐,您出去怎么不带上奴婢们呢,这多危险啊。”绿枝一边替她梳着头一边道。   顾怀瑜笑了笑:“不过是在府中随意逛逛,哪能有什么危险。”   绿枝不信,她分明在顾怀瑜身上闻到了一股似竹如松般的淡香味,随后不知想到什么,盯着顾怀瑜的长发,心中暗自窃笑。   梳洗打扮了一番,红玉绿枝皆是手脚麻利之人,也没耽误太久。   顾怀瑜走到寿安院的时候,老夫人正由白嬷嬷扶着在屋内缓缓走着,浓了好些日子的药香味终于散去,房内空气清新了不少。   一见顾怀瑜过来,老夫人忙冲着她招手,笑道:“快进来,外头热着呢。”   顾怀瑜一边搀着老夫人往软塌边走,一边柔声道:“祖母怎么起来了。”   顺势坐下,老夫人拍了拍她的手,叹了声:“这把老骨头,躺久了浑身疼的慌。”   顾怀瑜坐在稍下首的矮凳上,替她捶了捶腿,又听老夫人道:“今早去你母亲那瞧过了?”   手渐渐顿住,顾怀瑜缓缓道:“瞧过了,只是看情况越发不好了,神志还未清醒,身上又起了许多毒疮。”   张氏疯了这么许久,也不见好转。上午还差点咬断林嬷嬷脖子的事,老夫人也略有耳闻,再一听说是她晨起便闹着要见顾怀瑜,且还拿了簪子想要毁掉顾怀瑜容貌,气得不行。   哪有做母亲做到张氏这般样子的,不疼顾怀瑜尚还能理解成打小未养在身边,又有其他两个孩子珠玉在前,亲热不起来也能说的过去,但疯了还想着对女儿动手,这事就简直令人发指。   就算是不亲,顾怀瑜好歹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血肉,怎么就能狠得下心做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呢。   “苦了你了。”老夫人缓缓道:“日后,能不去则不去,没得见了她再受点什么伤。”   顾怀瑜苦笑了两下,点了点头。   随意闲谈了几句,老夫人便进入了正题:“我今日找你来,是想告诉你件事,明日吏部侍郎家的王夫人会来府中作客,你母亲病重不宜见人,我便叫了你二婶过来,届时陈家小姐就需得你和织窈招待着了。”   老夫人刚一说完,顾怀瑜就回过味儿来了,耽搁了这么些日子,林织窈与陈渊的亲事怕是要正式提起来了。   因着老夫人生病,这段日子以来是有不少关系亲近的夫人来探望过,都是江氏在一旁周全着,若有人问起,也顺便将张氏病重的消息先放出去。   江氏本就是八面玲珑之人,一人支撑二房多年,待人接物上自是挑不出错来,如今老夫人已经痊愈,想来陈家也是看中了这个机会,所以王夫人带着小姐来拜访,实则也算是正式相看了。有着看望老夫人的旗号,这事也就名正言顺起来。   “您放心,孙女定好好接待着。”顾怀瑜笑道。   她虽不知道林织窈上辈子嫁的是谁,可知道那人出现的时间约莫也就在这段日子。从陈渊露了那手医术之后,顾怀瑜又默默派人去打听过,他无心仕途,醉心钻研医术,极爱游走四方,倒是与前生二房败落后,林织窈夫君所做之事,不谋而合。   如此一来,陈渊极有可能就是林织窈的良配。   老夫人细细看了一眼顾怀瑜,一袭湖水蓝绣花锦衣,头上簪着碎珠流苏簪,清妍又带着几分娇媚,俏生生地望向自己,恍若画中美人,是个大姑娘了。   原还打算着再多留两年,将来为她寻个高门大户,最好还是有助于林修睿的世家,可这么一场病过后这她这心思倒是变了。   许是重病一场,那些以往执着的东西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如今瞧着,倒是有些不舍起来。   这么个娇滴滴的姑娘,就该寻个合自己心意的,男儿家的事业,不该牺牲女人去完成。   这般想着,老夫人的心境豁然不少,顾怀瑜受的苦太多,若能寻个全心全意疼爱她的,也算多少能弥补一些。   “你年岁也不小了,若有瞧得上的,只管同祖母来说。”老夫人笑道。   话题忽然转到自己身上,顾怀瑜有些诧异,随即脑中莫名闪过一张脸,赶忙摇了摇头,妄图将思绪拉回来。   老夫人见她连连摇头,无奈地笑了笑道:“不着急,慢慢瞧着就是。”   次日一早,江氏便拉着一脸不情不愿的林织窈到了正厅候着,连老夫人也早早地就过来了,虽然这么一来稍显太过重视,会让人瞧轻了女方去,但因是借着老夫人名号,这般做倒也合乎情理。   林织窈正百无聊赖端坐在厅中,一见顾怀瑜到了,就赶忙迎了出去。   顾怀瑜眼前一亮,只觉林织窈这段时日越发好看起来,忍不住开口赞道:“真漂亮!”   林织窈扯了扯裙摆,嘟囔道:“我娘非要我穿的,可别扭了。”说着往顾怀瑜耳边凑了凑,小声道:“我知道我娘今日打的什么主意,本来还特意在脸上画些麻子的,可是被发现了,你看看,我这脸都被我娘给搓红了。”   顾怀瑜侧头,捏住她的下巴仔细瞧瞧了,嬉笑道:“我还以为你这是害羞的呢。”   林织窈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才没有,要有也是气的。原来吧,大哥还站到我这边,说什么,要选就选个合心意的,若是选不到,养我一辈子也不成问题,可最近也不知道发什么疯,竟然同意了!”   “你真的对陈渊没感觉?”顾怀瑜正了正神色问道:“我觉得他人其实挺不错的。”   林织窈摇了摇头:“人是不错,可不适合我。我还是喜欢,快意恩仇,快刀斩乱麻!”   顾怀瑜嗤声笑了出来:“你这胡说的什么?”   “哎,反正就那意思。”林织窈满不在乎挥了挥手:“谁稀罕做什么官太太,累的慌。”   “可陈渊不是啊。”   “迟早得是,你看我名声这样了,王夫人也不嫌弃,未必不是瞧着……”说着,她对着登宵阁方向扬了扬下巴:“陈渊将来走上这条路,也是必然。”   顾怀瑜摸了摸下巴,低声道:“那可未必。”   说话间,初春便进来通报:“老夫人,二夫人,王夫人来了。”   江氏亲自出门将人迎了进来,顾怀瑜与林织窈远远瞧着,王氏一身藕荷色织锦苏绣群衫,高挽着发髻,鬓边累金丝飞鸾钗口下,坠着一粒圆润的珍珠,看起来眉眼温和,旁边还跟了个少女,五官与之相似,那双灵动的眼滴溜溜转着。   与老夫人互相见礼之后,顾怀瑜与林织窈忙上去给王夫人行礼,王夫人笑了笑,忙将二人托起。   随即视线落到了林织窈脸上,她的名声她之前听说过,粗蛮无礼,不免就在心中勾勒出一个五大三粗的形象,这会瞧着她身着红妆,翩然有礼的模样,自然是满意极了。   “这位就是织窈吧。”落座后,她笑看着老夫人,道:“老夫人可真是个有福的,这孙女长得一个比一个标志呢。”   抿了口茶,老夫人也笑:“王夫人客气了,要论标志,陈家小姐可是顶顶出彩的。”   互相恭维几句后,王氏拿出见面礼,给林织窈的是一只价值不菲的簪子,顾怀瑜的则是一对翡翠耳坠。大周有个传统,相看之时,若是瞧上了,就送一只簪子,簪到女方头上,若是不中意,便送些旁的东西。   如此说来,这事便算是成了?   果不其然,就听王氏道:“我啊,一瞧着织窈这般模样,就想起自己年轻时候,最是爱美,有什么好东西都乐意立马戴上。”说着话,就起身,打开盒子将簪子从里头取出,簪到了林织窈头上。   “真真是美玉配美人,这才叫相得益彰。”   林织窈整个人都僵了,她没想到王氏动作会如此快,话都还未说两句,就将簪子簪到了她头上,她还想着,要搞出点事,使这婚事无法促成呢。 第75章   江氏端着茶盏,脸上噙着笑意,眼神不着痕迹地盯着林织窈,见她脸色变来变去,就知道她心里没憋着什么好事。   自己女儿什么性子,她可是一清二楚,只怕是又在想要闹点什么事。   林织窈垂首立在堂下,心里苦兮兮。觉得那块水光玉华的簪子到了头上,似乎就变成了一座山,压得她脖子都酸了,下意识抬手要将它取下,余光处就见江氏瞪了她一眼,随即清了清嗓子,威胁的意思很是明显,遂悻悻地收回手。   没办法,自己多年间藏的银子被江氏收走了,她现在也是举步维艰。   上首的老夫人从白嬷嬷手中接过一个檀木盒子,取了一对玉镯送与陈欣澜后,笑道:“都是爱热闹的年纪,我也不拘着你们,织窈、怀瑜,带陈小姐一同去院子里逛逛吧。”   陈欣澜明眸皓齿,性子也颇为开朗,一双眼睛在林织窈身上转了转之后,放着光走了过去,向着二人大方行礼,道:“两位姐姐好。”   顾怀瑜还了一礼,又与上首三人欠了欠身,说话间便扯着林织窈,领着陈欣澜往门外走。   甫一出门,陈欣澜与林织窈便长长舒了口气,随后异口同声道:“啊,可憋死我了。”   话音落,林织窈侧头诧异地看向陈欣澜,而后,两人相视一笑。   顾怀瑜看着二人,无奈地摇了摇头,视线一错,却见左手边小道上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正负着手,悠哉悠哉逛着。   树下暗影处,孙明德雪白的头发被斑驳落下的光晒得发亮,见顾怀瑜看过来,停下脚步,咧开一口白牙冲着她笑了笑。   顾怀瑜愣了一下,他不是被林修言暗中带回沧州了吗?怎么还会出现在这里,而且还对着自己露出这般莫名其妙的笑。   她可是还记得,孙明德被抓当日痛哭流涕的模样。   “怀瑜?”林织窈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愣着做什么,走了。”   顾怀瑜回过头,忽然开口问:“大哥回来了吗?”   林织窈摇了摇头:“没呢,倒是日前来了封信,说是不日便会归家。怎么了?”   顾怀瑜笑了笑:“没什么,就是许久未见到他了,随便问问。”   林织窈点头:“那咱们走吧。”   顾怀瑜颔首,抬脚跟上前头两人,等再回过头,孙明德已经不见了。   此时的浮香院中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下人们全部挤在门口围成一团,谁也不敢踏出院外半步,也不敢往院中走半步,房门一晃发出嘭的巨响,所有人齐齐一抖,身上起了满身鸡皮疙瘩,站在太阳下还是觉得瘆得慌。   当日冲动之下将赤隐散全部灌到张氏口中后,林湘便后悔了。   孙明德失踪了好几日,派出去卖药的人也空手而归,断了精神食粮,林湘越发的暴躁起来。   前两日身上传来的恶痒她还能忍受,因为伤口在愈合,两种痒意倒是差不多,可随着时间渐渐过去,那些痒意不消反长,直往骨头缝里钻,似数万只蚂蚁啃噬着自己的骨髓,挠不到又无法忽视。   而且,身上还散发出阵阵恶臭,那股味道不是伤口处传来,就像是混到血液里,从皮肉间透出,连呼吸都带着一股腐味。   两个丫鬟战战兢兢地守在房门口,门环上插了一根手臂粗细的木棍,随着门门不停晃动间,听着房内伴随着野兽般的嘶吼,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怎么办?”   小丫鬟咽了咽口水,心里虽然巴不得林湘去死,但终究还是怕出了事无法交代,心下一凛,颤声道:“我去禀告三小姐。”   老夫人方才痊愈不能受刺激,王妃又病倒,世子也日日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头,如今这府中能做主的也只有顾怀瑜了。   “那你快去,我抵着门。”另一个小丫鬟颤抖着说:“今日府中有贵客,若是放了小姐跑出去,只怕要惹大乱子。”   小丫鬟点了点头,转身就向着门外跑,院门口挤成一团的下人自动让开了路,刚一踏出院门,便迎面撞上缓步而来的“孙明德”。   “孙神医!您回来了!”小丫鬟大喊,“快去瞧瞧小姐吧!”   孙神医捋了捋白花花的胡子,鼻尖嗅了嗅,眸中闪过一丝快得让人捉不到的情绪,沉声道:“怎么了?”   “您不见后,小姐脾气就阴晴不定起来,这几日天天喊着身上痒,已经将伤口全抓破了!”小丫鬟连声道:“这会……这会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想要冲出房门。”   “带我过去。”孙神医正了正神色,气质瞬间变得与孙明德一模一样。   小丫鬟心思还在惊悸之中,并未察觉到什么,躬了躬身将人带了进去,与另一个小丫鬟交代两句,依旧去找了顾怀瑜。   房内,林湘正不停地用脑袋撞着门,门板上已经留下长长的爪印,十指的指甲连根翻起,血肉模糊。   尖锐的疼痛还是无法将身上的痒压制住,她只能改用血淋淋的手死命挠、抓着。势要将自己皮肉抓破,逮出那些在骨头缝中啃噬的蚂蚁。   她想要冲出去,一刻也不想呆在这间屋子里,房间内的臭味太重,让她觉得无法忍受。每一次的呼吸,都感觉自己如同身陷粪坑之中,只能用手去死命拉着门背后的插销。   “打开。”门板晃动的弧度更大了,孙神医立在门口,看着死死拉着门环的丫鬟道。   小丫鬟吓得快要哭了出来:“奴婢,奴婢不敢……”谁知道林湘冲出来之后会不会做出什么事,方才在她发狂之前,小丫鬟分明瞧见,她连眼睛都红了!   孙神医挥了挥手,示意丫鬟躲到一旁,然后将门上插着的木棍缓缓取下。   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带开,一个满面是血的人迎面就冲了过来,孙神医冷眼瞧着,脚步往旁边一错,手刀高扬着霹下,林湘喉间发出嘎一声粗叫,便栽倒在了地上。   “搬到房间里去。”孙神医对着院门口围成堆的下人道。   人已经晕了过去,那些丫鬟才试探着上前,忍着恶心先是伸手触了触她的胳膊,见没有反应,才七手八脚将人抬到了房间内。   一进屋便有一股淡淡的腐臭和刺鼻之味混杂,孙神医视线落在床角堆着的几个白瓷瓶上,率先取了一瓶打开闻了闻。   手猛地握紧,眼底深处巨浪翻涌!   又出现了!   再张开手时,瓶子已经成了一滩粉末,被丫鬟行走间带起的风一吹,消失的无影无踪。   小花园林荫下的凉亭里,陈欣澜与林织窈简直已经将彼此视为了知音,胡扯了一通后,颇有相见恨晚的味道。   “对了,我听说林湘被烧了,她现在怎么样?”陈欣澜道。   顾怀瑜笑了笑,“好的差不多了,但身子还是有些不适,只能静养着。”   陈欣澜道:“那一个月后的夏苗她不是就无法参加了?”   顾怀瑜一怔,夏苗她是知道的,这是大周开国以来的传统。   春蒐夏苗,秋狝冬狩,一年有四季,皇上会带着皇室子弟与文武百官共襄,届时不止宫中受宠的嫔妃连京中各大世家小姐也会参与,称得上一场盛事。   围场就在京郊,占地极为宽阔,里头圈养着各种猎物,历年来谁能猎得老虎,便算是魁首,这可是能在皇上及百官面前施展身手的好时机。   大周虽重文,但还是有不少世家贵女想要在这事上大出风头,是以骑马射猎是必学的。若能得皇后或者哪个宠妃一句赞赏,于自己名声大有裨益。   前两年甚至有贵女因马上风姿飒爽,被皇上看中,收入宫中的。还有因这场盛事大放异彩,寻了好姻缘的,所以,春蒐夏苗,秋狝冬狩便成了京中男儿贵女们竞相展示自己的时机。   “若身子还是这般,想来是不能去的。”顾怀瑜道。   陈欣澜有些可惜:“上次比试,她见要输了便一鞭子抽了我的马,我还想着找补回来呢!”   林织窈暗啐了一口,这事倒是挺符合林湘做派的。   “哎,咱们不说她了,免得影响了心情。”   陈欣澜笑着点了点头,随即将话题转到了别处。   正说的起劲,一小丫鬟脚步匆匆而来,隔着老远便停了下来,敛去面上的惊慌失措后,缓步走到顾怀瑜面前,将浮香院中的情形附耳告知。   顾怀瑜面色一沉,林湘的疯癫是在意料之中,只是她没想到孙明德居然又去了浮香院。   “大姐,欣澜妹妹,你们先聊着,我去去就来。”   林织窈抬眼望着,见她虽笑着,眸中还是藏着事,遂点了点头:“行,你去吧。”   院子里静悄悄一片,门窗在闭了许久之后全数被推开,房间内的空气瞬间好了不少。   顾怀瑜进门后,就见屋中一片狼藉,已经有丫鬟在埋头收拾着,林湘仰面躺在床上,身上脸上抓了不少血印子,而孙明德正坐在暖阁的榻上,手中端了杯茶,缓缓喝着。   “你们先下去吧。”顾怀瑜朝丫鬟吩咐道。   人一退走,孙明德朝她笑了笑,从榻上起身:“顾小姐。”   顾怀瑜看着他,重生之后,她看人喜欢看眼睛。一个人伪装的再好,一双眼睛总能在不经意间透出点什么。   “不奇怪我为什么会回来?”孙明德捋着白胡须道。   许久,顾怀瑜才笑道:“奇怪。”   孙明德眼眸闪了闪,朗声刚笑了两声,忽然就像被捏住了喉咙笑不出来了。只因他见顾怀瑜笑看着他,声音淡淡。   “我奇怪的是,孙神医带着孙明德的一张脸,到我府中,所为何事?” 第76章   孙神医尴尬的咳了两声,本想卖个关子,谁知这么快就被人认了出来。   清了清嗓子后,终于摆正神色,问道:“你认得我?”   顾怀瑜摇了摇头,依旧那般笑盈盈看着孙神医,眸中带有狡黠:“若方才只是猜测,那么现在我就能肯定了。”   孙神医噎了一下,复又缓步踏上榻基,将茶盏端在手中,打量着顾怀瑜:“说说你怎么认出我的?”   顾怀瑜也坐到了一旁,侧头看着孙神医,缓缓道:“其实很简单,孙明德是我派人抓的,现在应该还在沧州,即便是他中途逃了出来,王府也不会是他会来的地方,更不会对着我笑得那么奇怪。再者,普天之下,会这易容术的少之又少,若再加上易形换骨,想来也只有无人觑得其真面目的的孙神医能有如此神通了。”   所谓易形换骨,是一种特殊的功法,能调动内力至关窍处,通过内外力相互挤压,收缩骨缝,改变人的身形和高矮。   林修言曾与她说过,江湖上会此功夫的人不多,孙神医绝对是其中翘楚。   方才顾怀瑜细细打量过,孙神医虽与孙明德看起来无二,但脖子却不如孙明德那般长,其后关节距离也较常人短些。   孙神医暗道失策,早知道就不对她笑那么一下了,又问道:“还有呢?”   顾怀瑜抬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笑道:“面具虽薄如蝉翼,覆于脸上与人肌肤无二,但人的五官之中,眼睛周围的皮肤是最薄的,也是最容易牵动的一处,一嗔一笑,一眨眼,都会随之而变化,若是覆上了东西,即便再轻薄,表情也会随之僵硬迟缓,失了那股子灵动。”   孙神医赞赏地点了点头,顾怀瑜说的没错,这个问题也是他一直在研究的地方,若是眼眶处不贴合,始终是这易容术最大的瑕疵。   只是平日里也没人会目不转睛一直盯着对方脸打量,所以一般来讲,若非刻意去看,易容之后还是不会被人察觉。   “还有呢?”孙神医又问。   顾怀瑜摇了摇头,干脆答道:“没了。”   她才不会讲,其实方才她喊出孙神医名号,也是直觉使然,想诈他一诈,没想到效果还挺好。   易容术会的人多不多她不知道,只听说过一个孙神医会,他又与陈渊有师徒关系,来的时机又这般巧合,且孙明德也是孙姓,同事岐黄一术,即便是叫错了也能圆得过去。   不过,现在嘛,倒是不需要再去圆了。   “那你知道我为何而来吗?”就这么被诓了的孙神医笑道。   顾怀瑜想了想,试探道:“宋大人让你来的?”   “你这小女娃,还挺聪明。” 孙神医挑了挑眉,神色瞬间哀怨起来,连声道:“我那徒儿自昨日起,便魂不守舍,黯然神伤,回府之后还伤伤心心哭了一场……哎,也不知是练什么功法走火入魔了。”   顾怀瑜整个人一僵,不可置信看着孙神医。   原因有二。其一,孙神医竟然是宋时瑾的师傅。其二,端看他道骨仙风,声音稳重且带沧桑,未曾想,这瞎话说起来一套一套的。   宋时瑾会哭,她是无论如何也不相信的!还伤伤心心的哭,那更不可能了!   “您是他师傅?”   孙神医睨了她一眼,嘴角向下扯了扯:“那般瞧着老夫作甚,是怀疑我骗你吗?老夫也不敢相信,他是被老夫从乱葬岗捡回来的,相伴十余载,我从未见过他如此神伤,即便是练武之时,手脚寸断,浑身鲜血长流,也未曾见他流过一滴眼泪,唉……”   长长一声叹息,带着无尽的悲哀。半真半假之话,倒叫他说得十成真。   他眼中情绪不似作假,顾怀瑜莫名有些心虚,问道:“真的吗?”   孙神医点头,丝毫不心虚:“真的,从五岁到现在,这还是我第二次瞧见他哭。”   顾怀瑜心里一惊,不知想到什么,喉间有些干涩,忙端起茶润了润嗓子,才问道:“这些年您一直陪着他?”   孙神医沧桑的视线落到她脸上,点头:“老夫捡回他之后,觉得他根骨极佳,是个能继承衣钵的好苗子,便准备将毕生所学悉数传给他。他悟性极佳,从五岁到十岁,短短五年,便已经将功夫学了个差不多,只是在岐黄一脉上,就不如他师弟了。”   若五岁到十岁宋时瑾都跟在他身边习武的话,那么自己上辈子遇到他时,是他八岁那年,宋时瑾离开之时,尚不到十岁,如此一来,两人就根本没时间认识的,更何谈相处那么久!   “那,习武那些年,你们去过青衣巷吗?”问出这话的时候,顾怀瑜声音有些颤抖。   孙神医端起茶抿了一口:“青衣巷?没去过,那地儿有什么好去的,我一直带着他在苍南山闭关。”   顾怀瑜指尖一抖,手中的茶盏晃倒在了桌子上,淡黄色的茶汤泛着香味蜿蜒流下,一滴一滴似砸到了心尖。   她可以肯定,宋时瑾还是那个宋时瑾,只是这辈子与上辈子有什么事情不一样了,回忆中的一幕幕快速闪过,最后定格在她替他上药那日,宋时瑾看着自己的眼神上。   “对不起,我把你弄丢了,找了好多年,却一直找不到!”这句话,当时未多想,如今却是不敢细想。   心里有什么东西即将破土而出,顾怀瑜掐紧了手心,面上慌乱一片。   孙神医瞧着她神色有些不太对劲,问道:“怎么了?”   顾怀瑜勉强笑了笑,摇头道:“没什么。”   孙神医细细打量了她两眼,视线落到她紧捏着袖口的指尖,力气大到似乎要将绫罗撕碎,正要开口说话,就听到床上一声粗嘎的嘶吼响起。   林湘一个打挺坐了起来,浑身深入骨髓的痒,让她在神志还未完全清醒的时候就用手不停的抠着,没了指甲,她就只能依靠疼痛来缓解,整个人缩到墙角处,不停蹭着床栏。   孙神医抬脚走到床沿,还未瞧上两眼,林湘已经嘶吼着扑了过来:“孙神医,你回来了,你救救我,快,快给我药。”   孙神医往后退了两步,目光死死锁定在她泛着丝丝黑气的伤口处,神色渐凝。   林湘手脚并用,从床上滑下来,连爬带滚地爬到孙神医脚下,眼睛里红血丝密布,仰头看着他:“孙神医,你给我点药吧,我受不了了,我要痒死了。”   一提到痒字,似乎身上痒意更甚了些,林湘浑身颤抖了一下,涕泗横流。   孙神医眉心处跳了跳,忍不住后退两步,但林湘几乎将全身所有的力气都用到了手上,死死抓住他的袍角不放,整个人控制不住往前一扑,趴到了地上。   “她吃这药多久了?”孙神医回头问顾怀瑜。   顾怀瑜面色平静看着在地上打滚的林湘,道:“月余。”   林湘这才注意到房间内的顾怀瑜,她嘶嚎着想要从地上爬起来,去找顾怀瑜算账,却因脚底心都在痒又摔了下去,这么一疼,倒是缓解些许。   这下连骂顾怀瑜的心思都没有了,满地打着滚,不停将自己往地上摔,就像一条跳出水面的鱼,画面既凄惨又有些滑稽。   等她力气耗得差不多了,孙神医才伸手往她脖间一捏,林湘顿时翻着白眼,又晕了过去。   沾了点她身上的血在指尖捻开,孙神医凑到鼻尖闻了闻,味道淡不少,但与记忆中还是有相似之处。   “你与她不睦?”这话是对着顾怀瑜说的,虽是问她,语气却肯定。   既答应了宋时瑾要护着她,顾怀瑜与其他人的恩怨孙神医自然是知晓了的。   与林湘不睦早已是人皆知晓的事,顾怀瑜也不隐瞒,点了点头:“是。”   孙神医眼睛死死看着她,慢慢道:“若我要为她解了这毒,你可愿意?”   顾怀瑜问道:“您有办法?”   孙神医摇头:“没有,只能一试。”   “好。”顾怀瑜没有犹豫。   孙神医倒是诧异:“你不阻止?”   顾怀瑜道:“您想救的不是她,应是这天下苍生。”   孙神医默然,许久后,叹息:“时瑾没有看错你。”   这药孙明德既然能大批量买到,流通在外的不知几何,纵然已经被宋时瑾和林修言销毁不少,可被毒的人岂止王府中的这几人,若是任由事态发展下去,这后果,谁也无法承担。   孙明德也曾拿出所谓的解药用过,可根本没有丝毫作用,痒虽能压制,但不能根除,身上的恶臭若不继续使用也无法消失,可若是继续使用,人怕是也活不了多久。   于大是大非之上,顾怀瑜还是能分得清,她虽想要报复林湘,可这只是两人之间的事,就算了孙神医为她解了这毒又如何,用自己的办法,也同样能报复她。   “知道这药哪来的吗?”孙神医问。   顾怀瑜答道:“孙明德带来的,若您想要样品,或许宋时瑾那里还有留存。”   孙神医点了点了,这几年他甚少回京,也不怎么过问宋时瑾的事,看来有必要去他那里一趟了。   言罢,又命人拿了个碗,在放了林湘半碗血之后,交给顾怀瑜保管好,才匆匆离开了王府。 第77章   是夜,顾怀瑜钗环尽褪,素面仰躺在床榻上,手中捏着那枚同心玉扣看着,细软的青丝铺洒在枕上,动作间发尾勾缠,心也跟着渐渐乱了起来。   往事种种皆如云烟渐凝,几近实质般在脑中乍现,似一张张碎裂成片的画,渐渐拼接成了完整。   孙神医的话无异于给了顾怀瑜当头一击,摧毁了她自以为熟知的一切,当相识不再,此情何以堪。   其实宋时瑾变化这么大,她早该有所察觉的。   与之相关的桩桩件件是从哪里开始不同的呢,从第一次就不同了。林良才接她回府当日,于朱雀街上再见,这是上辈子未曾发生过的。   之后所有的一切,她皆以为是她重生之后带来的变数,现下细细想来,这中间又掺杂着多少宋时瑾的影子。   若前生之事,他皆知晓,是不是就代表,他同自己一样……   哐一声响,窗户被夜风撞开,方才还是月朗星稀,这会黑沉的云却将天染的似墨般阴沉。   呼啸而来的风从窗楹间灌进,将屋内烛火吹得摇曳,一声惊雷带闪,撕裂了天幕。   塌下打着地铺的绿枝赶忙起身将窗户拉上,又将灯罩取开,剪去一截烧尽的烛芯,房内光线亮了亮。   探头望去,见床榻上的人没有动静,又准备窝进被子里。   “绿枝,你有喜欢过一个人吗?”   隔着纱帐,里头幽幽的声音传来,有些小声,绿枝支起身子,听不太分明,压低声音道:“小姐,您还未睡啊?”   顾怀瑜捏着手中的玉扣,低声道:“你眼中的我,是什么样的人?”也不知是在问绿枝,还是在问何人。   支着耳朵,绿枝总算是听清了,只是顾怀瑜声音中带着一股浓浓的悲切,让她怔了怔,窗外落雨声渐大,绿枝提高了点音量,道:“人美心善,小姐大约是我见过的人中,最好的一个了。”   不可苟同,顾怀瑜听着耳旁哗哗雨声,心尖泛起一股凉意。落雨过后,日出之际,便是宋时瑾发现她残缺的尸身之时,那般可怖可悲,毫无遮拦。   这一切种种,他是否也记得。   真相赤裸裸就摆在眼前,凉意自心流入四肢百骸,指尖暖玉稍热,顾怀瑜似被烫到般回神,将玉扣重新锁进盒子里,睁眼难眠。   “小姐?”久未听到里头动静,绿枝压低声音唤了声。   屋内静悄悄的,没有回应,只余淅淅沥沥雨声扰人,绿枝睡意渐消,就这般睁着眼到了天明。   雾蒙蒙的天被阳光撕开一道口子,廊柱上攀着的蔷薇花沾了水,玫色的花瓣一低头,随着水滴落到地上,混进满地残花之中。   一夜未眠,顾怀瑜脸色有些不大好,上了一层薄薄的妆之后,才算是遮掩过去。   红玉却是被绿枝憔悴的脸吓了一跳,低声问道:“脸色怎么这么差?”   “下了一夜雨,吵得睡不着。”绿枝心不在焉答着。   视线落在顾怀瑜身上,见她起身将枕头下那个檀木盒子取出,心也随之提了起来。   顾怀瑜转身,对房内擦拭着桌台的丫鬟道:“你们先下去吧。”   丫鬟们应了声,端着盆子,躬身告退。   “绿枝。”顾怀瑜唤她。   绿枝稍一抬眼,就见她神色郑重,周身似笼罩上了一股阴霾,仿佛将自己锁进了一个枷锁,与周遭的一切隔绝。   “小姐。”绿枝走到她面前。   顾怀瑜将盒子交给她:“将此物送到宋大人府中,务必要亲手交给他。”   绿枝不解,在她心里,宋大人与小姐之间,定已经有某种情愫在弥漫的日子里逐渐萌芽,为何小姐今日要她去送东西,会是这般表情。   那种感觉,就像是,诀别?绿枝摇了摇头,敛去胡思乱想。   手中的盒子颇为沉重,心里依旧感觉不大好,她还是硬着头皮道了声:“是。”   雨后天晴,阳光白的有些刺眼,刚一踏出门,顾怀瑜就不适地闭了闭眼睛,去寿安院的路上,正巧遇到了准备要出门的孙神医。   两人微不可见的颔首,然后错身而过。   孙神医行至转角,却停下了脚步,察言观色乃他之强项,只需粗粗一眼,她便瞧出了顾怀瑜今日有些不太对劲,身影一闪,悄悄跟了上去。   老夫人年纪大,瞌睡也就少了些,这些日子以来的细细将养,总算是将最后一丝病气抽走。照着往常惯例,晨起焚香祝祷,最后一遍法华经念完,正起身,就听丫鬟通报顾怀瑜到了。   “快请进来。”   由白嬷嬷搀扶到了榻上坐着,老夫人对着顾怀瑜招了招手,笑道:“坐吧,今日叫你过来,是想同你说件事。”   顾怀瑜点了点头,行至老夫人下首坐下,大概也能猜到老夫人会说什么。   “一个月后便是夏苗,皇上会令百官携家眷同行,王府自然也是无可避免,骑马射猎之术,你也该准备起来了。”   顾怀瑜自小养在外头,依照着顾氏那般性子,肯定是不会让她学这些东西的,所幸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准备,虽不能学的太精,做做样子倒也行。   老夫人缓缓道:“王府在城外有一处马场,你这两日去挑一挑,选个合眼缘,温顺的马匹,我再着人教你。”   顾怀瑜应是,又听老夫人宽慰道:“你也不必着急,咱们不去争那个风头,会骑马便好。”   “多谢祖母。”顾怀瑜笑道。   看了顾怀瑜两眼,老夫人想了想,对白嬷嬷道:“一会去将仙羽阁的绣娘请来,替小姐再做几套骑装。”   白嬷嬷福身应了声,拿着老夫人给的牌子出了门。   “你也去吧。”老夫人挥了挥手,叮嘱顾怀瑜:“多带几个护卫。”   顾怀瑜起身:“知道了,祖母。”   御史府中此刻却是阴云笼罩,绿枝躬身将盒子捧在头顶,保持了这个姿势许久,手隐隐有些发酸。   “她让你亲手交到我手中。”宋时瑾的声音十分低沉,目不转睛看着绿枝手中那个盒子。   绿枝抿了抿唇,道:“是,今早起来,小姐便是这么吩咐的。”   宋时瑾默然许久,问道:“还有旁的话吗?”   绿枝摇头,小声道:“没了。”   厅内鸦雀无声,门外日头高照,暴雨过后本是挺热的,这会她却感觉身上有些凉,连带着手都开始抖了起来。   宋时瑾还是没接那个盒子,也不明白,为何前两日还好好的,顾怀瑜却忽然要将东西送回来。   这时,房檐处轻响,一个人影飘然落于地上,却是孙神医负着手大步而来。   宋时瑾目光落到他身上,既无事发生,唯一的变数应该就是在自己这个师傅身上了。   “哟,这是怎么了?”孙神医似感觉不到厅中气氛沉闷,捋着胡须踏进门,在越过绿枝时,脚步忽然顿住,故作不知:“这是什么?”   宋时瑾伸手往前探去,孙神医眼前一花,那盒子已被他收入袖中。   “你回去吧。”他对着绿枝说道。   绿枝松了口气,行了一礼之后告退。   “你居然将那东西给了她?”人走后,孙神医挑眉道。   宋时瑾没有作答,盯着他的脸看了半晌,却问道:“你昨日与她说什么了?”   孙神医笑了笑,颇为自得:“为你说好话啊,她一听你哭了,当时脸色就变了。”   宋时瑾浑身一僵,感觉有些不大好,“你怎么说的?”   孙神医呷了一口茶,将昨日对着顾怀瑜的一番言辞一字不差的复述了一遍,末了还道:“对了,她还问我有没有去过青衣巷。”   宋时瑾听罢,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然后呢。”   孙神医搁下茶碗,转头看着他:“当然是没有去过,怎么,你去过?”   完了!   宋时瑾闭了闭眼,顾怀瑜知道了!   她心结难解,至今依旧耿耿于怀,这次若是……弄不好她会一辈子躲着自己。   一想到这里,宋时瑾就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抬脚便要出去。   “你去哪?我还有事找你。”孙神医喊。   宋时瑾侧头,“荣昌王府。”   孙神医扯了扯嘴角:“我方才特意晚了点走的,小鱼儿已经去了城外。”   “小鱼儿?”宋时瑾脚步一顿,诡异地看着孙神医。   果然,他又给人起外号了!   “小鱼儿,渊渊……”   宋时瑾一瞪,孙神医嘿嘿笑了两声,没往下叫。   昨夜刚落过一场大雨,马场上的草还挂着水珠,被阳光一照,到似星星点点,格外的好看。   顾怀瑜从马厩里挑了一批看起来就很温顺的马,在驯马师的指导下,登上了马鞍。   这是她第一次骑马,训练有素的驯马女在前头牵着缰绳,一边带着她往前走,适应马背上的感觉,一边细细说着骑马之时应当注意的事项。   顾怀瑜仔细听着,不敢错漏分毫,于生命安危之上,她可不敢随便开玩笑。这么走了两圈之后,倒是让她隐隐摸到了窍门,僵硬的身子也随之放松了下来。   宋时瑾到的时候,顾怀瑜已经敢让驯马女放开缰绳,自己驾着马小跑起来。   马背上的她,与往日大相径庭,一身火红的骑装,高高梳着的马尾,褪去那丝娇弱模样,带了几分英姿飒爽和张扬,宋时瑾默默看着,临了,脚步却踌躇起来。   她都已经那么明明白白的拒绝了,自己再纠缠,有用吗?   可若是今日不说,这以后,只怕是再也没有机会说了。   “岚姑娘!岚姑娘!”远远地,一个马夫从外头跑进马场。   立在旁边的驯马女转身道:“怎么了?”   马夫喘了两口粗气:“马厩里两匹马撞到了一天生产,有一匹约莫是有些难产,还指望着岚姑娘去瞧瞧。”   大周的马很是精贵,除去战场上的战马,也就只有富贵人家能养得起,想要将一匹马养大,所耗的精力不知几何。   岚姑娘有些着急,可主子这会正学着骑马,又轻易离不得人。   顾怀瑜看出了她的担忧,道:“你去吧,我明日再学也成。”   岚姑娘福了福身,向着马厩便跑了过去。 第78章   整个马场内地势平坦,草长得很是厚实,外围用了栅栏围了起来,看起来很是安全,顾怀瑜索性调转过马头,在马场上缓缓逛了起来。   策马奔腾,若有机会,谁不想呢。   马蹄渐湿,微风起,林间剃掉矮枝的树被吹的簌簌作响,红玉小跑着跟在后头,紧张地看着顾怀瑜,生怕她就从马上掉了下来。   拉了拉手中缰绳,马蹄停了下来,顾怀瑜看了一眼京城的方向,绿枝这会应该已经将东西送到了吧,那么,自此之后,两人应该就不会再见了……   他有他的高傲,一连好几次的拒绝,应当是不会再来讨没趣了。   顾怀瑜深深吸了口气,将心口堵着的那团浊气吐了个一干二净,心却有些空落落的,闷得慌。   这时,密林隐蔽处有一点亮光闪过,一支箭矢夹带着劲风呼啸着向顾怀瑜射去,距离太远,本就未打算一击即中,藏在树梢的人在射出第一箭之后,立马搭弓放上了第二支。   “小姐,小心!”   红玉远远瞧着,刚一惊叫出声,就见飞驰的箭矢忽然往旁边一歪,斜斜射向了草地,另一支错开顾怀瑜之后,却直直刺入了马屁股。   正在低头吃草的马儿忽然吃痛,抬脚嘶鸣一声之后,便撒开腿横冲直撞,越过半人高的栅栏,向着林中跑去。   顾怀瑜心神俱震,尚还未从箭矢擦着自己发丝掠过的惊吓中回神,马儿便疯跑起来,身后是红玉的失声哭叫,她心跳似乎要蹦出心口,还是努力想要保持镇定。   若是不将马儿速度控制下来,迎接自己的便是摔断脖子。   一切发生的太快,宋时瑾连连击下两支箭矢之后,屈手放到唇边,一声哨响,来不及等人过来,他便飞身追着顾怀瑜而去。   马已经慌不择地驮着顾怀瑜就往密林深处跑,顾怀瑜牢牢记着驯马女的话,手中的缰绳丝毫不敢松开,她压低了身子几乎是趴俯到了马背之上,还未修剪过的枝桠擦着头顶飞速闪过。   顾怀瑜将手中的缰绳收紧,口中发出“吁、吁”的声音。   可箭矢几乎没入马身,剧烈的疼痛中马早已经失了常,哪里还停的下来。疯跑间支出来的箭尾挂在树干上,越加吃痛的马,速度不降反加。   顾怀瑜好几次都差点被甩到地上,她不想死,也不甘心就这么死了,只能将缰绳缠上胳膊,死死拉住马脖上的鬃毛,胳膊已经被勒至破皮,她依旧不敢松手。   眼前不停掠过的树影每一次都有种要撞上的错觉,顾怀瑜只能紧紧闭上眼,心里祈求着这马能停下来。   忽然间,后背处一暖,有人已经轻飘飘落到了马背上,一手拥着她,一手从背后探出扯住崩成直线的缰绳。   “松手!”瞥见她手肘间的红肿,宋时瑾冷声道。   顾怀瑜吓得神不附体,耳旁全是呼啸而过的风声,她不敢,送手之后若是摔下去怎么办。   宋时瑾只能将人往怀中紧了紧,沉声安抚:“乖,你松手,我保证你没事。”   他的声音太过熟悉,顾怀瑜后背处一僵,这才反应过来身后的人是谁。来不及思考他为何出现,潜意识中她似乎对他有种出乎意料的信任,手腕反着绕了两圈之后,乖乖地松开了手。   宋时瑾不敢耽搁,一手用力拉紧缰绳,圈在她腰间的手用力一提,将人翻了个面朝向自己,吓得顾怀瑜惊叫连连。   “若是害怕,就抱着我。”   心里刚建设好的防备,于危难间轰然崩塌,在男女有别应该远离和抱紧他保住小命中,顾怀瑜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后者。   一切等活下来再说!   腰间一紧,宋时瑾扯了扯唇角,这马疯的真好!   林间有暗影追了上来,宋时瑾扬声道:“不用管我,西南方向,五百米处,我要活口。”   话音一落,那几个黑影便转身向着他口中的方向蹿了出去。   宋时瑾曾骑马上过战场,受了重伤的战马比这疯的更厉害他都能制服,更别说圈养在马场,温驯许多的马,因此,他并不着急停下。   身后的景物在倒退,顾怀瑜脚不落地,心里始终是不踏实,只能死死抓住他后背的衣服,坐下的马似乎疯得没有那么厉害了,可向前奔跑的速度依旧是很快。   “顾怀瑜。”宋时瑾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顾怀瑜没有应声。   他又道:“为什么将东西还给我。”   她还是没有应声。   宋时瑾咬了咬牙,手间一扯,马蹄行径便偏了一个方向,有越来越往高处跑的架势,路开始由平整变得崎岖,山林也更密了些。   他心跳很沉稳,身上松香味入鼻,顾怀瑜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   终于,她低声说:“你很好。”但,我不配。   声音太小,几近呢喃,宋时瑾却还是听见了,他看着前头越来越近的地方,忽然开口道:“你回头!”声音带着不容置喙的决绝。   顾怀瑜下意识回头,手间一松,差点就从马背上栽了下去,被宋时瑾轻松抱住。   树影褪去眼前豁然开朗,百丈开外,土地似被撕裂,向着两边分开露出陡峭的山壁,下头是深不见底的山渊。   马儿的速度一点都没有降下来,顾怀瑜吓得大喊:“你快拉住马!”   宋时瑾扯了扯嘴角,淡淡道:“它疯了,拉不住的。”   距离在飞速拉近,顾怀瑜咬了咬牙,颤声道:“我知道,你有功夫,你放开我,还有活命的机会。”   宋时瑾却收紧了一点胳膊,将下巴搁到她的头顶,问道:“为什么将东西还给我。”   “都要死了,你还说这个!”   宋时瑾笑了笑:“这比我的命重要。”   “你疯了!”山渊越来越近,宋时瑾还是没有一点要离开的意思,顾怀瑜急的大喊:“你走啊。”   狂风将他的头发扬起,他低声道:“是,我疯了。”   顾怀瑜叹息,“所有事你都记得,为何非要一个结果呢。”   “因为,没有你,我这条命没有意义。”   顾怀瑜仰头,对上的是他无比认真的神色,他没有说谎,顾怀瑜一直都知道。   马蹄腾了空,眼底就是浓雾缭绕的山谷,顾怀瑜绝望地闭上了眼,没想到这辈子,还是没活两年就要死了。   宋时瑾失望地叹息一声,在马往下坠落之时,抱着她飞身而起,脚踏在马鞍山,一个借力,便向着对面断崖处飞去。   这处裂缝因何形成无人知晓,边沿处的泥块有些松动,宋时瑾脚刚一落在上头,整片松垮的泥石就有崩塌的趋势。   顾怀瑜脚下一个趔趄,宋时瑾已经带着她往地上滚去,连着翻了好几个身才停下,方才站立的地方已经滑落到了裂缝之中。   劫后余生,顾怀瑜喘着粗气看着宋时瑾,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宋时瑾死死护住她的头,脸与脸之间,不过一臂的距离,他上半身悬在上头,皱着眉问:“你没事吧?”   顾怀瑜摇头,冷汗已经吓出薄薄一层,“没事。”   四下无人,宋时瑾索性不放开她,双手垫在她脑后禁锢着迫使她看着自己,居高临下望着她:“我说过,若是不想要便将东西丢了。”   顾怀瑜偏开视线,道:“我想你已经明白我方才说的话了。”   喟叹一声,宋时瑾道:“那么你听明白我说的话了吗?”   没有你,我的重来没有任何意义。   四目相对,顾怀瑜眼中还是踌躇,宋时瑾眼中情意过浓,树叶还在簌簌响着。   她的头发已经散开,额间碎发被薄汗沾湿,有些狼狈,可在宋时瑾眼中,却妩媚到了极致,这样将她死死圈进怀中,是他的梦寐以求。   五官放大,距离在拉近,宋时瑾可以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磬香,呼吸缠绕,唇瓣近在咫尺,顾怀瑜猛地回神,一把推开他。   所有旖旎在她连声干呕中倏然间褪去,宋时瑾懊恼地闭了闭眼,哑声道:“对不起。”   回答他的依旧是干呕。   半晌之后,顾怀瑜才压下心中不适,尴尬地看着他。   宋时瑾长长叹息,从怀中掏出那个盒子,又放到她手中,不等她开口,先说:“想要听听我的过去吗?”   上辈子二人熟识之后,几乎变成了无话不说,可对于认识她之前的一切,宋时瑾一直是三缄其口。   顾怀瑜抠着盒子上的雕花,点了点头。   宋时瑾仰面躺到了地上,半阖着眼缓缓道:“我没有五岁之前的记忆,也不知道父母是谁,家在哪里。五岁之时,被师傅从乱葬岗捡了回来,身上就只有这个东西,和一张写着生辰八字的纸条。”说着,他指了指顾怀瑜手中的盒子。   “师傅救了我之后便失踪了,我开始学着讨口,但因年纪小,讨来的铜板,馒头也会被抢。饿得极了,我就去那些酒楼后门,捡他们倒掉的潲水吃,被发现了便是一顿打。实在是没办法,总得要活下去,最难的时候,我甚至与狗抢过饭吃。   有时候会遇到戏耍我的公子哥,他们会将馒头踩在脚底,让我学狗叫,似狗一般趴在地上吃那些踩过的东西,添干净地上的残渣,我做了,我得活命不是。”   顾怀瑜没有说话,她知道,他说的应是上辈子。   “七岁那年,我杀了第一个人,那是一个抢我东西的乞丐,我打不过他,被揍了一顿后他就往我身上撒尿,想让我吃,甚至还要折断我的手脚,我趁他不备,拼尽全身力气搬了一块石头,将他的脑袋砸了个稀碎。   我很可怕是不是,杀人之后我便逃了,我不敢再出现在人群里,不敢让人看到我,直到快要饿死的那天,我遇到了你。”   顾怀瑜死死捏着盒子,坚硬的棱角咯得手生疼,她感觉不到。   “你那么美好,我却如此卑鄙,还妄图肖想你,很恶心对不对。”宋时瑾看着她,苦笑道:“到底是我不配,所以注定……”   “不是!”   顾怀瑜打断他,想要说什么,却又无法开口。 第79章   宋时瑾支起身子注视着她,缓缓收起了笑:“你会嫌弃我吗?那些不堪的过往。”   其实他能理解顾怀瑜,上辈子任凭她如何追问,这些事他都不曾告诉过她。太过不堪的经历,终究是梗在自己心里的刺。   他怕,她知道以后会嫌弃他。   任何人的辱骂,白眼,宋时瑾都能接受,但唯独顾怀瑜的不行。这也是上辈子,自己为何非要等到功成名就之后,才敢去找她的原因。   只是这些虚妄的执着,在看到她死后的那一刻,悉数化成了悔意,如刀般割破灵魂。   可两人之间已经隔着生与死的鸿沟,后悔又有什么用呢,她不能回来,这些未说出口的话,未做的事,终究只能成为遗憾。   还好,他还有机会弥补。所以只要你活着,只要你还在,不论你曾经如何,经历过什么,我都不在乎,至始至终,我要的,只是你,而已。   迎着他悲凉的视线,顾怀瑜毫不犹豫摇了摇头,道:“非你所愿,我自然不会嫌弃。”   宋时瑾蓦地坐了起来,不着痕迹往她旁边移了几分,抬手将她鬓旁散乱的发丝拢到耳后,神色无比认真道:“所以,我亦如此。”   顾怀瑜整个人僵了僵,眼睫微颤,低垂下眼眸看着手中那个雕花木盒,就听他又道:“我不逼你,依旧是以前那句话,我不急着要答复,但希望你能郑重考虑。”   有些话点到为止,不用说的太清楚,两人都懂就好。物极必反,逼得太紧,她只会愈加逃避。   顾怀瑜想了又想,还是举起盒子,递到他面前:“我没想到这东西如此贵重,或许你还能用它找到你的家人……”   宋时瑾打开盖子,将玉扣取出,捏在指尖晃了晃,声音平淡:“这么多年过去了,若是想找,怎么也能找到。”   言罢便将上头系着的那根红绳扯开,不由分说带到了顾怀瑜脖子上:“安心带着吧,暖玉养身,没有别的意思,权当是救命之恩一点微末的报答。”   他说的如此坦然,顾怀瑜倒不好再多说什么,心里乱成了一团。本来已经打定了主意,将东西还回去便不再相见的,结果成了现在这样。   掌心一紧,宋时瑾已经拖过她的手,拉开袖子,顾怀瑜下意识想要抽回,就听他道:“别动。”   手肘处已经红肿一片,缰绳勒破的地方抖上药之后,细细密密的疼像针扎在上头。这么一点疼,顾怀瑜尚还能忍受,倒是宋时瑾看起来比她还痛两分,捏着创伤药的手紧紧握着,小心翼翼抖落一点粉末,然后抬头看她。   “你忍忍,一会就好了。”   正在这时,旁边树梢处一个人影飘然而落,扑通一声跪倒在宋时瑾跟前:“主子!”   顾怀瑜赶忙将手抽回,拉下袖子藏到后背,宋时瑾抬了抬眼,面上不复方才的柔情,淡淡地问:“人呢?”   张全垂下脑袋,拱手道:“属下办事不利,请主子责罚,抓到他时,人已经服毒自尽。”   宋时瑾站起身来,面色有些凝重,与顾怀瑜有恩怨的不过就是那几人,这般决绝的死士,倒像是宫里培养的。   “保护好顾小姐。”他对着张全吩咐,然后又转向顾怀瑜,柔声道:“在这里等我,我先过去看看。”   张全抱拳应是,宋时瑾刚一转身,便被人一把拉住。   顾怀瑜深吸一口气,道:“这事是冲着我来的,我也去。”   宋时瑾略一思忖,眉间绕上担忧:“受得了吗?”   顾怀瑜点了点头,血腥场景她不怕,她怕的,只是陌生男子的接近。   宋时瑾颔首,带着她往前走,面前就是两丈宽的深渊,方才又落下去一块,松动的边缘看得顾怀瑜有些头晕目眩。   “闭眼。”   话音将落,宋时瑾的手臂就绕过她的腰肢,脚尖在地上一顿,踏上旁边支出的一块巨石,借着那股冲力,直直越过深渊。   蓦地腾空,顾怀瑜心猛地向下一沉,赶忙伸出手抓紧了他腰间的衣服,时间不久,片刻后已经落了地。   人已经被暗卫拖过来放到稍平坦的地上,他面上涂着一层黄褐色的东西,七窍中流出的血已经是黑色,身上披着一层草叶编织的蓑衣,这般隐于林中,难怪不能轻易发现。   其余暗卫目不转睛看着宋时瑾,余光却在顾怀瑜身上绕,他们一早便听莫缨说了,主子有个心上人,宝贝的不得了,这会瞧见人过来,自然是按捺不住好奇,想要一睹为快。   宋时瑾眼风扫过,所有人背脊处一麻,赶忙收回视线。   红玉红肿着眼睛跑过来,围着顾怀瑜看了一圈,嗓子哭的有些哑了:“小姐,你没事吧!没受伤吧。”   顾怀瑜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抚道:“没事,别哭了。”   李展双手捧着从马场上取回的箭矢,上前禀告:“主子,属下已经验过,只是普通弓箭,查不出有用线索。”   宋时瑾拿过一支,细细瞧了瞧,箭身上方才被他用石子敲出了一道裂痕,他指尖滑过锋利的刃,抬脚走到那个死士身边,翻了翻他身上的衣袍。   没有任何标记,捏开他的嘴看了眼,毒应该是藏到后牙槽之处,被人发现的第一时间便咬破了包裹住毒的外皮,剧毒涌出,将舌头腐蚀大半,连牙齿都脱落半数之多。   宋时瑾收手,又仔细地在他身上探了探,手指抚过衣角之时,布料有些许不同。   衣摆角落处有些微凸起,对着光线可隐约看见那里用同色的丝线隐秘地绣了一个炎字。   很显然,李展也瞧见了,他低声道:“是三皇子?”   “你若是派出死士,会在身上带着证据吗?”宋时瑾拍了拍手,站起来说。   李展暗自一琢磨,回过了味,即便是他们在暗中行事的时候,也不会留下任何能证明身份的线索,这绣字虽然隐秘,但仔细查看还是能看出。   好一招祸水东引!   “先带回去。”   顾怀瑜看着暗卫将人扛走,心里能隐约猜到几分,幕后之人除了六公主,不做他想。只是这个炎字的发现,就有些玄妙了,不知其他人在此事中,扮演的到底是何角色。   卫峥想要招揽宋时瑾之心昭然若揭,这时候得罪宋时瑾显然不是明智之举,但不排除,他想一箭双雕,为妹妹肃清对手的同时,让宋时瑾怀疑上卫炎,绝了二人联手之路。   又或许,他是在试探,自己在宋时瑾心中,有多少分量。   “是六公主。”   宋时瑾点了点头,“我会派人在暗中留意,你且放心,不过这段时间,你自己还是要当心一点。”这其中,或许还有德妃的手笔,毕竟符家人护短,手伸的过长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我先带你回府。”他又道。   顾怀瑜看了一眼自己脏兮兮的骑装,泥灰枯叶沾了满身,这个样子回府,只怕有些不妥。   宋时瑾面色如常,似随口道:“我已经派人请了辜羽仙在宋府候着,待收拾妥当之后再送你回王府。”   马场那边已经收拾好了,连那匹落进深渊的马,暗卫们都处理的一干二净,甚至还从外头调回一匹毛色相似的混进了马厩。   顾怀瑜有些迟疑,但见红玉还是担忧地看着她情绪有些崩溃的模样,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卫清妍在昭华殿中坐立难安,她暗中派出的人还未回来复明,就被德妃派人请了过来,桌上的茶已经换了两次,德妃还是没有开口说话。   卫清妍忐忑地看了一眼正修剪着花枝的德妃一眼,喊道:“母妃。”   德妃纤细的手拿着剪刀,咔嚓一声剪掉碍眼的花枝,许久才缓缓道:“你这几日都做了些什么?”   卫清妍抿了抿唇,笑道:“母妃,你都知道了?”   德妃缓缓起身,眸中难得带点厉色:“我若是不知道,由着你这般胡闹下去,不知道会惹出多少乱子。”   卫清妍咬牙道:“凭她一个粗鄙之人也敢肖想宋时瑾,我想弄死她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德妃叹了口气,卫清妍执念过深,劝是劝不回来了:“与你说了多少次,喜怒不形于色,你这般下去,以后还怎么……”   卫清妍满不在乎,随口道:“有您和哥哥护着,我那么憋屈做什么。”   德妃摇了摇头:“你啊,差点就惹了大乱子。”   卫清妍不解,问道:“什么乱子?”   “你可知,那顾怀瑜身边有宋时瑾派去的人在暗中保护着?”德妃想了想,还是说了出来。   当日卫清妍哭着跑到昭华殿,对着德妃说了顾怀瑜和宋时瑾的事之后,德妃就派人去偷偷探查过顾怀瑜,可手下的人去了之后,却不敢靠近,顾怀瑜住的那个院子居然有人守着,不是王府的人,那么就只可能是宋时瑾的人了。   卫清妍瞪大了眼睛看着德妃,面目有些扭曲,“我一定要杀了她!”   德妃皱眉道:“你派出去的人,我已经命人抓了起来。”   卫清妍不可置信看着德妃:“母妃,你不帮我就算了,怎么还?”   德妃静静看着卫清妍,“你想要她的命并不难,可以有许多种方法,偏选了最鲁莽的一种。”   卫清妍面色一滞,她是知晓自己母妃的手段的,与她抢东西的人都会在悄无声息中没了,且在人前,她依旧是那番与世无争的模样。   哥哥是她亲自教导出来的,所以性子也与她相似,对于她这个女儿,德妃倒是放纵的多。   略一思忖,她道:“那母妃有什么好办法?”   德妃笑了笑,没有回答。   “一个月后便是夏苗,你该好好准备着了。” 第80章   顾怀瑜在宋府没待多久,重新梳洗打扮过后,换上了辜羽仙新送来的骑装,款式颜色与她那套无二,只衣领袖口处有些微差别,不仔细瞧也看不出不同。待红玉用冰敷过眼睛,情绪稳定之后,又嘱咐了不许将今日之事告诉任何人,方才回了王府。   老夫人没瞧出异常,见她神色疲累便让她先回棠梨院歇息,倒是孙神医瞥见她脖间那根编地细细的红绳时,目光有些莫名,半晌才负手离去。   经此一事过后,顾怀瑜便歇了学习骑马的心思,在马疯跑起来的那刻,她几乎快要被吓死了,可不想下次又再出现什么意外。   府中似乎又恢复了以往的宁静,筹备夏苗一事皇上交给了宋时瑾全权负责,凶手那边有了一点眉目,他谴人来知会了顾怀瑜一声后,便又开始忙碌了起来。   让顾怀瑜有些诧异的是,林修睿在沉寂多日后,被二皇子派人叫了去,许是重新委以重任,这几日复又荣光换发起来,听说在服了所谓的解药之后连赤隐散都用的少了些。   其间吏部侍郎府上托了媒人,带着厚礼到了二房提亲的事倒是在盛京激起了一点水花,不过人人都在筹备着夏苗,这事议论过两天便也就过去了。   林织窈被江氏拘着在府中学着规矩,闹得烦了,便偷偷摸摸翻墙到了棠梨院中,差点被护卫当成歹人给打下来。   “你这院中的护卫武功挺高啊,差点没把我给打死。”林织窈捧了个桃子,一边啃着一边说。   顾怀瑜笑了笑,没应,反而道:“中秋过后便是婚期了,不忙吗,怎么跑到我这来了?”   林织窈长长叹了口气,面色无奈:“别说了,我就是想到你这边来松快松快,我娘也太恐怖了,巴不得我明天就出嫁似的。”顿了顿,她向顾怀瑜招手,将声音压得低低的:“不过,还有人比我更惨,我听说陈渊被锁了起来半步都不许出来,哈哈哈……”   顾怀瑜见她笑得毫不遮拦,到现在是真的有些佩服林织窈的心态了,也低声笑道:“他这般不愿,你还这么高兴?”   “哈……哈……”林织窈笑声戛然而止,面上一僵:“是哦,好像我多情愿似的!”   她其实也想强硬点拒绝,甚至想过要逃婚,有多远跑多远。不过看着江氏眼尾处愁出的些许皱纹,林织窈又有些不忍,这些年来,江氏带着三个孩子有多苦,她是知道的。   这种苦倒不是生活上过不去,而是心理上的孤独,独自抹泪是常有的事,她也实在是不愿,自己的事再给江氏添一笔新伤,反正嫁谁不是嫁,早晚都得嫁还不如遂了她的愿。   “哎,烦死了!”林织窈叹了口气,泄愤般恶狠狠啃了一口桃子。   “小姐,前院的丁香求见。”门口传来绿枝的声音。   顾怀瑜扬声道:“进来。”   绿枝撩帘领着人进来,小丫鬟向着顾怀瑜福了福,道:“小姐,六公主前来看望郡主,老夫人请您过去一趟。”   顾怀瑜心下一凛,这个时候卫清妍上门,不知道是想做什么:“容我换件衣服,马上就到。”   小丫鬟应了声,躬身退了出去。   人一走,林织窈便蹙眉道:“她来看林湘?往常也没见她二人多好啊。”   脑中灵光一闪,林织窈心里咯噔一声,顾怀瑜失常当日的事情,到现在她没敢多问过一句,生怕说漏了嘴就将此事藏在了心底,几乎都快要被她忘了,卫清妍那么喜欢宋时瑾,难道是知道了什么。   “你小心她一点。”一把抓紧了顾怀瑜的手,林织窈面色凝重:“她不是个好相与的。”   顾怀瑜拍了拍她的手背,缓缓道:“我有分寸。”   林织窈想了许久,一狠心道:“她是公主,对上她你是弱势,若实在是害怕,你就去找宋时瑾,你放心,我不会对任何人说。”   “放心。”顾怀瑜道:“我得过去了,你在这里等我还是同我一起过去?”   林织窈挥了挥手:“她今日明目张胆来,应该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你去吧,我偷偷翻墙过来的,谁也不知道我藏到你这里的,若是被我娘发现,我就完了。”   顾怀瑜点了点头,领着绿枝等人出了院门,行至半途,却远远就见老夫人领着一衣着富贵身姿窈窕的女子款款而来,身后跟了不少丫鬟嬷嬷,排场大的不得了。   “见过六公主。”顾怀瑜欠了欠身。   卫清妍刻意打扮得极尽娇妍,水红色的百蝶穿花群,腰肢上的束带还命人勒紧了几分,头上的飞鸾金步摇,坠下晃晃荡荡的光。   眼尾向上拉起,凌厉的妩媚透骨而出,与那日身着男装的模样大相径庭。   “起来吧。”她声音娇媚,自带三分高高在上的样子倒是一样。   卫清妍的视线不着痕迹落到顾怀瑜身上,心里又憋了一口气,见她打扮清清爽爽,又觉得自己这般隆重落了下乘。   顾怀瑜这人,天生就是跟自己作对的!   这段日子卫峥不知道在忙什么无暇管她,卫清妍还是按捺不住,自己跑到了荣昌王府来,所幸德妃的耳提面命她还记得,因此忍住了不对顾怀瑜做什么。   今日来,她有其他目的。   “老夫人,您去歇着吧,这里有怀瑜陪我就可以了。”卫清妍笑着对老夫说。   老夫人不大放心,六公主一向眼高于顶,觉得林湘生的丑不大愿意与她来往,这会子忽然上门,怎么都有些不大对劲,索性道:“无碍,公主能来是王府的荣幸,老身怎敢怠慢。”   卫清妍依旧笑的亲和:“我听说您日前病了一场,若是因我累着了岂不是我的罪过,今日我来就是想去探望探望湘儿,有三小姐陪着就行。”   顾怀瑜笑了笑,扬声道:“既然公主都这样说了,祖母您就放心回去歇着吧,孙女定会好好招呼公主的。”   “这……”虞老夫人担忧地看了一眼顾怀瑜,见她对自己眨了眨眼,心中似有了谱,“那老身便告退了,怀瑜,好生招待着。”   顾怀瑜欠身道:“祖母慢走。”   老夫人一走,卫清妍便敛去了笑意,上下打量了她一眼,道:“顾怀瑜,你很得意吧。”   “不知公主何出此言。”顾怀瑜低头淡声道。   卫清妍咬了咬牙,压低了声音:“本来你这种粗鄙之人是不配与我说话的,但今日我还是要告诉你,肖想宋时瑾,你不配!。”   顾怀瑜淡淡一笑,“配与不配,不是公主您说了算的。我乃乡野长大,不懂说话之道,若有失礼之处,还望公主见谅。”   卫清妍听罢脸一黑,眸中怒火燃起,沉声道:“桂嬷嬷,给我掌嘴!”   顾怀瑜丝毫不慌乱,“还请公主告知我犯了何罪?”   桂嬷嬷却是不敢由着卫清妍的性子来,抬脚上前,以只能两人听到的声音小声道:“德妃娘娘的话,公主您忘了吗?”   德妃娘娘交代过了,这段时日好生看着公主,切不可让她惹了乱子,今日公主出宫,她拦不住,但若是想要胡来,桂嬷嬷还是敢壮着胆子提醒一番的。   卫清妍这轻易被挑起的怒火,似被一盆凉水浇灭,她恨恨看了顾怀瑜一眼:“罢了,今日权且放过你,带我去林湘那里。”   浮香院中林湘方才疯了一场,这会已经被孙神医制住,拿了把小刀,又割破指尖放了约莫两钱的血在杯中,血中泛着的黑气已经减淡不少。   孙神医一边记录着药方,一边端杯闻了闻,“哪里不对呢,白花蛇草,半枝莲、地盯败酱草,或者以毒攻毒……”   笔下的笺纸已经写了密密麻麻一层,他还在奋笔疾书,将脑中所思一一记下,忽然,门口小丫鬟的声音传来:“奴婢见过三小姐。”   “郡主呢?”顾怀瑜问。   小丫鬟恭敬道:“用了药已经睡着了。”   顾怀瑜转向卫清妍,引手至门的方向:“六公主请。”   孙神医蹙了蹙眉,忙将那杯血藏了起来,刚将笺纸叠起收进衣襟,顾怀瑜便领着卫清妍进了门。   “这位是孙明德孙大夫,世子从沧州为郡主请来治病的。”顾怀瑜介绍道。   孙神医死死看着卫清妍,一瞬不瞬,像是透过她,看到了另一个人,拢在袖中的手掐进掌心,还是无用,所幸袖口上还别着银针,他毫不犹豫将针尖对准自己扎了下去。   卫清妍只觉得“孙明德”看自己的眼神有些怪异,莫名让她心底生出寒意,往身旁使了个眼色,桂嬷嬷当即怒斥:“大胆刁民,公主尊颜,岂是尔等可以直视的。”   孙神医手中扎着那枚银针,入骨的痛迫使他回神,声音瞬间苍老几分:“草民不敢。”   “滚下去!”卫清妍蹙眉道。   这个孙明德的眼神,让她很不喜欢。   孙神医阖上眼:“公主恕罪,草民不敢离开此地分毫,郡主情绪尚未稳定,若是醒来伤人,草民担待不起。”   卫清妍瞪了他一眼,想到若林湘真的有问题,伤了自己怎么办,见“孙明德”已然退走,这才缓缓靠近床沿。   “林湘,林湘,我来……啊!!”刚一拉开床幔,卫清妍就惊叫出声,吓得连连退后好几步,摔倒在桂嬷嬷身上。   经过这些日子孙神医的调养,她状态好了不少,至少身上的伤已经愈合,但新长出的疤终究是扭曲粘连的,而且因为赤隐散的原因,她身上也同张氏那般,起了不少毒疮,面目全非,看起来像个怪物!   卫清妍第一次见到比鬼还可怕的人,心跳似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颤抖着问道:“她是谁?”   顾怀瑜嘴角勾起一个弧度,抬脚上前将床幔勾起,道:“这就是郡主啊,您好好看看。”   若林湘以前只是清秀都被卫清妍说丑的话,这会简直就是丑绝人寰,不敢多看一眼,她闭着眼大喊:“放下,将床幔放下!”   顾怀瑜缓缓道:“公主不是专程来看姐姐的吗?您看清楚了吗。”   卫清妍都要吓吐了,浑身上下都跟着痒了起来,林湘那个样子……身上那么多疮,也不知道会不会传染!   “你放下!够了,看够了!” 第81章   顾怀瑜放下帐子,叹了一口气,慢慢地说:“姐姐被烧伤之后,一直郁郁寡欢,成日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也不开门窗透气,屋内憋闷,竟长了这许多毒疮,孙神医废了好些力气才将姐姐救回来,若是她知道公主您来探望,肯定会很高兴的。”   卫清妍听罢,浑身打了一个激灵,看了一眼这个暗沉沉的屋子,觉得空气里都充斥着林湘身上的毒气。若是她知道林湘变成了这幅鬼样子,说什么都不会来,一想到同她呼吸着一样的毒气,卫清妍脸色一变,胃里有些翻涌,。   桂嬷嬷站得靠稍靠后一些,鼻尖微耸,若有似无的腥臭味道一股一股传来,她皱了皱眉:“公主,时辰不早了,咱们回宫吧。”   卫清妍赶忙点头,什么心思都没有了,带着桂嬷嬷和丫鬟就着急忙慌地往外走。   顾怀瑜欠了欠身,“恭送六公主。”   孙神医躬身退到了墙角,一直面无表情看着地上的倒影,余光处卫清妍的绣鞋踏入眼帘,他袍摆轻微地晃了晃,似微风撩动后,了无痕迹。   卫清妍正大步向着门外走,脚尖忽然一滞,似乎是绊到了什么东西,身子不受控制往前栽的同时,眼疾手快抓住了旁边的桂嬷嬷。   桂嬷嬷虽是奴才,可也常年未做过粗重活计,被她这么重重一撞,自然是稳不住,接连后退了好几步,扶着身后的香几才算是站稳了脚步。   可卫清妍却在她的后退中,摔倒在了地上,身后跟着的丫鬟吓了一跳,手忙脚乱的将人扶了起来。   桂嬷嬷心里咯噔一下,一把老骨头几乎被撞散了架也无暇顾及,想要上前去先行告罪,刚踏一步,就觉得脚下打滑,惊呼一声之后,歪着身子撞上了旁边的架子。   瞬时之间,一碗浑浊的污血应声从高处摔下,兜头淋了到了卫清妍身上,碗重重在她肩膀上一砸之后,弹到旁边的地毯上,咕噜噜打着转。   卫清妍整个人都懵住了,碗底暗红的血洒到地毯上,头顶有粘腻的东西顺着头皮往下流,带起细细一股凉意,腥臭味刺鼻。   她颤抖着手一抹,指尖霎时染上一抹暗红:“这是什么……”卫清妍快要哭了出来,心里无法接受,但还抱有一丝希望。   孙神医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张帕子走近:“启禀公主,这是草民为了研究郡主身上的毒疮,挤出的脓血。”   卫清妍哇地一声吐了出来,伸出袖子不停抹着,可因着是夏季,身上衣料过薄,未将血擦干净,反而糊了一脸,连声作呕之后两眼一翻,晕了过去,屋里顿时乱成了一片。   桂嬷嬷赶忙从地上站起来,看了晕过去的卫清妍一眼打了个寒颤,想也不想便怒视着顾怀瑜:“今日之事老奴定要禀告德妃娘娘,公主好心探望郡主,却被三小姐……”   话未说完,就被顾怀瑜打断:“不是桂嬷嬷撞倒了架子,才浇了公主满身血污的吗?这满屋的丫鬟可都是亲眼所见。”   桂嬷嬷吊梢的眼角往下垂了垂,“三小姐,得罪了!这话你日后还是当着德妃娘娘去说吧。”   顾怀瑜冷笑一声:“怎么,桂嬷嬷犯了错怕受罚,便想先行将罪过推脱到旁人头上吗?”   “还真是伶牙俐齿。”桂嬷嬷脸颊上的肉抖了一抖,面色忽青忽白,也不知是被吓的还是气的。   六公主是德妃娘娘的心尖子,不论今日是因何原因,总归是桂嬷嬷护主不力,这一顿责罚无可避免,若是不拉个垫背的,卫清妍醒来后,或许自己连命都保不住。   “三小姐意图恐吓公主,刻意推倒奴婢,浇了郡主满身秽物,众目睽睽之下你还敢狡辩。”桂嬷嬷稳下心神,沉声说着,眼风扫过屋中的丫鬟。   自公主一出生,桂嬷嬷便开始伺候着,地位自然是比今日带来的小丫鬟身份高上许多,她这般说也是在提醒众人,到了德妃娘娘面前该说什么。   小丫鬟们齐齐低下了头,拥着满面血污的卫清妍,绿枝想要开口说什么,被顾怀瑜拉了一把之后,还是默默退到了一旁,怒视着桂嬷嬷。   “桂嬷嬷的一张嘴,果然白名不虚传。”门口忽然传来老夫人淡漠的声音。   桂嬷嬷整个人一怔,老夫人已经由白嬷嬷搀扶着进了门。   她走之时便放心不下,刻意让人给倚翠带了消息,若浮香院中发生任何情况,立马向她禀告,所以,在桂嬷嬷那声惊叫过后,倚翠便悄悄从浮香院跑到了寿安院请人。   在一众宫女面前桂嬷嬷敢摆脸子,为了保命也敢攀咬上顾怀瑜,但说到底她也只是个奴才,对着这位曾经巾帼的前任荣昌王妃,桂嬷嬷却不敢拿乔,她对着老夫人欠了欠身。   “老奴见过老夫人,既然老夫人到了,我也不遮遮掩掩,公主今日好心来探望郡主,却被三小姐浇了满身污血,这会甚至晕了过去,老夫人您说,怎么向娘娘交代?”   虞老夫人由着白嬷嬷搀扶到了临窗的椅子上坐着,惊讶道:“哦,有这等事?”   桂嬷嬷立刻往旁边站了一步,露出卫清妍的身影,痛心疾首道:“六公主金枝玉叶,到了荣昌王府却被这般对待,老奴着实心疼公主,公主……”   老夫人捻了捻手中的佛珠,冷笑道:“桂嬷嬷痛心到竟忘了请太医先替公主瞧瞧,也忘了先行替公主收拾妥当,便迫不及待的将罪过按到我孙女头上,果真是个忠心耿耿的好奴才。”   桂嬷嬷面色一变,犹自逞强道:“不论老夫人如何说,这事总归与三小姐脱不了干系,老奴相信,德妃娘娘自有定夺。”不是她不想先替卫清妍清理,而是错了这个时机,自己就只能认罚,今日无论如何都必须先将顾怀瑜拉下水,有她吸引着六公主的仇恨,自己尚能保命。   张口德妃,闭口德妃,老夫人最是见不惯她这种狐假虎威狗仗人势之人,转而看向顾怀瑜:“怀瑜,你来说说?”   顾怀瑜向着老夫人走了两步:“孙女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公主在看望过姐姐之后,便领着桂嬷嬷和丫鬟往外走,也不知怎的,就撞倒了桂嬷嬷,想来桂嬷嬷年纪也大了,慌乱中打翻了孙神医挤脓血的碗,孙女还未反应过来,桂嬷嬷便开始指责我了。”   “满口胡言!”桂嬷嬷眼皮突突跳了两下,厉声道。   老夫人眼风一扫:“德妃娘娘最是重规矩之人,一个奴才竟敢这般大呼小叫,我倒是要去问问德妃娘娘,谁给你的胆子!”   桂嬷嬷心中一凛,就听顾怀瑜不疾不徐的说:“我是不是胡说,桂嬷嬷心知肚明,且这个房间里的每一个人,都可以作证,亲眼所见的事,总不能颠倒了黑白。”   桂嬷嬷咽了咽嗓子,目光扫过卫清妍身边的丫鬟:“你说!三小姐是不是胡说八道。”   小丫鬟低头抿唇,不敢轻易回答。   这时孙神医却抬脚上前:“老夫虽是一个赤脚大夫,身份低微,但有些话也不得不说,三小姐所言与事实无异……”   桂嬷嬷怒道:“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你是个什么身份……”   话刚说了一半,林修睿已经闻讯赶来,他已经闭门不见人多日,再看到房间里那些熟悉的脸时,有些恍然之感。   “桂嬷嬷。”他沉声道:“这里是荣昌王府,还轮不到你一个奴才耀武扬威。”   人越来越多,这是桂嬷嬷未曾料到的,对上老夫人一个都已经够让她胆战心惊的了,更何况,这世子还是二皇子跟前的红人。   “倚翠,安排一间厢房,先替公主清洗,张垣,拿着牌子去请御医过来。”一连声的吩咐,林修睿最后才看着桂嬷嬷道:“赵毅,将这奴才抓起来,交给二皇子处理。”   他才接到命令,宋时瑾确实心悦顾怀瑜,眼下这个时机半点得罪不得,且,桂嬷嬷一个上不得台面的狗奴才,居然敢跑到王府作威作福,真当他荣昌王府人人可欺不成。   桂嬷嬷挣扎之中被堵住口舌拖了下去,倚翠动作很是麻利,不到一会的功夫,便已将厢房收拾妥当,丫鬟们赶忙将卫清妍抬了过去。   顾怀瑜抬眼看了一眼林修睿,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他居然没有趁着这个机会将自己处置,反而站到了自己这边,看来这段日子的闭门思过,还真是学到了不少啊。   怎么说卫清妍也是在荣昌王府出的事,在太医请到之后,老夫人便先去了那边看着,林修睿也预备将此事禀告给二皇子,深深看了顾怀瑜一眼后,转身走了。   房间内只剩下了孙神医与顾怀瑜二人,孙神医这才抬脚上前,将方才刻意褶皱起来的地毯铺平。   顾怀瑜目光闪了闪:“孙神医……”   孙神医打断,头也不抬道:“叫我师父。”既然宋时瑾已经将那东西给了顾怀瑜,那便是认定了,提前叫一声师父,不为过。   顾怀瑜有些咂舌,怎的忽然就被要求改称呼。   孙神医却笑道:“小鱼儿,咱们已经这么熟了,你还孙神医孙神医的叫着,这样也太疏离了,我不喜欢。”   听他这么说,顾怀瑜也不纠结,随着改了口:“师父,那碗东西,是你刻意准备的吧?”对血腥味顾怀瑜最是敏感,只一闻便觉出那碗东西,并非是脓血。   孙神医一脸你在说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的表情看着顾怀瑜。   “我前些日子,见您背了一筐鸡血藤回来。”顾怀瑜笑道:“这两日,林湘的药中,常用此物。”   孙神医望了望门外,“嘘”了一声,压低声音道:“我就是故意恶心她的!看她那样子就烦。”   顾怀瑜若有所思看着孙神医,也不揭穿,恐怕不止是吓吓那么简单了。   孙神医低头看了眼自己手中扎出的针眼,以往是我胆小懦弱,如今,也该从那些人手中先收一点利息了。 第82章   御书房门口,德妃刚一出来,便遇到了候在门口的宋时瑾,金黄色的光从支出的檐下照过来,有些刺眼。   德妃虚了虚眼睛,模糊的视线中,宋时瑾逆光站着,五官笼在阴影里,看不太分明,衣袂被廊下的风一扫,恍若临仙,依稀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看着德妃笑了笑,一如当年初见。   “宋大人,皇上宣您进殿。”   李玉尖细的声音忽然从一旁传出,打断了德妃的晃神,她眨了两下眼睛,又侧头看了宋时瑾一眼,却再也找不到那股熟悉之感。   宋时瑾颔首,沉声道:“有劳李公公。”   李玉笑道:“您客气了。”   错身而过,空气中留下一股淡淡的香味,厚重的鎏金门在德妃眼前缓缓关上,宋时瑾的身影彻底看不见,德妃心里没来由地咯噔了一下。   静秋姑姑赶忙迎了上来,躬身唤道:“娘娘。”   “回宫。”德妃转身,将手搭在她手上,下了汉白玉台阶,就有抬着轿撵的太监匆匆而来。   德妃却挥了挥手,屏退了随行的太监和宫女,由静秋姑姑搀向着昭华殿缓步走去。   长长的石子路被阳光烤的有些烫,平整宽敞却是难行,蜿蜒到仿佛看不到尽头。   静秋抬眼看了一眼德妃,小声问道:“娘娘您心情不好?”   德妃的手猛地向下沉了沉,半晌后,似喟叹道:“这么多年了,他还是忘不掉那个贱人。”   静秋心下一凛,小心看了眼四周,见宫女太监们离得远远的,又回过头没敢搭话。   “方才,他又拿着她的画像看了。”德妃依旧缓缓说着,语气平淡,手却在瞬间握紧:“一个死人,难为他惦记这么多年!”   静秋将头埋的越发的低,手背上被德妃不染蔻丹的粉甲掐出深深的印记,也丝毫不敢动作,视线盯在自己的鞋尖上,一步一步支出裙摆,又藏到裙底。   许久,德妃松开手:“罢了,我同你说这些做什么。”   宫闱深深不知几许,红颜埋骨却堆不到头,天家帝王生来薄情,若是一视同仁,德妃不会深恨至此,偏只怕,有情只付于一人,至死方才醒悟。   同一个死人,怎么争!   得不到的才是永恒,年轻时不懂,如今懂了却无法改变,她有些后悔,这颗朱砂痣是自己亲手种的!若摆在如今,她不会那么急着动手。   韶华不在,端看他还爱你什么!   昭华殿内,卫清妍面色苍白,怯懦地看了一眼旁边一言不发的卫峥,莫名感到一丝胆怯。   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有人将她收拾妥当了,虽洗了澡,换了香薰过后的衣服,可她还是觉得,身上依旧臭的让人作呕。   方才污血流过的地方,仿佛盖着一层麻麻的东西,那感觉,就像血在头、肩上凝成了厚厚的痂,心里膈应的慌。   还未来得及理会桂嬷嬷去了哪里,便被卫峥派人一路带到了昭华殿。   气氛沉闷,至此,她才感到害怕起来。   不论是德妃还是卫峥,都与她说过多次,不许轻举妄动,她不止动了,人未教训成,还将自己也栽了进去。   害怕、委屈一时间统统攀上心头,卫清妍脸色又白了两分。   卫峥斜斜看了她一眼,恨不得将卫清妍脑子撬开看看,里头到底装的是什么,是不是没有长脑子!   门口处脚步声传来,德妃走了进来,看到脸色皆不大好看的兄妹二人时,稍稍怔住,问道:“一个个的,这是怎么了?”   “母妃。”卫峥放下手中的茶盏,恭敬唤了一声后,起身向着门外道:“将人给我带进来!”   德妃视线扫过缩着脑袋的卫清妍,由着静秋扶到了主位坐着。   片刻后,剪了舌头的桂嬷嬷,双手反绑在后头,被卫峥的两个护卫押到了殿上,见到德妃之时,已经痛至到萎靡的桂嬷嬷忽然挣扎着跪了起来。   德妃却看都不看一眼,只淡声道:“怎么剪了舌头?”   “儿臣吩咐的。”卫峥扫了一眼卫清妍,道:“母妃,荣昌王府的事,您都知道了吧?”   德妃神情微微一凝:“何事?”   桂嬷嬷安排人给德妃报信之时,她正巧往御书房走去,尚还不知卫清妍跑到了荣昌王府去了。   卫峥挥了挥手,将昭华殿内的宫女太监屏退,才道:“您怎么由着妹妹跑到荣昌王府胡闹,还让这狗东西耀武扬威,不止顾怀瑜,连老夫人她都不放在眼里,若非林修睿先将人带到儿臣这里,想来老夫人已经带着人去找了父皇!   儿臣现下是何状况,您不是不知道,正是用人之际,她这般一闹,外人作何感想?若是……”   他没往下说,德妃却是听懂了,原本一脸淡然,听完他的话也为之色变,蹙眉看向卫清妍,道:“我前两日交代你的话,都忘了?”   德妃素来溺爱卫清妍,见她回来后,卫清妍心中便有了底气不再害怕,本以为德妃会为自己说话,这会听她一斥责,心中委屈更甚。今日分明是她受了委屈,被泼了满身脏血,不止哥哥不护着她,现在连母妃也要怪自己。   见她还是死性不改的样子,卫峥沉声将荣昌王府内发生的事细细将了一遍,而后厉声道:“桂嬷嬷是母妃的人,怎么处置,全凭母妃做主。”   德妃勾了勾唇角,向着静秋使了个眼色:“带下去。”   桂嬷嬷张着黑洞洞的嘴,呜呜叫了两声,被静秋姑姑带着人拖了下去,闷棍入肉声从门外传来,片刻后,静秋裙摆沾着血迹走来。   “只挨了二十板子,就去了。”   卫清妍浑身一抖,僵在了椅子上。母妃竟是半点都不由桂嬷嬷辩驳,便将人处置了。   卫峥看了她一眼,觉得有些话必须要说来敲打敲打,不然,卫清妍还真察觉不到,现在是什么情况,照着性子为所欲为,总有一天要坏了自己事。   “卫尧的事,虽然儿臣已经将调查到的结果交给了父皇,可儿臣知道,他已经开始怀疑儿臣了,如今汴梁,沧州,荆州,齐齐出事,这其中未必就没有父皇的手笔。”话锋一转,他看向卫清妍,沉声道:“如今,局势不明,我尚还不能肯定这些事时瑾有没有参与,我不指望你帮什么忙,但求你别拖我后腿!”   卫清妍平日被保护的很好,卫峥做的这些她以前并不知晓,听得两眼一蒙黑,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不过卫尧前些时日被歹人绑走这事她是知道的,再一想,脑中似被一道雷劈开,这事竟然是自己哥哥做的!   见她目瞪口呆的模样,卫峥厉声道:“这些话,听了你便给我忘了,若不然,你这公主之位,怕是也坐不了多久!不止你,还有我和母妃,后果你自己掂量掂量。”   他语气过重,目光逼视到卫清妍有些受不了,打了个寒颤之后,起身一头扎进了德妃怀里。   “母妃……”   德妃眼前一花,脑中有一瞬间,卫清妍的脸变成了旧人的模样,她下意识一躲,卫清妍就磕到了椅子上。   “母妃!”卫清妍捂着下巴,不可置信看着德妃。   德妃闭了闭眼,殿中又是一切正常,她抬手将卫清妍拉到怀里,抚了抚她的背。卫清妍抬了抬头,发髻擦着德妃下颌而过。   德妃正欲说话,鼻尖却忽然蹿起一股苦味,眼中看到的所有颜色淡都了几分,像乌云这月日,天忽然暗了下来。   卫峥瞧着她神情有异,忙问道:“母妃,您怎么了。”   德妃伸手按着太阳穴,摇了摇头,脑中一阵晕眩,再睁眼,又是一切如常。   她松了口气:“许是方才晒了会太阳,许是有些热着了。”   说罢,胃里又是一阵翻涌,赶忙将卫清妍推开,跑到一旁,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卫清妍吓了一跳,赶忙过去拍了拍德妃的后背。   德妃却在瞬间痛得跳了起来,只觉得卫清妍拍过的地方,似被火烫到一般,痛入骨髓。   见向来宁静温雅的母妃如此失态,卫峥察觉到了不妙,大声喊道:“快,请御医来!”   当夜,德妃身患怪病的消息就传遍了盛京的各家各府,宫中御医束手无策,德妃脉象平稳,瞧不出一点异常,但她浑身上下却疼得厉害,连衣料摩擦着皮肤都会痛,更别说坐,躺压迫到的皮肤。   甚至,用手轻轻一拍,就会起水泡,皇帝知晓之后,却勃然大怒,诡异的将整个皇宫搜查了一个遍,却什么都没找到。   孙神医坐在厢房的凳子上,面前的油灯闪着幽幽地光,焰尾一股青色的烟盘旋而起,消失在火光找不到的黑暗中。   房内一阵风起,油灯闪了闪,噗,火光灭了。   黑暗中,有人问到:“是你做的。”   孙神医没说话,而是从怀中掏出火折子,将油灯重新点燃,他看向宋时瑾:“今日,六公主来过。”   宋时瑾撩袍坐下,道:“我知道,所以我今日熏了你给我的那香。”   孙神医笑了笑,转开了话题:“你将玉扣给了小鱼儿?”   宋时瑾挑眉,“您不是都看到了?”   “好啊。”孙神医喟叹:“真好,小鱼儿是个好姑娘,你得珍惜。”   “那是自然。”   孙神医啧啧两声:“那丫头,眼睛也太尖了些,我自觉今日做的神不知鬼不觉,却都被她一一看在眼里,连我调配的那碗东西,都被她闻了出来。”   宋时瑾眸中有暗光浮沉,问出了心中疑惑许久的事:“您与德妃是旧识?”   孙神医扯了扯嘴角:“熟得很呐……” 第83章   德妃生了如此怪病,搅乱的不止是后宫中的一汪湖水,但凡知晓当年那件事的朝臣都隐隐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当年之事宫内消息瞒得紧,大皇子因何夭折,与先皇后忽然薨逝的原因时至今日都是一个迷,事发当夜,元德帝便直接动用龙鳞卫将椒房殿一干宫人羁押了起来,半点消息不许往外露。满宫上下被翻了个底朝天,涉及此事的宫女嬷嬷悉数毙命,凡在当时往后宫中布下眼线的人,后来都因各种原因获罪。   朝臣间噤若寒蝉,丝毫不敢议论此事。可若是有心,也并非一点消息也探查不到,老臣重臣之中,还是有人知晓,德妃今日之状,曾在先皇后身上出现过。   只是时隔多年,皇上也未对外公布,后宫中看起来风平浪静,实则云谲波诡。也不知德妃这次,会不会如同先皇后那般,香消玉殒。   不能坐不能躺,换上了最轻薄的软绸衣,德妃还是疼得厉害,卫清妍被吓得三魂出了两窍,可也只能守在昭华殿内哭哭啼啼,卫峥则见事不好,派人去了大将军府中。   德妃气若游丝跟罚站似的在寝殿中站了一夜,心中百思不得其解,将昨日发生的事细细回想了一遍,除了在御书房呆了片刻,余下时间她都呆在昭华殿内,所有吃食也同往常无二,还是没想通,下毒之人究竟是在哪里下的手!   大将军符澜收到消息过后,隔日便在朝堂之上请命,既御医束手无策,求皇上允他广招天下名医,举能人异士进宫替德妃娘娘治病。   元德帝高踞与龙椅之上,深深看了面目坚毅的符澜一眼,然后转而看向首辅高正远:“爱卿以为如何?”   高正远沟壑纵横的脸上隐带一丝苍凉,半阖的眼眸中有厉芒忽闪而逝:“老臣也想知,这病症究竟是何故,若符大将军能寻得能人,自然是极好的。”   元德帝心尖一刺,视线不着痕迹的扫过宋时瑾,而后,允了符澜的话。   高正远似又苍老了几分,下朝时,朝着椒房殿的方向看了一眼,重檐庑殿顶,金色的琉璃瓦上盘旋过几只鸽子,自先皇后薨逝后,那里被重兵把守,锁了多年,已然成了这宫闱之中人人不敢提起的禁地。   符澜脚步停在高正远身后,随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扫了一眼后,微不可见地轻哼一下,忽然道:“高大人,又想起昔年往事了吗?”   高正远背影怔了一下,虚了虚眼睛收回视线,脸上挂着笑意转身看向符澜,转而道:“老夫预祝符大人,能顺利找到神医,救回德妃娘娘。”   符澜笑了笑,朗声道:“这是自然,我与高大人不同……”顿了顿,他压低了声音:“这些年,高大人后悔吗?”   高正远没有说话,面上的笑意深了起来。   “若是高黎还在,我倒是想请他来替德妃娘娘诊治,可惜了……”符澜拱了拱手,“我还有事,便先走一步了。”   符澜渐行渐远,高正远脸上的笑意慢慢沉了下来,虎口处已经掐出久不散开的青白之色。   悔吗,如何不悔!只皇命难违,他怎可不从。如今自己这般孤家寡人,应该是报应吧……   身为一品大将军,符澜追随者众多,随着他命令一下,整个大周便掀起了寻找神医的热潮。每日都有人从各地带回所谓的神医,也每日都有人自请上门,一品大将军府门前人来人往,门槛几乎都要被踏破了,可依旧诊断不出德妃病症。   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符澜有一属下,竟从蜀地找到一位毒医,缓解了德妃症状,且在德妃房寝殿内发现了蹊跷。   德妃生性爱兰,房内从不用熏香,所摆放的皆是香味浓郁的名贵兰草,其中有一株美人面,香味清雅,闻之可使人脑中清明,且磬香沾衣不散,所以被德妃摆到了日日能闻到的地方。   应是有人用了别的什么东西,改了其功效,所以德妃才会生出幻觉,常常见到已去的故人,但身上因何疼痛尚且不知,只能依着那毒医的方法,慢慢拔除。   “装模作样!”听到消息的时候,孙神医正在研究林湘身上的毒,方至紧要关头,已经颇有成效。   顾怀瑜仔细打量了他一眼,小声道:“师傅为何这么说?”   “这毒本就是符澜和她女儿弄来的,终日打雁如今被雁啄了眼,他会不明白怎么回事!”孙神医一边摆弄着手中的瓶瓶罐罐,顺口就说道:“什么毒医,不过是借着寻医的由头,光明正大的将人带过去罢了。”   顾怀瑜诧异地看着孙神医,心思渐渐往一个不可思议的方向去了。   孙神医的名号在江湖上颇为响亮,但至今无人得见其真面目,卫清妍来看林湘那日,顾怀瑜就察觉孙神医看她的眼神有些古怪。   紧接着他刻意踢翘地毯,算准了角度后,在桂嬷嬷向卫清妍走过去的当时,做了一个弹指的动作,下一刻,桂嬷嬷就撞翻了百宝架。   那碗似血的东西分毫不差浇到了卫清妍脑袋上,所有人的视线都被吸引了过去,顾怀瑜却见他拢在袖中的手鼓动了两下,而后捏着那张帕子凑了过去。   卫清妍回宫不久,便传出了德妃身患怪病的消息,如今听他这般说道,这孙神医的身份就有些耐人寻味起来。   德妃出生簪缨世家,若孙神医只是一介游方大夫,是万不可能有机会与之结下仇怨的。   见她眼神有异,孙神医清了清嗓子:“你什么都别问,也什么都别说,有些事,知道的越少越好。”   顾怀瑜笑了笑,其中道理她自是明白,随即转开了话题:“那毒真的有把握彻底清除吗?”   孙神医不由地哼了一声:“我改了方子,若是符澜真以为那么好解,那就试试吧。”   “师傅。”顾怀瑜看了他一眼:“我问的是林湘身上的。”   “……”孙神医咳了两声,专注到自己手上的解药上:“身体上的症状能解,不过,人一旦产生了依赖的心里,迷恋上这东西带来的感觉,即便是解了,也会控制不住再用的。