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重生七王妃 作者:漫步长安 文案 传说七王爷为去逝的王妃守身如玉,痴心一片,终生不娶。 前世里,她觉得那是别人的故事,与她无关,她有芝兰玉树的未婚夫。 重生后,她发誓远离心有白月光的未婚夫。阴差阳错,她成为他的填房,婚后才发现,情深不寿的故事果然都是骗小姑娘的。 1,本文男女身心1V1,莫被文案骗了。 2,男主常常蛇精病发作&女主冷心冷肺 3,架空,无考据,勿扒。 4,作者无逻辑,只图苏爽。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主角:傅芳年 ┃ 配角:一干人等 ┃ 其它:重生 作品简评: 重活一世的傅芳年,不愿再走前世的老路。她一心想远离前世的丈夫,过自己想要的日子。谁知竟惹到当朝的七王爷,开始另一种完全不一样的人生。她前世生活平淡,不过是终老后宅的一个妇人,从未想过自己会有另外的身份,身牵着天下最大的秘密。本文绝对是甜文,所有虐的都是配角。故事离奇动人,情节匪夷所思,尤其是女主的身世,是本文最大的悬念。随着男女主之间的感情慢慢升华,最终揭开女主身上的秘密。作者对于情节把控精准,描写细腻,丝丝入扣,读来令人怦然心动。 ================ 第1章 怪物   元朝奉帝二十年,老国师归天,各地乱民异动频发,邑京人心惶惶。离京最近的护都王虎视眈眈,就等着各地的叛军逼宫,名正言顺地举兵,顺便解决碍眼的帝王,入主明乾宫。   奉帝虽无能,却也看得明白。从先帝元晟帝开始,元朝的帝王就是老国师的木偶。他本就是个傀儡皇帝,老国师杀尽他的皇兄弟们,选择扶持最为懦弱的他登基为帝。   他急得六神无主,宫中无兵可派,朝中也没有半个心腹大臣。但他再无能,也是天子。苦苦想了一宿,胡乱地吃了几口早膳,命人备驾。他在太监的搀扶下爬上龙辇,要出宫去求见他的皇叔七王爷。   七王爷也是护都王的皇叔,他一生淡泊,是元氏最德高望重的嫡系皇亲。   老国师刚死时,奉帝高兴得差点手舞足蹈。国师一手遮天,他被国师压制多年,敢怒不敢言,忍气吞声地听命于人。   他本以为国师一死,自己就可以为所欲为。哪成想,各地异变突生,举国大乱。护都王位高权重,打着护主的旗号,领着数十万大军在京外驻扎。朝中大臣,多为见风使舵之人,十有八成已投靠过去。   他心急如焚,不停地催着龙辇再快些,恨不得立刻见到皇叔。   七王爷在孝善寺中清修多年,一直住在孝善寺。龙辇出了宫门,再驶向南城门。   南城门处不知从何处涌出一群暴民,根本不管龙辇上坐着的天子,齐涌而上。奉帝不知被谁给推下龙辇,护驾两个字都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暴民们踩踏而死。   天子一亡,护都王闻讯来收尸,哀痛不已。在众臣的几番请愿下,登基为帝。   新帝登基,朝中百废待兴。   南城的裴府内,下人们来往穿梭着。此府原是前御史府,自老御史故去后,裴家渐渐势微,子孙们都没能超越老御史,府中最有出息的是大爷,也不过是个七品的知事。若不是如今的裴家老夫人一直撑着,恐怕京中的世家都想不起,当年风光无限的裴家。   东院是裴家老夫人的院子,裴老夫人姓傅,原是傅家二房的嫡女。她娘家亲侄就是现今的都察御史。因为这层关系,裴家勉强支撑着昔日的门脸。   身着葛青褙子的婆子端着冒着热气的汤药,穿过拱花门,低着头走进东院。裴家上至主子,下至仆奴,都不希望老夫人就这么撒手人寰。   新帝登基,傅家得到重用,这个节骨眼上,谁都不想老夫人离世。   老夫人躺在病塌上,双眼紧闭,她满头银发,皮肤松驰。虽年华不再,却白皙如故,连老者常见的褐斑都未长一块。前几日才刚过七十岁寿诞,这两天就躺着起不了身。   婆子端药进去,裴家大儿媳妇接过药碗起身,坐在塌边。   她舀起一勺药,婆子已将老夫人扶起。老夫人双唇紧闭,任由她低泣,也不愿把嘴张开。   裴家的子孙们哭成一片,齐齐跪在塌前。有哭喊母亲的,也有稚子们一声声地唤着祖母。   他们的哭声真切,要是老夫人不在,傅家人哪里还会提携照顾裴家?   老夫人不愿意睁开双眼,意识逐渐开始模糊。   他们悲天怆地,其中真心为她而哭的有几个?他们图的是她身后的家产,手中的银钱。裴老夫人心中冷笑,她是没有男人的宠爱,但那又怎么样?   那个早三十年就去世的男人,可能怎么也想不到,他的儿孙们要看她的脸色行事,她掌控着府中所有的家产,田地铺子还有银钱,要想得到这些,他的那些儿孙们就得努力地讨好自己。   她高兴,就赏他们些甜头。不喜时,摆尽脸色,谁敢说半个不字?   每当看到他的儿女们阿谀谄媚的脸,她心中涌起快意,同时夹杂着悲哀。她自嘲地想着,这些老把戏常玩着也没有什么大意思。   她当了一辈子的裴家主母,从少夫人到老夫人,儿孙满堂,牢牢地箍制着整个裴府。日日锦衣玉食,在家丫头婆子围绕,出门左拥右护,做为一个女人,真没有什么好遗憾的。   但那又如何?她一生之中,未曾得到过夫君的半点怜爱。她的夫君至死都是念着他的心上人。   别人夸她大度,妾室一个一个地抬进府,送到丈夫的塌上。跟着一个接一个的庶子女出生,谁人不赞她有大妇之风?   可谁又知道,她的夫君厌恶她至深,自新婚之夜起就不曾踏足她的房门。她长相明艳,没有世间美人常有的柳叶弯眉,没有那娇嫩欲滴的樱桃小嘴。有的是飞扬的眉,微厚的唇。   他不喜她,尤不喜她的长相,曾不止一次表示过。   她不甘心,他们幼年订亲,看着彼此长大,怎么也谈得上是青梅竹马,他怎么就能弃她如敝履,如此不屑一顾呢?   这一生,她都是为他而活,替他养育儿女。   他倒是活得潇洒,美妾环绕,儿女众多。   如今她寿正终寝,临终之际,涌上心头的不是死而无憾,而是无力的空虚。她扪心自问,这一生,究竟是为了什么?   跪倒一片的子孙中,没有她的一滴骨血。她自始至终都不过是顶着裴家主母的名头,在替裴家养育子孙,鞠躬尽瘁。   儿孙们的哭声萦绕在耳,她起了厌烦之心,觉得太过吵闹。还不如让她静静地躺着,也好过听到这些烦人的声音。她的眼睛缓缓地闭上,陷入无边的黑暗,结束了她可悲的一生。   仿佛是无尽的死寂,她闭目徘徊着,突然似是有什么剧痛袭来,她重又睁开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怪异的山洞,石壁嶙峋,中间倒挂着错落的石柱,不停地往下滴水。洞顶侧边有一个洞口,黑乎乎的。   这是哪里?难道就是忘川?   不,不对!   忘川不应该是这样子的,牛头马面何在,孟婆怎么也没有看到?   她的头痛起来,似乎是撞到哪里,非常的疼。她疑惑地眨眨眼,眼前的景像似乎有点熟悉,仿佛曾经见过一般。   往下看去,洞壁上竟还嵌着一颗硕大的夜明珠,怪不得自己能看清洞内的景象,就是因为这夜明珠。洞底,是一汪深潭,潭水冒着寒气。   深潭中立着一个怪物,他浑身赤红,条条似粗虫般的青筋布满全身。他面目狰狞,似在极力抗拒什么东西,汗如暴雨,癫狂如魔。   他是谁?   能用夜明珠做灯,想必是个尊贵的怪物。这怪物也很眼熟,似乎也是见过的。是否怪物也是她认识的某个人,在这阴间重逢?   或者他是阴使?   她皱起眉,带动着额头的伤口,扯起针扎般的疼痛。脑子飞快地闪过一个画面,没错,她确实是见过这样的情景。她终于记起为何会觉得有些眼熟。   十六岁那年,祖母带着她和堂姐堂妹们一起进寺礼佛。当天夜里,她看到堂姐起身,悄悄地跟上去,堂姐像游魂一般。她暗想着怕不是别人常说的梦行症,虽害怕着,也不敢喊叫。   那夜,夜空中有皎白的月光,洒落着银辉。后山偶有不知名的鸟兽叫唤。   堂姐轻飘飘地走着,她看着堂姐打开寺院的后门,一直走到寺中的后山。她害怕得直咽口水,也不敢出声叫住堂姐。   后山有处断崖,堂姐停在那里,头往断崖处探,嘴角露出古怪的笑意。她一惊,怕堂姐做出什么危险的举动,也顾不上什么忌讳,冲上去想把堂姐拖过来。   谁知等她近身,堂姐突然使大劲把她推下断崖。   她落入山崖,耳边风似刀割。拼命地想抓住什么,却徒劳无功。突然像是落在什么洞里面,她的头朝下栽进去,碰到石壁,头被划开一个大口子。然后从洞口一直滑落到底,睁开眼就看到如同眼前一模一样景色。   当时,她不过是个未出阁的姑娘,看到水潭中的怪物,吓得立马晕过去。等她醒来后,她就趴在后山的崖上。祖母和堂姐妹的呼喊声把她惊醒。她醒来后,问起堂姐,堂姐一脸茫然,说自己昨夜睡得好好的。   她记得,祖母抱着她,心肝宝贝地叫着,很是心疼。堂姐站在一边,忧心忡忡,对祖母说怀疑她得了梦行症。   她未曾多疑,发生的事情太过诡异,并不真实。她觉得堂姐不会骗自己,肯定是自己做了噩梦,得了夜游之症。   祖母喝斥堂姐,不许对外透露半句。但她有梦行症的名声还是传扬出去,裴家差点就要退亲。若不是祖母和裴家老夫人交情深厚,裴老夫人拦着儿子儿媳,执意聘她为孙媳,只怕她就会被退亲,沦为别人的笑谈。   后来,她慢慢明白过来,堂姐是故意的。   可是那都是许久之前的事情,明明是噩梦中的事情怎么会出现在眼前?她心里狐疑着,水潭中的怪物似乎痛苦难当,他身上的筋条越来越粗,双眼腥红如血。   她暗忖,无论这是哪里,都不宜久留。她一边小心地偷瞄着怪物,一边挣扎着起身,想朝另一个洞口爬去。   许是她起身的窸窣声惊动了寒潭中的怪物,怪物腥红的眼突然望向她。她吓了一跳,看到怪物竟从潭里起身,朝她走来。   她虽活了七十年,早已历经风雨,却还是吓得身子无法动弹。   怪物走到她的面前,他上身是光着的,暴起的血筋似一条条青色的小蛇般,让人头皮发麻。他下面仅着一件亵裤,白色的亵裤被水浸透,贴在身上如第二层皮肤。她仰着头,正好瞧见他两腿间鼓起的地方,形状清晰,十分骇人。   她立马用双手捂脸,活了一辈子,头一次见到男人的那物件,着实羞人。转念一想,她一个年近古稀的老人,做出如此举动,委实太过好笑。   双手松开,看在眼里,白嫩如青葱一般。   这不是她,不是年老后桑皮鹤发的她!   她不是死了吗?这里如果不是阴曹地府,难道还会是红尘人间?   怪物一步步地逼近,她压下心中的怀疑,身子往后缩。怪物的喉结处不停地上下滚动,走到她的面前,高大的身子弯下。   他恐怖的脸慢慢在她眼前放大,散乱的湿发掉下来,形如鬼怪。她心跳如擂,身子再次被定往般,不能动弹。   他的视线停留在她的脸上,她的额头那里有个口子,鲜血还未凝结。那血仿佛有种莫名的吸引力,透着一股芳香。他体内的躁热叫嚣着,促使他俯身,伸出舌头把她脸上的血迹一舔而尽。   她呆住,心道要糟。这怪物莫不是噬血怪或是食人怪?   怪物舔完血后,似乎安静下来,没有再进一步的动作。她连忙再往后缩着,紧紧地贴着洞壁,离怪物几步之远。   她瞪大眼,怪物也盯着她。他身上的粗筋慢慢变细,赤红的肤色渐渐转白,疯魔的眼神逐渐清明。   约莫过了一刻钟,她的眼前哪里还有怪物的影子。   眼前的男人高大修长,浑健有力的胸膛,还有猿臂窄腰。他的脸色已恢复常色,眉如墨画,眼若寒星。   寒星般的眸子,直直地望着她,眉头轻锁,不知在想些什么。   如此俊逸非凡,通身贵气的男子,定然不是普通人。她在脑海中几经思索,忆起曾有过一面之缘的男子。她眼里浮起讶色,这人怎么会出现在此处?还是一副青年的模样?   他应该住在孝善寺,过着不问世事闲云野鹤的日子。   因为这位男子,就是京中鼎鼎有名的痴情汉,七王爷元翼! 第2章 噬血   她与七王爷仅有过一面之缘,隔着人山人海。那时候,七王爷已在寺中修行多年,德高望重。他每每进京,都引得百姓们争相前去一睹他的天颜,沾些佛气。   彼时的她,已是裴家的老夫人,正巧巡视铺子时,被涌上街头的人们堵在路边。她许是起了好奇之心,掀开帘子看了一眼。就看到八人抬的肩舆上,坐着一人,一身白衣,仙风道骨。   她在心里赞叹一句七王爷好相貌,明明年岁不小,因为常年不问世事,几乎看不出是年近六十之人,看起来如三十多岁的男子。   那般身份尊贵还痴情的男子,世间少有。她当时自怜感慨着,很是羡慕早亡的七王妃,能得如此男人一生深情,纵是韶年早逝,亦死而无憾。   眼前的男子,看年纪不会超过二十五岁,和她之前见过的七王爷也大不相同。别说是仙风道骨,就是儒雅温润的风度,也没有看到半点。   湿漉的发在滴着水,从他冷峻的霜颜流向健硕胸膛,滑入亵裤之内。   她看得面红耳赤,活了一辈子,几时见过如此香艳的景色?她的心狂跳着,双颊通红。   他眼底浮起一丝厌恶,这女子怎么半点也不矜持?直愣愣地盯着男子看,好不知羞。看她的长相,过于明艳,不像是安份守己的人。   又是一个不守妇道的女子!   他周身散发着寒气,冷得她一惊。想起此刻正在山洞之中,无意识地看着自己娇嫩的手,满心疑惑。她喉咙发干,不知从何问起,又该问何人。   “你是谁,为何会在此处?” 她未发问,七王爷却先出声。   她舔舔唇,试着开口,“回王爷的话,臣女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也不知为何在此处?”   “你认得本王?”   “王爷天人之姿,臣女曾有幸见过。”   “你是哪家的姑娘?”元翼眼里升起杀气,这女子认识自己,怕是留不得。   “臣女乃工部员外郎傅万里之女。”她小心地答着,压下内心的诡异之感。   七王爷冷冷地看她一眼,开始运起内力,烘干身上的水气。   一刻钟后,走到寒潭边上,捡起散落的衣物,慢条斯理地穿起来。他长身玉立,举手投足间充满贵气。   他的亵裤不知何时已经干透,她的眼神不由自主地瞄向他的那处,不见之前的狰狞。   很快,他就穿好衣服,原先滴水的墨发半干着,散落开来。白衣上略有脏污,却无损他冰霜般凛冽的俊颜。   她眼前一花,看到他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长剑。剑身的寒光刺得她差点闭上眼。从眼缝中望去,锋利的剑尖正停在自己脸庞一寸之处。   元翼凌厉的眼神看着她,这个女子莫名出现,许是失足落入崖底。寻常之人,从那么高的地方落下,若不是刚巧掉进山洞,定会尸骨无存。自己何不一剑结果她,这样就没人知道自己的秘密。   她从他的眼中看到杀意,心头大震,眼下是什么情况都没有弄清楚,若是稀里糊涂地再死一次,她何等冤枉?   七王爷刚才的样子太过惊世骇俗,他一定不希望有人看到。而自己无意闯入,窥破他的隐私,他才会想杀自己灭口。   她想通关窍,舔舔发干的唇。他的眼眸骤然转为墨色,危险地眯起,往后退了一步,剑尖离开她一些。   危机解除一些,她松了一口大气,缓缓心神,道:“王爷,今日之事…臣女绝不会对外透露半句。臣女愿为性命起誓,若有违此言,天打雷劈!”   他思虑半晌,似乎是相信她。剑垂下,转个花插进剑鞘中,默默朝洞口走去。   她一喜,看来七王爷相信她的话。   元翼心中想的却是,自己以往毒发,都需在这寒潭之中泡足一天一夜才能压制住。今日颇为古怪,不到时辰就恢复神智。他想起自己尝到的那芳香的血,不知是否有关联?如此看来,这女子还是留着的好。   她不知他的想法,只觉得能保住一命,等出去后再弄清楚到底是怎么事。她赶紧起身,跟着他的步伐走出山洞。   外面月朗星稀,勉强能看清一些山林怪石的影子。看样子,他们是在一处谷底。她暗思着,如果这确实是她十六岁那年发生的事情,那么他们现在就应该是在孝善寺的后山崖底。   从崖底往上望,陡峭的崖壁还能看见一二。谷里的山风吹得人瑟瑟发抖,她单薄的衣裙根本就抵御不住。但她半点也没有觉得冷,反倒在心中升起一团火热。   若一切都是真实的,是不是就意味着她回到了十六岁,回到未出阁的时候?   如果真能重来一次,她一定会远离裴林越,远离裴家。再也不要守着裴家主母的名头,孤独地活一辈子。   前面的男子走得很快,似乎就要消失在黑夜中。她收起心神,大急,“王爷…夜路难走,臣女不知如何回到寺中,肯求王爷相助!”   元翼停住,转过身。   她气喘吁吁,腿脚一瘸一瘸的。   “王爷…”   他在原地,等着她走近,从鼻腔中冷哼一声,“本王饶你一命已是天大的恩典,你竟还敢得寸进尺?”   “王爷…您慈悲心肠,既能放过臣女,定然是一片佛心。但臣女身小体弱,凭一己之力,无法爬上崖顶。王爷好人做到底,臣女感激不尽。”   她说完,深深鞠躬。   人人都说七王爷是天下最深情的男子,为了亡故的王妃,痴情一生。他终年住寺中,应是通身佛气,慈眉善目,全是怜悯之心。   即便是现在还年轻,也不应该如此冷心硬肠。先是要杀自己灭口,现在又想把自己丢在这里自生自灭,哪里来的佛心?   “若本王不帮呢?”他寒意透骨的话语如冰锥子一样,在寂静的深夜里伤人无形。   她吐出一口浊气,胸中窜起无名之火。,是谁说七王爷至情至性的?全是哄骗世人的,他分明是个冷血怪人。   “王爷,您宅心仁厚…”   “本王从不心善,何来的宅心?傅姑娘莫要急着用高话来蒙本王,本王做事全凭喜好,要是心情好,助你又何防?但现在呢?本王的心情实在是糟糕…”   她语噎,一口老血差点吐出来,做事全凭心情…她自己在裴家也一样。他言之下意,是眼下心情不好,不想帮她。   “王爷…那臣女斗胆请问,王爷要如何才能心情好呢?”   元翼欺身上前,黑暗中她虽看不清他的神情,却能感觉到他噬血的气息。他深深地嗅着,她额头的伤口凝结处,散发着一股莫名的甜香。   就是这个气味!   他拔出剑,一把捉起她的手,白嫩的手在暗夜中发着柔光。剑很锋利,割破她的手指时,她感觉不到一点痛,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指被人放在口中吮着。   除了温热的感觉,还有刺痛和一丝怪异之感。   这个七王爷,不仅人怪性子怪,还是个噬血鬼。她心中暗骂,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京中人人交口称赞的痴情汉?   半晌,他放开她的手,眼睛慢慢地眯起。   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放肆的女子为何有种莫名的吸引力,她的血是那般的甜,喝过后,舒畅之感流窜周身,汇于丹田之处。   趁他松懈之际,她快速地抽回自己的手。暗自庆幸,要是自己还是十几岁的少女,经历这样的事情,怕是吓都要吓死。好在她活了几十年,经历过一些大场面,才能忍住不尖叫出声。   要是她告诉别人,情深义重的七王爷不仅冷酷无情,而且噬血成性,不知别人会不会相信?   夜色中,她看不清他的表情。许是月色太过朦胧,在她的眼中,眼前的男人周身笼罩着一股妖气,似邪如魔。   她稳住心神,把手缩着藏在袖子中,忍着痛问道:“王爷,您现在心情可好些吗?”   他不说话,猛然一把提着她,几个飞纵,轻轻地落在断崖上面。一站稳,他就放开她,像嫌弃般地随意把她丢在地上,也不管地上是不是有许多的石子。   石子有棱有角,并不圆滑。硌得她浑身都疼,她呲着牙,磨了几下,反正夜里他也看不真切。   元翼皱眉,他是习武之人,夜里视物如白昼。这傅姑娘半点闺阁女子该有的样子都没有,不仅举止轻浮,而且极为粗鄙。莫不是他毒发过后神智混乱,要不然怎么会不嫌弃地直接吸吮她的手指?   一定是那血的香味在作怪!   他没有再看她一眼,纵身离开。 第3章 重活   她龇牙咧嘴地从爬起来,觉得浑身的骨头都在痛。一抬头,眼前空无一人,只有茫茫的夜色。   真是个怪人!   她腹内诽谤着,借着月色环顾四周,暗夜寂静,偶尔传来不知明的鸟叫声,尖利刺耳。夜风袭来,吹得她脊背发寒,她一身的寝衣,早已脏污不堪。   若是她没有记错,这个地方就是她多年以前醒来的地方,难道那次也是他送她上来的吗?   也许是因为那次她晕过去没醒,就算是他送她上来,她也没有半点的印象,一直以为是做了一个噩梦。   前次,她醒来时已是早上,祖母和堂姐妹们发现她不见,才寻来的。如果现在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那么她应该还活着,活在她未出阁之前。   这一次,她一定不会让堂姐如愿。   她的思绪渐渐清明,为了印证心中的猜测,她起身循着记忆往寺中走去。脚踩在枯叶上发出沙沙的声音,她不由得有种错觉,仿佛真的行走在黄泉路上,孤寂一人。   也许黄泉也不像人所想像的那般可怕,活到七十寿正终寝的人,还有什么可惧的。   寺中,和前世一模一样的地方,一排排的客舍,隐约可见。她深吸一口气,依旧觉得有些不真实。   她真的还活着吗?   头顶的明月洒下银辉,冷冷清清的。她估摸着应是刚到寅时,这个时辰,香客们都正在酣甜的梦乡之中。   她摸到她们落脚的客舍,轻推开门,里面漆黑一片。按照记忆中的样子,从桌上摸出火折,把桌上的油灯点着。   黄豆粒般的火苗,照得室内昏黄。   屋中间摆放着木桌木凳,两边分另是两张木床,木床两头各放着一只朱膝铜花锁的箱笼。她一喜,眼前的影像确实是多年前的模样。   那年,祖母带着她和堂姐傅珍华,庶姐傅茜娘和庶堂妹傅芊娘一进在孝善寺礼佛。为表诚心,她们一行极为轻简。祖母带着沈婆子,她和傅珍华是嫡女,各自带了一个丫头,小寒和三喜。眼下两个丫头睡在角落的小床上,睡得死沉。   她一桌一凳地看去,看得尤为仔细。右边的床上,被褥高高地隆起,堂姐傅珍华就睡在那里。   左边的床上无人,床头还放着一本经书,被褥掀开,主人似乎是匆忙起身,床铺有些零乱。她眼有湿意,没错,那正是自己起床时的样子。   她仰起头,强压下泪意,心里渐涌起狂喜。若不是夜深人静,她真想大笑三声。   老天待她不薄,她傅芳年又活回来了!   这一回,那才情高绝的邑京才子裴林越,谁想要就抢走吧!她再也不会去稀罕裴家主母的名份,守着那么一个假模假式的伪君子。   还有她和傅珍华之间的账,她也要早早清算。   前世里,虽然后来她渐渐看清傅珍华的为人,堂姐在她面前没讨着什么好。但只要一想到自己傻傻地相信对方,她就恨不得怄死。   傅珍华本就睡得浅,听到有人推门进来的声音就醒过来。她吓得不轻,不敢肯定进来的是不是堂妹。按理来说,堂妹被自己推下去,绝无爬上来的可能。她用被子蒙着头,满身是汗,心跳得都快要冲破胸腔。   这事不怪她,要怪就怪祖母偏心。   明明她才是傅家的嫡长孙女,祖母竟越过自己,把芳年许给裴家。   要是没有芳年,自己就是傅家唯一的嫡女,和裴家定亲的也是自己,将来裴公子身边的人就是自己。   她在心里为自己辩解着,她没有错,错就错在祖母心太偏,芳年挡了她的道。   傅芳年走到跟前,隆起的被子微微地抖动着。她冷笑,傅珍华做了亏心事,怕是吓得都没有睡着吧。   虽然傅珍华前世的结局也不好,但一码归一码,她现在算计自己,就别怪自己反过来算计她。   “大姐…大姐…我死得好惨哪!哎呀!我的手掉下来了,大姐你要不要看一眼…咯咯…”   床上的被子抖得更厉害,傅珍华的身子抖如筛糠。傅芳年故意做着怪声,粗哑难听,当年自己没有怀疑过堂姐,甚至堂姐说她有梦行症,她也没有辩驳。   年少的她根本就未曾想过,一家子骨肉,嫡亲的堂姐怎么可能会有坏心?   但后来,她明白了,傅珍华就是故意的。先是设计引她出去推下山崖,她侥幸大难不死,傅珍华一计不成,索性败坏她的名声。   她把冰凉的手伸进被褥中,“大姐…你摸摸我的手…都断了…”   傅珍华听出芳年的声音,彻底僵住,堂妹怎么会在这里?她是不是死后冤魂来寻自己了?   冰冷的手碰到她的身体,她惊恐地尖叫起来。   “啊!!”   凄厉的叫声划破黑夜。   芳年一把掀开被褥,目光冰冷地看着缩成一团的堂姐。傅珍华身子打了一个激灵,手脚乱挥着,嘴里尖叫个不停,就是不肯睁开眼睛。   让你装死!   傅芳年哪能如对方的意,她挤了两滴泪出来,扑到傅珍华的身上,大哭着,“堂姐…你醒醒,你这是怎么了?你莫要吓芳年啊!”   她手捏着对方的皮肉,使劲地拧着。边拧边在心里骂,让你装睡,让你装睡!   “啊…啊…啊!!”   傅珍华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凄惨。   屋内的两个丫头还睡得沉,并未醒来。她冷笑,傅珍华是一早就算计好的,小寒和三喜肯定是吃了什么药,才会睡得如此的死。   旁边房间的傅老夫人和两个庶孙女傅茜娘和傅芊娘也听到声音,慌乱地从房间里赶过来。   芳年听到动静,收回手,扑在傅珍华身上大哭着。   “我的心肝,你这是怎么了?”傅老夫人急急地进来,差点被门槛绊倒,还是沈婆子眼疾手快地扶住她。她穿着朱色的褙子,因为来得匆忙,发髻松散。虽年过五十,却头未白,眼不花,保养得极好。   芳年回头,痴痴地望着活生生的祖母,悲从中来,“祖母,芳年好想您…”   傅老夫人一眼就看到孙女额头上的口子,忙仔细查看,待看到口子不深,已结痂才放下心来。   “祖母的乖孙孙…快告诉祖母,这是怎么回事?”   傅老夫人上前搂着她,她闻着祖母身上的檀香,泪水流得更凶。祖母去世时最不放心的还是自己,那时候她的膝下已养着几个庶出子女,但京中人都知道她不得宠。祖母临终之前,追问自己有没有怨过。   她流着泪摇头,万般都是命。裴林越长相出众,才情更是万里挑一。这样的男人,是京中许多夫人眼中的乘龙快婿。   祖母唯一没有料到的是裴林越不喜她,竟然从不曾踏足她的屋子。   她抱着祖母,哭得伤心,“祖母…我半夜醒来,看到堂姐往外面走,像游魂一般。我心惊,疑是失魂之症,也不敢惊动她,就跟上去,谁知堂姐跟疯了一样,把我推在地上,撞到石头上…我不敢喊疼,看着堂姐飘回房间,重新躺好。谁知没过一会,堂姐又大喊大叫起来,说什么有鬼…芳年这才吓得想叫醒她…祖母…”   “我的乖孙孙,可是吓坏了吧?”傅老夫人抱着她,她咬着唇,强忍着哽咽。   傅珍华呆呆地躺着,脑子里乱轰轰的,事情怎么会这样?芳年怎么会完好无损地回来?她会不会揭穿自己谋害的事情?   “祖母…你莫听芳年瞎说,没有的事。孙女好好的,根本就没有出去过,什么事也没有。”她浑身的汗凉透,冷得一个哆嗦,忙垂头解释着。   傅老夫人看着如水里捞出来一般的大孙女,心里彻底相信三孙女的话。要不是做了极可怕的噩梦,怎么也不会出汗到这个地步?大孙女好强,许是怕底下的妹妹们笑话,强撑着不承认。   傅珍华指着芳年,“芳妹妹,你深更半夜的吵醒祖母,已是不孝,怎么还胡言乱语?”   不孝,好大的罪名啊!   芳年小脸一白,害怕地偎进老夫人的怀中,抽抽答答地道:“堂姐…你这是梦游之症…自己当然不记得,可把我给吓得不轻…你把我推在地上,你看我这一身的泥…”   她委屈地哭着,一半是做戏,一半确实是悲从中来。她已有多年没有见过祖母,未出嫁前,除了父母,祖母是最疼爱她的人。   傅老夫人心疼不已,芳姐儿怕是吓得不轻,身子都在发抖。   她身边的沈婆子很有眼色,看到傅珍华的样子,心知三小姐说得定然是真的,大小姐不仅犯了梦行症,还梦魇了。只是为何不见侍候的丫头们?她左右找了找,看到还睡着的小寒和三喜,连忙上前摇醒。   两个丫头睡得死沉,沈婆子连掐带拧的,两人才茫然醒来。 第4章 庶姐   沈婆子是傅老夫人的陪嫁丫头,在府里下人中位份极高。   她瞪一眼两个丫头,主子们都醒了,这两丫头还睡得香甜。若是遇到厉害点的主子,当场就打板子发卖出去。   两个丫头心里也是后悔不迭,暗骂自己为何睡得如此的死沉。   小寒是傅珍华的丫头,她将将醒来,看着洪婆子怒形于色的脸,吓得抖了三抖。再一看自己的主子,忙连滚带爬地起身服侍自家小姐擦身换衣。   三喜不敢看芳年,她是三小姐的丫头。三小姐出了事,她做丫头的都不知道,真想给自己一个大耳刮子。   芳年却递给她一个安慰的眼神,前世里,陪她到最后的就是三喜和四喜。三喜终生未嫁,一直守着她。可惜,四喜死得早,三喜也在她死前三个月去世。   现在想来,也许是无儿无女,自小伴着长大的丫头又先离世。她太过孤独,才会觉得死是一种解脱,连药都不想喝。   三喜看到她的样子,心知小姐心慈,没有责怪自己。于是不发一言地去翻箱找换洗的衣裳。   傅老夫人坐在桌子前,严肃地叮嘱她们,今日的事情千万不能传扬出去。芳年自是乖巧地应承。傅茜娘和傅芊娘都是知道轻重的,她们本是庶出,哪里敢乱说半个字,低着头唯唯诺诺地答应着。   芳年打量着的庶姐傅茜娘和庶堂妹傅芊娘,傅茜娘和从前一样,最是胆小的性子,动不动就躲到人后面。傅芊娘则不同,虽表现得顺从,天天巴巴地讨好着傅珍华,眼里却透露着野心。   前一世,傅茜娘死得早,她对这个庶姐的记忆十分的模糊。   反倒是傅芊娘,嫁得虽不太好,但过得不错。   姐妹几人围着傅老夫人,傅茜娘偷偷地看一眼傅芳华,迟疑几下,壮着胆子小声地道:“芳妹妹,你脸上还有伤…我帮你上药吧…”   要是从前的傅芳年,一定会拒绝她。   庶姐生母早逝,母亲对她不冷也不热。自己一直觉得父母恩爱,他们之间不应该有其它人,而庶姐就是家里唯一不应该存在的人。前世里,庶姐死后,她半滴眼泪也没有掉过,甚至还很是庆幸。   人老心易软,许是活过一生,她看到现在的傅茜娘,心生怜意。她点点头,傅茜娘眼中大亮,一脸感激,都不知要做些什么好。   三喜已找出衣服和药瓶,识趣地把药递给傅茜娘,傅茜娘小心地替她抹上。   擦好药后,三喜侍候着她去换衣服。   傅老夫人看到这一幕,欣慰地点头。   芳年一直不喜茜娘,当年茜娘的生母是她做主张罗的,老二的媳妇邢氏嫁到傅家几年肚皮没有动静,大夫都说邢氏难以生养。她这才做主替老二纳妾,亲自送到他的任上。   她知道妾室是主母的心头刺,默许邢氏留子去母。   妾室怀孕后没过多久,邢氏也有了身子。邢氏心软,到底没有下死手,待妾室产女后发卖出去,留下茜娘。几个月后产下龙凤双胎,就是芳姐儿和三哥儿。   丈夫在世时,看重老大。她是妇人,老大常被丈夫带着,老二在她跟前的时候多。久而久之,自是偏疼老二。   十年前,老二一家回京。她打一眼,就喜欢芳姐儿,那时候裴家有意结亲。她和裴老夫人是闺中好友,裴家的长孙自小就是好苗子,是难得的佳婿。   裴老夫人原先是属意珍姐儿的,是她执意许配芳姐儿。裴老夫人见过芳姐儿后,也起了怜爱之心,同意长孙林越和芳姐儿的亲事。   为了这事,老大媳妇没少闹,逮着什么事,就作天作地。   还好珍姐儿看起来是个好的,虽有些小性子,但大体上还是过得去的。她就盼着她们姐妹几个能和睦相处,等以后她们各自出嫁,就能明白姐妹的好处。   大房和二房各有一个庶女,大房的芊娘跟珍娘交好。她原来担心二房,芳姐儿不喜茜姐儿,看这个样子,芳姐儿也懂事了。   一番折腾后,寅时过了一半,珍华和芳年各自换洗过后,来给老夫人陪罪。   老夫人半夜惊醒,略有些精神不济,频频打着哈欠。傅芳年看着,迭声催着沈婆子扶祖母去歇息。   祖母一离开,茜娘和芊娘也告辞,芳年命丫头们送她们回去。于是屋子里只剩傅珍华和傅芳年。   傅珍华呆坐在塌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大姐…”   傅芳年唤着对方,慢慢地走过去,还没等她靠近,傅珍华似吓了一跳,身子瑟缩一下。   不应该的…   自己明明把芳年推下去,那崖底万丈深渊,芳年是怎么爬上来的?   “大姐…你在想什么?”傅芳年凑近,俯在对方的耳朵边上,压低嗓子问道。   傅珍华骇得瞠目结舌地抬头,撞进她似笑非笑的眼。   “芳年…大姐什么也没有想…赶紧睡吧…”傅珍华说完,重新躺下用被子盖着头。   “大姐…可是我睡不着啊!我猜大姐一定在想,我怎么没有死吧?大姐想不想知道为什么啊…”   被子开始抖动,她满意一笑,接着道:“大姐…那崖底好冷啊…黑黑的,就像是阴曹地府一样,还有吸血的怪物…大姐…你怎么那么狠心呢?”   床上的被子抖得更厉害,被子里的傅珍华浑身又被汗浸透。   “大姐,我有神灵护佑,奉劝大姐以后千万不要再起害我之心,否则神灵会降罪于你的。”   她说着,坐在塌边,转而用幽远的声音道:“大姐,我知道你想置我于死地,好取而代之。你喜欢裴公子,你以为只要我一死,我们傅家就只剩你一个嫡女,祖母就会让你代我嫁进裴家。但是你错了!若是我一死,裴公子一定会趁机解除婚约,因为他的心中,早就有意中人!”   “是谁?”   傅珍华忘记刚刚的害怕,掀开被子,露出头。   傅芳年冷笑,嘴角泛起讥意,凑近反问:“你猜猜看?”   这样的堂妹傅珍华从没有见过,堂妹是祖母的心头肉,是二叔二婶的掌上明珠。她天真烂漫,不谙世事,不应该会有如此的表情。   傅珍华迟疑地望着她,她勾起嘴角,“陵阳侯府的成玉乔!”   是她!   傅珍华愣住。   “你怎么知道的?”   傅芳年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当然是裴公子亲口告诉我的,他正在想法子和我们傅家解除婚约呢。就算我死了,她也不会娶你,大姐还是不要痴心妄想的好。”   她转过身子,朝自己的床铺走去。快速地脱鞋上床,一把拉过被子盖在身上。   很快,小寒和三喜回来,见小姐们已经睡下,熄灯回到小床上。   黑暗中,芳年睁大着眼,不敢闭上。今日发生的事情太过离奇,但愿明天醒来时,她还在这里。   寅时一过,寺里的晨钟响起,浑厚有力的钟声震响在耳边。   芳年一直没有合眼,她怕一闭上眼,她就身处在忘川河畔。小寒和三喜开始起身,她眼睛睁得酸累,闭上眼听着她们穿衣的窸窣声,还有她们开门的吱呀声,内心澎湃。   不一会儿,两个丫头端着水盆进来,各自唤醒自己的小姐。   三喜轻唤着,芳年慢慢地睁开眼,起身穿衣洗漱。另一边,傅老夫人也起身,茜娘和芊娘穿戴整齐,正在门口候着。   傅珍华的眼睛一直偷瞄着芳年,芳年似未察觉,自顾是做着自己的事情。她已经忘记自己年少时的样子,再如何装也不可能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少女。   确实,她的动作和往常一样,但看在傅珍华的眼中,这个堂妹似乎变成另一个人。变成一个根本就不认识的人,说不定真受了佛祖点化,她起了敬畏之心,身子缩了缩。   芳年已经梳洗好,抬头冲对方一笑,这一笑颇具深意。前世在裴家时,往往这般一笑,底下的儿媳们个个正襟危坐,噤若寒蝉。   傅珍华赶忙低下头去,不敢细想堂妹笑中的含意,手胡乱地拿出一个瓷瓶,努力装作平静地往手上抹玉肤膏。   寺中的鼓声又起,是召集僧人和信众前往念经的。   傅家姐妹几个候在老夫人的房门口,等待老夫人出来。傅珍华的后面,站着的是傅芊娘。芳年则和茜娘站在一起。   等祖母出来,一行人在沙弥的引路下,去前面的大雄宝殿。傅老夫人昨夜那一闹,没有睡好,她虽极力忍着,芳年还是看出来她精神不济。她团坐在姐妹们的前面,神色虔诚,口中小声是念诵着经文。   周围是寺中的僧人,最前面的是寺中的方丈慧法大师,慈眉善目。他领着众僧,嗡嗡的念经声环绕在耳边。   芳年学着祖母的样子,双掌合十置于前面,闭目跟着僧人们念着经。脑海中飞快地闪现着自己的一生,她年少时的天真,嫁人后的失望。那深幽的裴府大宅子里,困住的是她的一辈子。   佛中有云,人有轮回,轮回到开始的地方。   冥冥之中,自有天注定。   她纷乱的思绪慢慢静下来,随着念经的弥弥声,渐渐觉得心中大安。 第5章 莫名奇妙   诵经过后,傅老夫人走到慧法大师的前面行了一个佛礼。   慧法大师是得道高僧,又是寺中的方丈。他白须慈目,空远的目光直看到人的心魂深处。   傅老夫人说出心愿,早就听闻寺中的通灵符十分的灵验,她想求两个给自己的孙女。昨夜里大孙女惊梦,三孙女受了惊吓,都得用灵符好好压压。   相传通灵符能驱鬼辟邪保平安,一般都是由慧法大师亲自做法开光的,极为珍贵。   她一求就求俩,本也没报什么指望。若是慧法大师不同意,也可以求寺中的普通灵符,也是很灵验的。   慧法大师抚着须,略一沉吟,指了指芳年,“辰时三刻,你来寻老衲。”   傅老夫人大喜,带着孙女们行佛礼。   傅珍华心里不服气,那慧法大师也是个眼瘸的,明明自己才是傅家的嫡长孙女,怎么让芳年去取通灵符?   “祖母,孙女是长姐,等会就由孙女去取符吧。”   傅老夫人摇头,“不妥,慧法大师佛法高深,必是瞧出芳年与佛有缘,才会让她去取符的,我们切不可自作主张。”   “祖母…”   “佛门净地,不可使小性子。”傅老夫人很是不满大孙女的不识大体,这点小事也要相争,看来还是像老大媳妇。   被祖母不轻不重地在妹妹们的面前训斥,傅珍华的脸青一阵白一阵,最后忿忿低头。   芳年倒是无所谓,一个跑腿的活计而已,也值得如此相争?   傅家一行人自是回到住处,由丫头婆子们去取斋食。用过斋饭后,老夫人要睡个回笼觉。   傅家姐妹齐齐告退。   姐妹几人走出屋子,眼下正是初秋,略有寒意。   傅珍华频频地偷看芳年,芳年停住脚步,朝她展颜一笑,“大姐今日好生奇怪,莫非芳年脸上有什么脏污,大姐你为何不停地看我?”   “三姐昨天把大姐吓得不轻,所以大姐才看你的吧。”傅珍华没有回答,傅芊娘抢着答道。   “是吗?”芳年尾音拉得老长,“昨日明明是我被大姐吓得半死,芊妹妹怎么说大姐被我吓着了,不知大姐可还记得后山的山崖…我倒是想去看看,大姐三更半夜的跑到里去做什么?”   傅珍华脸僵住,“芳妹妹,你在说什么,大姐怎么听不懂?”   芳年露出懊悔的表情,捂着自己的嘴,“看我,祖母吩咐不能说的。我就是想去后山看看景色,你们谁愿意一起去?”   傅芊娘哼了一声,傅珍华自是不愿意去的。   傅茜娘想去,又怕芳华不喜,低着头绞着手帕。   “二姐,要不你陪我去吧?”   芳年主动邀请,茜娘惊喜地抬头,跟着芳年出了寺中的后门。   白日的后山和夜里时所见全然不同,夜里影影绰绰,看不真切,看什么都像是怪物山鬼。而白天的后山,层林尽染,红黄的树叶中夹杂着一些绿叶,煞是好看。   前世里,她为了裴家,不仅要管理着田产铺子,还有内宅琐事。她都不记得有多少年,没有好好出来走走。一则是没有那个闲心,二来也是无人相陪吧。   芳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旁边的茜娘很是欢喜,嫡妹能邀自己相伴,就算是不搭理她,也足以令她高兴许多天。   她知道自己的生母不得父亲的欢喜,母亲也不喜欢自己,嫡妹更是如此。   父亲和母亲恩爱,母亲生了芳妹妹和两个弟弟,每当看到他们和妹妹弟弟们在一起,她就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一个不属于二房的人。   她想亲近芳妹妹,可是她不敢。   断崖并不远,站在崖边往下看,下面雾气氤氲,看不清崖底。那七王爷前世一直在孝善寺清修,应该就是为了崖底那眼寒潭吧。   也不知他得的是什么病,发起病就像个怪物,怪不得会在寺中清修。   她嘲弄地想着,世人都被他骗了,什么用情至深,怕是掩饰自己的病吧!   这崖底倒是个好地方,终年有雾,别人也不会去一探究竟。她想走近一步,看个清楚,茜娘一把拉回她,“小心,芳妹妹…”   她抓着芳年的衣袖,芳年回头,她立马松开,一脸的不知所措。胆怯的眼神清澈如稚子一般,真诚又害羞。   “好的,我听二姐的。”芳年爽快地说着,真的往后退了一步,茜娘的脸都红了,眼里全是欢喜。   芳年的心里不知为何涌起酸涩,按她的年纪看来,茜娘不过是个渴望怜惜的孩子罢了。许是她活过一辈子,看透世事,其实说起来,二姐何错之有?   二姐不得父亲和母亲的喜欢,又是个庶出,在府里如隐形人一般,连傅芊娘都常常欺负她。母亲看在眼里,从不曾为她做过主。   后来,她进宫选秀,惨死宫中,连尸骨都没有留下。   对了,选秀!   芳年想到这里,才忆起京中马上要发生的大事情,那就是选秀。   相传国师夜观天像,对天晟帝进言,说天际出现一颗福星,能福泽元朝百年。他又掐指算出,福星为女,年岁十七,生辰约在九月到十一月之间。   天晟帝大喜,下旨选秀。   举国上下,凡家中有女十七,且生辰在九月到十一月之间者,都要参选,不论平民之女或是官家小姐。   二姐刚好在年纪之内,这一进宫,就再也没有出来。   前世里,对于这个庶姐,芳年并无多少的感情。但是现在,却有些不想看到如此一个妙龄少女白白枉死。   但凭自己一己之力,根本不可能阻止宫中选秀。   她沉默下来,脚不由自主地往回走。茜娘有些怯怯的,不知道自己又做错什么,怎么嫡妹的脸色不太好?   “二姐,我想起等会还要去方丈那里取灵符,我们快些回去吧,算时辰,祖母也快醒了。”   茜娘复高兴起来,原来嫡妹并没有怪自己。   姐妹俩回到寺里,傅老夫人还没有醒来。芳年要去寻慧法大师,与茜娘别过,茜娘回到自己的房间。   芳年找寺中的僧人问路,绕过舍利塔,再行经两座佛殿,穿过一片小树林,便来到一处清幽的院子,慧法大师就住在此处。   这里和寺中别的地方不一样,寺中的其它地方,地上的落叶早就被僧人扫得干干净净。而此处,遍地的落叶,连半个僧人也看不到。   她轻叩着木门,里面传来慧法大师的声音。   推开门进去,就看到慧法大师团坐在蒲团上。他的对面,赫然是七王爷!白衣墨发,冷峻的神情,玉雕般的眉眼。淡淡地朝她这边一扫,她的身子似被定住。   他们两人中间有一张小方桌,桌上摆着棋局。   慧法大师朝她招手,“来,小施主,老衲去取灵符,你替老衲与元施主对弈一局。”   也不等她同意,慧法大师就起身离开。她站着不动,踌躇不前,不知要不要过去下棋。   七王爷修长的手指中间夹着一枚黑子,眼皮未抬,不曾扫她一眼,冰冷的声音响起,“怎么?傅姑娘是不屑与本王下棋吗?”   “臣女不敢。”芳年说着,迟缓地坐在他的对面。   元翼手上的黑子“啪”一声落在棋盘上,芳年心惊了一下。暗自懊恼自己怎么来得如此不是时候?   她葱白的玉指捏起一枚白子,白子用玉石制成,光滑圆润,但她的手指嫩如膏脂,粉嫩的指甲比玉石更润泽,尤胜一筹。   他的目光不知为何就落在她的手指上,忆起昨夜里吸吮过的地方,除了血的芳香甜美,还有嫩滑的触感。   芳年不敢抬头,她感觉到对方的眼神如看猎物一般看着她,周围笼罩着噬血之气。这七王爷,不会是故意在这里等着她,又想吸她的血吧?   她的手指慢慢地往回缩着,做出举棋不定的样子。   “王爷,臣女棋艺不佳,恐怕会扫王爷的兴致。”   “确实有些扫兴!”   这个女子,明明是个胆大又不安份的,为何能够激起他心里的情绪?元翼一把掀翻棋盘,棋子滚得到处都是。他拂身站起,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芳年低着头,暗骂一声。   简直是莫名奇妙,她不会下棋,不下便是,何必掀翻棋盘?皇家的人都难侍候,一个个的阴睛不定,动不动就砍人脑袋。   她心里骂着,面上却做出害怕的样子,“扑通”跪下来。 第6章 厌恶   屋内一片死寂,她跪在地上。地面铺着砖块,初秋的天,虽不冻人,地板却是冷硬的,硌得膝盖生疼。   她胸脯急剧地起伏着,听到自己如鼓的心跳声,震耳欲聋。   七王爷不会是后悔昨夜里没有杀她,今日寻个错处将她灭口吧?她低头跪着,暗自觉得自己无比倒霉。怎么重生这两天老是碰到七王爷,前世可没有这一出?   曾几何时,她是那么地羡慕早亡的七王妃。在京中夫人们私下的闲谈中,情深义重的七王爷无疑是天底下最为难得的男子,千年一遇,百年难求。   他身份高贵,面容俊美且洁身自好。   七王妃去世后,他没有续娶。王府里莫说是侧妃,就是通房小妾也没有半个。他为了怀念发妻,常年住在寺中,清修苦思。   多少京中贵女痴心想着,若是自己能得如此有情郎,纵是早逝又何妨。   传闻中一往情深的男子,怎么会是这般的模样?冷漠无情,噬血暴虐。   果然传言不可信!   她该怎么办,难道真会命丧于此?   不,不行,她不能白活一次。   “王爷,请您息怒,臣女不是故意扫王爷的兴。王爷,您说臣女要怎么做才能让王爷不败兴…”   元翼火光更大,眉头紧紧拢成一团。她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为了给男人助兴,她一个未出阁姑娘家还会学着花娘的样子,唱曲跳舞不成?   一想到她妖娆的身子扭着腰肢翩翩起舞,对着看不清脸的男人们抛媚眼,浪声浪气地唱着淫词艳曲,他的面色更沉,寒气溢散。   当真是个不知羞的!   芳年冷得打哆嗦,心道莫非天已转凉,要不怎么会如此寒意袭人?七王爷半天不说话,她暗自猜着自己是不是说错哪句话。   男人心思难测,以前她看不透裴林越,以为对方是清高。等她看得真切,才知所谓清高,不过是表像,实则内里卑劣。   本以为她活了一辈子,一般人的心思难逃她的眼。可眼前的男人,沉着脸不发一言,她半点也猜不透。   前世里,她极少见到天家贵胄们。在裴府,她就是天,她是府里辈份最高的人,也是府中真正的掌权人。   只有她摆脸色,府中上至主子,下至仆从,都要看她的脸色行事。她可以随意处置别人,想让人笑就笑,想叫人哭就哭。怎么重活一回,反倒越活越回去?   她心中叹气,前世总归是前世,今生的她还是一个待字闺中的姑娘,哪里是什么裴府的老夫人?七王爷得罪不起,别说是她,就是整个傅家,也不能与之抗衡。   她软着声音,语气嚅嚅,“王爷…臣女无意冒犯王爷,要是王爷觉得臣女碍眼,可否容臣女告退?”   这也不是,那也不行,她走人总行吧?   “谁允许你走的?把这些捡起来!”他的眼神冷漠,俯睨着她。   她松口气,不是要她的命就好。于是弯腰伏身,不发一言地开始捡起棋子。心道这七王爷,不仅身体有病,性子也不好。   前世里,怎么从来都没有说过七王爷的坏话,除了他情根深种之外,别的事情她一无所知。   现在看来,传闻只是传闻,与事实不符。   棋子散得到处都是,她一个一个地捡着,白嫩的手指把它们捏进棋瓮中。先捡四周的,待四周拾完,最后只剩下他脚边的几枚。   她犹豫一下,爬过去,伸手去捡他脚边的棋子。她一身湖蓝的衣裙,弯着的细腰盈盈待握,身子弯成曼妙的弧度,饱满的前胸似熟透的蜜瓜,蛊惑诱人。   他从上往下看,她的青丝从肩后滑到胸前,恰好能看到她露出的细白颈子,滑嫩如玉。上面还能看到几根细小的青筋,那里面流着的就是香甜的血。他舔舔唇,眼神幽暗。   芳年觉得脖子一寒,缩了缩身子,快速地捡完剩下的棋子。   只剩最后一枚,刚巧落在他的两脚之间。   他的目光未曾离开,一直在她的头顶,她被盯得心里发毛,脖子凉飕飕的。   最后狠下心,身子住前凑,去捡那枚棋子。突然觉得有热气袭来,她莫名地抬头。骇了一大跳,他的两腿之间有一物杵着,顶着衣袍。她脑子嗡嗡作响,忆起在山洞时看过的那物件,面红耳赤。   略一仰头,就看到七王爷的脸色开始不对劲。他的脸上青筋开始暴起,虽隔着衣服也能感觉到身上也有异样。   她口瞪目呆,嘴微张着,红润的唇泛着水光,一片潋滟。目光对上他的眼,他浓墨般的眸子渐渐染上红色烈焰,倒映出她的身影,婀娜动人。   不好,她心道要糟,莫非七王爷又犯病了?   元翼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异样,骂声该死,正欲转身离开,猛然记起这女子的血似乎比寒潭更有用。他从袖子中飞快地抽出一把匕首,一把捉起她,扣住她的手腕。她没站稳,倒在他的怀中。   他双臂环搂着她,用手割破她的玉指,放进口中吮着。   很快,随着香甜的味道入口,慢慢地驱散心里的躁热,脸色逐渐恢复如常。   这女子的血果然能压制自己体内的毒!   偏还是个不安份的女子!她的唇…还有她放肆的眼神,简直是不知廉耻!   要不是她,自己怎么会再次毒发?   怀中玲珑有致的温软身子,无骨般贴着他。她明艳的眉眼,丰润的唇,似一道道诱人的珍馐,勾引着他去品偿。   活色生香,美色可餐。   他的身子似乎开始蠢蠢欲动,涌起陌生得令人害怕的情愫,仿佛要摧毁他的一切神智。   不行!   他狠狠吸一口,鲜血滑入喉间,心里渐渐清明。   这毒无药可解,若一生不动情,清心寡欲,方能活到寿终正寝。一旦动欲,则鲜血破体,筋脉尽断而亡。   他清醒过来,被方才自己身体里陌生的悸动吓到,一把推开她,怒喝:“滚!给本王滚出去!”   芳年被他推得踉跄,刚才她身体一直都是僵的,生怕动一下,他就会弄死她。她抓住屋柱,努力稳住身形。同时心头一松,滚就滚,谁愿意留在这里。   还未跑出院子,听到后面的怒吼:“回来!”   她停住脚步,咬牙切齿地磨了几下。这个七王爷,就是个疯子,刚叫她滚又让她回去。   偏不回去,看他能耐自己如何?她一个七十岁的老妇人,什么风雨没见过。大不了一死,她又不是没死过?转念想想不值,现在死了,那不是白活一回?   她立在院子里,不想进屋,也不敢离开。   不一会儿,门口快速地闪出一个人影。白衣如魅,晃到她的眼前。她还没有回过神来,就被他提溜进屋。   一进屋,他就嫌脏般地把她随意丢在地上。   她被摔得七荤八素,半天爬不起来。身子侧着,手撑着地,姣美的身形展现无疑,他别开眼,暗骂一句水性扬花。   用冰冷刺骨的声音道:“你是嫌自己的脑袋长得太结实,连本王的话都敢不听!”   “回王爷,臣女不敢。臣女正要进来…是王爷您等不及。”   他冷哼一声,“按你这么说,还是本王的不是?你胆子可真够大的,当真是不怕死!”   “臣女怕死,但臣女知道王爷您的贤明…定然不会和臣女计较。”   “不,本王会计较的。”元翼坐在椅子上,一只脚搭在翻倒的小桌上,修长的腿下是黑金纹锦套筒靴,高高的翘头,和它的主子一样,睥睨着她。   她已正身姿,端跪在地上。   他的长腿拔弄着倒地的桌子,挑剔的眼神打量着她。她长得太过明艳,不同于寻常女子的柔美婉约。飞扬的眉眼,看人时眼神不羁,太过放肆,偏还透着一股不符年岁的沉稳。   她的举止也太没规矩,跪没跪相,一个姑娘,把胸脯挺得那么高做什么?是怕他看不到吗?   他看得到,且看得十分清楚!   鲜眉亮眼,粉艳红唇,拂花柳腰,令人血脉偾张的动情身姿。这女子长得不安于室,天生就是个勾人的货色。   他眉峰蹙起,眼底泛起厌恶。   女子多狡,不安于室者往往心念恶毒。眼前的女子,骨皮犹在,鲜活诱人,不知内里如何? 第7章 无常   芳年不用抬头也知道他的目光巡睃着她的身子,她微颤着,头皮阵阵发麻。她不知道在他的心中,已把她归为红颜祸水一类。   前世裴林越不喜她,就是因为她的长相,她长得不够温婉,眉眼不够秀气。她觉得男人们许是都爱成玉乔那样的女子,眉清目秀,冷若冰霜,恃才清高,浑身上下都是浓浓的淡雅之气。   她拿不准他的心思,无法回答他的话,不敢冒然开口。猜测着他叫她回来不会就是想看自己怕不怕死吧?   死,她无疑是不怕的。前世她活到寿正终寝,富贵一生,除了夫妻缘薄,并无其它的遗憾。   但此刻的她,还不想死。眼下她正值妙龄,不再是耄年的老妪。这一生,还未开始,怎么能在此时戛然而止?   “王爷,您还有什么吩咐?”   他本就十分恼怒,为自己,为她对自己的影响。乍一听她的声音,心头微动,恰似微风扫过心湖,荡起涟漪。   这份情动,陌生得令人恐慌。他如被人挠到痛处一般,怒火更盛。此女不仅不知羞,还特别不知礼,胆大妄为,将来必不会安分守己。   “哼…你说呢?你三番两次看到本王发病。本王以为,只有死人才会守口如瓶,傅姑娘觉得如何?”   她颦眉,七王爷还是想杀她。   这忘恩负义的东西,若是她感觉没错。她的血是治他病的良药。是她用自己的血救了他两次。他非但不感恩,还想杀她灭口,活该他一辈子孤独终老。   “你在心里骂本王?”他眼神变得阴鸷,语气森寒。   “臣女不敢。”   他一脚踢开小桌,桌子翻滚几下,倒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他长腿一迈,立在她的面前,她低着头,样子恭顺,只看到见金靴前面的翘头。   “你最好是不敢,还有本王的事情,若是你敢向别人透露半分,那么…不仅你脖子上的人头不保,恐怕你们傅府…”   这人竟用傅府威胁她?她心里一遍遍地默念,自己是老者,不与他这个后生一般见识。   念着念着,想到自己不再是裴府的老夫人,而是傅家的三姑娘,不过二八年华。她心里恨得要命,身子却惶恐地伏低,“王爷,臣女一定会守口如瓶,请王爷放心!”   说得好听,让他放心。   他怎么能放心,这女子头低得看不清面目,背躬弯着,可脊梁却挺得笔直。她的心里不知在打什么主意,阴奉阳违,好大的胆子!   要不是她的血还有用,现在他就能一剑刺死她!她最好以后安安分分的,否则别怪他心狠手辣!   “本王谁也不放心,你记住,本王会派人盯着你的,你最好安分些!”   她心一沉,从今往后的日子怕是有些不好过。七王爷真派人监视她,她会不会行动受制?还有他说的话没头没尾的,怎么扯上她安不安分?他们不是在说保守秘密的事情,她安不安分和这事没有关系吧?   再说,他凭什么觉得她不安分?   她一辈子本分守己,纵使没有夫君的怜爱,仍然恪守着为人妇的本分。替裴家操持后院,没有一丝逾越,还不够安分吗?京中人人夸她德行娴淑,待人接物端庄有礼。不嫉不妒,为夫君纳妾养庶子,无怨无悔,贤惠大度。   她现在想来,就是因为她过于安分,才落得孤独终生的下场。但凡她有半点的异心,就应该早早和裴林越和离,说不定还能寻到一个知冷知热的男人,过着夫妻琴瑟和鸣的日子。   在她还是少女时,她承认,对于裴林越是喜欢的。那样长相出众,谦虚有礼,才情高卓的男子,换成任何一个女子,都会倾心。   他山之树,往往瞧之更为秀逸,真待你看清全貌,必会失望。   裴林越就是那样的男子,远观时如高山雪松,近看不过是寻常的松柏。他自认深情,一生情系成玉乔,可是她送去的那些貌美女子,他来者不拒。   如此深情,着实可笑。   那些个漫长的寂夜中,她的心一寸寸地冰冷。对于裴林越,她心中的那点喜欢随着岁月的消磨变得麻木。甚至在他去世时,都感觉不到一点哀痛。   男人的情深,浅薄得令人心寒。   眼前,这个京中有名的痴情汉,他对于自己的亡妻又有多少的真情,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   她多想反问他一句,她哪里不安分?   想想还是罢了,她一个七十古稀的老妇,何必计较别人言语中的不对?再说那些情情爱爱,她若挂在嘴边,还不让人笑掉大牙。情爱一事,不过是年少时的镜中花,静夜下的水中月,太过飘渺。风一吹就散,雨一打就落,还不如黄白之物来得实在。   不安分也好,安分也罢。前世已往,今生不同。若说她的前世是安分的,那么这一世就让她做个不安分的女子吧。   她定要和裴林越退掉亲事!   今生今世,他心悦谁,会娶谁,都和她无关。   “王爷放心,臣女谨记。”   他们一立一跪,男子高大修长,女子身姿娇俏。他的眼里渐收起凌利之气,慢慢平淡,最后恢复冷漠。   仿佛过了很久,久到她的膝盖都变得毫无知觉。   耳边又响起他冰玉相击的声音,“你是裴林越的未婚妻?”   她一愣,她和裴林越自小定亲,两家一直以姻亲关系走动着。京中很多人都知道他们的事情,王爷问这个做什么?   “是的,长辈们定下的。”   “你与他倒是相配。”   不冷不淡的一句话,激起她的怒火。什么叫她和裴林越相配,她和裴林越哪里相配了?   “谢王爷夸奖!”   他寒冰般的脸裂开缝隙,冷哼一声,“本王不是在夸你,裴林越是个什么东西,当不起本王的夸赞。”   她若是顺着嘴说裴林越不好,未免显得她太过阿谀奉承。要是她现在替裴林越讲话,那又违背她的本心。   只是七王爷不耻裴林越,为何要说自己和裴林越相配,难道在王爷的心中,她也是十分不堪的吗?   “王爷,臣女与裴家公子不熟。”   “不熟?好一个不熟!”他薄唇如刀,溢出锋芒,不耻道:“去年风花宴上,裴林越腰间挂着一个荷包,偶遇成家小姐,成小姐随意说一句,荷花绣五福,与他身上的衣袍不搭。裴林越当场摘下荷包,投掷湖中。本王问你,那荷包是你绣的吧?”   她小脸一白,当年她情系自己的未婚夫,熬了两个夜精心绣好一个荷包,怀着娇羞的心情送给裴林越。哪成想裴林越戴是戴了,就因成玉乔的一句话,丢弃湖中。   这个陈年往事,在她婚后的多少个日子里,每每想起就恨不得撕碎裴林越那张谦和的脸。   还有七王爷,谁说他淡泊一生的。明明比一般的妇人还有嘴碎,无缘无故的提起这些破事做什么?   “回王爷的话,正是臣女绣的没错。”   “既是你绣的,怎么又说和他不熟?他是你未婚夫,你不护着她,反倒迫于威胁,违心撇清你们的关系。若是被裴林越得知,不知是否会心寒?”   管他心不心寒?她恰好盘算着和裴林越退亲,要真会如此,正合她意。   “一个荷包而已,不能说我们相熟。臣女绣过的荷包多,曾给父亲绣过荷包,还给府里的招财绣过荷包。”她恨恨地说着,打定主意,回去后绣上一百个荷包,每个荷包里放一两银子,送给京中的乞丐们,就当是积福行善。   看以后谁还拿她给裴林越绣荷包的事情说三道四?   “招财是谁?”他反问。   “招财是臣女母亲养的一条雪狮犬。”   “哈哈哈…”他突兀大笑,笑声肆意。   他大笑过后,心情似是好了一些。长臂一抬,如挥蝇子般,摆下衣袖,“好了,你下去吧。”   衣袖中伸长的手指骨节分明,苍劲似竹。她记得裴林越的手,白净修长,指如葱根,略显丰润。她少女时迷恋他,自是觉得那双手也是无比好看的。   但那双手和眼前的手相比,少了阳刚之气。眼前的这双手,随意一挥,蕴藏着无尽的力量。   元翼敛住笑,见她定住不动,嘴角勾起一抹残忍,“怎么还不滚?是嫌自己命长吗?”   芳年如梦初醒,如被恶兽追赶般,拔腿就跑。 第8章 隔江望月   她一口气跑出院子,停下脚步,缓缓心神。外面空气凉爽,她吐出一口浊气,再深吸一口清气。   慧法大师不知去哪里,还未回来。她是来取灵符的,此时离开不太妥当。   想了想,在院子门口徘徊着,生怕屋内的男人会冲出来。她警剔地盯着里面的屋子,浑身戒备着。万一七王爷再发疯跑出来,她好转身就逃。   慧法大师的身影出现在小路上,他一身缦衣,白须飘着。许是芳年没有注意到,竟不知他是从哪里来的。   “阿弥陀佛,小施主不在屋内,缘何会在外面?”   她接过灵符,行个佛礼,“阿弥陀佛,大师有礼。小女不会下棋,被王爷赶出来。灵符已取到,小女多谢大师,这就告辞。”   慧法大师慈眉善目,半点责备之色都无。   她不敢多停留,疾步走远。若不是慧法大师在,她真想提裙狂奔。慧法大师的目光深邃,如无底的黑渊,望着她的背影,再念一声阿弥陀佛。   他走回屋内,屋内景象未变,棋盘如他离开时一样,黑子白子分明。元翼坐在棋盘前,手中举着一枚黑子,见他进来,波澜不惊地道:“大师来得好慢。”   “老衲来得正是时候。”慧法大师撩袍落坐,盘起双腿,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执起白子。   白子落下,黑子紧跟,棋局风云突变。   一刻钟后,慧法大师眉头深锁,疑神一息,渐松开眉头,朗声笑道:“元施主棋艺又精进不少,老衲甘拜下风。”   “精进?”元翼把黑子收进瓮中,神色冷凝,“无欲无求,除了琢磨棋艺,本王似乎无事可做。”   慧法大师沉默。   七王爷中毒之事,他一清二楚,那后山崖底的寒潭之所,就是他告诉七王爷的。寒潭不能彻底解毒,仅能压制毒性。   这毒极为罕见,名为隔江望月。几百年前,有位神医,人称雅医,他既能医白骨,也能令活人死。   医毒一家,雅医是个中翘楚。   他制的毒奇且邪,偏爱取些诗情画意的名字。   隔江望月就是其中一种,此毒只对男子有用。男子服过后,不能动欲念,一旦压制不住欲念,则会暴体而亡。   若清心寡欲,根除红尘杂念,此毒可延年益寿。前朝时就有位太监服过此毒,侍候了三代帝王,容颜不老。最后陪伴的那位皇帝不舍他,命他殉葬,他才自尽赴死。   为求长生者络绎不绝,重金求之。雅医拒见,求者众多,他不甘受扰搬离住所后不知所踪。是以此毒不仅存世少,且极为金贵。   而七王爷,是正常的男子。就算是再清心静修,一年之中,总会犯个几次,依靠着崖底的那眼寒潭,次次都有惊无险。   皇室阴私,常人难已想像。   慧法大师从不过问,他世外之人,尘世中的污秽他不想沾染半分。   七王爷想见傅家的小施主,他从中帮着,不多问一句。王爷自中毒后不近女色,王府之中连个婢女都没有。   他心中纳闷,怎么王爷会好端端的想见傅小施主?   而且他观过傅小施主的面相,雾霭层叠,变幻莫测,他窥不见一丝玄机。如此奇特的面像,不像是世间人,却也不是阴界魂。   一切虚无成幻,幻生变,变化成生机。窥不破的天机都是冥冥之中的安排,他不敢一探到底,只能静观其变。   他慈眉白须,闭目合十,口中念着阿弥陀佛。   元翼已将棋子收好,他与慧法大师,是忘年之交。体内之毒,多亏大师,否则他早就暴体身亡,死状难看。   隔江望月的毒无解药,若他能狠心断孽根,说不定还能活上百年。   如此奇毒,渴望长生之人求而不得,何其讽刺。   慧法大师已开始闭目诵经,入了禅境。他起身行佛礼,默然告辞离开。他的清修之所在慧法大师的院子后面,与寺中隔开,幽秘不为人知。   他走出屋子,负手立在院中,目光越过座座佛殿,望着客舍的方向。   那个女子的血能压制他的毒,是巧合吗?是所有的血都有用,还是仅她一人可以?   他决定找个机会,好好试一试。   芳年一路小跑着,直到看不见院子,才定下心神。途经之处,随处可见身着黄色僧袍的僧人,他们有的在扫地,有的拿着东西穿行着,并不多看她一眼。   客舍内,傅老夫人已经醒来。她换上青色的常服坐在床上,发髻梳得光亮,三个孙女围在身边。   大孙女面貌清秀,虽无国色天香之貌,却有才女的清高之气。她一身月白的裙子,头缚靛色发带,淡扫娥眉。时下男子都爱女子的淡雅书香,大孙女的模样正好。四孙女长得不如大孙女,装扮差不多,衣裙的颜色为蜜合色,同色发带。她处处以长姐尊,凡事都紧紧跟随。   二孙女长得美,娇娇柔柔,性子太弱,怕是难为大妇。邢氏身为嫡母,一应吃穿从不亏待茜娘。只是茜娘毕竟是庶出,生母又早逝,养成这般懦弱的性子,令人不喜。   傅老夫人靠坐着,闭上眼睛。   傅珍华手捧着一本经书,坐在她床边的小凳上,开始念经文,傅芊娘则立在沈婆子的后面,似乎在和沈婆子学捏背的手法。傅茜娘低着头,芊娘惯会讨好卖乖,她学不来那样子。猛然瞧见香台的灰,她走过去,拿起香灰铲,小心地清理着香台中的香灰。   香台之上,塔香冒着青烟,散发出舒缓安神的香气。   傅老夫人闭着双目,转动着手中的沉香珠串,珠串被人经年累月地摩着,包浆油润。   芳年进去时,傅珍华恰好念到“善恶一念,地狱天堂。孽祸降临,天遣难避。”   她念的是《因果经》,芳年听到她念的经文,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她立马低头。   沈婆子小声地道:“老夫人,三小姐回来了。”   傅老夫人睁开眼,看到芳年。她眼一花,似乎看到芳姐儿身后有万道金光,金光之中,凤尾摇曳。她一惊,定神一看,什么也没有,只有俏生生的小姑娘。她暗道自己老眼昏花,朝孙女慈爱地招手。   芳年把通灵符拿出来,交到祖母的手上。傅老夫人接过端详半晌,把其中一个还给她,另一个转给傅珍华。   “你们昨夜里都受了惊,无论是珍姐儿,还是芳姐儿,戴上这道通灵符,以后都会平平安安的。”   芳年心下感动,把通灵符收好。   傅珍娘也放下经书,接过灵符,跟祖母道谢。   傅芊娘很是眼热,但她是个庶女,又没受到惊吓,实在不好意思开口要。茜娘替芳年高兴,她已倒好香灰,轻轻地站到芳年的身边,小声道:“芳妹妹,要是你不嫌弃,我给你绣个小袋打个络子,你可以把灵府随身佩戴着,你看可好?”   “自是好的,二姐的女红最好,我欢喜都来不及,怎么会嫌弃。”   傅珍华斜了茜娘一眼,不冷不淡地道:“茜娘既是要绣,不如也替大姐绣一个吧。”   茜娘垂首,低声应下。   以前,芳年知道傅珍娘和傅芊娘常欺负二姐,她和母亲一样,都未阻止过,也没有帮二姐撑过腰。二姐自是不会和任何人诉苦,总是默默受着。   她的记忆中,二姐永远都是怯生生的。   以前的她,听到傅珍华这样的话,只会当做没听到。但现在,她对二姐起了怜悯之心,她不许别人再欺负二姐。   她皱起眉头,不解地道:“大姐,二姐怜惜芳年,芳年是妹,她才主动提出帮我。大姐你是姐姐,怎么能让妹妹帮你做事?祖母常说,姐姐护妹,大姐这般做法,芳年倒是瞧不明白。”   傅珍华脸白了一下,紧接着变红,她被芳年堵住话,下不了台阶。   “三姐这话说得不对,祖母是教我们姐姐护妹。可是大姐惊了梦,正要静养着。二姐帮她做事,也无可厚非,三姐太过计较,差点伤了我们姐妹的情份。”   傅老夫人看着几个孙女,一言不发。   芳年暗道,傅芊娘这人倒是八面玲珑,颇有些手段。怪不得前世嫁得那么不好,都能活得不错。   “芊妹妹说得对,三姐恍然大悟,但二姐身子弱,做不了许多话计。要是大姐想要络子,我那里倒是还有一些,不如挑几个送给大姐。”   傅珍娘背着众人,瞪了茜娘一眼,不情愿地就应着,“那就多谢三妹了。”   “大姐客气,一家子骨肉,理应相互体谅。就像经文中说的一样,前生同树花,今世姐妹缘。祖母,您说,孙女说得对吗?”   傅老夫人满意她的话,开怀笑起来,连说两个对字。 第9章 成玉乔   傅茜娘的眼睛亮晶晶的,她觉得嫡妹说得好有道理。心里雀跃着,说不定前世里,她和嫡妹真是一棵树上开的花儿,要不然今生怎么会同父所出?   芳年对她一笑,茜娘的心里更加的快活。她在过去的十七年中,从来都没有像这几天这么的开心。嫡妹不再讨厌她,还冲她笑。她好高兴,暗想着等会回去就给嫡妹绣袋子。   傅老夫人靠坐得有些久,动了动身子。芳年趁此机会,换过沈婆子的手,替祖母捏起肩来。前世里,她是裴家的老夫人,没少被人服侍。她清楚别人如何捏才舒服,也知道人老后,身子的哪个部位最易酸痛。   傅老夫人舒服得眯眼,心道芳年私下定然没少下功夫,这手法比沈婆子都是不差的。   “三姐,芊娘学了不少时日,不如我来试试吧。”傅芊娘早就想小试一把,无奈一直心里没底。眼下见芳年把傅老夫人侍候得舒坦,跃跃欲试。   芳年笑笑,让出位置。   傅芊娘还没捏两下,傅老夫人的眉头就皱起,按住她的手,“好了,你们的孝心祖母知道。”   沈婆子忙过来,换走她,“四小姐,还是奴婢来吧。”   傅芊娘先是一僵,马上羞愧道:“孙女手法生疏,还得和沈嬷嬷多学学,以后侍候祖母。”   “芊娘有心了。”   傅老夫人脸色平淡,老大媳妇总说自己偏心二房,宠爱芳年。她也不看看,就这么一件小事,用心和不用心一目了然。芳年劲道不轻不重,重捏的地方都是酸痛之处,显然没少琢磨。   而芊娘,就算自己身上不痛,都被弄得浑身发痛。看来根本就没有用心,不过是做样子罢了。   傅芊娘隐晦的目光不着痕迹地看一眼芳年,这个三姐姐,往常只知在祖母面前装痴撒娇,什么时候也会使这些小手段。祖母果然心是偏的,她就不信,三姐姐难道比自己捏得还好?   沈婆子把几位小姐的脸色都看在眼里,老夫人偏疼三小姐,看重大小姐。至于二小姐和四小姐,都是庶出,自然就没那么重视。   内行人看门道,刚才两位小姐替老夫人捏肩,手法看起来差不多。但她一眼就能分辩,三小姐明显花过心思,劲道恰到好处。而四小姐,看架式像模像样的,但力道轻重不分,难怪老夫人不喜。   傅珍华重新翻开经书,轻声询问:“祖母,您可还要再听一两段?”   “嗯。”   屋内响起傅珍华的声音,造作又矫情。让芳年想到她还是裴老夫人时,裴家的大夫人,她的大儿媳妇。   一个落魄世家的小姐,姓潘。潘氏在她面前故作清高,在下人面前色厉内荏。后来被她狠狠收拾了几回,不敢再装腔作势。   傅珍华此时的言行,和潘氏一样。   芳年淡眼看着,老神在在地听经,内心无波无澜。   正在此时,外面有人问道:“我们夫人请问,里面住的可是傅家老夫人?”   和前世一样,她们在寺中遇到前来上香的陵阳侯夫人和她的女儿成玉乔。   守在外面的小寒和三喜认出来人,忙回答正是。   来人又道:“我们是陵阳侯府的,我们侯夫人和二小姐恰巧来进香,听闻老夫人也在礼佛,特来拜访。”   傅老夫人眼皮打开,沈婆子已停下手中的动作,出去把陵阳侯夫人母女请进来。   陵阳侯夫人身着栗色暗纹萱草褙子,发髻团在脑后,额前的碎发抹过头油,服贴平顺,一丝不乱。髻上的木簪是黑檀木的,油润泛光,顶上镶着玉石莲花,黑白分明。   她身后的女子就是成玉乔。   成玉乔白裙飘飘,裙边、袖口及合襟处绣着海棠花,头上的发带也是海棠色。发带两端坠着龙眼珍珠,吊着同色的锻丝流苏。   她在女子中,身量本就是较高的。宽大的袖摆,绣着海棠花的束腰,显得她的身姿越发的纤长。白净的脸蛋上杏眼弯眉,一抹樱桃小嘴秀气地抿着,浑身的傲气,如枝头的冰雪,高高在上。   这是世间男人最爱的女子模样,不媚不妖,冰清玉洁。   傅珍华和傅茜娘的装扮与她相似,和她一比,高下立见。   元朝自开国以来,受国师的影响,上至后妃公主,下至贵女民妇,都爱仿方外之人的打扮。女子不见满头的珠翠,常以简单的发带和木簪点缀。   陵阳侯夫人出自唐国公府,是唐国公的嫡妹。唐国公的母亲和傅老夫人是七拐八弯的堂姐妹,都姓韩。韩家分南韩和北韩,在前朝时就已分家,两家虽不走动,但辈份却要论清。   傅老夫人高一辈,按辈份来说,陵阳侯夫人得唤她一声姨母。她没有起身。傅家的几位姑娘都和陵阳侯夫人行了礼。   行过礼后,傅老夫人邀陵阳侯夫人坐下。   姑娘们自是站着的,傅老夫人望去,百般不是滋味。和成玉乔一比,大孙女和四孙女在气势矮了不止一截。二孙女不用提,畏畏缩缩的,根本没法比。也就是芳年,胜在长相明艳,寒木春华,各有千秋。   芳年前世里也爱做此打扮,只是无论她如何打扮成夫君喜欢的模样,裴林越还是视她如无物。   后来,她渐渐由着自己的喜好。不逢迎不讨好,反倒觉得自在。   今日的她,湖蓝的衣裙,梳着双平髻,两边簪着湖蓝的绢花。她长相明艳,这样的打扮也不是很适合她,但寺中清雅,艳色不宜。   傅老夫人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和唐氏攀谈起来。   唐氏嫁入陵阳侯府后育有一子两女,长女成玉秀,就是死去多年仍被人惦记的七王妃。   七王妃命薄,嫁进王府不到一年就得了急病,宫中的御医都束手无策。传闻七王爷悲痛欲绝,差点提剑砍了御医,无奈御医们使尽浑身解数也没能救活她。   她死了几年,七王爷一直没有续娶,深情厚义,人人称赞。   芳年站在傅珍华的后面,与成玉乔恰巧对面。   成玉乔是侯府的嫡次女,年方十七。前世里,成玉乔也在选秀之列,她出身高,一进宫就被封为玉妃。   玉妃清高,雪肤花貌,才情不俗。晟帝多情,宫中妃嫔众多,但无一人有玉妃身上那种冰肌傲骨。他宠爱玉妃,久而久之,渐渐冷落其它的女人。   妃嫔们自是不甘,她们大多数也是世家女,进宫多年。其中不少育有皇子公主,哪里能容忍玉妃一人独宠。   慢慢京中流言四起,传着玉妃是祸国的妖姬。   晟帝初时不信,宫中发生过几起命案后,他开始怀疑。后来朝中动乱,民间冒出几支叛军,打着灭妖妃的称号,举兵造反。   朝中众臣惶恐,主和主战者争得耳红面赤。最后不知何人从中周旋,群臣结成一心,联名请愿赐死玉妃。帝王无情,枕边的香气未散,就下旨赐她三尺白绫。   她死后,被宫人抛尸荒野,狼啃鹰食。成家人被抄家清产,自顾不暇,无人替她收尸。   那些进谏的大臣中,不乏有她的仰慕者。她死前一定想不到,曾为她日思夜想的男人们,狠起来不会留半分情面。   男人们的情爱,真是令人齿寒。   时隔多年,对于成玉乔,芳年早已无恨无怨。前尘往事如烟,裴林越也好,成玉乔也罢,都死在她的前头。她见证了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所谓深情,淡如轻纱,不过尔尔。   相比芳年的淡然,傅珍华自是另一番滋味。   她发带上坠着的是金珠,本也是极好的。眼下一比,金珠和龙眼珍珠,一个唾手可得,一个千金难买。   孰高孰低,一目了然。   京中很多世家公子倾慕成玉乔,她是知道的。她之前光顾着盯着三妹妹,从未想过,芝兰般的裴公子也会被成玉乔勾走。   没见到人还好,眼下成玉乔就站在面前,她心里暗恨,咬着唇,眸底不善。   成玉乔是侯府嫡女,舅家又贵为国公,平日里交好的都是京中一流的世家小姐,哪会瞧得上傅家?   要不是侯夫人唐氏念着傅老夫人的那层关系,必不会来拜访。   她秀目轻扫,看到芳年。先是皱眉,后似想起什么,略带歉意地道,“这位想必就是傅三姑娘吧,玉乔在这里向你陪个不是。”   “正是,我行三,名芳年。不知成二小姐何出此言?”   “去年风花宴上,玉乔不知裴公子佩戴的荷包是姑娘所绣,只是觉得荷包的颜色与裴公子的衣服不匹配,故多了句嘴。哪成想到裴公子真性情,竟把荷包丢进湖中。玉乔无意误伤傅三姑娘的真一片痴心,望三姑娘见谅。”   傅老夫人和陵阳侯夫人停止交谈,眼睛望向她们。 第10章 窥察   前世里,成玉乔也是这般向芳年道歉。她当时羞愤难当,抖着唇半个字说不出,最后掩面痛哭离去,还落得个小气的名声。   若是诚心致歉,为何时隔数月,碰巧遇上才道歉?   沧海桑田,任谁也想不到她重活一世。裴林越如何,惊不起她心内的半点波澜。无论成玉乔是何居心,怕是终会失望。   她羞赧地低头,“芳年不怪成小姐,那荷包绣得不好,原本是挂在招财身上的。招财不喜,恰巧裴公子要赴风花宴,我一时情急,就拿那荷包充数,送给他。还好被成小姐点破,要不然裴公子一直把那荷包佩在身上,芳年必会心生愧疚。”   “招财?”成玉乔好看的眉轻蹙,“这名字听着不像是人名?”   “招财是一只雪狮,是我娘最喜欢的。”   “三姐姐,你怎么能把狗挂的荷包送给裴公子?”成玉乔没有说话,傅芊娘不满地喊出声。   “我那是急了,没法子才那样做的。”芳年小声地反驳着,她不是真的十六岁的少女,做了多年裴家的主母,雷霆独断的气势早已入骨。就是装得再像,给人的感觉也是理直气壮,带着蛮横。   傅老夫人面色难看起来,有外人在场,姐妹为了一个男人起争执,会让人笑话。“一个荷包而已,成二小姐不值当亲自道歉。芳年小孩子心性,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   成玉乔清高之色没变,淡淡地点头,“如此,玉乔就心安了。”   她的声音和她的人一样,高高在上。傅珍华只觉刺耳,以前听到这事时,她快意大笑,谁让芳年占了那么好的亲事?现在她已知裴林越心中的人是成玉乔,再细思此事满心的醋意。   傅珍华递给傅芊娘一个奇怪的眼神,傅芊娘马上明白她的意思。   “成小姐心安什么?一个男人身上戴什么东西,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指指点点的,成何体统?”   傅芊娘不满地小声嘀咕,声音不大,屋内的人却听得清清楚楚,一字不差。   成玉乔高傲的脸转向傅芊娘,冷若冰霜,“傅四小姐的意思是说玉乔多管闲事?”   傅老夫人和陵阳侯夫人同时变脸。   傅芊娘硬着头皮,大姐的心思她最清楚。大姐爱慕裴公子,因为这事,没少给芳年使绊子。   芳年是裴公子名正言顺的未婚妻,大姐言行颇多顾忌。但成玉乔就不同,一个别府之女,和裴公子牵扯上,自己就算是话说得过份些,别人也以为是在替三姐抱不平。   “芊娘没有这么说,只不过裴公子与我三姐定亲之事,京中众人皆知。为了避嫌,成二小姐也不该和裴公子说那样的话。”   芊娘话里话外的意思都在为芳年叫屈,外人不知她的用心。芳年配合着红了眼眶,低头耷着肩,像受到天大的委屈般。傅老夫人心疼不已,眼睛看向成玉乔。   裴林越在风花宴上的举止,傅老夫人听闻后,是有些生气的。为了这事,芳年哭得眼都肿了,最后还是裴老夫人押着裴林越来道歉,此事才算揭过。   眼下芊娘质问成玉乔,她虽生气芊娘不识礼数,却并不出声阻止。她也想听听,成家这位二小姐冒然评论一个男子的贴身物件,是何居心?   成玉乔一脸的冷漠,面对芊娘的指责,仿佛与自己无关般置身事外。不以为意的神情令傅老夫人十分不满。   陵阳侯夫人是内宅中的高手,怎么会猜不透傅家人的心思。她们就差没指着鼻子说玉乔不知羞耻,和男人勾勾搭搭。这话要是传扬出去,那还了得?   “傅四姑娘误会玉乔了,玉乔是风花宴的风使,宾客们仪容不妥,她指出来是职责所在。老夫人,也是我们玉乔好心办坏事,我在此给府中的姑娘们再陪个不是。”   陵阳侯夫人说完,真要起身朝她们行礼。傅老夫人急忙托住她的身子,一脸的惭愧,“侯夫人太多礼,不过区区一件小事,都是小孩子们说几句嘴。现在一说开,这事就过去了,都不许再提。”   老夫人用警告的眼睛瞪一眼芊娘,芊娘知错般地低下头去。   陵阳侯夫人借势坐下,说起成玉乔,“不瞒老夫人,我们玉乔天生一颗菩萨心肠,我这个当娘的每每看到她做善事,都自叹不如。”   她这话说得好,把成玉乔和裴林越的事情说成是做善事。以后再有人说起,都会道成玉乔一声心善。   芳年是重活一次的人,自是能听出她话里的机锋。但傅珍华不过是十几岁的少女,听到这话觉得无比刺耳。她满脸忿忿,正要开口反驳,被傅老夫人一个冷眼给瞪回去。   成玉乔信佛,前世就是如此,芳年相信陵阳侯夫人的话,倒不觉得奇怪。在入宫之前,成玉乔都是月月初一十五来孝善寺祈福。   芳年暗思着,觉得有点蹊跷。七王爷一生在孝善寺修行,成玉乔月月来寺中进香,这两人不会有什么吧?   众人皆知,七王爷爱重亡妻,而七王妃恰恰是成玉乔的嫡姐。她们姐妹二人长得极为相似,莫非七王爷移情,把姨妹当成亡妻,两人之间有苟且?   这般想着,再看成玉乔一身的白裙,她似是窥到什么秘密一般,满心的嘲讽。   傅老夫人顺着侯夫人的话,夸起成玉乔来,“成二小姐这风姿气度,一看就是有福气的。听闻前几日你们府上搭了棚子在城外施粥,那可是天大的善举。这才入秋,各地进京的人明显增多,等进了冬,还不知要怎么过?”   南面今年受灾,旱涝交替,庄稼颗粒无收。逃荒的村民们一路进京,只为争得一条活路。   傅老夫人精于世故,自是看出其中的门道,才入秋就这么多的灾民进京,要是到了冬里,那可怎么办?   芳年陷入回忆,前世里,也是这般。   晟帝不算什么明君,元氏王朝迄今为止不过两代。元祖帝是国师一手扶持登的帝位,他依赖国师,情有可原。晟帝为求长生不老,对国师言听计从,比他父皇有过之而无不及。   灾民遍野,他居然还大肆选秀,弄得民不聊生,百姓怨声载道。等到了奉帝时,民众不堪受饿,各地叛乱频发。   侯夫人心里是不同意的,她的本意是不想太早施粥。可玉乔执意,她拗不过女儿。   “老夫人说得是,入冬后,我们侯府定然还要搭粥棚。”   “此等善举,我们傅家也不会甘于人后。”傅老夫人赞同。   “娘,我们已见过傅老夫人,不如现在去给表哥祈福吧。”成玉乔淡淡地道,她本就不愿和傅家的姑娘们呆一起。她怕再说下去,傅老夫人要求两家人一起合伙搭粥棚,那是她不愿意的。   唐国公府的嫡长子唐晔,几年前失踪,生不见人活不见尸。国公府里倾尽全力,都寻不到他的踪影。他似凭空消失般,自消失的那一天,再也寻不见半点痕迹。   芳年前世活到七十,也没有听到唐晔的半点消息,想来应是早就遭遇不测。   京中人都知道唐国公府的大公子失踪一事,傅老夫人颇能理解侯夫人的心情,忙起身送她们出门。   两家人就在门口话别。   成玉乔一直端着脸,眼底隐有心急之色。芳年历经多年人情世故,心下猜疑,这成二小姐要给唐公子祈福,会不会是个借口?   她心念一动,垂下眼眸。   送走唐氏和成玉乔,傅老夫人把孙女们齐叫进屋。   珍华和芳年站在前面,茜娘和芊娘站在后面。傅老夫人凌厉的眼神从大孙女的脸上一直扫到芊娘的脸上,重重地哼了一声。   “你们切记,我们傅家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你们在外,一言一行都关乎着家族的脸面。姐妹一心是好的,替姐妹打抱不平也是对的。但万事要讲个法子,不能如市井女子一般胡搅蛮缠,你们明白吗?”   四女齐声道是。   “好了,既是都知道,你们就下去吧。记住姐妹应当同甘共苦,今日就罚你们每人抄十页经书,明日一早我要检阅。”   姐妹四人又齐声应下。   傅老夫人手扶着额,面有倦色。沈婆子忙轻声询问她,是否要小憩一下。   姐妹几人会意,全部退出屋子。 第11章 心思   姐妹几人同时出祖母的屋子,自然地分成两派。   傅芊娘紧紧地跟着傅珍华,两人面色都说不上好。若是从前,茜娘是不敢和芳年站在一起的。但现在她感觉嫡妹没有之前那般讨厌自己,于是错开一步跟着,细观嫡妹面色平常,无不悦之色,瞬间欢喜起来。   芳年不用回头,也能察觉到庶姐的想法。茜娘走路的脚步极轻,带着小心翼翼。前世里,她不喜庶姐,自是瞧不上。   现在的庶姐,在她的眼中,不过是个小姑娘,一个令人怜惜的可怜人。   她放慢脚步,好上庶姐刚好跟着。   旁边的傅珍华满腹闷气,气芳年不作为。成玉乔高高在上的嘴脸,不停地在她脑海中显现。一想到裴公子中意对方,她心如针扎。   要是往常,她可按捺不住,早就明讥暗讽地刺芳年几句。但如今,她却有些不敢,想到那夜里邪门的事情,总觉得有把柄捏在芳年的手中,略有些不自在。   训斥的话溜到嘴边又咽下,她递给傅芊娘一个眼色,装作目不斜视的样子,越过芳年,走在最前面。   傅芊娘停下脚步,转向芳年。   “三姐姐,刚才那成二小姐好生无礼,三姐你为何不说话?她那般不知避嫌地谈论着裴公子,分明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有意给三姐添堵的。”   芳年闻言,似笑非笑。   裴林越是她的未婚夫,京中人人皆知。给她添堵的何止成玉乔一人,府中的这两个堂姐妹也不遑多让。   她们还知道裴林越是自己的未婚夫,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她们才是裴家定下的儿媳呢。   前世的时候,说这些话的人是傅珍华。句句语重心长,看似为她好,替她抱不平。事实上,转过脸去,傅珍华就和别人说她心胸狭窄,无容人之量,还爱猜忌。   裴林越听到后,更加的不喜她。   后来传出她有夜游失魂之症,他愈加厌恶,起了退亲之意。要不是裴老夫人力争,恐怕裴家当时是要退婚的。   前一世的事情,每每想来,都觉得造化弄人。   要是裴家的真的退了亲,除了刚退亲时的难堪,想来自己活得不会比嫁进裴家差。可恨自己当年看不清楚,得知婚事保住,喜极而泣。   现在,她反倒希望傅珍华在背后使力,最好是更坚定裴林越退亲的决心,那样还省得她谋划。   想到重生之夜的事情,她眸光冰冷。傅珍华对她起了杀心,前世的自己虽没看透,但傅珍华也遭了报应。   傅珍华最后嫁进的是左将军府,丈夫是将军府的嫡次子。左将军早早就和护都王暗中勾结,招来晟帝猜忌。   左将军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连夜领着一众部下投奔护都王。当时的护都王是十王爷元轸,他功高震主,拥兵数十万,盘踞在边城。   晟帝本就昏庸,满肚子的怒气没处撒,自是把罪降到和左家姻亲的傅家大房。很快大伯被削官,大房家产也被抄了。   彼时大房二房已分家,二房没怎么受牵连,却也遭到压制,所以她的两个弟弟才暗中投靠了护都王。   傅珍华在左家的日子不好过,她嫁过去多年仅生下两女,府中有平妻还有贵妾,俱都有子傍身。左家人都是武将,性子暴戾,酒疯犯起时,常对女子拳打脚踢。左二爷每每施暴,受罪的都是不受宠的正妻。   芳年再见傅珍华时,是她五十岁大寿。那时候晟帝已殡天,继位的是奉帝,新任护都王是十王爷的儿子。   奉帝不敢惹护都王,频频怀柔示好,傅珍华才得以回京探亲。   她不过五十的年纪,看起来垂垂老矣。芳年多年前就看透她的为人,并无同情之心。她探过亲回到左家没多久,就离世了。   人的一辈子,何其的短暂,短暂到芳年现在想起来,都觉得是浮世小憩中一场荒诞不经的梦。   再见时,她们都是年少的模样,陌生又熟悉。   前面的傅珍华也停下来,回过头。   芳年毕竟是多活一世的人,不再愿意和这些小姑娘玩些小心计。她面露茫然之色,似乎并不明白傅芊娘的意思。   “成二小姐不是那样的人,她不可能会对裴公子有其它的心思。”   她不咸不淡地辩驳一句,事实上,她说的未必就是假的。依前世的情形看来,成玉乔对裴林越是无心的,许是一个女人的虚荣心作祟,才会在她面前有意显摆。   “三姐姐,你怎么…这点你都看不明白,她句句含沙射影,明明就是故意的。”傅芊娘急的跺脚,这三姐怎么是个死脑子?   “好了,芊娘,正主不急,你做妹妹的急什么?快走,祖母交待的经书还没抄呢。”前面的傅珍华厉喝,傅芊娘用怒其不争的眼神看一眼芳年,跟上嫡姐。   茜娘小声地道,“芳妹妹,我觉得芊娘说得有些道理,成二小姐居心叵测,不得不防。”   “我知道。”   “你知道?那你还…”这下轮到茜娘不解。   芳年笑笑,望着傅珍华和傅芊娘进门的背影,“她们的心思,我都知道。”   茜娘的眼睛睁大,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二姐,你一定很奇怪我为何不生气,对吗?”   茜娘点头。   “这世间,能被抢得走的东西,都是和你无缘的。万物如此,亦包括人。”   芳年望着前方,眼神空远。   茜娘似乎听懂意思,喃喃道:“芳妹妹,我不会的。”   她说得没头没脑的,但芳年却听明白了。心里涌起复杂的情绪,要是前世里,自己能多关心庶姐,或许庶姐就不会枉死。   “我相信。”   芳年的语气肯定,看着她。   她喜不自胜,隐有泪光。   姐妹俩人站着,秋风忽急忽缓,飘来万物成熟的芳香,夹杂着香火气,令人陶醉。   “芳妹妹,你喜欢什么样的花色?”茜娘吸了几下鼻头,把泪意压下去。   一片落叶飘到芳年的脚边,红中透黄,煞是好看。她浅浅一笑,“就绣红叶吧。”   茜娘应下,看一眼芳年住的屋子,又道:“大姐和芊娘在一处,要是芳妹妹不嫌弃,就去我们的屋子吧。”   芳年正有此意,随她进了旁边的屋子。   寺中的客舍布局都差不多,不同的是她们的随身物品。茜娘的东西自是不能和芳年的相提并论。   茜娘本来还怕嫡妹嫌弃,见芳年神色如常,放下心来。   傅老夫人交待的那十页经书,明日之前要抄出来。傅府的嫡女庶女,吃穿上有明显的区别,但用度上却不会差太多。茜娘所用的笔墨纸砚仅次于芳年常用的。   三喜早就有眼色地铺纸研墨,芳年前生的后半辈子,常与经书为伍,对于抄写经书,早就驾轻就熟。   十页经文,她不到一个时辰就抄写完毕。   茜娘那边,才五页不到。   她搁下笔,伸个懒腰。茜娘面露羞愧之色,对于嫡妹的速度,自叹弗如。   芳年也不多说,随手拿起一本书,坐在凳子上看起来。茜娘赶紧埋头苦写,心道不能让嫡妹久等。   又过了一个时辰,茜娘也抄好,一张张的经文晾在桌子上,泛着墨香。芳年写好的经文晾得差不多,三喜小心地收好,再把桌上的东西归置归置。   申时已过,寺中的第二顿斋饭开始了。寺中僧人一日两餐,她们是香客,自是要遵循寺中的规矩。   三喜去取饭,芳年和茜娘坐在房间里。茜娘拿出自己的针线,还有一些布头,让芳年挑选布料。   这些布头的料子都不错,有些花色很眼熟,好像都见过。她默然,二姐定是找府中的绣娘讨来的。   茜娘察言观色,以为她是不喜,忙解释道:“芳妹妹,这些料子都是很好的。”   “嗯。”她认真地翻捡着,挑出一块藏青的锦锻。   茜娘见她挑中布料,心头一松,小心地把她挑出的布头接过来,比划起来,说着大概要做成的样子和绣花的位置。   芳年仔细地听着,时不时地插一两句。她发现,二姐很喜欢女红,说起绣花来,双眼发亮,鲜活动人。   定好样式和绣花,三喜已取了斋饭回来,来唤她们去老夫人的屋子。   茜娘收好布头,和芳年一起出门,正碰上傅珍华和傅芊娘。傅珍华的眼神有些奇怪,盯着她们,不太相信芳年会和茜娘处了那么久。   芳年看也没看她们一眼,抬脚进了祖母的房间。 第12章 吐露   傅老夫人已经起身,正坐在桌子前,几样斋菜摆放齐整。除了时常的素斋,还有一个冒着热气的什锦菌煲。   世人爱在秋季滋补,佛家也不例外。傅家添的香油钱多,斋菜自然不差。   姐妹几人依次坐下,老夫人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她身后的沈婆子先夹了一筷子。姐妹几人才开动起来。   饭毕,傅老夫人带着孙女们念了几遍经,把芳年留下来。   傅珍华出门时,都略带不甘,祖母偏心芳年,从小如此。   芳年知道祖母必是有话要和自己说,等祖母坐好,她乖巧地给祖母捏起肩来。   傅老夫人觉得十分的熨帖,暗道自己没白疼芳姐儿。   她闭着眼,似自言自语般:“今日成家二小姐的话,你有什么想法?”   芳年手上的动作没停,她猜到祖母留下自己,定是和此事有关。   “成二小姐的话外之意,芳年不敢揣测。”   “哼,她是什么意思,你不用理会。你只要记得,将来你才是裴家的少夫人,林越是个有分寸的孩子,定会敬重你这个嫡妻。”   裴林越是什么样的人,没有人比芳年更清楚。芳年停下手中的动作,跪在祖母的跟前,泫然欲泣。   傅老夫人大惊,“芳姐儿,你这是做什么?”   “祖母…成二小姐的话,芳年确实不敢揣测,因为芳年是真的怕知道真相。”   “芳姐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祖母,去年…裴公子和裴老夫人上门道歉时,他明明白白地跟芳年说过,他有意中人,会寻个合适的机会退掉这门亲事。”   “什么?”傅老夫人瞿然。   记得去年裴老夫人携裴林越登门时,她为了宽芳姐儿的心,破例让两个小儿女独处。   难道那天裴林越竟和芳姐儿提过退亲一事?怪不得那次他们见过之后,芳姐儿哭得特别伤心。   “他当真是这般说的?”   “千真万确。”芳年眼里的泪水在眶在打转,“他说得斩钉截铁,芳年怕你们担心,不敢吐露半句。”   那次,她和裴林越说话时,摒退所有人,谁也不知道他们究竟说了什么。事实上,裴林越并未说过这样的话,那次她壮着胆子质问他,他一句话也没有说,有的只是嫌弃的眼神。   她是哭着离开的,父母追问,她说不出半个字。   傅老夫人心疼不已,怪裴林越不懂事。   “芳姐儿,你莫要担心。自古以来,婚姻之事,皆由长辈而定。林越年轻,被外面的女子迷了心,但他自小知礼,不会胡来。等成亲后,你替他管好内院,他必感念你的好,敬重你这个嫡妻。”   芳年默然,她没有指望能一次就说服祖母退掉裴家的亲事。在长辈们的眼中,裴林越无疑是十分出色的。他容貌温润如玉,才情不俗,又是御史府的独子。   家世人品都不错,是京中难得的佳婿人选。   傅老夫人见芳年似乎把她的话听进去,倒有些不忍。女子难为,未曾出嫁前,谁不想嫁个良人,得到夫君的疼爱。芳年还未成亲,就知将来的夫君心里有人,换成任何人,都会伤心难过。   但天底下的女子,谁不是这般过来的。纵然是婚前不知,婚后自会知道。男人们爱色,就算没有钟情的女子,也会有貌美的小妾通房。像裴林越这种的,其实未偿不是好事,说不定他心里有人,反而不会纳妾。   一个当家的主母,所倚靠的是娘家,是自己的子女。   芳年要是知道祖母的想法,定然会哑然失笑。裴林越心里有人,他以为是自己占了他心上人的位置。他不碰自己,他觉得那样才能显现出对成玉乔的真情。至于其它的女人,他是来者不拒。   想想真是讽刺。   “祖母,孙女知道了。”   “好了,祖母知道你委屈,但你要记住,一个女人的立身根本,是贤良淑德,是生儿育女。”   傅老夫人的话也有道理,芳年虽不认同,却还是点了头。   她活了一辈子,早已看透。一个男人不喜欢你,你再如何贤良淑德,也不会换来他的另眼相看。   这一世,她不会再嫁进裴家。   她表现得十分懂事,傅老夫人越发的于心不忍。芳年花朵般的年纪,还没开始憧憬人生,就被无情地对待。裴林越的想法不代表裴家人的想法,自己还是要找裴老夫人上上眼药。   傅老夫人扶起孙女,满心的怜爱。   芳年清楚,看祖母的样子,就算是知道裴林越心里有人,也不会打消把她嫁进裴家的决心。   祖母是疼她不假,但傅家不止她一个姑娘,要是家里出了一个退亲的姑娘,其它的姐妹也不好说人家。   算日子,她们后天就该归家。   芳年想起自己的父亲母亲,恨不得马上能见到。   她已多年未见父母,父母在她的记忆中,只剩下缠绵病塌的枯瘦之貌。前世中,她都活了七十,父母自是先她二十多年故去。   自己婚后日子的不如意,令父母操碎了心。   这一世,就算是为了父母,她也不会再嫁给裴林越。   翌日一早,姐妹几人齐齐把抄写的经书交到傅老夫人那里。傅老夫人眯着眼,一页一页一看着,看到芳年写的那几张时,不停地点头。   芳姐儿的字是越发的好了,平日里没少用心。   她把经书递给沈婆子,命沈婆子等下去寺中的佛殿中烧掉。   “你们都用心了,祖母很欣慰。你们切记,你们之中无论是谁,走出去代表的都是我们傅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相信不用我多说,你们也清楚。祖母希望你们能彼此关照,相互扶持,你们能做到吗?”   “能。”   几人异口同声。   “好了,明日我们就要回府,今日没什么事情,你们就好好收拾收拾。”   “是,祖母。”   “你们出去吧。”   “是,祖母。”   姐妹几人又退出去。   茜娘要自己收拾东西,芳年有三喜,不用亲自动手。她想了想,走出客舍院,随意地寺中逛着。   寺中不比府里,都是出家人,倒也不用讲繁复的世俗规矩。她不是真正的十六岁少女,自是没有太多的顾忌。寺中清静,颇为合她的心意。   不知不觉中,竟走到慧法大师的住处。她心神一晃,似在奇怪自己怎么会走到此处?   此处清幽无人气,院子外面两棵几百年的菩提树郁郁葱葱,在秋意的落叶纷飞中格外的绿意盎然。   院子里,落叶满地,人声全无。她猜想,这里许是孝善寺的禁地。   日头渐高,秋日艳阳毒辣。   好在她立在树荫之下,菩提树的树冠散开,遮住日光。饶是如此,站了一刻钟左右,她的鼻头还是冒了一些细小的汗珠。   她闻着树木的清香,看着不远处的树叶飘落,落入叶堆中,寂静无声。   从在山洞中醒来到现在,她都一直想不透,为何自己会重活一次?难道真是上天垂怜她前世的孤苦,今生要补偿于她?   崖底暗潭有什么蹊跷之处,才会成为她重生之地?   还有七王爷。   她想到那个性子古怪的男子,暗自猜着他会住在寺中的哪处。想来以他和慧法大师的交情,还有他那怪异的性子。应该住得离慧法大师的院子不远。   仿佛是印证她心里的想法,远处白色的衣裙闪现,衣袂飘飘,衣摆处的银丝暗绣如流光般闪动,如波光粼粼,美不胜收。   此女正是成玉乔无疑,她带着一个小丫头,行色匆匆。   芳年身子一躲,避在两人合抱的菩提树后面。心里琢磨着要是成玉乔真的去寻七王爷,这里定然是必经之地。   树干很粗,足以遮住她的身子。她眼看着成玉乔绕过慧法大师的住处,转入旁边的小道。   小道的尽头,毛竹生成的篱笆一丈多高,不知出何处闪出一个黑衣男子,拦住成玉乔主仆的去路。   不知他们说了什么,芳年只看到黑衣人面无表情的脸和那丫头在不停地说些什么。   成玉乔的丫头指手划脚的比划着,似乎从袖出拿出银票之类的东西,想塞给黑衣男子。男子冷脸拒绝,拒不通融。   最后,成玉乔转身,高傲的脸黯淡着,一步三回头地走过来。   “小姐,王爷今日又不在。”说话的是成玉乔的丫头。   一个又字,说明昨日她们也来过。芳年心道,看样子她昨日的感觉没错。成玉乔来寺中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七王爷,不过看七王爷不肯相见的表现,或许她之前想得有些岔。   以七王爷那阴晴不定的性情,倒是不难想像他对任何人都不假辞色的样子。   “王爷肯定在的,许是快到姐姐的忌日,王爷不愿触景伤心,才不肯见我吧。”这话是成玉乔说的,随着她们的交谈,主仆二人渐渐走远。   芳年猫在树后面,等她们的身影走远,才慢慢站直身子。   突然,她感到脊背一寒,压迫感向她袭来。   她转头,眼角余光瞄到一双男人的靴子。 第13章 煞神   靴子之上,是劲瘦挺拔的昂藏身姿,一身白色衣袍,系着镶玉腰带,如雪山之上的冰棱,清辉耀眼,锋芒毕露。   男子的眼神如鹰隼,直勾勾地盯着她,眸底复杂。   “傅姑娘好雅兴,本王不知你居然还有偷窥的喜好。不如你和本王说说,都看到了些什么?”   芳年只觉头皮发麻,若说她重生之后最不想见的人,就是这位七王爷。说来也怪,前世里,她除了隔着人群看过他一眼,两人再无交集。   他对她而言,是活在传说中的陌生人。仰视一般的存在,高高在上,遥不可及。   为何重生之后频频遇见,短短两三日内,见过三次,次次交锋,实在是令人费解。想来因为她重活,许多事情定会和前世不一样。   她如此想着,心里释然一些。   “回王爷,臣女是来寻慧法大师的。通灵符珍贵,臣女的祖母命臣女来向大师道谢。”   元翼自是不会相信她的话,若是她真是来向慧法大师道谢的,为何要鬼鬼祟祟地躲在树后?   “既是来道谢,怎么不进去?”   “臣女怕打搅大师清修,正在犹豫,恰巧碰到王爷。”   她说的话,他一个字也不相信。这女子胆子不是一般的大,睁眼说起瞎话来,脸不红气不喘,想来是惯用如此伎俩的。   两人站着,他身姿高挺,足足高了她一个半头。她在女子中,算是身量中等的,比起他来,可用小鸟依人来形容。   元翼低垂着眸子,刚好能看到她鼻尖处细小的汗珠,一颗颗晶莹剔透,像透明的甘露。   想必定是清甜无比,他想着,喉咙处滚动一下。   忆起那香甜的鲜血,体内似有什么东西在苏醒一般,他忙念了一遍清心咒。   这个女子倒是有些与众不同。   昨日里他故意引得毒发,命自己的心腹隐一取来其它女子的血,那血还未端到跟前,他就能闻到其中的铁锈腥味,厌恶至及,根本无法入口。   不仅一个如此,试了十来个,皆是如此。   他赶紧挥退隐一,趁着神智尚清,独自去寒潭泡着,方才回来。刚刚换好衣服,就看到脑海中念着的女子正猫在菩提树后面,贼头贼脑。   这个不安分的女人在此地做什么?   他心里想着,在自己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站在她的身后。面对他的质问,她谎话说得有鼻子有眼。这个谎话精,胆子可真够大的。   要是以他平时的性子,这女子早就死得不能再死,在山洞之中,就凭她明目张胆地打量着他的身子,就足够她死一百回。   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会容忍她活着。   现在他知道原因,是因为她的血,她的血是良药。   芳年不会知道,在这瞬息之间,对面的男子心思如此复杂。她低着头,努力让自己看起来谦卑恭顺。   饶是如此,看在元翼的眼里,她仍是那么的放肆。就连她发上的髻子,也与众不同。不是时兴的元宝髻或是仙姑髻,而是并不常见的双平髻。髻子未用头油抹平,几根碎短发翘起,和她人一样,不服管教。   “既然傅姑娘要寻大师,正好本王也要去,不如一起同行?”他这句话不像是相商,倒像是命令。说完他就迈开长腿,朝慧法大师的院子走去。   芳年不过是随意寻的借口,她没想到七王爷这般爱管闲事,还要陪她一起进去。事到如今,少不得要再打搅一番慧法大师。   她跟着他的身后,日头斜在头顶,在他的身后投下暗影。她每走一步,都快要踩到他影子的头上,偏又晚一步。   仿佛是找到一个乐子般,她快速走起,想踩住他的身影。   左踩右踩,一次也没有踩到。   她轻轻地做着小动作,突然影子定住,她心头一喜,暗思着马上就能踩到了。   猛然间,撞了一堵人墙。   原来她只顾着踩元翼的身影,却不想被他发觉,阴着脸转身。两人的身子贴得极近,她撞到的地方正是他的前胸,不软不硬。她的眼前仿佛出现在山洞中见过的美景,她知道看起来并不结实的男子,实则劲肌有力。   不期然般,她红了耳朵,嫣红隐有漫上双颊之势,她的心不受控制般地狂跳着,脑子里嗡嗡作响。   元翼暗沉沉的眸子浮起薄怒,恼怒她的不知羞,浑身散发着寒气。   她正晕头转向中,一股冷冽的寒香,盈满她的鼻腔,激得她脑子立马清醒过来,退后一步。   “傅姑娘好兴致,想踩本王,嗯?!”   她已恢复清明,懊恼着脸,不知刚才自己是中了哪种魔障。听到他的质问,暗骂自己犯浑,一个七十岁的老妇人,怎么还如孩子般,玩起来不知轻重?真是越活越回去。   虽然她确实是越活越回去了,可回去的是年纪,不应该是她的阅历。   “王爷,臣女无意冒犯,请王爷恕罪。”她盈盈弯腰,身姿曼妙有致。看在他的眼中却是另一种惑人,认定她是故意勾引。   “从来没有胆敢踩本王的头,傅姑娘可是第一个,你说,本王该饶你吗?”   “王爷,您常年追随佛祖,必是有一颗菩萨心肠。臣女急着走路,并非有意为之,还望您大人有大量,饶臣女一回。”   他面无表情,一阵秋风吹过,宽大的袖子鼓起,随风摆动,如两翼一般,振翅欲飞。冷清的玉颜,高冷的眉目,就像在画中见过的飞天仙人。她恍惚,这情景,就像前世她见他时一样,神圣庄严,仙风道骨。   这般仙人,却长了一颗阴狠的心。   她自叹倒霉,可能是她重生的地点不好,碰到这个煞神,今世要多出如许的事端。   “你的脑子被狗啃了吗?本王说过的话都不记得,本王何曾说过自己有佛心?”   她恨恨地想着,自己的脑子确实是被狗啃了,要不然怎么好死不死的走到这里,还碰到他?   “臣女鲁钝。”   元翼冷冷地用鼻哼一声,骂一句,“蠢货。”   要不是这女人的血有用,就凭她这找死的性子,早就在他的剑下死了不下数百回。   他拂袖,转身走进慧法大师的院子。   芳年低着头跟在他后面,心里叹了一百遍气,低眉顺目如受气的小媳妇般。   屋内的慧法大师盘坐在蒲团上打坐,感觉到人的脚步声,闭着的双目睁开。   元翼轻叩三下门,听到慧法大师的声音,推开门去。芳年在后面看得啧啧称奇,看不出狂妄的七王爷,竟还如此的知礼?   他身高腿长,两三步就迈进去,大刀阔斧地坐在凳子上。   她暗想着自己刚才白夸他,他哪里是知礼,看他那坐姿,比慧法大师还要像主人。   慧法大师已从蒲团起身,慈眉善目地看着她。   “小施主今日来寻老纳,所为何事?”   “大师,今日冒昧登门,实在是小女祖母心里过意不去,命小女来答谢大师的赠符之恩。”   “佛家有云,万事随缘。老纳赠符,皆是因为它们与你有缘,不必言谢。”   “大师得道高僧,自是不会与我们俗世之人一般。无论如何,小女还是要替祖母说个谢字。”   她说得诚恳,摆正姿态的她淡定自若,又带着恰当好处的尊敬。   元翼冰冷的眼神望着她,这女子惯会装模作样,一张利嘴巧舌如簧。明明她躲在暗处偷窥,被他撞见,竟还有理有据地编瞎话。   他一回来,隐一就来报,说昨日和今日成玉乔都来寻过。   成家那些不知死活的东西,他没去收拾他们,他们还敢往刀口上撞。看来还是他太过仁慈,真应该给成家一个狠狠的教训,让他们长长记性。   芳年被他的眼神看得脚底生凉,暗道此地不宜久留,以后但凡是可能遇到七王爷的地方,她都要绕着道走。   “大师,祖母交待小女的事情,小女已经办妥,就不打搅大师,小女告辞。”   “阿弥陀佛。”慧法大师念了一句。   她也跟着念了一句,退出屋子。   “这位小施主倒是与佛家有缘。”她走后,慧法大师突然冒出一句。   “她?”元翼不置可否,一个不安分的女子,莫要亵渎了佛祖,何来的与佛有缘?   佛祖慈悲,感化渡人。他自认不是善类,不也常居寺中,与佛香为伴。或许慧法大师说的是另一层意思。   慧法大师抚了一下白须,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老纳听闻元施主昨日又毒发?这个月都发作两回,怕是有些不妙。”   “本王命长,死不了。”   “寒潭虽有奇效,若是泡得久了,也是伤元气。”   这个道理元翼当然明白,昨日是他自己有意为之,催动情念,引得毒发。折腾一回,他彻底弄清楚,除了方才那女子的血,其它人的血对他没有半点用处。   这个女子,还真得好好护着。   原本要派人去监视她,现在倒是监视连带保护一起。   他冰寒的眼眸垂下,心绪复杂难辨。 第14章 心虚   芳年离开院子,疾步走着。   行至寺中佛塔处,竟然碰到陵阳侯夫人和成玉乔。成玉乔也看到她,望了一下她身后的来路,眼神闪了闪。   “傅三姑娘这是从哪里来?”   芳年先和陵阳侯夫人行过礼,才轻启唇道:“昨日得了两道通灵符,芳年奉祖母之命,去向慧法大师道谢。”   “原来是这样,通灵符难得,是该向大师道谢。”陵阳侯夫人道。   成玉乔把眼底的凌厉之色收起,恢复清高的模样。淡淡的眼神把芳年从头到底扫视一遍,似乎想明白什么,傲气更盛。   芳年是重活一世的人,要是看不出成玉乔眼里的深意,岂不白活一世。刚才那打量的目光,怕是在评估她能否引起男人的怜爱吧。   她只觉得无比的好笑,成玉乔在担心什么,难道以为自己也是去寻七王爷的?   自己巴不得离那个危险的男子远远的,怎么可能不怕死地凑上前?   “侯夫人,成二小姐,芳年还要去给祖母复命,就此告辞。”   陵阳侯夫人点头,随口地夸了她一句懂事。   芳年并不放在心上,微笑地离开。   回到客舍的院子,她细思一番,先去见祖母。   傅老夫人在自己屋子里念着经,自傅老太爷去世后,她就迷上了佛经。在府中,有一个专门修建的小佛堂,平日里,她无事就常呆在那里。   老夫人看到自己最疼爱的孙女,满脸慈爱。   “祖母,方才孙女觉得屋子有些闷,随意在寺中走动,不想竟走到慧法大师的住处。孙女记得祖母平日里的教诲,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大师慷慨,我们要知恩,遂再次道谢。”   “你做得很好,知恩图报,别人的点滴恩惠,我们都要铭记在心。”   芳年点头,她感谢佛祖。佛祖无处不在,俯视着万物苍生。也许她的重生,就是冥冥之中神灵的牵引。   “祖母教诲,孙女谨记。”她上前,把祖母从蒲团扶起。   沈婆子在屋里默默地忙活着,老夫人的东西比她们都要多,归置起来颇费时间。芳年自然地立在祖母的身后,替她捏肩。   “祖母,方才孙女在回来的路上,还碰到陵阳侯夫人和成二小姐,她们似在烧香祈愿。”   傅老夫人感慨,她和陵阳侯夫人的母亲都出自韩家。虽多年没有往来,总归是有些牵扯的。   “唐家那位大公子惊才绝艳,是难得的人才。林越刚崭露头角时,就有人说过他有唐公子之风。要是唐公子还在,唐国公府就不是如今的模样。”   唐国公府的二公子,与其兄长差之甚远。不仅无才气,为人也十分不堪。小时候追猫撵狗,大了吆五喝六,调戏民女,打架斗殴是常有的事。唐国公夫人每每怒其不争,都会想起自己的大儿子,气得病一场。   唐晔失踪的那年,正是七王妃去世不久。陵阳侯夫人先是痛失爱女,紧接着娘家侄子又音讯全无,当年也是大病一场。   随着成二小姐长得越来越似其姐,侯夫人才从长女早逝的悲痛中走出来。   芳年不认识唐晔,不知他人品如何。听到祖母说裴林越像唐晔,她也想起这茬,瞬间对唐晔没了好感。   她不吭声,傅老夫人像是想起什么,提到七王爷,“说起来,七王爷一直在寺中修行,那真是天下难有的痴情男子。只可惜咱们来过几回,也没见过王爷的面。”   女人对于痴心不二的男人,有别样的情怀。纵使年老如傅老夫人,也不妨碍她心生向往。   芳年的手一顿,想起这几次见过的男子,别扭着道:“祖母,王爷身份尊贵,哪是我们轻易能见到的。”   “那倒也是。”傅老夫人赞同。   京中不知有多少人家,都盯着七王爷的后院。无奈王爷对王妃矢志不渝,加上常年住在寺中,她们无从攀起罢了。   要是…   她摇摇头,自家府上的姑娘还是别想吧。光是出身一项,就不太够资格。   陵阳侯府的二小姐一直没有议亲,说不定侯府也是有此打算的。成二小姐长得似七王妃,成算比其它人都要大。   傅老夫人这般想着,觉得陵阳侯夫人来寺中,应不止是为侄子祈福。   但别人家的家事,她不便多加揣测。   此时,芳年对于七王爷痴情汉的身份,起了浓浓的怀疑。一个那般冷血无情,性情捉摸不定的男子,实在是难以想像他深情的模样。   或许他的温情只给了他的妻子,别人无缘得见吧。   傅老夫人被她捏得舒服,渐渐打起盹。收拾东西的沈婆子放下手中的活计,轻步走过来,小声地道,“三小姐,老夫人该小睡一会了。”   芳年也瞧出祖母的困色,会意地点头。   沈婆子扶着傅老夫人躺下,芳年蹑手蹑脚地出去。   她的屋子里,三喜已把东西归置完毕,正在隔壁帮着芊娘整理。   这是芳年授意的。   床铺叠得十分的齐整,该收好的东西都装进箱笼中。珍华的丫头小寒小声地问好,告诉她三喜在芊娘的房间。   她点头,表示知道。   傅珍华正靠坐着,手中捧着一本经书,眼神往她这边瞄了几下,也不知那经书究竟看进去几页?   “芳妹妹这是去了哪里?连三喜也不带,虽说寺中都是出家之人,但全是男子,总该避嫌。”   “大姐慎言,佛门圣洁之地,怎能容你这等污浊之心?你自己心中污秽,看待他人,自是以为别人与你一般无二。”   “芳妹妹…”傅珍华丢下手中的书,骇然色变。   自小到大,芳年从未用这种语气,对她说如此刻薄的话。   她的手抖起来,她一直不敢去深思的问题又冒出来。那晚,芳年到底是如何爬上来的?   怎么像变了一个人般?   莫非…   她打了一个寒战,看向芳年的眼神,犹看鬼魅。   芳年用眼神示意小寒出去,小寒看一眼自己的主子,珍华自然不想有第三个人知道自己的秘密,默认芳年的意思。   小寒出去后,芳年站起来,似笑非笑地望着傅珍华。   “大姐心虚了?”   “我…心虚什么?”傅珍华的心都提到嗓子眼,故作镇定。   芳年朝她走去,“你说心虚什么?大姐,你看看这佛门净地,处处都有神灵,他们在天上盯着,看着有人行善,看着有人作恶。你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实则都被佛祖看在眼里。佛祖心明如镜,惩恶扬善,不是不报,是时辰未到。真报应到你的头上,你躲都躲不掉。”   傅珍华被她语气中的森寒惊得差点尖叫出声,紧紧地捂着自己的嘴。眼神胡乱地张望着,意图看出哪个角落里站着神明。   “别看了,佛祖已把你作的恶记在功过簿上,等时机一到,你的报应就会降临。”   “你少在这里危言耸听,我没有…什么报应…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芳年已走到她的根前,俯视着坐着的她,嘴角勾起冷笑,“会的,你的报应不会太远。”   对于一个女人而言,不幸的婚事就是最大的报应。前世里,就算自己不明真相,傅珍华也遭了报应。   而自己,许是佛祖弄错了,给了她一个无望的亲事。所以佛祖最后查清楚,决定还她另一世,开始另一种人生。   芳年想着,似乎窥到自己重生的原因。   傅珍华被她的气势骇得无法动弹,这般强势尖锐的堂妹,像换了人一般。   “你是谁?你不是…芳妹妹…”   “大姐,你看清楚,我就是芳年。我若不是自己,那我是谁?”   她就是自己,只不过是多了一世的记忆。无论是谁问起,小至幼年捉弄胞弟,大到年长后识字习文,桩桩件件,她能悉数道来。   谁来质疑她,她都不怕!   傅珍华惊恐地摇头,“你…是人…是鬼?”   “你猜?”她的脸变得诡异,泛起神秘的笑容。   “啊!!”傅珍华没能忍住,惊惧大叫。   小寒从外面跑进来,“大小姐,你怎么了?”   芳年换了一张面孔,满脸的担忧,“大姐,前夜你是梦中魔障,怎么今天晴天白日的,你也神神鬼鬼的?”   “你…”傅珍华躲在小寒的身后,抖着手指着她。   傅老夫人被尖利的声音惊醒,忙问沈婆子,沈婆子也不明状况,“老夫人,听声音像是大小姐的。”   “快、快扶我去看看。”   傅老夫人一赶到,傅珍华立马飞扑上前,抖着声,“祖母…芳妹妹不是人!” 第15章 归家   此刻的傅珍华浑身汗津津的,惨白着唇,面无血色,眼神慌乱,似真受到刺激一般。   “你满嘴胡吣什么?”傅老夫人大怒。   “祖母…孙女没有胡说…芳妹妹…她不是人…”傅珍华一边说着,一边胆战心惊地瞄着芳年。   芳年委屈着,带着一丝惊吓后的余悸,“祖母,刚才孙女从您那里回来,大姐责备芳年不该在寺中乱走,还说什么寺中虽是僧人,僧人也是男子,说孙女有伤风化。孙女辩驳了几句,大姐就满脸的不高兴。后来不知怎么的,就胡言乱语起来,一会儿说看到鬼,一会儿说芳年不是人。”   “不是的…”傅珍华胡乱地摇头,背后汗湿了内衫。她张口结舌,芳年说的都是实话,要把事情说清楚,就得扯上那夜里的事情。   “祖母,芳年句句属实,不信您问小寒。”   傅老夫人精厉的眼神看着小寒,小寒不敢直视,低声回答:“回老夫人的话,奴婢方才不在屋子,不知道大小姐和三小姐说了什么话?”   芳年心里无所谓小寒的话,小寒是傅珍华的丫头,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会偏向自己。   “祖母,小寒是离开屋子不假,孙女刚进屋时,她还是在的。大姐责备孙女时,她就在场。”   “你这个奴才,还不从实招来。”傅老夫人一声厉喝,吓得小寒立马跪在地上。   “老夫人…奴婢什么也没听见…”   小寒这般回答,傅老夫人心里已经有了底,必是珍华说了那样的话。小寒惧怕得罪主子,又不敢在自己面前撒谎,只能称什么也没听到。   她把眼神转到傅珍华的身上,一脸的失望。   嫡长孙女,向来是家族最看重的,也应该是最有风范,能当起大任的。   但珍华的性子被卫氏养得太过小家子气。这样的气度,还怎么指望她能嫁入高门?   傅珍华不敢看芳年,越想越害怕,不光是湿了内衫,连额发也被汗浸得贴在皮肤上。   “祖母…”   “你别唤我祖母,我倒是想问问你,你身为长姐,怎么可以随意污蔑自己妹妹的清名。你可知道要是那话传出去,别人怎么说芳年,怎么议论我们傅家?”   傅老夫人语气中带着薄怒,别人诬陷都不能忍,何况是府中的至亲?芳年在屋子呆得闷,在寺中走走。也没有乱走,而是去了慧法大师那里,并且向大师再次表达了谢意。怎么到了珍华这里,就成了芳年不知检点?   “祖母,孙女不怪大姐,孙女想着,大姐许是和那夜里一样,突然魔怔了。”   “我的儿,还是你懂事,知道友爱姐妹。”   傅老夫人大感欣慰,芳年识大体,自己果然没白疼她。大孙女的模样,和那夜里倒是相似,可能真是魔怔了。   傅珍华自知不能说出那夜里发生的事情,缓了缓心神,跪下来,“祖母,都是孙女不好,方才不知怎么就胡言乱语,让祖母担心了。还望芳妹妹原谅大姐,那些话不是大姐的本意。”   “芳年知道大姐是魔怔了,自然不会怪你。”   “好了,珍华认错就好。至于魔怔之事,待会你随祖母去大雄宝殿,亲自在佛祖面前烧香,请寺中的高僧做个法,替你驱散邪灵。”   傅珍华马上乖巧地答应,随傅老夫人前去大雄宝殿。   芳华目送她们离开后,三喜闪了进来。   方才屋子里的动静,在隔壁也听得到。   茜娘和芊娘不便进来,她做丫头的,更不好进来。眼见着老夫人离开,她才敢进屋。   “三小姐…”她唤芳年。   芳年摆手,“无事的。”   她不怕傅珍华胡言乱语,一来没人会相信,二来傅珍华的样子确实像魔障了。傅珍华要是个聪明的,就不会把谋害自己的事情说出来。   门外面,茜娘犹豫的,一副想进来却不敢进来的样子。   傅芊娘是不管许多,抬脚就进了屋子。   “三姐,大姐是怎么了?”   “许是病了吧。”   芳年不欲和芊娘细说,眼神看着跟着进来的茜娘,问道:“二姐东西收拾完了吗?”   “有三喜帮忙,很快就收拾好,多谢三妹妹。”   “那就坐着说会话吧。”芳年指指自己身边的凳子,示意茜娘坐下。   茜娘心中欢喜,没有不从的道理。   反倒是傅芊娘,被晾在一边,无人搭理。   芳年对芊娘,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讨厌。前世里,傅芊娘嫁的门第不高,丈夫不学无术,但就是这样一门不好的亲事,芊娘在夫家也混得如鱼得水,掌着家里的中馈,把丈夫拴得死死的。   