所以,源头还是在药上,想解决这件事,必须将这东西尽数销毁。”   顾怀瑜蹙了蹙眉,正要说什么,就见绿枝打帘进来,笑道:“小姐,仙羽阁的辜掌柜给您送衣服过来了。”   送衣服?顾怀瑜想了想,好像是有那么回事,前些日子老夫人找了仙羽阁为自己制过两套骑装,随即起身向着孙神医道:“师傅,我先过去一趟。”   孙神医嗯了一声,头也不抬将手中药汁混到一起,随后端起来闻了闻,一会还是找林湘试试药好了。   红玉已经将辜羽仙领到了棠梨院中,看到她身后的人抬了个硕大的箱子,有些咂舌。   “姑姑请用茶。”   “多谢。”辜羽仙接过,抿了一口之后,笑道:“顾小姐这里的茶似要格外香些,方便告知我是如何烹的吗,我也附庸风雅学习一番。”   红玉也笑道:“姑姑真是一张巧舌,这烹茶的水用的是每日晨起之时,荷叶上凝着的露珠,收集成罐之后,取新鲜的嫩叶密封。煮水需用急火,听得松声即去盖,待水有微涛,用之最佳,水未老而带荷香,这样烹出来的茶,最是清冽。”   辜羽仙点了点头,默默记到了心里,复又问道:“顾小姐平日可有何喜好?”   红玉疑惑地看了辜羽仙一眼,便听她解释道:“没有旁的意思,同为女子,只是羡慕顾小姐肤质为何如此之好,便想着打探一番。”   红玉松了口气,只挑了几样顾怀瑜平日惯做的寻常之事告知,辜羽仙心里默叹,这丫鬟警觉心太高,主子交代打探顾小姐喜好的事,不好办啊!   二人正说着话,顾怀瑜便带着笑意款款踏进了房门,“羽仙姑娘。”   辜羽仙起身,行了个礼:“见过顾小姐。”   “羽仙姑娘不必多礼,请坐。”   辜羽仙却是对着门外拍了拍手,立马就有四个丫头抬着箱笼进了门,她打开盖子命人将衣服一件件取出:“请小姐过目,这里是成衣八套,五件常服,三套骑装。”   顾怀瑜粗粗瞧了一眼,皆是用料华贵,样式精巧,顿了顿问道:“我记得我只做了骑装,余下的这些,羽仙姑娘是不是弄错了?”   辜羽仙笑了笑,待人将衣服挂到旁边架子上后将人遣了出去,才道:“这是主子命我送来的,拳拳心意,还望小姐笑纳。”   顾怀瑜怔了怔,略一想就回过神来,她口中的主子是谁,“无功不受禄,这几套衣服还请羽仙姑娘带回去。”   辜羽仙一早便想好了说辞,低声道:“主子说,您对他有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能在这些小事上偿还些许。”   “还是请羽仙姑娘带回去吧。”顾怀瑜坚持。   辜羽仙立马欠了欠身,“东西既已送到,我就先回去了。”说罢,也不等顾怀瑜再开口,转身出了门外。   绿枝与红玉二人面面相觑,看了眼屋中挂着的衣服,道:“小姐,我替您收进柜子里?” 第84章   夏至过后,围猎如期而至,与往年天气不同,今年夏至千金之雨并未落下,一连好几日的暴晒,天气越发热了起来,天空白澄澄一片,半点要下雨的架势都没有。   荣昌王府家眷皆在此次随行名单之内,但去的女眷中也只有老夫人和顾怀瑜二人。   林湘经过长时间的痛痒折磨后,渐渐醒悟过来这赤隐散的可怕,对孙神医试解药一事,倒也算不情不愿地配合着。这几日成效可谓显著,身上毒疮已消,可烧伤的疤痕还在,又被禁足,不能参加今年的围猎,听得顾怀瑜要去,气得好一通乱砸。   张氏身子则越发弱了起来,近些日子连床都下不来了,成日里还是疯疯癫癫的模样,一会叫着林湘,一会叫着顾怀瑜,孙神医也曾去瞧过两次,见她病入膏肓,对着顾怀瑜摇了摇头。想来是没有多少日子可活了。   至于张仪琳,不论何种身份,她本就没有资格去,消停了这么些日子,在临出发的前两日带着人来棠梨院,找顾怀瑜拉了好一通关系,见她还是不冷不热对待自己,心里不知道又开始琢磨起什么事情来。   天还未破晓,府中便早早地开始忙碌起来,此次围猎历时两天,算上一来一回的时间,约莫在三日左右,要准备的东西很多。   绿枝正替顾怀瑜梳着头发,见她面色不大好,疑惑道:“小姐,您怎么了?”   顾怀瑜盯着镜子,外头的天还是暗沉一片,淡声道:“我总觉得有些不安。”   听闻德妃在日前已经无碍,桂嬷嬷回宫那日便被杖毙,依着卫清妍执拗的性子,这事应该不会就这么过去的。   绿枝的手顿了顿,郑重道:“小姐放心,我会保护好你的。”   红玉正在一旁,取了衣服首饰往箱笼里装,顾怀瑜看了一眼,开口道:“不必装这件,只带老夫人前日里准备的那两套即可。”   红玉手僵在半途,好半晌,不舍地说:“可奴婢觉得,这两套好看的多。”   她手中捧着的是那日辜羽仙送过来的骑装,样式新颖,窄袖琵琶领,袖口处用金线绣着石榴花,约莫是辜羽仙亲自动手做的,是要比老夫人送来的那两套精致华丽些许。   顾怀瑜摇了摇头,目光坚定,红玉也不便再多说什么,小心翼翼地又将它搁回柜子,取出另外两套。   用过简单的早膳之后,天渐渐亮堂起来,老夫人就着人来通传,可以出发了。马车已经候在了府门口,需得先去宫门前等着,待皇上和后宫娘娘们先行。   顾怀瑜着人先将行李送了过去,正准备领着红玉与绿枝往外头走,棠梨院外一个身形矮胖的嬷嬷脚步飞快跑了过来,正巧拦住三人的去路。   她抖了抖翻起的裙摆,将头上歪掉的银簪扶正,张口就道:“小姐,您带上老奴吧!”   顾怀瑜瞧了瞧,那模样可不就是张氏跟前的林嬷嬷吗。   红玉蹙了蹙眉,看着林嬷嬷,有些不喜,“林嬷嬷不在王妃院子里候着,跑到棠梨院作甚?”   林嬷嬷拍了拍胸口,解释道:“往年都是由老奴陪着王妃去的,老奴有经验,猎场上风起云涌暗箭难防,有老奴在还可以帮衬小姐些许,姑娘放心!”   听得她这般不要脸的话,红玉又气又想笑,嗤笑道:“你这刁奴,当真……”   “红玉。”话未说完,被顾怀瑜抬手打断,她笑了笑,视线在林嬷嬷脸上绕了几圈,然后低声问道:“林嬷嬷去哪了?”   “林嬷嬷”往前凑了两步,将声音压地极低,飞快道:“我给弄到外头去了。”   顾怀瑜眼角微挑:“不会出事吧?”   林嬷嬷做了个手势,笑道:“我办事,你放心!叫人看着呢,搁了点迷药,没两日醒不来,朝云院我也去打过招呼了,不会有人发现。”   红玉一脸呆滞看向顾怀瑜又转向林嬷嬷,听着二人对话,有些搞不太懂她们在说什么,林嬷嬷不就在眼前吗?   顾怀瑜笑了笑:“那便走吧。”说罢,就真的领着林嬷嬷往大门口走。   若是孙神医跟着,自己还能放心些许。绿枝力气虽大,可围场中危机四伏,单单一个卫清妍,身边就有不少武功高强的护卫,若想对自己动手,只怕是轻而易举。   红玉这才回神,跟上脚步后,特意绕到另外一边,低声问道:“小姐,您真要林嬷嬷去?”她总觉得这个林嬷嬷看起来怪怪的,平日跟在王妃身边,眼睛长到了头顶,怎的这会子忽然对小姐亲热起来,着实有些不太正常。   顾怀瑜扬了扬下巴,“为什么不呢。”   府门口那架精致奢华的马车已经候了多时,老夫人正吩咐着丫鬟将箱笼往另一架小巧一些的马车上搬,见顾怀瑜居然领着林嬷嬷而来,问道:“怎的林嬷嬷也在?”   顾怀瑜朝着老夫人行了一礼,不疾不徐地说:“孙女第一次参加围猎,怕不懂规矩,冲撞了贵人,特意求了林嬷嬷一起,想着有她在一旁提醒着,方才放心一些。”   老夫人视线落在林嬷嬷身上,半晌后点了点头:“既如此,那便带着吧。今日人多,万事当心一些,总归是好的。”   金红色的太阳方才从天边挂起,将朝霞染的似火,时辰尚早,官道上已经有大大小小的马车向着皇宫行去,具是形色匆匆怕误了时辰。   天未亮就起来做着准备,老夫人年岁大了有些困乏,上了马车后便开始闭目养着神。车内一时间静默无声,顾怀瑜百无聊赖坐着,听得外头马蹄哒哒渐响,只能撩开窗幔看着外头不停后退的景致。   因今日帝后皆会出行,官道两旁早早地便封了路,为确保安全,十步一岗,每隔上一段路就能看见几个带刀侍卫笔直地站着。   扮成林嬷嬷造型的孙神医随着马车快步行走,身后有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他回头望了一眼之后,冲顾怀瑜挤眉弄眼,胖胖地脸有些滑稽。   顾怀瑜下意识看过去,一个黑衣男子骑着骏马疾驰而来,玉色的发冠束于头顶,五官在朝阳下透着冷凝,距离渐渐拉近,他猛地勒住马,然后侧过脸,向着顾怀瑜笑了笑。   这约莫是顾怀瑜第一次见到宋时瑾身着玄衣,与往常所见不同,他气质似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温润褪去,只余下铁血与冰冷,却在他对着她笑的时候,消失于无痕。   “万事当心。”宋时瑾无声道。   隔着轩窗,宋时瑾的视线落到她今日衣着之上,只见一抹湖绿,有些失望,她没穿自己送的衣服!   顾怀瑜颔首,动作间脖颈上的红绳渐显,宋时瑾忽然心情大好,挥了挥手中的马鞭,睨了车下“林嬷嬷”一眼,复又策马领着身后一众随从侍卫先行向着宫门而去。   孙神医笑得见牙不见眼,在顾怀瑜搁下帘子之后,向着越来越近的皇宫看了一眼,面上笑意虽还在,可眼神冷了下来,眸中有着眷恋与情怯掺杂。   宫门外各府的马车整整齐齐地排列成队,最前方禁卫军已经列阵,丈许的明黄锦幛从宫门口的道路两侧将整个阙门前方的坝子围了起来,顾怀瑜随着老夫人下了马车,站到一旁等候着皇帝的御驾。   放眼望去,莺莺燕燕满地,皆是打扮华贵的夫人和长相出挑的少女,或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小声交谈着,或领着丫鬟婆子在一旁静候着。   顾怀瑜刚一站定,王夫人便领着陈欣澜走了过来,互相见礼之后,趁着二人寒暄之际,陈欣澜将顾怀瑜拉到了一旁说话。   两家自定下了亲事之后,关系拉近了不少,陈欣澜说话也是直截了当,压低了声音道:“我听说那日六公主去了你府上,她没找你麻烦吧?”   顾怀瑜笑了笑:“没有,六公主就是来探望郡主的。”   陈欣澜朝她身后看了两眼:“她往日与林湘也不怎么要好,怎么就忽然想去探望了?”   “谁知道呢。”顾怀瑜道:“或许是久未见面,有些想念林湘。”   “咱不说她了。”陈欣澜笑了一下,上下打量了顾怀瑜一眼,低声道:“看来今日姐姐已经准备好大显身手了。”   顾怀瑜一身简单的湖水绿色骑装,小羊皮的靴子上绣着祥纹,发髻以玉簪高高挽至头顶,乍一看还颇有气势。   “我连马都不怎么会骑呢,今日去也就是凑个数。”压低了声音,顾怀瑜对着陈欣澜小声道。   陈欣澜诧异,随即一想顾怀瑜的经历,拍了拍自己心口,道:“那一会姐姐和我一道,猎到了东西,我分你一半。”   顾怀瑜捏了捏她的脸,笑道:“好啊。”   正说着话,宫门处便传来导驾太监高亢的声音。   候在门口的达官贵人随着口令齐齐下跪行礼,没等上多久,引驾仪仗由宫门鱼贯而出,前方是手执弓箭、横刀,骑着骏马的卫队,后头紧跟着举着幡、幢、旌旗的旗阵。身着玄衣的龙鳞卫驾马簇拥着皇帝乘坐的玉辂,车乘相衔,宝盖遮天。   连日来的烈日高悬,也挡不住皇帝狩猎的兴致,这一次所带嫔妃不少,除了皇后及四妃随行在后,还有几个较为受宠的贵人,加上伺候着的太医,宫女,太监,浩浩荡荡行了一路。   百官骑马跟上,各府的家眷也紧跟着上了马车,一路向着城外而去。   人虽多,可队伍内始终是静悄悄的,只闻马蹄声渐远,景色由繁华街道转至山川胡泊,车架摇摇晃晃,不止行了多久,方才停下。   白嬷嬷在车下提醒道:“老夫人,小姐,到围场了。” 第85章   早在好几日前,猎场外围的空地上好几日前就已经筑好了帐子,正中间是一顶宝盖明黄绣金着五爪金龙大帐,其余隔开些许距离从四周分散开来,。   女眷们下车之后,便有宫女领路,带去帐子里休整,依着老夫人的身份,还需得洁身更衣之后,再去拜见皇后。   顾怀瑜跟着领路宫女,一路行至帐内,尚无暇欣赏周围的景致,那股心惊肉跳之感却越来越强。   近些日子以来发生的事已经彻底偏离了上一世的轨道,失去先知过后,对于后妃间盘根错杂的关系,她知之甚少。   最重要的是,德妃还带着病气都要来参加这一次的狩猎,究竟是想做什么?若只是单单想对付她,大可不必这么大费周章,或许还有别的事情会发生,解决自己则是顺带。   她相信,过于溺爱卫清妍的德妃,是不会放过这么好的一次机会。   历年来,狩猎之时被误伤的人不在少数,毕竟都想争得先机,在皇上面前露脸,若自己在这几日中,被乱箭误伤,倒也是神不知鬼不觉。   还有,宋时瑾的那句,“万事当心。”当时他的表情,分明像是在提醒自己什么。   “在想什么?”孙神医忽然开口问道。   顾怀瑜口中嘀咕着:“万事当心。”   帐内没有别人,孙神医掩上帐门之后,从袖口掏出一个油纸包,偷摸塞到顾怀瑜手中:“以防万一,若遇险服之。”   顾怀瑜用手轻捏了一下,里头是约莫指甲盖大点的丹药,她低声道:“这是什么?”   “一用就死丸。”孙神医掩唇笑了笑,“护心脉,解百毒之用。怎么样,这名字好不好,我亲自取的。”   顾怀瑜怔了怔,“您这取名方式,还真是独树一帜。”   孙神医笑道:“只有这么一粒,你收好,我先去外头候着。”   顾怀瑜点了点头,待孙神医去了门外后,由绿枝服侍着换了身得体的衣服,留下红玉在帐子里归置东西,带上二人去与老夫人汇合。   皇后的大帐伫立在帝帐左侧,很是宽敞规整,门口处宫女太监站得笔直,顾怀瑜随着老夫人到的时候,帐子里已经先行退出来了一批人。   老夫人换了身雪青色织锦团纹衫,待门口宫女通报之后,留下丫鬟候在门口,领着顾怀瑜进了帐子。   皇后高坐于上首正中,背后是打着孔雀扇的小宫女,四妃与得到恩典随行的其他嫔妃照位份依次坐在下首,帐子里还有不少来拜见的命妇与官家小姐靠门边坐着。   人很多,帐内放着冰鉴,温度尚不算太热,但众多香味掺杂在一起,闻起来倒有些憋闷得慌。   顾怀瑜低首敛眉,目不斜视盯着自己的脚尖,随着老夫人一同向皇后跪拜见礼,虽未抬头,她还是能察觉到有不少视线齐齐打量过来。   原因无他,这是顾怀瑜第二次在众人面前露脸,且还是这般正式的场合。荣昌王府接回她后,大多也只在老夫人寿宴上粗粗瞧上过一眼。当日之事,虽未有人去大肆宣扬,但知晓的人不少。   具是高门大户出生,哪家阴私都不在少数,自然能看出,这位三小姐怕是与林湘不睦。且在当日,宋时瑾一反常态的出现,还做出那般怪异的举动,竟像是特意赶来为她撑腰。   在座诸位小姐夫人,谁不知六公主有心宋大人,奈何神女有心襄王无梦。宋时瑾此人阴险毒辣,对着六公主也是不假辞色,若是顾怀瑜真能引得宋时瑾青睐,那么这事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迎着多方或打量或幸灾乐祸的视线,顾怀瑜只当是不知,面上依旧挂着得体的笑。   皇后面容恬静,气质如兰,声音温柔如春风扶柳,缓缓道:“虞老夫人不必多礼,请起吧。”随后转而看向顾怀瑜,微笑道:“想必这位就是老夫人方才接回的孙女?”   老夫人恭敬称是,皇后上上下下打量了顾怀瑜一眼,微笑着点了点头,“真真是个美人胚子。”   站在德妃身后的卫清妍动了动,被德妃不着痕迹的一瞥,又退了回去。   身上余毒还未清干净,德妃面色还有些许苍白,穿着最为轻薄的织纱缎宫装,只是坐了这么一小会,额间已经隐隐有些薄汗渗出。   她看着顾怀瑜,忽然开口道:“能得皇后娘娘这般夸赞,本宫也有些好奇,上前来本宫瞧瞧。”   这是顾怀瑜第一次见到传闻中的德妃,她身上有种让人观之而安的恬静,举手投足间十分优雅,眉目不用说,观卫清妍就知,自是佼佼。   顾怀瑜不紧不慢往旁边行了两步,躬身行礼,慢慢道:“见过德妃娘娘。”   德妃唇角含笑,目色没有一丝一毫不虞,细细打量一番之后,夸赞道:“果真是个极美的,依本宫看京中多美人,尚不及顾小姐三分,难怪虞老夫人要将你藏在府内了。”   虞老夫人心中一震,若有所思看了屋中众人一眼,果不其然,有好些个才美兼具的贵女面上的笑意已经有些僵住。   顾怀瑜淡声道:“多谢德妃娘娘谬赞,臣女愧不敢当,若论容貌,臣女不及在坐诸位万分之一。”   德妃面上的笑意愈发深了起来,“这孩子,这般谦虚,本宫很是喜爱。”说罢,从腕间褪下一支缠枝珐琅镯子,向着顾怀瑜招手:“你与本宫有缘,若日后得了机会,本宫还想叫你同妍儿多亲近亲近,也好叫她学学你这性子。”   卫清妍身子一僵,看着德妃将那镯子套到顾怀瑜腕上,心口憋了一股子无名火,再一听德妃说的话,心中更是不满至极。顾怀瑜一个自小养在乡下的粗人,生了一张狐媚子脸,连给京中那些个贵女提鞋都不配,怎可与自己相提并论!   这时,一直稳坐在一旁的符夫人也开口笑道:“打从顾小姐进门,我这眼前就一亮,如今瞧着这性子,当真是个极好的。”   顾怀瑜垂眼看着手腕上的镯子,还未来得及说话,便听德妃问老夫人:“不知虞老夫人,令孙女年芳几何,可有婚配?”   虞老夫人手心一紧,看了眼一旁笑意盈然的将军夫人,心中千回百转,面上却是不显,恭敬道:“回娘娘,怀瑜今年十五,初从临州回来,老身还想多留她在身边几年。”   “嗯,那就是还未许人家了。”德妃含笑点头:“这般可人的姑娘,若是我,也是舍不得的。不过,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反成仇,既是有缘,若日后有合适的,本宫倒想出一份力。”   谁也没有料到,本该不喜顾怀瑜的德妃会说出这般言论,要知道,若是宫中娘娘亲自指婚,这女儿家出嫁就是多得了一份保障,夫家想要做什么,都得需掂量掂量,更遑论如今德妃颇得皇上看重,二皇子日后前途不可限量,背后还有着符家倚靠。   周围诸多夫人心下惊讶,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顾怀瑜。高坐上的皇后依旧笑着,没有说话,淑妃目光沉了沉,端起手边的茶盏抿了一口。   满室寂静,只能听得到衣料摩擦声响。   老夫人没有回答,又听德妃继续道:“虞老夫人以为如何?”   “呵,难得德妃娘娘有这份闲心,我看着六公主年岁也不小了,倒是替姐姐着急,女大不中留,想来姐姐最是有感触了。”落针可闻的帐内,忽闻一道女声响起。   柳贵妃伸手看了看自己指尖的蔻丹,缓缓道:“姐姐可别误会,我这话可没有旁的意思。前儿个,我还求到皇上跟前,想替四公主指个好的,可皇上说,婚姻大事并非儿戏,得讲个你情我愿,姐姐说,是不是这个理?”   柳贵妃向来性子直率,即便是当着皇上的面也有什么说什么,连皇上都喜欢她这性子,旁的人更是只有附和的份。   柳贵妃这话说的直接,既点明了德妃该急的不急竟操心上了别人家的孩子,又让众人难免想到,卫清妍苦苦追着宋时瑾跑的样子。听出了言外之意的众人都低下了头,生怕在这时候一不小心就触了眉头。   德妃脸上的笑僵了僵,卫清妍则紧紧抿着唇,心中羞愤欲绝。柳贵妃依旧那般慵懒模样,眼角眉梢皆是笑,丝毫没有得罪人的自觉。   顾怀瑜敛眉微垂,心里诧异,柳贵妃生得玉态娇颜,美艳无双,在后宫中盛宠多年不衰,可谓是独一份,但这性子也十分乖张,能入得她眼的人极少,即便有人跪在她面前求她,也不见得她能动丝毫恻隐之心。可就是一样一个人,居然会出口帮自己解围,甚至不惜与德妃正面对上。   符夫人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又忌惮地闭上了嘴。   皇后看了一眼老夫人,终于打破了这有些尴尬且让人后背发凉的气氛,转而问道:“本宫好些日子没看到郡主了,怎的今日也未来?”   老夫人松了口气,向着皇后答到:“启禀娘娘,湘儿前些日子受了点伤,太医嘱咐过好生静养,且伤口不宜吹风,是以只能抱憾。”   皇后点了点头:“可惜了。”   随意交谈了几句之后,气氛依旧有些沉闷,谁也不想在这时候开口说话,也不想再呆下去。皇后不着痕迹看了一眼堂下,随即挥了挥手,便称乏让人退了出去。   柳贵妃随即起身,对德妃母女看向自己的视线状似不察,向着皇后行礼:“劳累半日,妾身也有些乏了,便先行告退了。”   皇后点了点头,其他几个妃嫔也相继告退,看着鱼贯而出的背影,她有些担忧地叹了口气。 第86章   草场之上风光不同于盛京城内,远山巍峨,树荫叠翠,待清风一拂,成片的草齐齐低头,荡出柔软的波浪,青草香入鼻,让人神思清爽,别有一番滋味。   老夫人却只觉心中那股憋闷越强,带着顾怀瑜一路无言回了账内,映雪已经将行李归置妥当,见两位主子面色不大好的回来,赶忙迎了上去。   “去门口守着,不要放任何人进来。”老夫人面色凝重朝映雪道。   映雪躬身应是,带着房内所有丫鬟退了出去,账内就只剩下了祖孙二人。   拉着顾怀瑜落了坐,老夫人目光落在了她脸上,初回王府时那股青涩与不安已经消失不见,余下的只有一种不符合她这个年纪的沉稳与淡然。   手渐渐被老夫拉紧,顾怀瑜开口问道:“祖母,您怎么了?”   恍然间回神,老夫人拍了拍她的手背,感叹道:“祖母对不住你啊。”   顾怀瑜笑了笑,道:“祖母怎的好端端说起这个了,孙女自回府后,多得祖母照拂,若非您疼爱孙女,只怕孙女现在还在泥泞中挣扎。”   老夫人叹了口气,静静地看着她唇边荡起的笑意,这让她有些晃神。她这辈子,行差踏错太多,到老方才醒悟,最愧对的便是二房与顾怀瑜。   有句话她没有胡说,若顾怀瑜初回府她只是怜惜三分,发生了这许多事后,也是真心疼爱上了。她想多留顾怀瑜两年,一是弥补,二是不舍,但如今看来怕是留不住了。   德妃之心昭然若揭,若非方才柳贵妃出言打断,说不准这会德妃已经为顾怀瑜指了一门亲事。老夫人思来想去,加上符夫人方才那般言语,这人极大可能是符三公子符敬之又或许还有旁人。   虽然林修睿在二皇子手下做事,但有着卫清妍在,顾怀瑜无论被指给谁,只怕都不会太好过,毕竟后宅之中,暗中折磨人的手段太多了。符家人护短,世人皆知,六公主被养的这般任性跋扈,即便是无理也要闹上十分,在王府被泼了满身血,显然已经将顾怀瑜恨上,德妃此举倒不像是安了好心的样子。   不其然间老夫人脑海中冒出了一个名字,若是真的与之有关,倒是可以解释卫清妍对顾怀瑜突如其来的针对,以及德妃的用意。   “今日德妃娘娘的意思,你可明白?”老夫人看了看她腕间那支缠枝珐琅镯,上头细碎的红宝折出暗红色的光。   顾怀瑜点了点头,便听老夫人又道:“你老实同祖母讲,是否同宋大人有关?”   顾怀瑜一怔,随即垂下眼睑,笑道:“怎会。”   老夫人默了默,缓缓道:“丫头,你未同祖母说实话。”   “不过是儿时见过两面罢了。”顾怀瑜紧了紧手心,似漫不经心地说:“曾无意间帮过宋大人些许,孙女都快忘了,还是寿宴当日宋大人提起,孙女才想起来。”   老夫人神色有些莫名,问道:“当真?没有旁的了?”   顾怀瑜点头,心下有些苦涩,面上依旧笑着,淡声道:“当真,祖母您想到哪里去了。”   老夫人不着痕迹看了一眼她藏于袖口的手,幽幽一叹息,“舟车劳顿,明日还有狩猎,回去好好睡一觉吧,别乱想,一切还有祖母在呢。”   活了这么大岁数,谁都有过青春韶华,年少时的心动,老夫人是个过来人,她又不瞎,怎么会瞧不出谈到宋时瑾时,这丫头那股紧张又踌躇的心情,只这其中一股黯淡又是从何而来?   顾怀瑜心里吁了一口气,对着老夫人欠身一礼之后,退出了帐外。   落寞的背影入眼,老夫人暗暗琢磨,约莫是碍着六公主从中作梗吧,但不知为何,随即脑中又升起另一股念头,亦或许这丫头觉得自己配不上他?   摇了摇头,老夫人先排除了这个想法,若是宋时瑾也有此心思,德妃恐怕不会就这么善罢甘休,能阻止一二的也只有宋时瑾了。   甫一出帐子,顾怀瑜就被外头白的刺眼的光,灼得眼睛生疼,但也无心回自己帐内,索性带着绿枝和“林嬷嬷”出去走走。   林间的风带着一股凉爽之意,顾怀瑜盯着远处山峦叠嶂,长长地吐了一口浊气。   方才差点就在老夫人面前露了馅,又或许老夫人已经看出来了,只是没说。   自从宋时瑾表明心意之后,顾怀瑜心里其实是害怕与矛盾的,她发现自己对他有着一种超脱于朋友界限的信赖与悸动,但也正因如此,她才会退缩。   宋时瑾愿意告诉她那些不堪的曾经,其中用意,她心里明白,可经历不同心里想的也就不同,她过不去的是自己心里那道坎,这世间本就没有感同身受,所以没有人能够帮助自己。   历经前事重生而来,她就已经失去了爱和被爱的权利,这些太过于美好的东西,自己早已不配拥有。   长久弥散的黑暗中,宋时瑾是她心里那股曾经温暖过的存在,若原来她只当他是共苦过的挚友,如今也是这般安慰自己。往前踏一步,事情或许会朝更糟糕的方向发展。   就在这时,林间矮树簌簌作响,绿枝与孙神医齐齐拦在顾怀瑜身前,片刻之后,一只兔子蹬着腿蹦蹦跳跳而出,紧随其后的是一个身穿鸭卵青色锦袍的男孩子,发髻歪倒了脑侧,头顶的碎发七拱八翘,还挂着些许碎叶,脸上沾了草叶汁,倒是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珠,在看到顾怀瑜的时候,猛然乍现惊喜的光。   “仙女姐姐!”他放弃了追逐那只兔子,猛地跑向顾怀瑜,又在她面前三步刹住脚,抖了抖身上的断枝残叶,笑道:“你还记得我吗?”   顾怀瑜一瞧,可不就是当日和宋时瑾从刀疤脸手中救下的孩子吗,依旧是那个狼狈模样,只是眼中没了那股害怕,着实可爱的紧。   “记得。”顾怀瑜往前两步,捏了捏他的脸:“你叫卫尧。”   话音将落,顾怀瑜心里咯噔一声,当日只觉得他是哪家富贵人家的小公子,如今在围场看到他,又是皇姓,这身份简直呼之欲出!   卫尧点了点头,眼中星光点点,仙女姐姐还记得他,他可高兴了。   顾怀瑜悻悻地收回手,他豆腐似的脸总是忍不住让人想去捏一捏,搓了搓指尖,她道:“见过九皇子。”   卫尧一把拉住她的手,笑嘻嘻地说:“仙女姐姐,我好些日子前就想找你了,可是宋时瑾偏不告诉我你是谁!”   仙女姐姐,这是什么说法?强行忽略了他后面一句,顾怀瑜笑道:“为什么叫我仙女姐姐?”   卫尧歪着头想了半晌,脆生生地说:“因为你漂亮啊!”   孙神医忍不住咳了咳,扬了扬眉毛,比了个大拇指:“九殿下有眼光!”   卫尧很是自得的扬起下巴,“那是自然。”说罢又负手望前走了两步,嫩生生的脸摆出一本正经的模样,郑重道:“仙女姐姐,你叫什么,我要求父皇给我赐婚,要你做我的皇妃。”   顾怀瑜见他一副小大人模样,说的话也童言童语,忍不住笑道:“你还小,等你到了成婚之龄,姐姐就老了。”   “我都七岁了!”卫尧抬手比了比:“你怎么跟宋时瑾说一样的话啊?”   顾怀瑜噎了噎,便见孙神医顶着林嬷嬷一张脸,谄媚地凑了过去:“九殿下,宋大人说什么了?”   卫尧看了一眼孙神医,觉得她有些丑,但因为是仙女姐姐的奴婢,想着母妃说过要爱屋及乌,干脆忽略过去,道:“还不是说我小,我知道他也喜欢仙女姐姐,不过我们说好了公平竞争。”   孙神医憋了憋笑,“你要努力哦。”   卫尧抽了抽嘴角,觉得这个老嬷嬷有些顺眼了起来,小声道:“那你觉得本皇子与他谁能赢得姐姐芳心?”   孙神医干脆蹲了下去,“自然是你,你看宋大人,成天板着个脸,吓都把人吓死了。”   “对。”卫尧非常认同,干脆看向顾怀瑜,“那姐姐,你喜欢我吗?”   顾怀瑜头皮有些麻的慌,见这二人越说越不成样子,干脆转开话题:“九皇子方才追的那只兔子要跑了。”   卫尧转头看了一眼,兔子毛茸茸的屁股在草丛中拱了拱,目光瞬间被吸引,小声道:“姐姐跟我一起去抓它,这么可爱,一定很好吃。”   这兔子毛色水亮,没有一丝杂质,卫尧已经追了好半晌,可不甘心就这么放弃,蹑手蹑脚地跟着跑了过去。   顾怀瑜看了一眼四周,想来九皇子又甩开了护卫,这围场中危机四伏,有些不大放心地跟了上去。   兔子正不停蠕动着三瓣嘴啃着绿草,没发现身后屏声敛气而来的人,卫尧猛地一扑,将兔子按到怀里后,提溜着它的耳朵站了起来。   “看你还往哪里跑。”拍了拍兔子屁股,卫尧朝顾怀瑜喊道:“捉住啦。”   顾怀瑜刚笑了一下,林间一个粉衣宫女形色匆匆而来,见到兔子提在卫尧手上之后大惊失色:“九殿下,请将兔子还给奴婢!”   卫尧转头看了她一眼,“你是谁?”   小宫女躬身道:“奴婢是芩美人身边的宫女玉芷,殿下手中那只兔子是芩美人心爱之物,还望殿下归还。”   卫尧蹙了蹙眉,“你说是她的就是她的?这围场中猎物无主,谁猎得便是谁的。”   小宫女面色沉了沉:“九皇子若是不放,惹芩美人伤心,想来陛下也会不高兴的。”   卫尧眯了眯眼睛,到底是个身份尊贵的皇子,被一个宫女这般威胁,还搬出父皇与芩美人来压制他,父皇便也算了,这芩美人算是个什么。   “我今儿个还就不放了,怎么着?这宫中尚且还有母后在,什么时候轮到芩美人说了算?”   玉芷一怔,但随即又想到芩美人如今怀着龙种,太医说极大可能是个皇子,便是连皇后也要退让三分,心一横,道:“不若殿下和我一同去见芩美人,若这兔子不是主子的,那便随九皇子怎么处置。”   顾怀瑜听罢,倒是觉得这个宫女有些耐人寻味,一个美人的婢女,居然敢要求皇子亲自去见过自己主子,才能处置猎物,真是口气不小。   还没开口说什么,一旁树后忽然传出一声轻蔑的冷笑,身着红衣骑装的少女扬着马鞭缓步而来:“你这奴才口气倒是不小。” 第87章   卫尧提着兔子耳朵跑了过去,一头扎进卫灵绾的怀里,嘟囔着喊了声:“皇姐。”   卫灵绾嗯了一声,将马鞭丢给了卫尧,伸手从他手中将那只兔子取下,修长的手指缓缓抚摸着兔子背上的毛发,目光淡淡地望着玉芷,那模样像极了慵懒肆意的柳贵妃。   玉芷被她似漫不经心的眸光看得有些发毛,整个背脊都僵了起来,深吸了一口气后才缓缓躬身下去:“奴婢见过四公主。”   卫灵绾指尖沿着兔子脑袋滑过,停留在长耳处勾画,唇边乍然绽开一抹笑意,正眼也不多瞧上一眼,径直越过玉芷,看向顾怀瑜。   卫尧屁颠颠跑了过来,献宝似的扯着顾怀瑜的手:“姐姐你看,我找到人了!”   姐弟二人面容相似,只一看便能猜出身份,顾怀瑜欠了欠身:“见过四公主。”   “无需多礼。”卫灵绾走了过去,先是颔首后笑道:“原来你就是小九口中那个仙女姐姐,自回宫后,他成天提起你,念的人耳朵都起了茧子,倒是把我这个亲姐姐都忘到了脑后去,如今瞧着,果真跟个仙女似的。”   顾怀瑜怔了怔,“四公主谬赞,九皇子童言童语,当不得真。”   卫尧忽然跺脚,扬声道:“都说了我不是小孩子了!”   卫灵绾面上笑意加深,抬手抚了抚他的头顶:“是,我们小九最有眼光,他喜欢的必然是极好的。”   卫尧连连点头,发髻又往下滑了些许。顾怀瑜不禁失笑,道:“多谢公主夸赞。”   四公主性子与柳贵妃像了十成,不是个能轻易夸人的,加上之前柳贵妃的出言相助,顾怀瑜再一看卫尧,心下明了,约莫是二人已经知道了端午当晚发生的事。   三人就这么说着话,倒是把玉芷晾到了一旁,她一直保持着双腿半蹲的姿势,没听吩咐也不敢随意起来,这么小半会儿功夫,整个人都开始抖了起来,额头上挂着的汗汇成水珠,沿着鬓角滑进衣领,冰凉一片。   玉芷终于忍不住,颤着声开口:“四公主,奴婢只是奉芩美人之命,来捉回兔子……”   正当时,林间几个人影极速跑了过来,被卫尧甩开的护卫和卫灵绾的丫鬟嬷嬷终于寻了过来。   卫灵绾还是没有叫起,玉芷咬了咬牙,整个人抖的更厉害了,双腿酸胀跟灌了铅似的,见如此多的人过来,腿弯处一软,跌坐到了地上。   卫灵绾这才转身,看向一个面容严肃的嬷嬷,缓缓道:“掌嘴二十。”   玉芷浑身打了个冷颤,掌嘴虽是众多刑罚之中最轻的,但也是最伤颜面的。作为芩美人身边有头有脸的宫女,若是被这般责打,叫她日后还怎么见人。   “公主开恩,奴婢……”   话说到一半,随着卫灵绾一声令下,兰嬷嬷就肃容走了过来,一巴掌过去将玉芷剩下的话扇回了嗓子眼里。   宫里的老人,自然是知道怎么打人最折磨人,手劲用的巧了,面上看不出什么,嘴巴里靠近牙齿的肉却被磕得皮开肉绽。接连二十个巴掌,掌掌用力却不留痕迹,玉芷双颊渐渐肿了起来,眼泪混着口中溢出的血沫自唇角滴下。   芩美人扶着后腰,由两个宫女搀扶着施施然而来时,玉芷已经受完罚,被打到说不出话来,她双颊肿胀至发亮,皮肤却完好无损,双目含泪委屈地看向芩美人。   兰嬷嬷欠了欠身,一板一眼道:“奴婢见过芩美人。”   芩美人一见玉芷那模样,当下便沉了脸,眼神骄矜地扫过四公主和卫尧,最后停在了顾怀瑜身上。   “这不是顾小姐吗?”芩美人缓缓道。   顾怀瑜欠身行礼:“见过芩美人。”有些摸不准这芩美人是何来意。   卫灵绾不着痕迹的挡住顾怀瑜,淡淡地笑了笑,接过话题:“芩美人今日怎的这般有雅兴出来走动?”   芩美人换了只手撑着腰,肚子平平偏衣着宽松做出个大腹便便模样,不紧不慢道:“帐中闷乏,索性带着皇上特意送我的兔子出来走走,不曾想,这兔子没有眼色,竟这般惹人不快。”   卫灵绾眼角一挑,笑道:“既没眼色,想来也活不长久,还是杀了吧。”说罢便对卫尧道,“想吃烤兔吗。”   二人话里有话,你来我往,卫尧也不大见得惯芩美人那趾高气昂的样子,见卫灵绾对自己眨了眨眼,点头道:“咱们把它皮剥了,正巧可以送给芩美人做条围脖,冬日戴着里可暖和了。”   芩美人面色一白,脑中不由想到一副血淋淋的画面,刚要出口,又听卫灵绾慢悠悠道:“同你开个玩笑罢了,这兔子既是父皇给你的,便好好收着吧,可别仗着你宠,就到处乱跑,若是被人一箭射杀,谁也担不起这个责,是不是。”   说完,便将兔子丢到了玉芷脚下,芩美人再一看玉芷猪头似的脸,觉得这些个巴掌不是在打她,而是打的自己。   皇上子嗣单薄又是这般年纪才得子,自从诊出脉象是男胎后,不仅连升了她两个位份,对她越发的看重起来,平日里谁对着自己不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偏偏这四公主没有眼色,就和她的母妃一样,目中无人。   “敢问公主,我这奴婢是犯了何罪,竟要劳兰默模亲自动手替我管教?”说着,向身边的宫女使了个眼色,立马就有人将玉芷扶了起来。   宫女一让开,顾怀瑜视线就落在芩美人撑着后腰的手腕上,那里有一只缠枝珐琅镯,与德妃赠与自己的,一模一样,不着痕迹看了一眼孙神医后,两人对视一眼,齐齐撤开了视线。   卫灵绾睨了芩美人一眼,跟个妖精似的笑了笑:“芩美人在淑妃娘娘身边伺候多年,想来最是懂规矩合礼仪的人,可这丫鬟管教的就不怎么样了,小小一个奴婢,竟对着主子出言不逊。”   芩美人霎时间冷了脸,再也笑不出来,她出身低微,初承宠时不知被多少人暗中挤兑过,一朝得势之后,倒是无人敢再提,只要皇上愿意宠着,身份算什么,这也宠得她早已不知天高地厚,如今被卫灵绾当众揭了短,心里怎能不恨。   咬了咬后槽牙,芩美人语气生硬,道:“好歹她也是我宫里的人,就不劳公主费心了。”   “嗯?你宫里?”卫灵绾嗤笑:“我怎么记得,长乐宫一宫之主乃淑妃娘娘。”   芩美人面色变了变,这一宫之主还得等自己生下皇子之后才是,若是被人听去了,少不得又要惹麻烦,好半晌才憋出一句:“我们走!”   等人一走,卫灵绾瞬间变脸,看着还满脸得意的卫尧,厉声道:“母妃同你交代过什么?”   卫尧面上笑意渐渐僵硬,好半晌低下头:“围场危险,不许甩开护卫单独跑去玩。”   卫灵绾屈指敲了敲他的额头,“知道你还犯?”   卫尧立马躲到了顾怀瑜身后,“这是天意指引,若非我甩开护卫来追兔子,怎么会找到仙女姐姐。”   卫灵绾简直要被他气笑了,对着身后的护卫吩咐道:“把他带到母妃那里去,若中途再跑,唯你们是问。”   卫尧不想走,绕着趟子跑了两圈后,还是被人给捉住,抬了出去。林间复又安静了下来,卫灵绾看着顾怀瑜笑道:“小九顽皮,让顾小姐见笑了。”   顾怀瑜道:“九殿下性子活泼,很是可爱。”   卫灵绾挥了挥手,将自己身边的宫女嬷嬷谴到了远处,才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顾怀瑜点了点头,对着绿枝和孙神医道:“你们先下去。”   “多谢顾小姐,当日若非有你,小九恐怕是凶多吉少。”卫灵绾对着她欠了欠身,语气诚恳:“我与母妃一早便想当面谢你,却始终未找到合适的机会。”   顾怀瑜稍一侧身,公主身份贵重,这般大礼她可不敢受,赶忙将卫灵绾扶了起来:“不过举手之劳,娘娘和四公主太客气了。”   卫灵绾视线一偏,就落到了顾怀瑜腕间,想了想,她道:“既是德妃娘娘赏赐,顾小姐可得好好保管,终日戴在手上,难免有磕碰。”   顾怀瑜眨了眨眼睛,卫灵绾言下之意太过明显,她怎会不懂:“我也正有此意。”   卫灵绾笑了笑,话锋一转,道:“小九说的那些胡话,你别放在心上,他年岁小还不懂事。”   顾怀瑜想了想,卫尧最过打胡乱说的话便是要娶她了,刚要开口,又听卫灵绾接着道:“你与宋大人很配。”   顾怀瑜怔了怔,看向卫灵绾,“公主,我……”   “我明白。”卫灵绾对着她眨了眨眼睛,小声道:“我会当做不知道的。”   卫尧有惊无险被送回来后,柳贵妃曾私底下询问过,得知是宋时瑾将卫尧从人贩手中救出,自是承了他这个恩情。后来又从卫尧日日念叨中得知,当日先发现他并且救他的还有一个姐姐,但因宋时瑾心悦那位小姐,不敢告诉他姐姐的姓名,害怕自己同他争夺心上人。   柳贵妃无视了卫尧后两句胡说八道,她不是个喜欢欠人情的人,有心想要找到卫尧口中的那个姐姐,但未免打草惊蛇惹出不必要的麻烦,也不敢大肆寻找。   暗中朝宋时瑾打听过,他却一直未答复,临行前三日,却忽然递了消息过来,请她在围场上帮忙照拂荣昌王府三小姐几分,柳贵妃这才派人暗中探查,确定了顾怀瑜的身份。   “时辰不早了,耽搁了半日,我也该回去了。”卫灵绾看了眼天色道。   顾怀瑜点头,心思已然跑远,这误会深到,只怕是再也解不开了。   “小心德妃,今晚不要出帐子。”卫灵绾低声丢下一句,转过身,脚步又顿住:“日后若有麻烦,只管来找我。” 第88章   月上梢头,如雾般的寒芒将天地间蒙上了一层烟白之色,星辰密布的夜空下之下,围场上的帐子散发出斑驳的烛光,篝火还在噼啪爆着火星,侍卫们带着刀巡视在外。   整齐的脚步声渐渐走过,孙神医往凭几上摆了一个银碗,食指长的利刃在火光下闪着寒芒,新点燃了一支蜡烛后,他才伸手:“镯子。”   顾怀瑜使了个眼色,绿枝上前两步,将她早已取下的珐琅镯子递到孙神医手中。   孙神医捏着镯子凑近烛火看了半晌,不足小指粗细的镯身上缠枝莲枝蔓弯曲盘布,数朵或盛开或含苞的花瓣栩栩点缀其上,松石绿的珐琅釉做底,花瓣边缘描着金线,淡粉色的的花瓣至花蕊处颜色渐浓,数颗彩宝镶嵌其中,做工精致,颇为贵重。   顾怀瑜凑近瞧了瞧,釉质细腻平整,倒是瞧不出个所以然。她不信,德妃只是单纯的送她个镯子那般简单,若有什么蹊跷必定隐藏极深,不会轻易被人所察觉到。   “这东西不像是新制的。”孙神医抠开接口处瞧了瞧,蹙眉道:“有些年头了。”   “师傅可有看出什么蹊跷吗?”顾怀瑜问。   孙神医放到鼻尖闻了闻,还是没有异常的味道,他原想着,最容易动手脚的地方是这花样和锁扣处,可对着烛火看了这么半晌,也没有任何古怪。   孙神医摇了摇头,“暂未发现什么。”   绿枝想了想,又从旁边移了盏烛台过来,“会不会这镯子中间是空的,里头塞了东西?”   孙神医掂了掂,又拿到桌上磕了几下,摇头:“入手颇沉,不像是中空的。”   “那会不会是在烧制这镯子的时候就加了东西?比如混在这些颜色中?”绿枝又道。   “不会,珐琅的煅烧对材料及温度要求极高,若原料有杂质,则色不纯,颜不正……”话还没说完,孙神医脑中灵光一闪,看向绿枝,笑道:“聪明啊,我怎么没想到!”   绿枝看了一眼顾怀瑜,一脸莫名,既不是中空,又不是加了东西,怎的又夸她聪明了。   孙神医从一旁拿起那把小巧的匕首,问道:“不介意我损坏一点吧?”   顾怀瑜道:“请便。”珐琅镯的订做京中有数家,反正她不打算戴着,回京之后再做一个同等模样的便是。   孙神医捏着刀,将镯子竖了起来,刀尖在釉彩上狠狠戳过,刮下了一小片,又用刀刃铲起,放到火上烤了片刻后,挑进碗中。   “拿点水来。”   凉水入碗,釉粉被冲散,水面上渐渐浮起微不可见的一点,似蝇腿般大小的蜡渍。   孙神医朝着顾怀瑜招手:“过来看,还是经绿枝提醒我才想起,前朝时烧制珐琅的技艺不高,在煅烧之时易在表面留下砂眼,每每出现此现象之时,匠人常用的补救方法便是用石蜡加入色粉,填充进去,再打磨或是描上花纹。方才我还疑惑,这锁扣处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何以釉彩如此光滑,现下看来,竟是在釉上又烧制了一层,盖住原先瑕疵。”   顾怀瑜恍然:“您是说,这填补进去的石蜡中被掺了东西?”   “极大可能,若非如此她没必要在釉彩上再覆盖上一层。”孙神医取了根银针,朝着碗中探去,片刻后举到灯下,用手捻去上头沾着的水,放到鼻尖闻了一下后,沉声道:“镯子我先带回去,这里头加的东西是什么,我还得再看看。”   顾怀瑜点了点头:“那就拜托师傅了。”   孙神医将镯子收起,:“此事你先当做不知,待我查明后再说。”   “想必您今日也看到了,芩美人手中,还有一镯子与我这一模一样,也不知她戴了多久。”   孙神医面上闪过半丝踌躇,半晌,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道:“旁的事你别去管,后宫之争,总归牵扯不到你身上。”   顾怀瑜颔首,低声道:“我知道,我只是担心,芩美人如今身怀有孕,若是出了事,不知会惹出多大的乱子。”   孙神医想了想,向顾怀瑜招手,待她凑近些许后,以只二人能听到的声音道:“我今日瞧着,她不像是个有孕象的样子,也可能是月份小还未显现,不敢确定,总之日后你见着她能躲多远是多远。”   顾怀瑜点头,余光处就见角落处一只通体雪白的兔子钻了进来,吓了守在门口的红玉一跳。   孙神医赶忙将那碗水泼到地上,顾怀瑜再一细看,可不就是芩美人那只御赐的兔子吗,刚吩咐绿枝将烛台撤走,一个小宫女便撩帘进来。   “哎呀,你怎么跑这里来了!”她一把抱起兔子,朝着顾怀瑜福了福身:“多谢顾小姐。”   顾怀瑜笑了笑:“谢我作甚?”   宫女欠身道:“这兔子与您有缘,连着跑来见您两次,若非您在指不定就被谁剥了皮,还请顾小姐同奴婢一道回去,芩美人定有重谢。”   这理由说的太过牵强,她的帐子距芩美人甚远,好端端的这兔子怎么可能跑到她这里来,芩美人有心找她,不知是为何。   不着痕迹与绿枝使了个眼色,顾怀瑜道:“那走吧。”   宫女抱起兔子,笑着转身,率先走了一步,顾怀瑜敛目跟在后头。待红玉一撩帘子,夜风拂面而来,顾怀瑜身子晃了晃,踉跄几步向着旁边就栽了过去,被绿枝眼疾手快地抓住。   “小姐!”绿枝半抱着顾怀瑜,哭喊道:“小姐,您别吓我啊!”   小宫女闻得她一声喊叫,赶忙转过身,绿枝已经将顾怀瑜的头按进了怀里。   “顾小姐这是怎么了?”愣了半晌,小宫女才问。   绿枝一边哭一边说:“都怪奴婢啊,小姐今日卯时不到就起身准备,连水都未喝上一口,又坐不惯马车,晕了半日才到,晚间也用不下东西,身子本就虚弱,奴婢……奴婢……呜呜呜……”   小宫女疑惑地看向绿枝,正要说话,绿枝就嚎啕起来:“红玉!大夫嘱咐你带着的蜜饯呢,快,给小姐拿来。”   红玉当下反应过来,朝自己脸上扇了扇:“都怪我,竟疏忽了!”说罢就匆匆往帐内跑去。   孙神医顶着林嬷嬷那张脸跑来,眉头皱成了一团,颤颤悠悠地说:“小姐这是陈年旧疾,定是太过劳累,又犯了,这位姑娘,还请回去禀告芩美人,望芩美人见谅。”   帐内乱成了一团,绿枝忽然打横抱起顾怀瑜大步跑到床边,将人搁到床上后,又看着那小宫女呜呜哭了几声。   小宫女原也听说过这顾小姐是因为身子不好才被送出去,现在见这三人具是神色慌张,绿枝更是涕泗横流,看模样不似作假,只能叹了口气。   “既如此,那实在太过可惜了,顾小姐好好休养吧。”言罢,便抱着兔子走了出去。   绿枝还是哭兮兮的,红玉取了蜜饯过来,像模像样的跟喂药似的往她口中塞了一块,又是好一通忙活。   孙神医行至门外看了一眼,小宫女的背影已经离了好远,转身道:“行了,别装了。”   顾怀瑜抽了口气,差点被蜜饯噎住,绿枝方才捂着她的脸死命往怀里按,可憋死人了。   “这么大晚上了,她找小姐想做什么?”红玉问道。   顾怀瑜囫囵将蜜饯吞下,轻声道:“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她虽不了解这个芩美人,可今日一见便能看出,恃宠生娇用在她身上再合适不过,位份尚且低微,便敢目中无人。   初一有孕就到处放出风声,称是个皇子,皇上倒是高兴了,可这后宫之中哪一个不是心狠手辣的存在,悄无声息取了她性命更不是难事。   再者,即便无人对她动手,谁又能保证肯定是个皇子呢,若足月后生下的不是皇子,因着她这场声势浩大的宣传,皇上届时有多期望便会多失望。若是个皇子,现下皇后尚且无子,会容她一个小小的美人养着吗?   况且,她还在这期间为自己树了这么多敌,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有脑子的,顾怀瑜也不怕今日之事惹得她针对,毕竟,她能活多久,还尚未可知。   或许还没等芩美人做出什么,德妃就先动手了。   顾怀瑜叹了口气,道:“熄灯吧。”   草丛里蛰伏着的夏虫幽幽地叫着,德妃的帐内只留了一盏灯,重重纱帐垂下,内室中德妃只着了件中衣,赤脚站在地上,旁边有个衣着古怪,头上缠着黑布巾的老婆子,手中举着一把点燃的药草,围着她不停地绕。   烟熏火燎中,德妃被呛得满面通红,待老婆子烧完手中的药草后,忍不住捂嘴问道:“这东西还要烧多久!”   老婆子咧了咧嘴,漆黑且泛着青光的牙露了出来,配着她枯树似的皮肤,看起来有些恐怖,她声音低哑,似蛇般带着嘶声:“娘娘身上的毒,暂且还找不到根源,只能靠这般压制着,若是停了,反弹起来的痛楚,比之上次更甚。”   德妃温柔面具撕裂,露出的是里头阴森的怨毒:“那你就快找啊,符家养你这么多年,是干什么吃的,这毒是你自己配的,你现在告诉我你没办法解?”   老婆子喉间似卡了痰般嚇嚇两声,吊梢眼只露出一双黑眼珠:“毒被人改过了,娘娘您是知道的,世间万毒何其多,此药炼制过程又复杂,若在其中加、改一两味,要想寻出,不是易事。”   “真的不是你的人做的?”这毒是眼前这个老婆子亲自研制的,所有配方都在她手中,若说不是她下的毒,德妃想不出还有谁会。   老婆子摇头:“不是,老身也很想知道是谁这么有本事,若抓住了,定要会会他。”   正说着,纱帘就被静秋姑姑掀开,她被呛得一咳,忙屏住呼吸,躬身道:“娘娘,二皇子来了。” 第89章   晨曦拉开了帷幕,随着司礼官一声令下,围场三面遥遥响起锣鸣战鼓之声,林间禽兽奔逃,皇帝御马在前,搭弓射出第一箭后,狩猎正式开始。   密林之中,高岗之上,影影绰绰的旌旗树立,王公贵族与大臣们纷纷策马而去,争相欲率先猎得猛禽,以彰显本事。   头一日开场的狩猎十分激烈,且极具危险性,是以女眷们大多都留在看台上观礼,宋时瑾身着玄衣,高坐于骏马之上,临出发前却忽然回头,匆匆瞥了一眼看台之上,视线稍稍流转,才策马而去。   顾怀瑜立在老夫人身旁,视线抬起就看到正前方的卫清妍立时站直了身子,捏着兰花指正了正鬓间的玉簪,耳垂忽然染上红晕。   她旁边的符嘉悄悄凑了过去,低声道:“宋大人方才好像是特意回过头来看你。”   卫清妍眼波流转,心里跟吃了蜜饯似的,娇声道:“胡说什么,才没有。”   符嘉笑道:“满看台的贵女,就你生的最是好看,便是连女子都想多瞧两眼,宋大人不是看你会看谁呢?”   卫清妍眼角笑意更重,娇嗔一句:“你小声点。”   符嘉唇角笑意渐扩,知道自己这般说,又讨了卫清妍开心,从她与卫清妍日渐亲密的关系来看,她这步走的可谓是正确极了。   在皇上有意无意的打压下,大将军府近些年渐渐不如当年威风,若想再往前走一步,就必须得扶持一位储君上位,这二皇子自然成了不二之选。   符家有意从小辈中挑选一个嫁与二皇子,选择很多,不一定是符嘉,她只能与卫清妍拉近关系,才有机会多进宫,与二皇子熟识,成为最后的胜利者。   卫清妍心悦宋时瑾在盛京不是秘密,可碍着宋时瑾的态度,谁也不敢在她面前提起此事,符嘉偶有试探之后,逐渐摸索出了窍门,夸她貌美,她高兴,若在此之上将她与宋时瑾的关系说的亲密些,她会更高兴。   “我只是实话实说,若我是男子,此生最大的心愿恐就是能将你娶回家里藏起来,不让任何人觊觎。”   卫清妍睨了她一眼,笑着过来捂她的嘴,“越说越不成样……”   符家稍稍一躲,卫清妍就看见了站在自己身后的顾怀瑜,脸当即就黑了下来。   方才宋时瑾的视线,是停顿在她这处,甚至还破天荒的对着她笑了一下,惹得自己心里小鹿乱撞,这会一见顾怀瑜,心情就不大好了,她不确定宋时瑾是对着她笑的,还是对着顾怀瑜笑的。   她希望是自己,可心里又有个声音在不停的说,是你自作多情,人家看的根本不是你!   符嘉正笑着,就见卫清妍忽然黑了脸转向一旁,随着视线看过去,一袭棠红色骑装的顾怀瑜恰巧看过来,对着她笑了笑。   昨日德妃娘娘的夸赞炸响在符嘉脑中,甚至还想要给顾怀瑜指婚,二皇子尚未婚配,身边连个妾侍都没有,这男未婚女未嫁,林家门庭又不低,难道德妃娘娘是想将顾怀瑜指给二皇子?   这么一想,符嘉忍不住脸色一白,瞪了顾怀瑜一眼后,复又凑到了卫清妍身边。   莫名其妙又惹了人厌的顾怀瑜收回视线,这时候,坐在观礼台最前头的皇后起身道:“第一场狩猎已经开始,诸位夫人小姐也可自行散去,西南方有一处小型猎场,里头是温顺些的猎物,诸位若有兴趣,可去一试。”   男子有男子间的比拼,女儿家有女儿家的比拼,豢养起来的猎物不似山林间的那般凶猛,但还是有不少体积较大的,如狍子、狐狸一类,若最后谁猎得多且大,就是这首场围猎的赢家,少不得要得皇后一番夸赞,这可是难得的好机会。   闻言,所有小姐都开始摩拳擦掌,各自吩咐了丫鬟下去准备之后,便三三两两的散开去了猎场。   顾怀瑜不准备去凑那个热闹,因为她不会!连骑马都生疏的很,更别说在马背上拉弓搭箭,若在这时候再遇见点什么意外,则小命休矣。   离得较远的陈欣澜却挤到了她面前,一边拉着人往台下走,一边道:“姐姐去不去?”   “你知道的。”顾怀瑜笑道:“围场风光极好,我在这四周转转便是。”   陈欣澜笑了笑,“那行吧,若我猎了好东西,晚上咱们烤着吃。”   顾怀瑜点头:“那我就等你的好消息了。”   陈欣澜看了眼后头,压低了声音:“你自己也要当心些,我听说昨日芩美人与四公主起了龃龉,晚间便闹着肚子痛,皇上带着御医赶了过去,却诊不出个所以然。芩美人自孕后,装病争宠由来已久,到了围场还使小性子,惹了皇上不快,叫她这些日子好好在帐子里歇着,拂袖便走了。虽然这后宫争斗与咱们无关,可后妃与前朝关系错综复杂,谁知道在什么时候就不小心惹到了。”   顾怀瑜心下一震,昨晚她歇的早,倒是不知道芩美人还闹了这一出,随即道:“我省的,你自己也当心点。”   陈欣澜扬了扬马鞭,见丫鬟已经牵着马过来,与顾怀瑜道了别后,便翻身上马向着围场而去。   看台上已经空了半数,顾怀瑜抬脚欲走,就听绿枝道:“小姐,我听人说林子后头有一片湖泊,还长着芦苇,可漂亮了,咱们去走走吧。”   顾怀瑜想了想,大多人现在都应该聚集在了围场,这林子离营帐不远,四周守卫严密,索性闲来无事,去散散心也是极好。   一路跟着绿枝穿过林子,不到一刻时间,顾怀瑜眼前一亮,湖泊并不算很大,清风自水面拂过,粼粼波光闪动,湖旁芦花缓缓飘散,落进倒映着绿景的湖里,煞是好看。   迎着风,顾怀瑜舒展了两下手脚,自出发起就紧绷的心好似都缓解了几分,长长吐了一口浊气后,她看向绿枝:“这么隐蔽的地方都能被找到,你听谁说的?”   绿枝笑了笑,随口道:“昨日去盛热水时,偶然间听到几个丫鬟讲起,奴婢也不认得是哪家的。”   正说着,湖面忽然间跃起一只鲤鱼,啄了一口芦花后,又沉入水底。   红玉惊喜出声:“小姐,咱们钓点鱼起来,一会烤着吃,味道肯定很好。”   水波一圈圈荡开,顾怀瑜心情忽然就好了起来,“可咱们没有渔具啊。”   “这还不简单。”绿枝从怀中掏出一柄小刀,三两下砍了一支树杈,“我小时候没东西吃常在河边叉鱼,小姐您就等着吧!”   “倒是极少听你说起小时候。”顾怀瑜道。   绿枝想了想,眼中飞快闪过什么,随即道:“我爹娘早亡,小时候日子过的可苦了……”   正在这时,不远处有马蹄声传来,绿枝住了口,几人抬眼望去,却是宋时瑾牵着马缓步行来。   迎着朝霞,他嘴角噙着的笑意晃得人睁不开眼,顾怀瑜心里莫名有些紧张起来,看了一眼旁边低着头的绿枝。   “见过宋大人。”绿枝与红玉齐齐屈膝行礼。   宋时瑾点了点头,看向绿枝手中的树杈,问道:“这是准备做什么?”   绿枝躬身道:“抓鱼。”   顾怀瑜若无其事笑了笑,然后问道:“你怎么没去狩猎?”   宋时瑾挑眉不答,孙神医在一旁开始凑热闹:“莫非是特意寻过来的?”   “是啊。”宋时瑾毫不掩饰,随后看向顾怀瑜:“方便借一步说话吗?”   顾怀瑜还未回答,孙神医便拉着绿枝和红玉退后了好些距离。   湖风阵阵吹得芦苇摇曳,似绒毛般的芦花随着风飘散,宋时瑾望着她,问道:“怎么没去狩猎。”   顾怀瑜投桃报李,也是不答,转而道:“你不是负责皇上的安危吗,怎么过来了?”   宋时瑾笑道:“护卫队跟着呢,我稍后便去。”   说着,宋时瑾往前踏了两步,拉近些许距离后,低声道:“昨日不方便与你细说,明日最后一场魁狩之争时,你紧跟着老夫人,或者最好是呆在四公主那里,明日她会来寻你,你当心一点。”   顾怀瑜隐有猜测,低声问询:“会有人借机生事吗?”   “尚还不确定,但极大有可能,未雨绸缪总归好些。”宋时瑾神色凝重:“届时我没办法时刻注意你,你一定保护好自己。”   顾怀瑜心里又涌起一股不安,脱口而出:“那你呢?”   宋时瑾盯着她,漆黑的眼眸格外闪亮,他唇边笑意渐渐压制不住,许久才道:“你放心,我不会有事。”   顾怀瑜不自在地别过眼,看向湖心,芦花自眼前飘过,被风一卷打了个旋钻进了闭合不及的眼中。   猛地一阵刺痛,顾怀瑜低头揉了揉眼皮,东西没出来,倒是又疼了几分,连带着另一只眼也睁不开了。   宋时瑾着急:“怎么了?”   “有东西进眼睛了。”又痒又痛,顾怀瑜忍不住抬手用力揉搓。   宋时瑾握了握拳,一把拉住她的手,“别动,我看看。”   眼皮被人轻轻撑开,顾怀瑜翻着白眼,眼眶中沾着泪,眉毛因刺痛而皱起,那模样实在称不上好看,甚至让人有些尴尬。   “我自己来就好。”说罢,就像要后退。   宋时瑾空出一支手,拉住她的肩膀,声音低了又低:“看到了,你别动我给你吹出来。”   密林之中,卫清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她刻意等到顾怀瑜先走,才带着符嘉跟上,上次在她手中吃的亏,说什么也要在今日找补回来,没曾想,她正要出去,就看到宋时瑾牵着马行来。   一身黑衣的他,似乎比平日里看起来又冷血了两分,连五官上都似挂上了冰,却更让卫清妍痴迷,她就喜欢这种,对旁人没有一点笑脸,偏对一个人特别的感觉,若能征服,他的温柔便只会对着自己。   可惜,事与愿违,他的温柔先给了旁人。她停在二人侧后方的远处,眼睁睁看着宋时瑾对着顾怀瑜走过去,还屏退了丫鬟,两人先是亲密地说着什么。   再然后,顾怀瑜不好意思的偏过头,被宋时瑾一把拉进怀中,朝阳有些刺眼,卫清妍模糊视线中,宋时瑾却缓缓低下头,对着顾怀瑜亲了上去。 第90章   两人离得很近,顾怀瑜闭着眼都能闻到一股令人心安的淡香,宋时瑾小心吹拂一下之后,却未着急撤走,只是垂下眼眸望着她。   因为身高差距,朝阳下的少女仰着头,蝶翅般的睫毛上挂着星星点点的泪珠,轻微颤动间,晶亮如宝石,近在咫尺的唇,红的那般耀眼。   “好了没有。”虽闭着眼,顾怀瑜还是能感觉到他的视线,忍不住躲了躲开口询问。   宋时瑾握住她肩的手攀至脸颊,喉结上下滑动两下,低声轻呢:“别乱动,在眼角粘着呢,我给你取下来。”   顾怀瑜“哦”了一声,越加将头仰起两分,她不敢睁眼,生怕那咯眼的芦絮又随着眨眼溜进眼中,忽然就感觉眼前暗了下来,有一只手覆盖住了她的双眼,掌心很烫。   感官被放大,她能感觉到他距离又近了些许,温热的呼吸几乎喷洒在脸上,顾怀瑜心跳有些不正常,正欲说话掩饰一下,紧接着唇角一暖,带着微痒的触感稍稍碰触就撤走。   睫毛颤抖着滑过掌心,宋时瑾松手,握紧手心时顺势往后退了一步:“好了。”   顾怀瑜晃了晃脑袋,试探着睁眼看他,脸颊上还残留着颇高的温度,莫名有些心虚,道:“谢谢。”   宋时瑾笑了笑,看了一眼背过身去的三人:“我该走了,你自己小心,有什么事就去找师傅。”   “好。”顾怀瑜点头,见他面色如常,方才恐是错觉。   翻身上马,宋时瑾忍不住抬手,指尖自唇角划过,柔软一路蔓延至心底。   卫清妍在远处迟迟没有挪动脚步,一边想要逃开,一边又受虐似的忍不住去看,那视线恨不得在顾怀瑜身上剜下两块血肉。   符嘉不着痕迹看了卫清妍一眼,似打抱不平道:“宋时瑾真是有眼无珠!”   卫清妍蓦地转头,面色阴沉,“宋时瑾也是你叫的?”   符嘉心头一颤,尴尬地咧了咧嘴,咬牙道:“我的意思是,这顾怀瑜这么水性杨花,大庭广众勾引宋大人,怎么这么不要脸!”   卫清妍心口剧烈起伏,他二人亲密的姿态不停在脑海中晃悠,扰得人妒火中烧,怎么压也压不下去,咬牙切齿道:“贱人!”   马蹄声渐远,孙神医这才带着面色古怪的两个丫头凑了过来,朝着她挤了挤眼睛:“还抓鱼吗?”   顾怀瑜摇了摇头,“不抓了,我们回去,我有话要问。”   绿枝见顾怀瑜视线落到自己身上,感觉有些不太妙。   然而,还没走上两步,几人便被冲林间冲出来的卫清妍和符嘉拦住了去路。   “六公主。”顾怀瑜欠了欠身,语气平淡。   卫清妍看着她还有些带着水光的眼角,手心逐渐攥紧,才忍住没有上前去活生生将顾怀瑜撕成两半。   “顾怀瑜,你刚才在干什么?”   绿枝与孙神医皆往前踏了一步,隐隐将顾怀瑜护住,卫清妍的表情也太过狰狞了些。   顾怀瑜蹙了蹙眉,淡声道:“赏景,六公主可有意见?”   “呵!”卫清妍嗤笑一声,冷笑道:“赏景?怕是在勾引别人的男人吧!”   顾怀瑜心下一阵厌恶,面无表情冷声道:“六公主慎言。”   卫清妍嗤了一声,轻蔑道:“你做都做了,还怕别人说?”   符嘉接口道:“就是,京中怎么出了你这么不要脸的女人,方才我可是看的一清二楚,谁都知道宋大人是六公主未来的驸马,你竟敢勾引宋大人,还不知羞耻地在光天化日之下亲吻!”   亲吻?顾怀瑜冷冷地看了符嘉一眼,泥人尚还有三分脾气,她本不欲与之纠缠,听得这二人愈发过分的言语,索性笑了笑,一字一句道:“驸马?还请符大小姐告知,这驸马是谁定的,可有皇上谕旨。”   符嘉脸色一变,看了面色越来越阴沉的卫清妍一眼,继续道:“你别忘了公主是何身份,你又是何身份,我劝你,不要再纠缠宋大人,他不是你能染指的。”   “那么,你又以什么身份来过问此事?”顾怀瑜有心要气一气这两人,不紧不慢道:“我二人男未婚女未嫁,即便是有什么,又与你何干?”   卫清妍咬牙切齿,“这么说你就是承认了?承认你喜欢宋时瑾!”   顾怀瑜蹙了蹙眉,心里忽然回过味,喜欢吗?大概是喜欢的吧!若是不喜欢,自己何故要与六公主针锋相对,下意识说出来的话只怕就是答案。   见她久未说话,卫清妍咬了咬牙,一怒之下抽出腰间的马鞭,想也不要就向着顾怀瑜抽去,鞭尾落了一半,被孙神医一把抓住。   “滚开!”卫清妍抽了抽手,没拉动,厉声道:“你这贱婢竟敢以下犯上!”   孙神医眨了眨眼,在卫清妍再次用力拉时一把放开,见她一屁股摔倒在地,惊恐道:“哎哟,公主,您怎么了?怎么好端端地坐了下去!”   卫清妍气得大吼:“贱婢,我要杀了你!”   孙神医躬了躬身,在卫清妍阴寒的视线下,缓缓道:“好的。”   卫清妍被气的几乎要吐血,这老太婆什么意思!竟半点不将她放在眼里。   符嘉赶忙将卫清妍扶了起来,向着顾怀瑜呵斥:“顾小姐纵奴行凶,今日之事,我定要禀明德妃娘娘。”   “请便。”顾怀瑜欠了欠身,抬脚就要离开,却被卫清妍一把拦住:“站住,你什么态度!”   “辱人者人恒辱之,公主若是觉得我态度不好,大可去找德妃娘娘告状,将我发落。”   卫清妍死死地看着她,厉声道:“别以为我不敢,顾怀瑜,我告诉你,宋时瑾是我的,你没有资格也不配和我抢。”   “哦。”顾怀瑜神色毫无波动,“若没有别的事,我先走了。”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卫清妍觉得自己似乎一拳打到了棉花上,气没出着,反而将自己憋了个半死,一把折断身旁的芦苇,纷纷掉落的芦絮又沾了自己满身。   符嘉挥了挥手将眼前乱舞的絮子扇开,低声劝说:“公主,您消消气。”   卫清妍猛吸了一口气,被呛得咳嗽几声,一把推开了符嘉,尖叫着将周身的芦絮抖落,怒斥道:“你给我闭嘴!没用的东西。”   符嘉低垂着脑袋退到了一旁,卫清妍呸呸两声将口中吸入的芦絮吐了出来,死死盯着主仆几人远去的背影。   顾怀瑜,我不会放过你的!   “公主。”符嘉看了一眼她扭曲的面孔,小心翼翼道:“历年来围猎之时都会有误伤……”   卫清妍眯了眯眼睛,“那么,在今年的误伤名单上再加上一人,不是难事。”   只有顾怀瑜死了,宋时瑾的心才会死!   宋时瑾不喜欢她不要紧,但绝对不可以喜欢上旁人。   日头渐高,德妃浑身的疼似乎压制不住了,赶忙回了帐子又被烟熏火燎好一番之后,吃了一大粒还带着泥腥味的药丸,这才歪在榻上,长长呼了一口浊气。   静秋姑姑赶忙递过一张帕子,德妃取过刚擦了擦额头,卫清妍就带着符嘉怒气冲冲的跑了过来,一见到德妃就猛地扑到了她怀里。   德妃身上残留的痛楚还未完全褪去,被这么一撞,倒抽一口凉气。   卫清却没发现,张口就道:“母妃,你一定要替女儿做主!”   德妃缓了两口气,将她从怀中扯出来,问道:“出了何事?”   卫清妍眼眶一红,抽抽噎噎开始哭了起来,符嘉这才向着德妃欠礼,解释道:“方才公主在湖边遇到了荣昌王府三小姐,她竟对公主出言不逊,甚至纵奴行凶……”   没有前因,没有后果,德妃睨了卫清妍一眼:“我要听的是实话。”自己的孩子,自己知道,从来就不是个任人欺负的。   卫清妍咬了咬嘴唇,掐紧了手心:“母妃,我要你帮我杀了顾怀瑜!”   德妃蹙了蹙眉,在她看来,就凭着宋时瑾对顾怀瑜那般暧昧不明的态度,顾怀瑜这人就还有大用处。之前卫清妍就背着她做过一次小动作,被她给中途拦住了,“给我个原因。”   卫清妍几乎是咬着牙,将今日所见一一告诉了德妃。   “彼此有意?亲吻?”德妃笑了笑,依着宋时瑾的性子,是绝对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举动的。她观察了宋时瑾那么久,几乎可以确定,他是个为了权利,能不择手段往上爬的人。   卫清妍道:“是,顾怀瑜亲口承认了,我不管,我要杀了她,我一天也不想再看见她。”   “妍儿!”德妃语气有些重:“她的事,母妃自有打算,你不许胡闹。”   卫清妍脸色白了白,不可置信看着德妃:“母妃,你真的就那么喜欢她吗?你是不是还想做主给她指婚!”   德妃揉了揉太阳穴,有些后悔将卫清妍养成了这般任性的模样,这几日她另有安排,不能出一点差错,可这些东西,又没办法给卫清妍说。   “有些事,面上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德妃顺了顺她的头发,低声道:“但母妃和你保证,我对她如此,绝不是喜欢她。”   卫清妍怒气上头,哪里还听得进去半分劝,张口就道:“那你为什么不同意我杀了她!我贵为公主,想要她一个不受宠的贱人的命,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母妃为何要处处阻挠。”   德妃深深吸了两口气,柔声道:“这件事,你别着急,总归有一天,母妃会让你如愿。”   卫清妍不甘心,再过几日,再过几日说不准顾怀瑜就要嫁给宋时瑾了,正要开口说话,门口二皇子撩帘而入。   符嘉含羞带怯看了一眼二皇子,方欠了欠身,就听他道:“你们先出去。”   卫清妍坐着不动,就是要拗着德妃同意,“母妃不同意我就不走。”   卫峥蹙了蹙眉,问道:“你又想干什么?”   符嘉眼珠一转,自告奋勇上前娇声将事情告知了卫峥,听得卫峥眉头渐蹙。   “这事不许再提!”他看向卫清妍:“你什么时候才能长点脑子,我上次和你说了什么。”   卫清妍抿了抿唇,不服气道:“什么事都不让我做,你们有事也要瞒着我,你们根本就不爱我。”   卫峥觉得她简直无可救药,厉声道:“天行,将公主带回帐子!”   “母妃,你看他!”卫清妍朝着德妃喊。   德妃闭了闭眼:“你先回去,晚点母妃再找你。”   卫清妍失望的看了一眼自己的哥哥和母妃,视线在符嘉身上转了转,带着她气冲冲走了出去。 第91章   正午时分,皇帝在猎得了首只鹿之后称心归来,累了半日的护卫们也得以换着班去歇息,符敬之将马交给属下后,正欲回帐,便被符嘉中途截住,拉到了隐蔽之处。   “你说什么?德妃娘娘要我杀了顾小姐?”他吃惊地看着符嘉。   符嘉蹙了蹙眉,望向一旁笼罩在树影里的卫清妍:“小声点,六公主亲自带口谕来还能有假吗?”   符敬之思忖半晌,向着卫清妍走去:“公主,德妃娘娘真的如此命令?”   卫清妍从腰间掏出一块腰牌,虚晃了一下后,沉声道:“骗你作甚,母妃改了主意,她留不得了。”   “这……”符敬之有些困惑,昨天夜里他才接到命令,要寻个时机将人放进围场,此事稍有不慎便是诛九族之罪,在这个要紧时机,再加上一条取了顾怀瑜性命的命令,暴露的危险就大了几分。   卫清妍不知道德妃与卫峥蹭吩咐过他什么,也不想去知道,总之凭着符敬之禁军统领的身份,要弄死顾怀瑜不是难事。   “怎么,你不答应?”她瞪着符敬之。   符敬之蹙眉看向卫清妍,见她丝毫不心虚,仍旧想不通,怎么忽然改了主意。   卫清妍扯了扯嘴角:“历年来在狩猎中被乱箭误伤的人比比皆是,你若是怕一个人办不妥,明日我会安排人助你,你只需要将箭对准她,务必做到一击即杀,再趁乱逃走就好。”   “我还是亲自去禀明德妃娘娘。”符敬之踌躇道。   卫清妍柳眉一竖,伸手拦住了符敬之:“不用,母妃身上毒还未解,你不要去打扰她,总之,我现在说的话就是她的命令。”   符嘉笑了笑,低声道:“哥哥,德妃娘娘素来最宠爱六公主,她的话您还信不过吗?若您此时去找德妃娘娘,难保不会被有心人盯上,围场之中可是不安全的很呐。”   符敬之心下一凛,符嘉此言不假,暗中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注意着,连二皇子也曾带了消息,非急事不得与之会面,自己若贸然前去,被人抓了把柄,明日可就说不清了。   许久之后,他终于松了口:“请公主禀告德妃娘娘,属下定全力完成任务。”   卫清妍笑了笑,凑近符敬之低声道:“届时……”   符敬之应下之后,便回了营帐,卫清妍也松了一口气,幸好将他劝住了,没让他去找母妃,不然,又会被拦住。   傍晚的时候,德妃亲自来了一趟卫清妍的帐子,吓了卫清妍一跳,在仔细安抚了卫清妍一番后,又叮嘱道:“明日你可得随时跟在我身边,知道吗?”   卫清妍笑着点了点头:“知道了。”   等人一走,她脸色又沉了下来,跟着母妃,无非又是让自己不能乱动,既然没人帮自己,那她就自己来!   围猎的最后一天,天气终于阴沉了下来,围场上空积压上了厚厚一层黑云,浓雾弥漫在远山近林之中,能见度非常的低。   但惯例不可打破,魁首也将在今日角逐,高台之上,皇帝负手看着马背上余下了大半的官员,那些皆是在昨日猎了不少猎物的胜利者。   劲风拂着草而来,将袍子吹得猎猎作响,天气这般不好也难掩皇帝兴致,他扬声道:“昨日狩猎之时,符爱卿在观山岭附近发现了白虎活动的踪迹,今日若谁能活捉了它,便是此次魁首!”   台下的众臣闻言,一瞬间都兴奋了起来。老虎乃林中之王,其中以白虎更甚,若能得之,是为大吉。只是近些年出现的越来越少,还是先皇在世时,曾有大臣捕获过一只,从此一路官运亨通,平步青云,时至今日已成了两朝首辅。   高正远朗声笑了笑,他年纪大了,并未去凑这个热闹,只是站在台旁,扬声道:“如此稀奇之物,老臣倒是多年未见过了。”   皇帝笑道:“阁老不若也同去,好叫这帮后辈也见识见识您当年英勇?”   高正远摇了摇头,惋惜道:“臣老了,马背上的风光怕是再也见不到了。”   皇帝笑了笑,撤回了视线,“既有如此吉物出现,朕便再加一点彩头。”   顾怀瑜站在六公主身旁,视线从前方的二皇子和三皇子身上划过,两人表情皆是跃跃欲试,瞧不出半分紧张模样,可对于危险的直觉,还是让她觉得哪里有些不太对劲。   台下有宫女端着托盘缓步而来,为首的宫女身姿窈窕,步伐轻盈,双手半抬胸前,托盘上一把手肘长短的匕首,刀鞘上嵌着硕大的宝石。身后跟着另外两个宫女,一人双手捧着一柄弓,弓身纯金打造,弓弦瞧不出是何材质,但在这般阴郁的天气下,还是有盈光流动,另外一人则捧着几支金箭矢。   三人上台之后,低眉顺眼站到了皇帝身后。   “这三样宝物,若今日谁能猎得白虎,朕便悉数赐予,若都未猎得,这胜出者便只能得其一。”   说着,那三个宫女便抬步上前,将盘中之物示与众人,领头的宫女行至皇帝身侧之时,手刚一从托盘上拂过,猛地握住刀柄,将匕首抽出就狠狠地向着皇帝心口刺去。   “叮”一声金石相击之声,一道劲风夹杂着石子袭来,不偏不倚正巧打在那宫女的手腕上,削铁如泥的匕首直直钉到了木板之上,入目三分。   几乎是同时,宋时瑾飞身而起,稍落后半步的是提剑而来的二皇子。   一击不中,那宫女厉声呼喊道:“狗皇帝,纳命来!”言罢身后那两人竟又从腰间抽出一支软剑,同时向着皇帝攻来。那三人训练有素,武功颇高,在被宋时瑾斩杀一人之后,领头的宫女尖啸一声,自浓雾遮蔽的林间又有几人飞身而来。   不论老弱妇孺,凡挡在前面的人悉数成了刺客们攻击的对象,台下的文臣,妇人哪里见过这种要命的阵仗,齐齐尖叫出声胡乱跑成了一团。   李玉急的大喊:“护驾!护驾!”   被惊了的马在乱踏一通之后甩下众人跟疯了似的跑出了围场,变故几乎是在一瞬间发生,最先反应过来的龙鳞卫立即护着皇帝下了台子。   符敬之一直躲在暗处看着,手上的弓已经张到了极致,视线锁定在人群中的顾怀瑜身上,他必须要保证一击即杀,才能在混乱中造成意外中箭的假象。   顾怀瑜竭力将自己隐藏在人群中,敏锐地感觉到自己似乎被人盯上 ,那种芒刺在背的感觉,非常不好。   混乱尖叫的人已经将她和四公主冲散,拥挤的人群中,有一双手自背后伸了出来。   顾怀瑜顿了顿脚步,在那人推向她的时候,忽然往后退了一大步,猛地转身一把拉住对方的双手,毫无意外,是符嘉。   符嘉没想到顾怀瑜反应会那么快,挣扎着想要抽回手。两人渐渐走到了人群边缘。   符敬之瞄准了时机,手一松,箭已经离弦。   顾怀瑜脚尖交错,借着后退的力道,将两人换了个位置,挟着嗡鸣之声的箭矢在下一刻就贯穿了符嘉的右肩,可是她算错了符敬之的狠辣,箭头没入符嘉后背的骨缝,劲道只卸下一半,符嘉整个人如同沙袋一般撞向了顾怀瑜。   为了混迹人群中,符嘉特意穿了身样式颜色皆普通的骑装,与在场的贵女中,撞了多数。一击不中,符敬之也来不及多想究竟射中了谁,趁着顾怀瑜后退到正中之时,拉弓射出第二箭。   与此同时,皇帝正被人围着行至此处,余光处一闪,便见远处一支箭矢以极快的速度向着他袭来,护卫们还在与刺客缠斗,皇帝几乎被夹在中间,动弹不了分毫,眼见着那支箭越来越近之时,他看到一个少女猛地从人群中冲出来,踉跄两步之后,一把将他推开,“小心!”   叮一声怪响,皇帝眼睁睁看着那支长箭刺中她的心口,人在他面前缓缓倒了下去。   顾怀瑜只觉得心口被巨大的力量击打了一下,一口气提不上来,眼前阵阵发黑,双腿一软,整个人就向后栽去。   “怀瑜!”宋时瑾双目赤红,手上凌厉了三分,一剑将一个黑衣刺客贯穿之后,几个起落间已经接住了顾怀瑜。   “小鱼儿!”几乎在同时,孙神医大喊出声,情急之下,他本能的使用了自己的声音,高正远被自己护卫塞到了台子下,浑身一震,几乎颤抖着向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   这时,皇帝忽然呵道:“正前方,抓住那个放箭的刺客!”   护在他身边的龙鳞卫立时分了两人出来,穿过重重人群,将逃了一半的符敬之按到在了地上。   另一边,围场中的乱局很快就被镇压下来,刺客被斩杀了大半之后,留了几个活口,卫峥这才收起长剑,吩咐道:“留下活口,待父皇审问。其余的人清点伤员,请御医过来!”   整个围场狼藉一片,高正远顾不得许多,手脚并用从台子下爬了出来,向着顾怀瑜几人的方向就跑了过来,视线锁定在林嬷嬷身上,有些不确定方才到底是听错了还是出现了幻觉。   箭尖就卡在顾怀瑜锁骨中间的位置,陷得并不是太深,宋时瑾拥着顾怀瑜却一点也不敢乱动,只觉得浑身的血液在此刻被冻结,心里一股股凉意涌入四肢百骸。   孙神医顶着林嬷嬷那张脸,在看到皇帝收回打量自己的视线后,咬了咬牙,还是冲了过去。   顾怀瑜穿着骑装,倒是看不出伤势如何,孙神医打量了一眼过后,松了口气,拍了拍宋时瑾肩膀,道:“没事,闭了气,将她扶起来。”   宋时瑾脑中莫名就想到上辈子自己万箭穿心的模样,不敢去瞧她心口处的箭伤,生怕结果是自己不能承受的。   孙神医叹了口气,竟直接握住箭身,一把将箭扯了出来,“你看,又没伤着。   说罢就扔开箭矢,伸出拇指用力掐了掐她的人中。   顾怀瑜到底没真受伤,稍一刺激穴位之后,便醒了过来,孙神医和宋时瑾忙将她搀扶着起身,还未站稳,从她腰间的衣摆处就掉落出碎成了两半的玉扣。   皇帝眯了眯眼睛,目光落在地上的碎玉之上,重重吸了两口气,再一看宋时瑾吓得几乎苍白的脸,瞬间明白过来几分。   顾怀瑜心中一悸,赶忙蹲下将碎掉的玉捡起,又扯出那根红绳看了一眼,原本链接着的同心玉恰巧从中间一分为二,只剩下绳结处孤零零的乌金扣。   就是这个东西,替自己挡了一箭!   顾怀瑜握着碎玉却笑了笑,以往纠结了许久的东西,在误以为自己中箭的当下,竟全都化成了浓浓的后悔。   她重来一辈子是为了什么,除开报仇,只怕是还有一点,叫不留遗憾!   释然地回过头对着宋时瑾笑了笑,她道:“谢谢。”   宋时瑾心中一震,同样是笑,可是这次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一旁的高正远眼珠都快要瞪出了眼眶,深陷进去的眼眶似乎有些红,他颤抖着声音问:“顾小姐,你这东西,哪来的?”   顾怀瑜难得生出些许羞涩,正要开口,二皇子握着滴血的长剑而来,打断了众人:“父皇,刺客已经抓获,符将军已经将人羁押。”   皇帝挥了挥手,蹙眉道:“即刻押送回京,我要亲自审问。”   二皇子躬身抱拳,“是。”等的就是皇上的这句话。   心中正是得意之时,却见龙鳞卫抓着已经折断双手的符敬之到了跟前。   卫峥几乎僵立在了当场,全身血液冻结,第一反应便是符敬之被人发现了,自己完了。   “皇上,放箭的刺客已经抓到,是禁军统领符敬之。”玄衣龙鳞卫道。   卫峥心跳猛地快了几分,而后飞快的镇定下来,不可思议道:“符敬之!你做什么!”   皇帝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道:“带下去,同这批刺客一起,由龙鳞卫亲自押送,打入死牢。既与符敬之有关,那么符将军也少不得要配合着调查了,与护卫队一道回京等候吧。”   卫峥面色没有丝毫变化:“是,儿臣即刻去办。”   狩猎的最后一日出了这等意外,晚间的宴会便取消了,在侍卫清理干净现场,命人统计了伤亡人数之后,皇帝便下令,即刻启程回京。   此事伤亡的大多是宫女与丫鬟,其他夫人贵女们最多只是扭伤擦伤而已,除了符嘉,她被符敬之放箭贯穿了肩膀,这会小命保不保得住还另说,只能跟着符澜一同先行回了京。   顾怀瑜坐在帐中,等着红玉与绿枝收拾行李,手里还捏着碎掉的玉扣,惋惜地不得了,如此珍贵的东西,就这样碎了。   临行之前,皇帝却又忽然将众人召集起来,只是这次,守卫在周围的禁卫军多了很多。   他先是痛斥了一番刺客之后,话锋一转,竟是看着下面道:“荣昌王府三小姐何在?”   在老夫人吃惊的目光下,顾怀瑜缓步上前,向着高坐上的皇帝拜了下去:“臣女顾怀瑜叩见皇上。”   皇帝笑了笑,看着顾怀瑜的目光有些奇怪,语气有些亲切:“快平身吧,你救驾有功,可想要什么赏赐?”   顾怀瑜款款一笑,声音真挚:“臣女不过微末之举,不敢邀功。”   “如此谦虚,甚得朕心啊!”皇帝点了点头,笑道。   众人闻言皆是一震,搞不清楚皇上此举究竟是何意,包括顾怀瑜,心中也是一悸。甚至有好些个贵妇在想,皇帝是不是要将顾怀瑜收入后宫了。   哪知,皇帝却道:“既有功,便应赏,朕哪能白白让你受了如此惊吓。朕记得你儿时身子不大好,便赐你个安平郡主,如何。”   德妃端坐在一旁,斜眼看了一眼已经将唇色咬得发白的卫清妍,忽然笑道:“皇上此举,怕是有些不妥。”   皇帝“哦”了一声,也不生气,只是问道:“如何不妥?”   德妃笑看着顾怀瑜:“这孩子实在是让人喜欢,可是皇上忘了,荣昌王府已经有了一位郡主,若您在赐封一个……”顿了顿,她才道:“不若赏赐一点金银首饰,女儿家最是喜爱这些。”   “爱妃所言甚是。”皇帝点了点头,就在德妃以为他要答应之时,转而道:“既如此,便赐封个县主罢!朕倒是忽然想起,前些日子听说你还尚未婚配。”   顾怀瑜码不准皇上到底是在打什么主意,只是恭敬地站在一旁听着。   “说起这个,臣妾倒是有个事情要说。”德妃柔声道:“臣妾一见这丫头就觉得与她有缘,谦逊有礼,人也生的漂亮,心中喜爱的很,还想求皇上将她许……”   皇帝挥了挥手,打断德妃的话,也不问她究竟要说什么,看着站在人群前的宋时瑾笑道:“正巧,宋大人早已过了婚配之龄,于亲事上还没个着落,朕今日也想当一回月老,替他找个可心的人,先行订下,只待顾小姐及笄之后,朕再亲自替你们主婚。”   围场的天应景的霹下一道惊雷,似砸在了众人的脑中,惊得耳朵嗡嗡作响,好半天回不了神。皇帝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德妃闻言却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中了皇上的计。   若不是她去阻止顾怀瑜赐封郡主,皇帝也不可能顺势提出,要将顾怀瑜赐婚与宋时瑾。有些事,可一不可二,方才她已经阻止了一次,若此时再开口,只怕会惹了皇上厌烦。   老夫人不着痕迹扯了扯嘴角,宋大人好啊,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德妃日后若是想要做什么,且得掂量掂量了。   卫清妍却是狠狠的握紧了双拳,她没有想到,自己此举非但没有将顾怀瑜杀死,折进去一个符敬之不说,反而还弄巧成拙,让顾怀瑜立了功,甚至,父皇竟然偏心到不顾她的心意,将顾怀瑜赐给宋时瑾。   可是凭什么,是她先喜欢宋时瑾的,凭什么顾怀瑜能够后来居上,到底谁才是父皇的女儿!   围场内静默无声,谁也没有说话,皇帝打量了顾怀瑜一眼,她微微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但忽然红起来的耳垂,还是让皇帝对他这个英明的决定感到高兴。   “父皇常说,强扭的瓜不甜,您这般问也不问便替顾小姐赐婚,怎知是不是强扭的瓜呢?还有宋大人,向来不沾女色,您又怎知他想不想娶顾小姐呢?”卫清妍掐着掌心,努力压制着妒火,才没有说出更加过分的话来。   皇帝不悦地看了卫清妍一眼,长久的身居高位,对于反对自己的声音,他自然是不喜的,但卫清妍到底是他的女儿,此话他又确实对卫清妍讲过,只能看向顾怀瑜,问道:“是朕疏忽了,丫头,你可愿意?”   一直未说话的宋时瑾心里一紧,已经猜到了顾怀瑜约莫会拒绝。他虽也希望顾怀瑜能嫁与她,但逼迫她的事,终究是不愿意做的,当下便打好了主意,若是顾怀瑜拒绝,自己便帮她一把。   高正远垂首站在最前,一会看看顾怀瑜,一会看看宋时瑾,然后再瞧瞧林嬷嬷,心中百般猜测,抓心挠肝的想要问清楚。   卫清妍几乎是忘记了呼吸,连眼珠都有些泛红,死死看着顾怀瑜,看那架势,似乎就要在她答应之时,扑上去吃了她。   德妃不着痕迹朝静秋姑姑使了个眼色,她便悄悄站到了卫清妍身后,唯恐她做出什么傻事。   顾怀瑜捏了捏尚还挂在自己心口的那块残破的乌金,释然之后,心情已经全然不同,有些东西不试试看怎么知道结果是好是坏,大不了再一次退回孤家寡人而已。   “臣女,愿意。”   宋时瑾面上的笑忽然就荡开了,皇帝一瞧,这态度还有什么好问的,朗声大笑之后,才命人启程回了京。   卫清妍想要开口说什么,却被静秋姑姑捂着嘴拖住了。   这一路上宋时瑾面上的笑意就没有淡下来过,众人心里也逐渐明白过来,这指婚的圣旨来的这般莫名其妙,看着样子倒有些像他亲自去求来的。   高正远坐在马车内,看着宋时瑾的背影,渐渐出神。   回了荣昌王府之后,顾怀瑜不过刚收拾好行李,赐封安平县主的圣旨与赐婚的圣旨便下来了,来宣旨的人,竟是皇帝身边的李公公。   这可是惊呆了满京城的权贵,这李公公是何人,天子少年之时便伴其左右的掌事太监,由他亲自跑这趟,皇帝对这个新晋县主的重视,可见一斑。这个顾小姐日后,只怕是个不得了的啊。   消息传到了浮香院内,林湘气的面孔又扭曲了两分,她早就知道顾怀瑜是个不安分的,不过是去了一趟围场,便勾引了宋时瑾,甚至还骗了一个县主的名号回来!   这个人果然生来就是和自己抢东西的! 第92章   围场遇刺,这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皇帝回宫之后,立即下诏命人彻查此事。   留下的那几个刺客死活不肯供出幕后主谋,突破口自然就放到了符敬之身上,可符敬之一早便想好了说辞,咬死了说是围场当时太混乱,自己放箭射杀刺客时不慎射偏了。   皇帝自然是不肯相信的,龙鳞卫悉数出动,符家却在这个时候选择了弃车保帅,将重伤的符嘉和符敬之推了出来,声称符嘉因嫉妒德妃娘娘对顾怀瑜的喜爱,所以求了符敬之在魁狩当日,制造一点意外取了顾怀瑜的性命,这箭会射偏是因为顾怀瑜在慌乱中跑到了皇上面前。   关着的符敬之也忽然改口,与符澜所诉无二。   符澜甚至免冠请死罪,三跪九叩从宫门处一路跪到了御书房,上递请罪认罪书,称符家教子无妨,符敬之与符嘉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请皇帝严惩不贷,符家世代忠良,绝不姑息。   最终皇帝念其多年功勋,收回了符澜手中的兵权,只将符敬之与符嘉大入死牢,不日问斩。至于刺客一事,还得等撬开了那几人的嘴再做定夺。   消息一出,一时间朝野震动,符澜手握兵权已久,正是如日中天之时,一朝失了势,只怕还会连累二皇子。   顾怀瑜却觉得,这件事绝对没有这么简单。她相信,对自己动手的命令是卫清妍下的,单单只为了保住她一个,符家便损失一儿一女,甚至连兵权都被收了,这直接影响到了卫峥的前途,符家一旦失势,对他而言,损失可是不小。   符敬之大可如开头那般,咬死了自己只是失手,皇帝盛怒之下会要了他的命,但不会对符家做出什么。   除非,是有什么事怕被人深挖下去,或者是这其中还有人助了一把力。   且不论宫中如何,荣昌王府双喜临门,老夫人送走了李玉之后,听懂了他言下之意,在这个风尖浪口,决定替顾怀瑜举报一场庆祝的宴会,时间就定在明日。   在众人都觉得老夫此举不妥之时,皇帝却出人意料地派人送来了贺礼,并称明日他政务繁忙不能前来,这礼便提前送到,甚至连宫中的德妃与柳贵妃都派人来送了贺礼。   这下子,盛京几乎有头有脸的人家都不请自来,荣昌王府门口自早晨起便车马不绝,迎来了一波又一波的贵客。   林湘端坐在妆奁前,将自己一张坑坑洼洼的脸,涂满了胭脂水粉,苍白的脸,漆黑的眼睛和鲜红的唇,看起来尤为可怕。   一个一个消息传来,她恨不得能立马冲出去,将顾怀瑜整个人生吞活剥,凭什么自己成了这个样子,她却能活得肆意。自己被封郡主当日,可没有她这般排头!   “去将我那套衣服拿来。”她看着镜子,头也不回,慢腾腾的说。“如此喜事,我怎么能不去亲自恭贺一番呢。”   朝汐和朝露在伤好之后,又被顾怀瑜安排到了浮香院,一人脸上一块丑陋的疤,倒是绝配,两人对视了一眼后,朝汐道:“郡主,今日外头人多。”   林湘倏然起身,一巴掌扇在朝汐脸上:“怎么,人多我就见不得人了吗?”   朝汐捂着脸,颤颤悠悠鞠了一躬后,跑到柜子前将林湘最为华美的那套衣服取了出来。   林湘缓缓抚摸了一把自己的脸,抽过朝露手中的湿帕子,将上头的脂粉擦落,“替我换上。”   朝汐不敢说话,小心翼翼退到她身后,替林湘更衣,只听到她口中不停呢喃着:“这个贱人,我今日之状全是拜你所赐,我不会让你好过的……”   花园内,顾怀瑜躲了个清闲,坐在临水而建的水榭中,手中不知捏了个什么,看得仔细。迎客应酬,自有蹦的老高的林修睿挡在前头,她也乐得轻松。   张妈妈小跑着过来,恭敬道:“三小姐。”   顾怀瑜将手中的东西收好,这才转过头来:“张妈妈,有事吗?”   张妈妈抬脚上前,在顾怀瑜面前低声道:“二小姐换了衣服,想要出浮香院。这会正被人拦着呢。”   “拦她作甚。”顾怀瑜笑了笑:“她想出来便由着她出来好了。”   张妈妈满脸诧异,按理说这三小姐是最不愿见到二小姐的,怎的这么轻松就同意了?   “照我说的去做便是。”   张妈妈应了声,躬身退了下去。   待人一走,红玉问道:“小姐,若您放了她出来,她在府中闹事,岂不是就坏了您的贺宴?”   顾怀瑜塞了一颗糖进嘴里,缓缓道:“要的就是她闹事,她不闹,我还得另外安排呢。”   红玉不解:“可这是为您办的宴会啊。”   顾怀瑜笑道:“那又如何,今日到场之人,谁又是真心来祝贺的呢。”   张仪琳可不是个吃素的,就看林湘出来后,谁先一步动手了,但不论谁输谁赢,林修睿这只秋后的蚂蚱,恐怕是蹦不了多高了。   没多久,便有丫鬟领着林织窈和陈欣澜过来了。   没有外人在场,二人一进水榭便大大咧咧坐在了凳子上,林织窈很是难得,穿了件样式精美的裙装。   “前些日子还说呢,我过了便轮到你,没想到真的一语中的。”林织窈挑眉笑道。   顾怀瑜睨了她一眼,丝毫不羞怯:“可不是,真是托了你这张嘴的福。”   陈欣澜倒是一脸歉疚的看着顾怀瑜,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你怎么了?”林织窈问道:“我今日见到你就觉得你情绪不大对劲了。”   陈欣澜一把握住顾怀瑜的手,低声道:“都怪我,昨日乱起来的时候,我看到符嘉向你靠近,可是没来得及拉住她。”   顾怀瑜拍了拍她的手背,笑道:“说什么胡话呢,谁能想到她当时会那样做呢,不过我这可算是因祸得福吧。”   林织窈笑得贼兮兮的,多日前她就感觉宋时瑾和顾怀瑜关系不正常,没想到还能有皇帝亲自赐婚,“是,福气得很呢。”   陈欣澜却是抿了抿唇,将声音压得更低:“姐姐,你真的要嫁给宋大人?”   “说什么胡话呢?”林织窈拍了拍她的肩膀:“皇上都赐了婚,这事还能有假。”   陈欣澜重重叹了口气:“可昨日你明明可以拒绝的啊。”   顾怀瑜嫣然一笑,“可我不想拒绝啊。”   陈欣澜震惊了,她不知晓二人渊源,只是觉得宋时瑾这人,整天冰冰冷冷的,看起来有些吓人。   “为什么啊?”   “嗯……”顾怀瑜五官忽然明媚了起来,似长久积压的阴郁被一扫而空,“因为,我喜欢他啊!”   水榭里没了声音,连林织窈都没料到,顾怀瑜这性子会说出这般大胆之言。   长久的沉默后,水榭外忽然有人咳了两声。   “宋大人,大公子。”候在外头的丫鬟忽然出声。   三人齐齐愣了一下,顾怀瑜转动着僵硬的脖子,向外头望过去,林修言神情莫辨,宋时瑾眼角眉梢的笑意,几乎要刺瞎了她的眼。   “你们继续,我和宋大人还有事,便先走了。”林修言清了清嗓子,沉声道。   宋时瑾正了正神色,“我没事。”   林修言侧过身,盯着宋时瑾:“你有事!”   林织窈来回看了一眼,忽然出声:“啊,哥哥,我忽然想起,林子谦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你跟我一起去找找!”   说罢,便提着裙摆从水榭出来,对着他挤了挤眼睛:“今日人多,万一他又到处乱跑,冲撞了人怎么办,快走。”   林修言啧了一声:“你……”   刚来的急开口,就被林织窈拖着走了出去。   陈欣澜看了一眼顾怀瑜,又看了一眼宋时瑾,“我,我,我去趟净房。”   水榭中,就只剩下了顾怀瑜一人,她穿着宋时瑾那日送来的衣服,连首饰也是,美的不可方物。   宋时瑾朝着台阶下站着的红玉和绿枝挥手:“你们先下去。”   “是,姑爷。”绿枝先行道。   宋时瑾脚步一顿,“你说什么?”   “姑……姑爷啊。”绿枝愣了一下。   宋时瑾忽然就从袖中掏出两锭金子:“赏你们。”   绿枝迅速接过,拉着红玉退到了门口。   订了婚的男女单独见面,并不逾矩,跟着宋时瑾来的几人还是默契的将几个出入口守了起来。   顾怀瑜怔然过后回神,问道:“怎么过来了?”   “想见你。”   无法招架,顾怀瑜索性转开脑袋,宋时瑾却凑了过来,撩袍坐到她身边,道:“方才在说什么?”   顾怀瑜面上稍红,抿了抿唇,神色有些不自然,“没说什么。”   宋时瑾笑了笑,忽然道:“昨日,我以为你会拒绝的。”   顾怀瑜垂下眼眸,盯着自己的手:“你不是一直在等一个答复吗?”   “那么现在可以给我吗?”宋时瑾指尖动了动,低声道。   顾怀瑜笑了笑,忽然伸手,放在他的掌心:“我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但因为是你,我想试试。”   宋时瑾扬了扬嘴角,手腕翻转,就将她的手握住,指尖分开指缝,十指交握,这个动作,他想做很久了:“不是试试。”   顾怀瑜第一次与人牵手,他掌心的热度传来,熨得心跳都快了几分,只能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复又转开视线。   宋时瑾轻笑道:“不论你曾经经历过什么,心中在害怕什么,以后,都有我在。”   “好。”顾怀瑜灿然笑道,交握在一起的手用力握了握。   宋时瑾话锋一转,“不过我还是想知道,方才你们在说什么?”   顾怀瑜歪着头看他,有点想笑,又有点心疼,情深至胆怯,这句话应是两辈子自己欠他的。   “在说,我不愿拒绝,是因为,我喜欢你啊。” 第93章   宋时瑾眨了眨眼睛,静静地望着顾怀瑜,透过她的眸子能看到印在她眼中的自己,不知道为什么,双眼有些泛酸。   连带着嗓音都有些滞塞:“你……再说一遍。”   顾怀瑜偏了偏脑袋,见整个小花园中没有半个人影,索性鼓起勇气抽出手捧着他的脸,一字一句道:“我喜欢你,从很久以前,听清楚了吗。以前是我想不通,我觉得我不配……”   宋时瑾薄唇紧抿,忽然抬手,将她的手拉下,然后亲了亲她的手背,声音有些发紧:“只要是你,不论是否完美,于我而言便是这世间最珍贵的东西,所以,不要想太多。”   手有些痒,顾怀瑜睁大了眼睛,面色绯红,心悸害羞唯独就是没有尴尬,好像想通了之后一切都变得水到渠成。   “好。”她道。倏然间又冷不丁想起符家出人意料的举动,顾怀瑜思忖一下,问道:“符家那件事,是不是你做的?”   宋时瑾握紧她的手,搁到自己腿上,捏着她的指尖把玩:“是,以前不敢做的太过是怕惹人闲话,毁你声誉。但如今不同,我的人可不能随便让人欺负了去,以后若有人惹你不快,你只管动手,打不过还有我。”   顾怀瑜双眼晶亮,戳了戳他的掌心:“谁是你的人了。”   “你说呢?”宋时瑾挑眉。   “不要脸。”顾怀瑜揶揄道:“还算不上呢。”   宋时瑾啧了一声,若是可以,他巴不得明日就娶她入府,可顾怀瑜还有两个月才及笄,可真是度日如年啊。   “总有那么一天的。”顿了顿,宋时瑾清了清嗓子:“你的底线在哪里?”   “什么底线?”顾怀瑜不解。   宋时瑾顶了顶后牙槽,凑近她低声道:“牵手,拥抱……你会恶心吗?”   顾怀瑜紧了紧手心:“这样,不会,其他的不知道。”   “如此,我知道了。”   低沉嗓音挠得耳膜有些痒,耳畔灼热的呼吸喷洒,连带着顾怀瑜也觉得有些热,想了想转开了话题,低声道:“其他的你可以帮我解决,但王府中的这几个人,我想亲自动手。”   “好。”没有多问一句,只要是她的要求,宋时瑾无条件答应,他相信,她不会将自己放在危险的境地。   远处的莫缨和瞿轶互相捅了捅对方,异口同声。   “你去!”   莫缨咬了咬牙,自己主子有多爱慕顾小姐自己知道,这种情况让他去打断,这不是找死吗,“你去!”   瞿轶瞪大了眼睛:“我才不去。”   “那石头剪子布。”莫缨扬了扬拳头,道:“谁输了谁去。”   “好。”瞿轶点了点头,在莫缨念到布的时候,抬脚便将他踹下了高墙。   如此大的动静,水榭中的二人自然是听到了,顾怀瑜抽了抽手,宋时瑾抓住不放,扬声道:“进来!”   莫缨恨恨看了眼又藏回去的瞿轶,硬着头皮走到了水榭前,盯着脚下被踩塌的青草,正声道:“主子,高大人往这边过来了。”   宋时瑾蹙了蹙眉,顾怀瑜也有些怔住,若说这京中还有谁性子怪,除了宋时瑾,高首辅首当其冲,自先皇后仙去之后,所有社交应酬都被他拒之门外,无论是谁都没有例外,甚至连礼也懒得去送。   坊间有流传,大概是因为太过抠门,舍不得送礼。   如今顾怀瑜的贺宴他却来了,不知惊呆了多少人。   “还有旁人吗?”   莫缨眼珠一转,扬声道:“禀少夫人,林世子将人领到花园入口,便被高大人谴走了。”   顾怀瑜斜了宋时瑾一眼,将手从他掌心扯出来,宋时瑾眸中闪过一丝笑意,“你倒是聪明,回去有赏。”   莫缨一听,这马屁拍对了!忙道:“谢少夫人,属下这就下去了。”   说罢,便跑到了墙边,跃上墙头,消失在树笼中。   这边,高正远行至花园门口,被绿枝和红玉拦住去路,她恭敬道:“大人,午宴就要开始了。”   “我知道!”高正远心急如焚,好不容易才等来了今日,哪里是拦得住的:“宋大人和顾小姐都在?”   绿枝愣了一下,便听高正远对自己护卫道:“你们留在这里,我自己过去。”   有意无意的,那几个护卫将红玉和绿枝挡住,高正远大跨步就入了园子,见到水榭中就只有两人时,面上闪过一丝复杂。   顾怀瑜起身欠礼:“高大人,请坐。”   高正远眼见皱纹加深几分,笑道:“好好好,都坐,都坐。”   宋时瑾看了他一眼,问道:“高大人稀客,不知找我二人所谓何事?”   高正远抬眼望去,这么自觉的将自己当成了主人家,竟有些像年轻时候的自己。   “我是特意来找顾小姐的。”高正远笑道:“怎么不见你身边那个嬷嬷?”   顾怀瑜心下一凛,面上依旧笑着:“那嬷嬷是我母亲院子里的,回府后她便去照顾我母亲了。”   高正远有些失望,在那一瞬间,他分明听到了高黎的声音,时隔多年虽有变化,但自己绝不会听错。   宋时瑾道:“高大人怎会对一个嬷嬷那么关注,莫非以前认识?”   高正远摆了摆手,转而看向顾怀瑜:“昨日,顾小姐还未回答老夫,你那玉扣是从何而来?”   顾怀瑜稍稍转过头,见宋时瑾不着痕迹的点头后,道:“他送我的。”   高正远倏然间瞪大了眼睛,撑的皱纹都消失了,声音颤抖地说:“那是你的?”   “是。”宋时瑾点头,“高大人认识此物?”   上辈子成为大理寺卿之后,他曾派人多方打听过,但终究一无所获,便歇了这门心思,这玉扣用料极品,非一般人家能用得上的,若是对方有心寻找,怎么会找不到呢。所以,即便是重来一次,保住了这枚玉扣,宋时瑾也从未用它去找寻过自己的身世。   高正远眸中浑然,语气几乎是祈求:“老夫有个不情之请,还望顾小姐能将那玉扣给老夫瞧瞧。”   顾怀瑜从袖口掏出一个荷包,将里头碎成了三份的玉扣倒了出来。   高正远仔细的翻看着,手有些颤抖地将乌金接口处转了一下,一个几不可见的雅字,历久弥新。   顾怀瑜见他忽然红了眼眶,从桌上提起茶壶倒了一杯端到他面前,也没有多问什么。   高正远已是花甲之年,两鬓发丝雪白,脸上沟壑纵横,浑浊的双目现下却泛着亮光,死死看着宋时瑾:“敢问宋大人,生辰几何。”   宋时瑾没有回答,心里隐约能猜到几分,高正远扯开一个难看的笑,恳切道:“贸然相问,多有冒犯,但还请宋大人告知,这对我很重要。”   “庚辰年,九月二十九。”   高正远一把捏紧了桌沿:“可是辰时一刻!”   宋时瑾默默拉过顾怀瑜的手,将随身带着的那张纸条取了出来,高正远只看了一眼,却忽然哭了出来,还好院中没有旁人。   只是一个年逾花甲的老者,在两个后辈面前哭的撕心裂肺,气氛倒着实有些尴尬。   半晌,高正远收住了哭声,“愿意听我讲个故事吗?”   古往今来改朝换代皆是血肉铺就的惨烈,高家世代忠烈,在七王夺嫡之时,平反乱臣,一路保先皇登基,高正远父兄族亲皆在那场动乱中牺牲,只剩下他一人。   年轻时他曾与夫人育有一子一女,可惜上天并不眷顾他,大儿子高黎在三岁时高热不退,死在了一个雨夜,他的夫人也因此忧思过度伤了身子,高正远只能从外头领养了一个小孩,面容与高黎几乎无二。   可是不一样就是不一样,高夫人还是在一年后忧思过度撒手人寰,高正远也没有续弦的心思,安心抚养着两个孩子长大。   后来先帝钦点了韶华年纪的高雅为太子妃,但彼时高雅已经有了心上人,高正远知晓后,将高雅软禁在闺房之中,凭她如何哀求,高正远也没有丝毫动摇。绝食、自杀,她都尝试过,可最终她的心上人却远走他乡。   高雅心灰意冷入了太子府,太子疼她如珠如宝,在登基后便立了她为后。一年之后,她生下了大皇子,高雅整个人也似乎活了过来,见着大皇子一天天长大,帝后鹣鲽情深,高正远也松了口气。可是一场大火,将这些全部毁于一旦,大皇子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在瓦砾中被找到,高雅没过多久也惨死在椒房宫中。   高正远爱怜的抚摸过那枚玉扣,缓缓道:“这是她母亲留给她的遗物,从出生那日起就没有摘下来过,伴了她多年,我还以为再也看不到了。”   宋时瑾和顾怀瑜都没有说话,安安静静等着高正远的下文。   当初高雅在临去之前,皇帝曾开恩让高正远见过一眼。时至今日,她诀别之际说的那番话高正远都忘不掉。   “女儿此去,与父兄再无缘相见,我知道当初是爹爹赶走了哥哥,我不怪爹爹,是我太任性。只是有些遗憾,临死之前也无法再见一面了。”   高正远只是说:“别说胡话,皇上已经命御医务必治好你的病症。”   “没用的!没用的!”高雅形容枯槁,死死握住高正远的手,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在他耳边低声道:“烧死的那个,不是我的昭儿,我自知时日无多,连再看他一眼都不能,爹爹,我这辈子最后求您一次,您一定要找到他!保护好他,千万不要让……不要让皇上知道。” 第94章   高正远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浑浑噩噩度过那段时日的,时至今日每每想起高雅说的那番话,心中就悔恨万分。若不是他当时心思太重,一心想要振兴高家,或许高黎还在,高雅也不会死。   落得这般孤家寡人,都是报应使然,怨不得谁。   “在之后,我便生出了辞官的打算,她当日没来得及告诉我,将你送去了哪里,但我想着,即便是翻遍整个大周,咱们总有再相见的一日。”高正远细细摩挲着那碎掉的玉扣,整个人都黯淡了下来:“可是,皇上却并不打算放我走,因着你母亲那番话,我也不敢明目张胆的派人找你,一寻就是这么多年,没想到,你如今,如今……”他叹了口气,才道:“离我这般近。”   宋时瑾轻阖了一下眼睛,语态听不出起伏:“我想高大人误会了,我是被师傅从乱葬岗中捡回来的,与您口中的先皇后或许并无关系。”   高正远一把捏紧了手心,双眼一时间精光乍现,语气近乎咬牙:“不,世间没有那么巧的事,当日事情真相究竟如何,我虽无法全然得知,但这么多年的首辅也不是白做的。”   “只是一枚普通的玉扣,并不能证明什么。”宋时瑾道。   高正远重重吸了两口气:“这是我当年送给你祖母的信物,这个字也是她亲笔写下,我亲手篆刻的,我绝不会认错。若你还是不信,可回去看看你后腰处是否有一块红色的圆形胎记,指甲盖大小,我不知道这些年它有没有随着你长大。”   顾怀瑜好半晌回不了神,心底莫名涌起一丝凉意,若高正远所说是真的,那么皇帝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掉出这块玉扣的当下,皇上的神情,虽有意外但并不震惊!先皇后的薨逝,真相究竟如何,他知不知道,或许,他有没有动过手。对自己突入其来的好,是为了什么?宋时瑾短短十多载登上这般高位,未必就没有皇上的刻意为之。   “我知道你恐怕一时间无法接受,我能理解。”高正远从腰间掏出一个令牌,推到宋时瑾面前:“今日也不是说这件事的好时机,这是我府上令牌,若你能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我在府上等你,无论何时。”   言罢,高正远起身,捻袖擦了擦眼角之后,神色又恢复了古井无波:“多有打扰,我先走一步。”   人渐渐走远,顾怀瑜坐回宋时瑾旁边,低声问道:“这件事,你作何打算?”   宋时瑾没有回答,却忽然伸手,从果盘中抓了几枚瓜子,手腕用力甩出,将亭柱上挂着的纱帘打落,光线暗下的一瞬间,一把将顾怀瑜拥进怀中。   “我不知道。”他将头搁到她肩膀上,缓缓道:“我没有关于我母亲的记忆,亲人于我而言不过是年幼时的奢求而已。”   顾怀瑜身子僵了僵,还是缓缓抬手沿着他的背脊轻抚,“但你心里还是想有的,高正远说的是真的对吗,我知道你身上是有那个胎记的。”   “嗯。”宋时瑾语气平淡,背脊却渐渐紧绷。   “若你想,便去罢。”顾怀瑜缓缓道:“不论最终结果如何,还有我呢。”   宋时瑾微微扯了扯唇角,声音很低:“我并不想改变现状,一旦去了,你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吗?”   顾怀瑜深深吸了口气,心口重重起伏一下,叹息道:“我知道,皇上如今态度不明,或许早就察觉到你的身份了,却一直秘而不宣,可是不论你去与不去,他该做的事还是会做。你选择了高首辅,便意味着你的风险更大,或许会与皇上的打算背道而驰,但事无绝对,你也可能因此走得更高、更远,甚至……”   宋时瑾拥着她的手臂紧了两分,声音有些发紧:“你好像没有听懂我曾说的话,你记着,我这一生想要的只有你。钱权名利对我而言,不是那么重要却是必须,我狠辣半生,坐上这人人唾弃的佞臣之位,不过是想着有朝一日能保你无忧,如今已经够用,若超过了,就是多余。”   处于深渊中的人,都会向往光明,照亮宋时瑾的人是她,而她亦然。   顾怀瑜笑了笑,忽然凑近他耳旁,几近呢喃:“去吧,你只记着,我初心似你,大不了,捅了马蜂窝之后,当一对亡命鸳鸯。”   宋时瑾忽然闷笑两声,带起胸腔震动,轻啧一声之后,忽然偏过头在她来不及退后的唇角印了一下,“没想到你还打着这个主意。”   顾怀瑜整个人似被雷劈重,手就那么搁在他腰间,忘了取下。   糟糕!宋时瑾心里咯噔一声,有些懊恼,忘了她心里那道始终无法越过去的坎。   “对不起,我……”   顾怀瑜却忽然伸手,捧住他的脸,笑了起来:“你,要不要,再试试。”教条礼仪,在这一刻都不在她的思考范围,她只知道,她没有恶心,甚至心有欠欠焉,毕竟算起来他们已经耽搁了十多年。   宋时瑾诧异地看着她,眼神无比小心翼翼:“你认真地?”   “哎。”顾怀瑜叹了口气,双手一个用力就将人拉了下来:“磨磨唧唧。”   双唇轻触,顾怀瑜想,还能接受甚是喜欢。   宋时瑾眯了眯眼睛,眼底有什么东西断了,他猛然伸手按住她的后脑勺,辗转舔舐,梦寐以求终尝夙愿,仿佛灵魂都发出了喟叹。   风卷起纱帘一角,躲在高处的暗卫齐齐从腰间掏出面具,反扣到了自己脸上。   稍许,顾怀瑜退开些许,宋时瑾自知见好就收,他不想当日惨状再次上演,这时候呕吐,太煞风景,无意识的舔了舔唇瓣,上头还沾着她带着甜香的唇脂。   顾怀瑜被他太具侵略性的眼神看得有些不太好意思,见他舔唇的动作,忽然间有些脸红。   “宴席要开始了,我先过去了。”清了清嗓子,她说完这一句,便转身出了水榭。   宋时瑾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眸中深幽,拇指沿着唇角划过。   正厅内,老夫人坐在上首,与旁边的夫人们寒暄着。   王夫人笑得见牙不见眼,深觉这门亲事简直订得太正确了,她浑身珠光宝气,对着老夫人笑道:“老夫人就是个有福的,这孙子孙女一个比一个出众,怎的今日不见县主呢?”   老夫人笑了笑,道:“许是在后院中陪着自己小姐们,欣澜那孩子也在。”   “那感情好。”王夫人笑得更开心了。   平奎候夫人用手帕掩了掩嘴角,似随口道:“怎么这么写时日也没见郡主了?莫非是伤的太重了?”   旁边有人接口道:“是啊,这么大喜的日子,也不见她来,往日里我家那丫头还念叨呢,下了几次帖子都说还病着。”   老夫人笑而不语端起手边的茶盏,刚揭开盖子,就忽然发现正门外一个人影缓缓靠近。   她身着华服,手拢在袖子里,头上一顶精致的帷帽,帽檐上垂下的纱将整张脸遮得严严实实,老夫人蹙了蹙眉,屋内的众人也察觉到了什么,齐齐回过头。   林湘声音这辈子也无法恢复了,依旧沙哑着,向着老夫人行了一礼:“见过祖母,见过众位夫人。”   老夫人手心一紧,差点将茶汤泼到身上,勉强稳下心神道:“湘儿啊,你还病着,怎么出来了?”   林湘忽然掩唇咳了咳,道:“不碍事的祖母,不过是风寒而已,今日妹妹大喜,我怎能不来呢。”   众夫人闻言,恍然大悟,原来是风寒,难怪声音那般粗哑。   “回去歇着吧。”老夫人沉声道:“什么时候都能恭喜,不必急在一时,怀瑜也会体谅的。”   怀瑜!怀瑜!这么短的时间,这老虔婆就对顾怀瑜这么亲热了!林湘咬了咬牙:“老夫人说的是,不过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再不来有些不合适。”   老夫人对白嬷嬷使了个眼色,白嬷嬷便走了出来:“二小姐,老奴扶您回房。”   “你是个什么东西,配吗!”林湘的声音隔着面纱传来,众人几乎都能猜测到她脸上嘲讽的表情。   正厅内忽然静了下来,白嬷嬷好歹也是老夫人身边的掌事嬷嬷,林湘这般不给颜面,这岂不是在打老夫人的脸。   正是僵持之际,顾怀瑜缓步而来,面上扬起笑容走了过去,一把拉住林湘:“姐姐怎的来了?”   林湘鼻尖重重的呼吸传来,一见顾怀瑜光鲜亮丽,肌肤无暇的样子,心里那股子嫉恨就忍不住:“你现在很得意吗,贱……”   顾怀瑜手上一捏,林湘痛叫一声就倒在了地上,绿枝适时上前,手上做势要扶她,口中焦急道:“郡主,您怎么了?哎呀,都说了身子不舒服就不要出来嘛,奴婢扶您回去。”   林湘却捂着一只手干嚎,她不知道顾怀瑜使了什么法子,在她手上捏了一下之后,她的手就抽了起来,这会已经成了鸡爪子那般,又痛又动不了。   绿枝却不管那么多,抓住她的胳臂一拉,将人提了起来,林湘抽着手动不了,“顾怀瑜,你对我做了什么!”   “姐姐又说胡话了,众目睽睽下我能对你做什么?”顾怀瑜一脸无辜看向一众夫人,摊开双手:“再说,我就是轻轻碰了一下你,谁知道……”   林湘忽然伸出完好的那只手就要来抓她,被绿枝伸脚一绊,扑通一声摔的跪到了地上,头上的帷帽也飞出老远,啪一声,落了地。 第95章   满屋子倒抽一口凉气的声音接二连三响起,平奎候夫人看了一眼后,吓得端着茶盏的手一抖,刚沏好的茶水泼了满身,被烫得“啊!”一声痛叫出来。   可是却没有任何人侧目,绝大多数的眼光还是停留在林湘身上。   她跪倒在地上,帷帽掉落到一旁,头上顶着的假头发也随之滑到了后脑勺,露出大半个疤痕盘布的头颅。鼻子已经被烧毁了一半,新长出的肉没什么弹力,将下眼睑拉的往下翻,脸上的皮肤就像是掉进水里后发皱的纸,又黄又恶心,手跟鸡爪似的僵硬地缩提在胸前,原本嚣张的气焰瞬间偃旗息鼓,忙举起剩下半只手以袖遮掩。   顾怀瑜淡笑着走过去,作势要将人扶起,语带歉意:“绿枝这丫头毛手毛脚的,做事也没个轻重,没伤到姐姐吧。”   林湘见她过来,一个劲的往后躲:“你别碰我!你走开!”她怕顾怀瑜又再捏她一下。   这么一打岔,旁边那些夫人才猛地回神,窃窃私语声传来,每一句都似在林湘心上刺上一刀,恨不得立马钻进地缝里去。   “好恐怖!怎么烧成这样了?”   “就是啊,难怪这么久不见人!要是我也不想出来的!”   “太可怕了,女儿家容貌被毁成这样,这辈子可就完了,真的比死还难受。”说着还抱着双臂抚了抚。   老夫人面色有些僵硬,看着堂下,冷声道:“还不快送郡主回房!”   “不,我不回去!”林湘一听要回房,赶忙将帷帽捡来戴上,反正已经被人瞧见了,索性破罐子破摔道:“老夫人,我怎么变成这样的,你心里有数。我也是你曾经喜爱过的孙女,你不能这么对我,凭什么你们在这里高谈阔论,而我就要被软禁起来。”   老夫人重重拍了一下桌子,气的说不出话。众夫人也是目瞪口呆,先不论林湘竟然敢用这种语气对自己祖母说话,听得她言语中,这烧伤一事,似乎另有隐情,老夫人居然还将人给软禁了起来!   林湘继续道:“我不过是想来恭喜妹妹一番,连这也有错吗?老夫人你就那么不待见我吗?”无论如何,她今日不能走,她不能放过这个毁了顾怀瑜的机会!如果这件事不当着众人的面揭发,很容易被这个老虔婆掩盖过去。   “表妹此言差矣。”张仪琳忽然从角落处站起来,叹了口气,柔声道:“我们都知道你自从烧伤之后,心里就有些……扭曲不正常,家里人被你怀疑了个遍,可事实就是你自己不小心烧的。老夫人也只是担心你的身子,太医说了你伤口吹不得风,怎么到了你这里,就成了被软禁,若真这样,你今日还有机会出来吗?”   众人面面相觑,林湘咬了咬牙,隔着纱帘恨恨瞪了一眼张仪琳,恨不得上去撕烂她的嘴,以前只不过是自己面前的一条狗,跟了林修睿之后,这眼睛就长到了天上,真是贱。   顾怀瑜适时道:“既然姐姐自觉无碍,那便一起吧…”   “我自然是要留下的!”林湘扯了扯嘴角,隔着帘子看不清表情,声音却是诡谲莫辨:“还没有恭喜妹妹,一朝成了县主还寻了个好姻缘。”   顾怀瑜忽然笑了笑,似乎要将林湘气死一般,缓缓道:“是啊,皇上亲自赐婚,怎会不好。”   林湘却笑了一声,低语道:“爬到这么高的位置,你很得意吧,就是不知从高处落下的滋味,你受不受得了。”   顾怀瑜笑道:“这种滋味,你不是最清楚了吗?”   老夫人盯着林湘看了半晌,时辰已经不早,正是要开席的时候,她却跑出来做妖,甚至连脸面都不要了,这打的什么主意。   白嬷嬷在一旁低声提醒道:“老夫人,该移步了。”   因着皇帝的青眼相睐,又加上宋时瑾的关系,顾怀瑜这个县主,已经不止是县主而已,皇上赏赐的东西,早已越过了县主应有的规格,所以今日来的人很多,甚至比老夫人寿宴当日来的权贵都多。   宴客厅内已经聚满了前来贺喜的宾客,林修睿颇为自得,春风满面地招呼了好一上午,众人皆对他热络不已,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宴会是替他办的。   但自从宋时瑾一踏入厅内,风向就变了,仿佛他成了这个王府的主人,对着众人的恭贺声,脸上的笑意就没有落下来过。   “宋大人。”林修睿有些不大高兴:“您不是一向不喜欢参加这些宴会的吗。”   宋时瑾扯了扯嘴角:“今时不同往日。”   褪去了往日的疏离淡漠,他心里那股子高兴任谁都看得出来,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有人当即明白过来,马屁还是要朝着对的方向拍。   是以,顾怀瑜随着老夫人踏入宴客厅时,霎时间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有了自家夫君的示意,那些个夫人夸起人来也是不留余力。   “这县主当真如画上走下来的美人般,光彩耀目。”   “是啊,我自老夫人寿宴当日瞧过一眼后,就在想谁能有这般福气。”   “你看看这气度,我家那丫头若是有一半,我就高兴了。”   这些声音没有刻意压低,跟在旁边的林湘听的将嘴唇咬出了血,凭什么,凭什么她运气这么好,顾氏当初怎么没有掐死她!   宋时瑾看着顾怀瑜,不着痕迹挑了挑眉,二人相视一笑,默契十足。   几度被抢了风头,林修睿似乎也忘了今日这宴会是为谁举办的,待人都入了坐之后,夸夸其谈了几句,扬声道:“开席。”   张仪琳看了一眼前头的林修睿,依旧是她爱慕的模样。可是她入府这么久了,别说碰自己,就是连面他也不与自己相见,那天她真的以为自己会死在林修睿手下,但这么久过去了,他也没有再对她做什么,张仪琳不甘心这股劲,终于又压过了害怕,开始蠢蠢欲动。   废了那么大功夫才入了王府,她怎么可能,就跟个隐形人似的在后院中孤独终老。   林湘与张仪琳两人都不是省油的灯,今日出现也是各有图谋,顾怀瑜小口吃着东西,得垫饱了肚子才有功夫看戏不是。   片刻后,果不然就看到张氏身边的妙言面色苍白,脚步匆匆跑向虞老夫人,也不知在她耳旁小声嘀咕了什么,老夫人面色一变,朝白嬷嬷招手,附耳轻言几句后,白嬷嬷躬身欲退下去。   林湘时刻关注着,见果真如她所料,这个老虔婆是打算将这事瞒下来,想要白嬷嬷悄悄去处理,立刻扬声道:“妙言!今日这么多贵客,你这般莽莽撞撞成何体统!不在母亲院子里好生伺候着,跑到这里来做什么?”顿了顿,她惊讶道:“难道母亲出事了?”   妙言浑身一震,抖着嘴唇说不出话,看样子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老夫人将筷子一搁:“胡说什么!你母亲好好的,你非得在这个日子惹人不快!”   “妙言,你说!是不是母亲出事了?”林湘哪能如了老夫人的意,死咬着不放。   厅中推杯换盏之声静了下来,林氏重病卧床许久已经不是秘密,听得林湘着急的语气,都暗自揣摩着,难道今日这贺宴要变丧宴?   妙言咽了咽口水,悄悄打量了一眼林湘后,在老夫人还来不及阻止的时候大声哭道:“不是的,郡主,是……是奴婢方才给夫人端药时,行至半途,看到墙角下埋着一个死人!”   所有人闻言,松了一口气后又齐齐一怔,好端端的在府中出现一具尸体,怎么看都有些晦气。   老夫人面色一变:“许是这丫头看错了。”   妙言却抢着道:“不是的,老夫人,奴婢就是怕看错了,还特意上前去仔细瞧了瞧,死的是县主身边的丫鬟,巧儿!”   顾怀瑜这才搁下筷子,起身道:“我是有好些日子没看到巧儿了,你确定?”   妙言点头,“确定。”   林湘却忽然惊叫出声:“顾怀瑜,你竟然杀人了!”   众人悄悄打量了一眼宋时瑾,见他面色依旧没有变化,这才向着顾怀瑜看去,身为主子处死一个丫鬟不足为奇,可将人埋在墙角,这心思就有些可怕了。   “你脑子又不清醒了?”顾怀瑜瞥了一眼林湘:“我无缘无故杀了自己的丫鬟干什么?”   林湘阴沉地笑了笑,“谁知道是不是她发现了你什么秘密,被你杀人灭口了。”   红玉忍不住道:“不可能,我家小姐柔柔弱弱,手无缚鸡之力,如何能杀人。”   林湘冷哼了一声:“主子说话,你一个贱婢插什么嘴!她没有力气,她身边那个绿枝力气倒是比谁都大。”   老夫人和顾怀瑜去围场的当日,张垣便在后花园墙角下发现了巧儿的尸体,林湘知晓后,又命他将人埋了回去,只等顾怀瑜回来,便揭发她。万万没想到,上苍还给了她这么好的一个机会,可以当着所有人的面将顾怀瑜打落尘埃。   顾怀瑜面色如常,没有丝毫慌乱:“怎么,你那么笃定,是看见我杀了?”   林湘咬牙:“是不是,去看看就知道了,正巧今日李大人也在。”   张仪琳敛目笑了笑,默默将袖口中的帕子拿出,攥到了手上。   一石二鸟,简直快哉! 第96章   被林湘点到名的李大人心中忍不住腹诽,这郡主是疯了不成!好端端的把自己扯出来作甚!   他虽在大理寺任职,侦办案子是本分,可在座的哪一位没有发落过府上的丫鬟,更何况做主子的本就掌握着下人的生杀大权,若真论起来,岂不都是杀人凶手了。   他下意识看了宋时瑾一眼,再说,顾怀瑜如今的身份,可不止是个官家小姐而已,这个档口让他来当出头鸟,得罪的就不止一人了。   想到张昭谦的下场,他不禁心中一颤,朝着众人拱了拱手,正要说话,已经有人抢了先。   林修睿捏着杯子,看了林湘一眼,情绪有些复杂:“湘儿,不要在胡闹了!这么久了,你还没闹够吗!”二皇子重新启用林修睿之后,虽然依旧委以重任,但他却察觉得到,卫峥待他不似从前一般看中。他很了解卫峥,利益至上,只有顾怀瑜身上的筹码越重,他才能有翻身的机会。   林湘蹙了蹙眉,声音隔着纱帘传来:“哥,连你也要偏袒她吗?”   什么情情爱爱早就在一波三折中逐渐消亡,撕下面具之后,林湘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林湘,歹毒阴郁和娇憨可爱,林修睿爱的只是浮于表面的后者。   刑部尚书孙夫人清了清嗓子开口道:“郡主是在说笑吗。那丫鬟是何身份,发落了便发落了,为着她搅和了一场宴会,是不是有些不太妥?”   这番话一出,自然是有人附和。林湘咬了咬牙,心有不甘却无法反驳,倘若今日无法在众人面前将顾怀瑜心狠手辣的形象钉在众人心里,她后面的计划就行不通了。   顾怀瑜的视线在林湘身上绕了绕,随即淡声道:“巧儿是我身边的大丫鬟,我也很想知道,她是因为什么,被人杀了。”   林湘听得她主动要追究此事,非常意外的侧过头看了顾怀瑜一眼,心里冷哼一声:“妙言带路吧!”   妙言低垂着脑袋,几乎将下巴顶到了锁骨上,她没有办法,林湘手中握着她的把柄,若是她不将此事嚷嚷开,死的就不止是她。   “还不快走!”见她稳跪着不动,林湘忍不住呵道。   妙言浑身一颤,“是,请主子随奴婢来。”   宋时瑾面上的笑意淡了下来,厅内众人面面相觑之际,便听他道:“如此,少不得麻烦李大人一番了。”说罢就起身跟了上去。   李大人松了口气,连声应是,宴会的主角一走,众人哪里还有心思继续留在这里,纷纷起身:“咱们也去瞧瞧吧。”   林修睿本想阻止,但见人已经鱼贯而出,只能丢下杯子沉着脸出了门。   花园里的花开的正茂,花圃中有一串明显的脚印将花踩得塌下,灰黑色的墙角根下,泥土隆起了一个小土包,盖在上头的泥被人扒拉开一半,靠近花丛那一边,有半只青灰色的手成爪状露在外头,被黑褐色的泥土衬得格外显眼。   妙言脚步顿住,指着里头,颤颤巍巍道:“就是这里了。”   林织窈在人群中出声:“我有个问题想问你,你既是给婶婶端药送去,好端端跑到花圃中作甚?”   妙言面色一白,吞吞吐吐道:“奴婢,奴婢是见着那里有些不对劲,才壮着胆子去瞧的。”   “呵,是吗?”林织窈笑了笑,看得妙言有些心虚地将头转到一边。   顾怀瑜冷声吩咐道:“把人挖出来。”   粗使的丫鬟婆子有些怕,正准备硬着头皮上前,已经有人先一步行动,莫缨见惯了死人,面不改色将泥土挖开,露出巧儿的尸体。   李大人因为之前宋时瑾的话,自觉地从人群中走出来,围着巧儿细细检查了一番,视线落在她稍稍隆起的小腹之上,“咦?”了一声。   “敢问县主,你这婢女可有婚配?”   顾怀瑜面带疑惑:“尚未,大人何故要问这个?”   李大人撩袍蹲下,伸手在巧儿的小腹上按了按,又拿起她一只手,正要检查,忽然瞥见指缝间有一抹珠光闪过。   尸体已经僵硬,废了好些功夫,他才将巧儿的手撬开,入目是一只珍珠耳坠,粉白的表面还沾着一点血迹和泥土。   露出来的一瞬间,林湘脑子里嗡的一声,幸有面纱遮挡,众人才未瞧见她慌乱且惊恐的脸色。   “这丫鬟面部、四肢未显肿胀,但小腹微凸,方才我按了按,不是尸体腐败造成,倒像是身怀有孕,不过这只是本官猜测,一切还需仵作验尸过后才有定论。”李大人看向顾怀瑜,问道:“这耳坠可是县主的?”   “不是。”   顾怀瑜话音将落,便有丫鬟吼出口:“这耳坠是郡主的!奴婢见她带过好几次。”   林湘面色发白,呼吸有些急促,握了握拳:“你胡说八道!这不可能!”那天发现巧儿的尸体后,她便趁棠梨院无人值守,命张垣偷偷拿出顾怀瑜的首饰,放在了巧儿身上,人还是张垣亲自埋回去的,怎么这会首饰却变成了自己的!   林修睿面色出奇的难看,这丫鬟是谁杀的,他不在乎,好好的一个宴会闹成了这样,简直不成体统。   顾怀瑜问道:“人怎么死的?”   李大人指了指巧儿的脖子:“舌头肿大呈紫黑色,脖子上有明显勒痕,颈部两侧皆有指印,指甲中还夹着血迹,应该是被掐死的。”   “是你!”林湘转身,指着顾怀瑜:“是你做的对不对,故意栽赃我!”   顾怀瑜扯开一个冷笑:“人是妙言发现的,吼着要来查看真相的人是你,要说栽赃,也该是你栽赃我才是。”   林湘一愣,随即怒道:“血口喷人!一定是你和那丫鬟串通一气,将我的耳坠放上去的……”   “这么说,你承认这耳坠是你的了?”顾怀瑜顿了顿,道:“巧儿指缝有血迹,想来便是挣扎的时候在凶手身上抓的,不若我们请人来验验?”   “不行!”林湘拉紧了帷帽,这里男男女女聚集了这么多人,她这个样子,如何见得人!   她这般强词夺理又不敢让人检查的样子落入众人眼中,不免让人认定了她就是杀害了巧儿的人。   先是在厅内莫名其妙诬陷顾怀瑜,这会又发现了物证,人不是她杀的还能有谁?手段既拙劣,德行又这般败坏,简直丢人现眼让人鄙夷。   “那这么说杀人的就是你了?”张仪琳悄无声息的走近林湘,手中捏着帕子在她面前挥了挥,“下次杀人,记得把证据收好。”   顾怀瑜看了张仪琳一眼,巧儿是如何死的,她心里恐怕最清楚不过。   林湘鼻尖涌上一股腥味,心中忽然暴躁起来:“你是什么东西!这里轮的到你来说话。”   上次巧儿下错药之后,张仪琳就不敢妄动,偏偏巧儿这时找了过来,缠着自己兑现承诺,如若不然便将下药的事宣之于众,张仪琳索性叫巧心巧慧要了她的命,利用她腹中的胎儿来做一番文章。林湘的耳坠怎么落到巧儿手中的,她也疑惑,不过这并不妨碍她的计划。   张仪琳瞥了一眼林湘,掩了掩唇角:“我只是想不通,你为什么要杀巧儿呢,难道是因为她怀孕?”   林湘本胸有成竹,被张仪琳这么一掺和,周身血液都加速了流动,气的发抖:“你给我滚开!她怀孕了关我什么事!”   “你这么恼羞成怒干什么,被我说中了?巧儿怀孕是碍了你的路吗?”张仪琳依旧刺激着林湘,大有要将她气死的架势。   “呕。”林湘正要冲上去打她,忽然心口一阵翻涌,捂着嘴就连声干呕了起来。   这场戏一波好几折,老夫人惊疑不定看着林湘,眼皮突突跳了两下,心里有些不详的感觉。   林修睿面色一变,赶忙出声吸引人的注意:“让诸位见笑了,不过一个丫鬟而已,白白影响了这场宴席。”   老夫人脸色铁青,忙道:“将人抬下去。”   这件事似乎就这么尘埃落定了,杀人的就是林湘,可是巧儿是奴籍,卖身契在主家手中,也不会有人去为她彻查这件事,只可惜她一尸两命也不能伸冤了。   很快下人们就将巧儿的尸体抬走了,站在林湘身后的一个夫人正看着她鄙夷地摇头,忽然就惊叫出声:“郡主这是怎么了?”   林湘还在干呕着,下腹处却是一阵绞痛,众人随着那位夫人的惊叫侧目望去,只见她鹅黄色的裙摆处,已经有大片大片的血迹渗出,显眼之极。   在场生过孩子的不少,也有人见过落胎妇人的模样,看着呕得说不出话的林湘,眼神顿时有些玩味起来,她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怎么会有这般症状。   张仪琳靠近林湘,悄声低语:“哎呀,你不是怀孕了吧。”   回答她的是林湘“呕”的一声。   林湘肚子里似刀刮着疼,胃里还在翻江倒海,这会也回过了味,自己这是中计了!裙底一片濡湿,她又干呕不停,偏偏月事自她开始服用赤隐散就不曾来过,究竟是不是怀孕,她也不确定。   “扶小姐回房去,立马请孙大夫过来瞧瞧!”林修睿见势不好,赶忙吩咐道。   说着就不着痕迹地给张垣使了个眼色,他不敢让人去请太医,若林湘是真的有孕,他和她的事就兜不住了,为今之计,只能让张垣先去给孙明德打一声招呼。   张仪琳扭了扭帕子,低头咬着下唇,她下的只是假孕的药,怎么林湘身上会真的出现落胎的症状,难道除了自己还有人动了手不成? 第97章   两个粗使的丫鬟立马上前来扶人,林湘喉间已经呕到有腥味蹿出,全身上下被渗出的冷汗沾湿,半点反抗的力气都没有,还是恨声道:“别碰我!”   她不安地看了一眼在场的众人,自己分明安排好了一切,甚至连巧儿的死因都想好了后路,专门替顾怀瑜找来的那个奸夫,就只待她一声令下被人拉出来示众,因为婢女发现了主子的奸情而被杀害,这个谈资,一定会将顾怀瑜打落尘埃。   她也想过,即便是栽不到顾怀瑜头上,也能将张仪琳这个贱人拉下水,谁知现在情况却直转而下,对自己非常不利,这让她有些慌乱。   张仪琳对着自己身旁的丫鬟使了个眼色,巧慧立马上前,一把拉住林湘的手腕,她身上有股子让林湘烦躁的味道,恍惚间让林湘以为自己又陷入了被赤隐散支配理智的那段日子。   不对!她不可能怀孕,她以前一直都用着避子药,烧伤之后孙明德便来了,若是怀了孩子,他替自己治了这么久的伤,不可能诊不出来!   “你放开我!”林湘厉声道。   巧慧却死死拉着她的手:“郡主,您身子都这样了,还是由奴婢扶着您吧。”   林湘又气又急,她知道自己这是被人算计了,可众目睽睽之下,又无法为自己辩驳,眼前一黑,整个人直挺挺向后倒去。   人群哗然,吓得接连退开好几步远,她虽被丫鬟们接住了,可头上的帷帽和假发却一起掉到了地上,那样扭曲丑陋的面目,终于暴露在所有人眼中。   林修睿偏过头,下意识朝顾怀瑜看了一眼,原本面无表情的顾怀瑜却忽然一笑,林修睿心跳不受控制的加速,不知怎的,他总觉得,这一切是冲着自己来的,而这始作俑者,就是顾怀瑜!   丫鬟们手忙脚乱将林湘抬起,巧慧小心翼翼扶着她的腰,几人正要往浮香院走的时候,从林湘怀中掉出一个物件,啪嗒一声砸落在地。   张仪琳先人一步,将荷包捡起,捏在手中刻意翻看了一下,正面绣着两条鱼,一黑一红,首尾交缠嬉戏于莲叶之间,反面是一句诗:“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还未念完,她就像是摸到了什么脏东西一般,猛地将荷包丢到了一旁。   先是杀了人妄图诬陷自己妹妹,这会又从怀中掉出绣着艳诗的荷包,加上张仪琳方才的话和她身上不正常的血迹……众人对于巧儿的死就有些浮想联翩起来。   再一想她的容貌,真的又丑又毒,难怪要着急做出下作的事了。   然而,事情还没有完,荷包落地的瞬间,从里头咕噜噜滚出一个血玉扳指,撞到了顾怀瑜的脚尖,在地上转了几圈后,停了下来。   林修睿和张仪琳齐齐一怔,他甚至想要冲出去,将那枚扳指丢得远远的。   顾怀瑜“咦”了一声,缓缓蹲下将扳指捏在手中,看着林修睿道:“哥哥,这不是你的扳指吗,怎么在郡主的荷包里?”   林修睿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堵了一块石头,这个扳指好些人见他戴过,上头雕着代表着荣昌王府身份的图腾,他辩无可辩。   事情从这里,就开始变味了,谁也没料到一个丫鬟的死能引出这么大的阴司,好好的一个贺喜宴会就这样变成了捉奸现场,林湘身上那个荷包,居然装着林修睿的东西。   再一想他兄妹二人平时腻歪的程度,好些人被恶心的起了鸡皮疙瘩!难怪林修睿这么多年连个通房都没有,原来是心里不正常!   张仪琳脸色骤变,默不作声将帕子塞进袖子里,荷包是她放的没错,可这只扳指又是哪里来的,她后半生还得仰仗林修睿,针对的人自始至终只有林湘一人而已,若林修睿毁了,她也完了。   老夫人脸色铁青,眼中似有黑云压城:“把郡主带到寿安院,映雪,你亲自去伺候着。”这般神情是林修睿从未见过的,意识到众人看向自己的眼神开始古怪,林修睿第一次后悔,以前意志不坚被林湘勾引,冲动之下做出的事。   这时候,一直默不作声的宋时瑾却忽然动了,抬脚踢起一个石子,只听“噗通”一声,自高墙之上栽下一团巨大的东西,落在地上发出重重的声响。   “带过来!”他厉声道。   众人不明所以之时,跟着他的几个护卫从墙角拖着一个晕死过去的人走了过来。   “还是个熟人呐。”宋时瑾淡声道:“弄醒他。”   有人觉得眼熟,“这不是那个……”   “癞蛤蟆。”   “对,就是那个癞蛤蟆!”   莫缨领命,本就对张译成本就没什么好感,干脆直接拎着他衣服后领,将人提到了种着睡莲的石缸旁,然后毫不犹豫将人按进了缸子里。   被冰冷的水一激,张译成到抽着凉气醒来,呛了好几口缸子里的水才被拖出来,看到眼前陌生的景物时,脑子有些懵。   莫缨厉声道:“你是谁?”   “张……张译成。”他下意识跟着回答。   “鬼鬼祟祟趴在墙上做什么?”   张译成脑子还未反应过来,人已经转身向后看去,在见到宋时瑾的当下,耳朵里嗡的一声,瞬间跳起来,然后又瘫软地坐了下去。   “说,你想做什么?”莫缨继续问。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张译成脸上还挂着水珠,上下牙齿相磕,声音都在发抖。   自从成了所有人嘲笑的对象后,张译成就极少出门,宋时瑾和顾怀瑜两人几乎成了他的梦魇,既恨又怕,若不是他们两个,自己不会这般受人白眼,癞蛤蟆这个辱人的称号也不会跟着自己。   可是,他却不能报复,不敢报复!   直到昨日,顾怀瑜和宋时瑾被皇帝赐婚的消息传来,张译成才知道,原来那天,宋时瑾莫名其妙说自己偷了他的玉佩,就是要给顾怀瑜出头,气得砸烂了两扇门和四张凳子之后,当晚就有一个自称是张仪琳派来的人给他递了消息,邀他到荣昌王府看一场好戏,说要替他报仇,看顾怀瑜身败名裂。   张译成不信,自从他差点把张仪琳掐死后,两人已经彻底翻了脸,张仪琳那个小气又记仇的性子,万不可能替自己报仇。可是他心里又忍不住想去看,凭什么自己成了这个样子,顾怀瑜却越来越风光,越想越是愤懑,是以,今日一早他便溜到了那人说的位置,谁知,戏还没看到,他就先晕了过去,再醒来已经是现在。   宋时瑾沉吟片刻,道:“搜身。”   众目睽睽之下,张译成身上的东西被莫缨一样一样搜了出来,属于顾怀瑜的簪子、手镯、和几封与巧儿往来的书信。   张译成呆若木鸡,完全不知道从自己身上搜出来的东西是从何而来,慌乱道:“这不是我的,我不知道是哪里来的!”   莫缨冷笑道:“你不知道?那你趴在王府墙头作甚?还是说,你旧疾再犯,专程来偷东西的?”   偷东西这三个字,似乎成了切断张译成理智的刀,他脸色在狰狞与害怕中忽青忽白,突然弹了起来,作势就要去掐莫缨,却被一脚踹翻到地上。   张译成本就是众矢之的,见他在地上打滚,也没什么人同情。   “嚯!巧儿腹中的孩子原来是你的!”莫缨将所有书信一一展开,突然出声道。   一时间整个院子里安静的只能听到张译成牙关磕得“哒哒”作响,张仪琳心头一凝,终是回过了味,林湘算计顾怀瑜,她算计林湘,那么顾怀瑜是不是将所有人都算了进去,从一开始,所有人的计划,她都是知道的!   螳螂捕蝉,不到最后,那只黄雀是谁,都没有定数。   悄悄打量了顾怀瑜一眼,正巧撞上她的视线,张仪琳强装镇定,将视线挪到了一旁。   她将一些都算好了,巧儿的尸体被发现后,一定有人会注意到她身怀有孕,自己再将假孕药下到林湘身上,用言语刺激加速药效发作,一旦林湘出现呕吐症状,有了巧儿的事做铺垫,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林湘怀孕。   这时候,再让巧慧将她身上的荷包趁机丢到地上,不需要确认是谁的,林湘有奸夫这事便是板上钉钉的事,他不信被带了绿帽的林修睿还能喜欢林湘。   但从巧儿手中出现那么耳坠开始,事情的走向早已经脱离了她的控制,扳指和张译成的出现,让她明白,自己成了别人手中的刀,杀的不是林湘,而是林修睿。   宋时瑾看向李大人,淡声道:“巧儿的死因,烦李大人继续查下去。”   李大人擦了擦额间渗出的薄汗,连声应是,当即便有人将张译成拖了下去。   一众围观的人脑子里都成了浆糊,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很显然宴会也进行不下去了,尴尬地对着顾怀瑜说了一番恭贺之语后,便都借故离开了。   没了外人之后,老夫人瞪了林修睿一眼,“随我来寿安院!” 第98章   张仪琳后背处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巧儿被抬走后,墙根处就只留下一个浅浅的坑,潮湿的泥地上似乎还能看到一个人的形状,黑漆漆的眼睛,正瞪着自己。   天还是阴沉着,这一场雨憋了三日都还未落下,不时乱窜的风,吹得她心里发凉,腿窝处一软,她莫名朝着顾怀瑜屈了屈膝,而后忽然反应过来,倏地转身,带着自己的丫鬟一眼不发回了漱玉阁。   顾怀瑜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笑的意味深长,事情才刚刚开始,林湘做的事,可不止这些而已。   花园里就只剩下了她和宋时瑾,还有二房三兄妹一干人等。   步入凉亭之后,顾怀瑜问道:“对了,张译成的出现是你安排的?”她的计划里没有张译成这一环,他的出现看似意外,有似乎有迹可循。   宋时瑾淡笑着点头,道:“不过是顺水推舟,他不算是王府中的那几人吧。”   林织窈视线在林修言和顾怀瑜几人身上扫过,问道:“这究竟怎么回事?”在林湘说人是顾怀瑜杀的时候,她的心都跟着提了起来,正要开口说话时,被林修言拉住了,后来事情一波好几折,向着越来越让人看不清的方向发展,她的直觉告诉自己,今日之事应当是与眼前几人有关。   顾怀瑜隐约能知道林修言留下林织窈姐弟二人是因为什么,这世间人心叵测,总不能一直将他们护在羽翼之下,干脆没有保留的将一切袒露。   在巧儿对林修睿下药之后,便一直被关在那间屋子里,直到夏苗围猎,顾怀瑜刻意将红玉与绿枝带走,王府中的人她信不过,索性找了林修言派人将棠梨院暗中监视了起来。   果然不出所料,没有主事的人在之后,院中的丫鬟小厮开始松懈起来,巧儿被关了这么久,肚子早就已经瞒不住,一边担心着顾怀瑜回来之后对自己下手,一边担忧张仪琳反悔不认账,趁着夜色从棠梨院逃了出去,直奔漱玉阁。   张仪琳早就已经和张译成翻了脸,许诺的那些东西自然是没办法兑现。又听得巧儿威胁称若是在顾怀瑜回来之前,她没有得到满意的结果,就将张仪琳命令她下药一事捅出去,张仪琳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人掐死在了屋子里。   林织窈像是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大秘密,惊诧了好半晌,问道:“那林湘又是怎么回事?巧儿手中那个耳坠难道是她放上去的?”   顾怀瑜摇了摇头,缓缓道:“张仪琳应该是想用巧儿的死做一番文章,杀了人之后,她连夜将巧儿埋到了花园里,刻意埋得很浅露出一只手在外头,并且在墙角放了一块肉,引野猫去吃,那时候张垣被林修睿留在了府中值守,听到动静后自然要去查看,巧儿是我的丫鬟,她一死,别人首当其冲怀疑的就是我。   张仪琳只需要等到林修睿回来之后,待张垣将这件事禀告上去,林湘自然会咬着我不放,将事情闹打,她再趁机下假孕的药,届时,便没人会关注一个丫鬟的死,她也正好将自己摘出去。   可是她没有料到,张垣先一步将这件事告诉了林湘,在挖出巧儿的尸体后,林湘便叫张垣偷拿了我的首饰放到巧儿身上,然后派人将张译成引来。她在寿宴之上故意将巧儿的死大做文章,要的不是我背上杀人凶手的名号,而是想要人以为,我与张译成私相授受被巧儿发现,才杀人灭口的。”   “那首饰呢?”林织窈脑子被绕的有些晕:“还有,张仪琳下的既然是假孕的药,林湘为什么流那么多血?”   林修言看了她一眼,缓缓道:“首饰是我换的,至于林湘,难说。”   林织窈张了张嘴,与林子谦对视一眼后,齐齐低头消化着这些消息。   一直候在一旁默默听着的绿枝低声道:“奴婢还是有一事不太明白。”   顾怀瑜看了她一眼:“不明白什么?”   绿枝道:“既然真凶是张仪琳,为什么宋大人还要让李大人彻查巧儿的死因呢?而且还将张译成羁押了起来。”一个丫鬟的死,谁都不会过于放到心上,按照李大人的性子,这件事就只有让张译成背黑锅了。   宋时瑾缓缓道:“真凶是谁并不重要,他欠的账也该到了收回的时候。”上辈子顾怀瑜的悲剧由他始,那么这账也合该算一笔到他头上。   寿安院内压抑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闷,老夫人打开了东厢房,将林湘安排在了里头,经过孙神医诊断,却发现她并无小产征兆,晕过去也是因为急火攻心,涂了点清心露,约莫在半个时辰后便醒来了。   老夫人坐在红木椅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捻着佛珠,“那她这裙摆上的血迹作何解释?”   林修睿跪在下首,不着痕迹朝孙神医使了个眼色,也不知张垣将他交代的事办妥没有。   孙神医顿了顿,才踌躇道:“无碍,只是月事而已。”   老夫人和林修睿齐齐松了口气,只要不是怀孕,事情就要好办的多。   哪知,孙神医话锋一转,看也不看林修睿一眼,沉声道:“不过,郡主以后万不可再受今日这般刺激,不然,于腹中胎儿无益,未满三月之前万事都得小心。”   林修睿心里一阵阵发寒,犹还抱着希望,“你是不是误诊了,方才还说是月事。”   孙神医眼中闪过一丝嘲讽,快的让人看不清,几句话就将林修睿心中的希望掐灭。   “老夫行医多年,这种情况虽见的不多,但还是遇到过一次。每一个人的身体情况与脉络都不尽相同,千万人之中大概会有一人,在十月怀胎中依旧会来月事,医术典籍上曾有记载,甚至有妇人临生产了都还不知道自己身怀有孕。”   这番话并不是孙神医无的放矢,林湘确实有身孕,出血量这么大的原因,应该是和张仪琳下的那药分不开,但是她脉象正常,并未出现流产之兆头,唯一的可能,林湘便是这极少数人中的一个。   老夫人的手一顿,握紧了佛珠,一个多月的身孕,那就绝对不是上次她发现的时候怀上的。   林湘挣扎着从床上坐了起来,整个脸笼罩在阴影之中,一言不发,不知道在想什么。   林修睿猛地转过头,怒视着孙神医:“不可能!你简直一派胡言。”   孙神医却只看着老夫人,缓缓道:“老夫只是实话实说,若您不信,大可再请别的大夫来诊断。”   虞老夫人揉了揉太阳穴,闭着眼挥了挥手:“你先出去。”   屋子里就只剩下了三人,林修睿眉心处狠狠一跳,今日之事不止毁了林湘,或许连自己的仕途也会一并葬送。流言是杀人不见血的利器,在场的人那么多,想要一一封口根本不可能,或许用不了明日,他和林湘的事就会传的世人皆知。   老夫人默了好半晌,定定的看着林修睿:“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的?”   林修睿低下头,“只有那一次。”   老夫人闭了闭眼睛,对他的失望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声音带了几分怒气:“抬起头来看着我,我再问你一次,什么时候开始的。”   林修睿咽了咽嗓子,从心里窜起一股苦味,以极快的速度充斥满嘴,苦得他张不开嘴。   如此一来,老夫人还有什么不明白,从始至终林修睿一直就没有对她说实话,可是现在她也没心思处置这两人,要紧的还是消息传出去后,怎么才能将这件事对王府的伤害减到最小。   “这件事你打算怎么做?”   林修睿一时间也毫无头绪,沉默了一会,眼中闪过狠辣:“孩子,不能留。”   话音将落,林湘猛地从床上弹起,向着林修睿就扑了过去,扬起手在他脸上乱抓了一通:“林修睿!你还有没有良心,你说过,你要娶我的。”   林修睿脸上火辣辣的疼,赶忙抓住林湘乱舞的双手,心里糟成了一团:“你胡说八道什么。”   林湘扯着破锣似的嗓子嘶喊着,双手被擒,竟想也不想张嘴就咬上了他的手,力气大到出奇,林修睿强忍着踹死她的冲动,扬起另一只手在她后颈一击,林湘终于松了口,双眼一翻向后倒去,脑袋在地上磕出“咚”的一声。   林修睿捂着手,鲜血还是蜿蜒着从指缝渗出,他的小拇指已经被咬到只剩下一层皮连接着,满脸抓痕,神色说不出的萎靡。   老夫人看着满屋子凌乱的场景,心里更是乱成了一团,这时候若再解决了林湘,几乎就是坐实了传言,杀不得,留不得,从一开始,她便错了。   然而,更坏的消息随着白嬷嬷焦急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老夫人,世子,不好了,皇上派人来命世子进宫一趟。”丑闻秘辛,总是比一般的闲言碎语传得快,这边才过去不到一个时辰,荣昌王府世子郡主乱伦,郡主珠胎暗诬赖县主的消息已经甚嚣尘上,传进了皇帝的耳朵里。   话音将落,林修睿委顿到了地上,不知道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一张脸倏然间变得煞白,条条殷红的伤口越发显眼了些。   老夫人手中的佛珠啪嗒一声掉到了地上,荣昌王府百年声誉,终究是毁在了林修睿身上。 第99章   时辰方至未时三刻,天开始变得越发灰黄,黑云蔽日下宫阙楼宇都被蒙上了一层灰色,廊下早早点起的灯笼被罡风扫的乱撞,投映在地上的光忽明忽暗,无端端有些阴森之感。   殿门半开着,风从门缝挤进将御案上摆着的画像吹的不时翻起一角。   元德帝掩唇咳嗽了两声,神情渐渐紧绷,抬手欲去轻抚画纸,手指将落未落又倏地握紧,缓缓收回。   李玉躬身立在一旁,对这个画面已经见怪不怪。自先皇后薨后,每每隔上几日,皇上就会像这样,将画像取出来细细看着,想摸又不敢摸,看完画像后,他会踱步到椒房宫,也不进去,只是在门口看两眼,心情会低落许久。   画像上是一个女子,妙鬘半挽,还是少女打扮,身后是斜斜开着的桃花,她举着一把团扇,美目流眄含笑看着画外的人。   灯火摇曳中看着看着忽然就变了样子,元德帝似乎又回到了她死的那日,形销骨立似老妪,那双眼睛里,有眷恋,不舍,遗憾,却没有自己。   “李玉,当年朕是不是做错了。”   李玉躬着身子,看着被穿堂风吹的左右摇晃的拂尘,正了正神色,道:“陛下乃天子,自然是不会……”   “罢了,人来了吗。”皇帝叹了口气,将画像卷上,放进了书架上的暗格中。   李玉还未答话,殿门口进来了一个小太监,尖锐着嗓音道:“启禀皇上,德妃娘娘求见。”   “不见!”皇帝面上难掩戾气,符家大厦将倾,她对德妃的忍耐似乎到了尽头。“叫她滚回昭华殿呆着。”   小太监浑身一凛,弯着腰退了下去,门口响起一阵细碎的声音,而后归于平静。   盏茶时间后,天上的黑云诡异地退了下去,当太阳刺眼的白芒照到殿内之时,林修睿带着忐忑的心来了。   皇帝看了一眼他面上抓出的血痕和包扎成一团的手,“怎么了,这是。”   林修睿跪在殿内,只觉得皇上盯着自己的目光仿若刀子,刺进皮肉,嵌进他的四肢百骸,痛得人发抖。   “微臣只是受了点小伤,不碍事。”   皇帝虚了虚眼睛,面色忽然一沉:“说说那些传言怎么回事?”   林修睿忍不住一颤,往小了说,这只是家事,他不懂皇上为何会如此关注此事,甚至语气中都带着点恨意。   “皇上恕罪!微臣犯下此弥天大错,实在是不敢污了您的耳朵……”   “我以为你是个敢作敢当的!”皇帝意味不明的打断他,看着他的目光既深又远,像是在与另一个人对话。   林修睿背脊弯了下去,两侧肩膀重得仿佛是有人压着他,抬不起身子,心里头却是千回百转。   皇上既已经知晓了流言,若是依着以前的性子,要么是直接降旨罚罪要么是不管,这件事影响不到朝堂,损毁的也只有王府而已,但皇上还是招他进了宫,那看似莫名其妙的话,似乎又藏着玄机,若自己敢做敢认,是不是情况会好一点。   但这终究只是猜测,林修睿心里没底,只能咬牙赌一赌了:“皇上,微臣喜欢上林湘属实,但乱轮一说,却是误解。”   皇帝看着趴伏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林修睿,问道:“何为误解?”   林修睿重重磕了一个响头,似有些羞于启齿:“微臣的妹妹,也就是安平县主回府之后,微臣才偶然得知,当年府中下人顾氏,因贪慕权贵,趁微臣母亲生产之时将其女与妹妹调包,阴差阳错将近十五年,自得知林湘不是微臣亲妹之后,微臣才发觉,自己早已情根深种,以至于犯下此弥天打错,还请皇上责罚。”   皇帝握在龙椅上的手紧了紧:“你是说,林湘只是个下人之女?”   “是。”林修睿咬紧了牙关,对自己这番漏洞百出的解释紧张不已。   “朕记得,她的郡主之位,是你亲自求的。”皇帝冷笑了一声道。   林修睿以额触地,让人看不清他面上的心虚:“回皇上,当时微臣还不知当年真相,求得这个恩典也是因为爱妹之心,还请皇上恕罪。”   皇帝摩挲了一下龙头上的獠牙,心头百般滋味翻涌,半晌后道:“若朕要将她贬为贱民,你待她变是不变?”   林修睿张了张嘴,甚是不解,皇上居然绕过了他知而不报的罪责,只关注在林湘的身世之上,此举究竟何意?变与不变,等待着自己的是何结果?   “不变。”许久,这二字终于从他口中吐出。   “若朕要赐她死呢?”皇上声音忽然转冷,肃杀之意溢于言表。   林修睿整个人如坠冰窖,但话已至此已无更改的可能,只能硬着头皮道:“微臣愿放弃一切,随之而去。”   “好一个终身不娶。”皇帝的声音已经接近呢喃:“好一个至死不渝。”   林修睿听不清,后背处渗出的冷汗已经沾湿了大片衣服,说完他便后悔了,他对现在的林湘早已没有了喜爱,若是猜测错了,皇上真的赐死他二人怎么办。   “如此,朕便满足你。”皇帝沉声道。   林修睿有些绝望,君心难测是果然,自己这一生,还未至辉煌便已经走向灭亡,大好的前途就这么毁在了林湘身上。   与此同时,荣昌王府中。   在宋时瑾和二房三兄妹告辞之后,便有丫鬟急匆匆赶来,说王妃病重,现在靠金针吊着最后一口气,老夫人请所有人都过去一趟。   顾怀瑜毫无波澜地去见张氏最后一面时,朝云院内已经聚满了人,悲悲戚戚的抽泣声不时传出门外,见她过来,堵在门口的丫鬟婆子无声地让开了一条路。   老夫人坐在靠近床榻的椅子上,眼中悲凉一片,屋内偏逢连夜雨,林修睿的事还没个定论,张氏就已经不行了。   很难得的是,林啸也在,毕竟是陪了他那么多年的妻子,说不难过是假的。   “去瞧瞧你母亲。”见她进了房间,林啸低声道。   仰面躺在床上的张氏已经换好了往日里最爱的衣服,发髻也重新梳起,满头珠光宝气,那是她致死也放不下的财富,只是浑浊的双眼已经看不见往日里那高高在上颐指气使的架势,短短这么些日子,她鬓边已经出现斑白。   因为病中消瘦,原本就略高的颧骨带着两团不正常的潮红更是显眼,双颊已经深深凹陷进去,一张嘴开开合合,死气弥漫。   回光返照,她已经忘记许多事,看到顾怀瑜过来,努力的偏了偏脑袋:“你来了。”   顾怀瑜淡淡地“嗯”了声,情绪没有波澜。   张氏冲着她笑了笑,“对不起。”   都说人死前会回顾生平往事,换了一个视角,张氏看到的是一个糊涂的自己,一心贪恋权势,为了钱权名利,她抛弃了顾怀瑜。   她想在死之前再见她一面,却在看到她平静无波的眸子时,又生出了情怯,若说此生她最对不起谁,那便是自己这个亲生女儿,她甚至在疯的时候,还想要割下她的脸。   但还好,她最终没有伤到她,这些日子也只是待她不亲热而已,该有的东西没有少她的,这么一想,她挖心挖肝的歉疚几乎要少了些。   “你能……叫我一声娘吗?”一股股困意袭来,几乎让张氏睁不开眼,她知道自己就要死了,索性硬着头皮道。   顾怀瑜没有说话,她对张氏没有感情,只有恨意,更不可能叫她一声娘,因为她不配。   林湘歹毒但并不聪明,上辈子自己死是因为什么,是因为她背后有倚仗,有着林修睿与张氏的撑腰,她可以肆无忌惮折磨自己,反正不会有人追究。   在自己最为凄惨,最想要得到亲情之时,张氏已经将她这颗心,践踏的一文不值,现在凭什么要求自己,满足她。   站在顾怀瑜身后的林啸伸手拐了拐她,示意她开口叫人,在他看来,人之将死,这最后的心愿就该满足。   顾怀瑜往前走了两步,淡淡道:“王妃。”   若她没有被林湘下药,林修睿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的林修睿,她会醒悟吗,不会。   张氏闭了闭眼,感到阵阵失望,最看好的儿子不争气,疼了半辈子的假女儿下毒杀自己,丈夫因为她神志时常早就不来看她,老夫人向来是不喜欢自己,如今她悔了,悟了,亲生女儿却不愿叫自己一声娘。   “我……最后一点心愿……你都不能满足吗?”她不明白,自己姿态已经低进了尘埃,顾怀瑜为何还是不愿。   顾怀瑜没有说话,意思不言自表。   张氏开始急促的呼吸,但是胸腔已经没有什么起伏,出气多进气少,这句话几乎拼尽了她的全力。   然而,她还是没有听到她想听的,在顾怀瑜清冷的目光下,蹬了蹬腿闭上了眼。   “王妃!”房间内的丫鬟婆子们放声大哭了起来。   但又谁是真的伤心呢?   老夫人叹了口气:“派人去宫门口候着,将丧事报上去。”   林修睿几乎是浑身打着颤从御书房退了出来,呼吸到外头空气的那一刻,他才感觉四肢百骸的凉意退下去一点。   就在刚才,他以为皇上会即刻下令,要了自己和林湘的性命,却不想皇上话锋一转,只是将林湘贬为贱民,再押进大牢关上三个月,并且褫夺了自己皇子侍读的职位。   比起丢了性命来说,这大概是最好的结果了!   他走后,皇帝看着他的背影,莫名的笑了笑,似嘲讽似悲哀,没有了这些身份,就看你们是情比金坚还是互相折磨了!   他当时是想杀了这两人的,可话到嘴边又变了主意,自己当年没有看到的结果,他想,林修睿或许会给他一个满意的答案。 第100章   林修睿心急火燎骑着快马疾驰回到荣昌王府之时,大门口已经支起了丧幡,挂好了白灯笼,条条白布将红漆柱子缠了起来。   张氏病重许久,棺桲和丧葬用品早在几日前就已经备好,丫鬟小厮们也已经换好了孝服,有条不紊地各自忙着事。   林修睿还没走进院子,浓重的香烛纸钱味就冲入鼻子,扰得他心绪更加不宁。   若皇帝的旨意是一把铡刀悬在头顶,张氏的死就是执刀的手,猛地斩断了他人生的希望。   褫夺了皇子侍读的位置后,他就只留下了荣昌王世子一个虚名而已,名誉受损本就有碍仕途,张氏在这时候亡故,难保不会让人以为是他和林湘的丑闻气死了张氏,再加上丁忧的这三年,恐怕除服之后,万事皆已变,他再想要有一番建树,已是妄想。   “你回来了。”迎接他的是二房的江氏,她换了身素雅的衣服,面带愁容,叹了口气道:“你母亲没见到你最后一面,去换身衣服,好好的给她磕个头吧。”   灵堂已经搭建好了,幽幽地悲泣声不时从里头传出来,林修睿握了握手心,往灵堂内看了一眼,巨大的棺桲架在凳子上,案几上的贡品堆叠了好几层,下面点了一盏油灯,丝丝黑烟腾起,顾怀瑜与二房的三兄妹披麻戴孝跪在蒲团上,往铜盆里丢着黄纸。   “祖母和林湘呢?”他厉声道。   张氏看着林修睿,心下不禁有些鄙夷,母亲死了他不见丝毫伤心,说出口的第一句话,便是问林湘在哪。   “还是先去给你母亲磕个头吧!”   林修睿瞥了江氏一眼,一言不发进了灵堂,跪到棺桲前磕了三个头后,转而看向顾怀瑜,目光带着审视:“我走的时候母亲还好好的,怎么说不在就不在了?”   顾怀瑜迎着他的目光,冷声道。“王妃卧床许久,身子早已是油尽灯枯,能熬到今天,也是府医日日用药吊着,谁知道你刚一走,她就去了呢?”   林修睿蹙了蹙眉,不悦道:“王妃?顾怀瑜,她是你母亲!”   顾怀瑜淡声道:“她是你的母亲,是林湘的母亲,只是,不是我的。”   “是不是你与她说了什么?”林修睿眉心处跳了跳,忍不住怀疑道。   他刚一出宫门,就有小厮来报丧,早上的时候张氏还好好的,偏偏在这个节骨眼去了,若是顾怀瑜对她说了什么,那么气死张氏的就是她,而不是自己!   顾怀瑜瞥了他一眼,缓缓往盆子里丢了几张黄纸,待火苗舔过纸张后,沉声道:“说不准是你和林湘的腌瓒事被她知道了……唉,早知道,我就不依着林湘去查巧儿的死了,哦,对了,祖母还在寿安院等你。”   林修睿一噎,满腔火哽在心头,恨恨瞪了顾怀瑜一眼,便匆匆去了后院。   他得赶在老夫人处置林湘之前,将人拦下来!   皇帝命林修睿进宫后,老夫人着人审问了林湘一通,便做主将她关在了东厢房内,待丧礼结束之后再处置。   她没有想到林修睿会糊涂至此,难怪当日她说要对外称林湘与顾怀瑜是双生子时,林修睿那般强烈的反对,原来一早便打着要娶林湘的主意。   他也太过想当然了,还准备另外替林湘安排一个高门大户的身份,且不说只他一个小小的荣昌王府,这事荒唐到便是皇子也不敢想。   林修睿到寿安院的时候,老夫人已经换下了今日喜庆颜色的衣服,端坐在正对着大门的椅子上,旁边站着白嬷嬷和四个丫鬟,具是面色凝重。   她在等,等皇帝的旨意,若林修睿被下了狱,林湘便留不得了。对于皇帝为何会忽然插手此事,老夫人大概也知道一些,当年发生在高家的事不是秘密,同是兄妹,只怕皇帝是触景伤情了。   更遑论,这其中还有一条欺君之罪,若被皇帝知晓在林修睿求来郡主封号之前,他就已经知晓了林湘的身世,并且选择瞒而不报,这对王府而言才真的是灭顶之灾。   见到林修睿的当下,老夫人吁了一口气,“去见过你母亲了?”   林修睿点了点头,嘴唇蠕动两下,道:“见了。”   老夫人看了一眼面色铁青还没怎么缓过来的林修睿,问道:“皇上怎么说?”   林修睿咽了咽嗓子,挥手将白嬷嬷和丫鬟屏退,才硬着头皮道:“褫夺了林湘郡主之位,贬为贱民,免去了我皇子侍读的身份。”   “还有呢?”老夫人捻了捻佛珠,“你是怎么禀告皇上的?”   林修睿有些难以启齿,他对着皇帝说的那番话,不过是想谋一条生路,这会再将他讲,却是有些心虚。   顶着老夫人探究的目光,林修睿默然许久,才将所有事情一一道来,末了又道:“祖母,万不可在这时候动林湘啊!”   老夫人重重吸了两口气,“那你准备如何!”   林修睿咬了咬牙:“顾家那个宅子还空着,待母亲丧礼一过,便将她送过去吧。”   日暮西沉,天色逐渐暗了下来,张氏的身亡和皇上处罚林氏兄妹二人的消息,前后脚传到了各家各府,好些人开始猜测,是不是这兄妹苟合的事气死了张氏,所以皇上才降旨处罚二人。   是以,上午才来参加过贺宴的人,晚间再去吊唁之时,看着厚着脸皮出现的林修睿和林湘,目光都有些奇怪。   偏巧二人跪的位置又是对面,所有人带着鄙夷的目光转头打量的动作十分明显,林修睿觉得自己在这些人面前,似乎被扒了个精光,只能不自在的看着张氏的棺桲。   而林湘则戴着面纱,看不清神色,但心不在焉烧纸钱的动作还是暴露了些心虚,特别是有些厉害的夫人,在吊唁过后还嫌弃的啧了几声。   好不容易才熬到了人少之时,林湘一把将手中的黄纸摔进盆子里,扬起带着火星的灰烬,刚一起身,火苗便卷上了她的衣摆。   被烧过后,她对火就有了阴影,这会看到裙摆又烧了起来,慌不择地竟直接躺倒在地不停打滚,夏日的衣衫轻薄,但缺点便是粘了火不易熄灭,林湘扯着嗓子嚎了许久,还是有点点火苗卷着她的裙摆往上爬,旁边的丫鬟见状,赶忙拿着手中的丧幡打了过去。   林织窈几人看着这个场景,莫名的想要发笑。   火终于灭了下去,林湘也脏的不成样子,发髻散乱,帷帽也掉了,那样子比张氏还吓人,她扫了一眼灵堂里的几人,咬着牙,恨声道:“看什么看!”   红玉立马出声:“大小姐,记得你的身份!你现在是贱民,这样对着县主说话,可是要被罚的哦!”   林湘胸口血气翻涌,贱民这两个字,在她听到旨意的时候,就恨不得将顾怀瑜生吞活剥,若不是她陷害自己,自己怎么可能落得这般地步。   所以当红玉一说,她想也不想就伸手朝着她扇了过去,却被绿枝一把抓住。   看着她死死掐着掌心的双手,顾怀瑜只觉得无比爽快,死不是最坏的结果,对于林湘这种,将钱权名利看得比命还重的人,让她失去一切,才是最折磨人的。   “郡主,哦不,你已经不是郡主了,让让,我要回房了。”   林湘气得小腹隐隐作痛,看着顾怀瑜的背影,“你等着,我不会放过你的。”说完,又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处境,脸色更难看了两分。   “对了,忘了告诉你,方才那火烧的可是奇怪,我听说,人死之后会收取亲人给她烧的纸钱,你方才那般乱丢,是不是惹了王妃不快呢。”   林湘听得她阴森森的语气,莫名觉得浑身凉了起来,仓惶从灵堂内逃了出来。   从早到晚几乎是累了一整天,顾怀瑜回到棠梨院时,已经累的手脚都抬不起来,由着绿枝和红玉伺候着她卸了刻意画出的妆容,打发了二人去歇息,趴在床榻上小憩。   轻微的响动自窗楹响起,顾怀瑜警惕地转过头,便见宋时瑾已经落在了房间内。   “今日累着了吧?”宋时瑾缓步而来。   顾怀瑜伸手揉了揉肩膀,坐起身笑道:“你怎么又翻窗,下次我可要在窗上钉钉子了。”   宋时瑾自顾自地走到了桌案前头,将手中提着的食盒放上去,“我想着今日人多,你应该来不及吃东西,这是我府上厨房做的,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顾怀瑜趿鞋下床,夹了两筷子:“没人发现吧?”   宋时瑾笑道:“你放心好了,我也不是第一次来了。”   “你今日去见了高大人?”见他面色有些不大对劲,顾怀瑜问道。   宋时瑾点了点头,欲言又止。   顾怀瑜搁下筷子,缓缓道:“你不想说的话也没关系。”   宋时瑾笑了笑,顺势坐到她旁边的凳子上,将她的左手拉在手中握紧,声音低了又低:“故事有些长,我只是不知道从何说起。”   “没关系,你愿意说,我听着便是。”   话音将落,又听的窗边一声响,孙神医卡在窗楹上咳了两声:“那个,没打扰你们吧?”   “打没打扰你不知道?”宋时瑾道。   顾怀瑜勾了勾唇畔,问道:“师傅怎么过来了?”   孙神医踏进屋内,指了指宋时瑾:“唉,有些话想要解释,可他跑的比兔子还快。”   宋时瑾眉心处一扬,道:“师傅,你老实告诉我,你究竟是不是高黎。”   孙神医抿了抿唇,看着顾怀瑜:“我能借点水用吗?”   顾怀瑜点头,便见孙神医踱步到了洗脸架前,从怀中摸出一瓶药水,倾倒在了热水中,然后用布巾沾湿,背着二人在脸上捣鼓了一阵之后,从脸上揭下了两层皮样的面具,才转过身来。   “我以为我要戴着这张面具活一辈子的。”他叹道,声音低沉悦耳且陌生。 第101章   顾怀瑜愕然片刻,心里全是震惊,这是她第一次见孙神医的真面目,最引人注目的不是他与年纪不符的外表,而是他满头的白发和脖间那道狰狞的伤疤。   宋时瑾没有说话,黑沉的眸子里看不清情绪的起伏,可攥紧顾怀瑜的手,还是泄露出些许波动,只因,那道疤痕也是他第一次见。   从荣昌王府离开后,待天色稍暗,他便暗中去了趟高府。高正远似乎知道他一定会去,早就已经在书房中等待着,从他口中,宋时瑾知道了当年的许多事,但最让他诧异的是,高正远在他要走的时候,问的一句话。   “狩猎当日,顾丫头身边那个老嬷嬷,你认识吗?”   孙神医扮成林嬷嬷样子跟去围场他是知道的,摸不准高正远几次三番提起他是何用意,宋时瑾只是保持了沉默。   高正远却解释道,他在顾怀瑜被袭击的当下听到了高黎的声音,虽然时隔多年,但他毕竟是自己一手养大的儿子,绝不会听错。只不过,他当年犯下了弥天大错,弄丢了高黎。若宋时瑾认识,请他代为转达一些话。   临近傍晚之时,宋时瑾才从高府出来,好巧不巧,将偷摸藏在角落的孙神医抓了个正着。种种的巧合,也似乎能解释,当年在他救下自己时,为何会露出眷恋与决绝的表情。   “所以,你真的是高黎。”宋时瑾看着他,缓缓道。   孙神医垂下眼眸,低声道:“我瞒着你是有原因的 。”在围场中不慎暴露了本音之后,他就知道,这些事藏不住了。   顾怀瑜看了下面色凝重的二人,觉得有些话不是自己该听的,便起身道:“茶凉了,我去换一壶。”   孙神医却摆了摆手:“留着吧,没什么不能听的,我原本也想找个机会告诉你们的。”   顾怀瑜愣了一下,重新坐了回去。   “事情还要从真正的高黎夭折说起。”孙神医唇角勾勒起一抹苦笑,抬手摸了摸自己脖间的疤痕,喟叹道:“有时候记忆力太好,真的不是一件好事。我被首辅大人收养之时,已经五岁之龄,虽然有人时常告诉我,我就是高黎,是高大人和夫人所出,但我知道,我不是。   我清楚的记得,我的亲生父亲是个赌徒,平日里除了回家拿银子,我几乎看不到他的人,将家里的东西输了个精光之后,还染上了酗酒的恶习,每每喝得烂醉,便开始砸东西打人,母亲受不了家徒四壁和他没日没夜的殴打,连包袱都没有收拾,丢下我不知去向。   没了母亲,他便将所有的怒火发泄在了我身上,毒打成了家常便饭,我那时还小,没有反抗的力气,好几次都差点被打死……后来,他因为喝了太多酒,被淹死在了屋后那条河里。”   夜静了下来,沉闷的房中,宋时瑾和顾怀瑜都没有做声,只是安静的听着。   “也就是在那一年,我遇到了我师父和高大人,师父见我可怜且有天赋开始教我歧黄之术,高大人则将我带回府中,给我取名高黎。那时候我娘……高夫人已经病了,见到我的时候抱着我哭了好久。后来我才知道,是因为我长得像高黎,但高家所有人都待我很好,给了我从来不曾感受过的关爱,所以我很珍惜,很怕失去这份本不该属于我的亲情。   我将自己变成了高黎,改小了年纪,一边学着三岁孩童应有的样子,努力的逗她开心,一边倾尽全力学习医术,想要救她。   但是,她还是走了,留下了高大人和我们兄妹二人,高雅那时候才三岁,高大人公务繁忙,家里除了下人,便只有我陪着她。平淡的日子就这样过了四年,高大人坐上了首辅的位置,先皇越发的重用他起来,甚至不介怀我的身世,破格选了我做太子伴读。”   孙神医闭了闭眼,在提到高雅之时,眼神瞬间活了过来,又黯淡下去,整个人似乎被一层阴影笼罩,好半晌才继续道。   “因为这层关系,太子开始时常来府中走动,也因此认识了高雅,她性子很活泼,特别是一双眼睛,笑起来的时候几乎能将人的心融化。自然而然,在后来的几年中,太子也喜欢上了她,所以提出了要娶她。”   说到这里,孙神医默然了好久,久到几乎快要石化,才接着说下去:“然而,高雅拒绝了,那是我第一次在太子脸上看到阴翳的神色,在他拂袖而去后,高雅告诉我,她一直知道我不是她亲哥哥,多年的相伴,她心里早已容不下任何人。”   宋时瑾整个人一震,不知想到了什么,低声问道:“然后呢?”   孙神医没有回答,而是喟叹一声,缓缓道:“你们知道吗?有些感情,是不该存在于世的,我一日是她的哥哥,这辈子也只能是她哥哥,不可能改变。”   顾怀瑜看着孙神医死水般的眼眸,有些动容,她似乎能感受到,对于高雅,孙神医是有不一样的感觉的。   “所以,我说,我只当她是妹妹,没有其他半分感情。”说罢,他又缓缓触上脖间那道疤,那里不仅还能感受到皮肉割开的痛楚,更将他的心割裂成了碎片,他声音一点一点沉了下去:“那天之后,太子来高府越发勤了些,尽管高雅已经尽量躲着,可还是难免撞上,连高大人也看出了三人之间的不同寻常。   彼时先皇身子已经不大好了,听闻太子进宫之后,高雅找到了我,让我带她走,她不介意世人的眼光,不介意风餐露宿,可是,我不能对不起高家,不能做出这种不忠不孝之事。”   想到高正远的话,顾怀瑜问道:“所以,你一个人走了?”   孙神医摇了摇头:“高雅向高大人坦白了这件事,当日便被关了起来,她开始绝食、自杀,以性命相要挟,这时候,我后悔了,我想要带她走,但在去的路上又踌躇了,高雅自小在锦衣玉食中长大,这辈子就该金尊玉贵享尽一切宠爱,跟着我,能有什么好日子呢。   恰巧,高大人找上了我。他让我从哪里来,回哪里去,或许当日收养我,就是一个错误,我会毁了高雅,毁了高府的一切。他说,他的儿子早在三岁就已经夭折,我既不是他的儿子,如今缘分已尽,就该离开。   但我不相信,多年的相处,他待我如何,我心里知道,可就在当夜,我便遇到了刺杀,分筋错骨之后,那把刀割破了我的喉咙,却没有对我下死手,只是,这条疤终究是留在了身上,绝了父子之情。”   沉默许久的宋时瑾终究忍不住开口,“他让我给你带一句话。”   孙神医却摇了摇头,继续说着:“后来,我被我师父带走了,养好伤之后,高雅已经嫁给了太子。我放心不下,开始乔装,日日如同见不得人的老鼠,躲在角落里看着,太子成了皇帝,高雅成了皇后,得偿所愿之后,他很宠爱她,不久生下了你……她渐渐有了生气,整个人都活了过来,我才放心的离开了。”   事情到了这里,几乎一切都是顺其自然,可造成皇后死亡的原因,顾怀瑜总觉得有蹊跷。   “只是我没有想到,我所见到的,不一定是真的。如果万事能够重来……可惜,没有如果,有些事,一步错,便是步步错。”孙神医咬了咬牙,继续说道:“我听说她重病之后,从药王谷赶了回来,因为怕路途耽搁,我半点不敢休息,行至城外乱葬岗时已经过了后半夜,尸体堆里有响动传来,我躲到了一旁,看到有几个人影正在翻着尸体堆。待他们将人找到之后,我才发现那个人我认识,是高雅从高家带到宫中的丫鬟,她一只手已经被斩断,还是单手紧紧抱着手中的孩子,算了算年纪,我觉得应该是你,便动了手。   如此一来,我才察觉,这些人并非普通护卫那么简单,他们武功路数不似草莽,倒有些像久经沙场练出来的,出手狠辣没有多余的招式,简单却致命,要不是我身上带着毒粉,可能被杀的便是我。在解决了那几人之后,我在他们身上发现了这个。”   说着,他便从头上取下那只木头簪子,打开后从中空的簪身里取出一张已经有些风化的布条,推到宋时瑾面前:“我想,你应该认识。”   黑色底衬上以金线绣着踏火麒麟,与龙鳞卫便服图案非常相似。   孙神医看了面色凝重的宋时瑾一眼,继续说着:“我不知道暗中还有没有人盯着,只能连夜将孩子带走,化妆成了乞儿模样,藏身在破庙之内,将你救醒之后,你却什么都不记得了。”   “所以,你在一开始便认出了我?”宋时瑾捏着布条,语气平缓道。   孙神医抿了一下唇,点头:“我还没将你安置好,宫里头便传出了皇后薨逝的消息。我想去调查皇后的死因,但是又不能不管你。”   “所以,你打算教我讨口,然后一个人闯到皇宫内?”   孙神医有一瞬间愕然,“你怎么知道!” 第102章   宋时瑾自然是知道,上辈子他没有回来,不用想也明白发生了什么。宫内高手不知几何,单凭孙神医一人,势单力薄想要替皇后报仇,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高大人让我给你带一些话。”宋时瑾没有回答,转而道。   孙神医闻言低下了头,昏暗的烛火晃在脸上,睫毛的阴影刚巧遮住了他眼中的情绪。   宋时瑾从袖中掏出一样东西,推到他面前:“他说,当年说的那些违心之言,不求你能原谅,但在他心里,你从来不是高黎的替代品,你就是你,是他最对不起的儿子,以后不必再偷偷去祭奠高夫人,他不会阻止也不会逼你,但有一事,他还是要解释。”   