大房垮掉后,芊娘和大房断了关系。   在芳年看来,傅芊娘这人较为功利薄情,不宜深交。   傅芊娘站了会,见芳年还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扭着身子走出去。茜娘有些担忧,芊娘心思多,芳妹妹故意冷落她,她会不会起什么坏心?   芳年瞧出茜娘的担心,拍拍她的手背,“二姐,祖母说我们明日就要归家,等回到府中后,你若是无聊,就去寻我。”   “真的吗?”茜娘喜出望外,把芊娘的事情抛到脑后。   “当然是真的,我们是姐妹,理应常走动。”   “那好,芳妹妹可别嫌我烦…”茜娘感动着,眼里泛着水光。   芳年动容,二姐这么多年活得不易。要是前世的她,是不可能体会到的。   “我哪会嫌二姐烦,二且要是愿意,我还巴不得二姐常去烦我。”芳年玩笑般地说着,她是真不怕烦,活到七十岁的妇人,最怕的是寂寞。   前世里,她虽不喜裴林越的那些儿女。但在年老时,常召一些孙子孙女去自己的院子里相陪,听到稚子们欢乐的笑声,内心不再那般空虚。   茜娘听到她的话,更加的开心,连话都多起来。   芳年看着她,露出笑意。   未时一过,傅老夫人和傅珍华才回来。老夫人一脸的倦色,傅珍华看起来也好了不少。   沈婆子扶着老夫人先去歇会,傅珍华则回到屋子,茜娘急忙起声唤了一声大姐。傅珍华没理她,视线刚和芳年对上,就急急转开。   在佛殿时,祖母请几位大师给自己做了法,还多捐了一份香油钱。   她跪在蒲团上,仔细的思量过,为今之计,只能和芳年好好相处,至少明面上不能再起冲突。那晚的事情,芳年不会说出去,因为说出去没有会相信。   芳年也从她的眼神中明了她的心思,意味深长地笑一下,起身关切地询问:“大姐,你现在感觉好多了吗?”   “谢芳妹妹关心,之前大姐说的话都是无意的,你莫要放在心上。”   “这是自然,大姐有病,芳年不会计较的。”   傅珍华语噎,暗骂一句你才有病。   “大姐,你的脸色怎么了,是不是又犯病了?”芳年故意惊慌失措地叫起来。   “没有,我是有些累了。”   傅珍华不愿再看到她,越过她的身边,合衣躺在床上。   “芳妹妹…”茜娘低声唤着。   芳年递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没事的,大姐只是累了。”   屋子里不便呆着,茜娘坐立不安,芳年看她的样子,知她是不太自在,于是命三喜送她回去。   一夜无事,第二日清晨,大房的大公子傅兴昌就来接她们。   芳年站在祖母的后面,看着大哥傅兴昌。大房有两子,大哥傅兴昌和二哥傅兴盛。二房也有二子,分别是她同胎的弟弟傅兴明,还有四弟傅兴齐。   前世里,祖母去世后,大伯和父亲分家,他们一家搬离府中。大伯父现在时任通政司副史,可大哥和二哥却不如他们的父亲那么有能力。她六十岁的时候,大哥和二哥都已离世。   她眼神恍惚起来,看到面前的青年男子,正值当年,意气风发。和记忆中那个风烛残年的老人重合到一起,那时候大房已经落没,大哥没少去傅府寻她。多半是借银子,说是借,从未还过。   自己倒是不计较那些个黄白身外之物,她无子无女,守着一堆死物做什么,与其全留给裴林越的子孙,还不如舍一些给大哥。   傅老夫人看到大孙子,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她虽偏心二儿子,却打心眼里看重大孙子。   傅兴昌先扶祖母进马车,珍华和芳年是嫡女,与祖母同乘一辆,加上沈婆子四人。后面的马车上坐的是茜娘和芊娘,还有小寒和三喜两个丫头。   马车行驶起来,芳年靠在车厢壁上,想着即将要见到的父母和弟弟,思念之情涌上心头。   她离世时,父母自是故去多年,便是三弟兴明,也先她亡故。好在大侄子争气,重振傅家的门楣,竟一路升至御史都察。   时隔一世,想着他们现在不再是衰老的模样,她的嘴角浮现一个笑意,眼里却是热泪盈眶。为了怕人看出端倪,她闭目假寐。   一路上,马车走走停停,傅老夫人被颠得睡不着,示意沈婆子询问车夫。   车夫回道:“老夫人,路上人多,奴才只能多般避让。”   “不年不节的,怎么这么多人?”傅珍华小声地抱怨。   芳年却是知道缘由的,近日里,涌进京中的灾民越来越多。晟帝早就命守城的将士严禁灾民入城,这些灾民盘踞在京城周边,是以到处都能碰到。   傅老夫人闭着眼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心里也明白必是灾民增多。看情形,今年的年景十分的糟糕。   马车一路进城,芳年保持靠在车壁的姿势,一直闭着眼,一动未动。沈婆子以为她睡着了,轻轻地把薄毯盖在她的身上。她睫毛颤动,并未睁眼。   入城后,听到街道中嘈杂的人声,她才缓缓睁开眼。   突然,马车往路边靠停,车夫的声音传进来,“老夫人,两位小姐,七王爷入城,我们要避让。”   “七王爷!”傅珍华惊呼起来,迫不及待地掀开帘子。   芳年的眼睛下意识地往那边一瞧,透过车厢,看到那肩舆的男子。玉颜白衣,宽大的袖摆垂在两侧,眼眸冷清,淡淡地往这边一看。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那摄人心魂的眼神似乎穿透人群,与她对个正着。   她心中一凛,忙收回视线。 第16章 入梦   那如芒在背的目光仿佛还绕在她的身上,她越发的正襟危坐,懊恼着自己眼贱,为何要多看一眼?   傅老夫人的脸沉下来,大孙女举止轻浮,还不如小一些的芳年。看芳年的反应,这才是大家闺秀该有的样子。   傅珍华没看到祖母的眼神,她从没有见过七王爷,往常不过是在别人的议论中听到七王爷是如何的深情,如何的洁身自好。   甫一见真人,竟如此俊逸,不免癔想连连。   傅老夫人轻咳一声,见大孙女充耳未闻,薄怒道: “男女大妨不可忘。”   傅珍华听到祖母的声音,才不情愿地放下帘子。只双眼还迷离着,未曾注意到马车内异样的气氛。   傅老夫人很生气,往常珍华小家子气一些,她也没当回事。但这几日的相处,实在是令她失望透顶。   七王爷是何等身份,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扒开帘子盯着看,被别人看到怎么想她们傅家,怎么看傅家的姑娘们?   反观芳年,明明要小两岁,举止端庄,身形都没有动。   “珍姐儿,你是要议亲的姑娘家,不可以随意抛头露面。”   傅珍华白了一下脸,低头应是。   女孩子家脸皮薄,万事轻提点,不能重说。傅老夫人说完这句话,就没有再说什么。   外面人群的议论之声传入车厢,芳年听到妇人们羡艳的啧啧声,还有一些女子娇羞的赞叹声,混成一片。   从前的自己,每每听到这样的声音,心里都是赞同之感。   而今,她只想冷笑,那人就是个道貌岸然的疯子。   嘈杂的议论之声随着七王爷的远去慢慢变得稀疏,最后人群散开,百姓们各自忙着之前的事情。   小贩们吆喝着,女人们重新进铺子里挑拣货品,街道慢慢空出来。过了一刻钟左右,马车缓缓开始行动起来,一路行至傅府。   傅府位于城东的举业巷,这里大多是京中四品左右的官员府邸。傅府根基浅,位置较偏。   门口处,两尊石狮守着,大房二房的两对夫妻领着儿子们都出来迎接。   马车停稳,芳年听到父亲的声音,很快沈婆子扶傅老夫人下车。傅万程和傅万里兄弟俩上前搀扶母亲。   傅家两兄弟长得有些像,只给人的感觉不一样,人到四十相由心生。傅万程眉宇间透着一股精明世故,而傅万里则还是一片书生气,儒雅温和。   接着下车的是珍华和芳年,大夫人卫氏和二夫人邢氏也上前来。卫氏的穿衣打扮略比邢氏富贵,邢氏与寻常夫人一般,偏爱简单大气的衣裙。她脸上带着笑,关切地看着自己的女儿。   芳年见到温婉年轻的母亲,先是一愣,这一刻,她才真切地感觉到,重活一世真好!   她扑进邢氏的怀中,哽咽地唤着娘亲。   邢氏搂着女儿。轻拍着她的背,芳姐儿从未哭得如此伤心过,这是怎么回事?   傅老夫人的眼神闪过一丝心疼,暗想着芳姐儿怕是那夜里吓得不轻,在自己面前不好意思撒娇,一见到亲娘就忍不住。她看了一眼卫氏,由着两个儿子扶她进府。   芳年自知自己失礼,快速地抹干眼泪,娇声嘟哝着:“我想娘了。”   “你这孩子…”邢氏心疼不已,忙拉着女儿进府。   后面的卫氏撇嘴,拉着傅珍华,询问女儿寺中的事情。傅茜娘和傅芊娘自是没人理会。茜娘自行回到住处,芊娘的姨娘尚在,正在小院子里等着她。   芳年和邢氏进了二房的院子,院子里草枯树黄,台阶两边各摆着两盆菊花,和记忆中的一样。她这才有空打量自己的弟弟们,看着年少的他们,自是一番姐弟情深。   傅兴明和傅兴齐两兄弟俩相互挤着眼睛,邢氏看到喝了一声,“你们兄弟俩做什么,挤眉弄眼的,有什么事尽管说。”   “娘,三姐才回来…我们晚点说吧。”傅兴明小声地说道,他年岁小,不过刚过十二岁,却也到了知事的年纪。裴林越的做法,分明是没把自己的姐姐放在心上。   他义愤填膺,半大的拳头握得紧紧的。要不是哥哥拦着,就要冲到裴府去找裴林越理论。   芳年平复情绪,看着年少的弟弟们,感慨万千。   弟弟们护她,在裴府里,她能掌控整个裴府,和弟弟们脱不了干系。裴家渐渐败落,而兴明却步步高升,是以裴府众人,都要看她的脸色行事。   “兴明,你和三姐姐说说,究竟是什么事?”   “三姐…我们也是听说的…不知做不做得了真…”傅兴明吞吞吐吐,“裴家公子前几日做了一首诗,有人说他是做给陵阳侯府的成二小姐的…”   原来是这事。   前世,也有这么一出。裴林越做了一首诗,诗中最后两句为:天青玉色濯浊尘,霞霁轻纱乔作裳。   那时候有人告诉她,诗中隐藏了成玉乔的名字,她大怒,和别人理论。   后来裴林越自己声称此诗是他偶得之作,与人撞名,实属无意之举。这件事以后,她善妒的名声就传了出去。   “芳姐儿,许是别人乱传的,林越诗做得好,怕是有人眼红,胡乱地泼脏水。你切不可因为这个责怪林越。”邢氏狠瞪着两个儿子,轻声地劝慰女儿。   芳年用眼神示意两个弟弟先出去,傅兴明和傅兴齐收到姐姐的眼神,借口退了出去。   “娘,我正要与你说此事。”芳年敛色正容,直视着自己的母亲,“裴家公子的心上人正是成家的二小姐,此事千真万确。”   “你从何得知的?”邢氏惊问。   芳年把和傅老夫人说过的说辞重复一遍,未了,道:“娘,裴公子心里有人,女儿…娘,不如成全他们吧。”   “我的儿,你怎么如此心善,他们欺你至此,你还为他们着想,真是委屈你了。你放心,这事我和你祖母父亲,一定会为你讨个说法的。”   邢氏心疼得都要碎掉,她捧在手心里养的女儿,还未过门就遭到未婚夫的嫌弃,心口处像是被人划了一道口子,生疼生疼的。   芳年活过一世,对于裴林越,早已没有半分感情。   她现在只想着尽快和他解除婚约,他以后爱娶谁就娶谁,统统都和她无关。   “娘,他心中没有女儿,再强求只会惹得他更不喜…不如…退亲吧。”   “就是退亲,也有不同的退法,不能让你的名声受半点的损害。”邢氏坚定地道,拍着女儿的手,心里想的却是,裴林越心里有人,自己再将女儿嫁进去,只会害女儿一辈子。   要真是退掉裴家的亲事,芳年必不好说人家。倒是娘家的两个侄子,论年纪也是配的,为了芳姐儿,大不了她拉下脸面,去巴结巴结一下娘家的大嫂,把芳姐儿嫁进娘家,总不怕受人欺负。   想到这,她心里定了定,“芳姐儿,此事娘心里有数,不会让你受委屈的。你刚从寺中回来,一路车颠人乏,先回屋去歇息吧。”   芳年乖巧地起身,傅万里正掀帘子进来。   她嘴里唤着爹,眼里泛起水花。   傅万里皱眉,芳姐儿从寺中回来,他就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芳姐儿,告诉爹,你这是怎么了?”   “女儿…没事…”她哽咽。   邢氏也跟着红了眼,“老爷,芳姐儿乏了,先让她回去休息吧。”   傅万里听言知意,等芳年离开后,才细问自己的夫人。邢氏把芳年说过的话,再复述一遍。   “这个裴林越…”傅万里沉着脸,那传言他也听了一耳朵,以为只是其它人开的玩笑,竟不想原是真的。   裴家仅一个儿子,裴林越真是不肯娶芳年,裴家众人也奈不何他。与其临门一脚被人退亲,倒不如先发制人,和裴家挑明此事。   傅万里也拿定了主意,打算缓了两日就与母亲提起。   邢氏则与丈夫说起娘家的两个侄子,傅万里立马明白妻子的打算,柔声道,“难为你了,得妻如你,夫复何求。”   “夫君…我是芳姐儿的娘,她的事情我不放在心上,还有谁能为她着想。”   傅万里感慨地点头,忆起过往的种种,越发觉得妻子贤惠。   那边芳年回到自己的屋子,三喜和四喜已把箱笼归置好。   再次见到四喜,芳年不免又是一番怀念。   “三小姐,热水已备好,是否先沐浴?”   “也好。”芳年想着,寺中多有不便,算起来,也有几日未曾好好洗浴。   三喜侍候她沐浴,四喜捧着衣物立在一边。   雕花浴桶,水中洒满花瓣,一切都那么的遥远。她年纪渐长后,已不爱这些小女儿家喜欢的东西,她的浴水中,更多的是一些安神的药草。   洗好后,四喜替她绞干头发,她靠坐在拔步床上。屋内的景致让她陷入久远的回忆中,恍如隔世。   发干后,她躺进被褥里,闻着清雅的花香,闭上眼神。   她以为自己应该很难以入睡,谁知胡思乱想着,睡得沉沉。   沉得入了梦,不知今夕何夕。   她仿佛是站在街中,四周都是人,他们的面容模糊,看不真切。她满心的疑惑,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浑浑噩噩中,听到有人喊了一声:“七王爷来了。”   她抬头,撞进一双深潭般的眸子。   那男子白衣飘飘,如仙人降临。他朝她走来,牵起她的手。她正茫然着,耳边响起冰冷的声音:“本王口渴难奈,欲饮你血,可否?”   她一惊,吓得醒过来。 第17章 质问   映入眼帘的是她的闺房,粉色的幔帐,床檐上雕着花鸟,十分的精美。她恍惚想到,自己不再是裴家的老夫人,而是回到了年少时。   想起方才的梦境,心有余悸。   现在回到府中,除去参加一些闺中女子们的聚会,或是陪家中长辈出门做客,想来她也不会再出门,应该不会再碰到七王爷。   她是真的害怕,一个随时能取你性命的男子,还是永不相见的好。   坐在小凳上的三喜见她醒来,忙问道:“三小姐,您醒了?”   “嗯。”她拥被起身。   四喜端来一杯温茶水,她就着四喜的手,一饮而尽。   “什么时辰了?”   “快酉时了,二夫人来问过几回,得知小姐还睡着,没说什么。”   “哦。”芳年想着,明明感觉睡了一会儿,竟不想快有两个时辰,怪不得娘来问过几次。   她抬脚下床,三喜早就备好衣裙,替她穿衣。   坐在妆台前,她才算是看清自己年少的模样。在寺中条件有限,小镜中看不真切,现下大镜子中照出的少女,让她看得清清楚楚。   正是情窦初开,含苞待放的年纪。   但她的内芯已是古稀的老人,那清澈的眼神中自然看不到一丝少女的羞怯。   “三小姐,今日要梳个什么发式?”三喜问道。   “就梳个飞花黛云髻吧。”   三喜虽不解为何自家小姐最近不爱时兴的元宝髻或是仙姑髻,可她一贯忠心,只听从小姐的吩咐,半个字也不会多问。她的手很巧,很快就梳好头发。   芳年很满意,三喜不多话,却最合自己的心意。   她起身,四喜上前替她抚平衣摆。在家中,自是不用和寺中的穿戴一般素净。她今日穿的是丁香色的荷花裙,略施脂粉,发上点缀着镶珠的金饰。   府中的饭菜是各房自己小厨房里做的,傅老夫人是开明的婆母,很早把两房的饭例分开,每月补贴银子。   但一月之中,逢三要在老夫人的怡然院里用饭,两房人都要去。   今日不是逢三,二房的饭菜摆在傅万里和邢氏的院子。   自小开始,二房的一家人之中,从来不包括庶女傅茜娘。   芳年活过一世,了解女人心中的疙瘩,她怜惜二姐,可也不会对自己的亲娘捅刀子。在父母的面前,半句也不会提到茜娘。   男女七岁不同席,那是针对外男的,做为自己的父亲弟弟,不在此之列。偏厅的圆桌上,傅万里和邢氏已坐好。   傅兴明和傅兴齐也在座,芳年一进去,邢氏立马招呼女儿。   芳年乖巧地坐在亲娘的下首,忆起在裴家里,偌大的桌子上,只有她一人用餐。   邢氏见女儿到了,命下人开饭。   傅府在京中不算什么世家望族,但也不是什么末流官家,吃穿用度也是极好的。这一席下来,四凉四热,外加一个锅子,荤素均匀,色香俱全。   邢氏念女儿在寺中住了几日,不停地劝菜。芳年身后的三喜筷子动得欢,很快就堆满她面前的小碗。   “娘,你自己也吃吧,再夹女儿就吃不动了。”   “行了,吃饭吧。”傅万里看一眼妻子,邢氏这才做罢。   芳年许多没有和父母弟弟们同桌而食,一边感慨着,一边吃着面前的菜。   用过饭后,傅万里要考校两个儿子的功课,下人们把残盘冷碟收走,屋子里就剩下母女二人。   “芳姐儿,我与你爹已经商量过,裴家的事情不能含糊过去。要么他们给我们一个明确的交待,要么我们先提退亲。”   “娘…”芳年唤着,心内感动。父母为她,从不曾有任何的私心,要是旁人家的女儿,许了裴林越那样的男子,就算是裴林越心里有人,也不会轻言退亲。   “傻孩子。”邢氏一把搂着她,摸着她的发,“裴家再好,那裴林越心中没有你,你嫁过去也不会快活。与其那样,不如另择良人,只要你能平安喜乐一生,娘就知足了。”   “娘…”   芳年哽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夫人。”外面的刘婆子打帘进来,她是邢氏身边的老人,是二房院子里的管事。   “何事?”邢氏放开女儿,正正身姿。   “大夫人来了。”   邢氏诧异,大嫂这个时候过来做什么?   心虽疑惑着,脸却带着笑,让刘婆子把人请进来。   卫氏气呼呼的,一进门就用不善的眼神看着芳年。   邢氏见她是冲着自己女儿来的,也没了好脸,不冷不淡地问:“大嫂,这么晚了你过来有什么事?”   “这我还等来问芳姐儿呢?珍姐儿从寺中回来就一直哭,哭到现在,哭得我心都在疼,百般追问,才得知与芳姐儿有关。”卫氏看着芳年,“芳姐儿,你来说说,你可是做了什么事,伤了你大姐的心?”   “大嫂,我们芳姐儿是什么性子,最是心善不过的人,怎么可能会做出什么事情伤姐妹之间的情份?”   卫氏眺一眼邢氏,“我不过是问一问,弟妹为何如此紧张?”   “事关自己的女儿,大嫂应该能体谅我的心情。”   “不过是问一句,都问不得?同样是傅家的嫡女,难道芳姐儿还比嫡长女金贵不成?”邢氏平日里最看不惯的就是邢氏母女俩,她本是长媳,珍姐儿是嫡长孙女,可婆母偏心,什么好东西都紧着芳年,就连许人家,也是向着芳年。   哪家府里嫡长孙女未曾许配,次孙女就许了人家的?   邢氏无奈,这个大嫂每每三句两句就要扯到珍华是嫡长孙女的头上,好像别人都不知道似的?   “那好吧,大嫂有什么要问的?”   “芳姐儿,大伯母问你,你与珍姐儿同居一屋,可知道这两天她受了什么罪?”   “大伯母说的话芳年听不懂,我们与祖母进寺礼佛,怎么可能受罪?倒是大姐,不知惹了什么东西,魔怔了两回。祖母还请寺中僧人做了法,想是应该好了的。”   “什么?魔怔?芳姐儿你这丫头怎么嘴上没个把门的,这种事情是可以乱说的吗?”卫氏立马变脸,尖声说道。   芳年似被她吓得低下头去,大伯母这个人,最是爱计较的性子。这么多年来,就因为自己许给裴家,没少找娘的不痛快。   就连自己,也成了她眼中的绊脚石,隔三差五就要逮着机会指桑骂槐一番。   “大伯母要是不信,就去问祖母吧。”芳年小声地说出这句话,扯扯自己亲娘的衣服。   邢氏的语气强硬起来,“大嫂,有病得治,我们芳姐儿都说了,娘也是知道的,你要真不信,就去问娘吧。”   卫氏气得跺脚,看二房母女的样子,莫非芳姐儿说的是真话?   她急火火地去问傅老夫人,老夫人将将用完饭,正眯着眼坐在塌上,面前站着自己的管事方婆子,听方婆子说这几日府中的事情。   沈婆子把卫氏请进去,傅老夫人眼皮都未掀,依旧闭着。   卫氏心急,“娘,你可得好好管管芳姐儿,她竟说珍儿犯了魔怔,这传出去不是要人命吗?”   傅老夫人一听她开口,就知问题在哪里。芳姐儿不可能乱说,定是卫氏去问了,芳姐儿才说的。   “传出去?谁传?”   卫氏一噎,想说二房,想到婆母的偏心,支吾起来,意思还是指二房。   “二房是得了失心疯才会传出去,传出去对他们有什么好处?珍姐儿和芳姐儿是姐妹,做姐姐的有病,当妹妹能有好名声?我看你是越活越糊涂了,连这点都看不明白,怪不得把好好的姐儿都教歪了。”   “娘…”卫氏不敢置信,婆母竟如此斥责她。   “别叫我。”傅老夫人睁开眼,眼里的不满毫不掩饰。   “珍姐儿…她一直在哭,媳妇无法,才去问芳姐儿的。”   “她还有脸哭?”傅老夫人哼一声,“她哭什么,是嫌我这个老婆子还没死吗?”   这话就有些重了,卫氏都受不住,跪下来。   “娘,珍姐儿平日最孝顺,怎么可能会咒您?都是媳妇的错,看到她一哭,就乱了方寸,您千万不要生气,媳妇这就回去,好好安慰她。”   卫氏说完,忙乱地爬起,跌跌撞撞地朝自己的院子跑去。 第18章 夜探   傅珍华早已在房间里抹干了泪,她其实也仅哭了一两声做个样子,是卫氏自己小题大做,想以此拿捏二房才跑去问的。   她原本是没什么要哭的,不过是下马车时见芳年哭了,怕芳年先找人哭诉,她落不下好。索性像征性地哭一下,真要论起来,能打个平手罢了。   卫氏不知她的心思,等回来后,见她神色如常,把要问的话咽回去。   芳年说珍姐儿魔怔过,婆母似乎也没有反驳,莫非?   “你祖母的心太偏,你放心,我们一定不会输给二房。裴大人不过是个御史,我的珍姐儿,以后定然会嫁得更好。”   卫氏恨恨道,安抚了女儿几句。   傅珍华心里想到京中的富贵人家,脑海中浮现中今天见过的那尊贵的男子,心神荡漾,红霞布满双颊。   “珍姐儿,你看唐国公府的二公子怎么样?”   卫氏突然出声,打断她的思绪,她仿佛被人泼了冷水一般,清醒过来。七王爷身份何其尊贵,自己也就想想而已。   “娘,唐二公子哪能和裴公子相比?”   一个温润如玉,才高八斗。另一个痞气纨绔,不思进取。就算是唐国公府门第高,京中也没几家想把女儿嫁进去的。   “好了,娘就随口一说,当然还是林越好。明明你才是嫡长孙女,这亲事怎么算也落不到芳年的头上。你祖母的心,都偏到胳肢窝了。”   卫氏对傅老夫人的怨气,积年累月,三句离不开两句就要抱怨一番。傅珍华听得不耐烦,借口自己乏了,把卫氏支出去。   二房的屋子里,邢氏听到下人来报说卫氏被老夫人训斥,对芳年道:“你祖母心里明白着呢,你大伯母讨不到好。”   芳年当然知道祖母爱护自己,姐妹几人中,祖母最疼爱的人就是自己。   夜已深,傅万里从书房回来,芳年不便多呆,辞别双亲。   三喜提着一个灯笼,主仆二人朝自己的屋子走去。   这条路芳年走过无数回,就算是闭着眼睛也能摸回去。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芳年觉得黑暗之中似有人盯着自己。她疑惑着,突然想起七王爷曾说过的话,他说会派人监视自己。   她心一沉,要真是如此,以后的日子真避不开他。   两人走到屋子前,芳年命三喜先进屋,自己在院子里站一会。   她不知黑暗中是否真有人,试着喊了一句,“有人就吱一声。”   夜寂如水,只有风吹动树叶的声音,忽然她听到一声,“吱。”   果然,暗处有人。   暗影处,趴着两个男子,其中一个用白痴般的眼光看着另一个。   另一个很委屈,王爷说如果傅三小姐发现他们,让他们大方亮出来。刚才傅三小姐发现了他们,要他们吱一声,他吱了一声,何错之有?   “她要你吱你就吱,你是耗子啊?”   “这都是爷的吩咐。”   “爷让你当老鼠了?真给咱爷丢人!”   两人轻声地嘀咕着,芳年当然是听不到的。她得知真有人监视,感觉整个人都有些不好起来,哪还管得了其它。   她蔫蔫地进屋,三喜问道:“小姐你刚才在外面说什么?”   “没什么,我就清了一下嗓子。”   三喜哦了一声,忙着去帮四喜铺被褥。   芳年托着腮,坐在桌子前,看着油灯的火苗上下窜着。七王爷此举,当然不可能真是在监视她安不安分,应该是为了她的血。   自己的血对他必是十分的有用处,一想到会有人随时来取自己的血,她就不寒而栗。重活一回,她应该过自己想要的日子,远离裴林越,远离上辈子不幸的亲事。而不是从一个牢笼到另一个深渊,成为别人的口中药。   她小脸沉着,眉头轻皱,一副深思的模样。她一定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多么不像一个十几岁的少女,那种骨子里的深沉和不怒自威,与她青嫩的长相极不相匹。   三喜不时地偷看自己的主子,三小姐最近几天和以往有些不一样。具体哪里不一样,她也说不上来。以前的三小姐一团和气,什么心思都摆在面上。现在的三小姐好像沉稳许多,把事情都放在心里。   她心里虽有不解,但想着主子就是主子,沉稳些总归是好事。   不到一会儿功夫,床铺已铺好,四喜过来侍候芳年入寝。   芳年白日里睡过,晚上有些失觉,躺在床上。   夜深人静时,她听到小塌上三喜轻微的鼾声,还是睡不着。她年纪渐大后,每每失觉,不会如年少时一般翻来覆去,而是静静地躺着。   门外似有风吹过,她暗自纳闷,难道三喜没有闩好门?   正想着,头微侧,看到门被人从外面推开,风倒灌进来。微弱的亮光处,折射出一个修长的身影。   她此刻真希望自己是熟睡的,也怪自己的视力太好,就算是那般的模糊,她都能认出来人。   “看来你已猜出是本王?”   来人走到她的床前,清冷的声音响起。   她想,就算是她现在装睡,恐怕也会被这个男人无情地弄醒。   “王爷,此时夜深人静,您私闯臣女的房间,与礼不合。”   “你倒是胆子大,本王以为你会喊人。”   “王爷千金之躯,料想也不会为难臣女一个弱女子。再说臣女就是喊了,也不一定会有人来。”   三喜平日里最为警醒,现在都没有动静,也不知被人做过什么手脚。黑暗中,他的脸看不真切,只感觉到他的嘴角扯了一下,不知是笑是怒。   “若本王说会呢?本王做事全凭喜好,真要为难你也不一定。”   芳年无语,她就不应该和一个疯子讨论礼数。   黑暗的室内,她仅能凭着微弱的灰亮判别他的位置。从他站着的姿势看来,颇为随意,仿佛是站在自家的屋子里。   男子独有的压迫感把她团团罩住,那股冷香不停地往鼻腔里钻。看他的样子,不像是犯病,想来今夜应该不会喝她的血。   她这般想着,心定一些。   “听说你命本王属下学鼠叫,可有此事?”   她何时让他的属下学鼠叫了?细想一下,忆起睡前的事情,那声“吱”,应该就是他的属下发出的。   “并非臣女要他叫的。”   元翼勾起嘴角,不是她?这女子又在撒慌,借隐七一百个胆子,也不敢乱说。   他派在此处的是隐七和隐八,隐七不久前去复命,说他们已暴露。他原本也没打算瞒着,只不没想到此女的五感如此敏锐,竟能在极短的时间里识破暗处的人。   “你是不是让他们吱一声?”   芳年哑然,她原意是要他们回应,哪成想着那派来的也不知是什么人,真的就吱一声。   “王爷要是这么说,臣女就无话可说了。”   她身子微抬着,想着里面穿着单薄的寝衣,即没坐起,也不敢躺下。双手死死地捏着被子,一脸的警剔。   他多年习武,自是夜视过人,她手捏的那处恰好在胸,隔着秋季的轻薄被子还能目测到高高的隆起。   世人皆爱清雅秀美的女子,她则生得完全不同。白净的脸似发光一般,明艳的五官在暗夜中尤其显眼,青丝散满枕褥,堪称美艳。   她身子发出的幽香沁人心脾,整个人带着致命的魅惑。这个女子,无论是长相还是心智,生得都不像是常见的十几岁少女。   “傅三姑娘,何年生人,生辰何月?”   这话问得莫名,芳年先是有些摸不清他的意思,不知他言中之意。忽然脑子里灵光一现,忆起选透一事,算起来前世时宫中的圣旨就是不久后传出的。   “臣女今年十六,二月生辰。”   床前的男人没有说话,就在芳年以为他还有话要说时,他却转身离开。门在他走出后紧紧地闭上,不知是谁关上的。   芳年心下一松,盯着那门半晌,见真的没了动静,才起身探三喜的鼻息。三喜的气息平稳,带着浅浅的鼾声。   她放下心来,重新摸回床上躺下。   外面响起绑子声,已到四更天。这次,她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 第19章 裴府   翌日,芳年顶着乌黑的两个眼圈,在三喜的惊呼声中打了一个哈欠。   “三小姐昨夜没有睡好吗?”   “许是白日睡得多,夜里有些失觉。”她答着,又掩面张了一下嘴。   三喜有些自责,责怪自己夜里睡得死,连小姐失了觉都不知道。   芳年瞧见她的神色,心知她是半点也不知道昨夜发生的事情。那男子进府如入无人之境,要是以后他想喝血,还不是随喝随取?   这般一想,整个人越发的不好。   大伯官至四品,父亲是从五品的朝廷命官。府里的守卫都不是吃闲饭的,算起来也有十来个人,怎么就看不住几个大活人?   七王爷大摇大摆地入府,动静全无。若有朝一日,他恼了她,要取她性命,岂不如探囊取物。   她不自觉地摸了摸泛起凉意的脖子,暗想着自己这条小命来之不易,可千万得保护好了。   梳洗完,照例先去和父母请安。用过朝食后与邢氏一同去怡然院给祖母请安。   她们到时,大房的母女二人也在场。   傅老夫人坐在椅子上,两边分别立着沈婆子和方婆子。傅珍华眼睛红红的,许是哭过。卫氏一脸的心疼,扶着女儿。   二房母女一进去,屋里人齐齐望过来。   芳年乖巧地先向祖母请安,再见过卫氏。   傅老夫人露出赞许的目光,芳姐儿的教养好,在寺中受了佛祖的惠泽,越发的娴静。一举手一投足之间都恰到好处,令人看了赏心悦目。   “芳姐儿来祖母这里。”   芳年依言,顺从地走到祖母的跟前。   傅老夫人目光慈爱,道:“等会让你娘给你换身新衣裳,我们去裴府走走。裴老夫人几日不见你,必是想得紧。”   裴府与傅府仅一街之隔,在举业巷往南的祥平坊,乘轿子不用半个时辰就能到。芳年心知祖母的打算,自是应下。   傅珍华脸冷着,瞧着自堂妹一进屋子,祖母的眼睛里就没有旁人。她心有不平,脸上也带了出来。若说自己非要和芳年争抢裴公子,除了裴公子本身人品出众外,另外一个主要的原因就是她不服气,不服祖母的偏心。   邢氏听出婆母的意思,请过安后就带着女儿离开怡然院。   按芳年自己的意思,是不愿意再折腾换新衣的。看着邢氏殷殷期盼的眼光,不忍拒绝。   娘虽说是愿意退亲,但心里面怕是还有几分侥幸的吧。   前世里是没有这一出的,那时候自己黯然神伤,伤心欲绝。是裴府的老夫人听到音讯,押着裴林越上门。   也许从她重生那一刻开始,所有的一切都与前世截然不同。   三喜打开衣柜,芳年衣裳布料自是好的,颜色也是时兴的。桃粉、湖蓝、嫣红、丁香色各色都有。   新做的有两身,一身桃粉,一身嫣红。   裴林越喜淡雅,要是平日,她必会穿桃粉的。但现在,她不想花半点心思去取悦他,指了指嫣红的。   邢氏很高兴,芳姐儿长相大气,艳色的衣裙更能提亮她的五官。往常女儿爱穿素净的,自己也由着她。   芳年转去屏风后,三喜抱着衣裳跟去。   很快,衣服便换好。   邢氏只觉眼前一亮,暗想着自己挑的颜色好,鲜艳的颜色十分相衬芳姐儿的长相。衣裳不同,发髻也要重梳。邢氏指挥着三喜,给芳年梳了一个流云髻。   装扮完毕,邢氏左看右看,十分满意。   傅老夫人院子里的丫头来知会一声,说老夫人已准备妥当,请芳年前去汇合。   芳年告别母亲,带着三喜前去怡然院。   院子里,傅珍华也在。她也重换了新衣,是月白色的衣裙,头上梳着仙姑髻,淡雅秀丽。瞧见芳年的打扮,明显愣了一下,立马恢复常色。   傅老夫人出来,看到双姝妍丽的两位嫡孙女,心下满意。   府里的下人备了马车,祖孙三人上车。巷子不是很宽,一路上遇官阶高的人家,避让了两回。   出了举业巷后不久,马车侧边靠停。   芳年听到外面乱哄哄的声音,还有女子的哭声和男人的嬉笑声。傅老夫人的脸冷下来,车夫压低着声音道:“老夫人,是柳公子。”   这一说,车里的气氛就变得怪异。   车夫口中的柳公子,可是京中的名人。柳家原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本是一介商户,因为柳家姑娘长得貌美,嫁给了国师府的总管做填房。   国师府的总管,在邑京的脸面,不比三四品的官员小。柳公子仗着自己的妹夫,在京中横行霸道,强抢民女的事情没少做,谁也不敢去管。   外面男人猖獗笑声响起:“小娘子,你现在哭得死去活来的,等你进了我的门,保管你就笑得合不拢嘴。想吃什么山珍海味,想穿什么绫罗绸缎,本公子都会满足你。”   围观之人还有起哄的,柳家搭上了国师府,近几年赚得钵满盆盈,十分豪富。那女子的哭声渐小,想是认了命,跟柳公子走了。   人群之中还有人在扼腕,酸酸地说着自家怎么就没有貌美的姑娘,言语之间颇为羡慕。   芳年闭目,复睁开。柳家一直到她死,都昌盛繁荣。   这些抢进去的女子,多半确实过上了好日子。到后来,不用柳家人抢,不断地有鲜花般的姑娘自荐枕席。   笑贫不笑娼,自古皆是。   晟帝不作为,朝中大事真正做决断的都是国师。眼下的邑京,不过是表面浮华,内里早就千疮百孔。过不了多少年,这面上的繁华也会消褪,变得斑驳不堪,藏污纳垢。   京中尚且如此,更别提京外。外放的官僚是能贪就贪,贪不了就盘剥民脂民膏,乌烟瘴气。   朝中真正做事的反倒是三品以下的官员,三品以下的官员很多都是前朝留下来的。而一二品的官员则是跟随国师一起造反的,都是国师的狗腿子,唯他命是从,整日寻着长生之道。   当年,国师屠尽了前朝的皇族,扶持先帝登基。先帝是前朝公主的儿子,算起来是唯一流有前朝血脉的人。   那场屠杀在一个夜里发生,前朝的皇帝在睡梦中被割了头颅,宫中尸血遍地。朝中的大臣都没反应过来,就改朝换了代。国师手段残忍,屠了几个有异议的官员全家,以狠辣的姿态立在朝堂之上。   其它的官员见不用丢官,新帝也是皇室血亲,就那样稀里糊涂地承认了新帝。   裴家和傅家都是前朝遗臣,有多年的交情。裴府位于祥平坊的正中,府门气势宏伟,门口的两尊石比傅府的要大上一半。   守门的家丁自是认得傅府的轿子,忙把祖母几人请进去。   裴老夫人精神矍铄,柱着拐就迎了出来。傅老夫人忙上前,握着对方的手,相互地寒喧着。   珍华和芳年一起行礼,裴老夫人连声道好,请她们起身。   “芳姐儿今日这一身,让人眼前一亮。”裴老夫人打趣着,欢喜地看着芳年。   傅老夫人有荣与焉,这身衣裳配芳姐儿的长相刚好,比寻常的颜色更衬人。   裴老夫人的后面,立着一位少女,约十五左右的年纪。闻言轻哼一声,用不屑的眼神扫了一眼芳年。   芳年刚一路进府,看着熟悉又陌生的一草一木,恍如隔世。她年老时,裴府在京中已算没落,自是没有现在这么的富丽。   听到一声轻哼,她抬头,看到裴老夫人身边的少女,正是裴林越的妹妹,裴锦云。   裴锦云看不上她,前世里她嫁进来后,没少受这位小姑子的气。好在后来这口气她都出了。裴锦云出嫁后,还有仰仗娘家,每次回娘家都百般讨好她。   几人进入屋内,两位老夫人落座。   姑娘们都站着,裴老夫人笑道:“你们自去玩吧,莫陪我们两个老婆子。”   芳年收到自家祖母默许的眼神,心知必是又安排了她和裴林越私下见面。以前也有过几次,一般都是约在府中的小亭里。   几位姑娘出来,芳年朝府中花园的亭子走去。   裴锦云的任务是陪着傅珍华,这是裴老夫人吩咐的,她再不甘愿也得领着傅珍华往另一条路走。   芳年神色肃然,眼前的景致是那般的熟悉。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她在这里度过了大半生,看着树叶由绿转黄,看着花朵开了又败。   湖心的亭子里,一位青年倚着,长相斯文俊秀,端的是谦谦公子。玉白的书生长袍,头上缚着纶巾,神色略为不耐,眉宇间还有一些愁色。   这就是年轻时候的裴林越,少女时期的她觉得世间上所有男子都比不上他的一根手指。他俊秀的长相,满腹的才情都令她心动不已。   他的骨子里带着一点清高,曾不止一次地表达自己痛恨朝廷的糜败,恨自己生不逢时,未能遇明君。成玉乔入宫后,他更是彻底失了入仕之心,整日窝在内院。后来成玉乔死了,他越发的心灰意冷,不思进取。   而今,历时两世,他以年少的模样再次出现在她面前,没有中年时的那种庸俗。她惊讶于自己心情的不悲不喜,仿佛看一个寻常的陌生人般观察着他。   裴林越随意转头,望向小路中的她。   她的目光幽远,神色平静。嫣红的衣裙明艳了她的五官,眉眼更加的突出。她朝他走去,不见往日的那份雀跃欢喜。   他讶然,温润脸似被冰封住,略显僵硬。 第20章 伎俩   她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那张脸上此时应是含羞带怯,红着脸仰慕地望着自己。而不是像这样眸底平静如水,目光不见半点柔情。   裴林越晃神间,芳年已经站到他的跟前。   “裴公子,近日可好?”不咸不淡的问候,礼貌且疏离。   他不耐的眼神收起,不明白她搞什么花样。以前她非要唤他裴大哥,生怕别人不清楚他们的关系。   “尚可,傅三妹妹近日如何?”   “很好。”她答着,暗道再也没有比现在更好的。   重活一世,可以睁着眼睛避免上一世的不幸。世间之人,何人有她幸运?   裴林越好看的眉皱起,觉得她这般回答,有些奇怪。   她不应该是一上来就诉苦,质问他做诗之事吗?她不应该泪水涟涟,一脸委屈吗?怎么如此平静,平静得就像是看热闹的无关之人。   “傅三妹妹,近日可曾听到什么传言?”他终是城府不够,先问出口。   芳年淡笑,看吧,这就是她前世苦苦思恋的人,也不过如此。   “裴公子是指哪个?京中市井闲话多,芳年听到过一些,无非是谁家姑娘要许人,谁家夫人不守妇道之类的。芳年不知裴公子对这些事情也感兴趣。”   “你…”裴林越色变,心道傅芳年果然还是之前的傅芳年,心胸狭窄,无容人之量。   芳年没有理会他的脸色,似想起来一般,轻拍一下脑门,“还有一件,与裴公子有关的。都说裴公子倾心陵阳侯府的二小姐,两人郎情妾意,已在花前月下互许了终生,不知可有此事?”   裴林越的脸色更加难看,坊间竟传成这样了吗?那不是对成二小姐的闺誉有损?   “全是一派胡言,成二小姐光风霁月,怎么可能会与人私相授受?你莫要听风是雨,与妇人一般以讹传讹。”   “是吗?芳年还以为裴公子中意成二小姐,要向芳年表明呢?”   “你什么意思?”   这下轮到裴林越不解,怎么听傅芳年的意思,并不介意自己中意别人。他的心像倒了五味瓶一般,说不出什么滋味。   原本心仪自己的女子,突然变得满不在乎,这感觉还真说不上好。   “就是你想的意思,若裴公子真想娶成二小姐,芳年也不介意两家退亲。只不过我始终是无辜之人,就算是退亲,也不能有损我的名声。裴公子明白吗?”   他明白,却不懂她为何要这么做?   “这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傅家的意思?”   “有区别吗?”   “当然有,自古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万没有我们自己做主的道理。”   他义正词严,她却只感到好笑。   果然是个没担当的人,怪不得前世娶了自己。一面委屈着,一面装着深情,令人不耻。   “裴公子,芳年为你和成二小姐的深情感动,不愿介在你们之间。你可知,此前我与祖母在孝善寺中,遇见了成二小姐。成二小姐多番在我面前试探,说起你与她的事情。这么一个有情有义的女子,你千万不要辜负啊。”   “她真的…”裴林越有些不敢相信,面上涌现狂喜,似又觉得不妥,努力压抑着,脸色颇为古怪。   “裴公子,你想想,成二小姐那般高傲的人。为了你都能拉下脸面,你堂堂男子,怎么能让女人出头?”   裴林越应该是信了她的话,目露深思,喃喃道:“没错,万没有这样的道理。”   芳娘冷然,深沉的目光瞄到湖边的一处树后,似有人在探头探脑,月白色的裙袂一隐而现。   她心中了然,看着傅珍华闪出身子,似乎想靠近湖边。   裴府的湖是命人挖出来的,并不大,芳年猜测着傅珍华的举动,心道真是天助。   傅珍华犹豫几下,飞扑进湖里,嘴里拼命地喊着救命。小寒急得在岸边直哭,好像才看到芳年和裴林越一般,大声求救。   裴林越方才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惊闻救命,再看到湖中挣扎的傅珍娘,讽刺道:“你们傅府姑娘的教养真是令人不敢恭维。”   他要是连这点都看不透,就白得一个才子的称号。   芳年戏谑的目光望着他,“我们傅府的教养不劳裴公子费心,裴公子是想袖手旁观,还是英雄救美?”   他自是不想去救,正想去叫人,芳年哪会让他置身事外,千载难逢的机会,怎么能白白浪费。她拼尽全力,像站不稳似的,把裴林越一撞。裴林越不设防,一下子跌进湖中。   “大姐,你不要怕,裴公子来救你了。”   接着她在亭子里大声唤人,很快府中的下人们赶来。   水中的傅珍华看到裴林越下了水,心中狂喜。其实她的脚已探到湖底,这湖并不深,她也是买通了府中的下人才知道这个秘密的。   裴林越哪能不知湖水的深浅,他往湖边游去,想脱身离开。   傅珍华拼命往这边划,他快速地上岸,怒目瞪着亭子里的芳年。芳年无所谓他恨不恨的,只要能摆脱这门亲事,管他是娶是成玉乔还是傅珍华。   两位老夫人赶来时,傅珍华已被下人用竹竿拖到岸边。傅珍华似晕死过去般,死死地闭着眼。好在秋裳略厚,不至于曲线毕露。府中有眼色的下人早就拿来披风,把她包起。   傅老夫人当下就黑了脸。   芳年适时地挤出一滴泪,装作害怕的样子,“祖母,大姐不知为何落了水,还是裴公子大义,奋不顾身地去救她。”   “傅老夫人,林越情急之下,跳入水池。后一想不妥,为了傅大姑娘的名节着想,便命下人们救她起来,还望老夫人见谅。”   裴林越立马出澄清,他本就是斯文的男子,这番解释,只让傅老夫人对他更加欣赏。   然后他深深地看一眼芳年,向两位老夫人告辞去换衣服。   傅老夫人觉得面上都在发烧,刚刚她和裴老夫人的交谈中,因为裴林越做得确实不妥当,她还占着上风。才一转眼,就来这一出,都是多年的深宅妇人,女人间的那点小伎俩大家心知肚明。   她红着一张老脸,差点把傅珍华的脸瞪出一个窟窿。傅珍华直到被抬进屋子,都还在装晕。   傅珍华被安置在裴府的客院,大夫也来看过,只道是呛了水,没有什么大碍。等大夫一走,傅老夫人脸就冷下来,命人把她抬进轿子,不管她有没有醒来,立刻回傅府。   裴老夫人挽留不住,由着她们离开。   一进府门,看到晕着的女儿,卫氏就要哭喊。   傅老夫人眼一瞪,“你敢哭一声试试?”   卫氏愕然,珍姐儿晕了,她连哭都不能哭,这是哪里的道理?   “瞧瞧你教的好女儿,我这张老脸都被她丢尽了。好的不学,尽学些歪门邪道不入流的手段。幸好林越知礼,要是碰到一个不沉稳的,我们傅家就要在京中颜面尽失。”   邢氏赶来,听到这段话,用眼神询问女儿。   芳年摇头,示意回去再说。   傅老夫人说完,看都不看卫氏一眼,吩咐不准人请大夫,便回了自己的院子。   卫氏不敢哭,忙命人把女儿抬回去。   一到房间,傅珍华就醒了。她当然不会说实话,只说自己不小心落了水。   很快,怡然院的方婆子来了。送来了两本书,一本《女德》,另一本《女戒》。并转达了老夫人的命令:大小姐禁足一个月。   卫氏不服,傅珍华忙扯着她的衣袖,示意她不要反驳。   方婆子离开后,傅珍华才说自己失足落水,丢了姑娘家的颜面,祖母怪她不够端庄,才会罚她。   卫氏气得跺脚,“珍姐儿,你祖母实在是太过偏心。这事要是搁在芳姐儿的头上,她肯定是心肝肉的叫个不停,好吃好喝的侍候着,哪里会不闻不问。”   “你还敢在背后妄议长辈,我看你也该好好背背女德。”傅万程愤怒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紧跟着黑着脸踏进房门。   他一回府,就被母亲请去,沈婆子把在裴府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是说了一遍。都是惯在官场混的人,妻子女儿的心思他又是知道的,哪里看不出珍姐儿的意图。   母亲敲打的话说得极重,坚决道若是芳年嫁不成裴府,也绝对不会换成珍华。   “爹…”   “你个不知羞的,我劝你趁早死了心。”   卫氏不依,“夫君,你怎么能这么说珍姐儿?”   “哼,我要怎么说她,娘的话说得很明白,就算是二房和裴家退亲,这门亲事也不会落到珍华的头上。”   “娘这是什么意思?”卫氏疑惑地问道,什么叫就算二房和裴家退亲,难道裴家想和二房退亲吗?   “就是话面上的意思,珍姐儿这个月就好好呆着,莫要再惹得你祖母不喜。”傅万程说完,拂袖离开。   卫氏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要去杨氏那里,杨氏是傅芊娘的生母。   “娘…”女儿委屈的声音把卫氏的心神唤回来,卫氏心里恨恨,琢磨着明日杨氏来请来时,如何的磋磨一番。 第21章 不易   不管大房如何人仰马翻,芳年把在裴府发生的事情告诉自己亲娘。   邢氏气愤交加,她知道大嫂一直以来,对于芳年许给裴家的事情都耿耿于怀。万没想到珍姐儿也是同样的想法,竟还想着靠不入流的手段来夺走这门亲事。   “娘,今日裴公子再次跟我说清楚,他退亲的决心不会变。你看他连大姐掉进水中的事情都能无动于衷,想来是不愿意与我们傅家结亲的。”   “芳姐儿,你祖母心中有数,会在心里惦量的。”邢氏对女儿再三保证,宽女儿的心。   她发现寺中回来的女儿和以前有了一些变化,说不定就是因为忧心亲事,才会变得没有以前爱笑。   芳年知道母亲在打量她,也知道自己和以前是有些不同的。但她实在是装不来一个少女的样子,索性不去粉饰,就让父母亲人都以为她变得懂事了。   邢氏想着女儿可能是因为裴林越的事情,所以变得沉闷。她心疼万分,气裴林越不识女儿的好,更气大房这个时候搅浑水。   “娘,祖母疼我,女儿知道。”芳年自知退亲不是那么容易的,只能一步步地计划着。   邢氏拍两下她的手,“好了,你今日也折腾得累了,早些歇息吧。”   芳年点头。   邢氏离开后,她靠在床上闭目细思。   前世里,裴林越至死惦记着成玉乔,若是今生,裴林越能得偿所愿,他还会不会把成玉乔放在心里一辈子。她真想看看,男人若是得到,又能珍爱多久?   如此这般地想着,她勾起嘴角。   但是…   选秀在即,成玉乔的年纪在应选之列,不会那么容易嫁进裴府。   她睁开眼,皱起眉头。算起来,选秀的圣旨就是这几天,看祖母的样子,不像是下定决心要和裴家退亲的。   时间仓促,裴林越断了娶成玉乔的路,裴家不会轻易退亲。   这可如何是好?   她的神色带着淡淡的焦虑,三喜推门进来,手里提着食篮。   “三小姐,二夫人吩咐奴婢,说小姐您今日累了,就不用去那边用饭,命奴婢把饭菜取过来。”   芳年哦了一声。   三喜从食篮里取出饭菜,摆放在桌子上。芳年起身,端坐在桌前,三喜布菜,她举筷吃着。   “大姐醒了吗?”   “大小姐已经醒过来,老夫人禁了大小姐的足。”   芳年的筷子停了一下,傅珍华白天的举动昭然若揭,祖母怎么可能看不清楚?要真是成玉乔那边断了路,或许可以从傅珍娘那里入手。   她边吃边想着,用了一碗饭。   饭后,想消消食,这是她还是裴家老夫人时养成的习惯。   外面天已凉,三喜给她披了一件绣锦披风,替她系好带子,主仆二人出了屋子。   芳年在院子里走着,眼神不知为何瞄到树草丛生的地方,暗想着七王爷派来的人会不会就是躲在那里。   她多看了几眼,屋顶上的两个黑衣人面面相觑,他们决定等夜里就躲在那处的,不知傅三姑娘是怎么猜出来的。   淡月升起,已有大半个圆了。算日子快到八月节,至少节前不宜和祖母提退亲事事。   凭她一己之力,再加上父母的支持,想要说服祖母退亲,不是那么容易的。祖母不像她,有多一世的记忆,知晓将来。以裴林越自身的长相才华和裴府的家世,这无疑是一门不可多得的好亲事。   要是借助外力,她一个深宅闺秀,没什么门道。   身份尊贵之人,她只认识七王爷,但提到求助于他,她都不免要抖上几抖。那无异是与虎谋皮,不到万不得已,不可为之。   她百般思索,左右衡量,来回地在石子路上踩着。   屋顶上的两人紧盯着她,不知她在干什么。在他们的印象之中,鲜有官家小姐像傅三姑娘这般,暮色沉沉。   隐八脑中如醍醐灌顶,没错,就是这个词,暮色沉沉。   他用手肘推了推隐八,小声道:“你说,傅三小姐此时的模样,是不是很老谋深算?”   隐七斜他一眼,怼道:“老谋深算你个头,才识了几个字,就学会卖弄。”   隐八委屈地撇嘴,就见下面的主仆二人已经进了屋。   这一夜,相安无事。半夜无人打搅,芳年睡了个囫囵觉。   朝食后与邢氏前往怡然院请安时,便有下人来报,说宫中有旨,广昭天下:国师夜观天相,窥见福星闪现,推算断卦,算出福星为女。若得此福星,可保元朝百年安泰。   晟帝大喜,急拟圣旨,凡年在十七左右,九月至十一月出生的女子皆在参选之列。   傅老夫人深思,问身后的沈婆子,“咱们府里头,哪个姐儿是这个月份出生的?”   沈婆子看一眼邢氏,邢氏轻回:“娘,茜姐儿年纪月份都相符。”   “也好,对于她来说也是一个出路。”傅老夫人点头,命人传茜娘。   卫氏今日一人独来,暗自庆幸芊娘那蹄子年纪没赶上,要不然真让她入了陛下的青眼,杨氏还不得翻天。   至于自己的亲生女儿,她是没有想过进宫的。晟帝都年近四十了,宫里的妃嫔多得数不清,皇子公主更是生了一大串。珍姐儿就算是得宠,得捞不上什么好。   茜娘忐忑不安地进来,低着头,看起来怯懦怕生。   傅老夫人叹口气,这么个性子,进了宫先不说能不能留牌子,就算是留了牌子,在宫里怕是也斗不过别人。   但陛下的旨意在那里,怎么着也得给茜娘一些体面。当场就吩咐下去,给茜娘裁制几身衣裳,还有一些规矩也要请人来提点。   茜娘受宠若惊,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她频频用眼神求救芳年,芳年朝她轻点头,以目光安抚。   请过安后,芳年和邢氏先回院子,和娘说了一会话,离开后径直去茜娘的院子。   茜娘一人独居一处,是个小院子,离二房的院子并不近。放眼京中,谁家庶女能分得一个整院子。傅老夫人即要顾着邢氏的情绪,对茜娘又有愧疚之心,故而就默认此事。   芳年进去时,茜娘的丫头红雁正欢喜地在比划什么,见到芳年,忙低头行礼。芳年摆手,示意她先出去。   “芳妹妹,红雁说我要进宫,是真的吗?”   “没错,宫中是有旨意,凡年在十七,九月到十一月出生的女子都要进宫备选,无论官家或是平民。”   茜娘一把抓着芳年的手,“芳妹妹,我怕…”   晟帝性好美色,宫中的女子已经够多。京中的世家官员,每年不知要送多少姑娘进去,嫡女庶女都有,更别说还有国师时不时地往后宫塞人。   但选秀还是晟帝登基以来的头一回。   在前世里,这也是最后一回。   元朝自开国以来,从先帝到晟帝,都碌碌无为。晟帝更是傀儡般的存在,一个无为的帝王,在宫中,除了吃喝玩乐,美人环绕,似乎也没有其它的事情可做。   是以,宫中的皇子公主接连出生。   皇子还好,就算做不了天子,要是活到成年还能混个王爷当当。公主就比较惨,晟帝的皇姐妹们没有一个嫁在京中的,全都远嫁他国。甚至连最为偏远的弹丸小国,都派了公主去和亲。   朝廷如此腐败,边关竟无战事,和这些苦命的公主们息息相关。   “二姐,你听我说,此次选秀,想来人数不会少。到时候各地的秀女齐聚京中,少不得要筛选一番。那天命福女只一人,想来不会是每个人都会留在宫中。你进宫后,谨言慎行,不可多管闲事,万事小心。就算是真有什么事,莫轻言生死,等熬过去,宫中放人,你幸许能归家。”   茜娘被她这么一说,连连点头,“我听芳妹妹的。”   芳年心里其实有千言万语,但她知道,那前世的事情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不知道前世的二姐是因何而死,也不知道她在宫中经历了怎样的事情。除了这些叮咛,她似乎什么都做不了。   她的手无意之中碰到胸前,伸进衣襟中,把通灵符取出来,放到茜娘的手中。   “芳妹妹,这…”茜娘推拒着。   “你戴着吧,是我这个做妹妹的一番心意。”   茜娘感动,倾刻泪奔。   “芳妹妹…”   芳年轻揽她,安抚般地拍着她的背,这么一个花骨朵般的少女,自己实在是不愿眼睁睁地看着她香消玉殒。 第22章 吸血   入夜后,她再一次失了觉。   外面秋风乍起,风吹落叶的声音沙沙作响。三喜的轻鼾声一如既往,均匀平缓。她扯了一下嘴角,人年纪越大,越容易失眠,倒真有些羡慕三喜。   门被人重重地推开,一个男子的身影裹夹着风闪进来。   随着男子入室,门又被人从外面关上。芳年已经坐起来,仅凭着身影,她也知道来的是何人。   但这一次与前次不同,前次七王爷是冷静的,而这次他身上的炙热之气,她在远远就能感觉得到。   黑暗中,她看不清男人的脸。要是她看得清,就能看到他脸上的青筋已经暴起,眼底腥红。   元翼脑子尚还清明着,他一进入室内,闻着沁脾的女子馨香,觉得体内的燥热更盛。   他入目之处都是她的颜,她的色。   那颜色引得体内的毒越发的叫嚣着,差点冲破他的理智。   芳年的心都提到嗓子眼,想着今日怕是难逃被人喝血的命运,颇有些认命地伸出手。   皓白的手腕,纤细的玉指,似在召唤着他。   他捉住她的手,倾身上前。虎目熊熊处,皆是她的粉面红唇。芳年惊得睁大眼,想摆脱他的钳制,奈何男人猿臂似铁,她挣了几下都没能挣脱,反倒地弄乱了自己的衣襟,寝衣滑落肩头,她全然不知。   那浑圆的肩头发出莹玉般的光,他的目光艰难地从她的唇移过去,脑子里轰轰作响,似千军万马。   体内的毒达到顶点,全身血脉偾张,要是自己就这般要了她,是不是马上就会暴体而亡?   神智中尚存的清明支撑着他,他的视线中仅存那一抹莹白,猛地张嘴咬上去,牙齿深陷,血丝冒出来。   甘甜的血,舒缓了他的毒,带回他的理智。   芳年觉得此时的他,就像传说中的吸血鬼般,她能感受得到他吮了几下,被咬的地方又痛又麻。   他们身子相贴,她被浓烈的热气笼罩着,随着热气渐散,男子的头颅慢慢抬起,眼里闪过厌恶。不知是厌恶她还是厌恶他自己。   一个快速起身,他瞬息之间离她三尺远。   她赶紧拉好衣襟,不顾肩头的痛楚。   男人的目光在黑暗中诡异难测,心里涌起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这女子,对他的影响甚大。   两人默不作声,在寂静的室内,只闻她略为急促的喘气声。而他早就调整好内息,轻不可闻。   芳年的心还在狂跳着,暗忖着这七王爷莫不是练了什么邪功?要真是如此,自己根本就不可能摆脱他,要是不能摆脱,总不能白白失血。   她舔舔唇,清了一下嗓子,“王爷,想必臣女的血对您而言是十分有用的。那若是臣女嫁了人,恐怕王爷您就不能如此随心所欲。”   “本王心里有数,你以为你还能嫁人?”   他什么意思,难道她今生连嫁人都不行了吗?那不是要一辈子当个老姑娘?   “王爷…”   “怎么?你就那么想嫁人?”他的语气冰冷,带着寒气。   芳年立马闭了嘴,先把嫁人这事丢一边吧。她一个活了七十岁的老妇人,嫁不嫁人的倒没所谓。   “不是,是还有一事相求。臣女的二姐,要进宫备选,还请王爷行个方便,让她活着出宫即可。”   “好。”   男子清冷的吐出一个字,冰玉相击。   这下轮到芳年诧异,她以为他会断然拒绝,没想到他这般爽快,倒让她省略接下来的说辞,干巴巴地道了一声谢。   转念想着,是自己用鲜血换来的,心头释然。   男子的气息早已调整,她猜着,他的病应该暂时压制住了。真不知道他是中毒还是身有隐疾,或是如她之前所想的那般练什么邪功。   “王爷,您这病几时能医好?”   “怎么?怕了?”   “臣女是担心王爷,看您的样子,发起病来颇有些凶险…”   “病?你来说说,本王得了什么病?”   这她可说不出来,前世里,她从没有听说过,也没有见过得此病的人。看起来并不像是病,反倒是像…采阴补阳。   后面四个字,她小声地嘀咕了一下。   他五感敏锐,她自以为无人听见,他却听得清清楚楚。这女子以为他是练邪功走火入魔?   采阴补阳…   他不过是喝点她的血就称为采阴补阳,他真怀疑她知不知道采阴补阳的意思。   “傅三姑娘一个闺阁女子,都哪里听来的污秽,采阴补阳这个词不应该是你知道的。”   芳年惊讶地想,她那么小声,他都能听到,以后说话可得小心一些。   她慢慢地想到那些个鬼怪野史中提到的采阴补阳,似乎…她的脸不可抑制地红起,天可怜见的,她虽然活了七十岁,还没有经过男女之事。   光是想想,都觉得臊得慌,忆起在山洞时见过的景色,眼神不由自主地往他身下瞄。即使是看不见,脑海中也自动浮现出那狰狞的画面。   要是…   她猛地摇头,不…不能再想。   元翼把她脸色的变化尽收眼里,看来这女子是明白了采阴补阳的意思。要是他真的能够…恐怕刚才…   她的血和寺后的寒潭一样,只能压制他体内的毒,不能根治。不过相比泡那刺骨的寒潭,喝她的血要省事得多。   若为以后方便,这个女人他也应该放在眼皮子底下。   “这毒能令人活到一百多岁,皇儿…你切记,不能动欲…不可娶妻…你要替父皇好好地看着这江山…熬到国师死后…”   那个弥留之际的帝王,满含期望的眼神,那一声声的叮嘱。他此刻想起,心里越发的冰冷,眸底寒沉沉的。   长命百岁?   他何曾想过要活百年,父皇懦弱,斗不过国师,把责任强压在他的身上。那时候自己不过是刚过六岁生辰。   母妃是难产死的,他在皇子中行七,和大皇兄差了十几岁。可能是因为一来他年纪小,二来他没有生母庇护,国师没怎么注意到他,让他捡了一条命。   大皇兄底下的二皇兄和三皇兄是国师弄死的,为了就是没有年纪相当的皇子争抢大皇兄的帝王之位。   四皇兄五皇兄六皇兄也没能活下来,不知是被弄死的还是夭折的。   父皇去世时,宫中除了成年的大皇兄,就是六岁的自己和三岁的十皇弟。他和十皇弟之间的皇子们,当然都夭折了。   元氏江山,不如说是国师手中的一个玩偶。国师能建立起元朝,就能把元氏子孙杀得一干二净,像前朝一般。   父皇命他活着,他仅是活着而已。   眼前的女子明明是害怕他的,偏还强做镇定。   他勾起一抹笑,“你担心本王?我看你心里巴不得本王早死吧!”   “王爷,臣女绝没有此意。”芳年说着,面露惶恐之色,生怕他一个不喜,随手就结果她的性命。   “你最好不要动歪心思,否则…”   “臣女不敢。”   她确实是不敢的,七王爷的性子阴晴不定,她实在是拿不准,不敢拿自己的小命去与他抗衡。   肩头的痛楚仍在,他咬得狠,想必已留下深深的齿印。   黑暗中的男子又朝她走来,她全身的汗毛都根根竖起。他还想做什么?   男子近到床前,俯身,一把拉下她的衣襟,湖绿的抹胸露出来,细细的带子绕在颈子上,白得耀眼,湖绿的颜色映衬下,更加如玉般。他眸底一暗,强迫自己看向肩头,那处咬印血迹斑斑。   她骇住,以为他还要再咬上一口。   他从怀中拿出一瓶药,洒在她的伤口上,再把药瓶随意丢在床上,“每日清洗过后洒上,不出七天可痊愈。”   说完,他厌恶般地放开她,深吸了几口气。不太能明白自己方才的举动,仅是看她皱眉就失了分寸,心里涌起的那份悸动太过陌生,陌生得想抗拒。一个不安分的女子,哪里配得上他亲历亲为。   芳年被他弄得差点一头雾水,既然这般嫌弃她,为何还要扒她的衣服?   她快速地把寝衣整好,尽量面无表情。   要是寻常的闺阁女子,遇到这样的事情,会有什么反应呢?哭着喊着要他负责,还是哭哭啼啼地要死要活?   可惜她不是,她一个老妇人,活得久,看得透,哪里还在乎这些虚名。   仿佛是一阵风过去,门开了又关,屋子里男人也没了踪迹。   她朝黑暗的屋顶翻一个白眼,在心里咒骂一声,摸到那瓶药,重新躺下。 第23章 流言   晨起时,她眼底乌青,一副没精打彩的样子。   三喜要上前替她宽衣换服,她一惊,记起肩头的咬印,“你们忙你们的吧,我自己换。”   她接过衣裳,自己走到屏风后面,三喜和四喜互看一眼,皆不作声。   芳年自是不会向丫头们解释什么,不过是自己穿衣而已,想来也没有什么可以大惊小怪的。三喜和四喜确实没有多想,两人各自整理着床铺,归置要洗的衣裳。   不多会儿,芳年就换好了衣服,坐在妆台前。四喜上前,替她梳洗上妆。   今日逢三,要在祖母的院子里用饭。再过两天就是满月节,照前世的记忆来看,二姐明天就要离家。   晟帝心急找到福星,京外的女子们由各地户籍司造册登记,再送到京中。此一来,最快也得要半个月,远些的地方则需费两个月方能进京。   京中及京外方圆百里的姑娘们先一批进宫,以备国师相面。   傅老夫人命厨下准备丰盛的席面,算是给茜娘饯行。   芳年打扮妥当,先去给邢氏请安。   邢氏和傅万里都在,两人不知在说些什么,芳年进去时,夫妻二人齐齐停住。芳年眉眼未动,瞧着他们脸色的不自在,猜想着是在谈论二姐的事情。   “爹,娘,女儿来给你们请安了。”   “你这孩子,恁地多礼。”邢氏嗔声,透着宠溺。   “爹,娘,儿子来给你们请安了。”   傅兴明和傅兴齐哥俩进来,作着揖,邢氏嗔怪道:“你们兄弟二人,又耍什么宝?”   “姐姐请安就是多礼,我们请安就是耍宝,娘的心也太偏了些。”抱怨出声的是傅兴齐。他虽嘴上抱怨着,脸上却没有半点不平。   邢氏知道小儿子惯会耍宝,做势要打。傅兴齐闪了几下,躲到芳年的后面。   “…咳”傅万里以咳示警,傅兴齐收敛起玩闹的样子,正神起来。   邢氏起身,整理衣裙,和傅万里走在前面,姐弟三人跟在后面,一家人前往怡然院。   芳年饱含笑意的眼神一直看着自己的两个弟弟,深觉得能重活一次真是再好不过。   “三姐,外面传得厉害,说裴公子和成二小姐私订终生,暗通款曲…”傅兴齐神神秘秘地凑到芳年的跟前,说了这么一句。   芳年诧异地停住脚步,这流言传出的时机太巧了些。   “三姐,你不生气吗?”傅兴明白一眼弟弟,关切地询问芳年。   “没什么好气的,他们说的是事实。”   这下两兄弟都停下来,诧异看着芳年。前面的傅万里回头,“你们姐弟几人嘀咕什么?”   “没什么。”芳年答着,对两个弟弟低语,“此事容后再谈。”   路上,碰到大房一家。   大伯傅万程和大伯母卫氏还有两位堂兄,傅兴昌和傅兴盛,以及低头跟在后面的芊娘。   傅珍华因为禁足,没能前来。   卫氏的脸色不太好,邢氏和她打招呼,她不冷不淡地应着。想到自己的女儿,再看看跟在后面的庶女,心里越发的恼恨婆母偏心。   同样是有庶女,二房就可以光明正大地不把庶女当回事。而她呢,无论是去哪里,都撇不掉庶出的芊娘,老太太的心真是偏到没边。   招呼过后,大房走在前面,二房随后,一起走进怡然院。   每月逢三的日子,傅老夫人总是精神抖擞,早早起床。   院子里的下人多年来已习惯在这样的日子忙碌,厨房里一片热火朝天。两房人从朝食到晚饭,都要在怡然院里用。   一行人进了屋子,没多会儿,茜娘低头含胸地沿着门边进来。和往常一般,默不作声地站到二房人的后面。   “茜姐儿明日就要进宫,要是造化好,以后我们府里就要多一位娘娘了。到时候啊,家里的姐妹们谁不巴结。”卫氏突兀的声音响起,茜娘瞬间白脸。   傅老夫人不快地看了一眼大儿媳妇,“姐妹之间,说什么巴结不巴结的。”   傅万程也埋怨地瞪了一下卫氏,卫氏挤着僵硬的笑,圆场道:“娘,看我,就是不会说话。”   邢氏面色平静,大嫂向来都是这样,逮着机会就阴阳怪气的。   下人们开始端碗摆盘,傅家人依次坐好。   用过朝食后,傅老夫人有话要说,命儿子媳妇留下。   她笑着对孙女们道:“茜姐儿明日就要入宫,姐妹在家里要多亲香,今日没事,你们就一起说说话吧。”   芳年看一眼邢氏,邢氏微不可见地点头。   得到母亲的允许,芳年便和茜娘芊娘一起离开屋子。   少女们的身姿消失在门口,邢氏还在看着,傅万里伸手捏了一下妻子的手,快速地放开。   “这么多年,委屈你了。”   “夫君说的哪里话,妾身这辈子的福气,都是芳姐儿带来的。只是茜姐儿…”   余下的话她没有出口,傅万里已经明白,“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茜娘的生母,是两人之间的禁忌。邢氏知道不能怪别人,也不应该迁怒茜娘,但她没有办法做到视庶女如己出。能在吃穿用度上照顾庶女,是她最大的让步。   傅万里知道妻子的心结,从来不强求妻子待茜娘如亲生。   他们说话的声音十分的小,看在卫氏的眼里就是两人一大把年纪,还在打情骂俏。她露出不屑的神情,实则心里十分的羡慕。   芳年几人在外面,芊娘提议去看傅珍华。茜娘望着芳年,芳年点头。   傅珍华此时,正在房间里发脾气。她落了水,祖母不仅不心疼,还禁她的足,这是哪里的道理?   小寒战战兢兢地进来,说其它三位小姐来了。   傅珍华黑着脸,“她们来做什么?来看我的笑话吗?”   话虽是这般说,脸色却是变了几变,转换成若无其事的样子去见妹妹们。芊娘先芳年和茜娘一步进去,她上前就嘘寒问暖,傅珍华找到了台阶,说自己落水后身子微恙,所以今天才没有去祖母的院子。   芳年和茜娘自是不会戳破她的心思,芊娘扶着傅珍华重新靠在床上,傅珍华做出头晕的样子。   “大姐,你还不知道吧,二姐要进宫选秀了。”   傅珍华哪里会不知道,她嗯了一声,“恭喜二妹妹。”   茜娘低声还谢。   芊娘瞄一眼芳年,又道:“大姐,不止二姐要进宫,听说成家的二小姐,也在秀女之列。”   “真的吗?”傅珍华激动地出声,意识到不妥,马上掩饰道:“成家二小姐进宫,那被选上的可能性极大,二妹进宫后,可得好好和成家二小姐攀好交情,说不定还有得到提携。”   她面容因为激动,泛着红晕,心里乐开了花般。成玉乔要进宫,裴公子那里就没有了念想,到时候…   不,到时候,也没她什么事。   她隐晦地看一眼芳年,芳年挑下眉,回敬她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昨夜里得了七王爷的话,芳年自知,今生别说嫁进裴家,怕是嫁人都无望。她心里反而安定下来,不嫁人未必是坏事。以两位弟弟护她的性子,她就算是老死娘家,只怕也比前世过得好。   至少,她能承欢父母膝下,等弟弟们各自成亲生子,她还可以帮忙带带侄子侄女。   傅珍华这是听到成玉乔要进宫,之前对成玉乔的敌意复转回到她的身上。   芳年皱着眉,“那可如何是好?外面都传遍了,说裴公子和成二小姐私订终生,这下成二小姐要进宫…”   “你说什么?三妹妹,什么时候的事情?”傅珍华急急地追问。   “我也不太清楚,就是听了那么一耳朵,还没来得及细问,正准备派人出去打探呢。”   “你怎么能糊涂至此,裴公子是你的未婚夫,岂可由得别人搬弄事非,蜚短流长。”傅珍华一脸怒其不争,忙把小寒唤进来,命她找个人出去探消息。   茜娘担忧地看着芳年,不知该如何安慰嫡妹。   芳年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对傅珍华道:“大姐,看到你无事,我心里好受多了。二姐明日就要进宫,还有许多东西要准备,我们就不打搅了。”   芳年说着,拉着茜娘起身。傅珍华满心里都在想着裴林越,抓心挠肝地想知道外面的流言究竟是怎么回事,哪会留她。   一出傅珍华的院子,茜娘忧心道:“芳妹妹,外面那话传得…你不要难过,裴公子不是那样的人。”   “二姐,裴公子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有数,你不用替我担心。再不济,我在家中上有祖母和父亲母亲,万事都由他们作主。你独身进宫,切记不可行差踏错,凡事三思而后动,遇事不要慌,保命要紧。”   “芳妹妹…”   “二姐,走吧,去你的院子。” 第24章 阴错阳差   茜娘想着嫡妹说得对, 姻缘之事,哪能随姑娘家自己的心意。祖母和父亲母亲那么疼爱嫡妹,必不会让她受委屈。   两人来到茜娘的小院子, 红雁的眼睛肿肿的, 想是哭了许久。进宫不能带丫头,茜娘的东西不多,她只身进去,仅能带些随身的衣物。   “奴婢见过三小姐。”   芳年道:“你有心了,你家小姐很快会回来的。她进宫后, 你替她好好守着院子。”   “借三小姐吉言。”红雁说着, 并不太信芳年的话。   茜娘自己也是不信的,但嫡妹能出言安慰,她心里是感激的。她强自忍着心头的恐惧,努力装出欢喜的样子,“三妹妹说得不错, 我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的, 红雁你不用太担心。”   红雁低头,泪珠滴到地上。   再多的安慰话, 芳年说不出来, 只能再三地交待茜娘,在宫中要自保,万不可掺和到秀女们的争斗当中。   茜娘应着, 白着一张脸, 眼里泛起泪花。   芳年叹息, 想着前世,越发的怜悯。   接下来一整天,芳年都陪着她,和她一起去祖母的屋子用饭,再和她一起离开怡然院。   今日一天和二姐说的话,比上辈子两人说过的话加起来还要多。   一大早,茜娘就坐着一顶轿子离开了家。送行的只有芳年和府里的管事婆子丫头。望着那顶绿呢轿子渐渐走远,芳年的心沉甸甸的。   陛下寻福女心切,竟如此等不及。明天就是满月节,姑娘们不能陪在亲人跟前团个圆,就要被送进宫里。   这一去,多半都是回不来的。   她立在门口,手还朝远去的轿子的挥着。前世里,进宫的秀女们多半都被留下,死的死,当美人的也有,更多的是充做宫女。   但愿不久后,二姐能活着出宫。   她神色略显怅然,沈婆子轻叹一声,道:“三小姐,二小姐吉人有天相,会平安的。老夫人交待奴婢,等送完二小姐,通知三小姐您去怡然院一趟。”   “知道,我这就去。”   芳年收回视线,跟着沈婆子前往怡然院。   傅老夫人头戴抹额,端坐在椅子上。她手中握着一串佛珠,手拔动着油润的珠子,嘴里喃喃,不停念着阿弥陀佛。   芳年轻手轻脚地走进去,她睁开眼,示意芳年坐在凳子上。   沈婆子知趣地离开,把房门轻带上。   “芳姐儿,前次你与祖母说的话,祖母思量了许久。林越是有不对的地方,但眼下成家二小姐进宫选秀,就算不是福女,以陵阳侯府的家世,被留在宫中的可能性很大。”   芳年猜到祖母要和她说的就是这个。   “芳姐儿,林越是个不错的孩子。你对他有情,等日后成了亲,他必会瞧出你的好。裴家家风是正的,裴老夫人疼爱你,我们两家知根知底,这样的婆家再好都没有。天底下大多的男人少年慕艾,也是常理。”   “祖母…”芳年抬起头,“祖母可曾想过,世间还有另一种男子,痴情堪比守节女。他们为了意中人,或终身不再娶,或一生不碰其它的女子。”   “这…”傅老夫人皱眉,世上有这样的男人吗?   当然是有的,七王爷就是京中有名的痴情汉。   “祖母,要是裴公子是这样的男人,您还会认同这门亲事吗?”   “芳姐儿,不会的…”傅老夫人并不相信,天下痴情男子何其少,她不相信孙女会那般倒霉,裴家的孙子就是那样的人。   芳年低头,她真想告诉祖母。会的,裴林越纵使算不上痴情男,可他确实为了成玉乔,一辈子没有碰过自己。   “祖母…孙女不想嫁!”   “什么?”傅老夫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芳年以前是多么的倾慕裴家孙子,怎么如今态度大变,竟说出不想嫁的话。   芳年面色坚定,直视着祖母的眼睛,“祖母,自裴公子去年与孙女表明心迹以来,孙女心痛万分,时常想着嫁过去会是什么样的光景。眼下成玉乔是进了宫,可您听听外面的传言,说他们已经…这样的男子,孙女嫁过去还有什么意思。”   “芳姐儿…传言不可信。”   “空穴来风,未必无影踪。”   傅老夫人老而世故的眼,透露出鲜有的疑惑,她不明白往日温软的孙女,什么时候变得这般果决。   难道真是情之一字伤人心,芳姐儿被林越伤得狠,心态都变了。   “芳姐儿,你可知道,若是退亲,对于女子而言意味着什么?”她盯着孙女的眼,想从对方清澈的眸子里看出一丝动摇。   但是她失望了,芳年的眼里坚决如故,半点都没有犹豫。   “祖母,我知道,但比起一辈子的痛苦,退亲之痛是短暂的。再说现在谣言漫天,是退亲的好时机,相信知晓内情的人都会知道,退亲是我们的无奈之举。”   傅老夫人有些头痛,她是疼爱三孙女不错,但要赌上傅家的名声和府里姑娘的姻缘,她有些拿不定主意。   “芳姐儿,你先回去吧,此事容祖母再想想。”   “是,祖母。”   芳年起身,走到门口处,回过头,惨然一笑,“祖母,之前在孝善寺时,孙女曾对佛祖许了一个愿望。若是嫁进裴家,日子不顺遂,芳年愿青灯古佛,常伴佛祖。”   “…芳姐儿。”傅老夫人愕然,望着孙女掩面离去。   怡然院的大门外,徘徊的芊娘看到掩面跑出的芳年,吃惊问道:“三姐这是怎么了?”   芳年放下袖子,脸上虽无泪迹,却也伤心悲恸。方才那话是她胡诌的,前世她虽没有青灯古佛,然孤寂之感比起相伴佛祖,只多不少。   “没什么,不过是听到一些事,伤心而已。”   芊娘这次正是奉了珍华的命,来打探的。   “那些话,三姐听听就罢了,哪能往心里放。要芊娘说,都是成二小姐不知检点,才会惹出诸多事非。你说陛下要是耳闻此事,她名声尽毁,八成会被送出宫的。”   那才好呢,芳年暗道。   不过前世里,成玉乔是封了玉妃的,那时没有流言一事,她有些不太敢肯定。   “我不是为了这事。”芳年摇头,她前世早就熬干了情份,今生哪里肯再为裴林越牵挂半分。   “不是这事?”芊娘讶然,“三姐姐还能因为什么?”   “我是因为二姐进宫一事…”   芊娘不以为然地道:“三姐你在这里难过什么,二姐去宫里享福去了。以后当上宫妃,造化大了去,你莫要白白伤心。”   在别人看来,一个不受宠的庶女,能进宫博前程是最好的出路。芊娘也是这般认为的,她和自己的生母杨姨娘私下遗憾许久,恨不得提前几年出生。   她腆着脸巴着大姐,不管嫡母的冷脸,还不是为了将来的亲事。大姐但凡是念着她半点好,在嫡母面前说上一两句好话,自己就能嫁个富户人家做主母。   芳年知道她的为人,也清楚她的处境,虽说不上同情,但淡不上讨厌,各自谋前程而已。   遂不想与芊娘多话,周旋几句后辞别,直奔自己的院子。   院子外面,站着一个男子,一身的锦衣华服,翩翩如玉。   裴林越寒着脸,直挺挺地守在芳年的院子门口。四喜在路上等着她,见她现身,忙上前低语,“三小姐,裴公子来了。不知怎么回事,都没有派人通报。”   “知道了。”   芳年命她和三喜都先进院子,自己要和裴林越好好谈谈。   院子旁边有处小径,平日里鲜有人来往,芳年往那边走,裴林越抬脚跟上。   “我问你,外面的传言是怎么回事,你不要告诉我,此事与你无关。”   “是与我无关。”   裴林越冷笑,斯文的脸看起来颇有些气急败坏,“怎么可能与你无关,这样的话,我之前就在你的嘴里听到过。”   “那刚才那句话,你同样是在我嘴里听到的,你为什么不信?”   他被将住,完全料不到她会诡辩如斯。   芳年对他没了情意,说起话来自是毫无顾忌,“裴公子,我觉得无论是谁散的谣言,对你而言,都是大有益处的。”   “益处?毁了我们的名声,哪里来的益处?”   “因为这流言,有可能令成二小姐落选。你想想看,她落选出宫,你们才有可能,要不然,你只能遥望着皇宫,日夜黯然神伤。”   芳年平淡地说着,言语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讽刺。眼前的男子,可不就是那样过了一生。   裴林越义正辞严,“我堂堂男子,怎么能行趁人之危的事?”   “趁不趁人之危,那是你的事情。我只能说,传言不关我的事,我捞不到半点好处,何苦枉做恶人?”   她这话说得裴林越有点迷茫,要说以前的傅芳年,他是相信她不可能会有这心思。但上次在湖边发生的事情,有些不太对劲。   他清楚地记得,是傅芳年把他撞入水中,就是想上傅珍华攀扯上自己。转念一想,不太合常理。自己好歹是京中有名的才子,傅芳年不可能那么傻,把自己拱手相让。   “裴公子,你大摇大摆地闯到我们傅府,不经通传就到了我的院子,不正是在毁我的名声吗?你此举与别人有何区别?”   裴林越想说她是自己未过门的妻子,又觉得那样说过不了自己心里的坎,索性不答。   他此行确实冒失,不知为何,许是前次傅芳年的行为,让他产生烦躁之感。乍闻京中谣言,直觉是她想摆脱自己想出的计谋。   到现在为止,他还是坚信自己的感觉。就是因为这样,他心里更加不是滋味。她如此急于摆脱这门亲事,难道是傅家另有打算?   “傅三姑娘伶牙俐齿,裴某辩不过你。”   芳年斜睨他一眼,她毕竟不是真正的十六岁少女。水灵大眼中流动的不是姑娘家的灵动慧黠,而是饱经世事的深邃与了然。   裴林越在她的目光下,眼睛开始躲闪。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心虚之感,仿佛自己心里阴暗的地方,在傅三的眼中无处遁形。   傅三还是那个傅三,却又不像之前的傅三。怪不得圣人曰,女子难养,诚不欺他。前段时日还情意绵绵,转眼就能绝情断爱,冷眼相对。   也好,他本就不欲和她纠缠。她断得干脆,免得他费心摆脱。   芳年见他躲着眼,不由低笑垂眸。重活一世,许是心境不同,前世那个伤心欲绝的少女,她都不敢相信那是自己。   她抬眸,看着自家父亲从路的那头走来,立马露出委屈的神色。   裴林越也看到傅万里,作揖行礼,“小侄见过傅世叔。”   傅万里走得急,心中微怒,压抑着火气,“裴贤侄来得突然,怎么没派人通报一声?”   “爹,裴公子是来质问女儿的,他怀疑外面的传言是女儿指使人散播的。”芳年愤然出声,话里带着哭意。   “傅世叔,小侄并未怀疑三姑娘。”裴林越急着解释。   “你分明就是跑来质问我的…”芳年仿着自己年少时的样子,娇俏地跺脚,似是羞愤难当,夺路跑进院子。   傅万里心疼不已,看向裴林越的眼神都没有温度,做出一个请的姿势,“裴贤侄,我们去前面说话。”   裴林越懊恼着,看到哭着离去的芳年,心头涌起莫名烦躁。   傅万里没有好脸,带裴林越到前院的书房,狠狠地训斥一顿。   他是长辈,按两家的交情,纵使没有亲事,也是裴林越的世叔。再者裴林越此事做得确实不妥当,哪有男子冒然直接进府寻女眷说话的。   裴林越低着头,任由傅万里教训着,半句都没回嘴。他心不在焉,满脑子都是傅三的样子,她的冷漠相对,她的羞愤离去。哪一个是真实的,哪一个是陌生的,他自己都弄不清楚。   傅万里把心里的怨气倒个干净,瞧着裴家世侄态度不错,虚心受教,只觉得满腔的火撒到水塘里,消失无影,带着憋闷。   裴林越等到他开口送客,才行礼离去。   傅万里盯着他的背影,暗道可惜。裴家世侄在同龄人当中,算是难得的人才。若他真和成二小姐暧昧不清,女儿不能嫁进去。   裴林越到来的这件事情,不足半个时辰,就传遍了全府。   傅老夫人气得肝痛,直呼裴林越鲁莽。珍华听到芊娘的叙述,觉得心头畅快。成玉乔进了宫,她现在的敌对的人又变成自家堂妹,喜闻芳年受气,差点拍手叫好。   芳年这厢做足了样子,裴林越登门责怪她,无论是祖母还是父亲,怕是都要好好掂量这门亲事。   做戏做全套,晚上她自然推说没胃口,半筷子都没有动,连水都没喝上一口。   夜里,她饿醒过来,觉得嗓子干得冒烟。她咳了几声,翻起身,唤着三喜的名字。   黑暗中,一杯水递到她的面前,她伸手接过,一饮而尽。   突然,熟悉的气息盈满鼻息,她僵住身子。   不是吧,七王爷又来?他夜里都不睡觉的吗?怎么天天来她的房间。   “…王爷”她试探着出声。   “嗯,本王亲自端茶,傅三姑娘有没有受宠若惊?”清冷的男声响起,略带嫌弃。   她哪里有受宠的感觉,只觉得心惊肉跳。忙自己起身,摸索着把杯子放回桌上。   暗夜中,男子高大的身影立在一边,看着她如受惊的小兽一般跳进被子里,只露小小的脑袋。   饶是芳年再惜命,心里也染了怒气。他这般天天来扰她的清梦,往后她哪里还敢睡觉。   “王爷,您夜夜出现,难道不用睡觉吗?王爷您如此不爱惜身体,臣女看得心疼。”   “本王亦觉得十分不便,这是最后一次。”   芳年暗喜,琢磨着他话里的意思,难道以后他都不会出现了吗?会不会是他的病好了,所以用不着她。   她脸上的表情被他悉数纳入眼底,眸色瞬间阴霾,这女子是不是高兴得太早?她就这般迫不及待是摆脱自己,可惜他偏不能如她所愿。   “傅三姑娘很开心吗?”夹杂着森冷的男声,如冰锥子一般。   “…臣女是替王爷开心,王爷不来找臣女,必是病好了。臣女在此恭喜王爷,祝王爷身体康泰。”   “本王何时说过病好了?”   她一愣,没好?   那他还说以后不来寻她,莫不是哄她开心?   “…那王爷的意思是…”   她脸上的喜悦散得一干二净,他眼眸一冷。这女子惯会口是心非,她就不怕自己一个怒火,要了她的小命。   “好大的胆子,敢探本王的话!”   他的身影一动,像一阵风般片刻来到她的跟前,俯视着她。   “…臣女不敢!”   “本王看你敢得很。”他高大的身子笼罩着,锦被中的女子戒备地望着他。   她双手捏着被子,乌发铺开,瞪着大眼,稚嫩中透着媚气,引得人心绪翻滚。   黑暗中,男子的喉咙滚动一下,快速离远,旋着门消失在屋内。   “疯子!”   芳年低声骂一句,看着自己关上的门,气道:“谁啊?”   外面无人回答,隐八关好门,快速地飞上屋顶。   门是从外面关上的,她想着,应该是七王爷派来监视的人所为。自己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眼皮子底下,更甚的是,陌生的男子可以大摇大摆地在她的闺房中随意进出。这般想着,她怒火中烧。   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   第二天,恰逢满月节,她闷在房间里,闭门不出。   邢氏来了两回,瞧着一夜之间憔悴的女儿,无比心疼。   “芳姐儿,林越这次真是不像话,昨日你爹已狠狠教训过他。你祖母那里必然得到消息,娘早上请安时提了想退亲的意思。看你祖母的样子,并未出声反对,依娘看,此事怕是能成。”   听到自家亲娘的话,芳年精神头好一些。她当然不是为裴林越伤心,而是昨夜被七王爷一搅,失了觉。   三喜有眼色地把饭菜热后端进来。她饿得狠,快速又不失优雅地扒完一碗饭。   邢氏长舒一口气,芳姐儿想退亲,她是支持女儿的,又怕做错了。看到女儿现在的模样,才觉得千好万好不如女儿心情好,裴家那门亲事退就退吧。   用完饭,再消消食,就到了未时。昨天进宫的茜娘回了府,满府大惊。   茜娘是自己走回来的,她走得腿似灌泥般,双颊泛红,额间被汗水浸湿的发贴着。饶是如此,她脸上还是掩不住的欢喜,精神尚可。   芳年是最欢喜的,看来今生今世,二姐不会早逝了。   卫氏瞧不上她般地喃咕一声,“还是真是上不了台面。”   这么好的机会都白白流失,进了宫不到两天就被送出来,可见是有多么的不受皇家待见。   傅老夫人倒是没什么失望的,她简略地问了几句,得知进宫的三十多位秀女,今天出宫的,只有茜娘和成家二小姐。   成玉乔出宫后,上了成家的马车,邀茜娘一起。茜娘想到她勾引嫡妹的未婚夫,断然拒绝,哪怕走断腿也不坐她的车子。   不仅是傅老夫人,卫氏和邢氏都是满心疑惑。   “这是为何?”   “祖母,是淑妃…”   芳年经她一提,记起此女。淑妃听说曾是国师的挂名弟子,颇会相面养生之术,深得晟帝的信任。   “她说了什么?”傅老夫人问道。   “她说孙女是孤苦之相,还说成二小姐面泛春桃,若留在宫中,祸国殃民。嫁进寻常人家,则是搅家精。”   芳年莞尔,淑妃说得倒也没错。成玉乔前世入宫,别人说她是祸国妖女。要是寻常人家,可不就是个搅家精。   她现在还真盼着裴林越能得偿所愿,娶了成玉乔。   “怪不得…”卫氏不屑地道:“那成家二小姐,活生生一个搅家精,搅家精本事大,害得别人家也不得安宁。”   她是意有所指,傅老夫人冷眼一瞪,“休得胡言,莫要惹祸上身。”   卫氏闭了嘴,脸色忿忿然。   茜娘低着头欲言又止,等离开怡然院,无人时悄悄拉着芳年,小声地道:“芳妹妹,我听到有宫女们小声议论,说宫里住得挤,几位娘娘吵翻了天。”   芳年哑然,前世只听闻晟帝喜好美色,宫中年年添人,不成想到竟多到住不下。   姐妹二人回了茜娘的小院子,摒退丫头们,茜娘把在宫中的遭遇说了一遍。   昨日她被送到宫门口,有司礼的太监查验她的生辰和官府开的户籍文书,才放她入宫。   此次符合年岁的女子并不多,京中和京外方圆百里的加起来不过三十人。这三十人一入宫,要先通过宫中嬷嬷们的验身。   轮到她时,她被带进一间屋子,里面摆了一个奇怪的东西,像是用玉雕成的凤凰。   嬷嬷们先是命她净手,再用布巾擦干手,紧接着,一个嬷嬷拿出一枚长长的针。她吓得差点要哭,那嬷嬷面无表情地抓着她的手,猛地扎进手指中,血珠子冒出来。嬷嬷把血珠子挤到玉凤凰上面,血顺着凤身滴下来。   直到血滴够了,嬷嬷松开她的手,道:“替天择福女,此乃天机,今日之事,不可向旁人吐露半字,否则自有天遣。”   芳年越听,眉头越皱,这择福女一事,听起来怎么如此诡异。   茜娘看起来还是心有余悸的样子,吞吞吐吐地呢喃着,“那屋子好奇怪,旁边的幔帘是黑红色的,好像藏了人一般。”   她这一说,芳年心头的怪异之感更加强烈。   茜娘怀着兴奋的心情出宫,走了许久的路,还和芳年说了这么久的话,脸有倦色。芳年命红雁进来,侍候自家小姐休息,自己则去了父母的院子。   傅万里夫妇不在,下人们说去了怡然院。   怡然院内,夫妇二人再次提出退婚。   “娘,那成家的二小姐出了宫,还不知要出什么祸事。林越那孩子为了一个女子,都跑到府里来责备芳姐儿。眼下没嫁进去都这般,要真成了亲,哪里还有芳姐儿的活路。”   邢氏说着,用帕子按下眼角。   傅老夫人何尝不知道裴林越的举动意味着什么,那是根本就没有把傅家放在眼里。   但结亲不是结仇,要是退了亲,怕是就真结下仇。   “再缓缓吧,年轻人做事太冲动,林越是有分寸的孩子,何不再观察一番?”   “娘…”   “好了,我是芳姐儿的亲祖母,难不成还会把她推到火坑里?”傅老夫人挥退二儿子和儿媳,长叹一口气。   这个满月节,傅府过得冷冷清清的。   傅家这边想缓缓,裴家那边却有了动静。也不知道裴林越是如何说服自己裴老夫人的。隔日,裴夫人亲自上门,替儿子来道歉退亲。   傅老夫人动了气,拒不接待。   邢氏收下庚贴,气汹汹地把裴府送来的赔礼丢到门外。裴夫人自知理亏,半句话都没有理论,灰溜溜地离开傅府。   要不是儿子铁了心,这么背信弃义的事情她哪里做得出来。   可她就一个儿子,儿子听到成玉乔放出宫,就以死相逼,要退掉傅府的亲事。婆母气得差点不认孙子,最后还不是妥协。   成玉乔出身是比傅三姑娘高,但成亲前就勾得儿子神魂颠倒,哪个当娘的都欢喜不起来。   裴夫人也不例外。   她儿子现在还在裴家的祠堂里跪着,婆母虽说同意退亲,到底觉得没脸面对傅家人。林越被罚跪半个月,一日仅一个馒头外加一碗稀粥,不许旁人偷送吃食。   这一切,都是成玉乔害的。想到宫中传出的话,连淑妃娘娘都说成玉乔是搅家精,准错不了。   气的是林越明明知道,却执意要退亲,去陵阳侯府求娶成玉乔。   真是冤孽!   退亲的事哪能瞒得了傅府众人,芳年高兴着差点跳起来,快活地在屋子里旋着圈。退掉裴家的亲事,别人会以为她吃了大亏,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自己再也不用重复前世的路,再也不会孤老在裴家内宅。   她现在看什么都顺眼,就连院子里光秃秃的树,看起来都别有一番美感。她沿着院子走了两圈,满心的欢喜溢于言表。   突然低哑的声音传来,“傅三小姐,王爷命你去裴府闹一闹。”   她四下张看,没有看到声音从哪里传来。   七王爷搞什么名堂,为何要她去傅府闹?她当然不想去,自己又不是泼妇,不就是退婚,正合她意,干嘛要闹上裴府?   “傅三小姐,王爷命你去裴府。”   她身子不动,那声音接着响起,她依旧没能找出声音的出处。   看来看去,实在猜不到那人藏在哪里。凭什么她救了他,他还能理直气壮地命令她。   “傅三姑娘,想想傅府。”   那声音又响起,芳年恨恨想着,七王爷根本就是恩将仇报,竟拿家人威胁她。想了想,裴府和七王爷,七王爷她惹不起,她宁愿得罪裴府。   她咬了咬牙,做出伤心欲绝,悲痛万分的样子。捏着浸了姜水的帕子,叫上三喜四喜,主仆几人乘轿车子杀到裴府。   邢氏派人来问,她用散心的借口搪塞过去。她刚被退亲,心情想来实在不佳。邢氏同意,命下人们好生照看着,准许她离府。   出了府门,四喜吩咐轿夫们直接去裴府,轿夫说前路不通,有官兵堵路盘查。未免生事,要绕个道,芳年允了。   轿夫绕行,恰好经过陵阳侯府。芳年觉得有些怪异,紧接着,她听到杂乱的脚步声,似乎很多人往陵阳府的门口聚拢。   侯府附近什么时候有这么多人?她疑惑着,并未下轿。   还未等她命轿夫再次改道,就听到轿夫说他们被堵住,轿子动弹不得。   她坐在轿子里,听到人群的说话声。外面议论之声渐大,他们在说陵阳府出一个搅家精。百姓们争相竞看,想一睹搅家精的模样。侯府的门紧闭着,家丁们手执家伙什来赶人。   奇怪的是,人越赶越多,最后整条街都封住。家丁们无奈,死守着大门,不让有心之人私闯。   三喜在外面低声道,“三小姐,整条街都堵得死死的。”   芳年疑惑着,猜测此事是七王爷安排的。只是到现在她都没想明白七王爷的打算,她的脑子里闪现千万种可能,都想不到七王爷用意在哪里。   外面突然安静下来,还有人倒抽气的声音。   她还没来得及询问三喜四喜,轿子就摇晃起来,跟着她就被一股大力拍飞,从轿门飞出去。   人群响起惊呼,她直扑出老远,跌落在地。她头晕眼花地想站起来。也不管前面站着的人是谁,赶紧拉着想借力起身。   哪知身体突然歪一下,整个人倒下,正巧抱住前面人的腿。这条腿笔直修长,肌节有力。腿的主人似是很嫌弃她,长腿抬起,她被掀翻在地,滚老远。   滚动中,她不敢置信地瞪着白衣男子,他冰冷的眉眼,厌恶的神精,映在她的瞳孔中。   人群中响起惊呼,跪了一大片,齐呼着见过七王爷。   她的脸臊得通红,前世一辈子都没有这么丢人过,她觉得她的老脸是丢到家了。此形此景,她不宜再清醒,索性趴在地上装晕。   元翼挥袖,众人起身。   芳年能感觉到别人的嗤笑声,暗想着三喜四喜怎么还不来扶她。可怜的三喜四喜被人群挤到后面,就是冲不出去。看到被人指指点点的小姐,哭喊着干着急。   人群中有一个男子出声,想来是过路的人,在替芳年打抱不平。   “下官途经此地,斗胆说句公道话。王爷,这女子和您贴身抱了,您是不是该纳了她?”   “曹经历,本王的私事,还轮不到你来指手划脚。”   清寒的声音一出,人群再次消音,芳年的后糟牙磨了磨,她真是脑子被驴踢了,才会听他的命令来裴府门口。   他真的有病,还病得不轻。不仅身体有病,心里也病到扭曲。是怎么样的黑心肠,才会让她一个女子来裴府门前受辱。   她活了七十年,从来没有像今天一般丢人丢到家。   “王爷,您身份尊贵,自是不知世道艰难。您可知道,要是您今日不纳了这位姑娘,只怕这姑娘就要青灯古佛一辈子,或是羞愤自尽。”   芳年真想跳起来指着曹经历的鼻子大骂,要他多管闲事。她好不容易重活,哪会自尽,宁愿青灯古佛一辈子,也不想再惹上七王爷这个疯子。   这位曹经历,她倒是有些印象,就是前辈子奉帝身边的大红人,曹左相。曹左相深得奉帝宠信,在朝中搬弄事非。要不是他,裴府没有那么快没落。   “她是死是活,与本王何干?”   元翼抬腿欲走,曹经历拦住他,“王爷,您此言差矣。她一介女子,众目睽睽之下与您相贴,在世人眼中,名节尽失。要是您不纳她,她难有活路。您身份尊贵,一片佛心,下官想着,您定然不忍一个韶华妙龄少女因您之失,枉丧性命。”   众人屏息凝神,齐齐地望着天人之姿的男子。   男子不为所动,轻撩长袍,意欲离开。   曹经历大急,张开手臂,堵住他的去路,“王爷,您对这女子没有交待,还不能走。”   “哦?”元翼脸色不耐,“曹经历是要本王收了这女子,只要入了本王的府,明日就算是她暴亡,本王都算是尽了礼数,对否?”   曹经历似乎是不忍地看了一眼趴在地上的芳年,狠下决心,“女子失名节,等同丧命。”   芳年牙齿磨更更响,恨不得痛骂他一顿,他哪里来的大脸,替她做主。什么失节等于丢命,名节是什么,哪里有命重要?   但她不能,大庭广众之下,她还是装晕吧。她算是看明白了,七王爷意在把她弄进王府。   “既是如此,那本王就给她一个体面,赏她一个王妃当当。三日后,傅家人送她进王府也好,她自己爬去王府也罢,本王都认她这个王妃。”   奔出侯府的成玉乔听到他最后的话,差点晕死过去。她千磨万请,今天好不容易把七王爷请入府,正想着借此机会,挑明心迹。哪成想冒出一个傅芳年,生生抢了她的王妃之位。   曹经历得了七王爷的话,不敢再拦。元翼在百姓们的目送中,坐在高高的步辇上,飘身而去。   三喜和四喜这才挤出人群,挡着芳年的脸,把芳年扶进轿子。   轿子前面完好,后背处却破了一个大窟窿,不知哪个人拍飞的她。她来不及多想,让三喜用轿中的薄毯挡住洞口,即命轿夫起轿。   好不容易轿子冲开人群,轿内的芳年三喜和外面的四喜同时松口气。   芳年的牙齿磨得咯咯响,七王爷太过份了。想把她留在身边,何必出如此损招,什么叫她爬进王府,她又不是他的走狗。   她偏不!   许是她的脸色太过狰狞,三喜吓得要掐她的人中。她睁开眼,双拳握得死紧,差点咬碎银牙。   简直是欺人太堪,姓元的不是人!   三喜迟疑唤她:“三小姐…”   “回去再说。”芳年此时心情差到极点,不想多说任何一句话。   见过欺负人的,没见过这么欺负人的。   她好歹还是他的恩人,他竟恩将仇报,想把她弄到身边方便治病还罢了。非要用这么羞辱人的法子,真当她是地上的烂泥,可以随意践踏。   主仆几人进了府,府里的人先一步已得了消息。谁让裴府门前发生的事情太过惊世骇俗,早有好事的人奔走相告。   “芳姐儿,你这是…”   芳年一身的土,发髻松散,颇为狼狈。她脸色僵硬,眸中怒火滔天。   邢氏大惊,命人带女儿先去梳洗。千言万语,等女儿换了衣服再说。   芳年泡在浴涌中,想起发生的事情,气得大力拍水,水花溅得到处都是。她真想不顾一切地冲进王府,掐死姓元的祸害! 第25章 谋划   三喜和四喜两人守在屏风外面, 饶是芳年气到头脑发胀,还没忘记自己肩头的咬印。那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被人瞧去的,就算是自己的丫头也不行。   这一切, 都怪姓元的。   芳年狠狠地搓着那处咬印, 印迹渐淡,看起来好得差不多。   她的思路渐渐清晰,姓元的想把自己弄到眼皮子底下,她能理解。她想不通的是,他为何要娶自己。既然要娶自己, 为何不能光明正大, 名媒正娶,非要用这样羞辱人的法子。   想必此时,他们的事情已传得人尽皆知,整个邑京人都等着看她的笑话。看着她灰溜溜地进王府的大门,再悄无声息地死在王府后院。   这般想着, 胸中的怒火越发无处发泄。   桶中的水变温, 三喜在外面询问她是否要添热水。   “不用了。”   她从浴桶中起身,光洁的手臂伸长, 取下搭在架子上的棉布巾擦干身子, 穿好小衣内衫,走出屏风。   三喜手中捧着她的衣裙,看她出来, 上前替她穿戴。   “芳妹妹, 大姐来恭喜你了。”   傅珍华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紧跟着人至。三喜四喜和她见礼,她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的,一进门,嫉妒的目光不掩饰地看着芳年。   芳年衣裙已穿好,冷着一张脸。   额前发尾有些湿气,欺雪赛霜的脸蛋被热水氲得红润,水嫩嫩的。她的眸子因生气显得格外的晶亮,还有嫣红的唇,娇艳似花瓣。   她自顾地坐在妆台前,三喜和四喜两人配合着给她梳妆。   傅珍华干巴巴地站着,眼里的嫉恨更深一分,怎么天下的好事都让芳年一人占去?   “芳妹妹,莫不是你要当王妃,连自家姐妹都不认了?”   芳年冷冷的眼神从镜子中看着她,面无表情地摆下手,示意三喜四喜先出去。   “大姐,若我记得没错,你禁足之期没到吧。”   “没错,祖母是禁了我的足,不过是不让我出府而已。我比不上芳妹妹命好,还可以四处闲逛,前脚刚和裴家退亲,转眼就攀上了七王爷。”   芳年勾起嘴角,泛起冷笑。自己正好憋了一肚子的火,傅珍华这个时候撞上来,就别怪她不客气。   “那倒也是,裴林越是什么东西,哪能和尊贵的七王爷相提并论。不过这都是命,大姐羡慕也羡慕不来,我不过是出去散个心,碰巧跌倒在七王爷的身上,就换来一个王妃的名份。大姐你可就不行了,在裴府的池水中泡得湿透,得到的仅是一根竹竿相救。可惜竹竿不能娶妻,要不然,大姐就得嫁个竹竿。”   她这一番话,连讽带讥,半点面子都没有给傅珍华。   傅珍华气得眼中喷火,“芳妹妹莫要得意,七王爷可是放了话的,你这王妃能当几天都未可知,还是多担心自己的小命。小命不保,天大的富贵你也享不了。”   “这就不劳大姐操心,无论是当几天,哪怕是一天,我都是七王妃。大姐就不同了,恐怕这辈子都不能与我比肩。你心心念念的裴林越一心想娶成玉乔,你有空担心别人,不如多想想自己。要不…大姐多出去逛逛,说不定也能碰到一个好姻缘。”   “你…莫要张狂,七王爷是什么人,哪里是你配得上的。”   “你管我配不配得上,三天后我就要嫁进去,做名正言顺的七王妃。而大姐你呢,你的裴公子,根本就没把你放在眼里吧。要不然那天你落水,他都视而不见,可见他的不上心。你想嫁进裴府,恐怕是痴人说梦,空算计一场。”   “…你”傅珍华被她的眼神骇到,不由自由地又想起孝善寺中发生的事情,一时语噎。   芳年没闲功夫搭理她,她命运如何,上辈子就已注定。   “大姐,我这忙着呢,我要嫁的可是王府,要准备的事情太多,没空陪你。你慢走,不送!”   “芳妹妹,七爷爷对王妃深情似海,你怎么能和她相比,我等着你哭的那一天。”   “那你等好吧,莫要反过来,叫我看大姐你的笑话。”   傅珍华气呼呼地摔门而去,心里越发的生气。她本是来找芳年的不痛快,现在倒好,碰了一鼻子的灰,憋了一肚子的气。   她一走,三喜四喜连忙进屋。   芳年仍是坐在妆台前,定定地望着镜中的少女,专注而认真。   三喜拿起梳子,替她梳头,四喜则找开首饰匣子,询问她今日要佩戴哪几样。她随意是指了几下,四喜把她要的东西取出来,收好匣子。   等她梳妆完毕,邢氏踩着点进了屋。   邢氏的眼睛是红的,眼敛肿着,想是刚哭过。三喜和四喜有眼色地出去,把门带上。   “我苦命的儿…”她一把抱住女儿,悲从中来,“芳姐儿…咱不嫁…”   天下哪有这样的亲事,谁家姑娘不是千娇万宠着,长辈子挑选比较才定下亲事。可怜她的芳姐儿,刚被人退亲,就摊上这样的事情。   七王爷身份尊贵是不假,但万没有随意求娶的道理。   她放开女儿,抹干泪,“芳姐儿…你听娘说…王爷是被曹大人将了军,借坡下驴,所以放言娶你。他那般情深义重的男人,为了王妃守身如玉,定然不会为难我们的。娘去帮你说,你大舅家的二表哥,和你年岁相当。娘说你们在议亲,王爷会同意的。”   芳年感动,却知此计不行。娘不清楚内情,姓元的娶她,不是被人迫着临时起意,分明就是谋划好的。   他性情阴晴不定,难以琢磨,何苦把二表哥牵扯进来,白白连累。   “娘,不妥。裴家昨天退的亲,我们就说在和大舅家议亲,别人会怎么想?再说王爷既然言出,以他的身份,应该没有更改的道理。”   “可是…芳姐儿…七王爷说的话…”邢氏没能忍住,捂嘴流泪。   谁家嫁女不是欢天喜地,他们倒好,担惊受怕的,就怕女儿一去不回。   “娘,你别听外面人乱说,你女儿我的命长着呢。当时的情况,是个男人都会觉得丢面子。他不过是气得狠,撂狠话而已。”   七王爷想要她的血,她不会轻易死掉的。邢氏以为女儿是宽慰自己,心里越发难受。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女儿哪会骗娘啊!娘,你想想看,我这一嫁进去,可是七王妃,别管我嫁得体不体面,王妃的名份跑不掉。”   芳年尽量说得轻松,心里恨不得把姓元的碎尸万段。   “芳姐儿…”   “娘,王爷是什么人,那可是邑京难得的痴情男子。怎么可能是性情残暴之人?那些闲话,都是以讹传讹。”   邢氏一想,觉得有些对。   七王爷是什么人,就凭他对前王妃的深情,人品可见一斑。   她心里七上八下的,用帕子按着眼角,“许是有人看不惯别人好,存心诋毁。既是要嫁,就要嫁得体面。芳姐儿,三天太赶…委屈你了。即便是紧赶慢赶,为了堵有些人的嘴,娘都要你嫁得风风光光的。”   “娘,我不委屈。那可是七王妃。成亲当日,你命送嫁的绕着京里走一圈,我要让别人都看看,他们再如何笑话,我也是堂堂正正的七王妃!”   姓元的不是想她爬着进王府吗?她偏不如他所愿!她要大张旗鼓地进王府的大门。   “娘,嫁妆什么都不用备。”   “芳姐儿…”邢氏惊呼,难道…   邢氏哭起来,芳姐儿是怕自己活不久,所以不肯要嫁妆,防着那一天吗?   芳年一见她哭,就知她是误会自己的意思。   “娘,女儿不是那个意思。你看,王爷在大庭广众之下许婚,明显有些敷衍的意思。他即不重视,我干嘛非得带着嫁妆进门?王府什么都有,还能短我的吃穿?我嫁了他,日后珍宝华服,都由王府备着。”   “可是…哪个女子出嫁没有嫁妆的?”   “有啊,你女儿就是!”   邢氏口瞪目呆,女儿这个模样,比婆母还有气势。从什么时候起,在她身边娇声软语的女儿,变得这么坚强。   若是可以,她真希望芳姐儿永远是无忧无虑的孩子。   都怨裴家公子,辜负女儿的真情。   “芳姐儿…女子出嫁,没有嫁妆傍身寸步难行,在寻常人家如此,在王府只怕更难。”   “别人又不知道我没有嫁妆。”   邢氏被她说得越发的糊涂,连忧心都忘记了,下意识地道:“…芳姐儿,你把娘都绕晕了。”   “娘,到时候我们抬空箱子进府,面上摆些东西,下面用石头压底。万一有一天,王爷休弃我,我就带着这些箱子归家。到时候箱子里必定装满金银珠宝,绫罗绸缎。”   芳年这话绝不是信口雌黄。她曾在裴家掌家多年,打理铺子也好,管理田产也罢,就是府里的日常开销,她都能捞出油水来。   她嫁进王府第一件事情,就是抓住府里的中馈大权。   姓元的想要她的血,她同样要姓元的出出血。 第26章 嫁妆   怡然院内, 傅老夫人拿着王府送来的聘书,反复地看着,再三和下人确认。   “七王爷真说过那样的话?”   下人头埋到胸前, 声音微弱, “老夫人,小的也是从外面听来的。”   傅老夫人扶着额头,有些不太愿意相信七王爷会说那样的话。但如果万一…她想到那种可能,差点站不稳。   芳姐儿怎么这么命苦, 刚被裴家退亲,转眼就要嫁进王府。要是七王爷诚心求娶,她自是满心欢喜。可听外面的传言, 竟是被曹大人迫娶的。七王爷话里的意思,说得明白, 只要芳年入了王府,是生是死都由他做主。   这些传言目前不知是否可信,但眼看着王府那边光派人送来聘书,聘礼的影子都没见着, 她的心打起鼓来。   这哪里是娶亲, 连纳妾都没有这样的。   她忍着心里的苦, 稳住心神, 命沈婆子开库房备嫁妆。   大房的卫氏是最不甘的人,她看着气急败坏回来的女儿, 问明原由, 呸道:“珍姐儿, 她哪能和你相比。你是正经的嫡长女,将来是正室主母。她那王妃说得好听,不过是个填房。还有七王爷说的话,谁知道她这王妃能当多久?”   “娘,那毕竟是王妃,就算是只当一天,也是皇家的媳妇。”   傅珍华绞着帕子,满脸不甘。   当母女俩看到傅老夫人备的嫁妆时,不平的情绪更甚。那一只只的檀木大箱子,莫不是搬空了老夫人的半个库房。   傅老夫人哪里不清楚卫氏心思,慢品着茶水道:“芳年嫁的是七王爷,嫁妆太寒酸不合规矩。”   “娘…你没听到七王爷的话…这些东西都是白搭…”卫氏嘟哝着,就差没说出芳年命不长,再多的嫁妆都无济于事。   “别人眼红说酸话,那是别人的事。你是芳年的大伯娘,万没有盼着她不好的道理。”傅老夫人真的动了怒,要不是顾着卫氏长媳的体面,必会狠狠训斥。   卫氏闭了嘴,想着要是芳年真的活不久,按律法,王府会归还嫁妆。   她眼睁睁地看着老太太命沈婆子去给二房送嫁妆单子,和自己的女儿交换一个彼此都知道的眼神。   沈婆子前脚刚出门,卫氏就寻了借口离开怡然院,带着傅珍华,疾行至二房的院子。   邢氏一看沈婆子送来的嫁妆单子,就知掏空了婆母的小半库房,心里感恩不已。   她想着女儿说不要嫁妆的话,正要推辞,就见卫氏一脚踏进门。   “弟妹,你看看,婆婆把自己库房里的好物件都拿出来,当做芳年的嫁妆。要我说,咱们府里可是有四个姑娘,茜娘和芊娘不提,我们珍姐儿才应该是头一份。你说婆婆这么做,是不是过了些?”   “大嫂,身为儿媳,怎么可以妄议长辈。婆婆是什么样的人,哪里可能会委屈任何一个孙女。等珍姐儿出嫁时,陪嫁不会少。”   卫氏哼一声,老二媳妇站着说话不嫌腰疼。二房吃了肉,留下骨头给她们,叫她们怎么啃?   “弟妹,你风凉话说得轻巧,好东西都被芳年得了,轮到珍姐儿时,哪里还有什么像样的物件?要我说啊,芳姐儿要是个懂事的,就不会受这么多的嫁妆。贪心易折寿,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大嫂,你是芳姐儿的大伯母,哪有咒自己侄女儿的道理。所谓长辈赐,不可辞。我们芳姐儿得长辈欢心,那是天大的福气,必会百岁平安!”   长辈们说话,小辈们不宜插嘴,傅珍华眼神飘忽,不知道要落到哪里。   沈婆子还没走,立在角落里鼻眼观心。   芳年从邢氏的手中拿过嫁妆单子,随意一扫,问她:“沈嬷嬷,祖母送单子来时,可否说过,这些东西给了我,就是我的,随我处置?”   “这…嫁妆是三小姐的,想来是由三小姐说了算。”   “嬷嬷,我还是派人去问过祖母,再做打算。”   芳年招来三喜,命她和沈婆子一起去怡然院。   卫氏被芳年的举动弄得有些莫名,等不大会儿,三喜来复命。说老夫人言明,嫁妆送到二房,就是芳年的私产,随她处置。   她轻轻一笑,把嫁妆单子递给邢氏,嚣张道:“娘,收好,这些东西都是我们的了。”   卫氏气得真哼哼,京里哪有这样偏心的老太太,不爱嫡长爱嫡次。夫君两兄弟如此,轮到孙辈,还是这样。   “芳姐儿真是撞了大运,不知道使了什么法子,竟引得王爷娶你为妃。你大姐就不同了,最是规矩不过的人,天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没有芳姐儿这样的好运气。”   “大嫂,珍姐儿确实规矩,规矩到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才好。出门做个客,都能慌手慌脚的,在男子面前落水,运气实在是差。”   “弟妹!”卫氏的声音拔高,显是气得不轻。   邢氏把手中的嫁妆单子折好,揣进袖子里,眼皮都没抬一下,“大嫂,我眼不花耳不聋的,你叫那么大声做什么?我看珍姐儿落水后伤了身,脸色也不好,大嫂有空在这里大喊大叫,还不如早些送她回去歇息。”   卫氏就差没有跳脚,傅珍华扯着她的衣服,示意先回去再说。   她们一走,邢氏脸上重现愁容。   “娘,等祖母把嫁妆送过来后,你仔细挑挑,拣一些好看充门面的东西出来,其余的你收起放好。”   “芳姐儿,你什么都不带,在王府怎么过日子?”   “娘,王府少不了我一口吃的,再说就箱面上的东西,也够我开销的。万一真有不趁手的时候,我就让三喜回来取些东西。”   “芳姐儿…”   “娘,你听我的。”   芳年的态度十分坚决,邢氏竟有些势短,无奈地点头同意。心里打定主意,把一些嫁妆折成银成,给女儿傍身。   三天时间太赶,嫁衣只能在成衣铺子里买。邢氏顾不得感伤,急匆匆地出府。把邑京有名的成衣铺子都逛了一遍,选来选去挑中一套,拿来给女儿试穿。   此时天气已暗,茜娘的身影在院子外面徘徊。芳年瞧见,命三喜把茜娘请进来。   “见过母亲。”   邢氏的态度冷冷淡淡的,心道这个庶女,还算有心,知道来看芳姐儿。   “芳妹妹,我担心你,怕你心里难过…”茜娘是算着时辰来的,白天不敢来,怕碰到父亲母亲,趁着暮色,才敢露面。   “我没事,欢喜都来不及。”   芳年轻松地说着,脸上没有半点悲色,茜娘将信将疑。一副想留不敢留的样子,好像还有话要说。   “二姐坐吧,有什么事就说。”   茜娘看着芳年身上的嫁衣,绣工和样式都算不错的。但毕竟不是量身定做的,穿上并不是很好看。   “母亲…三妹妹…我绣工好,要是你们不嫌弃…我帮你改改。”   “你真的能改?”发问的是邢氏。   “母亲,能的…还有红雁帮衬…”   茜娘嚅嚅地说着,她想帮芳妹妹,又怕惹得嫡母不喜,声音越说越小,几不可闻。   邢氏不说话,茜娘以为她在生气,越发大气不敢出。   “娘,我知道大姐的绣工,你就交给大姐吧。”   “那好吧,就麻烦你了。”邢氏犹豫一下,终是点头同意。   茜娘欢喜地吸鼻子,眼眶泛红。芳年拉着她的手,到屏风后面量尺寸。   量好尺寸,芳年脱下嫁衣。她双手接过,一刻不敢耽搁,告辞离开,准备去改嫁衣。   “她倒是个知礼的。”邢氏感慨。   芳年趁机道:“娘,二姐人不错,性子弱了些。这样的人在高门大户里难有活路,还不如生活在简单的人家。”   凭茜娘的出身,在高门大户哪有什么好名份。要么是贵妾,要么就是不受宠的庶子媳妇。这两种女人,在后宅中是最受气,最易被排挤的。   “我的芳姐儿是天下最良善的姑娘。娘明白你的意思,我会看着的,替她寻一个好人家。”   “娘…”芳年偎进母亲怀中,“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娘。”   邢氏轻拍着她的背,呢喃道:“娘应该感谢你,是因为我的芳姐儿,所以我才成了娘。要不是你,哪里会有你的两个弟弟,他们都是你带来的。”   芳年动容,世间之亲,唯亲情至高至纯。   为了她的家人,她不能意气用事,必须得好好和七王爷相处,以免惹怒那个随时发疯的王爷。   眼见着天都黑透,邢氏才起身离开。   芳年送她到院门外,转身回屋之际,似想起什么,朝空中道:“你们今天谁把我推出去的?我这人记仇得很,等成了你们的女主子,再好好和你们算账。”   屋顶上的隐七身子抖一下,瞥见隐八同情的眼神。   隐七心头泛起不祥的感觉,新王妃一旦入府,自己约莫是死定了。 第27章 劝退   七王爷要娶王妃的消息以最快速度传遍京城, 目睹事情发生的成玉乔备受打击。她想不明白,七王爷怎么会娶傅家的那位三姑娘。   自己无论是出身还是长相上,都胜对方一筹。加上自己肖似长姐的相貌, 王爷要续弦, 自己是最佳人选,他没有理由另娶别人。   是了,一定是曹经历的激将法。众目睽睽之下,王爷难以下台, 说的气话。   傅三姑娘若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就应该拒受这门亲事,王爷千金之体, 可不是对方一个从五品的小官之女可以肖想的。   她想了一夜,精心装扮一番, 命人备轿。那傅三姑娘不知礼,她要上门好好点醒对方,叫对方知难而退。   芳年听到下人来报,说成玉乔登门, 无语望天。想都不用想, 她就猜出成玉乔上门的来意。既然是来示威的, 她也不用上赶着迎接, 索性坐在屋子里,等着不速之客过来。   成玉乔精心妆扮过, 粉白的长裙, 外面罩一件银粉花边披风。梳着高高的仙姑髻, 额间贴着桃花钿,怡似下凡的仙子。   她面色淡雅,高傲得体。   “成二小姐,可真是稀客。”   “玉乔久闻傅三小姐,前次在寺中相遇,无奈相处太短,常觉遗憾。今日冒昧登门,还望傅三小姐见谅。”   “成二小姐贵人多事,能记得芳年,那是芳年的福气。不知成二小姐究竟为何事而来?”   成玉乔满意她的直接,正好省得自己费心周旋。   “我正是为傅三小姐的事情而来,昨日在我家门前,听说傅三小姐受了极大的委屈。”她说着,同情地看着芳年。   “什么委屈?”   “王爷当时在气头上,言语苛刻。不过想想就应该明白,他身份尊贵,常有不知羞的女子故作丑态,想引起他的注意。他必是把你也当成那般轻浮的女子,玉乔在这里替他向你赔个不是。”   芳年更加无语,她是七王爷的什么人,用得着她代他向自己赔不是。自己和七王爷之间的恩怨,犯不着她一个外人来假惺惺地做好人。   “成二小姐说得芳年越发的糊涂,昨日王爷在众人面前开口求娶,是芳年前生修来的福气。”芳年说着,恰到好处地低头,露出一抹娇羞。   可不是前世的错,怪就怪自己前世多看了那一眼,以至于重生后在山洞里认出他来,凭空纠缠在一起。   “玉乔听闻傅三小姐倾心裴公子,一片痴心系在他身。要是傅三小姐愿意,王爷那边玉乔帮你劝说,定让你和裴公子喜结连理。”   “成二小姐难道不知道,裴家已经退了亲。裴公子心有所属,芳年可是知道他心里的人是谁,成二小姐不知道吗?”   “裴公子的事情,玉乔怎么会知道。”成玉乔的胸口起伏着,脸上带出怒气,暗讥芳年不识抬举。   “…傅三小姐,想必你应该知道王爷是什么样的人,他深爱我长姐。长姐过世多年,他念念不忘。他昨天是一时气话,你千万莫要当真,免得将来后悔莫及。”   她对自己的丫头使个眼色,丫头呈上一物。   “傅三小姐,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为了补偿你昨日受的委屈,这些东西请你收下。”   芳年瞧见她手中的东西,哑然失笑,竟是厚厚一沓子银票,少说也有几千两。这成玉乔出手倒是阔绰。可惜,这笔银钱,她不敢收。   “成二小姐,七王爷与我很快就要成为夫妻,你此举是何意?我们未婚夫妻之间的事情哪能让外人插手。”   成玉乔捏着银票的手发力收紧,指尖泛白,芳年口中的夫妻二字深深刺痛她的心。她终于不再装,收起虚伪的同情,露出不屑和冷漠。   “傅三小姐,七王爷身份尊贵,不是你一个员外郎之女能攀上的,我劝你识趣些,莫要弄得最后鸡飞蛋打,空惹一身是非。”   芳年见她不再装,自己也换了一个表情。   “成二小姐,最后那句话,我同样也要送给你。人生在世,为求前程多些算计无可厚非。若将别人当成傻子,迟早会有吃亏的那一天。莫以为天下男人皆有情,真到了性命紧要关头,你这红颜,不过是具枯骨。”   成玉乔色变,眼神凌厉起来,“倒是小瞧傅三小姐了,这般伶牙俐齿。你不接受我的好意,那我也不枉作好人。王爷的性子我最清楚,昨日之事想必是你的算计吧,王爷知道真相,定不会轻饶你,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她寒着脸告辞,芳年连送都没有派人送一下。居心叵测且不请自来的客人,不值得结交。   不知傅珍华是怎么知道消息的,成玉乔前脚走,后脚就出现在芳年的院子里。   芳年懒得理她,坐着喝茶水,一口接一口,眼皮都懒得抬一个。   “芳妹妹,成二小姐上门做什么?”   “大姐消息倒是灵通,真不像是禁足反醒之人。”   “我问你话呢,芳妹妹,你扯没用的东西做什么?”傅珍华颇为焦急。   芳年再抿一口茶水,漫不经心地斜睨她一眼,“我为何要告诉大姐?”   “你…”傅珍华指着她,“就凭我是你的大姐,怕你吃亏,所以关心一下,何错之有?”   “那就谢谢大姐了,我什么事都没有。我后天就要出嫁,要忙的事情太多,就不陪大姐说话了,大姐请自便。”   说完,芳年起身,带着三喜去了父母的院子。   傅珍华在后面咬牙切齿,踢了踢门槛愤然离去。   芳年走到半路上,被傅老夫人派人叫走。   她进怡然院时,傅老夫人正跪在蒲团上念着经。   “祖母,您找我?”   傅老夫人睁开眼,由沈婆子扶着起身,示意芳年坐近些。   “芳姐儿,这门亲事…祖母越想心里越不安稳。我知道你委屈,可是咱们傅家势微,得罪不起王爷。我的儿,你可明白祖母心里的苦…”   “祖母,孙女明白,我不怨。”   芳年从没有想过,祖母会为了她与七王爷对抗。前世里,她在裴府过得不如意,祖母都没有开口劝她和离。   祖母是疼爱她,但更注重的是整个傅府的兴亡。   “我的儿…”傅老夫人拉着她的手,摩梭着她的手背,“祖母就知道,你是个懂事的,识大体,知分寸。那七王爷重情重义,应不是难相处的人。你进府后,一定要侍候好王爷,替他打理内宅。日子是人过出来的,你的用心,王爷会看在眼里。以后生下嫡子,就万事不惧。你听明白祖母的意思吗?”   芳年点头,她听明白了。但她和七王爷不是大家想像的样子,什么生嫡子,和她无关。   傅老夫人赞许,她就知道芳姐儿会理解自己的苦心。她替芳姐儿备下丰厚的嫁妆,就是想弥补自己的愧疚感。   “亲事仓促,委屈你了。”   “祖母…”   “芳姐儿,嫁人后不比在娘家,记住万事隐忍,方能守得云开见月明。”   “孙女记下了。”   “我已命人知会相熟的人家,成亲那日,有可能宾客不多。祖母…对不住你。”   这门亲事,带给傅家的不是喜气,全是忧心。傅老夫人不用打听就知道,京里多少人家等着看笑话,可怜她的芳姐儿…她祈求佛祖保佑,芳姐儿嫁过去后顺顺利利的。   芳年倒是无所谓,风光大嫁又怎样?前世里,府里做了万全的准备送她出嫁,出嫁那日宾客满门,最后她的日子还不是过得不如意。   “祖母,孙女不觉得委屈。”   “好、好孩子。”   傅老夫人欣慰不已,拉着她的手久久不放开。   二房的正院里,邢氏正为难着。   后天女儿就要出嫁,时间这么赶,连喜帖都来不及送。到时候就算是大办宴席,也不一定有人上门祝贺。   听说婆母那边派人挨家送喜信,她想了想,命自己的婆子亲自跑一趟娘家。   邢家人早就听了传闻,正准备上门,听到报信,急急地备车到傅府。   见了娘家人,邢氏强颜欢笑,对两个侄子是赞了又赞。   邢家官阶不太高,邢氏的哥哥是五品工部郎中,娶妻魏氏,是伯府嫡幼女。元朝自开国以来,前朝遗留下来的世家官员都得以幸存,只不过风光大减。   魏氏忙问邢氏怎么回事,邢氏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一遍,说到自己的女儿,免不了泪湿。   邢家两子,长子名唤邢墨,次子名唤邢砚。邢墨已定亲,之前邢氏想把女儿许配的就是邢砚。   邢砚长相白净,颇有儒学之风。他的心里对于姑姑家的表妹也是有好感的,之前因为表姐自小许配给裴家,他不敢表露出来。   魏氏问清情况,那边沈婆子领着芳年进来。   芳年见到年轻许多的舅舅舅母,心里不免一番感慨。   傅兴明和傅兴齐也赶到,姐弟三人向舅舅舅母请安。请过安后,小辈们自是离开,留下长辈们议事。   到底男女有别,芳年错后一步走着。前面的邢砚有意放缓脚步,等到和几人错开距离,他快速转身。   “芳妹妹…要是你在王府过得不好。我是说如果有那么一天,你离开王府,我愿意…娶你…”   他鼓起勇气说完这句话,便扭头跟上前面的人。   芳年愣在当场,忆起前世里,砚表哥拖到近三十才娶亲,难道…   若砚表哥真对她有情,她更不能连累他。   邢家人在傅府住下来,还有一些相熟的人家陆续送来贺礼,傅家终于有了办喜事的气氛。   在成亲前一夜,熬得两眼通红的茜娘终于把喜服改好。   芳年在母亲和庶姐的注视下,换上喜服。   茜娘的手很巧,改得十分的合身。大红的喜服衬得她肌肤越发赛雪,眉眼生动。邢氏脸上带着喜色,眼中泛着泪光。   镜子中,映出妍丽的女子。芳年定定地看着,像不认识一般。前世今生,两次嫁人,心境截然不同。   前世的自己,是羞赧的,满眼里都是对未来的憧憬。现在的自己,是平静的,前路已知,无喜无悲。 第28章 进府   嫁妆已经装点完毕, 邢氏安排装箱的都是自己的心腹。下人们被郑重交待过, 一个字都不许透露,否则轻则发卖,重则杖毙。   事关女儿的名声,和气如邢氏, 都拿出雷霆之势, 以势压人。   单子在芳年的手中, 上面的东西都被邢氏封存在私库里,钥匙没有交给婆子,而是邢氏自己收着。   摆在院子里的箱笼都按芳年的要求,面上摆着一层真物,下面都填着石头。傅老夫人那里, 邢氏不敢隐瞒。   得知一切都是孙女自己的主意, 老夫人重重地叹气, 默许不言。那些扣下来的嫁妆,也按照孙女的意思,留在二房。   晨起,芳年被唤起梳妆。   傅府的门口, 聚齐许多人,探头探脑的。   灰明的天色,众人面目模糊,仅能从他们议论的语气中, 猜测着他们此时的兴奋。那是一种看热闹, 品大戏的心态。   他们期盼着傅家今日能发生什么事情, 最好是能让他们在茶前饭后谈上好一阵子。   傅家人很无奈,大喜的日子总不能赶人。傅老夫人请人算过吉时,掐着时辰送孙女上花轿。   邢氏背过身子,哭得双肩颤抖。再如何往好处想,都免不了担心受怕。傅万里是父亲,许多话不好说,仅不停地交待女儿,千万要照顾好自己。   按例,女儿出嫁,由兄长背出门。   大房的傅兴昌觉得丢脸,装病不出,卫氏假惺惺地命人去唤傅兴盛。老夫人气得脸色发白,怕大喜的日子招晦气,忍着没有发作。   傅兴明自告奋勇出来,要背亲姐出门。傅万里满口应下,不管卫氏倾刻变黑的脸。   芳年被自己的亲弟背出门,府外面停着的是傅家备下的花轿。七王府那边,自是半点动静也没有,更不可能派人来接亲。他眼睛通红,手攥成拳,就想把芳年往回背。   “齐弟,休得任性,想想祖母,想想父亲和母亲…”   芳年低喝着,命他不可转身。   自古出嫁女不能回头,那会被视为不吉利。   傅兴齐忍着悲痛,把亲姐背到花轿前。三喜和四喜搀着她,扶进轿子里。   大红的轿帘垂下,芳年坐在轿子中,心里一片平静。像是身临其境又像是置身事外看热闹一般,连她自己都分不清,到底是前世在做梦,还是今生在做梦。   只听得锣鼓齐鸣,轿子被抬起。傅家送亲的队伍和其它人家的并无不同,傅兴齐作为舅子,骑在大马上送嫁。花轿后面是一抬抬的嫁妆,上面扎着红绸。   约摸行了一半路,芳年吃了几块早就备好的点心,垫垫肚子。   队伍后面,跟了不少好事之人。别人都想知道,七王爷认不认这门亲事。   显然,他们没能看成笑话。即使听起来荒诞无稽,别人都认为是不可能的事情,送亲的队伍却一直畅通无阻。花轿绕城一圈,抬到王府门口。   王府的大门紧闭,庄严肃穆。   左侧处,停着一辆华丽的马车,马车旁边的婆子丫头们各各神情气愤。不善地朝送亲的队伍望过来。   花轿停下,四喜在外面小声地说着,“小姐,王府冷冷清清的,门都关着。”   芳年早就料到会如此,倒也没什么意外。她听到大弟弟命人去叫门。   马车里传来清悦的女声,“傅三小姐,我早就说过,王府的门不是好进的。”   原来是成玉乔,她倒是不死心,跑到王府的门口来堵她。不过看她在王府外,怕也进不去王府,吃了闭门羹。   芳年是新娘子,再怎么不在意亲事,都不可能与人在外头争辩起来。同样大弟弟是男子,不能与女子起口舌,否则传扬出去,坏了名声。她凑近轿帘,小声地对四喜轻声耳语几番。   四喜按芳年的吩咐,应答成玉乔,“回成家二小姐,我们小姐是王爷亲口许的王妃,出现在王府门口名正言顺。我们小姐让奴婢问一句,成二小姐是什么身份,出现在此处是何用意?”   成玉乔冷若冰霜地坐在马车中,闻言气愤。这傅三小姐真不知所谓,自己堂堂侯府之女问话,她竟敢派个丫头出来应答。   马车里一个丫头出来,朝旁边的婆子示意。   四喜看着对面的婆子凑到轿子里,过了一会儿,那婆子站直身子,理直气壮地道:“我们侯府和王府是姻亲,两家一直都有走动,惊闻王爷再娶,我们自然是来贺喜的。”   事实上,这三天,成玉乔日日求见七王爷,七王爷避而不见。她不懂,自己能抛下女子的矜持,王爷为何看不见她的真心。   她不甘心,自己哪里不如傅三?   看到王府大门紧闭,她即喜又气。喜的是王爷果然不认这门亲,气的是王爷连她也不见。   芳年在轿子里露出不屑的神情,成玉乔倒是执着。她就想不明白,七王爷除了出身好,长得好看些,其它的地方哪里值得一个女子死心塌地。   她低唤四喜,再耳语几句。   四喜挥了一下帕子,作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惊道:“原来是成家二小姐是来贺喜,我们小姐还以为您能做王爷的主,竟然料到我们进不了府?”   围观的人群刚才一直都认真是听着她们两方喊话,听到四喜这么说,有人窃窃私语起来。   有人说成玉乔不知羞,前王妃都死去多年,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哪能随意登王府的门。这话被另外的人驳回去,他们认为成玉乔不愧是大家闺秀,识大体,不拘小节。   眼见着王府外面吵闹一片,王府的大门依旧紧闭着。   芳年命人再去叫门,她既然来了,无论如何,都要进王府的大门。要不然,她就是邑京最大的笑话,不仅是自己颜面无存,就是整个傅家,都要被她连累。   那边成玉乔听到外面的议论之声,得知围观之人众多,也哑了声。   她想着,今天傅三小姐肯定是进不了王府的门,自己只需等着看好戏就行。   眼看着日头快要居中,人群中已有人开始低声起哄,就听到王府沉重的大门缓缓打开。王府的管事出来,请花轿入府。   成玉乔身边的婆子出声阻止,“安总管,不妥啊!”   “你是谁?”出来的是王府的总管,姓安,约五十多岁的模样。他听到出声的婆子,认出陵阳侯府的人,眉头皱起。   “原来是陵阳侯府的人。”他的声音沉稳有力,不徐不疾,带着毋庸置疑不以为然。   那婆子很着急,小跑着到他的面前,急切道:“安总管,此举大大的不妥。老奴说句逾越的话,就算傅家三小姐进府,那也是续弦填房,怎么能从王府正门入内。”   “王妃进门,为何不能走正门?”   那婆子支吾起来,跑回去低声向马车内的成玉乔讨主意。不知成玉乔说了什么,她有了底气,抖擞着道:“当然于理不合,我们侯府的大小姐,前王妃嫁进王府时,走的就是侧门。傅三小姐一个填房,哪能越过前头的正室?”   成玉秀嫁进王府里竟是走侧门的,这事芳年上辈子从没有听说过。许是成家觉得太没体面,禁了别人的嘴。   这下芳年心里的疑团更大,情深义重的七王爷真的是传言中的那样,对前王妃一往情深?   “王爷没有吩咐过,老奴只依礼法办事,傅三小姐是正妃,花轿当然要从正门进。”安总管说完,大声喊道:“迎王妃进府!”   “且慢!”马车里的成玉乔出声,“安总管,昨日是我大姐的忌日。王爷今日迎新王妃进门,新王妃不应该在跪过我大姐的灵位,方能入府吗?”   芳年在轿子里,嘴角泛起一个冷笑,原来这就是成玉乔堵在王府的用意。既不能阻止自己嫁进王府,也要在进王府前恶心恶心自己,灭掉自己的威信。   安总管头也未回,朝送亲的人做一个请的手势。   送亲的人都是机灵的,立马抬着花轿进府。他们一入府,大门就紧紧闭上,把成玉乔拦在外面,她气得面色煞白,一口银牙差点咬碎,恨恨地吩咐婆子们赶紧离开。   后面看热闹的人同样被隔住,他们没能看到新王妃的笑话,却也没有白来,至少从侯府人的口中,得知原七王妃竟是由侧门嫁进王府。这点谈资,也够嚼上几天。他们伸颈张望着,犹不肯散去。   傅家人刚放下嫁妆,安管事就请他们出去。   下人们不知所措,傅兴齐不干了。   芳年按住差点暴走的弟弟,苦口婆心地劝他忍一时之气,“齐弟,你带人走,我不会有事的。”   “…姐,他们这样…你还叫不会有事?”   “我说的不会有事,是指无性命之忧。”她神色平静,“我们早就料到会如此,莫要再起事端,快些走吧。”   傅兴齐无法,带着送亲的下人们,一步三回地走了王府。   他们一出去,观望的人围过来,七嘴八舌地询问。傅兴齐抿着唇,带着下人们,快速走远。   王府内,芳年已从轿子里出来,身边仅有三喜四喜。   “…王妃,现在怎么办?”三喜小声地询问,王府里冷冷清清的,她们不知道把小姐安置在哪里。   芳年一把扯开盖头,掀开轿帘就下了轿。   她们落轿的地方显然是王府的园子里,此时入秋,放眼望去,一片萧条。   奇怪的是,目光所及之处,连个下人都看不到,那安总管也不知去了哪里。四喜说安总管亲自去送人出府。   芳年带着三喜四喜,站在园子里。园子里空荡荡的,好不容易逮到一个老仆,命四喜上前,问到了王爷的住处。   她诧异着,诺大的王府,怎么下人如此之少?   整个王府,给人一种荒凉的感觉,寂寥压抑,没有半点生气。她心道,姓元的住在这样的地方,怨不得性情异于常人。   顺着老仆指的路,主仆几人来到一处院子前。院门紧闭,上面挂着高高的匾额,书写着苍劲有力的三个大字:悟禅院 第29章 夫妻   这名字听着太过清心寡欲, 和他的性子不太相符。门外一个下人都没有, 不知里面有没有人。   “七王爷, 你在不在?”   没有人回答。   她提高音量, “七王爷,你在不在?”   还没有回答, 她的声音被风吹散, 消失得无影无踪。   “…小姐。”三喜和四喜忧心不已。   “等吧。”   她唤了几声都没有应答,只有紧闭的院门寂静地挡在眼前。看来他是有意晾着她,她索性不再喊,站在门外,等待着。   比性子, 她自认自己在裴府内宅多年, 早就磨成湖里的石头, 沉静如水。无论哪般的寂寥, 她都能耐得住。   约不到半个时辰左右,门从里面打开, 白袍男子立在院子当中。   他面如冷月,眸似寒潭。卓然立着,像落入凡间的仙人, 被天庭所遗弃。她的脑海中冒出两个词:天降孤星,遗世独立。   他不发疯的时候,带着一股仙气, 清冷漠然。   看到她, 他并不惊讶, 出口的话语气平淡,像述实一般,“你和本王想的一样大胆。”   自己那般话狠,她都能进府,可见胆子不是一般的大。   此时的她,一身大红的喜服,盖头已揭开。许是刚才走过路,脸色红扑扑的,五官明艳,身段姣好。她面无惧色,从容淡定,看到他,似乎还扬了一下眉。   元翼冰峰般的眉微不可见地皱一下,他的胸腔中,涌起莫名的情愫,似有什么要破土而出。他的手不自觉地攥成拳,默念几句佛经,压下心中的杂念。   “王爷有命,不敢不从。”   “你倒有自知之明。”   芳年嘴角扯一下,那成玉乔说自己没有自知之明,这七王爷又说自己有自知之名,倒真好笑。   “谢王爷夸奖。”   元翼冷哼一声,极轻极淡,却令人胆寒。   “你觉得本王在夸你?”   对于一个女子,胆大可不是什么好词。这女人怎么会以为自己是在夸她?若是他没看错,方才她嘴角的是笑意。   寻常女子碰到这样的亲事,不应该害怕到痛哭流涕吗?她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你笑什么?”   芳年已恢复恭敬的脸色,一五一十地答道:“我刚才是苦笑,因为昨日成家的二小姐去了我家,指责我没有自知之明,妄想嫁进王府。”   他的眼神瞬间寒到刺骨,微眯起,手指轻拂落在肩头的落叶。看似轻飘飘的一拂,那落叶却飞得老远,落入尘土中。   伴随着他的动作,是更加漫不轻心的话,“她是什么东西,也配过问本王的事情?倒是你,见到本王,竟敢自称我?是谁给你的权力?”   “王爷,您曾说过,只要我能来,我就是堂堂正正的王妃。身为您的王妃,我再自称臣女不太合适吧。”   “没错,那话是本王说的。但你既然是本王的王妃,不应该自称妾身吗?”   芳年愣住,前世里,在新婚的那段时间里她是自称妾身的。她忘不掉这两个字第一次出口时,心里的那份羞涩和期盼。但裴林越的反应寒了她的心,他根本就不愿意听到她以他的妻子自居。后来他伤透她的心,她的心冷硬起来,就开始自称为我。   妾身这个词,就像她心里的忌讳,她实在是说不出口。再者,她和王爷不可能会是真夫妻,她自称妾身是不是怪了些?   “王爷,我…觉得这样说话好一些,若是自称妾身,王爷您听得舒服吗?”   他的眉动了一下,想到她娇柔地自称妾身的模样,皱着眉轻描淡写地看她一眼,没有作答。   半晌,吐出两个字,“随你。”   芳年诧异,看来王爷今天的心情不错,竟然没有发脾气。   “谢王爷!我初来乍到,就怕自己莽撞,犯了王爷的忌讳。不如王爷和我说说,以后在这府里生活,我都要注意些什么?”   这就是要谈谈的意思,她说得委婉。   他漠然的脸色不变,拂袖转身进了后面的屋子。芳年吩咐三喜四喜在外面候着,自己跟着他进了屋子。   屋子的摆设简单,色调暗沉,和他的人一样。   他的王府,实在是不像一个王爷该住的府邸。这间屋子,确切来说是间书房,也不像是个王爷的办事之所。   若说是清修之人的寒舍,那不至于。目光所及之处,全是一水的檀木。桌、椅、书架、多宝阁都由檀木打造。   但是太简单,连半点华丽的装饰都没有。   他随意在坐在桌子后面,“你要和本王谈什么?”   “王爷英明,我初进王府,两眼一抹黑。王爷既已认我这个王妃,那我想着,今后一应吃穿用度,该找谁?还有府里的事情,一些吃穿的小事,我这个王妃是不是可以做主?”   “可以。”   芳年嘴边的话急急地咽下去,她可是想了足足十来个说服他的理由。他答应得如此干脆,把她噎得咳嗽了几声。   她想不到七王爷这般爽快,那么她应该试着提进一步的要求,   “王爷,我刚才一路走来,都没有看到几个下人。敢问府里的下人,哪些是归我管的,哪些是听我使唤的?”   “你想把持本王的内宅?”   这是显而易见的,芳年心道。不过话不能说得如此直白,她斟酌回道:“王爷,我是您的王妃。”   虽无三媒六聘,问名纳吉,但她确实从正门进了王府,整个邑京都知道她是新的七王妃。身为正妃,掌管王府内院天经地义。   他冷眸微垂,她倒是有张利嘴,说得也没错。   “准。”   芳年一直悬着的心落到实处,她没有料到事情会进展得如此顺利,今天的七王爷这么通情达理。她还以为争到王府的中馈,要颇费一番心思。   “…王爷…我说如果万一,将来王爷病好了,能否放我带着嫁妆归家?”   病好?那是根本就不可能的事情,除非他自断子孙根,不然一辈子都别想摆脱此毒。此女入了他的门,还想着离开,简直是痴心妄想。   他的胸中陡然充满愤怒,连他自己都觉得怒火来得莫名。曾几何时,他会在乎别人的想法。那些对他有二心的人,早就成了地底的魂。   要是换成以前的他,眼前的女子早就死得不能再死,哪里还能站在他的面前讨价还价。   芳年的心一沉,暗骂自己激进,见他今日好讲话,就不怕死地得寸进尺。她正想着要如何圆过去,就听到男子似乎哼了一声。   “嫁妆?”   利刃般的薄唇挤出两个字,语气瘆得人发慌,仿佛她说的话多么地十恶不赦。与此同时,他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表情,那是一种淡淡的嘲弄。   芳年低垂着头,她就没打算瞒过他。他可是派了人在府里监视自己,哪里不知道嫁妆都是假的。   “回王爷,我进府带了七十二抬的嫁妆。祖母掏光了我们傅府小半的家底,才凑出来的。”   “是吗?”他不怒反笑,笑容令人发寒,“那些石头,是你们傅府小半的家底?本王竟不知道,何时石头也能充作银子?”   芳年被他揭穿,倒没怎么慌乱,努力平静道:“全邑京的人都看到我带着丰厚的嫁妆进府的,我那七十二抬嫁妆骗不了人,有单子为证。里面全是真金白银,奇珍异宝,绫罗绸缎。”   她轻声细语,声音虽小却理直气壮,言之凿凿。就算低着头。他的脑海中却也能想像她此时的模样,清澈的眸子亮晶晶的,神采明艳。这般神情,不仅不让人心生厌恶,反倒令他感到难得的愉悦。自己过去二十多年的日子,情绪的波动都没有与她认识短短一个月多。   这个女子,对自己的影响超出他的想像。   “这就是你要掌管本王内宅的原故?你想中饱私囊,填满你那几十个大箱子?”   芳年不吭声,她总不能不怕死地回答是。   约是过了许久,久到她的脖子都垂得发酸。男子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若你真有本事填满,自然归你。”   太好了。   芳年暗喜,她疑惑他今天的好讲话,就算是刚刚似乎动了怒,可不到片刻,怒火就没了。自他们认识以来,他的态度捉摸不定,鲜有如此和善的时候。   不过,此时不是细究的时候。她得到满意的答复,已经很知足。   她不急,一步一步来。   “多谢王爷,王爷若是没有什么吩咐,容我告退。”   见利起心,一达目的就抽身。这女子,恁地无情。   他眼皮盖住眸子,冰冷地吐出一个字,“滚!”   这个滚字听得芳年一抖,心道姓元的莫非疯病又要发作。她赶紧当没有听到的样子,快速地退出屋子。她一走,元翼一拍桌案,震散了结实的檀木书桌。   隐一如黑夜暗灵般现身,跪在他的面前。   “王爷,您有什么吩咐?”   “除了隐七隐八,另派隐五隐六保护王妃。”   “是。”隐一虽有疑惑,面上半分不显。他搞不懂自家主子为何盛怒之下,还想着保护新王妃。   “国师府那边还有什么发现?”   “回王爷,国师府的下人们又抬出一具女尸,属下偷偷跟着。看到他们依旧把女尸弃在荒林,用火焚烧。”   元翼的脸变得森然,眼中寒光毕现,“可曾看清女尸的样子?”   “他们十分警觉,属下不能近身。观其衣着,和前两具女尸一样,像是前次进宫的秀女。”   前次进宫的三十多岁秀女,国师挑选中四位疑似福星之女。其余的都交由晟帝,她们都是京官世家出身,身世不错。晟帝一连册封了二妃四嫔,还有五个美人,剩下的都充做宫女。   国师带走的四位秀女,目前为止,已经死了三人。   隐一觉得,明天最后一位秀女的尸体将会出现在同样的地方。   京外最快的一批秀女马上就要抵京,到时候肯定还要死人。国师究竟对这些女子做了什么,没有人知道。他们探不进国师府,无法得知。   国师的功力,深不可测。   当年国师仅带着十来个人,就悄无声息地潜进皇宫屠尽前朝皇族,可见其武艺之高,手段之狠。   负责监视国师府的隐二是隐卫中武艺最高之人,都不敢近国师十丈之内。隐一想到隐二的话,饶是他经历过太多的杀事,都忍不住抖上一抖。   元翼修长的手指轻叩桌面,国师府里戒备森严,一直是他无法窥探的地方。   “好了,你下去吧,继续派人监视国师府,命他们切不可冒进。”   “是,属下告退。”   一晃眼,隐一的身子就消失无踪。   元翼面色凝重起来。这么多年来,每年国师都会暗中花费大量的人力财力,到各地找寻什么东西。   这几个死去的秀女们,更加肯定他的猜测。   或许,多年以来,国师在寻找的东西,是一个人。且是一个年方十七,生辰在九月和十一月之间的少女。   国师在秀女们进宫时派人滴血验身,证明决定福星的关键在于她们的血。那血必是异于常人,且有特别的效果。   除了生辰不对,他的新王妃什么都吻合。   他从多宝阁的暗缝里取出一本书,书纸泛黄,显然年代久远,封页上印着秘藏天宝四个大字。   这是一本几百年的孤本,极其珍贵。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地翻开书页,复又合上,提笔在纸上写下三个字:活人参。   书中记载活人参是上古第一神药,能医白骨,延年益寿,解百毒。此药生长之处极其神秘,千百年来未曾现世,所知之人廖廖无几。   他盯着纸上的字,慢慢瞳孔微缩。伸出白玉青竹般的手,覆上去,遮住后面一个字。   纸上剩余的两个字赫然入目。   活人。 第30章 嫁妆   出了悟禅院的芳年带着三喜四喜沿原路折回, 和来时不一样。她开始有心情好好的打量王府的布局。   看到映入眼帘的小湖, 湖里有干枯的荷茎。她想着, 不知湖里有没有鱼,等开春后命人投放一些。   她晚年的时候,就爱侍弄花草。裴家的那个小湖,被她养满了鱼, 闲时喂喂鱼, 倒也能打发一些时日。   在王府, 想来她可能还要过差不多的日子。   她边走边想, 在心里计划着哪里种什么花合适。迎面碰到安总管, 似乎在寻找她们。   “王妃, 老奴一直在寻你们,请跟老奴来。”   芳年不去戳穿他, 安总管的离开说不定是故意之举, 要不然任何一府的总管, 都不可能丢下新进门的新娘子。   安总管把她们带到一处院子,这间院子与七王爷的那处不同, 较之更为精巧。   “安总管,我想问一下,为何王府的下人这么少?”   “回王妃的话, 王爷喜静, 下人们一直就少。前段时间处置了几个不守规矩的, 现在就更少。他们都各自做活, 极少露面。”   芳年没有问那几个下人是如何的不守规矩, 以七王爷那性子,就算打杀几个下人都再正常不过。   安总管低着头,那事是他处置的。那是王府里仅有的几个丫头,平日里看起来十分规矩。谁知其中一个丫头鬼迷心窍,偷偷给王爷的饭菜下媚药,想爬上王爷的床。   王爷盛怒之下,下令把犯事的丫头杖毙,其他的丫头都发卖出去。眼下府里除了三个婆子,都是男仆。   芳年进了屋子,屋内的布置虽无喜气,却清雅舒适。屋内被仔细地收拾过,淡香袭人。   “王妃,东西两侧的屋子都是空的,您的嫁妆搬到哪里?”   她正要开口让安总管安排人去搬,不知想到什么,笑了一下,“嫁妆就不劳安总管操心,我会安排人搬的。”   安总管看了一眼三喜和四喜,默不作声。   “安总管,王府里有多少下人?”   “回王妃,府里头有车夫四个,守门的侍卫二十人。府里的仆人十人,灶下有六人,还有针线房的三人,加上老奴,一共四十四人。”   这么少?   堂堂一个王府,竟然只有几十个下人。应该不止的,许是明面上的,王爷在暗地底还有人,要不然派去监视她的人是谁?   “安总管,方才我已见过王爷,王爷希望我接手府里的事务,不知总管什么时候方便和我说说府里的事情。”   安总管恭敬的脸没有丝毫变化,马上从善如流,“一切都听从王妃的吩咐,老奴等下把府里的账册送来。”   “好。”   芳年很满意,至少进府以来,虽然受到冷遇,却比想像中的要好。她原本以为姓元的刚开始会限制自己的行动,想不到还给了她一些体面。   体面不多,聊胜于无。至于其它的,慢慢谋划吧。   交待完一些必要的事宜,安总管就退了出去。三喜和四喜把她随身的东西拿出来归置,不过是一些衣物和首饰。东西很少,很快就收拾妥当。   芳年想到摆在园子里的嫁妆,走出屋外,朝空中喊一声:“我现在是你们的主子了,给我出来吧。”   屋顶上的四人面面相觑,刚来的隐五隐六冲隐七隐八使眼色。隐七隐八无奈,谁叫人家是王妃。   芳年看着不知从何处闪出的两条黑影,嘴角勾起一个笑。待黑影停在她面前,她才瞧清两人的模样,长相不出彩,丢到人堆里都认不出来。   看来他们是王府的暗卫,这类人最大的优势就是面目平庸,过目即忘。   “那天,是谁把我推出轿子的?”   两人同时低头。   “好,够义气。不说也没关系,既然讲义气,就应该有难同当。我今后要麻烦你们的事情多,不过你们放心,我是讲理的人,绝不会无理取闹。现在你们去外面的园子里,把我带来的嫁妆搬到西侧的空房子。”   隐七隐八待她话音一落,“嗖”一声不见了。   芳年面带微笑走进屋子,看到三喜四喜目瞪口呆的脸, “王妃,他们是…”   “王府的人。”   她看到黑影扛着箱子飞奔,愉悦道:“替我更衣吧。”   “王妃…”三喜低声道,“您不等王爷吗?”   芳年坐下来,她想着是时候告诉三喜和四喜,在这王府里,她只是一个徒有虚名的王妃。   “不用等他,不仅今天不等,以后都不等。你们记住,在王府里面,一切都要谨言慎行。王爷和我,能相安无事是最好的结果,其它的你们不用多想。”   三喜和四喜听她一席话,想到刚才七王爷的表情,面色严肃起来,快速地替她换衣。   “小姐…”三喜刚改不久的称呼换回来,芳年会心一笑。轻拍结实的花梨木桌子,桌子上竟还备着两碟子点心,她捏起一块,“好了,既然来了,就且住着。”   她用了三块,其它的三喜四喜分食了,总算是填了肚子。再喝了一会茶水,望着门口快速飞奔的两个黑影,觉得日子也许没有那么糟糕。   屋顶上的隐五隐六同情是看着下面的两个人。就算是隐卫们身手不凡,接连搬着装满石头的箱子,来回跑了几十趟,也有些气喘吁吁。   隐七想着,自己的感觉没错,以后他的日子肯定不好过。他是不是该找隐一说个情,调离王妃的身边。   嫁妆搬完后,两人立马消失不见。   不多时,安总管派人把府里的账册送来。仅有两册,是近一年来的王府日常开销。芳年粗略翻几下,觉得七王府的用度还比不上他们二房。   再一细看,姓元的从年前到年后一直呆在孝善寺,前些日子才回王府。   但他一来,府里的开销一下子大大增多。   仔细查看采买那几页,姓元的没有回府时,府里没有主子。下人们就算是吃得好些,无外乎是些新鲜肉菜。   姓元的一回来,账上开始有很多名贵食材。   合上账册,她心里有了谱。下人们的份例她不想克扣,就算是克扣也省不出几两银子。大头都在姓元的那里,她要想填满自己的嫁妆箱子,只能从姓元的吃食用度上做文章。   这般想着,既有些害怕,又有些莫名的兴奋。   府里上下几十口人,一个月的用度不到一百两。他一回来,直接上升到三百两。月初领整月的份例,姓元的在府时,一个月是三百两的份例,现在已近月尾,账上还有近一百两银子,。   有些东西没有花钱,比如人参燕窝之类的,都是王府库房里取的。比起一般的府邸,王府的花销并不大。   她休息了一会,觉得精神尚可,芳年带着三喜四喜出了院子。顺着安总管方才提到的地方,很容易就那到王府的厨房。   厨房的门口,一个婆子在摘菜,另一个守着炉子,两个炉子上正煲着汤。煲内香气四溢,一个像是熬煮鸡汤,另一个则是鳆鱼海参味儿。   看到芳年主仆几人,两个婆子齐齐停下手中的活计,站成一排恭敬地喊着:“奴婢们见过王妃。”   这些下人规矩倒是不错。   “你们现在忙什么?”   守炉子的婆子忙回道:“禀王妃,奴婢正在给备主子们备晚膳。”   “原来如此,你给我说说看,今日的晚膳都有些什么?”   “回王妃,王爷那里两菜一汤。分别是白菘和香菌,另一碗燕窝汤。奴婢们不知王妃喜好,正想着派人去问。”   这婆子倒还算有眼色,明明是没有想到自己,还能圆过去。   此时,从厨房里出来另一个婆子,青色的褙子,比外面的两个婆子看起来体面得多。芳年心知,这怕是厨房的管事婆子。   “奴婢姓白,是厨房的管事,见过王妃。方才奴婢一直在里面忙着,未能迎接王妃,请王妃恕罪。”   “你来得正好,我初来王府,许多事情以后少不得要麻烦你们。你与我说说,王爷一般三餐用些什么,有什么爱吃的?”   白嬷嬷想着新王妃是想打探王爷的喜好,好投其所好。她得了安总管的吩咐,以后都听王妃的命令。   “回王妃,王爷爱吃素菜,餐餐食素。”   空气中飘着的鸡汤味儿,芳年能嗅出其中人参的味道,一般的下人不可能吃参汤。还有鳆鱼海参就更不用提,都是世家大户主子们才能吃的。   难道这些都是下人们吃的?   白嬷嬷许是看出她的疑惑,道:“王爷尊贵,所食样样皆精。便是寻常的一道白菘,都得用滤净的鸡汤烫熟。”   她指着鳆鱼的煲锅,解释一番,“这锅汤,已熬煮了两天两夜,等下把里面的东西捞出,放入上等的香蘑,香蘑浸饱汤汁,熟透后盛碟。”   芳年恍然,姓元的打着吃素的名头,实则日日山珍海味,怪不得开销甚大。   太浪费了。   芳年暗忖,王府人少,统共就她和姓元的两个主子。要是按照姓元的这般吃法,每月的月例所剩无几,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填满她的几十个大箱子。   所以,她根本就没有打算用常见的法子来捞银钱。   后宅之中,掌管中馈的主母们都知道,越是家里开销大,采买的东西贵重,越容易克扣银钱。   但她不愿像别人一样,赚取采买的差价。   姓元的对她了如指掌,她做那样的动作不仅费力,而且每月捞到的银钱有限。她要用另一种法子,直接压缩开支,节余的钱都留下填她的嫁妆。   “王爷信佛之人,常年在寺中清修。他许是不知道这些素菜比食荤还要罪过,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造孽。从今往后,王爷要吃真正的素斋。”   白嬷嬷吃惊地看她一眼,立马垂首,低声应是。   芳年的眼睛一直紧盯着她,这个白嬷嬷是厨房的地头蛇,自己要是现在镇不住她,以后就别想她对自己俯首听命。   白嬷嬷吃惊的不止是芳年的话,更多的是芳年的眼神。这个新王妃看年纪不大,怎么眼神如此精明,像是能穿透人心一般。   她站立的姿势矮了一分,在心里盘算着,如何应对新王妃。   芳年满意她的表现,指了指两个汤煲道:“这两样也不能浪费,送一份去我的院子。其余的你们分了。王爷今晚的菜色不变,依旧是清炒白菘和炖香蘑。再加一个汤,我看账册上,王爷每日喝的是燕窝汤,即日起,全部用素汤,今晚就煮雪耳冰梨汤,那个润肺滋养的功效不比燕窝差。以后送到王爷院子的菜色,全部改成素菜,你们多钻研菜品,每日报几个上来,我来定夺。”   几个婆子听到她提到账册,哪有不应的道理。看样子,这个新王妃有几分手段,一进府就让安总管交出账册。   账册在手,意味着新王妃接手了府里的管家大权。婆子们都是府里的老人,心知必是王爷默许的,看芳年的眼神真正恭敬起来。   芳年交待完,四喜取走一份饭菜,主仆几人离开厨房。   晚上,元翼吃了一口白菘,眉头皱起。再喝口汤,黑了脸。   他指着雪耳冰梨汤,问安总管,“这是什么东西?”   “王爷,这是雪耳冰梨汤,今日的饭菜都是王妃安排的。王妃说您吃素,下人们不懂事,用鸡汤煮菜,说您那是罪过。特命厨房以后备您的饭菜,都得是真正的素斋,不能沾半点荤腥。”   “…她说的?”   “王爷,您吩咐过,府里的事情要听王妃的安排。”   元翼寒着脸,从齿缝出挤出几个字,“让她滚过来见本王!”   安总管躬着身子,一言不发地出去。 第31章 妥协   芳年饿了一天, 吃一顿好的, 觉得胃里舒服很多。三喜四喜也沾了光, 吃到了真正的山珍海味。   傅府虽然不差,但这样的东西也是难得吃到的。   那鸡汤里的人参,闻着参味儿,就知到少则也有五百年。这样的老参,并不多见。   安总管到时, 桌在的碗碟还有, 他扫了一眼, 没有吭声。   “安总管, 这么晚了还有什么事情?”   “王妃,王爷找您?”   芳年看见外面的天色,已经灰暗一片。姓元的这个时候寻她,准没好事。她想着说不定是为了晚饭的事情,理了理衣裙,在心里给自己壮胆。   “有劳安总管跑一趟, 我这就过去。”   入夜的的王府更显空荡,目光所及之处,诡异难辩。芳年想着,真不知道姓元的怎么想的, 他堂堂一个王爷,还养不起几个下人, 为何要搞得如此寒酸。   进了悟禅院, 安总管就止住脚步, 请芳年一个人进去。   芳年有些怵,她觉得自己前世七十年是白活了。   她磨磨蹭蹭的,半天都没有推开那扇门。   “还不快滚进来!”   随着里面人的一声怒吼,门开了。她硬着头皮进去,门从外面又闭上了。   “见过王爷,不知王爷寻我何事?”   元翼坐在桌子前,桌子上,饭菜已凉。   “你与本王说说,这些是什么东西?谁给你的胆子,敢克扣本王的东西?”   芳年抬头快速地看了一眼桌上的饭菜,不知是不是她错觉,就算七王爷表现得很愤怒,她却感觉到其实他没有真正的动怒。   桌上有两碟素菜一个汤,正是她安排的。她原本以为府里的婆子都是老人,对自己的命令开始会阳奉阴违,没想到她们真的照做。   “王爷,我这是为您好。您一心向佛,在寺中受佛祖点化,在府里严于律己,吃斋清修。但下人们误会您的意思,备下的素菜虽名为素,实则比大鱼大肉更加罪过。”   “这么说,本王还得感谢你?”   他的声音透骨阴寒,芳年只觉得那股寒气钻进骨子里,忍不住打个寒战,想着之前果然是错觉。桌子前的男人已经站起来,高大的身影慢慢罩在她的头顶,她的头皮都在发麻。   “不敢担王爷一个谢字,管好您的内宅,是我的本份。”   她浑身的血液都快要凝固,面上却不敢有丝毫退缩。她在赌,赌姓元的底线在哪里。   他俯视着她,能看到她头顶的珠花和鸦青的发。这个女子,胆子果真不是一般的大,才进府里不到一天,就敢打他的主意。   “你就不怕本王一怒之下杀了你!”   她头垂得很低,这个她倒不怕。姓元的需要她,哪里会杀她。就是因为这份倚仗,她才敢探对方的底线。   “我对王爷还有用,王爷不会杀我。”   “哼,你现在怎么不说本王有佛心?”   她愤然,他有个鬼的佛心。再怎么奉承他,也没有用,还不如实话实说。罩在全身的阴影慢慢退去,她感觉他重新坐回桌子前,松了一口气。   “王爷,世人行善向佛,佛祖一定看得见。您心中有佛,佛祖眼里亦会有您。我以为,之前厨房为您准备的菜太过浪费,有违王爷您的本心。”   巧言令色!   他面上一片冰霜,冰冷地看着她。   “你劝本王吃素,那本王问你,身为王妃,你昨天吃了什么?”   “自是吃王爷您配菜的残渣。”   他身体微往后仰,注视着她。她这张利嘴倒会狡辩。   “残渣?这么说还委屈你了。既然如此,从明日起,你陪本王一起用膳吧。”   这哪行,她才不愿意天天和他一起吃饭。与他同吃,她哪里吃得下去。此事千万不能同意。   她神色微变,他冷眉横扫过来,似动起怒来。   做事不能激进,要懂得适可而止。她初步目的已达到,若是再得寸进尽,惹得他大怒,得不偿失。不就是一起吃饭吗?说不定到时候难受的是姓元的。   “王爷有令,莫敢不从。”   “好,从明日起,你到悟禅院来用膳。”   “是。”   他收起怒色,暗道她还算识趣。   “好了,出去吧。”   芳年如蒙大赦,快速撤离。   他死盯着她的动作,脸沉下来。她就那么迫不及待是远离他,他偏不让她如愿。想到以后她天天要来陪自己吃饭,心情莫名地好起来。   屋外面,安总管定然还没有离去,芳年上前,问道:“安总管,从明日起,我要陪王爷一起吃饭,不知王爷每日用膳都在什么时辰?”   安总管眼带诧异之色,很快藏好。   “王爷朝食约辰时一刻左右,午膳在午时二刻,晚饭则安排在酉时三刻。王妃你在此之前到悟禅院即可。”   她颔首,表示知道。   本来她还想问一下,做为七王爷新娶的王妃,明日他们是否要进宫面圣。但姓元的没有提,安总管也没说,想来是不用去的。   院子外,候着的三喜见她出来,明显松口气。   安总管送她至院门口,目送她们主仆二人离开,才返回屋子里。   元翼抬头看他一眼,他忙回道:“禀王爷,刚王妃问老奴您用善的时辰。”   他心里犹疑着,这不像是王爷的做风。王爷惯喜独处,尤不喜女子近身。怎么王妃一进门,就允许她同桌而食?   而且看王爷对待心悦园的那位,不如后来,初进门时的待遇就完全不同。那位自进门起,王爷就把她晾在一边。比起新王妃,态度天壤之别。   疑惑归疑惑,安总管半个字都不敢问。   他命人进来收拾桌子,撤走冷掉的饭菜。   “王爷,要不老奴命人再给您备一些饭菜?”   “不用,从明天起,都按王妃要求的,改成全素。”   “是,王爷。”   安总管退出去,屋内只剩元翼一人。他高大的身影立在窗前,看着漆黑的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芳年和三喜主仆俩回到院子,四喜忙迎上来。三喜轻摇头,四喜明白小姐应该没事,放下心来。   折腾一天,芳年也累了。   通过初步的试探,她心里有了数。看来她的血是十分重要的,重要到姓元的可以暂时对她妥协。   既是如此,她在王府的日子应该不会太难过。   三喜四喜侍候她简单漱洗后,主仆几人就准备睡觉。   她原本以为,甫到陌生的地方,她会失觉。没想到意外的好眠,直到清晨被三喜唤醒。   一看沙漏,已过卯时。   “小姐,厨房的白嬷嬷早就派人来问,问王妃今天的早膳用什么?厨房备下了杏仁粳米粥,佐食的有四五个时令的小菜,外加各种素馅的笼饼。她说王爷平常就是这样用的,只不过笼饼的馅料不一样。她向奴婢打听您的口味,要是您有其它想吃的,她们马上准备。”   “就这些吧。”   四喜听到她的话,走出院子外,回复厨房的婆子。白嬷嬷来时,芳年未醒,特留下一个婆子候命。婆子回到答复,才敢离开。   芳年揉一下眉心,想到自己要和姓元的一起吃饭,开始头疼。   三喜边替她穿衣边道:“奴婢今日看白嬷嬷像换了个人似的,对奴婢说话客客气气的,半点架子都不拿。”   她失笑,白嬷嬷可是个人精。昨日自己做主换了七王爷的食谱,白嬷嬷虽然照做,心里未偿没有试探的意思。   对方同样想试探一下自己在七王爷心中的地位,见换了菜色,七王爷没有大发雷霆,反倒同意餐餐食素。白嬷嬷精于世故,怕是也想岔了,以为王爷看重自己,态度自然大变。   不过,她要的就是这样的结果,下人们敬畏着,她的日子方能过得舒心。   暗思间,她已洗漱好,坐在妆台前,任由四喜给她绾发。她现在是出嫁的妇人,就算是名面上的,都不宜再梳闺中的发式。   一番打扮,眼看着卯时要过,芳年忙带着三喜赶往悟禅院,四喜留下看门。   悟禅院的门口,安总管在候着她。她一到,把她引进门。   偏厅里,空无一人。   昨日她没顾得好好打量,偏厅和书房整理的格调相似,桌椅等都是檀木的。正墙上,挂着一张画。   画中似乎是一处山谷,朦朦胧胧的,被雾笼罩着。芳年仔细看着,觉得似乎是孝善寺的后山,那里终年雾气环绕,看不真切。   画作大气,莫名令人觉得压抑,雾气中,仿佛蕴藏着不为人知的黑暗。她眉头皱起,努力挥去心头的沉闷之感。   做画之人,想来应该就是七王爷本人吧。   她如此这般想着,似乎觉得有冷风入室。   一回头,就见黑衣墨发的男子提剑立在门口。   他一身的黑色劲装,窄袖紧腰的衣服,把他修长健硕的身姿展露无疑。墨发前额沾有水气,不知是晨雾还是汗气。   这男人,就像他手中的剑一样,冷光毕现,不近人情。   被湿气浸润过的眉眼清俊,眸色就像雾气下的幽谷,深不可测,寒气逼人。薄唇抿着,如一把利刀。他就那样站着,注视着她。   她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一了下,忙低头行礼。 第32章 犯病   他不发一言地越过她, 径直穿过偏厅,掀开帘子去了后面的内室。   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安总管跟在他的后面, 随了进去。芳年保持着谦恭的姿势, 留在厅中,没有再动。   内室那边,半点声音都没有传出来,屋内静得出奇。她没有心情再打量摆设,盯着自己的脚上的花头鞋, 陷入沉思。   约摸半柱香后,帘子重掀起,内室的两人出来。   七王爷身上的衣服已经换过,依旧是白色的袍子, 行走飘逸如风。墨发似乎洗过,半干地散在肩上。他的长相自是十分的出色,饶是芳年不喜他,也不得不承认,姓元的皮相不错,裴林越那样的谦谦公子根本无法与他比肩。   安总管朝外面的人使眼色,很快, 就有人送早膳进来。   他连眼神都不给她一个, 自顾地坐在桌子前。芳年跟在他的后面, 默不作声地坐到他的对面。他眼皮半撩, 面无表情。   下人们把饭菜摆好, 安总管带着下人们全部退出去。芳年本想问可不可以让三喜进来布菜。见此情形, 索性没有开口。   粥的火候刚好,看上去香滑浓稠。笼饼做得煞是喜人,小巧精致,白白软软的,香气扑鼻。几样精致的小菜,鲜嫩青翠,想必非常爽口。   她正好有些饿了,不过他没有动,自己只能正襟危坐着,不敢先动筷子。   “过来,侍候本王用膳。”   她闻言恍然大悟,怪不得他不要人侍候,原来打的这个主意。   认命般地起身,立在他的身后。   甜香袭人,他有些后悔自己的决定,她站在他的身边,就算不去看,却拂不散她身上的香气。那种香气,在她之前从不曾闻到过,似甜如蜜。他不喜女子近身,独她例外。   她今日穿的是宽袖束腰长裙,袖摆宽大。为免袖摆落到粥里,她一只手捏住袖子,另一只手拿起备用的银筷,去夹笼饼。   手腕不可避免地露出来,欺雪赛霜。他淡淡的眉眼扫过来,定在她白皙的肌肤上,她心一抖,笼饼抖落,滚到他的身上。   顾不上去看他的黑脸,她忙去接那掉下去的笼饼。笼饼落在他的下摆袍子上,她伸手探去,手抓住一个温热的东西,似乎隔着布料。   难道笼饼掉进他衣服里了?   这个想法才一冒头,她就感觉到一股炙烈的热气扑面而来。她的手像被烫着一般,连忙甩开抓住的物件。   自己抓住的不是笼饼!   她瞪大着眼,小心翼翼地转头看他。   这一看,骇了一大跳。   他额间青筋暴起,眼神灼热。   她心一紧,大着胆子结结巴巴地问:“王爷…您是不是…又犯病了?”   闻言,他咬牙切齿地挤出几个字,“你说呢!”   眼前的女子眉目如画,红唇微张,吐气如兰。她有些害怕的样子凭添楚楚,像是在引诱他。他默念着心经,可是不管用。那欲念铺天盖地,想要把他燃烧殆尽。   他的手臂不由自主地一紧,她一下子倒在他的怀中。她无法挣脱他的铁臂。他身上的热气,包围着她。感受到他身体的异样,她一边担惊受怕,一边不可自抑地面红耳赤。猛然天眩地转,她被他裹夹着进了内室。   “王爷…”她心里怕得要命,这男人的样子,像是要吃人一般,“您要喝血…在外面…就行…”   他充耳未闻,把她丢到床上,欺身上前。   她的眼中映入的是一个形态恐怖的男人,和她那时在山洞中看到的一样。他的脸悬在正上方,面上青筋交错,形如恶魔。   那双眼,腥红一片,不复平日的清冷。   这样的他,危险至极。   他还有一丝理智尚存,死盯着她,喉咙处不停地滚动。   “你想别人看到本王吸人血的模样吗?”   阴冷的话,配着他此时的模样,说是地狱里爬出的厉鬼都不为过。   她的胸口急剧地起伏着,要是在偏厅,保不齐安总管会进来。他这般样子,确实不能让别人瞧去。同时暗自庆幸姓元的讨厌她,应该不会对她行那猪狗不如之事。   但是她错了,她现在的样子看在他的眼里,无疑是一道极品珍馐。起伏的胸口,更加刺激他的感官,把他仅存的理智烧得灰飞烟灭。   在她惊恐的眼神中,男人的身体压上来,带着滚烫的热气。   火热的唇封住了她的惊叫,那辗转反侧地碾压,迫使她承受着。   她脑子轰轰作响,心急如焚。胡乱地咬着,不仅咬破了自己的唇,也咬破了他的唇。香甜的鲜血,让身上的男人恢复一些清明。   依着这一丝的清明,他快速从她身上翻下来。找出一把匕首,她配合地伸出自己的手,不忍直视地扭头。她感觉到一只火热的大手擒住自己的手腕,不一会儿,手指上的痛感袭来,紧着是温热的吮吸。   过了一息香左右,她觉得开始头晕眼花时,手才被人放开。   她靠坐在床头,觉得两腿还软着。本来一大清早的滴米未进,就被人吸了血,哪里还有力气。   男子神智恢复,眼神清明,依旧是冷漠出尘的模样。这样的他,和刚刚那压在她身上的男子判若两人。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她衣裙散开,发髻微乱,姣好的身形婀娜有致,活生生就是一副美人娇睡图。   他别过脸,想起刚刚那嫩滑的触感,眼里全是厌恶。   她来了气,这男人真不可理喻,明明是他犯病差点侵犯她,现在倒还嫌弃起来。   “王爷,容我告退。”芳年挣扎着下床,勉强站稳身子,朝外面走去。尽量不去看他的冷脸,命都要没,哪有功夫管他有没有生气。   他盯着她虚浮的脚步,袖里的拳头紧握。他厌恶刚才的自己,那样的不受控制,被她所吸引。他更讨厌的是自己心里道不明的情愫,似有什么东西在滋生萌芽,想要破土而出。那情愫陌生至及,他害怕着,却忍不住被它牵引着。   芳年走出内室,来到偏厅,坐在桌子前,快速地喝掉一碗粥,总算是缓过些气。粥有些凉,却不影响她的食欲,她又夹了一个笼饼,不顾破皮的唇,三口吃完。笼饼松软,里面的素馅鲜美,她有些满意,想来厨房的那几个婆子是有真本事。   对面有人坐下,她不抬头,也知道是他。   她坐着不动,前世虽然婚事不如意,但一直到死,日子都过得养尊处优,从不曾侍候过别人。眼角的余光瞄到他自己动手,低头用食,没有搭理她。她乐得自在,自顾用饭。   他喝了一口粥,眉头略皱,没有说什么,继续进食。   她先用完,不敢擅自离席,低头静坐着。见他搁下筷子,她想着,这一餐总算过去,正准备起身告辞时,听到他冰冷的声音。   “这些饭菜,本王吃着不太好。你既主张吃素,想必于斋菜上有些见地,午膳开始,就劳烦王妃亲自下厨。”   “王爷,我不如灶下的婆子,怕是做得更加不合您的胃口。”   他冷冷一笑,“是吗?你昨日不是振振有词,说人所做之事,佛祖都看得见。如今本王给你一个机会,在佛祖的眼皮底下好好表现,你怎么反倒推脱起来,莫不是你对佛祖也是阳奉阴违?”   说到最后,他的语气里明显有了寒意。   “既然王爷有命,那我照做便是。但我常失血,身子应该好好调养,要是陪着王爷一起食素,怕是身体会垮。王爷应该不想我过早送命吧?”   “你是王妃,想吃什么直接命下人准备就是。”   她刚想道谢,就听他话锋一转,“但本王的吃食还得你亲自准备,且每日来悟禅院用膳。”   他的话,令人费解。既然他们吃的不一样,为何还要在一起吃。   “王爷…我觉得…在一起吃似乎不太好。”   就比如刚刚,就发生了意外,害得她白白流血。   “本王觉得甚好。”   她没有抬头,自然看不到他的表情,那是一种略带着茫然,深沉复杂的神色。他自己都不解自己的心绪,为何碰到这个女子,就变得方寸全无。   越是自己不能掌控的东西,越要放到眼皮子底下才能安心。   他的眼眯起,眸色深邃,对面的女子看似恭敬地低首,可她挺得笔直的背并不如表现出来的那样柔顺。他心中莫名涌起一阵烦闷,夹杂着道不明的懊恼。刚才要不是她咬破自己的唇,自己是不是会不顾一切地要了她,然后暴体而亡。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那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是他。他更加厌恶起自己,浑身的寒气四溢。   芳年觉得屋子里静得诡异,冷闷得有些透不过气来。想到在内室的事情,她心有余悸。   两人都不说话,室内静得吓人。   突然,外面响起陌生男子的声音,似乎在和安总管说着什么。来人嗓门高,带着一股随意。   对面的男人面无波澜,她想着,来人应该是熟人。只是从没有听说他有交好的朋友,以他的性子,常人难以相处,是什么人,敢登王府的门,还和安总管玩笑。   随着那人的声音,芳年看到一个年青的男子迈进门。   他一身朱赤的莽袍,头上束着金冠,面相白净,略带一股风流之气。   芳年立马猜到来人,此人应是十王爷元轸。   她死时,登基的是十王爷的儿子。   这位十王爷就是后来的护都王,镇守边关,拥兵数十万。看眼前的男子的模样,实难想象他戍守边关的样子。   前世里,自己的弟弟就是暗中投靠了十王爷。她没有想到的是,后来霸气威武的护都王,年轻时竟是一个风流公子的模样。   “七皇兄,你这娶妻的速度太快,皇弟我刚回京城,就立马登门贺喜。”他看到芳年,吃了一惊,仿佛没有料到会在这里看到她。   “这位定是七皇嫂了,皇弟这厢有礼。”   他行了一个礼,芳年略侧身,福了一下,算是还礼。   “皇嫂,你弟妹在家里无聊,改日让她来寻你说说话,你看可好?”   芳年略怔,很快反应过来十王爷口中的弟妹就是十王妃,客气回应道:“自是欢迎至极。”   “那好,皇嫂真是爽快人。”   她见过礼,退到一旁,小心地看七王爷一眼。七王爷同时看向她,眸底黑深,她连忙福身告退。   元轸原本心里好奇得要命,七皇兄因何娶的妻,他可是打听得清清楚楚。暗自想着以七皇兄的性子,就算那曹经历咄咄逼人,也不会同意娶一个五品小官之女。   见到真人,才知皇兄为何会同意。   他脸上现出揶揄之色,自古男人难过美人关,七皇嫂虽不是京中时兴的那种美人儿,以自己多年的猎艳的经验来看,七皇嫂称得上是国色天香,娇媚入骨。   怪不得如老僧一般的七皇兄,都动了凡心。   “…七皇兄急着娶亲,皇嫂果然长得貌美不凡。”   元翼的脸沉下来,冷冷地看着他。他立马收起玩笑的表情,一本正经地道:“皇弟在此恭喜七皇兄,得觅佳妇,夫妻恩爱,百年好合。”   “少说废话。” 元翼的脸色半点没有解冰,依旧寒霜覆面。上次成亲时,皇弟说的就是同样的贺喜词,他本能地觉得不喜。   “七皇兄,皇弟可不是说说而已,已备下厚礼,来贺喜你的新婚。咦…七皇兄,你的嘴…”   “闭嘴!说完了就滚!”   元轸可是花中老手,联想到刚才七皇嫂红艳艳的唇色,想必刚才…   看来他来得不是时候啊!   他取笑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人一脚踢出门外,伴随着一句冷冷的话。   “你要是敢乱说半个字,提头来见!”   “七皇兄…”   元轸倒在上,不死心地叫着:“皇弟我是真心来贺喜的,你看我带了多少贺礼…”   “十王爷,您请吧!”安总管不知何时出现,把他扶起来。   他暗道自己最清楚七皇兄的脾气,刚才就不该好奇地多问一句,看来这番讨好白费了   贺礼被抬进院子,红漆铜锁的箱子堆在院子里,足有十只,这礼不可谓不重。   “安总管,你说你们王爷…是不是很看重新王妃啊?”他低声地问道。   安总管面不改色,躬着身子回答:“老奴不敢妄议主子,请十王爷见谅。”   “行了,算我白问。谁不知道的你的嘴就是河蚌,紧得很。”   “老奴惭愧。”   “你惭愧个屁,你们主子才应该惭愧,敢做不敢当…”他小声地嘀吐着,安总管装作没听到的样子。   “老十…”屋里传来阴寒的声音,他吓得赶紧闭嘴,连忙闪人。 第33章 心悦   他这一闪, 直接闪到院门外面。   安总管要送他出去,他连连摆手,“别送了,本王知道出去的路。”   他理理袍子, 昂着头,一派得意地阔步向前, 仿佛刚才狼狈狂奔的人不是他一般。他的身后, 跟着自己的随从。   王府的格局他是清楚的, 猜想着七皇嫂可能住的地方, 他下意识地走偏了道。   “王爷,您走错了。”随从出声提醒。   他转头用手敲一下随从的脑袋,低声恼怒道:“本王知道。”   随从立马闭嘴,跟着他东走西弯。听到前面院子有动静时,元轸的脸上露出顽皮的笑容, 果然让自己给猜着了。   院门虚掩着,随从轻轻一推,门就开了。   元轸风流倜傥地走进去,四顾环视一圈,院子里没有人。但却有人气,刚才似乎也听到人声, 想来七皇嫂就是住在此处。   七皇兄性子倒是一如往常, 成亲后不与王妃住一起, 反倒是夫妻双双分院而居。   四喜眼尖地看到有陌生男子进了院子, 忙禀报芳年。芳年从屋内往外一看, 就看到他们。   元轸作揖行礼,“打搅七皇嫂了,皇弟我随意在府里逛逛,没想到竟误入皇嫂的院子。”   “十王爷客气,男女有别,我就不招呼你了。”   芳年说完,转身要去内室。   “皇嫂…”元轸叫住她,“皇弟有话要说。”   她停住脚步,想了一想,请他进屋不太合适,不如就在外面说吧。   元轸看到她现身,眼里划过惊艳之色。方才在皇兄那里,他不敢明目张胆的看,只觉得长相不俗,万没想到如此媚色。   难怪皇兄都动了情。   他的目光露骨,却并不令人觉得淫邪。芳年在他的打量之下,隐有些不适。   “十王爷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也没什么事,就是七皇兄性情孤僻,还请皇嫂多多照顾他。”   芳年讶然,她真没想到十王爷会拜托自己照顾姓元的。都说天家无父子,无兄弟,这十王爷倒是个例外,只不知道这话有几分真心。   “十王爷放心,我是他的王妃,日常照料义不容辞。”   “如此,皇弟就放心了。惊扰皇嫂了,告辞。”   他再行礼,带着随从退出院子。临走时,还深深地看了芳年一眼,越看越得此女气质不俗。   出了院子后,他没有再逛,直接离府。   王府门外的角落里,藏着几个人,看到他出来,立马堵住他。他先是一愣,尔后失笑。他堂堂王爷,在邑京竟还有人敢拦他。   拦住他的是傅万里和傅兴齐父子二人,二人已在此守候多时。无奈王府大门紧闭,没有人进出,他们不敢上前敲门,只能候在暗处。   “下官礼部员外郎傅万里见过十王爷,多有得罪,请王爷责罚。”   元轸听他报上名来,脸上露出戏谑的笑意,“傅大人不在自己家里呆着,跑到七王府外面做什么?”   “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望十王爷体谅下官的爱女之心。下官之女,嫁进了七王府,她头一回离家。下官和内子彻夜难眠,生怕她吃住不习惯。王爷刚去过王府,可曾见过小女,她现在如何?”   元轸真想翻个大白眼,看七皇兄做的好事,这哪里是结亲,结仇还差不多。   他装模作样的叹口气,一脸同情的样子,“本王没有见到她,听王府的下人说,新王妃进门后就被七皇兄关起来,她要死要活的,都闹了三回自尽。眼下人是没死,命丢了半条,半死不活地瘫在床上,也不知道还有几日好活。”   傅万里大惊失色,悲恸欲倒,傅兴齐扶住父亲,痛恨道:“七王爷实在是欺人太甚,爹…我们冲进去,把姐姐救出来。”   “救?她可是名正言顺的七王妃,出嫁女从夫,她是生是死,都是七皇兄说了算。”   “这…天理昭昭…”傅万里缓过气,命傅兴齐扶自己去敲王府的门。   元轸适时制止他们的行动,使了一个眼色,低声道:“本王方才是骗你们的。”   顺着他的眼色,傅家父子看到那边有个人影匆匆离开。   “王爷…您这是何意?”   元轸收起戏谑,一本正经地道:“隔墙有耳,有心打探王府内情的可不止你们。实话告诉你们,皇嫂好得很,七皇兄待她不错,想来明日回门你们就能见到她了。”   “此话当真?”傅万里将信将疑,之前十王爷的话像剐了他的心一样。   “千真万确,本王可是王爷,哪有诳语?”   傅万里脱开儿子的搀扶,鞠躬行了一个大礼,“多谢王爷相告,下官感激不尽。”   元轸托住他的身,真诚地把他扶起,“傅大人不必多礼,论姻亲,我们可是亲戚。”   傅万里自不会把他的话当真,自古君臣有别。但十王爷能如此说,自己的心里还是很安慰的,至少证明女儿在王府里还算受重,要不然十王爷不可能对自己这般客气。   元轸笑笑,不过多解释,潇洒地上了马车,扬尘而去。   “…爹”傅万齐看着离去的马车,有些怀疑,“你说十王爷哪句话是真的?”   傅万里毕竟阅历多,猜想着十王爷后面的话应该真的,前面的话是说给别人听的。他按住儿子的手,沉重地道:“十王爷人虽多情些,但风评不错,应该不会骗我们。既说你姐姐明日会回门,我们且再多等一日。”   傅兴齐点头,再看一眼森然的王府的大门,扶着自己的父亲离开。   悟禅院内,安总管已命人把贺礼抬到库房,登记在册。   箱里的东西全都不是凡品,想来都是十王爷精心挑选过的。十王爷豪富,出手阔绰。   国师拥护先帝登基后,前朝的金银财物都归了先帝。先帝去世后,晟帝早早把两位皇弟赶出宫,送了大量的金银玉器。   元氏子孙虽受国师所制,但国师此人对银财看得并不是太重。也许他真正的看中的是掌控整个王朝的生杀大权。   这些事情,安总管略知一二。一个下人匆匆过来,在他耳边低语几句。他点头,命人收拾完院子,自己去了屋内。   七王爷在书房,伏案写字。   “王爷,十王爷送的贺礼,老奴已经收好。另外,各地的秀女陆续来京,老奴听说宫里的娘娘们都在报怨宫中住处不够。”   “知道了。”   “王爷,还有一事。刚才十王爷没有直接出府,而是去了王妃那里一趟。”   元翼抬头,眼眸暗沉沉的。   安总管汇报完,告退出去。   门被从外面关上,元翼从案桌前直身,把手中的笔搁在笔架上,用旁边的帛巾擦了一下手。他的手指修长如玉,捏着帛巾的手似玉竹一般。   他清咳一声,隐一现身。   “属下见过王爷。”   “国师府这两天有没有什么异动?”   “暂无,如往常一样,每天都从后门抬出女尸。”   “想办法亲验一下那些女尸,查看她们是何死因。”   “是,王爷。”隐一人一晃,消失在书房。   元翼没了写字的心情,走出书房外。站在院子里,似乎看了一下天空,低声吩咐,“府里的用度再加两百两,送到王妃的院子。”   不知何时立在身后的安总管点头称是,领命离去。   那边芳年琢磨着十王爷的来意,想来想去没有头绪,且当他是关心自己的皇兄吧。   之前在回来的路上,她都是憋着气的。因为平白无故地被人轻薄,那人还嫌弃她,她觉得自己冤得慌。绕过府中小湖时,看到湖边的假山花圃,她猛然想到一个好主意。   嫁妆箱子里的石头,总不能一直让它们躺在箱底,要想个法子把它们腾出来。她不愿命人把它们直接运出王府,那样岂不落人口舌。   她命三喜四喜把嫁妆箱子面上的东西取出来,另装箱子。两个丫头领命,进了西屋,她跟进去。   箱子面上的东西看着不多,收拾一下也装了满满三个大箱子。   剩余的箱子里只剩下石头,三喜四喜把得用的东西挑选出来,拿到主屋里。   芳年走出西屋,手搭凉棚四处看去,院子里现在草木枯败,就算是树叶繁茂,景致也是单调的。她清咳一声,拍了一下手掌,道:“你们出来吧。”   隐七和隐八知道她在唤他们,他们无奈地现身,芳年看到他们冒出来,一指西屋,“诺,你们打开屋里的箱子,把里面的石头搬出来,在那里垒个花圃,再在另一边垒个同样的。”   隐七隐八领命,开始进进出出地忙活起来。   芳年则在屋子里,坐着发呆。在悟禅院的事情一遍遍地在她的脑海中响起,男人青筋布满的脸,还有他清冷如玉的样子,交织在一起。   她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前世出嫁前,娘交给她的压箱底,她可是看过的。那些个羞人的动作,臊得她面红耳赤。对于裴林越,她是有过幻想的。   但事与愿违,裴林越不肯碰她,她满腔的爱火被扑灭。最后心灰意冷,男女之间的事情她再也没有想过。   怎知今日被姓元的一闹,她满脑子都是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她用手做扇,想扇退脸上的热气。自己都弄不明白,为何明明讨厌姓元的,却还在这里浮想联翩。   外面响起白嬷嬷的声音,她马上平复呼吸,脸上的热气退散一些。   不一会儿,四喜进来,后面跟着白嬷嬷。   白嬷嬷弯身行礼,脸上的恭敬恰到好处,多一分则谄媚。“奴婢见过王妃。”   芳年坐姿已正,看着她,亲和随意地道:“白嬷嬷来了。”   “奴婢今日想了几个菜式,特来请示王妃,中午备膳用哪几个菜。”   “你且说来听听。”   白嬷嬷半低着头,把菜名和用料说了一遍。有豆腐酿香蘑、昆布炖笋干、土参菊花、如意莲菜等。   “那就昆布炖笋干和如意莲菜,加一个杂菌汤。王爷信佛之人,膳食应简单合适,不宜铺张浪费。今日我与王爷的菜色分开,来一个燕窝羹,再加三鲜桂花伴鸡丝、熘炝鱼片和土参炖羊肉。所有的饭菜都送到悟禅院,我要陪王爷一起用膳。”   她一说完,三喜四喜都惊讶起来,更别提白嬷嬷。   正在这时,安总管求见,送来银子。   “王妃,这是王爷命老奴送来的银子。王爷体恤王妃您初掌中馈,怕银子不趁手,将每月的例银涨至五百两,特命老奴补上本月的差额。”   四喜眼疾手快地接过他手中的银子,芳年脸上真正露出笑意,每月多二百两,她的嫁妆箱子填满有望。   白嬷嬷心里则不停地庆幸,庆幸自己没有做出什么为难新王妃的事情。看王爷对新王妃的看重,这王府里以后就是王妃为尊。   安总管送完银子,就离开了。   他这次送银子,间接地给芳年在下人面前立了威。   芳年交待完白嬷嬷,跟着她一起去了厨房。姓元的可是命她亲自备膳 ,她怎么着都要装个样子。   厨房里有三个婆子,白嬷嬷是管事,另一个赵婆子负责主子们的膳食,孙婆子则做下人们的饭菜。   王府里人少,主子更少,放眼整个邑京,都没有七王府这样的关系简单的。不过芳年倒是很喜欢,她年纪大了,不爱那些个勾心斗角,平平淡淡地过日子才是最好的。   两处灶下在一起,离得不远。眼见着食材都洗净备好,赵婆子和孙婆各自忙活起来。赵婆子和白嬷嬷一起,孙婆子那边另配有下人。   芳年当然不会亲自动手,赵婆子炒菜时,她在边上撒了盐,这差事就算完成。   她正准备离开时,看到一个小厮匆匆而来。   小厮看到她,愣立呆住。   白嬷嬷不着痕迹地轻踢他一下,小声道:“这是王妃娘娘。”   小厮连忙行礼。   “奴才是心悦园的贵喜,给王妃娘娘请安。”   心悦园?   芳年是头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暗忖着这府里就王爷和她两个主子,这心悦园是什么地方。   她看了一眼白嬷嬷,白嬷嬷忙解释道:“回王妃,心悦园是前王妃的住处。那里现在空着,王爷命刘伯看守管护,贵喜是来给刘伯取饭的。”   原来如此,怪不得别人会传姓元的对前王妃用情至深。人都死了,还保留着院子,命人看守打扫,可不是妥妥的痴心汉。   她面色淡下来,贵喜大气不敢出。   白嬷嬷频频对贵喜使眼色,这个小子太没眼力劲,在新王妃面前提什么心悦园。看王妃的难看的脸色,怕是心里老大的不痛快。   贵喜吓得“扑咚”一声跪下,不停地磕头。   “起来吧,你又没有说错什么,磕什么头。”   芳年说完,带三喜回去。   一路上,脑海里都是那三个字。   心悦园,莫不是两心相悦之意?   这么一看,姓元的果然爱重前王妃。 第34章 鲜活   她一路上默不作声, 脑子里胡乱地想着。前世里,每每听到七王爷如何痴情亡妻,何等深情独守,她与京中的许多妇人姑娘一般,对于离世的七王妃, 深深的羡慕不已。   但现在,她身在局中, 反而觉得怪异。姓元的对于他的亡妻, 态度令人捉摸不透。且不提成家人说的前王妃是从侧门进府, 单凭他暴戾古怪的性子, 她都不太相信他深爱着前王妃。   “小姐…”   三喜的唤声把她拉回思绪, 她哑然失笑。暗骂自己真是多管闲事,姓元的和他的亡妻如何,是否相爱, 关她甚事?   他们两情相悦也好,形同陌路也罢, 与她一个外人有何干?她不过是一个被迫住进王府的过客, 只因她身上的血有奇效, 姓元的才假借娶她的名义把她弄进府中。等到姓元的病好的一天, 说不定就是她离府之日。从此殊途异路,各自一方。   她回过神,看着眼前的景致, 哑然失笑。原来三喜唤她, 是因为她不知不觉中走岔了路, 这条路不是回她们院子的。   前路落叶飘零,一片萧瑟,似乎人气更少。   离去悟禅院陪姓元的用膳还有一段时辰,不如且在王府里转转。她嫁进来至今,还没能好好看清王府的面貌。   “错有错招,也罢,我们姑且逛逛王府。”   她抬脚朝前走着,三喜自是跟上。   王府很大,非常空旷,人迹稀少。一路行来,都是空置的院子,除了打扫的下人,难见其它的闲杂人。怪不得偌大一个王府,开支如此之少,比不上京中末流的官家。   “小姐,这王府真够空的。”三喜感叹发声。   芳年亦觉得如是,越往里面走,越空寂。这里根本就不像是王府,说是无人住的荒府还差不多。   突然,她停住脚步。远处的树底下,那修长昂然的身姿,不是七王爷吗?   他一身白袍,秋风乍起,卷起他的衣摆。他似乎在凝视着天空,又像是在遥望着远方。他的样子,清远疏离,与这俗世红尘格格不入。   不知为何,她的心尖锐地疼了一下,莫名的感伤漫延开来。姓元的安静如斯,倒真不像他平日的为人。   世人皆爱美丽的事物,绝世出尘的男子,怎么看都无法把他同魔狂的吸血鬼联想到一想。   她心绪复杂,不去细究心里的那份失落。姓元的这人不值得她同情,他可是常食她的血,形如恶魔。她要做的就是离他远一些,轻易不要靠近。   她示意三喜莫要出声,两人偷偷转身。还没来得及离开,他的眼睛从那边望过来。隔得那么远,都能感受到眸底的冷意,如寒冰一般。她忍不住打个哆嗦,忙上前行礼。   “见过王爷。”   他的眼神紧盯她,看得她浑身紧绷。   “怎么,不想看到本王?”   他说的倒是实话,她却不敢承认。姓元的性子难琢磨,保不齐一怒之下要了她的命。她这条命好不容易重生,并按自己的意愿远离了裴林越,还没开始自己想要的生活,万不能白白丢掉。   “回王爷,借我一千个胆子也不敢无视王您。我见王爷在想事情,不敢打扰。”   她说得真诚恭敬,但他就是知道她在撒谎。鲜少有人在他面前耍心眼,她是头一个,并且明目张胆。这么一个心计多又不安分的女子,为何自己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容忍。   “本王问你,你来这里做什么?”   “回王爷的话,闲来无事,四处转转。”   他似乎皱了一下眉,看了一眼路的远方,那里有更深的庭院,幽静神秘。她立在不远处,两人之间隔着一丈距离。有风吹过,夹杂着零星的落叶。   转眼快到深秋,寒意萧瑟,令人心生寂寥。   她重活过一世,更能感知秋冬的孤冷。年老之时,每每秋风起,落叶飞,她都忍不住失意难眠。   “王爷怎么会在此处?”她话一出口,便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声蠢。王府是他的家,他哪里都能去。   果然,元翼听到她的话,嘴角泛起冷意。   “那你认为本王该在何处?”   他应该在哪里呢?在她的印象中,他应该常年居住在孝善寺,一心向佛。但这话她不敢说,前世有关于他的传说,现在听来都觉得无比的陌生。   真实的他,根本就不是众人口中的模样。   “王爷莫怪,这话我问得不太妥当。王府是您的,您在哪里都是应该的。”   他冷然,眉头微锁。这王府是他的,不假。但亦是她的,她是他的王妃。既入了王府的大门,她不应该以王府的女主人自居吗?为何撇得如此之清,莫名般地,他的心情差到极冷,脸色沉沉。   “不要随意乱走,再往里走就是府中的禁地,要是乱闯,休怪本王无情。”   芳年低着头,小声应承。暗自猜测着所谓禁地究竟是什么地方,为何他态度冷硬,不许别人靠近半分。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专注冷漠。这段时日,他犯病的次数明显增多,情绪的波动令人慌恐,那般陌生的情愫不应该是他有的。   这个女子,既能压制他的毒,亦是一个祸害。   芳年不知短短半息钟,就被对面的男人定义为一个祸害。她还在想着以后无事少出门,免得再碰到姓元的。   “王爷,时辰不早,容我先走一步。”   “本王不是命你亲自备膳吗?你怎么还有闲情瞎逛?”   芳年一哂,她亲自动手了啊。“王爷,您的饭菜已备好,我才有闲空走动走动。”   他的视线落到她青葱白嫩的手上,并不相信她的话,“是吗?那你和本王说说,你都做了些什么?”   她暗恼,这男人明显是找茬的样子。   “回王爷,我切菜掌勺,都动了手。”这样说没错,她确实切了一下菜,洒了一下盐。   他的眼神还凝在她的手上,眸色转暗。   芳年察觉到他的目光,有些来气。他是什么意思,不相信她的话?怎么不想想,她的手早上才被他割破,中午就让她在厨房做活,分明是有意折腾人。   如此一想,颇有些理直气壮,“王爷,请您原谅我没有凡事亲历亲为,只因手上有伤,怕沾了水,所以没有亲自洗菜。”   最后洗菜两个字她是从齿缝中挤出来的,带着恨恨。要是姓元的敢再挑她的理,她马上撂挑子不干,不带这么欺负人的。   好在他闻言并未说什么,颀长的身子走近,在她面前停住一会。她的身子不由得紧绷,头垂得更低,不知道他这是要做什么。   事实上他什么都没有想做,就那么自然而然地走到她的面前。他自己都弄不清缘由,脸色变得更差。   她鸦青色的发髻上,金镶玉的簪子流光溢彩,两边别着类似的扁钗。耳朵上的同款耳铛,衬得她小巧的耳垂更加精致。时下的女子们都喜素净的装扮,她倒是反其道而行之。   为讨国师的欢心,上至宫中妃嫔,下至世家平民家的女眷,都爱做方外之人的打扮。她这样的异类,倒是少见。   但他就是觉得她这样比那些假模假样的女子顺眼,她五官明丽,做此打扮,越发貌美动人。她是个例外,就算是他知道他不是本分的女子,却能容她至今。   女人的相貌,在他的眼中,向来只有一种颜色,那就是丑陋不堪。无论其外表多么高雅,骨子里都是一般的肮脏污秽。   “你记住本王的话,给我安分些。”   他丢下这句话,飘然远去。   她原本紧张的心情,被他最后的这句话说得有些发懵。她不过是闲来无事,在府里面走走,哪里就是不安分。他莫不是真的要她天天窝在院子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才算得上是安分。   姓元的,真是不可理喻。   他一走,她觉得四周的气息都清新起来,没有方才的那般压抑。三喜则是长长地舒口气,暗道王爷真吓人。   芳年抬头看下日头,时辰已不早,忙跟上他的步子。   无奈他人高腿长,三步两步就走得老远。她一想,干脆慢慢走去,反正也不差这一会。   到了悟禅院,三喜照旧被安总管留在外面,进屋的只有芳年一人。   进入偏厅一看,桌子上空无一人。   她有些疑惑,明明他先到的,怎么这时候不见人。内室那边没有什么动静,她仔细听着,根本听到一点声音。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左右,通往内室的那道帘子掀开,高大的男人走过来。   依旧是白袍,但她能看出他换过一件。暗想着这男人真够讲究的,不过是在外面走动一下,就要重换衣裳。   他坐下来,修长的手指轻叩桌面。不一会儿,就见下人们端着盘子进来,无声无息地摆好饭菜。   摆好后,静悄悄地退出去,整个过程没有发出一丝声响。门被关上,他举筷开动。她见他没有再要求自己侍候,跟着拿起筷子。想到早上的事情,脸红了一下。   两人的饭菜不同,她这边肉香四溢,鲜味浓郁。他那边则是清清淡淡,味道自是不差的。   他似乎看了她这边一眼,并没有说什么。   这一顿,两人吃得相安无事,没有发生什么意外。   见他搁下筷子,她开口询问:“王爷,明日是我三朝回门之日,您有什么要吩咐吗?”   他抬头看着她,眼底似深渊,“你找安总管,库房的东西随意取。”   她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倒有些意外。这就是默认她明天可以是归家的意思,他不会和她一起回门,是早就能猜到的。原本一直担心他不肯她回门,只没到他不仅同意,还如此大方,库房的东西随便拿。   “谢王爷!”就算她之前再讨厌他,听到这样的话都不由得露出笑意。她本就长得明艳,这一笑犹如百花盛开,争妍夺艳,眸光潋滟,光华四溢。   他心里一窒,差点忘记呼吸,那股异样的情愫开始蠢蠢欲动。修长的手紧攥成拳,他寒着脸站起,转身风一样地离开。   她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不明白他的举动。   但他眼里的厌恶她看得清清楚楚,不由得自嘲一笑,姓元的讨厌她,恰如自己厌恶他一般。   如此甚好,两看相厌,早上的事情应该就不会再发生。   内室的男人盘坐在榻上,一遍一遍地念着佛经,把心里的臊动强压下去。约摸一刻钟后,方才平静如水。   想到自认识傅三以来,他整个人都变得不对劲,有什么事情在脱离他的掌控。他无比嫌弃这样的自己,可令他自己都不解的是,他居然并不想阻止它的发生,甚至有些隐隐的期待。   他的手不由自由地覆在胸口处,感受着那里的跳动,那般鲜活。自从他知事以来,头一回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外面的芳年等了一会,心想着姓元的应该不会再出来,这才起身离开。她没有过多地纠结别人的想法,姓元的举动莫名奇妙,她不想去窥探。   安总管恭敬地站在门外面,后面跟着三喜。   她似随意地道:“安总管,明日我要回门,王爷说让我自己在库房挑些东西带回去。”   “老奴这就去给您取库房的对牌。”安总管半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躬着身子就退下去。   芳年满意他的态度,朝三喜使个眼色,三喜便跟上安总管,一起去取库房的对牌。   她站在门外,随意地打量了一下悟禅院的格局,慢慢朝院门外走去。   屋内的窗户处,站着一个修长的身影,在凝视着她的背影。他眸底深色暗沉,似山雨欲来。 第35章 尴尬   芳年朝自己的院子走去,一路想着, 清静也有清静的好处。王府人少, 于她而言,倒是习惯。   走到院门前, 她下意识地抬头一看,看着上面光秃秃的, 连个匾额都没有。脑子里冒出另一个主意, 既然暂住在这里,何不给院子取一个名字。   她凝视着高高的门檐,想到自己的匪夷所思的人生, 有了主意。   四喜见她一人,忙出来迎接:“小姐回来了, 三喜呢?”   “她有事,等会回来。”   她进了屋, 让四喜摆好笔墨, 想了一想, 挥墨写下几个大字:玄机院。   她能够重生, 充满玄机。   三喜拿了对牌回来,芳年看到她后面没人, 疑惑问道:“安总管没有过来吗?”   “小姐, 安总管说随我们自己挑, 以后对牌就放小姐这里。”三喜说完这句, 满脸的喜气。边从?子里拿出一张单子, 递给她, “安总管还说,这是十王妃回门时的礼单,给小姐你做参考。”   芳年接过单子,感叹安总管人精一般。他不拿前王妃回门的单子,分明是顾忌到她的心情。   她带着三喜去库房,命四喜等字迹干了,拿去找安总管,派人装裱。   王府的库房她的院子不远,不算太大。她想着这间库房应该是个小库房,姓元的这么放心她,想来里面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东西。   守库房的老仆恭恭敬敬地给她开门,库房里面堆得满满的,各种奇珍宝玉,绫罗绸缎,名贵药材补品随意地摆放着,令人咋舌。   她心道王府果然豪富,随便一个库房都有这么多的好东西。她们傅家二房的好东西加起来都不到这里的一半。   按照单子上的份例,她挑齐回门的礼物。   那边四喜把字幅交给安总管,安总管接过字幅,自然要拿给主子过目,请示主子的意思。   元翼看到那三个字,皱了一下眉。她的字沉稳内敛,娟秀有力,看不出是出自年轻女子之手。习字最讲究心沉气稳,若不是练习多年,难有这样的功底。   还有这么个名字,不像是女子的住处,倒像是什么寻仙问道的院子。安总管看他皱眉,忙把厨房发生的事情简述一遍。   “你是说王妃听到有人提起心悦园,才会想到给自己的院子取名字?”   “老奴想着,怕是的。”任何一个女子,听到自己丈夫前头的妻子,心里都不会好受。   “她的吩咐,你照做就是。”   “是。”   安总管应下,低头退出去。然后安排人把王妃写的字拿出去装裱。   王府下人办事的速度奇快,申时一过,门匾就装裱好送到芳年的手中。芳年没有麻烦其他的下人,现在隐七隐八就是玄机院的劳力。   两人把匾额挂好,芳年仰视着上面的字,满意一笑。   “你们先别急着离开,喝口热茶吧。”这两个人话不多,只会埋头干活。就算之前芳年恼怒他们之中有人曾推过自己,但转念一想,他们不过是听命姓元的,算不上原罪。   隐七隐八受宠若惊,三喜端了两杯热茶出来。他们感激地接过,一饮而尽。见过尸山血海的汉子们,差点热泪盈眶。   太不容易了。   自打知道他们成为王妃的使唤下人,他们在暗卫兄弟们面前根本就抬不起头来。隐五隐六常以这事打趣他们,现在有王妃亲自赏茶,总算是找回一些面子。   喝过茶,两人自是消失不见。   得知明天能回傅府,四喜也跟着高兴。她和三喜整理好回门的礼品,还提前备好芳年要穿的衣服。   四喜叠好衣服,看了一芳年,欲言又止。   入夜后,芳年想起父母弟弟们,不知他们这几天过得如何?尤其是娘,是不是担心她在王府里过得不好,还有弟弟们,有没有专心读书?重活一世,她曾发誓要孝顺父母,可谁知事与愿为,竟比前世还要早出嫁。   身为女儿,让父母操心,是为不孝。她轻叹着,难以入眠。   王府里比傅府要安静许多,睡在床上,都能听到风起的哨子声。这一世,和前世完全不同。前世的自己,这个时候每天都在憧憬着嫁给裴林越,以他喜为喜,以他悲为悲。   而现在,她身处七王府,走着和上一世完全不一样的路。从前的自己,恐怕是做梦都不会想到会有这样的境遇。   男人清俊的脸在她的脑海中浮现,她甩甩头,努力不去想他。他和她,不过是利益纠葛,相互憎恶的假夫妻。   忽然门被推开,她睁着大眼,看着那人影走到跟前。暗骂自己无事乱想什么,结果想什么来什么,求佛都没有这般灵验的。   “倒是胆子大,就不怕是歹人。”来人的声音冷冷清清的,夹杂着一丝怒气。   “王爷治府有方,王府戒备森严,怎么可能进歹人。”她淡淡地答着,就算是王府下人少,她却知道暗处定有守护之人。   她边说着,边把身子转过去,朝着侧里,赌气般不理他,反正他应该看不见。   “夜深好梦,王爷缘何又出现在我的屋子里?”   现在她人都进了王府,想喝她的血还不是随时随地。看他现在的样子没病没痛的,无缘无故的为什么还要闯她房间?   他目光晦暗,她头朝向床里,他只能看见她乌黑的秀发。这女子越发的大胆,竟敢无视自己。   “这是本王的府邸,本王无论在何处,谁管得着。”   这人还记仇得很,竟用自己说过的话来堵人,她心里暗恨。   “王爷所言极是,您自是可以在王府的任何地方。但我最近身子虚,又失过血,还没有调养过来。就不陪王爷您闲聊,我先睡了。”说完她真的闭上眼睛,开始假寐。   她现在吃定姓元的不敢动自己,倒没有以前那么怕他。   床前的人似乎并没有离去,他眼神幽暗地看着她,腾起无名之火。这女子,越发有恃无恐,真以为自己难奈她何。   感觉到他浑身散发出来的怒火,她暗自恼怒,气他这般没有眼色。她赶人的话说得那样明显,他还留在屋里做什么。   他堂堂一个王爷,怎么总爱干偷鸡摸狗的事情。   黑暗中,他的瞳仁黝黑如墨,毫不掩饰地看着装睡的女子。连他自己都弄不明白,为何她三番四次引起他的怒火,他还能容忍她至今。   半个时辰后,芳年被他看得心头的火冒起。这男人三更半夜不睡觉,看着她睡觉是几个意思。他这么目光灼灼地看着,就算是在黑暗中,她都能感觉到自己的后脑差点被盯穿一个洞,还让她怎么睡觉?   她没好气地嘀咕着,“王爷,夜色已深,您要保重身体,早些安歇吧。”   “本王睡不着。”   他清冷的声音里有一丝异样,仿佛在撒娇一般,令她身体抖了一下。暗骂自己想得太多,那般无情的男人,怎么可能会低声下气?   还有,他睡不着,难道要让她也跟着不睡觉吗?   “王爷,我明日还要归门,要是没有睡好,神色憔悴。我父母肯定以为我王爷您苛待我,别人看到,也会误会王爷,有损王爷您的英名。”   “别人怎么想,与本王何干!”   他话说着,身形一动不动。   这人简直不可理喻,她气得想破口大骂。在她还是裴府老夫人的时候,谁敢惹她不痛快,她当场就能甩脸子。   但现在,她命都捏在别人的手中,还真不敢和他直面顶撞。   可是,他那么大一个男人杵着床前,这叫她怎么睡得着?她就算是再无顾忌,好歹还是一个年轻的女子,哪里可能没心没肺地呼呼大睡。   她暗自恼怒着,正想着用何种法子让他离开。猛然间,一股陌生而熟悉的热涌从身子底下冒出。   那是…?   她不由地僵住,浑身不敢动弹。   他的夜视极好,自是看到她身体的瞬间僵硬。以为她是讨厌自己在身边,面上不由结起寒冰,冷意袭人。   她身体抖了一抖,又涌出一股热流。   现在,她无比肯定,在这么尴尬的时刻,自己来葵水了。   前世里,她活到七十岁,女人的月信自是早早就没了,她都快忘记还有这回事。重活一世,前些日子一直没有想起来,万没料到,它会在今夜悄无声息的到来,好死不死的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这让她如何起身清理自己?   小榻上的三喜睡得太沉,不知被人使了什么手法,肯定是叫不醒的。那她现在应该怎么办?得赶紧找个借口让他走人。   元翼的五感极敏,嗅到那股血味,极浓极烈。他眉头皱起,闻出是她的血味。   “你流血了?”   他话一出口,她的脸上如火烧一般。心一狠,豁出去道:“是的。”   “你哪里受伤了?”他清冷的声音略含焦急,欺身上床,就要查看。   她现在满心的羞恼,当然听不出来。只觉得他都是续娶的男人,好歹前面有过王妃,怎么会如此不通人事,连女人家月信的事情都不知道。   深呼一口气,转过身子,视死如归般地回答:“王爷,我月事来了。”   他已经俯身上来,她的脸与他近在咫尺,彼此气息清晰可闻。离得太近,就算是在黑暗中,他都能看清她微颤的长睫和艳丽的红唇。   果然,她话一出口,黑暗中的高大身影像被定住一般,半天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他清冷如玉的冷覆上一层红霜,红透耳根,好在夜里她看不见。   他不知所措,脑子里茫然一片,竟忘记起身。   床上的芳年越发的恼怒,她都不顾羞地说出自己的私秘,他这人怎么还不走?越想越恼火,火都冲上头顶,怼人的话脱口而出,“王爷,您还不离开,是想留下来吸血吗?”   她原本是讽刺他常吸她的血,完全忘记她此时的状态。话一出口,才反应过来,顿时羞愤欲死,用被子一把蒙住头。   元翼也好不到哪儿去,他觉得有什么东西要破体而出,光想到她话里的画面,就令他整个人烧成一团火。那句不知羞的话怎么都骂不出口,看到她整个人埋进被子里,胸腔中涌起的陌生情愫似狂风巨浪一般,呼啸奔来,席卷周身。   隔着被子,他都能闻到她身上的馨香,香媚入骨。   他努力使自己保持清明,身形一动,似火风一般地快速离开,落荒而逃。   蒙在被子里的芳年后悔不已,暗骂自己老不知羞,连那样的话都说得出口。自己活到七十岁,早就心如上水,平静淡然。怎么一碰到他就完全变成另一个人,根本就是年轻气盛的自己。   那样的话,哪里是一个姑娘能说的,光是放在心里想,都觉得羞耻无比。姓元的会如何想她?会不会以为她是个恬不知耻的女子?   她咬着唇,懊恼地反过来一想,管他怎么看她。明明是他无理在先,她不过是气恼极之下失言,究要到底都是他的错。要说不知耻的人,也是他,谁让他半夜不睡觉,私闯别人的房间。   过了好大一会儿,她觉得身子黏腻腻的,十分的难受。想着那人应该已经离开,掀开被子的一角。   床前并无人影,她松口气,穿鞋下地,把桌上油灯点亮。   小榻上的三喜睡得十分的沉,轻鼾着。她推了几下都没有醒,暗骂姓元的不知做过什么手脚。   她仔细想了一下,忆起多前年那些东西应该放着的地方,开始翻箱倒柜。好在没有记错,很容易就找到可用的东西。想来四喜算着日子,早就替她备好,怪不得下午的时候四喜像是有什么话要说,或许就是这件事情。   在屏风后面忙活了一通,清理好自己,再把床上的被单换过,她才觉得身上好受一些。熄灭灯火,摸到床重新躺下。   想起之前的事情,越想越羞,带着气愤,竟是半点睡意都没有。   她睁着眼,细听着风吹的声音,沙沙作响,杂夹着风哨子的呼啸声,一夜到天明。 第36章 母女   次日起床时, 芳年精神萎靡。她靠坐在床头, 连打了几个哈欠。   “小姐, 昨夜里可是失了觉?”三喜服侍她起身, 小心地问道。   她耷着头,有气无力地点了点。   “小姐…你这次月信整整迟了四天。”四喜收拾她换下来的脏衣服,轻声道。   芳年又点头,许是重生之后,乱了规律。   “等会上妆把粉敷厚些。”她吩咐三喜。   今日要回娘家, 她不愿意父母看到自己精神不济的样子。那样会让他们担心,他们会以为自己过得不好。   可是她的脸色实在是难看,加上正值月信期, 就算是粉扑了不少, 也难掩憔悴。她在心里把姓元的骂了一百遍,都是他害的。   元翼的情况并不比她好多少, 昨夜里悟禅院里灯火通明, 直到天明。   此时, 他倚在窗前,眸底幽深一片。   漫漫的黑色, 它的尽头就是天明。他眼看着窗外由黑到灰,再到清亮,猛然间觉得心里有东西在复苏。   安总管悄无声息的进来,“王爷, 王妃那边今日要出门。”   他回过头, 神色间看不出一丝疲惫。   “本王知道了。”   安总管恭敬地退出去, 命人去安排马车。   芳年来到悟禅院,陪元翼一起用朝食。见他精神如常,不免心里更加怨恨。他昨夜害得自己失眠,他自己倒好,肯定是睡了一个好觉,要不然哪里会这般精神?   她幽怨的眼神没有逃过他的眼,被他逮个正着。她立马别开,他不知为何,也垂下眼眸。   就在芳年以为他又要发怒时,却见他默不作声地坐在桌子前。   她疑惑地落坐,看到面前的红糖血燕,愣了一下。自己明明听到三喜吩咐灶下的婆子替她准备红枣茶,怎么变成了血燕?   对面的男子神情冷漠依旧,她暗骂自己想太多,这东西怎么都不可能是他吩咐人准备的。说不定是白嬷嬷借机讨好自己,把红枣茶换成血燕。   见他已动了筷子,她自己跟着吃起来。   吃完饭,向他告知,他仍然没有说话,仅摆手示意她退下。她带着三喜四喜,还有备好的回门礼,在安总管的亲自相送下,出了王府。   王妃出门,开正门。   王府外,开始有一些人在走动。新媳妇三朝回门,好事的人都想知道,今天新王妃会不会出来,王爷会不会露面?   左侧的一边,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马车旁边是陵阳侯府的婆子。   庄严的正门一开,原本躲在暗处轻声议论的人都闭了嘴,直勾勾地看着藏青缎面蒙着的马车,想一探究竟。   焦急等候的傅万里和傅兴齐父子看到马车出来,连忙赶上去。随走在马车旁边的四喜认出来人,惊喜喊道:“小姐,是二爷和三少爷。”   芳年也很激动,把对七王爷的不满抛在脑后。待马车停靠在一边,她掀开马车的帘子,扶着三喜手就下了马车。   “父亲…齐弟…”   她欢喜地唤着,傅万里心疼不已。看女儿的脸色,分别就是过得不好的样子。十王爷还说女儿过得好,分明是替七王爷遮掩。不过他有句话倒是说得没错,女儿确实可以开朝回门。   “好…”他说着好字,打量了一下女儿。暗道女儿脸色虽不好,看身量,却并未消瘦,不由放心一些。   那些探头探脑的人看到仅她一人,伸长脖子往王府大门那里张望,看到正门关上,王爷的身影都没有出现,都明白今日怕是只有新王妃一人回门。   新王妃虽然精心妆扮过,但那脸色骗不到有心之人,过得好与不好一目了然。他们心里有了底,悄悄地离开,忙不迭把自己探得的消息发散出去。   傅万里知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催促女儿进马车,其它的事情回家再说。   芳年颇有深意地看了一眼那辆不起眼的马车,笑了一下。正准备扶着三喜的手进车厢,那边的婆子走过来。   “七王妃,我们小姐有请。”   “你们小姐?”芳年嗤笑,成玉乔以为自己是谁,如此势大,还让她过去回话。“你们小姐有什么话就请她过来说。”   她现在好歹是七王正妃,管她是名不正还是言不顺。成玉乔一个侯府的小姐,竟敢对她召来呼去,真够拿乔的。   前世里,虽然自己一生的悲剧不是成玉乔直接造成的,但与对方脱不了干系。这辈子,她都远离了裴林越,姓成的再给她气受,也要看她答不答应。   那婆子脸色立马拉下来,“七王妃,我们小姐一片好心…”   “她的好心我心领了。”芳年打断婆子的话,冷冷地盯着她,“你替我转告你们小姐,我堂堂一个王妃,还不需要她一个侯府小姐的好心。她有那好心,多操心她自己,她可别忘记自己那搅家精的名声,莫要无事到别人门前转悠。”   说完,她懒得理婆子黑得滴水的脸,扶着三喜的手就上了马车。等她一坐稳,四喜就命车夫快速扬鞭。   傅万里父子俩是男子,倒是不宜与那婆子争论口舌,只能用不善的眼神看着她,还有不远处的马车。   那婆子朝离去的马车“呸”一声,去回复自己的主子。   “她说了什么?”马车里响起成玉乔的声音。   “二小姐,那傅三小姐真是不知所谓…奴婢说小姐请她,她竟然甩脸子,显摆她的王妃身份,还说请二小您注意自己的…名声。”   成玉乔手绞着帕子,脸色阴沉沉的,“她真这么说?”   这个傅三,小人得志。若不是阴差陌错,姓曹的多管闲事,傅三哪有机会进王府的门。那从正门娶进去的七王妃,就应该是她。   自从淑妃给她安上那搅家精的名头,原本在进宫之前有意的几家人都打了退堂鼓。   不过,这样也好,自己本就不想嫁给别人。   婆子见她半天没说话,忙讨好道:“二小姐,依奴婢看,她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七王爷根本就不待见她,她那王妃还不知能当到几时。奴婢观她的脸色憔悴,一看就过得不好。还有奴婢看她走路的姿势,分明未经人事,二小姐莫要担心。”   “此话当真?”成玉乔阴灰的眼神大亮,喃喃道:“是了,王爷娶她是无奈之举,怎么会碰她?”   还有昨日十王爷明明说过,傅三在王府里寻死觅活的,不就是想引起王爷的注意?她恶毒地想着,既然寻死,怎么不干脆真的去死。   姓傅的以为有个王妃的名头就能趾高气昂。孰不知没有男人的宠爱,什么都是空的。她缓了缓气息,恢复往日里清高的模样,示意丫头吩咐车夫离开。   那边芳年的马车还没有入傅府,关于她在王府过得凄惨的事情就被人传了出去。   那些人绘声绘色的,说着她的脸色是多么的难看,人是多么的憔悴,还有脚步虚浮,像是受过什么不堪的折磨。   有人闻言唏嘘两声,有些坏心的人则骂她活该,想享福也要看有没有那个命。   芳年他们一路进府,邢氏早就等得心焦。看到女儿的样子,不免更加难过。   出嫁女回门,自是要先去拜见长辈。邢氏就算是有一肚子的话,只能忍着不问。一路领着女儿去怡然院,傅老夫人和卫氏都在那里等候。   当然卫氏当然是兴灾乐祸的,那眼里的嘲笑明晃晃的。芳年装作没有看到的样子,向祖母请安。   “好孩子,回来就好。”   傅老夫人老而精明,哪里看不出她脸色的难看,不由得心往下沉,面上还要带着笑,“你是府里头一个嫁出去的孙女,祖母这几天都盼着你回来。”   “让祖母担心了,孙女给祖母叩头。”   芳年说着,在蒲团上叩了三个头。   “好孩子,快起来,祖母知道你孝顺。”傅老夫人说着,示意邢氏把女儿扶起来。   邢氏把芳年搀起来,立到一边。   “看芳姐儿的模样,怕是在王府过得不习惯吧。”说话的是卫氏,她见芳年脸色不好,心里乐开了花。暗道老天开眼,没让好事全被二房占了。   傅老夫人气得刮她一眼,“初到陌生的地方,定是吃不香睡不好的。天下女子皆如是,等过了这段时间就会好起来。”   “可不是嘛。”邢氏接过话,不咸不淡地道:“听说当初大嫂刚嫁进来时,没有十天就哭回娘家,不知可有此事?”   卫氏僵住,那时候她嫁进来没多久,大爷就开始睡姨娘。她气不过,回了娘家。此时被邢氏揭了老底,不由得恼羞成怒。   “一码事归一码事,芳姐儿嫁的不是寻常人家,那可是七王爷。再说芳姐儿又不是正头娘子,一个填房,在前王妃灵位前还得行妾礼。”   “大伯母,什么行妾礼,芳年可不知道。王爷并没有让侄女在前王妃的灵前行妾礼。再说前王妃是侧门嫁进王府的,我可是从正门进的。”   芳年这话一出,卫氏撇嘴,“从哪个门进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王爷的宠爱。芳姐儿,不是大伯母说你,王爷不说,你应该主动提出来。哪有填房不给正室行妾礼的,说出去都是你的不对。要伯母说…”   “好了,今日是芳姐儿回门,你说这些做什么?”傅老夫人打断她的话,对芳年道:“按理说,王府的正妃,理应从正门进,从侧门进的那是庶妃。王爷既不提,你就装做不知道,万没有主动去行妾礼的道理。”   “孙女知道了。”   傅老夫人用警告的眼神看着卫氏,卫氏才把脸上的不满收起,挤出一个假笑。   邢氏隐晦地看一眼她,拉着女儿向婆母告辞,“娘,芳姐儿回门,想必起得早,看着脸色不太好。媳妇把她带回二房,先歇息一会再来陪娘说话。”   傅老夫人也看出孙女的困色,哪有不应的道理,忙让她们母女先行离开。   待到母女独处,邢氏忧心地问道:“芳姐儿,你和娘说实话…娘看你这模样就知道你净挑好听的讲。”   芳年无奈,她这模样都是姓元的害的。半夜三更不睡觉,跑到她的房间里看她睡觉,害得她折腾了一晚上,当然没精打采的。   “娘,我想你们,总睡不好。加上月事刚来,脸色自然不好看。你真的不用担心,我在王府里过得不错,已接接管了王府的中馈。”   “这是真的吗?”邢氏忙问,要真是接管了中馈,那么确实不会过得差。   “当然是真的,你怎么不看一下我带回来的回门礼,那可是我自己做主挑的。”   四喜忙把礼单递上,邢氏倒不是真正在乎女儿拿了多少东西回娘家,只不过想确认女儿是否真的受宠。   礼单上的东西自是好的,几百年的老参都有四支,更别提其它的东西。邢氏心里稍稍好受一些,脸上开始带出笑意。   回门礼的东西全部送到傅老夫人那里,傅老夫人看到东西,心里跟着高兴。   卫氏脸色不太好看,又眼红那些好东西,“娘,大爷最近身体劳累,媳妇想着给他补补身子,可是…”   傅老夫人看她一眼,就知道她心里的小九九。可气的是她拿大儿子作伐,自己真不好拒绝。   “行了,待会我命人送一支老参过去。”   卫氏的眼睛瞄着其它的东西,嘴里道着谢。   傅老夫人看不上她这般眼皮子浅的模样,给沈婆子递眼色,沈婆子忙命人把东西搬进库房。   “芳姐儿都出嫁了,珍姐儿的亲事也该做打算。”   卫氏没料到婆母转而把话往女儿亲事上带,暗想着珍姐儿对裴家公子的心意,她支吾道:“娘…总得寻个珍姐儿满意的…还有娘,珍姐儿的禁足…她都闷在屋里多天,媳妇看着于心不忍。”   “哼,她满意的?”傅老夫人斜睨她一眼,“我话说在前头,别的我不管,裴家那边你们就死了那份心。至于禁足,就一直禁到她出嫁吧。”   卫氏脸一僵,“娘,为什么?裴家看不上芳姐儿,那是芳姐儿不够好。我们珍姐儿就不一样了,我们珍姐儿论长相,论才情,哪样不比芳姐儿好?还是嫡长孙女,你看芳姐儿…”   啪…   地上砸碎一个杯子,惊得她跳起来,立马闭嘴。   傅老夫人气得嘴唇哆嗦,往日只当她是个眼皮子浅的,万没想到竟这么蠢。弃妹娶姐,这是哪个大户人家能干出来的事情?   裴家要是真有这样的想法,自己都不同意,别人不要脸,傅家人还要脸!   卫氏身子缩起,不敢再讲。   好半天,傅老夫人缓过气,无力地道:“珍姐儿的亲事你不用再插手,我会替她安排。”   “娘…”   傅老夫人一个眼风扫过去,卫氏闭嘴,心不甘情不愿地告退。   她一走,傅老夫人就捂着胸口,吩咐沈婆子,“你派人给左府送个贴子。”   “老夫人,您要不要请大夫?”   “不用,把以前的药煎一副喝就没事。”傅老夫人扶着她手,站起来,去内室躺下。   芳姐儿今日回门,要是传出她请大夫的事,总归是有损三孙女的名声。万一被有心人误会,说自己是被芳姐儿气病的,那岂不是让她在王府的日子更艰难。   沈婆子明白她的想法,扶她靠坐在榻上后,帮她抚胸口。待她气息平稳一些,再命人去煎药。   “莫要惊动二房那边。”傅老夫人喝过药将睡之际,嘱咐沈婆子。   “老夫人,奴婢省得。”   傅老夫人才安心睡去。   二房里,邢氏犹豫再三,终是忍不住问道:“芳姐儿,你和王爷…可有同床而眠?”   芳年知道她会问到此事,坦率地摇头,“娘,未曾。我们分院而居。”   “娘早该料到的…”邢氏伤感起来,七王爷对前王妃用情至深,怎么会轻易移情芳姐儿。再说芳姐儿还是以那样不堪的理由进的门,哪里会立马得到王爷的宠爱?   “芳姐儿…莫急,日子一长,王爷会看到你的好,会对你改观的。”   “娘,你放心的,我会努力让自己过得顺心。”芳年安慰她,心里有些失望。前世里,她在裴家过着守活寡的日子,娘明明知道的,却从不曾劝过她和离。   祖母顾忌傅家的名声,她能理解。但自己是娘的亲女儿,娘为何一句都没有提过,眼睁睁地看着她在裴家孤苦终老。   邢氏听到这话,只觉得女儿太过懂事,不免一阵伤心,心绞般的痛。   这么多年,她一直把芳姐儿当成亲生骨肉,天底下哪有当娘的不疼自己的孩子。   可是…   那女人临终前分明交待得清清楚楚,“要是孩子长大了像我,就请你养她一辈子,不许她出门…不许她嫁人…要是长得不像我,她将来就算是出嫁,你给她熬一碗断子汤…求你了…我只要她能平平安安的过一辈子…” 第37章 心疼   那个女子长得极美, 就算是瘦得不成人形, 满身脏污都掩盖不了她的绝世风华。明明是雪山上的玉莲, 却偏偏堕入泥尘, 令人叹惋。芳姐儿长得也好,却远不及生母。   她颦眉哀愁,别有一番楚楚动人的美韵。   邢氏不知道她之前究竟经历过什么事情,是被男人所负还是有其它的原因。那般貌美柔弱的女子,是谁忍心伤害她, 害得她颠沛流离,流落在外。   她的话极少,甚至几天都可以不说一句话。   身为女人的自己都不免想去怜爱她, 她常常抚着肚子, 发呆出神。看得出来,母女连心, 她自是疼爱芳姐儿的。   邢氏承了对方的恩情, 养了芳姐儿十几年, 芳姐儿就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她曾因嫁人后几年未能生养,被迫接受婆婆送的妾室, 怎能让芳姐儿受同样的苦楚?   她不止一次地猜想过,芳姐儿的生母许是怕负心男找到女儿。若是那样,倒可不必担心。女儿长得并不像其生母,所以她自己百般思量, 临嫁前, 终是没有按照那女子的遗命备上断子汤。   芳年现在的样子, 看在邢氏的眼里,就是强颜欢笑。她的心在滴血,芳姐儿没有和七王爷圆房,她既难过,又隐约觉得是天意。   她不敢再想,心像扯着一般,生疼生疼的。背过身去,用帕子按下眼,拿出一个小匣子,要交给芳年。   “你托我保管的那些嫁妆,一些能折现的,我都把它们变了银子。”芳年推拒,不肯接。   “芳姐儿,王府不比别的地方,你打点下人什么的,都要用钱。一个女人家,出嫁没有嫁妆,总得有些银子防身。”   “娘…”   邢氏眼泪哗哗地淌着,不由分说着,从匣子里取出一沓子银票往她手里塞,“你这孩子,存心要让娘的心疼死不成?你这也不要,那也不要,在那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怎么过日子?”   “娘…”   “你快收下,要不娘心里难受…”邢氏是真的难受,她觉得自己对不起芳姐儿。   芳年含着泪,收下银票。   见女儿收了,邢氏心里并没有好受多少,还是生疼生疼的,仿佛能看到女儿在王府伤心流泪的样子。   若是嫁进裴家,她倒还没有这么担心,裴家与傅家交情好,林越那孩子心里虽有人,却是个知礼的。   但七王爷不一样,他是龙子凤孙,女儿就算是受委屈了,傅家人也不敢去王府替女儿出头。   她抱着女儿,哽咽道:“芳姐儿,若是万一你在王府过不下去,就归家吧。你两个弟弟都是好的,他们会养你一辈子的。”   芳年反手抱紧她,这句话前世里自己一直想听到,娘都没有说过。今生倒是无憾。   但就是因为亲人的爱护,她更不能给家人添麻烦,“娘,你放心,我一定会过得好的。”   “芳姐儿…”邢氏的泪流得更多,她宁愿女儿永远是天真的样子,不要这么懂事。   “娘,我以后常回来看你。”   邢氏听到女儿安慰自己,越发的难过。强忍着悲痛放开她。一边抹着泪,一边开始询问她想吃些什么。   芳年真没有什么想吃的,随便说了几个,邢氏连忙亲自去张罗。   她一走,芳年独坐在房间里,看着手上的银票,心情复杂。银票有二十多张,加起来差不多二千多两,看来娘抵了不少东西。她把银票折好,塞进袖子里。   趁着这个空档,她去了一趟茜娘的院子,命三喜带上备好的礼物。   茜娘就站在院门口,看到她的身影,欢喜得像个孩子般,语无伦次地道:“我就知道…芳妹妹会来看我的。”   “二姐。”   芳年拉着她的手,并肩朝屋里走去。   三喜把带来的东西交给红雁,红雁摸着滑溜的料子,喜不自胜。最近这段日子,二小姐的日子好过了许多。二夫人那边虽然和往常一样不闻不问,却派人送了不少东西过来。她知道,定然是三小姐说过什么,所以夫人才会关照二小姐。   “芳妹妹…你能来看我…我真欢喜…”茜娘说着,眼里像是浮起雾气,湿了眼眶。   芳年哪能体会不到被人一直忽视的心酸,那些漫长孤寂的过往,现在想来都不知道是什么信念支持着自己熬到死的。   “看我…芳妹妹你一回来,我高兴得都糊涂了。”茜娘边说着,抹着泪开始找东西。   她捧出一身新衣,放到芳年的面前,“芳妹妹,这是我做的,你试试看…合不合身?”   芳年看到她手里捧着的新衣,杜鹃红的衣裙,上面的绣花精美。再看她隐有血丝的眼睛,心想着不知她费了几个日夜才赶制出来的。心里略动容,听话地站起来,试穿那身新衣。尽寸刚好,衣服的料子是极好的。   她正猜测着二姐从哪里得到这些料子,就听茜娘说:“最近母亲送了许多东西过来,这些料子颜色鲜亮,我想着定然是配芳妹妹的,不想果然衬你的颜色。”   “二姐,你应该多给自己做些衣裳。”   “我自己够穿,反正我也是在府里,又不出门。芳妹妹你现在是王妃,见客的时候多…”   茜娘说着,声音小了一些。   芳年一把拉起她的手,“二姐,我同娘说过,她会替你挑一个门风清正,家世简单的好人家。”   “真的吗?”茜娘惊喜地看着她,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嚅着唇,“多谢芳妹妹,我…”   “二姐何必与我道谢,要谢就谢娘吧。”   “…都要谢。”   茜娘难为情地低头,身后的红雁十分开心。最近二夫人对二小姐好了不少,她就猜想着,二小姐以后的亲事应该不会差。现在听到二小姐亲口出的话,就更错不了。   二小姐性子弱,又是庶出,简单清正的好人家,才是好归宿。   红雁都能想明白的道理,茜娘怎么可能不明白。她知道芳妹妹是真心替自己着想,不由得泪水涟涟。   “三姐姐,你在吗?”   屋外响起傅芊娘的声音,茜娘忙抹了一下眼睛,用帕子擦干泪水站起身来。   芳年一把按住她,“她为小,你是二姐,万没有起身相迎的道理。”   随着话音刚落,傅芊娘就掀开帘子进了屋。   她的脸上带着笑意,看到芳年,一脸的讨好,“我刚去过那边,听说三姐来了二姐这里,忙赶过来。”   芳年哦了一声。   芊娘像没看到她的冷淡一般,满口夸赞道:“三姐姐当了王妃就是不一样,这气度越发的好,都变得让人不敢认。”   不过才嫁进王府三天,气度从何谈起。芳年失笑,自己活了几十年,论脸皮的厚度,与芊娘相比都不够看。   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还有为达目的,不顾别人冷脸的谄媚劲,别人难与她匹敌。大房的伯母视她们母女为眼中盯肉中刺,她照样不管不顾地跟在傅珍华的身后,极尽阿谀奉承,讨着嫡姐的欢心。   如此心机,易身而处,任谁都难做到这个份上。说心里话,芳年十分的佩服她。但仅止而已,芳年并不愿意和这样的人深交。   “三姐姐,你现在是王妃,身份何等的尊贵。你看看你头上的宝石头面…”芊娘的话顿一下,芳年的头面是未出嫁之前就有的。   许是认出来,她不着痕迹地隐下嘴边的话。面上极尽欢喜,带着与有荣焉的喜悦,“二姐姐,你看我一见你就欢喜的不知说什么。王府是不是特别的大,里面的是不是特别的富丽堂皇?我真想看一看…”   说完,她眼巴巴地看着芳年,一副天真的模样,芳年冷然。   芊娘这性子,自己是真心喜欢不起来。她一个庶女,为自己谋前程无可厚非,只要不算计到自己的头上,就当没有看见。   “四妹妹…芳妹妹刚嫁进王府,哪里能随意请人做客?”芳年还未出声,茜娘便大着胆子替她回话。   芊娘脸都没变,随意地扫了茜娘一眼,“二姐,你看三姐的样子,带了那么多的回门礼。可见王爷对她的重视,这么点小事,三姐肯定能做主的。三姐,你说是不是?”   “不是。”芳年淡淡地开口,“这事我做了不主。”   芊娘还在笑着,“妹妹去看出嫁的姐姐,王爷知道了也不会说什么,等哪天有空了,我就去看三姐。”   要是前世的芳年,这个时候定然看不出她的心思。但她好歹重活了一回,哪里不清楚对方的盘算。   “芊妹妹是去看我,还是去看王爷?”   “三姐…我当然是去看你,王爷是姐夫,不见不合规矩,肯定是要拜见的。”   “然后呢?”   芳年紧盯着她的眼,她的眼神闪了一下,装出无辜的样子,“什么然后?三姐姐什么意思?”   “别叫我三姐,是你那好姨娘给你出的主意吧?让我来猜猜你们的打算,你们定然听到我不得宠的消息,是不是以为能混进王府,在王爷面前露个脸,耍几下花招,然后顺理成章地进王府,享受荣华富贵,对不对?”   “三姐…”芊娘的笑顿住,一脸的委屈。   芳年懒得理她这样的伎俩,前世里,芊娘和杨姨娘就用过。那时候她在裴家不受宠,芊娘总去看她,每回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往裴林越面前凑。后来她看破芊娘的心思,才不许对方上门。   这一世,芊娘还想故伎重施,简直可笑。虽说自己不在意姓元的,但却不喜欢被别人当傻子一样的算计,同样的事情,她不想见到第二次。   茜娘听到这里,脸色一白,算是明白她们话里的意思。   “你走吧,你要是真把我当三姐,就打消你的念头,否则…”芳年冷冷地话停住,没有往下讲。就算是自己不出手,以姓元的脾气,可不会手下留情。   芊娘是聪明的,当然知道她话里的意思,忙僵笑着,“三姐你想哪里去了,我哪有其它的意思。”   “没有最好。”   “三姐姐,我们是一家子姐妹,你要是富贵了,也别忘记提携姐妹们。祖母常说,我们姐妹几人,无论是在闺中,还是出嫁后,都要相互照应。三姐最是孝顺,定然会记得祖母的话,芊娘亦是如此,过些日子就去王府看你。”说完,她起身,“三姐你和二姐姐慢聊,我想起来还有其它的事情,就不多陪你们了。”   芊娘告辞,芳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她这赖皮的本事,自己真是自叹弗如。她要是真敢厚着脸皮去王府,就别怪自己不给她脸,直接让她连门都进不了。   到时候,再抬出七王爷,就算是祖母,也挑不出自己的错。   芳年想到那样的场景,嘴角泛起冷笑。她冷着脸的时候,前世里气场不自觉地带出来,把茜娘主仆吓得不轻。   茜娘突然起身,“芳妹妹,我没有那个意思,要是有那个意思,就天打雷劈…”   “二姐。”芳年制止她说下去。   “芳妹妹,我…怕别人说我别有用心。”茜娘低下头去。   “真心还是假意,我看得清清楚楚。二姐的真心,比金子还真。”   茜娘听她打趣,放松下来,方才苍白的脸色有了血色,“芳妹妹就爱打趣我。”   芳年笑了一下,前世里,她极少和别人如此玩笑。   尤其是二姐,当年她回门的时候,拉着娘倒了半天的苦水。那个时候,二姐早已魂魄飘散。   谁还会记得一个微不足道的庶女。   “芳妹妹…你这般看着我做什么?”茜娘有些忐忑不安,芳妹妹的眼神怪怪的。   芳年回过神来,笑了一下,“二姐好看,我都看入神了。”   茜娘满脸通红,羞涩地低头。 第38章 偶遇   眼看着时辰差不多, 芳年起身告辞。   二房的院子里, 邢氏去灶下安排好了她爱吃的菜,命人送到怡然院里,与傅老夫人共食。   今日女儿回门, 于情于理,都应该一家团聚。   傅老夫人喝药睡过一觉,觉得身体松快了。大儿子二儿子一家都来到怡然院, 看到自己的子孙们,她的心情好转。芳年上前行礼, 她笑着招呼三孙女坐到自己的身边。   两房人一起用饭,怡然院里开了两席。傅万程傅万里兄弟带着各自的儿子们一席。女眷们一席。   女眷这席的主座是傅老夫人,卫氏带着傅珍华在右侧。傅珍华看了芳年几眼, 并不友善。   卫氏之前老夫人的意思告诉了女儿, 劝女儿死了嫁进裴家的心思。傅珍华恼怒老夫人,不光禁她的足, 还阻止她的婚事。对于芳年, 则是迁怒,一想到自己能出院子,还是托这个堂妹的福,更加来气。   邢氏和芳年在左侧,两房的下首, 坐着各自的庶女, 傅茜娘和傅芊娘。   本是一家团聚的宴席, 真正欢喜的却没有一人。众人心思各异, 卫氏想看笑话,邢氏忧心女儿。男人们那边要好些,一派融和地用完饭。   都完饭后,下人们进屋收抬,男人们自然离开,女人们要聊些家常。   卫氏逮着机会,推了芊娘一把,芊娘一下子跪在地上。   傅老夫人脸色大变,喝问道:“芊娘这是做什么?”   芊娘支支吾吾的,半天说不出完整话,像是受了万般的委屈,掩面啜泣起来。   卫氏气她不顶用,这个时候光哭有什么用?她愤恨地说:“娘,芊娘去看过芳姐儿后,就一直在房间里哭,不知是受了什么气?”   “大嫂,你话可不能乱说。”邢氏立马护着女儿,反驳她的话。   芳年垂眸看着芊娘,又看一眼卫氏,心道这个主意肯定不是芊娘出来。以芊娘事事以利为先的性子,必不会轻易得罪身为王妃的自己。   就不知道大伯母想借芊娘来做什么?   “大伯母,芊妹妹怎么了?之前我们说话时还好好的,芊妹妹还说要去王府看我和王爷。怎么一回去就哭起来?”   卫氏可逮着她的话,气愤地道:“这就是芳姐儿你的不是了,就算你现在是王妃,也没有不许姐妹们上门道理。芊娘好心好意地想去王府看你,你竟诬蔑她对王爷有非份之想,这是哪门子的姐妹?”   傅老夫人脸都白了,卫氏这话可是不打自招。   当年,卫氏自朝代更换后,就一直没落。两家在前朝交情不错,亲事是从小就定好的,傅老夫人念着两家过往的情份,遵守诺言迎娶卫氏进门。   谁知卫氏竟被养成眼皮子浅的性子,还爱争强好胜,看不得别人好。   眼前的情景,不用说她都能猜出是怎么回事,大房的那个杨姨娘也是个心思多的。不知在芊娘面前怂恿过什么,妻妾都不是什么好货色,可怜她的大儿子…   她“霍”地站起来,顿了三下拐杖,气得用手指着卫氏,“你是不是当我死了?好好的嫡长女就是被你养得小家子气,庶女也是上不得台面的,你哪里还有个长房长媳的样子。当着我的面,都敢往芳姐儿身上泼脏水,你是巴不得我早得死吧!”   “老夫人,您息怒,身子要紧。”沈婆子轻声地说着,替她抚着胸口。   邢氏朝芳年递个眼色,芳年上前扶着祖母,“祖母,您消消气。大伯母骂孙女,孙女受着就是,祖母可千万要保重身体。”   “我的儿…你就是太懂事了。她们一个个的都眼红你…”她接下来的话没有再说,任谁都听得出来,大房的两个女儿,大的想抢在裴家的亲事,小的谋算王府富贵。   卫氏听到她的话,脸色很难看,暗怪都是她自己偏心,还怪别人眼红。要是她一碗水端平,把裴家的亲事定给自己的珍姐儿,哪有这么多的破事。   傅珍华哪能让芳年一人专美,也上前扶住傅老夫人的另一只手臂,老夫人甩开她,“不用你扶,我这把老骨头还站得稳。”   “祖母…孙女哪里做得不好,让您如此嫌弃?”   傅老夫人痛苦地闭上眼,她还有脸问?   “我替你选中一门亲事,高门大户,几代忠良,那人是嫡次子,你可愿意?”   听到前面两句,傅珍华还欢喜着,最后嫡次子三个字惊醒了她。裴公子是嫡长子,可不是次子,祖母提的人是谁?   “祖母…孙女是嫡长女,理应嫁嫡长子,这个人…”   傅老夫人重新坐下,凉凉地望着她,“自古以来婚姻之事,都是长辈之言,什么时候轮得到女子自己做主。那户人家是京里的大户,我意已定,你安心待嫁吧。”   “祖母…”   卫氏忙上前来拉女儿,“娘,是什么人家,你与媳妇说说,媳妇好有做准备。”   “说出来也不怕,亲事是定了的,是左将军府。”   卫氏的心一松,这确实是高门大房。傅珍华脸色一变,那个一家子莽夫的将军府,哪得及得上裴公子半分。   “娘…”她扯着卫氏的衣服,卫氏被傅老夫人的利眼一瞪,立马咽下话。   “还有,芊娘的年纪也差不多了。你这个嫡母尽早做打算,替她寻个合适的人家。”   “是,娘,媳妇一定替她挑个好人家。”   跪在地上的芊娘听到好人家三个字,脸色惨白,鼓起勇气抬头,“祖母…孙女还小,愿多些日子承欢父母膝下,府里二姐还未定亲,哪里能轮得到孙女…”   “你二姐的亲事我已经寻好了。”邢氏插话。   傅老夫人诧异地问道:“你倒是瞒得紧,不知是什么样的人家?”   “娘,是城东的柳巷吕家,他家的大公子人品清正,风评极好。”   “你有心了,吕家家风不错,倒是个好人家。”   立在角落里的茜娘闻言,心狂跳着。连祖母都夸奖的,必然是不错的人家,她心里更加感激嫡母和芳妹妹,想到未谋面的吕公子,心跳得更快。   芊娘忿忿,那吕家大公子有贤名,家境殷实。虽说吕父仅是七品小官,但对于她们庶女来说,能嫁给官家嫡长子,就是天大的好亲事。   但嫡母是什么样的人,她一清二楚,哪里可能真心为她打算。   卫氏嘴里轻哼,暗骂邢氏会做好人。这么多年,茜娘的生母可是横在邢氏心里的刺。同样是嫡母,自己就不相信邢氏真心替茜娘打算,谁知道那吕家大公子是不是有隐疾之类的。   两个儿媳妇素来不睦,傅老夫人是知道的。就是两个亲生儿子,都是面和心不和。要是哪一天她撒手西去,以大儿子和大媳妇的为人,这府里容不下二房。趁自己身子还行,少不得要多多操心。   她叹口气,脸有疲色。   “好了,你们都回去吧,芳姐儿留下来。”   傅珍华不甘心,次次都这样,把她们赶走,谁知道会趁机塞什么好东西给芳年。   她朝卫氏使眼色,母女齐心,想到了一块。   “娘,珍姐儿有几些日子没陪您…不如就留下来侍候您,顺便和芳姐儿多说会话。”   傅老夫人眼皮未抬,“我解她的禁足了吗?”   卫氏撇嘴,无奈地带着女儿出去。   众人离开,屋内只余祖孙二人。   芳年乖巧地替祖母捏肩,傅老夫人眯着眼,面目慈祥,“还是芳姐儿这手法好,祖母老想着。”   “祖母要是不嫌弃,孙女只要得空就回来看你。”   “好孩子,祖母知道你孝顺。但出嫁女哪能随意回娘家,王府比其它人家的规矩都要大,你侍候好王爷,才是天大的事。祖母身子骨还算硬朗,身边人侍候得也好,你就不要惦记了。”   “是,祖母。”   芳年应着,心里想的却是,王府的规矩她没有看到。统共就两个主子,还是算上她这个担着虚名的。   “你和祖母说说,七王爷待你如何?”   “祖母,王爷不短孙女吃穿,应该算是不错的。”   她这么一说,傅老夫人心里就有了底,叹口气道:“王爷许是还没有放下前王妃,你莫要急,只要你恪守本分,等后有机会诞下嫡子,就什么都不怕。有时候活人不必和死人置气,抓住紧要的东西,方是正理。”   “祖母说得极是,芳年记住了。”   “好孩子。”傅老夫人满意孙女的懂事,哪里知道孙女不过是在顺着她。“天下的女子大多都是那样熬过来的,熬到当家作主,子孙满堂就功能圆满了。”   当家作主,子孙满堂?   芳年苦笑,按祖母的说法,前世里她是不是也算是功能圆满,寿终正寝?但为何会重活一次?   “祖母,孙女省得。”   傅老夫人把往后面搭,按在她的手上,欣慰地点头。   未时一过,芳年告辞家人,启程回王府。   邢氏强忍着泪,目送女儿的马车远去。芳年坐在马车上,同样怅然。前世今生,两次出嫁、回门,心境完全不同。   上一世,是裴林越陪自己来的,纵是他再冷淡,自己都满心欢喜。现在想来,觉得那时候的自己可悲又可怜。   马车出了巷子,进了主道,行了不到一半路,外面的四喜就被人叫住。   四喜一看,原来是舅老爷家的表少爷,忙命马夫停车。   邢砚站在路边,望着马车,隔着车厢问好,“芳表妹好,想不到赶巧在这里碰上,表妹这是三朝回门,从傅府出来吗?”   “回砚表哥的话,正是。”   “…芳表妹近日可好?”   他的目光恨不得穿透车帘,看到里面的人。京里都传遍了,说表妹如何不受宠,在王府过得生不如死,脸色如何的差。还有人开设赌局,赌七王爷何时休她。他听了,心痛如绞,恨不得冲进王府把表妹接出来。   “劳砚表哥挂心,芳年一切都好。”   “…那就好,芳表妹…那天我说过的话永远作数…”   芳年有所触动地转头,隔着车窗的帘子,隐约看到外面模糊的人影。砚表哥是好人,可自己却从未想过与他有些什么。   “砚表哥,你说过什么话,芳年不记得了。今日说话不方便,等来日砚表哥大婚,芳年再上门贺喜。”   邢砚的身形呆住,心情低落。   四喜忙告罪,吩咐马夫继续前行。马车驶出很远,真到看不见,邢砚都还呆立在原处,沮丧的低着头。   芳年静坐在马车里,想到前世的表哥,那时候他是不是也等了自己多年。这一世,她怎么忍心让他一个无辜的人再枉费年华。   马车中间没有再停,一直从王府的大门驶进去。   一下马车,安总管就迎止来,对她说王爷有请。   芳年都没来得及歇上一会,就去了悟禅院。   院子里,除了立在中间的男子,再无旁人。那男子白袍玉立,修长的身影背对着她,浑身散发着寒气。   不用看他的脸,她就能感觉到此刻的他,在盛怒之中。   心里疑惑着,她不在的这几个时辰,难道还有其他人能惹他生气。以他的脾气,这满府的下人,谁敢给他气受?   “王爷,您找我?”   元翼转过身,看到她花一般的艳丽容颜,心里一窒,“回来了。”   “是。”   “可见到想见的人?”   “托王爷的福,家里长妹兄弟姐妹们都见到了。”   “没有了吗?”   芳年微怔,他是什么意思?难道自己回来路上的事情被他知道了?   “回府的路上,偶遇舅家的表哥,问候几句,未曾下车见面。”   “你还有表哥?”   他这句话透着刺骨的冰寒,芳年心头涌起怪异之感,有表哥怎么了,谁还没几个表亲?   姓元的这性子真够怪的,她不过是名义上的王妃,犯得着如此较真吗?还问她有没有表哥,她表哥多怎么了?   “回王爷话,我有两个嫡亲表哥,四个远房表哥。在我的心里,他们都是兄长,除了血缘亲情,并无其它杂念。”   “表哥还真不少!”   他冷哼一声,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转身进了屋子。留下芳年一人站在院子里,一头的雾水。 第39章 传话   安总管和三喜在院子外面, 只听得门“嘭”的一声,吓得三喜心惊肉跳。她不放心自己的小姐, 伸长脖子张望着。   就见自家小姐一人站在院子里,风把她的衣裙吹得飘起, 看起来瑟瑟。现在天凉, 小姐身上正逢小日子,本就忌冷。穿的衣裳不厚, 外面也没罩个披风什么的,要是身子进了寒气可怎么办。她焦急地求安总管, “安总管,奴婢能不能进去陪我们小姐?”   “不行,王爷的院子,就是老奴,都不能随意进去。”   三喜无法,在外在看着自家小姐, 干着急。   院子里芳年好半天才缓过劲来, 等了半天, 屋里人都没有半点动静。她想着姓元的是不是只顾着生气,忘记自己站在外面。要真是那样, 那么她是不是可能以离开了。才试探着挪动了一下脚,清冷的男声就从屋内飘出来。   “谁许你动了?”   她立马站好, 眼观鼻。心道姓元的是长了八只眼, 怎么在屋里还能看到她的小动作?   “王爷, 请问您还有什么吩咐?”   屋里的男人不回话, 回应她的是凉凉的冷风。她之前在马车里,倒不觉得冷,现在感觉背有些寒。   芳年心里头窝着火,她都弄不清楚姓元的,平白无故地晾着她,究竟又是哪根筋不对?   “王爷,您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去了。我这两天身子不好,最近失血又多,还没补回来。站了这么久,我觉得有些头晕眼花,实在有些受不住了,请王爷您大发慈悲,放我回去吧。”   屋里的男人冷着脸,面上先是一红,紧跟着黑沉沉的。这个不知羞的,怎么什么事情都敢往外嚷,来葵水的事情恨不得嚷得天下皆知。   他咬着牙,迸出一个字,“滚!”   听到这个字的芳年像被鬼追似的很快就看不见人,他从胸腔中吐出一口浊气,恨不得把她提溜回来,好好地再教训一顿。   芳年像脚底生风一般,带着三喜快步走着。待远离了悟禅院,她才长舒一口气。   抬头看了看天,灰压压的。   “快走吧,看样子雨快来了。”   她催着三喜,主仆二人步子更疾。   前脚将迈进玄机院,外面的雨就细绵绵地下开了。雨水带来的水雾泛起丝丝凉意,芳年站在窗前,看着秋雨中的院子,竟恍然生出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   “小姐,寒气重,你快进内室吧。”三喜小声地劝着。   芳年站着没动,三喜见状取来一件衣服,披在她的身上。她转头,语气低沉,“三喜,你以后想找什么样的人家?”   三喜一愣,没料到小姐会问这样的话。芳年也是刚才心情怅然之际,想起身边之人,三喜前世一生未嫁,陪伴自己。   今生既是要变,那么身边人应该有不一样的结局。   “小姐,奴婢没有想过,只想着一直陪着小姐,就心满意足了。”   芳年莞尔,三喜以前就是这么说的,说到做到,真的一辈子没嫁人。她不急,这一世,定要一个和前世不一样的命运。   “不急,你慢慢想,若真有一天遇到中意的人,我会替你做主的。”   “小姐…”   四喜立在不远处,闻言低下了头。   芳年朝她望去,四喜前世倒是嫁了,嫁的是裴家的下人。可惜死得早,也没享什么福。   “四喜,你也一样,将来我也会替你做主。”   “谢小姐,奴婢和三喜一样,只愿一直侍候小姐。”   “好,你们的心意,我记在心里。”芳年说着,头转向窗外。若不能改变些什么,重生一世有何意义?   但现在的她,囿于这王府内院,不知何时才能过自己想要的日子?   细雨中,两个人影走近,前面的是安总管,后面跟着撑伞的下人。   芳年诧异,这个时候,安总管冒雨过来做什么?她才离开悟禅院,不会是姓元的又要折腾她吧。   安总管在屋外抖掉衣服上的水珠,进屋后立在门口处向芳年行礼,“王妃,老奴奉王爷之命,特来传话。王爷有一句托老奴带给王妃,雨寒天凉,王妃晚膳就不用去悟禅院了。”   “我知道了,多谢王爷体恤,劳烦安总管受累跑这一趟。”   “不敢当,都是老奴的本份。”   安总管传过话,告退冒雨离开。   芳年琢磨着七王爷的用意,方才在院子里还莫名奇妙地处罚自己,转眼就来示好。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又说不上来为什么。   其实七王爷的原话是,“今日本王有事,不在府里用饭。”   那雨寒天凉什么的话,都是安总管自己加上的。意思一样,意义大不相同,难怪芳年会觉得不对劲。   她不愿去猜姓元的有什么用意,既然不用去悟禅院一趟,总归是好的。这密密的细雨,自己还真不太想出门,弄得一身的湿气。   厨房的白嬷嬷惯会看风向,不管雨下得紧,亲自来到玄机院,请示芳年晚膳如何安排。   悟禅院那边,照旧是几样素菜,芳年今日胃口不佳,让好随意弄几个清淡些的菜色。   交待好后,她似乎想起什么,问道:“白嬷嬷,今早的血燕…?”   “回王妃娘娘,那是安总管亲自过来吩咐奴婢的。”白嬷嬷笑得脸上起褶子,安总管直接听命于王爷,总不会自己做主给王妃补身子,一定是王爷的意思。   看来这个新王妃,和前王妃完全不一样,在王爷的心目中,孰重孰轻一目了然。她做下人的,哪有不希望在主母面前得脸的。   芳年不动声色地笑道:“我就是随口一问,好了,你先下去吧。”   白嬷嬷恭恭敬敬地告退,芳年支着额头,百般不解姓元的是什么意思。明明他是讨厌自己的,从他的语气还有举止上看得分明,为何会想着替自己补身子。   一定是因为她的血,她身体好,他才能多吸血。   这般一想,倒说得通。   安总管戏做得全,连王爷晚上不在府里用膳的事情都没有知会厨房的人。是以白嬷嬷什么也不知道。   三喜送了白嬷嬷出院子,回屋后眼神一下往外飘,芳年见着,问道:“外面可有什么不对劲的,你在看什么?”   “没…小姐,奴婢是想着,不知那两人现在何处?”   她口中的那两人就是隐七和隐八,芳年看着外面的细雨,这样的雨虽不大,但下得密实,必会湿透衣裳。眼下秋意寒凉,寻常人根本受不住。   “你到外面喊一声,叫他们去东厢屋子躲雨。”   “…嗳”三喜得了她的吩咐,撑着油纸伞站在院子里,“我们王妃有命,要是你们还在,就出来去东屋里躲会雨。”   空中传来两声谢谢王妃,不大会儿,两条人影直奔东屋。东屋是空置的屋子,除了简单的家具,什么都没有。   三喜进屋后,又道:“小姐,看那两人,淋得狠了,全身都湿得透透的。这秋雨入骨,要是经不住,怕染上风寒。要不,奴婢送壶热茶进去,给他们驱驱寒?”   “可以,你去吧。”芳年想着,对于他们来说,怕是这样风里来雨里去的,早就习经为常。   三喜得了令,开始忙活着送茶,顺便端走一碟点心。   四喜低头闷笑,芳年转头,她立马止住。   那东屋的两人得了容身之所,还喝了三喜送去的茶水,吃了几块点心,全身都热乎起来。   隐八嘟哝着:“叫他们羡慕死咱们…”   他们成了玄机院的劳力,没少被其它的暗卫们嘲笑,尤其是搭伙的隐五隐六。看这雨势,夜里都停不下来,隐五隐六夜里来换值,就没那样的好命呆在屋内。   隐七嗯了一声,喝着茶水不说话。   这一夜,外面的雨一直没有停,绵绵沥沥的,带来更深的寒意。   芳年夜里睡了个囫囵觉,补了昨日的困倦。   一大早,就见安总管领着两上男子进院。芳年一出去,两人跪地磕头,“属下给王妃娘娘请安,请王妃娘娘赐名。”   定神一看,原来就是那两个黑衣劳力。换上青色的衣服,倒没认出来。   “你们是…”   安总管适时地说道:“禀王妃,这两人是王爷拔给玄机院的侍卫。”   原来如此,他们从监视她的人,变成了她的侍卫。   “你们原来叫什么?”   隐八看一眼隐七,隐七回答道:“回王妃的话,属下之前排在七、八位,以此为名。”   这名字可真够随意简单的,倒像是姓元的所为。   她眼神往两人身上看了看,略一沉呤,“你们以后就叫玄青玄墨吧。”   “谢王妃赐名。”   至此,玄青玄墨就是玄机院的侍卫。   安总管完成了王爷的命令,见芳年留下人,并赐了名,就告辞离开。临走前提醒芳年等会去悟禅院陪王爷用膳。   玄青玄墨从隐卫成为明卫,守在玄机院的门口。屋顶上,趴着的隐五隐六一动未动。   隐卫一生都活在黑暗中,见不得光,无法同寻常人一般活在阳光下,娶妻生子。隐七隐八倒是好命,入了王妃的眼。   前段日子受尽隐卫们的嘲笑,说不定以后是众人羡慕都羡慕不来的。   芳年安顿好,就领着三喜出了院子,一眼看到停在外面的软轿。   昨夜里下了一场雨,此时的天阴冷冷的。她外面罩着海棠色斗篷,扶着三喜的手,上了软轿。软轿比走路省事的得多,轿夫们走得稳且快,比平日里早到悟禅院。   院内,一夜风雨后,树上的叶子都掉得差不多精光,更显萧索。   她掀帘进去,热气扑来,身上立马就暖和了。   元翼立在画前,专神地看着那副画。听到脚步声,慢慢地回头。   此时的他,墨眉星目,如后面画上的山谷一样深邃幽静。这男人真是生得一副好皮囊,她暗赞着,想起他的性子,眉头皱起。   他眼中的她,秀眉轻颦,万般风情都在眸唇之中。她的眼下没有青色,想来昨夜里睡得不错。   两人默默立着,外面安总管的声音传来,“王爷,十王爷来了。”   元翼的脸一冷,“本王不是说过不许他进门吗?”   上次十王爷来过后,他就下了这个命令。   “回王爷的话,随行的还有十王妃。”安总管就是因为十王妃,才特意来禀报一声。   芳年想起上次十王爷随口说的话,莫非十王妃是来看自己的。她望着身边的男人,男人眼眸微垂,目光看向她。   接着,他冷着声道:“让十王妃进来。”   王府外的元轸气得跳脚,七皇兄太过份了。他到底做错了什么,竟把他拦在外面。   那守门的侍卫太可恶,瞧见是他,先是关上大门,再说去禀告主子。他是堂堂的十王爷,又不是外人,还用得着通禀。以前他可都是不用通传就进府的。   十王妃坐在马车中,无奈地摇头。   安总管出来,带来七王爷的吩咐,恭敬地迎十王妃入府,把十王爷挡在外面。   “七皇兄…”元轸扯着嗓子喊,“你不能这么对皇弟!”   “十王爷…您且息怒,不如您先回去歇着?”   元轸拂下子,昂着头哼了一声,表示不愿意。   安总管也没有办法,请十王妃进去后,就关了王府大门。   元轸在外面跳着脚高喊了几声,到底顾念自己的身份,没有大吵大闹。他憋了一肚子的气,守在王府的外面。   十王妃进府后,一路被引到玄机院。   四喜早就得到消息,把人请进去,“十王妃,我们王妃还在陪王爷用膳,您且稍等一会。”   十王妃笑道:“不碍事的。”   说着,也不忙进屋,扶着自己丫头的手,在院子里走了两圈。 第40章 妯娌   悟禅院的偏厅内, 下人们开始摆膳。在桌子的两边各自面前摆放着几个碟子,小屉的笼饼,还有一碗浓稠的粥。   元翼先坐下, 不声不响地拿起筷子,芳年在他对面坐着,跟着他后面动作。   “昨日多谢王爷体恤。”   他闻言, 清冷的眸子瞥她一眼,复垂下。   她见他不说话, 遂不再开口。反正他的好意, 自己已谢过, 至于领不领情就是他的事情。   两人默默地用着饭,安总管在外面禀报说十王妃被请进府, 送至玄机院。芳年搁下筷子, “王爷,客人已到,要不我先行去招呼她。”   “让她等。”他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看了一眼她面前的碗,还有一大半的粥未用。   “总归有些不太好…”   “你是她皇嫂。”   芳年心里吁口气,她这七王妃不是假的嘛。一个假的王妃,哪里敢在真正的王妃面前摆皇嫂的架子, “王爷,我这名不正言不顺的…我还是…”   现在自己端着皇嫂的架子拿大, 等到自己离开王府后, 万一十王妃是个记仇的, 怕会给自己小鞋子穿。   他眼睛眯起,深不见底的眸色淡淡地往她这边扫过来,似乎漫不经心,又像是意味深长。“怎么?你想名正言顺?”   “没有…不敢有非份之想…”她忙摆手解释着,自己根本就没有那样意思。她才不要和这么一个喜怒无常的男人相处一辈子。   “是不想还是不敢?”   这两个有区别吗?她在心里说着,竟不知如何回答这话。要是说不想,姓元的会不会觉得自己看不上他,难免会恼羞成怒。要是说不敢,那姓元的会不会误会她是想成为真正的七王妃,不过是有贼心没贼胆。   两个回答都会把自己绕进去,这个问题倒是把她难住了。   她想含糊过去,可男人的眼神盯着她,像是非要得到一个回复。   “王爷,您身份尊贵,英伟不凡。哪里是我这般女子可以肖想的,但凡是有一点亵渎之心,我都觉得是对王爷您的不敬。是以,我不敢,也不敢想。”   他眼眸幽深,定定地锁着她。良久,慢慢垂下,莫名觉得失望。她的回答合情合情,却难让他满意。   自己在期盼什么,竟问这般可笑的问题。他眸色黯然,长睫覆下,“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王爷谬赞。”   她心里松口气,总算是蒙过去了。她可不就是贵在自知,自知自己难与他相抗衡,所以才会受制于他,那般不光彩地嫁进来。   好在,和前世不同的是,自己的心里无期盼,就无所谓失望。这样的日子,吃穿尽有,算不上难过。   “你哪里听出来本王是在夸你?”   “王爷您金玉良言,便是寻常的一句话,我都觉得是一种夸奖。”她这话谄媚得自己都不好意思听,她有时候觉得自己白白多活一世,还不如一个二十多的男子有威严。   他轻哼一声,看到她讨好的模样,莫名觉得受用。方才的怒气烟消云散,无影无踪。   可是…   就算是她想名正言顺,自己的身体…他方才的一丝欢喜转眼散得一干二净,浑身散发着冷意。   芳年小心地瞄他一眼,忙低头用膳。   用完膳,她才被允许离开。脑子里把朝食发生的事情抛开,一路上想着,不知道十王妃是什么样的人。   上一世中,十王爷夫妇二人早早去了边关,她无缘见过。仅在别人的口中听过一些,都道十王妃是一位颇有手段的人。要不然以十王爷爱沾花惹草的性子,她的王妃之位一直坐得稳稳当当,王府的子女都是她一人所出。   十王妃出身清贵,是前朝的世家贵女。就算是改朝换代,她娘家的地位并未受到波及。   待见到本人,着实吃了一惊。十王妃长得白净,脸蛋圆圆的,眼睛圆溜溜的,透着一股喜气。她嘴边有两个小梨涡,像个没长大的姑娘一般。   这哪里是别人口中有心计的女人,果然传言不可信。   她看十王妃的同时,十王妃同样在打量她。越看越觉得她貌美艳丽,桃红的合身长裙,紧束的细腰,身姿曼妙。该大的地方饱满丰美,该细的地方盈盈一握,且不论相貌,就这身段,足以令男人神魂颠倒。   “七皇嫂,冒昧来扰,还望见谅。”   “欢喜都来不及,我在府里也没个人说话,你来了正好。”   芳年一见她就心生欢喜,但凡是年纪大了的人,都喜欢长相喜庆的孩子。十王妃这长相,颇有长辈缘。   “七皇嫂唤我湘君吧。”   “那我就托个大,唤你湘君。十王爷他…真是有点对不住了。”   芳年略有些愧色,人家夫妇二人登门,哪有请妻子进门,把当丈夫的挡在外面。姓元的做事任性妄为,她还怕十王妃心生芥蒂。   十王妃捂着嘴笑,“我们王爷必是开罪了七皇兄,七皇兄恼了他。等过了一阵子,七皇兄气消了,就没事了。”   她笑起的样子带着孩子气,若不是被人护得好,哪个妇人还有小女儿家的俏皮。   芳年笑了一笑,自己和姓元的并不是真夫妻,很多事情还真不能替他说,“难为你们了。”   十王妃闻言,笑得更开心,“七皇嫂莫要担心他,他惯会捉弄人,被人恼了也是应该的。”   “湘君大度,我替你七皇兄向你们夫妻赔个不是。”   “七皇嫂和七皇兄果然伉俪情深,让人好生羡慕。”   芳年假装羞赧,微低了一下头。暗里唾弃自己一面和姓元的假装夫妻,分得清清楚楚。另一面却在外人面前假装她深受宠爱,夫妻感情不错。   前世里,她亦是如此过来的。后来庶子庶女们接连出生,她装不下去来,才索性扮可怜。到最后她掌控着整个裴府,说一不二,再也不用在任何人面前示弱。   “你们的感情才是真的让人羡慕。”她真诚地说着,就算没有和十王爷夫妇相处过,仅凭十王妃刚才随意的几名话,话语透出的亲昵就能证明他们夫妻感情很好。   十王妃闻言,喜庆的脸变得红彤彤的,如熟透的秋果一般,令人忍不住想咬上一口。芳年觉得手心发痒,恨不得伸手去捏两下。   缓了一会,十王妃红晕褪下,“其实我家王爷看着不太正经,实则是个再好不过的人。就是有些促狭,爱捉弄人。前两日,他就捉弄了那成家的二小姐,害得人家白欢喜一场。”   芳年了然,十王妃这是向自己示好。她装作诧异的样子,忙问怎么回事。   “七皇嫂你有所不知,成家那位二姐长得极似…她的长姐。七皇嫂嫁进王府后,她天天派人守在王府外面,那天我家王爷故意在王府外面说皇嫂你…寻死觅活的。她的下人听了去,告诉了自己的主子。成玉乔信以为真,到处说皇嫂使了手段进王府,必不会有好下场。”   芳年不知有这一出,心里冷然,她什么手段都没有使。要是成玉乔知道是姓元的设计自己嫁进来的,不知会不会气得吐血。   难怪回门那日,还能在府门外看到成玉乔,竟不想她如此执着,还不死心。   “她那心思…早前还端着架子,自打得了那搅家精的名头,亲事不顺,是越发的明目张胆,毫不避讳。”十王妃说着,圆圆的眼睛看着芳年。   成玉乔搅家精的名头传开,之前有想法的人家都打了退堂鼓。眼看着她年岁不小,亲事还没定下来,陵阳侯夫人急得嘴都起了燎泡。   听说裴家派人去探了侯府的口风,侯夫人有些意动,又想着裴家之间和傅家的亲事,心里憋火,搁着没应。   “王爷心里有数,前王妃是前王妃,成二小姐是成二小姐。王爷是重情之人,她们就算长得再像,在王爷的心中,前王妃都是无人可以替代的。   十王妃听她说完,深深地看她一眼。   芳年神色如常,无嫉无妒。   “七皇嫂大度。”   “活人要是和死人较劲,那是给自己找不痛快。”芳年重活一世的人,最明白这个道理。当年的裴林越,自成玉乔死后,越发的不待见自己。她就是因为放不下,才会半生不如意。好在后来想明白了。   十王妃深以为然,赞叹道:“还是七皇嫂看得明白,总有不自量力之人,妄想取代别人,简直可笑。”   这两天,不知道谁传扬出去的,说成玉乔长得像前七王妃。王爷原本是想娶她的,谁知半路杀出个傅三小姐,抢了她的王妃之位。   王爷不喜新王妃,邑京都有人设赌局,赌新王妃什么时候被休。   别人的传言十王妃自是不信的,外面还传她家王爷喜爱美色,全是一派胡言。听她家王爷的意思,七皇兄和七皇嫂的感情不一般。都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刚才七皇嫂可是陪七皇兄用过膳才来的,分明是新婚燕尔,如漆似胶。   那些人等着七皇嫂被休,且有得等。   芳年心里叹息,她前世今生所嫁的人,怎么都绕不开成玉乔。这成玉乔简直是阴魂不散,前世尚可,是裴林越一人单相思,成玉乔对来她来,多闻其名不见其人。   眼下可好,这成玉乔常常出现,令人烦不胜烦。   她笑笑,随意地嗯了一声。把桌子前的点心往那边推,命三喜续上茶水。   十王妃不好意思地嘟嘴,透着一股孩子气。“七皇嫂是不是嫌我话太多了?”   芳年自不可能把她当孩子,一个能把持王府后院多年没有庶出子女的王妃,怎么可能是表面那般不知事的。但十王妃主动亲近,她不可能拒绝。   前世里,每当觉得无聊的时候,就把媳妇孙女的叫来,听她们说些奉承话儿,打发日子。   十王妃自不是她的媳妇孙女,但长得喜庆,说的话也比较中听,她还是很喜欢的。   “你看你,都是两个孩子的娘,怎么自己还跟个孩子似的。”芳年起了结交之心,说话透着亲昵。   十王妃看着面嫩,实则已为十王爷生下嫡长子和嫡长女。   “我打第一眼看到七皇嫂,就觉得亲近。”   芳年笑了一下,在她的眼里看到真诚。妯娌两人彼此都很满意,看来对方不是难相处的。皇家人之间多算计,能找个说话的人都不容易。   “前天我进宫里,淑妃还提起皇嫂,说起皇嫂的庶姐,言语间颇有些歉意。”   芳年听她提到淑妃,在心里细思。前世里她不太清楚皇家的事情,出嫁前,她满心眼里都是裴林越,出嫁后,被失望笼罩的日子,令她无暇关心别人。   也是在后来,她慢慢放下自己的情感,接手了整个裴府,才能京中的事情一知半解。   她记得,十王妃和淑妃算得上是远房表姐妹。方才十王妃提起淑妃的熟稔,说明两人关系不错,常有往来。   “确有此事,我庶姐被淑妃娘娘断言是孤苦短命之相,隔天送出宫。此事还得感谢淑妃娘娘,我那庶姐性子弱,太过良善,若是留在宫中,怕是…”后面的话芳年未讲出口,但谁都知道她的言之下意。   “七皇嫂深明大义,看得透彻,谁都想成为人上人,想要泼天的富贵。岂不知富贵锦绣底下白骨堆,多少人命丧贪欲,尸骨无存。”   十王妃圆圆的眼神蒙上一层哀色,宫里不停地有秀女暴亡的消息传出来。说是挡了福星的光芒,承受不住天遣,受了天罚。   那些个秀女的尸骨,家里人都没能见上一眼。   第一批的秀女都是邑京人氏,大多是世家和官家的小姐。他们的家人不敢闹,更不敢去找陛下讨公道。   国师的手段,令所有人不寒而栗,前朝皇族的尸血遍地的情形许多人都还记得。若不想赔上全族的身家性命,只得把血泪往肚子里咽。   芳年见她面有异色,就知道十王妃想到了哪里。   前世里,死在宫里的秀女自然不会是二姐一人,还有许多其它的女子。她们都和二姐一样,死得无声无息,没人敢提。   所以,她要感谢淑妃。   无论担着怎么样不好的名声,至少二姐活着出了宫。 第41章 不怕   许是这个话题太过沉重, 十王妃自己都觉得有些失态。   她圆圆的眼中哀伤褪去,换成明亮的眼神,笑了一下道:“与你庶姐一起送出来的,就是陵阳侯府的二小姐吧。”   说到成玉乔, 两人的眼神不知为何对到一起,露出一个彼此心知肚明的笑意。   “成家二小姐这搅家精的名声, 吓退了不少原本有意的世家。依我看, 成二小姐想再觅良缘,怕是有些难。皇嫂有没有听到京中最近的传言?”   “什么传言?”芳年问道。   十王妃把那七皇兄弟属意成玉乔的谣言简略一说,芳年就明白事情的前因后果。   看来,成玉乔是真的急了。   十王妃见她不甚在意的样子, 想了想, 把裴家去陵阳侯府探话的事情说了一下。芳年低头苦笑,她真的是一点都不在乎裴林越,十王妃大可不必如此小心翼翼。   “我和裴公子,是长辈们商订的婚事, 后来退婚,也都是长辈们做的主。自古男婚女嫁,长辈之言,女子哪能置喙?至于退婚后,他再想娶谁, 都和我无关。”   “七皇嫂如此心胸, 令湘君佩服。只不过听说侯府并没有应下, 好像拖着没回话, 不知是何打算。”   无非是弃之可惜,应了不甘而已。裴家家世比不上侯府,但裴林越此人,自小颇有才名,长得也好。   陵阳侯府这功利的作派,倒是一直没变。   芳年语气淡淡地道:“凭心而论,他们确实算得上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犹记得裴公子曾为她作过一首诗,诗里含着她的名字。”   十王妃见她是真不在意,语气随意了一些,“我看,他们怕是有缘无份,我听宫里娘娘们的意思,好像是陛下曾问起了成二小姐,怕是有些后悔放她出宫。”   “哦,竟有此事?可是她那名声,陛下不忌讳吗?”   十王妃弯着眼,圆圆的眼睛变成月牙儿,“陛下是真命天子,哪惧世间魑魅魍魉。这话是淑妃说的,淑妃娘娘还说,天下女子,无论是多么不好的命理,近到陛下的身边,都会被陛下的帝王之气压制。”   这个淑妃…   芳年在脑海里搜寻着前世的记忆,淑妃一直受宠,就算是从未生育过皇子公主,因着她和国师的关系,陛下一直宠信她。晟帝驾崩后,就再也没有淑妃的消息,很少有人会去关心一个无子的太妃。   现在想来,淑妃这人有点意思。   “若是你下次进宫,劳烦替我向淑妃娘娘亲自道谢。”   十王妃抿着嘴笑,“这哪里用得着我,皇嫂你以后自己进了宫,亲自道谢岂不更好。”   芳年是七王妃,按理来说,是能进宫的。但自己的事情自己知道,她这王妃都是挂名的,姓元的根本就没打算让她进宫。   “也好,要是有机会见到淑妃,我再当面道谢吧。”   妯娌俩人在说着话,王府外面的十王爷不知从哪里搬来一把凳子。大刀阔斧地坐在府门口,眼睛不停地在几个守卫身上扫来扫去。   他的面前,有一张桌子,上面摆着瓜果点心,还有茶水。   过往的人不敢多看,放在心里纳闷着,不知这十王爷唱的是哪出大戏,怎么坐在七王府门口磕起瓜子来。十王爷不管别人的偷窥,喝着茶水,吃着瓜子,怡然自得。   七王府的不远处,有人在探头探脑,十王爷眼睛一扫,命自己属下把一个灰色短襟的男子带过来。   那男子约四十来岁,大户人家下仆的打扮。   十王爷斜着眼,吐出一片瓜子皮,懒洋洋地问道,“怎么?你们家二小姐这是盯上本王的七皇兄了?”   “…奴才路过…”那下仆跪在地上,嘴里嚅嚅着。   “哼?!”十王爷冷嗤,“路过?你个奴才和你们家主子一样奸滑,本王可不是好糊弄的。你且说说,你们家小姐让你办什么事情,好端端的能绕那边远的路,路过王府门口?”   “…十王爷…奴才…请王爷饶命!”   “本王可没说要打杀你,你鬼叫什么!”十王爷满脸的不高兴,呸出一口瓜子皮,“回去告诉你们家小姐,这大路朝天的,老往别人门前凑,小心崴脚。”   那下人唯唯诺诺着,得到他的赦令,慌不择路地跑了。   十王爷冷笑一声,浑不在意地磕着瓜子。   约半个时辰后,他的一个属下来报,陛下刚派人去陵阳侯府宣圣旨,召成二小姐进宫,封为玉妃。   “咳…咳…”十王爷差点被自己嘴里的瓜子皮卡住喉咙,拼命地咳嗽。   陛下没毛病吧,一个搅家精,也敢往宫里弄。宫里住着一堆的女人,本就够乱的,还嫌不够糟心。   他想起什么似的,朝守门的侍卫嗟一声,“去告诉你们王爷,就说陵阳侯府出了一个玉妃。”   安总管把情况禀报自己的主子,元翼冷着脸,背手立着,并没有开口询问陵阳侯府的事情,反倒问起芳年,“王妃那边怎么样?”   “王妃和十王妃相谈甚欢。”   他闻言,神色依旧,安总管观察着他的脸色,问道:“王爷,十王妃那边,用不用安排留饭?”   “留什么饭?让他们滚!”   “是,王爷。”   安总管领了命,先去玄机院里请十王妃。芳年觉得近午时送客,有些不太地道。十王妃一脸的无所谓,笑着和她告辞。   十王爷看到自己的王妃出来,不满地抱怨着,“怎么?七皇兄如此小气,连午膳都不留你一下”   他的腿翘在桌子上,地上一堆的果壳,十王妃无奈地嗔他一眼。“你堂堂王爷,还在乎一口吃的。都怪你,怪不得七皇兄生气,谁让你这么早来,打扰他们夫妻一起用膳的?”   十王爷闻言,一下子跳起来,神神秘秘的凑到自家王妃面前,压低声音,“看,本王说得没错吧,七皇兄这是动了凡心了。”   十王妃娇怪地瞪一眼他,扶着丫头的手上了马车。十王爷心情似乎很好,理了理袍子,也跟着进了马车。   夫妻俩人坐在马车里,十王爷不屑地道:“陵阳侯府的那位成二小姐,刚被封了玉妃。”   “这么快?”   十王爷哼哼,“陛下是越发的糊涂,一听姓成的和七皇兄有私情,立马迫不及待地把人弄进宫里。”   “成二小姐打算破罐子破罐,这番流言一出来,妾身就料到或许于她而言,会弄巧成拙,果不其然。”   十王爷脸上现出鄙夷之色,“他那人,哪有个当帝王的样子,竟弄些龌龊事。不提也罢,提起来恶心人。”   “谁说不是,当年表姐…”十王妃没有再说,脸色变得严肃,与之前笑眯眯的样子判若两人。   十王爷按住她的手,“所以还是本王聪明,当年那么中意你,都不敢流露半分。这些年,委屈你了。”   “王爷待妾身用心良苦,妾身不敢有委屈。妾身看着,怕是七皇兄对七皇嫂亦是如此…”   “七皇兄自小沉稳,若不是他,本王哪能活到出宫。父皇育有十五个皇子,你看看,活下来的,除了上头的那位,就只有本王和七皇兄。”   十王爷的露出怀念之色,十王妃反握住他的手,夫妻二人紧紧地靠在一起。   七王府内,安总管送走十王妃,来玄机院请芳年,道是王爷有请。   芳年看着沙漏,快到午膳的时辰,是时候去悟禅院了。   今日没有软轿,她和三喜主仆二人走过去。一路上,树秃枝枯,地上鲜少有落叶,暗道府里下人虽少,干活却个个卖力。   进了悟禅院,安总管说王爷在书房,她硬着头皮进去。那男人坐在桌案前,手里拿着一本书。   他平静的样子端方如玉,是世间少见的俏郎君,只可惜…性子乖张暴戾,白白浪费了一张好皮相。   “你在心里骂本王?”   这男人莫非头顶也长了眼睛,怎么什么都逃不过他。   “不敢。”   “不敢?那就是想,嗯?”   他放下书,冷眼看着她。   她往后退了一步,小声地道:“没有想。”   就算在心里骂了他一千遍,她也不敢说出来啊。要是说想,那不是自寻死路吗?   他盯着她心虚的样子,她低着头,模样有几分乖巧。白嫩的颈子露出来,纤细如玉。他的心漏跳一下,不受控制地微缩着,阵阵心悸。子中的手紧紧握成拳,心里的那股渴望越来越强烈。   这个女子…凭什么能让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神,他的眼眯起,危险幽暗。   就在芳年以为他还要发怒时,他却猛然起身,欺到她的身前。他微俯着头,幽深的眼神紧紧地锁着她,眸底似云翻雾涌。   她心神大骇,害怕他又要开始犯病。   谁知他并无其它的动作,似身影一晃,消失在屋内。   她吓得拍抚两下胸口,缓缓心神再出书房。   安总管守在主屋门口,示意她留步,“王妃娘娘,您且等一会儿。”   她依言,站在门口。心里正巴不得,看姓元的刚才的情形,像是发病的征兆,她此时能躲着不见,再好不过。   似乎过了半个时辰的样子,屋子传出一声怒吼,“…让她进来!”   这个她指的是芳年,安总管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芳年深吸几口气,推开那扇门。人自然不在偏厅,她伸出手,犹豫几下,都没有掀开通往内室的帘子。   突然,似一阵风般袭来,夹杂着水气。状若疯魔的男子飞身出来,一把抱着她,卷进寝房旁边的房间。   她被他紧紧地搂在怀中,鼻息间都是他身上的气息,原本的冷冽清寒变成浓浓的烈焰火热。   他把她放置在旁边铺着锦垫的杌凳上,自己则快速地泡在大大的浴池中。   刚才那身形晃动间,她仿佛又看到了山洞中的他,衣裤湿透贴身,狰狞恐怖。那浴池像是用冷玉砌的,里面的水冒着寒气。   他闭目坐在里面,牙关紧咬,像是与什么东西极力抗争着。额头的青筋暴起,原本清冷如玉的脸上变得状如怪物。   这男人果然犯病了!   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半点不害怕。比起初遇时的慌乱,现在的她惊骇之后,竟有些同情他。   略让她疑惑的是,为何这次他发病没有直接吸她的血,而是泡在寒水中。她垂下眼眸,不敢深思。衣裙上有些湿气,想是他之前抱她的时候沾上的。   浴桶中的男人似乎越来越痛苦,青筋开始扭曲。终是无法压制体力的恶魔,他从浴池中站起来,眼里腥红一片,朝她走过来。   她心知眼下的情形,势必要以她血去解。狠了狠心,咬破手指,在男人抱住她的同时,把手指喂到他的嘴边。   纵是神智不清,他循着本能把她手指含进嘴里,随着香甜的血液入体,他的眸子慢慢清明。   他的双臂劲瘦有力,紧紧地箍着她。相较于他,她身形娇小柔弱,高大的男子环抱着她,衬得她越发的娇软无依。   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密切地盯着他脸上的变化,不敢错过一丝一毫。两人彼此气息可闻,随着他体内的毒被压制住,原本恐怖的脸渐渐变得清俊绝尘。他含着她的手指,没有再吸吮,像是鬼使神差般,用舌头舔了一下。   一股异样从指尖漫延到全身,她如遭雷击般,飞快地缩回手指。与此同时,身子往后仰,想挣脱他的环抱。   可是她忘了,此时她坐着是一张杌子,往后一倒,差点就要掉落。男子有力的手把她一捞,抱在怀中。   这一抱,两人的身子难免紧紧地贴在一起。   她身子一僵,看着他脸上的变化,双手抵住他,惊呼,“王爷,不要啊!” 第42章 心动   元翼全身都绷得紧紧的,那股心底深处萌芽出的渴望像是要破体而出。他的脑海中似有惊涛骇浪, 奔啸而来。那汹涌的巨浪, 像要把他吞噬。   她惊恐睁大的双眼,害怕到微张的红唇, 映在他的瞳目中。   要是,他现在不管不顾,是不是来年的今日就是他的忌日?那么她呢,纵使外人不知内情,新婚不足一个月就丧夫, 她将要一世背负着骂名。   他不甘心,不甘心如此死去, 更不想看到她悲惨的后半生。她应该是明艳的, 胆大妄为的, 而不是受尽别人的指责, 黯然凄苦的。   不行…   他心里飞快地念着佛经,压下似要破体而出的情涌海啸,慢慢地放开她。   她本是斜挂在杌子上的, 这一放,身子不受控制地往地上倒。顺势中,她的手抓住他, 两人齐齐倒在地上。   他高大的身子覆在她的身上,修长的双腿压住她的身子。两人贴合在一起, 姿势羞人。   她推了一推, “王爷, 你快起来。”   男子恍若未闻,头埋在她的颈间,闻着她香馥的气息,深吸几口气。抬起头来,紧紧地盯着身下的人,明艳动人的容颜,洁白如玉的肌肤。   她此刻就在他的身下,娇弱无依。   这个女人对自己的影响,纵使他不愿意承认,也知道大大超出利用的范围。他想独占她,就算是做一辈子假夫妻,这个女人都只能是他的!   “你给本王记住,从今往后,你哪也不能去,只能呆在本王的身边。”   他的声音低沉暗哑,如惊天霹雳一般响在她的耳边,震得她回不了神。恍惚间,他俊逸的脸不停地放大,随后她感觉自己的唇被冰凉的东西含住,那冰凉的东西略微一含,很快放开。   转眼间,身上的男人起身,快速消失在屋内。   她茫然地从地上爬起来,脑子里一片空白。他那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自己以后要终老在这王府后院,永世不能出去?   呆了半晌,她缓过心神,想到方才那凉滑的触感,难道…   她两颊泛起红云,暗骂一声。   环顾一下室内,到处都是水渍,她走近浴池,伸手摸了一下,冰寒刺骨。   这水竟如此冰寒!   不像是寻常的水,倒像是谷底寒潭的水一般。她的血既能压制他的病,他为何还要费心去崖底取水。   这样冰寒的水,泡在里面是何感受,光是想想她都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就算没能亲身体会,都能想象得到那种透骨的冷。   姓元的是什么意思?   她的手不自觉得抚摸着自己的唇,那冰凉的触感仍在,清冽的气息似乎并未散去。他的心思难猜,性子阴睛不定,这番举动,着实令人摸不着头脑。   他为何亲她?是情难自禁,还是发病时的本能?她的手指摩梭着自己的唇,胡思乱想着。   青竹般颀长的男子无声地走进来,他头发擦得半干,一身的白色长袍。他的手中,捧着一身女子的衣裙。   深不见底的眼中,是她蹲在浴边发呆的模样。她的双颊红晕未散,表情有一丝迷茫,葱白玉指抚着唇。   那唇…滋味如蜜,他记得。   像是感觉到什么,她回过头来,就看到立在身后的男子。   “你衣服湿了,换一身吧。”   他把衣裙搁在杌子上,转身出去。   她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衣服上,脑子里浮现他命人去取衣服的情景,不知想到些什么,脸烧了起来。   三喜四喜会不会以为他们…   身上的衣服湿一块干一块,确实不能见人。她站起来,拿起衣服到屏风后面换上。屏风后,散落着男子的衣物,想来是他进浴池前脱下来的。   她的衣服飘落,落在他的外袍上,桃红雪白,竟是出奇的相配。   换好后,她把自己落在地上的衣服卷起,抱着出去。一出屏风,就看到立在浴池边的男子。   男子背手而立,像是在等她。   “换好了。”   “嗯。”   他的视线落在她手中的衣物上一会儿,桃红中露出白色的一角。他心神一晃,强装冷淡地道:“走吧。”   “好。”   他大步迈出去,她小步跟上,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偏厅,桌子上,饭菜已经摆好。   用膳时,她不停地偷瞄对面的男子,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一点端倪。他那话是什么意思,那番举动又代表什么?   可惜,男子的脸色漠然依旧,看不出什么不妥之处。   等她出了悟禅院的门,安总管恭敬地呈上一把钥匙,“王妃,这是王爷交给您的,是东库的钥匙,里面的东西王妃随意自取,不用记册。”   “东库?”   “回王妃,府里的库房分东南西北四个,上次那个库房是公中的,名为西库。这个东库在西库的东边,是府里的私库。”   她明白过来,也就是说姓元的还有两个私库,就是南北库房。只是他好端端的交给她一个库房做什么。   脑海里响起他贴在耳边说的那句话,莫非姓元的想用钱财收买她,好让她死心塌地留在王府。   他为何要收买她,以他的权势,只消拿捏住傅府,她自会乖乖地听命于他。   她垂眸,接过那钥匙,带着三喜往回走,三喜的手中,抱着她的脏衣服。   “小姐…王爷突然命奴婢取衣裳,不知?”   “方才我不小心弄脏了衣服,是我让王爷找你取一身衣裳的。”她和姓元的之间发生的事情,无法向外人诉说。   “原来是这样,吓死奴婢了…”三喜还以为…不过想想也不可能,小姐身上还有小日子呢。   芳年的心有些乱,任谁重活一世,还要落得前世一样的命运,都会开心不起来。前世里她终老在裴家的后宅,这一世,难不成还要老死在这王府后院?   那么,老天何苦让她重活一世。   临近西库时,她看了一眼比邻的东库。把钥匙交给三喜,三喜上前打开了库房的门。   里面堆满了大小不一的箱子,打开一看,璀璨的奇珍异宝,华美的锦缎丝绸晃得人眼花缭乱。三喜瞠目结舌,手里的衣服差点掉下来。   “小姐…这些随便取吗?”   芳年眼睛眯着,姓元的想收买自己,这血本是不是下得太大了。   他到底在耍什么心眼?   她命三喜把箱子关上,锁门出去。三喜从未见过如此多的好东西,有些回不过神,愣愣的,眼里有遮不住的喜悦。   回到玄机院,三喜收拾拿回来的衣服,放在盆子里要去洗。突然她提起一件白色的男子长袍,看向芳年。   芳年轻咳一声,“许是我拿错了。”   “那…小姐,这个怎么办?”   “一并洗了吧,洗好后送去悟禅院。”   四喜的眼神闪了闪,小姐在悟禅院换了衣服,衣服里夹杂着王爷的外袍,难道两人发生了什么事?   不仅她这般想,就是方才没有起疑的三喜,现在也开始怀疑。   芳年被自己的两个丫头看着,略微不自在,好像是被人捉奸的感觉。她把恼怒都算在姓元的头,越发的气恼他。   “不过是拿错了,我身上还有小日子,你们莫要胡思乱想。我还是那句话,在这王府内院,我们过自己的日子就行。”   “是,小姐。”两个丫头微微有些失望,虽然她们是听自家小姐的。可是哪个做丫头的,不盼着自己主子得宠。   芳年自知此事无法与她们细说,遂撑了一下额头,道:“我有些乏了,想小憩一会。”   她确实有些累了,惊惧相交,还失了血。这会觉得自己心神俱疲,就想休息一下。   三喜四喜见状,服侍她上床。然后三喜去洗衣服 ,四喜退到内室外面守着。   芳年躺在床上,仔细地回想着方才发生的事情,推敲着他话里的每一个字,越想越是心乱如麻。   迷迷糊糊间,她睡着了。   梦里的她,像是被人拉着奔跑,她急得想大喊,叫那人停下来。可是她发不出声音,那人回头,温柔地冲着她笑。   是裴林越。   她想挣脱他,今生今世,她不想和这个男人有半点的瓜葛。   突然,另一个男人出现,把她从裴林越的手中抢过去,紧紧地搂着。她闻到了清冽的冷香,抬头看着,果然是姓元的。   不知怎么的,仿佛又回到了刚才的屋子,她被男人压在身下,他冰凉如玉的唇覆着她的唇。两人的身体紧密交叠着。   她的心底深处,漫起一种陌生的感觉,身子微颤着,竟不由自主地迎合着他。她的身体在发热,心像被火烧着一般,她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只想把身子紧紧地贴着身上的男人。   突然,身上一轻,她无比失望地睁开眼睛,就看到床顶的纱幔。   她慢慢清醒,暗骂自己做的什么乱七八糟的梦。纵是未曾经人事,也能猜出方才她做的是什么梦。   少女思春,梦里见郎。   可她都活过一世,七老八十的人,怎么被人一撩拨,就无羞无耻地发起梦来。若是被姓元的知道,还不知怎么取笑他。   长夜漫漫,她一个深宅妇人,自是做过类似的梦。那些梦中的男子大多看不清长相,面目模糊。   方才的梦,却是清晰无比,他清冷如玉的脸,连神情她都看得一清二楚。她甚至能回味到,他唇齿间的气息。前世里,她那般倾慕裴林越,都没有做过与他相关的荒诞梦。   她的头侧向外面,看着紧闭的房门。   “嬷嬷你慢走。”外面传来四喜的声音。   她开口唤着,“四喜。”   四喜进来,手中托着一个盘子,盘子里是一个白瓷汤盅。   她把盘子放在桌上,上前扶着芳年靠坐在床上,“小姐,你醒了,刚才白嬷嬷送了一盅血燕过来,你趁热喝吧。”   四喜用手试了试汤盅外面的热度,觉得刚刚好,就把盘子端到芳年的跟前。芳年端起汤盅,用汤匙小口地喝起来。   “小姐,听白嬷嬷说,这是王爷亲自吩咐的。”   “…咳…”芳年呛了一下,四喜忙递帕子,她接过,擦拭着嘴角。心道姓元的还算有些良心,知道她今天流了血,特命人炖血燕给她补血气。   汤盅见底,四喜有眼色地把它撤走。   芳年觉得睡过一会,喝了一碗汤,精神好了许多。但人有些懒,就靠在床头,也不起身。   脑子里莫名地冒出他的话,他话里的霸道,语气中的占有感,令她的心为之一颤。   她垂着眸,盯着自己的手指出神。   四喜送盘子去厨房回来,看到自家主子发呆,轻声地问:“小姐,你怎么了?”   “无事,想事情入了神。”   “小姐,方才奴婢听白嬷嬷讲,说成家二小姐被召进宫里,封了玉妃。”   “何时的事?”芳年诧异,上午十王妃才说到陛下提到了成玉乔,怎么就封了妃?   “奴婢听说,就是今天的事。”   陛下的动作可真够快的,色胆也大。为了美人,竟是不管不顾了。   “那是她的福气,或许她本就应该有当皇妃的命。”成玉乔前世就是玉妃,这一世中间虽有波折,到底还是和前世一样。   她真想看看,没有了自己,裴林越会牺牲什么来证明自己的情深义重。他眼下没有婚约在身,会不会痴心到为心上人终身不娶?   四喜见她不气反笑,倒有些摸不清自家主子的想法。   “小姐…成二小姐成了玉妃,会不会对你不利…”   芳年心沉了一下,以成玉乔的为人,得宠后必会对付自己。但她现在也不是软柿子,无论真假,在外人眼中,自己还是七王正妃。对方想要谋害她,没那么容易。   这一世,成玉乔既然还是进宫,那么,下场就不会变! 第43章 兄弟   四喜见自家小姐真的没有放在心上, 暗想着宫里的妃子多了去, 玉妃新人进宫, 忙着争宠都来不及,哪有功夫对付自家小姐。再说自家小姐现在可是七王妃,岂是别人想怎么样就能能怎么的。   她把心放下,近身服侍主子起身。   芳年穿戴好,忆起那梦里的荒唐,有些气自己, 同时气姓元的。见三喜进来, 命她去悟禅院告个罪, 说自己身子不适, 晚上就不去那边用膳。   没有多久, 三喜回来了。   “小姐,奴婢和安总管说了,安总管说王爷不在府中。”   姓元的怎么又出去了,芳年暗自纳闷着, 并未细究。他不在也好,她正好不想面对他。   孝善寺中,最幽静偏远的一处院子里,桌子的两边盘坐着一僧一俗。   老僧自是慧法大师,他对面坐着的是元翼。两人中间的棋盘上,黑子白子紧紧地绞在一起, 难舍难分。   不到一息香, 慧法大师抚须含笑, “元施主,你输了。”   “大师棋艺高深,本王输得心服口服。”   “元施主过谦了,世间纷扰烦恼多,你不过是心绪乱了。”   元翼修长的手指拔弄着黑子,冷峻的脸上看不出一丝表情,“大师慧眼,本王确实心乱了。”   慧法大师目光如炬,暗藏看透尘世的睿智,闻言不禁深深地看他一眼。只见他天庭光霁,像是亮堂了许多,原本死气沉沉的面像,现了生机。   “乱了才能拔正,不乱不变,不变不破,不破不立。万物有因皆有果,看似乱相,实则是混沌初开,天变星移。元施主不必纠结烦恼,循着本心方是大道,阿弥陀佛!”   “本心?”元翼轻喃着,他现在的本心是什么,是想和那女人做真正的夫妻。即便是不能,也不能让她离开自己的身边。   内心的深处那无法宣泄的情绪,差点令他丧失理智。他害怕不受控制的自己,又忍不住被那女人吸引,所以他的心乱了。   “大师,若本心受阻,该当如何?”   慧法大师又念了一遍阿弥陀佛,他虽不是世间人,却知世间事。七王爷新近娶了妻,是那位看不透面相的傅家三小姐,莫非变相由此而生?   隔江望月的毒无药可医,纵使两人有情,也成不了神仙眷侣。   “元施主,佛说轮回,人有生死。然老衲以为,世间事世间了,人在世间生,才了世间情。你体内之毒无解,切不可轻动杂念。”   元翼冰冷的神色寒霜更甚,佛经现在已不能压制他的不甘,“不知大师可听过上古有一神药,名唤活人参?”   慧法大师的眼睛亮了一下,点头,“元施主从哪里听说的,此药极为神秘,世间所知之人甚少。老衲也是听仙去的师父偶尔提及,称它是世间第一神药。然而存世之人没人见过此药,老衲多年来遍寻孤本医书,都无此药的记载,不知是真是假。”   “敢问大师,若有此药,是否能解本王体内之毒。”   “老衲不敢断言,上古确有传说,那药能医白骨,解百毒。但真假如何,无人知晓。想来即便是不能解毒,对人的身体也颇多益处。只是此药生长之地极为隐秘,千百年来都未曾现世,想找谈何容易。元施主若是能抛却世间杂念,活上百年并非难事,何苦执着红颜情爱。”   “此前,本王亦是那般想的。”元翼放下手中的棋子,眼眸低垂。   慧法大师抚着须,默然不语。他不是尘世中人,不能体会男女之情。但自古以来,不凡许多惊天动地的男女故事,想来其中之人,是宁愿舍命相求,求得一有情人,死而无憾。   “若说那药,老衲记得师父曾提过一句,说是长在极地阴寒之处。师父年轻时,曾云游四海,遍寻过一些阴寒之地,均一无所获。关于此药的记载,千百年来已失传,不知它长相哪般,有何特征,寻起来极为不易。元施主倘真要寻,不如多找一找寒地,或许有幸得见。”   “多谢大师相告。”元翼起身行了一个佛礼,“叨扰大师,本王告辞。”   慧法大师目送他出了院子,松竹般的身姿消失在院角。他转目看着桌上的棋子,轻轻地叹息一声。   元翼没有回到自己的住处,反倒是朝后山走去。后山风大,把他的袖摆吹得鼓起。   山崖之处,峭陡嶙峋,目光所及之处,多为落尽叶片的树木。他立在崖边,忆起那日夜晚。他就是把那女子丢在此地,无情离去。   若她是活人参,是否真的要吸尽她体内的鲜血才能解他的毒?国师府里抬出的女尸中,隐一探出了死因,她们全是血尽而亡。   国师要找的人,应该就是她。   如果真要这般,他解毒的意义何在?   山风萧瑟,断崖峭壁,他一人孑立,如遗世仙人。他冷漠的面容,清俊的眉眼,紧抿的薄唇,还有那周身散发出来的孤寂,令人望而生畏。   但有人是不怕的,后面的路上,一位朱色莽袍的男子走来。   “七皇兄,皇弟我一猜就知你在这里。”   元翼回头,看着他。   他几步近前,夸张地看了一眼崖底,露出害怕的神色,“这个鬼地方,生生吓死个人。七皇兄你怎么偏爱这样的地方,真是弄不懂你这喜好。”   “你来这里做什么?”   “无事,想找七皇兄说说话,上次你把我拦在门外…”   元翼清冷的眼神沉了一下,十王爷立马闭嘴,脸色正经起来,“七皇兄,昨夜里玉妃一进宫,就被陛下临幸了。”   “你来就是说这个?”   “当然不是,”十王爷连连摆手,他不过是略提一下,想那成玉乔也算是七皇兄的妻妹。   “是皇弟听说南蕃国那边有些异动,陛下决定送公主去和亲。”十王爷说到这里,语带讽刺,“南蕃那么一个小国,自前几年七皇姐去世后,就一直蠢蠢欲动。眼下宫里有三位长成的公主,倒是解了燃眉之急。”   晟帝的膝下,公主有十八位,皇子有二十一位。大公主今年十八,大皇子也有十六岁了。   “七皇兄,若是陛下命人送嫁,皇弟会请愿自荐。”   “也好,你的王妃孩子怎么办?”   十王爷的嘴一咧,他就知道七皇兄明白了自己的意思。送亲是假,他的目的是远离京中,奔赴边关,谋得容身之地。   “自是一起去的,我已安排妥当,不会让陛下看出来的。”   其实即使看出来,陛下都不会说什么。他只顾自己享乐,享受华服美人,左拥右抱。至于这江山,自有国师看着。   “走了也好,大皇子已长大,想必宫中要开始新一轮腥风血雨。”元翼越发的冷然,这天下,公主们可怜,身不由己,但还能保命。而皇子们的不幸,却是命不由己,死生由人。   “这正是我想避开京中的原因。”十王爷悲愤着,按照他们当初的情形,国师若是选中了继位之人,那么可能阻碍的皇子都会一一清除,而公主们,则要开始她们的使命,和她们的皇姑们一样,远嫁各国。   眼下,皇子公主们陆续在长大,恐怕那一天不远了。   “七皇兄,你说他什么时候会死,他不会真的成了精,要活上千年吧。”   十王爷口中的他,指的自是国师。   “不知道。”   “哼,管他是什么东西,本王就不信,我活不过他,还有我的儿子,儿子不行,还有孙子。一代代地接下去,总有人能看到他死的时候。到时候本王的遗命就是后世子孙中,无论谁见证了他的死,立马到我的灵前告慰。”   元翼看着他,他的想法竟是和父王不谋而合。父皇选中的人是自己,于是给自己下了隔江望月的毒,就是想自己活得久,能看到国师的死期。   他们元氏皇族,何其可悲?   “我们于他而言,不过蝼蚁。你万事小心,不可轻举妄动。”元翼叮嘱自己的皇弟,皇弟举家离京,国师是不会管的。若是皇弟做了什么其它的,以国师的狠辣手段,一抬手就能血洗他一家。   “…七皇兄,我知道的。只是我这一走,京中只剩你了,你也要保重。”十王爷眼眶开始泛红,“我想我们应该能看到那一天,皇兄有没有发现,这几年他老得快了。”   自小,在他们的印象中,国师一直都是一个模样,三十来岁的样子,阴沉沉的。这两年看着像四十岁了,许是该老了吧。   元翼反手拍着皇弟的肩,眼睛微眯着,他说得没错,那人确实开始老了。   若是自己猜得不差,这就是那人开始大张旗鼓地寻福星的原因。他怕是急了,从以前悄悄地寻人,到现在打着举国选秀的名号,就是想寻出延年续命的人。   “七皇兄,我觉得那人许是在练什么邪功。你看那些疑似福星的秀女们进了国师府,一个个的就死了。或许他就是用女子练功,想让自己长生不老。”   “他无论做什么,你不可窥探,万一…”   “我知道的分寸,只是这般想的,哪敢去探国师府,那不是嫌命长了。”十王爷说完,自嘲一笑,“七皇兄,你说历朝历代,有没有像我们这般窝囊的皇室?有时候我特别同情陛下,你看他就像一个傀儡。国师把他扶上皇位,他除了能吃喝玩乐,与女人寻欢,还能做什么?生了一堆的孩子,到头来,能活下来的又有几个?”   自古至今,哪有他们这样的皇室子孙?那人扶父皇上位,为的不就是把控整个王朝吗?   元氏皇族,在他的眼里,恐怕什么都不是。要是他愿意,皇族可以是姓方的,也可以是姓常的。   “回去吧,好好安排。”   “我也就是在皇兄面前说说,等以后离京了,怕是连说的人都没有了。”十王爷脸色惆怅,面色不舍。   元翼冷然,手从他的肩下抽开,背在身后,迎风而立。   十王爷看着他,比起自己,皇兄活得是不是更难一些?不知从何时起,皇兄变得越发的清心寡欲,沉迷佛经。   他的眼眶有些湿,狠了狠心,转身离开。   在他看不到的时候,立在崖边的元翼紧攥着拳,目如寒冰。   崖底的雾气不散,遮盖着隐藏其中的秘密。   元翼站了许久,约有一个时辰,才慢慢往回走。   越近寺里,那股香火气息越浓。这里,倒是避世的好地方,之前的自己不就是常年居住在此,抛却杂念,不管前程,不问世事。   他抬脚,迈进寺中。三两的沙弥在忙碌着,有人在打扫,有人匆忙走过。   不远处的树下,有一个小沙弥在扫落叶,见他走近,慢慢抬起头。   小沙弥的脑袋光溜溜的,像是新剃的度,他似乎忘记自己已是出家人,朝元翼行了一个礼,唤道:“见过七皇叔。”   元翼眯着眼,认出他来。   竟是惠妃所出的二皇子,元笙。   “什么时候的事?”   小沙弥苦笑,“小僧昨日进寺的。”   元翼看着他,不过十五岁的样子,若是生在历朝的皇家,都应该是一位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尊贵少年。   “是你母妃的意思?”   “是的,母妃说过,佛祖慈悲,能保小僧长命百岁。”   出了家,他就不是皇子,就不会挡别人的路,说不定能活下来,拣一条命。   惠妃用心良苦,比其它的妃子有先见之名。   “你母妃是个明白人,你好生在寺中修行,佛祖会保护你的。”   元翼说完,朝另一边走去。   小沙弥在他的身后,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第44章 心意   远去的身影似乎顿了一下, 黄昏之下的寺庙, 如方外净土。他高大修长的身姿沐浴在光晕之中,仿若救世的佛祖。   这般景象在元笙的眼中, 刻骨永恒,再难忘却。   七皇叔最后一句话的意思, 是他愿意保住自己吗?母妃说得没错,能活下来的七皇叔和十王叔两人,当年固然因为年幼侥幸逃过一死。但这么多年来, 没有惹怒国师, 依旧尊贵地活着, 足见他们城府不浅。   母妃在赌,赌赢了自己能留一命, 将来的事情说不准。若是继续在宫里,等国师准备立太子,那么和大皇兄离得最近的自己, 无疑是最先清理之人。   可怜宫里的许多人都没能看透,皇兄弟们之间明争暗着,都想拼力争一争。   上一代皇叔们的血腥气还未散去,自他出生以来,母妃就担惊受怕。无论朝堂如何,宫里却夜夜欢歌,女人们云裳羽衣, 弹琴献舞, 变着法子取悦父皇。   父皇沉迷女色, 何曾管过他们皇子公主们的生死。自打知道大皇姐要和亲,母妃就日夜不安,思来想去,唯有送自己出家一条活路。   他望着那走远的人,看着那身影径直出了孝善寺。   寺外,一辆马车停在那里,随从见主子出来,立马待命。   马车缓缓地离开孝善寺,元翼坐在马车中,闭目沉思。   回京的路上,流民遍地。因为天色渐晚,影影绰绰,一堆堆衣衫褴褛的人挤在一起,互相取暖。他们的身子瑟瑟发抖,瞧着分外的凄凉。   人堆中,有大人的喝骂声,有孩子的哭泣声。人人愁容满面,眼看着快要入冬,他们还是一身的单衣,吃了上顿没下顿,这天寒地冻的,可要怎么熬过去。   有些人用羡慕的眼神望着不远处,那里则是完全不一样的,随处可见临时搭建的草屋窝棚。三三两两的人坐在地上胡谝。   这些人虽然穿得破旧,好歹还算厚实,衣服上的破洞也都打上了补丁。许是刚刚混饱了肚子,竟有闲心胡吹胡侃。   “哎呀,你家姑娘就是好本事,听说在柳公子面前极有脸面,看看她刚才捎出来的吃食,喷香的面条,里面还有几大块肉。你们可是享了福了,可惜我们家的三丫头还太小了。”   说话的人不无遗憾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小女儿,恨不得一夜之间让她长大成人,可以去侍候京里的公子哥们,讨得一些好酒好菜。   “你们家三丫头这样子可不成,太瘦了。我家丫头不是我吹,自小就养得好,要不是这场天灾…不过,你们家大丫头可是了不得,这进了宫,以后说不定会成为娘娘呢。”   “谁知道呢,你这一说,我心都提了起来。听说都死了好多人了…”那人似是想到了什么,隐下不说,脸色麻木。   刚才羡慕的人也跟着闭嘴,他们都是从外地流落到此的人。这些人,都是家里遭了灾,活不下去了,拼着命拖家带口的出来讨活路。   可眼见了到了邑京,进不了城。只好游荡在城外。家也回不了,眼下四处灾民遍眼,哪还有可去的地方。   他们这些人,家里凡是年纪相符的姑娘都进了宫,连个话都没传出来,也不知是死是活。他家的女儿虽是知道下落,却是连个妾都谈不上的玩意儿。这难民中的人家,但凡是家里有齐整些的姑娘,都卖的卖,送的送,卖女求荣,只为一口吃的,有什么好说道的。   他们眼巴巴地看着大路上的马车快速地驶过,猜想着里面住着什么人,必定是过着神仙都不换的日子。若是有一天,他们也能住大屋,坐马车,那是何等的滋味。如此想着,心又火热起来,盼望着女儿们能捎来更多的银财。   马车中的元翼耳力极好,那几人的谈话声,一字不差地传入耳中。   京外流民遍野,各地官员不作为。宫里却还在选秀,陛下仍日日欢歌,宠幸新人。   这样的江山,满目疮痍。为帝者,不顾社稷,为官者,不顾民生。他身为元氏子孙,竟无可奈何,何其可悲?   边关一有异动,朝中无人主战,文官们都盯着长成的公主,等着国师下令和亲。如此王朝,居然没有灭亡,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马车一路进城,戌时已过,城门紧闭。守城的士兵站在高高的城楼上只看了一眼,就立马下来开了城门。   一入城,仿佛两个世界,各家的酒楼花坊门前的灯笼红晃晃的,里面饮酒作乐的声飘出来,夹杂着女子的娇笑声。   马车中的男子脸色越发的冷,他冰冷的眼眸中,带着沉痛。   他们元氏皇族,愧对天下百姓,愧对那些一无所知的子民。   然他有心无力,这江山,不是他们姓元的,而是国师一人的。国师随意摆弄着他们,摆弄着满朝文武。   忠良空有凌云志,奈何君王自寻欢。   这表面的繁华之下,是多少的尸骨堆就。而不久之后,即便是这繁华,都会沾上浓浓的血腥之气。   近亥时,马车悄悄驶进了王府。府中平静如水,寂无人气。   安总管紧跟在主子的身边,躬着身子。   “王妃下午做了什么?”   “回王爷,王妃下午小憩过后,派人来寻王爷,说她身子不适,晚膳就不在悟禅院用了。老奴告诉她王爷您不在府中。接着王妃就一直在屋子里,并未出门,晚膳是在玄机院用的。”   “好了,你先去忙吧,本王想随意走走。”   安总管闻言,忙停住脚步,命随从们各自去忙。   元翼的脚步未停,一直走到玄机院的门口。轻轻地推门进去,就见主屋门廊下的灯笼亮着,屋子里漆黑一片。   他的心莫名就温暖起来,慢慢地朝主屋走去。   屋内的床上,锦被之下,是睡得香甜的女子。男人高大的身影立在床前,注视着熟睡中的她。   她睡着的样子,似乎十分的规矩,双手交叠在胸前,正面仰躺着,和她清醒时完全不同。   黑夜中他的神色难辩,幽深的眼一瞬不眨地看着她。她散开的青丝,她长翘的睫毛,微嘟的红唇。静谧的室内,他能听见她绵长的呼吸声。   倘若他的生,要踩着她的尸体踏足前行,那么,他宁愿不要。   慧法大师说活人参生在极阴寒的地方,是否是传说有误,还是她身世可疑。至少傅家自前朝以来,并无什么特别之处。她母亲邢氏与邢家都不过是普通人家,从未出过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这样的她,怎么会是活人参?   他慢慢俯身,修长如玉的手指迟疑地从袖子里伸出,轻抚着她的脸。她的肌肤细滑如凝脂,软嫩嫩的。   一想到她会被人吸干血,了无生气地被人随意抛尸荒野,他就恨不得手刃那人。但是以他现在的功力,却不是那人的对手。   他眼下要做的,只能护着她,拼尽全力。   熟睡中的女子一无所知,不知他的窥探。芳年今日白天虽睡了一会,却仍旧觉得乏力,睡得极沉。   男子轻身翻上,合身躺在她的身边。   鼻息之中,都是她身上的淡香,幽幽入骨。他侧过头,凝视着的睡颜,原本空虚荒芜的心被什么东西填满,似有什么要溢出来一般。   什么元氏江山,什么父皇遗命,统统远去。他只想这样,静静地和她在一起,此生安稳。   他慢慢地闭上眼,手轻搭在她的身上,像环住她一般。   清晨,芳年睡饱了才睁眼,在被子里伸了一个懒腰。暗想着自嫁进王府以来,从没睡过这么好的,果然只要姓元不在,她睡觉都是香的。   她把头埋在枕头中,深吸一口气。   不对…   她又吸了一口,这气息,怎么像是姓元的味道?她伸手一摸,外边的位置明显陷了一些,像是有人睡过的样子。   这怎么可能?   她坐起来,暗道自己是不是想得太多?   这时候,三喜进来,欲言又止。   四喜也进来,一脸的探究。   芳年心一沉,低问,“有什么话就说?”   “小姐…你和王爷?”   “我和王爷怎么了?”   “没什么,奴婢替小姐你高兴。”说话的是四喜。   四喜这一说,芳年心里不好预感越发强烈,难道姓元的真的和她睡了一夜?她怎么睡得那么死,半点都没有察觉。   “王爷什么时候走的?”   “卯时,可没把奴婢吓死…”三喜拍着胸口,一脸的心有余悸。想到她早起一睁眼,就看到王爷从小姐的床上起身,吓得她心都跳出来,差点就尖叫出声。   芳年的心沉到了谷底,这姓元的是什么意思?他堂堂一个王爷,净干偷鸡摸狗的事。放着正经事不做,还学别人爬床。   她沉着脸起身,四喜眼尖地看着干净的床铺,有一点失望。转念一想,小姐身上还未干净。王爷既然能留宿,就不急于一时。   丫头们乐见其好,小姐是七王妃,若是真能得王爷的宠爱,总比一人守着空院子强。但芳年整个人都不好起来,姓元的举止越发的怪异,先是亲了她,然后偷摸上她的床,到底要做什么?   心里想着那人,脑海里不知不觉就现出那人的身影,直到那人出现在眼前,她还以为是眼花。   三喜四喜知趣地退出去,房间里只剩两人。   这下芳年不想忍了。   “王爷,恕我斗胆,我想我和王爷您必须得好好谈谈。”   “好。”他坐下,望着她。   她立着,双手置于腹上,行了一个礼,“王爷,您需要我的血,所以为了掩人耳目,我嫁进了王府。无论王爷您承不承认,我于王爷是有恩,对吗?”   “没错。”   芳年深吸一口气,他这哪里是报恩,分明是恩将仇报。   “王爷,您不觉得您对我,太过轻浮吗?”好歹她也是个未经人事的女子,他想亲就亲,想睡就睡,把她当成什么了。   “夫妻同榻,天经地义,何为轻浮?”   她再深吸一口气,他们不是真夫妻,要不要这般理直气壮?   “王爷,我们是怎么回事,别人不知情,你我还不是心知肚明吗?什么夫妻,那是骗别人的把戏,王爷您身子有病,需要我的血,而我迫于王爷的威名,才会同意。”   他淡淡的眼神看着她,深邃复杂。忽然站起,立在她的面前。   青玉般的手伸出,轻抚着她的发,“你在气什么?本王不会碰你,你把心放进肚子里。东库的那些东西全归你,你莫要再费心盘算如何填满你的嫁妆箱子。你还想要什么尽管开口,本王无不满足你,你看可好?嗯?!”   他最后一个嗯字音拉得有些长,低沉惑人,竟然是情人般的呢喃。她的身子战栗一下,脸不自觉地仰起,望着他。   她的表情像见了鬼一下,脑子里嗡嗡的,要是现在她还看不出来姓元的是什么意思,那她就是白活了几十年。   可是,这怎么可能?姓元的怎么会…   明明不久之前,他对她还是厌恶的,为何转变如此之快?   “王爷…”   “摆膳吧。”   他说着,快步走出内室。芳年怔在原地,若是她没感觉错,方才那男人是不好意思了?   她狐疑地跟了出去,安总管命人把早膳摆到了玄机院。   那男人坐在桌前,像在等她。   她觉得有些怪怪的,心不由得忽上忽下的,没着没落。像是有一丝窃喜,更多的是不敢相信。   元翼尽管脸色清冷平淡,内心却是波涛汹涌,不停地拍打着。他放置在膝上的手攥成拳,松开,捏住,松开。如此反复,冷峻清漠的脸凝重无比。最终垂眸,拿起筷子。   这一顿饭吃得味如嚼蜡,她都不知道自己吃了什么。不时用疑惑探究的眼神偷瞄他,他终是抬起眸,两人的视线撞到一起。她看不懂他眼底的情绪,暗沉沉的,只觉得害怕得想逃,慌乱别开眼。   她不知所措的样子,取悦了他,他的嘴角莫名泛起笑意。   直到饭吃完,他都没有说半个字,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口,她迟迟收不回目光,心头一片迷茫。 第45章 打听   离开的那人彻底看不见, 她才低眉收回视线。心里乱糟糟, 竟是平生头一次看不清楚自己的内心。   若是这男人真的中意自己,那她该如何自处?   三喜收拾干净的衣物,把那件白色的长袍叠好, 请示她。   “小姐…王爷这衣服怎么办?”   芳年看到那叠放在自己衣物上的长袍,桃红映雪白,色调相得益彰。想起两人曾经这般重叠在一起,在那浴池边, 他修长的身子压着她…她的脸片刻染上红霜,咳了一声,“先放着吧。”   三喜和四喜两人交换一个眼色,各自忙活。   自己倾慕别人,和自己被别人喜欢,这感觉怎么差这么远?芳年托着腮, 不停地回忆着自己前世爱慕裴林越的那阵子,都做了些什么。   越是比较,就越不太相信姓元的是喜欢自己。她纠结了半天,理不出一丝头绪,看了一眼正在收拾床铺的四喜,想着那人昨夜里睡在自己的身边,莫名心肝乱颤。   他今夜会不会还来?要是他今天还要睡在这里,自己怎么办?   她的脑海里不可抑地想到他或许会对她行那非礼之事, 要真是他强来, 以她自己的力气, 哪里是他的对手。   带着这般忐忑的心,她一整天都魂不守舍的。恐怕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一整天纠结的都是他会不会来,而不是自己要如何防范他来。只猜测着他会用强,却没有去想自己要用什么法子反抗。   一直等到入夜,那人的身影都没出现,她才松了一口气。说不上是什么滋味,竟没有想象中的欢喜雀跃。   躺在床上,外面的枕头上还残留着男子清冽的气息。她深深地吸一口,觉得脑子清明了不少。   一夜辗转,梦里都是他的身影。他压着她,像是在一片竹林里,她闻到的都是竹子的清香,沁人心脾。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男人微凉的唇,还有他结实有力的臂膀紧紧地环着她。她扭着身子,像是很难受。   “你要什么,本王都给你。”男人暗沉的嗓声,诱惑着她。   她喘着气,只觉得浑身热得不行,渴望得到清凉的感觉。她想喊,想要凉快清爽,求那人脱掉自己的衣裳。   可是声音怎么都发不出来,她大急,醒了过来。   忆起梦里想求男人脱衣服的自己,她羞得把脸埋进被窝。深吸两口气,幸好是做梦,要是真的…可真是羞死个人。   第二天,她怕自己还胡思乱想,不敢呆着不动。索性无事,带着三喜,去了厨房。自那天姓元的命她亲自下厨,她敷衍了一回,再也没有来过厨房。他似乎像是忘记一般,从未追究。   厨房的几个婆子见到她,马上丢下手中的活,上前行礼。白嬷嬷热切地询问着,是否有什么吩咐。   “无事,我就是来看看,今日午膳准备做什么?”   “王妃要是有什么想吃的,只消命三喜姑娘来知会一声,奴婢立马准备。若是不常见的菜色,提前一天告知奴婢,奴婢好早做安排。”   “捡着新鲜的东西,随便来几样菜吧。”芳年并没什么大胃口,四处走走是散心,以免自己呆着想一些乱七八糟的。   她就是最近想多了,才会接连做那些个羞死人的梦,而且梦里都是姓元的。她和姓元的自打相识,他就一直是讨厌着她的,她自己也不喜他。可偏偏姓元的不知犯了哪门子邪,像是喜欢上了她,她莫名奇妙的就受了影响。   这都是些什么破事!   下人厨房那边的屋里出来一个人,手里提着一个食盒。芳年认出来,正是那心悦园的小厮贵喜。   贵喜看到她,忙上前行礼。   芳年摆手,示意他起身去忙。   等他人走远,她像是不经意地问道:“那心悦园现在只剩刘伯和贵喜两人吗?”   “回王妃的话,正是如此。”   “那原先服侍前王妃的人都去了哪里?”芳年淡淡地问着,看了一眼白嬷嬷。   白嬷嬷是府里的老人,又是个人精,哪里听不出新王妃是变着法子在打听前王妃的事情。她有心想在新主子面前卖个好,自是知无不言。   “回王妃的话,前王府在世时,心悦园里的下人有二十几个。前王妃故去后,王爷把陪嫁来的人都送还给了陵阳侯府。那里现在就只有刘伯和贵喜两人守着,打理清扫。”   芳年不说话,依旧用淡淡的眼神看着她。她又道:“前王妃不爱出门,她身边的丫头倒是爱打听,无非是关于王爷的喜好。王爷性子冷,极少去心悦园。”   白嬷嬷边说着,边小心看着芳年的脸色,见她脸色平静,暗道新王妃好城府。自己说得这么明白,王妃半点没有喜形于色,可见心机了得。   芳年心里想的却是,也不知他痴情的传言是怎么传出来的。就凭两人分院而居,还有白嬷嬷的话,就能想到所谓深情,都是假的。   莫名的,她觉得理当如此。那男子性子极为阴睛不定,不像是情深不忘之人。   “王妃…那心悦园,自前王妃死后,被王爷列为禁地,不许人踏足半步。”白嬷嬷卖了好,怕芳年想去心悦园一探,忙出声提醒。   芳年看了她一眼,笑了一下,“多谢嬷嬷提醒。”   “不敢当王妃的谢字。”白嬷嬷忙躬着身子,头垂着。   “你们忙吧,我再随意走走。”芳年说着,带着三喜离开厨房。   主仆两人走着,无意间又走到上次偶遇七王爷的地方。芳年望着那棵大树,当日,那男人就是站在它的下面,孤冷不似凡人。   那天他口中的禁地,原来就是心悦园,倒真是出乎她的意料。不知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他为何要派人守着那里,不许别人踏足。   她皱着眉,怎么想都猜不出原因。   接下来的几天,她都没有再见到那男人。他不在府里,她并没有轻松好过,反倒是觉得做什么都不对劲,连东库的好东西都提不起精神去挑。有好几次,她竟不知不觉地走到了悟禅院,待看清地方,暗骂自己得了失心疯。   三喜见状,私下探了安总管的话,才知王爷不在府中。   芳年听到她的话,吃点心的手停了一下。起身用帕子擦了擦,“我和你们说过,我只管过自己的日子,王爷的事情,和我们无关。”   三喜张了张嘴,低头应声是。   四喜立在一边,跟着低头。芳年轻叹一声,她心事重重的模样,难怪贴身的丫头们会把自己往其它地方想。这样的自己,的确不太妥当。   她拍下手,招呼她们,“走吧,我们去东库挑些好东西。”   三喜四喜欢快起来,跟着她去了东库。主仆三人挑了一下午,共挑出来满满一箱子珠宝首饰和绸缎,高高兴兴地命玄青玄墨抬去玄机院。   一直到第四天,七王爷还没有回来,傅府那边却有信送来。安总管把信带到玄机院,看着信封上面的字迹。芳年认出是父亲写的,急忙拆开。   只见信里写着,傅芊娘要嫁入左将军府,要是她有空,就请两天后回娘家,替堂妹送嫁。   她手捏着信,皱着眉。傅珍华才是应该嫁进左府的人,怎么换成了傅芊娘。这里有什么古怪,莫不是傅芊娘使计抢了亲事,或是傅珍华设计推了亲事?   搁下信,她叫来安总管。   “过两天我想回一趟娘家,不知王爷临走前有什么吩咐?”她可是记得姓元的说,自己哪也不能去的,这般问安总管,是想知道姓元的有没有叮嘱过什么。   “王爷命老奴们一切听王妃的,王妃回傅府需要备什么礼,老奴去安排。”   “我大伯家庶出的堂妹要成亲,你看着准备吧。”   芳年长松一口气,姓元的倒还算有些良心,没有拦着她出门。   到了那一天,他还没有回府。她带着自己的丫头,坐着马车回了傅府。快到举业巷时,马车停了下来。   四喜在外面轻声道:“小姐,前面被人堵了道,奴婢看着像是柳公子。”   又是柳公子,芳年暗想着,心里泛起淡淡的厌恶。   就听到旁人哄笑的声音传进来,“柳公子,你看看这些,可都是水灵灵的大姑娘,你好歹挑几个,做做好事。”   “唉,最近本公子做了太多的好事,我的府里都快吃不消了。这些个姑娘也是可怜,若不是本公子,怕是全家都要饿死了。既然你们这么说了,少不得本公子再行个善,带几个回去吧。”   “柳公子…选奴吧…”   “选奴吧…奴家会侍候人…”   几个女子的声音争相响起,有男人开始起哄,邪笑着询问那女子如何会侍候人。女子嘤嘤地哭了两声,声音婉转娇媚,听得男人们笑声越发的大。   芳年的眉头皱得更深,从前只听说柳公子强抢民女,现在是怎么回事,听着竟像是那些女子抢着进柳府。   好大一会儿,四喜贴着车帘道:“小姐,奴婢问了,这些女子都是进京的流民。有人专门干这营生,来挑人的不止柳公子,还有其它大户人家的公子和管事。”   原来如此。   芳年都有些想不起,当年是不是也曾发生过这样的事情。那个时候,自己满心都是裴林越,哪里会管京中是什么状况。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听着像是卖身的女子们都被领走了,路才通了起来。那些女子们欢天喜地的声音刺痛了她的心。这世道如此艰难,比起她们,自己前世虽无男人的疼爱,好歹锦衣玉食了一辈子。若是再怨天尤人,怕是连佛祖都看不下去。   马车转入举业巷,很快就到了傅府。   进府先是见了父母,傅万里看到女儿回来,自是高兴不已。他身边的邢氏十分激动,一把就拉过女儿不撒手。他们送信去王府,没想过能把女儿请回家。   眼下女儿回家了,说明在王府里过得还是不错的,至少该有的体面,女儿还是有的。   芳年没有着急问亲事的内情,看府里并不喜庆的气氛和娘的表情,就能猜出一些。母女俩稍一收拾,就去怡然院给老夫人请安。   看到芳年,老夫人原本阴沉的脸露出笑意,招呼着芳年坐到身边。   她拉着孙女的手,左看右看,比上次回门时气色好了许多,心里欣慰不少。拍了拍孙女的手,“今日你四妹妹出嫁,你能回来,祖母十分高兴。她嫁得急,府里现在乱糟糟的。”   这为何嫁得急,芳年不用问,都知道有内情。   “你们姐妹很快都要出嫁,难得有相聚的时候,你去看看她们吧。”傅老夫人没什么精神,一个孙女嫁得急,另一个孙女也急急出嫁。叫别人如何看傅家,又是如何谈论的,不用去打听,她都得猜得到。   原本亲事是珍姐儿的,左家的二公子随母亲来做了一次客,就无缘无故地闯了芊姐儿的房间,恰巧芊姐儿正在换衣裳。   出了这样的事情,芊姐儿寻死觅活的,珍姐儿出来求情,愿让出亲事。   好在左夫人大义,没嫌弃芊姐儿的出身,同意了亲事,这桩丑事也就一床锦被蒙住,成了好事。   未免夜长梦多,仓促成亲。   芳年去了傅芊娘的院子,珍华和茜娘都在。傅珍华半点不伤心的样子,还在挑剔芊娘身上的嫁衣,嫌弃绣花粗糙。   她这样子,芳年一看,就明白此事与她脱不了干系,许是她亲自促成的。   至于原因,不难猜。成玉乔进了宫,裴林越断了念想,她怕是以为自己的机会来了。   茜娘看到芳年,自是欢喜。芳年不欲和两个堂姐妹多说,添了妆,拉着茜娘的手就要离开。   傅珍华看着芊娘手里的镶珠流翠金簪,酸了心,“芳妹妹,这当了王妃出手就是阔绰。怎么一来就走,是怕我们沾了你王妃的光吗?”   “大姐这话说得,我都不知如何去接,我不是怕大姐难堪吗?上次我回府时,明明白白听祖母提过,和左家议亲的是大姐,缘何变成了四妹妹,可是有什么隐情?”   傅芊娘的脸一白,把手中的金簪拢进子里,伸手扯了一下傅珍华的衣服。   傅珍华憋着气,扭头哼了一声。 第46章 姐妹   “三姐姐, 大姐只是心情不好。其实这亲事哪有什么隐情,两家人议亲,长辈们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许是觉得左家二公子不是嫡长, 与大姐不太相配, 所以…”芊娘解释着, 踩低左家抬高嫡姐。果然她话一出,傅珍华忿然的脸色渐被高傲之色代替。   芳年似笑非笑地看着芊娘, 左家二公子虽不是嫡长,配傅珍华一个四品官家嫡长女却是够的。而她一个庶女, 能嫁给将军府的嫡子,无疑是高攀。   “既然如此, 就恭喜四妹妹得偿所愿, 也希望大姐将来能心想事成。”芳年不想说太多, 再懒理她们,和茜娘一起离开。   傅珍华高傲的模样有些端不住, 芊娘不露痕迹地按着她,“大姐姐,不可…三姐现在是七王妃。”   何况傅老夫人下了死命令,不许她们乱说半个字。   傅珍华恨急, 只能用毒辣辣的眼神,盯着她们离开的背影。那纤合有度的曼妙身姿, 还有那在日头下璀璨夺目的五尾凤钗, 刺得她目眦欲裂。   “大姐姐, 三姐就是空担了名份, 七王爷哪里看得上她。你没见上次她回门时,那脸色…你想想裴公子,何等的谦和如玉,待你嫁进裴府,只有她羡慕你的份。”   “你说得没错。”傅珍华回过头,看到庶妹身上红艳艳的喜服,心里老大的不痛快。好在庶妹说话还算好听,想那左二公子是自己不要的,她巴巴地求去,还喜不自胜。   如此一想,心里受用不少,高傲之色又起。   “你要记住,你这门亲事是怎么来的。要不是我,你哪里能嫁给将军府的嫡子。”   “大姐,芊娘早就说过,以后但凡大姐有差遣,芊娘莫敢不从。”   “好,有你这句话,我就够了。”傅珍华恨着声,目光投向外面。   芊娘在她的身后,脸上泛起嘲讽,很快消散不见,低下头去。   一路上,茜娘小声地说了前因后果。芳年心道果然,怪不得祖母脸色不好,她们竟能想出这般下作的法子。若是左将军府里不同意,两家不仅结不了亲,芊娘一个庶女的身份,只能当个贵妾。   不过想来那样的结果是她们知道的,芊娘只要富贵,便是做贵妾,也是愿意的。   她比较奇怪的是左府的态度,按理说左二公子是将军府的嫡次子,万没有娶一个庶女的道理,而且还是被算计过的。   左府打的是什么算盘,倒叫人瞧不出来。   姐妹俩一路说着话,得知茜娘的亲事定下,芳年由衷的替她高兴。把她送到院子后,折身回了父母的住处。   邢氏也从怡然院回来了,正立在门口等女儿。   芳年见到,加快步子,“娘,外面冷,快快进屋。”   母女俩亲亲热热地说着话,下人们有眼色地摆好点心。明日才是出嫁的正日子,今日多是相熟的宾客上门贺喜。   出嫁的是大房的女儿,自有卫氏张罗着。邢氏躲个懒,抽身来陪自己的女儿。想着女儿出府一趟不容易,越发的珍惜。   她盯着自己的女儿,看得尤为仔细。见芳年脸色尚佳,不像是受苦的样子,倒是放心了一些。   然女儿行走坐姿,都是未经人事的模样,怕是和七王爷还未圆房。她一面难过着,一面为难着,竟避开此事,没有开口询问。   “我听二姐说,芊娘这亲事,有些不太光彩。”芳年也怕娘再问起房事,主动提起大房的亲事。   邢氏的面上立马就沉了,大房太不像话了。竟由着珍姐儿和芊姐儿胡来,若是传扬出去,傅家所有的姑娘名声都会受损。   “你大伯母和珍姐儿还不死心,眼睛就盯着裴家。这事啊,要不是左夫人明理,允了芊娘为正妻,怕是咱们家姑娘中要出一个妾了。“   一个四品大员的女儿,纵是庶出,都没有做妾的道理。嫁个小官之家当正妻,绰绰有余。   那杨姨娘是被富贵迷了心,自己做了一辈子的妾,苦还没受够,居然还愿意女儿去给人当妾。   “笑贫不笑娼罢了,娘你最近有没有听到外面的风声,灾民遍地,卖儿卖女的多了去。”   “可不是嘛。”邢氏长叹一口气,“原本你祖母是要施粥的,可整个京里居然没有一家出来牵头。派人一打听,才知道灾民太多,明年的光景未知,各家都捂紧粮库,不敢轻易出手。”   大难之年,人人自危。   莫说是世家,就是宫中,都没有半点动静。陛下何曾有安抚流民的圣旨,除了大张旗鼓地寻找福星,什么恩施都没有。   “我听你爹说,京外…多有乱事,都被压了下来。”   这样的朝廷,民不反才怪。芳年暗道,想着姓元的几日没有回府,不知是否与此事有关。   她想起一事,好像前世从这个时候起,宫里的公主们就开始陆续和亲。恐怕不仅朝野不稳,边关同样是不太平的。   不仅如此,皇子们很快就要开始死的死,亡的亡。陛下连自己的骨肉都护不住,何谈护住天下百姓。   “依女儿看,不仅外头不太平,幸许京里也没多少安生日子过。你劝着些爹,朝中的事情万不可掺和,明哲保身最要紧。”   邢氏点头,她听自己夫君感叹过,说大皇子渐长成,朝中人心惶惶,担心陛下还是皇子时的事情再次发生。   “这个娘省得,你今日回来,王爷可知晓?”   “他自是允了的,但过夜是不能够的,女儿今日要赶回去。”   “你能来就行了,何必亲自送嫁。”邢氏心疼女儿,怕女儿难做。   芳年点头,她和傅芊娘的情份不深,原就没打算过夜。   等用过午膳后,她再次去了怡然院,向傅老夫人辞行。   怡然院内,傅老夫人正在见客。芳年进去,先是认出裴老夫人。她微一失神,裴老夫人是裴家所有人中,对自己最好的。若不是老夫人,自己哪能掌握住裴家的中馈。   “芳年见过裴祖母。”   “快快起来,王妃行礼,臣妇不敢当。”裴老夫人站起来相扶,屋里的另一位老夫人起身向芳年行礼。   芳年这才看到屋内还有一人,和自家祖母年岁差不多,衣着富贵,朱红锦纹绣福褙子。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满脸严肃。   她认出这位老夫人,前世里曾有过几面之缘,却是唐国公府的韩老太君。心里正纳闷着,不知这位老太君怎么会登自家的门?   韩老太君暗自打量着她,“老身一见王妃,就觉得喜欢。许是你和玉秀有缘…你叫玉秀一声姐姐,若是不嫌弃,也唤老身一声祖母吧。”   芳年原本含笑的脸淡下来,当着她的面提起成玉秀,这老太君不会是专程来傅府寻她的吧?   她不说话,就那么看着韩老太君。成家和唐家一样,都想用成玉秀压自己。且不说自己不是真正的七王妃,就算是,姓元的从未提过前王妃,未曾命她在前王妃灵前行过礼,这声姐姐,她无法叫出口。   傅老夫人原先还奇怪着,她与这位隔房的堂姐多年不曾走动,自己庶出的孙女成亲,这位堂姐怎么会上门贺喜。现在听对方故意提起前七王妃,还说什么姐姐妹妹的,心知必是专程来敲打芳姐儿,当下心里就不乐意了。   “老姐姐,咱们两家的姑娘,能同样侍候过王爷,是她们的福气。你今日能来,我这心里实在是高兴,待会你可得留下来,我们再好好聊聊。”   “祖母既然有客人要招待,孙女就不打搅了,就此向祖母辞行。”   裴老夫人觉得颇对不住芳年,芳年是她看中的孙媳,无奈孙子铁了心要退亲,她是半点法子都没有。本想着好好和芳说说话,开解心结,见她急着走,忙问道:“王妃这就要走?”   “正是,府里事多,不敢离开太久。”   “王爷的事情要紧,你是王府正妃,哪能随意离开。芊娘能得你这个王妃姐姐还添妆,是她的福气。”傅老夫人感慨着,催促她以莫要误了王府的正事。   韩老太君面色黑着,这老妹子当着自己的面,一口一个正妃的,是怕别人不知道吗?她孙女再是王妃,那也是填房,在玉秀面前是要执妾礼的。要不是玉秀走得早,这等好事哪能轮到傅家。   “王妃事事以王爷为重,是个贤惠的。前日老身进宫,还听玉妃提起过,说与王妃您颇为投缘,竟不想是王妃嫁进了七王府。我们家玉秀走的早,这么多年,王爷守得实在是清苦。要是玉秀泉下有知,知道王爷现在身边有你侍候着,必会感谢你的。玉妃和她姐姐感情最深,最是知道玉秀的想法,她与老身说起王妃,那是赞不绝口,还想着什么时候召你进宫说说话。”   “王爷是我的夫君,侍候他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是我的份内之事,何需别人的感谢?玉妃娘娘厚爱,若真是娘娘哪日召我进宫,正好,我顺道去向淑妃娘娘道个谢。”   韩老太君被她说得脸更黑,阴沉的眼直直地望过来,芳年就那么不避地看着她。这老婆子想在自己面前拿大,先是抬出前王妃,见没压住,又搬出成玉乔,想用玉妃来吓自己。   宫中妃子何其多,生育过子女的就不计其数。一个新进宫的妃子,太过猖狂,只会招来祸事,怪不得成玉乔前世能落到那样的下场,现在想来,倒是理所当然。   自己故意提到淑妃,韩老太君哪能不明白。当日就是因为淑妃的那句搅家精,成玉乔才被送出了宫。   一个有搅家精名头的妃子,应当谨小慎言。韩老夫人活了大半辈子,难道还看不明白,若是朝中天下有任何的异动,只消有心人把罪责推到成玉乔的头上,成玉乔就是死路一条。   哪里还不知死活地显摆,是嫌自己的外孙女命太长了吗?   “昔日曾听闻王妃娘娘不太成体统,哪有女子当街抱着外男。现在一瞧,倒是他们眼拙了。王妃娘娘字字珠玑,是个再明白不过的人。若不是胆子大,哪有如今的名份。”韩老太君不咸不淡地说着,退到了一边。   芳年笑了一下,不理她话里的嘲讽。这老太君讽刺自己当街抱着姓元的,换来了这王妃之位。言之下意是自己不知廉耻,算计亲事。   莫说这不是事实,就算是事实又如何。成王败寇,无论使了什么手段,她成了七王妃,就是赢家。   她扬起嘴角,看了韩老太君一眼,再次向自己的祖母告别。   “你侍候好王爷是正事,其它的都不要紧。”傅老夫人心里是急的,暗自生着韩老太君的气。不顾她们还在,要亲自送孙女出去。   芳年是王妃,论规矩,裴老夫人和韩老太君都不敢托大。见她要走,哪有不起身的道理,于是和傅老夫人一起出门相送。   傅老夫人和自家孙女走在前面,看芳姐儿的样子,怕是还没有抓住七王爷的心。连房都没有圆,夫妻感情能有多深,更别说生下嫡子。   一个女人,无子傍身,总归是立身不稳。   傅老夫人握着她的手,千言万语都在眼里,一直把她送出怡然院,拉着她的手,久久不愿松开。   大房的卫氏恰巧走来,脸色难看,“芳姐儿才来,怎么就要走?一家子姐妹,连送嫁都不成吗?”   “出嫁女从夫,她一个王妃,能来就是给芊娘的脸面。”傅老夫人不冷不淡地说着,示意身边的沈嬷嬷送芳年出府。   芳年略向卫氏见了礼,卫氏没有避让,气得傅老夫人不悦地瞪了一眼。   孙女一走,傅老夫人的脸一沉,也不管有没有客人在场,沉着脸,“刚才芳姐儿行礼,你竟不避着,受了全礼。你可知让外人见了,会如何说你?芳姐儿行事周全,念你是大伯母,没有计较。你别忘记了,她是天家媳妇,正经的七王妃,莫说你一个长辈,就是她的亲娘老子,见了都应该行大礼。”   卫氏被婆母一训,还是当着客人的面,脸上挂不住,心里的怨气更深。   因着庶女嫁的是将军府嫡子,嫁妆上就不能太难看。看着那一抬抬的嫁妆,像是生剐她的心一般。   才想着来和婆母说一下,减少几抬,哪成想话未出口就被训了一顿。   傅老夫人现在是半点不待见这个大儿媳妇,不管她是否难堪,柱着杖就进了院子。   裴老夫人面色没变,她和傅老夫人交情深,都是知根知底的。但韩老太君的脸色就不好看了。这隔了几房的堂妹,含沙射影的一番话,分明是在敲打自己不要倚老卖老,在新王妃面前拿大。   她哪里拿大,新王妃再尊贵,改变不了填房的事实。她是七王原配的外祖母,难道还不应该在填房面前充长辈吗?   傅老夫人确有那层意思,她不管前王妃怎么样,现在的七王妃是自己的孙女,韩老太君若是想在芳姐的面前立威,也要看她这个亲祖母答不答应。   韩老夫人当了一辈子的国公夫人,自认为高人一等,来傅府都是纡尊。不想受此奚落,当下就要告辞。   傅老夫人假意挽留几下,命人送客。   先行一步的芳年正要出府门,就见外面进来一位玉面锦衣的青年男子,男子身上飘着一股脂粉味儿,闻着呛人。   他长相不俗,一双桃花眼多情似水,看着芳年,摇了两下手中的折扇,轻佻地眨了两下眼。   芳年面上一冷,目不斜视地越过他。   “哟,这是哪个府里的小夫人,模样儿挺俊,就是小性儿太大。”男子调戏的声音响起,竟跑过来拦她。   她一怒,这个唐昀,登徒子一个。   唐昀跳到她的面前,摇着扇子,自认风流地道:“小夫人好生无礼,本公子问你话,你竟然不答。”   “唐二公子休得胡言乱语,这是七王妃,我们府里出嫁的三姑奶奶。”沈婆子忙出声,生怕唐二公子再出言轻浮。   唐昀像是愣了一下,忙作揖赔罪,“王妃娘娘恕罪,唐某有眼不识泰山。不过也是王妃您长得太过貌美,叫人一时失了神。多有冒犯,还请王妃宽恕则个”   他的话说得不伦不类的,含水的桃花眼望着她,眉毛挑了一下。她的眼神没有回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他目露惊讶,脸上荡起笑意。她冷着脸,径直走过去,上了马车。   这个唐昀,一身的纨绔,但全是表象。那多情的桃花眼,眸底分明是平静的。   果然传言不可信。   痴情的七王爷,善妒城府深的十王妃,还有这位不成气的唐二公子。前世里在传言中听过的人,根本就与传言不符。   芳年靠坐在车厢中,听到外面似有一个人在叫唐昀,“唐二公子,快快回府,陛下给你们家赏美人了,赏了好几位呢。”   唐昀一听,忙吩咐自己的小厮,“你快去向祖母告罪,说小爷我有事,就不接她老人家了。”   说完,他摇着扇子,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离开的马车,坐上了自己的轿子。 第47章 不知   芳年听到他们的话,不过是略微凝眉,未曾放在心上。哪成想一进王府,刚穿过垂花门,入了后院园子,就看到一群花枝招展的女子站在园子里,花红柳绿的。打那么一眼望去,粗粗一数,足有十来位。   她心里纳闷着,不知她们什么来路。脑子里立马浮起陛下赏美人的事,心里有了计较。   远远看着还像那么回事,近前一看,差点吓死个人。这都是些什么人,且不说高矮胖瘦,单说相貌,没有一个能看的。偏还个个抹得厚厚的脂粉,浓妆艳抹的,越发的令人不忍直视。   她看她们的同时,她们正好大着胆子看她。她今日回娘家,穿戴自是讲究的。青莲色的交襟合腰长裙,外罩着银狐毛镶边的锦缎斗篷。斗篷的缎面是深紫的。梳着百年好合单飞髻,插着五尾的凤簪。明艳动人的容貌,沉稳的气势,朝她们款款走来,惊得众人瞠目结舌,目光中全是惊艳。   “老奴见过王妃。”   安总管上前行礼,众女倒吸一口凉气,这女子竟是七王妃。不是传言七王妃不得宠,她们私心想着,应是长相不出色。哪成想着,这样貌,比宫里的玉妃都是不差的。   芳年猜出她们的身份,看向安总管,用眼神询怎么回事。   安总管面无表情地道:“王妃,这些是宫里赏赐下来的,陛下亲自赏给咱们王爷,说王爷后院空虚…送来服侍王爷和王妃。”   中间那句话他没说,芳年从他的脸色猜出大概,料想不是好话。想起在傅府门口听到的事,终是串连起来。想必陛下不止给一家赏了…美人。   不知赏到唐国公府的女子是不是也是这般,唐家二公子看到后是何表情?   那些个女人知晓了她的身份,东倒西歪地给她行礼,看样子礼数学得不精,手忙脚乱的,不成体统。   其中一位黄衣女子看起来最是大胆,挺着胸脯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服侍我?”她浅浅一笑,招呼黄衣女子上前,“你来说说,出宫时可有人交待过你们,要做些什么?”   “回王妃的话,陛下和玉妃命民女们好生侍候王爷和王妃,将来替王爷生儿育女,开枝散叶。”   芳年掀了眼皮,看了她一眼。只见她面上抹了三层粉,却忘记遮掩脖子,露出黑黑的皮肤。被黄色的衣服一衬,像一坨长了白毛的马粪。她的头昂得最高,两个黑乎乎的鼻孔对着人,像喷气的黑驴。   安总管瞄了一眼她们,对芳年道:“王妃,老奴听说陛下此次恩施赏女,是玉妃的主意。”   芳年恍然,她就说陛下再如何荒唐,也不可能想出这样的损招。看来成玉乔和前世一样,进宫就深得恩宠。   “玉妃还说了什么?”她问黄衣女子。   其他的女子们见王妃一直问话,生怕黄衣女子入了芳年的眼,另一个绿衣女子抢着答道:“王妃娘娘,玉妃娘娘还说了。说王爷年纪不小,后院空虚,平日里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还说王爷膝下无子,特命民女们要好生侍候王爷,争取多生儿女,充盈王府。”   芳年这才注意到到绿衣女子,在一众人中,算是五官比较周正的。但个子太矮,显得极不起眼。   此女口齿伶俐,那么长的话说下来,颇为溜顺。   “你倒是记得清,之前家里是做什么的?”   “回王妃娘娘的话,民女家里是做小买卖的。”   芳年心道难怪,这嘴皮子就是比别人快一起。   她命三喜搬来一张凳子,坐着唤人上前询问。   这一番问下来,简直令人抚额。这些女子大都出自农家,还有流民的女儿,家里不是种地的,就是做苦力的。   就绿衣女子家境稍好一点,祖祖辈辈都是走街串巷的小贩。   众女鲜少见过贵人,之前十几年,见过最大的官就是村里的里正。宫里的圣旨一路传偏各地,他们的父母惊闻,高兴得连夸祖坟冒青烟。   要真是福星,那以后荣华富贵跑不掉,还能提携全家人。纵使不是,能进宫,说不定就能会大造化,总比一辈子在土里刨食强。   刚在宫里见了世面,就被赏到了王府,她们的心还是火热的,恨不得能马上爬上王爷的床,明天肚子就大起来。到时候母凭子贵,这辈子吃香的喝辣的,想想都美得很。   然她们被富贵迷了眼,一心得意自己生辰八字好,忘记了原本世俗的生存大法。   此次选秀只问年岁,不问出身,不看长相。陛下爱重美色,这样的女子是不会留下的,长成这般,便是留在宫里做宫女都是不够格的,实在是有碍观瞻。   三喜时地递上一杯茶,“小姐,你润润嗓子。”   芳年刚才一一问过话,觉得确实有些口干。她掀开杯盖,轻轻地抿一口。青葱如玉的手指微翘着,美不胜收。   站在最近的黄衣女子咽了一下口水,满目艳羡。   待芳年放下杯子,安总管轻声禀报,“王妃,老奴打听了,不光咱们王府,十王府那边,还有京里的一些大官人家,都赏赐了不少女子。”   “都是这样子的?”芳年一指前面一排不忍直视的女子,疑惑问道。   安总管点头,“据老奴所知,差不多,只不过咱们府里的最为…形态各异。”   “噗…”   芳年没忍住,笑出了声,实在是难为安总管了,憋了半天,想出了这么一个词。倒也贴切,可不是形态各异,丑得各有特色。   她这一笑,百花盛开,惊艳了众女的眼。   “王妃娘娘,我们可是玉妃娘娘亲自挑选的。”黄衣女子最先回过神,大着胆子开口,显示她们与送到其它府邸女子的不同。   她这一说,其他的女子们都跟着一脸的荣幸。芳年越发的莞尔,不知者无畏。这些女子,出身低寒,一心向往锦绣生活。对于深宫内院,阴私暗谋,一无所知。要真是长相出色,被留宫中,岂是她们能活下去的。   好在长得不好,被陛下所弃,若是安安份份的,倒能挣出一条活路。   安总管斜了黄衣女子一眼,递上一个警告的眼神。这些乡野女子好生没有规矩,他和王妃说话,什么时候轮到外人插嘴。   那女子不知错在哪里,看着芳年,圆豆般的眼睛睁着,颇为好笑。   芳年倒没有动气,只觉得成玉乔行事令人鄙夷。她向陛下进言,赏这些女子到各府,焉不知会引起朝臣的反感。   还亲自挑选入王府的人,是怕别人不知道她的心思。陛下眼下不计较,待她失宠时,自会想起此事,心生不喜。   芳年站起身来,问安总管:“你看她们要怎么安排?”   陛下亲赐,没有不收的道理。王爷不在府里,人退不掉,这些人该怎么安置,想必安总管心中有数,她不想沾边。   “老奴想着不如先放着吧,等王爷回来再处置。”   既然是放着,当然不会安排住处,而是晾在园子里,就那么干等着。   好在接连两日天晴,秋阳和煦,不算太冷。芳年不欲反驳安总管,见他是想给这些女子立个威,并未求情。   且她听出安总管的言之下意,姓元的今天会回府。如此甚好,这些女子不用自己烦心,他自会处置。   她盈盈转身,深紫的斗篷优美地飘了一下。在众女羡慕的眼神中,扶着三喜的手,回了玄机院。   暮色初降时,元翼一身寒风地回了府。他一身的紫黑劲服,与寻常飘逸的白袍不同,平添一股王者之气。   一见园子,看到站成一排的秀女们,面色一冷。那排秀女听到安总管口中称呼王爷,不由得全部眼睛发亮。只觉得这男人,是生平从未见过的好看。   她们一齐挤到上,争先恐后地行礼,各自展示着自己,你推我攘的,乱成一片。   一股脂粉的气息扑来,他目露厌恶,脚步未停,冰冷地丢下一句,“全部扔出去!”   秀女们脸色齐齐大变,慌乱地跪倒一地,高呼着王爷饶命。   元翼似是想到了什么,问安总管,“这些人,王妃可见过了?”   “回王爷的话,王妃见过了,还仔细地盘问过。这些人是陛下亲赐的,王妃娘娘说她不敢擅自做主,一切听王爷您的吩咐。”   “丢出去!”   他扔下这一句,大步离开。   “七皇兄息怒,这些女子扔了怪可惜的,不如皇弟带回去吧。我们府里缺人,正好解了急。”十王爷的声音从远到近,走得气喘吁吁的。   元翼脚步未停,远远飘来两个字,“自便。”   十王爷到了跟前,看到东倒西歪的女子们,啧了两声,认真地打量了一番,不由笑弯了腰。他还以为送到他府的上那些已是丑中极品,没想到皇兄这里的才是人间罕见。   可以想象得到,这么多丑女齐聚皇宫,陛下那脸得有多臭。这般女子,幸好不是福星,要真是福星,可有得瞧了。   他幸灾乐祸地想着,朝秀女们挑了一下眉,“都愣着干嘛,随本王走吧。”   秀女们一听,他也是个王爷,虽然没有七王爷长得好,但比起她们见过的男子,那是够俊的了。十王爷一看就是性子好的,哪里像七王爷,长得再好,性子要不得。她们劫后余生,忙欢天喜地般地跟着他出了七王府。   元轸带着一群女子,既不骑马,也不乘车,就那般招摇过市,一直从七王府走到了十王府。   路人见了,不敢指点,背过身偷笑。   路过唐国公府,就听见唐二公子从在里面气呼呼地出来。见到他,两人互相看一眼,都是一愣,尔后哈哈大笑。   “十王爷,这些女子…?”   “本王找七皇兄要来的,别看她们长得差强人意,生辰年月却是极好。好歹和福星沾边,说不定就给府里带来了福气。所以本王觉得多多益善,便是让她们倒夜香,想必那恭桶都沾了福气,唐二公子,你说是不是?”   “…呃,自然是好的,陛下亲赐的,哪里会不好。”唐昀听他提到倒夜香,后面跟着的女子们脸色精彩纷呈,显得逾发的难看,不禁厌恶地皱了皱眉。   “是极,是极。”十王爷晃着头,迈着得意的步子,一步三晃地回了自己的王府。   待领着人进了王府,看到自家王妃虎着脸,他打着哈哈,抬头望天。装死了半天,见他的王妃一直没有发作,指了指后面的女子们,手一挥,“王妃,你前几日不是抱怨说府里的人手不够,这不,陛下急臣子之所急,赏了许多人。七皇兄府里人少,用不着,本王一看,正好领了回来。”   十王妃好笑又好气,这才用正眼扫了一下跟来的秀女们,一看之下,乐了。   陛下和臣子们是有什么仇怨,赏进自家府里的已是丑得连杂扫的丫头都不如,想不到七皇兄那边的才是丑中之丑。   “行了,你们把人带下去,该做什么,你们看着办。”十王妃朝身边的嬷嬷们吩咐着。   黄衣女子可算是听明白了,这与玉妃交待的不同,她急急地开口,“王妃娘娘,我们不是来倒夜香的,玉妃娘娘可是说了,我们是来给王爷们开枝散叶的。”   “…哈哈。”十王妃愣住了,十王爷捶手顿足地笑起来,怪不得七皇兄那边的格外丑些,原来是成玉乔那女人搞得鬼。   还开枝散叶?真是笑死他了。   好不容易,他止住笑,脸色突然变得阴狠,“就你们这样的德行,还妄想给本王的皇兄开枝散叶,只怕是枝没开成,倒先来个身散肢解。”   秀女们被他话里的狠戾惊得半死,待看见刚才还面团子般的十王妃,都换了一副面孔。回头望着紧闭的王府大门,吓得一声不敢吭。   这些女子本就是没怎么见过世面的,之间因着进过宫,飘然一些。一旦动真格的,哪里敢有半句异议。   十王妃身边的嬷嬷们冷着脸,把她们领下去,和前面陛下赏下来的秀女们搁在一起。   元轸轻哼一声,恢复一贯风流的模样,挨到自己王妃的身边,“陛下是越发的昏聩了,连成玉乔那个女人,都能哄得他团团转。”   “一时新鲜罢了,王爷你且看着,过不了多久,她就会失宠。”   “哼哼…本王这次是做了好事,要不然…真让七皇兄把人扔出府,就怕陛下抓着把柄,定皇兄的罪。”   十王妃白他一眼,“算你办了一件正事,你看看你招进府的那些个人。成天装病作态的,烦死人了。”   十王爷风流,每到一处,都会纳一两房妾室,王府里光是没名份的通房,就有十几位。   “再忍忍吧,到时候给她们一些钱财,让她们各奔东西。”   十王妃叹口气,他们一走,这京里的就只剩七皇兄和七皇嫂。   她所担心的芳年正坐在屋子里托腮发呆。   早就猜到姓元的今日会回府,听三喜来报说王爷已回府。芳年先是一愣,然后下意识地理了理衣裙,抚了抚额发。坐在凳子上,居然有些不知所措,这样的感觉前世里从未有过。   等她自己反应过来,不由得轻呸自己一声。   这般等到华灯初上,月朗星稀,那人还是没出现,连安总管都没有来传她去悟禅院用膳。   她反复思量着,心道莫不是姓元的改了性,不再折腾她了。这样一想,莫名有些淡淡的失落,竟不是想象中的轻松欢喜。   饶是她活了一辈子,极少有如此患得患失的时候。就算是被裴林越伤透了心,都不曾有过这样空落落的感觉。   像是想抓住什么,却觉得徒劳无力。   她躺在床上,闭着眼,心放在胸口处,那里极不舒服,闷闷的。   夜深人静,静寂如水。她屏着神,仔细地听着外面的动静,除了风声,再无其它。   她提着心,不肯睡去,不知自己在等什么。   忽然门开了,她一惊,看着灰暗视线中走进来的高瘦人影,莫名松了口气,心里的闷气一扫而空。   “还没睡?”男子走近,清冷的声音传来。   “嗯。”她嗓子涩涩的,仅吐出一个字。   男子在床前站定,在黑暗中用近乎贪婪的眼神看着她。她已坐起,乌丝倾泄在肩头,莹雪般的肌肤光洁如玉,水眸中像被雾气掩了一般,迷茫中透着欢喜。   她是在等自己吗?   他如是想着,心漏跳一下。袖子里的手指动了动,终是忍着没有伸出去。   两人静静地,没人再开口说话。   芳年不知为何紧张起来,呼吸跟着急促,她不停地平复着自己的心绪,深长地吸气。男子冷冽的气息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血腥气。   他受伤了吗?   她是见识过他的厉害,从崖底飞身上去,身手不凡。她不敢相信居然还有人能伤到他。   张了张嘴,唇有些干,她舔了一下,不知为何,就是问不出口。   黑暗中,他的瞳仁暗了一下,快速地出了屋子。   她眼看着人影消失,门被关上,那股失落重新漫上心头,久久不散。 第48章 国师   不知过了多久,胡思乱想中,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醒来后,只觉得头有些沉,三喜四喜服侍她起身。还没来得及用朝食,就听玄青在外面禀报,宫里有圣旨,要她亲自出来迎旨。   三喜四喜面面相觑,芳年并不意外。自昨日韩老太君的一番话,她就知道成玉乔必会召自己进宫,只不过没想到竟会以圣旨压人。   果不其然,待她听太监尖着嗓子念完,心里反而平静。圣旨是陛下亲拟,宣她进宫。   宣旨的太监把明黄的圣旨卷好,递到她的面前,“七王妃,接旨吧。咱家就在这候着,和您一起进宫。”   芳年低着的头,眉一皱,这太监说话怎么如此放肆,语气中的不敬和蔑视是个傻子都能听出来。   她伸双手,捧接住圣旨,那太监的手轻勾一下,在她的手背上划过,阴凉的触感立马令她浑身毛骨悚然。   眼睛一抬,就看到那太监微俯着身,目光露骨,肆无忌惮打量着她,在她的身上停了许久。看得她心里发毛,似有千万条虫子在噬心一般,极为恶心。   她垂下眼皮,起身进屋。   那太监不以为意地掸了一下身上的尘土,讥笑地看着她婀娜的背影消失在门里。随后挑剔嫌弃的目光扫视着玄机院。   芳年在屋里换衣服,心里沉沉的,一点底都没有。前世里她从未和皇室中人打过交道,对宫里的事情一无所知。   原本还想着,她好歹是堂堂的七王妃,宫中人不至于明目张胆地害她。但刚才宣旨太监的眼神令她动摇了,一个太监而已,都敢觊觎她,可想而知她这个王妃,份量何其轻。   “你去悟禅院里知会王爷一声,就说我等会要进宫了。”芳年吩咐三喜。   三喜领命出去,那太监仅扫了她一眼,不甚感兴趣地移开。宫里的美人多,一般的姿色入不了他的眼。   倒是名不见经传的七王妃,那长相身段,一看就是个媚骨,要是摆弄得好,滋味错不了。   他想着,目光淫邪,毫不避讳。   至于七王爷,他可不看在眼里。在宫里,除了他干爹,他谁都不怕。陛下都不过如此,何惧一个王爷。   后宫佳丽三千,美人多不胜数,陛下只有一个,哪能雨露均沾。但凡是绝姿艳容的,都是他干爹手中的玩物。   他这些年玩过不少宫妃,别看她们进宫时端庄淑静,一旦陛下新鲜劲一过,就成了他们这些无根之人的玩物。   自己身份高,玩的都是有品阶的宫妃。还有一些美人贵人宫女什么的,都便宜了底下的小崽子们。   芳年在屋子里,尽力地拖延着时间。见三喜回来,忙问,“王爷怎么说?”   三喜的手中,捧着一身衣裳,正是王妃正服。   “小姐,王爷不在,安总管命奴婢带来这个。”   他又不在?   芳年深吸一口气,视死如归地道,“替我更衣吧。”   皇宫有什么好怕的,还能比得上阴曹地府?她死过一回的老妇人,纵使没进过宫,见过大世面,理应是不惧生死的。   成玉乔再得宠,总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弄死她吧。   她木然着脸,任由三喜四喜替她换上衣服。朱紫色的曳地长裙,裙边袖口用金线绣着花缠枝,发髻梳得高高的,上面插着一枝五尾凤钗。   上了妆,连她自己都认不出镜子中的人,明艳的五官,神色坚毅,美得不可方物。   出了门,那太监眼睛一亮,挑着眉,得意于自己的好眼光。   芳年不看他,目不斜视地出了玄机院。   安总管候在府门外,亲自送她上马车,在她耳边吐两字,“淑妃。”   芳年垂着眸子,钻进了车厢。思量着他的话,应该是让她有什么事找淑妃。她心里有了些底气,端坐着。   一路到了宫门口,三喜四喜是不能入宫的,仅是那太监领她入宫。   那太监轻佻地朝她伸手,要来拉她,“七王妃,请随奴才走吧。”   她一避,“劳烦公公前面带路。”   那太监讪笑一下,并不以为意。这女人,装得再高贵,总有落到他手里的一天。他也不急,美人儿他见多了,没什么稀罕的。   芳年低着头,跟着他一路往里走。听到有人不时地向他问安,心知这太监在宫里的地位不低,心里越发的不好。   要是这样一个放肆无礼的太监得势,可想而知,宫里是什么光景。   越往里走,越觉得荒唐,竟有宫女贴上来,朝那太监撒娇,言语极为轻佻。几女之间,隐有争风吃醋之疑,令人好生纳罕。   沿路宫女和太监们的嬉笑声随处可闻,不避旁人。她曾听过宫里有对食一说,但历朝历代都是极少的。且此事毕竟不是常伦,宫女太监们都尽力捂着,生怕主子们知道。这样明目张胆的,闻所未闻。   “七王妃,你说说,宫里的日子是不是比七王府快活多了。”那太监得意万分地笑着,与她走得并肩。   “公公说得极,宫里是天子宫殿,哪里是宫外的任何一个府邸能比的。”   “…哈,七王妃揣着明白装糊涂,咱家说的可不是那个。罢了,咱家想着,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他朝她飞了一个眼,神态猥琐。   芳年强压着心头的恶心之感,不搭他这话。   那太监把她领到一处宫殿前,“七王妃,这就是玉妃娘娘的挽翠宫了。若是将来王妃您有事相求,尽管来找咱家。咱家姓古,你一说别人便知。”   他边说着,边斜眼瞄着她的身子。   “多谢公公。”   芳年看也不看他,正要走进挽翠宫,就见前面小路上走来一位宫妃。   左右簇拥着十多位宫人,她一身丹色的衣裙,梳着元宝髻,妆容精致,看年纪约有三十来岁。五官清柔,温婉含情。   “奴才给淑妃娘娘请安。”那太监弯着腰,恭敬无比。   原来这就是淑妃,芳年暗自松口气。人说相由心生,看淑妃的面相,还有她与十王妃的关系,应该是不错的人。   “淑妃娘娘。”芳年打着招呼。   淑妃一笑,“本宫听人说玉妃妹妹今日求陛下召七王妃进宫,想必你就是七王妃吧。”   “正是,前次听十弟妹提起过娘娘,还惋惜着不知何时能见到娘娘。今日赶了巧,有幸得见,娘娘果然如十弟妹说的一般,佛心慈面,高义薄云。”   “她小孩子心性,对人真性情,她能与七王妃你相谈融洽,也是有缘。”淑妃说着,转身那太监,“古公公,你自去忙吧。”   古公公扫了芳年一眼,退了下去。   “正巧,本宫有事寻玉妃妹妹,七王妃就与本宫一起进去吧。”   淑妃好意相帮,芳年哪有不应的道理,随她一起进了挽翠宫。   挽翠宫内,成玉乔靠在锦榻上,先是垂着眼睛。待听见外面的宫女向淑妃请安,才不慌不忙地起身,微微福一下身,向淑妃见礼。   至于芳年,对着成玉乔,不过是略福了福身。   成玉乔白裙高髻,一段时间未见,眉宇间的傲气更浓。竟是全受了芳年的礼,并且端着高高在上的姿态。   “淑妃姐姐请坐。”成玉乔招呼淑妃就坐,把芳年晾在一边。   芳年低着头,只觉得好笑。明刀亮剑她不怕,成玉乔不耍坏心眼,光是在明面上冷落折辱她,倒是不足为惧。   “七王妃也坐吧。”淑妃淡笑着,不看成玉乔变了的脸色。   芳年不推让,坐在淑妃的下首。   她是七王妃,又不是普通的命妇,在宫妃前坐着并不失礼。   “七王妃,听说昨日陛下和本宫亲自挑选的秀女们被你们送人了,不知是王爷的主意,还是七王妃你善妒不容人?”成玉乔早就憋着劲,要给芳年好看。正好有现成的理由,私自处置陛下赏赐的美人,理应问罪。   “玉妃娘娘误会臣妇了,陛下深明大义,友爱兄弟,体恤朝臣,故将有福气的秀女们赐下。但王爷性子冷,不喜生人,恰巧十王爷府上人手不够。臣妇想着,兄友弟恭,陛下就是听到王爷将人送给了十王爷,只会欣慰,娘娘您说是吗?”   成玉乔颇有深意地笑着,转向托着杯子,滴水未沾的淑妃,“淑妃姐姐你看,七王妃长了一张巧嘴。”   “依本宫看,七王妃言之有理。陛下对两位王爷亲子一般,事事都盼着他们好。七王爷疼爱幼弟,把秀女们让给十王爷,陛下知道,只会高兴,哪会怪罪。玉妃妹妹说得没错,七王妃不仅有张巧嘴,这面相看也是有福气的,是旺夫之相。”   淑妃的话一落,成玉乔脸上的笑意敛去,寒霜覆面。   她进宫之时,淑妃断言她是搅家精。怎么轮到傅芳年,淑妃的口中全是好话。什么国师的弟子,信口开河,满嘴胡吣。   可是这话她不敢说,国师是谁,便是仅得他指点一二的人,旁人都不敢置疑半句。   淑妃像是没看到她丕变的脸,侧着头笑看着芳年,“七王妃平日里爱做些什么?”   “府里无事,没什么要做的,不外乎吃吃睡睡。”   “能吃能睡就是福气,本宫想如你一般,无奈宫中太过热闹,常不得清静。”   成玉乔见她俩聊得热乎,而自己这个主人竟被无视,只恨得咬碎银牙。偏淑妃资历老,背靠国师,在宫中地位极高,远远超出其他育有子女的妃子。   “淑妃姐姐,宫里冷清的地方是有,只怕人人都不爱呆呢。”   若说宫里最冷清无人气的地方,莫过于冷宫。成玉乔进宫没多久,不知宫里的底细。历朝历代的冷宫确实那般,但今朝不一样。孰不知年长无宠的妃子,犯过莫须有的错事,就被陛下贬到了冷宫。冷宫里都快住不下了,那些妃子们颇为齐心,竟相处得其乐融融,好不自在。   “玉妃妹妹有所不知,冷宫可不冷清。若有朝一日,你进去了,还不想出来呢。”   “淑妃姐姐这般说,莫不是向往已久?”   淑妃伸出玉竹般的食指,轻置在唇间,嘘了一声,“佛曰不可说,说不定哪日你我都在其中。”   “什么不可说的?”随着一声清丽的嗓音,走进一位端庄的杏红色宫装的妃子。   “惠妃妹妹来了。”淑妃打着招呼。“方才本宫正与玉妃妹妹讲天机佛缘不可说。”   “竟是这事,淑妃姐姐金玉良言,二皇子托你一句话,现在入寺为僧,本宫虽不舍,但却觉得佛法无边,那是他的夙缘。”   惠妃有所触动,说起自己的儿子。   芳年已明白来人的身份,二皇子的生母,惠妃。   前世里,她没有怎么听过二皇子,宫里的皇子死的死,残的残,人人都以为和晟帝里一样,登基的会是大皇子。孰不知国师反其而行之,成长的皇子都弄死了,上位的是十一皇子,就是后来的奉帝。   能在此节骨眼上送二皇子出家,这位惠妃想来是个深明大义的。芳年想着,上前问安。   惠妃用帕子按了一下眼角,快速恢复脸色。捂着嘴左右上下把她一打量,笑道:“七王妃原是这么一个可人儿,七王爷好福气。”   “两位姐姐今儿个倒是赶巧,都来了本宫的挽翠宫。前两天本宫这里还冷冷清清的,莫不是都是冲着七王妃来的?”成玉乔见惠妃没有搭理她,不阴不阳地来一句。   惠妃笑意未减,“玉妃妹妹这般说,本宫可不依。前两天陛下天天在这里,我们还不是怕扫了陛下的兴致…今儿个也是高兴,御花园里的墨荷开了,本宫想着,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于是就来告知各位姐妹,一起去赏个花儿。”   “你有心了。”淑妃一听,站起身来,对芳年道,“一起去吧。”   芳年当然不会拒绝,成玉乔暗恨,却无法。   成玉乔拿着乔,不想跟去,淑妃落后一步,用极轻的声音道:“玉妃妹妹,本宫要是你,就该夹着尾巴做人。本宫能把你送出宫,再把你弄进来,自然还能让你再被逐出宫。”   她的语气极淡,满满的讥讽。   成玉乔僵住,淑妃说得没错,自己出宫进宫都是她说了算。陛下听了她的批命,说自己是搅家精,把自己送出宫。又是听了她话,说龙气能压制天下任何邪气,所以自己重被召进宫。   要是她想对付自己,凭她在陛下心中的份量,易如反掌。这么一想,成玉乔觉得如坠冰窟。   淑妃说完跟上芳年,芳年和惠妃都像没注意到一般。   这时,惠妃回头,对僵在原地的成玉乔道:“玉妃妹妹一起来吧。”   成玉乔愣愣的,脚步不由自主地跟上。不时用眼睛瞄前面的淑妃,心里恨极,不敢发作。继而转向一边的芳年,冷哼着,她对付不了淑妃,还对付不了傅三吗?   一行人出了挽翠宫,路上碰到好些个贵嫔美人,像什么陈嫔冷嫔余美人什么的。要不是这番进宫,芳年都不知道宫里的妃嫔之多,超乎想象。   走了一段路,惠妃派人去请贤妃,却没有请出来,宫人说贤妃娘娘病了。   “大公主要和亲,贤妃心里不舍,害了心病。缠绵了几日,都不见好转。可怜大公主,日夜侍疾,累瘦了一圈。”惠妃感叹着,心有戚戚焉。公主们命运凄苦,长大后就要远嫁他国,离开故土。但皇子们更苦,她的笙儿…唯愿他能长命百岁,身体康健,她别无他求。   跟在后面的陈嫔等人脸色黯然地低头,面露伤心。几人皆是育有公主的,想到自己千疼万宠的女儿有朝一日,也会和她们骨肉分离,不由得感同深受。   此时快要到御花园,远远能看到点点粉白嫣红,还有幽幽飘来的金桂香。   三五成群的妃嫔们穿梭其中,想来今日天气颇好,闲来无事的女人们都出了宫门,来园子里赏花。   宫中无皇后,妃子中以淑妃德妃惠妃贤妃几人为尊。   那些女人们争相来行礼,饶是芳年记性好,都被弄得有些头晕。陛下的后妃们是不是太多了些?   窥一角知全貌,光园子里就满是嫔妃宫女,可想在各宫之中,还有多少的后妃宫女。   宫中无皇后,这些女子们倒没有太多的规矩,行过礼后,开始三两地说起话来。不外乎攀比炫耀之类的,很快闹哄哄的一片,如千百只雀乌一般,聒噪不已。   突然,所有的人都像是被扼了嗓子一样,声音戛然而止。齐刷刷地跪下,包括淑妃惠妃。芳年心知有异,忙跟着下跪。   一阵冷风袭来,只觉得天色突变,方才的晴天朗日被乌沉沉的黑云压住,四面起风。她跪在淑妃的旁边,后背不由得发寒。   耳边是众妃嫔们的高呼:“参见国师大人。”   她心一紧,伏下头,极大的压迫感袭来。视线中,明黄的袍摆飘过。袍下是红锦缎面黑底的靴子,从她的面前轻拂过。   来人的脚步极轻,若不是她一直盯着眼前的地面,都感觉不到有人经过。   那红面黑底的靴子抬起后,快速浮移。恍惚间,鲜赤似血的靴面如一朵朵盛开的花儿。花儿艳红妖冶,不是世间的牡丹红梅,而是阴曹地府的黄泉尸花。 第49章 对食   阴风扫过,国师片刻不见了人影。但所有的妃嫔宫女们,无一人起身,无一人出声。   原本花香人语的御花园,倾刻像消了声般,寂静如无人之地。   日头重新从乌云中钻了出来,洒在众人的身上,纵使暖了身子,但芳年觉得脊背的寒气仍未散去。   国师以一己之力掌控朝野多年,绝不是和善之人。但慑人如斯,她还是没有想到的。在她的下意识里,国师应该是跋扈霸气的,而不是这般阴寒瘆人,极似冥使。   她不敢轻举妄动,跪着的身姿不变,旁边的淑妃惠妃亦是如此。   很快,约摸半柱香的时间,那艳红的靴子重新飘过,紧随着国师过来的是晟帝。   “国父慢走。”晟帝跑得有些气喘,远远地说着恭送的话。   芳年心惊于陛下对国师的称呼,想想了然。国师以一己之力扶先帝登基,当得起陛下这声国父。   她不敢抬头,活了一辈子,早就知道什么事情可以好奇,什么事情不能窥探。国师之貌,不可偷视。   出乎意料的是,红面黑底的靴子停了下来,如羽毛一般落在地上。她感觉到红靴微移,移到自己的面前。阴寒暗哑的声音响起,“宫里来了新人?”   芳年感到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地上跪了一片的妃嫔宫女,她又是低着头的,国师竟能看出她是生人?   她浑身一个激灵,“回国师大人的话,臣妇是七王爷府上的傅氏。”   “抬起头来!”   芳年依言,抬头半垂眸,就算她有意不看那迫人的身影。那人还是入了她的眼中,仅是一瞬,足够她胆战心惊。   他的脸像是罩在阴暗中,不带一丝光亮。看相貌,约四十的模样,面白无须,狭长的眼,眼里的精光带寒,偏生沉得似枯井,逼得人无法直视。   一股寒气从她的脚底窜起,直达胸襟,那里冰凉一片。   国师用那双阴沉的眼看了她一下,便转过了身。明黄的长袍包住他削瘦的身体,像挂在上面一样,飘得令人发颤。   晟帝见他这下是真的要走,忙恭敬地相送。国师连多余的眼神都没有给他,明黄的衣袍飘飞着,很快消失在御花园的园角。   芳年分明听到,众女微弱可闻的松气声。连身边的淑妃娘娘笔直的肩头都松懈了一些。   这松口气的人之中,包括晟帝在内。眼见着看不到了人,才收起恭敬之色,睥睨着地上的众妃,清了一下嗓子,“爱妃们平身吧,你们今儿个倒好兴致,怎么齐齐出来了?”   众人谢恩起身。   “陛下,臣妾们正在赏花。”开口的淑妃。   晟帝的眼神晃过来,看到了芳年。芳年喉咙一紧,忙行礼,“臣女傅氏见过陛下。”   “傅氏?哪个傅氏?”   “回陛下的话,臣妇是七王爷府里的。”   “陛下,她就是七王爷新娶的王妃。陛下有所不知,这位七王妃是个胆子大的,当街抱了七王爷,七王爷难挡悠悠众口,丢下狠话。说要是她能爬去七王府,就认她这个王妃。”说这话的是成玉乔,她边说着,用帕子捂了一下嘴,像是在笑,“也是七王爷守诺,他料不到傅氏真的大张旗鼓地进了王府。所以傅氏就成了七王妃。”   芳年如何进的七王府,京中人人皆知,当成笑话一般地传了许久。宫里的女人们闲来无事,最喜听此等趣事,哪会没有听过?   眼下成玉乔挑白说来,半分脸面都没给芳年,她们私心想着,莫非宫外那些流言是真的?玉妃和七王爷本就有那心思,谁料中途杀出了傅氏,夺了原本玉妃的正妃之位。玉妃怀恨在心,当着陛下的面奚落七王妃。   有人眼中带了笑意,玉妃是个蠢的。她在陛下面前说这样的话,陛下心里能没有疙瘩?   “哦?还有这事?”陛下有些黄浊的眼看了一眼成玉乔,再看向芳年,一看之下,眼神闪了闪,“老七新娶的王妃?长得倒还不错。”   芳年一颗心提起,这口气话语,哪里像一国之君。晟帝的长相本算是英俊的,但身形虚浮,一副被酒色掏空的模样,看得让人倒尽胃口。   他的眼神比起那古公公,有过之而无不及,都令人十分的厌恶。芳年低着头,尽力缩着身子,使自己看起来像被吓到一般。   晟帝看到她这般懦弱的样子,兴趣减了大半。如此上不了台面,想来在府中也是不得老七的欢喜。   惠妃是宫里的老人,善会察言观色。一见陛下兴致缺缺的样子,就知是插话的好时机。“陛下,七王妃是小官之女,没见过大阵仗。被陛下您一夸,都吓得不敢说话。依臣妾看啊,这天下的绝色,可不都在陛下您的身边。您看看玉妃妹妹,这桃面粉脸儿的,满京里都挑不出几个。”   芳年在心里暗自感谢着她,要不是她解围,刚才陛下那话,她真不知如何应答。若是不答,又怕陛下怪罪。晟帝再荒唐,想处置她一个臣妻,也就是一句话的事。   果然,晟帝被惠妃说得龙颜大悦,眼睛就看向了成玉乔。   成玉乔因为刚才的情急失言正在懊悔着,见陛下投来了目光,忙款款地上前,端着脸行礼。   “爱妃不必多礼。”晟帝说着,伸手扶住她,一把捏住了她的玉手,不再放开。“爱妃出门怎么不多穿一件衣服,看这小手冰得…”   “陛下,臣妾自小如此,便是大伏天里,都是这般的。”成玉乔心里嫌弃着,恨不得抽回自己的手。但她已进宫,全家的荣辱都系在陛下的身上。再是不喜,都得曲意奉承着。   心里越想,百般委屈,把一腔恨意都算在芳年的头上。   “哈哈…美人性凉,好极好极!”晟帝大笑着,略胖的手指不停地摩梭着成玉乔的手,对着身边的大太监道:“天公如此作美,美人艳花儿香,不可辜负。”   他身边的游公公是宫里的大总管,一听这话的意思,马上拍了拍手。   很快,太监宫人们便搬来桌椅,搭好花帐,摆好果盘点心茶水。芳年瞧着,看宫人们速度之快,必是常做的。   晟帝生活奢靡放纵,竟到了如斯地步。   还未等她感慨完,就见有太监过来请她入座。她自是坐在妃子们的下首,成玉乔坐在晟帝的身边,淑妃惠妃次之。   园子里,不知何时,宫廷乐师已到,开始吹箫拉弦。刚才还成群的妃嫔们分成两队,边舞边在花丛中穿梭。   上座的晟帝,沉浸在美人妙声中,手指敲在桌面上,打着拍子,一派惬意。成玉乔偎坐他身边,用纤纤玉指给他喂食。   靡乐催人微醺,美人娇笑连连,御花园衣香鬓影。何曾能想到不久之前众人还是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喘。   芳年抬头看了看天,觉得刚才和现在恍然不在一个世间。   她低头,视线微转向上头,就看到游公公正给他和成玉乔斟茶倒水。芳年的眼睛尖,看到那游公公给成玉乔奉茶时,摸了玉妃一把。   她愕然,陛下就在身边,天子的眼皮子底下,这太监的胆子未免太大了吧。转念一想那古公公,心下了然。所谓上行下效,有游公公这样的太监总管,自然就有古公公那样的追随者。   进宫之时的所见所闻,印证了那句上梁不正下梁歪。小太监们都敢和宫女们嬉戏打闹,调笑玩乐,何况身为总管的游公公。   只不过游公公的胆子太肥了些,在此等场合,都敢非礼宫妃,可见平日里没少行龌龊之事。   成玉乔被他一摸,像被蛇咬了一般,当下就摔碎了茶杯。   只听得一声脆响,惊得晟帝回了神,眯着眼,不悦地看着她,“爱妃,怎么回事?”   “陛下…”成玉乔自出生以来,娇生惯养,性子极为高傲,何曾受过如此轻薄。她因为觉得受到了羞辱,唇色苍白,“…是游公公无礼。”   “陛下,老奴冤枉!”游公公立马喊冤。   晟帝极信任游公公,当下就对成玉乔冷了脸,“爱妃你且说说,他怎么无礼了?”   成玉乔白着脸,乐师们停止了动作,众妃们全部看过来。她觉得万般的委屈,这样一个阉人,便是多瞧自己一眼,她都觉得受到了侮辱。自己是侯府嫡女,自小就知道要嫁进权贵人家。往日只觉得,七王爷才配得上自己。无奈命运捉弄,进了宫里。幸好陛下宠爱,她心里好受一些。   谁知道一个太监,居然敢对她毛手毛脚。   “…陛下,游公公举止轻浮,他…摸了臣妾的手。”   众妃嫔的脸色立马精彩纷呈,有隐晦莫测的,幸灾乐祸的,其中不凡还有嫉恨的。各色复杂的目光一齐投向了成玉乔。   成玉乔咬着唇,垂首泫然欲泣。   晟帝虚浮的脸一沉,眼神阴鸷,“是吗?小游子,你跟朕说说,玉妃说的是真的吗?”   “陛下,老奴哪有那个贼胆。方才老奴给娘娘奉茶,玉妃娘娘手没端稳,老奴情急之下,扶了一把,万万不是有意唐突玉妃娘娘。”   “你…”成玉乔煞白的脸血色尽褪,扶和摸,她还是知道的。本来侍候陛下,她就觉得够委屈的。这么一个虚胖的男子压在她的身子上,胖粗的手游离着,令她恶心无比。   游公公明明就是觊觑她,做为一个女人,哪能感觉不到。   有两次,她侍完寝后,游公公进来服侍陛下。她都感觉到对方在瞄她没有盖好的身子,目光放肆,带着淫邪。   “…陛下,臣妾说的句句属实,游公公虽是断根之人,孽心不死。这样的奴才,真该剁了他的手,剐了他的眼。”   “你说剁谁的手,剐谁的眼?”晟帝“呼”一下站起来,一脚踢开她。   成玉乔不敢置信地瞪大眼,陛下这是怎么了?自己堂堂宫妃,被一个太监轻薄,陛下不应该替她出气,处置手脚不干净的游公公吗?   “小游子,你来说说,玉妃皮子好不好,想不想天天摸着睡?”   “老奴不敢想。”   晟帝阴狠地哼了一声,“你有什么不敢想的,既然她说你摸了她。不如朕就成全她,让她天天被你摸,如何?”   “陛下…”成玉乔惊呼,“…不可…”   “哼,不可?这天下还有朕不可为的事情?小游子,今儿个这玉妃就赏给你了,你服侍了朕多年,也该有个女人暖暖被窝。就让她做你的对食,以后你想怎么样都行。”   游公公嘴里说着不敢,眼睛却瞄向了成玉乔,寒恻恻的。成玉乔瘫在地上,脑子里一片空白。   晟帝看着她的样子,目露嘲讽。这女子长得是不错,但在床上身子僵硬,端着高傲的脸,全无风情。要不是她是老七想娶的人,自己还不愿意招惹一个搅家精。反正人也玩过了,没甚趣味,不如赏给别人。   一想到她委身一个无根之人,老七知道不得吐血。莫名的,他就觉得兴奋无比,身子起了兴致。   “传花吧。”晟帝吐出三个字。   芳年没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正猜疑着。就见一个小太监托着一盘子各色绢花过来,呈到陛下的面前。晟帝伸出手指,轻点了几下,捏起一朵绿色的绢花。   很快,身着绿色衣裙的宫妃美人宫女们都站了出来。   她这才恍然,暗道莫不是簪花点幸的意思。   身着绿裙们的女子们脸上都含羞带笑着,盈盈地跪倒。晟帝把玩着手中的绢花,一片片地扯落花瓣,露出里面红色的花蕊。   就见一位宫嫔走了出来,媚色风情地走向晟帝。   晟帝牵着她的手,走进花帐,帐子里早就摆好明黄的锦榻。他们进去后,所有的纱幔全部垂下。   不一会儿,里面男女淫靡的声音传出,芳年整个人都在发僵。反观那些绿色的宫妃宫女们,只见她们正引颈张望着,不知在等些什么。   随着一片红色的鸳鸯戏水肚兜被丢出来,芳年彻底明白那红色花蕊的意思。   花帐内男女的声音不避人,众妃们见惯不怪。只苦了芳年,一张老脸臊得发烫,侧头看了一下旁边的淑妃。淑妃原本温婉的脸上全是冷色,平静得吓人,惠妃则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她开始同情起宫里的这些女人,伴在这样的君王身边,纵是得宠,都是抛开了自己的尊严脸面,万分羞耻。   晟帝粗喘的声音越来越大,那女子叫得像哭一般。风吹着纱幔,间或地掀开一些,许多妃嫔们张望着,偷瞄花帐里的情形。   偶尔风大一些,纱幔掀得开些,那虚肥白花花的身子转瞬即逝。芳年浑身不自在,喉间像吞了一只蝇虫般,反胃欲呕。视线扫到花帐的边上,成玉乔还瘫在那里。   成玉乔整个人都懵了,她进宫不久,根本不知道这样的事情。先是自己被赏给一个太监,接着光天化日之下,陛下与妃子们当着所有人的面行欢。她恨不得这只是一个噩梦,不是真的。   游公公慢慢地靠近她,蹲下身子。一手拿着拂尘,一只手往她的怀里探,伸进她的小衣里,狠狠地掐揉了一把。   成玉乔吃痛,清醒过来,正要大骂。游公公凑在她的耳边,阴狠地道:“玉妃娘娘,从今往后你就跟着咱家这无根之人。要是把咱家侍候得好了,有你的好日子过,要是敢给咱家甩脸子,莫怪咱家心狠手辣,断了你的筋骨,剐了你的眼。你以为,陛下能把你随意赏给咱家,还会怕你们陵阳侯府,只怕到时候,一并收拾了。啧…皮子真滑…便宜咱家了。”   他站起身,睥视着她,把手伸到鼻子下一闻,陶醉地眯了眼,然后嘴边浮起一个极其残忍的笑意。玉妃这身子,皮子滑嫩,他想了几天。就等着陛下哪天腻了,好尝个鲜。   就冲着她刚才断根二字,自己有的是几十种法子折腾她,想到她求生不能,求死不成的样子,扭曲的心只觉得畅快无比。   成玉乔身子萎了下去,面如死灰。   游公公召来两个小太监,把她架下去。   经过芳年身边时,成玉乔的目光突然恨了起来,死盯着她。想起刚才游公公的话,身子打着冷颤。   芳年无悲无喜地回视着,只觉得太过荒诞。上一辈子,成玉乔受宠了许久。虽说最后她下场凄惨,但却并未委身一个老太监。自己倒不是同情成玉乔,只是觉得有些可悲。   成玉乔被架着走远,她轻叹一口气,遥望着远处的宫殿,富丽堂皇。   耳边行欢的秽语入耳,她不是宫里的女子,无法平常视之。心里抗拒着,恨不得塞住自己的耳朵,堵绝那肮脏的声音。 第50章 证明   约摸是过了小半个时辰,花帐里面雨停风歇。   游公公躬着身子,站在花帐外,不停地猛夸,“陛下这几日龙精虎猛,老奴看着,将有半个时辰。不知陛下可尽了兴?”   “尚可,如嫔这身子朕用着不错,有赏!”   里面传来如嫔娇媚的谢恩声,听在女人们的耳中,有人羡慕,有人在咬牙切齿。而芳年则觉得无比的讽刺,心里的悲凉已无法用语言形容。   大戏落幕,花帐的纱幔被掀起,游公公带着两个宫人进去侍候陛下更衣。很快,晟帝心满意足地坐着龙辇走了。   龙辇走远,这才有宫女进去服侍如嫔起身。围观的宫妃宫女们开始三三两两地边议论边散去。   芳年想着,自己是被玉妃召进宫的,现在玉妃都不是宫妃了,自己是不是可以出宫了。   她把眼神投向淑妃,淑妃神色恢复温婉,“今日怠慢七王妃了,本宫这就安排人送你出宫。”   “多谢淑妃娘娘。”芳年道着谢。   惠妃的脸色讪讪的,被外人瞧见宫中的不堪,她觉得脸有些挂不住,像是自己未着寸褛被人看光了一般,羞耻无比。她用帕子掩着面,托由身子不舒服先行一步离开。   芳年能体会她的心情,神色尽量如常。   像惠妃这些女子,大多是世家官家出身。受礼法约束,饱读诗书,知礼义廉耻。要是不进宫,嫁进任何差不多的人家,都是当家主母,受人尊敬。   进了宫,本以为能成为人上人,却不想成了脚底的泥。   前世里,不知是她消息闭塞,还是宫中瞒得紧,这些乱事居然从未听说过。怕是有人知道,不敢说罢了。一来迫于国师的威名,二来宫里的妃子们也不愿让别人知道自己过着那般不堪的日子。那样的毫无尊严,羞于向任何人启齿。   “今日的事,让七王妃看笑话了。”淑妃平静地说着,看着她,直视着她的眼,“你看这宫里的女人,多可怜哪!像本宫这样的还好,无儿无女,自然无欲无求,无喜无悲。”   “娘娘是明白人。”   淑妃闻言一笑,笑容惨淡,“就是因为活得明白,所以才会痛苦。世人都盯着宫里的繁华,对于繁华背后的污秽,视而不见。”   她们这些人,纵使有一些是像她这样无奈进的宫,更多的是被父母贪图荣华送进宫来。   她不解的事,经历了先帝一代,为什么还有那么多的人看不明白,这深宫之中,哪有荣华可言?   “娘娘…”芳年心惊,淑妃和她说这么多,她有些担心,害怕知道得多,越危险。宫里的人她一个都不敢全信,包括眼前的淑妃,万一有天淑妃觉得她碍眼,只消一句话就能灭她了口。   淑妃看穿了她的想法,安抚道:“七王妃莫怕,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总有一天,这些秽事会传出去,到时候定会人人皆知。本宫只希望那个时候,自己置身事外,或是不在人世。至于千古骂名,轮不到本宫一介女子头上。再说身后之事,荣辱都与死人无关。”   这话说得透彻悲哀,芳年有些动容。这些宫中女子,过得不比前世的自己好。前世的自己,虽然孤独些,却一生富贵,受人尊敬。   论年纪,淑妃不过三十出头,也是她看得明白,知道寻求靠山。背靠国师,在宫中一世无忧。   “娘娘,您好人有好报…会长命百岁的。”   “长命百岁?这样的日子,活得再长有什么意思?”淑妃苦笑,抚了抚发角,“好了,本宫与你说这些,怕是吓着了吧。你快出宫吧,宫中不是久留之地。”   说完,她招来自己宫里的宫人,送芳年出宫。   芳年对她福了福身,低着头,跟在宫人的身后,朝宫外走去。一路不曾抬头,打定主意不再看这污秽的皇宫一眼。   可惜事与愿违,快出宫门时,居然碰到了那位古公公。他站在一棵树下,像是专程在等她。   “七王妃这是要出宫了,咱家真有些舍不得。改日七王妃再进宫,咱家一定好生侍候着。”   这阴阳怪气的话,听得人作呕。   她低着头,脚步未停,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快速地出了宫门。只听见后面传来一声“嗤”笑,尖细刺耳。   出了宫,她深吸一口气。门在她的身后关上,她回头看一眼,朱漆铜锁的大门紧闭着,隔绝了那里面所有的不堪。   三喜和四喜看到小姐现身,忙迎接上前。   “我没事。”芳年觉得十分的乏累,疲惫地吐出三个字,扶着三喜的手,上了一直候着的马车。   马车里,一身墨衣的男子端坐着,见有人掀帘,快速地把她拉进来。三喜正欲上来,被她制止了。   刚才三喜四喜没露半点端倪,说不定根本就不知道他在马车里,更不知他何时上的马车。   事实确实如此,三喜四喜一直在宫门口徘徊张望,未曾注意到有人悄无声息地进了马车。而车夫,当然是替主子保密。   “王爷怎么来了?”她轻声地问道。   元翼认真地看着她,只一眼,他已看清,她平安无事。那颗自得知她进宫后就一直悬着的心,落到了实处。   “本王恰巧经过。”   芳年低头,不知为何,觉得整颗心踏实下来。这么烂的借口,亏他还说得一本正经,面不改色。   她垂首的样子,落在他的眼中。他不由得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她一惊,抬起头来,撞进他的深瞳中。   马车已经开始行驶起来,她抽了抽,没能抽开,只好任由他握着。   想起曾被古公公摸过的感觉,就像是被一只冰凉的蛇爬过。而现在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他的手温热干燥,被他握着,并不讨厌,甚至有些欢喜。   她不敢直视自己的内心,不敢去猜他此举背后的意思。潜意识里,她逃避着,不去想他们之间的事情。   每当她胡思乱想时,都会记起她是如何进的王府。姓元的性子捉摸不定,谁知道他在谋划什么。   等车出了御道,两边的人声开始多起来。   宫里宫外,仿若不在一个世间。   宫外的人忙忙碌碌,无论是婚丧嫁娶,人情往来,遵循着世间礼法。本应该是礼法最高处的皇宫,却宛如花街柳巷,纲常大乱。   这样的君主,这样的王朝,怎么可能长久?前世里,一直到国师死后,才颠覆这一切。今生难不成还有等上几十年?   突然马车被人拦住,芳年听到裴林越的声音,“七王妃,唐突了。裴某有一事相问,求七王妃告之。”   她恍惚着,自己有多久没有想起裴林越了。大庭广众之下,虽隔着马车,出嫁的女子与外男说话到底不妥,她望着身边的男子,男子也看着她,等着她的反应。   这男人莫不是要试探自己和裴林越之间还有没有情?她莫名地想到这茬,于是,小声地吩咐四喜让车夫把马车停到偏僻处。   待马车挪了地方,她清了清嗓子,开口问道:“裴公子有何事要问?”   “裴某听说玉妃被…赏给了游公公,可有此事?”   原来是为了成玉乔,他对成玉乔倒是情深义重。她冷然,暗想着此事毕竟不光彩,怎么这么快传到宫外面,不知是谁传出来的。   “没错。”   得到她肯定的答复,裴林越的身子晃了一下,差点站不稳。   “她是侯府嫡女,被封为皇妃,陛下怎么会随意把她赏给他人?裴某求七王妃详细告之,必当感激不尽。”   前世里,他曾经和自己说过类似的话。   那时候,他的第一个庶子出生。他的话,她清楚地记得,他说:“你是嫡母,膝下空虚,理应把庶子记在名下。如此一来,别人会赞你大度,妾室们也会对你感激不尽。   纵使时隔多年,当时自己痛不欲生的感觉还记忆犹新。   “裴公子,我要你的感激有何用?”此生,她都不想和他有瓜葛,还要他的感激做什么。   “七王妃,裴某知道,退亲一事,你一直耿耿于怀。但玉妃才情高洁,不应落到如此地步,她本应嫁进王府,当她的王妃。是你占了她的位置,她才会被迫进了宫。裴某只想知道实情,于你而言,并不为难。”   芳年下意识地就把头偏向身边的男人,男人冷着脸,面色嘲弄。   姓元的才不喜欢成玉乔,她无比肯定地想着,对裴林越道: “裴公子想太多了,我不愿意讲,只是觉得有些难以启齿。你可知道玉妃为何被赏给了游公公?是因为玉妃当众说游公公轻薄了她,陛下一怒之下,才把她赏了出去。至于你说我抢了成玉乔的王妃之位,纯属无稽之谈。就算是没有我,她也进不了王府。你以为天下的男人都和你一样眼瞎,错把雉毛当凤尾。”   她说到这里,元翼的眉动了一下,嘴唇跟着在动。她看嘴形,辩出他的意思,他说,“本王眼不瞎。”   “没说你眼瞎,是他眼瞎。”她也用唇形说着。   接着冷声道:“我今日如实相告,是念在你们两家的交情上。若裴公子痴心不悔,我倒有个提议。不如裴公子你寻路子求到陛下那里,让陛下把成玉乔赏给你。陛下说不定会被你的真心打动,成全你的夙愿。想来以裴公子的深情,应该不会介意她曾是陛下的妃子,还当过游公公的对食,必然还会视她如神女,百般宠爱。”   她一下子说了一堆,把裴林越说得愣在当场。傅三小姐在他的心里,一直是那个见了他就含羞带怯的女子,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尖酸刻薄且不给别人留情面。   难道是他伤她太深,使她有了怨气?   “七王妃,我们之间的恩怨,还请你莫要迁怒到别人的身上。玉妃是遭了难,却由不得你如此诋毁。”   芳年失笑,觉得前世的自己就是一个傻子。就是这样一个偏执又自以为是的男人,自己竟蹉跎了一辈子。   “裴公子,你太高看自己,你并没有出色到,令我把喜怒浪费在你的身上。我看到你,就好比看到过路的张三李四。至于成玉乔的为人,说句难听的话,不知裴公子有没有见过脏秽之处的金蝇子,外表光鲜亮丽,腹内全是污矢。我很是佩服裴公子,能为一人情有独钟,愿裴公子将来能得偿所愿,食矢亦甘之如饴。”   说完,她觉得出了前世的那口恶气。   那时候,裴林越视成玉乔为天上的仙子,连别人提到名字都觉得是亵渎。后来成玉乔背负祸国妖妃的骂名,被陛下赐死,他都不许府里人说半句坏话。   她一句不满的话都没有说,生生地憋了一辈子。如今能毫无顾忌地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觉得无比痛快。   男人握着的手更紧一分,她侧头,神色凛然。必须要让姓元的知道,自己和裴林越没有半点情份。   她这般模样像是取悦了他,他的神色一片柔和。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为何要在他面前证明不再爱慕裴林越。   “走吧。”芳年见他像是满意了,于是吩咐外面的车夫离开。   车前的骏马嘶吼一声,拔蹄向前,扬起尘土。   裴林越没有避开,他现在只觉得无比的难堪,脸色青白交加。他后悔自己一时冲昏了头,看到王府的马车从宫里的方向驶出来,就堵住傅芳年。如果他没有拦住傅芳年,就不会听到这些话。   现在他满脑子都是成二小姐变成金蝇子的模样。试问,就算是现在陛下把成二小姐赐给自己,自己真的能毫无芥蒂地接受她吗?   他不知道,想想她侍候过一个无根之人,觉得无比肮脏。   王府的马车很快消失在街口,他望着,神色复杂。 第51章 别怕   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他转过头,看到一张带笑的桃花眼。   来人的带着神神秘秘的意味,石青色的袍子上绣着翠绿色的竹子,摇着一把折扇,扇面上画的是美人春睡图。   他朝远去的马车噜了一嘴,“裴大公子,这下相信本公子的话了吧?”   裴林越的神色恢复惯常的儒雅,朝他做了一个揖,“多谢唐二公子及时相告,裴某感激不尽。”   唐昀收起折扇,不轻不重地敲着左手,不以为意地挑眉,“裴大公子客气了,本公子要你的感激做什么?也是我那表妹命苦,本是皇妃的命,谁知道要去侍候一个太监,哎呀,真是命苦啊!”   他说得轻佻,看不出半点伤心。   裴林越的脸色不好看起来,这位唐二公子,原就是庶出。要不是唐家大公子失踪,谁会正眼瞧他一眼。   曾听说,国公夫人有意聘成二小姐为媳,无奈老太君不愿意委屈外孙女,此事才作罢。   谁知道他从哪里得到了消息,自己被他一说,心急如焚。不顾正在和朋友说话,匆匆往皇宫跑。要不是心神俱震,方寸大乱,怎么会去堵七王府的马车。   “唐二公子消息灵通,裴某佩服。但成二小姐是你们国公府的表小姐,你这般幸灾乐祸,不是君子所为。”   “好心当成驴肝肺,本公子不是念你一片痴情,才好心相告。你哪能不知好歹,还埋怨起本公子来,这世道,莫不是好人做不得。”唐昀摇着头,一脸的悲愤,看起来真像是被人冤枉的样子。   忽而,他轻笑起来,桃花眼里全是兴味,“本公子觉得,刚才七王妃有一句话没有说错。裴公子既然重情重义,对成表妹旧情不忘,不如求到陛下面前,把表妹赏给你?你要知道,之前你去侯府提亲,他们没有应允。现在你再去,只怕他们巴不得。本公子的祖母在陛下面前颇有脸面,你要是真有此心,本公子少不得替你去磨磨嘴皮子,求她老人家去陛下面前讨个情,不知裴公子意下如何?”   裴林越听到这连讽带刺的一番话,只觉得怒不可遏。他要怎么做,用不着别人来教。傅芳年不行,唐昀也不可以。   “唐二公子,裴某的事情,不劳公子费心,就此告辞。”   唐昀打开扇子,摇了两下,“好说,要是裴公子哪日需要帮忙,本公子乐意效劳。”   裴林越拂着袖子,面色沉沉地离开了。   唐昀在他的身后,桃花眼眨了眨,笑得意味深长。   王府的马车一路未再停,直接驶进了王府,三喜四喜立在外面。被自家主子禁止上马车时,三喜隐约瞄到了一个人影。   此时看到七王爷从马车上下来,并不觉得意外。   元翼先下车,往前走了几步,像是想起什么,又停住。芳年扶着三喜的手下来,就见候在垂花门处的男子。   男子一身墨色的长袍,背着身子立在门前,像是在看门上的枯掉的藤萝。她慢慢地走近,暗思着,此前他总穿白色的袍子。莫不是身上有伤,所以才换了深色的衣服。   她朝他走去,男子缓缓地转身,望着她。   元翼看她过来,抬脚跨过了垂花门。她紧步跟上,随着他一起去了悟禅院。   他的脚步未停,进了屋子,她也跟了进去。仿佛心里有许多的话,急于找人倾诉。而宫中的事情,唯一能倾诉的人,只能是前面的男人。   看他的样子,也是有话要问的。   她一进屋子,门就关上了。   “你在宫里都见过什么人?”最先开口相问的是他。   “王爷…宫里…”她深吸一口气,“我一进宫,就碰上了淑妃娘娘和惠妃娘娘,两位娘娘在场,玉妃没有为难我。后来惠妃提议去御花园中赏花,恰巧国师经过…”   “他看到你了吗?”元翼的手不自觉地握紧,关节泛白,一把抓住她的肩,急切地询问。   “看到了,国师只是问宫里怎么来了生人。”她如实道来,肩头被他捏得有些痛。看来不是她一人的感觉,连姓元的都害怕国师。   他的眉眼舒缓下来,示意她接着讲。   “国师走后,陛下命人搭了帐子,欣赏娘娘们跳舞。然后玉妃说被陛下身边的游公公轻薄,陛下不知为何,把玉妃赏给了游公公。接着…召了如嫔在花帐里行乐…”   说到这里,不由得就想起那场景,一阵恶心,偏对着他,脸莫名发起烫来。   他的眼眸乌沉沉的,双手放开她,面无表情地道:“你小官之家出身,没有见过大世面,区区一点小事都把你吓成这样,看样子,病得不轻。既然如此,你就安心养病,没有本王的命令,哪都不能去!”   声音不算大,但外面的安总管听得清清楚楚,立马明白自己主子的意思,安排下去。   芳年先是一愣,脸上的热气片刻消散得无影无踪,紧接着大怒,姓元的是变相禁她的足。   什么叫她没有见过大世面?那么一个污秽的皇宫,真当谁爱去?要不是嫁给他,她怎么会进宫,不说被国师吓死,就是那场光天化日之下的活春宫,都够她难受半天的。这样的世面,谁爱见谁去。   这男人还要禁她的足,她还不干了。这七王妃,当得有个甚么意思,连个太监都敢肖想的,还不如平头百性。   她好歹活过一世,憋屈的日子受够了,大不了再投一次胎,省得受这窝囊气。当下,她就不管不顾地甩了脸子,转身就要出去。   手还没有碰到门,就被一阵风卷进男人的怀中。她还没回过神来,就被他抵在桌子边,男人怀搂着她,身子微倾着。   “这是为你好。”   什么叫为她好?她火大地想着,瞪了他一眼。   他眸子暗了暗,这女子真是越发的大胆了,竟敢瞪他。   两人都忘记了此刻他们的姿势,他把她圈在怀中,她的身子抵住桌子,退无可退。男人清峻的脸和女子艳丽的颜,近在咫尺,彼此气息交合,融在一起。   瞧见他的眼色,她立马冷静下来,开始思量着他的话。他极少说这样的话,她毫不怀疑此话的真假。他既然说称病是好的,说明还有更坏的事情。   “为什么要禁我的足?”   他沉默不语,只有自己知道,他在害怕。怕万一被国师瞧出一丝端倪,那么就算他拼尽全力,都不敢保证能护住她。他见过太多的生死,手上也沾过不少人的鲜血。一想到有一天她会冰冷毫无生机地样子,他就恨不得把她藏得严严的,不让别人看到。   “最近京里不太平。”   “京里?流民进京了?”   前世里,流民一直被拦在京外,根本就进不了城。她想着,觉得不是因为流民,那京里不太平的地方,就只剩宫里了。可有些说不过去,要是陛下再召她进宫,装病有什么用?   “莫非你是做给别人看的?”她想了想,只有这一个可能。   元翼看着她,嘴角动了一下,芳年觉得,他是在笑。许是此前极少笑,笑得极浅,不易察觉。   这女人还不算太笨,他想着。   芳年从他的表情中知道答案,凝眉细思。他要做给谁看?之前看她不顺的眼只有成玉乔,现在成玉乔不过是一个太监对食,暂时动不了她。那个古公公居心不良,算一个,但这事她没办法和他讲,而且她不是宫里的女人,古公公手再长,也伸不到王府来吧。   她想起晟帝,一个帝王,行事实在是荒唐,要是他…   按理说,成玉乔能说动陛下赐秀女,下圣旨,应是得宠的。怎么可能因为一位公公的,就遭了嫌弃?   成玉乔本是送出了宫的,再次进宫之前,恰好流传着和姓元的相互属意的传言。猛然间,她脑子里灵光一现,活了一辈子,自是听说过各种奇闻阴私。莫非,陛下召成玉乔进宫,针对的是姓元的?   把成玉乔赏给一个太监,意在羞辱姓元的。   天家无父子,更无兄弟,这么一想,倒是解释得通。   要真是如此,自己占着七王府正妃的名份,纵使不得宠,保不齐陛下就会朝自己下手。一想到那虚肥白花花的身体,她一阵反胃。要真是落到那个地步,比死强不了多少。还有那国师,总觉得极其危险,万一她哪天不小心冲撞了,怕是会被当场打杀。   这么一想,装病倒是不错的主意。   那宫中真是污秽不堪,她不想踏足第二次。自己宁愿每天面对眼前的男人,纵使他性子阴睛不定,常莫名其妙地发怒,而且还时不时地吸她的血。但长得赏心悦目,总比看到虚肥恶心的晟帝强。   “既然王爷有令,我自应遵守的。只是我有一事想问您,宫里的太监们一直都是那么目中无人的吗?”   元翼的眼神幽暗起来,不由得想到了过去。自他小时候起,宫里的太监就是横行霸道的,那时候他们只敢苛待不受宠的妃子们中,欺压一下皇子公主。而现在,就不仅是苛待,宫里伊然成了他们的天下。   陛下是个蠢的,要是不蠢,国师也不会选他登基。   他蠢到看不清天下,看不清朝廷,甚至连他的后宫他都看不清。他所看到的是,享不尽的美人,和谗言媚上的朝臣,以及不属于他的万里江山。其它的,他一无所知。   “他们有没有对你不敬?”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问道。   她的大眼忽了一下,有些不自在,眼神飘忽。那样的事情,叫她如何说得出口。   男人的心一沉,大手收紧,一把将她紧紧地抱在怀中,“莫怕,总有一天,本王会亲自手刃那些人。”   他暗着声,清冽的气息喷在她的脸上。   她心头一震,早就无波的心湖像是投入了一颗石子,泛起阵阵的涟漪。从未有人和她说过这样的话。前世里,无人知道,面对无望的日子,她是害怕的。后来年纪大了,反而看开,才不再害怕。   重活一生,居然有人对她说别怕,而且还是姓元的。她莫名觉得有些酸涩,竟由着他抱着自己。   她埋首在他的怀中,忍住涌出的泪水。   元翼感觉到怀中的人身子在颤动,他慌了。她一直是胆大明艳的,这样无助哭泣的样子,从不曾看到过。他的心像被什么扯住一般,一阵阵的抽痛。   芳年忍住情绪,从他的怀中抬起头来。因为羞赧,只半垂着眸,贝齿紧咬着唇。长睫湿湿的,艳红的唇咬得泛粉,一副楚楚惹人怜的模样。   他心神一晃,俯下头去,覆在她的唇上。   一如萦绕在心里的味道,甜软似蜜。   芳年被他弄得莫名,连羞涩都忘记了,瞪大着眼。他最近的举止是不是太过古怪了些,为何又亲她?   他吻得很轻,克制隐忍,很快放开她。   她微喘着气,“王爷,我们不是真夫妻,还请王爷以后莫要再随意…亲我。”   此言一出,他的眼就危险地眯起来,“怎么?你还想着另有人亲你,是你表哥吗?”   怎么扯到表哥的身上?自己的意思根本就不是谁能亲她,而是他和她不是夫妻,男女有别,理应恪守礼法,谨记大防。   可姓元的竟说些乱七八糟的,什么叫还想别人亲她?她大急,千万不能让他迁怒砚表哥。   “不是的,王爷,我们的事情,与外人无关。王爷您身份高贵,我于王爷而言,不过是尘埃一般的人物,怎么能相提并论。”   她这样贬低自己,是想和他划清界线吗?他以为,他的行为已经说明了一切,为何她还要急于撇清,莫非她对他无半分好感?   他冰玉般的颜慢慢地撤离,手放开了她,离在两步之外,眸光陌生孤远。她想去拉他,却像是被抽光力气般,始终抬不起手。   “你若和你表哥两情相悦,本王成全你们。”他上前一把拉着她,破门面出。   他走得疾风如风,她几乎被他提抱在怀中。耳边风啸啸,她睁着眼,看着行进的方向,像是通往府中禁地。   很快,她就看到院子门匾上的心悦园三个字。不知为何,她能感觉到他的怒火,可他抱得紧,像是生怕自己摔倒一般,她下意识就知道他不会伤害自己。   一位老仆惊讶地上前行礼,她猜着,应该就是那位刘伯。   “你下去吧,本王和王妃随便走走。”   “是,王爷,王妃,老奴告退。”刘伯退下去,在远远的地方,看了芳年一眼,才隐进屋子里。   此时的芳年,还在元翼的怀中,仰起脸,“王爷,您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她小脸满是疑惑,眼眸瞪得大大的,发髻有些松散。刚才他在盛怒之中,本以为她会害怕,没想到还有闲心问他做什么。倾刻间,他感到心里的怒火一点点地抽离,竟是不忍生她的气。   “本王带你来看看表哥表妹两情相悦,如何快活地生活在一起。”   芳年不由得瞪大眼,诧异万分。他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前王妃根本就没有死?   他没有接着往下说,抬腿往前走。她跟着他,进了院子中的主屋。主屋里摆设精致,一看前王妃就是一个非常讲究的人。   他一手牵着她,大手包裹着她的小手,另一只手扭动多宝阁上的一只玉貔貅。在她睁大的眼睛中,对面的墙旋开,露出黑洞洞的门。   她明白过来,这是一间密室。同时心中隐约有了答案,前王妃成玉秀一定没死,而是被关在密室中。   他侧过头,眼神忽明忽暗,她望着他,不避不躲。   她被他拉了一下,带进密室中。里面伸手不见五指,黑得吓人,她看不清路,脚步踉跄着,差点摔倒。身边的男人大手一使劲,把她提抱起来,她挣了挣,徒劳无功,气恼地在黑暗中白了他一眼,完全忘记之前他发怒的样子。而他显然无视她的反抗,自然地把她搂在怀中。   芳年好半天才适应黑暗,勉强能看到密室的格局。而他,夜视能力极好,带着她拐过两个弯,来到一间像小房间的隔室中。   这间隔室造型奇特,朝里的那堵墙像是斜着的。他长臂一伸,抽出高处的一块砖,露出一个小口。   他示意她上前去看,她疑惑着,明知不能窥探别人的秘密。却还是不由地凑近,从小口看去,就看到底下的情景。   下面也是一处密室,密室里有一床一桌一凳。   床上躺着一个男子,个子较高,体形中等。他闭着眼,头发零乱,胡茬满脸,看不出本来的长相。   床中坐着一位女子,在替男子捶着腿。女子的衣裙脏乱,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她低着头,身形削瘦。   看到这一慕,芳年已猜出两人的身份。女的是前王妃成玉秀,而男子,要是她想是不差,应是唐国公府的大公子唐晔。   她现在才明白姓元的口中表哥表妹的含义,指的就是这两人。   难不成,这两人曾有苟且,让姓元的做了那乌龟王八,所以他的性子才会变成这般?   这样一想,他倒值得同情。   突然,床上的男子骂咧咧地坐起来,“你是捏死人哪,手这么重,看来还是吃得太多了。”   “表哥…我从早上到现在才吃了半个馍…哪里多了?”女子的声音很细,委委屈屈的。   “半个馍?成天什么都不做,还吃馍,看你这力气大的,晚上就别吃了。”男子重新躺下。送饭的每次只两次饭,刚够一个人勉强填饱肚子。而他们是两个人,只能分食,他是男子,吃的自然多些。   女子用袖子擦脸,像是在抹眼泪。   男人不耐烦地吼道:“哭什么?就知道哭,老子要不是遇到你这个丧门星,现在还是国公府的世子,何必受这样的罪?”   “表哥…你怎么能全怪我?”   “不怪你怪谁,要不是你耐不住寂寞,说元翼那厮不能人道,老子能被你勾上?你放荡也就罢了,还想着把肚子里的孽种赖在元翼那厮的身上,害得老子被你牵连,遭了这么多年的大罪。”   “不是孽种,那是你的骨肉…你怎么能那样说?表哥,从小到大,玉秀对你的情意,你还不明白吗?要不是父亲贪图王府的富贵,我怎么会嫁给那样的人。说起来还是外祖母求陛下赐的婚,要不然我们怎么会…”   “你水性扬花,谁知道还有没有上过别人的床?”男子哼哼着,不以为意地道。当年的赐婚确实是外祖母去求的,但主意却是母亲的。母亲不喜欢玉秀表妹,不想自己娶她。   成玉秀瘦弱的身子晃了晃,像是很伤心,伏在他身上哭起来。这么多年了,比这样难听的话,她都听过不少。原本风度翩翩的表哥像变了一个人,对她没有一点怜惜。   “好了,别哭了,哭得人心烦。我也就是发发牢骚,不知这是什么鬼地方,父亲母亲一定会找到我们的。到时候等我出去,第一件事情就是弄死元翼那厮。”   男人不耐烦地侧过身子,嘴里不里啐念着什么,听着像是诅咒人。   许是男人的话起了效果,女子终是不哭了。她慢慢地坐在床上,身子缩着,跟着躺了上去。   芳年这下心里彻底明白了,颇有些同情地转过头,看着身边的男人。这男人,原来竟是不能人道的,还被自己的王妃算计,差点当了便宜爹。怪不得他性子古怪,脾气不好,想一想,真是可怜。   元翼的视力极好,将她怜悯的眼神尽收眼里,不由得危险地眯起。   这女人,是在怀疑他不能人道? 第52章 共眠   芳年看不清他的面容和眼神,但却能感知到危险。她忙把身子往前再倾一些,面向着洞口。   下面的那两人都躺在了床上,成玉秀平躺着,如此一来,芳年看到了她的真容。她很瘦,长相自然是不差的,就算是憔悴麻木的神情,也不可否认她是一个美人。   她的眼睛和人一样,是麻木的,就那样睁着,像是呢喃一般,“表哥,你说我们还能不能出去?”   “肯定能出去的,我可是国公府的嫡长公子,父亲母亲肯定一直在找我。元翼再厉害,还能关我们一辈子,总有一天我们会出去的。”   “表哥,要是我们出去了,我该去哪里?”   唐晔不耐烦起来,坐起来吼道:“你成天问这些有什么意思,等我们能出去再说!”   “表哥…你可不能丢下我。”   “知道了。”唐晔懒得理她,重新躺下,闭上眼睛。   成玉秀一直睁着眼,她想起了自己的从前。在侯府里,她是嫡长女,自小锦衣玉食,奴婢成群。出嫁后,她是七王正妃,七王爷性子冷清,对她不闻不问,从不踏足她的屋子。两人分院而居,成亲之日她连自己夫君的面都没有见着。   她委屈,向母亲哭诉。母亲替她出主意,授了她诱夫之计。她抛下女儿家的矜持,大着胆子献身,谁知竟被他丢了出来。   他的表情,到现在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好像她是什么脏东西一般。那眼神就像冰锥,刺得她的心鲜血淋淋。   她仓惶逃走,哭得死去活来。   还是自己的丫头看出了端倪,说世间有两种男子是不近女色的。一种是龙阳之好,另一种是天阉。   王爷的身边没有小妾通房,也没有年轻俊秀的男子相伴。她心下生疑,自己生得貌美,若是寻常的男子,就算是没有动心,也会怜香惜玉,万不会把她丢出门外。   除非他是天阉,不能人道,天生对女子无感。   这么一想,她气是顺了,却更觉委屈。未出嫁前,她与外祖家的表哥青梅竹马,要不是陛下赐婚,自己是要嫁给表哥的。   初闻赐婚,她是不愿的,后来无意间见过七王爷,被他的出尘姿仪打动。谁知道他竟不能人道,难不成她大好的韶华就要浪费在一个天阉身上。   她痛苦难堪,无处排解。越发念起表哥的好,恨天公不作美,拆散他们这对有情人。王府里呆得度日如年,她渐渐受不了,常回娘家。   一来二去,总会见到表哥。他们在月下诉情,在花前漫步,许下生死不离的诺言。终于情到深处,再难自抑,不想几个月后她竟有了身孕。   腹中孩子是她和表哥的骨肉,她一定要生下来。帝王赐婚不能和离,她左思右想,决定赌一把。   她派人把自己怀孕的消息散出去,并在众人面前表示这是王府的嫡长子。她想的是,七王爷不能人道,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男人重脸面,怕断了香火,为了掩人耳目,他说不定会默认她的做法。   但是她错了,错估了男人的狠心。   最后她孩子没了,表哥和自己被关在一起。开始,表哥对她百般呵护,有几口吃的都紧着她。   但是随着岁月的流逝,她自己都不知道过了多久。表哥渐渐变了,暴躁易怒,常有不顺心就打骂她,送进来的吃食,多半都进了他自己的肚子。   她的眼睛慢慢地闭上,侧过身抱着身边的人。   芳年看着他们,见他们停止了说话,都闭着眼,像是睡着了。想来他们关了多年,这样的话不知说过多少回,说得都没什么意思了。   小口被重新挡住,她眼前一抹黑,感觉自己被人拉起身。他依旧是牵着她的手,两人默默无言地出了密室。   一回到屋内,芳年就想挣脱他的手,无奈他力气大,死拉着不放。   “王爷,他们是谁?您带我来看他们做什么?”即使知道,她觉得也要装下糊涂。   他的眼睛紧盯着她,“他们的身份,你不是已经猜出来了吗?”   “难道他们真的是前王妃和唐家大公子?”   “没错,本王说过,表哥表妹若是两心相悦,本王会成全他们的。要是你和你表哥彼此有情,本王亦会同样成全你们。”他最后一句话像是咬出来的,说完用极冷的眼神看着她。   她心一凛,这样的成全,活得不人不鬼的,她才不要。何况她和砚表哥根本就没有私情。若是姓元的误会他们,把她和砚表哥关在一起,像对待成玉秀和唐晔一样,那岂不是生不如死。   不行,一定不能让那样的事情发生。她打了一个寒颤,脸上挤出一个笑,比哭还难看。   “王爷您真是大人有大量,但我就不必了,我只把表哥当亲兄长,绝不会有其它的想法。”   “如此甚好。”他的眼一寸未离,紧盯着她,将她脸上的纤毫的变化尽收。   她松口气,暗自纳闷着。这姓元的性子真够阴辣的,前王妃与人有苟且,他何不给人一个痛快。这样把两人关在密室里多年,比死还难受。   “王爷,您真是仁慈,前王妃那样待您,您还留她一命,真是好人。”   他睨着她,轻吐一句,“那是本王有佛心。”   她心里呸一声,他有哪门子的佛心。怪不得此地叫心悦园,她还以为取自他心悦前王妃之意,绝对没想到是暗讽前王妃和唐大公子两心相悦。   世间的男人,无论表现得多么深情,一旦落魄,就露出了真面目。裴林越如此,那位唐大公子亦如是。   两心相悦,只想着朝朝暮暮,不管是否能天长地久。然最可悲的莫过于,由情生怨,朝夕相对但情意却不在。   这么一想,极为讽刺,她前世真是醒悟得太晚,浪费了大好的后半生。   唐晔失踪多年,唐国公府上天入地找了许多年,他们根本就想不到,会被人关在地牢中。   而且还是关在七王府的地牢中。   “王爷您吃素多年,又在寺中常住,必是佛在心中,才会饶恕他们。”芳年说着口是心非的话,祈祷他不要重提砚表哥。   她前一世僻居在裴府内宅已是够了,要是这一世,沦落到在地牢中度过余生。那岂不是还不如上一世,那她重活做什么?干脆早死早超生算了。   “那是自然,本王说过,最爱成全别人。要是你真的有中意人,记得告诉本王,本王会替你做主的。”   “不敢劳烦王爷,我没有什么意中人,绝对没有…”她连忙摇手,就算是有,以后也没有了。碰到这么个煞神,她哪还敢中意其他的男人。   她有些奇怪,姓元的不能人道,为何还要死拉着她不放。难道是怕世人发现他不能人道,怕丢了脸面?   “没有最好。”他冷哼,并不满意她的答案。   他背着手出去,人高腿长的,很快就出了门。   她在他的身后抚着胸口,暗吐一口气。琢磨着他不能人道,那倒不用怕了。他再夜宿她的房间都不必担心。   于是,脚步轻松地跟上他。   外面空无一人,想来他应该走远了。她有些失落,立马打起精神安慰自己,至少他不在,自己要自在许多。   她一人走到了玄机院,连话都不想再说,今日无论是宫中,还是王府里,给她的意外都太多,她得好好捋捋。   因为困倦,她睡得极早。半睡半醒间,像是有人上了床。她迷迷糊糊地想着,反正姓元的不能人道,怕他做什么?   突然,脑海中冒出他发病的样子,那恐怕狰狞的地方,分明是…那样的情形,哪里是一个不能人道的男子该有的。   她吓得清醒过来,果然身边多了一个人。   “王…王爷…”   “怎么?见到本王,高兴得话都说不利索了?”他清冷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像玉石碰撞,分外的清越。   “对,见到王爷,我喜极而泣。”她想哭,真的想哭。姓元的根本就不是不能人道,他那般样子,就算她从不识情滋味,也觉得形态骇人。   “哭就不用了,本王不喜别人哭哭啼啼的。”他说着,手自然地去抚她的脸,她全身僵硬着,心里快速地想着法子,要如何阻止他把自己当成真妻子。   什么事情最扫兴?男人若是兴起,只消提起令他们败兴的事情,想来他们就不再想那男女之事。   她打定主意,脑子快速地想着前世听过的奇闻异事。很快有了主意,“王爷,你现在要是不睡的话,我们聊些趣事吧。”   “好,说来听听。”他似乎很好说话的样子,躺在她的身边,神色放松。   她舔舔唇,把自己的身子缩紧,“王爷,话说前朝一有位刑吏,最是菩萨心肠。他经手的犯人从不用刑,但往往招供最快。只消带来一个乞丐,还有一碗馊饭,保管多么嘴硬的犯人都会把知道的吐得一干二净,王爷可知是为什么?”   黑夜中,他微侧头,看到她一脸警剔的样子。她莫非是怕他兽性大发,在此行了敦伦?   他倒是想,可惜…   “你说的可是催吐逼刑之法?”   前朝那位刑吏惯用此法,命乞丐在犯人面前吃下馊饭。等乞丐吐出来后,再把呕吐之物喂给犯人,犯人常受不住此刑,不用铁烙火烫就能全盘招供。   “没错,王爷博学…”芳年打着哈哈,姓元的听过,看来是恶心不到他了。   她搜肠刮肚地想了想,想不出更恶心的事情来讲,于是更加缩着身子,往床里面挪动。可是无论她如何缩,外面的男人都不着痕迹地跟着。   眼看着退无可退,她被挤到了最里面。而他,则紧紧地贴着。她觉得好热,明明是快入冬的天气,怎么会这么热。   他看起来冷冷淡淡的,为何身子像着了火般,把她的脸都熏得像着了火一般。   “王爷,你往外面睡一些。”她心一横,用手推他。   他纹丝不动,她大急,手脚并用,曲起膝去顶他。他闷哼一声,大手制住她的手脚。   她这才想起,他身上似乎是有伤的。   “王爷,您没事吗?”   男人的声音低哑暗沉,“有事,本王的伤口裂开了。”   “那怎么办?”她挣开他的箍制,坐起来,明知道看不见,还要去掀面子查看。   这一掀开,什么也看不见。他跟着坐起来,按住她的身子,“本王死不了,睡吧。”   她被他按住,身子一抖,莫名想起前世看过的压箱底。要是他真的用强,她是从还是不从?   那画里的人物身无寸褛,交缠在一起。他会不会也会那样,用羞人的法子折腾她?不由自主的,她就把画中的人想成了自己和他。   她发现自己没有半点的不愿意,甚至…,于是连忙打住思绪,在心里暗骂自己不知羞耻。   他按在自己身上的手像烙铁一般,滚得发烫。他寒冽的气息变得炙烈,喷在她的耳边。她身子一软,心却提了起来。   不能再想这些污七杂八的东西,她猛地醒神。假装关心他的样子,不着痕迹地往里一避,“王爷,怎么能没事呢?您伤口开了,赶紧去重新包扎一下。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可怎么办?”   伤口并没有裂开,他是骗她的。   “本王哪里会轻易死,你莫非是巴不得本王死了,好改嫁他人?” 他语气透着一股森然,散出的压迫感包围着她。   “我哪会有那样的心思,不过是担心王爷您…王爷,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没有万一。”   如果有一天,他真的英年早逝,那一定是死在她的身上。   除此之外,他不会有第二种死法。 第53章 心动   芳年暗骂自己多事,他自己都不在意自己的身子,她一个外人,瞎操什么心。伤口裂了都不去处理,疼死他好了。   她赌着气,不管不顾地钻进被子里,蒙着头身子往里面卷。   他看着她裹成一团,重新躺下,像是真的困了,侧身朝外闭目睡过去。   她原是生着气的,在被子里一闷,脑子反而清醒过来。暗骂自己越活越回去,不由得气消了大半,轻轻地从被子里探出头,靠着里面。   夜凉如水,静寂无声,她的手不知不觉地按在心口处。她知道,那里或许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究竟是什么不一样,她却不想去细探。   比方说和一个男子睡在一起,她没有半点的羞愤。还有他刚才说伤口裂开了,她是真的着急。   她对他,没有最初的讨厌。认真说起来,他这人性子虽怪,行事狠辣,但却并未对她动过手。   从他最近几日的举止来看,或许他对自己也是不一样的。   她摒着气细听着,旁边没有一点动静。上次,他夜宿时,她是睡着的。这一次,自己无比的清醒,一种陌生的情愫升起,缠绕在心间。   他真的睡着了吗?   她等一会,还是没有动静。于是悄悄地翻过身,仰躺着,眼睛的余光瞄着旁边,能看到他模糊的轮廓,像是真的睡着了。   他到底伤在哪里,伤口有没有裂开?她想着,微向他侧过去,手在被子里摸到他的身子。   心“咚咚”地跳着,不知是紧张还是害怕。   他好像脱了外衣,她手下感觉的是寝衣的料子。先是摸到了背,没有包扎过的地方。   她微抬起身,小手往他前胸摸去,也没有,再向下,还是没有。狠了狠心,手下往下探,摸到他下腹及大腿,大腿上像是缠了东西,想必伤口就在那里。   入手干燥,没有黏湿,伤口完好,没有裂开。   她松了一口气,绕开他的股间,缓缓抽回手。   突然,一只大手捉住她的手,他翻过身来,与她面面相视。   “睡不着?”他的嗓音暗沉,这女子真是磨人。要不是他刚才一直在默念心经,怕是又要毒发了。   她吓了一跳,咽了一下口水,“没…我就是关心王爷您的伤势,这不…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嘛。”   “耳听为虚,本王的话都不相信,那什么是实的?”   “王爷,在我看来,您身体好,无病无灾,就是实的。反之,徒有荣华富贵,金山银山,没了好身子,什么都是虚的。”   黑暗中,她看不到,他的眼神一下子黯然无光。   “睡吧。”他放开她的手,转身侧回去,面朝着外间。   她缩回刚被他捏着的手,平躺着,闭上眼睛。   两人同在一个被窝,一个朝外,一个在里。中间竟空出来好大的地方,她不会靠过去,心知他今天应该不会靠过来。   如此甚好,她呼出一口气。   过了很久,她在不知不觉中睡去。听到她均匀绵长的呼吸,他慢慢地转过向,迟疑地伸出手,环住她的身子。   她睡觉的姿势规矩无比,与醒着时天差地别。   他轻轻地把头靠过去,紧贴着她的脸。肌肤相触,只觉得滑嫩无比,不由得用手抚摸她的面容,流连忘返。   从来没有一刻,他那么的恨自己的父皇。但即便如此,今生今世,她都不可以离开自己!   天还黑着时,他轻身起来,穿好昨夜脱下的外衣。黑暗中,他视如白昼,朝门口走了两步,折回来。   立在床边,凝视着她的睡颜。她仰躺着,双后叠在胸前,面容沉静美好。这般胆大的女子,睡觉的姿势倒是十分的得体。一整夜下来,她都没有翻身。   他微俯着身,近些看她。   半晌,俯首在她额间印下一吻,很快撤离,疾步出门。   回到悟禅院后,安总管默默地跟在后面,替他更衣。很快,他就穿好朱紫的莽袍,墨发用金冠束着,越发显得眉眼冷峻清曜。   他拾掇妥当,出了悟禅院,径直走出王府。   眼下白霜已降,黑色的靴子踏在上地上,发出“嘎吱”的声响,在空寂的王府里无比清晰。   王府外,马车早就在那等候,他掀开帘子,坐了进去。   马车一路东行,两刻钟后,停在了宫门外。十王爷同是一身正服,神情完全不同往日。立在宫门那里,似在候他。   兄弟俩一起进了宫,随文武官员上了金殿。   朝中若无大事,晟帝很少临朝。元朝自开国起,设有两位辅国大臣,分管文武官员,这两位辅国都是国师的亲信。   今日是例朝的日子,勋贵侯爵都要上朝。   百官就位,等了一柱香的时间,晟帝才打着哈欠姗姗来迟。昨日新得的美人儿销魂蚀骨,他一时贪欢,闹晚了些。想到那美妙的滋味,他准备多宠幸几日。   他坐在龙椅上,先是看了一眼左右辅国的脸色,再环顾下列的朝臣。瞧见自己两位皇弟,不知想到什么,露出轻蔑的笑。   “一段时日不见七皇弟,朕想的紧。”他突兀地开口,左辅国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臣弟亦时常挂念陛下。”   “是吗?朕还怕你怨朕呢,怨朕把你的妻妹赏给了小游子。”晟帝勾着眼,斜了一眼身边的游公公,“说起来,你和七王爷还是连襟,他可是你的姐夫。”   朝臣们都低着头,陛下不着调,他们不是头一天知道。见左右辅国没有出声制止,且当看笑话吧。   游公公忙躬着身子,“陛下,老奴可不敢和七王爷作连襟。老奴卑贱之人,哪里敢唤七王爷一声姐夫。”   他嘴里说着不敢,语气却不是那么个意思。   晟帝大悦,指着七王爷道:“这有什么不敢的,老七前头死了的那位就是成家的姑娘。你屋子里的女人也是成家的姑娘。两人是嫡亲姐妹,这声姐夫你叫得,来,你叫一声听听。”   “老奴见过姐夫。”游公公真的唤出声。   众臣都在等着元翼的反应,元翼脸色不变,“游公公这声姐夫本王不敢应,所谓名正言顺,才敢攀亲。唐国公府和陵阳侯府要是认了这门亲,本王自会从善如流。”   唐国公和陵阳侯正列在众臣之中,闻言齐齐黑脸。   尤其是陵阳侯,敢怒不敢言,他好好的嫡女,进宫为妃。谁想到竟被赐给了一个太监,他这老脸都丢光了。   想到府里夫人的哭声,还有同僚同情的眼神,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但他是臣,陛下是君,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况是把女儿赐给别人。   晟帝的眼神往他们那里一扫,阴着声道:“唐国公和陵阳侯既然都在,不如朕就做个好事,让你们翁婿认了亲,如何?”   陵阳侯“扑咚”一声跪下来,连磕三个响头,“陛下,臣的女儿进了宫,是陛下的恩典。可她不识好歹,惹怒了陛下,臣万事以陛下为重,如此不孝女,不敢再认,臣只当她死了。”   世家大族,再如何落魄,总不至于认一个太监做姑爷。   晟帝闻言,冷冷一哼,“你这是对朕不满,对朕赐的亲事不满?”   “臣万万不敢,陛下能饶她一命,已是天大的恩赐,臣不敢再有其它妄想。”   立在是前面的右辅国轻咳了一声,晟帝狠狠地瞪了陵阳侯一眼,没有吭声。再看着屹然不动的元翼,满肚子的火憋着,无处去撒。   “行了,朕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此事就罢了吧。小游子,听说你屋里的那位长得极似七王妃,朕觉得冰肌玉骨,妙味无穷,真是便宜你了。”   “老奴多谢陛下恩赏。”   堂堂一国之君,言行如此不堪,朝臣却见怪不怪。元翼平静地立着,对他们的话恍若未闻。   这时,左辅国出了声,“陛下,今日还有一批秀女进宫,请陛下过目。”   “对,对,朕想起来了。正好七皇弟府里人少,上次朕赏的人不合心意,不如和朕一起前去,挑选几个。还有几位爱卿也一起来吧。”他随意地指了指,挑出几位大臣。   其中就有唐国公,唐国公苦着脸,不敢不从。   晟帝原本是没有什么兴致的,这进宫秀女越到后来,越是姿色平庸,甚至有些不堪入目。他都懒得多看一眼,留在宫里做宫女都觉得碍眼。   但今天,他的兴致高了一些,想着等下无论如何,再挑几个人,亲自赐给七皇弟,就不信对方还敢送人。   他高兴得过了头,竟带着人直接去了东侧的宫门口。   宫门口处,宫女们才进宫,还未验身。   众女之中,一碧衣女子如翰海明珠,遗世独立。她明眸皓齿,眉峰似揽月,美目像一汪清泉。站在那里,淡淡地凝着眉,像一株雪山上的玉莲花一般,光华耀眼。   晟帝的眼中再无别人,美人他见多了,宫里的女子单挑一个出去,都是名动一方的美女。但他自问,后宫几千的女子加起来,都不及眼前的一人。   他忘记了身边的人,朝那女子走去,女子瞧见他明黄的龙袍,忙跪下行礼。   “美人,快起…”他伸手去扶,近看之下,美人的肌肤玉雪细滑,像上好的凝脂一般。他没有犹豫,直接就摸了上去。   美人儿吓了一跳,如受惊的小鹿般。   他心神一荡,恨不得把人当场带走。此时验身的嬷嬷出来了,说这批秀女还未验身。   既然还没有验过身,那么且再等一会。晟帝不舍地看着她随着一众女子走进验身的屋子。   元翼和几位大人站在一起,看着晟帝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在验身的屋子四周徘徊,全无一国之君的样子。   那碧衣女子进了验身的屋子,轮到她时,被一老嬷嬷请进屋内。   屋子里四面布着黑幔,黑乎乎的。正中的桌子上,有一个碧玉的大盘,盘子中是一尊玉雕的凤凰。另一老嬷嬷手里拿着长长的银针,捉起她的手,使劲扎了下去,很快就有血珠冒出来,滴在凤凰上。   幔帘后,一位面白无须的黑袍男子,袖子里紧握的拳头松开,疑惑地皱起眉。   外面的嬷嬷没有看到里面人出来,以往,被留下的女子,都是国师的随从出来领走。要是没有领走的,按照规矩,就要把人送出去,留给陛下挑选。   “慢着!”   黑幔后面传来阴寒暗哑的声音,莫说是碧衣女子,就是嬷嬷们,也是头一回听到,不由得身子抖了抖。   黑帘被掀开,一身黑袍的男子走了出来,所有人都吓得跪下。   国师走到碧衣女子的跟前,一把捉住她的手,嗅着针眼处血迹的腥气,紧锁着眉。   不应该,为何没有那股浓郁的甜香之气?莫非是过了几代,灵血失传了?   他一只手捏着女子的下巴,目光带着癫狂地审视着她绝美的容颜,末了,吐出一句话,“带回去。”   验身房外的晟帝还在焦急地等待着,眼见着日头渐高,秀女们都验完了,也不见碧衣女子。   嬷嬷们把秀女们带过来,他一眼望去,不见美人的踪影。   那么只有一个可能,那美人被国师的人带走了。他扼腕不已,那样的倾国美人儿,竟然很快就要香消玉殒。他想去向国师讨人,又不敢去。   只能一脸愤慨地拂袖离开,连自己带来的大臣们都忘记了。   大臣们见势,看向元翼,元翼低着头,径直出宫,他们跟上。   宫外不远处,一位平平无奇的男子隐在路边。   元翼临上马车前,看了他一眼,手不自觉得放在自己受伤的地方。 第54章 纠结   芳年醒来时,身边空无一人。她伸手探了探旁边的被窝,早已冰凉。想来他早就走了,她想着,心里涌里淡淡的失落。   三喜四喜进来侍候她,四喜看到洁净的床铺,不免又是失望。芳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没有注意到她的表情。   朝食是独自用的,芳年小口地喝着粥,不知不觉又想起两人一同用饭的情形。用完饭后,起身在院子里走走,从门口望去偌大的王府,空荡荡的,十分的冷清。   为何前世能一生孤独,而现在却做不到了呢?她望着院门口的青柏,入了神。   他夜里来,早上走,来时不知会她,走也不打个招呼。把她当成了什么人?她有心想派三喜去问安总管,却拉不下面,心里是有些气的,像是在和谁较劲。   她不知道自己昨日出宫里出来,关于突然生病的消息昨天就散了出去。就在这个当口,府门外来了探病的人,共有两拔人。   令人奇怪的是,此番闻讯赶来探望的不是她的父母,而是嫁进左将军府的傅芊娘和陵阳侯夫人。   两人原因不同,目的都是想见她一面。   陵阳侯夫人端着架子,没有下马车,现在被守门的侍卫拦着的是傅芊娘。傅芊娘拉着脸,训斥道:“你们看清楚,懂不懂规矩,我是你们王妃的妹妹,左将军府的二少夫人。快去禀告你们王爷,就说王妃的妹妹来探病。”   “我们王爷不在,王妃生病了,需要静心养病。王爷临走前吩咐过,任何人不得打搅王妃养病,左二少夫人请回吧。”   傅芊娘的面色一沉,这七王府的下人怎么如此狂妄,竟连通报都不通报一声,就要赶自己。七王爷不在府里,三姐还不在吗?   “那你们去告诉你们家王妃,你们王妃是我的三姐,她一定会见我的。”   侍卫露出不耐烦的样子,斜眼看着她,“这位左二少夫人,你刚才没有听清楚吗?我们王爷说过了,我们王妃要静心养病,任何人不能探视我们王妃,你请回吧。”   这可把傅芊娘气得个倒仰,不就是一个王府的侍卫,怎么如此蛮横。好歹她现在也是将军府的少夫人,竟半点脸面都不给她,当她是打秋风的穷亲戚。   她看了一眼陵阳侯府的马车,那位侯夫人坐在马车中,都没有下来。心里暗骂对方好一个隔山观虎斗。她气呼呼地坐进轿子中,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自己还在婆母面前夸了海口,定能攀上七王府,谁知连门都进不了。   看这样子,七王爷确实是有命令,不许别人看三姐。她沉着脸,手里绞帕子,不一会儿,似是想通什么,露出笑意。连生病都不许别人探望,三姐分明是一点都不得七王爷的待见,王爷可能巴不得她病死了吧。   哼,什么七王妃,回娘家里架子摆得大,谁知道在王府过得是什么日子?   只是苦了自己,得找个好法子向婆母交待。   陵阳侯夫人坐在马车中,把傅芊娘和侍卫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她心里暗恨着,好好的女儿进宫为妃,怎么就成了太监的对食?   昨晚消息传进府里,她都吓得不敢相信,再三确认才知道女儿竟被陛下赏给了游公公。   无意间,她听说昨日七王妃也在宫里,想着对方必定知道缘由,于是上门相询。谁知那小户家的女儿没见过大阵势,进宫一趟竟吓病了。王爷又不在府中,门口的侍卫堵着不让人进去。   眼见着左家那位二少夫人走了后,她扶着婆子的手下了马车。侍卫是认识她的,王爷的前岳母,但王爷不侍见成家人,是以侍卫只简单地行了礼,并不热情。   “你们王爷真的不在府中吗?”   “回侯夫人的话,属下们不敢说谎。”   “你们应该知道我的身份,不如进去禀报你们安总管,就说陵阳侯夫人来探望新王妃。”   “侯夫人,您莫为难属下,属下刚才说得明明白白。我们王爷吩咐了,任何人不能探望王妃,莫说侯夫人您,就算是王妃的娘家人,也不能进门。”   这话把陵阳侯夫人气坏了,她也是王妃的娘家人,还是七王爷的岳母。   但她是有身份有脸面的人,做不来胡搅蛮缠那一套,见侍卫们半点面子不给,忍着气回到了马车中,等着不走。   今日是勋爵们上朝的日子,她记得,七王爷也是要去的。看时辰,应该已下朝,她就在外面候着,不信堵不住王爷。   日快偏中时,一辆马车驶过来。陵阳侯夫人下了车,立在正门口。   车夫轻声地禀告自己的主子,元翼寒着面,薄唇抿着。听到外面的陵阳夫人行礼开口,“臣妇见过王爷。”   “陵阳侯夫人若是想问朝中的事情,本王无可奉告。若是私事,本王自认与侯府已瓜葛,不知侯夫人想问什么?”   陵阳侯夫人不敢摆岳母的款,七王爷和玉秀的感情并不好,别人不知道,她是一清二楚的。   “王爷,臣妇听闻新王妃病了,想着也算是亲戚,特意来探病的。”   “既是探病就免了吧,本王有令,任何人不许探望她。”他轻敲了下车壁,车夫驾着车径直驶进王府。   陵阳侯夫人沉了脸,不甘地上了自家的马车,马车绝尘而去。停在王府不远处路边的轿子才重新抬起。里面的傅芊娘心里有了计较,知道如何应付自己的婆母。   随着傅芊娘吃了闭门羹的消息传出去,京里所有人都知道,七王府里那个七王妃不得宠。   好事之人绘声绘色地谈论着,说新王妃小官之家出身,没见过什么大世面,进了一次宫竟吓病了。也不知病得如何,王爷不准别人去看。他们说着,彼此交换心领神会的眼神,暗猜着说不定过不了多久,就会传出新王妃病逝的消息。   这是皇家惯用的手法。   无论外面传得多么难听,芳年是听不到的。   她正在拐弯没角地问刚下朝的男人,为何之前安总管送来了他的衣物,他莫不是打算以后都歇在玄机院吧。   男人解下大氅,神色自若地坐下,抬眸凝视着她。夫妻住在一起,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吗?她在气什么,难道是不想和他做夫妻?   是该让她知道一个妻子要做的事情,他站起来,张开双手。   见她半天没动,他眉眼微冷,“过来,替本王更衣。”   更衣?他要她更衣?   她整个人有些懵,虽是嘴里不愿意,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朝他走去。他垂着眸,嘴角噙了一丝笑,极浅极淡。   “王爷,要换哪一身?”   “都可。”   她在安总管送来的衣服中翻看,不是白色的,就是黑色的,想着他身上似乎有伤,拿了一身墨色的袍子。   他微眯着眼,看来她从不曾讨好过男子,不知如何替男子更衣。哪有做妻子的先去找衣服,把自己的丈夫晾在一边。   妻子和丈夫,这两个词取悦了他,他嘴角的笑意加深,很快隐去,神色自若。   她抱着衣服过来,见他还张着手,一副要她侍候的模样,莫名又羞又气。自己刚刚故意借口去找衣服,就是想他自觉一些,把衣服动手脱了。哪成想着,这男人,被人侍候惯了,还在等着她呢。   男人的目光乌沉沉的,直盯着她。她放下手中的衣物,伸出手去解他的莽袍。可怜她前世里从没有侍候过男人,裴林越不让她近身,她哪有机会脱男人的衣服。   她认真地解着他着腰上的金玉腰带,垂首低眉,露出细白颈子。小手和在他的腰后较着劲,半天没有解开,不由得细细地喘着气。   抬头看了一眼男人的后背,莫名气结。这人双臂张得长长的,竟半天不为所动。狠狠地剐了他一眼,再继续埋头解着。   他不用回头,也能猜出她的模样,必是有些恼的。这一刻,他觉得,有个小妻子,没有什么不好的。   过了好半天,腰带松开,她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腰带解开后,就是除袍。   他个子高,她够着手从他的衣领处往下拉,好不容易才把他的袍子换下来。整个过程中,她一直低着头,不用想知道满脸的红霞。   红霞从她的双颊漫到颈子,泛着粉色,像抹了上好的胭脂。他的眼神自上而下,将此等美景一览无遗。   脱掉外袍,再是中衣,待只剩底衣时,再套上拿来的墨色常服。他由着她,任由那股陌生的情愫在心里流淌,半点都不想去制止。   替他系好墨色的腰带,这次更衣才算是完成。须臾间,她想到了自己的前世,好像曾经幻想过这样的场景,不过对象是裴林越。   但裴林越没有给她这样的机会,重活一回,倒是补全了。   他微垂着眸,看着她低眉顺目的样子,美好宁静。古人云,不与世争,唯愿岁月静好,不知是否就是这般。   别人他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己如果不争,根本不可能有安稳的日子。像这样的温情,都是藏着掖着,生怕外人瞧见的。   细思间,她已系好最后的带子,退后三步,假装整理他换下的莽袍。他亦无言,寻了一处,静坐着。看着她像蝶舞一般收拾衣物,小手不停地忙这忙那。   她看着像是那么回事,只有自己知道,心里叫苦不迭。不时偷瞄着他,想着要是他走了自己就会自在,但一想到他在,又有些甜蜜泛上心头。一时间,心里如天人交战,竟不知哪般是好。   厨房的白嬷嬷是个有眼色的,带着婆子们把午膳送到了玄机院。   芳年心里直打鼓,看这阵势,他以后莫不是都在与她同吃同住?现在他身上有伤,过段时间他伤好了,难免不会行夫妻之事,她是从还是不从呢?   一直到用完饭,男人大步离开,她还在纠结此事。   从还是不从?好像一定要做出选择。她多活一世,算是尝尽人生百味,唯独不识情滋味。要是从的话,也无不可,毕竟姓元的性子虽差,长得是极好的。再说王府里没有乱七八糟的小妾通房,他洁身自好,那前王妃都是不作数的。   这么一想,与他行夫妻之事,似乎没什么不能接受的。   年少时,她为裴林越所倾倒,曾揪扯花瓣来猜对方喜不喜欢自己。现在她活过一世,自是不能再用小女儿家的法子,翻箱倒柜了一番,找出一串佛珠。这还是她在东库寻出来的,佛珠是上好的蜜蜡做的。   她静坐着,闭目转动着佛珠,一颗一颗地拔过去,心里默念着,从还是不从。   许是入了神,连外面有人进来都不知道,直到闻到那股清冽的气息。她才猛然睁开眼,望着立在面前的男人,心里正好念到了从。   男子墨衣乌发,眉目清峻如山水墨画,他不动声色时,像冰峰雪岭。高大的身材,劲瘦的腰身,俊美无俦的长相。这般男子,抛开脾气不说,便是看着,都是赏心悦目的。   要是他真的要行那敦伦之礼,就冲他俊逸出尘的长相,她还是从了吧。   这个决定一下,她再看他时,已无往常的淡定。脸上不由得漫起红晕,心里酸甜交加,狂跳不已。   “你在做什么?”   她把佛珠收起,红着脸道:“近朱者赤,我受王爷影响,越发的信佛。”   男子瞄着她绯红的颊,没有再问。撩袍坐在桌边,淡淡地说了一句,“国师要成亲了。”   什么?她惊愕地张着嘴,那个像冥使一样的男人要成亲?前世里,可没有这一出。   “而且,陛下刚立后。”   前世里同样也没有这一出,芳年颦眉,她不就是没有嫁给裴林越,怎么多出许多意外之事?   “国师要娶谁?”   “一位秀女,陛下的皇后,同是秀女。”   “福星找到了?”她疑惑地问着,上一世时,她记得福星一直没有找到。陛下没有立后,国师没有成亲。   那现在,陛下要立后,国师要成亲。两人都是秀女,到底谁才是福星? 第55章 告白   她秀眉微蹙,那句话是在问他,亦是在问自己。二姐出宫后悄悄说的话一直困扰在心头,她不敢深想。国师选秀女,最重要的依据就是验血。到底流着什么样的血,才会被称为福星。   眼前的男子,视自己的血为药,那么她的血是不是特别的?有没有可能,国师一直要找的人就是自己。但生辰对不上,她琢磨着,秋水明眸中全是疑惑,就那么看着他,猜想他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从宫里出来的那次,他听到自己提到国师时的反应,分明就是在紧张。他是否在怕,怕国师发现她的血是不同的?   所以宫里的那两个女子,不一定就是国师要找的人。她的血到底有什么作用,眼前的人应该是知道的。   要问个明白吗?她在心里问自己。   他的举动,明摆着在护她,不知是出于私心,还是真的为她好。无论他动机如何,至少她不用面对荒淫的陛下和阴冷的国师。   或许有时候,糊涂些不见得是坏事。   芳年在偷偷看他的时候,他虽不动声色,五感却能感知到。眼前的姑娘并不是一般的无知少女,她胆大心细,怕是瞧出端倪。无论是国师还是陛下,都不是良人。就算他一辈子无法与她有夫妻之实,他也不愿意把她送到那两人的身边。   “本王觉着,这两人之中,应有一人是福星。”   “我想也是的,按理来说,福星应是新皇后。但我觉得,国师在这个时候娶妻,太巧了些,说不定,国师娶的才是真正的福星。”她顺着他的话,从善如流。   国师才是天下真正的主宰者,要真的寻到了福星,哪里会轮得到陛下。不是她看不起晟帝,而是事实如此。   “或许。”他不欲再谈,起身来到她的身边。   她坐在屋内鎏金的熏笼旁边,手里拿着提他的一件外袍,熏笼里燃着的是奇楠香。细白的手指捏着袍子,不停地转着面。   本来这些事情自有丫头们做的,她刚才是实在尴尬。他坐着不走,自己总不能陪他坐着,大眼瞪小眼,于是左摸西看的,无事找事。   他自然地坐在她的对面,靠近熏笼。镂空的雕花缝隙中透出橘红的光,映在两人的脸上。她刚才褪下去的热气重新氤氲升起,漫上双颊。暖光中,他的脸亦是晕得暖暖的,原本清冷的俊颜变得柔和。这样的他,当得起一句公子如玉,温润风雅。   她竟不知,寒峭冷峻的男子,温暖起来竟是这般模样。若是她靠近他,这温暖会不会一直都在?   许是不会吧,他的性情难以琢磨,前一刻还是和风细雨,下一刻就能乌云沉顶。想起初识时他极其恶劣的态度,那嫌弃的眼神,把她丢在地上时的冷酷无情,都不敢相信和眼前的人是同一人。   那日当众许她王妃之位,他多么的高高在上,对自己不屑一顾。自己当时有多咬牙切齿,恨不上前踢他一脚。   说穿了,他对她,不过是利用之情。就算是保护,也是出自她还有用处,所以他才缓了脸色。   倾刻间,心里萌生的旖旎消失得一干二净。她的思绪回到国师娶妻的事情上,以国师的能力,开国之时完全可以自己称帝。现在为时亦不晚,要是他成亲后有了自己的子嗣,难免不会改变心意。   到那时,元氏的这些子孙性命堪忧。   “王爷,您说国师是不是另有打算了?”毕竟国师娶妻之事来得突然,应该不止是他们,世家大臣们应也会做此猜测。   他垂着眸子,没有回答。倒是问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干的话,“你可还记得五溪县?”   芳年疑惑地抬头,不知他为何问起这句。说起来,她幼年时是长在五溪县的。但年代久远,她活得太久,对儿时的记忆淡了许多。   “记得不是太清,我七岁那年就与父母回了邑京,对于五溪县,最大的印象就是山多,还有太穷。”   说到穷,其实不光是五溪县,她与父母一路进京,路上的百姓大多衣服补丁摞补丁,鲜少有穿得齐头整脸的。   百姓穷,不止一州一县,而是整个天下。   倒是官家,个个锦衣玉食的,根本就不管百姓们的生死。他们所经之处,就连驿站的驿丞,都穿得相当体面。那一路上,父亲一直眉头紧锁,郁郁寡欢,长吁短叹的。   只是这人怎么会突然问起自己的过去,难道是想多了解她?她把手中的袍子再转了一个面,不停地告诫着自己,莫要想太多,被他迷惑了。   “令尊和令堂伉俪情深让人羡慕。”他又冒出一句。   “除了我二姐的姨娘,我爹没有其他的妾室。二姐的姨娘是我祖母送的,只因我娘嫁给我爹多年未曾生养。后来我娘生了我,又生了两位弟弟。我娘常说,我是个有福气的,两个弟弟都是我带来的。”芳年想起这些,不禁莞尔。在五溪县时,她有个小名叫招娣,后来要进京,她娘怕贻笑大方,不许人再叫。   他望着一脸孺慕的女子,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这是一个被父母宠爱长大的姑娘。若说傅二爷夫妇不是她的亲父母,谁会相信呢?   傅二爷纳了傅老夫人送去的妾室,没多久妾室有孕,傅二夫人一气之下,避在庄子上。一住就是一年多,在这期间,傅二夫人有了身孕,生下一女,就是眼前的姑娘。   那妾室先半年产下一女,死于难产。   这一年中,傅二夫人一直在养胎生女,并未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但事情的本身就是透着一些不寻常。   一个当家夫人,怀孕产女为何不回到府中,反而一直养在庄子上?缘由就在于眼前的姑娘,根本就不是傅二夫人所出。   “你娘说得没错,你确实有福。”   她没有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想起前世有些感慨,若她真是有福气的,为何前世孤独终老?可见福气不福气的,最是说不准。   只是这话从他嘴里说得出来,怎么怪怪的?他不像是会说这种话的人,她抬眸望去,隔着红艳艳的朦胧,他回望着,深邃的眸中似有火光在跳动。   不,她一定是眼花了。   她想着,就算是他现在真的对她起了心思,谁又能保证不是另一种利用,让她更死心塌地为他所用。   “王爷谬赞了。”语气恭敬疏离,一如从前。   对面的男人没有如从前一样出言相讥,而是用一种看不懂的眼神,认真地看着她。他眸子中的火焰跳动着,她能清晰地看到墨漆一般的瞳中,有自己的身影。   就在这样的对视中,她明显感觉到气氛变得凝固,他身上的温暖被寒气取代。她被冻得遍体生寒,不由得再靠近熏笼一些。自嘲地想着,姓元的怎么可能会是温暖的人,她果然是看岔了。   突然间,他站起来,高大的阴影笼罩着她。她被迫仰着头,他的神色高高在上,睥视着她。   “本王的真话假话,你都听不出来,果然是愚笨至极!”   “我确实愚昧,不及王爷聪慧万分之一。”她不知他怒气从何而来,想来确实是自己不够聪明,猜不出他的心思。但他的心思难测,哪能以常人度之。   他走近,立在她的身后,“那你和本王说说,你都蠢在哪里了?”   不带这么欺负人的,说她笨,还让她自己说清楚哪里笨,简直不能再恶劣。她捏着袍子的手泛白,这人的性子真是令人不敢恭维,一会晴一会阴的。   “王爷,我就是因为蠢,才不知自己蠢在哪里。”   这语气里有赌气的成份,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他微俯身,勾着头,少女玲珑的身子起伏着,那胸前的饱满,粉白的颈子,无一不在蛊惑人心。   芳年在他的压迫之下,心里有些紧张,呼吸不由得急促。   一只修长的手从后面伸过来,取走她手中的袍子。天旋地转般,她就被他钉在了床头上。   他清俊的眉眼悬在上方,两额处隐有青筋暴起。她大急,这人莫不是又发病了?   “王爷,您息怒,您身上还有伤呢?”今晚会不会就是他们真正的洞房花烛夜,她仅是这样想着,觉得整个人都要烧起来。虽然昨日想过他真要,她就从。可事到临头,她反悔了。至少她不愿意在他发病的状态下,与他有肌肤之亲。   “你在关心本王?”他的声音暗沉,不同以往的清冷。   “没错,我关心王爷。王爷您千金之躯,切莫因一时动气伤了身子。我承认,我蠢,我实在是太蠢了,还请王爷莫要与蠢人一般见识。”她忙不停地表着态,颇有些屈打成招的意思。   “那你说,你蠢在哪里?”他不依不饶着,话题又转了回来。   她欲哭无泪,眼见着他额头的青筋多了一条,越发的着急。这人都要发病了,怎么还在讨价还价,非要究根问底。而且,她是真的不知道自己哪里蠢了。   不过是说了一声多谢他夸奖,哪里就蠢了。姓元的性子难捉摸,放眼天下,难有人匹敌。她是真的要哭了,这男人不光是脸上,脖子上也开始变得异样。   “王爷,我不知道,不如王爷您发发善心,告诉我…呜…呜…” 嘴被温热的唇堵住了,无法再出声。   他的理智仍在,心知肚明体内的毒性将要发作。此时他的脑海里一片疯狂,他以为他表现得够明显,她怎么能还刻意与他生分。   或许是他做得还不够,那么,应该彻底的告诉她。   他吮着渴望以久的粉唇,辗转磨着,身体里像是要爆开一般,疯狂的念头似要毁天灭地。什么父皇遗命,什么社稷江山,和他有什么关系。他内心深处,只想要她一人。   她呜呜地唤着,不敢呼救。他此时的模样,不能被任何的其他人看到。   身上的人并不满足于唇齿间的香濡,大手撕开了她的衣服,露出了翡翠色的小衣。他漆黑的眸子中风雨欲来,大手探了进去。   她喘着气,忍着通体战栗的酥意,快速地咬破自己的手指,伸到他的嘴里。   仅存的理智告诉他,眼下,确实不是好时机。他渴望的是长相厮守,而不是一时的欢愉。   他含着她的手指,香甜的血入喉,眼眸逐渐恢复清明,手却未从小衣里抽离,贪恋那膏脂般的绵软。   太好了,他终于不发病了。   她觉得寻常的女子,遇到这样的情形,早就羞得无地自容,哀求男人放过。可此时的她,完全忘记了姑娘家该有的矜持,眼睛一直盯着男人的额头,看着那青筋消下去。   隐约中,她似乎明白了一些什么。他这病看着不像是病,倒像是中了什么毒。这毒不能动欲念,一动则毒发,变成怪物模样。   难怪成玉秀说他不能人道,或许他因为这病,才不能与女子同房。如果他继续下去,会发生什么事情?   “王爷…”她试探着出声。   “嗯,现在你知道自己蠢在哪里了吗?”伴随着他的声音,作怪的是他的手。   “知道了,王爷…你把手拿开吧,我真的知道了…”那股战栗流遍全身,她差点弓起身子。声音都带着颤抖,像要哭一样,完全忘记了自己刚才想问什么。   他乌漆般的瞳仁看着,直看到她不敢回避,“那你说,你哪里蠢了?”   芳年现在真的明白过来,心里那奇怪的情愫涌现。姓元的死男人,明摆是看上自己了。他性子别扭,非要她亲口说出来,她羞愤交加地想着,美目嗔怪。   “我太蠢了,我不知道自己喜欢王爷。”她不管不顾地喊出来,她可不敢说他喜欢她,只得把话调过头来说。   身上的男人身体一僵,慢慢地把手从她的小衣里拿出来,替她拢了拢衣襟。她心头一松,逃出他的压迫,身子往床里缩着。   他眼眸一暗,“本王允了。”   允什么?她脑子里晕乎乎的,半天才反应过来,他是允许自己喜欢他。这死男人,怎么这么自大,谁要他允许了!   “你告诉本王,你喜欢本王什么?”   闻言,她鼓着脸,气呼呼地拢着衣襟,狠瞪着他,姓元的还有完没完了。   已退到床前的男人目光一沉,透着危险的气息。她想起刚才的情形,立马萎了,“王爷您俊美无双,天人之姿,貌比松竹。整个邑京之人,再无人能与您比肩,您空前绝后,日月星辰不能与您争辉。”   前世里,她也没有对别人说过这样的话。心想着,他总该满意了吧。   哪知,他好看的眉轻皱着,“除了长相,本王就没有你喜欢的地方吗?”   她心里叫苦,姓元的今天是和她对上了。还有脸问这个问题,他除了长相,哪里还有优点。性子阴睛不定,动不动就发疯,她去哪里找优点?   “王爷…你哪里都好,我就是喜欢你。”她狠着心,豁出去一般。   “你记住了,你中意本王!此生不许移情别恋,否则…”他似乎是勉强满意了,叮嘱道。大手把床两边的喜鹊挂勾上的纱帐一拉,遮住她的万般风情。   这男人,得了便宜还卖乖,明明是他心悦自己,非要逼她说喜欢他。   眼见纱帐垂下,她心头一松,暗道总算是蒙混过去,至于以后要怎么办,走一步是一步。一边想着,一边整理着衣裙。小衣里被他摸过的那处似乎还残留着余温,引得她一阵心悸。   待她觉得收拾着差不多,起身爬下床。   他并没有走,坐在熏笼边,脸色被火光照得忽明忽暗,看不真切。   外面的天色开始暗下来,从窗户望过去灰蒙蒙的。眼下已过霜降,天黑得早,夜寒雾重,很快就到了掌灯时分。   三喜四喜站在外边,见里面一直没人传唤,眼看着天都黑了,三喜不由得轻声询问,“小姐,可要奴婢进来掌灯。”   “进来吧。”芳年闻言如蒙大赦,忙唤她进来。   三喜低着头进来,把桌子上的琉璃灯罩取下,点亮里面的灯芯,再盖上灯罩。   “以后唤王妃。”清冽的声音响起。   芳年抬头,看一眼坐着的男人。他姿势未动,依旧是星月和光,美玉天成。   三喜忙不迭地应着,“奴婢记下了。”   芳年的视线转到自己的丫头身上,三喜答应得是不是太快了,她这做主子的都没有出声呢。   三喜点好了灯,弯着腰来请示她,“王妃,刚才厨房的白嬷嬷来问,什么时候传晚膳?”   王妃二字听在耳中,有了不一样的意味。   她瞟了眼纹丝不动的男人一眼,端得是霜松傲柏,清逸出尘。他端着茶杯,手指修长如玉。   莫名的,她眉间染上红霞,双眸水光潋滟。   “再过一刻钟摆膳。”   她努力装出平静的样子,吩咐三喜。三喜领命出去了,朝门口的四喜眨了一下眼,低声道:“以后要叫王妃,王爷说的。”   四喜立马喜上眉梢,飞跑着去厨房传膳。 第56章 不能   屋子里的芳年听不到外面丫头们的对话,元翼却是听得清清楚楚,眼眸中的冷色变得清澈如泉。   王妃,他的王妃。   此时芳年已坐到妆台前,假装要梳理乱了的发和妆容。她望着镜子中的女人,有些不敢相信那是自己。春意泛面的脸,略为松散的发髻,这般模样,像是初承幸宠的美人,含妖带媚,款款深情。   见惯了年老后脸色白中透青的自己,每每望着镜子中的妇人,感叹着岁月无情。鬓角的银丝不知何时又多出几根,她一一地拔去。古井无波的眸子中,除了平静,再无其它的情绪。   她不由得抚上双颊,是了,她重活了一世。再嫁他人,所以相由心生,这镜子中的女子就是自己。   她的身后,现出一个修长的身子。他不知何时站在她的身后,与镜子中的她对望着。   “甚美。”他说。   倾刻间她的脸红霞漫天,眸中艳光粼粼,明丽动人。微微地垂首间,如被风吹过后,娇不胜力的花儿。镜子里的他们,女的娇媚,男的清俊,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他刚才夸她美,她美吗?前世里,裴林越不喜她,对于她的长相颇多诟病,觉得她长得太过媚俗,不如成玉乔那般冰清玉洁。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真的不好看,却原来是各花入各眼,一花入心,其它颜色都黯然。   身后伸出一只清瘦的手,拿起妆台上的玉篦子,一下一下地替她梳理着乱了的发丝,齐齐梳在髻子上。   她的心像三月的湖水,泛起阵阵碧波,漫延至周身,溅起水花,铺天盖地。   “咳…王妃,白嬷嬷来了,可要现在摆膳。”外面响起三喜的声音,打断了一室的旖旎。   芳年回过神,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篦子,拢了拢散发,用两把珠钗固定住。一回头,那人已重新坐在桌子旁边,神色泰然。   晚膳摆好后,他们一起出了内室,来到外间。芳年看着他面前清一色的素菜,不由的抿着嘴笑。白嬷嬷这人有点意思,好像她都好几天没有去过厨房,下头的人还照她的意思备膳。   还有这男人,好歹也是堂堂的王爷,竟同样由着自己。   “王爷,在府里不比在寺中,要不你就莫再吃素吧。你现在有伤在身,为了身子早日康复,也该用些好的。”   男子轻抬眼,慢慢地拿起筷子,心里像翻倒地蜜罐,这女人是在关心他?   “你看着办吧。”   淡淡的一句话,听在她的耳中,有异样的滋味。暗想着明日起,可不能再让他吃这么清素的。   屋子里,四角的炭炉都烧得旺旺的,用的是上好的银霜炭,半点灰烟都没有。玄机院里没有地龙,比不上悟惮院。   她想着事,就见他盯着她看,还有她面前的菜。   这是要她夹菜的意思?她猜着,夹了一筷子面前的菜,放到他面前的碗中。他垂下眸,低头用饭。   她猜对了,觉得莫名欢喜。其实他的性子也不难捉摸吧。眼见着他碗里的菜完了,又夹了几筷子,他都不声不响地吃完。   用完饭后,见他起身,像要出门的样子。   她想起自己的怀疑,出声问道:“王爷,国师要找的福星和我有关系吗?”   背对着她的身形似乎僵了一下,慢慢地回过头来。他就知道,以她的胆大心细,必会看出蛛丝马迹。   他想起那位平凡无奇中年男子,那人是一位罕见的顶尖高手。两人同是在国师府的附近碰到,对方以为他是国师的人,处处杀招,自己身上的伤就是拜对方所赐。   而看那人对国师府的布局了如指掌,他想着,对方一定是认识国师的人。   国师要娶的那位女子,若他猜得不错,是那人送进宫的。送进宫的女子能被国师一眼瞧中,长相必是像国师认识的某个人。   因为,他已能肯定眼前的姑娘才是国师真正要找人的,那么宫里的新皇后,还有国师夫人,都不可能是福星。   至于福星一事,不过是国师胡诌出来的由头。   半晌,他轻吐出两个字,“没有。”   她笑起来,水眸圈起阵阵欢喜。   男子转身离开,她在他的身后,笑意隐去。他既然说国师要找的人与自己没有关系,那她就信了吧。   她立在窗边,外面漆黑一处。像是下起雨来,细雨蒙蒙的,泛起水雾,夹杂着湿气,迎面圤来。润了脸,凉了心。   如果自己就是国师要找的人,为何生辰不对,其中有什么隐情?前世活了一辈子,都没有什么异常的地方,为何重活一次,多出这样的疑惑。   她的手按在胸口上,那里隐隐发涩。他断然否认,是觉得自己不知为好,他能护住自己吗?   黑夜无边,看不清去路。   也许,他的性情并不难猜,不过长久的孤身一人,许多话不善说出来而已。   她这一站,就站了整整一个时辰。   “王妃,可要就寝?”四喜的轻唤把她的思绪拉回来,看一眼沙漏,竟过了戌时。   他还没有回来,不知今夜会不会宿在这边。她想着,命四喜帮她更衣。   临睡前,让三喜今日不必守夜,室内留灯就行。   独自一人躺在床上,她翻了一下身子,手不由地伸到外面,摸着他曾躺过的地方。她是不是孤独得太久,怎么如此渴望有人相伴。   他做什么去了,怎么不派人知会一声?   口口声声地命人唤她王妃,连要不要睡在这里都不事先派人告之一声。她咬着唇,心头泛起委屈。   门被推开,男子修长的身影带着水气进来。   她忙闭目装睡,耳朵里听到脱衣的窸窣声,然后外床边一塌,有人躺了上来。鼻息中,全是他寒冽的气息。   半个时辰过后,外面的男人半点动静都没有。两人如昨夜一般躺着,她在里面,他在外面。   她疑惑着,虽然今日不是良辰美景,但他下午明明就差点行了事,怎么这会反倒没有动作。   想起了自己之间的猜测,他为何一碰她就发病,是不是真的不能人道?   可是他明明…怎么会不能呢?   她假意翻了一个身,惊讶地问道:“王爷,您什么时候回来了?”   “刚刚。”男子没有戳破她的假睡。   “我不是有意探听王爷的行踪,只是希望您下次来玄机院过夜时,可否提前知会一声,我好作准备。”   “不必,从今住后,你在哪里睡,本王就在哪里睡。”   平平无波的语气,淡淡的一句,她的委屈莫名就跑得无影无踪,心里满意至极。听他这话的意思,是不是只会有自己一人?   宁得有情郎,白首不相离。   世间男子皆多情,上至帝王皇亲,下到富户商贾,但凡是有些家底的男人,谁不是三妻四妾。   有他这句话,纵使他性子再差,她都愿意。   她是多活一世的人,世间的那些虚名什么的,已看淡了。忆起临终前的自己,一心求死,只觉得活得无趣,意兴阑珊。   而今,她不再觉得无趣,甚至觉得枯木逢春,由内而外地活了过来。   她大着胆子往他那边挨近,“王爷…”   这声王爷中含着娇羞,任何一个男人都能听出她的意思。她自己都臊得面红耳赤,但黑夜遮掩了她的羞怯,壮了她的胆。   “本王有病。”他清冷的声音传过来,把她的火热浇得透透的,她立马就冷静下来,恢复常色。   “王爷,您这病能治好吗?”   外面的人慢慢地转过来,“怎么?要是本王病治不好,你是不是还想着另嫁他人?”   “没有,”她连忙否认,“我只是关心王爷。”   “你还想问本王能不能人道吧?”他的声音空飘飘,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她身子一震,自己确实是想问这句,不想他竟如此坦然。   “王爷,您不说也没有关系,其实一辈子很短,短到可以无儿无女,毫无牵挂地离世。”前世的她,就是那样。不能人道又如何,只要两人在一起,相互依靠,也无不可。   黑暗中,他的目光幽深。   良久,吐出两个字,“本王不是不能,而是不可以。”   他不可以人道,并非不能。她却听懂了,他身体的情形分明是没有问题的,关键就是那病,横在其中,或许才是不能人道的原因所在。   莫名的,她同情他。   “是病吗?”   “是毒。”   “有解药吗?”   内室的灯已经被他熄灭,花窗那边透过来些许的灰光,光中似有无数的水气,忽忽地飘进来。他的头微侧向她,她看不清他的面容,许是别有深意的一瞥。   答案已经不言而喻,要是有解药,他哪里还会毒发?哪里还用得着喝她的血抑制毒性?   这就难怪了,她心道。只是不知是什么毒,他一个王爷都寻不到解药,下毒之人极为阴损。   上一辈子的她,不过是一个深宅妇人,只要王朝依旧,她衣食无忧,那些个皇室的事情与她毫不相干。每回听到又有皇子死了残了,她仅是那么一听,感慨一两声,叹息皇子公主们的命运。   而现在,她是他的王妃,他和她被拴在一起,别想逃开。那些从前与她无关的事情,变得与她切肤相连。   皇子公主们尚且不能自保,何况他一个王爷?   怪不得他前世活到近八十岁还是孑然一生,什么信佛修身的,对前王妃情深义重,守身如玉什么的,全是骗人的。   她的眸光带着同情,想到自己前世孤独的一生,竟有些同病相怜之感。   他将她怜悯的眼神看得清楚,冷着声道:“你记住,你心悦本王,此生不离!”   “知道了,王爷。”   她觉得自己应该表个态,一般男人特别忌讳身子的隐疾,视为毕生的耻辱。以他的性子,既然敢和自己挑明,就不可能放自己离开。   反正,能不能行夫妻之事,她真不是看得太重。前世一辈子没有过,不也活到了老。   那么,已下定决心不会离开他,是不是给他吃个定心丸,表个忠心什么的,好叫他彻底放心。   “王爷,我觉得既然那毒不会死人,就且这样过着吧。男女之事什么的,多为污秽,还不如质本洁来,还自洁去,我必陪着王爷,此生不弃。”说完她大着胆子,把身子挨过去,反正他不能人道,倒是肥了她的胆。   他把人圈在怀中,心里默念着佛经,大手从亵衣下摆伸进去,探进小衣里。   这人,还摸成瘾了。   合着她刚才那番话白说了,她还以为他会因为自己的不能人道,产生自惭形秽什么的,却不想他根本就没那意识。她的同情都是白搭,他哪有半点自卑的样子。   什么洁来洁去的,就是她的一厢情愿。   她暗自嗔怪着,并未阻止他的动作。他只觉得触手滑腻,情潮翻动,忙闭目念经,手不曾拿开。   室内的奇楠香燃着,怀中人温软如玉。外面细雨朦胧,秋尽冬来,很快就会冬去春临,万物复苏。   等天气暖和了,他就带她去谷底,那里有寒潭。   他把头埋进她的颈子中,她突然觉得前世今生都圆满了。或许他和她前世的孤苦,就是为了今生结伴相守。   她暗想着,莫不是自己前世太孤凄凉孤苦了,怎么如此饥不择食,连他这般阴晴不定的男子都觉得尚可?   他大手摸着的那处奇异的舒服,若是换成其他的男人,像砚表哥什么的…甚至是上辈子喜欢的裴林越,她发现,她不愿意。   “你记住,不许红杏出墙,别的男人,连想都不要想。”   她羞恼着,拍开他的手,把身子侧向里面。暗想这男人莫不是有读心术,怎么连她在想什么都知道。   这下,他整个人都贴上去,手脚箍住她,固得牢牢的。   她低头,狠狠地咬了他的手一口,他像是半点不觉得痛,连眉都未皱一下。她赌着气,哼叽两声,闭着眼睛睡觉。   他身形高大,她被圈在怀中,尤显得娇小。看着冷清的人,却像个火炉,许是这怀抱太过令人心安,她不知不觉中竟睡着了。   半迷半睡间,她听到一声极轻的呢喃。   他说,本王亦心悦你。 第57章 出鞘   皇宫里,晟帝的寝殿中灯火通明。   今日是他的大婚,没有百官恭贺,没有册封大典。只有临时拉起的红帐,和紫檀烛台上的两支龙凤喜烛。   他坐在龙塌上,看着太监引进来的女人,一身凤袍,凤冠上镶着近百颗宝石,在灯光下耀眼生辉,光彩夺目。然而凤冠下的那张脸,生生败坏了凤袍的华贵。   此女是他的新皇后,国师口中的福星。   粗糙黝黑的皮肤,细小的眼睛,厚厚的紫乌色嘴唇,脸上还长着大片的褐色斑点。就算是敷过粉,都遮不全。她不伦不类地行着礼,挤眉弄眼的朝着他笑,露出一口黄牙。   晟帝忍着恶心,让她平身。   她期期艾艾地坐在他的身边,口里唤着陛下,他别过头去。就算是洗了几遍,他还是能闻到她身上的乡土气,还有一丝腥臭味。   一个乡野屠户家的女儿,竟成了他的皇后。宫里的女子,便是一个宫女,走出来,都比她像皇后。   国师还说,她不光是福星,且她所出之子将是帝君。   一句话,钉死了宫中所有皇子的命运,也惊得晟帝的心跳了几跳。他脑壳一直隐隐在疼,这么一个女人,就算是闭着眼,他都下不嘴,怎么和她生皇子?   福星福星,看她貌若夜叉,哪里会是什么福星。既然是天降的福星,自应如那仙人儿一般,貌若仙娥。   他想起那碧衣美人儿,那样的天仙美人才应该是福星。而国师要娶的人正是她,她将成为国师夫人。   莫非国师是打着自己的幌子寻福女,随意找个丑女敷衍他?   这天下,到底是谁的?他是天子,天下的美人应该都是他的。   国师多大年纪了,要是他记得不差,自父皇登基时,他就是三十来岁的样子。而今,他都近四十了,国师怎么着得有七八十岁。一大把年纪,居然还要娶妻,究竟是何道理?   难道国师还想生儿子不成?国师要是有了自己的儿子,这天下还有他什么事?晟帝打了一个哆嗦,不管那丑皇后是香的臭的,就把人拉到了龙榻上。   折腾了半天,都没能成事。急得他在龙榻上高呼游公公,命游公公派人煎了一碗十全大补汤,等药效上来,闭着眼,胡捣一通,总算是完了事。   心想着但愿一次能成事,他不想临幸第二回。   可是皇后不干,她还想早日怀上龙子呢?于是拉着他来了一次又一次,可怜他一国之君,竟忍着气,由着那丑妇折腾,倒尽了胃口。   陛下大婚,宫里的妃子们齐齐无眠。她们不是要争风吃醋,而是心忧前途。   国师的话,未曾避人,育有皇子的宫妃们心急如焚,连夜寻庇护的,送信出宫的,乱成一团麻。   祥云宫内,德妃坐在最上座,下面两排都坐满了宫妃,有的在垂头抹泪,有的满脸愤恨。   德妃是大皇子的生母,要说最急的,就是她了。   她育有两位皇子,分别是大皇子和六皇子,按理说,若是陛下立储,她的两个皇子胜算最大。可是陛下突然立后,国师断言新后的嫡皇子才是将来的帝君,那么她的皇子们怎么办?   这也是她召齐后妃们的原由。   祥云宫,除了她,分别次居两嫔一美人,陈嫔冷嫔和余美人。冷嫔有一子,陈嫔孕肚四月有余,余美人无所出。   “娘娘,你可想想法子,咱们的皇儿要怎么办。”说话的是冷嫔,她是德妃的表妹,自是比别人亲近。   “是啊,娘娘,臣妾们一向以你为尊。你可得拿出法子来,保住皇子们。”   以前,宫中没有皇后,陛下登基时,国师就算过卦,卦象显示不宜立后。   是以,自陛下登基后,中宫无主。宫里的妃嫔无一人盯着那位置,国师的话比圣旨还管用,开国时宫内外血流成河的场景,印刻在所有人的心中,谁都不会嫌自己命太长。   没有皇后,就没有嫡子。   嫔妃们争宠内斗,为了都是金殿上的那把龙椅。   而现在,国师找到了福星,亲自替陛下立了皇后。一旦皇后诞下嫡子,她们的皇儿要如何自处?不能争皇位也就罢了,就怕连命都保不住。   “要不,我们也学惠妃姐姐,把皇子们送到寺中,总能逃过去吧。”一个妃子试着开口。   众人都把视线聚到她的身上,觉得她这话,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都出家?你们当别人是傻子?”德妃冷冷地泼着凉水,一个出家还说得过去。所有的皇子们都出家,最后该算账的一个都跑不掉,国师可不是吃素的。   她这话一出,所有的妃子们又垂下脑袋,低泣起来。   德妃的心沉到了谷底,因为她自己想不出好的法子。她在怕,怕先帝时的悲剧重演,怕自己两个皇子成了新皇后的眼中钉。   宫中妃嫔们无暇自保,还会有谁记得明天是大公主出使和亲的日子。   贤妃的宫里冷冷清清的,不曾有人来说一句贺喜的话。明日大公主就要离京前往南蕃国,除了操持嫁礼的礼部官员,其他的人都像忘记了一般。   第二日清晨,芳年感到身边的男人起了身,迷糊地睁开眼睛,打了一个哈欠。窗户外面,漆黑一片,还未到卯时。   男人见她醒来,低着声道:“你再睡会,天色还早。”   他眉宇间都像是缓和了,声音轻柔,不复往日里的冷冽。经过昨日,他们虽未圆房,已经互通心意,密不可分。   芳年哪能真的再睡,上辈子初嫁裴府时,裴林越的娘没少让她立规矩。好在裴老夫人偏着她,要不然,她怎么能一步一步地掌握府里的中馈。   若说这一世所嫁之人最令她满意的地方,就是王府里人口简单,上无公婆,院子里没有其它的小妾通房。就连府里的下人,都是只干活不生事的。   她披着一件衣服下床,替他穿好外袍,系好腰带。有了昨日的经验,今天做起来容易的多。或许还是因为心态的不同,她想着,自己现在应该算是他的娘子了吧。   帮他系好大氅,就算是完事。   他一直看着她,她间或地抬眉,眉眼间都是羞涩。   直到他出了门,她还捂着脸,半天回不了神。这种感觉,有生以来,是头一遭。她想着他也不难侍候,只要顺着他的毛捋顺,说不定会是个疼人的。   恰在此时,一行人出了宫。大公主坐在中间的马车里无声地哭着,前有护送的侍卫,后面跟着十来辆装嫁妆的马车,还有她的宫女们。   先帝在时,嫁了十几位公主,早就习以为常。除了礼部准备嫁礼,宫中半副嫁妆都不出。   堂堂一国公主出嫁,还比不上一般的世家嫡女。   贤妃舍不得女儿,一直送到宫门口,与她一起的,还有淑妃和惠妃。晟帝连身都未起,仅让游公公出来,说了一句大公主一路顺风,莫忘使命的口谕。   贤妃闻言更加伤心,陛下只记得公主们的使命,从未想过公主们是他的骨肉,大公主还是他的第一个孩子。骨肉分离,他半点不在意。   是了,他昨日立了新后,正是洞房花烛夜,哪里还记得有一个女儿要背井离乡。   “各位娘娘们,皇后娘娘在陛下的宫中等着呢。”出来了一位宫女,朝几位妃子们说道。   贤妃心里一凉,忙用帕子擦干泪,心想着皇后莫不是要给她们立威?   惠妃面色不变,淑妃拂了一下裙侧,淡然地道,“走吧,我们是妃,她是后。去拜见请安,是应该的。”   晟帝的寝宫外面,跪了一地的妃嫔。皇后坐在锦榻上,神态倨傲,翘着腿,心里万分的得意。而晟帝,在龙榻上还未起身,不是不想起,而是累的。   他没想到那丑女如此力大,拉着他一夜未停,口里嚷着要生嫡皇子。   淑妃她们赶到时,见此场景,立马跪下,嘴上说着臣妾来迟。   皇后斜着眼,起身走出来,站在她们的面前,认出了淑妃。她可不笨,早就听说宫里的淑妃背靠国师,是尊大佛。自己为何在陛下面前有恃无恐,一方面是福星的身份,另一方面是她自小就比其他人聪明。别人卖肉,她一头猪总能比别人多卖两吊钱。   一路上,她从送他们进京的官员的交谈中,就知道要想出头,陛下靠不住,关键是讨国师的欢心。   国师她没有见到,但她福星的身份错不了,福星是什么?那是天上的神仙下凡,宫里的这些妖精们哪个能与她想提并论。   她本是想摆威风,架式摆得足,有些下不了台,转向另一边,“你这个老女人,怎么跪没跪相,简直是不把本宫放在眼里,来人哪,打!”   她口中的老女人正是德妃,德妃不是真心跪她,自然跪得虚虚的。听她唤自己老女人,没把德妃给气死。   德妃掐了陈嫔一把,陈嫔当下就捂着肚子喊起来,“皇后娘娘,臣妾肚子痛,可否宽容一二,让臣妾下去歇着?”   陈嫔不说,皇后还没注意到她的肚子,细看之下,虽然她身子纤细,但确实是有了身子。   当下心里就不美了,自己还没怀上嫡子,宫里就一堆的皇子。面前还有一个没出生的,按自己的想法,既然国师都说自己的孩子将会是帝君,那这宫里还要其他的皇子做什么   她一脚就踢了过去,把陈嫔踢得歪在一边。这下陈嫔不用装,肚子真的痛起来,抱着哀哀地叫唤,声音凄惨。   “皇后娘娘,陈嫔怀了陛下骨肉,您怎么可以踢她?”德妃惊呼,声音很大,意图引起殿内陛下的注意。   晟帝正睡得晕天暗地,哪管别人的死活。   陈嫔叫着,猛然间觉得不对,像是孩子保不住了。   “皇后娘娘,您是福星降世,自然怀有一颗悲悯仁慈的心。陈嫔腹中的孩子,是陛下的骨肉,臣妾斗胆,恳请娘娘请太医保胎。”出声的是淑妃,这个时候能出头的,也只会是淑妃。   皇后哼了两声,“淑妃娘娘,本宫是福星,是将来帝君的母后。一个孽种而已,没了就没了,有什么好稀罕的。这流血的事,本宫见得多了,以前在家里时,一天下来少不得杀一两头猪什么的。这猪啊狗啊的,都是早死早超生。”   陈嫔一听这话,当下晕过去了。   淑妃目露怜悯,看她裙下的血,孩子八成保不住。   至始至终,晟帝都没有醒。他在睡梦中,不会想到自己再如何听话,也拦不住国师出鞘的刀,而新皇后,就是扫平他后宫的那把利刃。   宫外面,送亲的队伍远去,一直出了御道,再出城门。   元轸坐在枣红的骏马上,回头看着远去的城门,此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城墙上,现出一个人影,迎风而立,修长挺拔,眉高目远。   他眼一热,认出那人是七皇兄。   此时的天已灰亮,昨夜的一场雨泥泞了地面。空气中雾蒙蒙的,凉意带着寒气,兄弟俩遥遥相望,默默的告别。   忆起幼时,若不是七皇兄,只怕自己早就饿死了吧。   那吃人的后宫之中,太监宫人们都不是善茬,他与七皇兄一样,生母不在。七皇兄年长两岁,尚能弄到吃食,那时候的他,就像是皇兄的孩子,走到哪里跟到哪里。七皇兄把自己的吃食,分出一半喂给他。   如果没有七皇兄,他不过是众多早夭皇子中的一人。   他调转马头,拉着缰绳双手作揖,身子深深地弯了一下,在心里无声地说着珍重。   脑海里,响起七皇兄说过的话,“到了边关,安稳下来后不宜急功冒进,取信霍备为主。霍备的父亲是国师的亲信,他爷爷是前朝的辅国大将军。霍家自元朝开国以来,都镇守在边关。霍老将军已经去世,霍备与其祖父和父亲不同,此人颇有主见,亦不泛有些热血忠胆。你取信与他,对将来图谋起事有利无害。但为兄还有最后一言,此言你当谨记在心,国师一日不死,一日不可举事。”   这番话,他将永远铭记。要是他等不到,还有他的儿子,他的孙子。总有一天,这天下会扫清浊雾,重归清明。 第58章 她是谁   迎亲的队伍继续前行,踏着泥泞,伴随着马车中大公主无声的泪水,很快就消失在茫茫的晨色中。   一个公主而已,元朝和亲的公主太多,上一代公主们有过得好的,有死的无声无息的,谁会记得她们。   不说朝臣们,连百姓们都极少有人谈起,见怪不怪的样子。甚至他们还欢天喜地拍手称好,只要公主去和亲,边关就不会有战事,就算是日子过得艰苦,总比战火连天的好。   现在邑京城中谈论最多的是国师的大婚,比起晟帝封后的随便,国师此次大婚决定大肆操办,礼部的人忙得脚不沾地。   至于宫里的一个贵嫔没了孩子,更是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那落下的胎是个皇子,陈嫔哭得死去活来。她千盼万盼就盼着有个皇子傍身,好好的养了近四个月,谁知还是没有保住。   德妃被她哭得头疼,本就烦躁的心越发的按捺不住,“哭什么?没生出来也好,他还不知什么是痛,要是真的生下后再夭折,平白多遭一份罪!”   陈嫔被她一喝,连哭都忘记了,惨白着脸,瞪着无神的大眼望着她。   不过是一夜之间,德妃保养得宜的脸衰老了不少,梳得光光的发髻上有几根银丝,突兀地藏在发中,都没顾得上拔掉。   是了,以皇后的为人,就算是孩子生下来又如何?   陈嫔双肩无力地垂下,靠在床头上,原本就无神的大眼,一下子黯淡成死灰般。   不止是德妃陈嫔,宫里所有的女人们都消停了。她们不由得想到陛下是怎么登的基,各自心惊胆战着,缩在自己的宫里,生怕触了皇后的霉头。   城门外,那些流民开始躁动难安,骂骂咧咧的,吵成一片。   自霜降过后,冻死饿死的人多了起来。城中迟迟不见有人出来施粥,眼看着一天一天的变冷,要是再不弄到过冬的食物,恐怕大多数人都挨不过年。   以前城门卯时开酉时闭,现在整天闭着,唯午时开一个时辰,仔细盘查过后再放行,就是怕流民涌进城中。   城内,一切如常,世家官员都在为国师的大婚做准备。走在街上,人头攒动,一派欢喜,繁华依旧。   “这是要开始了吗?”芳年问自己的男人。   算时间,比前世早了些。但她重生以后,变数太多,她怀疑许多事情都会变得不一样。何况现在还多出了一位皇后。这位屠户女,可不是什么良善之人。   元翼垂着眸,修长的手指伸在熏笼上面烤着火,火花把他的手映得通红透亮。   国师这次寻了一把好刀,那屠户女愚昧无知,偏性子狠辣。天不怕地不怕的,后宫很快就要被她搅得血雨腥风。   一旦她真的生下嫡子,怕是连陛下都要让位了。   “怕不怕?”他问。   “怕的,我怕宫里的争斗会牵连到你。”   “本王既然能活到现在,就能再活几十年。”   确实,前世里,宫里的皇子都快死绝了,他依旧活得好好的。她想着,许是他一直孤身,膝下无一儿半女,才让国师放心。   但十王爷有儿有女,还被封了护都王,颇有些不合情理。此次十王爷护送大公主出使和亲,若是上辈子的事情没有意外,他应该不会再回京,国师怎么就能轻易放过呢?   前世里,国师一死,十王爷的儿子就反了奉帝,登基为帝。   看着像是国师早就能料到似的,他似乎故意任由护都王坐大,与奉帝互相残杀。她凝着眉,脑子里豁然开朗,莫非这才是国师放过十王爷一家的理由?   国师这人,生前把元氏皇族死死地攥在手心,死后还要他们手足相残,这人的心是什么做的?   “王爷,十王爷离了京,十王妃还在京里呢,他们怎么办?” 芳年不过是多问一句,她知道十王妃同是去了边关的,至于是什么时候去的,上一辈子的自己哪里会关心这些。   他抬起眉,修长的手轻轻地覆在熏笼的雕花处,遮住那艳红的光。   国师手段阴狠,武功出神入化,放眼天下,不可能有对手。以是,这样的人往往极为自负。   天下和朝廷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他自认为没有什么事情值得他亲自动手,对于没的威胁的人,根本不放在眼里。   就连屠杀皇子这样的事情,他都寻到了棋子。要是自己所料不错,国师现在唯一在意的事情就是寻求福星,长生不老。   芳年见他半天没有说话,试探着唤了他一声。   他看了过来,淡淡地道:“不会有事的。”   这话是安慰她,亦是宽慰自己。   夜晚丑正时分,玄机院内静悄悄的,内室中灭了灯,他的耳边,响起的是她细微绵长的呼吸声。一抹微光从雕光窗的缝隙中钻了进来,摇曳飘忽,窄窄长长的。   突然,空寂中传来一声“咕”响,像是什么鸟叫,或是猫鹰什么的。他望着怀里睡着的人,轻轻地抽开自己的手,下床快速地穿衣出去,片刻间消失在王府的西南角。   黑暗中的王府越发的空荡,堪比尘封了许多年的古宅,无人居住的各处院子黑压压的,像一个个张着口的山洞。他的黑靴踩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嘎吱”声,一声接着一声,又快又急。   一处无人居住的屋角下,一位男子的身影现了出来。   “七王爷,某恭候多时了。”   元翼停住,看着那人的身影。那身影走出来了一些,暗光中,面容模糊,极其平平无奇的长相。   “你约本王出来,所为何事?”   “某是来赔罪的,上次不小心误伤王爷,还请王爷恕罪。”说着他双手抱怀,行了一个大礼。   “区区小伤,是本王技不如人,与你何干?”   “王爷大气,某今日来见王爷,实则是想与王爷联手。空口无凭,事实为证。王爷怕是猜出来了,那国师要娶的夫人正是某送进宫的。”   元翼闻言眉色微动,心道果然,这男子不仅对国师府的地形了如指掌,对国师的喜好也比别人知道的多一些。天下美人何其多,偏他送进宫的能得到国师的另眼相看,必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原因。   “本王如何相信你,那女子貌美,极为罕见,被国师看中没什么出奇的。本王怎么知道不是你想巴结国师,借由美人探路,意在图谋富贵。”   