桌子上有一个小小的木人,雕工非常粗糙,甚至有些丑,看起来就像是哄小孩子的玩具,棱角处早已经被摩擦的平缓光洁,孙神医倏然间抬头,看着看着眼眶却有些红。   他没有说话,只是颤抖着手将那个小木人捏到手里。   “刺杀你的那些人,不是他安排的。你失踪的这些年,他没有放弃过寻找真相,若你还愿意,高府依旧是你的家,他很想你。”   “不!”孙神医忽然开口:“我不能去见他。”   没有人知道他被割破喉咙的当下,心里痛成了什么模样,自己最为珍视的亲情,对高雅那份无法宣之于口的感情,都在一夕之间被人收回。   他并非贪慕权贵,舍不得的也只是高家给过他的温暖,无数个午夜梦回,他都不愿醒来,哪里爹娘都在,高雅还活着,可是他不能回去,起初他是误以为那些人是高正远派去的,后来却是不敢回。   “我知道不是他,在救你的那天,我便知道了。”迎着宋时瑾和顾怀瑜的目光,孙神医沙哑着嗓音道:“也正是因为这个,我才不能去见他。”   顾怀瑜心里说不上是何种滋味,确实,标示着龙鳞卫身份东西的出现,宫里的那位必然是派人盯着的,孙神医毒杀了那几人,一旦露面,那么等着他和高大人的,便是死路一条。   宋时瑾不知道想到什么,话锋一转,问道:“师傅,我五岁前的记忆,你是不是做了手脚?”   孙神医点了点头,道:“一切没有明了之前,我不希望你能想起来。”   “可如今,我必须想起来。”宋时瑾低声道:“先皇后死的蹊跷,虽然皇上瞒得紧,但并非一点蛛丝马迹不留,或许我就是卫昭,也或许是你们认错了,这一点,我必须确认。”   “如果,你执意如此的话。”孙神医叹了口气,道:“三日之后,我来找你。”   没有人知道,对于一个从未感受过亲情的人来说,这些消息给宋时瑾的冲击有多大。他曾经寻找过,或许连他自己都未发现,他的不甘与害怕,他想要一个关于自己身世的答案,又怕结果是自己无法接受的,所以在没有打听到消息后他放弃了。这时候却有人告诉自己,没有人抛弃他,这么多年也一直在找他,所以,他必须找回以前的记忆。   正在这时,门外有匆匆脚步声踏来,打断了三人的对话,宋时瑾和顾怀瑜对视了一眼,与孙神医一起打开窗户跳了出去。   同时,敲门声响起,红玉与绿枝齐声在门外道:“小姐,林湘出事了!”   顾怀瑜正了正神色,将床上的被衾掀乱之后,才一脸倦容将房门拉开,问道:“什么事?”   绿枝压低了声音:“她流产了……”   顾怀瑜有些诧异,“怎么回事?”被下了药,在地上乱滚都不见林湘有异,怎么刚回去不多久便流产了。   红玉看了一眼摇晃着的白灯笼,瑟缩了一下:“被吓的,她说府中有鬼,看到了王妃……”   顾怀瑜摩挲了一下指尖,有鬼这一说她是不信的,若真的有鬼,她何须等到这辈子,在上辈子自己死后定然会变成那最厉的鬼,杀了这些人。   林湘这样要么是做贼心虚,要么是有人趁着办丧礼时的松懈,刻意为之。   “随我一起去看看。”   事情还要从林湘回房之后说起。   在顾怀瑜吓了林湘那么一下之后,她便仓皇地从灵堂内逃回了浮香阁,朝露和朝汐见她面色有些不太好,也只以为是下午将她贬为贱民的消息刺激了她,也不敢招惹她,收拾好床铺之后便屏气敛声退了出去。   浮香院中的丫鬟大多被安排到了灵堂外守灵,整个院子内静悄悄一片,因为后怕与心虚,二人退出去之后,林湘便躺到了床上。   脑海中一幕幕闪过的是她当日灌张氏吃下那瓶赤隐散的模样,张氏的挣扎和怨恨的眼神,被无限放大循环。   头发上还残留着香烛焚烧后的味道,蓦地,她似乎又听到了那句话。   “人死之后,可是会在当夜回来的哦!”。   下午她被老夫人放出来之时,正巧是张氏装殓的时候,最后一次瞻仰遗容,她避无可避。   张氏躺在一口巨大的棺材内,双手交叠在腹部,指甲褪去了血色之后,又长长了不少,整个人瘦骨嶙峋,脸上涂着一层厚厚的胭脂,苍白到可怕,偏偏颧骨上又晕着两团染不开的红晕,眼眶深陷进去,感觉随时都要睁开眼瞪着她。   窗外的廊下还点着灯笼,暗黄的光影下似乎有人影忽闪而过,指甲轻轻刮在木头上的声音响起,林湘头皮一麻,赶忙闭上了眼睛。   一股子淡淡的香味夹杂着黄纸烧灼的味道涌入房中,闷得她几乎无法呼吸,林湘心脏开始狂跳,脑中一阵阵晕眩,猫轻轻地叫了一声,她松了一口气。   心里不断地安慰自己,活着的时候我都不怕你,死了还怕你不成!许久,门外都没有动静,或许是因为太累,又或许是因为今日太过于害怕,没多久便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间,那个指甲在门上轻轻抓挠的声音又响起,先是很轻,然后力道逐渐加重,变得刺耳。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从外头涌进来的风将床幔吹的飘飘荡荡,烛火慢悠悠地摇曳,将家具的影子照得开始扭曲,房间内的温度都似乎下去了几分,林湘倏然间惊醒。   想要从床上坐起来,却发现浑身动弹不了,这时候,透过影影绰绰的床幔,她似乎看到了一个人从门口进来,缓缓地向床边靠近。   “朝露,是你吗?”林湘壮着胆子开口,声音却低如蚊呐。   房门嘭一声关上,床幔外的人向着她举起了双手,漆黑的影子能看到尖长的指甲,然后如哭似泣的声音传来,“还我命来……还我命来……”   林湘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张着嘴出不了声,就像一只被抛上岸的鱼,急促地呼吸。   “湘儿……湘儿……我来接你了。”   “下面好冷,我好孤独,你来陪我好不好~”   说着,她喋喋笑了起来,然后猛地一下向着林湘扑了过去,床幔被顶出一张脸的形状。   离林湘的脸就一点点距离,隔着半透明的纱,她能看到外面那张白纸似的脸,漆黑的眼窝还挂着血泪,指尖已经变成了黑色。   那张脸还在不停往里钻,张氏素来爱用的香粉味传来,巨大的惊恐之下,林湘终于叫出了声音:“啊~有鬼啊!”   然后她的脖子就被一双冰凉的手掐住了,惊惧之下,林湘股间一热,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当看到朝露与朝汐两张烧伤的脸悬在半空,林湘惊叫一声,从床上弹了起来:“滚开,滚开!不要来找我!”   朝露与朝汐赶忙去拉她,林湘却挣扎地更厉害。   夏日的睡衣只有薄薄一层,当朝露看到她双腿已经被染的殷红之时,惊叫出声:“快,请府医来!”   顾怀瑜走到浮香院之时,里面已经灯火通明,林修睿面如锅底一般黑,甚至连额头都渗出了汗珠。   老夫人坐在椅子上一下一下捻着佛珠,皇帝才刚刚下了旨意,林湘便流了产,这般巧合难保不会让人以为是他们对林湘动了手。   屋子里已经收拾好了,林湘换了身衣服仰面躺在床上,顾怀瑜一踏进去,便闻到一股淡淡地血腥味和莫名的香味,下意识蹙了蹙眉。   朝汐正欲打开窗户透点气,林湘却忽然弹了起来:“别开,别开,她会从窗子上钻进来!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顾怀瑜看了一眼神色有些疯癫的林湘,在她脖子上发现了两道被指甲刮过的印子,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朝露哭诉道:“奴婢也不知道,晚间,郡……小姐回房后,奴婢与朝汐见她面色有些不好,收拾好了床铺就退了下去,刚打了个盹,便听到小姐在尖叫,等奴婢赶到房内时,小姐已经晕了过去。”   朝汐接口道,“奴婢们起初只以为小姐是被魇住了,便想着叫醒小姐,谁知她醒来后一直嚷嚷着看到了夫人……再然后……”她看了一眼林湘的肚子:“就成了这样。”   “那她脖间的伤是怎么回事?”老夫人问道。   朝露摇了摇头:“奴婢来的时候就有了。”   正说着,林湘忽然喊了起来:“是鬼,是鬼给我抓的!人死了会回来,我娘回来了,她变成了鬼,要杀了我,她要我去陪她!”   顾怀瑜只是安静的看着,林湘眼神涣散,神色癫狂,那样子不像是单纯的被吓的,反而有些像魔怔了。   一旁方才赶过来的张仪琳掩了掩鼻子,看着顾怀瑜:“莫不是被县主的话吓的?”   林修睿蹙了蹙眉,厉声道:“什么鬼!这世间哪有鬼!”   林湘大叫:“白衣服,黑眼睛,指甲很长的鬼,不要来抓我,谁不信你就去抓谁好了!”   张仪琳视线一直往顾怀瑜身上瞟,在她看过去时,又若无其事撤开眼神。   顾怀瑜状似不察,默默开始打量着房中的一切,倒真叫她看出几分不同寻常。   房间里的血腥味不用说,是林湘留下的,只是那股子香味,这么一会功夫已经不见。还未来得及换下去的淡黄色帐幔,靠近枕头那一处的角落里,有两条类似血迹的东西,带出一道擦痕。床尾那扇窗上,雕花木格遮掩处,还有指甲盖大小的一个小孔。   不着痕迹向门口的绿枝使了个眼色,顾怀瑜看向窗户,绿枝会意,悄无声息的退了下去。 第103章   “住口!”林修睿忍无可忍,怒斥出声,额上的青筋绷起。张氏尸骨未寒林湘就疯成了这样,要是传出去,不知道的还以为王府真的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简直胡言乱语!”   林湘还在四下张望,整个人似陷梦魇,一把将被子拉到身上,吼叫道:“我没有胡说八道,为什么你们不信我。”   绿枝一直没有回来,房间内老夫人的脸黑了又黑,窗外的灯笼被风撞得乱摇,光线变得亮了些。   对窗而立的朝汐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发抖:“灯笼,燃起来了!”   众人侧目望去,透过窗上的纱绫能看到一团火烧得正旺,带着火苗的白纸灰从灯笼上片片坠落,在最后一丝火光灭掉之后,房门被一股风带上,发出嘭的一声响。   林湘惊得一跳,整个人蜷缩到了墙角,嘴巴里不停地嘟嘟囔囔:“她过来了,她来了。”   张仪琳似乎也被这场变故惊得不轻,颤声问道:“谁来了?”   “我娘!”林湘不停颤抖,因为小产而变得苍白的脸仿佛被刷上了一层白灰,神神叨叨的说:“你们听,她来了,她变成鬼来了,就在门口。”   谁都没有说话,林湘的声音在满是人的房间中显得很是缥缈,“她来了~她来了~她要开门了……”   话音将落,“笃笃”两声,房门被敲响了,连林湘也停止了低喃,房内归于寂静。离门最近的朝露与朝汐腾一下弹到了一起,连尖叫都发不出来,落针可闻的寂静中,门框处又响起了“笃笃”声。   老夫人蹙了蹙眉,侧首低声道:“出去看看,是谁在装神弄鬼。”说罢捻了捻指尖的佛珠,鬼神之说向来是无稽之谈,老夫人虽日日礼佛上香,但从心里不信是大过信的。约莫就是寻一个心理安慰而已。   白嬷嬷点了点头,缓步靠近门边,在声音响起的当下,猛地将门拉开,快速往两旁看了看,头皮有些发麻。   然后她向着老夫人慢慢摇了摇头:“没有人。”   张仪琳闻言,似乎非常害怕,往林修睿那边挪了挪,将自己藏在了他身后。   诡异的气氛开始蔓延,蜡烛火苗摇摆了几下之后,房子四周的窗沿都传来了被敲击的声音,然后一股似哭似笑的女声从远处飘来,没一会就仿佛被人捏住了脖子,倏然而止。   林修睿猛地转身将窗户支开,然后又阖上,脑中思绪纷乱,外头依旧一个人都没有,四面的门窗却不时传来被敲打的声音,难道府中真的有什么东西作祟?   “笃笃~笃笃~”一下又一下,林湘“啊”的一声尖叫,将房间内的人吓了老大一跳,“她进来了,她要钻进来了!”   说着,她就往床下跑,连鞋都来不及穿上,绕到床尾就钻了进去。   张仪琳抚了抚双臂,低声道:“你们有没有觉得,这个房间冷了起来。”   这期间顾怀瑜一直低着头,仔细地听着那些声音,听得张仪琳如此道,敛去眸中沉思,顺着道:“是啊,是凉了起来。”   张仪琳惊叫一声,一把拉住林修睿的衣服,神色惊恐指着墙角:“那里!那里!”吓得竟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林修睿本想推开她,但下意识朝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后,停下了动作。在张仪琳挪开之后,桌上点着的灯光照到了角落里,高高的四角花几下,有一只死猫,睁着大大的眼睛,瞳孔张的圆圆的,脖间仿佛被什么东西撕裂,鲜血淋漓。   朝露和朝汐已经吓得抱在了一起,两个人抖得似筛糠,牙关敲击出咯咯的声音。   “张垣!”林修睿大喝一声:“将院子封起来,给我查到底是谁在装神弄鬼!”   说着,视线就忍不住往顾怀瑜身上瞟去,不知道为什么,经历了如此多的事情之后,无论发生什么,他第一个怀疑的就是顾怀瑜。   朝汐忍不住开口问道:“那……小姐……”   老夫人看了一眼床脚,道:“把人弄出来,暂且迁到玉兰苑,这院里的东西谁也不许动!”   张仪琳四下看了看,这才苦着一张脸出声道:“我不敢出去。”   老夫人睨了她一眼,不耐道:“那你就留在这里。”说罢就先领着白嬷嬷走出了大门。   张仪琳侧头四下张望,眼神从一点瞧不出害怕的顾怀瑜身上扫过,见林修睿一走,赶忙跟了上去。   林湘被人从床底拖了出来,面色已经比鬼还可怕,被敲晕了之后由鬟抬到了玉兰苑中,顾怀瑜却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她有一种对于危险的本能,这件事,有些像冲着她来的。   红玉抚了抚双臂,低声道:“小姐,咱们回去吧。”   一场诡异的闹剧中断过后,不知道府中又有多少人要彻夜难眠。   顾怀瑜带着红玉回了棠梨院,一路上红玉都似受惊的猫一般,瑟缩着脖子,不时打量着黑漆漆的四周,稍有一点动静就吓地发抖,推开门进了房间之后,这种情况才稍好了一些。   绿枝还是没有回来,红玉又在房间内添了几只蜡烛,低声问道:“小姐,您说这世上真的有……那个吗?”   顾怀瑜习惯性的捻了捻指尖,视线落在漆黑的门口:“我倒是希望有。”   红玉诧异地张了张嘴,“您不怕吗?”   “怕,当然怕。”顾怀瑜冷笑道。可是人心,有时候比鬼还可怕。   红玉踌躇许久,低声问道:“小姐,今晚我们是不是真的见鬼了。”   顾怀瑜冷笑一声,道:“你有见到半个鬼影吗?”   “可是,那个敲门的声音我们都听到了啊,白嬷嬷还亲自去看了,外头也没有人,浮香院外头的长廊没什么可以藏人的地方,若是有人装神弄鬼,他藏到哪里去了?”想到方才那个阴森森的哭泣声,和莫名烧起的灯笼,墙角的死猫,红玉心里就一阵毛骨悚然。   “或许等绿枝回来后,一切就能见分晓。”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绿枝才避开院子里的眼线,悄然回到了棠梨院,她手中还提着一团白白的东西,上头大团大团的血迹,散发出浓浓的腥臭之味。   顾怀瑜见她无碍,稍松了口气,问道:“怎么去了这么久?”   绿枝将白布放到了地上,低声道:“奴婢出去后,蹲着身子在门口和窗台下仔细检查了一番,发现了此物。”说着她从袖口中掏出一段鱼线,那是一种从蚕体内的丝浆拉成单股晾干而成的丝线,韧性极大,因为太细,倒不容易看出来。   顾怀瑜用手搓了一下,上头似乎还残留着些许油渍,气味与桐油无二。   绿枝接着说:“正在奴婢扯下窗上的细线时,院门口有一个人影忽然闪过,奴婢来不及禀告,就先追了上去,那人绕了几圈之后没发现我,又回了浮香院外,缩在墙角开始捂着嘴哭,被奴婢给敲晕了。从她身上,搜出了这些东西。”   白布包裹内,装着一个碗,里头沾着血迹,碗里有一张帕子,已经被鲜血沁湿,那浓浓的腥味就是从这上头传出。   “人在哪里?”顾怀瑜问道。   绿枝低声回道:“锁到了先前关押巧儿的房内。”   顾怀瑜起身,“确定没有人看见吗?”   “确定。”对于这一点,绿枝还是很有把握的。   可是几人还没走上两步,便被门口一人打断了去路。孙神医又贴上了孙明德那张脸,手里拖了一个硕大的麻袋,毫不费力往房里走来。   “你们回来了。”   顾怀瑜颔首,问道:“师傅这是?”   孙神医扬了扬眉,低声道:“有人抓了个东西,暂放到我这里,就等你回来亲自处理了。”   “什么东西?”顾怀瑜不解。   孙神医拖着麻袋进了门,又吩咐绿枝将门关上,才将麻袋打开,一个浑身被捆的严严实实的男人露了出来,他嘴巴里塞了一团破布,不停的发出呜呜的声音。   顾怀瑜看了一眼满面青紫,脸颊肿的像塞了个鸭蛋似的男人,好半晌才认出来,这人应该是朝云院的护院,只是打过几次照面,与之并无交集。   孙神医坐上了软榻,从手中的带子里又掏出一个包裹,嘭一声丢到桌上,“这是从他身上搜到的,捉到人的时候,他正藏在你院中的墙根下。”   顾怀瑜明了,冷声道:“把他嘴里的东西拿出来。”   红玉上前将那男人口中的破布取出,那人方才被打了一顿,半睁着乌青的眼睛,立刻含糊不清道:“小姐饶命!小姐饶命!”   顾怀瑜坐到一旁,拿起桌上摆着的一支火折子,打开吹了吹:“说说吧,来我的院子干什么?”   那人只是不停的磕头求饶,别的一句话也不多说。   孙神医收回视线,淡声道:“桐油,火绒,火折子,准备的挺全啊。”半夜窝在墙角,还带着这些东西,几乎不用想也知道,是要做什么事。   那人眼中闪过一阵慌乱,可还是不说,只是一个劲的哭求讨饶,扰得人无比心烦。   顾怀瑜似笑非笑看着他,“还真是个忠心的,红玉,将桐油浇到他身上。”   红玉立马会意,取过桌上的桐油兜头淋了上去,然后将火折子吹了吹,作势就要将人点燃。既然想对小姐下手,红玉做起这些来简直没有一丝犹豫。   那人吓了好大一跳,眼睛被油糊的睁不开,听到脚步声靠近,立马哆哆嗦嗦趴到了地上:“奴才说,奴才全都招!只求小姐饶了奴才。” 第104章   整个事情从表面上看起来非常简单,作为朝云院最末等的护卫,赵全的月银并不是很多,因为长得有些不大好看也一直未讨媳妇,每月轮休之时极其喜爱去喝花酒。   直到一个月前不慎染了病,花光了所有积蓄也不够,他不想死,借遍了所有人也不见好,还在外头欠下许多银子。   恰巧他当值那天,张氏神志不清又疯了起来,将首饰带了满头满身,就要冲出院子,丫鬟婆子们将人拉走后,掉下了一支金簪,赵全鬼使神差的将它昧了下来,悄悄拿去解了燃眉之急。   可病症不好,这个无底洞他就没办法填上去,发了一次意外之财后,他便打上了张氏首饰的主意。张氏久病,院中下人早已经松懈,这倒是方便了赵全,在偷拿了一次没有被人发现后,他胆子便大了起来。   一回生二回熟,从一开始的心惊胆战到后来的稀松平常,这期间他偷拿了不少,直到张氏死之前那次,他被张仪琳抓了个正着。偷盗主母首饰可是重罪,张仪琳捏了他的把柄,又用数额庞大的银子利诱,赵全心志本就不坚,想也没有多想,便应了下来。   “县主,奴才句句属实,没有半句虚言,一切都是张姨娘吩咐的,她还说,以后府中都是世子说了算,我若是助她成为少夫人,日后少不了奴才的好处。”   顾怀瑜不动声色打量了一眼赵全,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放火烧院子,这事可以算得上张仪琳唯一算计成功的一次,依着她的脑子,想要故技重施也很正常。   只是,为什么呢?在利益上,自己与她并没有纠葛,她这么做的好处是什么?   飞快的扫了一眼孙神医记录好的供状,吩咐绿枝逮着他的手按上了指印。   赵全紧张道:“县主,您放过我吧!奴才已经命不久矣,一时间鬼迷心窍才犯下如此大罪,求县主可怜可怜奴才,若您不信,奴才可拼死与张姨娘对质,只求县主能放奴才一马。”   顾怀瑜思忖片刻,淡声道:“先把人带下去,关到柴房。”有些东西,她还得审问了绿枝抓来的那人之后,才能确认。   赵全还想要说什么,刚一张开嘴,就被绿枝塞了一团破布。   顾怀瑜向她招了招手,附耳低言:“我知道你有联系那些人的办法,去借点高手过来将他看起来,记得,不要让人发现,若有人靠近,先抓起来再说。”   绿枝诧异的看了顾怀瑜一眼,她一直以为自己隐藏的很好。   顾怀瑜笑着眨了眨眼,绿枝的身份其实很好猜,没有人会莫名其妙对一个人忠心耿耿,既然宋时瑾在她回府前就已经嘱托过了大哥,那么再安排一个人过来,也不是不可能。   绿枝会意,很快拖着赵全下去了。   红玉抬手在脖间比划了一下:“小姐要不要趁机将他……”这动作一看就是和绿枝学的。   顾怀瑜摇了摇头,勾起唇角:“暂时不用,有人会替我们动手。”   红玉不解道:“您是说表小姐吗?”   顾怀瑜笑了笑:“不,是他背后的人。”   红玉一愣,面露惊讶之色:“小姐您是说……”   “府里的人都知道,自从张家上门威胁老夫人和王妃,将张仪琳抬入王府后,王妃便恨毒了张仪琳,不允许她踏入朝云院半步。且她身上长了毒疮之后,张仪琳怕被传染也不曾去看望过她,怎么可能将赵全抓个正着。”   “或许就真的只是巧合呢?”红玉低声道,连自己都有些不信。   顾怀瑜沉声道:“你有注意到,他方才叫张仪琳什么吗。”   “张姨娘。”红玉这么一想,便明白过来,张仪琳来的名不正言不顺,林修睿不愿承认她妾侍的身份,府中下人几乎没有人称呼她张姨娘,这个赵全还是王妃院子里是侍卫,怎么会连这个都不知道。   待绿枝回来之后,顾怀瑜起身,看向一直没有说话的孙神医:“绿枝抓回来的人,烦请师傅同我一道去看看,一会我有几个问题想要请教您。”   孙神医倏然间回神,点了点头,沉声道:“走吧。”   天色已经非常晚了,院中的下人抽调了一些去守灵之后,余下的已经歇息,顾怀瑜带着几人走到那间废弃的厢房时,却忽然听到里头传来一阵压抑的嘶吼和狂笑,声音不大,就像是被人捏住了嗓子。   孙神医抽了抽鼻子,忽然伸手,将红玉正要推门的手拦住:“等等,有些不对劲。”   绿枝心下一凛护在顾怀瑜身前,也低声道:“里头有古怪。”   房间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翻滚,砸在地上发出砰砰的闷响声,嘶吼声开始变得凄厉,那人喉间破碎的呻吟隔着门板听不太分明,时笑时哭,似欢愉似痛苦,古怪至极,听的人背脊有些发麻。   这么等了半晌,待里头动静变小归于无声后,孙神医才示意几人掩住鼻子,缓缓将门推开。   一股有些臭的味道顺着门缝涌出,还带着几不可辨的灰色,顾怀瑜蹙了蹙眉,往房间内看去。   原本为了保险起见,绿枝用了绳子将那人的手脚都反绑在身后,可是这会小指粗的麻绳已经断裂。   那人双膝跪地,额头抵在地板上,腹部破开了一个大洞,肠腑从破洞中流出堆叠在身下,双手还做着往外掏的动作,鲜血在地上汇集成了一滩。   待那股灰气散完之后,孙神医第一个进入房间内,先是四下检查了一番后,才蹲在那摊血液前细细瞧着。   “可以进来了,小心地上的血,不要碰它。”   绿枝眉头紧蹙,提起浑身十二分精神注意着四周的动静,小声的说:“小姐,您小心点,若有不对劲,赶紧跑出去。”   顾怀瑜点了点头,空气中涌动着一股莫名的甜香味,浓得有些刺鼻,如此多的鲜血可是没有半丝血腥味。   “师傅……”她刚一开口,就被孙神医打断。   “过来看看。”   地上那摊发黑的血泊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缓缓蠕动着,等几人靠近,许是感觉到生人的气息之后,开始变得狂躁,不时将血液鼓起一个个小包,然后又消下去。   三人面色齐齐一变,红玉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颤声问道:“神医,这是什么东西?”   孙神医面色有些难看,头也不回道:“取一碗温水过来,在里头放上粗盐。”   红玉不敢耽搁,不一会,战战兢兢端了一碗水过来递到孙神医手中。   孙神医指尖几不可见的一抖,手中多了一支两指长的金针,动作快的看不清,已经将指甲盖大小的血团挑到了碗中。   那团血入碗之后并未融化开,而是像有了生命力一般开始疯狂的围着碗底乱窜,一次次撞向碗壁又弹回来,不一会,水已经染上了黑红色。   “又出现了!”孙神医声音有些凉。   顾怀瑜也是第一次见这么古怪的东西,低声问道:“这是何物?”   孙神医端着碗的手紧了紧:“你听说过蛊吗?”   顾怀瑜心里一惊,点了点头:“我一直以为它只存在于传说中。”   “确实。”孙神医冷声道:“当今世上会蛊术的人并不多,但此物,我曾经见过。”   顾怀瑜心里隐约有些不太好的感觉,越发肯定了这事不是张仪琳做的,或者不全是她做的。   刚要开口说什么,孙神医竖起食指,在唇间比了比:“那人,应该还在府里。”   张仪琳不可能会这些东西,也没那个脑袋想出这么复杂的计划,她既然已经吩咐了人在放火,为何还要装神弄鬼呢?还是说,有人顺着她的计划多做了些什么。   顾怀瑜眉头紧蹙,赶忙吩咐绿枝:“将你带回来的东西拿过来。”   绿枝领命,片刻后将那团带血的包袱提了过来,闻到那股血腥味后,地下那团血又狂躁了两分。   “师傅,您帮我瞧瞧这是什么东西的血。”   孙神医将碗搁到一旁的桌子上,那东西还在拼命想要往外钻,看的人既恶心又胆寒。   “应该是鳝鱼血。”孙神医拿着布团闻了许久后,道:“如此重的腥味只有从鱼类身上才会出现,可这血不止有鱼腥味,还带着一股土腥味。”   桐油、死猫、鱼线、鳝鱼血、灯笼燃烧过后,莫名关起来的门和门上的敲击声,顾怀瑜隐约觉得,这里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回想了一下张仪琳今晚的表现,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害怕的?灯笼燃烧过后!那种从心底透出来的惊悚,是没办法演出来的。   而且,在发现顾怀瑜注意到床幔上那团血渍之后,她眼中明显闪过心虚。   顾怀瑜忽然出声,再确定最后一遍:“师傅,这人是怎么死的?”   “方才那股灰气,是有人刻意吹到房间内的,这东西我们闻着臭,却是这蛊虫最喜欢的,沾衣不散。蛊虫闻了之后,必然会暴动,想要从这人体内冲出来,他四肢百骸会恶痒难耐,控制不住的去抓挠自己,你看他脸上和腹部的伤口。”   孙神医没有碰那人,只是虚虚指了指:“伤口周围的皮肤呈现撕裂状,这里,还有抓痕,他是自己将自己掏的肠穿肚烂而亡。”   “那些笑声又是怎么回事?”   “如果我猜的没错,这玩意会抑制人的痛觉,人在浑身奇痒的时候,抓的越狠,越是舒服,所以那人才会又哭又笑。”   孙神医顿了顿,不知想到什么:“他们的目标很可能是你!”   顾怀瑜点了点头,将所有事情一一回顾了一遍。   “若下蛊之人还在,师傅您有办法对付他吗?”   孙神医默然许久:“自保没有问题,但想要抓住他只有五成把握。”   “我想,我知道他在哪里!”   红玉看了一眼两人,脑中谜团越来越大,二人所说的她都能听懂,但连起来是什么意思,她倒是想不明白了。 第105章   绿枝倒是比红玉通透几分,察觉到了事态不好之后,面色凝重道:“棠梨院这边需要守着,府中侍卫又不能相信,奴婢再去叫点人过来。”   顾怀瑜看着碗中不停往一个方向撞,似乎要去寻找什么的蛊虫,心里咯噔一声:“不好,我做错了!绿枝你抓紧时间去找莫缨,让他们万事小心,务必保护好宋时瑾,不要让他出府!快去!”蛊虫一出来,她就肯定了幕后之人不是张仪琳,想要自己的命也只是顺带,最终的目的,只怕还是在宋时瑾身上。   绿枝咬了咬牙:“那这边……”   孙神医捻着手中的金针,冷声道:“不必担心,他能自保,这里人多了反而不好,我们动作得快一点,我怕来不及。”   “奴婢马上去。”绿枝心跳都快了两分,方才她已经传过消息,主子这会恐怕已经出门了!   孙神医又道:“这间房子要不得了,我们走后,将尸体就地焚烧,千万不要碰到他。”   绿枝领命退了出去,顾怀瑜看了一眼漆黑的门外,那里两盏灯笼似一双巨大的眼睛,静悄悄地看着发生的一切。   想了想,顾怀瑜沉声道:“红玉,去侧门找陈青,给大哥传个话,带几个得力的人过来把棠梨院围起来,记得别惊动其他人。凡是行踪诡异的人,先杀了再说,若遇到不能解决的情况,放火烧掉整个院子。”   红玉虽不明白,也知晓事态严重,推开房门快步向着侧门而去。   孙神医长长吁了一口气,看向顾怀瑜:“以防万一,那日我给你的药,你先服下。”   各自准备好了一切,孙神医才用针将那只蛊虫挑起,打开一只瓶子,将瓶口对准蛊虫晃了两下,蛊虫嗅了嗅钻进了瓶口后,被孙神医封到了里头。   狂风开始乱起,吹得丧幡茂树发出悲泣,夜半无人时,灯火摇曳中的王府,已经笼罩上了一股诡异的肃杀之气。   屋内只点了一盏灯,橘黄的光照亮了罗汉塌前的一方地。张仪琳扭着帕子坐在软塌上,面色苍白,整颗心几乎要跳到了嗓子眼。   无法平静索性一下子站起来走到房门口,看了一眼光线阴暗的漱玉阁院门。房檐上蹲着的瓦兽似乎变成了一颗颗头颅,藏在黑夜里,等待着时机,吞噬一切。   林湘吓到流产的消息传来之后,她便吩咐了巧慧抓紧时间去将东西埋起来,自己一个人去了浮香院,时间过去这么久,也一直没见巧慧回来,张仪琳有些担心,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一张黄纸打着旋被吹到了门口,张仪琳浑身一紧,想到浮香院后来发生的那些诡异的事,赶忙抬脚回到了房内,在看到方才自己坐的位置上多了一个人影之后,吓得差点哭出来。   “巧慧!”待看清那人穿着后,张仪琳厉声喝道:“你要吓死我,什么时候回来的?”   巧慧一直低着头,整张脸藏在阴影里,没有回话,甚至连半点反应都没有。   张仪琳重重喘了一口,伸出手去推她:“你聋了吗?我在和你讲话!”   话音将落,巧慧身子直直往下栽倒,嘭一声摔在了地上,人已经没了气息,张仪琳抬脚踢了一下,倏然间看见她脸颊上像有虫子在游走,随后七窍里流出黑色的血。   张仪琳吓得一屁股坐到地上,蹬着腿往后连连退了好几步,惊叫出声的同时又赶忙用手捂住。   角落里缓缓走出一个浑身笼罩在黑布中的神秘人,看着地上的张仪琳,冷哼一声后坐到了榻上。   “是你做的!”张仪琳怒目相使:“你把她怎么了?”   神秘人伸出枯瘦的手用乌黑的指尖在凭几上敲出带有节奏的哒哒声,巧慧紧闭的嘴缓缓张开,从里头钻出了两条蚯蚓似地虫子,飞快爬上了那人的手背。   喋喋笑了两声后,那人道:“当然是喂了我的宝贝。”这声音男女莫辨,似卡了一口痰般,听得人极其不舒服,更让人恶心的是,她口中的宝贝,应该就是这两条虫子。   张仪琳有些怕,硬着头皮起身,道:“为什么?她是我的丫鬟,你为什么要杀她!”   神秘人张嘴吞下那两只虫子,回味了片刻后,缓缓道:“我的宝贝饿了,她能献上肉体,也是她的福气,只可惜,她精血不够,我的宝贝没能吃饱。”   张仪琳耳膜一刺,拢在袖口的指尖攥紧了衣袖,还是忍不住撤回看着那人的视线:“我已经按你说的做了,你什么时候兑现诺言。”她不敢惹这个人,只能不去管巧慧。   神秘人指尖一顿,在桌上刮出嘎吱一声,随后道:“自然是要兑现的。”   张仪琳松了一口气,刚一勾起唇角,眼前一道暗影闪过,纤细的脖子已经落入那人手中。   “你……干什么!”   那人缓缓凑近她,露出漆黑的牙齿,“当然是兑现诺言。”说话间一股腐臭味只冲脑门,张仪琳几欲作呕。   那人的手沿着她的脖子缓缓往上移动,黑长尖锐的指尖划破脖子上的皮肤停在双颊,鲜血一丝丝渗出,神秘人嗅了嗅,眼中闪过癫狂。   然后在张仪琳惊恐的眼神中,缓缓张开腐臭的嘴,喉咙鼓动了两下之后,一只肉虫从里头扭动着肥大的身子往外钻了出来。   张仪琳冷汗簌簌往下冒,想要逃开却不能挪动分毫,眼睁睁看着那只虫子露出半个身子,即将钻进她的嘴里。   在这一刻,她后悔了!可是,她连求救的机会都没有!   蓦地,一股凉风灌进房内,张仪琳眼前金光一闪,虫身已经被一支金针穿透。   孙神医甩出金针之后,尚在喘息,他屏气等了这么久,就是为了等这只虫子钻出来。只有一息的时间,若是一击不中,危险的就是他和门口这些人!   针上抹了药粉,虫身受伤之后,立马钻回了神秘人口中,在她腹中乱窜。   抓住张仪琳双颊的手一松开,她便立即向着门口跑去,见到顾怀瑜的当下,她平生第一次感觉到了顾怀瑜的可爱,死里逃生不过如此。   即便是顾怀瑜命人押住了她,她还是这样觉得,至少死在她手中,比吞下那只恶心的肥虫被它咬死要好的多。   神秘人开始哀嚎,罩在头上的黑布掉落,露出枯树一样的脸,是那个替德妃医治奇毒的老太婆。   林修言看到虫子的时候明显愣怔了一下,立即道:“抓住她!”顾怀瑜请他带人过来后,他放心不下,一边安排人去了棠梨院守着,一边带了另一队人强行跟了上来。   话音一落,就从他身后就闪出了几个动如鬼魅的人,向着房间内冲进去的当下,被孙神医拦住:“等等,现在蛊虫正在暴动,你们进去了就是死。”   房间内就只剩下了那个老婆子和巧慧的尸体,老婆子腹部不停鼓动,痛得冷汗淋漓,一双猩红的眼却死死看着孙神医,她一边翻滚着,一边咬着牙道:“果然……是你!”   孙神医没有说话,只是冷冷的看着老婆子。当年,他差一点就能替高雅报仇,若不是这个老婆子摆了他一道,他也不至于,藏头藏尾至今日!   老婆子忽然痛叫出声,腹中被蛊虫撕咬下了一大口,它受了伤只能用人肉去填补,她知道,若今日不找一个替死鬼,死的就是她自己。   可是,高黎那个混蛋在门口守着,她不敢轻举妄动,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不知道他手中又多了哪些对付她的方法。   原本有个张仪琳在的,可这一切都被人破坏了,老婆子看着瞬间黑了一半的手,只能埋首趴到巧慧身上,开始吞噬她的血肉。   如兽般的撕咬吞咽,看得人头皮发麻。   孙神医面无表情的摸出怀里那个瓶子,扒开瓶塞,一股奇香荡出,老太婆猛地回头,嘴巴还带着血肉,“你居然找到了这个!”她哑着嗓子道:“给我,快给我!”   孙神医将瓶口往地上一倒,方才捉的那只血虫掉了出来,只是颜色已经变成乳白,周身散发着莹莹幽光。   老婆子瞪了瞪眼睛,忽然捏住了自己的脖子,紧闭着双唇,像是要将什么东西吞咽下去,最后突然身子一颤,肉虫钻开她脸颊上的肉,掉到了地上。   乳白色的蛊虫已经听不懂母蛊的召唤,在闻到蛊虫身上的奇香之后,肉虫涌动了两下肥肥的身躯,向着蛊虫爬了过去。   老婆子捂着脸,跌坐到地上,“高黎,这笔账,我苗仙儿记下了!”说罢,宽大的袍子一抖,几只虫子从里头掉落,向着门口袭来。   “拿火烧!”顾怀瑜扬声道。   还好,孙神医让她带着桐油,林修言一把接过之后,泼到了门槛至少,然后飞快打落廊下的灯笼,点燃了门槛下铺着的地毯。   虫身烧焦的瞬间,母蛊暂时放弃了朝着那只蛊虫爬。   “你能活下来再说吧!”   孙神医在老婆子诧异的视线下,从脖间掏出一支短哨,没有人听到声音蛊虫却在瞬间暴起,弹上了母蛊的身躯,然后钻了进去。   肥虫的身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了下来,挣扎两下之后,不动了。   老婆子噗一声呕出一口黑血,孙神医这才道:“可以了,进来抓人!”   将虫子重新收回瓶子里,看着林修言的人将苗仙儿捆的严严实实后,孙神医才擦了擦脖子里的汗,虚脱地坐到了榻上。   “把她一并带下去!”顾怀瑜指了指张仪琳。   现在不知道宋时瑾那边情况如何,顾怀瑜还暂时没有空去料理她。   平复了半晌,孙神医才缓缓道:“是德妃!” 第106章   孙神医的声音很小,小到离他最近的顾怀瑜都需要侧耳才能听到。   对这个结果,顾怀瑜毫不意外,若来之前只是猜测,听到那个老婆子喊出高黎这个名字之后便成了肯定。   先前有一点让她一直想不通,杀掉一个人的方法有很多种,为什么这幕后之人要设计这么复杂的一个方式,绕着圈子来毁掉她。   如今看来,很可能是与孙神医有关,不,应该是与先皇后的死和大皇子的下落有关。   若她所料不错,当日在围场遇袭,掉出那块玉扣之后,不止是引起了皇上和高首辅的关注,四妃定然也在其中,孙神医对德妃的那股恨意,让她不得不怀疑,先皇后的死是德妃做的。   至于为什么要对自己和宋时瑾同时动手,或许是德妃已经知道了什么。   粗嘎的声音打断了顾怀瑜的沉思,“姓高的,我真是小瞧了你,我输了,我认命。”   肥硕的蛊虫一死,苗仙儿也似乎丧失了生机,整个人又苍老了几分,看起来就像行将就木的重病之人。   孙神医看也懒得看她一眼,面上无所谓,心里却不敢掉以轻心,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更何况苗仙儿这种级别的老妖婆,若她没有为自己留后手,孙神医打死也不相信。   所以待四肢回力之后,又亲自将人押送到了棠梨院。   诺大的王府安静的出奇,所有人都陷入了沉睡之中,整个天地间似乎就只剩下了院子里的这些人,棠梨院中忽然腾起火光,烧掉了偏房,却未惊动任何一个人。   另外选了个四面都未开窗的暗室,孙神医提着苗仙儿就将人扔了进去,然后向着林修言安排来的护卫道:“去找几只狗过来与她关到一起,门缝里都要泼上狗血,无论她在里头说什么,都不要开门,也不要和她说话!”   万物皆可下蛊,但有一物例外,唯有狗能避其害,苗仙儿养蛊多年,最怕的就是狗。   果不其然,孙神医话音将落,一副任人宰割模样的苗仙儿便睁开了眼,眸中闪过惧怕,厉声道:“高黎,你若是敢,老婆子我定与你不死不休!”   方才那只蛊,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母蛊。真正的母蛊还在沉睡,子蛊就在德妃身上,她知晓了那么多的秘密,不得不为自己留这么一手。   可高黎竟然敢将她和狗关到一起,她出不去,不能放蛊,无法继续喂养蛊虫,母蛊一醒,若被姓高的发现,这可就是断了自己的生路。   “我们之间早就已经是不死不休了。”孙神医冷声道:“你以为,我还会给你留下通风报信的机会吗!”   两人就这么对峙着,暗房内的气氛有些凝结,直到数十只狗被牵到了房内,苗仙儿才缩到了墙角,孙神医环视了一圈,确认没有遗漏之处,锁上房门让人泼了狗血之后,便大步离开。   风静了下来,夜空中盘踞着的黑云缓缓飘开,露出圆盘似的月。   清冷的光照将厅内坐着的三人照得面色凝重,时间过去越久,顾怀瑜就越加坐立难安,端着茶不停地喝着。   绿枝一直没有回来,她不得不怀疑宋时瑾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门口忽然落下一个黑影,快步踏入房内,低声在林修言耳边低言了几句,他面色一变,低声道:“加派人手,务必给我找到人!”   顾怀瑜正欲说话,心里忽然一悸,整颗心脏仿佛被一只手捏住,脸上的血色在一瞬间褪去,冷汗大点大点往下滴着。   孙神医吓了好大一跳,赶忙问道:“小鱼儿,你怎么了?”说罢就扯过她的手,探了探之后发现并未有中蛊的痕迹。   顾怀瑜沉沉吸了一口气,心里那股悚然越发强烈起来,连耳朵里都听到了咚咚的心跳声:“感觉有些不太好!”   “要不,你先去休息休息?”林修言道。   顾怀瑜摇头,声音有些低“我担心他出事了!”她直觉,这股不安与宋时瑾有关,他现在应该非常危险。   林修言目光落到唇色有些发白的顾怀瑜身上,想了许久还是缓缓道:“宋时瑾不在府中,我的人也与莫缨也失去了联系,连绿枝,也没有找到。”   顾怀瑜腾一下站了起来:“我要去找他!”   林修言一把拉住她:“你别冲动。”   “哥!”顾怀瑜看着林修言,神色非常认真:“我想去找他。”   林修言咬了咬牙,摇头:“你留在府中等着消息,我去找他。”并非他刻意拦着顾怀瑜不让她去,他只是担心,顾怀瑜并不会武功,若对方是连宋时瑾都没办法解决的人,她去了也只是白白送死而已。   顾怀瑜没有说话,紧紧抿着唇,指甲在手心上掐出深深的红印子,许久之后,她终于开口:“是我冲动了,我在府里等你们。”她不是怕死,而是怕自己去了成为拖累和负担。   孙神医眸光一沉,看了一眼外头被月光照的蒙蒙亮的天,时间已过这么久,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我们走吧。”   然而,两人还未踏出房门外,便看到一只熟悉的小鸟扑棱着翅膀向着顾怀瑜直直飞了过去,然后稳稳地落到了她的肩膀上,用脑袋在她的脸颊上顶了顶。   浑身漆黑,不足婴儿拳头大小,只一眼,顾怀瑜便认出,这是救下那些孩子当日,宋时瑾用来联系暗卫的那只小鸟。   可是,在它身上,顾怀瑜却闻到了一股血腥味,她几乎是颤抖着伸出掌心,摊在肩膀前,小鸟很有灵性,轻轻一跳便落了上去。   掌心处染上一抹殷红,那是还未凝结的血液,小鸟腹部完好没有受伤,那么这血就只能是从别处沾的了。   孙神医第一个跑了过来:“你主人呢?”与其漫无目的的找,不如将希望放在这个鸟身上。   小鸟歪了歪脑袋,用尖尖的喙啄了啄顾怀瑜的手心,没有其他反应。   “带我去找他!”孙神医看着小鸟道。   谁都知道这鸟听不懂人话,孙神医还是希望,这鸟能带他们找到人。可是,小鸟依旧是用喙轻轻啄了两下顾怀瑜的掌心,依旧没有飞走。   顾怀瑜心下一动,尝试着往门外走了两步,小鸟终于有了反应,扑闪着翅膀从她掌心飞起,盘旋两圈之后,向着东北方飞了过去。   “跟上它!”林修言说罢,就与孙神医齐齐冲了上去。   怪的是,没有飞两下,那只鸟又回来了,大有顾怀瑜不走它也不走的架势。   这鸟是宋时瑾养来专做通讯之用的,所能接受的命令也是直来直往,孙神医明白过来,这鸟约莫就是专程来找顾怀瑜的,当即蹲在了她身前,“上来,我背着你一起去。”   林修言叹了一口气,命人守好棠梨院后,看着顾怀瑜道:“还是我来吧,一会记得跟紧我。”   事急从权,顾怀瑜也顾不上许多,点头应下之后趴到林修言后背。   风声从耳旁呼啸而过,速度比宋时瑾带着她飞起的那两次快了许多,顾怀瑜却半点感觉不到害怕,夜色如同深渊吞噬着光线照不到的地方,或许也吞噬了宋时瑾。   小鸟的速度很快,黑色的身影在淡白的月光下几乎看不太清楚,带着他们一路向着人烟稀少之地飞去,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停在了一处密林之前。   顾怀瑜刚一落地,便闻到了一股子血腥味,很淡,若不是因为她对这味道太过敏感,或许不会察觉到。   “这边。”她低声道。   “等等。”孙神医忽然开口,从怀中将方才那只蛊虫拿了出来:“这东西你拿着。”   顾怀瑜愣怔一下,她不是炼蛊的人,也不懂驱动蛊虫的方法,苗仙儿吐母蛊的样子还在脑中,这让她头皮有些发麻。   孙神医又取出一支哨子,飞快说道:“若遇危险,就吹动哨子,除非必要,不要轻易动它。你记住,按住最后一个孔,吹出两长一短是攻击,按住中间那个孔,长吹一下,它会回来。”   顾怀瑜点了点头,将哨子与装有蛊虫的瓶子紧紧地捏到了手心。   地上铺了厚厚一层落叶,饶是脚步再轻,走在上头还是难免发出沙沙声响,树林越密血腥味就越浓厚,渐渐的几人身体两旁的树干上都出现了刀剑划过的痕迹。   一阵微风拂过,树冠上忽然闪下一个人影,泛着寒光的剑直奔头顶而来,顾怀瑜闻到血腥味的当下,一个错步往后退的瞬间,林修言已经将剑身踢到了旁边的地上。   借着反射过来的月光,那人滚了两圈在看清三人的容貌后,冷汗倏然间落了下来。   “老爷、少夫人,林公子!”   顾怀瑜听这声有些熟悉,再仔细一瞧。瞿轶浑身浴血,身上好些皮肉翻卷的刀伤,脸色已经有些发青,看起来非常凄惨。   “怎么回事?你家主子呢?还有绿枝呢?”   瞿轶晃了晃有些发晕的脑袋:“我带你们过去。”   林修言蹙了蹙眉之后,向着方才跟过来的护卫道:“将人召集过来,隐匿行踪,不要惹人注意。” 第107章   茂密的树冠将头顶的月遮了个严严实实,透不进一点光线,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只能听到几人踩在枯枝落叶上的响动。   密林中荆棘丛生,一脚踩上去,尖长的刺便会割破裙摆在腿上留下一条条血痕。   顾怀瑜目不视物,只能拉紧林修言的衣袖,深一脚浅一脚的往深处走,鸟儿就落在她的肩头,她能感觉到,自己离宋时瑾越来越近。   裙摆早已被腐叶和荆棘弄得又脏又破,黏在割破的腿上,她却无暇顾及,一直紧跟着几人的脚步,随着瞿轶七拐八绕,不知道走了多久,才看到远处有月光渗透过来。   对面是一片空地,后面接着陡峭的山壁,沿着山壁生长的草树足足一人高,可是一个人都没有。   瞿轶被人搀扶着,许是紧绷着的神经稍稍放松后,他的声音透着苍白与虚弱:“就在前头了……”   话音未落,只听前方树冠处发出簌簌几声响动,林修言和孙神医神色一凛,一前一后挡住了顾怀瑜。   凉风扫来,夹带着鲜血的味道,看不见的黑暗里蛰伏了好几个人,有杀气在弥漫。   电光火石间,瞿轶大喝一声:“别动手,是我!”   “呼”一声轻响,顾怀瑜眼前出现一团光亮,莫缨吹燃了火折子,在看到孙神医的时候,差点跪到了地上。   “谢天谢地,你们终于来了!”   孙神医贴在下巴上的假胡子已经掉了半截,他索性一把扯了下来,问道:“你主子呢?”   莫缨一边带着几人向着峭壁走去,一边语气愤然道:“我们中了埋伏,主子还在昏迷之中。”   林修言一愣,蹙眉道:“怎么回事?谁做的?”   宋时瑾武功远在这些暗卫之上,怎么会忽然陷入如此境地,还被困在这么隐秘的地方。   莫缨咬了咬牙,冷声道:“是蒋翰!”   孙神医和林修言齐齐色变,蒋翰乃是龙鳞卫之一,直接听命于皇帝,除了他没有人可以调动。   这也是莫缨几人在宋时瑾昏迷后不敢带着人回府,藏身至此的原因。   顾怀瑜却是在原地愣怔了片刻,蒋翰这个名字,她隐约有些记忆。   上一世二皇子继位之后,论功封赏,蒋翰的功勋排在了林修睿之上,林修睿心中不忿,在一次醉酒之后曾与林湘抱怨过,被藏在假山后的她听了个正着。   如果蒋翰是二皇子的人,宋时瑾不可能不知道,又怎么可能中了他的埋伏了呢?   “他伤的重吗?”顾怀瑜担忧地问道。   莫缨面色有些奇怪,低声道:“没有受伤,可就是怎么都醒不来。”   说着,莫缨拨开了山崖下的灌木丛,露出藏在后头的山洞。   洞口漆黑一片,很是狭窄,堪堪只能容两个人并行,头顶悬着的钟乳石如同尖利的刺,几乎就要碰到头皮。   尽头处燃着一团篝火,将并不算太大的洞内照得透亮,宋时瑾就那么躺在草垛上,身边有几个侍卫守着,依旧是昏迷着,面色被火光染成了金色,额上冷汗涔涔,没有一丝醒来的迹象。   “宋时瑾。”顾怀瑜忍不住唤了一声,心跳紧到几乎不能呼吸。   孙神医大步踏了过去,蹲在他身侧细细检查了一番。   “师傅,他怎么样?”顾怀瑜攥紧了他的手,冰冷的可怕。   “脉象正常,没有伤……”孙神医沉默半晌,忽然转头看着莫缨:“他是怎么昏迷过去的?从你们出府开始,一字不漏的告诉我。”   莫缨目光沉了沉,极速道:“绿枝将消息传来后,主子察觉到王府的事情可能有变,带着我们赶了过去,行至半途遇到了蒋翰。   他说皇上命主子连夜进宫一趟,那时天色已晚,皇上从来没有在这个时候下过命令,心知有异,主子应下来之后,却对着我们做了个戒备的手势,蒋翰就是在这个时候动的手,他撒了一把药粉之后便放了信号出去,我们正要出手,主子忽然吐出一口黑血,然后晕了过去……”   孙神医抬手,打断莫缨的话:“药粉?什么味道的?”   莫缨想了想:“白色的粉末,很香,却不是女人的那种脂粉香,我说不出来。但是我们闻了后都没有事,就只有主子一人吐了黑血。”   “黑血……药粉……”孙神医指尖在宋时瑾唇角抹了一下,不知想到了什么,赶忙往前走了一步,伸手拉开了他的下眼睑,两个眼球下方都有一条黑线。   “小鱼儿,把那个瓶子拿给莫缨闻闻。”   “是这个味道吗?”   莫缨隔着瓶塞嗅了嗅,想了一会,又嗅了一下才点头:“有些像,又不怎么像。”   孙神医脸色一变,有了定论,当即怒声道:“他不是受伤,也不是中毒,而是,中了蛊!”   顾怀瑜心里一惊:“中蛊?”   “不可能。”莫缨道:“没有人能在主子眼皮子底下动手。”他每天都跟着宋时瑾,府里的人也都是他亲自挑选的,旁人根本不可能有机会下手的。   “这蛊应该是在他很小的时候就下了,只是一直沉睡在体内,若不是它苏醒,没有人能检查的出来。”孙神医缓缓道:“当年我曾经与苗仙儿交过手,是在宫里……”如此说来,这蛊应该是在他极小的时候就下到了身上。   顾怀瑜默了一阵,道:“您可以解吗?”   孙神医看着顾怀瑜,面色极其凝重:“这些年我四处游走,为的就是找到办法,对付这东西。现在我还不确定他身上是哪一种,还得先观察一下,再做定夺。”   顾怀瑜看了一眼可以说是恶劣的环境,“我们得先带他回去。”   莫缨有些踌躇:“可是,蒋翰……”他不敢确定,刺杀宋时瑾是不是皇上的主意,若是,无论去到哪里,宋时瑾都是危险。   “他是二皇子的人。”顾怀瑜缓缓道。   洞内一阵沉默。   “您怎么知道?”有人忽然开口问道。   顾怀瑜想也不想,指了指宋时瑾:“他告诉我的。”   又是一阵沉默,林修言忽然开口:“有人来了,人数还不少,这里不能待了!”   莫缨忽然趴到了地上,侧耳聆听片刻后,低声道:“西南方向,至少三十个人,武功还不低。”   顾怀瑜紧紧皱起了眉头,攥紧宋时瑾的手已经沁出了汗水。   眼下这种状况,无论是谁安排蒋翰来的,都必须走了,若是被人堵在了山洞中,才是真的等死了。   两三下灭掉了火堆,莫缨背起了宋时瑾,一行人在黑暗中走的飞快。出了山洞后,向着反方向离开,就在此时,顾怀瑜听到身后有响动,侧头看了一眼,月色下,几道黑影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快速奔了过来。   “当心!”   一阵寒风从背后袭来,带着令人胆寒的杀气向着莫缨就砍了过去,好在下一瞬间,林修言带来的护卫已经冲了过来挡住了刀刃。   林间藏匿起来的人也冲了出来,拦住了那三十个黑衣人。   那伙人似乎没有想到这里还会有另一队人,招招致人死命,没过上两招,地上已经躺了七八具尸体。   黑衣人见状,突然合手吹了一个口哨,自密林之外,又涌出了许多黑衣人,夜色成了最好的掩护,他们同样蛰伏在黑夜里。   两方兵刃相交,剑影泛着寒光砍杀,对方人数实在是太多,渐渐的这边的护卫已经出现劣势。   林修言将顾怀瑜安置到了一旁后,手一扬起,袖箭飞出后在夜空炸开了一朵红色的花。   可是这里太偏了,要等援兵赶到,或许已经迟了,很显然黑衣人也想到了这一点,加快了手上的动作,血腥味浓的胜过了夜色。   莫缨背着宋时瑾,身上已经连中了几刀,还是尽量保持着后退的姿势,护好宋时瑾,一阵凉风带着腥气扑来,寒光闪过的瞬间,顾怀瑜察觉到了不对劲,想不也想向着二人扑了过去,挡在莫缨后背,宋时瑾身前。   “叮”一声刺耳的金鸣,顾怀瑜鼻尖甚至能闻到铁器击打出的焦臭味,下一刻,便看见眼前的长刀断成了两半,然后,那刺客整个人僵住,似慢动作般,整颗头颅缓缓落到了地上,露出身后援兵的模样。   “顾小姐。”那人招呼了一声过后,带着人绕过他们,加入了前方的战局。   顾怀瑜从惊吓中回神,她可以肯定自己没有见过此人,也不知道是谁安排过来的。   有了这一队神秘人的加入,彻底扭转了局势,他们人非常之多,多过了蒋翰带来的刺客,杀意与血腥味浓到了极致。   顾怀瑜浑身冰凉,只能抬手拉住宋时瑾同样的冰凉的手,心里才平稳一些。   时间过去了好久好久,久到血液都要冻住,兵器相击的声音才渐渐小了下去,直到将黑衣人斩杀殆尽。   蒋翰见势不好,转身便想要逃,两柄长剑自身后追了上去,齐齐钉在了他的膝窝处,将他的双腿自膝盖砍断。   “留下活口!”那人对着身后的护卫道。   林修言依旧不敢掉以轻心,取回尚还滴着鲜血的长剑,问道:“你们是谁?”   领头的那人笑了笑,却是看向孙神医:“少爷恕罪,属下来晚了。”   孙神医心里一紧,赶忙偏开视线:“你认错了。”   顾怀瑜忽然就松了一口气,这些人,是高正远派来的! 第108章   御史府中灯火通明,大门和围墙外三步一岗,所有护卫都被召集了过来,里三层外三层将整个院子围成了铁桶一般,不论明处和暗中每个人长剑皆已出鞘,打起了万分精神,即便是一只鸟从上空飞过,也会被击杀下来。   带宋时瑾回府,做出如此安排,是顾怀瑜左思右想后做出的决定。这里全都是他的人,没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安全的了。   再则,蒋翰既然只敢在暗中动手,那便说明这件事有人不想让它摆到明面上来。   她就偏要反其道而行,通报宋时瑾受伤的人已经候在了宫门口,只待卯时一到,宫门一开,上报的同时市井之中安插出去的人也会将此事大肆宣扬出去。   还有一点,这件事是皇帝做的可能性很小,若是他下的命令,不会只派蒋翰一个人来,方才那些黑衣人虽然训练有素,武功颇高,但能被高正远的人斩杀殆尽,这不是龙鳞卫齐齐出动应有的水准。   倘若真是皇帝做的,无罪赐死重臣,会惹朝堂动荡民心大乱,至少在宋时瑾醒来之前,他不会再动手。反之,龙鳞卫出现叛徒,他定会派人彻查,打乱幕后指使的计划。   但为了以防万一,他们还是做了两手安排,府中的下人几乎都调动进了宋时瑾的院子,备水、熬药、进进出出忙得不可开交。   事实上,他们并未将宋时瑾安置在里头,而是将人安排在了别处。   林修言在处理好蒋翰之后,方一进院子,就见浑身是伤的莫缨和瞿轶一行人齐刷刷的跪在碎石之上,孟青脚下放着个药箱,想要替几人上药,却被阻止。   “下去治伤!”他道。   莫缨和几人齐齐低下头:“主子昏迷不醒,是我等失职,我们在这里等着主子醒来。”   林修言低头看着几人,身上少说有十余处伤口,割破的衣料黏在皮肉上,有的还在汩汩往外冒着鲜血,不忍道:“不想要命了,先去包扎。”   “主子不醒,我们不走!”瞿轶坚持。方才是他断后,身上的伤也是最重。   林修言蹙了蹙眉:“你们就打算这么跪着?”   几人齐声道:“是!”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顾怀瑜看着院内黑压压的人影,沉声说道:“现下局势不明,宋时瑾何时能醒尚且未知,我不希望再有险况发生时,你们几个却连刀都拿不起来。”   莫缨咬了咬牙,摇头摒去脑中一阵晕眩:“少夫人……”   顾怀瑜叹了口气:“你们既然叫我一声少夫人,那么现在,我的命令就是宋时瑾的命令,我知道你们自责,但这件事并不能怪你们,若是有心,待伤好之后……尽全力,替你们主子报仇!现在,去治伤。”   莫缨深深吸了一口气:“属下领命。”   “还有一事……”顾怀瑜问道:“有没有谁见过绿枝。”   瞿轶被人搀扶了起来,脚步一晃之后,着急问道:“她没有回去吗?蒋翰动手之后,我叫她赶紧回去报信找林公子的……”   顾怀瑜心里咯噔一声,“没有。”   林修言面色微变,心里知道只怕是凶多吉少,还是迅速道:“我派人沿路去寻。”   人还未走,便见方才那人跨着长刀而来,他扬声道:“不必去寻,大人已经将她安置在了府中疗伤,稍后便会将人送回来。”   顾怀瑜松了一口气,“多谢!”   那人却道:“大人说了,一家人不必见外,他还得感谢那丫头,这里有我们一起守着,县主不必忧心。”   顾怀瑜点了点头,不论最终孙神医与宋时瑾认不认回高家,这个情,总之是欠下了。   回了房间,孙神医还蹲在榻前仔细地研究着宋时瑾身上的蛊,宋时瑾一动也不动,整个人苍白到不带一丝血色,甚至在孙神医抬起他的手时,他的指尖也不会垂落。   “师傅,有结果了吗?”顾怀瑜心里有些泛酸,说话的时候眼眶疼的厉害。   孙神医转过头,面色没有丝毫放松:“只是有所猜测,还不能确定……”   言罢他想到什么,忽然抬脚去了门外:“林公子,托你一件事,去把陈渊叫过来!”   林修言还未说话,高府的那人就道:“少爷,您吩咐我就成了。”   孙神医长叹一声:“你们怎么还不走,都说了你认错了!”   那人指了指耳垂,“七岁那年,您为了救我,耳朵被狗牙划出一道豁口,就在痣旁,到死我也不会认错!”   现在也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孙神医不再坚持,转身迈步回了房间,头也不回道:“速去速回。”   那人松了一口气,面上扬起大大的笑容:“属下领命。”   陈渊被带到的时候,身上的衣服都还未整理妥当,他睡得正熟,听到门口一阵响动,刚一醒就见四五个人立在房间内,只说宋大人出了事,要他去瞧一瞧。   陈渊简直摸不着头脑,他与宋时瑾交际不多,再说,宋时瑾身居要职身边随便一个护卫提出来都能碾压自己,出了事,找自己干什么?然而还未等他问出口,那人直接将他拉到了背上,一路背到了御史府。   孙神医已经扎破宋时瑾的手,取了一滴鲜血出来放到碗中,加了药粉之后细细看着,见他过来,招了招手:“鸳鸳,你过来看看。”   陈渊脸色一黑,再一瞧孙神医的脸,无奈道:“师傅,你怎么在这里?”   “这是你师兄!”孙神医依旧看着碗:“我一会再与你解释,你先过来瞧瞧。”   陈渊只能凑了过去,“宋大人这是怎么了?”对于鸳鸳这个称呼,陈渊很是无奈,他也没想到传说中的师兄竟然是宋时瑾,一想到他的小名,陈渊心里又平衡了些。   孙神医一边研究着,一边将事情笼统讲述了一遍,“我怀疑这东西是噬魂,但还不能肯定,叫你来,是需要你在一旁协助。”   陈渊面色一变,惊诧道:“噬魂!这东西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时候,顾怀瑜正坐在榻旁擦着宋时瑾额上沁出的冷汗,他身体越来越凉,汗却越流越多,听到二人所说,忽然抬头问道:“什么是噬魂?”   陈渊解释道:“是一种蛊,我与师傅游历苗疆之时,曾经听闻过。一般这种蛊是下在襁褓婴儿身上,蛊虫若是不醒,中蛊者与常人无二,但随着他年龄的长大,沉睡中的蛊虫也在不停吸收养分,中蛊者身体越强,武功越高,蛊的威力就越大。   待蛊虫苏醒那日,人就会陷入昏睡,他意识还是清醒,五官还有感知,体内如同烈火在烧灼,身体却是冰凉,整个人会渐渐僵硬,皮肤如同石化一般,吃不进任何东西。到最后,内脏被烧为灰烬,蛊虫便会破体而出,回到下蛊之人那里,只留下石头一般的躯壳。”   顾怀瑜越听越是心惊,忍不住伸手握住宋时瑾的手,却发现,他的手指已经僵硬任凭她如何用力,都不曾弯曲一下。   “师傅,您来看看!”顾怀瑜声音有些颤抖,他流了那么多汗,一定很痛。   孙神医一触,心里揪成了一团:“不用试验了,就是噬魂。”按道理,身体的僵硬应该会在三日后出现,可是他忘了,宋时瑾携蛊十余年,武功也比常人高出许多,照此速度,宋时瑾最多还有七日可活。   顾怀瑜低声问道:“这蛊怎么解!”   陈渊摇了摇头:“无解……”   “不会的……”顾怀瑜死死捏住宋时瑾的手,“一定还有办法的……他不会有事的!”   林修言心里说不出是何滋味,声音有些沙哑:“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满室寂静,似乎连空气都开始凝结,每呼吸一口,凝固的空气就似巨石压在人心上,一点一点增加着重量,直到人喘不过气。   顾怀瑜一瞬不瞬看着宋时瑾,房梁上那只鸟儿又来了,它落到宋时瑾心口,又跳到顾怀瑜肩上,不时歪着头,一双带着灵气的眼睛左右瞧着。   林修言转头见孙神医跌坐在椅子上,眼中情绪复杂,但不是绝望,不知道在想什么,忽然拱手道:“神医,你有办法的是不是?”   孙神医回过神,“只有一成把握!”或者说不到一成,这也是孙神医不敢冒险去做的原因。   顾怀瑜猛地抬头,“什么办法?”   “以毒攻毒。”孙神医沉声道。   顾怀瑜一怔,不由问道:“怎么做?”   “还记得苗仙儿那只母蛊是怎么死的吗?”孙神医缓缓道:“关窍便在它身上。”   林修言看了一眼顾怀瑜取出的玉瓶,心里有些不太好的感觉。   “这瓶子是我游历南疆之时,偶然间救了一个草鬼婆得到的,蛊之一术只有女子能学,她见我对蛊颇感兴趣,便送了我这东西,一般蛊虫吃了它过后,身上会发出香味引诱其他蛊虫过来,然后这只蛊虫便会吞噬掉其他蛊,吸食它们身上的精血,壮大自身……”   “您的意思是,放这个蛊出来,将宋时瑾身上的蛊诱出体外再杀掉?”林修言问道。   孙神医摇头:“没有那么简单,这蛊在宋时瑾身上养了多年,可以说是与他的命连到了一起,稍有不慎,蛊死既他死。”   陈渊皱眉,“师傅,您是打算换人养蛊?”   孙神医缓缓点头:“只有这个办法。”   “什么意思?”林修言道。   “找人吞下诱蛊,逼出自己心血,喂养一日之后,连接二人血脉,将他身上的蛊渡到自己身上。”孙神医斟酌着道:“诱蛊与噬魂蛊虫会在身体里互相钳制,达到平衡,两相争斗下,蛊虫会消耗掉自身与宿主的联系,届时再将诱蛊导出……”   顾怀瑜想也不想,“我来!将蛊渡到我身上。”   “不,放到我身上。”话音刚落,林修言就道。   二人对视一眼,都不太赞同对方。   僵持不下之际,门口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反正我也活不了几年,放到我身上。”   众人回头,是高正远。   孙神医目光有些闪躲,闭了闭眼道:“你们都不行,除了她。”他看着顾怀瑜。   “为什么?”高正远问。   陈渊解释道:“林公子有内力,会打破这种平衡,而且,男子属阳,体内并不适合养蛊,放到你们身上,会出现不可估量的变数。”   “还有一点,蛊虫离体后在消耗掉与宿主的联系前,养蛊之人与宋时瑾是命运共同体,既其中任何一方殒命,另一人也不能独活。”   顾怀瑜目光坚定,“不用争了,放到我身上。”   “你想清楚了?”孙神医道:“这事我没有万全的把握,很有可能你引蛊入体,两个人都会死。”   顾怀瑜笑了笑,坐到了宋时瑾身旁,抬手触摸他的脸,“他比我的命还重要,如果没有他,我这条命不要了又何妨。” 第109章   林修言本欲出言阻止,但在看清她眼中的决绝与情意之后,张了张嘴,一言不发紧紧捏着拳头退到了一旁。   一边是他的妹妹,一边是他的救命恩人和生死至交,他无法开口,也不能开口。   孙神医和高正远皆没有说话,只是怔怔地看着顾怀瑜,恍惚间似乎在她身上看到了故人的影子,当年,也曾有一人,目光如此坚定,敢于抛弃一切,只是他们没有她那般勇敢……   高正远鼻子有些发酸,抖了抖衣袖之后,对着顾怀瑜弯下了腰,郑重道:“多谢,今日之恩,我高正远无以为报……”   顾怀瑜避开一礼,赶忙将人扶起。   孙神医叹息一声后,缓缓道:“蛊从一旦入体,至少半个时辰之中你会生不如死,且再无反悔的机会,你想好了吗?”   顾怀瑜面不改色,坚定道:“他是我未来的夫君,也是我此生最为珍视的人,不论生死也好,痛苦也罢,既已认定,我便不悔。”死又如何,正如他所说,若无彼此,这人生不要也罢。   孙神医目光闪了闪,眼神已与以往不同,对顾怀瑜多了一种打从心里的疼惜。   半晌之后,他转身看着陈渊,沉声道:“陈渊备针,待小鱼儿服下蛊虫之后,封掉她身上经脉窍门,入针一寸二,不可多少一分,成与不成,只有这一次机会。”   陈渊正了正神色,郑重地点头,然后将随身带着的银针取出,展开备到一旁。他没有体会过情爱,不懂这种为了彼此可以付出生命的感觉,但这不妨碍,他的感动与怆然。   莫缨几人在包扎好伤口之后,第一时间便赶到了院子里,几乎将几人的对话听了个全,这会正护在门口。   银针、蛊虫、药粉都已就绪,孙神医面色凝重,看着顾怀瑜:“准备好了吗?”   顾怀瑜席地而坐,手中捏着玉瓶,点了点头。   然后在所有人的注目之下,拔下了瓶塞,吸收了苗仙儿那只母蛊的精血之后,这只蛊虫身上香味更甚,周身颜色已然变成了淡金色。   孙神医和陈渊对视了一眼,指尖已经夹着银针,看着蛊虫划开顾怀瑜的手心钻进皮肉之后,齐齐动作,顺着蛊虫爬动的方向封住血脉,下手极快且稳,将蛊虫往心脉处逼去。   蛊一入体,顾怀瑜就只觉浑身的鲜血似乎都开始倒流,她能感觉到蛊虫所过之处,经脉皮肉传来撕裂般的痛苦,仿佛有一把刀子,嵌进经脉之中,沿着血流的方向,一寸一寸割破她的全身。   这种痛苦,比上辈子砍掉四肢之时还要难熬。她好几次情绪都要面临崩溃,但一想到宋时瑾上辈子万箭穿心之痛,又生生将理智拉了回来。   蛊虫入体的刹那,门口护着的人齐齐单膝跪了下去,在此刻,少夫人已经不仅仅只是称呼而已。   顾怀瑜脸色越来越苍白,痛出的冷汗已经将鬓发染湿,大滴大滴的往下流,可她依旧紧紧咬着牙关,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   整个院子里安静的落针可闻,林修言早已经偏过头,他怕自己忍不住出手打断。   时间在这种压抑且痛苦的气氛中被拉的很长,长到人都要成了雕塑一般,顾怀瑜才噗的一声,喷出了一口殷红的血,摇晃两下之后,直直往后倒去。   听到动静的林修言第一时间从椅子上起身,动作快到不可思议,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之时,一把接住了顾怀瑜,她身上烫的厉害,手心里全是自己掐出的血印子。   “她怎么样?”林修言颤声问道。   孙神医取下她身上的银针,刺进皮肉的那截已经成了黑色。   “她没事,将熬好的药喂给她喝下,约莫半个时辰后就会醒来。”   众人闻言,刚松了一口气,便听孙神医又道:“不过这只是成功了一半,明晚此时,渡蛊上身才是关键……”他没有把握能成功,稍有差池,两人都会殒命。   高正远看了他一眼,缓缓道:“没事的,一定没事的……”   喂下了一碗药之后,顾怀瑜身上的热度已经慢慢降了下去,有丫鬟在一旁替她擦拭着额上渗出的汗珠。   直到天边泛起了鱼肚白,她还是没有醒来,屋子也一直没有人说话,气氛显得异常凝重。   而这时候,昭华殿内的德妃带着满头大汗忽然从梦魇中惊醒,她捂了捂剧痛的心口,那里似乎有东西在啃噬着她的心脏,疼得她说不出话。   静秋姑姑听到响动,立马撩帘而入,见德妃面色已然胀成了猪肝色,紧张道:“娘娘,可是又不舒服了?”   德妃重重吸了半口气,心口疼得更厉害了些,一边捏着衣襟,一边指了指枕头。   静秋姑姑立即上前,从枕头下掏出一个瓷瓶,抖落两粒朱砂色的药丸递到了德妃跟前,又小心翼翼地送上一碗红彤彤的东西。   德妃咬碎药丸,吞服了一口碗中的东西,重重的腥味从喉咙一路滑至胃部,使得她不停打着干呕。   静秋姑姑低声道:“娘娘,血就只剩下这一碗了……要不要……”   德妃屏住气息,好容易才压下去那股子反胃,冷声道:“苗仙儿回来没有?”   静秋姑姑摇了摇头:“尚未回来。”   正在这时,门口匆匆跑进来一个丫鬟,看到德妃鲜红的唇角之后,愣了一下,恭敬地递上一封密信:“娘娘,大将军刚刚传来的消息。”   德妃展信,一目十行迅速看了一遍之后,猛地攥紧了信纸,然后踉跄着下床,将皱巴巴的纸条放到烛火上烧掉。   消息很多,但最让她心惊的是,宋时瑾身负重伤回了御史府府,蒋翰与近百精卫不知所踪。   她不敢相信,这样都没能一举杀了宋时瑾!   也担心,是有人插手进了这件事!   “当~当~当~”上朝的钟声被敲响,惊得德妃浑身一震,心里刚压制下去的那股疼痛又翻了起来。   “娘娘!”意识消失之前,她听到静秋姑姑焦急的声音。   然后,嘴里被灌了满嘴的鲜血……   与此同时,昏迷了一个时辰之久的顾怀瑜忽然睁开了眼睛,浑身那股刀刮般的疼已经消失不见,她动了动手脚,没有发现一丝异样。   林修言呼地长舒了一口气,匆忙行至榻前,关切道:“感觉怎么样?”   顾怀瑜起身,站了起来:“没什么异常的感觉。”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林修言见她面色有些憔悴,不太放心。   顾怀瑜摇了摇头:“没有。”说也奇怪,她现在不止没有感觉到疼,还觉得感官都灵敏了许多,浑身轻飘飘的,说不出的轻松。   “醒来就好,醒来就好。”高正远叹道。   林修言看了一眼已经被朝阳染红的天,沉声道:“我们必须马上赶回去,天要亮了。”   顾怀瑜点了点头,张氏还未下葬,女儿却一夜未归,这事若是被人知道,不知道会被有心人传成什么样子。况且,还有张仪琳和苗仙儿没有解决。   但是,她又着实放心不下宋时瑾。   孙神医看出了她眼中的顾虑,沉声道:“你先回去,这里有我和陈渊守着,不会让他有事,反正蛊得在你身上养一天,今天之内,我们什么都不能做。”   顾怀瑜思忖片刻,“好,若是有事,第一时间通知我。”   “等等。”高正远忽然出声,吩咐道:“易青,你随顾小姐回去,在暗中保护好她。”   易青便是领头的那个护卫,他拱了拱手,道:“是,老爷。”   棠梨院内,红玉似雕塑般立在门口,守了一整夜。顾怀瑜一夜未归,她担心的同时又要确保不能放任何一个人进院子,神经紧绷到了极致。   天色已经开始亮了起来,沉睡了一夜的王府,也渐渐有人活动了。   马上要去灵堂前候着,但人还没回来,红玉正是焦急不已,便听身后房间内传来几声轻微的响动,心中一凛,赶忙转身推开了房门。   绿枝躺在软塌上,面色有些苍白,人尚在昏迷之中,身上的衣服已经换了一身,但还是有斑斑血迹渗出。   顾怀瑜应当是没有大碍,只是面色有些憔悴,旁边还站着几个她没见过的人,见她进来忽地将长剑出了鞘。   “这是我的丫鬟。”顾怀瑜道。   易青抬手,身后的人收剑,他恭敬道:“那我等便先行退下了。”   顾怀瑜点头,易青几人飞身闪出窗外,不见了人影。   “小姐,您终于回来了!”红玉眨了眨酸涩的眼睛,低声问道:“绿枝怎么了?”   顾怀瑜看了一眼双目赤红的红玉,拍了拍她的肩膀:“昨夜辛苦你了,绿枝受伤了,去寻两个可靠的丫鬟过来照顾着,咱们还得去前院。”   红玉看了一眼绿枝,心知现在不是问问题的时候,颔首退了出去。   刚将人安排进房内,便见院门外跑来一个面色惊恐的丫鬟。   “这么着急忙慌做什么?”红玉皱眉道。   丫鬟颤着牙关,扬声道:“红玉姐姐,老夫人叫县主速去灵堂那边,王妃……王妃……”   顾怀瑜自房内缓步而出,问道:“王妃怎么了?”   丫鬟咽了咽口水,紧张道:“王妃忽然睁了眼,还流了血泪!”   “睁了眼?”顾怀瑜目光闪了闪:“怎么回事?”   丫鬟一边领着人往外走,一边将事情经过讲了一遍。   稍早的时候,守灵的下人去给棺材下的那盏长明灯添油之时,忽然觉得自己像被人死死地盯着,林湘院中闹鬼的事不是秘密,他有些害怕,壮着胆子往棺材内看了一眼。   这一瞧,几乎就被吓破了胆子。   张氏本就形销骨立,穿着寿衣化着有些恐怖的妆,死后有些凹进去的眼睛,昨日还紧紧的闭着,这会却睁的老大,眼球鼓出眼眶外,浑浊的双瞳看着灵堂的顶棚。   然后,他听到了“噗”一声,似乎是谁放了个屁,紧接着从棺材内就传出了臭味。 第110章   灵堂内已经哭声一片,其中以张氏娘家兄嫂的声音最为尖利。   虽然从李氏带着张仪琳闹上门,几乎与张氏撕破脸皮后,老夫人便下了令不许其娘家人登门,但张氏一死,哪有烂着娘家人不让人来的道理。且老夫人也不想让本就处于风间浪口的王府再增谈资,所以今日一早,他们赶来也并未受到阻拦。   顾怀瑜到的时候,李氏正扒拉着棺材板哭的撕心裂肺,双颊憋得通红,也未见一滴眼泪。而张氏的哥哥张世财,则阴沉着一张脸,不时用袖子掩着眼角。   自张氏诡异地睁眼之后,所有人都不太敢靠近棺木,所以大多聚集在门口面带惊悚地看着。   顾怀瑜向几人行了一礼,看向老夫人:“孙女来晚了。”   老夫人依旧身着素衣,头上只簪着银饰,看了一眼面容憔悴的顾怀瑜,叹道:“先去拜拜你母亲吧。”顾怀瑜不想叫张氏,老夫人尚能体谅一二,但她这忽然睁眼,大有死不瞑目的感觉,加上昨夜闹鬼一说,不禁让人猜测,是不是张氏咽不下这口气。   李氏尖锐的哭声一顿,忽然转头看向顾怀瑜,怒视了她一眼后,扯着哭腔喊道:“我的妹妹啊~害死你的人来了,你好好看着~可不能放她好过~”   老夫人面色一沉,厉声道:“你若是不想好好吊唁,滚回你张家去,在这里胡说八道什么!”   张氏依旧扒着棺材,加大了嗓门:“老夫人,你荣昌王府权大势大,我们张家惹不起,但是我们就这么一个妹妹,她如今含冤而死,还不许我哭哭丧,宣泄一下委屈吗?”   一顶仗势欺人的帽子先扣了下来,便是林修睿也皱了皱眉。   “舅母,这话你可不能乱说。母亲身体自一个月前就不大好了,连大夫也束手无策……”   李氏指着林修睿,打断他的话,“你别被她欺骗了,她是你的妹妹,这里躺着的还是你娘,现下你不想着替你娘鸣冤,反而帮着这个凶手说话!”   张世财也道:“你还有没有良心!”   顾怀瑜面无表情看着李氏与她身后的张世财,在串联起昨夜府中发生的一切之后,她就猜测到有人会在今天或者下葬当日生事,万没有想到,幕后的人会找这么蠢的两个人来。   老夫人见她越说越不像话,气得接连吸了两口气后,厉声道:“把她给我拖下去。”   “祖母。”顾怀瑜开口:“让她说,我倒要听听看,她还要说出什么来,孙女可不想白白背了这个污名。”   老夫人蹙了蹙眉,思忖片刻后,忍了下去。   李氏不小心瞄了一眼棺木内的张氏,赶忙扯开视线,看着顾怀瑜冷哼了一声:“我妹妹一走,府中就开始闹鬼,今日又忽然睁眼流血泪,这不是含冤而亡是什么?”   “府中闹鬼?”顾怀瑜淡声道:“我怎么不知道闹鬼?”   李氏一噎,冷笑道:“你当然不知道,找的又不是你。也是,你害死我妹妹,连一声娘也不叫,她不想见你,也是理所当然。”她一口一个妹妹,不知道的还以为二人感情又多好。   红玉冷眼看着李氏,忍不住道:“张夫人,我家小姐是皇上亲封的县主,按理,你见着是要下跪行礼的,若再这般胡说八道,您知道后果的。”   林修睿扫了一眼红玉,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李氏浑身一紧,硬着头皮道:“我还是她舅母呢。原来妹妹曾与我说过,认回的女儿与自己不亲,对她不敬,我还不信,原来真是这般。”   林修睿心中憋了一口气,不耐烦到了极点,这李氏胡扯八扯,这么半天了还找不到重点,索性摆出不悦的神情,道:“舅母,你说我母亲是三妹害死的,可有证据?”   此言一出,顾怀瑜心中便明了了一些,若有所思看了林修睿一眼。   林修睿虽是看着李氏,但能察觉到顾怀瑜投来的目光,心中复杂不已。   原本顾怀瑜成了县主,又与宋时瑾赐了婚,对他而言是可以借着他们二人的势,从新走进权力中心的好机会,但不知为何,二皇子却忽然改了主意。   几天前还一心想要拉拢宋时瑾,昨夜却忽然传来消息,要利用张氏的死,将顾怀瑜打落尘埃,原本他以为二皇子只是想要替卫清妍出一口恶气,但收到的消息并非如此,就连宋时瑾那边,也有人动了手。   虽然对于二皇子要动自己母亲的尸体这事他心有不满,但也知道,卫峥此举,不是商议而是命令,若是他不应,下一个死的就是自己,为了整个王府的荣耀之路,他只能对不起自己母亲,点头应了下来。   李氏被林修言说得一愣,证据?什么证据?那人只是让她今日来演一场戏,便会想办法放张译成出来,怎的还要她自己找证据?她要有那本事,在张译成被顾怀瑜栽赃进牢房之后,自己就弄死顾怀瑜了,哪还等得到现在。   一直站在角落的妙言正欲说话,便听顾怀瑜道:“她没有证据,我这里倒是有一份。”   老夫人紧蹙的眉头渐渐皱出了川字,沉声问道:“什么证据?”   顾怀瑜对着外头道:“把人给我带进来。”   没过上一会,便见几人押着五花大绑的赵全与张仪琳快步而来。   见此情景,李氏整个人呆若木鸡,愣在了棺材旁,张世财咽了咽口水道:“顾怀瑜,你凭什么捆了我女儿。”   顾怀瑜看也不看张世财一眼,向着红玉伸手,接过她递来的供状,冷声道:“昨个深夜,棠梨院偏房忽然起火,我院子里的护卫将鬼鬼祟祟的赵全抓了个正着,经过审问,火是我那表姐命他来放的……”   李氏闻言,猛地跳了起来,指着顾怀瑜破口大骂道:“你这个毒妇!害死自己母亲,现在又栽赃自己表姐,简直是个丧门星,克夫克子不得好死!”李氏素来泼妇,骂遍市井无敌手,嗓音又尖锐,聒噪得像一只刚下了蛋的鸡。   顾怀瑜面色一冷,厉声道:“掌嘴!”   话音一落,自灵堂外闪身进来一人,扯着李氏就扇了上去,堪堪两个巴掌,牙就落了一半。   张全财暴跳如雷,“你给我住手,住手。”   话还未说完,便见他腿间一弯,向着众人就跪了下去,下一刻,脖间就抵上了一把剑。   林修睿看着出手极快且从未见过的两个护卫,心里渐渐沉了下去,在他还纠结在与林湘的恩怨情仇中时,顾怀瑜背后的势力,已经如此之大了。   李氏的脸肿成了两倍之大,被打的说不出话之后,顾怀瑜才挥手叫停,一息时间,那两个护卫又闪了出去。   “是我替你说,还是你自己交代?”顾怀瑜看着张仪琳,缓缓道。   一夜无事,张仪琳已经没有昨晚那么害怕,她躲开顾怀瑜的视线,梗着脖子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也不知道为何昨夜我睡的好好的,你要派人来抓我。”   顾怀瑜冷冷一笑,转而道:“按照律法,戮尸弃骨,处以极刑,亵渎尸体,乃不道重罪,按斗杀罪减二等徒三年,若是尊亲属,则处以绞刑。你可想清楚了?”   张仪琳面色一变,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还是道:“我没有,你胡说八道!”   “是吗?”顾怀瑜淡淡道:“红玉,将东西端上来。”   林修睿蹙了蹙眉,见顾怀瑜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心知今日之事,只怕有人是要惹火烧身了。   沾着血的碗,床罩似的白布,质地粗糙的假发,带着桐油的鱼线,一样一样被人端了上来,最后看到巧心被堵着嘴带上来时,张仪琳的双腿开始发抖,几乎就要跪了下去。   如此表现,众人还有什么不明白,只是有些疑惑,还想要人解开。   老夫人习惯性捻了捻指尖,发现佛珠不在,抓紧了椅子扶手,问道:“这些是何物?”   这时候,听到风声的林湘也被人扶到了灵堂来,小产过后虽是不能见风,可她实在无法等下去,她迫切的想要人告诉她,这世间并没有鬼的存在。   “这些是绿枝昨晚从浮香院外找到的。”顾怀瑜道:“另一份,是巧心正在埋的。”   张仪琳努力镇定下来,道:“那又能说明什么?昨晚闹鬼的时候,我也在房间里,怎么可能是我做的。”   顾怀瑜缓缓道:“所谓闹鬼,本就是无稽之谈,整个事情想通了其实很简单。”   老夫人问道:“那我们见到的,听到的又是怎么发生的?”   林湘难得没有出言挤兑顾怀瑜,而是默默在一旁听着。   “昨晚我一踏进浮香院,便闻到了一股极淡的香味,又瞧见窗户上又被戳开的小孔,便怀疑是有人偷偷往林湘房内下了迷香。”她指着托盘上的一块香饵,道:“这东西使人产生幻觉并不是难事,开门后味道散的极快,所以,昨夜只有林湘一人看到了王妃,而我们并没有看到。”   “那敲门声呢?”   顾怀瑜示意绿枝取下那个碗,“我请孙大夫验过了,这碗里的东西是鳝鱼血。此物极腥,在夜间涂抹于门上可引来蝙蝠吸食,我们听到的敲门、敲窗的声,其实就是蝙蝠撞击在门框上的声音,在白嬷嬷开门查看之时,蝙蝠受到惊吓,自然会逃离。当时夜色又深加之人心紧张,蝙蝠一旦飞走,几乎不可能看得见。”   张仪琳背脊间渗出了细细一层汗,她以为此计是万无一失的!这个方法还是那个老婆子告诉她,她才知道的,没想到,顾怀瑜居然一清二楚。   老夫人目光沉了下去,“继续说。” 第111章   顾怀瑜似笑非笑看了一眼张仪琳,方一抬手,就见红玉取下托盘上的那根鱼线,把一端捆到石头上,再让旁边的丫鬟取来一个灯笼,小心翼翼缠过灯笼内撑着的竹篾,将另一端捆在了蜡烛芯上,随后把灯笼提杠放到桐油中蘸了一下,待桐油渗透进灯笼纸,拿起灯笼挂到了灵堂支出去的檐角上头。随后再将坠着石头的那端绕到角落中的凳子下吊着,用贡品盘压着鱼线。   准备好了一切,红玉便在众人疑惑的眼神中,退到了顾怀瑜身后,静静地等待着。   灵堂内的哭声渐渐歇了下来,只有铜盆中燃烧着的黄纸烬不停打着旋,谁也没有开口说话,从门口涌进来的风,将灯笼吹的摇摇晃晃。   鱼线捆扎得离焰火很近,不多时,随着灯笼摇曳的火苗便拖着长长的尾巴舔上了鱼线,因为上头有极易燃烧的桐油,众人只见火光一闪,整个灯笼噗一声烧了起来。   带着淡蓝色火焰的灯笼纸一片片剥落,其中有极小的一点火星顺着鱼线燃了过来,红玉适时惊叫一声,掩盖了石头落地的声响。   “那里!那里!”红玉指着石头,那模样像极了张仪琳昨晚看到死猫当时惊慌失措的样子。   见此状况,了解昨晚经过的众人瞬间便明白了过来。   顾怀瑜接着道:“这半截鱼线,是绿枝从浮香院的窗户上取下的。若我没有猜错,按你们的计划,灯笼燃烧起来后,会引燃窗纱,将所有证据毁于一旦。”   张仪琳扑通一声跌坐到了地上,只觉所有人看着她的视线都成了一把把刀子,刮割着她的皮肉。也是到了现在,她才明白,为什么这件事那个老婆子要另外安排人去做,以及为何那只灯笼燃烧过后,窗户却没有被点燃。   顾怀瑜在众目睽睽之下几乎分毫不差的还原了当时的情景,即便是她说不是自己,恐怕也无人会相信,更何况,她根本不敢说出幕后之人,因为那人是连林家也惹不起的,她说了也改变不了什么,甚至还会死的更惨。   “这里与浮香院格局不同,为了能让诸位最直观地看到闹鬼的真相,我让红玉将鱼线缠得离烛芯很近,距离也没有那么远,若诸位不信,可去验验那只猫身上,是否缠着鱼线。”顾怀瑜淡淡道:“至于王妃为何会睁眼,那么就要问问在她死后,接触过她尸体的人了。”   灵堂内所有人都呆愣在了当场,特别是几个替张氏梳洗换寿衣的丫鬟,齐齐跪了下去:“老夫人明鉴,奴婢怎敢随意乱碰王妃。”   老夫人冷眼看着张仪琳,厉声道:“去看看怎么回事。”   这么一会的功夫,张氏的眼球更加突出了,深凹进去的脸颊发了福,四肢肿大,腹部高高隆起,仿佛十月怀胎的模样,身上厚厚的脂粉也盖不住皮肤上腐败发黄的水泡,甚至有了腐臭味。   顾怀瑜稍一靠近棺木,就感觉到心口那只蛊虫在蠢蠢欲动,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它,紧接着,自鼻腔内涌出一股清淡的香味。   然后张氏的嘴动了动,吓得白嬷嬷急退一步,还未站稳,就看到半个拳头大小的一只虫子,从她口中钻了出来。   众人哪里见过这种场景,吓得头皮发麻,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林修睿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死死攥紧了手心,见虫子自棺木中爬了出来,稍稍撤开了视线。   顾怀瑜当即立断往后退了两步,心知这虫子只怕是闻到了那只蛊虫的味道,立即道:“放火烧掉它。”   好些人不敢靠近,这虫子既然能钻进张氏腹内,难保不会钻进自己身体,还是守在暗中的护卫冲了出来,将虫子烧死,众人才松了一口气。   林修睿死死盯着顾怀瑜,直到在此刻他才有一种感觉,顾怀瑜是知晓一切的,甚至很有可能知道,这件事与自己有关。   “来人,将张仪琳拖下去。”   见几个粗壮的婆子围了过来,张仪琳腾一下跪到了地上,喊道:“祖母,我承认,昨夜闹鬼是我做的,但我也只是想要吓吓林湘而已,但母亲为何睁眼,这真的不是我做的!”   