对面的男人桀桀地笑起来,像听到天大的笑话一般,“某与那厮有不共戴天之仇,恨不得生啖其肉,怎么会投靠他来谋前程?七王爷怕是还不相信某,也罢,既是要携手,某索性开诚布公。”   “愿闻其详。”   “七王爷可知为何某送进去的女子能入国师的眼,那是因为她长得像一个人,一个国师一直在找的人。那女子失踪时身怀六甲,国师算着时辰,想着若是那孩子出生,应是在十七年前的九月至十一月,故才有选秀找福星一事。”   “这么说来,你见过那女子?那么,你是谁?为何藏头露尾,连名字都不肯相告?”   “名字?”那人的声音低下去,无限的凄凉,“某哪有名字?要是王爷想叫着方便,不如唤某一声老五吧。”   老五?这不像是什么正常的名字,一般人哪能没姓没名,除非是奴才。但他身手了得,不像是一般的奴才,而像是隐卫之类的。   “七王爷,想必你应该能猜出某是什么人,某曾是国师的近身之人,否则怎么知道这些秘辛。某知道,凭你我二人单独一人,都不是国师的对手,王爷不想你们元氏皇族一直受国师的摆布吧?”   元翼在心里肯定了自己的猜测,这人之前必是国师的近身侍卫。   陛下与他,没有兄弟之情,宫里那些皇子公主们,与他更没什么关系。国师要杀要屠,他不会起半点恻隐之心。   “你错了,这天下本就是国师的,若不是国师,哪里来的先帝?无论是先帝还是当今圣上,都是傀儡。一个傀儡的子孙,不应该有什么不满。”   “七王爷果然是信佛信久了,真当自己是方外之人。也罢,你不想插手,自是有自己的理由,但某筹谋了十几年,将来势必要和那人一决生死。今日来寻王爷,本就是为了请罪而来,索性再卖一个好,王爷可知,最近有人在窥探你的王府?”   那人说着,观察着元翼的反应。   元翼依旧神色未动,哦了一声,“可是唐家的二公子。”   来人大笑起来,“七王爷果然是元氏皇族中最明白的人,不像那个昏君。某今日没有白来,虽然王爷不愿与某联手,但某相信总有一天,我们会结成同盟,对付同一个敌人,但愿王爷不会让某等得太久。”   说完,那人的身子一缩,隐在暗处,只看得黑影一晃,消失在元翼的面前。   一刻钟后,元翼身形一动,飞快地闪出王府。他的动作很快,不曾有一丝犹疑,直奔向王府外的一棵大树。   树下,一个黑衣男子来不及躲避,被逮了个正着。   “唐二公子,别来无恙。”   唐昀见被认出来,桃花眼一挑,扯下了脸上的黑色面巾,露出惯有的戏笑,“七王爷真是好眼力,蒙着面都能被您认出来,在下真是佩服至极。”   “唐二公子夜里不睡觉,跑到本王的王府门前做什么?你可别告诉本王,你是走错了地方?”最后那句,带着森寒。   “七王爷,要是在下说是呢?”   “上个月二、十、十三、十六日你都丑正时分出现在这里,要说是夜游症本王还相信。若是走错了路,本王少不得替唐二公子断了两条不听使唤的腿!”   “别…王爷,有话好说。”唐昀的心一紧,觉得腿真的疼一般,忙退后了三步,“在下确实是故意来的,这不是家里的长辈们逼得紧,命人四处寻大哥的下落,说是怀疑与王爷您有关。可怜在下一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只能是苦巴巴地守在这里,心里委实老大的不愿意,还请王爷见谅。”   他冷冷一笑,“你可不可怜和本王有关又如何?那唐大公子若真在本王的王府,唐二公子莫不是要把人领回去?”   “王爷,明人面前不说二话,其实在下那大哥定然已经死了,但是家中长辈不信。王爷您是何等身份,怎么会做出那样的事情,在下不过是来走个过场,这就走…这就走…”   他人未走出两步,被一只长臂扯了回来,硬着头皮看着面无表情的男子,露出可怜兮兮的表情,“王爷…”   “走也可以,不过你切要记住,再有下一次,本王直接打断你的两条腿。”   “一定,一定…”   衣领被人松开,唐昀撒丫子跑起来,一溜烟跑离了巷子。   元翼的眼眯起,环顾一下王府的四周,死寂一片。   王府的朱漆大门在夜里显得十分的诡异,上面的铜狮锁头狰狞着,看着它的主人一脚踢开了门。   男子修长的腿迈进去,一路直奔玄机院。整个王府之中,唯有那院子里还有微弱的暖光。   他径直进了屋,先是脱下外袍,在熏笼那里烤着火。待身上的寒气散了,再脱掉中衣,躺进被子里。   睡在里面的女子红唇嘟着,睡得香甜。她躺着,双手规矩地放在胸口处,一整夜下来,都没有换姿势。   原本明艳的五官平和安宁,凭添一份娴静之美。   她是谁,是不是那个女人的孩子?为何生辰年月被改小了差不多半岁,是谁的主意?   他的手慢慢地抚过她的眉眼,她的鼻子,她的唇。   或许,是时候见一见傅府的二夫人,揭开这个谜团。 第59章 惊涛   十天后,国师大婚。   在这十天之内,宫里死了一位小皇子,说是高热不退,医治无效,夭折了。   宫中妃嫔们讳莫如深,不敢私下猜议。   连德妃都在自己的宫里装起了病,更别说是淑妃惠妃贤妃等,都不出来走动,各自窝在自己的宫里,吃斋念佛。   陛下自大婚后一直蔫蔫地呆在自己的寝宫。不知是真的恶心到了,还是吓到了,连带着对后宫的其他女人都提不起兴致。   连着十多天都没有召幸任何妃子,妃子们心中庆幸,这个时候被陛下临幸的人,有可能就是皇后下手的对象。她们从来都没有像这样期盼过陛下不要记起她们,翻她们的牌子。   皇后是国师亲证的福星,她打着生嫡皇子的名号,堂而皇之地住进了陛下的寝宫。   陛下至始至终,一个不字都不敢讲。看到陛下如此惧怕自己,皇后越发的猖狂,逮谁不顺眼,就拖出来打一顿。连德妃因为生病,没有按时去请安,都被罚跪三个时辰。   至此,宫中人人自危,风声鹤唳。   伴随着宫中的消沉,是大部分朝中大臣们喜悦的脸。国师要大婚,谁都想卖个好,巴结巴结一下。   当然,一般臣子是极少能见到国师的,只能转而巴结国师的两位亲信,左右辅国大人。   朝臣们都难得见到国师,更别说是京中的百姓。得知大婚这一日,国师夫人会穿街而过,所有人都挤上街头,想一睹国师夫人的风采。   天还没亮,就开始有人抢占好地形,以便更清楚地看到国师夫人。   世家大臣家的家眷,自是不会去街头凑热闹。早早就把茶楼酒楼里临街临窗的位置包下,方便观看。   有些府邸,就算是主子们不出去,下人们都要去凑个热闹。   傅府里,最近气氛都不怎么好。   任凭谁家出嫁的姑奶奶在夫家过得不如意,府里人都欢喜不起来。   自打芳年生病的消息传出,邢氏就彻夜难安,无奈王府进不去,她只能在家里干上火着急。   与邢氏的担忧不同,大房的卫氏最近春风满面,三不五时地讥上两句。谁让二房捡了一个便宜,攀上了七王爷。现在知道没那个命,就别揽那个活,真当王妃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当的。   可怜她的珍姐儿,一片真心,裴家哥儿怎么看不见呢?   她恼裴家有眼不识金镶玉,也恼婆母把面子看得比天大。不就是裴家先前和二房定过亲事,有什么不能把珍姐儿嫁进去的?   “大夫人,四小姐回来了。”一个下人进来禀报。   卫氏撇了撇嘴,“她回来做什么,抖将军府少夫人的威风吗?”   她坐着不起身,一个庶女而已,真当是府里正经的姑奶奶。   傅芊娘早就知道嫡母靠不住,连面子情都不愿意做的。她红肿着眼,没有先去向卫氏请安,而是直接去了老夫人的怡然院。   “祖母,您可得为孙女儿做主啊!”她一进门,就跪上了。   “你这是怎么了?快起来说话。”傅老夫人命沈婆子把跪在地上的芊娘扶起来。   傅芊娘流着泪,伤心道:“祖母,左家欺人太甚,孙女嫁进去不到两个月,他们竟安排夫君娶平妻?”   这下傅老夫人惊得差点坐不住,“竟有这样的事情,娶的是哪家的姑娘?”   傅芊娘似是极伤心,掩着面泣不成声,她的丫头回道:“回老夫人,二少爷要娶的是右辅国董大人家的孙女,是董家三房庶出的四小姐,听说生母还是个烟花女子。”   右辅国家庶出的四小姐?傅老夫人皱着眉,左家这吃相是不是难看了些?   “祖母…”   “好了,祖母知道了,他们对你有什么说法,总不能无缘无故就要娶平妻,必是有什么托辞。”   世家大族中,最忌平妻一说。但凡是娶平妻的人家,要么是嫡亲不能生养,要么就是嫡妻家里遭了难,贬为贱民,否则轻易不会娶平妻。   平妻与贵妾不同,所出的子女也算是嫡出。一房两位嫡妻,本就是乱家之源。   她这一问,傅芊娘哭得更伤心。   左家的理由就是她婚前的污点,左家说当时娶她已是恩德,她使计嫁进左家,本就不堪配为大妇。要不是念在与傅家的旧情,怕是她只能一顶小轿抬进府,哪里能当正头娘子。   可这话芊娘怎么能说,她早就想好了借口,“祖母,也是孙女不争气。先前的时候,婆母命孙女去七王府走动,孙女想着和三姐的情谊,只当是姐妹间的来往,应该是没问题的。谁知道三姐生病,孙女被拦在门外,再三向王府的守卫表明自己是王妃的妹妹,王府的人都不放行,还说是七王爷的命令。孙女无奈回去,自那时起,婆母就看孙女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的。祖母…”   傅老夫人被这番话气得个倒仰,合着左府娶平妻,是芳姐儿惹的祸。她看这四孙女的眼神就不对了。   当初左府要聘芊娘为妻时,她刚开始是感激的,后来仔细想想觉得左府太过明理了些。就算是他们只认芊娘做贵妾,傅府都不会有半点异议。庶女配嫡子,本就是高攀,何况中间还有那些羞于说出去的隐情。   却原来不是左府深明大义,而是居心不良,本就是冲着芳姐儿王妃的身份去的。   芊娘见祖母脸阴了,心里忐忑,“祖母,夫君要是现在娶平妻,孙女可怎么办哪?”   傅老夫人沉着脸看着她身边的丫头,“你来说说,左家亲家母还说了什么?”   那丫头不想老夫人会单独问她,当下就愣了,眼睛看着自己的主子。   “我让你说,你看你家少夫人做什么?”傅老夫人一拍椅子的扶手,怒喝道。   那丫头吓得立马伏地磕头,结结巴巴地道:“夫人…还说少夫人进府…不光彩…”   芊娘的脸白了三分,忙抢过话,“祖母,左家简直是不把我们傅家放在眼里,您可得为孙女做主啊。”   傅老夫人气得直打哆嗦,气左家墙头草,更气四丫头颠倒黑白。   她就不想想,当初能嫁进左府做嫡妻,左府是看谁的面子。这出了事,就埋怨芳姐儿,又不是芳姐儿让她没羞没臊去勾引左府二少爷的。   “那你说怎么办,你是怎么嫁进去的,别人不知道你自己心里没数吗?祖母平日是怎么教导你们的,要立身明正,不可有半点的轻浮,莫让别人瞧不起。言犹在耳,你是怎么做的?我告诉你,就这一个污点,够左家拿捏你一辈子,你还有脸在这里哭?”   “祖母…孙女什么都没做啊,现在他们左家是欺我们傅府无人,三姐姐在王府不受宠,所以才攀上了右辅国。”   傅老夫人心都寒了,四丫头这是当所有人是傻子。那天左夫人带着左姑父来相看,谁不知道是冲着珍姐儿来的。就那么巧,走错路能走到她的闺房,恰巧她就在换衣服?   自己活了大半辈子,连这点手段都看不出来,那不是白活了。   眼见着都到了这个时候,她不知悔悟,反倒把祸水引到芳姐儿的身上。指责左府要娶平妻是因为芳姐儿不受宠。   “四丫头,你这是在怪你三姐姐吗?若是左夫人说的是事实,那你怎么不感谢你三姐姐,是因为她的原因,左府才自降身份聘你为妻,这个道理你可明白?”   “祖母…”   “好了,祖母心里有数。自家的姑娘怎么样先搁一边,他左府在你进门不到两个月就娶平妻,这事放在谁身上都说不过去,祖母会为你做主的。你先下去吧。”   “谢祖母。”   她身边的丫头把她扶起来,搀着出了怡然院。   傅老夫人手撑着额头,觉得太阳穴处突突地跳,沈婆子见机忙替她按摩。   “一个一个的都不省心,我一直盼着她们无论是在府中也好,出了门子也好,都能姐妹齐心,和睦友爱。可是你看看,芊娘刚才的话,真叫人寒心。”   “老夫人,四小姐还年轻,许多事情没看明白。依奴婢看,是那左府太过势利,一儿娶两女,心大了些。”   傅老夫人眯着眼,“可不是心大,也不怕噎着了。四丫头说左姑爷要娶的是右辅国家的庶出四小姐,这可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右辅国董大人的父亲,原是前朝一个不起的街头无赖,惯会钻营一些邪门歪道,弄些不干净的银子。   也是他眼睛活,竟搭上了宫里的路子,从而攀上了当里最得皇帝宠幸的大太监木公公。至此,董家慢慢发家。   董大人和他父亲一样,都爱钻营,前朝灭了以后,不知怎么入了国师的眼,摇身一变,成了右辅国。   不过是贱民出身,现在得了势,依旧改不了粗鄙的做派。一个辅国家的庶出小姐,生母再怎么低贱,也不应给别人做平妻。   傅老夫人想着,冷哼了一声,“左家既然想攀上右辅国,那么我就成全他们,我就不信,傅府还养不起一个和离的姑奶奶。”   沈婆子听出她的言之下意,张了一下嘴,什么也没有说。   大房四姑奶奶回府的消息传到了二房,邢氏闻言哦了一声。大房的事情,她半点都不想掺和。   她手中握着一把剪子,在剪花盆里的一枝腊梅。她的身边,跟着一位深朱比甲的婆子,婆子姓卢,是她的陪嫁。   “芳姐儿最爱这些雅物,往年腊梅开时,少不得在屋子里插上一枝,闻那冷香。”她感慨着,把剪下来的梅枝修剪一下,插到瓷瓶中。   白瓶红梅,煞是好看。   “二夫人,你且宽心,外头的传言做不了数。依奴婢看,三小姐在王府里肯定没什么事。”   “哎”邢氏叹了一口长长的气,“她过得好不好,我这个当娘的不能亲眼看到…谁知道她现在是胖了还是瘦了,吃得好不好,是不是真的生病了…”   “二夫人…”   “好了,你出去吧。今日国师大婚,我放你一天假,出去看个热闹。”   “奴婢一把年纪了,就不去凑那个热闹了。”卢婆子收好剪子,把插了红梅的白瓶寻个好位置放着。   “你去吧,今天逢三,待会我和二爷要去怡然院。索性院子里也没什么事,你交待丫头们一下去看看吧。”   “二夫人…”   “去吧,最近你忙里忙外的,是该歇歇了。”   二夫人都这么说,卢婆子也就领了情。等主子们去了怡然院,她交待底下的丫头们好生看着,自己收拾一下出了府。   京中城门通往皇宫的主街上,两边挤满围观的百姓。卢婆子和其他的傅府下人,挤不到前面,寻了一处高位,远远地等着。   人群中,议论之声特别的嘈杂,百姓们许久没有见过这样的盛世。也是因为皇家的婚事没有大操大办过,无论是公主出嫁,还是陛下娶亲,都悄无声息的,不曾有国师大婚这样的场景。   巳时一刻,一辆覆着明黄绸锦的嫁辇缓缓驶来。众人的头齐齐转过去,摒着气张望着。   远远看去,那嫁辇中的女子,凤冠霞帔,凤袍上绣着金凤,沿着凤袍蜿蜒着,一路到裙摆。那裙摆像朵盛开的花朵,罩住了她的腿脚。凤冠上,透红的宝石不下上百颗,正中还有一颗硕大的龙眼珍珠,两边长下绺绺金珠串,随着嫁辇的走动,流来转去。   珠串后面,那张天仙般的脸若隐若现,美得令人眩目。   嫁辇所到之处,鸦雀无声,众人连大气都不敢喘,生怕惊扰了仙子般的国师夫人。   卢婆子站得高,看着嫁辇缓缓驶过来,她的眼睛越睁越大,像失了魂般。手伸在自己的身上,狠狠地掐了一下,方才回过神来。   待轿辇远到看不见,都没有人敢发出一个字。   过了许多,人群才开始慢慢撤退。卢婆子稳住心神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和随行来的人赞叹着国师夫人的花容月貌。   心里则像惊涛巨浪一般,“嘭嘭”拍打不停。一进傅府,就迫不及待地去禀告邢氏。   邢氏正好从怡然院用完午膳,正喝着茶水,闻言茶水溅了一身。   “你可看清楚了?” 第60章 身世   卢婆子哪会没看清楚,她睁大眼看得真真的,就怕眼花看错,把自己的腰都掐紫了。若是寻常的人,还可能走眼,但那样世间少见的美人儿,谁会看错?无论谁见过那样的天姿国色,就再也忘不掉。   二夫人早早就叮嘱过,在五溪县庄子上的事不许提。多年来,她努力控制自己不去回想,偶尔无意间感慨三小姐的长相,觉得半点不像她的生母。   “二夫人,奴婢眼不花,那国师夫人,长得就像三小姐的那位…”   邢氏用手势制止了她接下来的话。   “你记好了,此事烂在肚子里,不可露出一个字,芳姐儿是我的亲闺女,不是什么来历不明的孩子。想必连你都能看出来,此事非同小。若是走露风声,莫说是你,就是傅府,都会遭大难。”   “二夫人放心,奴婢知道轻重。”卢婆子忙不迭地应下,她再笨都知事有蹊跷。   当年那女子是她和夫人一起救下的,瘦得都快脱了形,一身的脏污。若她真是国师的亲人,怎么可能落到那样的地步,不想别人找到。   而国师大张旗鼓找到与那女子相似之人,明知有可能是那女子的女儿,立马就娶为妻子。如果被他知道三小姐才是…不知要闹出什么样事情。   邢氏刚刚震惊之下,从椅子上坐起,这下定了心神,慢慢地重新坐下。卢婆子帮她倒了一杯茶水,递到她的手边。   她端起,抿了两口。热茶入腹,方才冰冷的心暖过来一些。   “好了,你出去忙吧,今天的事情就当没有发生过,莫要再去想。”   “是,二夫人。”   卢婆子退出去后,邢氏身子一软,瘫在椅子上。   原来那女子一直躲着的人就是国师,怪不得她临终时千叮万嘱,要是芳姐儿长得像她,就让芳姐儿老死傅家后宅,不能出嫁。   国师带着先帝登基时,怎么着都有三十来岁。现在陛下都近四十。仔细地算一下年纪,国师差不多有八十岁。不知到底是长得何等模样,会不会是一位行将朽木的耄耋老人。   纵是精神再好,也不能娶一个妙龄的少女为妻。   那女子究竟是什么人,在那么多年前,芳姐儿都没有出生,怎么就能料到国师不会放过自己的女儿。   邢氏只觉得脑子里一团迷雾连着一团,理不顺看不清。   傅万里进来时,看到她呆呆地坐着,眼神直愣愣的,忙上前急问,“夫人,你这是怎么了?可是芳姐儿又有什么不好的消息传出来?”   妻子最近为女儿操碎了心,他第一时间就想到,是不是芳姐儿在王府出了什么事情?   “没…没有,我刚才在想大房芊姐儿的事情。”邢氏忙恢复神情,装作为芊娘忧心的样子,“才嫁进左府没两个月,左家姑爷竟要娶平妻,有头有脸的人家,哪有这样行事的。”   “左家眼窝子活,国师这一娶妻,朝中人心浮动,怕是…”傅万里没往下说,朝中的事情,不宜在后宅多言。   “待会晚膳时,娘肯定会提起这事,左家行事过份。我们傅家可不是随人捏的软柿子,少不得要理论理论,讨个说法。”   “是这个理,不带这么欺负人的。”邢氏附和着,这关乎到傅府的体面,要是任由左家娶了平妻,傅家人的脸面往哪里搁,傅家的姑娘还不被人给说得一文不值?   晚上两房在怡然院用膳时,傅老夫人果然提了这事。   她看着自己的两个儿子,“你们一个是芊娘的父亲,一个是二叔,且说来听听,此事要做何计较?”   “娘,不过是娶个平妻,还是董大人家的孙小姐,算起来。我们傅府也算是和董大人有了交集。让芊娘和董家小姐好好相处,娥皇女英,说不定还是美谈。”说话的是傅万程,照他看来,国师一成亲,元氏皇族说不定和前朝一样,一夜之间就灭得个干干净净。这天下,终究是国师的。   而董辅国是国师的亲信,极受看重。等董家孙小姐入了门,芊娘和她走得近,不失为一个助力。   傅老夫人觉得心口忽忽地疼,这是一个四品官员能说出的话,难怪老二越发不愿亲近自己的大哥。老大这些年太不像话,不务正业,只顾着钻营。   她捂着胸口,转向二儿子,“老二,芊娘唤你一声二叔,你来说说。”   傅万里皱着眉,他觉得大哥的话十分的不妥,要真是想攀附上董大人,有一千个一万个法子,为何连做人基本的风骨都没了。   “娘,芊姐儿是大哥的女儿。自古儿女们的事情,有各自的亲娘老子做主,儿子虽是二叔,但不能越过大哥。但大哥有一言儿子觉得不妥,我们傅府,要真想攀上董大人,可用其它的法子。”   傅老夫人紧喘了几口气,心越发的沉得厉害。两个儿子不睦,竟到了这样的地步。老二言语间半点不想沾手,老大只想着谋求官途,连女儿的死活都不顾。   都说树大分枝,她一直以为,傅家子孙干净,那样的事情不会发生在她的身上。为了两个儿子,她年轻时耍尽手段,府里一个庶子庶女都没有。   结果,偏偏就是嫡亲的兄弟俩,形同陌路。   “好,你们都不管芊娘的死活,老婆子我还有一口气,就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家的姑娘被人欺负。我今天把话撂在这里,傅家宁愿多养一个和离的姑奶奶,也不愿被别人踩着践踏!”   “娘,哪就要和离了?芊娘是嫡妻,左家没有不认。”卫氏嘟哝着,她可不愿意芊娘和离归家,坏了自己珍姐儿的名声。   傅老夫人抓起面前的筷子,朝她丢飞过去,惊得卫氏张大了嘴,尖叫连连。   “你还好意思说,要不是你纵着珍姐儿胡来,芊娘能嫁进左家吗?她再是庶出,不是从你的肚皮里爬出来,那也是傅家的姑娘,由不得别人作践!”   傅老夫人“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沈婆子忙替她抚着胸口。   傅万程和傅万里兄弟俩都站起来,忙命人去请大夫,左右一起扶着母亲去内院。傅万里回头朝邢氏使了一个眼色,意思是让她先回去,他们兄弟俩肯定要好好陪陪老母亲。   很快老大夫匆匆赶来,煎了一副安神汤给老夫人,老夫人缓过劲,留下自己的儿子们。   邢氏眼看着卫氏离开,自己索性跟着出了怡然院。   卢婆子一只手扶着她,另一只手提着灯笼,朝二房的院子走去。二房离怡然院远些,得绕过府里的园子。   傅府不算大,主分东西两院。怡然院居中靠后,二房在西,大房在东。两房之间有一个小园子,比不上其它府邸的那么大。   邢氏和卢婆子刚穿过园子,迈进自己的院子。突然,前面出现一个黑影,黑影弯着腰,“傅二夫人,我们王爷有请。”   卢婆子惊得差点丢掉手里的灯笼,邢氏亦吓了一跳,听到王爷两个字,忙按住卢婆子。   “敢问你主子可是七王爷?”   “正是。”那黑影很快消失了。   她皱着眉,不明白七王爷怎么会来找自己,还挑这么一个时辰?而且方才那报信的人,连七王爷在哪里都没有说,她去哪里见七王爷。   卢婆子举着灯笼四处照着,猛然看到不远处的屋子似有亮光。   “二夫人,您看三小姐的屋子?”   邢氏顺着她的手望去,正好是芳姐儿出嫁前的屋子。自芳姐儿出嫁后,屋子就空置着,无人居住,现在却灯火昏黄。   她心一凛,快步走近。停在门口叮嘱卢婆子,在外面等着,自己推门进去。   屋内,圆桌旁,坐着的正是七王爷。他一身的墨衣,修长的手指玩转着手中的杯子,仿佛自己才是屋子的主人。   邢氏对于这位姑爷,从来只闻其名,不见其人。要不是他表明身份,她根本就不认识他。   虽是飞快的一瞥,她就低下了头,但眼前男子的风华足以令她震惊。如此出尘绝艳的男子,是她生平仅见。   “王爷。”她规矩地行着礼,对方虽是她的女婿,她却不敢拿大。   “傅二夫人不必多礼。”   这声傅二夫人听在邢氏的耳中,半点不觉得奇怪。   元翼连多余的话都没有寒喧,直接问到关键处,“傅二夫人认识国师夫人?”   “王爷…您在说什么,臣妇听不懂。”邢氏的心紧了一紧,“扑扑”地跳着。猜不透他到底听说了什么?怎么会黑夜上门,单刀直入地质问。   元翼冰凉凉的眼扫过去,不紧不慢地道:“傅二夫人莫急着否认,本王若不是有十足的把握,不会来找你。本王且问你,王妃的生母是谁?”   “王爷…”邢氏骇得瞳孔扩大,他是怎么知道的?接连两个问题震得她差点回不了神,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如何应对。   “你莫怕,本王不仅知道她不是你亲生的,还知道她的生母与国师脱不了关系。今日来找你,就是想和你确认一下。”他盯着她,将她害怕的神色看在眼里,越发的肯定自己的猜测。   邢氏的脑海里立马浮现那女子的模样,还有她说过的话。芳姐儿长得不像她,应该不会有人怀疑。   “臣妇听不懂王爷的话,芳姐儿是臣妇亲生,哪能有假?”   元翼眼神闪了一下,像是有些满意。这傅二夫人看样子,是个能藏事的,也就难怪从没有人怀疑过王妃的身世。   “傅二夫人顾忌得是,本王感谢你这份谨慎,至今没有泄露半分。但你若不对本王告之实情,本王如何去护她?你仔细想想,要是本王真有害她之心,何必来找你。大可直接把她献给国师,凭国师的本事,哪里会弄不清她真正的身世?”   邢氏不是蠢人,听懂了他的话。七王爷说得没错,要是他真想害芳姐儿,何必多此一问。   元翼见她有所动摇,下了一剂重药,“傅二夫人,她是本王的王妃,夫妻一体,你应该明白这个道理。本王堂堂男人,不会卖妻求荣,更不会任由别人伤害自己的妻子。”   邢氏这才大着胆子抬头看他,他的眼神深邃坚定,有种不容置疑的果断。她的心隐约就相信了,这么一个长相出色,身份尊贵的男子,犯不着骗她。要是芳姐儿真是国师要找的人,凭自己和傅家的能力,根本就护不住。   而七王爷,是比他们更合适的人。   “王爷,你猜得没错,芳姐儿不是臣妇亲生的。但她的生母,臣妇却不知何方人氏,姓甚名谁。她长得极美,极似国师现在娶的夫人。”   “她现在哪里,可有什么话交待过你?”   邢氏摇着头,“她死了,死之前命臣妇将她的尸骨焚烧,就当她未曾来过世间一遭。至于芳姐儿,她倒是有交待,若芳姐儿长大了像她,则关在后院,永生不让出门。要是芳姐儿不像她,或可以嫁人,但命臣妇断了芳姐儿做母亲的路。”   她说完,觉得心头长久以来压着的石头松开了。   元翼没有问她有没有照做,他的王妃能不能生育,半点都不重要。反倒是这样的身世,令他心疼。   “王爷,您放心…臣妇养了芳姐儿十七年,她是臣妇的亲闺女,臣妇绝不会断了她当娘的路。”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王妃的这个养母,不亚于亲生母亲。不知不觉中,他的言语多了一分尊重,“傅二夫人深明大义,本王佩服。此事还有何人知晓,傅大人知道吗?”   “除了臣妇贴身的一个婆子,没有人知道。王爷,您可一定要护住芳姐儿,万不能让她落到国师的手中。”   “那婆子?”   “王爷,她是臣妇的陪嫁,最是忠心不过…请王爷开恩!”邢氏没有错过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意,忙跪下来替卢婆子求情。   “傅二夫人快快请起,既然是二夫人的心腹,本王姑且放过。若是她有什么异动,就别怪本王心狠。”   “多谢王爷,臣妇会叮嘱她的。” 邢氏已经起身,再三保证。   元翼的眼神望着紧闭的门,像是透过门看到外面。候在门外的卢婆子觉得背上一寒,瑟瑟地缩了一下身子。暗到果然是入冬了,怪不得这么冷。 第61章 相似   屋内的男人视线收回,慢慢地起身。随着他修长的身姿立起,如巍巍青山,带着压顶的气势。邢氏觉得那股压迫感越发的浓烈,不敢与其直视。   她低头着,事到如今,除了相信七王爷,她还能做什么?   “王爷,臣妇知道王爷一言九鼎。但为人父母者,不能亲眼看到自己的孩子,总归是有些不放心的。外面都在传,说芳姐儿自打宫里出来,就害了病。臣妇想问她病得怎么样,严不严重?臣妇能不能上门探望?”   “傅二夫人是聪明的人,当知道传言意在为何。过段时间等她病重,不能起身时,你可递帖子去王府。切记,要让别人相信她已病入膏肓。”   邢氏立马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忙应承,“王爷放心,要如何行事,臣妇心中有数,不会坏王爷的计划。”   “如此甚好,本王告辞。”   “王爷慢走。”   就在她低头恭送的瞬间,眼前像是一花,屋里已空无一人。她看着晃动的门,身子不由得颤了一颤,一个激灵,脑子里无比的清明。   桌上的烛火不停地跳跃着,忽地大亮,发出烛芯燃烧的“噼叭”声。世事难料,如烛火一般,她轻叹一声,可怜她的芳姐儿,为何摊上这么一个复杂的身世。   不一会儿,卢婆子轻手轻脚地进来,“二夫人…”   “走吧,今日的事情不许向任何人提起。”   卢婆子唉声应着,上前扶着她,灭了桌上的灯,出了屋子。   外面起了霜风,打在人的脸上像薄叶飞刀一样,生疼生疼的。卢婆子心里暗道,这天入了冬,就是冷得立不住人。   邢氏进了自己的屋子,掀开内室的珠帘,傅万里正坐在椅子上,像是在问丫头们自己去了哪里。   打眼瞧着她进来,观她脸色沉沉,忙问道:“夫人这么晚,是去了哪里?”   她摆了一下手,卢婆子和丫头们都退出内室。见屋里没了人,她才开口,“妾身想念芳姐儿,方才去她的屋子坐了一会儿。”   “咦,我怎么没有注意?”傅万里懊恼着,说起了老母亲,“我听娘的意思,怕是要分家了。你派人留意一下,有什么合适的院子。按理来说,大哥是长是嫡,真要分家,只有我们二房搬出去的份。”   “娘怎么会突然同意?”邢氏不解,这么多年来,要说没有动过这个心思,那是不可能的。但家中高堂仍在,子孙要是提议分家,那就是不孝。   而婆母平日里言谈之中,都没有半点要分家的意思。   “大哥…太不像话了些。”傅万里不愿提官场上的那些事情,含糊地说了一句。   邢氏自不会去说大伯子的坏话,只叹息一声,“芊姐儿碰到这事,是够糟心的。”   还有些话她不便讲,要真是婆母力主芊姐儿和离,大嫂能有好脸色。除非婆母把芊姐儿接到自己的院子里,否则大嫂有的是法子磋磨一个和离归家的庶女。   由己推人,大嫂实在是太刻薄了些。茜娘的生母在世时,仗着有身子没少恶心自己。但对于茜娘,她虽没有亲自教养,在衣食上却从不苛待。   “真的分了家,娘肯定是不会走的。”傅万里有些怅然,亲娘还在,不能日日早晚请安,为人子者,实在是不孝。   邢氏了解丈夫的为人,忙宽慰道:“妾身会时常回来看望娘的。”   “你一向贤惠孝顺,为夫是知道的,难为你了。”   “老爷…”邢氏眼一热,上前服侍他更衣。“妾身想着,茜姐儿的婚事不如等我们分了家,另立门户,再把她嫁出去。”   “听夫人的。”   很快,屋子里就熄了灯,夫妻二人双双就寝。   外面霜风起,透骨寒。   夜里的京城像一个黑脸大嘴的巨兽,处处藏着危机。现在不到宵禁时辰,街上已经空无一人。   唯余花街柳市的阁楼之中,红粉绿衣往来穿梭,夹杂着男子的调笑声和女人的莺莺艳语。   几位公子各自拥着美人儿,肆意地调笑。   “柳公子,你府里的美人还不够你享用,还要出来打野食。啧…柳公子厉害,在下佩服得紧。”   接着是众人的艳羡声,带着彼此心知肚名的含义。   被别人称为柳公子的朱袍男子喝了一口身边花娘喂的酒,咂了一下嘴,“别提了,都是些粗鄙的货色。本公子想着,女人嘛,还是要有些趣味才有意思。平日里,偶尔红袖添香,吟诗作画,那才有意思。”   有人朝他挤着眉,一个“哦”字尾音拉得老长,带着说不明的猥琐。   谁人不知道,最近柳公子一口气纳了二十多位小妾通房,都是些流民之女。这些女子,别管之前家境如何,现在全家人都等着米粮入腹,哪里管那些个矜持,恨不得拴在他身上,好多讨要些好处。   日子一久,人就乏味了。   另外的公子们在近段日子也纳了不少的妾室,总归没有柳公子多。这是柳公子引以为傲的资本。他得意的挑了一下眼,朝众人炫耀,“女人嘛,熄了灯都一样。若是在跟前只知张手要这要那,不免太过低俗。还是得找一位才情长相皆不错的女子,偶尔谈诗作画,颇有些雅趣。本公子准备娶一房平妻,势必要正经官家的嫡出小姐。”   “柳公子莫不是想学将军府的二少爷,娶皇英二女,享齐人之福。”   “哈哈,正是。”柳公子眉飞色舞,自从他妹妹嫁给国师府的总管做填房,柳家也跟着水涨船高。   从前,因为他们是商户,没少受世家官员的气。现在谁还敢在他面前称爷?   “说起左二少爷,他那发妻好像是通政司副史傅大人的庶女。听说傅家大房还有一位待字闺中的嫡出大小姐,颇有才名。”   不知谁说了一句,立马引起了柳公子的注意,挑了一眉,邪笑道:“那可真是赶了巧。”   有人不怕事大,起哄道:“那我们就在此恭喜柳公子抱得美人归了。”   “哈哈哈…好说。”柳公子笑得张狂,搂着怀中的美人儿,胡乱地亲着,亲得那花娘咯咯地笑,假意东躲西闪的,好不娇羞。   他们这说话的当口,花楼外轻驶过一辆黑蓬马车,在柳巷后面的一间宅子门前停下。   宅子里,那名叫老五的中年男子立在院中,听到声响,耳朵耸动,“王爷来了,某恭候多时了。”   随着他话音一落,门被从外面推开,墨色窄袍的男子进来,后面的门重新关上。   “五爷坦诚,能将藏身之地告之本王,诚意拳拳。本王不是矫情狂妄之人,愿与五爷联手,共成大计。”   “不敢当王爷这声五爷。”   “五爷身手了得,年长本王许多,自是当得起本王这声五爷。”   那老五得了元翼这句话,一拍掌,“那某就受了,王爷屋里请。”   两人进了屋内,元翼撩袍坐下,老五坐在他的下座。前次他们在夜里相见,彼此都没有瞧真切。眼下灯火红亮,都看清了对方的长相,纤毫毕现,无所遁形。   老五暗中称赞王爷的好相貌,元翼则是皱了眉。   “方才本王说五爷诚意足,怕是不见得。”   “王爷好眼力,这是某不得已为之。国师是某的旧主,某怕被旧主认出,故而在相貌上动了手脚。”   老五说着稍等,转身进了旁边的房间。   不一会儿,一位长相陌生的男子出来,衣服未变,相貌迥然不同。这位男子长得算得上英俊,浓眉大眼,就算是年轻不再,亦有一种岁月沉淀的气度。   旁人见了,绝不会怀疑他们是同一人。   但令元翼心惊的是,这人的眉眼之间,与自己的王妃有几分相似。他的心一缩,面上半点不露。   “五爷磊落,本王佩服。不知那国师夫人是否也用此奇术,改变了相貌?”   老五微微一笑,“王爷心细如发,你能想到这一层,某自然不会疏忽,与国师过招不敢掉以轻心。实不相瞒,某筹谋此事多年,早年遍寻相似国师养女的女童,分别寄养在不同的地方。唯国师夫人长得最肖似,像了五六分,其余不同之处,依靠妆容之术弥补。虽未有像十成,但七八成是跑不掉的。”   原来如此,这人倒是颇有心计,元翼心道。若是自己的王妃与此人有关,那此人会不会是王妃的生父?   既是生父,此人难道就不曾怀疑过国师夫人是自己的孩子?他再看向老五时,眼里没有温度。一个为达目的,牺牲自己孩子的人,不值得结交。   “五爷有没有想过,也许会无心插柳柳成荫。万一国师夫人就是国师要找的人,岂不是无意之中使了倒劲。”   “王爷放心,某绝不会犯这个错误。某每寻到一个有点相似的孩子,都会百般打听身世,不放过任何一点可疑之处。是以,某敢保证,国师夫人绝不可能是国师要找的人。”   老五心中苦涩,最初寻找相似的孩子,并不是这个动机。那时候他不相信她已死,四处找寻。但凡是碰到稍微像一些的孩子,就千万百计地弄清孩子的身世,怀着希翼期望会是她的孩子。但是一次又一次,他都失望了。   如此过了几年,他才会冒出现在的念头。   既然她已死,但仇却不能不报。   等了十几年,眼看着许多女童越长越不像,唯送进宫的这位一直没变,随着年纪的增长,反倒是越长越像。   他在心里不是没有怀疑过,再一次详查了她的身世,并无任何的不妥。   元翼听到他这番话,眼皮深邃。“五爷想得周详,必是对国师夫人有过交行,她会按你的话行事吗?”   “王爷大可放心,不仅这姑娘同意,他的父母都是赞成的。他们家在改朝换代时遭了难,对国师恨之入骨。”   “既然五爷有十足的把握,本王不会再质疑什么。本王今夜来寻五爷,除了表明愿意联手外,还有一事不明,还望五爷解惑。之前五爷所提到的女子,究竟是国师的什么人?”   老五听他一问,垂下眼眸,元翼看得分明,那一闪而过的痛苦。   “没什么不能提的,她…是国师一手养大的,姑且算和上是…养女。”说完这句,老五抬起了眼,眼里已不复痛苦之色。   “王爷,逝者为大,多谈并无什么意义。我们若想对付国师,不仅要小心,还要筹谋周全,切不可轻举妄动。王爷可能不知道,国师不像表面上的那般不问世事,他的心腹遍布朝野,耳目众多。”   这点元翼是相信的,多年来,他一直派人暗中远远监视着国师府。比其他的人知道的,自然要多一些。   再看老五时,只觉得眉眼之间更像自己的王妃,心里隐约有了猜测。   “本王心里有数,时辰不早,就此告辞。若有变故,再联络。”   “王爷好走。”   老五弯了一下腰,就见人已出了院子。他自嘲一笑,捂着胸口,只觉那里隐隐的痛,痛得蹲在了地上。   半晌,他才起身,折身进了屋子。   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红布包,布包是用上好的锦缎缝制的。打开来里面是一方绸丝绢的帕子,把帕子轻轻地抖开摊在桌上,微有些泛黄的丝帕上,是一幅女子的小像。   女子螓首娥眉,领如蝤蛴,宛若坠入凡间的仙子。   他的眼神瞬间柔情似水,粗糙的大手像怕玷污画中的女子一般,抬了几下,都不敢伸出去抚摸她的容颜。   凝视了约一刻钟,外面的绑子敲了两下。二更天了,此时全城开始宵禁,却是他们这些活在暗处之人行动的时辰。   他再次折好画像,叠进布包中,藏进衣内的贴身之处。   双手按在那里,呢喃着。   “姣月。” 第62章 救赎   七王府内,四处院子黑乎乎的,毫无人气。唯有玄机院还亮着灯,木雕花窗镂花中映出暖黄的光。   芳年并未入睡,而是坐着,一边抿着茶水,一边等着未归的男人。他说过,此后,他只会宿在有她的地方。那么,今夜就一定会来。   她抬头看头沙漏,亥时已过半,人怎么还没有来?   三喜四喜两人,一个整理衣物,一个在铺床。她们不知道自家主子与王爷私下说过的话,在心里猜着王妃莫不是盼着王爷来。   “王妃,要不奴婢去问问安总管?”三喜把洗净的衣物叠好,收进衣橱中,询问她是否要就寝时多问了一句。   芳年淡淡地抬眉,“不用了。”   她在心里暗道,难道自己表现得这么明显,连身边的丫头都看出来了?她左顾右盼的,究竟是希望他来,还是盼着他不来,一时之间,自己都弄不清楚。   三喜哦了一声,没再多言。四喜把换下的单子丢进筐子里,搬出去。刚走出内室,看到裹夹着寒风中大步走进来的男子,忙弯腰行礼。   芳年在屋里听到动静,端坐好,装作若无其事地喝茶。   三喜瞧见王爷进来,行过礼后就退出去,还把门从外面轻带上。   “王爷回来了。”芳年说着,尽量神色如常地迎上去。依照前世里幻想过千万遍贤妻的模样,伸手去解他的大氅。   水葱似的手,被墨色的大氅衬得愈发的莹白如玉。   近在咫尺之间,他的瞳仁中全是她的模样。明亮的眉眼,艳丽的五官,细看之下,有四五分像老五。   要是国师看得仔细些,多留些心,定能看出一些端倪。仅是想想,他都后怕不已。庆幸上次她进宫时,没有被国师看出些什么。   她瞄了一下他的脸色,漠然一片。不由得凝着眉,她以为自那夜过后,他们应该算是夫妻。怎么他来到自己屋子,像是不高兴似的。心里疑惑着,手上的动作不停,解下他的大氅,挂在壁架子上,再去脱他的外袍,取来另外一件鸦青的常服,给他换上。   他神色不动,静看着她的动作。低眉顺眼的,垂首含羞,颇有些贤妻的模样。   “王爷用过膳了吗?可要下人再备一些,垫垫肚子。”   “用过了。”他已坐在她原来的座位上,拍了一下自己的身侧,示意她坐过来。   芳年听话地过去,心里如天人交战般纠结着。一面唾弃自己没有骨气,男人招下手她就屁颠颠的过去。一面又安慰着自己,反正是活过一世的人,哪管什么拿乔作势,不如顺应自己的本心。   心思百转千回间,人已坐到他的身侧。   “王爷有事要和我说吗?”   “你与府中大房的姐妹关系如何?”   他想起经过花街柳巷时听到的话,询问身边的女子。若是她与堂姐妹们关系好,身为他的丈夫,少不得要替她娘家出头。   “王爷问的是我大伯家的大姐和四妹吗?我与她们之间,莫说是相处融洽,连面子情都难做到。说出来也不怕王爷笑话,并不是所有的姐妹都情谊深厚的。四堂妹还好说些,我与大堂姐,就差你死我活了。”   她的话不算是夸大其辞,当日她跌落孝善寺的崖底,不就是拜傅珍华所赐。傅珍华意在置她于死地,她虽无能力弄死对方,但一直记在心中,只等待时机。   现在他突然相问,她稍加一想,就知道或许大房遇见什么事。要是她为了面子,虚假地说什么姐妹深情之类的,怕是他就要出手相帮了。   这可是她不愿意看到的。   她不愿意傅珍华踩着她得到任何的好处,当然,裴林越除外。那是她不想要的东西,随别人自取。   他眸色一冷,长长的手伸过去,握住了她置在膝上的玉手,“如此,本王就知道了。”   “可是我大伯求王爷办事吗?王爷,无论他求什么,您可千万不能答应!”芳年知道自家那个大伯把官位看得比什么都重,一门心思就是钻营自己的仕途。   他闻言,轻扯了一下嘴角,“本王像是那么好说话的人,随便什么人相求都能应下的吗?”   那倒是,她腹内诽议着,他性子这般古怪,哪里看得顺眼大伯那样的蝇营狗苟。怕是大伯连他的面都见不到,何谈攀上他这个王爷侄女婿。   她如此想着,脸上就带出了一丝笑意。   他刚好侧过头,就看到百花含苞待放般的美景,不由得摒住了呼吸。   “你先睡吧。”他站起身,朝外面走去。   她的笑隐在嘴角,不明白他怎么又变了脸,转变如此之快。刚来就走,令人猝不及防。好在自己见怪了他阴晴不定的举止,倒没初时那般忐忑。   “王妃,王爷怎么走了?”四喜进来,惊疑地问着。刚才王爷走出去的样子有些吓人,带着一股冰寒的风。   “王爷许是有事。”   芳年无奈地坐在床边上,四喜又问,“王妃可是要就寝?”   “也好,更衣吧。”   待她躺在床上半天无法入睡时,猛地一个念头窜出脑海。   莫非他又犯病了?   要是他犯病不吸她的血,必是去泡那冰寒的水了。天寒地冻的,人泡在冰水中不生病才怪。他身上的伤还没有好全,要是风邪再入体,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   越是想着,越是她睡不着。就要起身时,只见他走了进来,衣服已重新换过,她一看,立马明了。   他的神色间看不出一丝不对劲,依旧是清风冷月般的模样。   等他脱衣就寝,熄了灯,她睁着眼,侧头问道: “王爷,您是不是又犯病了?”   他没有回答,就在她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耳边传来他清冷的声音,“你会不会念佛经?”   佛经她自是会的,做为一个孤独终老的当家夫人,所做最多的事情莫过于抄经书,念经文。   “会。”她不明白的是,他为何答非所问,扯到念经上面。   “念。”   “王爷,现在吗?”   “是。”   她被他弄得莫名奇妙,刚还说他性子古怪,他就越发的瞪鼻子上脸。谁家夫妻俩躺在床上诵经,就算是不说什么夫妻夜话,那话个家常也可。   真那么有佛心,当知戒色清欲,修身养性不近女色,何必要和她挤一张床?   黑暗中,她似乎感觉他的眼神一扫,像是看透她心里的嘀咕一般。她心中一凛,忙念起经文来。   年长者念经的语速与年轻人不同,带着让人入定的平和,舒缓内敛。   他靠边睡着,与她拉开距离。   寂静中,四周什么声音都听不到,唯有她低语般的念经声。他不由得就慢慢闭上了眼,眼前是腥红一片,血乎乎的,像海一般广阔,看不到尽头。   他孤独地乘着一叶扁舟,孤零零地随波逐流。   突然,海水的颜色变浅,视线之中,出现一座小岛。小岛的礁石上,立着一位仙子。仙子在朝他招手,口中念着佛法无边,回头是岸。   等再近一些,仙子的神颜清晰可见。   是她。   他睁开眼,就看到了自己王妃的脸。   她就是上天派来救赎他远离万丈深渊的仙子,引渡他告别无尽的血腥罪恶,以及漫无边界的绝望。   翌日晨起,芳年醒来后下意识地看向外面。与往常不同的是,外侧的人未起,眼睛朗如星月,回望着她。   她揉着惺忪的眼,还以为自己看花。双眸眨了眨,他还在。   “王爷,您今日不忙吗?”   “不忙。”   她想起身,可他横在外面。要想起穿,必要从他身上爬过去。   “王爷可要起了?”   他没回答,看着她纠结的模样,莫名起了玩心,竟闭上了眼睛。她心里暗气,盯着他假寐的俊颜,咬着唇。   她心一横,管他呢?自己多活一世的人,有什么可怕的。遂掀开锦被,手撑着往外翻。眼看着就要越过他。谁料被他双臂举起,一下子跌骑在他的身上。   这下,不光是她红了脸,元翼的眼神骤然幽暗。   须臾间,他把她提起,一下子放在床下。一落地,她快速地远离床铺。外面三喜四喜听到屋里面的东西,相互看一眼。   四喜想着主子们已起,应该进去服侍,手还没碰到门,就被三喜拉住了。“别进去,以后王妃和王爷不传唤,咱们就老老实实地守着。”   “这哪能成?总不能让王爷和王妃自己动手。”   三喜看了她一眼,像是自言自语地道:“别的府里我不知道,但在王府里,做奴婢的最好是少往主子跟前凑。”   四喜脸一白,垂下眸子,默不作声。   屋里面的芳年自己穿好了衣裳,偷瞄一眼床上的男人,男人的长腿已经下了地。她取出他的衣物,上前替他更衣。   夫妻俩穿戴完毕,才唤丫头们进来。三喜递给四喜一个眼神,意思是你看我说得对吧。   四喜一看主子们穿戴整齐的模样,咬了一下唇,忙去收拾床铺。   丫头们在整理内室,芳年和元翼则去外间,三喜跟了出来,忙吩咐候在外面的灶下婆子摆早膳。   夫妻二人面面而坐,芳年想着,看今日的情形,这人怕是没什么要忙的事情。她正想着等会要做些什么,就听到他清越的声音传过来。   “王妃曾应过本王,要亲自替本王准备膳食,可有此事?”   他一提,她才想起。自己除了第一次做个样子,给菜里洒过盐之外,就没有操心过他的膳食,更别提自己准备。   如此想着,自己胆子确实是蛮大的,这么明显的阳奉阴违,亏得他现在才提。   正好,趁着今天就补齐了吧。   早膳过后,等他离开玄机院后,芳年带着三喜去了厨房。   厨房的白嬷嬷恭敬得不能再恭敬,一听王妃要亲自给王爷准备午膳,忙介绍灶台上现有的食材,以及这些食材可能做成的膳食。   芳年听她说的都是些素菜,但笑不语。   等她介绍完,才开口,“今日就准备我第一次见过的那种素斋吧。”   白嬷嬷先是一愣,转而满脸的欢喜,连声命人拿对牌去库房取人参鳆鱼等汤底需要的食材。主子们恩爱,下人们心里跟着高兴。   芳年莞尔,眼神扫了一眼灶台上,看到新鲜的白菘香菌,把衣袖轻轻地挽了一下。   “王妃,这等粗活还是奴婢来做吧。”白嬷嬷看出她的意图,忙伸手制止。   “无事的,偶尔一次罢了。”芳年说着,拿起了一棵白菘,开始剥除外面的老叶子,只留最里面的嫩芯。   如此剥掉十多棵,看着够一盘子,才住了手。   白嬷嬷不能光看着主子动手,乖觉地在旁边洗香菌。以前这样的活肯定是轮不到她一个厨房管事做的,现在倒是做得心甘情愿。   准备食材时,另一个婆子已领回煲汤的底料,只因鳆鱼要泡发,今日来不及。请示过芳年后,就改百年老参炖黑凤鸡。   鸡汤要慢火炖了一个半时辰,在此期间,芳年并未离开。白嬷嬷是个有眼色的,不停地说着一些趣事,倒颇有些意思。   芳年听得认真,见她始终没有提成玉秀半句,暗想着府里怕是除了刘伯,应该不会人知道前王妃尚在人世。   趁着有闲,芳年请教白嬷嬷,学做了几个简单出彩的菜。待鸡汤熬好,捞起鸡参,只余鸡汤,再用细纱布滤净,得了清亮如水的汤底。   这时候,芳年在白嬷嬷的从旁指引下,把白菘芯放进去,烫熟即可。   午膳时,她不无得意地向坐着男人说,桌上的菜都是她亲手准备的。明明知道如此幼稚的举动,实在是不符合自己的年纪。一说完,见他没什么反应,不免有些羞赧。   掩饰般地帮他布菜,元翼先是看着她,然后垂下眼眸,只见碟子里的菜很快就堆得如小山般。   “王爷,您快尝尝,都是我特地和白管事学的。”   半晌,修长的手指默默地拿起筷子,微低着头,在她看不见的时候,嘴角不自觉地往上扬。   世间夫妻,相濡以沫,大抵如此。 第63章 病重   这天夜里,临睡之前,芳年听到身边的男人说:“本王要离开几日。”   她嗯了一声,问道:“王爷此去要多久?”   “用不了几天,到时候本王安排人接你。”   他们都要走?去哪里?芳年诧异。   还有他们一走,王府怎么办?那心悦园的密室里还关着成玉秀和唐晔呢。万一有人趁主子不在,乱闯进来,发现密室里关着的人,该如何是好?   “王爷,我们都走了,王府怎么办?要是被人发现成玉秀和唐公子,如何是好?”   “往年,本王一年之中,能有二个月留在府中已算是多的。至于心悦园那边,密室建得隐秘,有刘伯守着。”   芳年一想也是,他常年不在府里。府里都没出过乱子,想必是有十全的安排。或许在暗处有许多像玄青玄墨那样的暗卫。   还有心悦园的刘伯,听他的口气,有刘伯一人守着足矣,可那刘伯有一夫当关之势。但事无绝对,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真要被人窥破秘密,必会引起轩然大波。   “王爷,万一…”   “没有万一,你可知道,唐昀是庶出。”   前世里,她从没有听说过唐二公子不是嫡子,国公府里瞒得可真紧。怪不得那唐二公子明明是个聪明的,偏偏装作纨绔不成事的样子,却原来是碍于庶出的身份。   这一世,让她吃惊的地方可真多。   难怪唐国公府寻了多年,一无所获,以唐昀的狡猾,是不会让他们找到嫡兄的。要是唐大公子还在,哪有他什么事?她想着,唐国公府一直未立世子,原因怕是就在此,身为嫡母的国公夫人必是百般阻挠。   上一世,唐国公在世时没有上折请次子承爵,等他死后,唐昀接手国公府,却一直没有袭承国公的爵位。   她想通关窍,没有继续追问。转而想起他们此次离京,不知去往哪里?国师手眼通天,她总觉得极其危险,一想到那阴冷的眼神,就令她不寒而栗。   若是国师要找的人真是自己,自己落在他的手中,凶多吉少。   可是,光躲着有什么用?总不能躲一辈子,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但除了躲着,眼下也没有万全的法子,国师命长得很,还有几十年好活。   “王爷,我们是要避开京中的祸事吗?要避多久?上次我在宫里见过国师一面,照相貌上来看,他不到四十的样子,且有得活。”   “自然不会躲一世,本王心里有数,你安心等着。”   “嗯。”   他要是都没有法子,自己更束手无策。按前世来看,只要她避于内宅,想来国师不会注意到她。前世里,她不就是安稳地过了一生。今生,她就当不知道,循着本心,再活一辈子。   外侧的男人转了个身,面对着她,把她往怀里带。   她闻着他身上清冽的冷香,仰头问:“王爷,今夜可还要念佛经?”   “念吧。”他低语着,把头埋进她的颈间。   翌日晨起时,床侧空无一人。三喜问了安总管,得知王爷已离了府,芳年怅然若失了半天。她呆坐在床上,直到三喜询问是否要起身时,才恍若初醒。   “更衣吧。”   他说了,过几天就派人接她。   三喜替她穿戴好,然后梳洗绾发。四喜则在整理着床铺,看着依旧干净的被单,陷入沉思。   芳年从镜子里看到四喜发呆,眉头皱了一下。心里隐有些不舒服,像是被窥破什么东西一般。   仔细深思,觉得是自己想多了。三喜和四喜都是自己的丫头,前世里对她都是忠心耿耿。四喜虽嫁了人,却去世得早,陪她终老的是三喜。是以,她对三喜更信任一些。   三喜抬一下眼,瞄了一眼镜子,不露声色地替主子绾好发。等私下里与四喜谈心,不赞同地道:“主子们的事情,哪里轮得我们管,你早上是什么样子?铺个床都能走神,莫不是还想插手王妃的房里事?”   四喜白了一下脸,皱着眉,“你说话是越来越难听了,我哪想插手王妃的事情。不过是替主子们着急,你看这都多少日了,王爷也见天的缩在玄机院,怎么就一直拖着没圆房?你说王妃莫不是还惦记着裴公子?”   “呸…快些闭嘴,这话叫别人听了,可不得了。我可告诉你,小姐现在是王妃,你别再提起裴家大公子。以前你可没少窜掇小姐…”   “好你个三喜,我们可是自小长大的姐妹,你莫要红口白牙地诬蔑我。我对小姐之心,可昭日月,都是为小姐着想,替小姐着急。”   “你能一直这样最好。”三喜说着,瞧见她发间簪着的珠花,红艳艳的,眼神闪了一下。她记得,以前四喜每次跟小姐去见裴公子时,少不得要拾掇一番。那时候自己就提点过她,她说是帮小姐做脸面。   “三喜姐姐,你就是心思多。我可没你那么多花花肠子,我就想一辈子侍候王爷王妃。”   “我可告诉你,咱们做奴婢的,最重要的是忠心。给主子添堵的事情不能做,我言尽于此,你自己好好思量。”   三喜没有点破她话的机锋,小心地瞧着内室,听到芳年在唤自己,忙疾步走进去。   四喜在身后露出幽怨的眼神。   芳年唤三喜进来,是让三喜把她的花绷子找出来。索性这几日无事,不如做些女红,绣些小玩意。   如此过了两天,她觉得浑身不对劲,心里空落落的,一直提着。   她知道问题出在哪里,都和那个离府的男人有关。她不记得是否曾经为裴林越这般牵肠挂肚过,今生的许多感受,与前世截然不同。   潜意识里,她不愿意承认,姓元的对自己的影响,比想象的要多。如果他们之间姑且称之为男女情爱,那么她和裴林越的前世纠缠是什么。   或许仅能说是少女怀春,做不得真。仔细想想,前世苦熬的那几十年真不值得。   她绣着手中的帕子,眼看着从几根线变成了一幅美丽的花。在她安于一隅时,宫里面的争斗,已经撕开了狰狞的口子,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德妃所出的六皇子在御花园中玩耍时,失足落进池子中溺亡。冷嫔生的十一皇子正巧和六皇子一起玩,见皇兄落水,情急之下,跟着跳进去。   十一皇子呛水少些,没有当场溺亡,一直昏迷着,夜里起了高热。高热三天不消退,终是没能救活。   百姓们三两地议论着宫里的事情,对于其它的流言反倒不那么热衷。比如说七王爷新娶的王妃越病越重,已起不了身,看样子,怕是活不了几年。   这消息对别人来说,仅是说说而已。传到傅府人耳中,除了邢氏早有准备,其他人反应不一。   傅老夫人怒气攻心,差点晕过去。大房的卫氏装模作样地来二房安慰一下邢氏,实则是来看笑话的。   邢氏扮作悲痛万分的样子,当场表示要去王府看女儿。傅老夫人点头同意,本要一起去的,被邢氏制止了。   “娘,儿媳豁出去,拼死要见芳姐儿一面。您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还是儿媳一人去吧。”   傅老夫人想到七王爷下的禁令,任何人不许去探望芳姐儿。自己一把年纪,确实丢不起人,于是点了点头,反复交待二儿媳妇。   邢氏红肿着眼,备了一些药材补品什么的,乘轿子来到七王府门口。   门口的侍卫自然搬出他们王爷的命令,不肯放行。邢氏命自己的婆子上前说好话,给守门的侍卫各自塞了一张百两的银票。   侍卫们不为所动,僵持不下之时,安总管闻声出来。   邢氏忙表明身份来意,好话歹话说了半天,口都说干了。安总管才勉为其难地放行,许她半个时辰。   她千恩万谢,急匆匆地跟进王府。   随着王府大门关上,安总管换了一副面孔,毕恭毕敬地把邢氏引到玄机院。芳年早就听到动静,知道娘上门来看她,就等在玄机院的门口,亲自迎接。   邢氏远远地看着亭亭玉立的女儿,心道王爷说得不差,女儿确实没事。   “娘…”芳年唤着,忙把邢氏拉进屋子。   屋子里,四角的炭炉烧得旺,熏得暖烘烘的。   邢氏一进屋子,先是仔细端详女儿,见她气色红润,深感欣慰。这才有心思打量屋里的布置,干净温馨,彻底放心。   “娘,女儿好想你们。”   “多大了,都嫁人的姑娘,还撒娇。”邢氏嗔道,拉着女儿的手,一起坐下。   芳年略有些脸红,自己一大把年纪的,还撒娇是有些说不过去。于是正了正色,问自己的亲娘,“娘,最近你和爹身子还吗?两个弟弟学业怎么样,祖母的身体还硬朗吗?”   “你呀你,一口气问这么多,也不让娘喘口气。”   旁边的三喜立马替她斟了一杯茶,再退出去。   屋内就剩母女二人,邢氏才开口道:“你祖母担心你,身体还算好。”   外面的那些传言,女儿怕是不知情的。邢氏想着,就不说出来给女儿添堵。“还有最近几日,娘寻好一处宅子,过不了多久,我们二房就要搬出去,另立门户。”   “祖母能同意吗?”芳年问道,上一世时,两房是分了家,不过是在祖母去世以后。   邢氏点头,“是你祖母提出来的,说是树大分枝。你大房的大哥都开始议亲,再一起住着怕是多有不便。”   “也好。”对于分家,芳年是万分赞同的。就大伯大伯母那个性子,怕是更捂着嘴偷笑。   既然大家皆大欢喜,早分早好。   “娘想着,你二姐的亲事,就等搬家后再办。”   “娘,不知二姐的亲事定在什么时候,我怕到时候…可能去不成。”芳年想的是,王爷过几日接她走,不知道他们会在外面住多少天。要是形势不太对,怕是要住上一年半载,二姐成亲肯定赶不回来。   邢氏拍着她的手,外面都传芳姐儿病得快要不行,就算是有空,也不能去给茜姐儿送嫁。   “娘明白你的难处,你不用回去,心意到了就行。”   “娘…”   邢氏眼眶一红,自己有多久没听到女儿唤娘。终归是嫁出去的姑娘,不比在娘家里,日日能见到。   “家里的事情你都不用担心,你爹是有分寸的,不该掺和的事情绝不会沾手,哪怕升不了职,只要平平安安的就行。你两个弟弟也听话,功课没有耽误。”   “娘,你们也不要担心女儿,女儿在王府里挺好的。”   母女俩的手握在一起,千言万语,都在不言中。   芳年好不容易见到亲娘,自然想多呆一会,于是问道:“娘,正好你今日来了,就留下来陪女儿用午膳吧。”   邢氏想到安总管说的半个时辰,摇了摇头,“不了,府里的事情多。咱们要搬家,大小的事情一箩筐,娘还要赶回去。看到你过得好,我就放心了。”   院子外面的安总管咳了一声,邢氏站起来,“娘走了。”   芳年跟着站起来,这才坐了多大会,怎么就要走?   “娘,你再坐一会吧。”   “不了。”邢氏硬着心肠,掀帘出去,回头朝自己的女儿摆手,“芳姐儿别再送。”   芳年哪里肯依,一直把人送到垂花门,被邢氏强按着不许再送,才作罢。   邢氏一出王府,泪水就止不住地流下来,生怕被人瞧见,掩着面,身体摇摇欲坠。等在外面的卢婆子赶紧上前搀扶她进轿子。   有好事的人看到这一幕,窃窃地说着,看样子七王府的那个王妃是真不成了。一个将死的人,已成定局,倒是没有再探听的必要。   邢氏坐着轿子一路回到傅府,还未到门前,就见外面围了几圈人。   她心一惊,卢婆子忙拉着一个看热闹的人询问。   那人见有人问,连忙眉飞色舞地讲起来。   卢婆子越听,脸越沉,回到轿子里禀报邢氏,“二夫人,是有人来向大房大小姐提亲,老夫人不同意。那人就找来一群不三不四的人,堵了府里的正门。”   “什么人家这么猖狂,哪有人求亲不成做仇人的?”   “二夫人,是柳家。”   “柳家?可是隔了一个巷子的柳家。”   “正是。”卢婆子低声地答着。   柳家一介商户,那柳公子发妻仍在,怎么敢上门求娶傅家的嫡出大姑娘,是谁给他的脸面?   邢氏听着外面的调笑声,沉着脸,“让轿夫调头,走后门。” 第64章 识破   轿子绕了一个大弯,邢氏由后门进府。没顾得上先回自己的屋子歇会,直接去了老夫人的怡然院。   前次因为芊娘的事情,老夫人的身体就有些不好。此次柳家登门,更是雪上加霜,直接就倒在床上,起不了身。   傅万程和傅万里两兄弟都在,屋里的气氛低沉得压人。卫氏忿忿地看着自己的丈夫,恨他狠心要把珍姐儿嫁给柳家。傅万里一脸不赞同地摇头,暗道大哥糊涂。   邢氏一进内室,带着药味的热气扑面而来。快速地扫过几人,几人脸色都不虞。婆母躺在床上,面色腊黄,双眼紧闭,头上扎着红绸。   她扑到床边,急切地问,“娘,您这是怎么了?”   傅老夫人缓缓地睁开眼,看着她,眼睛先是一亮,然后又变灰暗。   “你回来了,芳姐儿可好?”她有气无力地问着,像是突然之间老了五六岁。   “娘,芳姐儿…”大房的人在,邢氏不太敢说实话,含糊地道:“娘莫要担心她,她自己心里有数。”   傅老夫人闻言,以为她报喜不报忧,想着芳姐儿在王府必是病得不轻。哀伤地重新闭上眼睛,一滴眼睛从紧闭的眼角滑落,顺着皮肤的皱褶流下。   一会儿,她睁开眼,眼神从未有过的决绝。示意邢氏把她扶起来,邢氏和沈婆子一起,搬抬动她的身体,靠坐在床头,背后垫个软枕。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今日你们都在,我就索性把家分了。老大主意正,娘说不动你,你愿意把珍姐儿嫁进柳家,那是你的事情,莫要连累你弟弟的名声。老二啊,娘对不住你们,这家里的产业按理来说,大部分是大房的,都是祖宗定的规矩,娘无能为力。但娘的体己,是可以自己作主的,留下二成做为珍姐儿的嫁妆,其余的你都带走。”   “娘!”卫氏顾不得伤心,惊叫起来,“您的东西芳姐儿出嫁时带走一半,怎么轮到珍姐儿,就只有余下的二成。珍姐儿可是您的嫡长孙女。”   “嫡长孙女?老大有把珍姐儿当嫡长孙女吗?一个商户人家的平妻,他都能看得上,还不知一个庶女嫁得体面。老大媳妇,你说,珍姐儿的嫁妆能和芳姐儿比吗?芳姐儿嫁的可是堂堂王爷…咳…”   老夫人说得又急又气,剧烈地咳嗽起来。   “娘,您慢些说。”邢氏替她抚着胸口,伸手接过沈婆子递过来的水,喂了她一口。   卫氏看不得邢氏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模样,怨恨地看一眼自己的丈夫,捂着脸哭起来,“我们珍姐儿真是命苦啊,爹不疼,祖母也不爱。明明是嫡长孙女,亲爹狠心要把她嫁进商户,亲祖母不爱,连嫁妆都比堂妹少八成。”   傅老夫人气得头发昏,直翻白眼,伸手指着她,哆嗦了半天,咬着牙道:“我…还没死,你哭什么丧?给我滚…”   “娘…”   “滚…咳咳…”   傅老夫人是真的生气,要不是大儿媳妇由着珍姐儿的性子,盯着裴家不放。哪会有这么多的事情,珍姐儿要是安安心心的嫁进左府,她就不信,左府还能有由头娶平妻?   偏生弄出恁多事情,害得几个孙女儿的亲事,没有一个顺心的。她越想着,悲从中来。姑娘家自小养到大,都是金贵的,怎么一个二个婚事多舛,都不如意。   她咳个不停,邢氏忙替她按抚胸口,卫氏心不甘情不愿地退出内室,不甘心真的走人,守在外间,听着里面的动静。   “好了。”傅老夫人深吸几口气,抓着邢氏的手,“娘知道你和老二都是孝顺的,本想着,等把这个年一过…才让你们搬出去。现在看来,宜早不宜迟,免得横生枝节。你们连夜收拾收拾…明天就搬吧。”   “娘,儿子不孝,让您操心。”傅万里上前,和邢氏一边。   傅成程的脸色十分难看,娘是越发的偏心了。以前就是因为自己是长子,娘常常耳提面命要自己爱护弟弟。看着弟弟能在娘面前撒娇,而自己则是永远做不完的功课。   后来二弟外放,娘隔三岔五送东西去五溪县。但凡是珍姐儿有的东西,都不会少了芳姐儿的一份。现在怕连累二房的名声,竟连夜分家。也好,等他以后攀上国师飞黄腾达,有的是二房后悔的时候。   “娘,识时务者为俊杰。别看柳家现在势不显。等将来国师…身价定会水涨船高。柳公子前头的那位发妻,不过是个商户女,哪里比得过珍姐儿。珍姐家嫁过去,柳家还不得供着…”   “大哥,国师大人要真有那心,何必扶持元氏登基?”   傅万程看了一眼自己的弟弟,笃定地道:“那是因为国师一直未曾成家,说不定就是在等福星降世。”   “大哥这话又说错了,福星不是当今皇后娘娘吗?怎么变成国师夫人?”   “骗陛下的把戏而已。”   “咳…老大,我们不拦你的前程,柳家人还堵在门口,你要同意娘管不了。”傅老夫人看出大儿子心意已决,多说无益。   谁家提亲不是结秦晋之好,礼尚往来。像柳家这样胡搅蛮缠的行事,简直连市井小民都不如。   这样的亲家,谁结谁糟心。   “老二,你们俩口子明天搬家时,娘和你们一起走。”   傅老夫人话一出口,傅万程“呼”地站起来,“娘,您这是要置儿子于不孝,您叫天下人如何看儿子?”   “你还怕人看笑话,你和柳家结亲,就是天大的笑话。正头娘子还自罢了,偏是个平妻。平妻这玩意儿,说得好听些,是嫡妻,其实不过是侧室…咳…”   “好,娘既然看不上儿子,儿子就不在这碍眼。”傅万程说着,气呼呼地掀帘出了内室。   卫氏正贴着耳朵听里面的动静,突然见自己的丈夫怒气冲冲地出来,忙跟上去。   “老爷,你这是要去哪里?”   “去和柳公子谈亲事。”   什么?卫氏一听,忙跑上前阻止,“老爷,你可要三思啊,那柳家,门第太低了些。还是平妻,我们珍姐儿是要做世家主母的,怎么能嫁得如此随便。”   傅万程正窝着一肚子的火无处撒,闻言一把推开她,“我做事,还用得着你一个妇人来教。你只管教女儿以后相夫教子就行。”   卫氏被他推了一个踉跄,等稳住身形,就见他出了怡然院的门,朝外面走去。   且不说傅万程和柳家人如何议亲,但说傅家二房夫妻俩连夜收拾好,次日赶早就带着老母亲搬出了傅府。   傅万程没来相送,和柳家的亲事已定下。卫氏忙着安慰哭闹不休的傅珍华,根本就顾不上。   傅柳两家定亲,还有傅家二房另立门户,这样的大事,安总管自会禀报给芳年。芳年是真没想到,傅珍华这一世居然会嫁进柳家。   柳家人品性且不提,在前世里,倒是一直风光。只不过傅珍华不是发妻,而是平妻,加上柳公子后院里的那个女人,都不省油的灯。傅珍华嫁过去后,不会有好日子过。   她沉吟一会,向安总管打听了二房现在的住处。得知是离举业巷不远,还是前世里的那间宅子,暗自点头。   “王妃,可要老奴备些贺礼送去傅家大房?”   “不用。”她想都没想,直接拒绝。   傅珍华想谋害她的事情,她还没有算账,怎么可能做戏给别人看她们姐妹情深。现在他们二房和祖母已搬走。那傅府于她而言,彻底没有关系。   平妻,本就是比妾好听些。她真想亲耳听听傅珍华一番算计,落到成为一个商户子的平妻,是何滋味。   “我娘家那边同样不要送礼。”姓元的故意制造她不受宠的假相,她还是不要逞一时之气,坏了计划。   安总管应声退出玄机院,四喜见芳年没有注意自己,放下手中的东西,悄悄追了出去。   “安总管,请留步。”   “四喜姑娘唤老奴何事?”   “奴婢替我们王妃问问,王爷出门,几日能归?”   安总管世故的眼神闪了闪,垂眸答着,“老奴不知,王爷出门,从不说归期。等时候一到,自会回府。”   四喜有些失望,挤着笑容答谢,转身进屋。   她一进内室,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不光三喜直直地看着她,自己的主子也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盯着她。   “王妃,是奴婢多事,想着王妃天天思念王爷。于是擅自做主去问安总管,王爷几日能回来。”说完,她极小心地偷偷瞄芳年的脸色。   芳年的脸色淡淡的,目光微沉。   或许前世里,有什么东西被自己忽略。要不是刚才三喜玩笑般地提起,自己都没想起来,她的丫头们都到了可以出嫁的年纪。   她的眼神巡视着四喜的相貌,四喜长得比三喜好,标准的看瓜子小脸,清清秀秀的。   上辈子,四喜就常替她打探裴林越的行踪,她还道是丫头忠心。或许是裴林越一直不理睬自己,所以四喜最后只能嫁给裴府的下人。   要是她与裴林越成了真正的夫妻,四喜会不会最后成为裴林越的姨娘?   她不知道,住事已矣,不会有另外一种可能。但现在,四喜这般积极打探王爷的去向,她的心里极不舒服。   “你做得不错,只是王爷性子不好,你以后少打听。免得惹怒了他,我也救不了你。”   她淡淡地说着,四喜垂首答应着。低头间,发间的红色珠花全部显现出来。极为艳丽,无比刺眼。   “你和三喜都是自小伴我长大的,眼下你们年纪都渐大,身为主子,少不得要替你们打算。这里只有我们主仆三人,你们不必隐瞒,以后想找什么样的婆家,尽管说来。我必替你们仔细掌眼,体体面面的把你们嫁出去。”   低头的四喜咬着唇,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暗骂自己刚才没沉住气,叫王妃瞧出端倪。同时心里有些隐隐兴奋,想着不如趁机向王妃表明心迹。王爷不可能只守着王妃一人,总会纳妾。自己是王妃的丫头,总比外头的女人强。   “小姐,奴婢可不想嫁人,就想一辈子侍候小姐,将来侍候小主子。”   “奴婢和三喜姐姐一样,也不想嫁人,愿意一辈子侍候王妃和王爷。”   两个丫头,听着答案差不多,实则大相径庭。三喜称自己为小姐,只想侍候自己一人。而四喜,却是要侍候王妃王爷,意图明显,毋庸置疑。   “你们都不嫁人,那可不行?嫁人后照旧可以留在我身边,当个管事婆子,手下带着丫头们,岂不更威风?”   三喜一听,嘻嘻地笑起来,“奴婢听小姐的,小姐可得帮奴婢掌眼。还有王妃说的管事婆子,奴婢想想都觉得威风。”   芳年赞许一笑,算是保证。再看向默不作声的四喜,心里冰凉一片。四喜果然存了做姨娘的心,前世里,怕是同样存了心思。只不过裴林越连自己都不亲近,一个丫头哪能入他的眼。   “四喜呢,你想找个什么样的人家,我一起帮你相看。”   “王妃。”四喜终于抬起头,被芳年眼里凌厉的光刺得重低下去,心咚咚地跳着。狠下心回答,“奴婢不想嫁人,只要一辈子侍候主子们就心满意足。将来王妃有了小主子,奴婢还能替王妃分担一二。”   芳年抿了一口茶水,虽然不意外这样的答案,终是觉得心寒。   三喜四喜是自己的陪嫁丫头,一般嫁出去的女子,都会有几个陪嫁丫头。这些陪嫁丫头中,在主母有孕期间被抬为姨娘的不在少数,也难怪四喜会动心思。   若是在前世里,自己和裴林越成为真正的夫妻,说不定她真的会把四喜提为姨娘。那时候裴林越的妾室多,左右是纳妾,还不如纳个自己的丫头,心向着自己。   但重活一世的她,却不愿意。她好不容易再来一次,是老天看她憋屈了一辈子的补偿。她如果还继续憋屈自己,那还有什么意思。   且姓元的说过,以后,他只会睡在有她的地方。他们之间,根本就不可能容下另一个人。   “你真的是这样想的?”她再问一遍。   三喜急得跺脚,暗气四喜脑子糊涂。   四喜咬咬唇,跪在她的面前,“王妃,奴婢自小与王妃一起长大,对王妃忠心耿耿。王妃将来有身子,王爷身边总得让人服侍。奴婢一心向着王妃,必会替王妃守着王爷,不让别的女人有可乘之机。”   芳年放下手中的杯子,神色冷淡,紧紧地看着她。她上身穿着藜草色的合襟绫袄,下面是青绿的裙子。正是妙龄年华,眉眼描过,颇有些姿色。   这明显是精心打扮过的样子!   “四喜,你口口声声对我忠心,你可知道我要的忠心是什么?是绝对的忠诚,而不是打着替主子着想的名号,肖想我的男人。王爷是什么人,哪里会是你一个丫头能攀得上的?你存着这般心思,我实在是不敢再留你。”   “王妃!”   “小姐!”   三喜和四喜同时惊呼出声。   芳年是重活一世的人,世间人情冷暖看得透透的。对于两个丫头,她是有心弥补,但绝不是拱手相让自己的男人。   “四喜,眼下有两条路。我替你安排一门亲事,把体体面面的嫁出去。另一条路,就是送你回傅家,让我娘定夺。”   “王妃!”四喜一把抱住她的腿,“奴婢一片忠心,处处为王妃着想…”   “你是为我着想,还是想我的丈夫?”芳年语气已不复平日的温和,变得冷漠凌利。   “王妃…王爷身边迟早会有其他的女子,奴婢是王妃的人,总比外人好…再说…王妃还念着裴公子,不愿与王爷同房,奴婢愿意效劳…”   “住口!”芳年大喝,“看来是我这个做主子的太过信任你们,才让你如此放肆。三喜,你去请安总管!”   三喜怒其不争地瞪了四喜一眼,听命去请安总管。   很快,安总管赶来。   芳年指着跪着的四喜,“劳烦安总管跑一趟,派人把我这个丫头送到我娘家。并转告我娘,替她挑一富户,送她去做姨娘。”   安总管领命,朝四喜做一个请的姿势。   “王妃,别赶奴婢走…”四喜扑在芳年的身上,痛哭流涕。   “我们主仆一场,我自认为仁至义尽,你好自为之。”芳年不看她,别过头去。   “小姐…”三喜嚅嚅地开口,想替四喜求情,被芳年的冰冷的眼一看,吓得咽下将出口的话。   四喜哭了一会,见无法挽回,心恨主子绝情。   半个时辰后,她咬着唇,无奈地跟着安总管离开。 第65章 似蛇   祥云宫内,愁云惨淡。宫内主妃病倒,两位同居的贵嫔也齐齐病在榻上。全宫上下,都是哀容,不复往常的欢声笑语。   德妃躺在锦榻上,眼神木然地盯着窗棱上的雕花。她的宫殿取自祥云满天,紫气东来之意。如今祥云还在,紫色已逝,空余怨气。   她所出的大皇子跪在母妃的榻前,悲痛地哭着,“母妃,母后这是拿您开刀…”   “住口,她算哪门子的母后!”   “母妃,儿臣错了,您别生气。”大皇子赶紧改认错,“儿臣不想叫,是那女人前两日把儿臣和皇弟们一起召齐,逼着儿臣们叫的。”   “那毒妇,安敢如此…皇儿…是母妃无能,护不住你皇弟。”德妃咬牙切齿,连脖子处都梗出青筋。“母妃好恨哪,你皇弟才六岁啊…那恶妇司马昭之心,简直是丧心病狂…”   德妃死死地攥着大皇子的手,指甲掐进大皇子的肉里。她哪能不明白皇后的意图,整个宫里就她生了两位皇子,位份最高。只要扳倒了自己,其余的妃嫔不足为惧。   大皇子痛得皱眉,比起身上的痛,心里的惶恐更让他害怕,“母妃,她会不会对付儿臣…要不儿臣学二皇弟,出家当和尚算了。”   德妃惨白着脸,两行清泪不停地滚落,摇着头,“来不及了,皇儿…”   她的双眼翻着,直愣愣地盯着顶上的幔帐,“上一代皇室的悲剧,将会重演。皇儿可还记得你父皇是怎么登的基?”   大皇子身体抖了一抖,复燃起希望,“母妃,儿臣是大皇子,父皇当年也是。”   “不一样,国师断言皇后所出的才会是帝星,你…和你父皇不一样。”   大皇子嘴唇泛白,差点晕厥。“母妃…我们去求父皇。母妃,父皇会为我们做主的,皇弟和十一皇弟可是他的亲骨肉啊!”   德妃凄然地笑起来,眼里的木然害怕转为怨恨,“你父皇…那就是个废物,光会玩女人,什么都不顶事。他恐怕现在比你还害怕,害怕皇后一生下嫡子,他就要退位,说不定命都保不住。”   “母妃,父皇是一国之君,不可能会如此受人摆布,您莫不是危言耸听,在吓儿臣?”   “母妃也希望是自己想太多,可恨自己现在才醒悟。要是早些看透,你皇弟就不用死了。”   大皇子到底年轻一些,带着少年人的气盛。见平日里风光无限的母妃变得如此,不由得恨声道:   “母妃,那儿臣还当什么大皇子。不如做个平头百姓,尚且能护住妻儿…国师权利再大,不过是个臣子,儿臣就不信,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还能反抗不成?”   他还欲再说,德妃一把捂住他的嘴,惊恐地四处张看,“皇儿…隔墙有耳,要是被人听去了,传到国师的耳中,怕是…”   大皇子挣开她的手,“怕什么,大不了一死…反正迟早都逃不过…”   后面那句话,他的声音明显低下去,带着悲恸。   德妃心如刀割,像被千万把尖刀齐齐刺进心窝一般,鲜血淋淋。对付一个乡野屠夫家的女子,她自是有千万种阴毒的法子。但是对方是天降福星,背靠国师。她真要是动手,恐怕没弄死对方,就被国师给弄死了。   想到这里,她挣扎着爬起来,死死地抓着大皇子的双肩,“皇儿,你答应母妃,不可以轻举妄动…国师在看着呢。”   “母妃…”大皇子被她语气惊到,吓得发抖。   “你答应母妃,快…快答应母妃…”   “母妃,儿臣答应您。”   得到皇儿的保证,德妃颓然地倒在榻上,连说了两个好字。她绝望地睁着眼,看着自己的大儿子。小儿子已死,大儿子千万不能再有事。   “皇儿,你先回去吧,母妃乏了。”   大皇子帮她掖了一下锦被,听话地离开。   一息香后,德妃猛然坐起,唤来自己的宫女,去请各宫的主子来议事。   可是没过多久,宫女垂头丧气地回来,禀告说各宫的主子们不是托病就是称有事,没有一个愿意前来。   德妃无力地挥了一挥手,让宫女出去。宫女一离开,她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灰败下去。人人要自保,哪里会在这个时候沾上祥云宫。她苦笑着,笑她们傻,笑着笑着,泪流满面。   她不过是个深宫妇人,按理说历朝历代,皇子们的事情皆由陛下亲自做主,后宫不能干涉。但她的好陛下,被一个乡野屠夫家的女人给拿捏得死死的,这都多少天没有召幸过后宫的妃嫔。   那人哪里指望得上,说不定等皇后诞下嫡子,他自己的死期都到了,哪里还会管皇子们的死活。   德妃空洞的眼睁着,她恨自己现在才看清楚。还不如惠妃聪明,早早把二皇子送到寺中,逃出一条命。   早前,她一直被迷了眼。以为自己生的是大皇子,无论是上一代的规则,还是无嫡立长的千古法则,她的大皇子都应该是下一代帝王。   可笑的是,一切都是她自以为是。   就算是当了皇帝又如何,不过是多一个像陛下一般只顾吃喝玩乐,不理朝政的傀儡罢了。   她唤自己的宫女进来,替她更衣梳妆。既然请不动别人,那她亲自走一趟,点醒一下还在做梦姐妹们,要是再不拼力一争,等皇后慢刀子割肉,她们一个都逃不掉。   与皇宫一墙之隔的国师府里,闪过一条黑影,落在一座高阁之上。   高阁中,一袭黑袍的男人迎风而立,他宽大的袖摆像两只黑色的翅膀,振翅欲飞。他如黑鸦一般站着,窥视着这天下的苍生。   黑影跪在男人的面前,低声禀报。   夜幕像一张巨大的黑幔,压压的乌云遮住月亮,连半颗星星都不见出来。黑袍男人与夜色融为一体,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蠢妇,真是活得不耐烦了。”阴冷暗哑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的突兀森寒。   “大人,可要属下等出手?”   黑袍人一挥大袖,扫起一阵狂风,跪在地上的黑影像是倾刻间被冰封住一般,动弹不得。   “不用,蠢人有蠢人的好处,如此一来,倒是省了本座不少力气。”   黑影垂着头,牙齿冻得咯咯响。黑袍男子像是一无所觉般,转身下了高阁。他的脚步很轻,像羽毛一般飘移下楼阶。但却发出清晰的声响,一声一声像是砸在人的心里,令人毛骨悚然,浑身发麻。   待黑袍人出了阁楼,他的面容才显出来,正是国师。   阁楼旁边的屋子里,国师夫人坐在靠榻上,瞧见他进来,忙起身相迎。她战战兢兢的样子,令他皱起眉头。   姣月在他面前向来活泼,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畏畏缩缩?   “姣月,过来。”国师像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拿出一物。   国师夫人的身子抖了一抖,虽是早有准备,但真的面对他还是忍不住害怕。怕到不敢再说一次自己不叫姣月。   犹记得初次被领到国师府,国师唤她姣月,她大着胆子纠正国师告知自己的真名字。那一刻,她永远都忘不掉。   国师的脸阴寒得吓人,像要吃人一般掐着她的脖子,冰冷如来自炼狱一般的声音,“听好,你就是姣月,如果不是,那就只能是死人。”   至那以后,每当国师再唤她姣月,她的身子都像筛糠一般。纵使再害怕,她也要硬着头皮上前,接过国师手中的东西。待看清是什么物件,心头大震。   这东西竟是一方玉印,上面刻着凤凰腾舞,翻过来,印底是四个大字:皇后之印。   此物是凤印!   国师夫人觉得触手处,烫得厉害。国师的眼睛微微一眯起,傲视睥睨。仿佛天下万物尽在他的掌握之中,无论是要什么,都如探囊取物,唾手可得。   “喜欢吗?”   “喜欢…姣月很喜欢。”   他的嘴角轻扯,似笑非笑。国师夫人觉得,他的笑令人不寒而栗,比那天对她起了杀心时的表情还要恐怖。她知道自己这声喜欢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将有人为她的喜欢丢掉性命。   可是要是她说不喜欢,那说不定送命的就是她自己。   她低头的视线中,是他黑底红面的靴子。红色的缎面艳得似血,她仿佛能看到他脚踏之处,尸横遍野。   “喜欢就好,只要你喜欢,无论是什么,本座都能给你。”   “姣月…”国师夫人抖着唇,终是把那句不愿咽下去,改成另一句话,“多谢大人。”   国师有些满意她的回答,伸出清瘦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发,她的脸,她的眼鼻红唇。他的手指很凉,凉到让她浑身起鸡皮疙瘩。   过了半个时辰之久,他手移到她的领口处,两手拉着她的衣襟,“哗啦”一下撕开。   国师夫人腹内翻涌着,她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一想到这冰凉的手指摸遍她全身,她是既怕又恶心。   很快,她就被他剥光衣物,丢在榻上。随即而来的是冰凉似蛇的手,在她的身上游走。她忍着尖叫,尽力把自己当个死人。   真到一个时辰后,那人终于摸够了,把手收回袖中,离开屋子。   丑时一刻,七王府内的芳年被人唤醒。   一睁眼,就见三喜立在床边,“小姐,安总管命奴婢服侍你更衣。”   “什么时辰了?”   “回小姐,丑时刚过。”   芳年睡着有些迷糊 ,心里纳闷着,这个时候更衣去哪里?   “安总管可有说要去哪里?”   三喜摇头,她是被玄青在外面喊起来的,安总管只吩咐让她侍候小姐起身,并未说要去哪里。   芳年蹙着眉,很快就明白今夜就是离开的时候。接下来她什么都没再问,任由三喜替她穿好衣服,再简单梳洗一翻。   外面很冷,地上覆着一层白霜,在霜光中,能模糊地看见东西。她罩着一件银红的斗篷,帽子把头包得严严的。三喜收拾的衣服都是厚冬衣,装了一个箱子,箱子被玄青玄墨抬出去。   “安总管,现在就走吗?接我的人在哪里?”芳年问道。   “娘娘,王爷吩咐您一人离开,您跟老奴来。”   芳年心里有了数,叮嘱三喜几句,跟着他朝后门走去。后门那里,悄无声息地停着一辆黑色帐布的马车。   马车很宽敞,车内坐着的是十王妃,还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都裹在衾被中,睡得香甜。   “十弟妹,怎么是你?”   十王妃温柔地抚着孩子的脸,抬头轻轻一笑,“我要出远门,来捎皇嫂一程。”   芳年听出她的话外之意,忆起前世,十王爷一家都不在京中。那么今天十王妃说出远门,应该就是去与十王爷汇合。   “那祝你们一路顺风。”   十王妃见她多余的话都没有问一句,已知她猜出缘由。这七皇嫂是个聪明人,怪不得七皇兄愿意为她多花心思。   马车悄悄地驶在路上,黑车黑马,赶车的车夫也是一身的黑。行驶在夜里,并不觉得突兀。   车壁上的夜明珠发出晕黄的光泽,温暖了她们的脸。   “他们睡得真香。”芳年感叹着。   十王妃怜爱地看着自己的一双儿女,“孩子不知愁滋味,还当是我要带他们出去玩。哪里知道是在逃命。好在十王爷一路留了人手,沿途都打点过,想来不会出什么事。”   “覆巢之下无完卵,京中是非之地,早些离开也好。”   “谁说不是呢。”十王妃幽幽地叹一口气。   两人眼神交汇着,都晓得彼此心知肚明,宫里的新一轮屠杀已经开始。此时不走,怕会受到波及。   离别在即,千言万语,思绪纷杂,反而无话可说。   一路相顾无言,只听见车轱辘碾压在石板上的声音,延绵不绝。 第66章 相见   马车驶到南门时,只见城门紧闭。   最近城中戒严,城门唯午时才开。每日开城时间为一个时辰,其余时候都紧闭着,不许放人入城。   但城中人要出去,却是可以打点通融的。此时寅时已过,是平日里开城门的时辰。   赶车的车夫上前,不知和守城校尉说着什么,年轻校尉收下他塞的两张银票,过来盘查。芳年看着一位小将掀开车帘,十王妃侧过身子,护住自己的两个孩子。小将扫了一眼,不曾细看,就放下帘子。   芳年半袖掩面,疑惑这守城校尉怎么如此好说话,连例行的盘问都没有。   此时,十王妃为她解了惑,“今日当值的校尉姓曹,是曹经历的堂弟。”   芳年惊讶地睁大了眼,十王妃抿着嘴笑。   外人都以为曹经历与七王爷不对付,实则不然。七王爷是谁,那是最任意妄为的主,岂是别人想赖就能赖上的?曹经历是七王爷的人,所有的一切,本就是七王爷自己策划的。   马车一出城门,就有人想往城里冲。守城的校尉和士卒忙把人推出去,紧闭好城门。那被推倒在地的妇人捶着地大哭,哭得十分大声。   “官爷…您行行好,民妇给您磕头,民妇只想进城去替自己女儿讨个公道…”   “去去去,磕什么头啊,赶紧走吧。”站在城楼上的士卒驱赶着她。   一直躲在边上的男子上前,拉扯跪在地上的妇人,“孩他娘,我们走吧…我都说了,不能去闹。柳公子是什么人,哪里是我们惹得起的。要真是得罪了他,我们吃不了兜着走。快走吧…”   “当家的,难道就由着他卖了咱女儿…”   “不由着还能怎么样?女儿当初是卖身进的柳府,生是柳家的奴,打卖都是柳家作主。”   那妇人一听自己丈夫的话,嚎得更大声,“都怪那天杀的傅家大小姐,不过是个平妻,人家嫡妻都没有发话,她就吹枕头风。唆使柳公子把后院的妾们卖了个精光。那个毒妇,若不是水性扬花,早就和柳公子有一腿,好好的官家嫡出大小姐怎么会做平妻。我呸…那就是个烂货,我咒她不得好死,生出儿子…”   静寂中,妇人的话字字入耳。芳年垂着眸子,听得清清楚楚。傅珍华这还没入门,就哄得柳公子遣散家里的小妾们,看来柳公子颇看重她。   论对男人的了解,芳年显然不如十王妃。   “柳家公子早就厌了后院的那些女人,正想着重换一批。傅大小姐一闹,正中下怀。可怜那些女子,本就是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才卖身进的柳府。这下莫说是她们自己,怕是家人的温饱都没了着落。这妇人哪里是心疼自己的女儿,不过是忧心一家人没有吃食,怕挨不过这个年罢了。   芳年恍然,她还道柳公子看重傅珍华,原是这个由头。傅珍华啊傅珍华,这一世,倒要看看你能落到什么样的下场。   “这天越发的冷了,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挨不过冬里。”   “可不是嘛,每逢灾年,百姓就涌进京里。往年有世家大族带头施粥,他们也能将将熬过去。等开春再返故里,重新农耕忙种,遇到好年景,自是能混个温饱。可惜今年…世家没一人出头。我们有心,却不敢轻举妄动,怕引得陛下的猜忌。”   “最恨不过当权者,陛下都不管天下百姓的死活,还有谁会在乎?”   “他?哪里有闲心管这些事情,怕是在宫里自顾不暇。”十王妃语气中毫不掩饰自己的鄙夷。   宫里两个皇子夭折的事情,芳年自是已听说。初听时,她吃了一大惊,因为冷嫔所出的十一皇子,就是前世的奉帝。   而今,十一皇子已死,是不是就意味着世上再无奉帝?   这一世,不是她熟悉的上辈子。物是人非,还不知会是如何的结局。她现在所希望的是,国师能比上辈子短命,最好是快快归天,好让她过安稳的日子。   “陛下当真那么惧怕皇后?”   十王妃勾起一个冷笑,压低声音道:“这皇后是个混不吝的,谁敢惹她一个杀猪女?何况她身后有国师撑腰,陛下能不怕吗?”   “这皇帝,当得可真够窝囊的。”   许是要离开京里,十王妃说话明显胆子变大,芳年也不是个胆小的,两人倒是旗鼓相当。   “可不是吗?古往今来,都没见过这样的。所以最近京中风向全变,怕是所有人都在心里猜,国师想收回皇权,到时候我们元氏…”   “十弟妹,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以后的事情说不准,风云变幻无常。但无论是阴雨连绵也好,风霜暴雪也罢,总归会过去,换来艳阳晴天。”   十王妃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拉着她的手,“我自第一眼起,就觉得与皇嫂颇有眼缘。今日听皇嫂一席话,豁然开朗。正如我们王爷说的,万事莫忧心,吃好喝好,平平安安的就是福气。至于将来会发生什么,我们且看着吧。”   “十王爷看得透。”芳年感慨着,反握着她的手。   一路上,那两个熟睡的孩子都没有醒。她垂着眸子,认真是看着那男童,粉嘟嘟的脸,刚刚两三岁的样子。她心里猜测着,这孩子会不会将来的天子?   待行到京郊,天还没有亮,耳朵里间或传来哭声,还有骂声。那是四处散落的流民发出的声音。这样天寒地冰的季节,可想而知,他们的日子有多艰难。   等第一场雪降后,京中的世家迟迟没出城施粥,他们就坐不住了。随着那次乱民举事的事情之后,京中就传言大皇子德行有亏,惹怒上天,才至使今年大灾。尔后,就是他被陛下赐死的消息。   这一切,就算她事先知晓,亦不能改变什么。   不是她生性凉薄,而是真的无能为力。且冬日漫漫,还有几个月光景,她一己之力,喂不饱数量众多的流民。   灰暗中,所有的声音都分外的敏感,他们的马车尽量行驶得轻缓,却依旧发出嘎吱的声音。   芳年担心,穷途末路,有些流民会不会挺而走险,抢劫路人。不由得心提起来,仔细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皇嫂莫要担心,皇兄都已安排妥当。”十王妃像是看透她的想法,出声安慰。   她一想,也是。以姓元的为人,既然安排自己出城,必会做万全的准备。想着几日未见的人,一股思念涌上心头。   岔路的一处草棚中,停着另一辆一模一样马车。   分别在即,两人依依不舍地道别,互表珍重。   很快,两辆马车分开,各奔前程。   估摸着天色应该有些灰亮,芳年小心地掀开车帘的一角,瞧着路形,像是去孝善寺的方向。路边的空地上,影影绰绰的,像是许多人头在攒动。她心知,那些都是无家可归的流民。   等到了孝善寺的门口,嘈杂声更大。她记得上次她随祖母来寺中时,此地还没有流民来扰。怎么现在如此之多?   略一想,明白过来。前次天还算暖和,那些流民把希望寄托在皇帝和京里的世家身上。而现在皇帝迟迟不作为,城中的世家官员无一家出一定要施粥。他们断了念想,总得活下去。   出家人慈悲,哪会忍心见到饿殍遍野而无动于衷,少不得要接济一番。   马车并没有停下来,而是驶进了旁边的小道,一直朝前驶着,直到路的尽头,被山林拦住去路。   芳年下了马车,就见树下立着的男人。男人一身的墨衣,立在山林之间,挺如松柏,姿似青竹。眉目之间,朗月清风,端的是一位绝世的好儿郎。   她的心“咚咚”地跳着,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一般。只觉得眼里心里,再也装不下其他的人。   车夫上前行了一个大礼,很快就驾着马车消失在他们的面前。   “王爷,我的箱子还在车上。”   “无事,待会有人会送去。”   他们住的地方就是他原本在寺中的住处,他带着她穿过一片林子,从寺中一处隐蔽的小门进去。沿着幽静的小路,就走到方丈大师的院子。   院子旁边有一条小路,小路的尽头,是一片竹林,竹林之中,有一扇木门。推开木门,穿过另一片林子,就见到一间木屋。   木屋自不会是如山中猎户的房子那般简陋,而是颇为精致。   造型像一间宫殿,抬阶而上,两边廊下,各摆着几盆腊梅。芳年一见,十分欢喜。她最爱的花便是腊梅,每年腊梅开时,她少不得要剪上一两枝,插在瓶中,摆在屋内。   屋内,格局精巧。一侧是书房禅室,另一侧是露台,围着幔帐。里边是内室净房。整个屋子,弥漫着一股檀香之气,令人心安。最叫人不可思议的是,屋子里还有地龙。   她记挂的那只箱子,已不知何时被人搬进来,放在显眼处。   “王爷,我们就住在这里吗?要住多久?”   “很久。”   很久是多久?她没有问,或许三五年,或许一辈子也说不定。并没有什么不能接受的,这里幽静,比乱糟糟的京里好太多。   她现在担心的是自己的东西明显拿少了,只带了冬装,要是天气热了怎么办?她的眼睛看着那一只箱子,出了神。   他像是看透她的心思,垂下眼眸,“一些俗事而已,不值当你费神。需要什么,本王会命人去王府取来。”   她抿唇一笑,觉得自己确实是担心不该担心的。些许小事,确实不值当费神。   “王爷,方才我从寺前经过,发现围着不少的流民,是怎么回事?”   “寺中早已开始施粥,供给老弱妇孺和幼童。一日两次,需当场进食完才可离开,不许带走。”   他的声音清冷,凛然淡漠。   她频频点头,此举甚好,还是方丈想得周到。要是由着他们带走,怕是没多少能进他们的肚子。恐怕还没吃上一口,就被人抢了。   但以一寺之力,不能力挽狂澜。孝善寺不过是间寺院,纵使以前香火旺盛,长此以往,能坚持多久?   她心里想着,脸上就带了忧色。   “本王自不会袖手旁观。”   她双眸抬起,望着他。他依旧清风冷月的模样,越是处得久,越是觉得他或许不如表面上的那般无情。   “王爷高义,我亦想做些什么。呆在寺中左右无事,您看我能做些什么?”   她话一出口,觉得有些不妥。自己为何偷偷摸摸的离开王府,不就是怕别人知道。要是在寺中帮忙,难免会被人认出,横生事端。   “王爷,不若我换个装扮,比如说扮成男子什么的。这样在寺中帮忙别人也不会注意,我也自在。”   他的眸子一眯,下意识就看向了她的前胸,那里饱满似蜜桃。一身男装能骗到谁?   “太大了。”   她的脸“轰”一下,像充血一般的红。咬着唇,羞恼地瞪他一眼。只见他依旧冷冷淡淡的,似乎并未意识到自己说过什么过份的话。   “大不好吗?还不是便宜了王爷您。”想都没想,这话就冲出口。   等她反应过来,只觉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看看她这个老不休的,说的是什么话。这么放荡的话哪里是一个女子说的。   “本王确实觉得甚好。”他一本正经的说着,忆起那饱满盈于掌中的感觉,销魂噬骨。   她深呼几口气,觉得可能是自己想得太多,净往歪处想。怕是他心里清明,根本就没有污浊的心思。   “王爷,既然扮成男子不妥,不若我扮成一个老妇人吧。”她赶紧转移话题,要是再和他讨论自己胸大不大的问题,恐怕他没怎么样,自己反倒要羞愤欲死。   而且,前世里她就是一位真正的老妇人,老妇人要如何行事,她可是一清二楚。   他紧盯着她,像是在思量着什么。   她长相明艳,就算是脸上画得再老再丑,应该都掩不住本身的好底子。如果换一张脸,或许能瞒天过海。   而能换脸的人,他认识一个,就是那老五。   “你先莫急,安顿下来再说。”   “好,我听王爷的。” 第67章 绮梦   此处不比王府,环顾左右,芳年连半个下人都没有看到。心里琢磨着,怕是所有的事情都得自己亲历亲为。   三喜没跟来,整理箱子的事情芳年只能自己做。她把箱子打开,取出里面的衣物,放进衣橱中。   衣橱中全是他的衣服,非黑即白。她的衣服摆进去,嫣红粉蓝,色彩突然就鲜亮起来。   屋子仅一间内室,不用想,都知道他们会睡在一起。寺中不比府里,就他们俩人,没有下人,自然不用理会那些繁文缛节。   但佛门清净之地,男女能同榻吗?   “王爷,出家人四大皆空。虽然您与我都不是出家人,但我们住在寺中,自然要遵循佛家的规矩。我们要是同居一室,会不会不太好?”   “无妨,以方丈的院子为界,就出了寺庙的范围。”   他本就不是真正的信佛之人,杀生的事情没少做,手上的血腥气浓烈不散。经他手上的亡魂,没有上千,也有几百,怎么会真的住在寺中沾污神明?   她点头,既然没有亵渎佛祖,那她就不胡思乱想了。   打理好衣物,不经意间瞄到自己裙摆处的脏污,想来是刚走路时沾上的。从京里到寺中,一路风尘,若是能洗个热水澡,再妥帖不过。   只是出门在外,不能如在府中一般。而且这里虽然用物一应俱全,可是毕竟是在城外,到底有皆多不便。   这一通瞎想,倒是让她想出不少事情。先不说洗浴困难,便是换下的衣物,谁替她浆洗?还有他以前住在寺里时,又是谁照顾他的日常起居?   “王爷,我要是想洗浴,该怎么办?还有寺中哪里有浆洗衣物的地方?”   人生在世,吃喝拉撒。以前在府里有人侍候,但出了门,身边没带丫头婆子,这些事情总要问个明白。   “崖底有一眼温泉水,可洗浴。至于衣物,你只管放着,会有人收拾送走。”他淡淡地出声,要是连这些细节他都想不到,那早些年在宫里,他就活不到出宫建府。   “哦。”听到温泉,她眼睛一亮。   那抹亮光没能逃过他的眼,不禁扬起嘴角,“你若是现在想洗,本王带你去。”   “现在吗?”她急切地问道,如果她记得没错,崖底那眼泉明明是冰冷的,怎么变成了温泉?   他但笑不语,示意她收拾衣物。   她起了兴致,从小到大,她还没泡过温泉。裴傅两家在京里都算不上真正的世家大族,底蕴并不深。就算是有庄子,也净是些普通的。像什么温泉庄子,那是世家显贵才有的。   重新打开衣橱,挑好要换洗的衣服,桃红的衣裙,中间夹着翠绿的肚兜。害怕被他瞧见,她把小衣塞进裙子里。   不知是不是塞得慌乱,细细的带子没有收好,飘在外面。他的眸色一暗,垂下去,不再看她。   她再放几块布巾,打好包袱,随手揣了一块香胰子,然后笑吟吟地站在他的身边。   “王爷,我收拾好了,走吧。”   屋子的后面,同是一片竹林。竹林过去,草木幽深。此时大部分的树木光秃秃的,只余极少的松柏,依旧苍翠。   他们走的一条仅通人的小道,这条小道像是人为踩出来的,一直通到崖边。站在崖边望去,山谷被雾气掩盖,茫茫不见底。两边迥崖沓嶂,陡峭险峻。   人站在悬崖处,不由得双腿发软,这峭直的崖壁,怎么攀爬?但她知道他是有法子的,初次相见时,他把她从崖底带上去,像飞檐走壁一般。   她手中的小包袱被他大手接过,一把将她揽在怀中,脚尖一提,人就落在峭壁一微凸的地方。她在他的怀中大着胆子睁开眼,往下一瞧,骨头都软了。   而他一只手搂她夹着包袱,另一只手攀在崖壁上,微低着头看她,面上一派云淡风清。   等他飘落在崖底,她的七魂才算归位。双手还死死抱着他的腰身,不愿放开。前次在夜里,根本就没有看清崖底的景致。   她现在突然明白过来,会什么站在崖上看,被浓雾挡着,看不清崖底。敢情是那地热作祟。   崖底与上面不一样,雾气之下,湿润润的。西南面的山石上,布满绿色的鲜苔,树木也未枯黄,郁郁葱葱的。而东北面的石壁则光秃秃的,草木皆枯。   一地两景,宛如冬夏两季,就算芳年不懂五行八卦,也能看出来此处是极好的风水宝地,合阴阳两极。如此宝地,那些相看风水之人怎么会错过?   她被男人轻放在地上,赞叹出声,“王爷,此处真是宝地,以前怎么会没人发现?”   “本王不是第一个知道的人,此处不仅有人来过,并且曾有人常居于此。”他轻描淡写地说着,迈步往西南面走去。   待走得近了,芳年才发现一块巨石遮挡处,露出一个洞口。站在洞口边,能感觉到里面飘出的热气。他一手牵着她,弯腰前行。渐行渐宽,直至开阔。   里面别有洞天,正中是一眼温泉,冒着热气。气雾氤氲,沁入毛孔,令人通体舒泰。洞顶倒挂着石柱,形态各异,有的似笋,有的似螺。更令人惊奇的是,泉水旁边有一朵巨大的石莲,共有九朵花瓣,瓣瓣往上翘着,十分逼真。石莲旁边还有一个蛙形的石凳,像是要跳上莲花似的。   “王爷,您是怎么猜到曾有人来过的?”   “很简单,此地还有一处山洞,洞中有桌床等物。但已年久腐烂,想必在许多年前,曾有人居于此处。”   “我猜那人是个隐事高人。”她玩笑着,若不是身怀绝技之人,谁能下到这崖底?   他目光幽深,看了她一眼。   洞里很热,他把手中的包袱轻轻放在石莲上面,然后解下大氅,背过身坐在石凳上。   她亦同样解下斗篷,搁在石桌上。   “王爷,那我要开始洗了。”   他嗯了一声,没有回头。她突然就有些害羞起来,前世今生,她未曾在男人面前宽衣解带过。环顾一下洞内四周,要是留她一人在,自己真有些害怕。她紧张地咬着唇,盯着他的背,手放在衣襟处,犹豫不决。   终是狠下心,开始解散发髻,然后脱衣服。   终是有些放不开,贴身的小衣没脱,用脚尖试了水温,有些烫。慢慢地顺着边上滑下去,把身子没在水里。   待洗好发,见那男人规规矩矩地坐着,身形纹丝不动,像入定一般。想了想,索性在水中把小衣解下来,丢到池边。   半个时辰之后,她洗浴完毕,起身时才反应过来。布巾在包袱中,她的衣裳也在那里面,而那包袱正放在石莲上。   男人背对坐着,包袱在他的右手边。如果她悄悄地走过去,不知能不能取得到包袱?   她左右为难着,咳了一声,“王爷,我过去取包袱,您别回头。”   男子身子一僵,轻嗯应声。她这才从水里起身。虽然他背对着,她依然觉得十分难为情,用手捂着,蹑手蹑脚地走过去。   手一碰到包袱,就对上一双幽深的暗眸。   他的黑瞳中,倒映出一位水芙蓉般的女子,湿藻般的黑发,散垂到腰间。绝色的容颜被水雾润得通透,明眸皓齿,娇艳欲滴。几绺头发垂在身前,衬得越发冰肌玉骨,通体莹白。未擦的身子水珠不停地滑落,像一颗颗透明的珍珠。   玉手紧捂之处,更是美不胜收。   “王爷…您怎么可以…?”   她一把抓起包袱,就要离开,手就被人握住,“本王自己的王妃,怎么不能看?”   “你…色胚子…”她又羞又气,口不择言。   他眸色一暗,放开她的手背过身去,竟真的不再看她。她慌忙解开包袱,擦干身子换上衣裳。手一直抖着,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她双颊赤红如火,满肚子的气无处撒。心里恨恨嘀咕着,这人坐得笔直,装得跟圣人似的,反倒衬得自己心思龌龊。   同时又气自己没出息,都是活过一世老妇人,被自己的夫君看光,有什么好害羞的?   而他此时正受着冰火两重天的煎熬,一边是佛祖,一边是恶魔。若能选择,他愿意就地化魔。听到她说好的声音,他平复气息,转过身来。   她的发梢处还在滴水,他站起来,把她按坐在石凳上。取出一块净布巾,替她绞发。她心头一震,心狂乱地跳着。   天下女子,谁没有过情窦初开的时候。那时候的她,也曾幻想过自己成亲后与夫君举案齐眉,情投意合。   但她想要的,裴林越没有给她。   他小心翼翼的,像是对待一件珍宝般,仔细地绞着她的发。待头发半干了,才放下手中的布巾。   热气升腾中,男子清俊如玉,眉眼不复往常的冷漠。女子艳丽无双,像水濯过的花朵般,娇美动人。两人一坐一站,站立的是笔直的荷茎,坐着的是出水芙蕖。伴随着缭绕的水气,如粉彩画中的神仙眷侣。   她垂着眉眼,有些不敢看他。怀中如揣着一只小鹿般,欢快地跳个不停。洞顶上的石柱水珠盈饱,滴落在石桌上,晕开一朵水花。   “王爷,时辰不早,我们回去吧。”   “嗯。”   两人回到木屋,用过斋饭后,芳年眼露困色。元翼心知她今日起得太早,让她上床歇着。芳年确实是犯困,也不矫情,躺在床上,不到一会竟沉沉睡过去。   男子盯着她熟睡的面容许久,才离开木屋。   睡梦中的芳年,只觉得自己还泡在温泉水中,通体舒服。她用手泼着水,“咯咯”地笑着。   突然一男子欺身上前,从背后环住她。她扭过头,就看到一张清俊出尘的脸。她害羞着,微低头,任由他抱着她。   男子的大手正好环在她胸前,呼吸喷在她的耳畔,冷冽清新。   随着男子大手在她身上游走,一种前所未有过的陌生感觉自脚底漫起来,令她浑身发颤。她扭动着身子,想渴望得到更多。   梦里绮丽缠绵,梦外清静安宁。   半个时辰后,内室的珠帘被人撩开,男人大步迈进来。待瞧清床上的情形,心神惧震。   床上女子的锦被拉到腰间,她双颊潮红,红唇润润的。寝衣已被她自己扯开,露出里面翠绿色的肚兜。   肚兜松松的,堪堪挂着,根本就遮不住那呼之欲出的饱满。偏叫人发狂的是,她的一只小手在那里揉着,揉弄间,美景时隐时现。   他的手在袖里紧紧地攥着,闭目上前,替她拉好锦被。然后大步出去,转入禅房,快速盘坐着。   “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生无所住心…”   佛经出口,额前的青筋慢慢褪下去。远离尘世的宁静很快平复了他翻腾的心绪,随着他心静下来,耳中似乎还能听到她熟睡时呼气的声音。   芳年这一觉睡得昏天暗地,近申时才醒。醒来后忆起梦里的情形,老脸一红。再瞧见自己衣裳不整的样子,轻啐自己一口,暗骂自己不知羞。   对于女子来说,闺房之事总是难以启齿。纵使嫁为人妇,也当时刻谨记不可举止轻浮。可是她…居然不是第一次做梦与他…而且还是如此艳情的梦!若是叫他人知晓,还道她性情放荡。   她拍拍自己发烫的脸,赶紧下床穿衣,出了内室。像是心有所感般,推开了禅房的门,一眼就瞧见正在诵经的男人。   他盘坐着,双手置于膝上。听到推门的声音,睁开眼眸。   四目相对,她在他眼中看到了高山流水,深潭飞涧。而他则在她的眼中看到桃花烂漫,春光旖旎。 第68章 夜话   白天睡过, 到了夜里,芳年有些睡不着。山里寂静,木屋又被竹林包围着, 风吹竹叶的沙沙声此起彼伏, 间或夹杂几声不知名的鸟兽叫。   “王爷。”   她轻唤着,心尖微颤。   许是日里做的梦太过羞人, 她现在都不敢面对他, 生怕他看破自己不纯的心思。仅是像这样唤他, 都带着异于往常的情愫。   “睡不着?”   “有一些, 白得睡得太多, 现在有些睡不着。”   “念经吧。”   他的声音清冷,带着一丝放松的慵懒,语气与初见时天差地别,再无那种冷酷无情之感。   但芳年哪有心思琢磨他的声音, 只觉得自己的春心一片,被他话里的冷水浇得一滴不剩。谁家夫妻闺房夜话每每都是念经?   “嗯?”他侧过头,“怎么不念?”   念他个大头鬼,她翻了一个白眼。她在期望什么呢?期望他的情话软语, 还是渴望他像梦中一般…   “王爷,我不想念。”   “那就不念吧, 说个故事来听, 像什么前朝刑吏的事情。本王记得你最爱讲那些, 索性睡不着, 讲来听听。”   芳年觉得他是故意的, 这人是用自己做过的事情来反将自己一军。她凝着眉,不知要如何驳回他的话。   “王爷,您在逗我?”   “还算不笨,知道本王在逗你。自己说过的话,还记得吗?再说一遍给本王听听。”   她说过的话那么多,到底是哪一句?   猛然间,她脑子灵光一现,想起是哪一句,“我不会离开王爷,永远陪着王爷。”   “记得就好。”   她暗自奇怪,为何他突然要提起这事,她并没有表现出想离开他的意思啊?人说女人心,海底针。有谁知道男人的心思深起来,不遑多让。   被他这一打岔,她心里那些个旖旎散了个干净。   “那你听本王念吧。”   男人说完,冷清略带低沉的声音响起。这是她听过最特别的佛经,宛如龙鸣。在此之前,她从不知道佛经除了能令人心安,舒缓情绪,还会给震撼之感。他的声音不大,却能裂石穿云,直冲九霄。   她慢慢地闭上眼,手不自觉地捂在胸口处,那里闷得厉害。   人生无望,常寄托在佛祖的身上,一如前世年老的她。但他身份金贵,王爷之尊,亦似垂垂老者,悟禅修身,何其悲切。   男子的经声不绝于耳,终是哄得她睡过去。   听到她均匀的呼吸,他起床穿衣。一身的黑色劲装,走出木屋。木屋外面,轻飘落一个黑色的人影,跪在他的面前。   “隐一,保护好王妃。”   “属下遵命。”   须臾间,他消失在竹林。   竹林随风摆舞,一个个晃动的竹影就像山魈鬼魅。寺外的山林中,候着一位男子,正是老五。两人一汇合,仅凭一个眼神,多余的话没有半句,就一起离开。   森严的国师府里,零星散落着几点灯火,其余各处都是一片漆黑。若说七王府冷寂得像荒宅,那么国师府就阴森得像地狱。   那几盏灯笼,更像是鬼火。   府中东面有一处灯火通明的院子,院子精巧雅致,与整个国师府格格不入。眼下已入冬,而院子里却遍种花卉,奇香扑鼻。   暗处,元翼看了一眼老五,老五的脸面黑巾覆住,看不清表情。但眼里的悲恸他看得一清二楚。   此处应该就是那国师养女住过地方。   突然院门被人打开,一袭黑袍的国师走进来,身边没有一个下人。他走到花圃处,拎出一个水桶,用水瓢开始给花草浇水。   他弓着身子,一棵一棵的浇过去,极为仔细。若不知他是国师,恐怕别人会误以为是国师府里的花匠。   半个时辰后,院子里的花都浇完了。他把水桶放回原处,立在一朵冷梅前,凑近深嗅。   “姣月,院子里的梅花又开了。”   这声极细,幽幽暗暗的,远处只看到他的嘴微动一下。但元翼和老五耳力惊人,虽离得远,却听得分明。   老五满心悲痛,熟悉的地方,记忆中的院子,却不见朝思暮想的人。他的身子轻抖一下,乱了气息。   “谁?”   国师精利的眼“倏”地射过来,老五暗道不好。元翼的眼睛快速望向老五,两人同时握紧了手中的剑。   这时,响起叩门声。   “大人,我是姣月,您在里面吗?”   是国师夫人的声音,两人对看一眼,松开了手。   国师利眼一沉,嘴角勾起一个残忍的笑,轻轻地抚着那株梅花。像是自言自语般,“姣月,你听谁来了?你想不到吧,你逃到阴曹地府,以为能躲开本座?母债女还,本座还是找到你那个孽种了,她长得可真像你…只可惜,她终究不如你,真令本座失望。但是你别怕,本座不仅娶了她,还会给她天下女子都羡慕的尊贵身份,你看着吧,你会后悔的,后悔离开本座。”   他桀桀一笑,笑声令人毛骨悚然,他的手中,夹着一朵梅花,置于鼻下闻着。突然眼露狠厉,两只手指一使劲,把花揉烂,丢在脚下。   像是阴风吹过,他已到门外。   门外的国师夫人披着红色的斗篷,被阴风扫得差得摔倒,“大人,您…果然在这,姣月一直在找您。”   “姣月找本座做什么?”   “是府里的管事,刚送来一批首饰,姣月拿不定主意,不知选哪些好。”   “这等小事,往后莫要来问本座,全留着吧。”   姣女盈盈地弯腰,像是不胜欢喜般,“姣月多谢大人。”   国师的大手按在她的头上,五指分开,形抓取之势。手指收紧几次,终是松开。这张脸,他还真舍不得。   国师夫人虽低着头,但人却危险的感知力与生俱来,她知道自己刚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眼见着他们走远,暗处的人不敢多停,快速撤离。出了国师府,掠过宫墙,隐约听见里面断断续续的哭声。   今日,宫里又夭折了一位皇子,排在第九的九皇子。   待重回老五的住处,两人扯下面上的黑巾。老五见七王爷脸色沉沉,先开口,“王爷,现在您是否相信某所言非虚?某说过,国师深不可测,不能轻举妄动。”   元翼默然,若不是老五引路,他根本就进不了王府。老五对国师府的布防了如指掌,是以今天他们才能进出自如。   若是他一人,只怕根本就无法进到那院子,离国师那么近。   他不愿再等上几十年,真要那般,等熬死了国师,他亦老矣,他的王妃同是如此。最重要的是,这几十年中,他们势必活得躲躲藏藏,提心吊胆。   “本王焉能不知国师的厉害,只是不知对方的底细,更不敢有所行动。今日还得多谢五爷,若非五爷,本王不可能进国师府。不知五爷接下来有何打算?”   “王爷,我们只能等待时机。”老五表情严肃,今天要不是宛月来得及时,恐怕会有一场恶战,他们能不能活着出来都未可知。   宛月,正是国师夫人原来的闺名。   “要等到何时?五爷有何良策?”   老五摇头,良策他没有,任何计策在绝对的高手面前形同虚设。弄不死国师,所有的布置都是徒劳。   他们只有等,等最好的时机,天时地利人和,一击即中。   “王爷,某暂无对策,国师并不像表面上的那样简单。人人都以为国师寻仙问道,是世外高人。其实不然,前朝灭亡后,为何无人出来讨公道?不仅是国师屠了几族反对他的朝臣,更重要的是前朝臣子中,有不少是国师的人。想必这点王爷应该明白,不说边关的霍家,就是京中的世家勋贵,不乏忠于国师之人。比如说唐国公府,当初王爷被赐婚,就是唐老太君求来的圣旨。老太君是前朝大族韩家出来的,与傅府那位老夫人同是一宗。但韩家树大分枝,生出南韩北韩,唐老太君的娘家北韩后来居上,远远超过本宗的南韩。”   “那五爷觉得,国师是什么来历?”   “这个某不知道,想必天下人都不知道他是何处人氏?当年前朝灭亡,国师雷霆之势扶先帝登基,无论朝野,那么轻易就接受了改朝换代。国师的手段,绝非常人。今日之举,以后万不可再有。”   一个凭空冒出的人,能掌控整个王朝,不知在此前究竟觊觎了多久?谋划了多久?怕是许多人在心里已没把他当成一个人,而是真的问道成仙的世外高人。   老五像是想到什么,牙齿咬得咯咯响,“王爷您想不想知道,与某一起的那些人都怎么样了?”   元翼看着他,只见他没有表情的面皮抽搐着,眼里都是恨。   “王爷一定想不到,那些人先是被去势,然后饱受削皮割肉之苦,血肉剥尽而亡。是某…对不住他们,他们是受某的牵连,死得凄惨。王爷…您说,如此深仇大恨,某难道不急吗?”   他深吸一口气,眼有泪意,假面皮还是木木的,没有一点表情。但他的手在抖,纵使过了十几年,依然心有余悸。   “王爷,我们只能一举成功,但凡是星点的差池,都会命丧黄泉。”   元翼默然,自己何偿没有想过万一会失败。但他已不能再避,他可以不问世事,独身过一辈子。但是他的王妃不行,她的身世就像一把悬在头上的刀,不知哪天会掉下来。   “不知五爷可有家室?”   老五瞳孔一缩,料不到他会转换话题。他沉思一会,惨然一笑,“某这十几年来流落各地,无一亲朋好友,从不曾与人说过实话,亦不敢说实话。某既与王爷结为同盟,姑且算得上是朋友。也罢,前尘往事,就说予王爷听听。十八年前,某曾与人以天为证,定下终身,那女子应算是某的妻子。”   “五爷指的人莫非就是那院子的主人,国师的养女,姣月?那她现在何处,你们可曾有儿女?”   元翼问出这句话,眼睛直盯着老五,老五浑身一震,往后退了一步,神情悲切,陷入痛苦之中。   要是姣月生下了孩子,想必已有十七岁,正是韶华之龄。   “某倒没什么想隐瞒王爷的,只是某的女儿,不知在不在人世。或许她从未来过,或许她生活在某不知道的地方。所以王爷不用再怀疑某的动机,国师害死某的妻女,是某不共戴天的仇人。某此生唯一的信念,就是杀死国师,替她们还有死去的兄弟们报仇。”   “本王没有怀疑五爷的话,不过是今日有感而发。本王比起五爷,尚且不如几分。要真是对上国师,难有胜算。心生戚戚,恐不能自保,谈何保护别人?”   谈话到此,两人同时沉默下来。不远处的柳巷中传来琴乐声,还有吵闹的欢声笑语。别人的欢喜与他们的寂寥截然不同,仿若人间与忘川。   老五垂着眼眸,十几年前,他的功力还不如现在的七王爷。自从与姣月成事后,突然功力大增。要不是国师低估他,他不可能带着姣月逃离国师府。   他一直都知道姣月是世上绝无仅有的,还有她那个被关着的娘。姣月的娘疯疯癫癫的,成天哭哭笑笑。她关着的地方极为隐蔽,要不是自己那时候是侍卫统领,根本就不知道她的存在。   对于国师来说,她们母女都极有用处,不知国师养着她们,是不是用来练功的?   “王爷,我们从长计议,慢慢筹谋,某相信总有一天,会成功的。”   元翼颔首,“时辰不早,本王该回去了。”   “王爷慢走。”   老五送走他,站在院子里,听了一会花楼中传过来的男女笑闹声,满脸的苦涩。   他整个人突然矮下去,背佝偻着,一步一步地挪进屋子。闩好门坐在凳子上,从怀中摸出那个布包,拿出小像。小像中的女子绝色依旧,美目像是看着他,一如她生前,含情脉脉。   倾刻间,他泪流满面,把小像紧紧地贴在胸前。   “姣月,你等着我,等我杀死那人,就去与你和女儿团聚。” 第69章 国师   元翼并未急着出城,城墙虽高, 对于绝顶的高手来讲, 视如无物, 来去自如。他绕过几条街, 回了一趟王府。   安总管见到主子, 忙跟在左右。   “王爷深夜回府,可是有要事吩咐老奴?”   “你即刻命人悄悄把王妃的丫头送走,派人沿途保护。另外, 王妃病重不能起身,一律不许任何人探视。”   “老奴记下了, 还有一事,王爷容老奴禀报。王妃屋里的那位四喜姑娘, 已被王妃送回娘家。老奴听王妃的话里之意, 似乎那丫头有不主之心,一心想当姨娘。王妃心软,念主仆之情,让傅家二夫人替她寻一门富户, 送她去做姨娘。”   “此等不忠之人,留着何用?”   安总管忙低下头, “老奴立马吩咐人去办。”   “办得干净些。”   “是。”   元翼说完,转身就要出府。   “王爷, 您这就要走?”   “嗯, 府里的事, 你盯紧些。”   “老奴省得, 王爷您多加小心。”   安总管心字说完,只见自己的主子人已离开十丈开外,片刻间消失在黑夜中。他立马招来心腹,赶去傅府,务必让四喜活不到明日。   自己则去玄机院,知会三喜收拾东西,尽快安排她离开王府。   元翼走的是后门,他一出门,四下环顾,冷着声,“出来吧。”   暗处出来一个男子,一身夜行衣的打扮,却是唐昀。   元翼把手中的剑挽个剑花,瞬间剑鞘分离,寒气逼人的剑就架在唐昀的肩上,“看来唐二公子忘记本王说过的话,本王说过,你的腿要是再乱走,本王替你打断它。”   “别…王爷,在下这次没有走错,是专程恭候王爷的。王爷且听在下说完,再处置不迟。”   “唐二公子有何话要说?”   唐昀用余花小心地瞄着剑,一脸正经,不见白日里玩世不恭的样子,“王爷,在下来寻王爷,自是想投靠王爷。”   元翼冷笑,语带冷锋,“唐二公子莫不是来消遣本王,本王个无权无势的挂名王爷,有什么值得唐二公子投靠的?”   “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此事在下计较了许久。王爷也知道,在下的出身尴尬,为嫡母所不喜。祖母虽疼惜一些,但嫡母与祖母同是韩家出来的,自是一心。在下的大哥失踪几年,尸骨全无,嫡母几次拦着父亲请立在下为世子。在下知道,只要一日见不着大哥的尸首,嫡母就一日不死心。”   “你凭什么认为本王能帮你?”   “在下知道以王爷的本事,定能替在下寻回大哥的尸首,故投在王爷麾下。只要能找到大哥的尸身,在下任凭王爷差遣。”   他一说完,发现架在肩上的剑已被人收回,不由长松一口气,弯腰恭恭敬敬地行一个大礼。   “唐二公子好深的心思,不过本王似乎没有什么事情用得上唐二公子,恐怕要让唐二公子失望了。再说唐二公子口口声声说唐大公子已死,似乎十分笃定,又何必缘木求鱼,多此一举。”   元翼抬脚欲走,唐昀拦在他面前,急切地道:“王爷,您一定能用得上在下的。您有所不知,在下的祖母出身韩家。韩家虽算是大族,名望却不高,祖母为何能嫁进国公府,王爷想知道原因吗?”   “本王对唐老太君如何嫁进国公府的事情并不感兴趣。”   “王爷…那是因为韩家曾有恩于国师。这个理由王爷感兴趣吗?”   唐昀说完,紧张地盯着他,生怕他离开。   要不是被逼到无路可走,唐昀怎么会想着来投靠元翼。实在是嫡母容不下他,竟然替父亲新纳了一房妾室,那妾室眼下孕有五月。嫡母将她护得密不透风,听说腹中正是男胎。   要真是那妾室产下男胎,以父亲健朗的身体,必能等那庶弟长大,再立世子。到时候,还有他什么事。   元翼心里惊涛骇浪,面上半点不显。   “哦?还有这样的事情,唐二公子深更半夜的,跑到本王面前来讲笑话,莫不是嫌日子过得太稳?本王不知道,天下竟还有人敢自称是国师的恩人?”   “王爷…千真万确的事情,在下的祖母无意中露出来的口风。说是北韩嫡系口口相传的秘密。”   唐昀是有次偷听祖母和嫡母说话,无意中听到的。   “既然是秘密,唐二公子何不好好守着,巴巴地跑来告诉本王,就不怕被你祖母知道,不认你这个好孙子?”   “王爷…”   “行了,本王就当没有听过这话。本王一片佛心,看你可怜,哪天要是寻到你大哥的尸首,必会送还给你。”   唐昀大喜,跪地磕头,“那在下就替唐国公府所有人谢谢王爷!”   他伏在地上,没有抬头。   一息后,他站起身来。看着王府的围墙,露出一个奇怪的笑。   远去的元翼,不停地回想着他说过的话,一字一句地拆开。既是北韩嫡系口口相传的秘密,就证明传了不止一两代。   国师到底是谁,为何世间没有他过去的任何只言片语?他师从何处,长于哪里,曾在哪里生活过?无从得知,他就像是凭空冒出来的。   若不是真的世外高人,就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他的生平,被掩盖了。   睡得香甜的芳年没有察觉到自家王爷的离开,自然也不知道他何时归来。待她清晨睁开惺忪的眼,那人已穿戴整齐坐在桌边看书。   将睡起的她,面庞艳如芙蓉,披散着发,带着刚起床时的酡红,美得朦胧。   “王爷,您起得真早。”   男人的眼睛清冷冷地扫过来,转而别过去。她一定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多惑人,偏她半点无所知,无辜地看着他,他赶紧在心里念起佛经。   芳年见他别过脸,起身到屏风后面换衣。   待两人洗漱出去,露台处的桌子上已摆好斋饭。她知道,暗处肯定还有像玄青玄墨那样的隐卫。   夫妇二人将将用完斋,就听到外面响起脚步声。   “阿弥陀佛,元施主可起了。”   “大师进来吧,我们已起。”   慧法大师从容地走进来,见到芳年,并不惊讶,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傅小施主别来无恙?”   “托大师的福,一切都好。”   “贫僧上次见着傅小施主,就觉得傅小施主与佛家颇有渊源。想不到能再次见到小施主,还是在元施主的住处。世间缘分,往往冥冥之中天注定。你们以佛结缘,定是前世修来的因果。”   芳年看了元翼一眼,她真不知道,自己与姓元的,是佛祖牵的红线。她瞧的明白,慧法大师是来寻自家王爷的。随便寻一个借口,对慧法大师行过佛礼,就避到内室。   元翼见她进去,起身出门,慧法大师紧随。两人停在竹林处,那里风势稍小,能暂时躲避。   天阴沉沉的,地上的冻土还硬着。日头不出来,阴寒之处的霜冻能经久不消。京外那些荒野处,结着许多简陋的窝棚和草屋,里面往往挤得严实。边缘之处,甚至还有许多人露宿在外,无地藏身。   寺外的流民越来越多,那些流民中有许多衣不蔽体。他们得了寺中的救济,虽饿不死,却不知如何捱过寒冬腊月的风雪。   他们倾全寺之力,能日日施粥已是捉襟见肘。若不是七王爷鼎力相助,光凭寺中的存粮,根本撑不到一个月。   “王爷,最近几日寺外的流民越来越多。依贫僧看,只怕是再过几日,连远郊的流民都会赶到这里,如何是好?”   京中无人施粥,仅孝善寺一家撑着,不堪重负。   “孝善寺在世家贵妇圈中颇有名望,若大师以积德行善的名号,鼓动那些人捐钱捐物,多少不论,一律写进功能薄中,做法九九八十一天烧给佛祖,想必会有不少人愿意为之。”   京中勋贵今年为何无人领头施粥,无非就是担心来年自顾不暇。像这种捐钱捐物的小善,还能博些美名,应是都愿意的。   “王爷好计策。”   “至于那些衣物,本王已命人悄悄备上,到时候再以众人功德的名头发放下去。”   “王爷大义,贫僧这就派人去京中各家化缘。”   慧法大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就要离开。   寒风中,元翼的脸像凝了一层霜,清寒一片。他一身的墨衣,身后是青绿的竹林。青竹顶梢被风吹得乱舞,而他却屹立如松,稳如磐石。   “大师,留步,本王还有一事相问。”   “元施主有事尽管问,贫僧知无不言。”   “大师在寺中多年,可曾与韩家人打过交道?”   慧法大师讶然,不明白他为何突然问起韩家人。韩家在京中算不上什么大户,早些年还有些名气,近些年大不如前。加上南北韩家并不齐心,旁人颇多诟病。   “韩家在前朝时是大族,声望并不十分显赫。后来其中一位庶子冒头,分府另立,风头超过所有的嫡系。渐渐向他靠拢的族人越来越多,导致韩氏分家,分为南韩北韩。南韩嫡支,多年前已逐渐衰落。北韩在前朝末年最为鼎盛,随着那位庶出老太爷离世,风光不再。贫僧曾与那位老太爷有过数面之缘,那位施主精于世故,善窥人心。对于位高者,言语间颇多阿谀奉承之词。”   “那大师可曾听说过,北朝的那位庶子是怎么冒的头,是走的哪位贵人的路子?”   “贫僧那时年少,又自小长在寺中,倒没听说他攀附上什么贵人。但他那样的人,左右逢源,必是处处讨好。凡居高位者,皆爱听信侫言,他能冒头,并不奇怪。而且他与宫中往来采卖的太监们混得极熟,得了不少方便。”   “太监?”   元翼皱眉,前朝末年宫内宦官当道,被国师灭了国其实也不冤。他垂眸静立,把唐昀和慧法大师的话融在一起,反复揣摩着。   慧远大师亦不再问,神色淡然地扬了一下手中的拂尘。   半晌,元翼的眉头慢慢松开,心里豁然开朗。只觉得从前的重重迷雾,都被他一一拔开,答案呼之欲出。   “大师,可还记得前朝有位木公公?据野史记载,这位木公公手眼通天,前朝三代帝王都是十倚重他。”至于他为何说野史,那是因为,前朝被国师覆灭,连正史都被烧得精光。   “木公公?”慧法大师收好拂尘,下意识地念着这个名字,他怎么可能不记得?木公公在宫里只手遮天,父皇为保祖宗基业,下死诏命对方殉葬。   只是没想到,父皇殚精竭虑,费尽心力,最后他们金氏江山还是被夺走,子孙被屠得干干净净。自己要不是一出生就被悄悄送出宫,只怕早已是国师的刀下亡魂。   七王爷今日的问题看似不相干,但串在一起,他知道意味着什么。若国师就是那位木公公,那么所有的一切都能解释得通。   木公公能做到总管太监的位置,又历经三代帝王,在宫中的势力必是树大根深。他要是假死逃生,不无可能。   当年是父皇下诏命国师殉葬,国师痛恨父皇,所以才会一夜之间血洗皇宫,足见他对金氏皇族的怨恨。   此前种种猜测,都在这一刻得到解释。什么世外高人,不过是个活了百年的阉人。   若不是七王爷,恐怕他直到圆寂那天都不知道,国师就是当年的木公公。他们金氏养的一条狗,养大了心,反而咬死主子。   此恶徒不仅不知忏悔,还大摇大摆地自称国师。如此罪孽深重,死后当下阿鼻地狱,受冰刺油炸之刑,永世不能超生。   他口中念着阿弥陀佛,闭目道着善哉善哉。 第70章 神药   竹梢处, 一片竹叶飘飘忽忽地落下, 打着旋儿。元翼修长的手展开, 接住这片叶子, 捏在手心里。   人生如落叶,纵是长在树顶, 总逃不过落入尘泥的一天。   “大师, 木公公是否曾身中与本王一样的?”   慧法大师先是不语,此乃前朝秘辛, 按理不能外传。只是转念一想,前朝已亡, 若不是七王爷,恐怕他一世都不知仇人是谁。   也罢, 他一介出家人,何必囿于世俗的条条框框。   “没错, 那药原本是我们皇家珍藏的。因其药性要清心寡欲,列代先祖无人服用,后被赐给木公公。”   元翼闻言,看了他一眼,“大师是金氏皇族?”   慧法大师扬了一下拂尘,“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僧确实是前朝的皇子, 不过自小有佛缘, 将出生就入了佛门。方外之人, 出身不提也罢。”   前朝皇族也好, 现在的皇族也罢,他们共同的敌人都是国师。   “大师再与本王讲讲那位木公公。”   慧法大师叹息一声,开始讲起木公公的生平。木公公最初只是宫里不起眼的一个小太监,凭着自己的心机和本事,攀上当里的太监总管。认干爹,拜师父,最后踩着自己的干爹爬上总管之位,一当就是几十年,历经三代帝王。   那三代帝王,活得都不算久。   慧法大师平缓的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恨意。谁会想到,一个太监,竟能搅起天下的腥风血雨,把两朝帝王们玩弄于股掌之间。   “元施主,那人的身份已明,我们何不当众揭穿他,再举朝声讨他。贫僧想着,他一个宦官,把持朝政,实属大逆不道。若是广告天下,必会人人唾之。”   元翼眉头深锁,元朝初建时,京中的世家大臣们应有不少见过他的人。而他能瞒天过海,莫不是同用了易容之术?   老五师承何人,难不成是国师?   “此举不妥,没有确实的把握,我们不能妄动。大师可曾想过,为何这许多年来,都没有一个人看出端倪?当年元朝初建时,那些前朝老臣大部分都被留用,不可能半点风声都不走露。本王想着,或许国师现在的模样,与他之前的样子是不同的。”   慧法大师略一思索,就频频点头,“贫僧思虑不周,差点误了大事。”   “大师可知道他是哪里人氏?”   慧法大师轻摇头,木公公进宫后从未听说过有家人,好像之前是乞儿。“贫僧没有听说过,似乎是个孤儿。”   元翼没有再问,前代久远,都过了百年,朝代更替。他即便是有亲人,早已作古多年,再寻并无多大的意义。   “元施主,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此事非同小可,稍有差池,你我性命不保。何况你有整寺的僧人,本王还有妻子家奴,妻子还有娘家族人,牵一而动全身。要是被国师反击,连累他人,徒增罪孽。此事需待本王从长计议,再做打算。今日获益良多,多谢大师相告。”   “元施主客气,但凡有差遣,贫僧义不容辞。”   这是家仇,同是国恨。他就算是出家多年,亦愿意为此破戒。待手刃仇人,再向佛祖忏悔。他坚信佛祖必会赞同他们替天行道,除掉那孽障。   木屋里的芳年透过花窗,看到他们的身影。她离得远,不知两人具体说什么,只觉得气氛冷得瘆人。   本就是暗压压的天色,此时一瞧,那顶上的乌云沉沉地移动,正好在他们的上方,成压顶之势。   这天,怎么就突然变成这样?   她的心跟着一沉,有种风雨欲来的压抑。眼见着慧法大师告辞离开,自家男人也朝屋子走来。她赶紧一闪,躲进内室。   “本王出去一趟。”他进内室,是来告知她一声的。   “哦。”   她应着,替他披上大氅,然后目送他出门,穿过那竹林,消失在路的尽头。   从未想过有一天,她能倚在门前送自己的夫君出门,这滋味怎是一个愁字能道尽的。   眼见着屋子里只剩自己一人,四周安安静静的,一点人声都没有。她先是靠在露台处,看着风吹起布幔,眺望着外面的景色。   过了一个时辰,眼前还是那些枯树远山,单调寂寥,终是让人百无聊赖。她起身在屋子里转一遍,来到他的书房,想那一本书打发时间。   书架上排得满满的,她暗想着,他怕是把府里的书都带过来了。伸出手一一地摸过去,间或地抽出一两本翻看。   书类涉猎极广,有佛经药典,玄学八卦,武功秘笈还有一些野史杂谈。   突然,在她抽出一本佛经时,她似乎看到里面的柜壁上有个奇怪的圆点。鬼使神差般,她伸手按了一下。   只听“哗拉”一下,书柜下面的弹出一个暗格。暗格中,躺着一本书。   世家大族都爱在书房弄这些机关暗格,芳年倒是不以为奇。以前她的房间里雕花床上也有类似的暗格,用来存放地契银票。   她蹲下身子,拿出那本书。只见上面写着秘藏天宝四字。   这本书一定十分的珍贵,仅看书页的颜色,就知至少是百年的孤本。她小心地翻开,想着能被他如此妥善珍藏的,里面必是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她随意地翻看两眼,上面记载的都是一些稀世罕见的药材。其中有一页似乎被人轻折一角为记,她仔细地看去,就见那页写的是一种名为活人参的绝世好药。   活人参,生于阴寒之地,是为上古第一神药,能医白骨,解百毒。这药,她从来没有听说过。怀着好奇之心看完注解,越看眉头皱得越高。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药?要真有,那岂不是能解他身上的毒。怪不得他藏的如此之好。只是这活人参究竟长的什么样子,具体在长在哪里书中没有详说。   她合好书,重新放进暗格中,再按一下那圆点,暗格就缩回去。   离开书房里,已近午时,他还没有回来。她慢慢地走出屋子,看着不远处的竹林,心里想着那味神药。   活人参,难道是长成了活人般的千年人参?   她的双手交握在一起,低眸凝视自己的手指。那里流出的血,几次压制了他的毒性。她的血到底有什么奇特的地方?   难不成自己…?   视线中,一双黑色的靴子映入眼帘。她抬起头,微笑,“王爷,您回来了?”   “怎么站在外面?”   他蹙眉,寒风刺骨,她连斗篷都没有披。原本玉雪般的脸,更加白得透明,触手冰凉。毫不犹豫地,他就解下自己身上的大氅,把她紧紧地包裹住,拥着走进屋子。   书房的门没有掩实,他一眼就看到,再低头看着心不在焉的女人,心里有了数。   “本王不在时,你都在做什么?”   她茫然地抬头,看着他,“王爷,方才我到书房找书看,无意中发现暗格里面的书。您说,那活人参是什么神药,要是我们找到它,是不是就能解您身上的毒?”   “不能,不过是传得神乎。”   “王爷服过?”   元翼淡淡地望着她,嗯了一声,抬脚朝内室走去。   他的背影高大,她突然就想到什么,跟上前一把拉住他的衣袖,“那活人参是不是…我?国师一直在找的人也是我,对吗?”   她的眼中全是疑惑,迫切的想要知道事情的真相。   他没有回答,但是他凝重的表情告诉她,她刚才问的都是真的。她的手慢慢松开,无力地垂着,小脸一垮。   “我怎么从来不知道,自己居然是神药。”她喃喃着,无法接受自己是一味药材的事情。突然眼睛一亮,“王爷,既然我是神药,那一定能解你身上的毒。你说是不是光喝血不行,莫不是…要把我吃掉才有用?”   她说完,身子恶寒地抖了抖。   他突然就笑了,笑得极轻极淡,大手轻拍她的头,“净胡思乱想,本王吃你做什么?”   “那王爷您的毒怎么办,难不成一辈子都解不掉?”   “你在意吗”   她在意什么?芳年反问自己,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他是指他不能人道的事情?她脸一红,这样的事情,她有什么在不在意的?   “王爷,那个…没关系的。”   “你不在意就好。”   芳年脑子乱乱的,她其实有些想的,忆起曾做过的绮梦,想着两世都没能体会那滋味,着实有些遗憾。撇开这个不谈,其实没有那事也无不可。还有那毒到底是怎么回事,仅是不能人道吗?   “王爷,要是真的毒发,您会怎么样?”   他眼皮一撩,轻描淡写地道:“不怎么样,血气破体,会暴体而亡,死状惨不忍睹。”   “王爷…那我们就不要,不要没关系。”她忙表态,既然是要人命的事情,肯定是保命要紧。   看她着急的样子,他的心情莫名就好起来,原来在她的心里的,自己命才是最重要的。   芳年没有注意到他的表情,满脑子还是自己这要命的体质。既然国师要找的人是自己,要是找到她,会不会把她煮了吃掉?   “王爷…那个国师会吃人吗?”   他在她的眼中看到恐惧,这双眸子,应该是慧黠灵动,明丽无双的。国师那个阉人,应该是吸食人血,以达到长生不老的目的。   “不会,本王不会让他找到你的。”   “王爷,国师也和你中了一样的毒吗?那他怎么还娶了夫人?”   “掩人耳目而已。”关于她的身世,他现在还不想告诉她,免得她更加担心。   芳年平静下来,想到她的前世。前世自是没有这么多的波折,她至死都是后宅的老妇人,不知天下有活人参,也不知世间有人一直在寻她。   或许,无知亦是一种福气。   自己今生救了二姐一命,原是赎罪。前世二姐的枉死,是自己造的孽。以前世的迹象来看,她都七十寿过,国师才死。那么这一世,那坏人还有几十年好活。   他们怎么办?总不能一起等上五十多年,等国师去世后,头发花白,步履蹒跚,才能自在地生活。   那时候的自己,是一个老相毕现的妇人,而身边的男人则不然,依旧是仙风道骨的模样,长相清俊。   莫非服过那毒的人都能容颜永驻?   若她是活人参,她的家人呢?难不成全是?   “王爷,我父母…?”   “不是。”   “那就好,至少他们没事。”芳年自我安慰着,深深地叹一口气。   她没有听出他的一语双关,他亦不解释。 第71章 面骨   三日后, 如慧法大师所料, 附近远些地方的流民和乞丐、还有穷苦人家都赶到寺外,为讨一口吃食, 盘踞在寺庙周围,不原离去。   孝善寺虽远近闻名, 但地处山林, 本就偏僻。原本寺前的林子里, 清幽寂静,颇有野趣。   眼下林间树下, 全是人影。放眼望去, 树木之间搭着各种简陋的草屋, 吵闹声一片。寺前的空地上铺着一块一块的草铺,席坐着不少老弱妇孺,孩童的啼哭声不断。   几位僧人抬了粥桶出来, 众人一涌而上。   “别挤,别挤,都有。”一个和尚喊着,让他们排队领粥。   众人知道都有份, 可是昨日下午喝过的粥, 经过一夜拉撒, 什么都不剩。眼下腹中实在是饿得荒,自然想先吃到嘴里, 热乎热乎身子。   好不容易大家排起队, 僧人们开始挨个挨个的舀粥。粥不是很稠, 相对这些流民而言,却是难得的好饭。   他们各自捧着碗,当下就喝起来。   队伍之中,绝大多数是老人还有孩童。最近人数增了将近一倍,米粥一桶桶地抬出来,一桶桶地见底,看着远处在徘徊的流民汉子,僧人们忧心肿肿。   世间之事,不患寡而患不均。眼下那些男人看在骨肉亲情的份上,不上前来抢夺食物。难保再过段时间,他们寻不到吃食,饿急了六亲不认,哪里还管什么自己的父母儿女。   最难测的是人心,就怕那时候,有坏心之人,转而朝他们寺中下手。寺中僧侣不过一百多人,真要是动起手来,根本敌不过人数众多的流民。   老人们喝过粥,或坐或躺,慈祥地看着孙子孙女们吃饭。有些懂事的孩子,看着自己的父叔们在远处张望着,想留些粥下来,偷偷藏起。   僧人们看着,只能装作不知情。   此时,寺外停了一辆马车,看马车的制式就知是京中的显贵人家。流民们大感好奇,齐齐张着嘴望过来。   最近城门紧闭,城里的人家轻易不会出城。这个时候,还上山来的会是哪户人家?   只见马车上先是跳下来一位锦衣华服公子,大冷的天手里还摇着一把折扇。他把扇子插在腰间,然后扶出来一位紫檀色斗篷的老夫人。老夫人眼睛一扫,嫌弃一闪而过,立马换上悲悯之色,同情地看着他们。   老夫人瞧见门口的僧人,行了一个佛礼。   “韩施主。”有僧人认出来人,合掌还礼。   稍微有些见识的流民也认出她来,他们往年曾受过唐国公府的施恩。在唐家粥棚前,曾远远见过国公府的老太君。   认出来的人不免有些得意,像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不由得向旁边人炫耀。   许多流民们不认识韩老太君,仅凭着老太君几字,猜想着必是京里十分有名望人家的老夫人,才能被称为太君。   韩老太君身边跟着的是唐昀,他扶着祖母的手,轻声道:“祖母,您慈悲心肠,不仅捐银捐物,还要亲自来看一眼。这些流民们,真是三生修来的福气,碰到祖母这样的善人。想必在佛祖跟前,您的功劳比别人高出一截。孙儿相信佛祖念在祖母的份上,一定会保佑大哥的。”   “你是个有心的,时刻想着你大哥。可怜我的晔哥儿,不知身在何处?是否吃饱穿暖?”   韩老太君说着,眼神看到那些人身上破烂的衣服和他们面前的稀粥,莫名就觉得她的大孙子,或许就是在受这样的苦。   她赶紧念一声阿弥陀佛,暗道自己老眼昏花,胡思乱想。   僧人们把他们祖孙请进寺,一路带他们去香客们的屋舍。   沿途走着,明显发现寺中的气氛与以前相比,大不相同。僧人们一天之中,有半是在做功课。而现在,大部分人都在忙活,劈柴挑水。光是每天烧两顿饭给那些流民,都耗去他们做功课的时间。   韩老太君心事重重的,越是不让自己想,就越是去想自己大孙子凄惨的模样。她的手不受控制般紧紧地掐着身边的人,不由自主地使着劲。   唐昀吃痛,一声不吭。   “昀哥儿,你说你大哥…”   “祖母,您积德行善,佛祖都看在眼里,他会保佑大哥的。”   “对,你说得没错。”韩老太君身体松懈一些,手指松开,“眼下正是积德的好时候,你等会赶紧,再去添一份香油钱。祖母相信,佛祖一定会保佑你大哥平安归来。”   唐昀不动声色地抽回自己的手,脸上全是孝顺担心的表情。他恭敬地答应着,眼睛却四处望着。待看到一位正在挑水的小和尚,眼神闪了闪。   小和尚背过身子,不想让他们看见自己的脸,待他们走过,才继续手中的活。   寺后的木屋静立着,像是与世隔绝般。无人来扰,亦无人出去。里面空无一人,唯有那露台处的布幔被风吹得四下飘荡。   芳年经过这几日的思忖,终是接受自己是一味药的事实。   因为她这味药,死了那么多的妙龄少女,她一面憎那恶人为一己之欲作恶多端,一面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近几夜,她彻夜难眠,伏案抄写佛经。   她抄的是往生咒,抄给那些死去的亡魂,愿她们来世投个好人家,一生富贵安康。元翼陪着她,   夫妇二人一个研墨,一个静心抄写。   积德行善,莫以善小而不为。   她把出嫁前娘塞给她的银两都捐给寺中,这些钱财,若是她从前必不会悉数捐出。古人常说,女人无银钱傍身,难以安身立命。   而今,她觉得什么都是空的,唯有活着才是真实的。   此时,她正立在屋后的崖边,看着那雾气升腾,与山那边的云彩遥相呼应。明明是一幅好景,却令人唏嘘。   远离尘世,隐于山林,本该是天高云淡,岁月静好的日子。可树欲静,而风不止。   现在,她才知道,为何要重活一世。因为要揭开前世被掩埋的秘密,要让自己看得明明白白。   她黯然着,仿佛还是那个暮年的妇人,老态龙钟,静如止水。   小路的那头,走过来的男人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她。虽然她背着身子,瞧不见面容。但仅从她微垂的肩头与略佝偻的身体,他能感觉到她的悲伤。   明明是一位妙龄女子,哪里来的暮气沉沉?   “怎么一人跑出来?”他轻轻立在她的身边,顺着她的目光,一起看近山与远处的云彩。   “王爷,我很担心…国师此人,神龙见尾不见首,太过深不可测。要是被他发现,恐怕凶多吉少,万一…”   “世上哪来那么多的万一,本王会护住你的。”   他说得平淡,她侧过头,看到他的脸,突然就笑了。这一世不是前世,她不再是惶惶然的独身老妇。   “我相信王爷。要是你想全力以赴做些什么,就把我送到崖底。”她说完,低头看着被雾气遮挡的深渊,心里豁然开朗。   “好。”   眼见着日头西沉,落到山的那边。寒风乍起,没了之间的那点温暖。她裹紧斗篷,仰脸看着他,   “王爷,我们回去吧。”   男人执起她的手,一前一后拖牵着往回走。   木屋里,不知何时多了好几只大箱子。她一瞧,正是自己的东西。暗想着他看着冷冷的,倒还是个心思细腻的,什么都想在她的前头。   看样子,他们要在这里住上不止一年半载。她挑出一半,分开放着。趁夜,元翼往返几趟,把东西送到崖底。   第二天,他一早就离开屋子,不知去了哪里。   留在木屋的芳年静心抄着佛经,突然不知想起些什么,打开衣橱,翻看着男人的衣服。白色的弃之一边,在黑色衣袍中挑选。选了一件窄袖的款式,取出来。   她把衣服在身上比划两下,低头看着自己的身材。找出一块棉布,拿剪子绞成布条。脱掉自己的外衣,仅着中衣,用布条缠了几圈。   试着吸气,觉得勒得不舒服,松了松,再套上他的衣服。男人的衣服于她而言,太过宽大。袖子处挽了几下,勉强可以,但下摆拖在地上,实在是不雅。   最为重要的是,胸前依旧鼓鼓的,傻子都能看出她是个女子。   她皱着眉头,打量着自己,若是身材四肢再粗壮些,与前胸持平,或许能瞒过去。想着在肩腰处垫些东西,再一看,就没那么明显。   用手比了比衣服的长短,脱下来拿起剪子就把袖子和下摆各裁一大截。把裁好的衣服在身上比量,觉得应该差不多。腰身什么的都不收,里面垫东西,仅取出针线把边缝合就行。   约过了一个时辰,衣服弄好,她重新换上。   这下长短差不多,又做了几个垫子,分别垫在肩腰两处。   坐在镜子前,把发髻散开,梳一个男子的发式。瞧着样子有些像,但脸太过白嫩,容易让人怀疑。她想着,若是在妆容上做些手脚,不知会不会好些?   她拿起螺黛,开始描眉。描来描去,看着都是女子的眉形。   元翼进来时,就见她穿着他的袍子坐在那里,不伦不类的样子。他眼睛先是一眯,继而轻扬嘴角,露出笑意。   他走到她的身边,夺过她手中的螺黛,在她原有的眉形再修改,很快那剑眉衬得她整个人都变得英气,眉眼间极似那老五。   随着她站起身来,他的视线落在她的身上,眉眼微凝。   女子扮成男子,本就显得骨架小。她在衣服里不知垫了什么,身形看着还行,头却与身子不匹配。   芳年自己也感觉到了,转到屏风后面去换上自己的衣服。   待到了日暮时分,木屋来了一位客人。是一中年男子,并非寺中的僧人,芳年远远瞧着人走来,略为诧异。   来人正是老五,她初见他的长相,总觉得有些怪。暗道这人长得真是太过其貌不扬,而且面无表情,脸像瘫着似的。   老五只道王爷能让他踏足这里,必是在心里完全信任自己,深感大慰。他眉眼未抬,听到王爷的介绍,恭敬地对芳年行了一个礼。   “老五见过王妃。”   “五先生免礼。”   “不知王妃想以何种面目示人?”老五低声问着,依旧未曾抬头。   芳年一听,就猜出这男人是王爷请来帮她的人。她上午试过男装,觉得若以男装见人,只怕是大家都瞎了才会看不出来。索性自己前世是老妇人,不如就扮个老妇人,比较妥当。   “五先生可会老妇人的装扮?”   “可以。”   老五从自己带来的藤箱中拿出一些瓶瓶罐罐,摆在桌子上,弯着腰对芳年作一个请的姿势。   芳年看了元翼一眼,坐在凳子上。   老五把东西准备齐全,嘴里说一句“王妃冒犯”,这才正眼观看她的面相骨骼。乍一看,有些眼熟,再一细看,瞳孔睁大。   像他这般擅易容之人,对于人的面骨看得最为仔细。世上有千万人,就有千万种面骨。他只稍瞧上一眼,就能透过皮肉窥到别人的骨骼。易容之术,最精巧之处莫过于根据各人的面骨,加以改动,从而使人无论是长相还是气势上,都成为另一个人。   而自己多年来改得最多的,是自己的面相,眉眼鼻梁,无一不烂熟于心。   眼前的七王妃,竟与自己有五分相似的面骨。   这不稀奇,他并不是世间仅有的长相。   令他震惊的是,她的唇骨,像极了姣月!   他心头大震,下意识地就去看一边品茗的男子。男子神色淡然,像是有所感般,慢慢抬起眼,眸色艰深。 第72章 骨肉   老五捏着瓷瓶的手抖着, 吐纳间唤了几口气,才压下心中的那份震动。他曾不止一次地听人说过, 骨肉血脉之间是有神明指引的。   这话, 他今日信了。   眼前的姑娘, 不知为何, 他就觉得是他的女儿。   “五先生,可是有什么为难的地方?”芳年见他迟迟没有动作,疑惑地问道。   “没…没有。”   他的声音微颤, 终是镇定下来,取出一瓶汁水, 匀在手心, 然后涂抹在她的脸上。他涂的极慢,仔细地描绘着她的面容。   没错,这眉骨,鼻梁,无一不极似他。她一定是他和姣月的孩子。   瞬间,他心激荡着,想立马就问她, 她的母亲是谁?   但是, 旁边坐着的七王爷眼神一直盯着他, 他知道,此时不是问话的好时机。再说, 她是傅家二房的嫡女, 若真是他的孩子, 必是有不为人道的隐情。   那药汁涂在脸上凉凉的,芳年觉得并无不适。老五又取来另一瓶,继续涂抹。如此这般往复,一共用了三种药水,涂抹了三层。   然后他手中拿着一瓶褐色的药膏,快速点抹在两颊处。   “王妃,您若是想扮成三十来岁的妇人,眼下就差不多了。若是想再年纪大些,少不得要受些罪。”老妇人脸有褶皱,要弄成褶皱的模样,就不如现在这般简单。   芳年睁开眼,从他递过来的小镜中看到自己。虽然五官没变,但肤色暗沉,还长着斑点,实在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妇人。   她原本就是不什么了不得的人物,认识她的人也不多,不过是想掩人耳目,出去走动走动。想着倒不必要非得扮得皱纹巴巴的妇人,觉得如此就差不多。   “那就这样吧。”   老五把她需要用到的药水放在一起,分别说了顺序。另外还有一瓶药水,是洗妆的。易容的药水极为独特,普通的水是化不了的。   不过五种东西,并不难记。   “多谢五先生。”   “王妃客气,若想弄得逼真些,少不得在脖颈还有手等处同样涂上药水。”   “五先生提醒得是,我记下了。”芳年把药水收好,用眼神看着一直没有出声的男人。   元翼这才慢慢放下手中的杯子,缓缓起身。拂了一下并没有弄皱的衣袍,送老五出门。   一出屋子,转过竹林,见四下无人,老五“扑咚”一声跪下,“王爷,请您告诉某,王妃真的是傅家二房的嫡女吗?”   “五爷起来讲话。”   元翼把他扶起,两人闪了几下,身形隐在竹林中,外人瞧不真切。   “是某太心急,实在是王妃长得跟某有些相似。王爷您是知道的,某说过,某的女儿或许还在世间。是以每每看到与某夫妇相似的姑娘,某都会怀疑。您的王妃长得似某,想必王爷你自己心中也有相同的疑惑。某请王爷如实相告,她是不是…真正的傅家人?”   “五爷,本王可以告诉你,她不是傅家二房的姑娘。”   老五眼睛一亮,面露狂喜。世间最欢喜的事情莫过于骨肉还在,近在咫尺,触手可及。他的假面皮都在抖,唇哆嗦着,渴盼地望着元翼。   元翼看出老五想要问什么,垂着眸,怕是要让他失望了,“本王还可以告诉你,你要找的人早已不在人世。”   虽然早就猜到是这个答案,老五闻言,还是忍不住摇摇欲坠,剧烈尖锐的痛倾刻间席卷全身。他眼里的亮光黯淡下去,神色怆然。   半晌,他朝元翼深深行一个大礼,“多谢王爷相告,烦请王爷告诉某,她…是怎么死的?”   “体虚难产而死,死后命人把她尸骨化灰,不留任何痕迹。她临终前把孩子托付给傅家二夫人,嘱咐她,若是孩子像她,则永远关在后院,不许嫁人,不许出门。要是不像她,嫁人后不许生子。”   老五身子一晃,极度悲恸,“姣月…”   他蹲下身子,捂着胸口,无声地流着泪。她该是多么的痛苦,才会把孩子托付给别人,还留下那样的遗命。   是自己无能,没有护住她。   当年,他带着姣月逃出国师府,为了那次出逃,他们计划了许久。很快,国师发现后一路追来。他记得当时他们已坐在一艘船上,国师命人截住他们的船。   姣月捂着肚子,声泣泪下,告诉自己她不能被国师抓走,否则腹中的孩子就会沦到与她娘一样的命运。   想到姣月那一直被关着,疯疯癫癫的娘,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受那样的罪。他心如刀绞,恨自己无能,恨国师丧心病狂。   眼见着国师步步紧逼,万般无奈之下,他们一起跳入水中。刚好水势湍急,河流分支,两人片刻间就被冲得老远。   他醒来后,连忙四下寻找,都没有找到姣月的踪迹。以国师的性子,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只要一日找不到他们,就一日不会放弃。   也是老天有眼,被他寻到一个与自己差不多身高的男尸,长相也有几分相似。他把尸体稍加易容,故意丢弃在芦苇丛中。   国师很快找到那具男尸,那时天热,尸体泡烂发臭,他只看了一眼,就命人把尸体挫骨扬灰,然后快速离开,去寻找姣月。   他当时就躲在远远的地方,要不是自从和姣月同房后功力大增,他也不可能逃过国师的耳目。本想过如法炮制,再弄一具女尸,但是很快就发现行不通。姣月与自己不一样,那样美绝人寰的长相世间少有,短时之内,连长得一两分像的都找不到。   何况以国师对姣月的重视,想要瞒天过海,几乎没有可能。国师知道他会易容之术,他的师父之前就是国师的心腹。   后来,他改头换面,寻找了多年。一次次满怀希望,一次次失望而归。   他知道,国师一直没有放弃,也在寻找姣月。最后,他一边找着,一边暗中实施自己的计划。   十八年了,他本以为他的女儿一定是随姣月一起赴了黄泉。老天开眼,她不仅活着,而且都已长到十七岁,还嫁了人。   许多之后,他直起身体。那假面皮还是木然的样子,但他的眼里,泛着血色。   “多谢王爷,某想知道,王妃她…”   他一开口,元翼就知他想问什么,“她不知道,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傅二爷夫妇的亲生女儿。傅二爷夫妇二人视她为掌珠,极为疼爱。”   “那就好,那就好…”老五喃喃,女儿没受过苦,这是他一辈子以来听过的,最令人欢喜的话。   他多年的颠沛流离,心力憔悴,所有受过的苦痛煎熬,都是值得的。   “某恳请王爷,不要告诉她,就让她一辈子都不要知道那些可怕的事情。”老五说完,就要再次跪下。   这如何使得,元翼忙托住他,阻止他跪下,“使不得,五爷给本王下跪,于礼不合。她是本王的妻子,本王与五爷一样,会尽力让她生活无忧。”   “好,王爷,以后凡有差遣,某愿为王爷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本王不需要五爷去送命,五爷是活在暗处之人,国师暂没有注意到你。而本王则不同,假使有一天,本王遭了难。还请五爷莫要再惦记报仇一事,火速带她远走高飞,隐姓埋名,安稳地过完下辈子。”   “王爷…”   元翼伸手制止他的话,自从猜出老五是她的生父,他心里就有了计较。若是只有他自己一人,他或许会如父皇所愿,无欲无求地过一辈子,最好能熬死国师。   但如今,他想尝尽人间烟火,想与自己的妻子一起逍遥自在地生活。可是国师就是悬在他们头上的那把刀,稍不注意就会砸下来,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与其任人宰割,不如先下手为强。他与国师,迟早会狭路相逢,兵刃相见。到那时,生死不知。倘若他功亏一篑,为免国师牵连到她,把她托付给任何人他都不放心。   他怕如傅二爷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根本就护不住她。而五爷,无论是从哪方面来讲,都是最好的人选。   老五听明白了他的意思,略有些动容。女儿能得王爷如此真心相护,他深感欣慰,抱拳行礼道,“请王爷放心,在某心中,世间万事,亦无一件比她重要。必以命相护,护她一生无虞。”   “好,有五爷这句话,本王就放心了。”元翼抬了一下眼,像是看着远方,“五爷,你现在可以告诉本王,为什么她的生母要留那样的遗言?”   老五也疑惑着,姣月说过,国师是会害他们的孩子。他当初并不是很相信,他一直以为,国师把姣月当成亲生女儿,不愿养女嫁给一个侍卫,所以姣月才会想和他一起逃离国师府。   他曾提议过去正式向国师提亲,被姣月阻止了。姣月当时惨白无血色的脸,他记得清清楚楚。   姣月的害怕让他不安,他问过,姣月什么都不说。   自从宛月进宫后被国师娶为夫人,他就知道,姣月说的是真的。国师养着姣月,绝不是当做养女那么简单。他猜着,会不会是因为姣月有能令人功力大增的体质,而这体质应是由母体带给孩子的,所以国师才会娶宛月。   但是后来他仔细想过,否认了这个想法。   国师若真是用她们来练功,为何不与姣月的母亲同房,而且迟迟没有动姣月?从国师对他的大意上来看,像是根本没料到他的功力会增加数倍。   所以国师,养着她们,应是有其它的用处。   “这个…某也不知。但是某知道,当年姣月的娘,就是被国师一直关在密室的。某那时候是侍卫头领,偷偷带姣月去见过一次。不知那次她们说过什么,自那以后,姣月就变了,天天求某带她逃离国师府。”   “姣月的娘?”   “王爷,她也死了。”   自姣月见过她娘后,她那疯疯癫癫的娘就咬舌自尽了。   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棘手。恐怕这天下除了国师,很难有第二个人知道她们究竟是什么人,怎么会有那么奇特的体质。   “王爷…”老五像是想起什么,疑惑地看着他,“某想问,您和王妃…圆房了吗?”   若是两人已经圆过房,或许王爷会和他当年一样,功力突然大增。到时候真要对上国师,也能有些胜算。   元翼的脸一沉,眼神冰冷。就算老五是他王妃的生父,他也不喜别人窥探他的事情。   “王爷,您莫要误会,某不是好奇你们夫妇的闺房之事。而是当年某夫妇同床后,功力一夜之间突飞猛进。若非如此,某与姣月逃不出国师府。”老五忙解释着,神情有些尴尬。这七王爷,算起来应是他的女婿。翁婿之间,讨论男女之事,确实不太妥当。   但事关重大,只好权宜行事。   看王爷动怒的模样,两人似乎还未曾圆房。老五不解着,王妃虽不如姣月貌美,却也是花容月貌。听王爷话里话外的意思,对她十分爱重,怎么会到现在还没有成事?   “此事,本王记下。”元翼收敛起刚才散发出的冷意,淡淡地说道。   “如此,某就告辞了。”   老五拱手辞行,眼神痴痴地看着木屋的方向,恋恋不舍地离开。   屋内的芳年暗自纳闷,不过是送个人,怎么去了那么久?她已用那洗妆药水洗过,恢复自己原本的面貌。   左等右等,都不见人回来,终是有些坐不住,走到门口。   就见男人迎着寒风,疾步走来。 第73章 托付   芳年迎上前, 待他进屋后,顺后把门关上。   “王爷,五先生走了吗?”   “走了。”   男人进了屋, 解下身上的大氅, 芳年接过挂起。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 她觉得他的脸色冷峻,如初见时一般, 像是隐隐在压抑着什么。   “王爷, 这五先生是什么人, 是王爷的幕僚吗?”   “不是,算是一个朋友。怎么,你觉得他有什么不妥的吗?”   芳年被他问得有些走神, 她自己也说不上什么感觉。从开始那五爷在她脸上涂药水时, 她就有种异样的感觉。   虽然本朝对女子并不十分苛刻, 但总归是男女授受不清。一个男人替她易妆, 不仅王爷默许, 她自己亦不觉得别扭。   这就有些奇怪了。   那位五先生,长着一张死板的脸,却出奇地,并不令人讨厌。   “我也说不上来, 他没有什么让人不舒服的。我只是纳闷,他那张脸看着别扭, 但感觉人好像不坏。”   假面皮与易容之术不一样, 假的始终是假的, 不如真的肌肤那般自然。她不是真正的十七岁少女,多年的阅历让她练就一双识人的眼。   元翼闻言,深深地看她一眼,所谓骨头亲,大概就是这样。   “此人功力颇深,若是有何变故,他是你最值得信赖之人。当然,除了本王。”   芳年听他说得如此郑重,略为惊讶。他居然给那五先生如此的肯定,看来是他绝对信任的人。芳年想着,若不是足够信任,应该不会被允许踏足他们的屋子。   这下,她心里有了数。   此时,外面响起一声轻微的哨声。   元翼若无其事地出去,不到一会儿,他返回屋子,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包袱,放在芳年的面前。   “这是什么东西?”芳年一边问着,一边在他的示意下解开。   里面是两身深色的衣裙,一看就是年纪略大的妇人装。一身朱色,一身松花绿的。都是简单的款式,料子普通。   她暗想着,这男人看着冷冷淡淡的,却是个外冷内热的。相处久了才发现,再是细心不过的人。无论什么事情,他都能安排得妥妥贴贴,想到别人的前面。   元翼看她拿着衣服在身上比划,眸色深沉。   芳年偶尔不经意地抬头,觉得他有些奇怪。他用一种极陌生的眼光看着她,目光冷漠疏离,像是看一个不认识的人。她心里暗道,莫不是自己扮成妇人的模样,太过丑陋,令他不喜?   要是他知道自己的芯子里是一个七十岁的妇人,会不会心生厌恶?   入夜后,两人静躺在床上,听着外面山风萧萧的悲鸣声。   一只男人的大手探进她小衣里,她突然觉得自己之前想多了。他应该没有不喜的意思。假使真的不喜,根本就不可能请来五先生,也不可能替她备好妇人的衣裙。   可是…她记得,他说过的话,要是真的动情,他会暴体而亡的。   她连忙就按住他的手,“王爷,您…保重身体…”   他的手停住,慢慢抽出来。   黑暗中,传来他清冷的声音,“你怕不怕?要是本王真的…”   “王爷…”她连忙捂着他的嘴,不敢去想那血肉横飞的画面,“我不要王爷死,王爷…什么都没有命重要。无儿无女也没有关系,我们一样能白头到老。”   “要是本王真的有什么不测,你就跟老五走。”   芳年心一沉,立马问道:“王爷,你莫不真的打算要…色字头上一把刀。为了那事,枉送性命实在是不值…古人常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说不定有一天,你的毒就解了,何必急在一时…”   她说完,身子使劲地往里缩,生怕他色令智昏,一时之间丧失理智,不管不管地胡来,白白送命。   他眼眸幽深,无奈地一把将她捞出来。在她的心目中,自己难道就是一个色字当头的人?   “王爷…”她的声音在发抖,带着乞求。   她真的不想做寡妇,前世做了一辈子的活寡妇,今生难道还要当一辈子的真寡妇?她这是什么破命,老天爷真够损的。   “怎么?你就那么怕本王?”   “王爷…您三思…”   她带着哭腔的声音传入他的耳中,他的心跟着颤动。   “放心,本王不会胡来的,看把你吓的,嗯?”   “王爷…”太吓人了,不带这样戏弄人的。她长舒一口气,想起他让自己有事就跟五先生走,莫非?她的心一紧,手紧紧地抓着他:“王爷,您可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他不是行房出事,难道是要去和国师决一死战?那样的话,万一…她岂不是还要当寡妇?   “王爷,您一定不能有事,我不想当寡妇…”说到这,她语气恨恨,赌气道:“您要真的有什么,我就改嫁,绝不当寡妇!”   “拍”一只大掌拍落在她臀上。   “越发的大胆了,什么改嫁?本王看谁敢!”   “哼,你到时候都去见了阎王,哪里管得人间的事情。真要是不许,您就好好的,我也用不着当寡妇。”她哼哼叽叽地说完,臀上又挨了一下。   还未抗议出声,就觉得什么东西覆下来,她的嘴被温热的薄唇堵住。   锦被下,两人紧紧地搂在一起,交颈缠绵,久久没有分开。   卯时正,寺中的晨钟响起时,芳年就起了身。一番妆扮,头发随便挽个髻子,插一支银簪。穿上那件短袄,下面是黛色的罗裙,变成一个普通的妇人。   在男人的眼光下,她故意转了一个圈,冲他挑一下眉,步履轻快地离开屋子。   孝善寺的厨房位于最西边,卯时一刻,厨房里就已经开始忙活起来。僧人们分工明确,一部分去后山挑水,一部分在外面劈柴。   厨房内有负责生火的火头,还有三个妇人。   她们都是新来帮灶的,寺中人手不够,但勉强也是能忙过来的。慧法大师有意接济一下流民,故而挑了几个进寺帮灶。灾荒之年,在厨房打杂可是肥差,她们三个可是挤破头,才被选上的。   芳年进来时,她们三个齐齐转身。待看清芳年身上的穿着,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称呼。她以为平常的打扮,落在三位妇人的眼中,那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真正的民妇,极少着有色的衣服,更别说还有戴银簪。她们想着,不知这妇人哪个大户人家的管事?   芳年在慧法大师那里得了一个差事,就是分配每日米粮的用度。   一位小和尚进来,先是和芳年见礼,然后说道:“小僧法号明觉,方丈命小僧以后和方管事一起管理米粮用度。”   “原来是明觉师父。”芳年行了一个佛礼。   三位妇人一听芳年是灶下的管事,忙上前来行礼,各自介绍着。三人分别是朱氏,杨氏和李氏。   其中李氏是京郊人氏,朱氏和杨氏是随夫君逃难来的流民。   她们的衣服都是灰扑扑的,上面摞着大小不一的补丁。虽是破旧,却能蔽体,还算厚实。比起许多人要强一些,或许也是因为要进寺来帮灶,怎么着也不可能穿得破破烂烂。   朱氏和杨氏较为拘谨一些,李氏则胆大一些。她有心讨好巴结芳年,自然捡一些趣事说,说得最多的就是柳家。   柳家是商户,不光在城里有铺子,在城外县镇上都有米面铺子。   “方管事见过那柳家公子吗?我可是听说柳府有百美,可惜自从那傅家的小姐进了门,可怜那些姑娘,都被卖了。我们村里原有个姑娘,也进了柳府,啧…以前可没少往家里捎好东西…”   芳年进山几日,像过了几年一般,乍听人提起傅珍华,恍若隔世,不胜感慨。要不是今天听人提起,她都快要忘记这位堂姐了。   明觉见水已烧开,来请示芳年,今日下米多少。   李氏的眼珠子转了几下,忙道:“哎哟,方管事,最近人越来越多了,昨日下了三石米,都差点没够呢。”   芳年不欲在她们面前讨论,递给明觉一个眼色,两人走到外面。   “那位施主说得没错,昨天用了三石米,确实有此紧。今日小僧看外面,似乎人还要多。”   芳年以前当过家,在裴家也曾命人搭过粥棚施过粥。一般来说,一次最多一石米,其余全是水。就那样,一户人家,施粥能坚持个把月就算不错了。   灾年粮贵,往往比太平年月里涨上数倍不止。   “现在米粮价格多少?”   明觉在寺中呆了一段时间,早已不是那个吃穿不愁的皇子。他沉吟着,“二十八两一石,还买不到中白米,常是掺了下白米和陈米的。”   平时是二两银子一石,居然涨了这么多?粮贵银贱,那些黑心的商户们,正是发灾难财的好时机。   “寺中的存粮有多少?”   “不多,若每天以六石米计算,撑不到一个月。”   芳年的心揪起来,才入冬不久,要是中途断粮,正好赶上雨雪天气,那些流民可怎么办?   狠了狠心,道:“还是照旧用三石米,多兑些水。”   “小僧也是这么想的。”   等领了米到厨房,李氏看着还是三石米,嘴巴撇了一下。   厨房共有三口大锅,同时煮上粥。芳年瞧着,三个妇人不时地手木棍把搅动几下,最后粥快好了,就见她们往里面撒了几把盐巴。   “方管事,那些施主们,一日只吃寺里的粥,没有其它的吃食。要是粥里不放盐巴,他们会浑身无力的。”   明觉解释给芳年听,芳年恍然大悟,暗道还是出家人慈悲,连这都能想到。   粥煮好后,就有僧人进来一桶桶地抬出去。厨房的三个妇人各自领了一碗粥,坐在角落喝起来。   芳年见无事了,就回到木屋。   木屋内,桌上已摆好斋饭,他们的斋饭自然是有饭有菜的。芳年先是去洗脸,恢复自己的容貌再上桌。   桌上有两碟素菜,一碟五香豆腐,一碟白菘香蘑,还有一碗土参汤。   元翼已坐在桌边等她,两人默默地吃完。芳年思忖再三,开口道:“王爷,今日我去寺中帮忙,   得知寺中的存粮撑不到一个月。您可有什么法子?”   “会有的。”   芳年放下心来,他说会有,就一定会有。   “王爷,我见她们在粥里放盐,既然如此,为何不放些菜?一来省些米,二来也会稠些,三来菜   总比米要便宜吧。再说今年受灾的是南边,北边可是没受多大影响,应该能在庄户人家里买到白菘。”   二十八两银子一石的米,贵得离谱。   元翼望着她,这丫头想法是好的,只是她不知道百姓们的想法。在流民看来,菜贱米贵。米才是养人的,菜就如同野草,哪都有,无法与米面相提并论。   “冬日的菜蔬本就少,种得庄户也少。真要是采买,零零散散的,有一日没一日的,不是长久之计,此计有些行不通。”   芳年听他一说,垮下肩。她一个几十岁的老妇人,还不如他想得长远。   元翼见她有些泄气的样子,嘴角微扬,“你这想法倒是提醒本王,本王命人多买些米菜,存放在崖底,以备不时之需。”   她嗯了一声,心知他是在宽慰她,越发的有些难为情,暗道自己真是白活一世。   下午,她再去厨房的时候,就见三个妇人缩头缩脚地挤在一起,低着头。   一个杏色袄裙的丫头挥着帕子,一脸嫌弃地看着她们。   “你们管事在哪啊?”那丫头不耐烦地问着。 第74章 讹人   “这位姑娘找我有什么事?”   听到芳年的声音,李氏几个长长地松口气, 巴巴地看着她。   那丫头转过头瞧见她, 看她像个管事的样子, 当下更加不快, “想必你就是她们说的管事,你来得正好。奴婢是唐国公府老太君的大丫头,正好有事要找你们方丈。哪成想寺中的师父说, 方丈不在, 奴婢索性就来厨房找人能说上话的。”   芳年看一眼头埋得最深的李氏, 想也知道是她嘴最长, 在这丫头面前讨好卖乖,供出自己。   “这位姑娘,我姓方, 看你这模样, 火急火燎,莫不是你们老太君出了什么事?”   那丫头面一黑,暗道这黑脸管事说话好不中意,竟敢咒她家老太君。当下摆了脸子, 下巴扬得高高的,睨着芳年, “我们老太君有话要问, 请方管事跟我走一趟吧。”   “这位姑娘, 我只负责外面流民的伙食, 并非寺中人。你们老太君到底有什么事情, 怕是找错人了吧。”   “你这婆子好生拿大,我们老太君是什么身份,请你去问个话你还推三阻四的。莫说是你,便是你家主子,想来我们对我们老太君也只有言听计从的份。”   芳年站着不动,这丫头说她是婆子,她哪点像个婆子?还有,话里还捎上她的主子,这丫头知道她的主子是谁吗?   那丫头昂着头走了两步,看芳年没有跟上去,火冒得老高,“你还不快些!”   好无理的丫头,芳年心里暗道,想到自己如今的身份,未免节外生枝,少不得还是要去一趟 。   这时,明觉赶了过来,那丫头眼睛一亮。“这位小师父看着也是厨房的人,不如一起去吧。”   明觉看了芳年一眼,默默地跟在后面。   眼下寺中没什么香客,唐家是独一份。前面那丫头一边走着,一边挥着帕子。腰肢扭得极欢,有意显摆着自己的身段。明觉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忙低下头。   明觉生得唇红齿白,模样极为俊秀,待人谦和有礼,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孩子。这丫头眼倒是毒,在一个出家人面前卖弄风骚,也不怕佛祖怪罪。   芳年腹中诽议着,故意走在明觉的前面,挡住他的视线。   那丫头斜了芳年一年,冷笑一声。   到了客舍,芳年让明觉在屋外等着,她去去就出来。   进了屋子,就见韩老太君盘坐在蒲团上,正在念经。芳年行了一个礼,问着安,她像是没听见一样,嘴里念念有词。   芳年也不恼,姓韩的老虔婆惯会摆老太君的派头。   那丫头见她站得笔直,半点规矩都不懂,眼神就跟刀子似的,不停地剐过来。“这位方管事,不知是哪个府上派来的?论捐的银两,恐怕京中没有几家比我们国师府捐得更多。我们国公府都没有派人来管事,你们府里倒是拿大,居然还派你来看着,也不怕别人笑话。”   “这位姑娘,我已经说过,我只是方丈请来寺里帮忙的,不是哪个府上的下人。”   韩老太君的眼睛猛然睁开,冷嗖嗖地盯着她。那丫头立马上前,把自家老太君扶起来,坐在椅子上。   “既然是寺中请来的,那老身就不多问。既然你是负责厨房的管事,那么老身且问你,京中世家捐钱不少,为何那粥煮得如此之稀?”   芳年冷然,这老婆子是来找茬的。粥是她亲眼看到的,比起京中世家施的粥,不知要稠多少。韩老太君故意说粥稀,莫不是怀疑寺中贪了国公府的香油钱?   “老夫人明察,寺中一日两顿施粥,每顿用米三石。那粥我见过,不稠不稀,刚刚好。”   “方管事莫要急着申辩,老身是替那些流民讨个公道,既然我们出了钱,自然是想他们吃得好。那粥方管事说刚好,老身却不认同。要不这样,明日起,你每次用米四石,想来那粥就稠了。”   “此事我不敢做主,老夫人可知眼下米价如何?三石米费银多少?”   韩老太君面露不悦,这要是她府上的奴才,当下她就命人拉下去了。一个管事,口口声声我啊我的,半点规矩都没有。   “方管事是指我们捐的钱不够?”   “只怕是有些不够的,眼下一石米二十八两银子。我以一千两为计,折米约三十六石,能管六天。还有近三个月才到年关,共合九十天。且米价还要上涨,若是都照二十八两一石来算,要耗银一万五千多两。据我所知,此次寺中下山化缘,得银不到万两。我见老太君您慈悲心肠,不愿流民受苦,想来是愿意填补我们,我替寺中上上下下,所有的流民感激老太君。日后佛祖面前,那功德表上,老太君您绝对是排在首位。”   说完,她殷切地看着韩老太君,就差没说让人拿钱了。   韩老太君一口血堵在喉间,此次她一共才捐了八百两银子。这奴才一张口就要她补下五千两,简直是狮子大开口。   那丫头也变了脸,见自家老夫人下不了台,忙哼了一声,“方管事,你这空口白牙的,你说米粮二十八两一石,未免太过离谱。奴婢可是知道,往年再贵,也不过是十来两银子一石。莫非你伙同奸商来哄骗方丈,现在还想来讹我们国公府的银子,真是不知死活。”   芳年瞧着,韩老太君像是找到理由一般,眼神不善地看着她。   她当下就觉得有些想笑,人老了,就莫要再逞能。好好的在寺中吃斋念佛几日,祈求佛祖满足心愿,何必要给自己找不痛快。   以前,自己还是老妇人时,可不像韩老太君这般不识趣。   “米粮的价格,不是我说多少就是多少的。老太君不信,可以派人去外面打听。我一个管事,万   没有信口开河的道理。韩老太君莫不是心疼银子,不愿在佛祖面前彰显功德,足见心不诚,怕是所求之事终将化为虚无。”   “你…”韩老太君气得捂着胸口,脑海中又浮现出晔哥儿吃饱穿不暖的情景,越发的觉得眼前的妇人可恶至极。   芳年懒理她变得煞白的脸,朝她行了一个礼,“若是老太君没什么事,我就去忙了。”   韩老太君呼着气,怒视着她,“你这奴才真不知是哪个府上的,哪天老身定要和你主子好好计较一番。”   芳年微微一笑,韩老太君觉得她的笑中带着嘲讽,一眼都不想看到她。像挥蝇子一般挥手,巴不得她快些滚开。   她出了屋子,明觉还未离开,在外面等着她。   “方管事,韩施主找你所为何事?”   芳年颇有兴味地回头看一眼韩老太君住着的屋子,用不大不小的声音道:“韩施主菩萨心肠,说我们的粥太稀,百姓吃不饱,让我们每次多放一石米。我已替寺中上下和外面的百姓谢过老太君了,等会你就把这个消息告诉外面的百姓,就说韩老太君体恤他们,要再捐钱买粮,让他们高兴高兴。”   明觉双手合掌,朝屋子弯腰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小僧替所有人感谢韩施主的高义。”   屋里的韩老太君堵着的那口血一下子就咳出来,气得肝痛。她身边的大丫头气忙帮着顺气,暗骂那方管事混不吝,不知天高地厚。   芳年得了便宜,哪管别人如何骂她。她与明觉一起走出客舍,迎面碰到摇着扇子的唐昀。明觉略低着头,芳年现在是方管事,装作不认识他的样子,错身而过。   唐昀的眉皱起,鼻子嗅了嗅,“你们站住。”   芳年无奈地停下,行一个礼,“这位公子,请问有什么事情?”   “本公子怎么瞧着你面熟啊?”唐昀打量着她,前后转两圈,“你是哪家的下人,来寻本公子的祖母做什么?”   “原来是国公府的公子,我是灶下的管事。韩老太君刚才唤我来,说是怜悯外面的百姓疾苦,要再捐银两。让他们吃得更稠些。这不,我与小师父正赶着去告诉大家这个好消息。”   唐昀的眼神闪了闪,据他所知,他的祖母可不是这样的人。   但芳年才懒得与他多费唇舌,道声告辞,就与明觉离开。   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唐昀眉头微皱,用合起的折扇轻敲着手心,一脸的若有所思。一会儿,他自嘲一笑,慢悠悠地朝祖母的屋子走去。   那丫头一见他进来,忙扶了一下发髻。   “祖母,您这是怎么了?谁让您受了这么大的气?”   唐昀赶紧扶着气得呼呼喘气的韩老太君。轻拍着她的背,眼神瞄向立在一旁的丫头,那丫头先是露出一个娇羞的表情,然后义愤填膺地把刚才的事情说一遍,期间添油加醋,把芳年说成一个无理狂妄的小人。   “祖母,那方管事竟想让我们府里填补那五千两银子?”   “奴才欺主,不知是哪个府里出来的,如此心黑…咳…”   “祖母莫急,孙儿倒是有一策。祖母慈悲心肠,想百姓们吃得好些,那每日多出的两石米,我们国公府出了。以九十天为计,一日两石,不过一百八十石米,孙儿这就去命府里的管事送来。”   韩老太君一听,立马心口不痛了,“还是昀哥儿聪明,没错,此法甚好。”   国公府里有粮库,一百八十石米,不过是小数目。且他们原是自存的粮食,可不是外面高价买进的。这些米,对于他们来讲,也就值个几百两银子,与五千两不可相提并论。   “昀儿,让管事多取二十石,添作二百石。”   “祖母仁慈。”   唐昀说完,出去安排。   待到日落时,国公府的二百石中白米就送到寺中。不过是白得的米粮,芳年原本也没想过韩老太君真的会再捐五千两,不过是讹上一讹,有总比没有强。   灶下的人都很高兴,尤其李氏,嘴里不停地说着夸奖韩老太君的话,言语间极心谄媚之词,就差没用热脸去贴。   芳年笑笑,不与她一般见识。   外面流民都得到消息,想着能喝上稠粥,哪有不高兴的道理。纷纷夸韩老太君是个大善人,必会长命百岁,消息传到韩老太君的耳中,她的气终是顺不少。   慧法大师的院子里,一僧一俗正在下棋。   “傅小施主好谋略,三言两语,不费吹灰之力就弄来二百石米粮,贫僧佩服至极。”   元翼不语,手中的黑子毫不犹豫地放下,整个棋局胜负已分。   “贫僧又输了。”慧法大师半点不生气,抚着须,收起白子。   “大师最近心乱了。”   “还是元施主了解贫僧。出家人四大皆空,但是国仇家恨一日未报,终是意难平。贫僧愧对佛祖多年的点化,还不如元施主心静。从今日起,贫僧要闭关半月,化解心中的戾气。”   慧法大师说完,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元翼起身告辞,走出院子。一眼就看到正朝这边走来的妇人,当下眼神变得柔和,嘴角泛起一丝笑意。   “你怎么在这里?”芳年欢喜着,瞧见他出来的方向,明白过来。   他不语,走在前面。   待进了屋子,才露出赞赏的眼神,“听说你今日表现不俗,白得二百石米粮。”   “是那韩老太君太过把自己当回事,我看不惯。她非要摆出一副救苦救难样子,真要这么有善心,之前为何不领头救济百姓。不过是捐了八百两银子,还想指手划脚的,说我们粥熬得太稀。也不看看她们国公府,往年的善粥都能照出人影。”   她不满地说着,想起韩老太君还要找她主子的话,又道:“王爷,她还说了,要找你好生说道一下,我这个奴才太没有规矩。”   元翼面一寒,“她敢!”   他冷漠无情的样子,此时看来,竟说不出的迷人。   芳年当下就露出小女儿的娇态,玉手去扯他的衣袖。他心一颤,微俯着头,看着她黑粗布满褐斑的脸,皱了皱眉。   “王爷…”芳年玩心一起,怯怯地唤着,故意作出娇羞的模样,与她此刻的长相极为不配。   元翼冷着脸,哭笑不得。偏生那妇人,还一脸戏谑,看笑话的模样。   等他去捞人,她一闪,躲进内室,笑得花枝乱颤。 第75章 交待   且不说夫妻二人如何玩闹, 韩老太君那边气是顺了, 但对芳年的恼恨还未散。她养尊处优多年, 还从没受过如此的憋屈。此气不出,生憋在心里怕是终成一根刺。   她黑着脸, 拾掇一番,由自己的孙儿唐昀扶着, 去寻慧法大师。   还未近大师的院子,就被守路的小沙弥给拦住,道大师正在闭关, 任何人不得打搅。   “小师父, 敢问方丈何时出关?”   “回施主的话,我们方丈交待小僧, 他困于一句佛法, 久盘心间, 无法参透。故要闭关半月, 静心悟禅。期间寺中一切俗事, 皆交由寺监师叔。”   韩老太君气苦, 暗道慧法大师闭关的时辰太巧。怎么早不闭关, 迟不闭关, 她一有事,大师就闭了关。   “那敢问小师父,你们寺监在何处?”   “回施主的话, 我们寺监师叔下山化缘, 还未归来。”   韩老太君一口生生地憋住, 耐着性子又问:“小师父,你可知那厨房的方管事是何处请来的?”   小沙弥低着头,“这小僧不知情,方管事是方丈大师请来的,只有方丈知情。”   韩老太君很失望,问不到方管事的主子,她找不到人告状。   唐昀远远看着方丈院子旁边的竹林,竹林密实,看不见后面的风景。但似乎中间有一条小道,不知通往何处。突然他像是想起什么,桃花眼眯起。   “祖母,既然大师在闭关,我们先回去吧。”   韩老太君无奈,眼下只好如此,只恨那奴才,不能亲手处置,且由着对方再嚣张几日。她扶着孙子的手往回走,一路思量。碰到僧人们,都向她行礼道谢,她志得意满。   一想到那管事,又觉得一口气咽不下去。她自嫁进国公府,谁不敬她三分,连陛下都要卖她的面子。那无知奴才,好生大胆,敢私自妄猜她的意思,生生讹去二百石的米粮。   纵使得了好名声,她心中的闷气难消,恨不得当场命人把那妇人打杀了。   “昀儿,你好生打听一下,看她是哪家的下人。那般不守规矩,祖母少不得要和她的主子好生说道说道。”   “是,祖母,孙儿会留心的。”   祖孙二人走着,韩老太君让孙子扶她去厨房,她倒要看看,那奴才在不在。   芳年刚好不在,几位妇人看到一位衣着华贵的老夫人,暗自猜想着莫不就是韩老太君。   朱氏杨氏不敢上前,李氏则大喜,暗道天赐良机,忙上前请安。   “民妇见过老太君,老太君您真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民妇以前常听说菩萨的模样,今日一见老太君,可不就是应着菩萨那长相生的。民妇拜见菩萨,求菩萨保佑民妇一家平安富贵。”   说完,她真的跪下去,磕了三个响头。   韩老太君被她说得心花怒话,忙道:“你快些起身,老身可不是菩萨,不能受你这叩拜之礼。”   “民妇觉得,老太君您就是菩萨,容民妇再磕几个头。”   韩老太君嘴里说着使不得,愣是等她磕完头,才虚扶她起来。   李氏卖了好,讨好地问:“不知老太君来厨房,可是有什么吩咐?”   “吩咐倒没有,怎么,你们方管事不在?”   李氏眼珠子转了两下,有心想攀上她,忙迭声道:“我们方管事等会就来了,您要不进来坐着等会儿?”   韩老太君怎么可能坐在厨房等人,李氏一个没见识的妇人,自是不知道大户人家的忌讳。   她殷切的眼神令韩老太君心下一动,不经意地问:“老身见你们方管事面善,不知她是哪里人氏,从何处而来?”   李氏哪里知道,她自己也想探听呢。   “这…民妇就不知道了。”   韩老太君有些失望,但面上不显。她对李氏微微一笑,和善地道:“老身听你说话还算有趣,往后没什么事,就到老身那里说说话。”   李氏大喜,忙不迭地应下。   芳年第二天才听到韩老太君到厨房找自己的事情,李氏得了便宜,还想在她面前卖好,神神秘秘地拉她到一旁边说的。   她心道那婆子必是还想找自己的茬,自己不理会就是。   李氏两边都卖了好,心里得意。她有自己的盘算,寺中帮灶眼下是个肥差,但终于做完的一天。要是能攀上唐国公府,那情况就不一样,说不定一辈子吃香喝辣,哪里用得着做这些苦活。   她一做完活,趁着有空,悄悄地去离开。   朱氏和杨氏对视一眼,都颇为无奈。   近午时分,寺中迎来另一家香客,芳年听到自家亲娘的名字,心里雀跃着,有些迫不及待。她避过别人,去了客舍。   邢氏的屋子与韩老太君的自然不在一排。韩老太君自诩身份高,选在最好的一间。   芳年瞧见自家娘身边的卢婆子,心中一喜,“这位嬷嬷,敢问傅二夫人可在屋子?”   卢婆子哪里会认出眼前的妇人正是自家的三小姐,她心里纳闷着,不知这妇人是哪家的下人。   “正是,我们夫人路上有些乏,刚歇下。不知你家主子是谁,可有什么事情?”   先前,芳年一直是压着声音的。闻言,眨了一下眼睛,轻声道:“卢妈妈,是我,芳姐儿。”   卢婆子吓了一跳,忙仔细打量,芳年连眨眼睛,水眸灵动。她正要叫出声,芳年一用手势制止她,指了指屋子。   “进去再说。”   “哎。”   卢婆子忙引着她进了屋子,屋子时的邢氏见一个眼生的妇人不经通传就进来,暗自奇怪。待看到卢婆子关上门离开,那妇人唤着娘,邢氏才恍然大悟。   怪不得王爷派人捎话,让她来寺中一趟,原来芳姐儿已经离开了王府。   “我的儿,你怎么弄成这般模样?”   “娘,都是药水,能洗掉的。不过是想掩人耳目,在外行走方便。”芳年笑着道,挽着邢氏的手,一起坐下。   邢氏拉着女儿的手,左看左看,除了脸上被药水盖着,看身形似乎并没有瘦。王府的人都说他们王爷病重不能起榻,她知道是假的,可没见到芳姐儿,心里总是不瓷实。   现在见到人了,心里大安。   “也是王爷纵着你,如此胡闹。”她嗔着女儿,满脸的欢喜。王爷看重芳姐儿,做娘的除了欣慰,哪里会真的责怪。   “娘…你快与我说说,祖母父亲弟弟们可好?”   “都好,你祖母初搬到新宅子时,生了一场病。如今已大好,身子还算硬朗。你父亲与弟弟们自是都好的。还有你二姐,过几日也要出门子,为娘正好趁着这几天来看你。”   “来看我?娘…你知道我在这里?”   邢氏自知说漏嘴,想着话已出口,不如圆过去,“是王爷派人送信的,说是你们悄悄住在寺中。娘知道事情轻重,谁也没有告诉,包括你祖母父亲。此次进寺,就是借口给你二姐求个婚姻美满的好签子。”   芳年心里泛起甜蜜,那冷情的男人,说是体贴入微都不为过。   女儿娇羞的模样落到邢氏的眼里,她暗暗点头,看来王爷对女儿确实不错。比起大房的两个姑娘,自家女儿不知嫁得好多少倍。   一想到大房,她脸上就带了忧色,“你大姐已嫁进柳家,此事你可知晓?”   “听说了。”   邢氏叹一口气,都是孽缘,珍姐儿不是个好的,还没进柳家就搅得别人不得安生。柳家发卖那些个小妾,谁不说傅家姑娘善妒。   还有芊姐儿,婆母想让她与左家和离。可是大嫂不同意,芊姐儿自己不知怎么想的,也不同意。大嫂岂是好相与的,还没住上几天,就派人把她送去左家,也不知现在怎么样。   “你四妹被你大伯母送回左家,想来日子不会好过。娘跟你说,无论将来你大姐和四妹求你做什么事情,你都不要答应。她们啊,心歪了,不知会生出什么事端,没得把你连累进去。”   芳年忙点头,娘就算是不说,她们的事情,自己也不会管。   女儿乖巧的模样,令邢氏心中大慰。她仔细地看着女儿,虽是变了模样,但那双眼睛,带着一如往常的孺慕,她心里立马变得酸涩。   她可怜的芳姐儿,怎么摊上一个那样见不得光的身世。她要在佛祖面前好好祈愿,希望王爷能护住女儿,保芳姐儿一生平安。   “娘…”芳年唤着,靠在她的身上。   “芳姐儿…”她拉着女儿的手,“娘啊,就希望你一辈子平平安安的。王爷是个好的,你呀,好好和王爷过日子。”   芳年应下,想起傅珍华,那般处心积虑为嫁裴林越,不惜冒着杀妹之心,把自己推下悬崖。又怎么会轻易同意嫁进柳府?   “娘,大姐是如何答应嫁去柳家的?”   她一问,邢氏看了她一眼,叹着气道:“芳姐儿,幸亏你当时主意正,要和裴家退亲。裴家哥儿往年看着还是个成事,谁成想竟那般不堪一击。为了一个女子,要死要活的,终日消沉。你祖母嘴上说不管大房,心里还是疼你大姐的。为了你大姐,你祖母不顾病体,豁出自己的脸面,去求裴家的老夫人。”   说到这,邢氏脸色不太好看,芳年明白,事情自然没成。要不然,傅珍华不会嫁进柳家。   “裴家老夫人没有拒绝,只说若是裴家哥儿同意,他们裴家愿意结亲。哪成想着,裴家哥儿死活不同意,还放下狠话,要是裴老夫人逼他娶你大姐,他就出家为僧。你大姐一听,哭得死去活来,当下就点头嫁进柳府。依娘看,她心里有气,不知要作出什么事来。所以娘才嘱咐你,她万一有事相求,莫要理会。”   芳年点头,以傅珍华的性子,说不得最后真会捅出什么篓子。再者柳家是什么人家,那可是连死人财都敢发的奸商,与自己不是一路人。   “娘,女儿省得。他日若是大姐真有什么事情找上王府,女儿不会答应的。今日能看到娘,女儿心中欢喜,不知您准备在寺中呆多久?”   “为娘等会就下山,你二姐出嫁在即,家里一摊的事儿。看到你好好的,娘就放心了。”   邢氏来寺中,本就是专程来看女儿的。现在人已见到,该交待的都已交待清楚,自是不会多留。   芳年再与她说了一会话,眼见着到了下午准备熬粥的时候,邢氏带来的箱子连开都没有开,直接就可以走人。母女二人各自交待好,芳年才依依不舍地告辞。   不想在路上碰到唐昀,本要避开,谁知唐昀竟上前来,与她打招呼,“方管事这是从哪里来?”   “见过唐公子,我不过是刚好闲来无事,随下转转。昨日捐粮之事,多谢韩老太君慷慨,寺中上下都感念老太君的一片慈悲之心。”   “方管事多礼,我们国公府向来乐善好施,每逢灾年都会有行善事。昨日祖母与本公子提起方管事,还未请问方管事是哪里人氏?”   芳年暗道,他这是来探自己的底细。于是笑道,“我不过是一个妇人,唐公子打听我的家事,怕是有些不太妥当。寺中方丈请我代为管理米粮用度,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其它寺中的事情,与我无关。老太君若是有什么吩咐,大可寻寺中的寺监。唐公子,若是没有其它的事情,容我告辞。”   唐昀的桃花眼一挑,这方管事还是个滑不溜手的,莫非是来头不小,才不把他们国公府看在眼里。   当下,他就摇着折扇,笑起来。   “方管事既然不方便说,本公子亦不会强人所难。”   芳年道了一声多谢,转身离开。   唐昀看着她的身影,若有所思。他的脚步朝祖母的院子里迈去,突然像是想到什么,在原立停住。过了一会儿,才继续前行。 第76章 舌战   厨房里, 朱氏和杨氏都在, 唯不见李氏。芳年起初没太在意,待米粮领来,开始准备做饭时,李氏才匆忙赶来,一脸的喜气, 像是得了天大的好事。   “你这是去哪里了?”朱氏小声地问着,与她一起把米粮倒进滚水中。   李氏神神秘秘的,笑而不答。   芳年眼睛瞄到她们, 李氏一愣,脸上的笑容来不及收回去, 古怪至极。   这个李氏,比起朱氏与杨氏来说, 要滑头许多,是个惯会躲懒的。芳年想着, 反正自己并不是她真正的主子, 不过是萍水相逢,并未把她当成一回事。   等粥煮好,一桶桶地抬出去,芳年今天的任务已算完成。   一出厨房, 天阴沉沉的,冷风呼呼地只着, 像是要下雨的模样。要真是下起雨来, 情形可不太妙。   “方管事, 您这是要回去吗?您家住哪里?远不远哪?”她立在门口犹豫之际,李氏凑到她的身边,连问三个问题。   她看一眼李氏,觉得这人太有些顺竿爬。而且自己的事情不能向外人道明,于是随意道:“我家住得不远,眼下哪能回去。我要去寻明觉师父,对一对帐。”   “哦。”李氏眼珠子转了两下,“看方管事这气派,一定是在大户人家里呆过的,不知是哪个府上的?要是有什么好差事,能不能介绍我去?”   “我不是哪个府上的,也不认识什么大户人家,怕是不能给你介绍什么好差事。”   听她一口回绝,李氏脸上讪讪的,颇有些难看。   芳年心中不喜,也不管她是不是难堪,只想把她打发掉。   她心里警醒着,李氏今天问的话太多了些,莫非是真想打听她的来历?走了两步,见李氏还在探头探脑的,似乎真是对自己起了疑,越发肯定心里的猜测。   于是,先不急着回木屋,真的去寻明觉师父。   明觉与师兄弟们一起做功课,她没有进去打搅,立在佛殿外,听着他们“瓮瓮”的念经声,闭目凝神。   等到确认李氏不会再跟来,她才绕行去了木屋。   果然,半夜里雨就下起来,她被雨声惊醒,坐起身来。   “怎么了?可是梦魇了?”睡在外面的男人略带暗沉的声音响起,跟着一起坐起来。   她摇摇头,“没有,就是突然想起,雨这么大,寺外的那些百姓怎么办?”   天晴还好说些,草屋里尚可藏身避风,还能捱过去。若是雨天,草屋不能避雨,天寒地冻的,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可要怎么办?   前世里,不曾亲眼见过,自是不知道这些流民真正的日子。可是他们现在就在眼皮子底下,与她仅一寺之隔。她不是铁石心肠,无法做到视而不见。   她披衣起身,出了内室,倚在露台那,看着布幔飞舞,听着外面的雨声,隐约夹杂着些许嘈杂。   “王爷,那是…”她问跟上来的男人。   “出家人慈悲为怀,不会眼睁睁看着流民冻死寺外,应是开了寺门,将那些人引进各佛殿容身。”   “原来如此。”   她这才放心回去躺下,终是有些不安。放任那些人露宿在外,她于心不忍,人进了寺中,她又开始担心,担心有些人心怀不轨。   不是她假慈悲,而是前世活了几十年,她太清楚人性的丑陋。所谓升米恩,斗米仇,人心不足蛇吞象,就怕有人起坏心。寺里一念善心,反倒引狼入室。   反复思量,难以入眠。   等到卯时正的晨钟一响,她就起身。   一夜寒雨过后,冷得刺骨。风吹在人的身上,像一片片刀子一般,直透骨缝。待行至寺中,只见各个佛殿里面,都挤满了人。   好在大家都还规矩,在佛门净地不敢高声吵闹。   她到了厨房,李氏正在那里抱怨,“人全挤进来,就怕有那些个不懂事的,偷摸到灶下来,到时候我们可怎么办?”   “你别这样说…都是乡里乡亲的,又不是土匪。”朱氏低声地分辩着,有些底气不足。   芳年一脚踏进去,她们就住了口。   昨日放进来的都是原先的老弱妇孺,汉子们都被挡在外面,伸长脖子张望着。往日未下大雨,他们还能弄到一些吃的。加上有些儿女们孝顺的,省了下几口,勉强吊着一条命。   而今,无处藏身,又冷又饿。闻着寺中飘来的米粥香,肚子里不停地咕咕叫。寺门紧紧地闭着,他们徘徊着,没有离去。   眼看着施完粥,有些孩子端着破碗想出寺,被寺中的僧人拦住。   外面的汉子们听到动静,拼命地拍门,哀求声不断,求佛祖大发慈悲,求僧人们施舍一口吃的。僧人们嘴里念着阿弥陀佛,身形不动。   芳年瞧着,心忽忽地往下沉。   要是这雨下过,紧接着迎来大雪,那么后果不堪设想。   她凝着眉,不停地回想前世,可惜太过久远,她半点想不起来。究竟这场大雨过后有没有下雪?   雨一连下了两天,外面的哀求声从未间断。寺中的僧人动了恻隐之心,终是不忍再拦,开门放孩子们出去。外面的汉子们眼见寺中一开,一窝蜂般强行涌进寺中。   饿急了眼的人,哪里是别人能拦住的。他们哪里满足于一两口剩下的米粥,眼睛贪婪地四处张望。   “兄弟们,反正是一死,不如做个饱死鬼,我们去厨房,我们要吃饱!”不知谁喊了一句,所有人都鼓动起来。拉着一个孩子问了厨房的方向,全部朝那边跑。   寺中僧人不过一百多,流民汉子有几百人,根本就拦不住。片刻间,那些人就找到了厨房,个个双眼通红地盯着厨房的人。   事已发生,芳年早有预感,很快冷静下来。   厨房的僧人挡在芳年的前面,三个妇人缩在她的后面,与那群汉子对峙着。出家人不能枉开杀戒,其他的僧人们紧紧跟着,无人动手。   “孩子他娘,你快告诉俺们,米放在哪里?”   一个汉子挤到前面,开口询问,她身后的朱氏瑟瑟发抖,不敢答应。   她看着这些瘦得皮包骨的汉子们,反倒心生同情。她站出去,对他们道:“我是厨房的管事,米粮我知道在哪里。”   “那你快带俺们去!”   “好汉们,你们听我一言。现在你们若是真要动手,我相信,你们能抢到寺中的米粮。可是你们有没有想过,这些米粮就算你们不抢,它们都是你们父母孩子的救命粮。你们为图一时口腹之欲,夺了你们骨肉亲人的口粮,无异于杀鸡取卵。我且问你们,吃完这些,你们又待如何?接下来的日子要怎么办,往后再有难怎么办?你们如此寒心,连佛门都敢抢,哪还会有人再施舍你们?”   汉子们沉默下来,可腹中饿得像刀绞一般,有人恨声道:“人都要成饿死鬼,谁还管什么佛祖。要死俺们也要做个饱死鬼,黄泉路上也有力气走那奈何桥。”   “对…对……”   他们情绪开始激昂,有些想冲过来,被寺中的僧人死死拦住。   “好,你们想做饱死鬼,我成全你们。只要你们答应不乱来,等会我们就做一顿饱饭给你们吃。但是吃完以后呢,你们要怎么办?真是要去死吗?”   最后一句,她几乎是厉声吼出来的,把那些汉子们都镇住了。   他们扪心自问,吃饱了真要去死吗?   她心里轻松一口气,好在这些人良知尚在,于是接着道:“你们应该知道,孝善寺不过是一间寺庙,奉佛祖的教诲,行善积德。可是寺中的存粮并不多,仅能维持个把月。寺中有些僧人还在山下化缘,祈求能化到更多的银钱,帮你们的父母孩子撑过冬日。要是你们抢走这些米粮,我且问你们,你们的父母孩子怎么办?你们要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饿死吗?”   身后的朱氏先哭起来,接下来杨氏跟着哭起来。她们不敢出声,一面不想自家男人饿死,又不愿   孩子们有事,两相为难,只能痛哭。   “那你说,俺们怎么办?”朱氏的丈夫喃喃着,双眼无神,茫然地看着芳年。   芳年扫视众人,见他们都看着自己,仿佛在自己这里寻求解决之法。她深吸一口气,她又不是神仙,能变出食物,让他们免于饥饿。   “你们既然敢冒犯神灵,连佛祖都敢得罪,真要是豁出去,为何不去抢那些奸商的粮食?那些人就指着你们受灾,好发这灾难财。你们真有血性,我给你们指一条明路,那京中的柳家是粮食大户,在城外各县镇都有米铺,你们有本事就去那里抢,在自己的父母儿女口中夺食,算什么英雄好汉,枉称男儿!今日,寺中管你们一顿饱饭,你们若真是男人,以后就自己找吃的填饱肚子。我想,若是那样,佛祖看在你们迷途知返的份上,定会饶恕你们这次冒犯,既往不咎。”   “对对,俺们听管事的,俺们去抢那柳家。大伙们,你们说对不对!”朱氏的丈夫先喊起来,接着许多人附和,终是所有人都跟着喊。   最终,他们在寺中僧人的安排下,退到寺外。   远处有个高大的身影,鸦青色的大氅,笔直的身姿。他一直听着这边的动静,芳年说话的时候,他的嘴角微扬。待见她果真劝退那些流民,才转身离开,消失在竹林后面。   流民们退出寺外,芳年和明觉赶紧去领米粮,熬了两锅浓粥分给他们。   朱氏一边干活,一边抹眼泪,等外面的汉子都喝上粥。她“扑咚”一声跪在芳年的面前,“方管事,俺给您磕头,要不是您,今天孩子他爹就犯下大错了。”   “起来吧,都是天灾闹的,要是有口饱饭吃,谁会做这样的事。”   芳年把她扶起,安慰几句。   “方管事,你让他们去抢柳家…柳家可不好惹…”李氏迟疑出声,似乎不太赞同她的作法。   “不抢柳家,那要抢谁,没有米粮,难不成要活活饿死?”   “方管事…我只是怕柳家…万一怪罪下来…只怕是你讨不到好。”   柳家背靠的可是国师府,就是因为如此,所以才会横行霸道,无人敢管。芳年哪能不知道,但柳家为富不仁,恰是因为他们仰仗国师府,不抢他家抢谁家?   “连死都不怕,还怕得罪柳家?难道柳家比阎王还可怕不成?”   “我就是提醒一下…”李氏撇了一下嘴,打定主意赶紧脱身,要是柳家事后算帐,怕是一个都跑不掉。   “对,李家姐姐,方管事说得没错。人都要饿死了,还怕这怕那,倒不干脆死了的好。”朱氏出声,一脸的决绝。   “什么死啊死的,他柳家又不是判官,哪有权利定人生死。”杨氏明显是站在朱氏一边,两人同是流民,与李氏不是一类人。   芳年听她们开始争论,做了一制止的手势,“你们放心,柳家不会怎么样,真要是来闹,只会是找我。”   柳家真的出事,国师不一定会为他出门头。据她来看,国师此人十分的凉薄,若不是犯到他自己,怕是不会出手。   前世亦同样有流民闹事的事情,那次国师同样没有处置流民,而是将所有的过错都推到大皇子身上,说大皇子不贤,惹怒神明,遭到天遣。   至于柳家到时候找自己算帐,她就更不担心。她一个子虚乌有的管事,到时候做回她的王妃,让他们找去。   李氏暗自松了一口气,既然方管事把事揽下,连累不到自己,自己就没什么好争辩的。   芳年瞧她一眼,心里有数,并未说破。 第77章 端倪   此时, 寺外那些汉子们吃饱饭,身体暖和不少。他们默默把碗收起,有人犹豫提起要去抢柳家的事情。   有些胆子小的, 开始打退堂鼓。他们刚才冲进寺里,无非是仗着出家人慈悲, 真要是闹出什么事, 也不会枉开杀戒。   但柳家不一样,那可是横行乡里的主。柳家的铺子开到各地, 铺里的伙计都横得不行。他们去抢柳家, 万一被抓住, 那真的就是送命。   “要不…咱们想其它的法子, 总归饿不死, 留着命就行…”   不想去的人话一出口,就有不少人附和。   朱氏的丈夫站出来,他姓王名海山, 本就长得结实。平日里在流民中颇有威信, 要不是如此, 他的妻子朱氏也不可能被进寺里帮灶。   他环顾众人, 大声说道:“你们要是男人,就做出一番事情让别人另眼相看。刚才冲进寺里抢自家亲人的口粮, 怎么不见你们认怂。一旦动真格的, 就怕这样, 要是你们不去, 那谁愿跟俺去。俺就不信, 活人能让尿给憋死!”   “俺去,俺去…”   有几个人举手,接着许多人举手,最后大部分的人都愿去抢柳家。他们商量了一番,决定等到天黑就下山。   柳家后院内,傅珍华厌恶地看着油头粉面的男人,一身酒气地抱着自己。柳公子刚从外面回来,被那些个狐朋狗友好生吹捧一番,说他本事高,竟真的娶到四品官家的嫡长女。   他趁着酒兴,不管丫头婆子还在身边,就要去香傅珍华的脸。   傅珍华一躲,目露厌恶,这样的男子,怎么会是她的丈夫。   她狠狠地道:“你们还不快扶大爷去歇着。”   柳公子手一挥,“不用你们扶,娘子你来扶我。我今日要与娘子来个玉笔画鸳鸯,沾津绘春宫…来,娘子,给为夫沾些津…”   说着,他喷着酒气的嘴就往她脸上亲。   她不停地闪躲着,暗骂他不知又从哪里学来的艳词。自打她嫁进来,他总在她面前念一些不堪入耳的淫诗。她自小饱读诗书,哪愿与如此下作之人为伍。一想到他竟是自己的夫君,不由得恨从心来。   柳公子色眯着眼,哈哈大笑,“欲迎还拒,大家闺秀就是矜持…不像那些个俗物,大爷我还没动手,一个个脱得精光就贴上来…哈哈…为夫喜欢…”   他作势扑上来,把人按在床上,丫头婆子赶忙退出去,还带上门。   傅珍华忍着作呕的心,不停地推拒着,无奈男子力气大,又趁着酒兴,很快就得了手。闻着他身上散发出来的脂粉味,不知又是在哪个柳巷里出来,一回来就作践她。想着想着,嘤嘤哭起来。哭声入耳,柳公子越发来劲,等完了事,酒也醒得差不多。   “怎么?侍候你男人就这么委屈?”   傅珍华哪里会说实话,只抽答答哭着,“妾身是觉得委屈,大爷把当成什么女人了?”   “你自是于那些个俗物不同,她们哪里知道什么是诗兴,什么是雅趣,还是娘子好…为夫就爱你这拿乔的模样,让人稀罕。”   “哼,你惯会哄我,你不是答应我要休了那老妇,怎么还不去办。”   柳公子哼哼叽叽的,她嘴里的老妇是自己的发妻。发妻育有二子一女,哪能说休就休,那话不就是哄她的,她还当了真。   “此事不能急,你这肚皮都没鼓起来,大爷我哪有道理去休她。她可是生了三个孩子,你赶紧给大爷生个一堆儿女,大爷立马让那老妇滚一边去。”   傅珍华暗恨,这男人滑头,没个准话。   此时,门被拍得“嘭嘭”响。   “谁啊?”柳公子不耐地吼着,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   “大爷,咱们响水镇的粮铺让人砸了!”   “什么!”柳公子一股脑儿坐起来,忙胡乱地套着衣服,腰带都没系好就急匆匆地出了门。   外面站着一个小厮,满脸焦急。   “你快说说,怎么回事?”   “大爷,都是那些贱民,不知发了什么疯,打伤了咱们的伙计,还砸了铺子,把铺子里的米都抢走了。”   柳公子勃然大怒,“岂有此理,本公子我行商多年,还没哪个王八蛋敢动柳家一根汗毛。这些贱民真是不知死活!”   他怒气冲冲地带着人,连夜赶到响水镇,只见铺子被砸得稀巴烂。那掌柜一瘸一拐地来哭诉。   “大爷,那些贱民太猖狂了,分明是不把大爷放在眼里。”   柳公子一脚踏在破烂的门框上,“本公子倒要看看,敢惹本公子的下场!”   那些流民人多势众,响水镇的柳家下人没有防备,让他们一击即中。铺子里的米面全被他们一扫而空,几乎每个人的手里没有落空。   他们自知不能停留,快速地撤离到山上。眼看着没有人追来,王海山叫停,“弟兄们,俺们不能去寺里,否则就连累了别人。”   众人被他一说,刚才抢到粮食的兴奋之情慢慢冷静下来。   “海山哥,你说俺们要怎么办,俺们听你的。”   “对,听海山哥的…”   王海山被人拥在中间,他挥了一下手,“好,既然弟兄们信任俺,那俺就领这个头。眼下俺们抢到了粮食,足够吃十天半个月的。这期间,柳家肯定不会放过俺们,所以俺们不能去寺中。”   “那你说,俺们怎么办?”   “弟兄们,你看看,那些无良的奸商也不过如此。俺们何不寻一处隐蔽之处藏身。派几个兄弟到各县镇采点,像今夜这般,抢得米粮。俺就不信,俺们活不下去!”   今夜众人尝到了甜头,无疑心里有了底。   听他一说,有人就高喊起来,“海山兄弟,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俺们跟着你。”   “对,跟着海山兄弟!”   “跟着海山哥。”   王海山与身边的一位汉子对视一眼,点了点头,“好,既然大家看得起俺,俺知道有一个地方,你们随俺来。”   众人跟着他,到了一处庄子上。   庄子屋子多,空无一人。王海山告诉他们,这庄子是无主的,前有河流,背靠大山。若是真有人找来,可以快速撤到山里。   至此,这些人就扎住下来。   孝善寺中,芳年从自家男人的嘴里知道他们得了手,砸了柳家的一个铺子。眼下全都躲起来,倒没有回到寺中。   “他们还算知理,要是这个时候再回到寺中,恐怕柳家就会把账算到孝善寺。我当时也是一进情急,让他们去抢柳家。事后想想,此举有些鲁莽,是我思虑不周。我若是再想得周全些,应该暗中劝他们去抢柳家。”   “不,你做得虽有些险,却不失是最好的法子。要是私下去说,他们不会听的。也是你那么一激,激起他们的血性。”   芳年有些担心,虽然那些汉子没有回来,可他们的亲人都在寺中。而且人多嘴杂,难免不会有人向柳家卖好,把自己供出来。   “王爷,您说柳家会寻寺里的麻烦吗?”   元翼的手伸出来,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他的大手温暖而且干燥,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她很快就放下心来,若是放任那些流民抢夺寺中的粮食,结局恐怕比现在更糟。   “不会,眼看着要雨雪连绵,寺中决定收容那些妇孺孩童,让他们留在寺中。”   “真的吗?万一柳家寻不到那些汉子,迁怒寺里怎么办?”   他的眼眸一冷,“一个商户,哪来那么大的脸?”   芳年一想也是,是她着相,一直想着柳家的靠山,而忘记柳家原本的家世。一个商户,国师哪会看在眼里,又怎么会替柳家出头。   她松口气的样子,引得他侧目。   “怎么,你胆子那么大,也会害怕?”   “我哪里是胆子大,那是被逼急了,兔子急了还咬人,何况是我?”她嗔他一眼,嘴儿微撅着。   “兔子?”   “我不像兔子吗?那王爷您说我像什么?”   他眼眸眯起,认真地看着她,“本王曾见过一种东西,名叫猞猁。”   芳年一听,暗道好哇,这男人把她喻为猞猁。她虽没见过,但从别人的嘴里听说过,猞猁是极为凶狠的一种野兽。   “要是我像猞猁,那王爷您就是一头狼。”   “猞猁与狼,倒是般配。”   还般配呢?他倒是会说话。她生着气,别着脸,不想搭理他。   突然,似乎听到他轻笑一声,极淡极轻。   在芳年的印象中,这男人从未笑过。当下忘记生气,忙转过身,去看他的脸。“王爷,您刚才笑了?”   “本王不能笑吗?”   “不是,是我没有见过你笑。你平日里不是冷着脸,就是沉着脸,吓都要把人吓死。”   他有那么可怕吗?他睨着她,目光幽暗。   她不自觉心就颤了一下,忙圆着话,“刚开始有点,那时候怕你一个不顺心就要了我的小命。现在不怕了,王爷您面冷心热,是个好人。”   被自己妻子称作是好人,元翼的心里觉得有些怪异,终是什么也没有说。   次日,芳年循着时辰去厨房。   刚走出慧法大师院子不久,斜殿处走出一个人影。铜绿色的锦袍,头上束着玉冠。这么冷的天,手里还摇着一把折扇,扇面是乌骨寒梅图。   她先是一惊,显然对方在此等候自己多时。怕是看出些什么,不过想到自己现在的模样,很快就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唐昀摇着扇子走近,像是十分意外的样子,惊奇地问道:“方管事,你这是从哪里来?本公子瞧着,你从那边过来,莫不是原本就住在寺中?”   “唐公子怎么如市井妇人一般,爱打探别人的私事。我住在哪里,与唐公子有何干系?”   唐昀也不恼,桃花眼里眨着,瞄了一眼她来时的路,那里是方丈大师的住处。他想起大师住所旁边那片竹林,再看向芳年,眼神都开始不对。   “方管事,本公子听说七王爷常年住在寺中,不知是住在何处?莫非…方管事你是王爷的人,怪不得不把我们国公府放在眼里。”   这位唐二公子是真正的聪明之人,与聪明人说话,倒不如装糊涂。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不如何,本公子就是好奇,七王爷算来也是本公子的表姐夫。他多年来一直念着表姐,只是不知何时有个方管事这样的…红颜知己?   芳年心里一惊,唐昀果真不是能小瞧之人。自己这般模样,他都能把自己与王爷联想到一起。   “什么红颜知己,唐公子以己度人,莫不以为天下的男人都与你一样?”   “王爷自然与本公子不一样,本公子偏爱女子貌美。哪里像王爷一样,对方管事这样的长相情有独钟。怪不得他能撇下府里的王妃,对京中的贵女们不屑一顾,原来是有这样的嗜好,真令本公子刮目相看。”   “唐公子,七王爷是什么人,岂是我这样的民妇想见就能见的?至于王爷喜欢什么样的女子,我更是不知道。在我看来,有问题的反倒是唐公子,若我记得没错,唐公子无端在此,莫不是专程打探我的行踪?小人行径,令人不耻!”   唐昀挑了一下眉,凑近前来,鼻子里又闻到一股似曾相识的香气。这女人身上的味道,他敢确定,他以前曾闻到过。   他花名在外,可不是浪得虚名,但凡是见过的女人,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要是本公子说,本公子看上你,你会跟本公子吗?”   “不会,唐公子要是没事,烦请让开。”   她绕过他,目不斜视地走了。 第78章 无礼   走了不到几步,眼瞧着一处佛殿偏角有灰色的人影一闪而过。她蹙着眉, 那般颜色的衣裳, 在大部分流民身上都能看到。   她急走几步,快速跑过去, 就见人消失了。   会是谁呢?刚才自己与唐昀的话虽然没什么紧要的, 但是话语时扯上王爷,就怕有心之人联想到一起。   等她走进厨房,朱氏杨氏李氏都在。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觉得李氏一直在偷瞄她。她想起刚才的身形,心里有了猜测。分粥过后,并没有急着离开, 而是故意留在灶下多呆一会。   果然,见朱氏和杨氏去寻自家亲人后, 李氏磨磨蹭蹭地凑到她的跟前。   “方管事,民妇有眼不识泰山, 原来方管事那么大的来头。”   她这话一出,芳年就肯定偷听自己和唐昀说话的人就是李氏, 既然知道是谁在偷听, 反倒松口气。只不知她有意背着人, 主动提起,意欲何为?   李氏被芳年看得心里打鼓, 忙挤着笑道:“方管事, 我不是有意偷听的, 是刚好路过。也是方管事为人不爱显摆, 我们都不知道原来你是王爷的人。”   哪有什么刚好路过,那条路直通慧法大师的住处,一般人不会过去,更谈不上路过。   “你听岔了,我根本就不认识什么七王爷。”   “哟,方管事,你怕什么?男欢女爱的,又不是丢人的事情。何况你能入王爷的眼,也是你的福气。”李氏说着,意有所指地瞄着她的脸,意思再明显不过。   她当下好笑又好气,李氏肯定是听到唐昀的话,也认为自己与王爷有一腿。虽然事实如此,可眼下自己这般模样,他们都是怎么想的?莫不是真把王爷当成嗜好古怪之人?   李氏见她不答,以为她被说中心事,颇有些神秘地低声说道:“方管事,我可是听说王府里那位王妃快病死了。你得王爷如此看中,肯定会接进王府的。到时候无论是当姨娘还是管事,王府后院都是你说了算,你可千万别忘记民妇啊!”   “你这话越说越没个边,什么姨娘,我都说了,我根本不认识七王爷。再说依你看,王爷是什么身份,能看中我这样长相的妇人?”   “男人的事情哪里说得准,还有些男子偏爱已婚妇人,不喜黄花闺女。说不准,王爷兴许就喜欢方管事这样的。”李氏笑得满脸的讨好。   芳年神色已冷,淡淡地看着她。   “此话以后莫要再提,要真是传到王爷的耳中,到时候你我都要跟着倒霉。”   说完,她转身离开。   李氏在她身后撇了一下嘴,神情不屑。见她走远,忙理了一下衣服,偷偷摸摸的去韩老太君的院子。   韩老太君正烦寺中住满流民,命丫头婆子们收拾箱笼,准备下山。   李氏不敢往她跟前凑,只把那丫头引出来。   那丫头瞧见李氏,眼睛一亮,忙溜出来,“可是有什么消息?”   李氏得意一笑,那丫头就知道必是所托之事有了准信,从荷包里拿出一小锭银子,塞到她的手中。她把银子死死地捏住,咽了一下口水,道:“菊香姑娘,民妇可是打听得清清楚楚,差点被方管事给发现,被她好一顿训斥。”   “怎么说,她是什么来路,到底是哪个府上的?”   “她呀,只怕是菊香姑娘都想不到,别看长得黑丑黑丑的,原来却是七王爷的相好!”   “什么?”菊香大吃一惊,喃喃道:“怎么会?怪不得…好了,此事我会禀告老太君,以后少不了你的好处。”   “哎…哎,菊香姑娘,那民妇就先走了。”   “嗯。”菊香心不在焉地挥一下手,忙转身回屋子。   一进屋子,凑到韩老太君的耳边低语几句,韩老太君脸一沉,“可听清楚了?”   “错不了,那婆子要不是听得真切,怎么会知道七王爷?还把那姓方的婆子与王爷扯到一块?依奴婢看,真得不能再真。”   “难怪…老身说,就一个管事婆子,摆那么大的谱,原来是不要脸地爬上了王爷的床。可恨王爷…我们家玉秀…你去,把那管事给叫来,老身我倒要好好问问。”   菊香会意,忙出门去请芳年。   芳年不在厨房,李氏想巴上国公府,主动请缨带着那丫头朝慧法大师的院子去。“民妇见方管事就是从那边出来的。”   菊香点点头,往那边走去,谁想快到方丈的院子里,被一位小沙弥拦住去路。“阿弥陀佛,两位施主,我们方丈在闭关,命小僧守在此处,任何人不得打搅。”   “小师父,我们不是找方丈大师的,而是来找方管事。”   “阿弥陀佛,方管事的事情,小僧就不知了。”   他话里推得干净,人却堵在路上,菊香和李氏不能硬闯。菊香再三和李氏确认,“那方管事确实是住在里面的?”   “没错,民妇看得真真的,她就是从里面出来的。”   “好,那我们就等着。”   两人一等就是一个时辰,那小沙弥像入定一般,立着纹丝不动,嘴里一直在念着经。菊香不时瞄着他,心里憋气。   小沙弥还是个半大的小子,她是有劲都没地方使。   眼见着吹了一个时辰的冷风,满腹的怨气,那黑脸的妇人才姗姗来迟。   芳年直到走过慧法大师的院子,才看到守着的俩人。只一眼,她就知道是李氏把人带来的。   “方管事,你可真让我们好等,快些吧,我们老夫人有请。”   “你们老太君找我,莫不是见寺中住下许多灾民,她老人家慈悲人肠,又要捐钱捐粮吗?”   此时,一直闭着眼睛念经的小沙弥睁开眼,朝菊香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如此,小僧就代寺中上下及百姓谢谢韩施主。”   菊香傻眼,她什么时候说老夫人要捐钱了?这方管事好滑头,还有傻和尚,连真假话都听不出来。   “方管事,我们老夫人才捐过米粮,可没有说还要捐。”   “哦,原来不是这事。既然无关米粮的事情,那你们老太君还有什么事情找我?”   菊香来了气,她就没有见过如此摆谱的下人。就算是爬上七王爷的床,不过是个外室,有什么资格摆府里姨娘的款。再说即使是姨娘,还不是个妾室。他们国公府的大小姐可是先王妃。   “方管事,我们老太君的事情,奴婢哪里知道,你去了自然就明白。”   芳年倒也不会真的拿乔不去,不过是做做样子,免得那虔婆还以为自己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那就请姑娘前面带路。”   她说着,眼神冷冷地瞄着一边的李氏。很明显,李氏巴上了国公府。   李氏低着头,先是有些讪讪,而后不知想通什么,理直气壮地回视着她,半点不避让。   芳年跟着菊香一路走到客舍,沿途遇到几个流民。他们被安置在佛殿中,轻易不会乱走动。   菊香的脸色十分的不好,嫌弃之情摆在脸上。要不是这些流民,说不定她还会陪老太君多住些日子。   能天天见到二公子,是府里所有丫头期盼的事情。本以为近水楼台先得月,等入了二公子的眼,以后自然有好日子过。   哪成想着,没呆几天就要下山。   韩老太君依旧是坐在蒲团上,手里转动着一串佛珠。芳年进去时,她还是如上次一般,装做不知情。   芳年心里冷笑,先发制人,“不知老太君叫我来,是有什么事情?若还是捐钱捐粮,我在此替寺中上下及灾民一起谢过老太君。要是没有其它的事情,我就先行告退,厨房里还等着我去领米下锅。”   “方管事,你是背有靠山,所以才有恃无恐,连我们国公府都不看在眼里。”   “老太君说的哪里话,什么靠山不靠山的,我听不懂。国公府对灾民的恩德,我们感念在心,少不得在佛祖面前多为你们祈福。至于其它的话,恕我人笨舌拙,实在是不善言辞,望老太君见谅。”   韩老太君抬着手,菊香忙把她搀起来。她坐在椅子上,双手还在拨弄着佛珠。   “老身不与方管事卖关子,你是七王爷的人,自然身份高于其它下人一等。但下人就是下人,就算是主子再如何看重,也不过是个奴才。”   她的眼神露骨地打量着芳年,那其中的鄙夷毫不掩饰。心里越看越气,要是玉秀还在,自己哪里会被这么一个上不了台面的丑妇戏弄,白白多捐二百石的米粮,还惹来一肚子的气。   七王爷一向眼高于顶,应该不会看上这么一个妇人,许是菊香传错了话。只不过这妇人仗着王爷,不把国公府看在眼里,这口气她忍不了。   “老太君,我想你怕是哪里弄错了。我不是王爷的人,而是慧法大师请来的。你若不信,大可以去问大师。至于你说的奴才,我不敢认。我既没有卖身给任何一府,也没有依附哪个大户,不敢背了祖宗,认下这奴才之名。”   韩老太君接过菊香递过来的茶水,轻轻地抿一口,心里暗恨。此等妇人真是好笑,莫不是真的爬了王爷的床,所以妄想当主子?   “你莫要狡辩,要不是明白知道你是王爷的人,老身也不敢请你过来。你可知道,七王爷是老身的什么人?他的前王妃是国公府的姑娘,按辈份,他得唤老身一声祖母。你说,老身要是今天替他教训你这个奴才,他会不会护着你?”   “老太君,我已经说了两遍,我不是王府的下人。怎么?老太君莫不是耳朵不好使,听不懂人话?还有你说的前王妃,恕我直言,假使我真是王府的下人,我效忠的一定是现在的王妃。至于什么前王妃,听都没有听说过。”   “你…”韩老太君怒火攻心,忽地站起来,手中的茶杯就脱飞出来。   芳年身形一闪,那杯子砸在她原来站着的地上,四分五裂,茶水洒了一地。   她一言不发,转身就走。既然别人想教训她,她万没有傻等着白挨打的道理。   “恶奴欺人!”   身后传来韩老太君喘着气的骂声,她充耳不闻,疾步离开。心想着她这管事一职赶紧卸掉,没得无端惹出是非。到时候牵扯上王爷,只怕是摘不干净。   迎面碰到唐昀,唐昀正要唤她,“方…”   “方什么方,一个大男人,嘴巴比妇人还长。好好的世家公子,好的不学,偏爱一些偷鸡摸狗的事情。不知是谁教的,满脑子男盗女娼,莫不是国公府的家风如此?果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有什么样的长辈,就有什么样的子孙。”   唐昀被她凶巴巴地训了一顿,还未反应过来,她人已走远。   他摇着扇子,莫名奇妙呆在原地。更令他自己奇怪的是,他居然半点不生气。   屋子里的菊香听到动静追出来,“二公子,那妇人好生无礼,怎么可以…她以为自己是谁?不过是个不要脸的奴才!”   “你闭嘴!”   唐昀一脚迈进屋,看到地上的碎片水渍,眼神闪了闪。   三两步走到韩老太君面前,“祖母,您这是与谁置气?别人是什么身份,您是什么身份,莫要与他们一般见识。”   “昀儿…你赶紧…祖母再也不想见到那丑妇!”   唐昀心一沉,祖母这是动了杀意?   他忙嗯一声,赶紧轻语几句。   韩老太君脸色变了几变,厉声反问:“可是真的?竟然连大皇子…昀儿,我们赶紧回府。”   她一时顾不上芳年,心道且由着那恶奴再多活几日。忙命下人把收拾好的东西搬上马车,扶着孙子的手坐进去,离开了孝善寺。 第79章 揭发   唐国公府的马车一离开孝善寺,芳年那边就得了消息。厨房里朱氏杨氏都在, 唯有李氏, 不见踪影。   “方管事,李嫂子说家里有急事, 以后不来厨帮灶了。”   说话的是朱氏, 芳年闻言哦了一声。想那李氏必是已投靠国公府,与他们一起下了山。   安排好厨房的事,她像往常一样走回木屋。一路上,她都在想,未免再横生枝节,看来她不宜外出走动。   行至一处佛殿前, 听到里面的传来敲击木鱼的声音,她随意一瞄, 看到跪着诵经的明觉。   明明是个少年,一身灰色的衲衣, 盘坐着的背影哀伤而无助,像极无家可归的燕雀。   她不由得双脚迈进去, 明觉听到脚步声, 回过头来。   “小师父, 我特意来与你辞行。”   “原来是方管事。”明觉念一声阿弥陀佛,许是年纪尚小, 脸上的悲痛并未完全藏住。   “小师父可是遇到什么难事?”   明觉先是低头, 复抬起深吸一口气, “让方管事见笑了, 出家人四大皆空,小僧辜负佛祖的教诲。实在是家事复杂,惊闻长兄与三弟去世,心里难过。小僧出家为僧的初衷,一则是避开家事纠纷,二来是不想碍长兄的眼。本以为家中一切都应该是长兄继承,谁曾想他竟…阿弥陀佛。”   “小师父节哀。”别人的家事,芳年不了解,不知从何宽慰起。   “方管事刚才说来和小僧辞行,可是家里有事?”   “嗯,这几日,多亏了小师父。以后若是有缘,我们自会再见。”   明觉了然,方管事本就不是寻常之人,哪里会一直留在寺中帮忙。他双手合十,再念一声阿弥陀佛。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通往慧法大师院子的那条路,他才收回目光。抬头望着天,神情悲怆。   芳年径直回了木屋,木屋中暖和如春。白色衣袍的男从坐在露台处,桌前一杯清茶,风吹布幔,飘飘欲飞。他冷漠如初见,恍若神仙。   “王爷,我回来了。”   他转过头,朝她招手。   “王爷,寺中的事情我决定不再做。本就是多事之秋,许是我想得简单,以为不会有人注意到我   一个妇人。哪成想被唐国公府的老太君盯上,差点扯上王爷。我心中不安,索性寺里一切如常,还不如安心留在这里的好。”   “她?你莫要理会,既然不想再做,就别做了。”   他语气淡淡,丝毫不以为意。唐国公府的婆媳俩,以前就不敢在他面前摆谱,量她们也不敢动自己的人。   “大皇子殁了,与他一起的,还有三皇子。”   “什么?”   这么快!芳年皱着眉头,前世里,她记得是流民举事后,大皇子才被国师定罪赐死。   “可是什么原由?”   元翼冷笑,什么原由,全是莫须有。皇后训斥大皇子不敬嫡母后,大皇子一气之下服毒自尽,恰巧三皇子也在,两兄弟一起赴死。   芳年听到他冷冷地说完,马上反应过来,这是欲盖弥彰。大皇子不可能那么蠢,被皇后说几句就寻死,再说还有三皇子,三皇子不可能无缘无故地与大皇子一起服毒。一定是皇后毒杀他们,编出来的理由。   可恨的是,这样一个漏洞百出的借口,居然没有人提出异议。别说是朝中众臣,就是陛下自己,难道连半点怀疑都没有吗?   一连死了几个儿子,那个皇帝还要当缩头乌龟,真不愧是国师选中的人。这样贪生怕死,着实是一个傀儡的好人选。她记起前世,那时候晟帝的儿子都快死光了,都不见他出来说两句。想来是一早就决定装聋作哑,醉生梦死,放不下自己的帝王之位。   方才…她记得明觉小师父说家里长兄与三弟去世,莫非…?   芳年上辈子当然不知道二皇子出家为僧的事情,但一想到明觉小师父的长相举止,分明是世家大户出来的公子,难道他就是二皇子?   “王爷,我在寺中帮忙时,与一位明觉小师父共事。我见他举止有度,不像是穷苦人家出身的孩子…”   他抬眸看她一眼,前朝,当朝,都有皇子以此法子逃出生天,皆是因一人作祟。那人掌控前朝多年,一手建立元朝,居国父之位,屹立不倒。   身为元氏子孙,若不是国师,他们何来尊贵的身份。但纵使身份是国师亲自给予,亦不能消除他们心里的怨恨。   如此皇族子孙,不当也罢。   他站起身来,透过飘飞的布幔,望着远山。   她从他的表情中猜出,自己想的不错,明觉就是二皇子。她立在他的身后,与他一同望着外边。   灰蒙蒙的天,看不到一丝阳光。枯败的树木,静立的高山,荒凉得令人心惊,却又透着无可奈何的苦闷。   城外如此,城内亦如是。   此时的祥云宫,连哭声都听不见。死一般的压抑,无半人声,整个殿内都是行走如游魂般的宫人。   内殿中,德妃躺在榻上,睁着空洞的双眼。她千叮万嘱,让皇儿小心行事,万不想还是遭了皇后的毒手。可怜她一连丧两子,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   陛下还是躲在自己的寝宫,连面都没有露。不见他为死去的皇子们哭一声,也不见他责怪皇后半句。仿佛死了两位皇子于他而言,不过是死了两条猫狗。   她无神的眼睛动一下,自己还在期盼什么?盼陛下会为皇儿们主持公道,或是有人替她申冤?都没用的,皇儿们死了,只能是白死。   外面有人在走动,她没有唤宫女进来,自己撑着身子坐起,眼睛一直看着内室的珠帘,不知在等什么。   东侧宫门处,一位宫女扭着腰从宫外进来。她的手里提着一篮子东西,分给守门的侍卫。   侍卫们见着手中的金元宝,不动声色地收好,没有盘问追究。   她一路与小太监们抛眉送眼的,还与一位小太监贴着身子缠绵低语。那小太监一手搂着她,快速换过她袖子里的一封书信,若无其事地和她打情骂俏。   待差不多了,她才理一理衣裙,摆着腰朝祥云宫走去。   一进宫门,脸色立马哀下来,去见自己的主子。   德妃木然无神的眼一直盯着珠帘,听到外面门声响动,眼睛里涌现一丝光亮。再见有人掀开珠帘,她不由得坐直身子,期望地看着来人。   “娘娘,奴婢不负所托,把信送到常老爷的手中。老爷亲自回了信,请娘娘过目。”   她从袖子中拿出信,呈给淑妃。   德妃抖着手,迫不及待地拆开信,急切地看着。   她的脸色先是震惊,后是惊恐,然后变得煞白,最后看完信时,眼里不再是无望的,而是透着一股决绝。   信被她卷起,她赤足下榻,取下琉璃灯罩,点燃手中的信,丢进炭炉中,看着它一点点地化成灰烬。   那宫女知道原信的内容,常府众人对她避之不及。提到娘娘,常老爷高声喊着自己没有这个女儿,还当场写下断亲书。   娘娘才失两子,接着被娘家所弃,怕会想不开。   “娘娘…您千万不能想不开,虽然大皇子六皇子不在,但他们都看着娘娘呢!”   “是啊,本宫的皇儿们,都在看着呢!”   德妃呢喃着,回到榻上,坐着不动,睁着眼一直到天明。   那宫女同样一夜未合眼,紧紧地盯着她,就怕她一时想不开寻短见。眼见着到了卯时,德妃突然命她梳妆。宫女心里狐疑着,上前替自己主子妆扮。   居于祥云宫中的陈嫔冷嫔,都是失子之人,早先的悲痛,现在都被恐惧所替代。照皇后这狠辣的手段,怕是宫里的皇子们会一个接一个的送命。   她们装死一般地缩在自己的屋子里,猛然间看到满头珠翠,身着华丽衣裙的德妃,都有些回不了神。   大皇子才死,德妃莫不是魔障了,怎么会打扮得如此隆重?   德妃亦同样看到她们,眼里闪过同情之色,一句话未说,昂着头,离开祥云宫。   陈嫔冷嫔对视一眼,俱都在彼此眼中看到疑问,不知不觉地跟上去。两人分开两路,去通知各宫的妃嫔。   很快,来了不少人,她们跟在后面。德妃对于身后跟着的人不予理会,一路行到前殿。   游公公拦住她,说是陛下与百官正在朝议。德妃冷笑,什么朝议,不就是众臣进谏请示,左右辅国决定,知会陛下一声。从头到尾,陛下就是个陪衬。   她眼冒杀气,一把推开游公公,闯进朝殿。   众臣及晟帝见到她,俱都是一惊。   “你怎么会在这里?”两眼昏黄的晟帝瞧见是她,惊问道。   “陛下没想到臣妾还会出现吧?臣妾不过是因为大皇子无辜丧命,心里悲痛,想着陛下您痛失几子,应该比臣妾更加难过。”她说着,两行泪水流下来,滴在地上。   晟帝一阵心虚,捂着嘴咳了一声,“朕自然伤心。”   “陛下伤心在哪?臣妾怎么看不出来?难道陛下糊涂到连皇后的用意都看不清吗?她明明就想弄死宫里所有的皇子,替她将来的皇儿让路。陛下,您有二十一位皇子,已经死了四位,还有十七位。臣妾想着,没过多久,他们都会去地底下与他们的皇兄弟们团聚,您说是不是啊,陛下?”   “德妃伤心过度,你们还不快把她扶下去!”左辅国出声,示意宫人拉德妃走。   德妃突然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横在手中,“你们不用来拉,话说完,本宫自会走。”   她恨恨地看着龙椅上的晟帝,突然厉声道:“古往今来,臣妾从未见过如陛下一般的帝王。不仅胆小如鼠,还认贼做父。陛下以为,国师会放过您吗?您想错了,待皇后诞下龙子之日,就是您的死期!他一个阉人,从前朝就横行宫内,陛下可还记得前朝的木公公,他就是国师!”   百官震惊,陛下一时惊得也没能回神,更别说跟过来被拦在殿外的妃嫔们。德妃的声音很大,她们听得清清楚楚。   “你们想不到吧,一个阉人,陛下竟还认为国父。他原是前朝的奴才,不仅屠尽自家主子,还妄想掌握天下。陛下!您以为他是为您选什么福星,臣妾告诉您。他为何长生不死,是因为他一直吸食少女的鲜血,才容颜永驻,祸害百年!”   “你…你…你闭嘴!”晟帝回过神来,心里慌乱一片。他似乎看到国师红艳艳的靴子,正一步一步地朝这里走来。   要真是那样,他也活不了。   他不要死,他是天子,他的荣华富贵还没有享够。   “哈哈,瞧陛下懦夫的样子,连女人都不如,怪不得国师会选您当皇帝…哈哈…”   百官无一人动作,他们是立刻就信了德妃的话,彼此都在心里思量着,震惧交加。要是德妃说的是真的,那他们又是什么?   一群替阉人卖命的走狗?   左右辅国对视一眼,左辅国道:“德妃娘娘,您疯了,微臣送您回去吧。”   “不用了,本宫有没有疯,你们心知肚明。国师以为改头换面,就没有猜出他原来的身份。孰不知天理昭昭,他作恶多端,终会遗臭万年!你们愿意再当一个阉人的走狗,本宫不怪你们,恕本宫不奉陪了。”   她手中的匕首还未举起,就觉得一阵阴风扫过。   面前,黑袍红靴的男人立着,五指伸开,如鹰爪般朝她头上抓去。她惊惧的尖叫还未来得及发出,头就被割下来。   那头颅骨碌碌地滚着,终于停下来,面目朝上,两眼瞪得大大的,死不瞑目。 第80章 血花   黑袍的男人立着, 他的左手还呈抓取状, 像鹰勾一样。右手则垂着,手中握着一把淌血的利刃。那利刃短且细长, 锋利无比。   血滴在他的红靴上, 同样的艳红。   德妃的尸体慢慢倒下, 断颈处血喷涌出来,令人毛骨悚然。他蹲下身子, 就着德妃身上的锦裙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刀身上的血迹。那把刀薄如叶片, 头尖身细, 若是懂行人必会一眼瞧出,此刃是骟器, 专用来骟马。不仅常出现在军中骟匠身上,还多见于阉人所, 阉割进宫的男人,即是太监。   他擦得极为认真,像对待情人一般,仿佛根本就看不到德妃无头的恐怖身体。待擦拭干净,插到刀鞘中。那刀鞘浑身乌黑, 隐泛红光, 一看就是玄铁锻造。上面镶着数十颗宝石,华美精致。   殿内鸦雀无声, 众人惊惧交加, 连喘气都不敢大声。外面妃嫔们惊疑不定, 她们刚才感到一阵阴风吹过, 似乎有人进了殿中。可是殿中半天没有声响,她们吓得不敢动弹。   突然一位妃子大着胆子,伸长脖子朝殿内张望,殿内两边是百官,正中间的地上横着一个人。   她先是认出德妃的衣裙,待看清德妃竟是无头的,不远处是割下的头颅。她失声尖叫,疯了般地快速跑远。众妃才回过神来,心知必是有异,也不敢再看,忙四散逃离。   里面的百官俱低着头,他们的中间,德妃那颗头颅所滚之处,洒满鲜血,触目惊心。   龙椅上的晟帝,恨不得自己现在就晕过去。他尽力把自己的身子缩着,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期盼着国师不会注意到自己。   国师阴寒着脸,目光让人不寒而栗。他站起身来,冰冷的视线先是看向晟帝,然后扫一圈满朝文武,最后落在左右辅国的脸上。   “国师大人…德妃丧子后陷入疯魔,臣等阻止不及,望大人开恩…”右辅国跪上前,主动请罪。   “开恩?”国师手如疾风,一把将他甩得老远,“无用之人,留着何用?”   “大人…”右辅国惊呼,今日之事,是他没能及时阻拦德妃,让德妃抖出国师的身份。可是他对国师忠心耿耿,国师不可能会杀他。   国师没有理他,抬阶而上,朝晟帝走去,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晟帝。   晟帝抖成筛糠,恨不得自己是不存在的。他全身往龙椅里缩,眼睛不敢直视国师。   “陛下,你说无用之人是不是该死?”   “该…该死,德妃诬篾国父,她…死有余辜…”   国师像是满意他的回答,袖风一扫,把晟帝扫得跌落龙椅,倒在地上手脚发软,半天爬不起来。   龙椅后面的游公公垂手低头,不敢上前相扶。   晟帝面色发白,心狂跳着,胆颤心惊地看着国师,生怕国师的手再一动,他就化成亡魂。