灵堂内的好些人尚还在愣怔之中,就听得林湘尖啸一声,从旁边一下子扑了过去,嘴里不停嚷嚷着:“你这个贱货,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容貌被她烧毁,又被她吓到流产,林湘恨不得立马将张仪琳生吞活剥。   张仪琳被扑了个措手不及,仰面倒在地上,她被反捆着双手,只能不停摇晃着脑袋,小幅度躲开林湘的抓挠,这么轻微的动作,在林湘的盛怒之下根本无用,不消一会,她脸上就被抓了个鲜血淋淋。   李氏想要扑过去踹开林湘,被身后的丫鬟拖住,肿的张不开的双唇间,不停发出嗬嗬的声音。   灵堂内乱成了一团,林修睿怒呵一声:“都死了吗,把人给我拖开。”   昨夜才小产过,林湘身子本就虚得很,想要掐死张仪琳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不停的挠,被人拖开之后,还要伸着脚去踹她,那样子,与疯了没有两样。   林修睿气得连连抽气,刚想要冲上去打晕她,就见林湘两眼一翻,自己晕了过去。   众人齐刷刷抽了一口凉气,躺在地上的张仪琳面上已经没有一点完好的地方,而林湘,也好不到哪里去,自腿间汩汩流出的鲜血瞬间浸透裙摆流到地上,比昨夜她小产之时流的血,还要多上许多。   林修睿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立即道:“把人带下去。”   林湘被带走,张仪琳也顾不上脸上的疼痛,张嘴嚎叫:“真的不是我,若王妃身上异样是我做的,便让我不得好死,天打雷劈。”   话音将落,轰隆一声雷响在天边炸起,张仪琳整个人一噎,几乎绝望着喊道:“是……”   “住口!”林修睿先使了个眼色,怒声道:“事到如今,你还要狡辩,来人,把她押送到官府!”当下,便从他身后出来几人,第一时间捂住了张仪琳的嘴。   “慢着。”顾怀瑜道。   林修睿怒目相视:“你什么意思?”   “我可不想这事一过,再有人拿我说事。”   林修睿心里漏了一拍,随即道:“还有什么可说的,这事就算不是你,我娘临死之前你也不愿叫她一声,你也不是什么好人。”   顾怀瑜冷笑了一下:“那么你拦着人不让查是谁动了王妃的尸体,是为了什么?包庇凶手还是说,这事是你做的?”   林修睿大怒道:“顾怀瑜,我究竟与你有什么深仇大恨,你非要处处与我作对。”   “哥哥此言差矣,处处针对我的,难道不是你和林湘吗?”刚一说完,顾怀瑜便觉不好,体内那只蛊虫似乎暴动了起来,隐有想要冲出来的打算。   两人针锋相对,下人也不知如何是好,拖走张仪琳也不是,不拖走张仪琳也不是。   最终,老夫人开了口:“张家这两人,诬陷县主,对县主口出秽语,张仪琳损毁尊亲遗体,罪无可恕,把这几人一并押送到官府,至于这个丫鬟,杖毙。”   随后若有所思看了林修睿一眼,她才接着道:“王妃遗体被毁,已不适合停灵,今日盖上棺盖,明日一早便起棺下葬!”虽然这么做不合常理,但林修睿的异常,她看出来了一些。   对他老夫人已经彻底绝望,但为了王府,她不得不出言打断,这事若传出去,对谁都没有好处,连带着顾怀瑜的名声也要受影响。   顾怀瑜闭口不言,虽遗憾这事就这么过去,但现在最要紧的是,压制住蛊虫,她不能让宋时瑾出任何意外。   “让易青去叫师傅过来。”趁着灵堂内乱成一锅粥的时候,顾怀瑜对着红玉低声道。   红玉点了点头,就只见顾怀瑜使了个眼色,随即身子摇晃了两下,向她栽了过来:“小姐,小姐,您怎么了!”   红玉的呼喊引起了好些人的侧目,老夫人面色一变:“快去请府医来。”   林修睿看着人将顾怀瑜带走,对于她忽然晕倒,甚至是有些高兴的,若再让她追查下去,一定会扯出自己。   随后他看了一眼张氏的棺桲,目光复杂地出了灵堂。   因为还要着手张氏下葬的事,老夫人没在棠梨院留多久,便匆匆去了前院。府医诊不出个所以然,也只是开了一副安神的方子。   待人一走,顾怀瑜便睁开了眼睛,心口似乎多出了一重心跳,不停地撞击着胸腔,红玉见她双颊泛着不正常的红色,赶忙端来一盏热水。   “小姐,您可是哪里不舒服?”红玉担忧的问道。   “无碍,只是昨夜没有休息好。”顾怀瑜刚抿了一口热水,孙神医便赶到了。   他喘着粗气问道:“怎么了?”   顾怀瑜搁下茶盏,低声道:“蛊虫有些不正常。”   “我看看。”说着,孙神医便扒开她的眼皮看了一下,然后又诊了诊脉象,口中不停道:“因祸得福,因祸得福。”   顾怀瑜有些不解:“怎么说?”   孙神医笑道:“易青已经将张氏身上的发生的事告诉我了,她体内那只虫子,应该还是苗仙儿下的,与那只母蛊出自一体。而你体内这只被熟悉的味道一刺,感觉受到了挑衅,加速吸收了心血,才这般急不可耐想要吞噬掉对方。”   “您的意思是……”   “所以我们不用等到今晚,现在就能引蛊了。” 第112章   御史府内,守在房里院外的人皆是一夜未眠,各个面容憔悴,或是担忧,或是警惕地观察着周围。   昨夜宋府内那般大的动静,自然是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在听说宋时瑾遇袭重伤昏迷后,有人欢喜有人愁,自然也有不信的派了人过来打探虚实,想看看他这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明里暗里都有人来,但御史府被守的跟个铁桶似的,关于他的伤势究竟如何,倒是没有人打探得到。   天亮之后,宋时瑾的状况似乎更差了些,僵化的皮肤已经由四肢末端蔓延到了小腿与双肘,身上的温度似烧红的铁板,炙干了皮肤上的水分。   无奈之下,孙神医只得命人从冰库内凿来硕大的一块坚冰,挖掉中心部分,在里头注入冰水,将他整个人放了进去。   只是,这方法治标不治本,在易青赶来将孙神医请走之后,众人的心都跟着提了起来。   桶内的浮冰化的很快,孟青在一旁给陈渊打着下手,往冰桶内又加了一些碎冰,担忧道:“主子这个情况,我怕坚持不到晚上。”   陈渊蹙着眉点了点头:“一旦内脏有所损耗,即使解了蛊,也……”身为医者,这种无能为力之感让他感到有些挫败。   高正远今日告了病,也没有去上朝,闻得此言,腾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不可能,不会的。”他孤寡半生,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人,实在是无法接受再一次失去。   莫缨几人更不必说,带着重伤一直守在房内,谁也劝不走,恨不得立马将那下蛊之人千刀万剐。   房间内正是气氛凝重之时,众人突然就见孙神医带着顾怀瑜踏入房门。   “师傅。”陈渊立即迎了上去,面色凝重道:“宋大人情况有些不太好,蛊毒蔓延太快了。”   孙神医看着冰桶内的宋时瑾,心里一惊:“不能再耽搁了,只有马上渡蛊。”   孟青一怔,忍不住开口道:“您不是说今夜蛊才能养成,现在渡蛊,会不会……”   “那只蛊受了刺激,现在正是最好的时机,只是……”顿了顿,孙神医转向顾怀瑜,有些踌躇道:“蛊毒发展如此迅速,是我没有料到的,渡蛊之后,你身上这只恐怕压制不住。”   顾怀瑜的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孙神医说的有些保守,她却听懂了,不是恐怕,是肯定压制不住。   又见孙神医眼中闪过犹豫,她着急问道:“师傅,您有办法的,是不是?”   “有是有,但对你来说,太过危险了。”孙神医盯着顾怀瑜,面色有愧疚凝聚。   “什么办法?”   “什么办法?”两个人同时问道。   人未进门声先至,众人回头,却是林修言焦急赶来。   孙神医沉默片刻,握紧了拳头,在众人的期盼中,一字一句道:“以毒养蛊。”   林修言面色一变,心中有些不太好的感觉,沉声问道:“什么毒?”   孙神医咬牙,斟酌着解答道:“蜈蚣、毒蛇、蝎尾、壁虎、蟾蜍毒液这五毒是最基础的,为了加大药效,还得加入九节菖蒲、天南星……”   随着他一样样报出名字,整个屋子里的人都忍不住色变,这些剧毒之物中和起来,其药性不知加大了几何。   林修言心下一沉,问道:“还有其他办法吗?”   孙神医摇头,转而看向顾怀瑜:“此方法太过危险,我没有把握,也无颜再叫你去冒这个险,你好好考虑一下,若是不想,我可以……”   “不用考虑了,师傅。”顾怀瑜打断孙神医的话:“安排人去准备药吧。”   孙神医沉默片刻,加大了声音,提醒她:“万毒之物,并无解药,要是蛊虫没有吸收,死的可就是你!”   “我知道。”顾怀瑜面不改色笑了笑,轻松道:“若我先死,托你们一件事,待他来寻我后,将我们埋到一起。”   “瞎说什么!”林修言忍不住出言打断。   “我认真的,哥哥,若有不测,红玉和绿枝就拜托你了。”   林修言看了看顾怀瑜,又转头看了看宋时瑾,神思激烈的斗争一番后,终究没有阻止陈渊去备药。   另一边,金銮殿上,从有人来上报宋时瑾重伤不醒起,众臣便一直埋首跪着,皇帝的怒火,比之他遇刺那日更甚。   这让人感觉很是奇怪,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平日里多宠信一些,尚可理解为宋时瑾不与各大世家牵扯,是皇上制衡的棋子。可现如今瞧着皇帝几乎要吃人的目光,不知道的还以为受伤的是他儿子。   殿内静悄悄地,谁也不敢开口说话去触这个霉头,有人心中忍不住腹诽,高大人病得真是巧,不用来这里受这个罪过。   二皇子一直悄悄观察着皇帝的神色,拢在袖中的手紧了又紧,原本德妃告诉他宋时瑾有可能是他那个短命的皇兄时,他还将信将疑。但现在见皇上如此做派,让他不得不信。   也让他忍不住怀疑,太子之位一直悬而未定,父皇是不是在给宋时瑾铺路,就待他权倾朝野之时,再认回他。   他不甘心,凭什么!   见皇帝的视线扫过来,二皇子正了正神色,义正言辞道:“父皇,儿臣愿请命彻查此事,宋大人乃朝廷重臣,我朝栋梁,却在官道之上被刺杀,实乃……”   话未说完,皇帝抬手打断,不悦道:“朕自有安排。”说完,便再不看他一眼。   二皇子一愣,心里突突了两下,自符家交出兵权之后,皇帝的脾气就越发的古怪了起来,难这是开始怀疑他了。   三皇子幸灾乐祸看了二皇子一眼,见皇帝看过来,心中一凛,低下了头。   就在这时,先行退出去的李玉面色惶恐地走了进来,低声在皇上面前说了两句,便听皇上怒喝道:“将所有人收押,朕亲自去审。”   “是。”李玉应了一声,脚步匆匆退了出去。   而此时,孙神医正十分紧张地看着顾怀瑜,如果她能撑过去,这事就成功了大半。   房间内就只留下了陈渊,其余的人都被赶去了门口守着,外头的天阴沉沉的,连房间内的光线都暗了下来,气氛显得格外凝重。   宋时瑾已经被从冰桶中抬了出来,如石雕一般坐在床上,这么一会的功夫,身上的水汽便已经蒸发殆尽,而旁边的顾怀瑜则保持着五心朝天的姿势,浑身被冷汗打湿,像是刚从水中捞出来一般。   陈渊也有些紧张地看着宋时瑾,指尖不停捻着银针,若顾怀瑜功成,他这几针是重中之重,稍稍有偏差,一切功败垂成。   顾怀瑜毫不犹豫地喝下那碗熬制的剧毒之药后,嘴唇瞬间开始发黑,心口的蛊虫更加躁动了起来,见着她面色越来越不好看,孙神医身上出了一层密密的汗,干脆将面具扯了下来,捏在手中,仿佛这样他才能稍稍安心一些。   这一步,他不知道自己做对没有,稍有差池便是两条人命。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孙神医几乎是屏住了气,看到顾怀瑜嘴唇的颜色由乌黑渐渐变成惨白,然后慢慢染上红晕。   这才松了一口气,看向陈渊,道:“成了,开始动手!”   话音一落,孙神医便先一步行动,极速闪身至顾怀瑜身后,将内力附于双手掌心,灌于她体内沿着奇经八脉游走,尽最大可能,逼出蛊虫身上的异香。   与此同时,陈渊吁了一口气,手腕翻转,指尖已经夹上好些特制的银针。而后,往前一步,下手飞快将针刺在宋时瑾百会、神阙、涌泉三穴,不错分毫。   见顾怀瑜吐出一口鲜血后,再以针封住其七窍,同时划破宋时瑾的掌心,将孙神医逼出的血涂抹了上去。   做完这一切,他浑身已经冷汗涔涔。   顾怀瑜紧闭着双眼,全身疼得厉害,仿佛投身于沸水之中,又在倏然间被冰冻起来,心口却时不时窜出一股股温热,吸收着这些时冷时热的东西,她才不至于立刻死去。   好几次都差点稳不住盘腿而坐的姿势,但一想到宋时瑾,又咬着牙挺了下来。   煎熬的时间仿佛过了一生之久,她才感觉那那些钻心之痛退了下去。紧接着掌心传来一阵刺痛,皮肉划开之感很是熟悉,一股血腥味充斥进鼻尖,再接着,她的掌心触到了一团火热。   下意识的扣紧之后,不多时,有什么东西顺着伤口处钻了过来,一入体内便奔着心口而去,带着炭火一般的温度,焚烧着她的血肉。   饶是初次吞下蛊虫与喝下毒药,顾怀瑜都不曾这般难受过,受到挑衅的蛊开始发力,两股力量在体内胶着,互相想要吞噬掉对方,似乎要将她的灵魂撕扯成两半。   听得她喉间溢出一声痛苦的嘶鸣,孙神医当机立断停了手,立即叫陈渊扯开二人,斩断噬魂蛊虫的后路。   “快,喂他吃下药丸!”   陈渊立刻拔掉七窍上的银针,端过备在一旁的汤药,往宋时瑾口中灌了一口,然后又往他口中塞了一颗药丸,见他出现了下意识的吞咽之后,这才松了一口气。   高正远和林修言几人,心急如焚守在门口,房间内一直没有动静传来,他们也不敢随意发出声音打扰了里头的人。   只觉得时间过了好久好久,房门终于被人拉开。   高正远急的眼睛都红了,在看到孙神医没来得及带上面具的整容后,愣怔在了原地。   “怎么样了?”林修言沉声问道。   孙神医闭了闭眼,躲开高正远的视线,道:“成功了,只是人还未醒,这几个时辰之内,不可随意移动。” 第113章   整个解蛊的过程,宋时瑾的意识都是清醒的,他虽不能动弹,但能清楚地听到外界的声音,甚至能通过所有人的谈话,想象出他们的表情是何等凝重。   在顾怀瑜毫不犹豫说出,要将蛊引到自己身上时,宋时瑾想要开口阻止,但是拼尽全身之力,也无法说出一个字。   整个人像是被浇筑在了石头里,不能动弹分毫,浑身的血液也仿佛变成了岩浆,在体内左冲右撞,炙烤着五脏六腑。   这种痛苦,很熟悉,熟悉到他觉得自己以前曾尝到过。可是他却管不了那么多,来不及去回想。   疼又如何,死又如何,他必须强迫着自己醒来,阻止顾怀瑜做这么危险的事。   然而,不论宋时瑾如何尝试,都没办法动弹一丝一毫,甚至随着他骨骼的僵化,情况还越来越糟糕。   岩浆似的血焚化了四肢,发了疯一般加速流动着,不断地挤进骨头缝里,卷尽肺部的空气,呼吸成了累赘,每每吸进一口气,体内的温度便高上几分,最终连鼻腔内都有烧灼的味道。   痛到极致的时候,连灵魂都似在被吞噬。   宋时瑾知道,一旦内脏被烧为灰烬,即便大罗神仙也无力回天了,只是有些遗憾没办法再睁眼看顾怀瑜最后一次。   强撑着的意识开始崩塌,他的世界,除了痛楚便是黑暗,就在他觉得自己即将熬不下去的时候,他触到了一只温暖的手。   紧接着,自心口处滚出一团烧红的炭核,带着体内灼人的温度,顺着掌心钻了出去。   下意识吞咽下一口东西后,似久旱遇甘霖,残留的火焰被浇灭,四肢百骸烧得蜷缩起来的经脉得到了舒展。   眼前依旧是一片黑暗,宋时瑾只觉眼皮沉重似压着巨石,他拼命挣扎,而后费力地睁开了眼,却发现不是在自己房间里。   这里既陌生又让他感到莫名的熟悉,四周门窗紧闭,外头黑沉沉一片,一股浓郁的药香萦绕在鼻尖。   头顶杏黄色的帐幔,绣着四龙纹,暗黑色的地板在烛火下泛着冷光,有什么东西在脑海中一闪而逝,快得让人捉不住。   正欲起身下床,房门吱呀一声打开,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紧接着,一个穿着皇后服制的女人疾步而来,身后跟着十余个满身煞气的护卫,和几个丫鬟,其中一人手里还抱着一个孩子。   “昭儿,你怎么醒了!”一进门,那女子便顾不上仪态扑了过来,将他一把搂在怀里,缓缓拍着他的背脊。   宋时瑾听到自己叫了一声:“母后。”声音稚嫩到不可思议。   她很年轻,看起来约莫二十五六的样子,身上带着一股熟悉的香味,怀抱很温暖,让他不舍得推开。   皇后紧紧地抱着他,身上的骨头硌得宋时瑾生疼,只有那么一会,便听身后的丫鬟压低声音道:“娘娘,时间来不及了。”   宋时瑾只感觉身上的手紧了又紧,才带着不舍退开,然后身上被塞了一样东西,是那个同心玉扣。   “昭儿,一会青蔓姐姐会带着你出宫,你路上别出声好吗?到外头之后也别乱跑,等着你外祖父来找你。”   她说的很快,没有前因也没有后果,话音落下后,就捧着他的脸,不舍地在他额上印下一吻,以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除了你外祖父,不要相信任何人。”   然后有人来抱起小小的宋时瑾,将那个已经死去的孩子换到了床榻之上。   宋时瑾蹙了蹙眉头,看着自己明显是稚子般的双手,脑中不停的闪过一幕又一幕,有什么东西在脑海中碎掉了。   “娘!”他下意识高声叫了一句,被青蔓猛地捂住了嘴。   “殿下,您听话,您别出声。”   皇后眼眶有些红,她觉得自己的身子再也坚持不住了,抬手摸了摸小小的卫昭,低声道:“以后娘不在了,你要好好长大,宫里头的这些事,忘了吧,不要想起来,也不要回来。”   青蔓拉着他跪到了地上,连带着身后那些护卫一起,她重重磕在地上,似乎是在诀别:“小姐……”   皇后轻轻笑了起来,对着几人挥了挥手:“保护好他,去吧。”   或许记忆有些不清晰了,画面一转,宋时瑾已经被人抱着离她好远好远,早已封存起来的记忆,就像是断裂的线,忽然连贯了起来。   那是宋时瑾最后一次看到他的母亲。   她穿着朝服,立在殿前的台阶上,看着远方一动不动,身后是冲天而起的火光,热浪将她的裙摆吹得飘摇,头上的九凤钗在火光下振翅欲飞。   ……   已经两三个时辰过去了,躺在榻上的两人还是没有醒来的迹象,只有紧蹙的眉头和额间不停渗出的汗证明着他们还活着。   因为不能随意移动两人,也没有人在意他们这么躺到一起合不合规矩。   “怎么还不醒?”是高正远的声音。   每隔上一刻时间,他就要这么问,不止是他自己,连带着房间内等着的人都跟着紧张了起来。   孙神医就站在他旁边,先是替顾怀瑜诊了诊脉象,又探手拉过里头宋时瑾的手看了看:“我也不知道……”两人身体都没有大碍,最多是精力消耗过多,有些虚弱。   林修言还是有些担忧:“可是因为那些毒还残留在她身上?”   孙神医摇头:“没有,早在渡蛊之前已经被吸收完了。”   又小半个时辰过去了,房间内也没有人再开口说话,静谧到连呼吸的声音都能听见。   天也越来越暗,黑压压的云层仿佛都积压到了众人的心里,提心吊胆,等着一个结果。   随着一道劈开天际的闪电掠过,雷声震得连门窗都发出了撞击的声响,天似乎破开了一个大洞,噼里啪啦的雨声落下,瞬息间,水已经在院子里积了厚厚一层,流散不开。   就是在这时候,宋时瑾与顾怀瑜同时睁开了眼睛,表情动作几乎达到了一致,眼中闪过片刻失神,瞬间消失不见。   几道关切的声音响起:“你们醒了!”   宋时瑾试探着动了动手脚,关节处发出破碎的声音,似有石块从指间剥落,浑身跟着轻松了许多。   “可是有哪里不对劲?”孙神医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紧张地看着不说话的两人。   “你们先出去。”宋时瑾的声音带着某些异样,压抑着许多不为人知的情绪。   相处多年,孙神医大概明白一些,对着房内的人使了个眼色,待所有人退出后关上了门。   顾怀瑜依旧迷茫地坐在床上发呆,她脑子里被塞进了好些东西,关于宋时瑾。   可能连孙神医都不知道,这只蛊,不止会吞噬生机,还会吐出回忆。她许久醒不过来,是因为,在两蛊相斗之时,从宋时瑾身上引来的那只,会不停让人想起过往,扰乱宿主的思绪,以求寻找生机。   见她没有反应,宋时瑾伸手就想拉过她的手看看,蛊毒发作有多痛,他是再了解不过的了。   “宋时瑾。”顾怀瑜忽然出声,将宋时瑾喊得一怔。   “怎么了?”他看着她掌心长长地一条伤口,心疼到了无以复加。   顾怀瑜抽回手,整个人往前一扑,双手环上宋时瑾的脖子,紧紧地搂住。   “我好想你。”浮生若梦,她能见宋时瑾所见,消化掉蛊虫释放的记忆后,再见到他,心里说不出是何滋味。   没有人知道,宋时瑾陷入昏迷之时,顾怀瑜心里是多么的害怕,或许有人无法理解,这种即便是失去生命,也要换来对方安好的做法。   但于顾怀瑜而言,一切都是值得。   宋时瑾伸了一半的手,顿在半空僵了一会,才缓缓搁上她的后背,轻声道:“我知道。”   顾怀瑜埋首在他的脖颈处,搂着他的手还在颤抖,便听宋时瑾又道:“你知不知道你今天在做什么!”   “我知道。”   宋时瑾叹了口气,将人从怀中扯出来,声音带着懊恼,后怕,“若是蛊引不出来……”   顾怀瑜心知他要说什么,干脆往前一扑,捧着他的脸,将半截话堵了回去。   温软的触感从唇间传来,宋时瑾整个人一顿,蹙了蹙眉,他觉得有必要和顾怀瑜好好说说,随即摒去那一丝旖旎,再次将人拉开。   “我没有和你玩笑,若再有下次……”   也不知道是顾怀瑜中了蛊力气变大了,还是宋时瑾经此一事,消耗了太多精力,只见她轻轻一扭,便挣脱了他的钳制,从床上跪坐了起来,一把揽过他的脖子,再一次亲了上去。   宋时瑾偏开脑袋,“顾怀瑜!我在认真和你说,你不可以……”   有些事,那股子勇气过了便就不敢做了,顾怀瑜一鼓作气,干脆将人一推,翻身骑到了他身上。   “所以,你以后,可要保护好我,看紧我……若再有下次,我还这么做!”趁着他发愣的空档,顾怀瑜辗转至他耳边,低语道。   宋时瑾的心一悸,瞬间柔软得一塌糊涂,接下来的话,便是再也开不了口了。索性双臂一紧,将人扯至怀中,扣住她的后脑勺,深深地吻了上去。   位置在不知不觉中交换,唇舌相接,如一团沸腾起来的火焰,几乎将理智吞没,情至浓时,那些惊怕,蹉跎,与深情,只能通过抵死的缠绵,来释放。 第114章   灼人的气息带着些许濡湿辗转至耳旁,在脖颈处流连,每一次的轻吻接触,都如同落于水面的羽毛,寸寸涟漪自心底蔓延、荡开,挤走曾经的过往。   在这一刻,不论眼前心底,他们只有彼此。   欢愉似潮,冲刷掉往生荆棘,填补上种种遗憾。   宋时瑾搂着顾怀瑜,如同抱着易碎的稀世珍宝,小心翼翼,不敢多用半分力,却又死死禁锢着她,用温柔且火热的吻,斩断她理智的后路。   无怪乎他这般熟练,因为在无数个肖想她的梦里,这种场景已经学习过千百遍。   他吻过她的耳垂,粗重的呼吸盖住了低声呢喃,顾怀瑜还没有听清,他已经重新寻到了唇,轻咬舔舐然后深入交缠。   扣在脑后的手缓缓下滑,指尖带着薄茧摩挲过她白嫩的后颈,顾怀瑜僵了一下,仰头承受的同时,心跳如擂鼓,悸动到酸麻。   轻闭着眼,看不见周围,感官放大之后,顾怀瑜感觉整个人似乎都要陷进柔软的床榻之中,她只能抬起双手,绕过宋时瑾的脖颈用力搂住,学着他那般样子,伸出指尖在他后颈出轻挠慢画。   阴沉的天和磅礴的大雨,也浇不灭来自心底的火热。   宋时瑾忽然撤离,手肘撑在床上,重重地喘了两口气,浑身的血液还在下涌,额间是憋出来的汗水。   身上压力暂消,迷失的意识渐渐回拢,顾怀瑜睁眼,昏暗不明的光线里,他眼神像是一头狼。   小腹之间顶着的东西,让她有些许不自在,下意识往旁边挪了挪。   “别动。”宋时瑾声音有些粗哑,低沉到磨耳。   顾怀瑜乖乖点头,甚至连悬在他后背的手都不敢轻易放下,双眼水润,听话的像一只被叼进狼窝的兔子。   自找罪受,大概形容的就是,此时的宋时瑾。   只要她在,光是听到她的呼吸,闻到她身上的香味,身体里的血液便翻腾着开始叫嚣,那股子火不止半分未退,还有朝着控制不住的方向发展。   偏偏他又舍不得离开,只能带着她翻了个身,看着帐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屋子外就是哗哗作响的雨声,带着水气的风从隙了一条缝的窗户间钻了进来,吹散些许情迷。   陡然袭来的凉意灌进脖子,顾怀瑜这才真的清醒过来,默默从他身上滑到一旁,表情有些古怪地迅速将衣领扣上。   身中蛊毒之后,为了方便散热,宋时瑾穿的很是轻薄,这般毫不遮掩地躺在床上,身体的异样看得一清二楚。   人是她先撩的,火也是她点的,一想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顾怀瑜就有些羞恼。   “你身体好些了吗?”她想,她得说些什么,转换一下气氛。   宋时瑾看着她,眼神莫名深邃起来,有些灼人。   “……”   “……”   相顾无言,宋时瑾挑眉,眼角尚带着情与欲。   顾怀瑜愣了一下,慌忙摆手:“我不是那意思,我的意思是,你还难受吗?”   “嗯……”宋时瑾意有所指视线瞟了一眼下方,低哑道:“你说呢?”   顾怀瑜白皙的脸霎时染上红晕,赶忙偏过脑袋,她原是想问,解了蛊之后他身上还痛不痛,可话到嘴边怎么都有歧义,于是心虚地转开话题:“你方才说了什么,我没听清。”   宋时瑾唇角勾起,支起身子,像是不经意撞至她耳边,“我说,你何时才能嫁我……”   直白又露骨,顾怀瑜唇边的笑渐渐染上眼眸:“大概三年后吧。”   宋时瑾挫败仰倒在床上,指尖绕着她垂落的发尾,久久不言。   眼看顾怀瑜及笄在即,张氏这一死,又将时间推后许多,怎能叫他不气闷。   对顾怀瑜而言,张氏实在算不上母亲,只生未养之恩,早在上一世她看着林湘折磨死自己,还搭了一把手之时,就已经消亡。   重生是因为何种机缘巧合,她不知道,但绝对与张氏无关,所以守孝二字,着实有些可笑。   顾怀瑜看着他,忽然趴了下去,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两句。   宋时瑾呼吸一滞,一把将人扯在怀里,拉过她的手,在伤口旁轻吻,却是道:“我等你,再久也原意。”   顾怀瑜顿了顿,过了许久才鼓起勇气道:“有一件事,我想告诉你,或许你已经猜到,但我还是想亲口说出来。”   坦白是件很困难的事,特别还是在心仪之人的面前,说出那些耻辱、恶心与灰暗的过往。   可是,那些深埋在血肉内的毒疮,你不去挑破,它始终会存在,或许有朝一日还会化脓腐坏,她不希望这件事,以后会成为二人之间的隔阂,亲口说与猜测,终究是不同的。   特别是,如今的宋时瑾,在她面前,无所隐藏,这对他并不公平。   宋时瑾沉默半晌,手臂收紧,黑沉的眸似有狂风骤雨。   他道:“你知道的,我并不在意此事,更何况万事都已重来,你只需要记得我就好,那些不好的记忆,我帮你忘掉。”   “以前是我自己放不开,我原本是打算与你撇清干系的,若不是上次围场遇险,让我想明白许多,我可能还陷在无地自容中。”顿了许久,顾怀瑜垂下头,接着道:“因为我无法接受,这样一个肮脏的我,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厚着脸呆在你身边……”   宋时瑾突然起身,扳过她的肩膀,逼着她正视自己,一字一句道:“顾怀瑜,你记着,脏这个词,你可以用到任何人身上,唯独不能拿来形容你自己。   肮脏的是那些人,并不是你。   你依旧是我心里的那个你,那个虽身处黑暗,还笑着安慰我的你,永生不改。”   你是我生命里的光,是我荆棘满途向往着的美好,是我的家……这些话太酸,他没有说,顾怀瑜却能从他的眼里看到,从他的心里听到。   “记住了吗?”他面色难得有些难看,肮脏这个词太过辱人,顾怀瑜用来形容自己,这让他心疼又生气。   顾怀瑜鼻尖有些酸,声音也有些瓮声瓮气:“记住了。”   宋时瑾心揪了一下,伸手拭了拭她的眼角,动作很轻。   抽了抽鼻子,顾怀瑜伸手按住他的心口,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声音低了又低:“你知道吗,你现在想什么,我都能听到……你的过往,我也能看到。”   宋时瑾按住她的手,胸腔下是沉而有力的心跳:“所以,现在放心了吗?没有你,我会死的!”   这句话,他没有开玩笑。   屋外的雨一点没有小下来的趋势,房檐上的水流如注,将院子里的花草砸得七零八落。   林修言站在廊下,衣摆被溅起来的水花沾湿了一半,还是不动如山。   习武之人想要听到身后房间内的动静,太容易了。   一个刚解了蛊,一个身上有两条蛊,他本就不太放心两人,所以在孙神医带着人出来后,便与他自发的守在了门口,以防不时之需。   谁知道,开始还好好的,片刻后就听到房间里传来了奇怪的声音。那架势,好像还是顾怀瑜主动的!   忍了又忍,架不住皇上已经赐婚,他这个当哥的已经没了话语权,见孙神医封了自己耳穴,干脆依葫芦画瓢也照做了下来。   两个孤家寡人,就这么成了聋子,站在瓢泼大雨下,替房间里的两人把着门,何其凄惨。   直到,易青落汤鸡似地跑来,在他们面前手舞足蹈了一阵。   “你说什么?”孙神医大声问。   林修言指了指耳朵,两人才解开穴位。   易青抹了一把脸上流下的雨水,着急道:“皇上来了!已经走到府门口,老爷叫您跟着一起去躲一躲。”   孙神医面色一变,看了一眼身后的房门:“他来做什么,确保人死了没有吗?”   “不知道。”易青道:“总之,您避一避。”   当年皇帝还是太子的时候,曾经当高黎是交心的好兄弟,可是因为他爱高雅,而高雅爱高黎,两人就割袍断义,皇帝有些事做的不地道,难保不会因为高雅的死而对高黎再一次动手。   更何况,高黎还出现在了宋时瑾身边!   此时,一架毫不起眼的马车已经朝着御史府大门行来,前头的车夫戴着蓑笠,看不清五官,拉着缰绳的手一顿,“吁~”   马车刚一停稳,四周便齐刷刷落下十余人,将马车护在了中间。   “老爷,到了。”车夫跳下马车,毫不顾忌地上厚厚的积水,躬身趴跪到车辕处。   旁边立马有人举了一张大伞过来,将车帷撩起。   因为一早便有暗卫将消息通报了过去,莫缨带着伤,虚弱地候在门口,见人踏下马车,赶忙迎了上去:“参见……”   元德帝抬了抬手:“不可声张。”   莫缨点头,恭敬立到一旁:“老爷请~”   他身上被雨淋湿后,血迹淡淡的蔓延出纱布,因为着了身茶白的衣袍,很快,血的颜色便透了出来。   没错,莫缨就是故意的!   皇帝蹙眉:“伤的很重吗?”   莫缨红着眼眶点头:“主子到现在还没醒,太医说……太医说……”   “高黎呢?”皇帝怒斥:“连他也治不好吗?”   莫缨心里一惊,面上不表,疑惑道:“皇上,您说的是谁?”   皇帝长叹一声,摇了摇头往府中走,又忽然顿住脚步:“你们几个随我过来。”   雨里站着的那些人没有出声,只是一息之间,就闪到了门口。   莫缨这才发现,皇上今日连李玉都没带,身边跟着的,也不是龙鳞卫,这几人武功极高,远在他之上!   府门吱呀一声关上,所有人都严阵以待起来。 第115章   房间内已经被收拾妥当,十余个身着鸦青色玄装的护卫分别把守着门窗处。   皇帝负手立在榻前,看着“昏迷不醒”的宋时瑾,他穿着白色的中衣,紧闭着双眼,面色同衣料一般苍白。   “昭儿……”元德帝突然有些紧张,忍不住低声呢喃了一句。除了他自己,谁也听不见。   随着人渐渐老去,久居上位的皇帝心态已经翻天覆地,历来皇帝自称寡人,并非无道理。年轻时的那些意气用事,全都化成了悔恨,他已经对不起好多人,生怕还未弥补够,人就已经不在,他还谈何颜面去找高雅呢。   莫缨躬身站在床位处,浑身上下还在不停滴着水,淡淡的血腥味蔓延,盖住了房内些许女子香味。   皇帝不着痕迹地看了他一眼,而后沉声吩咐道:“替他诊治。”   原本驾车的那个车夫低下头,缓步来到榻前,随着他探查的动作,莫缨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   稍许,车夫小心翼翼放下宋时瑾的手,面色沉重。   “如何?”皇帝情绪有些紧张,还未等人开口,便着急问道。   车夫的声音非常平缓,听不出一丝一毫的起伏,“启禀皇上,宋大人已经无大碍了。”   “哦?”皇帝松了口气,但一想到人是高黎救得,又有些气闷。   莫缨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心道,完了!这下完了!   谁知车夫又道:“宋大人昏迷不醒是因为中了蛊,虽然已经有人先一步替宋大人解了,可体内还是有些许损伤……想要痊愈需要将养好些日子。”   皇帝蹙了蹙眉:“蛊?是同一种吗?”   车夫道:“是。”   皇帝的脸色瞬间阴沉了下来,房间内气氛渐渐凝重,雨点不停敲到瓦脊上,听得人烦闷不已。   “高正远也在吧。”许久后,皇帝忽然看着莫缨,道:“把他和高黎给我叫过来。”   莫缨脸色一白,将头又低下去一些。   “行了,别装了!”皇帝的声音似怒非怒,没有平日里的威压。   莫缨点了点头,赶忙退了出去,担惊受怕熬了一夜,又是受伤又是淋雨,他怕是坚持不住,赶忙与孟青交代一番,才晕了过去。   暗室之中,高正远和孙神医各坐在两边,中间隔着林修言和顾怀瑜,四个人大眼瞪小眼,尴尬在空气中弥漫。   顾怀瑜不停抠着自己的指甲,当时是一时热血上头,忘乎所以,哪知道孙神医和林修言会守在门口,听了个半茬。   “哥……”   林修言瞥开落在顾怀瑜身上的视线,装模做样摸了摸脖子,咳嗽两声拐着弯提醒道:“咳,这天有点热啊。”   顾怀瑜不明所以,衣领,头发,她早在出门时便整理好了,没有任何地方有纰漏。   “暗室不通风,是有些憋闷。”她道。   林修言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默叹了一口气,正要开口说话,一串敲门声响起。   孟青闪身进来,低声道:“高大人,老爷,瞒不住了,皇上请二位过去。”孙神医的存在,宋时瑾信得过的人几乎都知道,也习惯性的将他叫一声老爷。   高正远默默看了孙神医一眼,然后点了点头:“还是我先去过去,探探情况再说。”   孙神医眼中神色变来变去,终于坚定,半晌后跟着站了起来:“该来的逃不过,他若是想动手,躲得过今天也躲不过明天。”   自昨夜起,瞧着顾怀瑜身为女子都有赴死的勇气,他这心里说不上是何滋味。   人生一多半都用在了逃避上,有些事情,也该去直面了,生也好死也罢,迟早得有那么一天。   “谦儿!”这是高正远再见他之后,第一次叫起他多年未曾听过的名字。   孙神医浑身一震,看向高正远。   “我知道你有自保的本事,若待会……”高正远顿了顿,“带时瑾这孩子走。”   “那您呢?”孙神医问道。   高正远苦笑:“如今高家就只有我一人了,我怕什么。”   说罢,就欲抬脚走出暗室,孙神医看着他年迈的背影,已经不复当年那般伟岸,忍不住开口喊了声:“爹……”   高正远脚步一个趔趄,被林修言伸手扶住,他连手都开始颤抖:“你还肯认我?”   “我知道,当年那些事,不是你做的……”   暗室的门拉开了,从外头灌进来的风带着些许寒意,吹灭了桌上的烛火,整个御史府被大雨冲刷的看不清景致,草树疯狂摇曳,唯有五脊六兽岿然不动。   “哥,我们该回府了。”见着二人逐渐走远的背影,顾怀瑜低声道。   “你不担心吗?”林修言转头问道。   顾怀瑜摇了摇头:“他们不会有事。”   林修言笑了笑:“既然高大人能在围场发现高黎的踪迹,那么皇上肯定也是发现了,却一直不动声色,你说为什么?”   顾怀瑜看向门外被雨冲断的残枝,缓缓道:“因为歉疚。”或许是因为不清楚当年究竟发生过什么,顾怀瑜作为旁观者,要比这两人看得稍微清楚一些。   “歉疚?”   “对宋时瑾的歉疚。”顾怀瑜垂下眼眸,淡声道:“在我掉出先皇后留下的那枚玉扣之后,皇上便以我救驾有功之名,忽然将我赐婚给宋时瑾,且还赐了我县主之位。   其实他当时看的明白,我是被人推出来的,那箭也是对准了我的,根本不存在救驾之说。但他还是这样做了,是为何?   他若真的那般爱先皇后,不可能不知道那枚玉扣的存在,唯一的可能便是,他一早就知道了宋时瑾的身份,也知道了我的存在,恰巧就寻了这个由头。”   还有一点,顾怀瑜没有说,卫清妍那般爱慕宋时瑾,宋时瑾又是皇帝身边的宠臣爱将,两人若结秦晋之好,是再合适不过的了,可皇帝对这件事的态度却出奇的强硬,甚至连提也不许旁人提。   而他又没有打压宋时瑾的意思,这么一来,是挺耐人寻味的。   “所以,他不会动师傅,也不会动高大人。至少,不会在今日,当着宋时瑾的面这样做。”   林修言看了她一眼,深表赞同。   但有一事,他想,他必须得提醒一下她。   “那个,你回府之后,记得遮掩一点。”   “什么?”顾怀瑜问。   “以后注意着点,毕竟还未出阁。”   林修言指了指脖子,有些不大好意思的先一步出门安排去了,剩下顾怀瑜一个人,捂着脖子上一点淡红色,凉风也吹不掉脸上的羞红。   这边,高正远带着孙神医踏进房门,似没有看到房间里站着的护卫,行礼道:“参见皇上。”   皇帝见高正远花白的头发披散在头上,本来穿着的锦服也已经脱下,苍老的手紧紧抓着孙神医,蹙了蹙眉道:“高爱卿这是作甚?”   高正远跪地,沉声道:“臣有罪,请皇上责罚。臣今日谎称患病未去早朝,是……是来宋大人府中,找儿子来了。”   “儿子……”皇帝扫了一眼孙神医,目光不带一丝情感,甚至声音里含着恨意:“和谦舍得回来了?”和谦是高黎的字,只有极其亲近的人才会喊。   孙神医捏紧了手心,道:“是。”他语气生硬,说不上恭敬。   皇帝抬脚走到他面前,“这么多年你还是一点没变,生的还是那般俊俏啊!”   孙神医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望着皇帝,整个人仿佛雕塑一般,一动不动。   “既走了回来干什么呢?”皇帝冷声问道。   孙神医毫不惧怕,正视着皇帝:“想回来便回来了。”   “你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身边的?”皇帝问。   孙神医生硬道:“在你的人要杀了他那天。”   如此言语,实属大不敬,话音将落,一把长剑就抵在了孙神医的脖颈处,划开了那道狰狞的疤痕。   “皇上!”高正远喊道。   “退下!谁叫你们动手的。”皇帝忽然暴怒。   孙神医没有动,任由鲜血沁进衣领之中,一如当年。   挥手屏退所有人,皇帝才沉声道:“高黎,我若是要对他动手,你觉得他能活到今日?便是你,我也从来不曾下死手。”   孙神医心里冷笑一声,慢慢道:“青蔓的身体被劈成两半,我捡到时瑾的时候,他已经命悬一线,不久,雅儿便去了,皇上甚至连深究都不曾,说到底,你是在怕什么呢?”   皇帝面色一变,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有人敢在他面前提到高雅。   他眸光沉了有沉,看着孙神医紧了紧手心,半晌后才有些狼狈的后退两步,一回头,便见宋时瑾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来,面无表情看着他。   “昭……你醒了。”皇帝眼角跳了跳。   宋时瑾撩开被子,正欲下床就被皇帝阻止:“你身子还未好,不必行礼。”   “多谢皇上。”   皇帝刚要说话,鼻梁处一痒,两股鲜血就流了下来,他忙抽出袖中的锦帕捂住,擦拭了好半晌。   “等你痊愈之后,来一趟宫里,当年的事,你有知道的权利。”他对着宋时瑾说:“好好歇着,朕先走了。”   说完,便打开门,带着那些护卫冲进了雨里。   剩下的众人皆是一愣,怎么想也搞不明白,皇帝今日究竟是干什么来了?   特别是孙神医,拭了拭脖间的血,看着他的背影,简直莫名其妙!   好一会,他才转过头看着宋时瑾:“今晚我便为你解开记忆吧。”既然要进宫,必须得做好准备。   “不必了师傅。”宋时瑾眼中闪过一丝寒意:“我已经想起来了。”   还是托那只蛊的福,连那些本不该存在的记忆,也一并想了起来。   “你打算怎么做?”高正远有些紧张。   “自然以彼之道,还彼之身。” 第116章   宋时瑾的脸笼罩在床帐遮挡了半截的阴影里,看不太清晰。   都道是外侄肖舅,他长得既不怎么像高雅,也不像皇帝,这么半遮着脸,倒是与多年前真正的高黎有几分相似,连带着也有那么半分像孙神医,这让高正远有些愣神。   好半晌,高正远才道:“你现在伤着,不方便露面,若有用得上祖……我这个糟老头子的地方,只管说。”   。……   雨势半点未见小下去的趋势,街上的积水流动不及,已经快要漫上各府门前的第一节 台阶。路上半个行人都没有的时候,有人踏过满地的水,敲开了柳府的大门。   天色从下午一直黑到了傍晚,雨还在下着,长乐宫内早早的点起了灯,宫女正服侍着淑妃用膳,刚布了一筷子银牙鸡丝,便听到外头传来婢女的声音:“贵妃娘娘,您怎么来了?我家主子正……”   “让开。”隔着门板传来的是,柳贵妃身边那个春鸢趾高气昂的声音。   淑妃不悦的搁下筷子,还未说话,便见一行人已经进了门。   一如往昔,柳贵妃穿着妖娆的红裙,整个人媚得不成样子,只是上扬的凤眸没了眼波流转,目光冰冷,带着几分怒气,身后是几个粗壮的老嬷嬷,押着一个发髻散乱,低垂着脑袋的丫鬟,看样子已经晕死过去。   淑妃蹙了蹙眉,平日里二人虽不亲厚,但这般剑拔弩张的样子,是从未有过的,略一思忖,她淡声道:“妹妹这般怒气冲冲来我长乐宫,是何意?”   柳贵妃睨了她一眼,转而坐到了旁边的榻上:“把人带给淑妃娘娘瞧瞧。”   那几个嬷嬷粗声应是,立马拖着人,行至淑妃面前,然后嘭一声,将丫鬟用力丢到了地上,露出正脸。   淑妃面色忽然变了,黑的比窗外的天还要浓上几分。   因为,这丫鬟是她宫里的!   “怎么回事?”淑妃问。   柳贵妃看了一眼殿内惊恐不一的丫鬟,淑妃立时道:“把东西撤下去,都在门口候着。”   待丫鬟们掩上殿门之后,淑妃才看着看着柳贵妃道:“你什么意思?”   柳贵妃嗤笑一声:“我什么意思姐姐不明白吗?”   淑妃整个人一噎,笑道:“抓我丫鬟的是妹妹,冒雨闯进我殿里的也是妹妹,我这心里着实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这丫头趁着大雨,往我小厨房内投了些东西,被春鸢抓到之后,还没审便说是你派她去的。”柳贵妃缓缓开口。   淑妃心里咯噔了一下,忙道:“我与妹妹往日里并无仇怨,怎么可能做出此事?再说,若是我吩咐的,这丫头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将我供出来。”   “是啊。”柳贵妃笑道:“所以我带着人来了你这里。”   “你相信我?”淑妃有些不可思议。   柳贵妃拨弄了一下凭几上放着的插花,意味不明道:“不然我来干什么?将丫鬟直接带到皇上面前,岂不省事。”   淑妃有些闹不明白了,神色紧绷着道:“妹妹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姐姐先看看这个。”说着,她从袖中取出一张叠好的纸,推到淑妃面前。   淑妃展开一看,上面赫然是几个刺客的供词,言辞中具称,是三皇子派他们去刺杀皇上的。   “胡说八道!”淑妃目呲欲裂,这些刺客被打入死牢之后,审问多日也不张口,原来是在这里等着。   “这消息你从哪里得来的?”   柳贵妃不紧不慢地说:“你别管我从何得来的,总之你信是不信,不出两日,不止三皇子,连你,也没有好果子吃。”   淑妃举着供词的手都开始颤抖起来,因为柳贵妃说的是事实:“事情是你做的?”她不禁问道,也只有如此,她才能知道的这么清楚。   柳贵妃冷笑一声,作势起身:“你是真傻还是假笨?得,今日算我白来,原来还以为姐姐是个聪明的,如今嘛……春鸢,咱们走吧。”   “妹妹留步。”淑妃一下拦在柳贵妃面前:“是姐姐糊涂了,若是妹妹做的,现在也不会来我这了。”   多年相处,柳贵妃对她的性子也算是了解,淑妃这人,不算聪明人,若不是生了三皇子,也断不可能坐上妃位。三皇子这脑子也与之像了十成,皆是有些愚钝,别人刀都放到了脖子上,也没有丝毫警觉。   若不是连着欠了宋时瑾两个天大的人情,加之这件事对自己也有好处,这趟浑水,她可不打算来蹚。   淑妃还在说:“这丫头真不是我安排的,我知道了,这是栽赃嫁祸。幕后之人先是指使了这丫鬟对你下毒,你若是中毒,这丫鬟就是证据,若是人赃并获,你更加会因此恨上我,将这件事告诉皇上,这时候,再栽赃炎儿,等着我二人的就是凌迟!”   柳贵妃笑了笑,看着淑妃这般自行解释着,倒是免了她再费口舌。于是她对着淑妃点了点头:“所以,咱们可不能坐以待毙。”   淑妃忙不迭应和:“是这个理,你有方法救我的炎儿的,对不对!”   “这是自然……”   深宫内苑之中,各妃都有与外界联系的方式,当天深夜,淑妃便病了,后来又自长乐宫中抬出去一个死了的丫鬟,说是突发疾病,倒也没有引起旁人注意。   三皇子此刻正躺在房间的贵妃榻上,享受着府中美貌婢女的服侍,听到特有的敲门声响起,赶忙屏退了众人。   关上门后,来人给了他两封信,三皇子不明所以,展信一看,表情渐渐惊恐。   再看另一封之时,面色又忽然变了,咬着牙恨声道:“好你个卫峥,居然想要陷害我!”说罢就要张口唤人过来。   来人赶忙阻止:“殿下,府中既然能被人放上东西,那就说明您身边出了内奸……万不可将此事宣扬出去。”   “对!对!”卫炎拍了拍脑袋:“你说的对,这样,你先将东西搜出来,明日一早我便去找父皇。”   那人点了点头,飞快闪身出去了,只剩下三皇子一人在房内,跟被火烧了屁股似的,坐立难安。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那人提着一个包袱进了门,卫炎手一抖接过,打开看了一眼,五本厚厚的账册,记录着一笔一笔数额庞大的收支,养兵买马,屯粮,赤隐散,这些内容,看得三皇子头脑有些晕眩。   甚至连声音都有些发颤:“真的有!不行,我得立马去找父皇!”   言罢便吩咐那人取来一套蓑衣,也知道不能备马车,跃上一匹骏马之后,便往皇宫方向疾驰而去。   次日一早。   便是张氏出殡的时候,天还是阴沉的,雨下了整整一夜,眼瞧着卯时刚小了点,抬着棺桲出门时,又大了起来。   不过幸好有这场雨,若是不然,里头已经腐坏的尸体必然是异味冲天。   队伍里,没了张氏的娘家人,没了林湘与张仪琳,众人都知是怎么回事,倒也没人会过问。   可正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京中八卦长舌之人不在少数,整个丧仪还未举行完,关于荣昌王府的流言又传了出去,甚至盖过了宋时瑾受伤的消息。   林修睿未娶先纳妾,还算是小事,最骇人听闻的是,他那个小妾是张氏的侄女,因为嫉妒林湘怀了林修睿的孩子,竟然借张氏的死,扮鬼毁坏尸体,将林湘吓到了流产。   林湘因此毁了身子,这辈子再也没有做母亲的权利,而张仪琳证据确凿之下,被判了绞刑,甚至连张译成也成了议论的对象,因为偷盗,刑三年。   所以,丧葬之仪粗略行完之后,暗觉丢脸的众人便匆匆赶回了府中。   更加出人意料的是,皇上竟然派人送来了圣旨。言辞之中对林修睿大肆斥责了一番,又对受到无妄之灾的顾怀瑜好好安抚了一通,甚至赏了不少东西,还特意命了她明日进宫一趟。   林修睿领旨之后,呕得吐了一口鲜血,皇帝这么做,分明就是将本就处在风风尖浪口的荣昌王府又架到了烈火之中,独善其身的怕只有顾怀瑜一人了。   顾怀瑜一回到院子,绿枝便迎了出来,她重伤之后方才醒来,面色还带着苍白。   “小姐……”   “怎么不去躺着。”顾怀瑜道。   绿枝眨了两下眼睛,虚弱的说:“奴婢没事。”   见她目光不住往屋内使着眼色,顾怀瑜心下明白过来,对着其余丫鬟道:“我有些乏了,你们先下去吧。”   一进屋内,绿枝便拉上了门,与红玉一起守在门口。   光线暗了下来,顾怀瑜见屋内好整以暇坐着的人,毫不意外,又有些恼他,遂蹙眉道:“身子还未好,又下这么大的雨,怎么这会过来了?”   宋时瑾伸手,一把将人拉到怀里,抱坐到自己腿上,低声道:“我身子没事,有些想你了便来了。”   顾怀瑜轻啐了一口,“登徒子。”   “嗯,是我。”宋时瑾厚着脸皮承认,然后将头枕到她肩膀上。   “对了,苗仙儿还被师傅关在我这里呢,你准备怎么做?”顾怀瑜挣扎不过,索性也就乖乖坐到他腿上,转而问道。   宋时瑾笑了一下,“先留着,只要是符家还在,宫里头的那个就不会有事。”   顾怀瑜想了想,神色不怎么轻松:“可是符家虽说是交了兵权,但功勋还在,皇帝总得顾忌一些,想要扳倒他们并非易事。”   “若想要他们死的是卫峥,情况就不同了。”宋时瑾道。   顾怀瑜若有所思,忽然道:“皇上忽然招我进宫一趟,不是因为你吧?” 第117章   照理说,府中新丧,张氏连头七都未过,顾怀瑜身上还带着重孝,这个时候该做的是闭门思悼,不可外出走动的。可皇帝却一点也不忌讳这个,又是赏赐又是宣她进宫,这般态度着实让顾怀瑜觉得有些奇怪。   宋时瑾叹息一声,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又往她耳旁凑近了些,将声音压得极低:“还记得上辈子,皇上是何时驾崩的吗?”   短短的一句话听得人心惊肉跳,天上一声炸雷应景地响起,顾怀瑜似醍醐灌顶。   “不到三年时间了。”而且其中还有一年多的时间是缠绵病榻之上,朝政完全由二皇子把持着,也就是说,现在皇帝身上可能已经出现了病症的前兆。   宋时瑾点了点头,继续道:“明日我会将蒋翰一并带过去,你要小心的是德妃狗急跳墙,若是她忽然要见你,立马派身边的人去找柳贵妃,她会为你拖延时间。”这也是他今日来的目的之一。   皇帝这般大张旗鼓抬高顾怀瑜,清楚内情的都知道是因为什么,德妃既然已经察觉了自己的身份,那么孙神医的身份也是昭然若揭。她很容易由此猜测到自己身上的毒是怎么回事,恐怕对顾怀瑜的恨又要增加两分,更遑论卫清妍还与顾怀瑜有恩怨。   顾怀瑜想了想,立时回过味来:“你开始行动了?”柳贵妃对自己的好,来的莫名其妙,唯一的可能便是,她与宋时瑾早就达成了某种共识。   “三年时间变数太大,她既然已经按捺不住,我送她一程又何妨。”顿了顿,宋时瑾收回手,揽着她的腰,声音带着些许低落:“还有,我娘的仇,也该到讨回来的时候了。”   从想起来一切开始,高雅穿着朝服站在火光之中,眷恋地望着自己的模样就时不时萦绕在脑海中,这让宋时瑾有些难受。   若记不起,他不知道自己曾经拥有过母爱还好,可他记起来了,这种曾经拥有又失去的滋味,也只有紧紧抱着顾怀瑜,才能填补几分。   顾怀瑜闻言,叹了口气,将他的头拥进怀里,拍着背脊似在哄孩子般:“你还有我。”   宋时瑾含糊不清嗯了一声,两人久久未再言语。   因为想要安抚他,顾怀瑜刻意挺直腰肢,将他的脑袋按在心口处,也没发觉有何不妥。   可这对宋时瑾而言,无异于又是一种甜蜜的折磨。鼻尖萦绕着她身上的磬香,因为夏日衣衫单薄,隔着衣料他都能感觉到顾怀瑜身上的温度,以及那从未触及过的柔软。   顾怀瑜还在轻拍着他的后背,宋时瑾咬了咬牙,默默想要退开几分,刚一动作,又感觉脖颈后力道传来,将他压了过去。   因为,顾怀瑜以为他哭了!   她知道,孤独的可怕,也知道亲情对他们这种孤儿似的人,有着怎样的神往,宋时瑾落寞的眼神让她心疼,她仿佛看到了上辈子刚见他那会,那双既脆弱又可怜兮兮的眼睛。   下意识将他拥紧了几分,空着的那只手也渐渐往宋时瑾耳垂处寻去,师傅曾经讲过,那里有几个穴位能舒缓心情。   可是揉着揉着,却感觉宋时瑾不止没放松,反而更加紧绷起来,背脊上的肌肉开始紧实,甚至喷洒在她心口的呼吸都带上了热气。   顾怀瑜浑身一震,大概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这种状况,自己才刚见过不久。   “你……”顾怀瑜忽然收回手,却被宋时瑾一把抓住,手心烫的厉害,而自己还坐在他的腿上,抱着他往心口按,这姿势,怎么看怎么都有些不对劲。   房间内没有点灯,外头还在淅淅沥沥下着雨,光线阴暗的暧昧不已,说到底,两人论起真实年龄都已经三十好几,特别是宋时瑾,若不重来,已经四十还未娶妻,也是可怜。   “我该走了!”重重吸了一口气,宋时瑾将她搁到地上,飞快起身,抖了抖衣袍。   顾怀瑜垂眸,搓着自己的指尖,低声道:“你小心些。”   “我知道,你也是。”   绿枝过来敲门之时,房间内就已经只剩下了顾怀瑜一个人,从大敞开的窗口灌进来的风,将屋内的垂珠帘吹的摇摇晃晃。   “小姐,那间屋子怎么办。”绿枝面不改色将窗户阖上,才转过身来低声道。   顾怀瑜正了正神色,看着外头渐渐小下来的雨:“待雨一停,便烧掉。”   宋时瑾带走了苗仙儿,可蛊虫这东西,太过可怕,若是苗仙儿留下点什么,不烧掉屋子,她不放心。   绿枝想了想,道:“连着烧掉两间屋子,不会太引人注目吗?”   “天干物燥,走水也属正常。”   ……   这个夏天,天气虽然炎热,可对荣昌王府而言则是倒霉的寒冬。   既然张氏已经下葬,自然就该轮到林湘去享受牢狱之灾的时候了。   天刚一放晴,官差便来抓人了,荣昌王府门前早已经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闹哄哄的说着这些日子传出来的八卦。   对他们而言,郡主是平日里高高在上的人物,能看到她被贬为贱民狼狈下狱,是不可多得的谈资。更何况,这个女人还是个私生活混乱,与自己哥哥乱伦,而且还未婚先孕的,这可是历朝历代从未有过的“奇女子”。   浮香院却是另一番境地,安静的出奇。那里早就已经空置了出来,只有林湘半死不活躺在床上,身边没有一个丫鬟伺候着,屋子里很暗,也没有点灯,说不出的萧瑟。   从昨日大夫诊断出她这辈子再也不能怀孕后,林湘就成了这般样子,面无表情,可心中对世上的每一个人都恨极了。   恨老天不公,让她遭受这些,恨林修睿绝情,忘记以前的海誓山盟,更恨的还是顾怀瑜和张仪琳。   她觉得,她沦落到今天这个样子,全都是顾怀瑜做的,若没有她,自己还是高高在上的郡主,享尽一切荣华富贵,正盘算着要怎么报复回去的时候,房门便被人重重地推开。   老夫人由顾怀瑜扶着缓缓踏进房门,身后是几个丫鬟,还有四个官差,只有林修睿不在。   林湘猛地看向顾怀瑜,一双眼睛毫不掩饰其中的恨意和癫狂:“贱人,你来干什么!”   四个官差面面相觑,顾怀瑜如今是皇上面前的红人,而林湘只是一个鸠占鹊巢的阶下囚,她是哪里来的胆子,这么和顾怀瑜说话的。   老夫人闻言,不悦地蹙眉,向着那四人冷声道:“带走吧!”   为首的官差向着老夫人和顾怀瑜拱了拱手:“得罪了。”   林湘不由色变,支着手从床上坐了起来,扯着嗓子厉声道:“你们想干什么!林修睿呢,我要见林修睿!”   白嬷嬷缓缓道:“到现在了你还是不肯醒悟,世子被你害的还不够吗?你见了他又如何,好好跟着官差去吧。”说着,她使了个眼色。   “抓走!”一旁那个官差挥了挥手,立马从他身后跑出三个抱着枷锁的男人,上来抓她。在看清她的容貌后脚步齐齐刹住,早就听说了这个林湘容貌被毁,可是没想到会这么可怕。   为首的那人呵道:“愣着干什么,给我抓起来。”   还不等林湘嚎叫出声,那几人便将她从床上拖了下来,套上了枷锁,甚至不给她时间拿起就放在旁边的面纱,就要将人带出去。   林湘惊惧不已,她要是去了,这辈子就再也没有翻身的可能了,她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挣扎,却抵不过那些人的力气。   只能哀求道:“顾怀瑜,我错了,我不该针对你的,你放过我……你放过我……”   “姐姐说笑了,这可是皇上的旨意……”   林湘眼中迸发祈求的光,喊道:“你去帮我求求情,皇上肯定会答应的!”   顾怀瑜看着她,到了如今还是这般不知所谓,忽然笑了笑:“好好享受吧。”   前生林湘凌驾于钱权名利之上,肆无忌惮践踏着她的人生,如今,也该让她尝尝这种滋味了。   失去这些东西之后的挣扎无望,世人憎恶的眼光,折磨、凌辱,这些对她才是最生不如死的报复。   林湘猛地一震,直直看向顾怀瑜眼中,她虽笑着,可眼睛里森然的恨意让她感到害怕,好似在面对一只从地狱而来的厉鬼。   “带走。”   正在愣神间,她就被人拖走了,一路上没有人来阻拦,都知道皇帝早就下了旨要将林湘关上三个月,还是因为张氏的死,才留了她这么两天。   将林湘拖到门口之时,自然又是引起了一片哗然,她自烧伤后就不曾出现过,这真容一露,当真是比鬼还可怕。   “呸!”不知是谁从人群中吐了一口唾沫,“不知廉耻!”   林湘从未受过如此侮辱,一张本就扭曲的脸气的通红,配上那覆盖半张脸的疤痕,扭曲的不成样子,眼神如刀般恨着前头的人群。   “看什么看,恶心死人了。”人群中又有人出声。   “呸,还当自己是什么千金小姐,自己做出那么些下作之事,怎么还有脸活在这个世上。”   “要是我女儿做出此事,我第一个拿她浸猪笼了!”   这些人出现的太过突然,有人开了头,便有人从众,好似林湘犯了什么滔天大罪一般。   从府门口上了囚车,一路都有人跟着,不停的朝她吐口水,官差也不阻止。都知道顾怀瑜与她不和,一个前途不可估量,一个已经成了这般模样,该怎么做,心里自然是有个谱。   人群里甚至有人砸起了臭鸡蛋,气的林湘几欲吐血,身子本就虚到了极致,心口一股气上不来,在囚车上就晕了过去。   顾怀瑜神色淡漠地看着林湘被拖走,听说了这事之后也只是勾了勾唇角。   三个月的牢狱之灾还不算什么,难熬的是她出来之后的路,该怎么走。 第118章   第二日,又开始阴雨沥沥,温度骤降似深秋,连呼出的气都能看到淡淡的白雾,天气妖异的摄人。   御书房内一大早便点起了灯,将阴暗的殿内照的通明,也衬得元德帝的面容,有些阴冷莫名。   “启禀皇上,那些刺客受不住刑,已经交代了。”一名龙鳞卫跪于下首,双手托在头顶,捧着厚厚的一叠供词。   李玉恭敬地接过,摆在了御案上,又退回元德帝身后,也不见他打开查看。   “说。”元德帝语气森冷。   “据刺客交代,他们都是受了……三皇子的命令。在宋大人将制作赤隐散的窝点连番销毁之后,三皇子恐此事被皇上知晓,继而查出屯兵之事,遂出此下策,意欲谋反……”随后他又详细讲述了整件事情的经过,以及那些罪证所存之地。   元德帝猛地将桌上的茶盏砸到地上,厉声道:“可有交代屯兵何地?”   “微臣无能,只问出了这么多,那些刺客便咬舌自尽了。”那人猛地将头磕到地上,颤声道:“臣办事不利,还请皇上责罚。”   元德帝久久没有说话,面上的怒气反而缓缓降了下去。   就在那人松了一口气之时,却听元德帝出人意料道:“拖下去,严加审问,龙鳞卫是该好好整治一番了。”   话音一落,忽见殿内出现好几个人,依旧黑袍遮身,但袍上并未绣着踏火麒麟,而是以暗色的丝线做样,行动间心口处在灯光下闪出一个似人非人的图腾。   那人惊骇地抬头,不可置信看着元德帝,刚要张口说话,只觉喉头处一紧,便被人悄无声息地拖了下去。   剩了一人留下,元德帝才重重地喘了几声,李玉慌忙上前,从盒子里取出一粒药丸,担忧道:“皇上……”   “无碍。”元德帝摆手打断,待平复之后,才看向案头,那里摆着两分东西。   一份是三皇子昨天深夜冒雨前来呈上的罪证,一份则是前些时候宋时瑾呈上来的册子,面上还挡着一张调查结果,内容不尽相同,但其中都涉及到了赤隐散这东西。   卫炎此人,皇帝知道其几分心性,脑子简单、做事莽撞,平日里的精力都用到了吃喝玩乐之上,要让他想出这么险的一招,有些不大可能,但也不能排除。   “都查清楚了?”元德帝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那名暗卫跪地拱手,低声回禀道:“启禀皇上,宋大人遇袭当夜,符家曾递过消息到德妃娘娘宫里……”   元德帝久不言语,符家这几年越来越不安分,仗着手中兵权,大有推卫峥上位之势,可他却轻易动不得。   卫峥虽有头脑,可做事太过绝对,刚愎自用,任人唯亲,为达目无所不用其极,太子之位落到他手中,大周江山只能衰败,卫炎则不提也罢,只剩下一个卫尧,可惜又太过年幼。   且簪缨世家盘根错节,大多为一派,其中以符家执牛耳,在军中威望颇高,所以起初他才这般扶持宋时瑾,以他之名,铲除异己。   但在发现他的身份后,又改变了想法,这两年他瞧着,宋时瑾也并非如表象那般狠辣,便想着想趁机为他铺平道路。   只是,世家影响颇深,这条路走的艰难。能逼得符澜交出兵权,还是托了卫清妍这个脑子不清醒的功劳,若在此刻大动干戈,只怕会引起一场动乱,这于社稷民生,绝非幸事。   他只有等,等着符家犯错,将头自己搁到铡刀之上。   如今,机会来了……   皇帝沉吟半晌后,缓缓道:“派人盯着卫峥和卫炎,不可露了行踪,将符家那里看着的人换回来之后,一并打入暗牢审问,务必交代出罪证,若有差错,提头来见。”   “是!”那人以手顿胸,领下死命,然后身影一晃,忽而消失不见。   李玉擦了擦额上渗出的冷汗,深觉这场雨恐怕不止不会停,反而会来的更猛,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而另一边,荣昌王府的马车已经停在了宫门口,里头载着的是素装打扮的顾怀瑜。   因为要面圣,她撤下了头上的白花,只以银饰半挽着发髻,衣着上绣着的也是浅色的花样。   被人扶下马车之后,领路的宫人一瞧着是她,赶忙迎了上来,也不敢耽搁,面上带着笑道:“县主请。”   宫里头的路,既清冷又幽长,这是顾怀瑜头一次踏足,心里却没有丝毫忐忑,她知道,宋时瑾就在后头。   红墙金瓦渐渐退后,长街上寂静无声,随着宫人拐过几道宫墙之后,却被一个尖声尖气的太监拦住了去路:“站着,见到贵人也不懂行礼吗?”   顾怀瑜脚步一顿,看到小太监身后站着的是芩美人,也就没有意外了。   她用手支着后腰,衣着宽松,未见小腹隆起,满头珠光宝气凸显着所受圣眷颇浓,腕间依旧带着那支镯子,神态高傲,见着顾怀瑜之时,眼中闪过轻蔑。   顾怀瑜颔了颔首,便听那太监又道:“这位小姐是不懂宫中礼仪……”   他话还未说完,领路的那宫人赶忙打断:“公公可瞧仔细了,这位是安平县主。”   县主居正二品,而美人则是三品,行颔首礼并无不妥。   芩美人一听,斜着眼扫了顾怀瑜两下,将后腰处的手取下,捏着帕子轻蔑道:“这府中刚死了人,就这般急不可耐出来走动,当真是……”说着,她口中就啧啧两声。   宫人面上有些难看,皇上下的旨意要见县主,芩美人如此说道,若是传到皇上耳朵里,怕是不妥,只能道:“皇上还等着县主,您看……”   顾怀瑜看着芩美人带着丝丝青白的脸,又想了一下这镯子里的东西,当即回过味来,芩美人如今已经将人得罪了个全,可不知以后下场如何凄惨。   不欲继续与她再攀扯下去,便对着那宫人道:“还请嬷嬷带路吧。”   宫人连声应是,对着芩美人福了福身之后,领着顾怀瑜扬长而去。   剩下芩美人留在原地,气得面色扭曲。   她是没什么身份背景,一朝得势之后,便觉世上之事任她可为。在围场那天,六公主当着那么多人不给自己脸面,她收拾不了,也就只想将这气发泄到顾怀瑜身上,谁知她居然敢装病违抗自己命令!   这口气叫她怎么咽的下去。   旁边的小宫女低声提醒道:“主子,您宽宽心,肚子里的小皇子……”   芩美人一噎,随即恼羞成怒,一耳光便甩了过去:“多嘴!”   ……   剩下半途走来再无波澜,待御书房门口的太监唱道:“宣安平县主觐见。”顾怀瑜才整了整衣服,缓步踏入殿内。   空气中萦绕着淡淡的龙涎香味,与墨香掺杂,让人闻之心绪渐宁,上首的元德帝早已收敛起怒容,神情看起来略显温和。   顾怀瑜规规矩矩行礼,“臣女顾怀瑜见过皇上,皇上万岁。”   元德帝并未立时叫起她,只是安静地坐在哪里,目带审视,过了好半晌后才点了点头:“平身。”   因着皇帝示意,李玉赶忙端来一张矮凳,顾怀瑜方一谢恩落座,便听皇帝幽幽一句:“时瑾受了伤之后你可曾去瞧过。”   顾怀瑜心下一凛,斟酌着该如何回答。自己母亲去世,她却未在灵堂守灵,于情于理都是不孝,可是御史府前个夜里那般大的动静,皇帝必然已经派人打探过了,瞒着只怕还会惹皇帝不虞。   “回皇上的话,去过,见他无生命危险,臣女便走了。”   元德帝点了点头,语气里多了些怅然:“尊亲去世,儿女皆要守孝三年,只是可惜了朕前些日子许下的诺。待你除服,时瑾早已过了弱冠之年……”   顾怀瑜没有作声,只是敛目垂眸看着光亮的地板,皇帝的言下之意,她算是听明白了。   宋时瑾大皇子的身份不可更改,皇帝也不会让他流落在外,自己因为母丧不可成亲,宋时瑾的婚事却是耽搁不得,甚至有可能,皇帝已经为他物色好了旁人。   果不其然,下一刻就听皇帝继续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进退有度,与时瑾彼此有意朕知道……可是,他等不起,朕这么说,你可明白?”   “臣女明白。”顾怀瑜从凳子上起身,毕恭毕敬道。   皇帝点了点头,缓缓开口:“既如此,你应该知道怎么做了,朕会晋封你为郡主。”顿了顿,他又补充道:“并且,除服之后,这婚事依旧作数,差别只是先后而已。”   这般言语,就是想要她去开这个口,推了这门婚事了。   顾怀瑜仿佛又听不懂了,眼中露出迷惘:“臣女无功,能为县主已是皇上厚爱,不敢再求旁的……”   皇帝面色一变,神色逐渐冰冷,本以为不过两句话的事,可顾怀瑜这是拒绝了?!   他在感情上有悔憾,所以在发现宋时瑾将同心扣送给顾怀瑜后,便想成全他们,以弥补,可谁知张氏死的那么不是时候,守孝三年,其中变数何其之多,他怕自己等不了那么久,同时也觉得,顾怀瑜对宋时瑾以后的路,没有帮助。   正要开口,门口又传来太监通报的声音:“皇上,宋大人求见。”   不过瞬时,元德帝恢复了温和的神情,扬声道:“宣。”   宋时瑾走入殿内,先是看了一眼顾怀瑜,见她面色一如往昔但眼中却有凝重,这才正了正神色,行礼道:“微臣参见皇上。”   元德帝一怔,赶忙道:“快起,快起,李玉赐坐,怎么这会过来了,身子可好了?”   宋时瑾笑了笑,扬声道:“托怀瑜的福,已经无碍。”   皇帝愕然地看着顾怀瑜,下意识问道:“何以这么说?” 第119章   “微臣尚处昏迷那两日,虽口不能言,无法动弹分毫,但对于外界的声音,却是听的清清楚楚。”宋时瑾拱手,不疾不徐说着:“若非安平县主舍命相救,恐怕微臣此时已经死了……”   皇帝神色微动,他虽做好了心理准备要将当年之事合盘拖出,但宋时瑾这番话还是让他感到有些措手不及。   蛊毒之险他清楚明白,既震惊于顾怀瑜的义无反顾,同时也惊诧于宋时瑾能听到一切这件事。   心乱之下,想也不想就道:“李玉,着人带着安平县主到御花园走走。”   李玉躬身应是,面对皇帝退后几步之后,才道:“县主请。”   顾怀瑜揖礼谢恩,面色没有丝毫不快,余光看了宋时瑾一眼,心里却是明白,皇帝怕是要借机将他的身份挑明了。   宋时瑾几不可见的对她颔首,顾怀瑜稍正神色,才随着李玉出了御书房。   只是,这御花园着实不是个好去处啊,若可以,她倒是希望皇帝直接命人将她谴出宫去。   宋时瑾听到身后殿门缓缓关上的声音,蹙了蹙眉,而后掩着嘴咳了两声。   “可是身子还有不舒服……”皇帝的声音响起:“我命太医来给你瞧瞧。”   二人这般眉来眼去,皇帝只当是没看见,他其实不是讨厌顾怀瑜,相反,在听完宋时瑾的话之后甚至还生出了点喜欢,她的性子,果决、坚毅,很像年幼时的高雅。   “多谢皇上体恤,微臣无碍。”宋时瑾垂眸,解释道:“大夫已经在替微臣诊治,药用杂了,反而不妙。”   皇帝长长地叹了口气,目光落到宋时瑾依稀有些苍白的脸上,没有言语,殿内寂静无声,能听到绵绵细雨落在瓦上的沙沙声响。   好半晌之后,皇帝才收回目光,语气弱了下来,缓慢地说:“同朕讲讲你小时候吧。”   “皇上想从臣几岁时听起……”宋时瑾的语气淡了下来。   皇帝一怔,“你所记得的一切。”   。……   雨雾笼罩着整个禁宫,御花园内的草树悉数挂上了水珠,脚下的石子路被雨水衬的盈盈发亮,与平日万花争艳的景致大相径庭,却别有另一番滋味。   顾怀瑜由宫女领着缓缓往里头走,透过苍茫的雨雾和重重花枝,看到了有人正在收集着花瓣上的水珠。   她穿着素雅的淡色衣裙,身后是举着一柄大伞的宫女,和十余名随侍,个个低眉敛目,头发衣衫已经湿透,还是一动不动。   是德妃!顾怀瑜脚步顿住,此时的御花园中没有旁人,天气又这般阴冷,她不信德妃只是因为想要采水而出现在这里。   “县主可是累了?”因为一路低着头,领头的宫女并未看见德妃,只见顾怀瑜停下脚步,开口问道。   顾怀瑜伸手捂了捂肚子,面上透着些许尴尬之色,低声道:“只是肚子有些不舒服。”一边说着话,她一边不着痕迹地朝身后的小宫女递去一个眼色。   领头宫女当下便明了,恭敬道:“奴婢带您去净房。”   顾怀瑜看着小宫女悄悄走远,稍松了一口气,点头道:“多谢。”   雨还淅淅沥沥下着,二人转身没走出几丈远,远远便瞧见了捧着一个瓮坛而来的静秋姑姑。   “见过县主。”她径直向着顾怀瑜走来,面上笑意盈然,福身道。   顾怀瑜颔首,回以一笑,心知怕是走不掉了。   静秋姑姑笑吟吟的看着她,缓缓开口:“德妃娘娘就在园内,见了县主必定欢喜极了,老奴这就带您过去。”   顾怀瑜面有难色,踌躇道:“却是不巧,我肚子有些许不适,待日后再亲自与娘娘谢罪。”   静秋姑姑脸上笑意越发深了起来,眼角的褶子似乎能聚出一汪雨水,没有一丝不满,依旧笑道:“不会耽误县主太久,既然您都到这了,自然该去拜见一番的。”   有心让她过去,无论找什么借口都会被驳回,顾怀瑜心中警惕,含笑道:“如此,还请姑姑领路。”   “县主请吧。”静秋姑姑伸手,斜站到顾怀瑜身侧。   花瓣托不住重重的雨珠落了一地,随着一双绣鞋踏过,被碾至残缺。   风夹带着湿气扑面而来,那些个丫鬟太监无声行礼,静秋姑姑抱着坛子立到德妃身侧,也不做声,只是挥手谴退手中瓮坛已满的小宫女,将自己手中的坛子凑了过去。   随着水珠落坛,顾怀瑜微笑着上前两步,行礼道:“见过德妃娘娘。”   德妃纤纤玉指一顿,而后转身,眉眼带笑:“原来是安平县主,无需多礼。”   顾怀瑜垂眸:“谢娘娘。”   “天不作美,这雨又大了起来,随本宫去亭中坐坐吧。”德妃打量了她一眼,忽然开口道。   言罢,便先行踏脚往一旁凉亭行去,顾怀瑜只能跟上,随着她走动间,一股香风袭来,浓得让人头晕。   顾怀瑜浑身一震,盖因那香风里夹杂着一股腥味,虽然很淡,却无法忽视,而且,她感觉心口两只蛊虫躁动了起来。   背对着顾怀瑜的德妃面上笑意不见,脂粉盖不住青白底色的脸上忽然透出一股子狠辣,她向来情绪不外露,即便是曾经面对她恨极了的高雅,可如今再见顾怀瑜,却觉心中血气翻涌。   符家因为她损失了兵权,还折进去一儿一女,甚至连她那个娇滴滴的女儿,也因为赐婚一事,埋怨上了皇帝,出言不逊惹了皇上不快,她受的宠爱已经大不如前。   反观顾怀瑜,却活得好好的,整个人光彩熠熠,还因为那个短命鬼而受皇帝高看。   入了凉亭,静秋姑姑便候在了亭外,德妃落了坐之后脸上重新挂起笑容,先是上下打量了几眼顾怀瑜,才叹了口气道:“你母亲的事我听说了,眼看着你就要及笄,这样一来,婚事只怕是要耽搁下来,可惜了。”   顾怀瑜面上露出些许哀色,柔声道:“劳娘娘费心了,这几日府中都在忙着丧仪,怀瑜倒是未曾想那么远。”   德妃忽然一怔,心口突如其来的疼痛让她面色有些难看。   “娘娘,您怎么了?”顾怀瑜似乎焦急问道。   德妃倒抽了一口凉气,闭眼许久,待缓过之后才摆了摆手:“无碍,陈年旧疾罢了,这一到阴雨天便有些不适。”说罢,她又道:“光顾着与你说话了,坐下吧,静秋去端些点心来。”   静秋在亭外应了声,随后快步离去。   顾怀瑜看了一眼静秋的背影,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在德妃闭眼缓气之时,她已经趁机打量了德妃,初一见只觉她面上脂粉过浓,口脂也一改往常用了鲜红之色。   然而,透过那些浮与表面的东西,她却发现了些不对劲。身带血腥之气,印堂出隐隐泛着黑色,甚至在她倒抽一口气的瞬间,上翻的眼珠下隐约有一条黑线显现。   “哟,这不是德妃姐姐吗~”矫揉造作的声音传来。   德妃笑着看过去,“芩妹妹来了,快进来,小心雨天地滑。”   顾怀瑜低垂着头,对芩美人的出现似乎丝毫不意外,只是不知德妃究竟在做何打算。   芩美人撑着腰踏入凉亭,看到顾怀瑜的瞬间,冷冷地哼了一声,便开始与德妃闲谈,有意无意间露出腕上的珐琅镯。   “妹妹记得,这镯子娘娘也曾赠与县主一只,怎的不见县主戴着?”说着,便睨了顾怀瑜一眼。   德妃也笑道:“许是本宫年岁大了,不懂小女儿家的喜好,县主不喜欢也是正常。”   “怀瑜只是觉得,那礼物太过贵重,是以一回府便让丫鬟收了起来,怕不小心磕着碰着。”顾怀瑜面带笑意,缓缓道。   芩美人闻言,咬了咬牙,正要开口说话,就被人打断。   “远远便瞧着亭子里聚了好些人,几位倒是好兴致。”   德妃与芩美人齐齐一怔,顾怀瑜却是松了口气,“见过贵妃娘娘。”   柳贵妃穿了一身火红的绢丝纱袍,衬得皮肤莹白如玉,在雾气萦绕的御花园内似一朵鲜艳的牡丹,耀目而又绚丽。   “娘娘不是最不喜大雨外出吗,怎的这会子来了。”芩美人率先开口。   柳贵妃一双上挑的眼看了顾怀瑜一眼,早在她派小宫女去报信之前,宋时瑾便派了人过来请她到御花园一趟,所以她才来的这般及时。   在顾怀瑜旁边落了坐,柳贵妃这才慢悠悠道:“怎的,许你能来,就不许本宫来?”   芩美人一张俏脸涨的通红,咬了咬牙道:“妹妹不是这个意思。”   德妃笑了笑,眼中却渐渐冷了下来,顾怀瑜倒是个乖觉的,竟然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派人去将柳贵妃请来,不过,那又如何,能将柳贵妃一举拉下水,是再好不过的了。   “妹妹来的可巧,这雨中赏景品茗别有一番风味,我已命了静秋去备茶点,若妹妹无事,留下一起吧。”   “好啊。”柳贵妃爽快应道。   说着话的空档,静秋便领着宫人,端着茶水点心施施然而来,先是奉了一杯给德妃,才将余下的布到桌子上。   顾怀瑜端杯揭起盖子撇了一下浮沫,见里头的茶汤鲜红,上头浮着的并非茶叶,而是一朵朵花萼,闻着有股子甜香味。   德妃率先端盏饮了一口,神情似乎是轻松了两分,随后笑道:“此茶并不能算得上真正的茶,是我偶然间得来的方子,以洛神花冲泡,再加入蜂蜜调味,最是适合女子饮用,可驻颜养身,不过芩妹妹就不适宜饮用了,我着人换了牛乳,几位尝尝看。”   芩美人得意地笑了一下,而后才道:“娘娘有心了。”   可顾怀瑜却觉得,德妃那碗并非如此,方才德妃饮用之时虽未揭盖,但是自己坐得离她极近,在她张口说话间,还是闻到了淡淡的甜腥味。   脑中的那股念头越来越清晰起来,顾怀瑜不禁心中悚然。   德妃这是在养蛊!或者说是,中了蛊,不得已而为之。 第120章   与此同时,御书房外已经被那些新出现的龙鳞卫严防死守了起来,连李玉也不敢靠近殿门口,只能站在台阶下的坝子里,举着一把油纸伞,伞警惕地看着周围。   事关重大,可能颠覆朝野,在皇帝做出决策之前,这些东西万不可泄露出去半分!   殿内寂静无声,元德帝听完了宋时瑾的话之后,久久不能言语,紧握着拳任指甲越陷越深,连血痕都出来了也不松手。   当然,宋时瑾的这番话,是糅杂了前世今生刻意为之。   他从五岁开始讲起,未免给师傅带去不必要的麻烦,他没有着重去提到孙神医的存在,也是因为摸不准皇帝对师傅抱着怎样的心情。   恢复记忆之后他看的明白,年幼时的自己并不是很得皇帝喜爱,因为他长的肖舅。保不准皇帝会因为这个,而怀恨在心。   “幸得皇上赐婚,圆了我多年的梦,我本想着寻回她之后,便不再让她受一点委屈的,可是,我还是欠了她一条命。”   皇帝无法想象,宋时瑾在为官之前,过的是这般惨绝人寰的日子。那是他的儿子,是他最为深爱的女人为他留下的血脉,却过着如狗一般的生活,如果不是顾怀瑜和高黎,他恐怕已经饿死在街头。   “昭儿……”皇帝张了张嘴,终究没有出声。   宋时瑾似乎未看见,继续道:“蛊毒发作之后,师傅说,唯一的解救办法是将蛊引到旁人身上,以身躯作皿,骨血为料,吞下另一只蛊饲养着,与之抗衡……皇上可能不知,蛊毒发作之时,整个人会痛成什么模样,体内的血似岩浆,焚烧着内脏,她一个女孩子却毫不犹豫承担了下来。”   他的手渐渐捏紧,甚至能听到关节发出的脆响:“便是臣,也无法忍受那种折磨,臣不知道她那般孱弱的身子是如何熬过来的,待臣醒来之后,她却未曾有过一句哭诉。”顿了顿,他语气温柔了下来:“天下间的女子,不会有人如她这般好了。”   皇帝重重地吸了一口气,不知想到了什么:“可你知道三年意味着什么吗?”   宋时瑾依旧语气坚定:“便是一生又如何,臣的命是她的!”   “你想报恩,朕理解。”皇帝无力道:“但你这辈子不可能只有她一人,朕说了,不过先后而已,你可以将位置给她留着,朕亲自主婚决不食言,有了如此保障,她必不会被人欺负了去。”   “皇上,报恩与情爱臣分的明白。”宋时瑾抬头看着他,语气陡然一变:“您可还记得,我的母亲是怎么去的。”   皇帝猝然起身退后两步,那一瞬间,他的双眼,像极了高雅。   宋时瑾声音很低,带着一种异样:“旁人的下毒、污蔑,以及您的不信任。”   皇帝心里仿佛被荆棘不停划拉着,疼痛到滴血,慌乱间撞翻了摆在书架上的匣子,一卷画册咕噜噜滚到了宋时瑾脚下。   “你都知道了?”皇帝捏着拳头,哑着声问道。   宋时瑾还是那般疏离,淡漠地说:“是,蛊虫一转移,臣便什么都想起来了。所以,我不愿,怀瑜步了我娘的后尘。”哪怕有一丝一毫的可能,他也要将之掐断在萌芽之时,若是不现在挑明,可能明天重新赐婚的圣旨就摆到了御史府的案头上。   长久的沉默之后,皇帝的声音才怅然响起:“昭儿,当年的事,我可以全都告诉你……”   ……   御花园内   德妃侧过头看着顾怀瑜,笑容之中颇有深意,见她久不动作,开口问道:“县主可是有何疑惑?”   顾怀瑜端起茶盏又轻呷了一口,语气如常道:“只是心中佩服娘娘这般巧思,这茶闻起来甜腻,入口却酸甜清爽,回味带着果香与花香,想来不止加了蜂蜜而已。”说道这里,她抿了抿唇,一副不好意思开口的模样:“茶中又只见洛神花萼,怀瑜见识浅薄,想了许久也猜测不出是何故。”   言罢,便将茶盏又放回了桌上,敬而远之,倒不是她怕德妃在其中做了手脚,只是单纯的不喜欢那红的似血的汤色。   德妃展颜,笑容背后带着的却是蔑视,顾怀瑜长在乡野,果然见识也浅薄,竟然不懂,煮茶的水是自花瓣上收集起来的晨露,也不懂,煮水之时若同果肉花瓣一起熬煮,这水自然会带上香味,如此精贵之物如了她的口也是可惜。   心里这般鄙夷着,却是忽然亲热地拉住了顾怀瑜的手,拍了两下之后,对着一旁的柳贵妃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这孩子,原本我还打算藏着掖着,没曾想还未饮便被她闻了出来,果真是个伶俐通透的。”说着,又转而看着顾怀瑜:“你我这般投缘,我便将方子赠与你如何。”   顾怀瑜似羞赫般低下头,若她没有瞧错,德妃托着她掌心的那只手,染着艳红色蔻丹的指甲下,嵌着半个米粒大小的黑点。   默默想要将手抽出,却被德妃拉的紧紧地,用力到指尖都有些泛白。   “娘娘谬赞。”顾怀瑜一边说着,一边起身,从德妃手的钳制中将手挣脱,若无其事行礼道:“既是娘娘珍藏,怀瑜不敢夺人所好。”   德妃笑得更加和善可亲,“这般多礼作甚,快坐下。”   柳贵妃慵懒的视线落到德妃身上,掩唇笑道:“姐姐这般,可是提醒妹妹我了,说来这丫头我瞧着也是极为喜爱,倒不如姐姐这般大方。”   德妃此人,她倒是颇为了解,本就不是个恬静无争之人,偏喜欢故作姿态,扮那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如今衣着还是往常,只是妆面过浓,指染艳红蔻丹,瞧着有些不伦不类。   迎着德妃深幽的视线,柳贵妃不待她开口,转而道:“坐了这么一会,身子也有些乏了,我那还备着些礼物,安平县主随我一道去取吧。”   德妃闻言面色未变,眼中却有寒芒闪过,不着痕迹看了芩美人一眼,然后扣住了自己指尖,今日无论如何不能让顾怀瑜全身而退。   “如此说来,我便不多留两位了,静秋,将方子取来。”她柔声道。   静秋高声在亭外应了一声,而后从袖中将早已备好的方子递到德妃手中,收回手的时候,袖口有意无意一扫,桌上茶盏在顷刻间倒下。   顾怀瑜想要躲避,身后的静秋却是寸步不让,鲜红的汤水在裙摆上绽开,浸进里衣,还好水温已经不是很烫。   静秋姑姑赶忙战战兢兢跪下:“奴婢不是故意的,请县主恕罪。”   “怎么这般不小心!”德妃出声呵斥道:“还不赶紧带县主去换身衣服,若是县主不肯谅解,你便自请到暴室吧。”   说着便起身往顾怀瑜这边走来。   顾怀瑜心中明白,这茶水分明是静秋故意打翻,想要退后两步,却被静秋拉住裙摆:“县主,您绕了奴婢吧!”   “姑姑这是作甚,快快请起。”   柳贵妃斜斜看了静秋一眼,状似不察道:“既然县主已经不计较,你起来吧,正巧县主与灵绾身量差不多,衣服我带她去换。”   静秋余光撇着德妃轻微的动作后,这才千恩万谢的收回手。   芩美人在踌躇许久之后,终于起身,叫停了正要出去的两人:“贵妃姐姐稍等。”   柳贵妃蹙了蹙眉,转身道:“还有何事?”   “我与县主和六公主,曾经起过一些龃龉,想要趁此机会,将误会说开了。”芩美人一边说着,一边缓步靠近两人,这一次她没有撑着腰,而是将手捂在了肚子上。   这般防御的姿势一摆,加上方才德妃那个眼神,顾怀瑜便明白过来,这两人是想拿芩美人肚子里的孩子来做文章了。   “自有孕以来,我脾气便不怎么好,今早多有得罪,还望县主见谅。”说着话的空档,她便从头上拔下一支叉子,作势要将东西递到顾怀瑜手中。   顾怀瑜后退一步,笑道:“我从未放到心上,芩美人这般说可折煞怀瑜了。”   “你还是不肯原谅我吗?”芩美人咬了咬牙。   柳贵妃冷眼瞧着,宫里这些个女人的手段,无非就是下毒、栽赃、用药,芩美人态度转换的如此突然,当真是其心昭昭。   “好了,既然话已说完,县主随我来吧。”   顾怀瑜点头道:“是,娘娘。”   见二人转身要走,德妃视线落到芩美人身上,虚了虚眼睛之后,目光忽然带上了威胁。   芩美人一怔,立时上前两步,作势就要往顾怀瑜身上扑过去:“我的肚子,好痛!”伴着一声尖叫,差点刺破顾怀瑜的耳朵。   “来人啊,快请御医!”德妃焦急的声音响起。   瞬间,数位宫女太监便从凉亭外蜂拥而至,将芩美人扶了起来。   柳贵妃和顾怀瑜对视一眼,本来都要全身而退了,芩美人却来了这么一出拙劣的栽赃。   但这手段看似拙劣,却不太好解决,御花园中拢共就这么几人,两方各执一词下,皇上心痛的必然是受了伤的那个。   而且,皇帝本就子嗣单薄,对芩美人肚子里这个,有着不一样的期望,若是坐实了顾怀瑜残害皇嗣的罪名,不管芩美人最终有无大碍,顾怀瑜定然是死路一条,届时即便是宋时瑾有通天的本事,也护不住了!   亦或许,德妃还会趁机将自己拉下水。   凉亭内乱成了一团,顾怀瑜却面不改色看着柳贵妃,低声道:“娘娘放心。”   她神色镇定,不见丝毫慌乱,似乎早已料到会有这一幕出现,柳贵妃的心也随之静了下来。 第121章   雨点沙沙地敲在头顶的油纸伞上,天阴沉的如同刷上了一层鸦青色,李玉冷得跺了跺脚,正嘀咕着天气的反常,远远便瞧着一个小丫鬟脚步匆忙跑了过来。   “公公,芩美人动了胎气,肚子疼得厉害!”她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疾呼道。   李玉瞥了一眼紧闭的殿门,低声道:“皇上正与宋大人商议要事,轻易打扰不得。”芩美人一天要起八趟幺蛾子,这般言语李玉已经听了不下百回,丝毫不惊讶。   “可这次是真的!奴婢奉公公之命带着县主到了御花园观景,遇上了德妃娘娘,德妃娘娘拉着县主小坐,恰巧芩美人和贵妃娘娘过来了,几位主子原还好好的说着话,奴婢瞧着贵妃娘娘和县主正要走的时候,芩美人却冲了过去,不知怎的,就坐到了地上,称是县主心怀怨气,推了她,这会人已经送回了长乐宫,情况怕是不大好。”小丫鬟有些着急,爆豆子似的飞快说完。   李玉闻言,心里突突了两下,好好的赏景怎么会牵扯进来这么多人,这丫鬟是在御书房伺候着的,倒不存在偏帮哪一边,言语间只是将她看到的一切一五一十的讲出来。   还不待他做出反应,芩美人身边的宫女也来传信了,声音高亢而尖锐,一边喊着一边就要往御书房冲去:“皇上,您快去看看芩美人吧,县主仗势欺人,推倒了芩美人!”   李玉刚想将人给呵住,那丫头已经径直越过他,踏上了殿前的台阶。   然而,刚刚跨上去一条腿,随着冷光闪过,一柄长剑已经钉到了那丫头的脚尖,分毫不错,若再往前一点,刺进去的就是她的脚。   那宫女双腿一软,吓得倒在了地上,蹬着腿后退两步之后,才哭喊道:“皇上!”   “拖下去,没规没矩!”李玉疾步而来,对着一旁站着的护卫道。   话音将落,厚重的殿门缓缓打开了,宋时瑾就跟在皇帝身后,二人面色如常,瞧不出一点异样。   那宫女正在护卫手中挣扎,“皇上,求您替芩美人做主啊~”   元德帝侧头看了一眼宋时瑾,而后飞快地转回目光,厉声道:“殿前吵闹,拖下去杖毙。”   宫女不可思议地看着皇帝,还未再次开口,便被人捂住嘴跟拖布袋子似的拖了下去。   “你先回府好生修养着,余下的事,朕日后再告诉你。”   宋时瑾面色不变,声音依旧冷然,还是那般疏离且恭敬:“臣遵旨。”   皇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在心中默叹一声,才带着李玉及平日里的随侍往长乐宫而去。   芩美人躺在床上,捂着肚子低声哀嚎,一个劲儿的喊着肚子痛,要见皇上,声音孱弱无力,但面色却依旧红润,甚至在御医要搭脉之时,还能挣扎着躲开。   德妃坐在床沿,焦急得不得了,柔声安抚道:“快让御医替你瞧瞧,皇上一会便会来,上苍保佑,一定不会有事。”   芩美人喘了两口气,无力道:“娘娘,娘娘,我肚子好疼,你一定要据实已告,让皇上给我做主啊。”   “你放心,快别动了,让御医看看。”德妃道。   趁着御医诊脉的空档,德妃转过头,蹙眉看着顾怀瑜:“县主,芩美人即便是出言不逊,曾经得罪过你,可你怎能做出如此糊涂之事呢?这肚中的皇子若是有个一二,你如何交代。”   有柳贵妃在一旁护着,那些个宫人倒不敢太过分的对她,是以,顾怀瑜只是站在远处,冷声道:“德妃娘娘慎言,您也瞧见了,当时我走在芩美人前头,身后也没张眼睛,是如何在背过芩美人的状态下伸手推她的。”   德妃面色一沉:“这么说你是觉得芩美人冤枉你了,我原以为你是个伶俐乖巧的,倒不知如此巧言令色,芩美人平日里虽娇惯了一些,可事关皇嗣,她不可能胡来,更加不会单纯的因为不喜欢你而做出危害自身的事。”   顾怀瑜冷然看着德妃,“娘娘,您也说了事关皇嗣,我虽出生寒微,却也知事情轻重,绝不会做出如此歹毒之事。”   芩美人虚弱无力的声音又传来:“把她拉出去,我不想看到她,皇上……皇上……”   德妃冷哼一声,担忧地看了一眼芩美人,转过头来:“既如此,你便去门外跪着,等皇上来了,此事自然水落石出。”言罢她拂了拂衣袖,遮住手的当下,修剪的尖锐的指甲在指尖划了一道口子。   顾怀瑜膝盖处传来一下针刺般的疼,又倏然消失不见。   长乐宫中的宫人立刻围了上来,柳贵妃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缓缓开口:“慢着!事情尚未有定论,德妃娘娘就要这般着急忙慌的将县主的罪给定下了吗?”   德妃看了她一眼,冷声道:“本宫只是让她去外头跪着,柳贵妃也要阻止,你如此包庇她,难道说,事情还有什么隐情不成?”   柳贵妃笑了笑,“德妃娘娘扣屎盆子的功力,还是一如既往的强。”   德妃蹙了蹙眉,捏紧了自己的手指,轻蔑地瞥了一眼顾怀瑜:“县主,请吧。”   一股子麻意顺着膝盖蹿至心口,顾怀瑜神色一怔,忽然感觉心口蛊虫兴奋了起来,将她渐渐失去的意识重新拉了回来。   “是非公道自在人心,事情真相究竟如何,我相信很快便会水落石出。”   顾怀瑜深深看了德妃一眼,嘴角忽然勾起一丝冷笑,德妃如此笃定,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她呢。   德妃闻言,眸中闪过意外,苗仙儿不是说这玩意能控制人的吗,怎么对顾怀瑜就不起作用了,想了想之后,又将指尖的血在掌心涂抹了几道。   顾怀瑜不着痕迹向着柳贵妃递过去一个眼色,如了德妃的愿,缓缓踏出了门外。   德妃松了一口气的当下,便听得外头传来一声:“皇上驾到。”   众人连忙起身迎架,只有芩美人还躺在床上哭喊。   皇帝见顾怀瑜裙摆处沾着一片红渍,蹙了蹙眉道:“怎么了这是?”   因为宋时瑾的一番话,皇帝再见到顾怀瑜的时候情绪有些复杂,宋时瑾已经表明了,顾怀瑜的命与他是连到一起的,且因为她的两次相救,皇帝对她也存了那么几分感激。可是又加上宋时瑾说此生有她一人足矣,竟让他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顾怀瑜恭敬行礼道:“臣女失仪,不慎洒了汤水,还望皇上见谅。”   “起来吧,进去再说。”皇帝神色莫辨地说:“李玉,去取披风来。”   众人都是一愣,特别是德妃,照皇上对芩美人这胎的看中,不是该大发雷霆的吗,为何对着顾怀瑜是这般奇怪的态度。   重新入了殿内,皇帝坐到了上首的椅子上,“太医何在?”   御医请了脉之后,颤颤悠悠地躬身而来,面色凝重道:“皇上,芩美人动了胎气,稍有不慎,腹中的小皇子怕是……”   芩美人闻言,捂着面哭了起来:“皇上您可要为臣妾做主啊。”   “先替芩美人诊治。”皇帝厉声道:“务必保证母子均安。”   德妃变了变面色,见事情也闹得差不多了,露出一副诚惶诚恐的表情,“皇上恕罪,是臣妾一时不察没看住县主,才会闯出此弥天大祸,事态严重臣妾不敢擅自做主,还请皇上亲自定夺。”   皇帝眉头紧锁,指尖在扶手上敲了敲:“说说怎么回事?”   李玉已经在路上将情况一字不落的告知了皇帝,久居上位,疑心病重是帝王通病,符家刚因为围场的事折了兵权,卫清妍也因赐婚一事闹了好一通,他不信德妃再见顾怀瑜时心中就没有一点芥蒂,这便是圣人也做不到。   德妃满面愧疚,“都怪臣妾,若臣妾今日不留两位妹妹与县主小叙,也不会惹出这事,给了她机会将芩美人推倒在地,伤及腹中龙胎。”   言简意赅,德妃匆匆说完两句便担忧地回头看着芩美人睡榻方向,她自信言多必失,说的这般笼统,皇帝才会怀疑,一个县主为何要去加害皇嗣,背后有无人授意,无论柳贵妃做没做什么,她能耐着性子坐在那里就是不正常。   话音落下,芩美人身边的另一名宫女跪地道:“请皇上为主子做主,严惩凶手,奴婢们亲眼所见是县主将主子推倒的。”   皇帝板着一张脸,转而看向柳贵妃:“你来说说。”   柳贵妃轻瞥了德妃一眼,眉宇间带上了一抹厉色,一改往常的慵懒姿态,“皇上明鉴,您是知道的臣妾曾与您说过,县主与灵绾颇为投缘,今日在御花园偶然遇见,臣妾少不得要与县主多说两句话,所以才耐着性子坐到了亭内。”   皇帝点了点头,这倒是柳贵妃素来的性子,爱屋及乌,顾怀瑜瞧着文文静静的倒是真的颇得卫灵绾和卫尧的喜欢,柳贵妃不清楚其人品如何,说上那么两句也能打探到一些。   “本来好好的饮着茶,德妃姐姐身边的丫鬟却将茶水打翻在了县主身上,臣妾想着县主身量与灵绾相差不大,便打算带她去换身衣裳,可没走上两步,就听到芩美人叫了一声,臣妾回头之时,便看到芩美人扑到了县主背上。”   德妃细细地瞧着皇帝的面色,见柳贵妃之言皇帝显然是听进去不少,语气冷硬打断道:“贵妃妹妹,你一向不喜下雨天出门,怎么今日这么巧,走到了御花园来,我记得琼芳殿离御花园还有好长一段路。”   就在这时,卫尧跑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一路追来的太监,见到皇帝之后忽然刹住了脚步。   “父皇。”他发丝上还沾着密密的雨,胸前的袍子已经湿了一片。   “这么大的雨,过来作甚?”   卫尧委屈道:“我听说怀瑜姐姐到了,便想着摘些红玉帘赠给她,但母妃说下雨天寒不让儿臣出来,她替儿臣去摘,我等了许久都不见母妃回来,便出来寻来了,可走到半途却听说芩美人出事了。” 第122章   “红玉帘?”皇帝垂眼看着卫尧,转了转自己拇指上带着的碧玉扳指,沉吟片刻,才慢慢开口:“怎的忽然想起要送此物?”   卫尧状似不察,一双漆黑的眸子带着属于孩童的纯真,认真的点头:“母妃曾言,金玉之物俗气,最能打动女子的并非外物而是真心,这两日大雨,花园内大多的花都蔫了,唯有红玉帘,迎风雨而盛开,儿臣觉得,此花勘比姐姐,所以想摘来赠之。姐姐方才失去母亲,正是难受的时候,儿臣希望她能如此花,虽历风雨,依然要活得精彩。”   皇帝闻言,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忽然变得和蔼起来,“快去换身衣裳,当心染上风寒。”   “谢父皇!”   柳贵妃一直低着头,目不斜视看着地上的砖缝,却有些怔神,卫尧的出现是她没有料到的,这番话自己也不曾交代过他,他是恰巧说到这里,还是知道了些什么。   卫尧眨巴了两下眼睛,看着顾怀瑜笑了笑,然后悄悄摸了一下腰间坠着的玉佩,这才转身出了门。   宫中应该已经无人知晓,许是与年少时的记忆有关,红玉帘曾是先皇后非常喜爱的一种花,只会在风雨交加时绽开,当年皇上为了讨先皇后欢心,特意命人在御花园中种植了大片,只是随着斯人已逝,未免皇帝触景伤情,那片红玉帘和往事都已经被万紫千红所掩盖。   而金玉之物俗气,最能打动女子的并非外物而是真心,也是先皇后曾经讲过的。   卫尧不同于大人,平日里表现的单纯可爱,加之他小小年纪说出这些话,翻腾起了皇帝些许回忆,也不会有人怪罪。   皇帝下意识看了柳贵妃一眼,她进宫的晚,这些事应当是不知道的,况且她也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先行教导卫尧来说这些。   想到这里,皇帝看向顾怀瑜:“那么你呢,可有什么要说的?”   顾怀瑜迎着皇帝探究的目光,没有一丝畏惧,“启禀皇上,臣女想要说的话方才贵妃娘娘已经说了,臣女虽愚钝,可也知谋害皇嗣乃杀头重罪,断不会做出此等下作之事。”   德妃咬牙,诧异地看着顾怀瑜,见她神色无异,好半晌才冷然开口:“臣妾不知柳贵妃为何要包庇县主,众人都看见了,当时芩美人好言好语给你致歉,甚至还将皇上赐给她的簪子取下赔罪,你却不接受,反而推倒芩美人,当真是心思歹毒。”   顾怀瑜冷眼看着信口开河的德妃,话里话外都是要将柳贵妃拖下水,没了苗仙儿替她控制身上的毒之后,她情绪外露的越来越明显,也因为符家的失势和皇上的迁怒,急不可耐地想要动手肃清对自己存在威胁的人。   “那么娘娘可曾亲眼看见我推了芩美人?”顾怀瑜淡淡道:“您也说了那是御赐之物,怀瑜如何敢受?至于芩美人所说的误会,臣女更是从未将之放在心上。”   德妃暗自捏紧了手心,还未说话便听柳贵妃委屈道:“姐姐向来仁慈,可如今却是死咬着臣妾不放,往臣妾身上泼这些个脏水,臣妾不过是将看到的一切据实已告,怎么就成了包庇县主,难道非要同你一样,颠倒黑白才是正确的吗?”说着她举起帕子掩了掩眼角,眸中似乎还带上了泪光。   伺候芩美人的那名宫女满目惊惶,大声喊道:“皇上明鉴,确实是奴婢亲眼所见,若有半句虚言,奴婢千刀万剐不得好死。”   各执一言,两边皆有人证,语言又极其笃定。   其实皇帝也不怎么相信顾怀瑜会推到芩美人,两人没有利益上的牵扯,芩美人出事,她也不是得利者,而且单听宋时瑾口中所言,顾怀瑜绝不是那种心狠手辣之人。   可是,芩美人也不敢拿龙胎做文章,若出了事,她也逃不掉,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做法,稍有脑子的都不会去做。   满殿无声,芩美人痛声哀嚎隔着纱帐幽幽传来,听得人心惊肉跳,扰得皇帝思绪渐乱。   正这时,门口光影一暗,皇后带着三四个背着药箱的太医到了。   皇帝几不可见蹙眉:“皇后怎么来了?”   皇后盈盈行礼:“臣妾听闻芩美人身子有恙,担忧陈太医一人能力有限,特意传了院使与左右院判一同过来诊治,力保芩美人无碍。”   德妃目光一凝,柳贵妃却是意味深长看了皇后一眼,人可算是来了!   事发之时她便依着顾怀瑜所言,派了人将消息透露到皇后耳朵里,众妃之中若有谁是真的想让芩美人这个皇子生下来,非皇后莫属。她膝下无子,芩美人这胎若是皇子,一生下来便会养到她名下,如今听得芩美人出事,她怎能不紧张。   只是不知顾怀瑜这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皇后带了其他太医来又如何,芩美人只要死咬着自己腹痛难当,太医也只能开些安胎药当动了胎气处理,这并不能帮她洗清嫌疑。   顾怀瑜不着痕迹看了柳贵妃一眼,缓缓抚过方才趁众人不注意之时带上的镯子,既然来之前已经料定了德妃会动手,她怎么可能没有准备。   芩美人的这一胎无论如何都会拉一人落马,新仇加旧恨,她很乐意将这个人换成德妃。   柳贵妃蹙了蹙眉,余光瞥见那镯子的样式,猛地想起芩美人同样有一只,难道这事还另有隐情不成?   “皇上不会怪臣妾多事吧?”皇后淡声道。   皇帝没有作声,耳边还是芩美人痛苦的呻吟,烦心的挥了挥手,那几个太医便鱼贯而入。   德妃心里越加不安起来,她没想到皇帝居然没有事先处置了顾怀瑜,更没有想到皇后会搅和进来,叫了如此多的太医来一同诊治,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此事只怕会无法收场了。   帐内的陈太医更是连腿都开始发抖,大有一种想要逃出此地的想法,见着院使已经拿出脉枕,膝窝处一软,差点跪到了地上。   顾怀瑜只是在一旁安静地看着,见德妃愤恨地看过来,还勾了勾唇角,既有害人之心,就该有被人反击的觉悟。   稍许,便听得帐内传来院使倒抽一口凉气的声音,“我一人不敢轻易确定,你二人诊诊。”   “怎会如此?”左院判的声音有些发抖,显然是与院使想到了一处。   帐内长久的无声,连芩美人的声音都消失了,干嚎了这么久,她嗓子都有些痛了。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皇帝已然等得不耐烦的时候,才见三人战战兢兢地走来。   皇帝皱起了眉头,“如何?”   太医们面面相觑,抖着嘴唇好半晌,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皇后柳眉一蹙,不悦道:“院使,你来说,究竟怎么回事?”   院使捏袖擦了擦颈边渗出的凉汗,猛地跪倒在地,瑟瑟发抖,“臣医术不精,未……未……未诊出芩美人有孕像,倒是……”   满殿哗然,皇帝和皇后同时站了起来,厉声道:“不可能!”   “你来说!”皇后猛地指向左院判,动作间头上的赤金步摇打在脸上,冰凉一片:“你诊出了什么?芩美人可是动了胎气?”   左院判抖得更加厉害,甚至趴到了地上,吞吞吐吐道:“臣医术不精……诊脉结果与院使……无二。”   皇后重重喘息两下,后退一步跌坐到椅子上,院使、左右院判都是同一结果,便意味着芩美人这胎,就是个笑话,她期盼许久的笑话。   芩美人这时也不喊痛了,神色大变立马从床上坐了起来,连鞋都来不及穿跑到外头,“你们胡说八道什么!我怎么可能没有孕,皇上,他们一定是被人收买了,就是不想让我顺利为您产下皇子。”   “老臣不敢,还望皇上明鉴!”三人齐齐磕头道:“臣行医多年,从不敢昧着良心做事。”   这般出人意料的结果,连柳贵妃都没有料到,瞠目结舌说不出半句话来。宫中不是没有出过假孕争宠的妃子,可下场都无比凄惨,她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芩美人竟然如此大胆。   皇帝眸中黑沉,聚满了狂风骤雨,声音冷的像碎冰:“怎么,这会肚子不痛了?”   芩美人吓得浑身发抖,脚底一股凉意蔓延至心头,扑通一声趴跪在地,腕上那只手镯在地上扣出铿锵声响:“皇上,臣妾一直是由陈太医诊治的,臣妾只信任他,这些个太医是被人收买了,皇上,您相信我!”   “把他给我带过来!”皇帝怒声道。   陈太医脚趴手软被人带到了御前,一见到皇帝便吓成了一滩烂泥,其实他方才便诊出了芩美人的不对劲,可见德妃笃定地朝他使眼色,以为她是另有安排,便硬着头皮胡诌了些话,没曾想却是惹祸上身。   见他如此模样,众人还有什么不明白。   皇帝勃然大怒:“来人,把这个狗东西给我拖下去,好好审审。至于这个贱婢,不是说要千刀万剐吗,带下去!”   芩美人不停磕头:“皇上,您可别被这些个小人蒙骗了啊,臣妾是真的有孕,臣妾每日晨起都会有孕吐您是知道的呀,臣妾怎么可能作假!”   然而,无论她如何说道,皇帝都不为所动,只能眼睁睁看着掌事太监将人拖走。   德妃后脊处猛然窜起一股子凉意,她未给解药,怎么芩美人身上的孕像就消了,顾怀瑜抖了抖微湿的裙摆,那里香甜一片。   皇帝怒火灼心,恨声道:“倒是什么,接着说!”   院使依旧跪地不起,以额触地,犹豫许久还是道:“经臣诊断,芩美人脉象细沉而无力,血虚,胞宫极寒,却又代脉急,像是曾经用过绝育的药……” 第123章   唯一能证实她有孕的陈太医已经被皇帝拖了下去,芩美人听得院使这样说,脸上煞白一片,也不知从哪里升起一股子力气,忽然跳了起来,既惊又怒指着院使喊道:“你胡说!我疯了不成要去用那绝孕之药,你是受何人指使来攀诬我。”   院使伏在地上连磕了几个头印下满地汗渍,只颤声道:“皇上明鉴。”   而皇后则是面无表情看着芩美人,人是她传来的,芩美人此言便是在映射她了?   “芩美人慎言!院使是大方脉一科圣手,绝非无的放矢之人。”   柳贵妃拨弄着裙摆上的禁步,不以为然道:“要说攀诬?也不知今日是谁攀诬了谁。”   芩美人面如金纸,惊惶万状,心急之下转而指向柳贵妃:“是你!是你见不得皇上宠爱我。”   “住口!”皇帝一声暴呵,吓得芩美人禁声跪到了地上。   不管她是不是被下了绝孕的药,假孕争宠是事实,皇帝烦心至极,也不准备替她再查下去。   他逼视着芩美人,额上青筋鼓动,语气森冷:“朕这些日子的纵容,倒是助长了你嚣张不堪的气焰,李玉,传朕旨意,芩氏德行不堪,心肠歹毒,废除其位分,降为庶人,赐……”   话还未说完,芩美人已经瘫软在地,听得皇帝语气中大有赐死之意,跪地膝行几步,扯住皇帝袍角哭喊道:“皇上,您相信臣妾,臣妾是无辜的啊。”   皇帝眼神愈发寒冷,鼻翼微微张合,目光落在芩美人扯着自己袍角的手上,满是厌恶,盛怒之下抬脚便踹了上去,“拖去冷宫,赐鸩酒。”   芩美人猝不及防心口处挨了一脚,摔倒在地的同时,腕间挂着的镯子“叮哐”砸在地上,于开口处碎成了两半,抖落微不可见一点粉末。   众人见此状齐齐跪到了地上,呼着皇上息怒,对那镯子倒没有关注。   唯有德妃身影慢了半拍,低垂着满是惊愕的脸,恨不得立刻将那玩意踢到无人之处。   “娘娘,娘娘,您救救我!”见皇帝要赐她死的态度坚决,芩美人躲开内侍来抓她的手,连滚带爬向着德妃而去:“娘娘,您说了保证我无事的,您都安排……”   德妃整个人一凛,慌忙打断:“你胡说八道什么?你做出此等错事,便是扯上我也没用!”   见皇帝若有所思的目光扫了过来,德妃心口处发紧,不假思索便道:“皇上明察,臣妾从未与芩美人有过私交,方才也只是心系皇嗣才会被奸人所蒙骗,是才错怪了县主,还望皇上恕罪。芩美人做出这般不堪之事,请皇上务必严加处置,以儆效尤。”   芩美人不可置信看着德妃,压根没想到她会如此狠心,一点没有替自己求情便罢了,反而落井下石想要置她于死地。   在被人按倒在地后,她猛地张口喊道:“皇上,是德妃!是她告诉臣妾,只要我能配合她演一场戏,将此事栽赃到县主头上,便会想办法让您晋我的位份,如若不然臣妾又怎会做出如此糊涂的事,县主死了对我并没有好处。”   “还不拖下去!”德妃怒斥着内侍,而后又紧张地看着芩美人,若再让她嚷叫下去,自己所做的一切都会瞒不住了。   内侍齐齐一怔,见皇帝并不打算开口阻止,拖着芩美人就踏出了门槛。   “皇上!您相信我,一切都是德妃做的啊……”芩美人的声音忽然加大,拼尽全力还是挣脱不开那些个内侍的手,冰凉的雨滴在脸上的瞬间浸进芩美人心里,她绝望地喊道:“德妃,你如此歹毒,日后必不得好死!”   大开着的殿门涌进来一股凉风,夹杂着芩美人的诅咒,吹得德妃起了满身鸡皮疙瘩,衣料磨在上头,传来一股熟悉的疼。   皇帝幽幽地看着德妃,不发一言,这么些年德妃的所作所为他不是不知道,以前不动她是因为帝王有帝王的无奈,前朝后宫一脉相承,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结果,没有人愿意看到。   可是如今……   德妃抬头看向皇帝,面上说不出的委屈:“皇上您知道臣妾一向不太管这些的,怎会说出如此僭越之言。”   话音未落,顾怀瑜身子一颤,敛去眸中寒光,看着德妃,那样子就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   “娘娘,我从未得罪过您,即便是符敬之与符嘉合谋杀害我,我也不曾追究,他二人伏了法,也是按律处之,您为何要置我于死地?”   众人面面相觑,忆起方才德妃字字珠心之言,无可避免的就多想了两分,符敬之二人伏诛之后,符家也不曾派人去荣昌王府致过谦,说明对这件事是心存芥蒂的,那么德妃呢,再加上卫清妍的事,倒是真的有可能做出诬陷顾怀瑜的举动。   德妃一咬牙,看着顾怀瑜,还没来得及扯开一个假笑,就见她缓缓褪下手上的镯子递了过来:“既然如此,怀瑜倒是不好再接受娘娘的好意,这个镯子还请娘娘收回。”   “县主误会了……”德妃推诿,手指按在镯子上往顾怀瑜那边推去。   柳贵妃忽然“咦”了一声,起身往旁边走了两步,捡起芩美人摔断的镯子看了看,然后蹲身摸了一把地上的粉末。   “这两个镯子是一对啊,只是这些粉末又是什么?”   德妃见状几乎将一口银牙咬碎,浑身如坠冰窖般寒凉,霎时间身子一软又生生挺住了,叉开话题道:“皇上明鉴,符嘉二人本就罪有应得,臣妾怎么会因此而怪罪县主呢。”   皇帝撤回视线并未搭理德妃,转而看着柳贵妃指尖一抹白色,沉吟许久冷冷地说:“院使,去看看。”   “皇上!”德妃呼喊了一声,眼眸微红:“您不相信臣妾。”   皇帝目光一凛,瞪了她一眼之后,冲着院使挥了挥手。   院使惊慌上前,取过镯子查验,先是凑到鼻尖闻了闻,又着人取来一支烛台对着火光细细瞧了许久,而后伸出食指于断口处用力抹了两下,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忽然舔了舔指尖,稍做回味,嘴唇渐渐抿成了一条细线,冷汗复又渗了出来。   能坐到此位置,院使身上自然是有几分真本事的,这般试毒倒是时常为之。   皇后看了一眼已经在打着寒颤的德妃,缓声道:“可是有何问题?”   随着院使重重一跪,沉闷的声音就像是砸到了德妃身上,其言语更像是团团冰雹,冻的德妃几乎要摊到。   “皇上……老臣无能,只尝出此药粉中含有藤萝、土膝、麝香、天花粉几味……”   都是宫里的老人,藤萝麝香做何用处只怕是无人不知。   “麝香、藤萝,如此好的东西!”皇帝怒极反笑,顿了好久,才吐出两个字:“再查!”   德妃背后冷汗汩汩,这一刻,忽然后悔找上芩美人这么个草包玩意,正要开口解释不关她的事,心口忽然一阵绞痛,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啃了一大口,疼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院使头皮开始发麻,颤颤悠悠走到顾怀瑜面前,“还请县主行个方便。”   顾怀瑜点头,指尖在镯边一摸,不着痕迹将残留的一点水渍拭去,这才交到院使手中。   方才德妃放到自己身上的东西已经有去无回,不论她是中蛊还是养蛊,受到反噬是必然,至于这混了蜂蜜的水渍,可是蛊虫最爱的玩意。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看着院使,见他取了个小锤子轻轻击打着锁扣处,不想错过分毫,檐下的雨滴噼里啪啦落着,时间久到像过了一年那么久。   “同样有此药粉。”院使禀告道:“这东西虽没有直接入口,但女子若是日日佩戴在身上,体质也会受到影响,长此以往,想要有孕,怕是……”   然而,还未等院使将话说完,忽然听得德妃凄厉惨叫一声,身子已经开始蜷缩痉挛。   柳贵妃离她最近,乍闻尖啸声一响,惊得侧头望去,德妃正僵直着手指,不停挠抓着心口脖颈处,像是要生生将啃噬她心脏的毒虫挖出来。   静秋看在眼里,心道是不好,赶忙伸手想要扶起德妃,谁知下一刻德妃便抓住她的手臂猛地咬了上去。   大口大口的吞咽声响起,很显然德妃这是在饮血!   李玉尖叫一声,喊道:“护驾!护驾!”   候在外头的护卫们闻言,立即冲了过来,见到殿内的场景之时,几欲作呕,静秋面上绝望一片,想要挣脱开,手臂上蚀骨的疼痛又使她不敢轻易动作。   德妃目光已然赤红一片,理智丝毫不存,她只知道她现在很需要血,稍稍吞咽一点之后,心口的那股疼便会渐弱两分。   “娘娘,娘娘……”静秋咬着牙呼喊,想要唤醒德妃的理智。   侍卫们已经围了上来,拖拽着德妃,就在这时候,李玉忽然喊了一声:“皇上您瞧!”   众人下意识看去,只见德妃满脸血渍,唇角处还有一根黑线探出,若说是线也不妥当,那东西约有半指宽,头部还在微微蠕动,专往血多之处钻去。   皇帝刚从愣怔中回神,见此场景又似遭雷击,直到有人经不住这般恶心的场景,喊了一声:“妖怪啊!”这才醒过神来。   “将德妃拖下去,幽禁于昭华殿,不许任何人探视,宫中一干宫女太监悉数押解至暴室,给我好好审问!”   李玉收敛起惊诧,向着侍卫挥了挥手,德妃便被拖了下去。   柳贵妃松了一口气,心中疑惑渐浓,她有许多疑问想要问,碍着皇帝在场又忍了下来。   “你随我来一趟!”皇帝环视了一圈,而后将目光锁在了顾怀瑜身上。 第124章   殿内寂静的只余下滴水声,好些人的思绪还沉浸在方才德妃恐怖的模样中,往日里的端庄典雅不复存在,她好像变成了一个吃人的怪物,唇边的那条黑色的蠕虫,便是那精怪的舌。   但凡曾经与德妃近距离接触过的宫人,都开始不自在起来,隐隐觉得浑身发痒,就像有条条粘腻的虫在皮肤上蠕动,虽不咬人,但让人悚然恶心。   是以皇帝并未称朕,也没有人注意到他话中的不妥,除了皇后和柳贵妃。   “都散了吧,将这偏殿封锁起来,任何人不得再踏入此地。”皇后面色疲惫地说完,便由着身边的嬷嬷搀扶着离开,上轿之时,深深地望了一眼皇帝和顾怀瑜离开的方向。   膝下无子终究惹人诟病,她这后位坐得并不稳,痛恨芩美人的同时,也为自己的将来深深地担忧。   看着皇后遥遥远去的背影,柳贵妃思忖许久,唤来身边最为牢靠的宫女,悄声嘱咐道:“着人告诉宋大人一声,他说的事,本宫应了。”   一场阴谋由两名宠妃的落马而终结,事态发展至此,是谁也没有料到的,昨日还仗着怀孕胡作非为的芩美人已经死了,德妃的下场,更是好不到哪里去。   皇恩浩荡最是虚无缥缈,不论她争与不争,卫尧始终是别人的眼中钉,这表面光鲜的恩宠,谁又能保证维持得了多久,宫内向来是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保不准明日轮到的就是自己。   天色阴沉如墨,有一种山雨欲来之势。   御书房内依旧光可鉴人,皇帝高坐于上,手中执了枚棋子,看着棋盘上尚未下完的棋局,保持了这个姿势许久,才问道:“你可会下棋?”   顾怀瑜敛目看了一眼,她虽不精通此道,却也能瞧出局中白棋来势汹汹,拦腰斩断黑棋大片,黑棋虽已呈颓势,但若能舍弃局部,尚有绝地反击之力。   棋能观心,皇上此举,只怕是有意想要试探一番了。   “不敢欺瞒皇上,臣女不懂。”她收回视线,恭敬道。   皇帝落下一子,又执起另一颜色夹在指尖许久不动作,剑眉微蹙淡声道:“哦?荣昌王府不曾请先生教授?”   “请了。”顾怀瑜低头答道:“但臣女愚笨。”   皇帝忽然收回手,摩挲了两下油光水滑的棋子,再看向顾怀瑜,她裙摆上尚且还沾着一团污渍,神色却不见任何卑微,心知她是在打着太极,想要开口试探的话还是被抵到了喉咙里。   从她身上,他似乎能看到几分故人的影子,不是长相,而是心性。但也就是这么微不可见的相似,也足够改变他某些想法,比如为宋时瑾另择一人,更遑论,顾怀瑜现在还承载着宋时瑾的性命,若是现在逼得太过,只怕结果会更差,但是三年之久,如何等得。   从大开着的殿门外涌进来的风,将御案上垂着的穗子吹得摇摇晃晃,夹带着微润的潮气。   皇帝想了许久后,掩唇咳嗽两声道:“罢了,你先回去吧。”   顾怀瑜后退几步,行礼道:“臣女告退。”   李玉故作踌躇,一副欲言又止,被皇帝一瞪,慌乱的低下头。   “可是有何话要说?”对于这个从他幼年便服侍着他的太监,皇帝总归是要宽容一些。   李玉看了一眼顾怀瑜的背影,似战战兢兢道:“皇上可是在为赐婚一事烦心?”   皇帝沉吟半晌:“你有法子?”   李玉想了想,斟酌道:“皇上国事繁忙,忘了还有“借孝”一说,。”   所谓借孝,便是在服丧期间出现不得已的情况之下,暂穿吉服或行有悖守孝礼法之事的情形。   “借孝?”皇帝蹙了蹙眉,先祖辟天下之时,是有夺情起复一说,虽孝为先,但金革之事不避,如今安平盛世,倒不太适合。   “尊亲故去百日之内,是可借孝的。”李玉低声补充道。   只是,这不得已的由头,从何而来?   见皇帝已然听了进去,李玉暗暗抹了一把冷汗,再不多言,若说多了便会生出被人收买之嫌。   殿内复又静了下来,皇帝还在沉思之时,一龙鳞卫便领着浑身伤痕密布,双脚被斩端的蒋翰求见。   “启禀皇上,叛徒已经带到。”   龙鳞卫自有一套审问人的手段,蒋翰一开始还能咬着牙受着,期盼能逃过一死,被折磨了半日之后,便改了想法,巴不得立刻死了才好,可偏偏就留着那么一口气,咽不下去。   所以,一见到皇帝也不敢再有所隐瞒,张口便将德妃与符家勾结,威胁自己半夜假传圣旨去刺杀宋时瑾的事老老实实地交代了。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蒋翰心头如罩寒霜,犹自继续哀求道:“罪臣所言句句属实,还望皇上能给罪臣一个痛快,您若是不信,可找德妃娘娘与我对峙。”   烛火微摇,时间像是随着殿外的雨缓慢飘散,而后在皇帝震怒的眸子中凝结。   “带人彻查将军府,若有抵抗,杀无赦!”顿了顿,他眼风扫过蒋翰又补充道:“李玉,将卫峥给朕叫来,此人,朕要他亲自诛杀!”   李玉一怔,见龙鳞卫已经面无表情提着蒋翰出了门,这才躬身告退。   御书房内就只剩下了皇帝一人,暗黄的烛光打在皇帝阴沉似墨的脸上,久久之后,他将手中的棋子落到了棋盘上,斩断了黑子的退路。   宫门口候着的红玉一见顾怀瑜出来便迎了上来,觑见她身上披了件华贵的披风,行走间荡出的裙摆沾着一片暗红,忙问道:“小姐,您没事吧?”   顾怀瑜笑了笑:“没事,不慎打翻了汤水而已。”   红玉闻言松了一口气,她在宫门口等了半日也不见顾怀瑜出来,心里本就担忧的不得了,方才见她素白的裙面一片鲜红,还以为是血。   “奴婢扶您上马车,这天太冷了,小姐您手都冰了。”她一边说着一边撩开帘子,虚虚只露了一条缝,又猛地阖上,对着车夫道:“方才上车之时有些晃荡,你检查一下车辕处是否有异。”   待将车夫支走后,红玉复又撩起帘子,这才退回到车头架子上坐着,面色古怪地四下乱看,人是什么时候来的,她怎么不知道?   车内点着一盏灯,盈盈烛光将车内的每一个缝隙都照出温暖的颜色,宋时瑾坐在角落处,等了顾怀瑜许久。   许是见到了他,自己便有些矫情起来,方才还不觉得冷,这会子只觉得裙摆上的大片水渍变成了冰块,贴着她腿上的皮肤,凉得透骨,无意识打了个寒噤。   宋时瑾眸光微闪,眉头几不可见蹙了一道痕迹,飞快向她伸手:“过来。”声音很低,被帘子全然遮挡。   顾怀瑜忽尔扬起一个笑,将手放在了他的掌心,紧接着一股大力袭来,人已经跌落宋时瑾怀中,他身上很温暖,挤走了阴雨连绵下的寒凉。   “等很久了吗?”   “方才来一会。”宋时瑾低下头凑近她的耳边道。   “放我下来。”顾怀瑜撑着他的心口,脸上莫名有些发热,垫着脚尖想要从他身上下来,腰间一紧却被宋时瑾揽得更近,变得动弹不得。   “手怎么这样冰?”一边说着,他揽着顾怀瑜腰肢的手就滑到了背后,另一只手却缓缓向裙摆处探去。   顾怀瑜整个人僵成了虾米,脸上似乎有火在烧,一丁点都感觉不到冷了,连发出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你……做什么?”   宋时瑾垂眸看她,笑得很是开怀,而后缓缓低头,顾怀瑜有些紧张,拉着他衣襟的手扭成了麻花,然后忽然感觉额间被轻轻弹了一下,耳边传来低语:“怕你染上风寒,我替你烤烤,别怕。”   汩汩热流自背后膝盖涌入四肢百骸,顾怀瑜瞪大了眼睛,这种感觉很奇妙,不同于上次师傅逼蛊时那般难受,只觉浑身关窍都被热气包裹,舒服的让人喟叹。   车夫检查完车辕:“没发现异常啊?”   红玉清了清嗓子:“那便好,启程吧。”   马蹄声渐响,车向着荣昌王府驶去,过了半晌,宋时瑾才将顾怀瑜放到旁边的长凳上坐着。   “对了,方才在宫内,德妃不知道往我身上放了什么,我猜测她是想要控制我的意识,但不知为何,那东西入体之后,就感觉不到异常了。”   宋时瑾盯着她看了好一会,神色凝重到极致:“可还有不舒服?”   “没有。”顾怀瑜摇头:“甚至还感觉很舒服。”   “待会我请师傅给你瞧瞧,德妃此人心思歹毒,也不知还有什么后手。”   顾怀瑜点头,深以为然,但她心里隐约感觉,德妃或许弄巧成拙了,那东西对自己或许还有好处,想到德妃方才的样子,她问:“我在手镯上摸了蜂蜜水,可那劲道不足以将她弄成那般可怖的模样,是不是你做了什么?”   宋时瑾挑眉:“你忘了,苗仙儿在我手里。”   话音将落,整个马车忽然晃了一下,那感觉就像是碾在了心跳之上。   “怎么回事?”顾怀瑜问道。   红玉的声音隔着帘子传来:“好像是碾着了什么东西。”   车夫回头看了一眼,接口道:“官道上最是平整,也没有凸起的石头,不知道怎么了。”   顾怀瑜脑中似有什么一闪而逝,怎么都想不起来。   旁边的宋时瑾却是脸色突变,“我先走一步,你身边我加派了护卫守着,径直回府即可。”   顾怀瑜还想问什么,宋时瑾已经撩开帘子,飞快闪身而去。   车夫听到动静,下意识想要回头,被红玉压着脑袋看向了别处:“是不是车辕坏了?你到底好好检查没有?”   “查了,查了,一根钉子我都没放过,稳固的很!”   与此同时,大气磅礴的将军府内,符澜猛地将桌上的茶杯掷到地上,精致的茶盏应声而碎,溅起的锋利瓷片将下首报信的人脸上豁出一条长长的口子,那人一抖,赶忙趴到了地上。   “继续说!”常年征战,他如麦般黄的脸上挂着狰狞。   “芩美人假孕事发赐了鸩酒,德妃娘娘被幽禁于昭华殿,不允许任何人探视,昭华殿一干宫人,悉数问罪,皇上招了二皇子去,蒋翰的头颅已经挂在了城门口……”   符澜心口处一痛,陈年旧伤在阴雨天发作的厉害,“蠢货!我早和她说了,不许轻易动手,那个卫清妍就是个祸害!”   辱骂当朝公主,实乃大不敬之罪,报信之人面上却无一点惊讶。   “她死便死,可千万别拉整个符家下水!”符澜眼中闪过阴翳,没了用的德妃对他而言,就是一块弃子,现在最令他忧心的是,卫峥的人已经将卫炎供了出来,却没有见皇帝动作。   那么是不是代表着,皇帝已经知道了真相。   越想越是心惊,符澜捂着心口处就要踏出房门,然而,还没走两步,就听得外头传来惨叫声:“你们是谁,竟敢闯入将军府!”“啊!”   “皇上有令,彻查将军府,请符大人出来,若再负隅抵抗,杀无赦!”   符澜噗一声吐了一口淤血,脸上灰白一片。   完了,符家完了! 第125章   书房的门被人重重地踢开,符澜粗鲁地拭了一把唇角的血渍,方要说话,已见身着黑衣的龙鳞卫提着带血的长刀鱼贯而入,卷起一阵腥风。   “搜!”   只听得一声凉气逼人的命令,他身边齐刷刷站了三个人,堵住他所有去路,余下的开始在房内四处搜查。   符澜目光渐凛,他早听父辈提起过,太祖时期龙鳞卫曾分为两部,明面上的护皇帝安全,隐于暗处的则掌刑狱,专替皇帝监察百官、肃清朝堂,亦称之为隐卫,于乱世中声名大噪,朝纲稳定之后又被太祖取缔。   他与卫峥隐匿多年,渐渐渗透进龙鳞卫之后,也从未发现过这些人的踪迹,本以为影卫早已不复存在,如今瞧得这些人皆以软皮遮面,袍上绣着影子状的图腾,瞬间明白过来,取缔一说只怕是更方便于这些人隐藏起来,皇帝此举显然是对符家已然起了杀心。   不过,想要轻易搜出证据定自己的罪,只怕是太过于异想天开了,所有书信往来与卷宗他都是看后即焚,为得就是防止有朝一日出现今日之状。   这般想着,符澜心神渐稳,虚着眼看着屋内的人。   所有边边角角这些影卫都不曾放过,终于在扫下书架上所有书册之后,发现了其中一本纹丝不动,扭动两下机关之后,书架上的暗格挡板忽然倒下。   “大将军符澜结党营私,卖官鬻爵意欲谋反,证据确凿,带走!”在符澜不可置信的目光中,那人从暗格中捧出一个匣子,里头是几本厚厚的册子,翻看几眼之后,厉声命令道。   一股凉意自背脊窜起涌入百骸之中,符澜目呲欲裂如遭雷击,一时间也想不明白这些东西从哪里来的。   “胡说,这不是我的。”   那人并不理会,收好证据之后冷声道:“将军是自己跟我走一趟,还是我们押你回去。”   到底是位高权重之人,皇上处决没有下来之前,该给的脸面还是要给,杀那些护卫是一回事,羁押朝廷重臣又是另一回事。   符澜掐了掐手心,臂上肌肉隆结,几乎咬牙切齿:“本官自己走!”   天上的雨还落着,符澜昂首出门,刚至台阶处脚步便踉跄一下。   书房重地本是重兵把守,如今护卫却一个不活,都已经被人一刀割断了喉咙,鲜血混着雨水流了满院,积下一地暗红,踏出去的当下,血水瞬间渗进鞋内,滑腻且透骨的凉。   荣昌王府   “你再说一遍!”林修睿听得侍从传来的消息腾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侍从垂下脑袋,颤声道:“二皇子被拘禁于宫内,禁军查封了将军府带走了符大人,府中家眷一并关押至天牢,现下将军府已经被围了起来,不允许任何人进出,皇上甚至已经下了诏书,将守在边关的符家子弟全数召回。”   林修睿全身所有血液都往心脏处涌去,只觉头晕目眩,心跳狂乱至无法呼吸,怔怔地看着书案上跳动的灯火,脸白似刷漆。   从他接到消息称德妃对顾怀瑜和芩美人下毒,皇上震怒之下赐死了芩美人并且将德妃幽禁于昭华殿,不过方才半个时辰过去,紧接着便传来此般噩耗,怎能让他不心惊。   林修睿遍体生寒,打了个寒噤后才生生憋出了一句:“那么顾怀瑜呢?”   侍从低声道:“县主已经回府,这会正在老夫人处报平安。”   “你先下去!”   待侍从掩上房门,林修睿焦躁地在房间内走了几圈,忽然想起什么,从床下拖出一个铜盆,打开暗格,将与二皇子往来信件悉数烧毁,呆愣片刻后,这才下定决心,去见顾怀瑜一面。   着急出门之时,被门槛一绊,踉跄着滚进雨中,沾了满身泥泞……   这厢,顾怀瑜在回府后,先去了棠梨院将脏了的衣服换下,又在脸上扫了薄薄一层粉,掩去面上忧虑之色后,才带着丫鬟去了寿安院。   “安全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老夫人一见顾怀瑜到了,起身行至门口,抓着她的手紧了紧,一连声地念叨。   顾怀瑜笑了笑:“让祖母担心了。”   老夫人将人引到榻上坐着,方才仔仔细细打量了她两眼,见她面色如常身上也没有伤,这才松了口气。   白嬷嬷叹道:“老夫人听说德妃娘娘下毒,小姐又牵扯进芩美人一事中,担忧得连水都喝不下,生怕小姐就遭遇什么不测。”   顾怀瑜看着老夫人,含笑道:“皇上圣明,必会将事情查清,孙女这不是毫发无损地回来了吗。”   “究竟是怎么回事,能与祖母说说吗?”老夫人压低声音问道。   未免带去不必要的麻烦和担忧,顾怀瑜只是轻声将事情经过粗略说了一遍,隐去了德妃下蛊和毒发这段,与传来的消息相差无二。   “皇上知晓真相之后,便让孙女回来了。”   老夫人面色变了变,低声骂道:“当真是罪有应得!”   言罢她抚了抚顾怀瑜背后的发丝,若说她最愧对于谁,非顾怀瑜莫属,刚生下来便被奶娘掉了包,她老眼昏花不曾察觉。接回府后,又同意林修睿的提议,将林湘留在府中,本是高高在上的孙女,却被下人之女压了一头,如今刚定了个满意的婚事,张氏又死了,三年耽搁下来,谁也无法得知事情有没有变数。   “苦了你了,孩子,是祖母对不起你啊!”老夫人心里有些难受,看着顾怀瑜明亮如星辰般的眼,鼻尖泛着酸涩。“祖母糊涂啊。”   顺着后背的手传来阵阵暖意,顾怀瑜摇了摇头:“有祖母的疼爱,孙女便不觉得苦了。”   老夫人怔怔地看着她,好半晌之后道:“祖母老了,你年岁也大了,府中中馈祖母就逐一交到你手中,你多学学,日后嫁了人也不至于什么都不懂。”   林修睿换了身衣服,匆匆赶来寿安院,一进门就听到老夫这句,想也不想便脱口喊了出来:“祖母不可!”说完又觉后悔。   想要补救,但老夫人不悦的视线已经扫了过来:“今儿舍得来了?”   林修睿被老夫人凉凉的眼神盯地一怔,张氏死后凭老夫人如何派人来叫他过去,林修睿都借公事繁忙推脱了,尚存一点的羞耻心以及心虚,都让他迈不动步子。   “祖母,往日是孙儿的不是。”他硬着头皮道:“您身子还康健,怎会忽然起意将中馈……”   话未说完,老夫人重重往桌面上一拍:“怎么,你还想让我给林湘留着?” 荣昌王府因为他和林湘的事成了满京城的笑柄,老夫人见他还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就来气。   如此疾言厉色,让林修睿有些难堪:“孙儿没有这个意思,只是……”他看了一眼顾怀瑜,后悔自己的冲动,又想将话给圆回来。   老夫人见他面有忧虑,脸色更加难看:“前些日子的账我还没同你算,你若是脑子还没清醒,便去外头站着淋些雨。”   顾怀瑜看着林修睿发顶上插着的碎叶,心中愈发怀疑,是不是他用多了赤隐散伤了脑子,原本除开林湘的事,他尚还有些可取之处,可现在整个人都变得让人难以言喻起来。   冲动易怒,甚至连思维都开始不正常。   “行了,我意已决,无事便回去吧!”说完,老夫人又转向顾怀瑜,放低了声音:“怀瑜今日也累了,回去好生歇着,晚些祖母便让白嬷嬷将东西送来。”   顾怀瑜也没有推脱,起身行了个礼之后便告退了,老夫人既然乐意教她,她便乐意学。   走出寿安院,红玉已经在廊下撑好了伞,顾怀瑜看也懒得再看林修睿一眼,正要抬步离开,忽然被林修睿叫住。   “顾怀瑜,符家和二皇子的事是你和宋时瑾做的吧。”   顾怀瑜转身,“你说什么我听不懂,倒是你,现在还有多余的心思关心这些,倒不如真的淋些雨好好清醒清醒脑子。”   林修睿一口血堵在心口,冷声道:“你以为失去了荣昌王府的庇佑,你能好到哪里去?若是没了这个身份,你以为宋时瑾能看得上你。”   “如此,倒是不用你担心。”顾怀瑜笑了笑:“他不像你,满心只有蝇营狗苟。”   林修睿面色一变,袖子里握着的手嵌进掌心,咬着牙道:“三年时间谁又能说的准呢?不过是你两句话的功夫,便能保住你的县主之位,你也不想看见祖母的伤心吧?”   “哦~”顾怀瑜恍然大悟,难得他不骂自己恶毒,原来有求于她,不过……,顿了顿她道:“不若你亲自去说,堂堂世子之名,比我名号好用的多。”   “你……”   “若没事,我先回去了。”   林修睿看着顾怀瑜不留一点情面的走开,眼中颓然一片而后又闪过笃定。   若二皇子出事,第一个受到连坐的便是他,如今也只有求到宋时瑾名下,凭他之力尚有扭转之机,谁知顾怀瑜却拒绝了,他就不信,顾怀瑜真的能眼睁睁看着王府落败,连自己县主的封号也保不住。   她方才那样说,只是因为往日里自己曾得罪过她,不过是想过过嘴瘾罢了,一定是这样!   顾怀瑜回到棠梨院之时,孙神医已经在里头等了许久,他一听说或许德妃对顾怀瑜再次下蛊,便顶着风雨着急忙慌地赶来了。   “师傅。”   孙神医的真面目既已示于人前,也就不再带着那个丑陋的面具,顾怀瑜盯着他看了半晌,还是有些不太习惯。   “这般看为师作甚,我脸上有东西?”孙神医不自在地摸了摸下巴,那里已经没了假胡子。   “没有,只是看着年轻许多的您,有些不习惯。”顾怀瑜笑道。   孙神医咳了一声,转而道:“我已经听时瑾说了,伸手来我替你看看。”   “您知道他去干什么了吗?”顾怀瑜伸出手问道。她一直觉得忘记了什么事,偏冥思苦想也想不起来。   孙神医一边把着脉,一边揶揄着说:“怎么,你想他了?”   顾怀瑜顺口便答:“是啊,想他了。”   “我也不知,他只与我说了这事便匆匆走了,好像说是要去林修言商议一些事情。”说着,孙神医咦了一声,而后松开手:“我想取你一滴血出来,你不介意吧?”   顾怀瑜思绪被打断,点了点头之后问道:“很严重吗?”   孙神医面色惊疑不定,飞快说:“那倒不是,我还得再验验才能确定。”   说着,他便从带来的箱子里取出一个巴掌大的盒子,以及几个小瓷瓶,在顾怀瑜指尖扎针取了血之后,便捧着东西进了内室,足足等了半个时辰之后,才满脸兴奋的跑出来。   “真是歪打正着,好事啊,哈哈哈……”顾怀瑜还没问出口,他便笑了起来。   “什么好事?”   孙神医难掩笑意:“原本我还愁怎么处理苗仙儿,若她在这只蛊与时瑾的联系消耗殆尽之前死了,你们也会出事,但德妃此番下毒,倒是歪打正着,给了一个绝好的方法。”   顾怀瑜一愣,面上闪过惊喜,身上随时装着两个剧毒之物,若说不怕是假的,如今听到有方法可加速解决,怎能让她不欢喜。   绿枝立在一旁,问出了最令人担忧的一句:“可会对小姐的身子产生损伤?”   孙神医笑着摇头:“这么跟你说吧,不止不会,而且在解蛊之前,小鱼儿除了体外的损伤能威胁她的性命,什么毒,蛊之类的,都无需惧怕,简单来讲有些类似于百毒不侵。”   百毒不侵?这种情况怕只存在于奇闻异事当中,顾怀瑜听得有些发怔,如同天上掉下一个大饼,忽然砸到了头顶。   “为何?”红玉问道。   孙神医见顾怀瑜同样疑惑地看过来,低声解释道:“你也知道,蛊是如何养成的,百余种毒虫互相厮杀吞噬,养成之后所喂养之物也皆是剧毒,所以任何毒物于它们而言就是养分。如今你体内两条正在较着劲,一旦血液中出现有助于它们生长的东西,它们都会将其吸收。”   “那这么说,我还因祸得福?”顾怀瑜瞬间明白过来,若吸收的越多,是不是消耗的也就越快。   孙神医连连点头:“现在看来,是这样。” 第126章   白嬷嬷着人带着账册和库房的钥匙前来交接的时候,孙神医已经离开。   府中各位管事听得传唤,也第一时间来到了棠梨院,规规矩矩站在院子中间,神色恭敬并不见一丝意外。   张氏死了,林湘也入狱了,王爷不知会不会续弦,老夫人掌管的中馈迟早是要让顾怀瑜接手,所以管事中也并没有刺头跳出来上演一场下马威,皆是毕恭毕敬将所司职责与诸事详录报上,便站到了一旁听候命令。   前些年中馈虽由张氏把持着,但因着老夫人时常过问,倒也没有什么乱子,虽说捞油水的是有那么几个少数,未触及底线之前,顾怀瑜也不想一接手便先闹得人心惶惶,敲打了几句之后便也让众人先行散去了。   时间倏然而过,已至深夜府中逐渐冷清,棠梨院周遭沉寂一片,连日的阴雨终于停了下来,只有檐角还在滴滴答答落着水,温度依旧有些凉。   顾怀瑜拿了一本账册细细翻阅,不时记录两笔,面前的桌案上已经堆了厚厚一叠。   红玉撩帘而入,再一次低声提醒道:“小姐,时间太晚了,您得歇息了,再看下去仔细伤眼睛。”   顾怀瑜看了一眼漆黑的天,点了点头合上账册:“去备水吧。”   红玉刚一应是,顾怀瑜身子突然腾了一下,那感觉既像是地心里传来的心跳,又像是有人在自己心上重重砸了一拳,她惊疑不定朝红玉看去,却见红玉也愣在原地。   “先去备水。”顾怀瑜蹙了蹙眉。   潜意识和宋时瑾的表现都在告诉她,最近应该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但她却回忆不起来,只知应当不是与自己有关,只可惜前生种种许是执念太深,除开与她有所牵涉人和事,旁的她倒记不大清了。   这一整晚,顾怀瑜都在仔细回忆着,一件件捋着她及笄那年发生的所有事情,犄角旮旯都不放过,直到天泛起鱼肚白也没能睡着,只好起身准备将桌案上堆着的账本收起来,许是因为没休息好的缘故,心不在焉之时踢到了案前的空箱子。   箱子撞上桌案,随着账册来回晃动几下,轰然倒塌。顾怀瑜看着散落一地的册子,脑中灵光乍现,忽地想起上一世她被幽禁于府中,曾听守着门的丫鬟闲谈时说起。   临州地龙翻身伤亡惨重,难民们涌入盛京引起了不少慌乱,京中各府都立了善堂布衣施粥,却引得更多难民涌入,情势一发不可收拾,后来还是经朝廷一系列动作之后,才逐渐稳定下来。   但临州却被毁了,数十万余人无家可归,饿死的不在少数。   地动具体什么时间发生她不知道,照时间推算应当是在秋日,难道说这些日子天气的反常和怪异的地动都与之有关?   重新收拾好账册,顾怀瑜推开窗户,望着天上鱼鳞似的云,有些发怔。   距离这件事还有好些日子,她要不要提前说出来,让人有个防备?   若不说,眼睁睁看着天灾发生,伤亡无数,自己于心不忍。若是说,又该如何去说?向谁去说?她不可能将重生一事泄露出去,恐怕天灾未来自己就被当成了妖怪烧死在街头。   要是推脱到梦境之上……方一想到这里,顾怀瑜暗自摇了摇头。   谁又真的能信梦呢,当日林修言那么快答应庇护她,不是因为信了她的话,而是因为宋时瑾的嘱托。便是连他都不信,旁人更会当成无稽之谈了,不会引起人重视不说,甚至天灾降临之后,她极有可能会被当成罪魁祸首,不然怎么就只她一人梦见了呢。   正这时,门外传来绿枝的声音:“小姐,您起了吗?”   顾怀瑜捏紧了袖口,思忖半晌后道:“进来吧。”   绿枝应了声,轻轻推开房门,接过丫鬟手中的铜盆才走进来:“小姐,您怎么又在窗边吹风了,今日天寒,您也不穿件外衣。”   顾怀瑜扔陷沉思,低声念叨着:“不行,我得去找一趟他。”第一次地动之后,宋时瑾那般着急离开,或许就是已经想起了此事。   绿枝见她站着不动,又听得那番自言自语,有些奇怪:“小姐您要去找谁?”   顾怀瑜回神:“梳洗罢,用了早膳之后随我去一趟御史府。”   随着护在顾怀瑜身边的暗卫将她要登门的消息传回去,身兼管家之职的孟青便调动起了府中所有人,命扫洒的丫鬟小厮将门门框框擦得油光锃亮,连墙角也不能有一丁点灰尘,还在大门、侧门铺上了地毯,甚至在所有屋子内都燃上了熏香。   孙神医瞧着如此大的阵仗,干脆也加入进去凑热闹,直接回了趟裕丰斋拖了两口袋松子糖回来分给众人,那架势,只怕是要腻死个人。   自顾怀瑜毅然决然渡蛊上身之后,宋时瑾的这些个手下,已经拿了她当正正经经的夫人看,而不只是他未过门的未来少夫人。   宋时瑾方才下朝回来,听闻此事之后,见众人兴致高昂,也就随了他们去。   总之夫人是半点也怠慢不得的!   虽已赐了婚,可顾怀瑜在孝期,所以也还是避人耳目,悄悄抵达了御史府。   “来了,来了,夫人马上到了!”得了糖吃的小厮匆忙跑进府内提醒孟青。   孟青整了整衣衫:“收拾好东西,随我去迎少夫人。”   一瞧见门口铺着的地毯和石狮上戴着的大红花,顾怀瑜便问道:“今日府中可是有何喜事?”   孟青答道:“少夫人您来便是最大的喜事!少夫人快请。”说着便将人往里头领,“你们几个护着点少夫人,下过雨这路湿滑,仔细看着点。”   沿路而来遇见的人皆是少夫人不离口,喊的一声比一声大,一向不苟言笑的孟青却笑得比谁都灿烂,看得绿枝抽了抽嘴角,感觉自己身上那些愈合的伤又疼了起来。   “小姐今日特意避人耳目前来,你这般大张旗鼓,岂非太惹人注意。”   孟青咳了咳,低声道:“放心,只在咱们府里高兴高兴,他们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将人直接引到宋时瑾院子里,孟青便带着下人自觉地退了出去,待绿枝将门掩好,顾怀瑜才盯着桌上成堆的松子糖,问道:“他们今日怎么了?”   宋时瑾早已换下官服,穿了身茶白云纹绣墨竹长袍,衬得面容愈发俊俏,粗粗望去竟与顾怀瑜今日衣着颇为相似。   他望着顾怀瑜,眸中璀璨:“知道夫人要来,高兴的。”   顾怀瑜愣了愣,登时没了言语,可心中似又有一种窃喜和羞涩,压下往上勾起的唇角:“你便由着他们这般胡闹。”   宋时瑾缓步靠近,声音带着蛊惑的味道:“夫人喜欢吗?”   顾怀瑜耳朵有些痒,睨了他一眼,眼波流转含着自己都不知道的温柔笑意,见他唇角弧度渐扬,正了正神色之后转而道:“今日来是想与你说一件事的。”   如此便是默认了,宋时瑾心情大好,拿了颗糖塞进嘴里,等着她说。   “你昨日忽然离开,是因为临州的事吗?”顾怀瑜道:“我方才忆起,过些时日临州将遭逢一场天灾,心里又拿不定主意,便想着来与你商议一下。”   宋时瑾面色渐凛:“是,你且放心,我已经嘱托修言,将我名下所属产业结余拿去,先暗中将粮食、布匹以及棉被屯好,此事也不能提前道出,只能做好准备,将灾后劫难减至最低。”   林修言易名混迹于商贾江湖,此事由他来做,最是妥当,打着进货的名号也不会引起过多的怀疑。   顾怀瑜抿了抿唇:“可不说出来,我怕没个防备,也改变不了什么。”   宋时瑾垂眸看她,声音有些低沉:“天灾非人力可改,我们尽力而为就是,再则,重生之后所有事情都发生了变数,或许此事也不会发生,贸然说出来,不是上策。”   “以前大哥赠了我几个铺子,老夫人替我准备的嫁妆也交到了我手中,是笔不小的数目,晚些我派人送来,有备无患总归好些。”顾怀瑜点了点头,沉声道。   宋时瑾眼中闪过一丝笑意:“不用,我与他说了之后,他便将这事揽到了身上,江恂可比你想象的有银子。”   顾怀瑜沉默不语,过了好半晌后眼睛忽然一亮,一把拉住了宋时瑾的手,兴奋道:“大哥不是结交了许多江湖异士吗,其中有没有会杂耍戏法一类的或者能达天听的得道高人?”   宋时瑾若有所思看了她一眼,瞬间明白过来,忽而亲了亲她的手背道:“还真有那么两个……”   将所有事情商议好了之后,顾怀瑜便悄悄离开了,她今日是借着抽查商号的名头出来的,倒是不便过多耽搁,而宋时瑾在看着她离开后,则立马去找了林修言请人。   且不说外头诸事如何变幻,关押在牢中的林湘过得却是生不如死。   顿顿吃的是发黄变质已经馊了的糙米饭,没有一丁点菜,牢里还泛着一股子屎尿味,不止有蟑螂还有老鼠。   这便也就罢了,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她被狱卒关押在了一间聚满女刑犯的牢房中。   那些人或是因丈夫偷香窃玉愤而伤人,或是打残了家中妾侍,总归个个腰圆膀大绝非善茬,且恨毒了狐媚子的女人。   打小便娇生惯养的林湘哪里受得了如此阴森污秽的地方,在来的第一日便嚷嚷着她是王府小姐,怎么能与这些肮脏的下等人关在一起,然威胁的话还未喊完,她就被人从背后拎着衣领摔到了地上。   “这便是那个偷人乱伦的小娼妇?”一个矮胖的女人用脚踩着她的脸问外头的狱卒。   狱卒不着痕迹点了点头,就像是没有看到一般走了。   林湘自然是受不得这般侮辱,脑子也分不清如今形势,一把推开胖女人就开始破口大骂:“你这个下贱货,我要杀……”   “啪”一声,话未说完,便被人扇了一巴掌。   做惯了苦活的妇人手力堪比男子,一掌直接打落了林湘两颗牙齿,半边脸肿得老高,将伤疤绷得红亮,看上去恶心而又滑稽。   怒火冲上头顶的瞬间,林湘尖嚎一声就扑了上去,也不知是谁伸腿一绊,人未打着换来的却是狗吃屎,混着老鼠尿的草一入口,林湘便哇一声吐了出来。   “长的丑就不说了,还敢偷人!看老娘不弄死你个小娘们。”   就此,毒打便成了必不可少的活动,比吃饭还勤快,无论林湘怎么喊着她是王府小姐,她哥哥会来救她出去,狱卒便也就当做没看见,上头说了,只要不出人命,其余的不管。   几日下来,林湘也被打怕了,馊了的饭也能开始狼吞虎咽。不过她忍不下这口气,吃这些令人反胃的东西也只是为了方便她报复。   这一天,狱卒来放饭之时,她照着惯例蹲在角落看着旁边几个妇人,怨毒的目光落到了那个骂她娼妇的女人背后。   见她正与旁人谈笑着没有防备,林湘将碗在地上一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举着瓷片便冲了过去。她想要割断那人的喉咙,眼看即将要成功之时,那人下意识一闪,锋利的瓷片在脸上划了一道深深的口子。   舔了一口唇角的血,那人飞快向她扑了过去,不过眨眼的功夫已经骑在林湘身上,双手掐住了她的脖子。   脏脏的指甲直接陷进皮肉,林湘脸色涨红,想要反抗却感觉被一座山压着动弹不得。   “杀人啦!杀人啦!”她不停晃动着脑袋,头皮在地上磨破了一层。   因着怕闹出人命,狱卒赶忙跑来,见此情景在铁锁上敲了敲:“干什么,放开她。”   那人不甘愿地瞪着林湘,掐着她的双颊“呸”一声吐了一口唾沫在她脸上,还在她身上踢了一脚后才退到一旁。   林湘连滚带爬行至门口,扒拉着木头,哭喊道:“你放我出去,你给我换个地方,我不要待在这里,他们会杀了我。”   见狱卒依旧转身要走,身后又是虎视眈眈的一群人,林湘下意识大喊:“我要见顾怀瑜。”   狱卒顿下脚步。   “你去告诉她,我知道她的秘密了,若她不来,我就把这件事传出去!” 第127章   见狱卒轻蔑的眼神扫来,林湘努力镇定道:“不信你便去问问她,这是她欠我的!不然你以为皇上为何不赐我死刑,就是她去求的情。”   狱卒闻言目光闪了闪,心中拿不定主意,只能赶紧将这事与牢头商议了一番。   “秘密?什么秘密?”   “不知道,她说要见了县主才说。”   牢头思索半晌,低声道:“派人去知会一下莫缨莫大人,他自会知道怎么做。”   ……   阴暗的牢房里涌动着常年挥洒不出的霉气,与血腥味混杂,成了一股子令人作呕的味道。   林湘蹲坐在牢门口,背死死抵着栅栏,捂着脖子上还在流血的伤口,警惕地看着角落里坐在稻草堆上的那几个妇人。   没能将那个所谓的大姐杀死,她知道等着自己的是一条什么路。现在有狱卒看着,她们都露出这般要撕了她的眼神,若再不想办法出去,等狱卒一走,自己不死也要残。   漆黑的走廊壁上点着几盏油灯,火苗随着人走动间带起的风扭曲摇晃,将人影拉得极长,两旁关押着的犯人见有人过来,齐齐扑到栅栏上伸长双手,嘶哑喊着冤枉,被狱卒抽了一鞭子后,又惨叫着收回手。   “闹什么闹,滚回去。”牢头大声呵斥一声,才转过脸谄媚笑道:“县主,便是这里了。”   顾怀瑜点了点头:“多谢。”说完,绿枝从腰间掏出一锭银子悄悄塞到牢头手中。   “小的替您在门口看着,有什么事您喊一声我们便过来。”牢头受宠若惊将银子拢在袖袋里,小声说了两句后,挥了挥手将狱卒们招呼走了。   林湘被带到了一间单独的牢房中,看着幽暗光线下的人影,隔着牢门沙哑地说:“你终于来了!”   顾怀瑜打量了林湘一眼,囚服已经被她穿得乌黑不堪,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身上还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臭味,脸上淤青密布,少了两个门牙后说话露着风,指甲内更是陷了厚厚一层黑泥。   “找我来何事?”   她身上是整洁的衣袍,发间簪着几只碎玉簪,一双桃花眼仍旧明亮,不论处境与容貌同自己都是天壤之别。   林湘脑后的伤突突疼了起来,只恨不得现在关在牢房受罪的是她,死死扣着牢门,道:“带我出去,我要离开这里,我只给你一天时间。”   顾怀瑜挑了挑眉,似笑非笑看着她:“给我个理由?”   “我知道你的秘密,你若是不答应,我便将它宣扬出去,我想这个结果你是不愿意看到的。”林湘故作镇定威胁道。   顾怀瑜冷冷地看着她,墙上的烛火投射在眼中跳动,似两团森然的鬼火,语气更是让人生畏:“秘密?说来听听,看值不值得换你这条命。”   林湘被她浑身的阴森之气吓得瑟缩一下,压低了声音道:“若我记得不错,顾氏原是奴籍,那么作为她养大的你,自然也改不了卑贱的身份。你以为老夫人寻回你为何说是在庵堂养大,甚至还同意我留在府中,就是想要替你盖着这层遮羞的布……你也不希望这件事被人知道吧?”   顾怀瑜忽然笑了笑,她原本还担忧着林湘也如她一般,知晓了重生的秘密,如今听她这么说,反而松了口气。   “你笑什么,这是你欠我的!”林湘怒道:“我变成这个样子,都是因为你!”   “欠你?”顾怀瑜嗤笑:“你愿意说便去说,我也好叫世人评评理。顾氏贪慕富贵将本是奴才的你换到府中,鸠占鹊巢享了不属于你的一切,还害死了王妃,与兄长乱伦,几次三番栽赃构陷我,你信与不信,单是其中一条你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林湘的心陡地沉了下去,奴才一词深深地刺痛着她,可更令人心惊的是,顾怀瑜居然知道她害死张氏一事。   “你胡说……我什么时候,害死……她了。”她结结巴巴地说。   “没有吗?”顾怀瑜凑近,居高临下勾了勾唇角:“一整瓶赤隐散的滋味,想来王妃做鬼也记得。”   林湘双腿一软坐到了地上:“我没有……”   “好好受着吧,你的好哥哥已经派人将顾宅收拾了出来,回去后记得祭拜一下你真正的母亲。”   顾怀瑜说完便头也不回朝着外头走去,留下绝望的林湘,惊恐地看着隔壁牢房的几个人。   绿枝随着她出了大牢,刻意慢了两步,停在牢头面前:“这段时日辛苦各位了,我家主子说了,日后不必再管她死活,身子弱熬不过来死在牢里也怪不了谁。”   牢头侧目看了一眼阴暗的尽头,小声道:“我知道怎么做了。”   既是不论死活,那意思就是要让她多受些折磨了!   “把她带回原来的牢房,我请哥几个吃酒。”   狱卒们笑了两声,立时明白过来:“马上去办。”   ……   连日阴沉的天终于晴了起来,阔别已久的阳光穿透过云层照在大将军府门前。   那里被重兵把守着,个个人高马大身带煞气,好些人宁愿多绕一截路也不愿从府门前经过,生怕不小心好奇看上一眼,就被人斩杀在当场。   昔日迎来送往的大将军府,如今已是门雀可罗,牌匾上铁画银钩依旧,朱红色的大门却锁住了里头的辉煌过往。辅首衔环上两张交错的封条,以及没有一丝人气的院落看得人心生畏惧,却又不明所以。   几日过去之后,市井当中渐渐出现了流言,有人开始悄悄的替符大将军鸣冤。都道是符家世代忠良,守护着国之边境立下赫赫功勋,因此蛮夷才不敢来犯,却因德妃一事妄受牵连,着实是不公。   更有甚者,将顾怀瑜牵扯进来,言谈中影射着都是因为她,德妃才会被罚,也不知她说了什么,符家才会被皇上查封了,甚至连朝堂上都隐隐出现了这些风声。   消息传到了皇帝耳朵里,对于所有人的表现,他都一一记录了下来。   二皇子被幽禁多日,符澜关押在死牢中久不审问,往日里隐藏起来的那些朝臣一个个的都按捺不住了,明里暗里替这两人叫着冤,稍稍聪明的还知道站在这些人对立面,力求皇帝将人带到殿前审问,但言语间还是透露出几分本意。   反观三皇子,却是一言不发,每每有朝臣说起此事,便翻几个白眼,他心中明了卫峥、符澜被抓是因何事,但因皇帝不表态他也无法张扬。怜香惜玉本能使然,甚至把那些将顾怀瑜扯进来的骂了一顿,这倒是叫皇帝颇为意外,也愈发肯定此事于他无关。   如此种种闹得京中人心惶惶,经有心人的渲染,传言更是沸沸扬扬。   九霄楼雅间靠近巷子的那扇窗前,宋时瑾与林修言看着下面交头接耳的几人。   “德妃不就是对着那个安平县主下毒了吗,她又没有被毒死,德妃娘娘却被幽禁起来,真不知道皇上怎么想的,一个小小县主,怎么比得上为朝廷立下功勋的符大人。”   “嘘,你小声点,人家现在可是要嫁给宋大人的,当心被人听了去,小命不保。”   “我看啊,什么嫁给宋大人,皇上如此分明就是瞧上她了。”   “还有三皇子,也要为她说话,啧啧啧……”   林修言将手捏得咯咯作响,斜斜向着宋时瑾看去。   “莫缨,带人跟着他们,找到窝点之后把人抓起来。”宋时瑾眯了眯眼,声音阴寒。   莫缨咬着牙,抱拳之时手掌打出啪的一声:“主子放心,敢如此污蔑夫人,属下定要将这些人拿去点天灯!”言罢,便跳出窗外不见了身影。   原本林修言今日是来告知宋时瑾,万事已经准备妥当的,谁知方一谈完话便听到了那几人的污言秽语。   “你打算怎么做?”林修言冷声问道。   宋时瑾摩挲着腰间的玉穗,缓缓道:“既然有人想要搅乱这摊浑水,那我便遂了他的意。”   放出这些消息的,除了二皇子与符家的漏网之鱼,不做他想。   符家两个儿子久未回京,打的便是拖延时间的主意,皇权虽高,可也恐民心涣散,有人带着风向走,从众之下不明真相的市井百姓只会替符家鸣不平,这声音越高,替他们求情的人也就越多,想要连根将卫峥笼络的官员拔起,便是不可能了。   “林兄,托你件事。”   “你说。”   “将消息传到荆州,让符家的暗线去找符家兄弟。”   林修言扯了扯嘴角,笑道:“一日后便会有结果。”   片刻之后,莫缨闪身进来:“捉了一十八人,已经带回府中。”   宋时瑾嗯了一声,只吐出了一个字:“杀!”   ……   如此,过了一日后,流言越演越烈之时,忽然又传出另一则石破天惊的消息,彻底扭转了局势。   符敬源与符敬寒拒召不回,于半途上斩杀了传令的官员,带着暗中培养的兵马逃之夭夭。   这次京中没了带风向之人,有消息灵通的更是添油加醋,猜测符家早有造反之心,所以这两兄弟才在知晓符家出事后带着人跑了。   这番言论得到了很多人的认同,若不然,皇上为何连符家妇孺都打入了死牢,这根本不是德妃一人可以带来的结果,极有可能,二皇子也参与到了里头,所以才被禁足。   皇帝闻得消息之后,当即下了诏书,要将这几人带到御前亲审。 第128章   时值七月,阴雨过后便是连天的暴晒,自卯时就升起的烈日将地上的水汽烤得一丁点也不剩,皇宫顶上成片的琉璃瓦泛着扭曲刺眼的光。   金銮殿里,百官束手而立,不知是热的还是吓的,部分人额间已经渗出密密的汗珠,皇帝高坐于龙椅之上,左下首边坐着身着朝服的皇后,两侧是柳贵妃与淑妃。   殿内弥漫着一种凝重的气氛,不时有目光从顾怀瑜身上扫过,见她好整以暇立在一旁,又抹了一把汗收回视线。   皇帝召她去御前观审的诏书下的突然,也是意料当中,审问符家之时少不得要将德妃的事一并提上来,前几日市井谣传闹得沸沸扬扬,她身涉其中自然是要走一趟的。   顾怀瑜状似不察,目光下意识落到斜对面领头而站的宋时瑾身上,他穿着一件绛紫色衣袍,面冠如玉,望之俨然,于人群中是最为惹眼的一个。   注意到顾怀瑜望过来的视线,宋时瑾唇角勾起笑意,周身的冷凝瞬间冲淡不少。   皇帝不着痕迹地望着下方的一切,似乎对于这种眉来眼去已经习以为常,他侧首看了一眼李玉,手指在龙头上敲了敲。   李玉挥动了一下拂尘退至一旁,尖着声唱道:“带大将军上殿——”   稍许,符澜被众禁军押解着进来了,他未着囚服,穿得还是被捕当日那身锦袍,只是在天牢那种地方早已被染得脏污不堪,胸前还有一大片干涸发黑的血迹。   因着旧伤复发,他面色苍白且胡子拉碴,狼狈的丝毫没有往日里的颐气指使与高高在上。眼神扫过殿内众人,在二皇子身上顿了顿,而后复杂地移开了。   二皇子面无表情站着,看不出任何异样,只是袖中的手已经握紧,掌心滑腻一片。他不知道符澜会不会照他所示那样做,将所有罪责全数包揽下来,若他不管不顾拉自己下水,就全完了。   随着符澜一道被带上殿的还有呈堂证供,是从他书房中搜出来的那些,以及审问龙鳞卫所得到的结果。   “私自养兵,卖官鬻爵,栽赃皇子……假传圣旨谋害朝臣,意欲谋反。符澜,你还有何话可说!”在皇帝示意下,李玉带着内侍将供词与账册摆到了诸位朝臣面前。   符澜面无表情,跪在冰冷的地板之上,久久没有开口,二皇子脸色稍白,脖上传来些许微痒,却是有汗顺着后颈滑落衣襟。   那些证据,是他亲自放到符澜书房中的。   按照原本计划,在卫炎府中藏了一份之后,刺杀皇帝的那些刺客便会开口将卫炎供出来,皇帝盛怒之下必定会派禁军搜查,只要卫炎一获罪,饶是宋时瑾有翻天的本事,也无法将涉及谋反的那些罪责再安到自己头上。   他只需要静待时机,等皇帝重病,再打着清君侧的名号将宋时瑾斩于刀下,如此便没有人可以与他争夺。但后来他知道了宋时瑾的身份,思来想去后总觉得他恐怕已经察觉到了,只能狠下心来,为自己留一条后路。   符家兄弟一跑,符澜便坐死了罪名,卫峥暗中许诺过,待他日后成事,必定为符家翻案,且会保住他兄弟二人许之异姓王称号,现在只看符澜作何选择了。   与二皇子一样紧张的,还有以前与之过从甚密在谣言上推波助澜的官员,看着神色无异的宋时瑾,等待着残酷的下场。   “无话可说。”符澜眼中闪过决绝,似要刻意激怒皇帝般扬声道:“臣为这江山社稷下汗马功劳,皇上却因臣子女之过收走属于臣的兵权,如此不公,臣如何心服。”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皆震惊于符澜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话,倒没有人再注意事件先后。   “既皇上不义,便不能怪臣不忠,您偏听偏爱如此佞臣,置忠良于不顾。”符澜看着宋时瑾,厉声继续道:“皇上是想要将江山交到如此奸佞手中吗?!”便是死,他也不让宋时瑾顺遂,此番言论一传出去,皇帝再想替他铺路,也的看天下百姓应不应。   皇帝目光杀意凝现,朝堂上的温度瞬间凉下去几分,百官心头一震,低下头去连呼吸停滞下来,高正远侧过头怒视着符澜,正要开口,只听一女声传来。   “符将军妄称忠良,做的是猪狗不如之事,意欲谋反却是颠倒黑白,忠良二字你配吗?”顾怀瑜忽然出声,引得所有人侧目。   无视掉符澜几乎要吃了她的目光,她转而看向皇帝,跪地高声道:“臣女不懂朝堂规矩,望皇上见谅,在您处罚臣女之前,臣女有话要说。”   “说吧。”皇帝垂眼看了一眼顾怀瑜,心情好了两分:“站起来说。”   顾怀瑜起身,缓步行至中间,看着符澜不紧不慢道:“建元一十五年,蛮夷来犯,符敬远二人指挥不当丢了两座城池,是你口中的佞臣,力挽狂澜保得边境安宁;建元一十七年,西南水患,大将军府大兴土木,建的是富丽堂皇规格勘比王爷,你所谓的佞臣却捐掉所有俸禄,将贪官污吏斩杀平复民怨,助难民重建家园……”   掷地有声之言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震得符澜目呲欲裂,好些个官员都低下了头,随着她一条一条说着,几乎扭转了宋时瑾在众人心目中的形象,原只觉得他铁血阴冷,这般一对比,巨大的反差让人不得信服。   “你早有不臣之心,意欲谋反在前,被收兵权在后,如今却道皇上不公,不若问问你自己,对得起你符家祖上先烈吗?”   皇帝听她如数家珍般有条不紊列举着,面色愈发轻松,心中暗笑恨不得拍手称赞,这分明是想要为宋时瑾说话,言语间却不过多提及,只让人注意到符家作恶之事。   原本不相干的两件事被她放到一起之后,符澜本末倒置之言,不仅没有成功将宋时瑾抹黑,反而替他扭转了形象,还给自己挖了个坑。   “说的极是!”高正远呸了一声:“凭你也配叫忠良。”   “自边境回朝,你纵容旁亲强抢民女,灭了其一家七口……卖官鬻狱搜刮着民脂民膏,如此种种,大将军还要我继续说下去吗?”   顾怀瑜居高临下看着符澜,一双眼带着挑衅,符澜脸色气得通红,本就旧伤复发得不到医治,一口血堵着心口,牛喘两声之后,噗一声喷了出来,瞬间委顿在地。   二皇子躲开符澜看过来的视线,见他已经无力再开口说话,面上痛心疾首:“舅舅,你怎么能做出这些事呢!我……我……”到后来已经红着眼,声音哽咽。   如此做派倒真有几分像对这些事毫不知情的样子。   皇帝扫了他一眼,冷冷地宣布:“符澜罪大恶极,按律当诛,受车裂之刑!所有家眷及党羽与其同罪,斩立决!府中所有奴仆流放三千里,永生不得回京。”   话音将落,已经有几人双腿一软跪了下去,符澜瘫倒在地,喉咙里发出嚇嚇两声,连同这些人一起被禁军拖了出去。   二皇子俯身跪到在地上,义正言辞道:“父皇,儿臣眼昏心瞎,竟一直无所察觉,如今符家二子尚在外逃亡,儿臣恐惹出大乱,自请皇命,前去捉拿!”   “不必。”皇帝挥了挥手,语气生硬,目光更是冰凉扫视着他:“此事你理应避嫌,朕自有安排。”   二皇子以额触地,心中苍凉一片,虽然符澜最终还是揽下了罪责,可皇帝对他的疑心尚在。   三皇子白了他一眼,心有不甘卫峥居然没有一并获罪,方要开口见淑妃对着他不着痕迹地摇头,又忍耐了下来。   符家满门抄斩也算是罪有应得,留在殿里的朝臣默默吐了一口气的同时又开始自危起来,昔日里只手遮天的将军,一朝行差就错便落得死无全尸的下场,若是自己呢……   就在众人以为此事已经了结之时,高正远却忽然站了出来:“皇上,老臣还有一事要禀告。”   皇帝沉声道:“说。”   高正远却忽然转身,对着殿外喊了声:“高黎,把人带上来。”   话音落下,自殿外缓缓行来一人,满头白发在日光下有些刺眼,他穿了身水绿长衣,面容还如当年消失之前的模样,只是沧桑了几分,手中牵了一根质地不明的绳子,那一头捆着一位老妇。   老妪浑身漆黑,满脸满头像是被血泼过,头发凝结成一块一块的,随着她走动间簌簌掉着血痂,那张脸更是让人望而生怖,皮下一个个肉瘤团结,蠕动两下之后又消失下去,而后再次鼓出来。   “草民高黎叩见皇上,皇上万岁!”   众人倒抽了一口凉气,真的是高黎!当年先皇后还是太子妃之时,高黎便失踪了,谁都能猜到恐怕是尚是太子的皇帝暗中对高黎下了手,如今瞧得他好好的,怎么能不惊诧。   皇帝目光闪了闪,缓慢道:“请来吧。”   高正远看了一眼堂下跪着的两人,古井无波的双眼透出一丝冷光,扬声道:“老臣请皇上彻查当年先皇后薨逝一事!”   齐刷刷地抽气声响起,椒房殿到现在都未解禁,谁也不敢在皇帝面前提起先皇后,高正远这般大张旗鼓,难道是真叫他查出了什么不成?   “朕正有此意!”皇帝与高正远对视一眼,这场戏还得演下去:“堂下何人?”   高黎在众人不解的眼神中,从袖口掏出一个窄口瓷瓶,沿着苗仙儿洒了一圈,暗红的血围成了一个圆,皇帝也不阻止。   高正远沉声道:“皇上可还记得德妃娘娘身边的凉夏?”   皇帝朝着苗仙儿看去,她唇边被啃出了一个破洞,漆黑的牙齿间仿佛有什么东西的触须一晃而过,整张脸皱皱巴巴被血盖住原本的颜色,从其身形还是能看出年纪约莫有七老八十。   “是有这么个人……”   高正远冷声道:“先皇后薨逝之后,老臣觉得太过蹊跷,经多年调查,终于在前几日,将此人揪了出来。”顿了顿,他接着道:“德妃变成那般怪物的模样,也是与此人有关!” 第129章   “你的意思是,这个老妪便是凉夏?”   “是!”高正远斩钉截铁道:“我儿与之斡旋多日,若非德妃忽然蛊毒发作,恐怕还不能将之拿下!”   德妃栽赃陷害顾怀瑜当日变成那般怪物模样,并不是什么秘密,大多官员都有耳闻,如今再一听先皇后的死与德妃的倒台都与此人有关,看向她的目光都先带了七分恐惧。   皇后目光复杂地看着苗仙儿,收回视线之时不着痕迹扫了一眼顾怀瑜,这才开口:“高大人的意思是,德妃是被人谋害成那样的?”   高正远站直了身子,向着皇后拱手道:“不,老臣的意思是,这一切都是德妃咎由自取,是她谋害先皇后的报应!。”   话音如雷般乍响,如同在沉静如水的金銮殿投下一颗惊天巨石,激起千层跌浪。众人惊疑不定看着情绪激昂的高正远,还未从高黎的忽然出现中醒神,又被他一道雷劈至晕厥。   皇帝神色莫测,淡声道:“高爱卿,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话到最后,已然有了威胁之意。众臣明白,龙之逆鳞不可触碰,凡事关先皇后,更是一个字也不能提。   百官低头屏声,殿内死一般的寂静,外头分明还是烈日炎炎,所有人却仿佛被脚底升起的股股凉气冻结在了原地。   “回皇上的话,若无证据,臣断不可能说出此番僭越之言。”高正远毫不惧怕,朗声而道。   “高大人!”二皇子心里一慌,终是忍不住开口呵道:“我母妃对先皇后一向敬重有加,万不可能做出谋害先皇后一事,请您慎言。”   高正远冷笑一声,慢条斯理道:“二皇子稍安勿躁,还是先听听她怎么说吧。”   顾怀瑜与宋时瑾对视一眼,见他指尖微动意有所指,心中瞬间明白过来,皇帝为何要将德妃留在今日公审了。   因为先皇后的遗言,高正远绝不可能冒着风险在这个关头将高黎带到皇帝面前,除非……这是皇帝示意。至于原因,若所料不错,只怕是想要借机公开宋时瑾身份了。   孙神医闻言后,冷着脸将苗仙儿身上的绳索解开,往她口中塞了一颗药丸之后,便站到了一旁守着。   蚀骨的疼痛来得太过突然,苗仙儿体内似万蚁啃噬,甫一被放开便摔到了地上,从鼻孔中磕出两条蛆样的白虫,正好落到孙神医撒下的东西上,极为痛苦地在地上弹了弹化为一滩污血。   百官头皮阵阵发麻,终于明白过来,她脸上那些鼓鼓囊囊的包块里头装的是何物。   “罪民名叫苗仙儿,便是当年与静秋一同随德妃进宫的凉夏,因我生于苗疆最擅毒和蛊,在皇后产下大皇子之后,德妃便令我在其二人身上下了混毒与噬魂蛊。”   因为嘴唇上破了个大洞,苗仙儿说话有些含糊不清:“先皇后死后,德妃唯恐事发,找了具毁容的尸体,谎称我暴毙,命大将军暗中接应,将我接回了大将军府藏匿至今……”   二皇子听她所言,眼角狂跳,猛地跪倒在地:“父皇,这老婆子分明是在胡说!凉夏在十年前便因病暴毙,若活到现在也不过二十五六,您且瞧她的模样,怎么可能是凉夏。”   皇帝还未作声,苗仙儿便道:“我族之人养蛊皆是以心血喂养,我老成这样也并不奇怪。当年我便知晓德妃是个不择手段之人,所以在给大皇子下蛊之时,我同时也给德妃下了,若是你不信,可以想想,这几年每逢阴雨天,德妃是否总是心疾发作无药可医,只能硬生生挨过三日。”   二皇子神色大变,德妃有心疾这事是事实,苗仙儿也确实是当年的凉夏,只是他如今已经因符家的事受到了皇帝的猜忌,若再牵扯出先皇后一事,而今往后想要翻身,几乎没有可能了。   “我母妃有心疾,宫里宫外知道的人不少,并不能证明你就是凉夏!”卫峥心绪杂乱,疾言厉色道。   苗仙儿嗬嗤嗬嗤笑了几下,并不再与他多纠缠,接着方才的话道:“直到日前我接到大将军命令,将引发噬魂蛊的药粉交给了蒋翰,等宋大人一昏迷,便会由我操纵蛊虫至其暴毙,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当年大皇子并没有死于走水。”   大殿内落针可闻,在想明白苗仙儿的话之后,朝臣几乎个个都要瘫软在地上,下意识想朝宋时瑾看去,又忍住了,一颗心猫抓似地挠。   他是大皇子?是先皇后唯一的孩子?也是皇帝念了多年的皇子……   高正远仿佛突然愣怔在了当场,抖了抖嘴唇之后,看着苗仙儿问道:“你……你说什么?”   “我说,你们都以为死了的大皇子,便是如今的宋御史宋时瑾!”   苗仙儿猩红的眸子看不出情绪:“当年因为皇上对大皇子感情淡漠避而不见,加之皇后察觉到自己身患奇毒命不久矣,在德妃使计误导之下,命她身边的丫鬟火烧了椒房宫偏殿,将真正的大皇子与一具死尸换下,暗中护送到了宫外,那些护卫,还是符澜命自己手下穿了龙鳞卫的衣服去杀的!”   真真假假参半,苗仙儿只是按照交代下来的话说,无怪她会这般老实,因为她还想苟延残喘活下去。   她虽是人人惧怕的草鬼婆,可并不会武功,因从幼年便以身作皿养蛊,体力甚至还不如小孩。被抓的这些日子,她起初还想着要逃跑,但高黎那个杀千刀的在她全身泼满了狗血。   干了又泼,周而复始在身上结下厚厚的一层血衣铠甲,蛊虫最是怕那东西,失去它们的帮助后,苗仙儿想要出逃无异于痴人说梦。   也因为狗血加身,蛊虫长时间放不出去,便会开始反噬主人,这种噬体的滋味比死还难熬,若没有孙神医的药压制着,体内的那些虫子便会开始啃噬她的皮肤,疯狂繁衍撑破她的身子爆体而亡。   所以她没有选择,只能屈辱的听之任之。   苗仙儿顿了顿,继续道:“还有一事,当年大皇子与皇上并不亲热,也是德妃命人做的。”   孙神医蹙了蹙眉,这件事在审问她当日,她并没有说出来。   苗仙儿在地上磨了磨后背,那里恶痒恶痛,她只是想早点说完早点解脱而已。   所以,她转了转猩红的眼珠,看向宋时瑾大声道:“大皇子,你可还记得,记忆中最令你厌恶的龙涎香。”   “你说什么?”皇帝勃然色变,心口重重起伏连嘴唇都开始发抖:“什么龙涎香?”   “大皇子起初与您并不生分,见着谁都是笑嘻嘻的模样,可是后来见着您就哭,您不奇怪吗?”苗仙儿红眸锁着皇帝,极为缓慢的说。   殿内落针可闻,朝臣额上挂着的冷汗一滴滴砸到漆黑光亮的地板上,一场御前公审发展至现在是谁也没有料到的。本来好好的审着谋反案子,怎的宋时瑾摇身一变就成了大皇子,而且皇帝那模样并不惊讶,难道说,他一早就知道了。   柳贵妃缓缓抚着指上带着的红宝戒面,对此倒是没有任何意外,今日之事她早就知道了不是吗,不着痕迹看了皇后一眼,见她眸中泛着晦暗不明的光,勾了勾唇角后,移开了视线。   “是谁?”皇帝问道。   毫不意外,苗仙儿回答:“是德妃。”   “稚子年幼不识人,通常只是以气味及动作和颜色分辨,皇后出了月子后,大皇子依例由东六宫皇子所的奶娘照看,每日半夜,德妃会命静秋潜入皇子所,将熏了龙涎香的帕子盖住大皇子的眼睛,用针去刺他脚指甲盖,待他想要哭,便会捂住他的嘴。久而久之下来,大皇子一闻到龙涎香便会条件反射觉得痛楚……”   “这个毒妇!”皇帝红着眼怒道。   当年卫昭的出生让他很是兴奋,恨不得将天底下最好的东西都给他,甚至还生出了等他年满周岁便立为太子的想法。   可是尚处襁褓中的卫昭生的玉雪可爱,见了谁都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唯独看到皇帝便会哭闹不止,起初皇帝还不以为意,只道是自己长得严肃吓到了他。   紧接着宫中传出了风言风语,说卫昭生得既不像皇帝也不像皇后,唯独像舅舅,难不成皇后是因为孕中日日思念高黎,所以才造成了这种缘由。   皇帝听在耳里疑在心里,卫昭是他所出不错,可再见到他时难免就会想到高黎,他一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唯独一个高雅和高黎,成了他过不去的一道砍,再加上他得到高雅的手段并不光彩,高黎的离开也是他背义所为。   所以每每见之,心中就有一种难以启齿的挫败羞耻,既想卫昭的亲近,又恐于见到他,随着他日渐长大,这种心情也就愈甚。   “把她给我押上殿来!朕要亲自审问她,如何狠得下心来对着一个襁褓婴儿下此毒手!”   卫峥张了张嘴,心跳仿佛要自嘴边冲出来,他筹谋了这么多,等了这么久的时间,甚至不惜陷害亲舅舅保全自己,难道注定了今日是逃不掉的吗?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日头已经升至正中,自殿外涌进来的热风却吹不散殿内的阴寒,每个人脚都站至酸痛,还是不敢挪动半分。   不知道过了多久,殿外传来锁链的声响,四个人高马大的禁军神色凝重,盘布在德妃前后左右,手中握着的铁链在德妃肩膀处交汇,四方用力收紧之下,德妃不能动弹分毫,只能以屈辱的姿势被大力拉扯到殿中。 第130章   只昭华殿到此这么短短一小段路,德妃杂乱的鬓间已经起了汗,顺着侧脸汩汩流下,裹走脸上血污冲刷出条条白印。因殿内宫人被押至暴室,昭华殿形同冷宫囚狱,无人侍奉打理,加之蛊痛时不时发作,她脏得比当日更甚,形容若乞丐。   甫一被带上殿,四个禁卫手上齐齐用力,德妃腿窝一弯,重重跪了下去又被拉扯着直起上半身。   依旧跪在一旁的卫峥见状,浑身肌肉不自觉地紧绷,两腮鼓动些许牙龈间泛起甜腥味。他的母妃生来高贵,自小到大何曾受过如此屈辱。   “符慧柔,你可认得此人?”皇帝眼眸微阖,指着形容可怖的苗仙儿问道。   符慧柔乃德妃本名,已经多年未曾有人叫过,德妃稍稍怔神之后看了一眼蜷缩成团的苗仙儿,然后抬眸直视着皇帝痴笑,状似疯傻并不言语。   高正远神色冷凝,目光中不乏刻骨的恨意,在与孙神医对视一眼之后,不动声色点了点头。   孙神医手握长针,撩袍蹲于苗仙儿面前,而后以迅雷之势将针对准苗仙儿腹部一处刺了进去。   长针刺破皮肉,较之蛊虫啃噬之痛算不得什么,苗仙儿只稍稍抖了一下没有旁的反应,倒是德妃面色突变,口中痛嚎一声,被铁索捆成直跪状痉挛不止。   二皇子卫峥红着眼眶抬头,厉声道:“高大人!你们这么做是否过分了些?”   高正远冷冷瞥了一眼德妃,仿佛听不懂一般,不紧不慢道:“过分?二皇子是指老臣父子二人不该这么对苗仙儿吗?你放心,那针扎不死她,刺中的只是她身上的蛊虫而已。”   说着,孙神医捏着针尾旋了几圈,德妃痛叫声更大了些,挣扎起的巨力险些让护卫拉不住。   高正远分明就是故意的,而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卫峥怒目相视,心口剧烈起伏,只恨不得冲上去将他二人生吞活剥。   “二哥方才不是说,此人不可能是凉夏吗?不过刺了她一针,你便心疼成了这样,难道说二哥口味如此独特,竟瞧上了这老婆子?”三皇子卫炎吊儿郎当看着他,面露嫌弃语气极为调侃。   如此不着调的话,约莫也只有三皇子说的出来了。   二皇子不着痕迹瞥了皇帝一眼,见他只是怒视着德妃并未理会,眼神如刀般剐着卫炎:“三弟慎言。”   卫炎还想说什么,见淑妃视线又扫来,撇了撇嘴之后,也不知是故意还是怎的,大声嘀咕:“德妃刺了大皇子那么多针,这才哪跟哪……”   “符慧柔,朕再问你一次,这些事是不是你做的?”皇帝眉间沟壑加深,眼中有暗火跳动。   孙神医适时停手,德妃已痛至喋血,自知装疯卖傻显然不成,大势已去之下无可辩驳,可终究还是想替卫峥争取一点什么,深深吸了一口气开口:“皇上可还记得臣妾入宫那日,您说过的话……”   皇帝哪能不知其意,冷哼一声,重重打断:“朕只问你,是与不是!”   如此,便是连一丁点希望也不给了!她知道天家帝王生来薄情,却不想绝情至斯。   德妃看了一眼独自跪在地上的卫峥,满目哀戚:“是!全都是臣妾一人所为。”   皇帝怒极反笑,面容几乎扭曲,声音如同数九寒潭坠落的浮冰:“好……好,如此歹毒若不严惩,朕如何对得起被你谋害之人!”   德妃似没有听见般犹自开口:“呵呵……您以为您是真的爱皇后吗?”   皇帝稍一怔忪,德妃已经飞快地吼了出来:“不,你爱的从来都只有你自己而已!您是天底下最为最贵的人,有什么不是轻而易得的,除了高雅。这种迫切想要征服的感觉让您误以为是爱,可是你不懂,爱是什么。   是啊,皇后说的不错,金玉之物俗气,可你除了这些给不了她什么,您不甘心,却偏又自惭形秽,所以你不敢看到卫昭,所以你要派人去杀了高黎!   皇上眼中只有皇后,可曾知道臣妾才是最爱你的那个,是皇上给了我机会,是你教我做的!害死高雅的是你,不是我!”   话音在寂静的殿内回响,一众朝臣恨不得堵住耳朵,德妃这么不管不顾的吼叫,是要激怒皇帝将所有人都拉去陪葬吗!   皇帝怒极攻心,一口淤气堵在喉头,喘着粗气道不出一言半语。   高正远看了一眼孙神医,哀痛地闭了闭眼。   宋时瑾则一直面无表情,心无波澜,德妃此言虽是实话,目的却不过是想故技重施,让皇帝心有芥蒂,他意不在此,也乐得随了她去。   金銮殿门口斜射进来的阳光内有纤毫涌动,重重叠叠仿佛堵住了门口的空气,气氛近乎凝结带着透骨的寒凉。   “皇上若是想要杀我,我怎能独活至今日。”孙神医低喃一句,仿佛有风吹化了竖立起来的坚冰:“你犯不着拿先皇后说事。”   高黎这么一否认,倒是给了皇帝梯子下来,德妃所言不过是妄加揣测罢了。   “死到临头不知悔改。”皇帝面孔极怒,又隐含着些许惶然与哀痛,气息急促不可耐烦道:“如此不配为人,合该受世人唾弃!高黎,朕许你亲自掌刑,将符氏所作之恶悉数还报至其身,待之一一受过,再处以极刑!”   德妃咯咯咯怪异地笑了两声,早在毒死高雅那日,她就做好了死无全尸的准备,只是没想到报应来的这么快而已。   饶是卫峥再心狠,闻得此言也低呼一声,“父皇……”   皇帝侧转身,踱步至他身前:“怎么?你觉得朕处罚重了,要为符氏求情?”   德妃浑然不言,盯着卫峥似要将他的脸印进心底,摇头间浊泪簌簌滴进衣襟,她张了张嘴,无声而念:“清妍……清妍……”   卫峥缓缓低脑袋,俯身磕了一个响头:“儿臣没有异言,只恳切父皇降罪于儿臣,儿臣定日日吃斋念佛,赎母妃之罪。”   直到德妃被护卫粗暴地拖在地上拉走,卫峥也再没有抬起头来,稍稍发抖的肩膀不知是在为德妃哀痛,还是在为自己担忧。   “你真这么想?”皇帝语气阴阳莫辨:“抬起头来,看着朕回答。”   卫峥闭了闭眼,缓缓抬头:“儿臣知母妃罪孽深重,不敢替她求情。”   皇帝倏然间沉下了脸,自己这个儿子当真是为了权势,什么都可抛弃的,今日是德妃,他日若是为了皇位,恐怕是自己他也下得去手。   顾怀瑜冷眼旁观看得明白,卫峥倒是乖觉,如今他已经被架到了火上,无论怎么回答,皇帝都不会满意,他唯一的求生之路,只能舍弃许多。   今日种种与他都脱不了干系,审问至此竟也叫他抽身的干干净净,若他不先开口请罪,皇帝连坐之罚,只怕比之更甚。   既是吃斋念佛,唯宗庙与禁足两条而已,再者,如今谋乱之罪已被符澜顶下,没有确凿证据便诛杀,传出去反倒会替卫峥讨一个无辜可怜之名,恐惹民心动乱,朝纲不稳。   看到殿内面色惶恐静若木鸡的朝臣,皇帝长长叹了口气,“便依你所言,自今日起,二皇子卫峥闭门思过,非召不得出府,不许任何人探视。既然你想替那个罪妇赎罪,那什么时候赎完什么时候再出来!”   卫峥盯着大理石地板上自己吐出的那团热气,尚有余悸:“谢父皇恩典。”   “高爱卿,宋爱卿随朕来一趟。”说罢,便先一步离开了金銮殿。皇后紧随其后,摸了摸掌心被护甲掐出来的印痕,一言不发由身边的嬷嬷扶着走了。   身边是低如蚊呐的抽气声,顾怀瑜却无暇顾及,她看着宋时瑾,心中有些担忧,皇帝显然是要将他认回皇家的,那么以后……   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宋时瑾回头看着顾怀瑜,朝她笑了笑以口型道:“你放心。”   顾怀瑜一颗杂乱的心瞬间就安稳了下来,没有别的,她相信他。   随着几人离去抽走了殿中的冷气,外头炎热的温度涌来,百官缓缓舒了口气,这才抬起头看了看堂下跪着的二皇子,又看了一眼高正远与宋时瑾离开的背影,各有所思之后,暗潮汹涌而起。   ……   次日,便由刑部尚书主笔,将符家罪行一一列出后广告于世人。   其党羽或抄家灭族或流放苦寒之地,二皇子看似所受牵连最轻,只是禁足而已,但皇帝一句赎完罪孽之后方可出府,几乎就等同于判了他死刑,想要再上朝堂,已经是不可能。   符澜行刑之时,百官观刑。判决出来之后,他似瞬间苍老了十岁,两鬓斑白,被执刑禁卫解开脚链枷锁之后,分别将脖子四肢捆绑在五匹骏马之上,身体四分五裂的瞬间,意味着一代世家就此凋敝。   午门口每日都有人被推出去砍头,邢台上的血盖了一层又一层,始终没有干涸过,烈日一照,隔日就开始散发着腐臭。   京中风雨飘摇,皇帝以雷霆之势将符家连根拔起后,随即亲笔诏书,公开了宋时瑾的身份,引起一片哗然,倒是将符家与德妃一事盖了下去。   连带着顾怀瑜也成了炙手可热之人,谁能料得到,她会摇身一变成了将来的皇子妃,而且还是皇帝亲自赐的婚。 第131章   日子在忙忙碌碌中倏然而逝,顾怀瑜却头一次觉得时光过得如此漫长。   所有事情看似已经尘埃落定,但符家尚有余孽未清,肃清牵涉进谋反一案的官员、世家之后,朝堂上的权力更迭还得需要好些日子才能稳定,加之宋时瑾身世揭晓还有诸多未尽事宜,自那日后,她已经有段时间未曾见到他了。   不过还好有莫缨与瞿轶几人日日雷打不动地前来汇报他的行程,倒也算不上太过难熬,只是有些想他罢了。   可是也因如此,每日刻意来结交顾怀瑜的拜帖多得差点跑断了门房的腿,顾怀瑜不大乐意见,但架不住府中有个脑子不清醒的林修睿。   登门之后那些个夫人小姐或是巧言讨好,或是语带艳羡,言语间不乏还有悄悄替自己女儿盘算的,毕竟三年之久,约莫是个男子都不大愿意守着。   如今宋时瑾已入了玉牒,恢复了大皇子身份,明眼人都能瞧得出,皇上对他的不一样。正妃之位虽被顾怀瑜占了,可还有侧妃的位置在,一个个眼热的不得了,眉目间的算计瞎子也能瞧得出来。   不堪其扰之下顾怀瑜索性派人暗中将林修睿打了一顿,又借着林织窈的婚事推了应酬,暂且躲到了二房,这才算清净下来。   烈日灼阳下的盛京如同放置在沸水上的蒸笼,既闷又燥。   这种天气持续了小半月,终于被昨夜一场大雨浇灭,院子里蔫了几日的草树又恢复了生机,挂在苍翠叶尖的雨珠子颤了颤,砸进潮湿的泥地里。   起了个大早的顾怀瑜正陪着林织窈挑选着婚服的样式,先前因着张氏的死耽搁下来不少,陈林两家商议过后,最终将婚期挪到了九月末,准备宴席与发帖子都需要不少时间,府中为此忙忙碌碌不可开交。   “嫂嫂,我觉得这两个都不错,你喜欢哪个一点?”陈欣澜伸手抚摸着料子上绣着的金丝花样,高兴得鬓间挂着的步摇都晃晃荡荡。   临出门前,王氏还拉着她嘱托过,要她好好与顾怀瑜拉近关系,最好是能让顾怀瑜去给她说说好话,可陈欣澜却不愿意做那种事,翻了个白眼后就将王氏的嘱托丢到了脑后,专心替未来嫂嫂挑选着料子。   她与她哥性子相似,所以也与林织窈合得来,最不耐的就是做个高门怨妇。   林织窈睨了她一眼,难得生出些女儿家的娇羞,双颊薄红:“胡喊什么呢,当心传出去被人笑话。”   陈欣澜捏起正红的料子挡着自己半张脸,盈盈笑道:“笑话什么,反正已经定下迟早都得是,我提前几日叫着也没什么不妥。”   林织窈啐了一口之后,将头扭到了一边,也不再出言反驳。   顾怀瑜一手托着下巴,双眼含笑扫过林织窈,揶揄道:“唉,也不知是谁前些日子还老大不情愿的样子,如今瞧着,倒是甘之如饴。”   自从定下婚事之后,两家往来便多了些,因着两人都是倔性子,江氏与王氏明里暗里的替二人张罗了不少见面的场合。林织窈是个直接的,心里有什么话也装不住,倒也因此听得了陈渊几分真心之言,这么一来二去,越聊越是合拍,谈着谈着竟看对了眼。   林织窈笑着轻挠了她一把,挑了挑眉反击道:“可不就是跟你学的。”   顾怀瑜一噎,陈欣澜在一旁倒是笑的花枝乱颤。   “二婶可是交代了,若今日不好好选便不给我吃午膳了,你可行行好吧。”顾怀瑜故作哀求。   林织窈清了清嗓子:“如此,我便准了。”胡闹了一通之后,她才将婚服样式定下,交给绣娘赶在中秋之前做出来。   看着丫鬟将样衣收走,顾怀瑜面上虽是笑着心里却有些忧虑。   眼瞧着离他们成婚的日子越来越近,同样也意味着天灾将来,虽然临州那边已经让人做好了准备,可总归还是有人逃不掉。   “在想什么?”林织窈挪到顾怀瑜旁边,支着下巴揶揄道:“难道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是啊,我这都好几十个秋了。”可能调侃多了,顾怀瑜脸皮也厚了,面不改色说完后才低声解释道:“我在想前两日临州传出的那事呢。”   陈欣澜闻言,抿了一口桃花酪,神秘兮兮凑了过来:“我也听说了,外头传得可神乎了,说什么先是临州天象异常,朗朗晴空之下忽现龙蟠虎踞,栩栩如生,引得好些人去看,后来随着天地间一声巨响传来,云消雾散,紧接着便有谣言传出,说这是不详之兆。”   林织窈点了点头:“何止,京中现下已经传遍了,皇上听闻消息之后,恐是有人生事,下诏彻查。钦差莅临当日,忽然从天上掉下一经幡状的东西,上面写着什么……”想了想,她才接着道:“总归是警醒世人,九月末临州将逢大灾,地动山摇,勿困于室。”   “你们说这会是真的吗?还是有人在装神弄鬼?”陈欣澜低声问道。   顾怀瑜“嗯”了一声,淡淡道:“或许吧,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出去躲躲,过了九月无事发生也没什么损失。”   在安排好人以后,林修言亲自去了一趟临州监督,以确保计划不出纰漏。那些所谓的龙蟠虎踞,不过是障眼法罢了,至于巨响声,她也不知他们是用了什么法子。   不过若是能因此多救下一些人,倒不枉费他们费这么大功夫。   “也是,临州现在虽然有好些人不信,但还是有部分人已经准备着在那天举家出城。”林织窈叹了一声,随后转了话题。   半日的时间这么闲聊着也就过了,陈欣澜告辞之后,顾怀瑜也回了荣昌王府。   思来想去终究是心绪难宁,索性唤来红玉备好笔墨照着往常惯例,开始练字。   一手簪花小楷她已经写的很是漂亮了,可今日却总觉得写出来的东西不是那么回事,心不在焉地胡乱涂写两笔,摇了摇头之后将笔搁到笔枕上,闭眼长长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身后忽有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   顾怀瑜回头一瞧,却是宋时瑾站在书架处,眼尾微挑,眸中似氤氲着细碎的光。他唇角微微上扬,带着些许阔别的想念,就那么认真的看着她。   侧首间,鬓上的白玉垂珠步摇微微晃荡,每一下都似扫在了自己心上。   “你回来了。”顾怀瑜惊喜出声,也没察觉到话有什么不妥。   宋时瑾“嗯”了声,低声道:“回来了。”说着便缓步走到她身边,而后垂眸看了一眼她方才所书,唇间忽然荡开一抹难以掩去的笑意:“写的什么?”   明知故问!顾怀瑜稍作慌乱,一把将宣纸扯下,紧张道:“我胡乱写的,别看。”   “我瞧着还缺点什么。”说完,宋时瑾便退至她身后,长臂一挽将她圈在怀里,把她搁置在旁的羊毫笔塞到手中,用手握住她的,像是要手把手与她写字。   沉沉的呼吸仿佛带着钩子,低吟于耳,拂痒于心。背后略高于自己的温度传来,顾怀瑜紧张地手有些发抖,被他带着一笔一划,复又往她方才写的那张纸上添了一个名字,这次是她自己的,并排于宋时瑾三个字旁。   “如此甚好。”宋时瑾低声笑着,侧头吻了吻她的耳垂…   顾怀瑜耳根处一痒,似被烫到般将笔丢下,笔杆在桌上弹了弹,落在地上跌出大片墨渍,想要旋身而出,却被人一把拉住手腕,身子一转后背已经贴到了书架。   宋时瑾将人圈在臂膀里,低叹一声:“这几日我要去荆州一趟,会赶在你及笄之前回来。”   顾怀瑜怔住,连撑着他胸口的手都忘了收回:“是为了符敬远二人的事吗?”   宋时瑾俯身下来,薄唇就停留在她唇角,敛声道:“你放心,不会有危险。倒是留你在京中我不怎么放心。”   顾怀瑜心中微动,手至心口滑落他腰间,紧了紧之后才道:“别担心,我能保护好我自己,你什么时候走?”   “今日。”宋时瑾稍稍松手,在顾怀瑜还没反应过来之时,便已经捏住了她的下巴,最后一点微末的距离消失。   铺天盖地的吻落在唇上,顾怀瑜仰着头,脖子有些发酸,低低地喘息声被他悉数吞下,她背抵着书架无路可逃,舌根酸麻,直至脚底发软。   宋时瑾还是无法饕足,手依旧箍着她纤细的腰,往自己怀里收紧的同时将人用力往上一提。   顾怀瑜的惊呼声还未出口,猫似的低吟半截,唇舌辗转间,已经坐到了桌案上。而宋时瑾不知何时分开了她的膝盖,站在双腿间,托住她的后脑勺,舌尖勾画着她的唇形。   比想象中更为柔软,清甜。   门外候着的绿枝听到响动,低声询问:“小姐,您没事吧?”   里头久久没有回应传来,只能隐约听到些许急促的呼吸,绿枝心下一凛,想要去推门之时,莫缨忽然从房梁上倒吊下来,伸手拦住她。   “别去。”   绿枝瞬间明白过来,然后傻愣地点了点头:“哦……” 第132章   顾怀瑜被吻地迷迷糊糊间听到似有人在叫她,往后退开些许,还未完全反应过来,宋时瑾已经双手握住她的腰将她拉了回去,隔着衣料,两具身体严丝合缝贴合到一起。   吻如狂风骤雨压了下来,比方才更为急迫。   堪堪坐了桌子一小角,顾怀瑜只能抬手环住宋时瑾的脖颈,方才不至于掉下去。耳边是他沉且烫人的呼吸,距离几近于无,不用刻意去感受都能察觉他身体的异样。   不知不觉间,宋时瑾的手已经挑开她衣衫下摆,触到她温热细滑的肌肤,沿着脊骨那条迷醉的线游移往上,带起一串酥麻。   “怀瑜……”吻至唇上辗转于耳,停留在脖间。   他喜欢这么叫她,怀瑜、怀瑜,如同印刻进生命与自己再无分割。   他的嗓音暗哑,如同砂砾磨过,顾怀瑜抖了抖,眼中迷蒙,双手瞬间攥紧了他背后的衣料。   “叩、叩”,两声轻微地扣门,打断了旖旎。   宋时瑾动作顿住,埋首在她脖颈间,重重地呼吸。   顾怀瑜陡然惊醒,迷失的意识轰然间震进脑海,脖颈热烫一片,背上还带着残温,熨得她双颊赤红,白润的耳垂鲜红欲滴,僵硬在当场不敢乱动分毫。   “何事!”宋时瑾眉头紧蹙几乎咬牙切齿。   只要她在,欲望便翻腾似潮,无法压制。本想浅尝则止,可每一次都近乎沉沦,再要忍耐,太难,所以……婚事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李展有消息传来。”声音顿了顿,小了下去。   宋时瑾双手撑在桌上深深喘息,待听得门外回禀完,才啄了啄她的唇角,收手往后退了两步。   顾怀瑜唇瓣沾着柔亮的水光,怔了怔红着脸从桌上滑下,双腿软绵险些跪在地上之时被他提了起来。   “你先忙!”他眼中的光太过摄人,顾怀瑜被瞧得有些心慌,低头理着衣摆飞快说了一句,转身匆匆进了内室梳洗。   听得哗哗水声传来,宋时瑾靠着桌案伸出拇指在唇上摩挲两下,嘴角愈渐上扬,眸中幽暗。   心欲不减,真是,贪得无厌啊……   看着顾怀瑜捧水冰了冰脸,坐到妆奁前将微乱的发丝梳理妥当,他这才出手打下勾起的珠帘,沉声道:“进来说。”   门外瞿轶在莫缨和绿枝同情的眼神下,硬着头皮推开了房门。   房间里头光线有些许阴暗,还有一股淡淡的香味,瞿轶颤着脚踏进门槛,行走间只低头盯着地板上的缝,眼珠子丝毫不敢乱转。   即便这样他还是觉得,仿佛有带着刀子的视线在割着他的头皮,感觉好痛!   若非事态紧急,他也不敢过来,要怪就怪李展,早不来消息晚不来消息,偏偏在这时候来。   正这般想,“哐”一声巨响,愣神间,瞿轶支着的头撞到了雕花月亮门隔断上,真的好痛!   “主子,李展跟着符家兄弟二人找到了地方,不出您所料,他们已经纠集起了兵马。”   “知道了。”宋时瑾淡声道。   “那属下便告退了。”瞿轶很想捂住头顶的包,心虚道。   “嗯。”   门复又被关上,顾怀瑜举着黛笔有一下没一下勾勒着柳眉,视线却透过铜镜看着倒影在后头的身影。   他也在看她,仔仔细细。   一想到方才的画面,顾怀瑜手忽地一抖在眉尾拉出长长的线,然后又手忙脚乱地拿起软帕擦干净。   其实对于那事,顾怀瑜有一种近乎本能的抗拒,但因为是他,又不自觉地想要亲近,这种矛盾的心情,让她有些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下意识摸了摸酥麻的唇,连自己都未察觉唇边缓缓勾起的笑意。   或许,可以试试……   半晌,余光处一暗,宋时瑾已经行至她身后,手在她头顶动了动,发间多了支步玉簪,红翡垂珠而下,极为精巧。   “及笄礼?”顾怀瑜摸着簪坠,笑道。   宋时瑾点头,又摇头,“我的心意。”   “尔卜尔筮,体无咎言,以尔车来,以我贿迁。”两人对视许久,明白过来后,顾怀瑜仰着头缓缓道。   我等你,来娶我。   宋时瑾目光灼灼看着她的眼睛,那里澄澈莹亮,只有他一人。   他喉结微动,俯身在她额间亲了一口,声音沉了又沉:“等我回来接你。”   ……   皇宫,御书房内   皇帝眉头紧锁,正批阅着堆积的奏章。   日前派到临州的钦差尚未查出天象异常是何故,倒是叫他意外查出了临州知府贪赃枉法,肆意搜刮民脂民膏,为扩建府邸,竟私自驱逐平民,拆毁其房产,侵占良田之事,惹得整个临州民生载道。   将知府羁押抄家之后,自其府中又搜出白银百万余两,珍宝古画五百余件,证据确凿。   如此关头敢顶风作案,实属容忍不得。   历来皇帝都信天象之说,元德帝自然也不例外,自然而然就会将天象异常与之联系起来。   天怒人怨恐会降祸于朝,皇帝心下一凛,当即便下了御令,将临州知府斩首示众,严查授贿之人,凡与之勾结或欺压百姓的,以同罪论处,所抄家产调拨二十万两以平民怨,其余充入国库。   殿内光线正好,能瞧得清兽首铜炉中白烟袅袅,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香味,漆黑地板映射出的光线将元德帝的面容衬托愈发苍白。   做了判决后,他才掩唇咳了咳,刚将奏章放到一旁。   李玉躬身小跑进了殿内,低声禀告道:“皇上,大皇子求见。”   皇帝眸中绽亮,搁下朱笔正了正身形,笑道:“快请进来。”   李玉“嗻”了声,自大皇子认回皇家之后,皇帝的心情也就只有在看到大皇子之时要好一些,如今他龙体有恙,李玉也不敢耽搁,搭着拂尘小跑着出去了。   宋时瑾已经换了身黑色衣袍,只有袖口衣领处以银丝滚边,温润不再,多了些冷清阴厉之味,“参见父皇。”   皇帝笑容满面地看着他行了礼,挥了挥袖:“平身。”   “微臣受命追查符家余孽,临行前接到消息,尚有十万余兵马藏于巫山境内,粮草兵械充足,符敬源、符敬寒二人欲打着清君侧诛奸佞的旗帜行大逆不道之事,现下已经将人马纠集齐。”宋时瑾面无表情说着,语气没有丝毫波澜。   对于他还是自称微臣,皇帝有些许怅然,但听着他继续说下去,眉头却渐渐紧蹙。   虽只有区区十万余人,可乌山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崇山峻岭中多是瘴气,若叫那二人起了事,恐会民不聊生。   “如此,朕再增派十万大军,由你统帅。”顿了顿,皇帝才道:“务必当心。”   “是。”宋时瑾拱手领命,“微臣告退。”   “等等……”皇帝踌躇片刻,想了想,“若你得胜归来,朕便许你之愿。”   “谢父皇。”   殿内空了下来,皇帝看着门口的白玉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般执拗的性子,到底还是像自己一些。   宋时瑾得了圣旨之后,那缴获的八十余万两随后便作为了军饷交到了他手中,十万万兵马本就已经待命,只待他一声令下便可汇合。   此去荆州路途遥远,符敬源二人不难解决,若不是想要寻个由头娶她,宋时瑾大可不必亲自跑这一趟。   他无意于高位,功勋对他而言,不是那么必要,且这一来一回恐怕会耽搁好些日子,也不知能否赶得上她及笄。   时间紧迫也不能过多耽搁,准备好了一切之后,于次日凌晨宋时瑾便带着人出了城,向着荆州而去。   顾怀瑜没有刻意出现在他面前,只是带着他送的簪子站在城楼上,看着他的背影遥遥远去,此生之事以与记忆中不同,事关于他,心里总归是担心的。   二皇子府内   卫峥穿着一身灰暗的衣服,面色憔悴坐在书案前,一遍又一遍地抄写着经文。   靠近墙角的一片地砖动了动,倏然间被顶了上来,从里头出来一个浑身泥渍的人,疾步走到他身边说了几句。   卫峥笔尖一顿,漆黑的墨染上了宣纸,“你说什么?”   那人又将消息重复了一遍。   卫峥霍然起身,差点将牙齿咬碎,在将屋子内的东西都砸了个稀碎之后,这才喘着粗气坐回到椅子上。   “这两个蠢货!”说的自然是符敬源与符敬寒二人。   藏在乌山内的十万兵马是他最后的底牌,不到绝境万不可透露出半分消息,他已经失去了舅家的支持,连往日里拉拢的朝臣也抄家流放十不存一,只凭这区区十万人如何能成事,更遑论断了赤隐散那么一大笔收入后,本就已经捉肘见金。   自密道进来的侍卫颤了颤,压低声音道:“主子,现在该如何是好?”   卫峥阴沉着脸没有说话,如今他被困府内不得而出,皇帝只怕是早就已经疑心自己,只是没抓到确切证据罢了。而宋时瑾却挂帅出征,结果怕是想也不用想,他现在正是如日中天之时,要是再将这些人剿灭,后果不堪设想。   开弓已经没有回头箭,若不做点什么,那些留下的证据便会成为他的催命符。   为今之计,也只有在后方搞出点什么动静,让他无心战场,暂且将时间拖延住,自于自己,总归是有法子出去。   只是这个人选……   思索片刻之后,卫峥朝侍卫招了招手:“这样……” 第133章   时至初秋,草树颜色愈发深绿起来,接连几日的靡靡秋雨落下,卷走余夏的残温,气温又凉了好些,晨起已经有了薄薄一层雾气,笼罩住禁宫顶上一片金瓦。   未央宫内,宫人屏气敛声,端着一盘盘精致的膳食,放在桌上。   大大小小的碗碟摆了二十多样。   皇后往元德帝面前的小碟内布了一筷子翡翠银丝,轻言轻语道:“皇上近些日子国事操劳,连膳也未曾好好用着,看起来清减了些。”   皇帝“嗯”了一声,端起桌上的鹿角胶粥舀了一勺,并未接话。   屋子里的香炉冒着淡淡的香甜气,气氛却有些沉闷。皇后默叹了一口气,看着皇帝欲言又止。   “你这般看着,朕如何能进的下。”皇帝蹙了蹙眉,不悦道:“有什么事便说?”   皇后搁下手中银箸,起身对着皇帝福了一礼,而后缓缓道,“臣妾有一事请皇上定夺。”   “何事?”皇帝看了她一眼。   皇后面色无异,淡声道:“符氏伏诛后,六公主至今尚在禁足,皇上口谕两月为期,已逾了好些日子,这……”停顿了片刻,她接着说:“臣妾一时间拿不定主意,只能叨扰皇上了。”   皇帝搁下碗,勺子碰撞出清脆的瓷响,似乎撞在了皇后心上。   半晌之后,他才冷声道:“如此,便放出来吧。”   言罢便起身出了门,皇后看着他的背影,良久之后,才端起面前的碗,用起早膳。   “娘娘,您为何要替六公主说项?”旁边的老嬷嬷挥退了宫女,低声问:“符氏犯了滔天大罪,您这样,岂不是会惹皇上不快。”   “滔天大罪。”皇后笑了笑,声音如同沾着外头的雾气,有些凉:“嬷嬷,你瞧着如今我这个皇后是何光景?”   嬷嬷弯着腰颤了一下,不敢开口。   皇后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面上怅然。   皇帝并不宠爱她,待她甚至称得上冷漠,每月也只有一天例行公事到自己宫里,已有大半年未行周公之礼。   嫡子,她已经不敢奢望。眼下倒是有现成的一个正正经经的嫡子,可惜她慢了一步,卫昭显然已经搭上了柳贵妃,每每想起围场当日,她便悔不当初,白白地将机会给了柳贵妃。   如今宫里头势头最甚的是她,皇后难免多想两分,取而代之的事,不是没有发生过,她不得不为自己筹谋。   。……   顾怀瑜方才穿戴妥当,绿枝便提着一个大篮子,匆匆忙忙进了屋,“小姐,马车已候在府门口,可以出发了。”   昨日宋时瑾已经抵达荆州,顾怀瑜接到信后心里还是有些忐忑,准备再去慈云寺一趟,不为别的就求个平安。   老夫人心里估摸着也是知晓她的想法,慈云寺历来香火旺盛,颇为灵验,寺中香客也不乏贵人,且还为女宾单独设有厢房,倒也不会存在危险,想了想之后也只嘱托了她多带些护卫,旁的倒不再多说。   顾怀瑜“嗯”了声,由着红玉替她拢上一件披风,天青色凌波缎上只以极细的丝线绣着祥云福纹,她捏了捏袖中薄薄的信,忽得打了个寒噤。   “小姐,奴婢替您多带两件衣裳吧,这天雾蒙蒙的,山上想来要更冷些。”红玉望了一眼窗外笼罩在雾中的树,不放心地说。   顾怀瑜点了点头,问绿枝:“手里拿的什么?”   绿枝抬了抬手中的提篮,笑道:“姑爷交代了要奴婢好生照顾着您,奴婢怕您来去途中饿着,备了些您爱吃的点心。”   “不过短短那么一截路,哪能就饿着了。”顾怀瑜笑了笑,也没纠正她口中的姑爷之称,这两个丫头并不傻,这些话也只会在无人时说说。   绿枝立马道:“有备无患总归是好些嘛。”   顾怀瑜勾了勾唇畔,无奈地摇头,待红玉将包袱收拾好之后,主仆三人便直奔慈云寺而去。   夜雨至卯时才停,拐上了山之后路开始变得有些泥泞,为稳妥起见,车夫驾着马车慢悠悠地行驶着,平日里半个时辰的路,走了将近一个时辰方才到达。   慈云寺坐落在山顶,下有一百零八青石阶延绵而上,拦住往来车马。   众生平等,凭你是何身份也不能例外,想要去,便得逐步走完这一百零八阶,方显求佛之心诚。   石阶旁边就是云雾蔼蔼的悬崖,让人望之生畏,却又有一览众山的豁达,将广袤繁华的盛京尽收眼底,只是今日雾大,看不清下方景物,反倒有种置身云上,所去天宫之感。   顾怀瑜领着红玉绿枝二人,刚一走完台阶,正巧赶上了日出,棉花似的云端被朝阳染成了金色,一轮红日初升,外头还氤氲着金光。   “阿弥陀佛。”门口的沙弥双手合十作了个揖,将人往里头领:“施主今日来得这般早。”   顾怀瑜以佛礼相还,“慧觉大师可在?”   沙弥点了点头:“施主是想求签还是问卜?”   “求签。”   大殿里弥漫着醇厚的檀香味,烛火将金身佛像照的庄严肃穆,顾怀瑜跪在蒲团上,拜了三拜之后,便有小沙弥递来一支签筒。   因着时辰尚早,大殿内香客不多,只有外头沙弥们的诵经声和撞击出的钟响发出悠远绵长的声音。   随着竹签与签筒碰撞,脆响过后,一支细签砸落到地上。   小沙弥看了一眼签,对顾怀瑜道:“请施主随小僧来。”   京中多数世家都有在佛前供奉,荣昌王府也不例外,绕过大殿,后头便是专门接待的禅房。   顾怀瑜心下有些不好,看着签文顿了顿之后起身,双手合十朝小沙弥躬了躬,随着他一道去了禅房。   房内只有两个蒲团和一个案几,几上摆着一鼎香炉与一碗睡莲,一个老和尚坐在蒲团上默禅,见了顾怀瑜念了句佛号,伸手邀她落座。   “施主所谓何求?”   “祈吉祛凶,所问平安。”顾怀瑜将签条放到案几上,道:“还请大师解惑。”   慧觉点头,细看片刻之后,缓缓道:“中签申宫,扫去当途荆棘,自有佳期。若问前程,大凶……”言罢,慧觉猛然抬头,盯着顾怀瑜看了半晌,“可否请施主伸手?”   顾怀瑜捏了捏手心,有些紧张,而后缓缓将手摊在案几上。   慧觉捻了捻手中的菩提珠,接连摇头:“不可测,不可测。”   “大师指的是……”   “夭折之命,本是不得善终,可施主福泽深厚,自有贵人相助,而今双生之命,已不可测。”   顾怀瑜心里猛地一怔,便听慧觉又道:“施主不必忧虑,命既已改便已消了夭亡之象,荆棘未扫,虽多遇波折,也因祸而福。”   “多谢大师。”顾怀瑜紧绷的心还是没有轻松下来。直觉告诉她,这几日还会有事发生,多遇波折?难道与之有关?   慧觉淡笑着摇了摇头,而后起身出了禅房。   ……   御书房内   李玉将接到的东西递到皇帝面前,低声禀告:“二皇子因连日不眠不休诵经礼佛,身子垮了,现下已经卧床不起。”   皇帝面色发寒,看着桌案上厚厚一叠佛经,估摸起来抄了近百遍。   “可请太医看过?”   李玉答道:“太医已经瞧了,说是偶感风寒,开了两副方子仍不见好,方才护卫来报,说二皇子今日突然呕了血,情况怕是不大好……”   情况不大好?皇帝不着痕迹勾了勾嘴角,只怕不大好是假,想要借机出来是真。   “派院使去瞧,既卧床不起,便好好养着病。”   李玉点了点头:“奴才这就去办。”   皇帝挥了挥手,不耐道:“将这些东西拿去烧了。”   厚厚的一大叠佛经,入手颇为沉重,李玉将之抱起,弓着身子往外走,刚才跨出殿外一步,就与人撞了满怀。   “六公主恕罪。”李玉忙道。   卫清妍脸白了白,一双脚好巧不巧都被砸了,还砸在脚趾上,钻心的疼。   “无碍,是我莽撞了,李公公见谅。”她忍着痛柔声道。   李玉颇为意外看了她一眼,打个个千后,招呼了旁边的小太监过来将洒落的册子捡起。   卫清妍前些日子虽一直被禁足,可发生那么大的事她也知道,如今德妃已经去了冷宫受折磨,无人敢求情,符家一门被杀了个干干净净,连二皇子也因此被囚禁于府中。   宫里头的人大都拜高踩低,失去了往日荣光父皇宠爱,她受了不少冷待之后,自知时移世易,不得不忍气吞声。   现下连一个小小的太监都敢搬着东西砸自己的脚,她虽很想像以前那样罚了他,但看着御坐上的皇帝,又生生忍了回去。   “儿臣拜见父皇。”卫清妍跛着脚,泪盈盈说着,企图缓气一点皇帝的同情心,最好是将李玉拉下去仗责。   “不好好呆在宫里,跑到这里来作甚?”一看到她,皇帝便会想起德妃做的缺德事,所以语气有些生硬。   卫清妍拭了拭眼角,而后磕了一个头:“请父皇允我去看皇兄一趟,儿臣方才听说,皇兄……”   皇帝冷眼瞧着她,面上粉黛未施,衣着还是夏日的制式,褪去了往日孔雀似的花枝招展,倒真有两分可怜。   “父皇,儿臣自知以往做了诸多错事,此番禁足儿臣想了许多,桩桩件件都惹了父皇生气,儿臣以后再不会了。”   卫清妍磕了一个响头,“皇兄虽犯了错,可他是儿臣的亲哥哥,所以儿臣恳求父皇,允了儿臣。”说着说着便抽噎了起来。   皇帝看着她良久,挥了挥手。   “父皇答应了?”卫清妍眸光闪闪。   “嗯。”皇帝语气冷淡。   待她出去之后,皇帝忽然道:“派人盯着她!” 第134章   半个时辰后,卫清妍到了二皇子府。   昔日车水马龙不再,府门两侧十数名佩刀的侍卫睥睨而立,牌匾上的金字蒙了一层灰,卫清妍抬头看着,眨了眨眼中落进的砂砾。   她不过是被禁足了两个月,出来后天就变了,高高在上跌落泥潭,不过瞬息而已。   两把长刀夹着金鸣相交挡住了卫清妍的去路,禁卫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站住,皇上有令,任何人不得探视二皇子,违令者斩。”   “这是令牌。”卫清妍咬着牙将气忍下,拿出牌子方才得以被放进府中。   正院里,卫峥半靠在床上闭目养神,听到门外有脚步声响,从枕头下摸出一张帕子猛地咳嗽起来,音带急喘,有齁鸣,那架势简直连肺管子都要咳破了。   “你们先下去吧。”   卫清妍进门之时,正巧看到他举着帕子颤抖,雪白的锦帕上一滩鲜红的血迹,触目惊心。整个人憔悴的不成样子,脸色蜡黄,唇色苍白,大有一种命不久矣的的感觉。   “你来了。”卫峥匆忙将帕子藏在身后,定定地看着她。   浓厚的药味入鼻,卫清妍蹙了蹙眉,“哥,你到底怎么了?”   卫峥没答,反而勾了勾唇角,自嘲般笑道:“哥没能力,得不到父皇宠爱,也护不住你和母妃,以后你要好好听话,知道吗。”   从未有过的恐惧突然间攀上卫清妍的心脏,憋得她喘不过气。如果卫峥死了,她该怎么办!她是不是就再也没有机会翻身了?   “我原还盘算着替你和宋时瑾慢慢筹谋,总归能如了你的愿。现下,不止有顾怀瑜捷足先登,他摇身一变却成了大皇子。”卫峥叹了口气,虚弱道:“这些人,当真是瞒得我们好苦。”   卫清妍的性子他再清楚不过,自私自利到了极点。眼下,最爱的人成了哥哥,还要娶她最讨厌的人,甚至沦落到如此地步,也是因为这两人,她如何能不恨。   果不其然,一提到顾怀瑜三个字,卫清妍的脸瞬间就绷了起来,双颊的肌肉抽搐,满目狰狞,将卫峥的状况抛到了脑后。   毁了他们,毁了他们,一个声音不停的在耳朵内钻来钻去。   “我要杀了顾怀瑜,你帮我杀了她。”卫清妍看着卫峥。   她是这世间最高贵的人,想要什么别人都会拱手奉上,唯独宋时瑾,她这辈子再也不可能得到,凭什么顾怀瑜就能顺利嫁给她,日后甚至还要踩到自己头上。   卫峥握拳咳嗽好几下,缓缓道:“你瞧瞧我这幅样子,拿什么来帮你。”   卫清妍冷笑一声,“你若是怕了,我便自己去做!”   “清妍。”卫峥蹙眉:“别做傻事,她是未来大皇子妃,若被父皇知道了,连我也保不住你。”   卫峥越是劝说,卫清妍就越想要去做,特别是大皇子妃几个字,仿佛又在她心上狠狠插了一刀。   “你不想帮我就别管我。”   “你要去哪?”见她转身往外走,卫峥喊道。   卫清妍冷笑一声:“自然是荣昌王府。”   “她现在慈云寺,你去王府干什么?”说着,卫峥又猛地咳嗽起来,脸颊涨的通红,似乎喘不过气来。   卫清妍转身看着卫峥:“我要让她身败名裂,她不是喜欢狐媚子勾引人吗,我便让她勾引个够!”   待她走后,卫峥停止了咳嗽,将手中的锦帕丢到地上,缓缓笑了笑。   女人的嫉妒心是最锋利的刀,足以毁灭一切。   也足以,让她变聪明。   倘若失败,他劝过,再怎么查也查不到自己身上,他都被囚禁了,还能做什么呢。   ……   日头渐斜,直至夕阳西下,香架上的蜡烛燃烧掉最后一截芯子,顾怀瑜才从蒲团上起身,往功德箱中添了好些香油钱,带着红玉和绿枝出了慈云寺。   马车沿着山道而下,绿枝将食盒里头的点心取了出来,“小姐您先垫着肚子,午膳用的是斋饭,不抵饿。”   顾怀瑜方才伸手拿了一块,马车剧烈一晃,往旁边载了过去,吓得红玉与绿枝齐齐惊叫。   车骤然停下,车夫的叫骂声隔着帘子传来:“没长眼睛吗,这么大架马车驶过来看不见,是不是瞎!”   “怎么回事?”绿枝打帘问。   车夫擦了擦惊出来的冷汗,回道:“不知是哪个府上的马车,直冲冲撞过来,勾着了轮子,车险些翻了。”   “人呢?”红玉问。   “跑了。”   绿枝看了一眼后方已经绝尘而去的马车:“可还能走?”   车夫跳下车,沿着轮子看了一圈,苦着脸道:“轴上的销子掉了,辐也断了两根,需得回府再调一辆过来。”   红玉皱了皱眉,担忧道:“这一来一回需得两个时辰,天黑了如何跑的山路。”   顾怀瑜望了望天色:“罢了,你先回去告知老夫人一声,所幸刚出慈云寺,我们暂且在寺内寮房歇一晚便是。”   山路险峻,车坏的又严重,也只能如此了。   红玉叹了口气,拿起凳上的包袱下了马车,跟着顾怀瑜徒步返回慈云寺,幸亏早上多带了两套衣服。   寮房不比府中那般精致,房间内铺着原木色的地板,除了一架床,也就只有一张桌子四张长凳。院子里一方荷塘,几株银杏,但因沾着禅意,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几人重新抵达慈云寺时,天已经开始灰蒙蒙暗了下来,小沙弥将人安置好了以后,便去端了斋饭过来,寺内常接待香客,算不上什么稀奇的事。   简单的几样素食用完,红玉去了一旁整理床榻。   顾怀瑜却忽然说了一句:“绿枝,将房门打开透透气。”   绿枝依言照做,开门之后伸手在门框处扣了三下,两息时间不到,一个高大的男子便以极快的速度闪身进了门。   “夫人。”张全一身黑衣仿佛融进了夜色当中。   顾怀瑜低声问道:“查清楚吗?”   张全点点头,拱手回禀道:“查清了,马车是六公主的,她自称是来听慧觉大师讲经,现下就歇在隔壁,属下来之时,还发现了有人在院外探头探脑。”   顿了顿,他压低了声音:“暗中还有另一拨人跟着,属下瞧着,有些像宫里头的路子。”   卫清妍?顾怀瑜似笑非笑,还真是阴魂不散啊,刚一解了禁足就迫不及待找上来,真当她是软柿子不成。   “约莫多少人?”   张全道:“三人,武功极高,恐怕是那位派来的。”   顾怀瑜想了想,轻声道:“有把握引开吗?”   “不暴露踪迹的情况下,一炷香时间。”张全思索半晌,咬了咬牙:“夫人,用不用属下将那六公主……”   “暂且不用,我倒要瞧瞧她想做什么。你再调些人过来,晚上若是有动静,便将那三人引开。一炷香的时间,足够了,余下的人届时听我安排。”   张全应了声是,悄无声息退了下去,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另一厢,卫清妍嫌弃地打量着寮房中的一切,皱眉的同时牵扯到额头正中间一个鸡蛋大小的包,痛地龇牙咧嘴。   “公主,奴婢替您敷敷。”佩兰从热水中将布巾拎出来,扭干后小心翼翼敷到卫清妍泛着乌青色的额头。   那是方才她命马车撞向顾怀瑜马车之时磕的。   热帕子方一接触到淤青,卫清妍便痛得“嘶”了一声,抬脚揣了佩兰一下,骂道:“笨手笨脚。”   佩兰战战兢兢从地上爬起来,嗫嚅着:“公主恕罪,奴婢已经很轻了。”   卫清妍恨恨地看了她半晌,厉声问道:“人找来了吗?”   佩兰点了点头:“回公主,就在院子外头等着。不过,在神佛面前这么做,会不会……”   “哼,怕什么。”卫清妍冷笑一声:“她耐不住寂寞,跑到寺庙中找野男人苟合,被人玩弄过头死了,关我们什么事。”   “你给我记着,我们只是来见慧觉的,旁的一概不知,若是说漏了嘴,当心你的命!”   佩兰脸色白了白,“是。”   一个时辰之后,天色渐渐黑了下来,寺中僧人默禅的默禅,念经的念经,后院中寂静一片,只有夜风徐徐将树叶吹得簌簌作响。   “小姐,天晚了,该歇下了。”绿枝刻意支着头大声道。   顾怀瑜“嗯”了声,收起手上的经书:“那便熄灯吧。”   屋子里的光线瞬息间暗了下去,淡白色的光自窗外撒了过来,周围雾蒙蒙一片,寂静的夜里连虫鸣声都没有。   顾怀瑜侧躺在床上,红玉睡在房间另一边,绿枝在床下打着地铺。   夜深人静,连大殿上诵经的声音都消失过后,自窗户外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响动,顾怀瑜猛地睁眼,一个黑乎乎的人影立在窗外,小心地戳开了窗户纸。   绿枝静悄悄从地上爬起来,在竹筒支进来的当下,伸手堵住了冒烟的孔,听得外头倒地声响起后,蹑手蹑脚开了门,将人像拖死猪般拖进了屋。   “卸了四肢,弄醒他。”黑暗中,顾怀瑜冷声说完,而后摔了一个杯子。   听到声音的张全立即带着人分了三个方向,刻意在那些暗卫的面前虚晃两圈,等人追来之后,向着山下密林跑去。   绿枝三下五除二便将那人的手脚扭成了麻花状,然后端了一盆洗脚水来泼了上去。   那人被凉水一激,瞬间清醒过来,四肢钻心的痛传来,他张了张嘴却叫不出来。   绿枝阴寒地盯着那人:“我待会解了你的穴道,你若是敢发出一丁点声音,我就将你全身的骨头打成粉末,让你生不如死。” 第135章   房间里的光线很暗,不停从头发上滴落的水糊得那人看不清面前人的模样。   他眨了下眼睛,没有反应。   张全只能争取短短一炷香的时间,绿枝可没那么好的耐心和他耗下去,直接伸出脚在他翻转了一圈的膝盖上用力碾了碾,骨缝被磨地咔咔作响。   仿佛有刀嵌进膝盖,那人脸色立时间变得惨白,洗脚水与冷汗沾在衣服上,被夜风一吹,激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   他知道,他面前的人不是在说假的,她真的会敲碎自己全身的骨头,只能忙不迭地点头。   “谁让你来的?想干什么?”红玉在顾怀瑜的示意下,厉声道:“你若老实交代,我家小姐便姑且饶你一命。”   那人眼睛一亮,绿枝解了他的哑穴,忍着浑身剧痛,赶忙颤着声道,“我……我只是见小姐衣着富贵,想趁你们睡了,进来偷东西。”   绿枝踹了他一脚,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小刀沿着他的脸划拉:“你要是再不老实,姑奶奶就用这刀一片一片割了你的肉,你知道凌迟吗……割上个三百六十刀,你还不会死那种。”   那人面色一变,“我不知道是谁让我来的,有人给了我们一百两银子和迷药,要我兄弟四人趁夜偷摸进寮房,呆一晚。”   顾怀瑜眯了眯眼睛,冷冷说道:“只是呆一晚?”   那人眼神闪躲不定,硬着头皮答:“是……”他不敢说实话,只求能用这番言论糊弄过去。   顾怀瑜抬起眼,拨了拨面前的灯芯后徐徐开口:“我这人一向不喜欢人撒谎,给了你活命的机会,你不要,那便怨不得我了。”   说着便挥了挥手,绿枝低低笑了一声,往他口中塞了张帕子后,割开他肩头的衣服,将锋利的刀刃贴了上去。   一刀,血流如注,暗红的皮肉啪嗒掉到地上,薄薄一层,痛却要不了命,眼看着第二刀就要落下。   “呜呜——”嘴巴被堵着,那人连惨叫都发不出来,痛得涕泗横流,支着脑袋将头在地上磕了磕。   “不止呆一晚,她要我们杀了你,还要……还要让您在死前受尽凌辱!”绿枝一将帕子扯开,那人便忍着痛接连说道:“那个人说,事成之后再额外给我们五百两,并且送我们远离盛京,这件事绝对查不到我们身上。小人自小家境贫寒,八十老母病重之后,已经许久揭不开锅了,小人受不住银子的诱惑,一时间鬼迷心窍,就,就答应了。求小姐饶命!”   “哦,是这样啊。”顾怀瑜声音极淡,听不出一丝一毫的情绪起伏。   眸中却有暗潮翻涌,难以遏制。   她从这个人身上,看到了前世那些肮脏之人的影子。堂堂公主做出此等下作之事,着实可悲又可笑。   五百两,四个人,卫清妍当真是看得起她。   “小姐,小的知道的都说了,您饶我一命吧,我以后再不敢了。”   夜风乍起,顾怀瑜默然片刻,低下头轻声笑了起来,饶了你,那谁又饶了我呢。   幽幽地声音夹杂着森然的凉意,听得那人毛骨悚然如见厉鬼。   他只是个市井小混混,平日里欺男霸女,敢惹的也只是毫无背景的小老百姓。五百两的银子,他八辈子也没有见过,既有美色可食又能白得银子,大不了杀了人之后就跑的远远的,没想到还没动手就被人抓了个正着。   绿枝瞧得顾怀瑜情绪不怎么对劲,以为是那血刺激了她,堵了那人的嘴之后,疾步行至她身边,低声唤了句:“小姐,您没事吧?要不接下来的奴婢来做……”   “把药给他灌下去。”顾怀瑜摇了摇头,看着浑身战栗的小混混:“连带着外头那四人一起,给她送去。”   ……   漆黑的案几上,一盏巴掌大小的油灯摇曳着萤火之光,灯芯黑了老长一截,眼瞧着就要没入油里。   照不亮的房间四角仿佛蛰伏着吃人的恶兽,灯芯“啪”一声爆出一个灯花,火苗随之摇曳,将卫清妍的面容照的扭曲起来。   她估摸了一下时间,暗想着顾怀瑜现在应该正是药效发作的时候,于是低声唤了一句:“佩兰。”   黑寂的夜色中,门吱呀一声被打开,外头是淡白如霜的月色,朦胧昏暗看不清周围景色。   卫清妍往前走了两步,“可以叫那四个人过去了,你在外面等……   话还未说完,门外人影忽然一闪,飞速进来的同时一只手扼住了她的喉咙,将余下那半截话卡死在了嗓子眼里。   她连一声惊叫都来不及发出,只能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看着门口的人。   顾怀瑜缓步进门,迎着她惊恐莫名的脸,轻笑道:“六公主别来无恙。”   冰冷如刀刃的指甲划过卫清妍脖颈两侧的血脉,顾怀瑜的笑容被月色照的阴寒。   卫清妍看着顾怀瑜,她目光中的寒气仿佛渗进了自己皮肉,冻结住浑身血液:“大胆……顾怀瑜,你想对本宫做什么?佩兰呢?”   “做什么?”顾怀瑜扬了扬眉,施施然坐了下来,“自然是做你想做的事”   卫清妍脖颈间生疼,僵了好半晌之后才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顾怀瑜,你是活腻了吗?居然敢让一个贱婢这么对我。”   顾怀瑜取过桌子上的茶杯,替自己斟了一杯,蒸腾起的雾气中,她的神情看起来有些可怕。   “我以为禁足之后你会长点脑子,怎么还是学不乖呢。”   卫清妍浑身打了个寒颤,压根就没想到计划还没开始,就被顾怀瑜找上了门,她明明让人往她房中吹了迷香,怎么会这样?她肯定是知道了!   “放了我,不然,你等着被砍头吧。”   顾怀瑜笑了笑:“你能活得下来再说吧。”   卫清妍愣了一下,没想到她会说得如此直接。   随着她一拍手,门外的护卫押着佩兰走了进来。   而她身后,还有四个被绳子捆的严严实实的男人,个个面色潮红目露凶光,喘着粗气,这一看便是被下了药的样子。   卫清妍咽了咽口水,骂道:“你这个贱人,你敢!”她喊来的人,她自然认识,也明白过来顾怀瑜到底想做什么。   顾怀瑜的表情有一丝狰狞,“是啊,我当然不敢,可这些人不是公主亲自请来的吗?你耐不住寂寞跑到慈云寺与男子苟合,因为用多了虎狼之药,被人玩弄致死,那关我们什么事。”   卫清妍震惊地瞪大了眼睛,还未破口大骂,绿枝忽然捏开了她的嘴,往她口中塞进去一颗药丸,拿起桌上的茶壶对着嘴便灌了进去。   滚烫的水几乎在瞬间就将药丸冲了下去,一路烧灼至胃,卫清妍双手不停推搡着绿枝,试图从她手中挣脱,然而,她如瘟鸡般弱小的力量,却丝毫撼动不了绿枝的钳制。   看着卫清妍将药丸吞下去,绿枝一把将她丢到地上。   药化开之后留下满嘴的苦涩味道,让卫清妍想吐也吐不出来,更为可怕的是,为了防止顾怀瑜有逃跑的时间,这药是她花了大价钱寻来的,发作的极快。   不过十息之内,卫清妍就已经感觉到口鼻中呼出的气带上了炙热的温度,体温渐渐升高,她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   “放了我……”尾音带喘,听得那几个男人躁动两分,“顾怀瑜,你放了我。”   “好好享受吧。”顾怀瑜目光冷冷地望着她,吩咐人解开那四个男人身上的绳子后,头也不回出了寮房。   房门落锁,灯灭了,里头裂帛声响起,杂乱的动静过后,似痛苦似欢愉的低吟隔着窗传来。   绿枝面无表情回头看了一眼,问道:“小姐,接下来怎么做。”   顾怀瑜望了望天上的朗月,缓缓道:“什么都不做,回去休息吧。”   上榻,熄灯,刚巧一炷香的时间过去。   暗沉沉的夜里,似乎还能听到隔壁院子传来细微的声音,顾怀瑜有些恍惚,“噼啪”一声石子打上窗楹的声音,是张全回来了 。   “事情安排好了吗?”   “回夫人,已经安排好了。”   ……   与此同时半山腰的密林中,伸手不见五指,后半夜降下的雾将光线弄得更差了些。   倏然间有夜鸟被惊起,三个龙鳞卫在追着那些黑衣人绕了好些圈子后,终于汇合到了一起。   “人呢?”身材最高的那个厉声问道。   稍瘦的那人从腰间掏出一块令牌:“对方很是熟悉这里的地形,我们跟丢了,不过,在追着其中一人之时,我捡到了此物。”   高个子接过来借着月光细细瞧了两眼,玄铁打造的令牌背后是卫峥的标记。   “二皇子?!”   “先回慈云寺。”   寺内静悄悄一片,远远瞧着并没有任何异常,然而三人方一接近卫清妍暂住的院子,却听到里头传来奇怪的声响。   有男有女,荒淫杂乱。   窗户不知何时已经被人推开了,一览无余的寮房内,衣服碎片铺了满地,窄小的桌子上,依稀可以瞧得出几个重叠在一起的身影。   三人蓦地驻足,互相看了一眼,皆倒抽了一口凉气。   “速去将此事向皇上禀告。” 第136章   可是,随着话音落下,人还未行房间内就先传出一声凄厉的尖叫,那声音划破长空,在整个寺庙中炸响回荡,将入定的僧人惊醒。   高个子那人面色突变,开口道:“先将人拉开,再去禀告皇上!”   且不论皇帝如今待卫清妍是何态度,身份上她终究是公主,如此龌龊之态万不可示于人前。   其他两人点头,顾不上再去隐藏行踪,抬脚踹开房门,却发现佩兰已经晕死过去,正巧堵在房门口,而地上十条长长的血爪印由门槛延伸至桌前,顺着看过去,是双目瞪圆的卫清妍。   她衣衫褴褛四肢耷拉在桌上,旁边的凳子缺了一脚,下身血流如注,面容尚带着几分癫狂和享受,可是已经没了呼吸。   旁边躺了三个浑身赤裸的男子,皮肤泛着青灰色,大张着嘴,捂着心口而亡。她身上还有一人正兴奋地掐着她的脖子,对外头的动静像是没听到一般。   但凡名寺皆有武僧,首要职责便是护寺内安全,是以,那声尖叫一响起,便有疾风带影从四面合围而来。   三人尚还惊讶于房间内的场景,已经被人团团围住。   卫清妍找那四人来的时候因有佩兰领路,寻的是护卫借口,倒也没有引起旁人注意,可突然出现的这三人就值得令人探究了。   “尔等何人!”   另一厢,漆黑的房间内,红玉支着脑袋瞥了一眼外头,脸色有些发白,若是方才被那人迷住,遭罪的可就是小姐和她与绿枝了。   “小姐,六公主死了!”   顾怀瑜不咸不淡地“嗯”了声,“知道了。”   并不意外,卫清妍打的就是要她受尽折磨而死的主意。   红玉压低了声音:“若皇上查起来,怎么办?”   顾怀瑜微微笑道:“别急……”   就在这时,一只不足婴儿拳头大小的鸟从隙了一条缝的窗户飞了进来,是上次来找她的那只,腿上还捆了一截卷起来的纸条。   顾怀瑜一伸手,那鸟便稳稳地落到了她的掌心,展信而阅,上头内容不多,消息量却极大。   卫清妍禁足两月有余,还是经皇后提醒才被放出来,去了一趟二皇子府后,着人买了催情药便直奔慈云寺而来。   张全在她身后斟词酌句补充着:“那药是烟花之地专门用来折磨不听话的姑娘们的,只一点,就能让人失去理智,卫清妍下药之时,刻意加重了五倍之量,所以那三人会有马上风的症状出现……”   绿枝低低咒骂了一声:“当真是报应!”   “而且,跟据李展传来的消息,那四人好色成性,在花街柳巷以凌虐女子闻名,好几次差点将那些姑娘,掐死在……那个,那个时候。”   余下的话,他有些难以启齿,那四人何止喜欢虐人,更多的时候的还是一起,玩的凶了,手边有什么东西都会使上去。   顾怀瑜恶心地皱了皱眉,转而道:“继续盯着卫峥。”   这事远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卫清妍只是卫峥手中的棋子,稍一撺掇,便会想方设法来取自己性命,卫峥打的什么主意,不言而喻,可是如此这般明目张胆,难道就不怕被人察觉?   再则,符家如今墙倒众人推,皇后为何要冒着惹怒皇帝的威胁替卫清妍说话?   她不得不怀疑,卫峥这是被逼急了,打算狗急跳墙了。甚至连皇后也因为不得而知的原因参与在里头。   “师傅现在何处?”她问。   张全想了想:“还在太医院。”   顾怀瑜想了想:“你安排人将消息递给柳贵妃,小心皇后,另外,通知师傅,斩了卫峥的后路!”   张全点了点头,飞快地消失在屋内。   红玉和绿枝对视了一眼:“那我们呢?”   顾怀瑜看了一眼吵吵嚷嚷的院外:“这么大的动静,自然是要出去一趟了。”   ……   宫里头的夜冷清孤寂,安静得隔着窗都能听到殿内元德帝沉缓地呼吸。   李玉半靠在盘龙柱上,眯着眼打盹,手中的拂尘在地上点来点去。迷迷糊糊之间,忽然觑见昏暗的坝子里远远走来一个人影,那满头的白发在月色下尤为显眼。   “高大人?”李玉一下子惊醒,忙站直了身子,习惯性喊了声。   孙神医拱了拱手,神色有些许异常:“草民见过李公公。”   李玉稍怔,面色有些许恍惚,“这么晚来,可是有何要紧事?”   符家一案过去之后,因着符氏的原因皇帝并未让他离宫,而是暂住在了太医院,每隔上两日便会召他汇报结果。高黎从不主动觐见,现下漏夜前来,难道说符氏不大好了……   孙神医点了点头,缓缓道:“还请公公速去禀告皇上,符氏于冷宫内自戕了。 ”   顾怀瑜的消息前脚刚到,符氏自戕的消息便传了出来,孙神医可不信世上有那般巧合之事,即便是顾怀瑜没有派人来知会他,他也是要走这一趟的。   虽已猜到三分,可听得孙神医如此说,李玉心里也咯噔一声,忙压低了声音问道:“怎会如此?”   宫里头的人都看得出,为消皇帝心头之恨,符氏势必要受尽磨难才能解脱。为此,她被敲断了双腿不能挪动,关押着她的宫殿内除了一堆杂草,什么都没有,怎么可能自戕呢?   孙神医看着李玉,面不改色淡声道:“侍卫称,晚间送饭之后忘记收回碗筷,符氏用了一支筷子抵进咽喉,等人发现之时,已经断了气。”   宫里头的腌攒事李玉见过不少,自然就会多想两分。为留着符氏的命,送餐这事每日是有那么一次,侍卫是不可能大意疏忽忘记收走碗筷的,极有可能是有人暗中做了什么 。   “您可知是何人送的餐?”李玉蹙眉问道。   孙神医有条不紊地说:“下了钥我便回了太医院,接到消息之时符氏已经断气,具体何人送餐不得而知,还需公公派人去查。”   李玉点了点头:“劳您跑这一趟了,眼下皇上正在歇息,待明个一早……”   话还未说完,忽然间就听到勤政殿内传来“咚”一声闷响,紧接着便是猛烈的咳嗽声。   李玉听到动静赶忙推门而入,却见元德帝满头冷汗,俯在床榻边缘撕心裂肺咳着,泛着青白的唇角还挂着血迹,而床脚处已经有了一滩暗红的血。   顾不得擦拭一下流到眼角的冷汗,他颤抖着手抖出两粒药丸,看着皇帝吃下去之后,才将他重新扶到榻上安置好。   “谁在外头?”好容易缓过劲,元德帝声音有些沙哑。   李玉抿了抿嘴,低声禀告:“是高黎高大人。”   “有何事?”皇帝沉声问道。   李玉低下头,有些忐忑地说:“方才高大人来禀报,符氏用一只筷子戳破喉咙,自戕了。”   “筷子?”皇帝默念了一次,惨白的脸色变了又变,好半晌之后才道:“着人去查,今日是何人送餐,又与谁接触过。”   李玉应了声是,躬身还未退上两步,就见元德帝呼吸突然急促起来,连着齁了好几声之后,喷出了一口黑血。   “皇上!”李玉慌忙上前,见他心口还有起伏,顾不得那么多赶紧去唤了孙神医进来。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李玉连呼吸都屏住了,唯有铜壶漏刻“滴答滴答”落着水,刻箭已经移至子时,施针放去污血之后,皇帝才幽幽转醒。   烛火摇曳,暗黄的火光将他的脸照出了仿若金纸的颜色,皇帝侧头看了一眼地上发黑的血迹,沉声问道:“可有查出是何原因?”   他这病来的太过突然,以往虽日日咳嗽,这般吐血是从未有过的,院使用了许多方法,也只能将病症压制,想要根除,却是毫无办法。高黎在外的名号,皇帝曾听闻过,如今也只能寄希望于他。   孙神医收回手,“皇上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皇帝眯了眯眼睛,目光锁定在孙神医身上:“真话何解,假话又是何解?”   “皇上忧思过重,郁结于心,至肝气侵肺,胸肋不适并伴有咯血之症,开上几幅方子好好将养着,过几日也就无碍了。”   “那么真话呢!”皇帝倏然间支起了身子。   “慢性之毒,已经入骨,若无人催动,皇上为上述所症,可现在有人将毒诱了出来,所以,您才会出现呕血之状。”孙神医据实已告。   皇帝面色蓦地一变,“什么毒!以何诱之。”   “世间之毒何止万千,草民尚还不知,至于诱毒之物,还得从您接触的饮食香料查起。”   慢性之毒,已经入骨,那便是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宫里有人一早就对自己下了毒,按下不发压制至今,为何又忽然动了。   “既不能解,那么朕还剩多少时间?”   孙神医正了正神色:“若仔细调养,多则一年半载,没有定数。”   皇帝定定地看着他,半晌之后才道:“你不怕朕杀了你?”   孙神医默默收着银针:“怕,如何不怕,可您不会。”   “罢了。”皇帝挥了挥手:“你先下去,太医院还得多留你住几日了。” 第137章   “草民还有一事。”孙神医垂首,视线落在李玉方才拿出的药盒上,里头已经空了四个凹槽,还有一粒正散着药香。   皇帝顺着他的视线扭头看去,目光探究,沉声道:“何事?”   孙神医皱了皱眉,犹豫斟酌片刻:“此药皇上还是少服为妙。”   李玉骇然,忍不住开口问道:“这是陈院使特意为皇上调配的药方,皇上已经服用了两月,可是有何不妥?”   孙神医坦然道:“药方倒无不妥,只是其活血化瘀之效,会加重皇上的症状。”言罢,便再不开口,有些事情点到为止即可。   独坐高位多年,想的东西必然不会那么简单,稍稍一丁点的不对劲,皇帝都会派人去查,特别是在这个节骨眼上。   “李玉,将药收起来。”皇帝目光闪了闪,“时辰不早了,你先回去。”   孙神医告退,而后大步离开了勤政殿,消失在浓厚的夜色中。   殿内就只剩下了李玉,他趴跪在地上,用帕子擦拭着将皇帝呕出的那摊血,直到背后一凉,抬头便对上了皇帝阴沉的目光,手一歪,浊血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尾巴。   元德帝垂眸看着有些发黑的血,心中闪过一个又一个的名字。   能对他下毒的,必定是身边亲近之人,符氏一案刚过,正是风声鹤唳之时,此人却忽然将毒诱出,恐怕是等不及了。   若自己在此时身陨,那么最大的得利者是谁?九皇子年幼,不可能是柳贵妃着急动的手,毕竟卫昭、卫峥与卫炎还在,没有人会支持稚子上位。   那么就只剩下了一个卫峥与卫炎,卫炎没有必要,倒是卫峥……   若真的是他,那么下毒之人究竟是谁?符氏的死,究竟是人为,还是自戕,其中又有何关联?   正这时,终于从慈云寺脱身的龙鳞卫进宫求见。   见到皇帝的第一句话便是:“启禀皇上,六公主薨了……”   皇帝看了他一眼,紧接着他便将卫清妍从二皇子府出来后,所发生的一切,以及其间被人引走,捡到二皇子府上腰牌的事详述了一遍,末了又将卫清妍故意撞毁顾怀瑜马车的事加了上去。   皇帝蹙了蹙眉,沉吟道:“顾怀瑜今日做了什么,晚间的时候又在哪里?”   暗卫低声回禀道:“在公主出事之后,县主也赶了过来,所受惊吓不轻。据她所说,今日是临时起意上山求平安的,这点得到了慧觉大师与寺内沙弥的证实。辰时一刻县主便到了慈云寺,找了慧觉解签之后,结果不太理想,县主便在大殿中跪了一日祈福,期间并未离开过。一直到傍晚,才乘马车下山,马车被毁之后,她便带着两个丫鬟徒步返回慈云寺,住的寮房也是任沙弥安排的。”   元德帝摩挲着龙鳞卫递上来的腰牌,这么看来,倒不像是与她有关。   “继续说。”   “属下来之前悄悄探过,县主带的只是寻常护卫,虽有武功但并不算高,且武楠搜查之时,在她所住房间的墙角下发现了迷香,窗纸上也有灼烧的痕迹。”   元德帝微微眯眼,眼神却愈发森冷起来,想了想自己毒发与德妃自戕的契机,几乎就已经将整个事情串联了起来。   药是卫清妍买的,人也是她自己找的,刻意撞毁顾怀瑜的马车,目的就是要将顾怀瑜留在慈云寺方便下手,且还打算用这么阴毒的法子。   最后怎么成了卫清妍自己遭殃,中间又发生了什么事,看起来错综复杂却是有迹可循。这枚腰牌,便是证据,因为不是仿制。   顾怀瑜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临时上山还让人随身带着卫峥府上的腰牌,也不知道卫清妍今日会找上她,加上在她屋外所发现的迷香,就更加不可能是她做的了。   那么唯一的可能,便是卫峥为保万无一失顺水推舟所为,毕竟卫清妍的方法,能毁了顾怀瑜一声,却不一定能要了她的命,可若是谋害公主之罪,万死难辞其咎。   德妃曾在宋时瑾身上下蛊,皇帝不信卫峥会不知道,顾怀瑜若是出了事,远在荆州的宋时瑾必定受影响,如此,符家兄弟可获生机,谁想救他们,答案呼之欲出。   卫昭若死,卫尧与卫炎便构不成威胁,卫峥可不就是那个最大的得利者。   至于自己为何会毒发,病重侍疾倒是个很好的解禁理由,更或者,那诱毒之人压根就没想要自己活。   如此一来,怎么算都是卫峥的嫌疑最大。   也无怪乎皇帝在瞬间想了那么多,符澜与德妃接连出事,卫峥可是半句情未求,还有的那个闲心抄写佛经百遍,这便足以说明,为了权势,亲情于他而言不是那么重要。   思量片刻,元德帝沉声道:“派人去盯着陈院使,切不可打草惊蛇。至于六公主,先带回来,对外称病,待过些时日再公布消息,二皇子那里加派人手,朕倒要瞧瞧,这宫内究竟是谁隐藏得如此之深。”   这便是不准备再替卫清妍查下去了!那名龙鳞卫拱手领命,飞快闪身出去了。   李玉尚还跪在地上,便听皇帝幽幽地说:“对外放出消息,朕卧病在床,让高黎候诊,明日宣人来侍疾。”   “是。”   卫清妍暴毙一事,就算这么悄无声息的过去了。   大批的龙鳞卫围住了慈云寺,慧觉大师影响颇大,加之出家人不参与世俗也不会将此事拿去外头说道,倒是因此保住了性命,若是不计后果剿灭,反而会适得其反。   宫里的嬷嬷清理好卫清妍周身污秽,替她穿上衣服,抬着已经僵硬的她出房门之时,顾怀瑜正站在院外,十分平静地看着。   她之所以那么正大光明找上卫清妍,一则是受前世影响,心中暴虐之气若是不出,她会开始退缩回龟壳之内,二则根本没打算让她活着,给她机会将自己扯进去。   她只需要伺机引着皇帝去发现真“相”,由着他自己去琢磨,什么也不多做,不多说,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皇帝自然会将卫清妍的死安到别人头上,聪明人的特点,便是只相信自己所笃定的事实。   至于对外宣称卫清妍抱病,顾怀瑜不用脑子也能想得到明白,这事毕竟是皇家丑闻,皇帝不会大张旗鼓的审问,这样做了便是将皇家的脸面放到世人脚下踩。   更何况,他还想引出幕后之人。所以,卫清妍的死,注定起不了什么水花。   更深露重,后半夜之时,山间已经降下一层浓浓的白雾。   绿枝取来披风替顾怀瑜披上,见护卫抬着卫清妍上了马车遥遥而去,对着她离开的方向啐了一口:“呸,晦气!”   顾怀瑜笑了笑:“回去吧。”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宋时瑾的信,她还来不及回呢。   --------   同一片夜空之下,大军在乌山脚安营扎寨。   主帅营帐之中,宋时瑾正处理着军务,手边放着行军布阵图,以及整个乌山的地形标绘。   乌山虽称之为山,实则是一片连绵的山脉,几乎横跨了荆州与崀城交界。大军抵达之后,符家兄弟便将十万叛军打散分布于整片山脉,藏身其中如鼠般躲藏,若想找到无异于大海捞针。   帐里一片寂静,瞿轶等人悉数退了出去,为了加快速度解决此事,宋时瑾已经一夜未阖眼,晚间端进去的饭冷了又热,热了又冷还是不见用上一口。   烛火忽然间摇动两下,宋时瑾皱了皱眉,却见莫缨端着餐盘,撩帘入内,托盘最边缘,还有一封火漆密封着的信。   “主子,夫人来信了。并且特意交代让属下看着您,务必好好用餐。”莫缨一边说着,一边将吃食放置道桌前,半真半假笑道:“若您瘦了,回京之后便剐了属下的皮。”   宋时瑾“嗯”了声,取过那封信摩挲两遍,边看边道:“你皮糙肉厚,剐着忒累了些。”   莫缨愕然,赶忙将行军图收到一旁,端起饭菜往他面前怼了怼:“您快用些吧!”   细细看完之后,宋时瑾小心翼翼将信收到心口处,这才端起碗筷将桌上的饭菜用完。   “京中可还有何事发生?”   莫缨沉吟片刻,低声道:“方才接到消息,卫峥撺掇了卫清妍去谋害夫人,在花街柳巷寻了几个杂碎,欲对夫人下药,想要……”   见宋时瑾脸色越来越森冷,杀气几乎在瞬间扑来,莫缨顿了顿,才继续道:“不过夫人已经将此事解决了,卫清妍自食其果被那几个杂碎折磨致死,老爷将皇上中毒之事报了上去,现下皇上已经疑心卫峥,将卫清妍的尸体秘密带回。”   “卫清妍是谁主张放出来的?”宋时瑾指尖在桌上点了点,冷声问道。   莫缨拱了拱手,厉声回道:“是皇后。”   这些年她不争不抢,端的是贤良淑德的模样,如此节点,却突然将卫清妍提出来,虽是隐晦而为,但想要打听到并不难,不得不让人怀疑。   “还有一事,德妃暴毙了。”   “当真是会咬人的狗不叫。”宋时瑾眼中浮现凶戾之色,半晌后才道:“传我命令,明日一早右翼先锋军正面佯攻上山,你连夜联系李展,找到其粮仓所在,待将人引来之后,断了其补给。”   早在日前,李展便先众人一步潜伏进了荆州,如今便混在叛军队伍之内,想要联系上他并不算难。   莫缨拱手领命,退了出去。 第138章   是日,朝阳破开云层一点一点升起,挤走最后一丝黑暗,染红了半边的天。   苍翠掩盖着的乌山一隅,倏尔浓烟滚滚。   隐蔽处的粮饷守卫闻得焚烧之味忽然惊醒,却见后方冲天而起的火光蔓延过来,大惊失色,还未来得及调遣人手赶去扑火,就听山脚下人喊马嘶,号角响。   “大军攻上山了,所有人集合,随我一起正面迎敌!”奔袭而来的浪潮声中,不知是谁声嘶力竭高喝了一句。   那声音穿透林岳,振聋发聩,惊起飞鸟成群。   密林间簌簌声响起,分散四周的叛军还未反应过来,已经下意识跟随着先行一步的人,向着山下合围过去。   半空中炸起一声巨响,五万大军觑得信号一出,踏平了山脚的荆棘矮树,高举着长枪战刀,破开了第一道天然的防线。   兵戎相接,箭雨密布,声声呐喊仿佛撼动了山脉,震得脚下土石都开始颤抖。   符敬源站在高岭隐蔽之处,咬牙切齿看着山脚下的厮杀,差点没呕出一口鲜血。   宋时瑾率领大军一抵达荆州,他便立刻打定了主意,先行退守至乌山境内占据高地,将十万余兵马化整为零,利用易守难攻的地势,钳制住宋时瑾的脚步。   另外再组成几十或百人一小队的斥候,于敌军侧面后方骚扰,待扰得对方人马皆疲,引得宋时瑾自乱阵脚后,将其一击即杀。   可是事与愿违,本来藏得好好的粮饷忽然起火,断了补给之后,形势彻底调转。   进攻来得如此突然且猛烈,没有主帅排兵布阵,自己那些个士兵就与乌合之众无异,一盘散沙如何抵挡得住攻退有序的金戈铁马。   现下成了他们被围,而宋时瑾只需要等,饥饿疲惫下必然军心涣散,届时他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将自己杀的片甲不留。   “是谁假传的军令!”符敬源阴恻恻地问道。   罡风呼啸,将他战袍后的披风吹得猎猎作响,旁边的士兵低下头,没有回答。   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眼下情况又太乱,粮仓起火之后大部分的视线已经被吸引了过去,这时候有人蛰伏在队伍中喊了一声,谁能看得到。   而且,那声音可是像极了符敬源自己。   符敬寒眼中凶戾难掩,恨恨看了一眼符敬源。   会造成这般局面,无非就是队伍中出现了内奸,若被他知道是谁,定要将其抽筋剥皮,挫骨扬灰。   “当初我就不赞成退守至乌山,若是正面于他对敌,鹿死谁手还两说!”   符敬源重重吸了一口气,厉声骂道:“都现在了还废什么话,事后诸葛谁都会当。你若不赞成,当时怎么不说。”   符敬寒被他凝满杀意的目光慑地一怔,“那你说,现在怎么办?”   从逃跑那日起,他们就没有了退路,若是真的被围,只能等死了。   他二人虽战功著作,可无非也就是仗着符家的威名。年纪轻轻的少年甫一入军队,自有人将功勋递上,连获几场大胜之后,一路攀升至副帅。   从未吃过败仗的人,以为自己算无遗策,只轻敌一条,便注定了他们的失败。   “走!”符敬源双目赤红,“我自会想办法!”   十万大军分成几股交替推进,短短数日,已势如破竹扫进了乌山内。   乱作一团的叛军只在期间接到过一条死守的命令,便再没有了主帅的消息,接连败退之下,只能慌不择路逃窜。   营帐之中,宋时瑾看着乌山地形图,眼中寒芒忽现,下山的路已经被堵死,符家兄弟弹尽粮绝,藏匿于山脉之中,唯一的生机便是分水岭下的暗河。   ----------   而此时的盛京,俨然已经进入了风声鹤唳之时。   卫清妍重病,宋时瑾几乎剿灭叛军的消息一传到卫峥耳中,他便察觉到了不好,当机立断调动起了暗部人马,一道接一道的密信由府中的暗道之中传了出去。   此后,接连几日都有官员进言立储,言谈之中将宋时瑾夸到了天上,更有甚者称二皇子无罪不当责,元德帝冷眼瞧着这些个漏网之鱼,他们打着什么主意,他是一清二楚。   卫峥的动作越大,所暴露的东西也就越多,若不是有人将他重病的消息放了出去,这些人如何敢在这时候又跳出来。   相较于前朝,后宫中倒是一片风平浪静,连陈院使都日日呆在太医院,查不出什么。幕后之人隐藏颇深,皇帝不得不招来高正远商议了一场大戏。   是以,两日后的早朝上,当向来保持沉默的高正远提出立储之言时,元德帝怒急攻心呕了一口大鲜血,然后陷入了昏迷中。太医院想尽了办法,将能用的药都用了上去,还是没能让皇帝好转,偶有醒来,召了高黎与陈院使一同诊治,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卫峥与卫炎作为皇子,入宫侍疾乃是必须,当日卫峥便解了禁足,出入禁宫。   勤政殿内涌动着浓浓的药味,关了门窗之后,殿内昏暗一片。孙神医正在给皇帝把脉,皇后坐在一旁的矮凳上,连着不眠不休守了两日,面上的憔悴连脂粉也盖不住。   “高神医,皇上这究竟是怎么了?什么时候能醒来。”看着他把完脉,皇后面带忧色低声问道。   高黎看了一眼明黄色的帐幔,长长叹了口气道:“皇上肝失疏泄,引气郁结,加之长期操劳国事,毁了身子,现下心脉衰弱,能不能醒尚且未知。”   又是这般老生常谈,皇后这几日已经听了太多。她失望地掩了掩泛红的眼角,“还请高神医务必尽全力。”   “是,草民遵旨。”   殿门吱呀一声打开,卫峥衣着素净缓步而入,看到皇后之时,低唤了声:“母后,您去歇会吧。”   皇后半阖着眼睛看了他一眼,挥开他去掩被的手,面无表情道:“不用,本宫来做便可。”   “母后这是何意?”卫峥蹙了蹙眉:“父皇重病,作为儿子,侍奉在侧义不容辞,母后为何百般阻拦。”   这种情形,近些日子已经发生过好几次,每每二皇子想要接近皇帝,就会被她遣开。   皇后倏地转身,头上的金凤钗划过一道亮光,“不是本宫阻拦你,你自己尚且带病之身,若是再过了病气,可担当的起。”   “母后!”卫峥咬牙看着她。   皇后冷哼一声:“来人,带二皇子下去休息。”   卫峥拂袖而去,皇后这才看着孙神医道:“你先下去吧……”   孙神医躬身应了声是,临出门时,又看到陈院使背着药箱而来,两人点头示意,错身各自而行。   “如何?”   陈院使收回手,不着痕迹向着皇后点头,而后才道:“老臣医术不精,万望娘娘恕罪。”   皇后扶了一下鬓上的钗子,叹息一声:“便是连高黎都诊不出来,本宫怎么会为难你呢。”   亲自守着煎完药的李玉奉着药碗进了殿,皇后挥手屏退了陈院使之后,自然而然地接过药碗,低垂着眼眸舀起一勺,吹至温热之后,动作异常温柔地往皇帝嘴边送去。   漆黑的药汁顺着唇缝悉数流了出来,李玉低声劝慰:“娘娘,您两日未歇息了,还是奴才来吧。”   皇后默叹一声,将药碗交给李玉:“如此,就劳烦公公了。”   皇帝病重之后,宫里头的嫔妃便极少出来走动了,诺大的禁宫中,竟只有红墙金瓦的颜色还是鲜活。   行至未央宫门外,皇后便屏退了宫人,独自进了殿内。   “母后恕罪,方才儿臣无状了。”卫峥赶忙从椅子上起身,恭敬地说。   皇后看着卫峥笑了笑:“无碍,若不如此,怎能让她放下戒备。事情准备的怎么样了?”   卫峥点头,神色有些踌躇,“父皇是真的……”   皇后看着殿外透过来的光,“生死有命,便是万岁,也无可避免这一天。”   “儿臣多谢母后!”卫峥一喜,赶忙躬身道。   “你只要记得,你曾答应过本宫什么便好。”   卫峥藏在袖子里的手掐进掌心,血丝沁出,面上还是笑着:“符氏已经死了,母后还不放心吗?”   皇后挑眉看他,“不恨本宫?”   卫峥摇头,“儿臣反而要谢谢您,让她解脱……”   “去吧,你还有很多事要做。”   看着他的背影,皇后笑了笑,与虎谋皮,这虎是谁,当是要握在自己手中。   日头渐渐西斜,残阳如血般铺就在荣昌王府当中,初秋的凉风瑟瑟卷起满地落叶。   顾怀瑜端着茶盏坐在廊下,神情有些许恍惚。这般红的太阳,一如当年……   头顶上的瓦片传来一声响动,顾怀瑜一把捏紧了茶杯,没有抬头,只是淡声道:“来了吗?”   绿枝蓦地闪身出现,点头回道:“已经到了后门巷口。”   顾怀瑜勾了勾唇角,看着盏中热气氤氲而上,将她的面容逐渐遮挡得模糊,随后,她曼声道:“通知大哥准备好,瓮中捉鳖!”   绿枝咧嘴冷冷一笑,抽出腰间的软剑,这是第一次,她身带杀气:“小姐,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了。”   “记得留活口。”   “是。”   扫洒的奴仆在中午之时顾怀瑜便放了他们半日的假,连不会武功的红玉,都被她暂且安置到了二房。   整个院子里异常地安静,就只剩下了顾怀瑜与绿枝二人。   等着…… 第139章   天渐渐灰了下来,晚风呼啸而起,也不知是太过沉寂还是有风雨欲来,院子里的温度似乎都骤降几分,傍晚归巢的鸟雀叽喳闹了两声,扑闪着翅膀躲进窝里。   风平浪静下绿枝听到了一阵轻微的动静,是行走间踏在枯叶上的声音,只有一下,忽地顿住。   顾怀瑜摸了摸不知何时落在她掌心的小鸟,平静地看着院门处,她依旧坐在房门口,等待着夜幕降临猎物出现。   入了秋以后,天黑得特别快,茶盏里头的水还未凉透,四下已经漆黑一片。   院外墙角下,张垣见时辰差不多了,向一旁的高天行点了点头,示意可以进去了。   卫峥进宫后不久,高天行接到的第一个任务便是立即带着人将顾怀瑜捉拿,伤残不论,只要活口。他明白,今夜便是成事之机,皇宫内已经安排妥当,捉了顾怀瑜之后,远在荆州的宋时瑾定然束手就擒。   虽然荣昌王府外有宋时瑾的人守着,但有林修睿里应外合,绕过他们的眼线实属轻而易举,只要他们迅速将人制服,那些暗卫也不敢奈他们何。   高天行挥了挥手,十余人便悄无声息跃到了院子里。   院内没有点灯,今夜也没有月亮,高天行和张垣齐齐抽出了长剑,方才走上两步,依稀见得廊下有两个人影,一个坐着,一个站着,像是等了许久。   “你们来了?”黑暗里一个女声低喃,仿佛遇见熟人闲谈一般。   众人怔住脚步,门口一盏烛台倏然间亮起,顾怀瑜就那般好整以暇坐在椅子上,清冷的眸盯着院子里十数名黑衣人,没有一丝害怕。   高天行蹙了蹙眉,见她身边只有一个弱鸡似的丫头,当即冷笑一声,轻蔑道:“拿下她,伤残不论!”   绿枝挽了个剑花,煞气在瞬间萦绕于周身,冷嘲而笑:“这可是你说的。”   话落,刀刃在灯下闪过寒芒,张垣只觉眼前一花,慌忙抬手已经接下袭来的一剑。   金鸣击响之后,长剑自中间断开,一条血痕从额头延伸到脖颈,热血瞬间飙射到高天行脸上。他从不知道,顾怀瑜身边那个力气奇大的丫鬟,武功居然如此之高。   人就在眼前轰然倒下,高天行面色凝重了起来,本以为是手到擒来的任务,如今看来怕是要费一番功夫了。   闪身而上,他出手打开绿枝向下一人袭去的利剑,一边与之缠斗,一边大呵道:“这丫鬟我来对付,活捉顾怀瑜。”   十余人调转剑头,飞身向着顾怀瑜冲去,然而就在此刻,自房间内、屋檐下、高墙上涌出无数个黑影,齐齐将人包围住。   刀光剑影密如织,杀气化潮奔袭击来,当真是伤残不论,只留活口,这些忽然出现的人下手狠辣利落,不留致命伤,专挑手筋脚筋而斩。   看着人一个个倒下,高天行心神俱震,仓惶间身上已经挨了绿枝好几刀,鲜血四溅,他赶忙提起精神,试图加快速度解决绿枝,再谋出路。   然而,这丫鬟不知道是吃什么长大的,手持软剑舞地虎虎生风,每一下砍来力道都极大,几乎要将他的虎口撕裂。   高天行渐落下风,受伤之后他的行动明显迟缓了许多,眼瞧着剑影从左边斩来,他屏了一口气迎上去。   “叮”刺耳声响,长剑嗡鸣钉入墙柱,高天行还来不及退开,下一瞬脖间忽凉,软剑化蛇般贴到了颈上。   计划失败了……   登宵阁内,不过才戌时刚至,已经熄了灯。   林修睿独自站在黑漆漆的窗前,神色复杂。窗外的风声越来越大,树影张牙舞爪晃动,扰得人更加心烦意乱。   他遥遥望着棠梨院的方向,久等不来张垣的消息。   带着人来杀害自己的亲妹妹,说出去恐世人难信,可那又如何,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时至今日他已无退路可走,唯有助二皇子成事,才能摆脱现下困境。   “世子还真有闲情逸致。”身后忽然传来声音。   “谁!?”林修睿飞快回头,盯着黑暗中那个修长的人影。   “呼~”他吹燃了火折子,慢条斯理将桌上的烛台点亮。   “林修言。”林修睿蹙眉看着他,“你来我这里做什么?”   昏黄的光线下,林修言的眼冷的出奇,他笑了笑,语气异常平静:“自然是新仇旧账一并算之。”   林修睿脸色突变,心底涌起阵阵寒意,“你……什么意思?”   林修言没有回答,而是喊了声:“拿下。”   门窗具破,人影潺动贯入,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房间外已经埋伏下了许多人。   ----------   皇宫内的气氛还是一如既往的沉重,皇后熬了两日过后,精力终于支撑不住,这么一睡自晌午到了现在未起,便由柳贵妃在勤政殿内侍疾。   她坐在榻沿,眼眸低垂,明亮的灯火在脸上打下浅淡的阴影,手上端着药碗,正伺候着皇帝用药。   门吱呀一声开了,晚风徐徐灌入,将烛火吹地摇曳。   “柳贵妃。”卫峥进了殿,并未掩上门。   柳贵妃没有应声,也没有回头,依旧一勺一勺舀着汤药递到皇帝嘴边。   卫峥漫不经心地望去,胎薄釉亮的白瓷碗中褐色的汤药已经快要见底。他勾了勾唇角,衣摆在地毯上旋了一转,坐到了榻尾处的凳子上。   旁边鎏金连盏铜灯顶着花烛参差而燃,晃动的烛光一暗,他捏着一枚塔状的香料点燃后丢进香炉中,闷浊之气荡开,厚重的浓香霎时间入鼻。   柳贵妃终是抬头,将药碗搁到床头榻几上,掩鼻问道:“皇上病重不宜用香,二皇子此举是何意?”   卫峥慢条斯理道整了整袍摆:“柳贵妃此言差矣,这可是本宫特地求来的鹿角香,此物精贵难寻,以千年龟甲佐以鹿茸入香,若非父皇病重,本宫断不会舍得拿出来。”   “本宫?”柳贵妃“嗤”地一笑,把玩着指间戒指上一粒红光闪闪的宝石,上下打量他两眼:“二皇子是病糊涂了不成?你如何当得起本宫二字。”   卫峥并不恼,从袖口掏出一段明黄布料展开放到一旁,淡声道:“当不当得,非你说了算的。”   柳贵妃眉心一蹙,素来娇艳的面容笼上寒冰,上挑的凤眼带着凌厉望去,“你什么意思,你想要逼宫?”   “呵。”卫峥笑着摇头,“非也非也,柳贵妃下毒谋害父皇,被儿臣无意间撞见,父皇自知命不久矣,将江山社稷交到本宫手中,本宫只是临危受命而已。”顿了半晌,他俯身呓语:“逼宫的可是娘娘您啊!”   秋夜寒凉,自殿外涌进的风吹得帐幔晃晃荡荡,阴影之中柳贵妃挑了挑眉:“这么说,本宫与皇上,是见不到明日的太阳了。”   “聪明。”卫峥直起身子,指尖在放着香炉的案几上点了点,那股白烟风吹不散,稠如丝线,气味在方寸间弥留。   殿内一片死寂,闭眼躺在床上的皇帝忽然间撕心裂肺咳了起来,而后挣扎着移动些许,双手死死抠着榻沿,张嘴吐了一口血后,没了声息。   柳贵妃面色一变,赶忙将皇帝扶起,还未来得及说话,卫峥已经大呵了一声:“来人!”   护卫在瞬间鱼贯而入,手中长剑出鞘,剑尖指向二人,将他们团团围了起来。   卫峥面色哀伤,带着凄色,颤抖着手指向柳贵妃:“柳贵妃毒害父皇,其心可诛,速速将她捉拿!”   护卫没有动作,反而将剑尖抵近。   “还愣着干什么?”卫峥怒声呵斥:“还不快将她拿下。”   护卫还是没动,卫峥蹙了蹙眉,感觉有些不大对劲,正欲说话,忽听殿外有沉沉脚步声响起,伴着环佩脆响之声往门口走来。   摇晃不止的烛光下,歇了半日的皇后身着朝服,扶着侍女的手踏入,一贯挂着笑意的脸上没有一丝温和的表情,头上的金凤衔珠钗在发髻上打开尾羽,额间垂着的东珠却纹丝不动。   “参见皇后娘娘。”护卫首领躬身。   皇后挥了挥手,看了一眼嘴角带血的皇帝,和一如既往艳丽的柳贵妃,蹙眉道:“陈院使,你且来瞧瞧,这殿中有何不妥。”   陈院使垂手而立,往前走了两步,先是嗅了嗅香炉上的味道,而后返身沾了一点碗中的汤药入口,又替皇帝把脉后大声道:“皇上中毒了!”   “何毒?”皇后厉声问。   陈院使扬声道:“毒有两种,一种为香炉中的香料,一种是那碗汤药。”   “柳贵妃,你和卫峥暗中勾结,毒害皇上,其罪罄竹难书。”皇后眸光泛着狰狞,再无往日半丝沉静:“把人给我带下去,押入天牢问审。”   柳贵妃冷笑一声没有说话,倒是卫峥脸色一白,看着那些不断靠近的护卫,惶然道:“母后这是何意?”   皇后勾了勾唇角,盯着他:“这些日子我一直不让你靠近皇上,防的就是你暗中动手,没想到,本宫不过才歇了半日,就给了你空子可钻。”   说着,她使了个眼色,站在旁边的嬷嬷立马上前,拿起卫峥方才那张伪造的圣旨递给皇后。   “事到如今,还不认罪?”   卫峥心底仿佛被冰冻住,到了此时才明悟,原来皇后从一开始就不准备放过他。   她找上自己,等的就是今天。   先是派人杀了自己母妃,再以无嫡子为由接近自己,利用自己急迫的心情,将柳贵妃一同拉入陷阱之中,谋害皇帝之罪,谁都逃不掉。   待皇帝一死,他布下的局会为皇后铲除卫昭,届时她再推卫尧上位,一个少不更事的幼帝和一个心思缜密的皇帝,她自然会选择前者。   去母留子……呵呵,去母留子,竟是这个意思! 第140章   卫峥握紧袖中藏着的刀匕,眸中隐有决然神色,他打量了殿中形势一番,脑中明光闪过。   皇后既然敢来,是笃定了皇帝必死,此时殿内殿外恐怕早已被禁军围得水泄不通,逃是不可能逃得掉了。   眼下唯有先解决了皇后,或者持以挟之,待帝后不存,余下的一切自然迎刃而解,柳贵妃同陷囫囵,并不成威胁。   然还未有动作,皇后已幽幽开口:“本宫劝你不要妄动。”   卫峥稍怔,听得弓弦铮铮之声在殿外响起。外头冷风呜啸,窗楹开合的瞬间,露出黯淡光影下排排箭矢,流光忽然而至,铜台上簇簇跳动的火焰,扭曲了殿内的暗影幢幢。   卫峥觉得天崩塌了,自以为假意投诚能先暂时迷惑皇后,打算着待成事之后一并诛之。没想到他才是被迷惑的那个,棋差一着满盘皆输。   看着他被护卫押了下去,柳贵妃突然轻轻一笑,容颜如新月下绽放的琼花,清冷不可逼视:“皇后娘娘当真好谋算。”   她徐徐开口,声音犹浮冰在水面相击:“不费一兵一卒就能坐收渔翁之利,臣妾佩服。”   皇后淡然而笑,眼中隐有傲然之气:“柳贵妃过誉了。”   “临去前,臣妾有一事请娘娘解惑。”柳贵妃小心翼翼将皇帝放倒在床榻上,厉眼瞪开欲来拖人的护卫,缓缓起身:“端慧皇后真正的死因,与娘娘脱不了干系吧?”   端慧皇后是先皇后的谥号,这么多年无人敢提起,她都快忘了这个名字了。   灯火晃动间灭了一盏,光线暗下些许,皇后面沉似水,如凝薄霜,“本宫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柳贵妃扶了扶鬓上点翠簪,曼声道:“如果是娘娘身患奇毒,自知命不久矣,会选择将公主托付给皇上,还是暗中送走呢?”   皇后镇定的面容乍现丝丝裂缝,额间的东珠晃着幽光。   “你初进宫之时,颇得端慧皇后照顾,感情甚笃,皇后重病之后,宫妃中唯你可相见,我猜符氏的所作所为她未必不知,所以你才得以坐上这继后之位。对吗?”虽是问着,柳贵妃言辞却笃定,若非顾怀瑜暗中送上的消息,她也不知皇后居然隐藏的如此好。   皇后看着柳贵妃微微一笑,几欲入鬓的黛眉张扬而起,并未接口。   “至于端慧皇后为何要送走大皇子,想来病中胡思,是有人进了谗言而至,甚至,符氏动手之后还有你在后头推波助澜,我说的对吗?”   柳贵妃看着她,“眼下我已是囚笼之鸟,娘娘还在戒备什么呢?”   床榻上的皇帝从她进门到现在一直没有动静,唇角挂着的血渍已经凝固,面色苍白呼吸孱弱,已是弥留之际。   “是,不错。”皇后撤回扫荡在皇帝身上的视线,看向柳贵妃的眼神如视蝼蚁:“她既不珍视,我为何不能取而代之,皇上若是不心虚,何以要躲着卫昭。”   先皇后在时,她伏低做小,坐上这皇后之位后,又有行事张扬的柳贵妃出现,秉德柔嘉,持躬淑慎这几个字压抑了她这么多年,终于才等到了今日。   皇帝早已被她下了毒,药石无医活不过今夜子时,能瞧得柳贵妃如此绝望,告诉她这些又有何妨。   柳贵妃冷冷笑着:“这么多年,你心里不好受吧?日日焚香祝祷,恐是怕报应不爽。”   不待皇后开口,她抖了抖裙摆,挺起背脊:“好了,臣妾没有话要说了,多谢娘娘解惑。”   皇后沉下脸色,厉声吩咐道:“带走。”   殿内的护卫齐齐动作,长剑直指柳贵妃,围了过来。   这时候,柳贵妃面上突然闪过一丝莫测的笑,随着她拍了拍手,护卫们便听得殿外嘈杂脚步声响起。   还未等他们反应过来,已经被冲进来的禁卫包围起来,其中一人正欲去钳制住柳贵妃,刀光一闪,整颗头颅便从脖颈上滑下,咕噜噜滚到了皇后脚边。   皇后一下子变了脸色,下意识向殿外望去,却见箭矢落地,护卫被砍瓜切菜般收割着生命。诺大的勤政殿外,摩肩接踵暗影竖立。   “柳贵妃私调禁军乃不赦之罪,你们若听她命令逼宫造反,下场可想好了!?”骇然过后,皇后极快稳定住心神,色厉荏苒道。   话音刚落,门口人头攒动,高正远穿着立整的朝服,带着高黎缓步踏进,周围是浑身黑衣包裹的龙鳞卫,袍子上的影子图腾被灯晃得仿佛活了过来。   “皇后娘娘,别来无恙。”   陈院使早就惊出了一身冷汗,颤抖着牙关瘫软在了地上。眼睁睁看着高黎从袖中掏出一个瓷瓶,凑近皇帝唇边,将里头的药汁悉数倒进去。   原本已经没了动静的皇帝长长吁了口气,半晌后,被柳贵妃搀扶着坐了起来。   “朕没想到,居然会是你!”他死死看着皇后,眼中全是嫌恶。   “怎么可能!?”皇后骇得肝胆俱裂,口中丝丝密密苦味窜起,下意识低喃。   “若非你按捺不住,特意替朕熬了那碗鹿胶粥,朕还不知怎么将你这蛇蝎妇人给引出来。”皇帝语调平缓,面无表情,却带着无法忽视的杀意。   毒发之后,孙神医已经详细查验过了他周围的饮食香料,与平日里无所差别,构不成诱因。唯有那碗鹿胶粥,是好几月没有用过的,可这也只是猜测,鹿胶粥无毒,具是大补之物,皇后见他病体难愈,熬煮一些无可厚非。   但在意识到,此时毒发定是幕后之人等不及后,皇帝索性吩咐了孙神医假意不知,调配出掩人耳目的毒药,来了这么一出引蛇出洞。   果不其然,明显把出中毒脉象的陈院使却顺着高黎的话,称皇帝是心衰之症。如此情况只有两种可能,他早就知道自己中了毒,或者希望自己中毒一事不被人发现,不论何种,总归是能确定他被人收买了。   皇后猛地抬起头,心情不比方才的二皇子好上多少,都是自以为黄雀,实则是将死的蝉。   “先拖下去,朕要亲自审问这个毒妇!”方才她与柳贵妃言谈间涉及了先皇后,犹如剜了皇帝一刀,符氏才刚伏诛,又来了一个庄氏,这叫皇帝如何能忍。   宫中事毕,荣昌王府的审问才刚刚开始。   审的不是刺客,而是林修睿。   地牢中常年潮湿阴暗,平日里都是林修睿带着人来,如今却轮到了他被吊在十字柱上。   顾怀瑜从一旁取下带着倒刺的鞭子,放到旁边的盐水中沾了下,毫不留情就向着林修睿抽了过去。   他身后的柱子上缠着铁刺,每挪动一下整个后背便会多上几十条口子,要不了命,却痛的人想死。   林修睿一直养尊处优,这些年跟在二皇子身边,也未曾经历过如此折磨,可他还是咬牙忍着,除了惨叫其余的一字不说,倒是让人意外。   一直站在旁边的林修言缓缓开口:“别的我不多问,我只问你,我爹是你杀的吧?”   林修睿啐了一口血沫,毫不在意,反正计划失败他已是将死之人,还怕什么。“你有证据吗?”   张全呵了一声,没有耐心和他兜圈子,直接提起旁边烧红的烙铁就在他脸上怼了个“奸”字。   白烟冒起,林修睿发出一声不似人的惨叫,痛得几欲晕厥。   皮肉烧灼之味弥漫开来,在逼仄的地牢中久久不散,张全凑近他:“你不想说也好,我这个人最喜欢你这种嘴硬的了,这奸字好看吧,我瞧着写的不错,不知道用它烙遍你全身,会有多漂亮。”   言罢,为显所言不虚,又对着他另一边脸印了上去。   “我说!”林修睿痛晕之后又被泼醒,这是他时常折磨人的手段,如今用到自己身上,才知道有多痛。   “是二皇子做的,我只是补上了最后一刀。二伯是最有可能袭爵的人,偏偏又与卫峥不投机,若他不除,日后便会成卫峥的一大阻力。所以,他就派人去杀了他。”   “还有呢?”   “他的双眼是我挖的,他恨着我,我怕他死后变成鬼也不放过我,所以,用刀割了他的双眼。”   顾怀瑜默默听着,却是攥紧了手心,也是到了现在她才知道,上辈子挖掉她眼睛的命令,是谁下的。   这种做法虽曾有人做过,但很少出现,除了林修睿,约莫无人会想到这点。   “还有呢!”张全厉声问,这种丧心病狂连至亲都能下手的人,他厌恶到了极点。   “没有了。”眼见着烙铁又来,林修睿挣扎喊道:“还有,还有,选侍读那天,因我早已与二皇子达成协议,未免林修言被三皇子选中,所以,绑你的人也是……啊~”   府中传出如此大的动静,自然是惊醒了浅眠中的老夫人,在下人禀告登宵阁与棠梨院中皆有打斗的痕迹后,老夫人想了想,先去了棠梨院。她不希望顾怀瑜出事!   红玉就候在院门口,见老夫人领着人来,直接将人带到地牢处。   “老夫人请。”   甫一入地牢,就听得里头哀嚎连连,紧接着林修睿就嘶吼出这种令人不可置信之言。   老夫人踉跄一下,抓着红玉的手才有力气继续往下走。   林修睿双颊顶着奸字,狼狈的不成样子,他身后的墙上还有十余个黑衣人如同腊肉一般被吊着。   不待老夫人开口,红玉就先一步沉声道:“二皇子逼宫谋反,世子为助二皇子成事,带着人欲将小姐诛杀,所幸被大公子所察,这才将人抓了个现行。”   绿枝这时候又道:“现在二皇子已经伏诛,宫里头有高大人帮忙周旋,皇上已言罪只在涉事者,不及妇孺。”   逼宫谋反?林修睿带人杀害顾怀瑜?林修睿亲手杀了二伯,为了爵位对自己哥哥下手?这一连串的消息震得老夫人头脑一阵阵发晕,心脏抽搐着疼,腿一软,被白嬷嬷扶到了旁边的椅子上坐着。   定了半晌之后,老夫人才颤抖着手指着林修睿怒吼:“我林家怎么养出了你这种畜生。”   荆州乌山   宋时瑾率领着十万大军扫荡,只用了三日时间便将叛军逼至绝境,符敬源与符敬寒走投无路,只能冒险窜逃至分水岭,以期利用深埋地底的暗河走出乌山境内,谁料那里早有重兵把守。   二人躲躲藏藏,还是被人发现踪迹,饥饿疲惫下失去了大半反抗力,被几个士兵捆成了粽子般拖回了营地。   主帅被捕军心更加乱了,见着声势浩大的队伍合围而来,甚至还未再次交战,便有人投诚。   一场骇人听闻的谋逆,甚至可以说还未开始便已结束。   宋时瑾接到密信,二皇子已经伏诛,符氏兄弟倒也不必费心去审问,只待押送回京,再与二皇子同罪而诛。 第141章   朝日半隐于天涯,渐渐将黑暗挤走,秋高气肃草木挂珠。   早市的摊贩照着往常时辰挑着货物出了门,刚将摊子支起,便瞧得街口处一大群身着铁甲,佩着长刀的官兵齐刷刷地走来,面容严肃,步履匆忙,踏出令人胆颤的声音。   昨晚宫里头发生的事他们无从得知,但见此阵仗也明白今日会有大事出现,所以待疾风一过,有那么些好奇心重的就远远地跟上了队伍,想要一瞧究竟。   晨曦下的盛京,尚还笼罩着青灰色,薄雾中的荣昌王府一片安静。   顾怀瑜几人在地牢中审问了林修睿整整一晚,罗列出来的罪状已经写满了好几张纸,条条令人心惊。   老夫人越听下去越受不了,特别是林炎的死,是她此生无法释怀的痛,每每一想到他被抬回来那般凄惨的样子是林修睿亲手所为,老夫人这心里就像是被钝刀子剜了无数刀,对林修睿的最后一丝感情,也在此间刮割殆尽。   “我问你,此事你父亲知不知道!”老夫人捏着椅子扶手,咬着舌尖保持清醒,许久才憋出一句话。   林修睿无力地垂下脑袋,精神被折磨了一晚之后,他脑海中混乱的不成样子,问什么便答什么:“知道……王爷之位,谁不想要呢?”   老夫人绝望地阖眼,捶了一下心口后腾地起身,踉跄至他面前,双目赤红厉声道:“你可知你二伯从未有过争抢之心,恐怕到死他都不敢相信,他打小疼爱着长大的侄子、敬爱的兄长,竟会是取了他性命的凶手!这么多年,你们愧不愧疚!午夜梦回可梦到你二伯向你们索命!”   林修睿摇头,痴缓着说:“没有……我是世子,有什么可愧疚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啪。”老夫人再也忍不住,一巴掌扇到了林修睿的脸上:“当真是畜生不如!”   林修睿晃了晃脑袋,脸上烙过的地方被撕开了口子,钻心的疼使他混乱的思绪有半分清明,还没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牢房外头吵吵嚷嚷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有人大喊着:“老夫人,小姐!不好了,禁军包围了王府,来抓人了!”   老夫人气得眼前阵阵发晕,心脏抽疼,被白嬷嬷拉回了椅子上坐好,重重喘着粗气。   “抓走,都给我抓走!报应,这是报应!”最好是能将自己也抓走,好好的赎一恕她自己犯下的错。   林修睿原本低垂着的脑袋忽然抬起,捆绑在十字柱上的四肢开始发抖,若不是绳索捆的紧他已经瘫软在了地上。本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可离死亡如此之近时,那种恐惧和绝望又压的他喘不过气。   单单是亲手杀害林炎与谋害林修言两条,就能让他被判凌迟,更何况他还与卫峥勾结参与了谋反一案,又与赤隐散的事情脱不了关系,这一桩桩一件件的罪责,危害极大,恐怕判决下来不止那么简单。   凌迟极刑还有轻重之分,最轻八刀,最多的一次活活剐了要犯三千三百五十七刀。割完身上最后一片肉之前,刽子手是不会允许人犯断气的,不仅如此,还会给犯人灌下药,再疼也只能受着。   那么他呢?这么多罪行的叠加,又会是多少刀?越想越是胆寒,他仿佛感觉到已经有刀开始割自己了。   瞬间冒出的冷汗将后背的伤口刺得生疼,林修睿浑身一震,双眼发亮,希冀地朝顾怀瑜看过去,嘶哑道:“顾怀瑜……妹妹,大哥,祖母我错了,你们有办法的是不是,你,你去求求情,我不想死得那么惨。”   既然皇帝说了罪不及妇孺,到现在也没有收回顾怀瑜与宋时瑾的婚事,那就一定是念在宋时瑾的面子上,他不求能逃过一死,至少不要在死前被割上那么多刀。   地牢中没有人说话,林修睿着急了:“我求求你们,以前是我不好,我不该做出那些丧心病狂的事,我该死,我不是人,我是畜生!不……我畜生不如!你们救救我!”   林修言讶异于林修睿的厚脸皮,这般作态可谓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恶心的直教人想吐。   顾怀瑜看着鼻涕眼泪糊了一脸的林修睿,声音异常平静,缓缓问道:“若是林湘未毁容,这些事也不曾发生,她想杀我,你会帮我吗?”   林修睿愣了片刻,立马喊叫着:“会,一定会,你是我亲妹妹,我不帮你能帮谁!”   “呵。”顾怀瑜讽笑,突然加大了声音:“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次。”   林修睿下意识抬眼,对上她漆黑的眸子,又飞快将眼神躲开,想要再次回头,脖子却变成了石头,僵硬的挪动不了半分。   以前林湘对着顾怀瑜起杀意不止一次两次,他从未阻拦,甚至还暗中帮了忙,这些事顾怀瑜都是知道的。   “所以,我为什么要帮你。”顾怀瑜往前两步,凑近他,一字一句道:“我巴不得你,千刀万剐。你放心,我会送你的宝贝林湘去见你的,她会和你一样惨。”   话落,牢房的门被人打开,握着长刀的禁卫鱼贯而入,行走间卷起潮湿的凉意和腥气。   领头那人看了一眼桌子上摆着的供词,又瞥见墙上挂着的林修睿与那些刺客,大声吩咐道:“全部带走,这份供词本官会亲自递到皇上面前。”   禁卫齐声应诺,直接堵了林修睿的嘴,将人松绑之后换上枷锁押出了地牢,至于那些脚筋被砍断的刺客,则是栓上了铁链,由两人一起拖着出去。   “皇上有令,虽罪不及妇孺,但照惯例还是得将荣昌王府查封,待判决下来之后再做定夺。”那人向着门口恭敬地做了个手势:“虞老夫人,县主还有林大公子请吧。”   老夫叹了口气,仿佛在一瞬间苍老了好多,由着顾怀瑜与林修言将她扶起后,道了声:“多谢皇上开恩。”   那人拱了拱手,让几人先行出去。皇上念着昔日老王爷的旧情法外开恩,再加上旁边还有一个未来的皇子妃,所以即使荣昌王府注定落败,也无人敢随便动这几人。   从地牢中出来时,外头已然大亮,林修睿被关了一晚,乍见刺眼的阳光,眼前一黑脚步有些踉跄,被禁卫推搡两把之后,如同丧家之犬般出了大门。   府门外已经聚集了许多看热闹的百姓,见着铁甲禁卫从荣昌王府中拉出一个又一个的人,再往朱漆大门贴上长长的封条时,瞬间一片哗然。   前一个被这么对待的还是符澜,现在将军府门前的草都还没长多高,就轮到了荣昌王府。   “他们这是犯了什么事?”有人悄声问。   “不知道啊,听说今早二皇子府也被查封了,会不会有什么关联?”   “难道是……”声音停下,后面的话他不敢说。   “嘘,官兵看过来了。”   “你看那个世子的脸!”   面对百姓的指指点点,林修睿只觉羞愤难当,脸上两个大大的“奸”字火飘火燎的疼,要是脚下有个地洞,他巴不得钻进去将自己深埋,永远不要出来。   林修言瞥了一眼被锁链拉走的林修睿,望了望赤白的天,心中吁了口气的同时又沉了下来。   林修睿万死难辞其求,即便是活剐了他,也换不回自己的父亲了,若事情公之于众,他的母亲,他的妹妹,如何能承受。   “大哥。”顾怀瑜唤了声:“天道轮回,报应不爽,他欠的债虽还不完,可总归算是对二伯有了个交代。”   林修言勉强笑了笑,“多谢。”   顾怀瑜长长地吐了口气,心里梗着的刺也算拔出来了一支。   “我在朱雀街上置了个宅子,判决未出之前祖母就随我一起暂住在那里,可好?”   “林府虽不大,也算是你的家,哪有让你们安置在外头的道理。”林修言示意后头的白嬷嬷将人带着往二房处走,“你且安心住着,旁的事日后再说。”   老夫人心中羞愧难当,由着人搀扶着下了台阶,她曾说自己老眼昏花心却不瞎,没想到到头来是眼瞎心也瞎。护着的人是白眼狼,是畜生,最对不起的人却如此待她,她良心何安。   她倒是宁愿现在能有人冲出来狠狠扇上自己两巴掌,让她瞧瞧以往都做了些什么糊涂事!   她错了,错的比林修睿更甚。   两遍距离并不远,几人回了林府之后,江氏立即命人将房间收拾了出来,把一切安置地妥妥当当,林子谦见到顾怀瑜好一通高兴,拉着她便去找了林织窈。   江氏叹了口气,无奈笑道:“到底还是小孩子,什么都不懂。”   老夫人看着看着就兜不住了,一想到昔日种种,悲声痛哭之后,将所有事情都道了出来,一个劲的捶着心口狠骂自己,连声说对不住所有人。   江氏比林修言想象的要坚强很多,只愣怔半晌,见老太太情绪太过激动,抹着泪好言相劝许久,等她哭得昏睡了过去,这才退出了房门外。   若说她心里没有一点怨恨是假,只是冤有头债有主,她此刻最想要的是,看着林修睿受千刀万剐而死! 第142章   天一日较一日冷了下来,林修睿被抓的次日,皇后被贬为庶人,同二皇子的谋反的罪责便传遍了盛京,引起轩然大波。   而林修睿手刃其二伯,纵凶杀妹的消息紧随其后爆出,更是如同烈火烹油将谈资推向了至高,闹得越加沸沸扬扬,连他与林湘的旧事都被重新提了出来。   “禽兽不如”,“寡廉鲜耻”,“行同狗彘”……等等骂名,算是印刻在了二人的骨子上,如今的盛京骂人都不用脏话,只要说一句,“你就像林修睿(林湘)”便是对人最大的侮辱。   对于他被判剐刑,不少人拍手称好,直言待其行刑那日必须要去观刑,想要亲眼看看这千年难得一见的畜生落得什么下场,如此种种让江氏心里好受了许多。   反观作为受害者的顾怀瑜,名声却未受影响,甚至还博得了诸多同情,毕竟遇上一个这种哥哥,真的算是无妄之灾。但其中还是不乏有看好戏的人,就等着皇帝一道圣旨,将她打落尘埃。   然而消息传到宫里之后,皇上在高正远的巧舌如簧之下,非但没有收回她县主的称号,反而让协理六宫的柳贵妃赐了不少东西,甚至还召了林修言进宫安抚一番,惹得那些蠢蠢欲动的千金小姐大失所望。   只是林修睿终究是属于林家的人,犯了如此重罪,荣昌王府注定要消失在这世间,所以沿袭下来爵位被收了回去。   林修言对此倒不甚在意,他正忙得不可开交,因为后日便是顾怀瑜的及笄礼,忙完她的事之后,还有林织窈的婚礼要办。连着好几日未休息好,教他差点忘记告知顾怀瑜,宋时瑾即将抵达京城的消息。   时至下午,素馨院内一片寂静,早秋的菊在日头下开得正茂,林修言信步而来却见房门紧闭,只有红玉坐在廊下,怀里放了个篓子做着针线活。   “小姐呢?”他问。   红玉起身行了一礼,垂下脑袋低声回禀:“小姐说这几日未歇息好,巳时便回房睡了。”   “睡了三个时辰。”林修言蹙了蹙眉:“可曾用过午膳。”   红玉稍一思索:“已经用过了,大公子是有何事吗?不妨先告知奴婢,待小姐醒了奴婢再禀告。”   林修言沉默片刻,“不用,待会我自己与她说。”   他转身朝院外走,红玉刚松了口气,又见他旋身问道:“对了,怎的没瞧见绿枝?”   红玉怔了怔还未答,林修言已经飞快闪身上了台阶,伸手推开房门。   房间里空荡荡一片,帐幔垂落着被风卷起,隐约能瞧见锦被平整,哪有半个人影。   “小姐呢?”他再问。   红玉见瞒无可瞒,老实交代:“去,去了城外……”   林修言叹了口气,心里明白她是去了何地,有宋时瑾留下的暗卫跟着,旁边还有绿枝,倒是无须担忧她的安危,遂只能无奈地摇头,吩咐红玉好好守着门。   ----------   荆州战事已平,收拾完战场,待大军稍事修整了一番后,宋时瑾便押着符家兄弟及俘获的叛军拔营回京。   此番一战,大军虽未损失多少,但还是有不少兵将负伤,所以回程的速度较出征时要慢上许多,日夜兼程行了半月有余,才抵达距京十里的扈城外。   秋日天黑的早,太阳才刚刚落山,城外已经灰蒙蒙一片。   未免扰民,大军止步在城郊的荒地上,宋时瑾着人探查了一下四周的情况,布好防卫之后,选择了就在此地安营扎寨,待明日一早再进京。   大大小小的行军帐飞快支起,炊烟缓缓腾上了半空,天色黑了下来,朗月高悬,星辰密布,伴着凉风徐徐别有一番景致,这里地势偏高,能眺望到远处京城市里的灯火辉煌。   其中有一盏,照着他思念的人。   宋时瑾手中捏了枚平安符,眉眼温和唇角噙笑,看得正出神,压根没发现莫缨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退了下去,只留下瞿轶一人在旁边守着。   少顷,瞿轶见时间差不多了,上前两步抬手一供,朗声道:“主子,天色不早了,您该回去用晚饭了。”   宋时瑾点头,将平安符放回至心口处,“走吧。”   回到营帐后,瞿轶借口去端饭菜,跟后头有鬼追似的飞快跑走。   宋时瑾觉得他今日有些奇怪,也只当他是高兴,没做多想便开始更衣,刚将厚重的铠甲挂到架子上,账外便响起求见的声音。   “进来。”宋时瑾一边解着衣衿一边道。   来人本来就矮还低着头,穿着普通士兵的服饰,看起来又瘦又弱,手中端了个托盘,上头一碗粟米粥两样小菜,行军艰苦如此吃食已经算得上好了。   “放那里吧,我待会再用。”他随意指了指桌子。   “我亲自做的,不准备尝尝吗?”来人细细的声音说着。   宋时瑾捏着衣衿的手猛地顿住,有些不敢置信,恐是生了幻觉:“你说什么?”   顾怀瑜仰起头,头顶团成一团的发髻往后耷了下去,柳眉被画的黑且粗矿,一双似醉非醉桃花眼弯成了月牙。   “我尝过了,味道还成。”她笑着说,心跳却似擂鼓。如此狂放之事,两辈子加起来还是第一次做,这让她有些忐忑。   已经好些日子没见,一听说他驻扎到了城外,顾怀瑜便立马让张全联系了莫缨,带着绿枝几人直奔扈城而来,到了营地外才发觉不妥,他明日便会回京,多等上一日又何妨,这么连夜赶来,也不知他会怎么想。   “怎么这会过来了。”宋时瑾平淡地说着便往门口走,将松垮垮的衣服重新系好。   顾怀瑜低着头将托盘放到了桌案上,听他声音如此冷淡,心里莫名有些失落。   虽然两人现在同命,自己没有意外也代表着宋时瑾没事,可不论大小战役,皆是危机四伏,她担心他受伤的同时也想他了,所以迫不及待跑来见他。   “可是觉得我这么做不妥?”顾怀瑜低声道:“我只是想……我先回去了。”   一声轻微的响动,挂起来的帐帘被放下。   顾怀瑜下意识回头,还未来得及看清眼前的人影,就觉腰间一紧,一双手牢牢拥住了她,炙热的气息贴在后背,脚步一转,已经被按在了旁边支起的柱子上。   宋时瑾贴着她,俯下身,将她圈在方寸之间,偏头堵住了她红润的唇。   顾怀瑜垂在腿侧的双手一把捏紧了衣摆,脑中有片刻空白。   唇与唇的轻触摩擦根本无法让人满足,他伸手抬起她的下颌,轻而易举撬开牙关,长驱而入肆意舔舐勾缠,不知疲倦。   灼热气息一路蹿至心口,卷起四肢百骸的酥麻,顾怀瑜抬手搂住他的脖子,他下巴上新长出的胡茬刺的她有些痒,下意识后退些许又被他箍着腰拉了回来。   长腿逼近,两具身体几乎是紧紧贴到了一起,顾怀瑜身后是硬且凉的柱子,而身前却是热意汹涌,燥的人喘不过气。   时间在一吻中过得绵长,所有的思念尽数倾泻于其中。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在帐子外咳了咳:“宋大人,天色晚了,我来接我那偷跑的弟弟回家。”   ……   是林修言的声音。   顾怀瑜乍然回神,想到自己是偷跑来的,来抓她现行的人此刻就站在薄薄的帐帘外,顿时就有些羞窘,心跳都快要跳出胸口。   下意识想要推开他,双臂却有些酸软,无力地抵抗反而有种欲拒还迎的味道。   “唔……”她想要开口说什么,却换来更加猛烈的狂风骤雨,昏昏沉沉间,她觉得自己的腰都快要断了。   帐外的人加大了清嗓子的声音,暗处等着的莫缨想要将人打晕拖走,但想了想林修言的功夫,又离得远了些。谁叫他是夫人的哥哥,主子未来的大舅哥,惹不起,惹不起。   “哥哥来了……”趁着偏过头的空档,顾怀瑜声音极弱地说。   宋时瑾咬了咬她微张的唇瓣,动作轻了下来,唇舌像是安抚轻吻浅啄着,顾怀瑜意识渐渐模糊又清醒。   良久,才感觉腰间的钳制稍稍松了些。   宋时瑾埋首在她颈边,灼热的气息激起了满身颤栗,片刻之后,他扯过旁边备好的外袍,拢到她身上遮住满面柔光,才退开两步。   “先到里面去等我。”   顾怀瑜愣怔着点头,慌忙撩开帘子入了内室,里头除了一张简陋的木板床再没有旁的,她坐在床沿揉了揉哄热的脸,将头埋到被子里平复着心跳,对于外头的声音,充耳不闻。   还有比这个更窘迫的境地吗?   也不知二人说了什么,林修言进来时脸已经黑的像锅底,“不好好待在家里到处乱跑,你知不知道这样很危险!”   “我带了护卫的……一个打十个不成问题。”顾怀瑜抿了抿微肿唇,鼓起勇气看着他:“而且,距离又不远。”   她漆黑的眉已经被自己揉的一团糟,脸上花成了一团,简直像个唱戏的大花脸,看得林修言啼笑皆非,“我是说的这个意思吗!?”   顾怀瑜眨了眨眼,林修言清了清嗓子:“你还是未出阁的女孩子,若是被人知道了,别人怎么说你。”   “……”顾怀瑜小声嘀咕:“管她怎么说,嘴是长在别人身上的……”   宋时瑾眉梢挑起,又听得林修言道:“好歹,你也等到明日啊!我送你过去还不成吗?”   孤男寡女,长夜漫漫,一个个的怎么就那么不让人省心呢!   “……” 第143章   顾怀瑜被林修言悄悄带走后,宋时瑾这才端起她亲手做的饭菜,默默吃了起来。放了这么久的时间,粥尚有余温,菜却凉了,可不知为何,宋时瑾却觉得分外好吃,粗糙的只能果腹的粟米,变得香浓软糯,回味余甘。   看得莫缨都以为他在吃什么山珍海味,收碗之时特意瞧了瞧,竟然一点没剩下!   夜深了,营地中安静了下来,唯有巡逻士兵的脚步声轻响。   宋时瑾仰面躺在床上,想着林修言方才与他说的那些话。   “我得到消息,皇上许会在明日颁布立储诏书。”   “虽说先前赐了婚,正妃之位已无可更改,可眼下荣昌王府门庭败落,皇上有心为你铺路,必不会全然遂了你的意。”   “近些日子柳贵妃受皇上之命,频繁召见镇国公府上千金,你若是无心,得做好准备。”   皇帝病入膏肓,已是药石无医之状,全靠孙神医用药吊着性命,立下储君确实是迫在眉睫。如今卫峥伏诛,卫炎不堪重任,那么就只剩下他与卫尧。   卫尧年岁虽小,倒也是个可塑之才。   上辈子,皇帝死后,卫峥假意在朝臣的连番请命下登基,紧接着卫炎暴毙府中,淑妃一时间想不开吊死在长乐宫,皇后也因过于思念先皇,病入膏肓不久便撒手人寰。   此间种种皆与卫峥脱不了干系。   而后宫里头能独善其身的唯有柳贵妃和她的一儿一女,卫峥坐上皇位后也不敢奈他们何,两方互相制衡着斗智斗勇,直到他死也没有分出胜败,在此期间卫尧锋芒渐露,时常将卫峥气个半死。   他死后发生了什么他无从得知,但死之前,他却知道,柳贵妃手中握着某样能颠覆朝野的东西,是皇帝给她们母子留下的后路,那东西是什么不好说。   宋时瑾曾猜测过,或许是即位诏书,更或许是传国玉玺。   彼时卫峥把持朝野早已是无所顾忌之态,然无玺书则王言无以达四海,没有诏书他则名不正言不顺,自然要忌惮。   至于柳贵妃为何一直没有拿出来,同样也是在忌惮着卫峥,朝臣逾大半数被笼络,卫尧又年幼,拿出来便是死路一条,勇先自安谋定而后动,是她的生存之道。   人人都向往着至高无上的位置,孰知高处不胜寒,寡人之称理有固然,帝王的一生就真的能事事如愿吗?不然。   所以对这个位置,他没有半分想法。   思索半晌后,宋时瑾握着玉佩的手一紧,猛地睁开眼睛,唤了莫缨进来。   “主子,您找我?”   帐子里没有点灯,四下漆黑一片,宋时瑾淡淡开口:“你亲自去知会师傅一声,就说我旧疾复发了。”   莫缨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慌忙道:“主子要不要请老爷来看看。”   宋时瑾叹了口气,“不用,你只知会一声便是,他知道该怎么做。”   莫缨想了想,顿时明悟:“属下明白了,属下立马就去!”   一夜无眠,第二日卯时,宋时瑾整兵之后便拔营向着京城而去。   他骑着战马,晨曦将铠甲映衬得寒光熠熠,身后是黑压压的将士,踏着齐整的步伐扬起漫天尘灰。   皇帝昨日闻得消息,一早就派了传旨的太监守在城门处,待宋时瑾甫一抵达,接旨之后便被迎进了宫里,符敬源二人也随之被押入天牢等候问斩。   日头渐渐高起,御书房被斜刺进来的阳光照得纤毫毕现。   元德帝面色红润高坐在上首,拔除了隐藏在身边的毒瘤后,病入膏肓的他在一夕之间好了起来,有高黎调养着身子,甚至还隐隐胖了一圈。但这些终究只是表面,中毒不是做假,死亡就如同悬在头顶的铡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落了下来。   他看着跪在殿前复命的宋时瑾,郁猝了好些日子的心情稍微明朗。将立下功劳的诸位将领夸赞一番后,只留了宋时瑾一人在殿内。   “君无戏言,你出征前朕曾应你一事,你可想好了要何恩典?”皇帝沉声道。   宋时瑾拱手,没有一点犹豫:“启禀父皇,儿臣想要的乃一道赐婚旨意。”   “不再想想?”皇帝问,“何必急于一时。”   “儿臣心意已决。”宋时瑾顿了顿,稍加思索后又道:“不过还有一事,请父皇应允。”   “什么事?”皇帝挑眉,颇有些意外。   因着连日奔波,又加上一夜未眠,宋时瑾神情看起来有些憔悴,眉宇间带着几分倦意,他道:“儿臣自小被下蛊恐是伤了身子,此番围剿叛军有感力不从心,遂请父皇允儿臣休沐些时日。”   皇帝点了点头,要求不过分,战后休息也是理所应当,只是……   “昭儿,眼下朝堂动荡,储君之位一直空悬,卫峥一案又牵扯众多,朝廷正值用人之际,朕能倚重的人只有你,你再辛苦些时日,待一切事毕,朕许你多休息些时日。”   宋时瑾面上十分恭敬,可掩不住渐渐发白的面色,晃了半步道:“是,儿臣遵旨。”   皇帝眉心一颤,目光在他脸上掠过,担忧地问:“可是身子又有何不适?”   “已经请军医瞧过,说是无甚大碍,歇息几日便好。”宋时瑾脸色愈加难看,额头上甚至冒出了细细的汗水。   “先到旁边坐着。”皇帝脸上浮现忧色,对着旁边的李玉道:“快去把高黎请来替昭儿瞧瞧!”   随军的军医医术是有,但算不上多高,皇帝有些担心是那蛊未清干净,又复发了,还是让高黎来看看他才能放心。   李玉不敢耽搁,“喏!”了一声飞快跑出御书房去传令。   盏茶时间不到,他便领着孙神医到了。   两人对视了一眼,宋时瑾面色已经苍白,整个人都歪在了椅子上。   一番望闻问切之后,孙神医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眉头皱出了深深的川字,张了张嘴,仿佛不知道怎么说是好。   注视着二人的皇帝也跟着紧张起来,他才中毒这么点时间,身子骨已经不行了,卫昭自小就被下了蛊,难道说,情况很是糟糕?   默然半晌,皇帝看着高黎:“你直说便是。”   孙神医收回手,斟词酌句道:“殿下身子倒没什么大碍,只是连日劳累引起旧伤复发,开上两副药喝下便好。”   皇帝长长吁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但……”孙神医紧接着又道:“草民方才探脉,察觉到殿下身子有些不妥。”   皇帝刚一落地的心又提了起来,连番问道:“有何不妥?严重吗?”   孙神医抿了抿唇,眼眶居然红了起来,“殿下深受蛊毒残害,现在虽已拔除,但蛊虫吸收精血多年,伤了底子,只怕,只怕……”一滴眼泪顺着眼角滑落。   皇帝捏紧了拳头,一字一顿道:“只怕什么?”   孙神医身子一颤,将声音压得很低,吞吞吐吐道:“只怕日后恐难有子嗣。”   晴天一声霹雳当头砸来,皇帝倏然间瞪大了眼,像是受不住打击般晃了晃,连下巴上的胡子都开始抖起来,他伸手用力拍在桌上,腾地起身,然后又缓缓坐了回去。   是他害了卫昭,若不是当年他放任符氏兴风作浪,这蛊又怎么可能跑得到他身上去,害了他一辈子!   他本是人中龙凤,却遭此劫难,单是无子一条,天下间就没有男子能接受的了。   同时,也断绝了立他为储的可能。   宋时瑾面色不改,仿佛很是平静就接受了这个消息,他侧头看着默默流泪的孙神医,眨了眨眼。   你戏演的太过了!   孙神医抽了抽鼻子,拉起袖子擦着眼角。半片大袖遮挡,他扬了扬唇角。   不这么哭,我会忍不住想笑的!   皇帝阖了阖眼,声音粗嘎问道:“可还有得治。”   孙神医正了正神色,俯首应道:“治愈此症连一层的把握都没,故草民不敢妄做保证,不过请皇上放心,草民定会尽全力一试。”   百般滋味难言,皇帝心潮翻涌,愣怔了好半天才接受了这个事实,“此事万不可泄露出去半分,昭儿的身子朕便交给你了。”   孙神医拱手领命,却道:“可皇上这里……”   皇帝思忖片刻,挥了挥手道:“无碍,左不过也就是那些方子,你先随昭儿回府,药我会派人来取。”   孙神医颔首道:“草民遵命。”   待人走后,皇帝看着宋时瑾,既愧疚又遗憾,若是没有今日之事,圣旨上已经落下了他的名字。江山不可后继无人,若他一意孤行,恐惹人诟病。   “这些日子你辛苦了,先回去好好歇息,旁的事日后再说。”顿了顿,皇帝又道:“婚事朕许了。”   他已是行将就木,能早日看到宋时瑾成婚也好,若再耽搁下去,不知道自己等不等得到那一天。   宋时瑾躬身应是,行礼之后起身退了出去。   当日下午,两道圣旨便从宫里传了出来,一道册宋时瑾为靖王,接掌十万大军及原先符澜手下的二十万兵权,一道是赐靖王卫昭和安平县主立即完婚。   婚期就定在一个月后,恰巧赶在张氏去世三个月的最后一天。普天之下莫非王权,既是皇上赐下的旨意,自然没有人敢拿守孝说事。   不过这两道圣旨还是在宫里宫外掀起了不小波澜,毕竟都以为宋时瑾这次凯旋之后,登上太子之位是必然,谁知却只是封了个靖王,可偏偏皇帝又许了他兵权,一时间连朝臣都摸不着头脑,皇帝这是打的什么主意。   御史府的牌匾已经换成了靖王府,主子成功定亲乐坏了一众下属,用不着特意吩咐,担任老妈子一职的孟青早已安排了人为一个月后的婚礼做准备。   采买,打扫,装饰,他还有好多事要做!   宋时瑾刚一踏进府门,孟青便抱着厚厚一摞礼单跑来:“主子,明日就是少夫人及笄的日子,属下已经照您的吩咐将礼物和聘礼准备妥当,您瞧瞧可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宋时瑾拿过来细细翻阅了一遍,“就这么定了吧。”   孟青哎了一声,拿起礼单退了下去,边走边琢磨着,要不要把主子的房间也重新装饰一遍,黑漆漆冷冰冰的,没有一点女儿家的味道,要是夫人嫌弃,怎么办?   孙神医在旁边瞧了一眼,突然“嚯”了一声:“你这是把整个靖王府都给送了啊。”   “只要我有的。”宋时瑾挑眉,“全部都是她的。”   孙神医挤眉弄眼,而后比了个大拇指。谁说木头不懂讨好女子来的,瞧瞧他这个徒弟,简直个中好手!   “可是,她知道你难有子嗣的事吗?”见不惯他志得意满,孙神医极度不平衡。   宋时瑾啧了声:“难不难,到时候就知道了。”   孙神医脸皮抽了抽,“这么不要脸,果真深得老夫真传!” 第144章   翌日,天刚泛起鱼肚白,顾怀瑜起了个大早,沐浴后换上采衣采履,端坐在妆奁前由着绿枝替她上妆。本就娇艳的脸再精心捯饬一番后美得如同晨间初绽的牡丹,青丝如瀑披散下来,桃花眼尾晕开一抹粉晕,在朦胧的灯下眸光仿佛带着钩子,忍不住让人想一看再看。   绿枝捏着篦子一下又一下梳理着乌发,替她盘了个少女髻,咽了咽口水道:“小姐,你真漂亮。”   顾怀瑜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倏尔展颜笑了笑,她这一生的路已经截然不同,不再凄惨,也不再孤独,没有经历流言蜚语,没有那些生不如死。前生种种如云烟飘散,现在她有爱她的人,以及她爱的人。   “小姐,您先用点东西,及笄礼冗长繁杂,忙完了都得晌午。”红玉端着托盘进来,将里头备着的吃食放到桌子上。   顾怀瑜点头,刚吃了没两口,林修言便来了,身后还跟着几个捧着盒子的小丫头。   “大哥怎么这么早过来了?”顾怀瑜起身,视线落到那几个盒子上:“这是何物?”   林修言撩袍坐下,扬声道:“有人托我送来的,你且看看。”   丫头们将手中的盒子打开,里头发笄、发簪、发冠一应俱全,以金为底红翡嵌之,具是精雕细琢,烛火一晃仿佛能见萤光缭绕,美得不可方物。   “哎,也不枉你偷跑都要去看他。”见她目光闪闪,林修言打趣道:“这个妹夫,我尚还算满意。”   顾怀瑜撩了撩头发,笑道:“那是自然。”   “啧。”林修言看她一眼:“还没嫁呢,这胳膊肘都拐上天了,你要记得我可是你娘家人,少气点我,不然日后我可不替你撑腰。”   绿枝咯咯笑了两声,赶忙捂住嘴退到了一旁。   顾怀瑜正了正神色,看着他认真道:“大哥,谢谢你。”   谢你,不止是帮了我许多,还给了我从未体会过的亲情。有时候她在想,要是她生在二房,多好。   “傻丫头!”林修言起身,伸手在她额头上轻敲了一下:“总之你记得,我是你大哥。外头人多我去看着,你先吃点东西垫饱肚子。”   “嗯!”   顾怀瑜的及笄礼起先并未大张旗鼓广邀众人,荣昌王府方才获罪,虽未牵连到她与旁人,但在此风口浪尖肆意庆贺,未免有些不合时宜。   考虑到此情况,老夫人日前与江氏商议过此事,方才定下小办一场,又因着女子及笄是人生头一件大事,两人也不愿委屈了她去,正是头疼请谁做正宾礼赞之时,皇帝忽然来了口谕。   原来宋时瑾早在出征前已经替顾怀瑜请好了,正宾乃柳贵妃,礼赞乃辅国公夫人何氏,赞者是柳贵妃生母,执事是顾怀瑜请的四公主卫灵绾和林织窈以及陈欣澜。   这般排场之大可谓是前无古人,皇帝竟然允了柳贵妃出宫,又加上昨日连发的两道圣旨,那便摆明了他根本不介怀此事,是以今日前来观礼的嘉宾简直是集齐了京中有头有脸的人物。   柳贵妃同样也起了个大早,带着卫灵绾出了宫门便准备直奔林府而去,谁料刚一登上马车,就被窝在角落的黑影吓了老大一跳。   卫灵绾正欲上去踹上一脚,黑影忽然喊了起来:“皇姐,皇姐,别动手,是我!”   柳贵妃诧异地看着卫尧:“尧尧,你躲在这里作甚?”   卫尧挠了挠头发,嬉笑道:“瑜姐姐及笄,我也想去看……”   “不行。”卫灵绾翻了个白眼,开口道:“今日人多母妃与我都顾不上你,你可别去添乱了。”   “什么添乱!”卫尧跳脚:“我已经同父皇说了,父皇也同意了的。我本来还想等我长大便娶瑜姐姐,现在被皇兄捷足先登,我连去看看都不行吗?”卫尧委屈,都说好了公平竞争,他还没来得及见瑜姐姐,皇兄就出了手,这事简直不厚道。   “娶什么娶,你才多大啊。”卫灵绾轻轻揪着他的耳朵,“你再说这种胡话,当心别人笑你,你知道什么叫娶亲吗?”   “怎么不知道!”卫尧一边歪着头一边道:“娶亲就是娶媳妇,媳妇就是对自己好的人,虽然你也对我好,但你是我姐姐,所以你不是。”   卫灵绾简直要被他气笑了,转头看着柳贵妃道:“母妃,你也该请人教教他了!”这说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嗯,母妃也有此意。”柳贵妃无奈地笑道:“罢了,他愿意去便去吧,只一点,到了地方不可甩开侍卫乱跑,不然……我便把你吊在房梁上抽鞭子!”   卫尧高兴了,一头扎进柳贵妃怀里,“好,我绝不乱跑。”   马车平稳的上了路,因着车内有卫灵绾与卫尧在,气氛倒是欢快的不得了,驶了一大半路程时,柳贵妃便听得外头吵吵嚷嚷的声音。   卫灵绾撩起帘子探头一瞧,前面巷口处有三个流里流气的男子正围着一人拳打脚踢,那人抱着头拼命的打滚,还是挡不住不停落到身上的脚,一见有华贵的马车路过,手脚并用就准备往巷子里爬,没两步又被人揣倒在地。   “怎么回事!”随行的侍卫恐是歹人做戏,为保安全上前呵斥道:“你们干什么的!”   那三人骂骂咧咧猛地回头,马车前开路的侍卫手已经握在了刀柄上,一见这么大的阵仗,三人差点被吓得尿裤子,当即点头哈腰:“军爷恕罪,军爷恕罪,小的这就走,这就走。”   “等等!”护卫瞟了一眼地上的人,抬了抬下巴问道:“怎么回事?”   “这狗东西,偷了小人的东西,所以小人才……”其中一人赶忙解释:“小人不敢了。”   “滚吧!”不欲再多耽搁时间,护卫挥了挥手,那三人便屁滚尿流地跑了。   马车缓缓驶过之时,卫灵绾正巧看到地上那人抬头,立马跟见了鬼似的将帘子放下,捂着心口舒气。   卫尧凑过去,准备再撩开帘子,却被卫灵绾一把拉住:“别看,怪渗人的。”   柳贵妃笑了笑,缓缓道:“你可知她是谁?”   卫灵绾摇头,那人没有头发,脸上全是扭曲的疤,只有一只浑浊的眼睛睁着,另一边是黑洞洞的眼眶,看起来极其恐怖,她可以确定她从来没有见过此人,不然她不会忘记。   “林湘。”吐出两个字,柳贵妃懒洋洋地靠在车壁上,“这样都不死,当真是贱命好活啊。”   卫灵绾目瞪口呆,惊讶的嘴里可以塞的下一颗鸡蛋,不过再一想她做的那些事,方才不知情时对她的可怜又化成了一句:“活该!”   而地上的林湘则挣扎着起身,拖着瘸了的一条腿飞快躲进巷子里。   她在牢里这三个月过的可谓是生不如死,那日顾怀瑜来看过她之后,牢头便不再管她,由着那些妇人折磨自己,活生生打瞎了她一只眼睛,踩断了她一条腿,好几次她都被打到晕死过去。   她怎么出来的她不记得了,只知道醒来的地方是城郊的乱葬岗,到处散发的腐臭味和森森白骨,都给她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   在里头躺了一天后,她身上才有一点力气。她没有生活的能力,也不想死,这时她想起林修睿说要放她回顾家,所以啃了些树皮填饱肚子后,她偷摸来到了城里,谁知却听说林修睿谋反被判了剐刑,她怕被人发现后自己再次被关,所以仓惶躲了起来。   没有吃的,她便去偷,哪知道第一次就被人逮住了,一点没有吃着不说,还被人打了一顿。顾怀瑜要与宋时瑾成亲的消息她也听说了,可是她现在已经没有丝毫敢去找麻烦的心思,只能暗自嫉恨,背地里诅咒。   正靠墙喘着粗气,就听得旁边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林湘心里一紧,那人已经停到了她跟前。   来人是一个中年壮汉,皮肤黝黑浑身泛着臭味,瞧见她时嘴角一咧,露出满口黄牙。   “货色不错,再砍去一双手还能多讨点钱。”   林湘已经开始瑟瑟发抖,可她连救命都不敢喊,官兵一来她死的更惨,“你想干什么……我这么丑,你就是捆了我也没人要的……你放过我……”   “呵呵。”那人笑了笑,取了个麻袋出来兜头就拢了过去:“要的就是你这种又丑又残的!”   待男子扛着林湘离开后,巷尾忽然飞下一人悄悄跟了上去,晨曦将他的五官照得清晰,正是瞿轶。他原还不明白为何主子最后改了主意,又留了林湘一命,现在想想,死岂不是太便宜她了,时至今日还不悔改,出来后竟然敢诅咒夫人。   看着那人七拐八拐钻进一间平房,瞿轶笑了笑。但凡繁华之地都有一项买卖,术语有称“采生折割”,他已经暗中摸查了许久,让林湘多受点罪顺便借机摸到他们的老巢,能一网将之打净,也算是一举两得。   顾怀瑜用完简单的早膳,柳贵妃一行便到了,所有宾客都已入了席,命人将首饰交给卫灵绾三人,听得乐曲声一响,她才自东厢房出去。   笄礼需得换三套衣服,由简单至繁复,由素雅至精贵,耗时长久。   顾怀瑜梳着少女发髻穿着简单的襦裙缓步而来,跪坐到笄者席上,视线一转便看到了正前方的宋时瑾,不由莞尔一笑,又飞快正神,一脸端庄。   宋时瑾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眸中的温柔几乎要将人溺毙。柳贵妃的母亲唐氏以盥洗手,拆开她的头发,一边说着祝词一边替她将青丝挽成繁复的髻,他细细看着,心念不由转到了成亲的时候,这般简单的服饰穿在她身上都美的令人炫目,若可以,他都想在那日将她藏起来,只能自己一人瞧见。   众人视线在宋时瑾身上停留片刻,又慌忙撤开眼神,万不想冷血冷面的靖王,也会有此种表情出现。   柳贵妃坐在主宾席,待唐氏念完祝语,方才起身盥手,接过陈欣澜捧来的发笄替她簪上,“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而景服。”   这只是初加,回了东厢房将衣服换成素色曲裾后,顾怀瑜又缓缓而出,她没有父母,只向着老夫人行了跪拜礼,柳贵妃摘掉方才的发笄,替她换上那套红翡发簪。   如此往返三次,待身上的衣服已换成大袖锦袍,又象征性的以酒沾唇,吃了一口饭,聆训过后方才算及笄礼成。   揖谢过在场宾客,时间已接近午时,老夫人正欲请人移步宴席,便见宋时瑾上前一步,向着老夫人躬身行礼,朗声道:“祖母稍等。”   这一声祖母,可是将虞老夫人的冷汗都给叫下来了,诧异的不止老夫人,还有一众宾客,皆齐齐侧目。   “请祖母应允。”宋时瑾恭敬道:“我愿以十里红妆,求娶怀瑜。”   老夫人还在愣怔中,头已经下意识点了下来,皇帝已经赐过婚,她没想到宋时瑾还会如此慎重。   脑袋里还在嗡嗡作响,孟青已经着人抬着一箱箱挂了红绸的聘礼进了院子,十里红妆不是说说而已,一刻钟后队伍才走完,正院里堆不下,最后一箱都摆到了大门口。   如此大手笔,令人咂舌。 第145章   阴冷潮湿的天牢里,关押着一个又一个的死刑犯,这里气味浑浊,地上满是冲刷过后的水渍,墙上溅起的血结成了厚厚的痂,每天都有人被拉出去问斩,也有人不断地被带进来。   林修睿被关在阳光照不到的角落,整个人如尸体般躺在枯草之上。入了天牢的人哪有什么好下场,节节审问下来,不死也要脱层皮,特别是对于他这种坏事做绝的,狱卒动起手来毫不心软。   二皇子及其手下,罪大恶极已在昨日午时被拉出去问斩,独独剩了他一个,他多希望自己能在昨日一同被斩首,这样死的也不遭罪。   可是,今早已经有人给他灌了满肚子药,只待一吸收,便会开始行刑,这种绝望到颤栗的感觉,比死还难受。   牢门响动两声,狱卒端来一碗断头饭,厉声道:“吃了吧,待会好上路。”   林修睿动也不动,双眼紧闭,没有一丁点反应。   狱卒“呸”了一声,转身出去便关上了牢门。   除了旁边不时传来的呻吟声,林修睿什么都听不见,前尘往事一件一件充斥在脑海中,有他所经历的,也多了些并不属于他的记忆。   那是一个截然不同的人生,吊诡极了。   在那里,林湘并未毁容,依旧是他爱的一副娇憨可爱模样,二皇子也并未获罪,而是成功登上了皇位,自己则从龙有功,成了大周人人敬仰的王爷,说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不为过。   他还看见了顾怀瑜,与现在不同,她性子软弱连话都不敢大声的说,对自己恭敬有加,可不知道为何,林湘并不喜欢她,闲来无事便是一通折磨,他爱林湘,对顾怀瑜这个名义上的妹妹也喜欢不起来,便由了她去。   场景纷乱复杂,大多都是在他和林湘厮混上头,起先他不懂,天下间美人如此多,为何他对林湘情根深种,后来才发现,她的每一个小动作,无不是在勾引自己。   吃饭时她会用脚勾着自己的腿窝,拥抱时她的指尖会沿着腰窝游走。大抵是个男子都无法拒绝吧,这种禁忌的感觉,刺激过任何。   最后的画面停在了厮混后,林湘伏在他身上说:“那日在花园的假山里,顾怀瑜看见了我们……你现在还没给我找到新身份,要是她将我们两的事说出去怎么办?”   林修睿捏着她胸前软肉:“她成日被关在府里,不敢的。”   林湘往他耳边吹了吹气:“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要想永葆秘密,只能斩草除根。”   人命在他眼中如同草芥般卑微,他能亲手杀了二伯,杀了林修言,自然也能对顾怀瑜下得去手。   于是他点头:“那便杀了吧。”   画面碎了,转眼他看到了残废的顾怀瑜。那一天残阳如血,倒影在她漆黑的眸中,夹带着仇恨与不甘,如同团团跳跃的鬼火,几欲将人吞噬,莫名的他有些害怕。于是,命人割瞎了她的眼,砍了她的四肢以石碑镇压。   顾怀瑜的死没有激起任何波澜,他志得意满,意气风发,以为等着他的是无上荣耀,可惜,好日子没过两日,最终还是遭了报应。   他不知道宋时瑾是怎么查到了这件事,也不知二人之间有何纠葛往来,居然能让宋时瑾不顾大好前途,带人围了王府,选择与他同归于尽。   头被利剑砍下来的瞬间,他才知道,那有多疼。   “呼!”自梦魇中惊醒,林修睿浑身冷汗密布,下意识摸了摸脖子,那里仿佛有一条线,正死命的勒着他,又像是砍头的伤口还在,痛至骨髓。   为防止他畏罪自杀,进来的第一日他便被卸了下颌,所以只能大张着嘴,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幽暗的甬道中,脚步声响起,宋时瑾带着顾怀瑜缓步行至牢门前,立在了摇晃不止的灯下。林修睿看到了顾怀瑜的眼睛,与梦中的毫无二致,昏黄的油灯入眼,森然渗人。   林修睿猛地扑了上去,将手伸出围栏,张着嘴“啊啊”喊叫着,依稀间能分辨出,是在说:“求你饶了我!”   宋时瑾往前一步,挡住顾怀瑜,浑身萦绕的煞气冻得林修睿慌忙撤回手。   “呜呜……不是,我,杀的你……是,林湘。”尽管口齿不清,他还是努力说着。   顾怀瑜面上带着笑,略微上扬的眼微微眯起,毫无波澜看着匍匐在地上不停说话的林修睿。   “哦,你想起来了?”   林修睿浑身一个激灵,往后退了半步跌坐到地上,他盯着顾怀瑜,如同看到了爬出地狱的恶鬼。你一直都知道的是不是?所以你回来就是报复我们的!   张氏一家的死,林湘的消失,他的落魄屈辱,那些曾经对不起她的人下场一个比一个凄惨,唯有二房与老夫人还活得好好的。若她有这些记忆,便不难解释了。   你怎么那么狠毒?那些都是从来不曾发生过的事!   顾怀瑜看懂了他的眼神,笑得更加灿烂,踏过满地污秽,她身上依旧整洁无比。   “是啊,我的确歹毒,不过不及你与林湘三分,这些事可是你们手把手教我的,你知道四肢被砍有多痛吗。”   默了片刻,她看向林修睿绝望的眼,缓缓道:“好好享受吧,哥哥。”   人的一生有太多执念怨恨与不甘,当这一切积累到足以毁灭一切时,厉鬼将徘徊于世间,入不了轮回,等着的只有两条路,或迎来机遇,或堕入无间深渊,她很幸运,是前者。   说完,随着宋时瑾扬了扬手,便有狱卒拖着铁链而来,“时辰到了,拖出去行刑。”   似催命的阎罗忽降,林修睿毫无反抗之力被套上了铁链拖出牢房,若是重来,他定不会如此野心勃勃,更不会做下这些事,从他答应卫峥杀了二伯开始,便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顾怀瑜转身看着,心里那口怨,仿佛呼出去大半。余光一暗,宋时瑾向着她伸手,“我带你离开。”   “好。”顾怀瑜将手放了上去,“去哪里?”   “回家。”有我的地方。   午门口早已聚集了大批观刑的人,高高的刑台上架起了十字柱,林修睿被拖捆上去的瞬间,有黄浊的液体顺着囚服留下。   刽子手将泛着寒光的短刃喷了一口酒,放在火上烤了烤,向着林修睿走去。   割开衣料,剜下胸前第一刀祭天肉,皮肉高高抛起,落下的瞬间,周围人群叫好,林修睿嘶哑惨叫;第二刀遮眼罩,头皮撕裂,他浑身已经开始颤抖……每十刀一停,直到他断了气。   京中人绘声绘色描述着当日情形,一直到了月底才算消停,将话题转到了天灾上。   伴随着林织窈出嫁,次日临州发生地动,所幸贪官已斩,新上任的刘大人又是一心为民的清官,又加上早有一部分人逃离,所以灾情并不如上一世那么严重。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进行着……   -------------   时光转眼滑到了十月,距离婚期只有半个月时间了,靖王府一改往日沉闷,早早便开始布置起来,护卫们暗中凑着份子钱,心意十足。   瞧着众人那架势,若是手边有个锣,都恨不得跑到街上去宣传,我们王爷要结婚了。   孟青才从宋时瑾院子里退出来,便看见孙神医带着人抬了一个大箱子过来。   宋时瑾身份揭露后,高黎自然也是瞒不住了,虽重新认回了高正远,可大多数时间他还是住在靖王府。   “老爷。”孟青唤了声,看着下人手中那沉沉的箱子,问道:“您这是?”   孙神医笑了一下,正神道:“正巧你在,把这箱书给王爷送进去。我还有点事,先走了。”   孟青看着他飞快溜走的背影,挠了挠头:“这都到了门口了,怎么又走了……”   整个房间被孟青带着人重新装饰过,少了冷硬,多了些柔和温馨,宋时瑾瞧着,这些大多都是顾怀瑜喜欢的颜色,遂也就随了他布置。   他坐在铺了粉色锦幔的桌案前,正提笔写着喜帖,刚走出去的孟青又转身进来:“主子,老爷送来了一箱子书,叫您务必细细观摩。”   宋时瑾嗯了声,写得差不多了才搁下笔,起身打开箱子,厚厚的书册包裹着蓝色的封皮,上面写着小小的一行《春宫秘戏图》。   孟青老脸一红,磕磕巴巴道:“那……属下先退下了。”出门时,还颇为体贴的将门给带上。   盖上箱子,宋时瑾重新坐回桌前,刚提起笔心念又乱了起来。情到浓时不必人教,这些事情自会无师自通,只是……梦里演练千百回,实打实的经历,他却没有。   若是伤了她,怎么办?   左思右想,思虑许久,他还是无奈地起身,拿起一本随意翻了两眼……   然后猛地阖上。   当夜,便连书带箱一起烧了,孙神医第二日出现时,书册连灰都没有留下。   同样的境遇,也在林府发生了。   临近结婚的日子,也到了时候让人教导顾怀瑜。她没有娘,老夫人年岁大恐顾怀瑜害羞,又或许隔着辈自己不好意思开口,便将这事交给了江氏去办。   江氏颇为爽快,一口便应了下来。   当天,晚霞一点点消失后,江氏熟门熟路进了素馨院,前头才与林织窈嘱咐过,这些话再重复说一次便是。   从夫妻相处之道,到新婚那天该如何去做,江氏细细叮嘱一番下来,顾怀瑜已是紧张得整个人都绷了起来。   江氏拉着她的手拍了拍:“若不嫌弃,婶婶便拿你当女儿,这些话你牢牢记着,也不用害羞,从闺阁女子至人妻,每个女孩都要经历这么一遭。”   顾怀瑜点了点头:“我省的了,谢谢婶婶。”   江氏笑了笑,拿起桌上的小木盒塞到她手中:“一会你先看看,别害怕。”   顾怀瑜抠着盒子边缘,再一次点头。   “早点歇息,这两日养好精神,才能美美的出嫁。”   待江氏走后,顾怀瑜将盒子放到一旁,从枕头下将那块重新修好的玉扣拿了出来。   噩魇消散,剩下的只有满心欢喜,不止宋时瑾,她也等了这一日好久。 第146章   扫完当途荆棘,佳期吉时已至。   十月十九这日,天公作美,和煦的朝阳将碧空染成了金红,林府门前早早的铺好了红毯,挂上红绸,贴上喜字,四下一片喜气洋洋。   最后一季花期的丹桂绽开了花,香味伴着徐徐清风吹入喜房,顾怀瑜穿着绯红的嫁衣,由喜娘捏着红线替她开面。   幸而她天生鬓角整齐,额头光洁白皙,并未感觉到多难受,喜娘已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绿枝在一旁跃跃欲试,誓要拿出压箱底的本事,将小姐打扮的迷倒众生。时下的新娘出嫁那日脸上总是带着厚厚的脂粉,绿枝觉得若小姐被弄成那样,简直暴殄天物。   上好的脂粉薄薄在双颊晕开,黛眉轻染如新月,朱唇点红,两颊胭脂扫就,额间贴上金色的花钿,端的是千娇百媚让人移不开眼。   青丝绾成髻,凤冠两旁垂下的金丝上坠着流光溢彩的红宝石,微微晃动间,更加衬得她娇颜如花。   早在昨日就回了娘家的林织窈将手捂在眼睛上,隙了一条巨大的缝看着顾怀瑜,幽幽叹道:“不行不行,我不能再看了,一会舍不得把你嫁出去了。”   “那你得看靖王殿下同不同意了!”陈欣澜笑道:“不过瑜姐姐今日可真漂亮,我若是男子,必须娶你。”   林织窈夸张地捂着心口:“我原以为我才是这时间最美的女子,今日一见,着实甘拜下风,在下佩服,佩服。”   顾怀瑜历来听她胡诌惯了,立即揶揄道:“非也非也,你在姐夫眼中可不就是这世间最美的女子。”   与顾怀瑜所料不差,陈渊便是林织窈命中注定之人,二人婚后可谓是蜜里调油,便是连斗嘴都成了情调。   林织窈睨了她一眼,清着嗓子抚上了鬓间的簪子,“这么多人呢,尽瞎说。”   忙了一晌午,几人还未多说上两句话,便听得院外炮仗声噼里啪啦响起。   喜娘赶忙道:“吉时已到,小姐做好准备,待会该哭嫁了。”说着便取过旁边的盖头替顾怀瑜盖上,扶着人往外走。   顾怀瑜听得外头热热闹闹的动静,嘴角止不住上扬,哪有半分哭的出来,不过有盖头遮挡,装装样子倒也成。   房门缓缓打开,金色的阳光照着她裙摆上的凤纹几欲腾飞,林修言看着她笑了笑,走到她跟前转身蹲下去,要背顾怀瑜上轿了。   大周的风俗,新娘跨出闺阁,一直到男方府上这段距离是脚不沾地的。   出阁这段路由父兄背着,行至花轿前,再由新郎抱上轿,这是男人对男人的交接,代表着自此之后,我便将女儿(妹妹)交给新姑爷照顾了。   门外八抬大轿已经候着,宋时瑾站在最前方,身后是穿着吉服的手下,整整一百八十抬嫁妆,摆满了街头巷尾,铺了火红一路。   顾怀瑜眼前什么都看不到,只感觉她被人抱了过去,耳边低沉又有些紧张的声音压过了喜乐:“夫人,我来接你了。”   听到他的声音,顾怀瑜略微有些紧张的心忽然就安定了下来。   花轿沿着官道绕了一圈,稳稳地落在了靖王府门前,宋时瑾踢了轿门,将顾怀瑜牵了出来,刚一落地,她手中便被塞了条红绸。   一系列繁杂的礼行完,拜了天地之后,二人移步去了新房。   喜娘上前栓起了新人的袍角,一边说着吉祥话,一边示意丫鬟将捧着的金秤杆端来,宋时瑾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颤着手接过秤杆。   遮挡视线的盖头被掀开,顾怀瑜抬眼便看到了身着喜服的宋时瑾。   他眉眼带着笑意,眸中全是自己的倒影,舍不得眨上一下。   宋时瑾喉头微动,捏着秤杆的手紧了紧。他知道她很美,也曾幻想多次她身着嫁衣看向自己的模样,如今真的瞧见了,却觉得怎么都看不够。   撒帐之后,顾怀瑜怀中已经落满了花生、桂圆、枣子等物。喜娘端来一碗饺子放到宋时瑾手中,就着他的手吃了一个,便听得窗外两个小孩笑着问:“饺子生不生。”   顾怀瑜匆匆瞟了一眼,是卫尧伙同着林子谦在窗边支着脑袋探头看。   他二人今日被派了任务,经过柳贵妃好一番“开导”后,卫尧也明白过来,不能老说要娶顾怀瑜的话,那样是要被人笑的。   “生。”她说。   饮过合卺酒,结发为夫妻,方才算是礼成。   拥堵在新房内的人也随之散去,房间内就只剩下了宋时瑾与顾怀瑜。   龙凤烛腾腾燃烧着,关上门之后,光线有些暗了下来,烛火下,是宋时瑾略带侵略的眼,他眸中有火在跳动,倾身在她唇上印下一吻后,低声道:“等我。”   顾怀瑜眨了眨眼睛,心跳如擂鼓,还是开口道:“好。”   待人一走,顾怀瑜便豁了出去,迅速让绿枝和红玉拆下满头珠翠,命人备了热水,沐浴过后换了身柔软舒适的衣服。   又用了膳之后,才借口收碗筷将绿枝和红玉支了出去。   前院人声鼎沸,屋子里却安静得可以听到顾怀瑜沉沉的呼吸,她小心翼翼看了眼紧闭的房门,轻声打开桌上放着的匣子。   那是江氏那晚给她的书,顾怀瑜这几日一直没来得及看,既然已经决定为宋时瑾克服心理障碍,该学的她还是要学。   毕竟二婶说,先学着洞房时少遭罪,不那么害怕后,于男女都是一件快乐的事。   宋时瑾毕竟身份摆在那里,少有人敢灌他的酒,是以他推门而入的时候,正巧看到顾怀瑜坐在床里头,慌乱的将一样东西塞到枕头下。   “在看什么?”他问。   顾怀瑜抠着枕头上绣的鸳鸯戏水,结结巴巴道:“没……没什么?”   宋时瑾也不多问,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缓缓道:“那便早些睡吧。”   睡吧?顾怀瑜愕然间,他就已经吹灭了床边的一盏蜡烛。   小小的一方地瞬间暗了下来,宋时瑾坐到床沿,放下帐幔,脱了外袍与皂靴,仰面躺到了床上。   顾怀瑜坐了片刻,不见他有动作,心里有些莫名的失望,背过身侧躺下来盖上锦被,盯着帐幔上的纹路发着呆。   夜风将廊下的红灯笼吹的微晃,焰火在里头打着颤。   “你……”顾怀瑜开口,想要打破她觉得略微有些尴尬的气氛,那知方才吐出一个字,忽然一只手自腰下探了过来,手腕一翻转,她便对上了宋时瑾漆黑的眼。   “在看什么?”他低头埋首在她脖颈间,声音暗哑至磨耳:“嗯?”   热气如羽毛般扫过,钻进皮肉在心尖上游走,顾怀瑜呼吸一滞,完全不想回答,这叫她怎么说的出口!   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唇与唇就隔了一指的距离,宋时瑾声音带着蛊惑:“不必看那些东西,你只需要看我就够了。”   顾怀瑜有些紧张,轻抿着下唇,下一刻他的手沿着腰线往上,一路抚摸至下巴,拇指轻轻一带,双唇微张的瞬间,吻已经落了下来。   刚饮过酒,他的吻带着令人迷醉的味道,舌尖在她口中来回勾画,顾怀瑜渐渐失了神,不知不觉间,领子上的盘扣已经被打开,衣襟大敞更便于动作。   炙热的指沿着背脊往上,扯开后背细细一条带子,然后滑至前方。   一手握不住的滑腻,指腹在上揉搓。   顾怀瑜整个人一抖,连脚趾头都蜷缩在了一起,唇间溢出低吟。   宋时瑾额角紧绷,后背已有薄汗渗出,他半支起身,褪掉累赘的衣物,丢到地上,。   稍作分离的唇,复又贴上,吻一路滑过她的唇角、下颌。   舔吻过她纤细的脖,与心口一片白嫩,留下淡淡的印子,最终停留在那里轻吮。   名正言顺之后,那些忍耐到极致的欲望,就如同开闸的洪水,带着雷霆之势奔泻而出,谁也不能阻挡。   顾怀瑜无法后退,只能难耐地动了动,双手紧紧抓着床罩。   却又因如此,更加方便了他褪去绯红的裙衫。   乍然涌来的凉意,使得她身上起了小小的鸡皮疙瘩,宋时瑾喘着粗气分开她的腿,低声道:“别害怕。”   顾怀瑜睁眼,视线刚一触及他身下,就慌忙撤开,目光慌乱不知道该看向哪里是好。   双手被他拉起,勾住他的脖子,足够动情,并不算剧烈的疼,可顾怀瑜还是在瞬间抓上了他的背。   仿佛是孤舟在江面上游荡,她下意识想要捉住什么,寻找到稳定的方向。   宋时瑾停下,死命咬着牙关,半晌才问:“很难受?”   顾怀瑜摇头,眼角泛红噙着点点星光,起初的疼痛过去,自心底又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那是她从未体会过的。   颤栗,却不是因为害怕!   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宋时瑾眸光变得危险,下一瞬,理智绷断,双手握住她的腰,彻底地占有,重重地将那些曾经撞击出去。   顾怀瑜满心满眼,只有宋时瑾,欢愉夹杂着微疼,自此展开新生。   门外候着的红玉和绿枝早在听到第一声喘息时,就红着脸悄无声息退了下去,只留下新房内红烛摇晃,帐幔内重叠的身影许久未分开,直到夜深。   最后顾怀瑜精力耗尽,连睁开眼的力气都没有,窝在宋时瑾心口沉沉睡去。 第147章   次日卯时,顾怀瑜早早地便醒来了,外头的天色还未大亮,新房内龙凤烛燃了一夜,只余下短短一截,隔着大红色的鸳鸯帐散发出暧昧不明的光。   她抬眼望去,身旁的宋时瑾闭目睡得正熟,帐内的光线有些昏暗,他长长的睫毛在下眼睑打出阴影,鼻梁高挺,呼吸深沉,双手还搂着她的腰,半点没有醒来的迹象。   顾怀瑜想了想,抬起手,轻缓触到他的侧脸,然后沿着鼻梁滑下。   这种感觉很奇妙,她嫁给了宋时瑾,从今而后就真正的有了一个家,夫妻二字便是他们的新身份,区别于任何一种称呼给予她的心动。   原本她以为要鼓足了勇气才敢去尝试,才能接受的了,但一切的发生都那般顺其自然,没有不堪与忍耐,唯有欢喜。   蜡烛燃烧掉最后一截芯子,火苗晃了晃之后,房间骤然被黑暗笼罩。   顾怀瑜的手还停留在他鼻尖,正准备收回,旁边却突然窜出来一只手抓住她的手腕。   “醒了。”宋时瑾的声音清明,没有半丝睡意。   “你装睡。”顾怀瑜抽了抽手,没抽动。   显而易见,宋时瑾早在她醒之前便醒了,原本还想暗中看看她的反应,恐她尴尬,可她的手一触上来,自己便装不下去了。   他微喘了口气,翻身在她唇上印下一吻,毫不犹豫地承认:“嗯——寅时三刻便醒了。”   晨曦微光之中,宋时瑾那双眼像极了昨晚,写满了侵略、占有。   顾怀瑜看得有些发慌,不自觉咽了咽嗓子。下意识挪动两下,腿间有些许不适传来,腰更是酸的厉害,羞人的记忆被唤醒,她昨晚被反复折腾了几次,也就第一次时间稍短些,后来又被他拉入迷失的漩涡。   “还疼不疼?”瞥见她有些微红的脸,宋时瑾低声问道。   昨夜事毕,顾怀瑜已经累到不能动弹陷入沉睡中,宋时瑾替她清理好,又往私密处上了些药,这才拥着她睡去。   顾怀瑜不自然地偏过头去,耳垂红的跟喜被一个颜色,支支吾吾道:“没事……已经不疼了。”   宋时瑾咬了咬牙,想拼命将视线挪开,还是忍不住向下飘去。但凡男子清晨有异样很正常,可没有哪次,像今日这般难熬。   她白似玉的心口,锁骨,肩头,都有暧昧的点点淤红,那是他留下的。   顾怀瑜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略一低头,才惊觉两人都没有穿衣服,随着她扭动间,锦被滑落什么都遮不住。   “你该上朝了。”她一把扯起被子,将连同悬在她身上的宋时瑾一起盖住。   “皇上许了我多休沐几日。”宋时瑾抵笑,搂着她换了个位置。圈着她的手自然而然滑到腰后,缓缓揉捏着。   顾怀瑜舒服地喟叹出声,接着腰间的手便是一紧。   “别出声。”宋时瑾说话的声音压抑着某种东西。   顾怀瑜立即闭嘴,双腿间已经感觉到了有东西抵着。但她还是想提醒,上朝虽免了,可两人新婚,少不得要去宫里头敬茶。   看懂她的眼神,宋时瑾依旧替她按摩着酸软的腰,缓缓道:“再睡一个时辰,卯时末我叫你。”   顾怀瑜抿着唇点头,没敢出一点声音怕再刺激了他,想要从他身上下去,可宋时瑾不许,将她往怀中紧了紧。   顾怀瑜只能保持着令人羞耻的姿势,闭眼枕着他的心口。   心里忍不住道,这样子,我能睡着才有鬼了!   可是,大抵是昨晚真的太累,耳边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腰间适中的力道与温热传来,缓缓挤走酸软,还不到一刻钟时间,她就真的舒服地睡着了。   温热的呼吸均匀喷洒在心口,宋时瑾仰头叹气,自找罪受但又甘之如饴。怎么办,只有忍了!   有她在的时间过的很快,仿佛才过了几息,天色便亮了起来。   低声唤起顾怀瑜,两人这才穿好衣服起身,唤了丫鬟进来。   话音才落,绿枝与红玉端着洗漱用品快步进门,旁边还跟着一个老嬷嬷,圆盘笑脸,恭敬有加地朝二人做了个万福,站到了一旁。   照着皇家惯例,她得在一早检验白喜帕,将之收起来。   宋时瑾晨起不喜人服侍,自己穿好了衣裳,洗漱罢了便坐到顾怀瑜旁边,看着她梳妆打扮。   新妇敬茶,且是入了皇家,第一次正式以儿媳的身份拜见皇帝,打扮需得隆重体面些,还得照规制穿着王妃品级的朝服。   六凤锦黄大袖翟衣,轻纱黻领,赤金镶宝四凤花钗,凤口衔珠垂落至额前,裙摆上以金丝着绣,耳铛讨了个吉祥,以鸽血红宝石雕成了石榴状,华贵到耀眼。   趁着顾怀瑜打扮之时,嬷嬷已经将喜怕收进盒子里,笑眯眯走来,行礼道:“启禀王爷,王妃,皇上已经派了马车过来,宣您二位一同用早膳。”   宋时瑾“嗯”了声,等顾怀瑜一切准备妥当了才道:“那便走吧。”   靖王府与皇宫倒是离得不远,两刻钟的时间不到马车已经行至宫门口,护卫瞧见二人连询问都不曾有便恭敬地放了行。   再一次走在幽长的石子路上,看着两旁红墙金瓦,顾怀瑜心里还是略微有些紧张的。这门婚事虽说是皇帝亲赐,可后来又显然有些不满,她拒绝过皇帝,也不知今日会不会受刁难。   正这般想着,宋时瑾已经径直握住了她的手,安抚似地捏了捏,躬身在她耳旁说了些什么。   顾怀瑜诧异地连手都忘了挣脱,张了张嘴,话还未说出口,已经被带到了偏殿。   李玉瞧见二人亲密地走来,笑道:“参见王爷,王妃,皇上已经等候了多时,请随奴才过去。”   皇帝近些日子愈发感觉力不从心,每日晨起必定咯血,自知命不久矣,有些事情虽有遗憾但还是想通了。   见着两人牵着手进来,他愣了愣,随即笑着点了点头,昭儿那日脸色那般难看,没曾想这成亲之后,瞧着倒是好了许多,这般看来,顾怀瑜倒是个有福的。   “儿臣参见父皇。”进了偏殿,两人齐齐行礼道。   “起来吧。”皇帝和颜悦色:“快赐坐。”   这般说着,李玉已经亲自端了茶过来,顾怀瑜从容接过,行至皇帝跟前,恭恭敬敬地奉上,“儿媳请父皇用茶。”   莫名的,皇帝便想到了他与高雅成婚那日,也是这般,他的父皇高坐在龙椅上,高雅端着茶水恭敬有加,面上带着作为新妇的忐忑。   时间过的如此之快,如今,换成了他吃这杯新妇茶,心里莫名涌出一些欣慰,多年之前,他以为永远也不可能有今天的。   清了清嗓子作掩,皇帝端起茶杯轻啜一口,放在旁边的桌案上,而后取了硕大一只雕花描金檀木盒交到她手中。   “你与昭儿也算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父皇只希望你们二人今后,恩爱有加,守望相助,方不辜负彼此。”   顾怀瑜捧着略有些沉的盒子,很是诧异,她压根没想到皇帝会说这些,语气也没有一点勉强。   宋时瑾倒是笑了笑,站到顾怀瑜身旁,一同行礼:“多谢父皇。”   皇帝挥了挥手,吩咐李玉:“摆膳吧。”   一同用了早膳,皇帝单独留下了宋时瑾,命了李玉将顾怀瑜带着去见见柳贵妃。   等人走远,皇帝才缓缓开口:“高黎可找到了医治的方法?”   宋时瑾神色复又落寞,缓缓摇头:“父皇也知,舅舅只是不想把话说得太明,真的想要治好,只能求奇迹出现。”   皇帝失望地闭了闭眼,此症不能公之于众,便是连高黎都治不好,这天下间就真的没人能治好了。   沉默了半晌,他转而问道:“你真的考虑好了?”   宋时瑾笑了笑,点头:“父皇知道儿臣的性子,绝不做另自己后悔之事。”他既没有选那条路,自然是要推卫尧一把的。   “其实……”皇帝依旧有些不甘心,在他心目中,卫昭既是他此生珍爱所出,手段头脑也俱佳,若能担起重任,应该能让大周更上一层。无子虽说不可,但还有过继一条路可选。   宋时瑾打断,淡声道:“父皇,儿臣知道你想说什么,但那个位置并不适合儿臣。或许我的性子同您很像,为了心爱的人,任何事都做得出,我不敢保证,您将江山交到我手中,我会不会做出色令智昏的事情。”   皇帝默然,在这个位置上坐了多年,他比任何人都明白皇帝的无奈。再喜欢一个人,也不得不往后宫里塞人,到时候少不得顾怀瑜要受些委屈,然卫昭的性子执拗更胜于他,倒是真的极有可能做出不管不顾的事。   想了想,皇帝问道:“你就不怕以后事情并非你所想那般顺遂,惹人忌惮?”何谓鸟尽弓藏,过河拆桥之事常有发生。   宋时瑾淡笑:“难道坐上那个位置便不怕了吗?您打量着过继,就没有这些担忧了吗?”他既然敢做出这个决定,就不会让事情走到那一步。   皇帝叹气,最后一点挣扎也被劝服,“罢了,那便依你吧。” 第148章   见过柳贵妃之后,顾怀瑜手中又多了好些见面礼,宋时瑾亲自来琼芳殿接人,柳贵妃也不拘着,派身边的嬷嬷亲自将两人送到了宫门口。   回靖王府的路上,日头已经高高挂起,马车行驶间带起的风将小窗上挂着的帘子吹得起起伏伏。   宋时瑾靠在车壁上,拉着顾怀瑜一只手把玩,神色很是愉悦。   顾怀瑜侧头看着他,沉默半晌后问道:“你方才说的那话是真是假?”   宋时瑾的手一顿,声音低了下来,不答反问:“你会介意吗?”   顾怀瑜挑开他的指缝,指尖钻了进去然后握紧,眨了眨眼笑道:“若你喜欢小孩,咱们过两年可以去外头收养一个,若不喜欢,就这么两个人过着也没什么不好,闲来游山玩水,身无挂碍相伴到老。”   宋时瑾手上用力一扯,将她拉坐到自己腿上,揽住她的腰附耳道:“我不这么说,皇上怎么甘心放过我。”   顾怀瑜一愣,“这么说……”是你胡诌的?   宋时瑾挑了挑眉,默认下来,眉眼间依旧荡着笑意,低声道:“没想到夫人这般喜欢我,。”   顾怀瑜睨了他一眼,顺势捧着他的脸亲了一口:“是啊,可不就是喜欢到了骨子里。”   柔软的触感退开,宋时瑾目光倏地一暗,伸手扣住她的后脑勺追了上去,手也开始不老实的沿着腿侧往上滑,温热与柔软隔着衣料一点点沾染上掌心,搂着她纤腰的手一提,膝盖一顶,他整个人顺势靠到车壁上。   顾怀瑜还未反应过来就已经换了姿势,几乎是骑在了他腿间,往下滑的一瞬间便感觉到了他异样的某处。   她捉住他乱摸的手,呼吸有些紊乱:“别闹!外头有人。”   宋时瑾喉间一动,收手遮住自己的眼,仰头长叹一声。   顾怀瑜抿了抿唇,思忖了那么两息时间,抓住他的手腕拉开,直起身子低头亲吻他的眼,然后红着脸附耳道:“晚上……好不好。”   宋时瑾深吸了一口气,重重地吐出,哑声道:“你别折磨我。”   顾怀瑜重新勾上他的脖子,视线与之对上,外头的马蹄声挡住了她的话:“哪里折磨你了……”   马车里光线微暗,她身上带着淡淡的磬香,眼里有狡黠的光。   宋时瑾有些受不住,“连呼吸都是折磨。”   顾怀瑜笑了笑,“那怎么办?我好喜欢折磨你……”   宋时瑾唇角微微挑起,手绕至她腰间,缓缓滑到臀侧往下按,仰头去寻她的唇:“是我的福分,甘之如饴。”   顾怀瑜失了力,膝盖没了支撑,被他按在身上动弹不得,直吻到呼吸急促。   车轮碾过一个小石子,这么轻微的撞击,宋时瑾伸进衣摆里的手一紧,闷哼出声,下腹的巨物隔着几层布料也能感觉到形状。   顾怀瑜往后退了退,他手拿下来时,胸前一阵凉意涌来,倒是消散不少旖旎。   到底是在马车上,两人也不可能闹得太过分,宋时瑾强撑着最后一丝理智,将人抱到旁边坐好,喘气平息许久。   整了整衣袍,将目光落到那些盒子上。   想到他临走时皇帝说的话,“我给怀瑜的见面礼,你回府后便打开,务必将之收好,不得让任何人知晓,倘若他日身处危难,这也是父皇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顾怀瑜扣好衣襟,又整理好凌乱的发丝,这才跟着看过去:“怎么了?”   宋时瑾将皇帝给的那个木盒子取出,递到她手上:“先打开看看。”   顾怀瑜不解,伸手握住锁扣处一捏,锁芯“啪”一声弹开,露出里头三样东西。   一个巴掌大的小盒子里,装着一对如水般通透的翡翠镯,在光下闪耀着凝重的湖绿色,单单是看一眼便可知价值连城,那是皇帝代已去的高雅送的见面礼,。   另外两样东西,则有些吓人了。盒底卧着一张铁劵,高一尺,宽有一尺六,以铁为契以金嵌之,上以丹描,另刻有“卿恕九死,子孙三死,或犯常刑,有司不得加责”。   旁边还卷着一卷明黄的布料,宋时瑾展开一看,寥寥几笔所书惊人,若新帝不慈,则卫昭可取其而代之。   两人都没想到,皇帝竟然留了这么一手给宋时瑾。   丹书铁劵可免一切罪责,但有了这个还不保险,所以他另外写了一份诏书,以免日后新帝忌惮卫昭,做出鸟尽弓藏之事。   顾怀瑜长长吁了口气,赶忙将盖子合上,又小心翼翼上了锁:“这个还是交给你保管着。”后顾之忧已免,前尘往事皆了,将来的生活,便只剩下期待了。   宋时瑾捏了捏她的手。   窗外阳光正好,微风吹下满地金黄,既有生命的消弭,也有来日的新生。   几日后的早朝,皇帝便下令召集了所有在京任职的官员上朝,凡休沐、抱恙的人一个不落的站到了金銮殿上,便是连宋时瑾与卫尧也到了场。   如此大的阵仗,不得不让人怀疑,皇帝这是准备要定下储君人选了。   听得晨钟敲响,皇帝迈着略显虚浮的脚步而来,行过君臣之礼后,高正远在他的示意下,握着笏板出列,高声道:“皇上,臣有事启奏。”   百官齐齐望去,皇帝则面无表情地开口:“准。”   高正远撩袍跪到了地上,掷地有声:“皇上,储君之位空悬多年,恐动摇国本,老臣再次提议,应当早日定下太子人选才是。”   金銮殿上安静的出奇,秋末的风带着丝丝凉意吹入殿内,九层铜台上的灯跳了跳,有人忍不住腹诽,高正远乃大皇子外祖,自然是希望皇帝尽早册封太子,大皇子既是嫡长子,本事又不小,储君之位落到谁头上,不用脑子想便也知道。   皇帝掩唇咳嗽两声,缓缓道:“朕病着这些日子,时常感觉乏累,也早有此打算。”   话落,李玉捧着一卷圣旨躬腰而来,甫一登上台阶,满朝文武立时下跪听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即位二十有四年矣,缵膺鸿绪,夙夜兢兢,不敢自逸,惜年事渐高,疾患固久,恐不多时。为懋隆国本,以绵社稷无疆之休,故建立元储。皇九子卫尧,天资粹美,颖才笃学,宜继承大统。兹授卫尧以册宝,正位东宫,着嫡子卫昭全力辅弼,诸重臣工佐之,另加封首辅高正远太傅一职,同扶社稷。钦此!”   话音还在殿内回荡,惊呆了的诸位大臣齐齐看向宋时瑾与卫尧,但见两人神色无异,淡笑着接旨谢恩,恐是早就料到了今日之状。   皇帝看了一眼卫尧,接旨之后并无半丝骄躁,声音沉稳面上淡然,迎着众臣打量的目光,神色从容却没有眼高于顶的自负,或许真的如同昭儿所说,来日加之培养,他或许才是最适宜继承大统之人。   储君立下,也代表着所有的事情全都尘埃落定,朝堂早已肃清,权利的更迭也日渐完善,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那日之后,身为太傅的高正远开始教导卫尧君御天下之术和治国用兵之道,皇帝也渐渐开始让宋时瑾在旁辅佐着卫尧处理政务。虽说如此,宋时瑾做的最多的也只是引导,从不替卫尧做决断。   不到两个月时间,卫尧便成长了许多,褪去了往日天真烂漫模样,日渐变得沉稳内敛。   当然,这也只是在面对众朝臣的时候,私下里对着自己人,还是会时不时透露些小孩子心性。   日子就在这种忙碌且平静中缓缓溜走,宋时瑾白日里一般呆在宫里,而顾怀瑜则开始掌管靖王府,偶有闲暇,宋时瑾便会带着她四处走走,最爱的依旧是替她买首饰,买衣服。   开了库房之后,顾怀瑜看着满屋子的新衣首饰,有些哭笑不得,再一听他从很早以前就开始收集,又唏嘘两人耽搁这么久。   每当提及,宋时瑾就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定是要好好找补回来。   入了冬之后,京里的天气变得冷了下来,宋时瑾回到靖王府时,房里的滴漏不过才刚刚标注到辰时三刻。   顾怀瑜卯时醒来一次,陪着他用了早膳后,又沉沉睡了过去。昨夜闹得太狠,光是水都要了三次,报应自然是到了日上三竿她也起不了身。   “王爷。”门口守着的丫鬟低声行礼。   宋时瑾抬手免了,轻手轻脚撩起帘子跨了进去,屋子里燃着地龙,温度比外头高上不少,他站在火盆前,将满身寒气烤去,才想悄无声息的靠近,却见顾怀瑜已经支着手坐了起来。   “吵醒你了?”他低声道。   顾怀瑜摇了摇头,拢着被子问:“今日怎么回来的这般早?”   宋时瑾坐到床沿,从袖口掏了一封信出来,“修言来信了。”   临州地动大半月后,便出现了衣食紧缺的状况,忙完了林织窈与顾怀瑜的婚礼,林修言便带着早前收集好的物资动身去了临州。   这一走便是两个多月,顾怀瑜展信一目十行看完,一个月前,临州传出瘟疫,所幸天气寒冷,波及并不广,陈渊及时赶到,而今已经将疫情控制了下来。几人又召集了不少江湖义士,出钱出力重建着倒塌的房屋。   其中最令人意外的还是林织窈,陈渊原不准备带她去的,谁知临行那日,她偷偷藏到了马车坐里,一路憋到了临州,才被人逮到。   信中还言及几人都平安无事,若无意外,再过半月便可启程回京。   笺纸背后,还有寥寥数语,一瞧便是林织窈手笔。许是偷偷摸摸写的,字迹有些慌乱潦草,先是报了平安,紧接着就将林修言卖了。   说是有一活泼漂亮的女子,偷偷爱慕着林修言,她已经瞧过了,此女心性不错,两人颇为投缘,恐不久便会迎来大哥的好消息。详细的等从临州回来再与顾怀瑜细说。   窗外稀稀落落下起了年前的第一场雪,顾怀瑜心里却是极为温暖。   宋时瑾翻身上了榻,将她拥在怀中,缓缓道:“卫尧已经上了折子,将此事禀告给皇上,也同意了待几人回京,将爵位重新赐予大哥。”   “若大哥不愿呢?”   “那便当个闲散王爷,依旧做自己喜欢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