刚才德妃的死状历历在目,他不想成为国师手下的死人,不由自主地往旁边缩移着,意图离开国师的视线。   国师俯睨着他,如看一只蝼蚁,眼里有着玩味和轻视。   “陛下,你说,本座有没有不臣之心?”   “没…没有…绝对没有…”   “陛下倒是明白人,本座喜欢明白人,明白人才能活得长久。列位爱卿,你们说是不是?”   国师说着,慢悠悠地坐在龙椅上,俯视着文武百官。   “元朝江山,是本座一人创立。先帝是本座一手扶上帝位的,若不是本座无权欲之心,底下这张龙椅,如何轮得到元氏来坐?本座一心为主,日月可昭,竟还有妖言惑众者,妄图诋毁本座,搅乱朝纲。你们说,再有此等居心不良之人,该当如何?”   “国师大人…再有那等小人,臣第一个不饶他!”右辅国跪爬上前,表着忠心。   “董卿忠心,本座知道。今日是你失职,但疯妇已死,本座就不追究你的责任,你与洪卿一起,下朝后各自去国师府领二十大板,此事就算揭过。”   “多谢国师大人。”洪大人即是左辅国,他与右辅国跪在一起,叩谢国师不杀之恩。   百官们无一人出声,他们虽慑于国师的狠辣,却无法违背自己家族多年的教诲,尊称一位阉人为主。   国师阴冷刺骨的眼神把众人的神色尽收眼里,手指轻轻一抬,指向晟帝,“陛下,你来说说,这江山,是你的,还是本座的?”   晟帝已缩到游公公的后面,闻言悲愤欲死,却又舍不得真死。   “国父…您是父,朕是子…江山自是国父的,当儿子的万没有和父亲争江山的道理…”   “哈哈…说得好,莫说你,就是先帝,亦不敢对本座说半个不字。江山是本座一人的,本座让谁当皇帝,谁就是皇帝。同样,本座对列位爱卿亦如是,谁要是不服本座。本座成全你们,就送你们去见前朝的列位皇帝,让你们去做个忠君的臣子,你们说好不好?”   半晌,殿中无人应答。   大多数人再无羞耻之心,也不愿意对一位阉人俯首称臣。他们低着头,各自摒气凝神。   突然一人出列,正是督察御史裴光先。   “前朝宦官,竟敢口出狂言。我等虽无奈认下先帝,却因先帝亦是金氏皇族血脉。你一个阉人,祸乱前朝,瞒天过海,妄想掌控天下,何其可笑…”   裴大人的声音戛然而止,龙椅上的人像鬼魅一样闪到他的跟前。手中那把骟刀一闪,裴大人就已身首异处,与德妃一样。   “本座说了,谁不服本座,本座就送他去见前朝的列位皇帝。你们还有谁不服,站出来!”   国师的手中,那把骟刀晃着,血滴落在地,开出一朵朵的血花。   他此时的声音,未再隐藏,不是先前的那种暗哑,而是带着一种阴恻恻的尖细,分明是无根之人无疑。   至此,百官皆知,德妃说的没错,国师就是前朝的木公公。什么得道高人,修仙之体,分明就是吸食少女之血的怪物。   怪不得,自先帝登基起,国师就一直是这般模样,不老不死。   前车之鉴,就在眼前。裴大人的尸体还横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要是有不怕死的,倒可以与裴大人一起共赴黄泉。   但天下大多是怕死之人,就算他们身上流有先祖的骨血,饱读诗书长大。知廉耻,懂忠义,亦难免会退缩。   若不然,国师屠尽前朝扶先帝登基之时,他们的父辈就应该一反到底。   说白了,他们父辈们的骨气,都随着前朝几位屠族的重臣之血一起流干殆尽。才会抛却国仇认国师为主。   “国师大人,臣等没有异议,一切听从大人与陛下的安排。”   首先出来的是左将军,接着是唐国公,还有一些原本就效忠国师的大臣。最后,朝堂上的臣子全部俯首跪拜,高呼为国师效忠。   “好,列位臣工都是识大体之人,本座就不追究你们方才的无理。至于裴家…”他边说着,边蹲下,重复着之前杀德妃时的动作,用裴大人的衣袍擦拭他刀上的血迹。   他的手指瘦长,关节骨粗大,边把刀插进鞘中时,小拇指还微翘起,阴人的作派显露无疑。   “裴大人看不起本座,本座倒是半点也不生气,活人犯不着和死人置气。本座自出生以来,曾遭受过多少白眼。最后呢?那些人全都见了阎王,而本座,高高在上,受天下万民的景仰。”   他站起身,嘲讽地俯看着裴大人的尸身,脸上露出奇怪的笑容,“裴大人,倒是有些风骨。只可惜自己图了嘴皮子痛快,忘记裴家那老少一府的人。本座死人见多了,倒是不甚感兴趣。听说裴家公子颇有才名,不知裴大人在泉下有知,得知自己最器重的孙子变成与本座一样的人,该如何对裴家的列祖列宗交待?”   殿中百官只觉得身下一紧,阴风透骨。   国师脸上奇怪的笑容一直挂着,扫视着他们,“本座倒是突发奇想,要是诸位卿家对本座有什么不满的地方,你们且放心,本座不会杀人,倒是想骟人…呵…”   他斜一眼吓得半死的晟帝,手中的利器晃了晃,“陛下,起来吧,龙椅你接着坐。本座想起一事,陛下膝下皇子太多,本座不希望宫里再有孩子出生,这可如何是好?”   晟帝方才觉得身下一紧,此时被他一吓,只觉得一松,似有什么东西流出来。身后的游公公闻到一股腥骚味,就见天子的裆下湿了一片。   “国父…皇后还没有怀孕,朕不能…”   “呵…”国师发出尖细的笑,蠢人真是好笑。事到如今,还在自欺欺人。   “陛下多虑了,本座开个玩笑而已。要如何做,陛下自己定夺。”   说完,他移动脚步,停在德妃的头颅前,蹲身。   “可惜这疯妇,倒还是个有骨气的。你说本座会遗臭万年,呵…本座一个无亲无故之人,幼年受尽冷眼,看尽人间百态。多年前已一人独大,掌控天下人的生死,试问天下间,有谁比本座更应该受后世景仰?然本座并不在乎身后名,人生在世,生前浓烈似火,何惧死后成灰。千古流芳也好,遗臭万年也罢,本座毫不介意。”   他的手伸出,轻轻一拂,德妃的双眼合上。   在众臣的目光中,他直起身,鲜红似血的靴子,踩着德妃和裴大人的鲜血,转瞬消失不见。 第81章 风声   国师一走, 游公公忙把晟帝扶上龙椅。   晟帝今天吓得不轻,缩在龙椅上, 没精打彩的。他顾不得遮掩自己尿湿的裆处, 眼神涣散,茫然地看着底下的臣子们。   众臣见了, 心中叹息。天子如此无能,甘心认贼做父, 他们做臣子还能怎么样?并非他们愿意认阉人为主,而是形势所迫, 半点不由人。   他们的身后,是全府全族的性命,哪能冒着一丝的可能,置全族人的性命于不顾?要真是那样,他们何尝不是本族的罪人, 与苟且偷生有何区别?   有些人心里十分不屑, 无奈不想落到和裴大人一样尸首分离的下场。裴大人是保全了自己的节气, 可是他的老母儿子怎么办?他不会想到, 国师不杀他们,而是要废他的儿子。要是裴先生能料到结果, 恐怕就不会为骨气赴死。   “陛下…可是要退朝?”游公公在晟帝身后小声提醒。   晟帝的神智恢复一些,摆了摆衣袖, “退朝吧!”   散朝之后, 众臣回到家中, 想着朝上的事情不宜声张, 各各黑着脸,紧闭着嘴。哪里知道家中女眷全部齐齐相问,问国师是否就是前朝的木公公。   这下,众人回过神来,敢情今日朝堂上德妃闹的那一出,是有预谋的。朝堂上的事情外人不知原委,但裴御史殿前暴亡,却是掩盖不了的事实。   裴府老夫人眼皮子一直在跳,总觉得有什么事情发生。有相熟的人家,早就把朝中发生的事情偷偷告诉她,她手握佛珠,强忍着不落泪。待儿子的尸首被人送回来,身首分离,死状惨烈。她手中的佛珠落地,线断珠散,滚落一地。看着死不瞑目的儿子,几欲晕死。   送人的太监们斜睨着她,“裴老夫人,裴大人奴才们送回来了,裴公子被请进宫里喝酒,想来以后就与奴才们一样,都是无根之人。就不知裴公子愿不愿意进宫,与奴才等共事?”   “什么?”裴夫人惊呼出声,还没有接受丈夫的死讯,就惊闻儿子要遭难。她顾不得尸首异处的丈夫,忙拉着小太监,追问他话里的意思。   小太监腰板挺得直直的,历朝历代,他们阉人是备受冷眼,被人欺辱。但今朝不一样,他们可不是这些世家贵妇所能小瞧的。   “裴夫人,奴才的意思已经很明白,贵府公子,很快就要丢掉身上的宝贝,变成奴才一样的无根之人。还是国师大人有大量,不计较裴大人欺君罔上,否则,你们这一府子的人…啧,奴才不说,裴夫人也明白。裴大人已送还,奴才等还要回宫复命,就此告辞。”   “公公…你说清楚…”裴夫人还要去拉人,衣服被裴老夫人死死拽住。   她回过头,伤心欲绝,泪流满面,“婆婆。”   “我们裴家,无论落到何等地步,万没有对阉人卑躬屈膝的道理。你记住,你是裴家的媳妇,命可以不要,风骨不能丢!”   “婆婆,夫君死得不明不白,越哥儿生死不知,媳妇要风骨有什么用?”   裴老夫人手中的拐杖一顿,“风骨怎么能没用,你别忘了,光先是因何而死!他无惧无畏,我们不能丢他的脸!”   “可是…婆婆,越哥儿…”   那要为阉人的话,裴夫人说不出口,几乎泣不成声。   “若真是那样,也是老天爷安排的,合着该我们裴家无后。”   “婆婆…”   婆媳二人抱头痛哭,阉人当道,天理难容。   晚上,晕死的裴林越被人送回府,裴夫人一眼看到儿子鲜血染红的两腿间,咬着唇,死撑着不敢晕过去。   她不敢看那伤口,连夜请来裴府原先相熟的老大夫,老大夫验过伤,对她摇头。   “裴夫人,公子能保住命就算是万幸,其它的事,夫人不能多想。”   眼下,由不得裴夫人多想,儿子额头烫得吓人,若是高热不退,性命堪忧。她忙求老大夫开药方子。   老大夫叹着气,忍不住为裴家难过。   裴家婆媳二人守着裴林越,不敢离开。裴夫人眼睛痴痴的,盯着儿子的脸,“婆婆,您说,要是越哥儿早早娶了傅家二房的姑娘,眼下是不是都有后了?”   要是有个孙子,她也没有这么绝望。   “千金难买早知道,是越哥儿退婚,致使芳姐儿嫁进王府。你没听外面人说,芳姐儿病重在榻,怕是要不行了。”   裴夫人嘤嘤地哭起来,“都是命…早知道…”   世上哪有先知,要是早知道,她今日就让夫君告病假,死活不去上朝,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早知道,她就不由着儿子,怎么都不能退掉傅家那门亲事,早早把傅家三姑娘娶回府里。那样,   儿子就算是出了事,也有后,身边还有知冷知热的人服侍着。   而如今,他们裴府,怕是彻底完了。   夫君当殿暴亡,儿子成为废人,裴家没有满门抄斩已是万幸。他们裴家已经断子绝孙,何谈什么东山再起。   她强掰着嘴给儿子喂过药,命人送婆婆回去。婆婆年纪大了,要是再有个什么好歹,剩下她一个人可怎么活。   裴林越喝过药,一直高热不退,他陷入长长的梦中。   梦里,傅三一直是喜欢他的那个傅三,她对自己殷殷期盼,每次见面都满脸娇羞。她唤他越哥哥,而不是疏离地叫他裴公子。   可是他一点都不喜欢傅三,他的心里全是才貌双全的成玉乔。他偷偷地恋着她,暗中写下包含她名字的诗句,渴望她能明白自己的心意。   最终,成玉乔一直没有回应他的感情。他失落着,伤心着,与长辈们定下的未婚妻成了婚,婚后   他对妻子不闻不问,任由她百般示好,不为所动。   后来,成玉乔进了宫。他日夜遥望皇宫,思念佳人。佳人身亡,他悲痛万分,更加不待见发妻。   发妻知趣,不再缠着他,接着不停地往他屋子里塞人。他来都不拒,全部收用。眼见着一个又一个子女出生,都被她记在名下。   她慢慢地变成一位妇人,一位当家理事的妇人。   渐渐的,他开始看她的脸色。她高兴时,给他塞妾室,不高兴时,克扣他的银钱。看着自己的儿女越来越多,他的心里越发的空虚。总觉得想抓住些什么,却是徒劳无功。   后来他终是先她去世,那时候的自己,对于生活意兴阑珊,一心想解脱。去世时,他忽然醒悟过来,他一直想抓住的是什么。他想抓着发妻的手,回到她迷恋他的过去,两人重新开始。他们会生儿育女,会相敬如宾,会举案齐眉。   然而一切都迟了,他看到的,只有一张冷漠的脸。对于他的死亡,没有半点的伤心。他想着,如果一开始,他愿意与她好好过日子,是不是结局就会不一样?   他慢慢地睁开眼,身底下传来尖锐的痛,他记起之前经历的一切,在阉人所里那噩梦般的事情。   屋内,烛火跳跃着,闪着火星子。他望着帐顶,原来刚才是一场梦。在梦里,他已过完一生,儿女成群。那梦真实得像真的发生过一样,他亦同时经历人生的漫长岁月,连心态都变了。   或许,那是前世,他负了傅三。所以,他现在遭了报应。   裴夫人趴在床边,原是睡过去的。突然像是心有所感般,猛然醒来,一抬头,就看到儿子睁着的双眼。   “越哥儿…你醒了…”   她犹疑地问着,试着用手去摸他的额头。谢天谢地,高热总算是退下去。可是越哥儿怎么这般表情,像看透生死一般。她心里痛得发慌,未语先流泪。   “我的儿…你怎么了?”   裴林越侧过头,他不敢动,一动就扯得痛,身痛心痛,痛彻心肺。   “娘,儿子无事。”   他说得平淡,声音无波无澜。裴夫人却再也忍不住,捂着脸哭起来。怎么可能没事,好好的男儿变成无根的废人,怎么可能半点事情都没有?他是怕自己伤心,故意强打精神。他越是这样,她当娘的心就越痛!   “…你爹…你要是再有事,娘也活不了…”   “爹…”他喃喃着,在阉人所里晕过去时,他亲耳听到那些人在随意地谈论着爹的死状。   终究是和梦里不一样,他闭上眼。   要是能重回梦里,他一定善待傅三,与她做一对恩爱夫妻。   今夜于裴家而言,是无眠之夜。对于京中多数的世家官员而言,亦是如此,包括宫里。   那位亲眼见到德妃死状的妃子一回去,就害了病,躲在房间里不敢出门。其他的妃嫔也没好到哪里去,她们害怕知道了国师的身世秘密,国师会杀她们灭口。   有皇子的妃嫔更是害怕,不仅担心自己,还要防着儿子们遭毒手。   唯皇后一人,高枕无忧,还想拉着晟帝来一场欢爱。无奈晟帝吓得不轻,在殿前失禁,耷头耷脑的,哪里还有半点旖旎之心。   皇后被扫了兴,四仰八叉地躺在龙榻上,呼呼睡去。   晟帝望着她奇丑无比的脸,眼神飘忽着。   什么福星,不过是国师胡诌的,那么多的秀女,貌美的有,再不济还有清秀可人的。偏选这么一个黑丑粗鄙的女子,分明是恶心他这个天子,故意捉弄他。   一个阉人,竟娶了最绝色的女人,国师是何居心?   他目露恨光,起了杀心,想与这恶妇一起同归于尽。犹豫半天,终是贪图世间的富贵,歇了心思。   外面寒风呼啸,夹杂着女人幽咽的哭声,如泣如诉。他紧紧地抱着身体,蜷缩在床角,盯着那睡到流涎水的女人,木然垂眸。   黑夜中,一道人影掠过孝善寺后面的竹林,落在木屋前。   屋内的芳年还未入睡,紧紧地盯着那扇门。眼见着门被推开,男子和寒风一起涌进屋。她立马上前,替男人解下身上的大氅。   元翼简略说一遍京中发生的事情。芳年挂大氅的手顿住,她惊闻国师就是前朝的木公公,吃惊之情不亚于自己重生之时。   怪不得,宫里的那帮太监横行霸道,国师视而不见。却原来是同病相怜,有心庇护。   可是这么一个活了百年有余的人,他们要如何对付?   男人的脸一如既往的冰寒,他的眼中冷漠依旧。身上的黑色劲装还未脱下,衬得面上肃杀一片。   芳年心提着,国师现在身份被揭发出来,要是这样,群臣都无人反抗,只怕天下就真的任阉人为所欲为。   百姓们犹可,但身为元氏子孙的他,必不会真的缩着脖子做人。   她紧张地盯着他,看着他慢慢坐下,赶紧上前斟满茶水。他修长的手伸出,喝了半盏。   “明日我送你到崖底。”   “王爷…”她惊呼出声,这个节骨眼上,他把自己送走,难不成是想拼死一博?“我…我…王爷您切不可轻举妄动…”   “怎么?连本王的话都不听了?”他冷冷的眼睨过来,语气冰冷。   但她就是知道,他的眼里明明有担忧,他是怕自己受到牵连。她深深地吸一口气,点点头。   “我会听的,我会等着王爷来接我。”   “若是本王抽不开身,老五会替本王接你离开。”   “不…我不要跟五先生走,我只要王爷您…”   她哪里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那个可能,是指他事败身亡,无法再来接她。她不要,她不要尝过男女情爱的滋味,接下来却如前世一样,忍受一辈子的孤独。   前世的她,心中已无爱意,自是能活下去。现在的她,不可能像前世一样。   他忽地站起来,一把搂过她,下颔抵在她的头上。   “听话,嗯?”   “王爷…”   她声音哽咽,生离死别,莫过于此。纵使她死过一回,亦像撕裂般的痛。   “我会一直等您,哪儿也不会去,您不来,我不离开…”   接下来的话,被炽烈的唇封住。   她的眼泪滑在唇边,两人都尝到咸咸的滋味。他反复碾压着,紧紧地拥着怀中的人,若是有可能,他真想在此刻天荒地老。 第82章 进宫   几日后, 京中风平浪静。   百官们依旧上朝,晟帝抱病不起,由左右辅国监国。一切都像原来的模样,殿中的血迹早就被擦拭干净, 没人再提起裴大人。   除了走路不太方便的左右辅国大人, 仿佛什么都不曾改变。   就算是天下人心知肚明国师原是前朝的阉人, 再也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指责国师。如果还有不怕死的, 那么, 裴家就是前车之鉴。   京中各官家府邸大门紧闭,往来走动,宴请亲朋,迎亲嫁娶都停了。   他们原以为国师是世外高人。哪成想是前朝宦官, 他们屈于一阉人之下, 称臣多年。这滋味, 好比吞了一只蝇子般恶心,偏堵在喉间, 吐不出来。   就是圆滑世故如左将军, 别看他在朝上头一个表态, 照旧轮值上朝。私底下, 还是做了一些安排。先是命人把长子一家立刻送出京中, 把次子留在府中。傅芊娘知道, 哪里肯依。她最近本就天天伏低做小, 在那董家小姐面前装傻卖好, 为的不就是过好日子。   眼下,国师的身份闹出来,再加上公爹的举动。她知道左家怕是为防万一,保留血脉,只是为何是送走长房,一般人家送的都是次房。   左家军有自己的打算,长子育有二子,都是嫡孙。而二房一个孩子都没有,再说二房的平妻是左辅国府的姑娘,留次子一家在京比长子更有用处。   傅芊娘在将军府里本就无势,她的话哪有人肯听。最后左将军命人禁了她的足,把她关在一间屋子里,由得她在里面发疯。   百姓亦同时知道晓国师的身份,不知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就像是一时之间,传遍大街小巷。   宦官当政,那是乱世之兆。   天下人皆知国师的厉害,生怕多说半个字,就送掉性命。再说,天下何人为主,只要没有战火,于他们又有何干。   是以,国师就算是阉人,依旧是天下人的主,是元氏皇族的主宰者。   与其它人家的提心吊胆不同,唐国公府半点都没受影响。不说唐国公在朝中先向国师表忠心,而是韩老太君终于明白过来,为何他们南韩一脉嫡系子孙中会有那样的传话。   原来国师就是木公公,也就难怪。   他们的那位先祖,为何能在嫡系中脱颖而出,靠的就是当时的木公公。可以肯定的是,在木公公没进宫之前,那位先祖曾有恩于他。   韩老太君不仅没有别人那般惊慌,反而心里隐有得意。他们国公府与其它的府邸不同,有她韩家先祖那层关系,国师就算是拿人开刀,也不会是他们国公府。就算是七王爷,在国师的心中,哪里能与他们韩家相提并论。   她即刻唤来几个下人,命他们去孝善寺把那方管事给抓来。她要狠狠地收拾一番,让那奴才不知天高地厚,以为有七王爷做靠山,别人就动不了。   自己倒要看看,她真的处置掉一个奴才,七王爷敢不敢对上他们国公府?   被派出去的人空手而归,说寺中根本就没有那么一个人。   韩老太君暗道恶奴狡猾,命人监视着孝善寺,一发现那奴才的踪影,立刻给她抓人。   此时的芳年,已经避在崖底。而元翼,则在一个清晨,出现在京城。   他一身的白袍,神色冷漠出尘,坐在轿辇上,目光平静。守城的将士连忙大开城门,迎他进城。   他进城之后,未回王府,而是直奔皇宫。   宫中的晟帝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见到自己的皇弟,那被国师羞辱过的耻辱,那当殿失禁的难堪,他急于想有人分担。   同是元氏子孙,不能只有他一人受苦。他要让别人也尝尝,被国师打击的那种痛苦。   元翼被请到他的寝殿,皇后打眼瞧着一位长身玉立的男子走来,不由得心“嘭嘭”直跳。她自小到大,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男人。   到底有多好看呢,反正她是说不出来。她想着,怕是别人口中说的仙人,也不过如此。她呆呆地望着,听到好看的男人叫陛下皇兄,她才想起,此人是七王爷。   “七皇弟…”她殷切地唤着,声音造作,捏着嗓子,听得人十分的难受。   元翼淡淡的眼神看向她,“皇后娘娘还是唤臣七王爷吧。”   “这哪里使得,你是陛下的皇弟,本宫做嫂嫂的唤你一声皇弟,是应该的,你说不是不啊?七弟?”   从七皇弟到七弟,皇后的语气变得更加的亲昵。   晟帝靠坐在榻上,他的的脸原是灰色的,看到皇后的一番做派,此刻已黑得滴墨。   元翼不理她,对晟帝道:“不知皇兄急召臣弟进京,是有什么急事?”   “哎哟,七弟,皇嫂自打入宫,还没见过你。都是一家人,净说生分话,陛下是想七弟了,陛下,您说是不是?”   晟帝连咳几声,脸色十分难看。乡野女子就是上不了台面,说话粗俗,惹人厌烦。偏她还不自知,扭着腰,就差没往七皇弟身上贴。   元翼当然不会接她的话,只看着晟帝,“几日不见皇兄,气色怎么如此之差,可是身边的人没有服侍好?”   “不是,是朕最近忧思过多,有些不适。”   皇后暗地撇了一下嘴,在心里骂晟帝无用。自那天在朝上被国师一吓,晟帝像是一夜之间灭了男人雄风,任她命人熬大补汤都没有用。   她还等着怀龙子,当太后。陛下不行,她去哪里怀孩子?   “七弟,你是不知道,本宫最近几日,不眠不休地照顾着陛下的身体。都怪德妃那个贱人,死了都不安生,把陛下给吓得…”   “你先出去,朕与七皇弟还有话要说。”晟帝看一眼没有动的皇后,心中暗恨。恨此女不知羞耻,恨她没有眼色。   皇后舍不得离开,眼神频频看向元翼,不停地眨动。要是她的夫君是七王爷,就是不让她当皇后,她也愿意。   元翼目不斜视,她立了一会,终是不情愿地离开。   晟帝见她走了,忙从榻上起来,一把抓住元翼,“皇弟,小人祸国,朕忍辱负重,苦守着元氏基业。同为元氏子孙,你可要替朕清君侧,朕觉得朝中小人太多,再不清一清,怕是元氏江山不保。”   “不知皇兄口中的小人指的是谁?”   “这…皇弟你何必明知故问…他若是不除,父皇创立的江山就要拱手让人。”   元翼冷着脸,陛下莫不以为天下人都是蠢的。这江山,是姓元的没错,但建朝的人却是国师。   陛下被国师吓破了胆,自己不敢出头,来怂恿别人对上国师,好坐收渔翁之利。   “臣弟不知皇兄口中的小人是谁,臣弟只听说皇兄因德妃之死,惊得夜不成寐。莫非皇兄病糊涂了,连忠奸都不分。再说臣弟一个闲散王爷,一无兵权,二无亲信,如何替皇兄清君侧,皇兄还是另请高明吧。”   晟帝原本料到他不会应承,昏黄的眼神迷茫一片,“七皇弟,你莫不是在怪皇兄弟当年没有护你。你也知道…朕是心有余力不足,一切都看别人的脸色,哪里敢接济你和十皇弟。”   “陛下,臣弟对陛下没有半点怨恨之心。”   “朕就知道你是个大度的,眼下,正是需要我们兄弟齐心的时候。你看…”晟帝说着,眼睛惊恐地瞄一圈四周,总觉得殿内有无数双眼睛在看着他。“皇弟…到处都是他的人,朕不敢有任何异动。朕今日授你密旨,你权宜行事,只要能清除小人,事成之后,朕许你亲王之位,代代承袭,永不降爵。”   “陛下,此旨意恕臣弟不能接。再说什么亲王之位,臣弟连个儿子都没有,要这虚名做什么?”   晟帝大怒,又不敢高声喊,只得压低声音怒道:“莫非你想抗旨?”   他的手还抓着元翼,元翼冷冷地看着他,双手一拂,把他的手打落,“抗旨?臣弟抗了什么旨,烦请陛下昭告天下。”   晟帝当即身子软下去,像是被人抽掉精气般。   元翼垂眸静立,他与陛下,从来就不亲近,哪里还有什么兄弟之情。陛下看中元氏江山,他只想保住想护住的人。   “陛下,您保重龙体,若是没有其它的事情,臣弟就告退了。”   “七皇弟…你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   “臣弟告退。”   “你…放肆…”晟帝喘着气,怒瞪着他的背影。   殿外面,皇后还未离开。瞧见元翼出来,忙近到跟前,笑道,“七弟怎么有多坐一会,这就要出宫,急着回府吗?本宫可是知道你府里的那位王妃,都病得要死了,只怕是不能服侍你吧。”   他充耳不闻,径直往前走。皇后笑容凝固,气他不识抬举,自打自己进宫,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连陛下都敬她七分。她早已不是过去的乡野姑娘,哪能被人如此轻视。   她提裙跟上,拦住元翼的去路。   “七弟,你应该知道,国师可是断言本宫生的皇子才是将来的君主。可惜…陛下被吓软了身,怕是不中用了。本宫肚子没有动静,国君难不成要从石缝里蹦出来?”她边说着,身子就想往他身上靠,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   元翼往后退一步,眸色冰冷,话如冰刀,“你若再靠近一步,本王就拧断你的脖子。”   皇后的身子顿时僵住,脸皮抽搐。这男人长得是好看,怎么性子如此残暴。她不由得觉得脖子一寒,想起德妃的死,头往衣襟里缩。   “你…敢…,本宫可是天降的福星,是来护佑元氏江山的。要是谁敢动本宫,是要遭天遣的…”   她一边说着,往后退了两步。   面前男人冰冷的脸色,越发显得清俊无双。她害怕着,又不舍得离开,终是不敢再近一步。   元翼寒着脸,若不是他心有牵挂,无法如过去一般任意行事,只怕眼前的丑妇当场就被他一掌拍死,哪管她是什么福星。   国师的这把刀找得确实是好,不仅心毒,还水性扬花。   皇后心里发毛,她就不信,天下哪有男人不爱权势的。莫不是嫌她说得露骨,男人都喜欢含蓄扭捏的女子?   当下,她低着头,羞答答地道:“七弟,都是元家的骨血,自己的孩子当皇帝,总比侄子强,你说是吗?”   半天,没有应她。她忍不住抬头,面前哪里还有七王爷的影子。   不由得气结,跺了一下脚,气呼呼地折回殿中。   元翼疾走如风,行至一处假山前,听到有人唤他。   他驻足侧头,看向声音的来处。就见假山处闪出一位女子,粉色的斗篷,边上缀着一圈白色的狐毛,淡妆轻描,眉眼柔和。双眸脉脉,似有千言万语。眉间轻颦,似有百般愁绪。   此女正是淑妃,像是专程侯着他。   “臣见过淑妃娘娘。”   “七王爷…您近日可好?”   “臣一切都好,劳娘娘挂念。”   淑妃神色怅然,眼神紧紧地看着他。他眉目如故,冷清清的。她在心里描绘着他俊逸的眉眼,满是酸楚和爱恋。   “王爷您瘦多了。”她痴痴地望着他,喃喃自语般。   “娘娘怕是看岔了,臣一直都是如此。”   “许是我记错了。”淑妃微垂着头,语气落寞。   此地还算清静,但宫中向来人多,他们说话间,就有两个宫女在那边闪过。他行了一个礼,“娘娘,臣告退。”   淑妃抬起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她在他的口中只是娘娘,多少年了,她都记不起,他唤她名字的模样。   他再行礼,飘然走远。   她倚在假山上,手捂着胸口,嘴唇动了两下。   阿翼。 第83章 惊现   元翼出了皇宫, 斜边走来两位大人,正是左右辅国董大人和洪大人。看俩人走来的方向,定是从国师府里出来的。   “七王爷。”   “董大人,洪大人。”   左右辅国走路的姿势还有些不太利索,国师府的二十大板可不是假打的。那是实实在在的打在身上,被打第二天,他们还要上朝,都是命人直接抬到大殿。   董大人与洪大人虽同是国师的心腹, 但两人有明显的区别。董父在前朝时不过是街头地痞,而洪家却是传承百年的书香门第。   是以,洪大人在朝中向来说话不多, 依然受国师的器重。   国师的心腹在朝堂上有着超然的地位, 并不把一个王爷看在眼里。几人打过招呼后, 各自登上马车。待马车出了御道,分道扬镳。   同是国师一派,柳家别说是与董家洪家比, 与其它的许多人家相比, 都是不够格的, 莫说是在国师面前露脸,就是想进国师府都难。   董洪两位大人进出国师走的是侧门, 而柳公子, 只能在角门候着。等守门的人去通报府里的总管。   因为是总管的大舅子, 守门人自是不会给脸色, 但做主请人进去, 也是不敢的。国师是什么人,那可不是一般的主子。   不到一柱香的时间,府里的李总管出来。他约摸近五十岁的样子,一身藏青织锦的袍子,头戴幞头,颇有威严。   宰相门前七品官,何况是国师府中的总管,那比起一般五品以下官员的派头,只多不少。   柳公子连妹夫都不敢唤,论年纪,李总管可以当他的爹。他只拱手道:“总管大人,可算把你盼来了。”   “我前两日不是说过,让你别来国师府里寻我,有什么事情你去家里告诉伍娘,伍娘自会转告。”   他口中的伍娘,指的是柳公子的妹妹,柳伍娘。   柳公子心里急得发慌,昨夜里,柳家在另一个镇子上的米粮铺子也被流民抢了。前次抢完后,许是得到甜头,那些贱民见柳家没有动作,胆子越发的肥。   “总管大人,实在是事情紧急,昨夜里另一个铺子也被抢了。上回我谨记您的吩咐,不敢闹大,谁知倒是涨了那些贱民的威风,越发的得寸进尺。这次要不给他们一个教训,怕是他们以为我们柳家人人可欺,以后柳家还怎么在京中立足?”   李总管眉头皱起,当初娶柳家的姑娘,一来是因为伍娘年轻貌美,二来也是柳家会捞银子。   这些年,柳家没少孝敬他。要是柳家生意受了影响,他亦会同样受到波及。   可是目前情形微妙,他哪里敢在国师面前多话。   “行了,我记下了。”   “哎…大人您心里有数就好。”柳公子不敢再多说,他的妹妹是嫁给李总管不错,可李总管的家里,美貌的女子多不胜数。妹妹近一年有些失宠,又无子女傍身,柳家不敢摆岳家的谱。   李总管皱着眉头进去,柳公子这才直起腰身,背着手,阴着脸离开。   回到自己府中,正想去发妻的屋子,就见傅珍华的丫头守在门口堵他。他心头泛起一丝不耐,想到才得手没多久,兴头未散。于是转个步子,朝傅珍华的屋子走去。   傅珍华知道柳公子最近几日都在为柳家遭抢的事情奔走,她原是不关心这个的。哪知那老妇派人私下传,说她是自打她进柳家门,柳家才开始出事的,言之下意,她就是个丧门星。   柳公子的脚一迈进来,她坐着不动,冷若冰霜。   “夫人。”   傅珍华冷着脸,侧过身子,不理他。   “你又是闹哪一出?”柳公子语气有些不耐,他眼下正是心烦意乱,她居然还敢对自己甩脸子。   “是东屋的夫人…说府里遭难都是我们夫人带来的丧气。还说要替大爷您做主,休了我们夫人。大爷…我们夫人自持身份,不想与她一般见识。”她身边的丫头低声道。   柳公子拉着脸,大分着腿坐着,灌了一口茶水。傅珍华见他粗鲁的模样,暗自可惜那杯君山银针,心里越发的气闷。   “大爷,要是你真信了她的话,就休了我吧。”   “好了,大爷我还稀罕呢,我这就去教训她。”   说完,柳公子真的起身要离开。傅珍华哪里肯依,她没得到准话,心有不甘。于是假装低头,嘤嘤不停。   往常,柳公子确实吃这一套。可是最近几日,他心里窝着气,难免烦躁。“你哭什么?本公子娶你进门,不是看你整天哭丧着脸。”   “大爷…”   傅珍华震惊,自打她嫁进来,大爷对她是千依百顺。就算她知道,男人的有些话是在哄她,可他愿意低声下气的,她当然听得舒服。   这般大声吼她,还是头一回。   柳公子冷哼一声,别以为是官家小姐就高人一等。他之前新鲜,愿意哄着她。但女人嘛,灭了灯都一回事。   “你不知道家里最近出了事,要真是贤惠的,怎么不帮夫家排忧解难?岳父五品小官派不上用场,你不是还有一个在七王府做王妃的妹妹?”   傅珍华心一凉,这男人好大的口气。五品是小官,他连父亲都看不上,那么自己…?   “大爷,我三妹妹一直病重,她在王爷面前不得脸。自身都难保,哪有能力帮我们?”   柳公子斜睨着她,似笑非笑。他哪里真的会看得上傅家,傅万程是从五品通政司史不错,但比起自家那妹夫,差得太远。   “为夫与你说笑而已,你们傅家,我还不放在眼里。为夫不过是想让你明白,我们柳家背靠的可是国师府,柳家的姑爷可是国师府的总管。真要有什么事,只有你们傅家仰仗柳家的份,所以…你官家小姐的脾气,给大爷我好好收着。要真是惹恼了我,一纸休书送你回娘家!”   这下,傅珍华的脸彻底白了。   柳公子又冷哼一声,拂袖离开。   傅珍华瞧着,是去那老妇的屋子。她的脸青白交加,暗骂他不是个东西,偏自己被他捏了七寸。要真是被休,哪还有面目见人。   不由得把错归咎到芳年的身上,要不是堂妹嫁进王府要死不活的。姓柳的哪有话头来挤兑自己?   她心里咒了芳年一百遍,咒对方怎么还不断气,吊着命丢人现眼。   被咒骂的芳年此时已身在崖底,她居住的山洞位于西南面,离之间泡过的温泉洞不远。   洞里被人精心布置过,床铺桌凳样样齐全,石壁上嵌着两颗夜明珠,还挂了一幅寒梅图。   山洞不大,且当做起居室。   旁边还有一个小些的山洞,里面有锅灶用具。北边冰冷的一个山洞里,则堆满米粮,够她吃上一年半载的。   她此时正坐在外面的一块石头上,看着雾气缭绕的头顶。她的脚边,卧着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狗。   这条小狗是自家王爷送的,十分温顺,可惜不会叫唤。   一个男人,怎么会细心如厮?   她感慨着,他安排得妥妥当当的。怕自己一人会寂寞害怕,送条狗陪她。怕有人听到崖底有狗叫声,引起怀疑,特意选一条不会叫的狗。   还有他临走前备下的十管烟花,嘱咐她若是有事,就发信号。   她一只手抚摸着小狗的头,用手指替它梳毛,小狗舒服地眯着眼,蜷在她的脚边,乖巧无比。   “旺福,你说,王爷什么时候来接咱们?”   这条小狗名叫旺福,名字是她取的。她娘养的那条雪狮名叫旺财,所以才有旺福的名字。   旺福自然回答不了她,连眼睛都没有睁开。   她幽幽地叹口气,都过了好几天,他音讯全无。崖底太过冷清,好在她有一颗老妇人的心,倒也不难捱。   害怕肯定是有一些的,她能想到王爷为什么没有带三喜来陪她。可能还是不放心任何人,包括她的丫头。   她是信任三喜的,三喜前世为了自己终身未嫁,一直守着她。原就与四喜不一样,四喜嫁了人,若不是死的早,她只念着好,恐怕到最后,她们主仆还是会有间隙。   一人独处,不由得就把先前的那些事情,翻来覆去地想,越想她就觉得前世活得太过糊涂。   崖底不算大,除了重生的那处寒潭山洞,其它的地方,她都十分熟悉。   她起身朝那处走去,旺福机灵地睁开眼睛,跟上她。她低头,冲它笑一下,它似乎眯了一下眼睛。   寒潭山洞与温泉山洞有些像,都是窄口进去,里面宽阔。洞中很冷,潭水冒着冷气,从脚底窜到头顶,通体发寒。   她看向顶上洞口对着的地方,那里曾是自己与王爷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彼时,她何曾能想到,自己会嫁给水潭里的怪物。   旺福从她身后跑上前,在她醒来的那个地方打着圈,前爪不停地挖着,边挖边回头看她。   她心里好笑,凑到跟前一看,什么也没有,不知它要做什么?   “旺福,都是石头,可不是骨头。”   旺福埋头,刨了地上刨石壁,时不时地看着她。她蹲下,含笑观察它。看着它用头不停地蹭石壁。   突然,她似乎瞄到它蹭的那处有个奇怪的东西,仔细一看,像是被人刻了一朵莲花。花朵极小,与温泉山洞中的石莲十分想像。   她伸出手,摸上去。触感特别的奇怪,她点了一下,感觉那里是能动的,不由得使劲一按。   只听得“轰轰”一声,她面前的石壁开了。   她一惊,旺福像是被吓一跳,一下子跳进她的怀中。   “不怕,旺福。”她摸着旺福的头,看向露出来的洞。里面有灯火,中间停放的像是一口木棺。   很显然,这是一间墓室,里面燃着长明灯。   一般这个年纪的姑娘遇到如此诡异的事情,必是会吓得失声尖叫。可她毕竟是活过一回的人,胆子自然要大一些。   墓室设有机关,说明墓主人身份不凡。   她壮了一下胆,抱着旺福走进去。   里面很简单,唯一棺一碑而已。碑上有字,她细细看去,得知墓主人生前是一名神医。   碑上面,置放着一个盒子。从碑文的记载来看,盒子里是墓主人生前所著的医书,说是赠给有缘人。   她心念一动,毫不犹豫地取下盒子。既是神医,说不定会有解王爷身上之毒的法子,再不济,也能得到一些有用的线索。   取下盒子,不敢在墓室中多做停留,忙带着旺福出去,顺便再按一下那朵莲花,重新关上墓室。   出了山洞,她长出一口气,小心地打开盒子,就见里面确实躺着一本书。   书没有名字,藏蓝色的封面,保存得极好,除了略微泛黄,没有变干变脆。   她抱着旺福,重新坐在之间的石头上,细细地翻看。前面是制毒之法,当看到一名为隔江望月的毒,它的描述与王爷所中之毒极像,她觉得王爷中的应该就是此毒。   不由得,她的心急切起来。   毒既然是这位神医制的,就应该有解毒之法。   她迫不及待地翻看着,果然在后面看到解毒之法,上面仅有七个字:活人参,可解此毒。   活人参三个字,她不陌生,她曾在王爷的书房中看到过。如果她真是活人参,那么如何解他的毒,毕竟光喝血是不管用的。   她再往后翻着,翻到最后一页,被上面的内容吸引住。   上面记载着一个神秘的族落,此族中族长被称为莲女。莲女者,身异于常人,血能医白骨,饮之能延年益寿。若与之阴阳交合,能解百毒,内力大增。   莲女一生仅产一女,女随母体,亦为莲女。   她再往后翻,没有更多的描述。   那么,莲女是否就是前面所说的活人参?   可是娘除了她以外,还有两个弟弟,应该不是莲女。然而她的血明明是一味药材,究竟又是怎么回事?   重活过一世,她觉得自己已经能坦然接受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情,唯独没有想过自己会不是娘的女儿。   或许…她应该问一问。   眼见着日头移到崖壁的那一面,谷里慢慢暗下来。她取出王爷留给她的烟火,打开一管,放出信号。   崖顶上飞快地飘下一个人影。   很快,老五出现在她的面前。 第84章 解毒   “见过王妃。”老五先行礼。   芳年没想到会是他, 一想到王爷曾经说过, 若是自己有什么万一,来接她的人就是五先生, 她的心就是一沉。   “五先生, 怎么会是你,王爷呢?”   老五抬起眸子, 克制心里的波澜, 尽力平静地看着她,“回王妃的话, 王爷已回京中,交待五某在崖顶上守护王妃。”   没有出事就好,芳年长松一口气。   “那烦请五先生带我上去,我要见王爷。”   “王妃,王爷交待过,他办完事情就会来与王妃汇合,特意嘱咐王妃不能进京。”   京里太危险,莫是王爷吩咐过, 就算是没有吩咐, 老五也不可难会冒险带她回去。凡事不怕一万, 就怕万一。   芳年一想,见王爷的事情,暂且搁在一边。先弄清自己是不是那莲女, 要真的是, 再去见王爷, 才好替他解毒。   她深吸一口气,“五先生能不能带我回一趟娘家?”   傅家也在京里,老五摇摇头。心道她年纪太小,一人呆在崖底肯定闷坏了,所以想念自己的娘。   不由得心里一酸,有些不忍拒绝。   “王妃,王爷吩咐过你不能进京。若不然…五某把傅二夫人请到寺中,你再偷偷去见她,你看如何?”   芳年略一思索,就点头同意。   老五趁她思索之际,眼神贪婪地看着她。她的眉眼,她的神态,即有他的几分长相,又有姣月的影子。   他的手在袖子里紧紧地攥着,眼眶泛酸,千言万语梗在喉间,无法诉说,只能长吁一口气。   半晌,芳年见他还没走,看着他木然无表情的脸,迟疑问道:“五先生可是还有什么事?”   “没有,五某在等王妃吩咐,若是没有其它的吩咐,五某就告退了。”   “嗯,暂时无事,五先生去忙吧。”   老五依言转身离开,背过身时,眼里终于涌现泪水。怕被她瞧出端倪,忙沿原路上去。   第二天,她在崖顶的木屋中见到自己的娘。   邢氏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前些日子才见过。王爷的人昨夜里告知她,女儿要见她。她以为有什么急事,愣是一夜没睡,胡思乱想。   眼下见到真人,看女儿不像有事的样子,身体似未清瘦,放心下来。这才有心思打量屋内的布置,细看之下,不由得频频点头。屋子不大,能布置得如此精雅,想来女儿住得尚还习惯。   “此地清静,确实是修身养性的好地方,若不是有人带来,娘根本就知道在寺中还有这样一处宝地。”她的眼里都是满意,扫了一圈,问道:“芳姐儿,王爷呢?”   既是住处,为何不见七王爷?   “娘,王爷他有事回京,不在寺中。”芳年说着,替她倒了一杯茶。   邢氏记起,好像是有风闻七王爷回了京。她坐下来,拉着女儿的手,细细地端详着。芳年含着笑,回望着她。   “娘,您这般看着我,可是不认得女儿?”   “傻孩子,娘什么时候也不会不认得自己的骨肉。”   芳年眼眸一垂,“娘,您当年生我时,必是吃过不少苦吧。”   邢氏一愣,芳姐儿不会无缘无故问这样的话。女儿急着见她,莫不是瞧出些什么?她这般想着,眼里就带了一丝探究。芳年此时抬头,母女二人的视线撞到一处。当娘的怀疑女儿知道了点什么,做女儿却从她的表情中看出端倪。   事到如今,邢氏没打算再瞒,她斟酌再三,缓缓道:“芳姐儿…哪个做娘的生孩子不是在鬼门关走一遭…有人挺过来,就有了儿女绕膝。有人没熬过去,抱憾离世,只能把拼死生下的孩子托付给信任之人看顾。”   她这么一说,芳年还有什么不明白。自己的生母必是难产离世,才把自己托给娘养大的。   生恩与养恩,同样的贵重。   “娘,她…”   邢氏轻轻地搂过女儿,“她呀,是个苦命的女人。古人常说红颜薄命,指的就是她那般绝色的女子。”   “娘…她就没有亲人吗?”   “或许没有吧,娘也不知道。我救她时,她独自一身。为了躲避仇家,东躲西藏,十分落魄。”   母女连心,虽然从没有见过,听娘这么一说,芳年的心里就替生母难过起来。仿佛能看到一个身怀六甲的女子无依无靠,仓惶度日,四处奔逃。   她要躲的仇家是谁呢?   国师那么肯定自己的出生年月,必是认识生母的,所以生母的仇家一定是国师。只是不知道自己的生辰会何对不上?   “娘,我的出生月份?”   邢氏长长地叹口气,近半年多,她的芳姐儿完全像变了一个人。不再是之前天真烂漫的样子,而是沉稳了许多。   “都是她临终前交待的,把月份改小半岁。好在那时候娘与你爹置气,住在庄子上。等你一岁时,充做半岁带回去。你在母胎中养得弱小,一岁时与别的孩子七八个月差不多,说是半岁,别人也不怀疑。”   原来如此,想来生母就是防着国师,料到国师还会找她们。不仅芳年这么想,木屋外不远的老五将她们的地话悉数听到,心中恍然。他捂着胸口,脑海中浮现姣月的模样。   她自小养得金贵,府里人都知道她是国师的养女,她自己也是那般认为的。国师富有,府里又只有她和国师两个主子。一应吃穿用度都是极好的,除了不能出门。   那般娇养大的女子,究竟是吃了多大的苦才会流落到五溪县。他好恨,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及时找到她,害她吃苦受罪,独自生下孩子。   姣月。   他在心里默念着爱人的名字,必是她在天有灵,一直保护着他们的女儿。   邢氏当然不会把女儿生母的另一番遗言告诉芳姐儿,她的目光充满爱怜,看着长大的女儿。就算是百年之后,再见那女子,她也能问心无愧地告诉对方,自己不负所托,替她把女儿抚养成人。   她的赠药之恩,自己已经还清。   要不是她赠的药,治了自己的寒体之症,自己就不可能生出两个儿子。那个女人,所有的一切对于自己来说,都跟谜一样。包括她绝世的长相,还有离奇的身世。虽然到目前为止,自己都不知道她究竟是什么人,但她的恩情,自己将永远铭记。   “娘,她是什么样的人?”   芳年轻问着,在娘面前,一直没有称生母为娘。在她的心里,娘待自己视如亲生,若不是重生一回,她根本就不可能想到,这样掏心掏肺的娘亲,居然不是亲生的。   “她呀,不爱说话,性子喜静,长得极美。世间罕见的那种美…”邢氏迟疑一下,看到女儿眼中的孺慕,像是下决心般,补充道:“国师新娶的那位夫人,与她长得极似。”   芳年的眼睛睁大,随即一想,是了,那女子能入国师的眼,应该就是有不寻常的地方。   只是她的生父是谁,不可能是国师。   “她有没有提起过…自己的丈夫?”   邢氏惋惜叹气,那女子与国师关系不简单,国师太监之身,不可能是芳姐儿的生父。   “不曾。”   芳年的眼神暗淡下去,不知为何,替生母难过。   莲女之命,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邢氏去是想到女儿的身体,芳姐儿的生母千叮万嘱不想女儿生孩子,王爷也是知道的。这两次见到女儿,她发现女儿似乎还是不经人事的样子。   或许王爷自有考量吧。   她抚着女儿的发,想着王爷对芳姐儿的重视,她相信,即使他们有孩子,王爷也会想法子护住芳   姐儿母子。   其它的事,就听天由命吧。   邢氏离开木屋时,送她的还是老五。此次她虽是借口上香还愿出的门,却没有惊动别人,老五把她送上停在山脚偏僻处的马车,深深地行了一个大礼。   “某替我们王妃谢谢傅二夫人。”   “我是她亲娘,来看女儿是应当的,你太客气了。”邢氏不会想到老五的身份,只当他是王爷派遣保护芳姐儿的人。   听他郑重的样子,猜想一个属下都如此护主,看来王爷确实十分看重芳姐儿。做为母亲,哪有不欣慰的道理。   老五自不会解释,待马车绝尘而去,再行一个大礼。   许多之后,他才直起腰身。遥望着天边的云朵,轻忽飘远,若是姣月泉下有知,看到傅二夫人对女儿如此尽心,应该会安息吧。   当他折返木屋时,芳年正在等他。   “五先生,你能不能想法子通知王爷,就说我有特别重要的事情找他,请他务必回来一趟。”   芳年已经一百个确定自己就是那医书中所说的莲女,自己就是王爷的解药。她现在迫切的想把他身上的毒解开,书中不是说还能增强内力吗?   至于什么羞不羞人的,她顾不得多想。反正别人也不知道她寻王爷做什么。   老五心里特别感谢七王爷,命自己守在此地护住自己的女儿,虽然父女不曾相认,但能为女儿做些什么,他就觉得心满意足。   等把女儿送回崖底,他快速离开。   元翼在王府的书房中,他的对面,坐了两个人,一个是曹经历,另一个蒙着面,未露真容。   几人脸色肃穆,不知说过什么,都同样凝重。   最后曹经历起身告辞,接着那蒙面人也离开,留元翼一人望着桌上的烛火出神,忽然听外面传来一声鸟叫。   他立马站起,飞一般地夺门而出。   见到老五,他第一句话便是:“可是王妃有什么事情?”   “正是,王妃托某给王爷带话,她有要事,想见王爷一面。”   元翼心一松,他刚才神情紧绷,如临大敌,生怕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虽然做了万全的安排,但是还是怕万一…   “她要见本王,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老五没有隐瞒,把芳年见过傅二夫人的事情一说,并说芳年已知自己身世。   “王爷,依某来看,虽然国师的身份被揭出。但眼下还不是与他对上之时,天下未乱,臣民不反,还是不宜轻举妄动。”   他现在心态有些变了,之前他一人时,只想着寻国师抱仇,纵是同归于尽也在所不惜。而现在,他知道女儿尚在人间,他最大的愿望就是保全自己和姣月的孩子。王爷是女儿的丈夫,他不希望女儿年轻就守寡。   元翼何尝不知他说得有道理,但自己身为元氏子孙,若是与陛下一样做个缩头乌龟,他做不到。   若是以前,他或许可以。但国师的存在,对于他的王妃来说,太过危险。方才他们在书房中商议过,本以为趁国师身份暴出,或许会激起天下热血之士。但是却正如他所料,人皆怕死,忠臣亦然。   刚刚议事的蒙面人,认为想扳倒国师,还得再等待时机。   “五爷说得有理,本王亦是那般想的,或许此时还不是好时机。你先行离去,本王随后就到。”   老五得到回复,很快就消失在夜空中。   崖底的芳年独坐在床边上,此时没有之间的激动,开始思量眼前的事情。要真解毒,那他们不就是要圆房。她才后知后觉的忐忑起来。   前世今生,这可是头一遭,不由得心如小鹿般乱撞。手不停地抚着旺福头上的毛,薅得旺福想逃,偏被得抱得死紧,不得动弹。只得用湿漉漉的乌黑眼睛看着自己的女主人,可惜女主人满心眼里都是旖旎,根本没有留意它。   芳年想到的是,好歹也是洞房花烛,哪能如此随便。   她翻箱倒柜一番,寻出一身颜色最艳的衣服,包着布巾,去温泉洞里泡澡。待洗好后,一通打扮,端坐在床边。心里不停地想着那压箱底上的小人画,手绞着裙摆。   洞内的夜明珠把里面晕得昏黄,就连石壁上的那幅寒梅图,都映成暖色。崖底很安静,静得恍如天地间只余她一人,在等着自己归家的夫君。   旺福不知道女主人的心思,窝在自己的地盘,先是眯着眼,后来就睡着了。   约是坐等了一个时辰,盼着的男人还没有出现,她却紧张到手心出了一层的细汗。心里不能肯定他今夜会不会来,是否被事情绊住脚。   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说出来都羞人。比起一般姑娘只知道害羞,她竟有些隐隐的期待。   思索间,看着沙漏一点点的漏下,她的心越发的火热。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她心一横,脱掉衣裙,仅着肚兜亵裤钻进被窝。   元翼进来时,她听到动静,慌忙闭上双眼。   他看到的就是一幅美人慵睡图,乌黑的青丝散在枕上,白玉般的小脸露在锦被外面。不知是不是热得,她的脸嫣红一片,嘴唇水艳艳的,长睫毛抖着,分明是在假睡。   就算是闭着眼,她都能感觉到他灼热的眼神。   两人几日未见,自是思念成灾。   他轻轻坐在床边,手伸出去抚她的脸。她睁开眼,拥被坐起,光洁的手臂露出,羊脂般的肌肤落在他的眼中,他忙别开。   她心中羞怯,半垂着眸子,红着脸就扑到他身上,去解他的腰带。   他把她的手按住,两人的眼神对到一处。   “王爷…”   她颤着声,顺势倒在他身上。   他一把将娇人儿抱住,拼命压抑心中那股铺天盖地的绮念,“就这么想本王,嗯?”   她咬着唇,不说话,手从枕下摸出那本医书,翻到自己折好的页面,指给他看。他眯着眼,先是看到隔江望月之毒的解法,唯活人参而已。   再随着她一翻,看到那莲女的记载。   至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只要与活人参阴阳交合,就能解他身上的毒,且还会功力大增。   他眸一沉,一把将那书一丢,人就压上去。   虽然之前表现得大胆,想得也大胆,但芳年是真的害怕。她抖得厉害,又控制不住积攒了一辈子的渴望,紧紧地攀附着他。   他脸上的青筋很快暴起,眸色暗沉,随着他衣服的件件脱落,她能摸到他身上鼓起的粗壮筋脉。   男人的大手在她身上游离,她本就仅着小衣,姣好的身姿展露无疑,在他眼里就像没穿一般。   很快,翠色的肚兜被人扯下,皱巴巴地丢弃在床尾,上面的并蒂莲栩栩如生,相互依偎。   她眼眸流转,柔情似水,扫到初见时男人身上恐怖的地方,再感受到他并不温柔的动作,嫩白的脚趾蜷着,娇弱的身子无力地软在他的身下,任他为所欲为。   眼睛却不敢闭上,羞怯地半眯着,紧盯男人狰狞的脸。   洞内的夜明珠如天边的月儿一般,照着这对有情人,看着他们再无阻隔地融为一体。伴随着女子娇娇的呼痛声,她身上男人的身体逐渐起变化。   原本是状如怪物的恐怖身体,跟着男人起伏的动作,身上绳蛇般的青筋慢慢平复,最后狂风暴雨停歇时,已恢复成光滑精壮的身躯。   她忍着钝痛和羞意,一直不曾闭眼,看着眼前的那张脸,现出往日的清峻模样。 第85章 甘甜   他精壮的身躯压着她, 眼神深情注视,一瞬不眨。她明明羞得不行, 却一直密切关注着他, 生怕会有什么异样。   眼见着他恢复如常, 心里陡然一松,才感觉到两人此刻的紧密相连,浑成一体。   天地为证, 两人已经肌肤相亲,成为真正的夫妻。   她玉藕般的双臂攀着他。不敢看他此刻的表情, 他的眼神深邃暗沉, 像一汪深潭,不可见底。   原本冷清的脸霜雪不再, 眼角隐隐泛红,带着一股艳色。他的喘息响在耳边,不复往常的清冽, 丝丝惑人。   万物俱寂, 唯有彼此的微喘声。   干柴烈火,说得应是他们。她守了一辈子的活寡,对于此事是有过幻想的,若不然也不会常做那羞人的梦。更别提他, 自打对她有动心以来, 多少次想不顾一切, 哪怕是尸骨无存, 只想彻底沉沦一回。   如今, 终是如愿。   两人几乎是同时在心里溢出一声轻叹,原来鱼水之欢是这般滋味。   角落里的旺福悠悠地睁开眼,看到压在女主人身上的男子。猛地眼神凌厉,一下子跳窜出来,张牙舞爪冲着他,无声地示威。   他侧过头,一个冷眼扫过去。旺福许是认出男主人,瞬间蔫巴着,收起刚才虚张的声势,低着头往后缩,像是呜咽着,乖巧无比地趴在自己的窝中。   被旺福一打乱,芳年终是从刚才那场情爱中回过神来。   “王爷…”   先出声是她,她想说,他好沉。可是那话在唇边转着,变成娇吟。羞得她把脸扭到一边,娇羞半闭着眼,羽毛般的长睫颤动着。   他的眼,先是定在她的脸上,然后往下移。原本如玉的肌肤泛着粉色,那饱满之处还有斑斑青紫的痕迹,是自己方才没有控制好力道,情急之下弄出来的。   芳年不由得想曲起身子,不让他看。   “王爷…”她再次轻唤,带着娇嗔,“你起来吧。”   他眸色一暗,身体隐有异动。无人知道,这一切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那是无望日子里绽开的烟火,是苍白灰暗中现出的亮光,是救赎,是希望,是上天的恩赐。   而这一切,都是她带来的。如果没有她,他终身不识情滋味,也不可能会解毒,更不知道什么是牵挂,什么是人间至爱。   洞里很暖和,本就暖如春季,还有角落里放着一个炭炉。炭炉中是上好的银霜炭,没有一丝烟火气。   之前,芳年曾问过,为何还要熏炭,洞里足够暖和。他的回答是,有地热,虽暖和,却湿气太重,人久居,于身体无益。用炭熏一熏,烘干水气。   眼下,便是什么都不盖,也不觉得凉。   他不舍地起身,掀过薄薄的锦被遮住她的娇躯。   晕黄的室内,他不着寸褛地立着,劲瘦的腰身,挺直的背梁,修长的身姿。她双颊红晕未褪,含羞地看着他拾起地上的衣物,穿上中衣。   白色的中衣,依旧难掩他通身的尊贵和气度。   他转过身,伏近前,“身子可还难受,要不要去热水中泡一泡?”   她确实身子酸痛,那种隐隐难言的涩感令她极不舒服。当下顾不得害羞,顺从地点点头。   他用自己的大氅把她包得严实,去了旁边的温泉山洞。先是把她放置那石莲之上,石莲花中间的蕊子是平的,正好够她蜷着。   墨色的大氅包裹着她不着寸褛的身子,她的一只玉足露出来,脚趾莹白如玉,粉甲润泽光滑。   他的眼神就落在那只玉足之上,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忙扯着大氅去盖住。扯动中,光洁的香肩露出来。原本就嫣红的脸此刻霞光更盛,散落下来的发丝垂在肩上,娇艳动人。   莲女者,不愧为莲女,国色天香,倾城之姿。   芳年初知人事,已能看懂他突然暗下来的眼神。不由得咬着唇,嘤咛出声,更加引得男人心里的火苗窜得老高。   男人的大手一把拉开裹在她身上的大氅,在她的惊呼声中,提抱起来。很快两人就没在温泉中,肌肤相贴。   水中的热气氤氲着,像飘渺的仙气。仙气之中,是一对神仙天颜的眷侣。他们脉脉相视,尔后唇齿交缠。   男人情窍初开,娇妻在怀,难免又是一番情动。   芳年在水中浮浮沉沉,觉得与前次大不相同。涩痛中夹杂着欢愉,从未有过的感觉,磨人且舒服。   她其实有许多话想说,可是他动作热烈,根本就不给她机会说任何的话语。   晕沉中,她看着四面的石壁,迷糊地想着,为何自己会重生在崖底。因为她重活一世,就是来揭开前世被掩埋的真相。   最后,她是被他抱出水中的。待他帮她擦干净身子,再抱她回去。她手脚无力,连害羞都顾不上,一沾上床铺,就昏睡过去。   而他,则看着她的睡颜,无法入眠。   随手捡起那本医书,细细翻看。他还没有问,这书是从何而来,想着今日她确实累坏了,待明日再问吧。   不由得就翻到最后那页,逐字逐字地看去。原来她是莲女,这个部族他没有听说过,想来十分的隐秘,不知国师是从哪里得知的?   莲女一生只得一女,亦同为莲女。   他心一沉,不自觉地就看向旁边的女子。万一…   芳年一觉睡到天亮,醒来时男人不在。未曾呼唤,就见他从外面进来,手中端着一碗汤。   她伸手接过,闻到浓浓的药问,没病没痛的,为什么给她煎药。   男人垂着眸子,轻吹着汤药,“是避子汤。”   她立马明白过来,多余的话一句没有,就着他的手,一碗药就见了底。   自己是莲女,若是有孕,必是女儿,同为莲女。眼下国师未除,万一被国师找到自己,自己一人倒还好说,要是有女儿,他们该怎么办?   心中暗道,还是他细心周道,事事想在前头。   他收好药碗,像是随意地说道:“这是最后一次。”   她抬眸看他,猜测他话里的意思,难不成是指他们夫妻之事,仅此一回?她的心里莫名有些失望,碍于女人的矜持,又问不出口。总不能不顾廉耻,央求他与她行夫妻之事。   “本王是指你喝药一事,只此一回,下回本王自己服药。”   不知为何,听到他这么说,她心里就是一松。瞄见他幽深的眼神,腾地脸就火烧般红起来,不自在地咳一声。   他眼眸沉沉,忆起前不久在木屋时看到她春意无边的模样,哪里会不明白她刚才在想什么,怕是不仅是他,她亦是想过着这事。   眼睛瞄到那本医书,注视良久。   “王爷,您一定猜不到,这书是从哪里来的?”   她说着就要起身,无奈身子酸软,有些使不着劲。咬着唇,嗔怪地望着他,他修长的手伸出,她趁机把手搭上去,欲让他扶起。   谁知,他不是扶她,而是整个人压在她身上,把她圈在身下。   “王爷…”她微微喘息着,“我还疼…”   似娇似怨的软语,听得人骨头发酥。   “你与本王说说,那书从哪里来的。”他的声音低沉,手伸到被子里,探进她的小衣中。   她浑身一颤,不忍拂开他作怪的手,抖着声道:“王爷可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掉下来的那个地方。”   “嗯。”他心不在焉地应着,眸色转为深暗。   她忙按着他的手,道:“此事多亏了旺福,要不是旺福,谁也不会发现洞中的墓室。”   “旺福?”   “就是你送的那条狗。”她手一指,指向缩在角落里的小狗。旺福惧怕男主人的气势,不敢上前,可怜兮兮地看着他们。   接着,她把如何发现神医墓室和医书的事情说了一遍。自己说来,都觉得此事太过离奇,若不是真切地发生在自己身上,谁能相信?   话说自打她重生一来,所发生的一切几乎与前世毫不相干。无论是她的境遇,嫁进王府,还是到她的身世,再到她是王爷的解药。全部都超出她前世所有的认识,前世里,她困于后宅,看到的仅是裴家那片天地。   而现在,她看到的却是另一片更广阔的世间。   元翼的手抽出来,把她扶起穿衣,再拿着药碗转身出去。待他再次进来时,手中端着一碗粥。   她惊讶地看着那碗粥,上面飘着鸡丝。闻起来还有一股人参味儿,这粥是从哪里来的?   “本王亲手熬的。”他淡淡地说着,喂一口到她的嘴边。   “王爷还会做这些?”   他垂着眸子,要是连这些都不会,早些年就活不下来。   用完了粥,他把她裹进斗篷,抱着出了山洞。   芳年从斗篷中露出头,示意他去寒潭山洞,照着上次的样子,打开石壁。他只看了一眼,就抱着她往回走。   “你不再找找,说不定里面还有其它有用的东西。”   “不必。”他断然拒绝。   若是他猜得没错,这就是几百年前那位雅医的墓穴。雅医一生痴迷医术和制毒,里面应该还有别的东西,但与他们无关。   既然雅医指引他解毒,他就应该心存感激,别再打扰雅医的亡灵。   他用东西把那刻莲处掩住,希望不会再有人发现雅医的墓穴。事实上,若不是机缘巧合,不会有人注意到石壁底下。   一般人只会看中间或是上面,比如他自己,来来回回多少次,从不曾注意到洞内还有玄机。   她从他怀中下来,朝墓室行一个大礼。   回到居住的洞中,他亲手把那本医术点着,欲将其化为灰烬。   她看着,没有出声阻止。   书是好书,就怕落到有心人的手中,给自己招来祸事。   医书很快燃成一坨灰,元翼想的是,自己收藏的那本药典也应该付之一炬,以免将来留下隐患。   火色中,他的脸清逸出尘,蒙上一层暖色。她静静地看着,念着他的细心体贴,无微不至,偏还   生得如此俊美。想着这男人是她的丈夫,不如得心肝乱颤,像泡在蜜罐中,全是甘甜。   得夫如此,不枉她重活一回。 第86章 初雪   旺福离得远远的, 小小的身子缩着,睁着圆圆的黑眼睛看着男女主人脉脉相望。它张着嘴,眯眼打着哈欠, 不明白望来望去的有什么好看的。   “王爷,我是莲女,恐无法替王爷生儿育女。”   芳年迟疑许久, 终是说出盘旋在心里的话。生儿是不能的, 生女却是可以。然而要是女儿还是莲女, 未免她沦为别人的药人,还是不生的好。   虽然她曾渴望过自己有儿有女,但活过一世, 纵使没有,亦不觉得难受。   但他不一样,男人与女子有着根本的不同。   “本王从未想过有后代。”这是他的心底话。   “可是…”   “哪有那么多可是,本王是什么人, 还会打诳语不成?”   芳年心下受用, 娇嗔道:“出家人不打诳语,王爷当然一言九鼎。”   他瞬间就把她带进怀中, 抵着她的发,“胆子越发大了, 竟然调戏本王。本王不是出家人,不忌犯戒, 尤其是色戒。”   她埋首在他怀中, 偷偷地笑着, 朝缩在角落里的旺福挑了一下眉,得意万分。旺福不感兴趣地看了她一眼,眯眼假寐。   洞外寒风萧萧,雾如云涌。天阴阴的,时而露出黄白的太阳,冷冷地俯照着大地,掠过崖底,沉落在高山的另一边。   山中一日,世上百年。   夫妻二人就此在洞中住下来,白日里一起搭手备饭食,配合默契。夜间交颈相叠,抵死缠绵。世间的纷扰纠葛,仿佛与他们已无关。   一日一日过去,山外已进入数九寒天。   他们依温泉而居,若不是北面的寒气不时飘来,怕是都感觉不到此时是寒冬季节。头顶的天接连阴沉了几日,终是落下今年的第一场雪。   雪花初时细小,渐变大片,一片片地飘落下来。落在南面,遇地化水,北面慢慢积一层薄薄的白纱。   大雪下了一夜未停,清晨芳年初起时,枕边已空无一人。她披着斗篷下床,探出洞口。就见漫天雪花中,她的男人墨衣墨发,走剑如惊鸿游龙,旋身如风驰电掣。   元翼看到妻子的脸,收起剑,朝她走来。他步履轻忽,明显感觉自己内力充盈。自打与她圆房以来,功力一日千里。他想着,或许假以时日,自己能与国师单独对上。   这些日子,他越发刻苦地练功,希望能尽早除去国师,过上真正自在宁静的日子。   芳年看着北边的积雪,不由想起前世。前世宫中开始异变就是从初雪开始,不知这一次,初雪过后带来的是什么?   崖底的雪积得不算厚,但山外却是积了厚厚的一层。   进京的沿途上,空荡沉寂,没有流民,没有行人。城门口,不再紧闭着,两边站着守城的兵卒。   往来进出的人十分的稀少,冰天雪地的,要是家里还有一口吃的,谁也不想出来受冻。   一辆马车此时进了城,马车里的人十分的烦躁,在里面骂骂咧咧。守城的兵士们看着马车离去,交头接耳起来。   马车里坐着的是柳公子,柳家位于京外一个县城的米粮铺子又被抢了,他刚从那边查看回来。此时心里十分的恼火,那些流民着实可恶,各县镇之中,做米粮生意的不止他们柳家一家。可偏这些人,专抢他们柳家。   他们柳家是招谁惹谁了,莫不是那些人见第一次抢后,他们柳家没有发威,越发的得寸进尺不成?   看得还是得给那些贱民一些教训。   李总管那里一直没有准话,他心里生气,不敢表露出来。想着有钱能使鬼推磨。他自己花钱请了一些人,他就不相信斗不过那些流民。   哪里想到流民不仅人多,且行动迅速有组织,他们严阵以待时,流民的影子都不见。等他们松懈下来,那些贱民就像鬼似的从四处冒出来,抢了粮食就跑,还会留一半人周旋。待拿到粮食的同伴跑远,才快速撤离。   对于这样的贱民,非朝中派兵不可,否则仅凭他找的那百来个人,根本就不是对手。柳公子一路想着,气愤难当。同行是冤家,见柳家遭难,不仅无人伸手相帮,还有人落井下石。   一进家门,就看到发妻守在门口。柳夫人年过三十,本就长得不算出众,又生育过三个孩子,自然谈不上有姿色。   她眉头深锁,满脸忧心,“夫君,事情怎么样了?”   “你问这些做什么?家里没短你吃的,没少你穿的,你少管闲事。”柳公子没好气地吼着,这些个妇人,有吃有穿就行,何必来烦他。   柳夫人闻言脸色未变,早已听多这样不耐烦的话,“夫君,你不爱听妾身也要说。自打傅妹妹过门,家里的事情一桩接一桩地发生。妾身还听说,傅妹妹自小爱慕裴家公子,曾私下与裴家议过亲。你看,裴家公子现在变成什么样?那就是一个废人。夫君,妾身不是善妒的人,要是嫉妒之人,也容不下之前的那些妹妹们。”   柳公子停下来,问道:“你此话当真?我怎么记得与裴家定亲的是她的那位堂妹,嫁进七王府的那个。”   “原是她堂妹没错,可裴家退婚了。听说傅妹妹一心想嫁进裴府,裴傅两家的老夫人是商议过的。至于为何没成,妾身就不知道了。夫君,古人的老话里就说过,灾星进门,祸害三代。这种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柳夫人小心观察着自己丈夫的脸色,转了一个口气,心疼地道:“夫君近日受累了,身边没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妾身想着,家里最近太清净,妾身都有些不习惯。不如夫君再纳几房妹妹,妾身也有人说说话。”   柳公子眼神阴鸷,瞪了她一眼,朝傅珍华的屋子走去。   傅珍华已知柳夫人在门口堵住柳公子一事,不由得呸出一声,骂了一声老妇。转而坐在筝前,纤指一拔,弹起曲子来。   筝声还算美妙,似有女子的幽怨。柳公子人未进屋,闻得曲音,被柳夫人勾起的怒火消散一些。   女子善妒,他常年在众女之间周旋,对于她们的一些小伎俩了如指掌。发妻暗指侧妻为丧门星,无非是侧妻身份高,她恐被侧妻威胁到正妻之位。侧妻常吹枕头风,贬低发妻,恨不能取而代之,也是因为女子善争风吃醋的缘故。   傅珍华眼角余光瞄到他进来,故意不上前相迎,冷若冰霜地自顾弹着曲子。她越是这般,柳公子就越觉得稀罕,终是与那些俗物不同。   一曲罢了,她这才抬眼。   “妙哉!”柳公子鼓着掌,一把将她拉起来。   傅珍华挣扎一下,故意不给他好脸,心里有些拿不准。自前次大爷甩过脸子后,她反思几日,发现这男人真是贱骨头。自己越是端着架子,他越是柔情蜜意。反之则截然不同,此时见他恢复以   往迷恋的模样,不由得暗骂一声贱。   “大爷,这几日…东屋的姐姐似乎天天指桑骂槐,我听不得那些粗鄙的话,又敬她是你的发妻。想着大爷夹在中间难做,不如我回娘家几日,避避风头。”   柳公子才起兴致,就听她说要离开的话,不免脸一沉,眼神重新阴鸷下来,“你要回娘家,莫不是舍不得裴家那没种的男人,想一诉相思之苦?”   “大爷…你这是从哪里听来荒唐话,裴公子与我二叔家的三妹曾定过亲,众人皆知。怎么会传成是妾身?”傅珍华先急着分辩,一想自己男人的秉性,端着脸,义正言词地道:“大爷可是听东屋的那位说的?她眼下把妾身当成肉中刺,什么脏水都往妾身泼来,恨不得连根拔起。要是大爷听信她的话,干脆休了妾身吧。”   她如此清高不容他人污蔑的模样,反倒让柳公子放不开手。女人嘛,虽说熄完灯都一样,但总有雅俗之分。   再说,李总管那边一直没动静,他怀疑自家妹妹是不是彻底失宠,要不然怎么会连枕头风都没吹?   要真是如此,以柳家一介商户,再想娶到四品官家的嫡女,简直是痴人说梦。   他当下就涎着笑,将她扯进怀中,三下两下就除了她的衣裳,按在桌子上。婆子丫头们都退了出去,屋内很快响起淫靡之音,男人吟着艳诗,不堪入耳。   傅珍华忍着厌恶,等事毕后,重提回娘家一事。   这次柳公子颇好说话,当下就同意。   隔日,傅珍华回到傅府。   卫氏见女儿黑着脸,忙不迭地询问。傅珍华本就好面子,哪里会说在柳家的那些腌臜事,尤其是夫妻之间无法诉出口的恶心之事。   “珍姐儿,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娘,你别问了。爹替我寻的好人家,人家可是半点都看不上爹呢。”   卫氏刚才正在替长子挑选媳妇,听女儿一说,心中不悦。“你爹可是四品官员,他柳家一介商户,不把我们家供着,居然还看不上,哪里来的道理?”   “哪来的道理,柳家背靠李总管,你说他哪来的道理?”   傅珍华不满地说着,一屁股坐下,卫氏不由得皱眉,“李总管?不是娘说,国师…无后的人,能成什么事?”   “你们现在知道了,当初爹把嫁进柳家可不是这样说的,他说柳家以后靠着国师,是有大前途的…”   “我的儿,你声音小一点。”卫氏说着,就要来捂傅珍华的嘴。   傅珍华攒了一肚子的气,一把推开她的手,“在自己家里,有什么要紧的。娘,女儿心里苦,还不能说吗?”   “能说,能说。”卫氏心疼着,她最近没少埋怨自家男人,替女儿找这样一门亲事。   可是如今,木已成舟,只是害了珍姐儿。   “要娘说啊,当初不如应下左家那门亲事,哪不比现在强。”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傅珍华赌着气,裴公子的事,她当然听说了。除了暗道可惜,还有庆幸之感。   要真是嫁进了裴家,只怕日子比现在还不堪。如此想着,越发觉得自己命苦,不由得悲从中来。   “我的儿,你莫哭,柳家虽是商户,总是吃穿不愁。想想芳姐儿,听说,怕是熬不过年。依娘看啊,你且忍忍,等姑爷休了前头的那位,柳家还不是你说了算。”   傅珍华听她提到休妻的事情,更加来气,“娘,那老妇手段多着呢?女儿差点着了她的道。”   卫氏忙问怎么回事,傅珍华把柳夫人说她是丧门星的话一说,卫氏当下就表示要去柳家寻柳公子理论。   “娘,你别去,女儿有法子。”   傅珍华拦住卫氏,说自己有法子,定要让柳公子服服贴贴的。   卫氏将信将疑,说起裴家来,“你呀,也是有福气的,哪里会是什么丧门星。幸好你没嫁进裴家,要不然,现在哭都没地哭去。依娘看啊,裴家是完了。”   “哼,便宜芳姐儿了,早知道…”   “她哪落得到便宜,娘看啊,她才是真正的没福。左右都是苦命,逃都逃不掉,你二叔一家自打搬出去,你二婶就没再登过门,怕是没脸见人呢。”   卫氏的话里,满是幸灾乐祸。   傅珍华的心里已经平衡下来,故意抚了一下发髻,高傲地道:“王爷不许人前去探望,要不然姐妹一场,我这个做姐姐的,真想去见她最后一面。”   “我的儿,还是你知礼。”   母女俩人正说着话,傅万程心急如焚地进来,气喘吁吁,“快快,收拾东西,让昌哥儿和盛哥儿连夜离京…”   “老爷,这是怎么了?”   “爹,出了什么事?” 第87章 大祸   傅万程显然是一路跑回来的,脸色煞白, 喘着粗气。他急得直翻白眼, 瞪着卫氏, “别问了,按我说的做。”   喘匀了气,看到大女儿, 黑着脸问:“珍姐儿, 你一个出嫁女,不呆在夫家,跑回娘家做什么?”   傅珍华心一沉,父亲果然令人寒心。自己为何嫁进柳家,还不是他想攀上国师府。现在柳家看着失势,他连看都不想看到自己。明知左家出了事,不让自己知道内情好做防范, 反要把自己赶回夫家。   “爹, 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与女儿说说吧。”   傅万程瞪了卫氏一眼, “你是怎么教女儿的,一个女人家, 半点规矩都不懂。”   “老爷,你说出来听听, 让姑爷家也有个准备。”   “哼, 他们准备什么, 不来添麻烦就不错。”傅万程冷哼着, 柳家出事后, 李总管一直没有出手,他就知道,柳家怕是要被弃用。要真有那一天,他舍出去的嫡女就成了死棋,半点作用都没有,反而会带累娘家。   可女儿终归是自己的,他冷着脸,不耐地道:“还不是左家,吃里扒外的东西。不知哪里犯了浑,他家的大儿子投靠到十王爷那里。十王爷早就起了异心,留在边关,不肯回京,说是要清除奸党逆臣。”   “奸党逆臣?”卫氏不明就里,哪里来的奸臣?   傅万程没好气地看着她,暗道这妇人怎么如此之蠢。还能有谁,一个宦官,不好好当奴才,反而灭了主子,自立为天下之主,本就是犯了大不韪,人人皆可诛之。   卫氏被他一瞪,反应过来,吓得身冒冷汗,“左家不要命了?”   “不是左家不要命,是芊娘不要命了。左家瞒得好好的,连左家大房什么时候离京的都没有人知道。要不是芊娘把事情抖出来的,谁知道左家大公子是去边关投奔十王爷。要不芊娘说的,又有谁知道十王爷有不臣之心。”   “芊娘?”傅珍华皱眉。   傅万程哼了一声,可不就是他的那个庶女。往日亏他疼爱杨氏,对庶女关爱有加,万没想到会养了一个白眼狠,专门祸害娘家。   他说的,都是左家相告的。平白休掉别人家的姑娘,总得有理有据。   原来傅芊娘被左将军下令关起之后,心生怨恨。她在里面痛哭悔恨,不停祈求,左夫人念她还算识相,除了她的禁令。   丈夫不体贴,公婆偏心大房,她恨意难消。无意间听人提起,说十王爷没有回京,而是留在边关。她心生一计,借着能偶尔出门的机会,造谣生事。   十王爷有没有反心她不知道,但十王爷没有回京,起了异心是必然的。大房一家到底去了哪里,她不清楚,反正是胡谝的,有人信则罢,无人信她亦没什么损失。   谁知谣言一出,激起千层浪。   谋反可不是小事,就算是空穴来风,也要刨根问底。   于是左将军被国师请走后,一直没有放出来。左家慌了,傅芊娘行事被左家的一个婆子看在眼里,告之左夫人知晓。   左家当下休了芊娘,傅万程先一步得到消息。想着要真是国师计较起来,怕是傅家跟着受牵连,   情急之下,脑子里唯一想到的是,赶紧送两个儿子走。   他在说话的当口,傅芊娘已被左家赶出门,此时已到了傅府的门口,正在叫门。   下人原就得到老爷的吩咐,不许四姑奶奶进门。见傅芊娘在外面叫门,少不得要进来禀报傅家人。   卫氏气急败坏,哪能让麻烦进门,忙喊道:“赶她走,还有杨姨娘,这个娼妇成天作天作地的,好好的姑娘被她教得不知天高地厚。老爷,今日妾身可得好好清理内宅,这样的女人,再留在家里,迟早要出祸事。妾身即刻派人去请人牙子,把她提脚卖了。至于芊娘这个祸害,老爷,你可不能认!”   傅万程心烦意乱,闻言不耐地挥手,“随你吧,你看着办。”   卫氏心中窃喜,等了多少年,终于可是拔掉杨姨娘这个眼中盯,还顺便处理掉一个庶女。顿时心花怒放,至于受左家牵连一事,要是没有杨姨娘母女,这账怎么也算不到傅家头上。   杨姨娘听人说女儿进不了家门,正要去找老爷哭诉,哪里晓得院子里涌进一群人。夫人带着婆子不由分说,就将她绑起来。   不一会儿,来了一个人牙子模样的女人。杨姨娘心一惊,“夫人,妾是犯了何事,您这是要做什么?”   “做什么?我可是得了老爷的允许。你呀,要怪就怪你命不好,谁让你生了一个祸害女儿。老爷已命人把她从家谱上除名,从今往后,她就不是傅家的姑娘。一个被夫家休弃的女子,又没有娘家,啧…说不定你们母女二人,还可以同一个地方为奴呢。”   卫氏得意万分,没有要人牙子的钱,只让人牙子把人领走,卖到满意的地方。   至于什么满意的地方,人牙子人精般的人,生平就做见不得人的勾当,哪里会听不出来。被主母卖掉的妾室,无外乎去花街柳巷。像杨氏这般年纪大的,说不得就是腌臜的暗坊,做些蛮夫癞汉的皮肉生意。   杨氏脸惨白,嘶声吼着要见老爷。   “老爷这会可不想见你,这些年,你仗着生了芊姐儿,可没少在老爷面前上我的眼药。可怜我堂堂正室,受你一个妾室的气,愣是忍气吞声多年。好在老天开眼,你养的好女儿捅下大篓子,老爷已决定将她从家谱上除名。”   “不会的…芊姐儿一向知礼,不会犯事的。一定是你,是你陷害的…”   “随你怎么说,我可没那么大的本事,敢造谣别人谋反。反正老爷是不想再看你们母女一眼,眼下你女儿被左家休弃,正在府外喊叫。老爷可是下了命令,不许她登门。等会你出去,说不定还能相见。”   杨氏不敢置信地瞪着眼,嘴唇哆嗦着。卫氏朝自己的婆子使个眼色,婆子上前,把杨氏的嘴堵住,推出门去。   且说芊家正在侧门候着,实则心里也在打鼓。她知道嫡母心恶,不一定能容她。可她眼下无地可去,除了求娘家人,没无他法。   方才瞧着角门处有个人牙子模样的人进去,她的心提起来。不大多会,见人牙子出来,手下推搡着一个妇人。   她心跳起来,急忙近前一看,果然是自己的姨娘。   “姨娘!”她失声尖叫。   “呜…呜…”   杨姨娘被堵着嘴,拼命摇头。   “你是什么人,做什么绑着我姨娘?”傅芊娘质问人牙子。   人牙子轻蔑一笑,“小妇人是傅夫人请来的,说是府上有个妾室不规矩,让小妇人领走。”   傅芊娘两眼一黑,就知道嫡母心恶,姨娘育有女儿,按理说不能随意发卖的。   “你不能把人带走,我去求父亲,父亲不会放任不管的。”   人牙子笑得更大声,无所谓地扯下杨氏嘴里的布,“也罢,小妇人我就行个善,容你们母女话别一番。”   傅芊娘见生母嘴里得到自由,忙问道:“姨娘,爹真的…”   杨氏摇着头,泪如雨下。事到如今,求谁都没有用。她倒无所谓,只是芊姐儿被婆家休掉,又遭娘家遗弃,可要怎么过?   “芊姐儿…你爹要将你从家谱除名…你要早做打算。”   “什么?”傅芊娘叫起来,怪不得她喊了半天门,都没人给她开。原来是因为爹已决定与她断绝关系。   她心里悲凉,却并不后悔。   左家欺她太甚,只捧着董氏,视她这个正室嫡妻如草芥。说关就关,半点体面都不给她。她朝人牙子使个眼色,低声道:“这位大姐,你一看就是个善心人,我姨娘就拜托你了。”   她从袖子中,悄悄塞一张银票过去。   人牙子随手一捏,就断出是百两的银票子,当下脸色就大变,露出自以为慈善的笑,“还是少夫人知礼,别人都说我们人牙子没有人情味,光认银子昧良心。实在是天大的冤枉啊,我们是最善心不过的。实在是,都是生活所迫。多少人还得感谢我们,让他们能混口吃的,有机会穿金戴银。少夫人放心,杨姨娘啊,我不会让她受罪的。”   “那就多谢大姐了。”   人牙子眯眼笑着,带着杨氏离开。   傅芊娘看着她们离去的背影,派自己的一个丫头跟上去。然后转身看着傅府的大门,沉着脸。   左家休她,嫁妆什么的都已归还。   但她原本嫁进左家里,嫁妆就是好看不中用的多。眼下能带出来的都是随身的首饰等物品,大件的陪嫁一时还无法弄出来。就算是首饰,她剩下的也不多。在左家时,她没少打点下人,花费不少。   当务之急是寻到安身之所,她一个女人,举目无亲,根本无法立足。   她左思右想,带着婆子丫头朝傅家二房去,就算二叔不管她,还有祖母在。她知道以祖母的为人,必不会眼睁睁看着她流落在外。   傅家二房离大房隔着两条巷子,走不远就到了。傅芊娘还未到门口就开始抹眼泪,门房的人听说是大房的四姑奶奶,忙去通报邢氏。   邢氏正与婆母在话着家常,猛听到傅芊娘来访,对视一眼。左家的流言她们知道,但谣言是谁散出去的,她们还不清楚。   傅芊娘被请进去,唤了一声祖母,就泪流满面,跪在地上,半天不起身。   “你这孩子,别光顾着哭,起来说话。”   “祖母…我爹要和我断绝关系…”   “什么?”傅老夫人震惊,很快就怒气攻心。大儿子是越发的不像话,不仅趋炎附势,现在为了自己的前程,连女儿都能不认。   左家的事情还没有定论,孙女被休本是好事,谁知他胆小至此,竟急吼吼地赶女儿出门。   “他亲口说的吗?”   傅芊娘抽抽答答的,把自己被堵在门外,姨娘被卖的事情一一道来。只听得傅老夫人气得捶胸顿足,直骂卫氏不贤。   “祖母,我姨娘…您可得替我们做主啊。”   “快起来吧…这事,祖母一定会为你做主的。”   事关家族声誉,傅老夫人不会坐视不理。急命人去拦着人牙子,把杨氏追回来。一面命沈婆子替她更衣,她要亲自上门去质问大儿子夫妇。   芊娘抹干泪,无比乖巧地跟在傅老夫人的后面,与邢氏一起,去了傅府。   傅府的门房见是老夫人登门,连通报都不用,直接开门。傅老夫人柱着拐杖,芊娘和邢氏一左一右地扶着,杀到主院。   卫氏正欢喜着,解决掉杨氏母女,一吐她多年的怨气。   眼看着傅老夫人快进院子,卫氏才得到消息。打眼瞧着婆母进门,身边跟着妯娌和庶女,一猜就知道是庶女把人请来的。   “娘,您怎么来了?也不派人提前通知儿媳,儿媳好准备准备,亲自去门口接您。”   “哼,老婆子我还劳驾不动你们。”   傅老夫人说着,在邢氏的搀扶下,坐在椅子上。   傅珍华瞪一眼芊娘,挤着笑向自己祖母请安。   “珍姐儿怎么也在?”   “回祖母的话,孙女来探望父亲母亲。正想着,去看望祖母,赶巧您就来了。”   “你有心了。”   傅芊娘立在傅老夫人的后面,眼泪跟珠子似的,不停地滚落。卫氏心里来气,这庶女被杨氏教得好,惯会恶心人。   “我且问你,芊娘犯了什么错?她才被夫家休掉,娘家人不仅不出面去讨公道,反而将归家女赶出门,是何道理?还有杨氏,不过是女儿被休,与生母何干,为何要被发卖?”   “娘,这可不是儿媳做的主,是老爷吩咐的。说芊娘闯下大祸,恐怕会连累傅家上下。”   “大祸?什么大祸?”傅老夫人心里一咯噔,看了一眼傅芊娘。 第88章 翁婿   大祸二字像一道惊雷, 炸响在人的耳边。邢氏的心跟着一紧, 乱相横生的天下, 大祸意味着什么,谁都知道。   那可是灭族的事情, 就不知芊娘这丫头, 到底惹出什么样的祸事?   傅老夫人与邢氏都看向傅芊娘,傅芊娘当下就跪着,“祖母, 孙女也糊涂着, 不明所以。”   卫氏撇嘴,“芊姐儿,你可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你爹可是说得清清楚楚,左家大爷投奔十王爷, 十王爷有反意的事情可是你捅出来的。要是等国师开刀问罪,咱们傅家哪里担待得起?”   傅老夫人眼前一黑, 她就知道芊娘这丫头嘴里不老实。万没有想到竟是犯了此等大错, 怪不得吓得大儿子要断绝父女关系。   邢氏同样变了脸,虽说大家都清楚国师名不正言不顺,无奈国师手段狠辣。动则屠人全族, 谁也不敢冒死犯他的忌讳。   “祖母, 孙女冤枉啊。孙女一介女流,被关在左府内宅, 哪里知道什么是谋反, 哪会去说那样的话?祖母, 都是左家,您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对孙女的?孙女好歹是嫡妻,可是夫君和公婆都向着董氏,根本就没将孙女放在眼里。孙女不过是一句话没顺着婆婆,婆婆就下令关着孙女。他们一直想扶正董氏,才借机诬蔑孙女,孙女好冤哪!祖母…您可得为孙女做主啊!”   傅老夫人痛心失望地看着她,不是自己不相信,而是芊娘惯会如此。她使设嫁进左家,那事一直   不肯承认。她胆子大,有什么不敢做的?真是她做的,她也不会承认。   只是更让她痛心的是大儿子,一个为官数十载的男人,根本的利害都看不透。他以为卖姨娘,不认女儿就能息事宁人吗?   此举是不打自招,不是昭告天下,那话就是芊娘说的吗?   但凡是有些城府的,这个时候是咬死不承认,还要倒打左家一耙。可惜大儿子看不清楚,卫氏只盯着后院的个人得失,不顾大局。   当下,她就站起来,脸色一片铁青。   “卫氏,我今日就以婆婆的身份命令你。赶紧把杨氏请回来,芊娘被休,此事不能善罢干休。他左家欺我们傅家,这口气不能咽下去。”   “娘,儿媳可做不得主…都是老爷…”   傅老夫人一个利眼扫过去,她就不信卖杨姨娘的事情是大儿子说的,定是这妇人怂恿的。   “我不管那些,后院是你当家做主,哪里轮得到男人插手。你要是做不到,我就做主休了你。”   卫氏大惊失色,连傅珍华都变了脸,欲替自己母亲争辩。   傅老夫人制止了她,“珍姐儿,你莫出声。祖母问你,你也是出嫁女,要是有一天柳家出了事,你爹同样要和你断绝关系,你怎么办?”   傅珍华眼神闪了闪,父亲确实令人寒心。她虽不喜芊娘,却在心里担心祖母一语成谶,遂沉默以对。   此时,杨氏已被人领回来。不过是受了一场惊吓,好在那人牙子收了芊娘的好处,没有把人当下卖出去。   傅府的下人去通报了傅万程,傅万程得知母亲上门,哪有不来见的道理。   一进屋,瞧见芊娘和杨氏都在,不由得埋怨地看一眼卫氏。卫氏心里憋着气,谁知道庶女如此难缠。本来板上钉死的事情竟倒转过来,看婆母这模样,就算庶女犯下大错,怕也不会逐出门,杨氏更不会发卖。   “娘,您怎么来了?”   “我要是不来,你们夫妻二人是不是要把傅家闹散?”   “娘,您说哪里话?儿子实在是没法子,总不能放着傅家不管,到时候真被人当真,莫说是儿子一房,就是二弟一家,恐也不能幸免。”   傅老夫人脸一沉,大儿子什么时候变成这样,话里话外的意思,她老婆子还能听懂。这是威胁老二一家不要插手大房的事情。   “事实没有定论,你就急吼吼地卖妾弃女,别人会怎么想?就是没有的事情,都变成真的。你如   此作为,只会让左家偷着笑,把傅家当成了顶罪的。到时候追究起来,他们一推干净,咱们傅家哪里摘得清?程儿啊…你糊涂啊!”   傅老夫人一脸怒其不争,拐杖顿地,痛心疾首。   “娘…”   “你要是还认我这个娘,赶紧带上一些人,闹到左府去。咱们傅家的姑娘,万没有被休还惹一身腥的道理,快去…”   卫氏不知那些个大道理,只一想到丈夫要给庶女出头,心里一万个不愿意。   傅万程也不想去,觉得自己娘糊涂了。一个原本简单能解决的事情,弄得与左府翻脸,兴师动众,得不偿失。   他站着不动,傅老夫人只觉得眼前一阵黑。她强撑着站起身,握着手中的拐杖朝大儿子打过去。   卫氏尖叫一声,傅老夫人拐杖还没有碰到傅万程,突然天眩地转,昏死过去。   邢氏离得最近,与沈婆子一起托扶着她,三人一齐倒在地上。   “娘…您怎么了?”邢氏唤着,沈婆子一 边掐人中,一边忙叫着要请大夫。   傅万程慌了神,吼卫氏,“你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请大夫。”   卫氏这才回过神来,急命人去请。邢氏与沈婆子缓缓,和下人一起把老夫人抬进厢房的屋子。   “丧门星!”卫氏轻呸一声芊娘。   芊娘缩在杨氏的身后,低着头,手指甲掐进肉里。她从来没有一刻像这样期盼老夫人能长命百岁。   老大夫来后,看一眼老夫人面如死灰的脸色,摇头叹息。   “老先生,我娘她…”   “老夫无能为力,二夫人,您看老夫人牙关紧咬,怕是…”   邢氏急得直落泪,“老先生,您一定要想想法子…”   汤药是半滴灌不进去的,老大夫施了一套针,折腾半天,老夫人半点要醒的迹象都没有。等到申时一过,傅万里下值闻讯赶来。   老夫人一直未醒,听到二儿子唤她,眼角滑下一滴泪,喉咙处发出咕咚的声音。老大夫听到声音,上前请脉,果然脉息全无,老夫人刚才咽了气。   “两位傅大人,傅夫人,你们节哀。”   “娘…”傅万里不能接受,今早出门时,他还向娘请了安。娘还与他聊过几句,叮嘱他路上小心。怎么会一回来就变成这样,娘连一句话都没有交待,怎么就会…   邢氏痛哭起来,杨氏与芊娘亦悲痛不已。   “你说…娘怎么会突然没的?”傅万里怒视着自己的兄长。   傅万程心里没回过劲来,人都是懵的。   邢氏哽咽着,把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未删未减,句句属实。傅万里听完,眼睛都红了,娘原来是被大房一家气死的!   他当下就喝令,要把傅老夫人的尸身运回二房。   傅万程拦着不让,“二弟,要不是芊娘多事,娘她老人家不会出事。都怪为兄教女无方,娘是我们兄弟俩的亲娘,在大房发丧也是一样的。”   屋中人全看向他,傅万里夫妇是失望,芊娘怨恨难消,杨氏伤心不已,唯卫氏与他站在一起,同仇敌忾地看着杨氏母女。   “大哥…”傅万里沉痛地出声,“你真要是孝顺娘,就应该知道娘必定是愿意回二房的。至于其他的,念在我们兄弟一场,我不会多说。只一条,娘生前的遗愿,还望大哥遵从。带人去左家闹,善待归家女,不许发卖生育过的妾室,你可能做到?”   傅万程本意不愿揽事,又怕名声受损,见傅万里不会追究娘的死,自是满口答应。   杨氏拉着芊娘跪拜老夫人,起身后对傅万里夫妇行了一个大礼。   傅万里不愿再停留一刻,唤来下人,把老夫人运回二房。   邢氏伤心之余,想到婆母生前最疼芳姐儿,也不知芳姐儿知道祖母去世,会是多么的伤心。老夫人的遗体运回二房,二房院子当晚就挂起白幡。   山中不知事,岁月翩跹过。   芳年坐在石头上,石头被人凿成凳子,上面铺着狐毛毯子。她的脚边,是昏昏欲睡的旺福。旺福眯着眼,有一下没一下地睁着,脑袋耷拉着,不时蹭一下自己的女主人。   “你可真有福,想睡就睡。”   她感慨着,莫名双颊一红,因为一个睡字,想到那些个绮丽的场景,流转的眸光看一眼雪地中的男子。   崖底北边阴凉,积雪经月不消。   男人剑舞银蛇般的身影,在雾气中时隐时现。一身的白衣,状若游龙。纵使她不懂何为武学门派,也知道以他的身手,必是顶尖的高手。   她裹在斗篷里,与男人仅着单衣势成对比。脚边的旺福不知女主人的嫉妒,终是敌不过周公的召唤,沉睡过去。   它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坨,芳年突然就羡慕它起来。以手掩着,打了一个哈欠,同样犯起困来。   她眼皮子往下垂着,精致的脸缩进兜帽中,脑海中无缘无故就想起他们认识不久的那一次,他偷进闺房喝她的血。那时候,她以为他在练邪功,要采阴补阳。   可笑之前,她一直不知采阴补阳的真正含义。或许男子与女子终是不同的,相比他的神清气爽,她只想抱着锦被地老天荒。   元翼练功完毕,崖顶传来一声鸟叫。   芳年眼皮子掀一下,复又闭上,“王爷,可是又有什么事情?”   与他呆得久了,自然知道此鸟鸣不是真的,而是他的人发出的暗号。元翼收好剑,看到她犯困的样子,眸色一暗。   把她人抱进山洞,除去斗篷,放在床上。替她掩好被子,说一声去去就回,很快消失在崖底。   崖顶上,老五正等着他。   “五爷唤本王,可是有什么变故?”   老五盯着他的身影,看着他的步伐,明显感觉到王爷的功力大增,日进千里,与前段时间不能同日而语。   暗想着莫非王爷与王妃圆房了?   一想孤男寡女,又是少年夫妻,日日厮守,哪有不动情的道理?   作为岳父,老五的心情很复杂。找到女儿时,女儿已嫁作人妇。刚开始没想太多,后来越想就越觉得心里酸楚,不是滋味。不仅不能相认,还得看着别的男人陪在女儿的身边。   老丈人看姑爷,总归是有些不顺眼的。   许是他的眼神有些专注,元翼回头,深看他一眼。   他忙回过神,“某见王爷近日功力大增,恭喜王爷。”   长身玉立的男人嗯了一声,他心一塞,强压着心底的那股不适。想起自己寻王爷的正事,道:“今日傅家的那位老夫人突然去逝,某想着她是王妃的祖母…”   “傅家的老夫人?”元翼皱眉,她一直精神尚好,怎么突然死了?   “听说是京中最近的流言,左家说是傅家那位四姑娘散出去的,借机休掉傅家女。傅万程不仅不敢质问左家,且将归家女赶出门,还要卖庶女的生母。傅老夫人上门质问儿子,被气死了。”   元翼冷着脸,左家两面三刀,迟早会两头不落好。傅万程近年越发的油滑,倒不如二房的傅万里有骨气。   “本王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老五离开后,一条黑色的人影出现在元翼的面前。   “王爷。”   “你派人传信给傅二爷,就说孝子念母,当丁忧三年。”   “是。”   “还有,另派人再次前去边关,通知十王爷。若左家大爷投靠,拒之。”   “是,属下领命。”   黑影消失在夜空中,元翼立在原立。寒风吹起他的大氅,像振翅的夜鹰。黑漆漆的天,犹如一匹乌染的布。   乌布遮住世间的一切,血腥,秽乱。不知是谁的手,先撕开一条缝,窥见里面的脏污。   或许,将是时候,与国师正面对上了。 第89章 相见   芳年睡得迷糊时, 手边传来一阵痒意。她长长的睫毛扇着, 朦胧的视线中,只见旺福不知何时爬上了床,正用屁股拱她的手背。   床沿边上, 还坐着归来的男人。他清冷的眉眼,与旺福大眼瞪小眼。   旺福不会叫,要是会叫, 此时定是心神俱惊,叫唤个不停。   一人一狗的暗流涌动看得芳年想发笑, 脸上泛着浅浅的笑意, 神情慵懒。元翼见妻子已醒,修长的手指捏起旺福的颈皮,嫌弃地丢进它的窝中。   旺福缩头缩脑的,可怜兮兮地耷拉着眼。   “您什么时候回来的?”   “方才。”他按住她将起的身子, 替她掖了一下被角, 凝视着她, “傅家的那位老夫人今日去世了。”   “什么?”芳年大惊, 眼睛睁得老大,不敢置信。“怎么会?她老人家身子一向不错。上回娘都说她精神尚好,为何……?”   “傅家出了一些变故。”他将发生的事情简略一说。   芳年喃喃, 原来如此,“祖母是被大伯一家气死的。”   前世里, 祖母去世是在七年后, 这世提前了七年。与亲人们的生死离别她曾经历过一回, 自己都是年老病故的老者。再次听闻亲人的死讯,她的心里还是难过,伤感不已。   最令她耿耿于怀的是,她认为是自己重生带来的改变,才致使祖母早逝的。   “王爷,我要去祭拜。”   “好。”   虽说风声鹤唳,此时不宜多露面。可是若是连最后送葬都不去,她会良心难安。   一夜无眠,晨起时,芳年继续扮成方管事的模样,元翼把她送上崖顶。老五抄近路带她下山。山下停着一辆马车,老五充当车夫,两人悄悄进了城。   傅府内,灵堂已设,外面的灵棚上挂着长长的白幡。   邢氏卫氏带着女儿们跪在灵前,傅万程傅万里兄弟与儿子们与吕家姑爷则在外面迎接前来吊唁的客人。   傅家四女皆出嫁,祖母去世,前来帮忙的只有城东柳巷的吕姑爷。茜娘自嫁入吕家,夫君看重,日子过得颇为舒心。   猛闻祖母去世,吕公子二话不说,就与她一起回了娘家。   反观大姐和四妹,四妹还好说,是被左家休掉的,左家自不会派人来。可大姐的夫家,为何也没个人露面。   茜娘疑惑着,担心起三妹妹。她时刻关注着七王爷,哪里不知道三妹妹病重的消息,想着自己婚姻美满,越发的替三妹妹难过。   芊娘哭得伤心,她之前一直觉得祖母偏心三姐,对她这个庶孙女没什么感情。可是祖母一死,她才觉得悲凉。   父亲和嫡母是不会赶姨娘和自己出门,可是好日子是别想了。   灵堂里哭声一片,火盆中不停地丢进纸钱。   来的宾客不多,树倒众人推,许多关系原本还行的,都不敢轻易出面,仅派个管事来走下过场。   傅万里已得到王爷派人传的话,决定丁忧三年。傅万程则不然,他哪会甘心止步于此,心里盘算着要如何应对。   一顶轿子停在门前,看着下来的裴老夫人,两兄弟都是一愣。   “老夫人,您怎么来了?”上前相请的傅万里,裴家的天已塌。他都没有想到,裴老夫人还能来给母亲吊唁。   裴老夫人神情肃穆,发已全白,看着苍老许多,“韩姐姐最后一程,我怎么能不来相送。”   语气悲切,令人动容。   傅万程觉得裴家有些不识趣,既然遭了难,就好好关着门,少出来连累别人。傅万里不理他,把裴老夫人请进灵堂。   裴老夫人看着朱漆福字的灵棺,老泪纵横。   人活一世,盼的是儿孙满堂,图得是平安终老。谁都不愿临了临了,天崩地塌,死得不甘不愿。   儿子死了,孙子废了,她有想过一死了之。   可是没有想到,遭此变故,孙儿仿佛一夜之前成长,并没有自暴自弃,寻死觅活。反倒是安慰她。   “老姐姐…”她唤着,泪水不止,“你一路走好啊…”   邢氏已经起身,轻搀着她,“老夫人…”   裴老夫人反手拉着她,握得死紧,“先前,我们裴家对不住你们。我这张老脸一直觉得没地搁。现在想来,都是命,你们家三丫头和越哥儿…他们没那个缘份。看在我们越哥儿…的份上,你能谅解吗?”   “老夫人,您别说了…万般都是命,半点不由人。您要好生保重,莫要过多操劳。儿孙们,自有他们的运道,您…且好好珍重自己…”   “谁说不是呢?老姐姐幸亏有你这个好儿媳。”   卫氏听到她们说话,斜了一下眼,撇着嘴。什么就老二家的是好儿媳?这老婆子话都不会说,幸好珍姐儿没嫁进去,否则…   她看一眼女儿,傅珍华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裴老夫人吊完唁,颤危危地离开。   芳年到时,裴老夫人刚进轿子,只看了那么一眼,鼻头就是一酸。前世是她给裴老夫人送的终,老夫人去时,还是满头的乌丝。可现在,那刺眼的银丝刺痛了她的眼,不由得令人悲从中来。   老无所依,蹒跚独行。   前世的她,就是这般。裴老夫人佝偻的背,苍凉的身影,多像从前的她。   她深吸两口气,压下泪意,进了傅家的门。   这个新家,她还是头一回登门。看着门口的匾额,上面就只有简单的傅府二字,与之前傅府的高门大院截然不同。   傅家人不认识现在的她,她压低声说是七王爷派来的,傅家连忙请她进去。她看了一眼傅万程,对方身子虽然站得直,眼神却流露出精明世故,似在估量她的来头。见她是一介女流,又是管事,态度倨傲。这个大伯,不知何时竟变成如此模样。   反观父亲,眼里只有急切,一听自己是王爷派来的,连忙相请。   她冷着脸,故意一言不发,跟着他们进了灵堂。邢氏看到她,差点叫出来,连忙捂着嘴,低头作伤心状。   她接过香,点上后插进香炉中,行了礼。在邢氏的许可下,瞻仰老夫人的遗容。朱棺未盖,老夫人身穿绣金的寿衣,脸色安祥,如沉睡一般。   默立一会,她在心里默声地忏悔,请求祖母的谅解。   转身对众人道:“王爷托我带了话。”   “管事请讲。”   “王爷得知傅家的事情,十分的恼火。王爷原话,家不齐,无以为家。道不同,兄弟阋墙,不如效仿南韩北韩,各立祠堂,自为始祖。”   这话当然不是元翼讲的,而芳年自己扯虎皮拉大旗,自己想出来的。她深知大伯的做派,自家与他连在一起,百害无一益。   反正,他们也不会去找王爷求证。就算是求证,王爷定会替她遮掩。   傅万程一听,正中下怀,他可是听说二弟要丁忧。身为兄长,要是弟弟丁忧,而他执于官途,不与弟弟一起守孝,怕遭人诟病。   尽管心里乐得开花,脸上却装出为难的样子,看着傅万里。   傅万里皱着眉,总觉得哪里不对。劝人分门立户的事情,不像是一个王爷能做出来的。   可这位管事言之凿凿,再者也没人敢冒充王爷的人。他将信将疑,多看了一眼芳年,觉得有些眼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正巧,他也不愿再和大哥来往,遂行了一个礼,“王爷说的在理。”   傅万程借坡下驴,同意分宗。   芳年眼神一转,看到低头细泣的芊娘,还有旁边欢喜的卫氏与面无表情的珍华。她们这几人,要不是祖母去世,她都有些想不起来。   前世的种种,与今生的事情,连在一起,心绪复杂。唯默默往火盆里添纸钱的茜娘,令她心里有了一点暖意。   “方管事,你远道而来,不如到后面喝些茶水?”出声的是邢氏,在场所有人,只有她知道方管事就是她的芳姐儿。   芳年略一沉思,“也好,就劳烦傅二夫人了。”   卫氏轻哼,用手臂捅了一下自己的女儿,与傅珍华交换眼神。意思是看不出来芳姐儿在王府都病得快死,王爷还派人来吊唁。反观柳家,到现在都没有露面。   傅珍华脸色难看,默不作声。   邢氏引着芳年,到自己的屋子,一进屋就关上门。卢婆子守在外面,防着人乱闯。   左看右看,虽然从黑色长斑的脸上看不出什么,可是女儿的仪态姿势让邢氏起疑。莫不是两人已经圆房?   好歹是经人事的女子,芳年羞赧不已。   女儿忸怩的样子,肯定了邢氏的猜想。她轻声地问道:“芳姐儿,你和王爷可是…?”   “嗯。”芳年尽力平和自己的语气,好在她脸上涂着药水,看不出红霞漫布的样子。   邢氏心一松,随即一紧。   “那就好,要是…”她吞吞吐吐的,不知要从何讲起。   芳年暗想,莫不是生母交待过什么,心中一动,装作害羞地道:“王爷说,眼下不太平,要孩子的事情不急。”   她如此一说,邢氏忙附和,“是这个理,还是王爷想得周到。刚才你说的那些话,不是王爷的意思吧。”   知女莫若母,只有女儿才会时刻想着娘家。大房的一家子心已歪,要是还同属一宗,迟早会受到牵连。女儿借王爷之口,让他们分宗,就是不想二房被他们连累。   “还是娘看得明白,大伯这般媚上忘祖,于傅家而言,不是好事。娘,虽是女儿自做主张,但你看大伯答应得爽快,怕是还嫌我们拖累他,阻碍他升官发财,前途亨通。”   “可不是,如此也好。”   邢氏长叹一声,婆母刚走,他们就要分宗。也不知是对是错,将来百年之后,怎么对祖宗们交待。   “娘,要是祖母还在,我想,她必是支持分宗的。大伯做事,已到了令人寒心的地步,连亲生女儿都可以不认的人,又怎么会在乎兄弟之情。”   邢氏被女儿一说,心里瓷实一些,“你说得对,他呀,是被自己画的大饼迷了心。”   芳年出山就会祭拜祖母而来,她还要赶在闭城之前出城。虽有万般不舍,但实在是不能多留。   她起身告辞,邢氏知道厉害关系,不做挽留,送她出去。别人不知内情,见邢氏送她出门,并没有放在心上。   刚一出门,不想碰到韩老太君。连邢氏都纳闷,这位国公府的老太君,怎么会前来吊唁。   仇人相见,自是分外眼红。   两人假惺惺地打过招呼,韩老太君眯着眼,隐含杀意。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她派在寺中监视的人一直都没等到方管事再露面,哪里想无意之举,临时起意来傅家吊唁,居然让她碰到这可恨的妇人。   既然对方送上门,就休怪她不客气。   等芳年一坐上马车,韩老太君就对自己身边的婆子使眼色。婆子立马悄悄地留在马车边,没有与她一起进傅家。   老五驾着车一路出城,行至荒野之地,前无行人。他感觉不太对劲,往后一看,就见后面跟来几位策马之人。   来人杀气腾腾,分明不善。   他把马车停下,静坐不动,忽闻空气中传来兵刃出鞘的声音,心知这些人是冲他们来的。   “王妃,你在车里坐稳,有几个钉子,某去去就来。”   芳年心一沉,钉子是什么,她不清楚,想来不是什么好东西。   马车停下后,没有车轱辘声,很容易就能听出马蹄声。她猜想着,莫不是有人对自己不利?   不知为何,她的脑海中立马就浮现出韩老太君的样子。自己身为方管事时,自问没有得罪过别人,除了那位老太君。   她绷着弦,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先是听到五先生的问话声,紧接着似乎有撕杀的声音,半刻钟不到,老五回来了。   “王妃,你坐好了,钉子已除,我们重新上路。”   他们的马车绝车而去,荒野之中横躺着几位一招毙命的男子。马儿被惊得四下逃窜,待刀影血光后,它们才停下来原地打转。   半天都没有人来牵拉它们,少了缰绳的羁绊,各自悠闲着,四散啃食枯草。 第90章 如愿   韩老太君从傅府出来, 那婆子上前扶她,微不可见地点头。韩老太君的嘴角浮起一个难以察觉的笑意, 意味深长地看一眼傅府的门。   看来,这次傅府之行, 是来对了。   很快, 那嚣张的妇人就是刀下亡魂,再也不会到她面前逞威撒野。   她回到府中,左等右等, 都没等到好消息传来。眼看着几近黄昏, 一个下人慌慌张张地来禀报, 才知道派出去的人已经全部被诛杀。   怎么会?   几位身手不错的侍卫还杀不死一个妇人和一个车夫?韩老太君黑沉着脸, 手中捏着佛珠, 差点掐断串珠的绳子。   “可收拾干净了。”既然事败,就不能再让别人捉到把柄。   “老太君放心,尸体都焚化了。”   “那就好。”   世家大户, 私下的勾当多了, 能解决的都不愿意惊动官府。   京兆府那边乐得轻松, 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苦主都想息事宁人, 他们也不会自找麻烦。   韩老太君一直沉着脸,暗想着莫非那黑脸妇人, 难不成真是王爷的相好, 要不然一个管事, 怎么会有人暗中保护?   她在屋子里踱着步子, 自她嫁进国公府来,就没受过这么大的挫折。一个奴才而已,居然都对付不了。   心里暗骂元氏没一个好东西,那皇位上坐着不理朝政的陛下,和天天念经拜佛私下和妇人厮混的七王爷,还有以前四处留情的十王爷。怪不得能被国师把天下死死抓在手中,还不是怪他们太没用。   她气得连午膳都没用一口,光顾着喝茶水,犹不解气。直到女儿陵阳侯夫人上门,才把事情放在一边。   陵阳侯夫人脸色十分憔悴,连妆容都没有精心打理。素着一张脸,哀戚戚的,一脸的愁容。自打小女儿出事,她求过一次娘家。娘家不愿管之后,她就一直没再登门。   最近国师的身份传出,她想起娘曾说过的话,想着或许娘去求一求,能把玉乔弄出来。   韩老太君年事已高,性子越的左,平日里爱听好听的话,爱看别人讨好喜庆的脸。就算是陵阳侯夫人是自己的亲女儿,看到她丧气的模样,心里还是一阵不喜。   她听到女儿所求之事,心道果然又是这事。   略一沉吟,“既然本朝公公们地位高超,你又何必把她弄出来。玉乔是我的外孙女,我自是心疼,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她出来后,要如何自处?天下还有哪个正常的男人愿意要她?”   “娘…”陵阳侯夫人怎么会没想到这点,就是想到了法子才来求娘家的。她的眼神看了眼门外,   “娘,昀哥儿还没娶妻吧?”   “你可真敢想,昀儿可是国公府里正经的公子,怎么能娶一个阉人的对食?”   韩老太君情急之下,说的话未免就有些尖锐。对食两个字,像一根利刺一般扎进陵阳侯夫人的心里。她死掐着手心,不敢反驳自己的娘。   况且,娘说得没错。她千娇万宠养大的小女儿,就是一个太监的对食。   她捂着面,嘤嘤地哭起来。   “好了,你哭什么,咱们娘俩说话,何必避讳那些?玉乔要真是能回来,总得有个容身之处。正妻你是不要想,若是当个贵妾,有我这个做外祖母的看着,兴许能成。”   陵阳侯夫人闻言,止住哭声。她哪里有那个脸面求昀哥儿的正妻之位,本就是冲着妾室的位置来的。   得到娘的首肯,心里还是有些不放心。女人嘛,还是得有丈夫的疼爱,才能在后院长久的立足。   “娘,昀哥儿…能同意吗?”   韩老太君心中窝火,女儿怎么敢质疑她的话,“一个妾而已,他想来应该不会在意。”   妾这字,又刺痛了陵阳侯夫人的心。母亲话里的意思,竟把她的女儿归为玩意儿一类的。想想之前,她连把女儿嫁给昀哥儿都不愿意,嫌昀哥儿是庶出,大嫂面甜心苦,怕女儿受气。   可是现在,为了一个妾室的名份,她要受尽奚落。为了女儿,她强忍着。侯爷不愿认女儿,她当娘的要是再不管,玉乔的一辈子就完了。   韩老太君其实心里隐约有些不太乐意,就算是妾室,那也得是清清白白女子。事关国公府的声誉,要不是看在女儿的份上,真不愿意让孙子受委屈。   想了想,对身边的婆子道:“你去请二公子过来。”   不一会儿,唐昀来了。   陵阳侯夫人先是哭诉了一番成玉乔多么命苦的话,接着韩老太君截过话头,提出想把成玉乔给他做妾的事情。   唐昀脸色不显,内心已是怒火滔天。就因为他是庶出,就能随意践踏。一个阉人玩弄过的女人,还想送给他。他光是想想,都觉得恶心无比。   “祖母,姑姑。游总管可不是一般的公公,表妹又是陛下赐给他的。孙儿想着,想让表妹出宫,怕是不容易吧。”   韩老太君当下就皱了眉,方才被女儿哭得闹心,仔细一想,孙儿说得没错。要是好弄的话,他们早就出手,何必等到现在。   “昀哥儿…姑姑知道委屈你。你祖母进宫一试,要玉乔真能出来,你…”   “姑姑,要是表妹真的能出宫,侄儿以为,与其让她委屈侄儿的后院,郁郁终身,不如另给她谋个正室的姻缘。姑姑可还记得,裴家那位大公子之前可是一直痴心表妹,他如今…怕是再好不过的婚事。”   他这一说,韩老太君和陵阳侯夫人都不说话。   陵阳侯夫人怎么可能没有想过裴家,可是裴公子与太监无异。女儿真要嫁了他,不说裴家如今的身份地位,就说女儿以后无法生儿育女,哪有翻身的那天。   她相中娘家侄儿,无非就是仗着有娘坐镇。侄儿就算是被祖母压着,也会去女儿的屋子,等生了儿女,以后的事情就好办了。   说到底,还是她不甘心。   “昀哥儿,裴家不行,他们家对上国师,没有好果子吃。你与祖母说说,若是你表妹能出宫,你愿意安置她在你后院吗?”   “要是表妹能出来,孙儿自然愿意养表妹一辈子。”   是养一辈子,而不是好生照顾,疼爱一辈子。   陵阳侯夫人哪能听不出来他话里的意思,不免有些失望。转而一想,只要侄子同意收下玉乔,以后的事情,再慢慢筹划。   她心下一松,脸上带出一丝笑意,连夸两声好侄儿。一边期盼的眼神看着韩老太君,低声询问母亲何时进宫。   韩老太君骑虎难下,暗骂女儿不知趣,想着今日的事情 ,一桩连着一桩,不由得更加堵心。   唐昀有眼色地告辞离开,照例与门外的丫头们调笑几句,若无其事地去出了府。实则没有去寻朋友饮酒喝茶,而是悄悄出了城。   那边芳年平安回去,不用她说,老五已把中上遇刺的事情禀报了元翼。   元翼眯着眼,“可知道是谁派的?”   “王爷,那些人像是冲我们来的。若不是冲着五先生,就是冲着我。而我这打扮,不过是一个管事。要说曾经得罪的人,除了唐国公府的老太君,不作他人想。况且好巧不巧的是,我们在傅家时,碰到了她。”   如此说来,必与她有关。   听她一说,莫说是元翼,老五也动了杀心。   芳年在元翼的护送下,去了崖底。申时一过,崖上传来奇怪的叫声,元翼离开。   发信号的是隐一。   “王爷,唐家二公子一直在山下徘徊。属下派人问了,他要见王爷。”   元翼不想见他,唐昀这人,太过奸滑,不是能用之人。倒不妨碍自己卖他一个人情,于是冷着声道:“你派人通知他,他之前曾向本王提过的事情,本王近日会如他所愿。”   “是。”   隐一离开,派了一个明卫去告诉唐昀。唐昀听后,朝山上行了一个大礼。他实在是不想再等,大哥一日不死,他就永远不会得到祖母和嫡母的重视。   王爷亲口承诺,看来他的那位好大哥,就要找到了。   两天后,韩老太君还犹豫着要不要进宫时,唐家派出去寻找大公子的人终于有了音讯。   不过不是喜讯,而是噩耗。   唐晔的尸体在离邑京二百里开外的一处偏远洞穴中找到,与他一起的还有原七王妃,成玉秀。   俩人像是生活在洞穴中多年,面白无色,衣服多年未洗。发长零乱,男子胡须满脸。   发现他们的是山外的村民,无意中探进洞穴,发现早已身亡的俩人。看他们瘦得皮包骨的样子,猜是冬天雪地里,寻不到吃的,活活饿死的。   要是芳年知道,怕是又要在心里感慨自己男人心细如发,连细微之处都能想到。唐晔和成玉秀被关在密室中多年,若是出现在其它的地方,他们的状态,就足够令人生疑。   而安排隐居避世在洞穴之中,加上当地的村民之中,原就流传山中有野人的传说。这样一来,一切就合情合理。莫说是外人,就是唐国公府的众人,无一人起疑。   尸体很快运回京中,陵阳侯夫人也得了消息。先是惊呼不可能,后来想想女儿和大侄子的事情,脸上阴晴不定。   等她去国公府里认尸时,被国公夫人骂得个狗血喷头。   “我的晔儿啊…都是被人害的。要不你生的祸害,勾引我的晔儿,我的晔儿能躲藏多年,受尽折磨。”   唐国公夫人不会认为儿子有错,错都在不守妇道的成玉秀。   成玉秀原是七王正妃,她会和唐晔在一起,想也知道两人是私奔的。之前成玉秀没有嫁人前,就对晔儿有情,没想到都嫁进王府当了王妃,还不死心。偏要引诱他的晔儿放弃自己尊贵的身份,与她居住在荒无人烟的地方。   陵阳侯夫人哪能接受这个事实,大女儿去世多年,怎么会…?但事实摆在眼前,由不得她不信。她没话可说,无从辩驳,只能捂着帕子哭得伤心。   再看一眼女儿的尸身,哭得更加悲切。   她如花似玉的大女儿,当年名动京城的贵女,居然落到这样的田地,怎么不让做娘的难过。   “你还有脸哭,要不是你养的好女儿,我们晔哥儿,能放着好好的世子不当,和她一起吃苦受罪。”   唐国公夫人几欲晕厥,儿子生前是遭了多大的罪,居然连个人样都没有。原本锦衣玉食的世家公子,鲜衣怒马,左拥右呼的。为了一个女儿,竟落到如此地步。   她恨哪!   “你们成家全是祸害,大女儿害了我的晔儿。小女儿还想给我们昀儿当妾。我告诉你…想都别想!那么一个腌臜东西,没得来脏了我们国公府的地!”   她怒不可遏,命下人把成玉秀的尸身丢出去。   “嫂子…”   陵阳侯夫人哭喊着,看向自己的大哥和亲娘。唐国公是男人,但唐晔是他的长子,落到这样的下场,他自然是有怨的。见妹妹泪眼巴巴地望过来,不忍地别过脸。   韩老太君的心是偏向大孙子的,大孙子是嫡长子,原是下一代的国公。就因为外孙女,落到饿死异乡的地步。   “你嫂子在气头上,以身处之,你应该体谅她的痛苦。赶紧回去吧…玉秀也要安葬…”   “娘…”   陵阳侯夫人流着泪,无奈地走出去。她一迈出门槛,国公夫人就命下人关门落闩。   女儿的尸首抛弃在门外,面目死白,瘦得脱形。身上的衣服脏污不堪,露出来的脖颈处黑漆漆的,不知多久没有换洗。   大女儿这个样子,想到宫里的小女儿,不知在阉人的手底下,遭受过什么样的罪。她不由得悲从中来,坐在国公府门外嚎啕大哭。 第91章 离开   门里面的韩老太君不赞同地望着儿媳, 她是气外孙女害死了大孙子,可女儿毕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看到儿媳对女儿半点情面都不讲,哪个当婆婆的能开心。   唐国公夫人不管那些, 她一想到自己的儿子,就恨不得撕了成家人。赶她们出去都是客气的, 要不是婆婆丈夫在场,再过分的事,她都做得出来。   “晔儿啊…我可怜的儿子,你怎么就被人迷了心, 让我们白发人送黑发人, 你可让娘还怎么活啊…”   唐昀一直默默在守在唐晔的尸身旁,闻言,沉痛地道:“大哥, 你死得冤哪…你放心,祖母父亲和母亲,我都会好好孝顺的。”   抹着泪的唐国公夫人哭声更大, 连说两句, “昀儿孝顺, 昀儿孝顺。可怜我的晔哥儿…你大哥在天有灵, 看到你孝顺, 定会安心的。”   “母亲…虽然大哥不在, 但儿子会连同他的那份一起, 加倍的孝顺您和祖母父亲。”   “好, 晔儿你听到了吗?晔儿啊…你真是要了为娘的命…”   外面陵阳侯夫人的哭声没断, 姑嫂两人像较着劲似的,一个比一个嚎得声音大。   半个时辰后,陵阳侯夫人心里缓过劲来。仔细听着,里面除了骂声哭声,也不见有人出来,身后紧闭的门动静全无。   更有好事之人,站在不远处指指点点,小声地说着国公府的事情。   唐国公府的大公子找到了,那可不是小事。这些年,唐国公府为了寻找大公子,动静闹得可不小。   哪知人是找到了,却只有尸首,还与原来的七王妃在一起。   这下,由不得别人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声音虽不太,却听得清清楚楚。说什么的都有,有说唐大公子命不好之类的,还有说成家女儿家教不行什么的。   陵阳侯夫人刚才是太过悲痛,连世家贵妇的仪态都忘了。等她茫然的泪眼抬起,就见附近府里的下人都出来看热闹,在不远处围了不少。   主子们自是不会出来的,派些奴才出来探风头。   她赶忙擦干泪水,看着地上女儿的尸身。玉秀原是七王妃,眼下怎么可能送回七王府。这么一顶绿帽子,七王爷能善罢干休?   往日里,七王爷就不待见成家,要是贸然把女儿的尸首送回去,怕是得到的是另一种无情的羞辱。   陵阳侯夫人这才回过劲来,怪不得自女儿去世后,王爷对他们侯府不冷不热的。就连他们想把小女儿送过去做填房,王爷都不愿意,原来根源在大女儿身上。大女儿与人私奔,王爷碍于脸面,说成病亡。要不是现在女儿被找回来,恐怕谁都不会想到女儿尚在人世。   她这是造了什么孽?大女儿落到如此下场,小女儿又困在宫中,受尽阉人的折磨。   玉秀为何要时隔多年再出现?母女重逢就阴阳两隔,她宁愿女儿在早年间是真的死了,也好过现在丢尽脸面。   七王府去不得,侯府是不用想的。丈夫因为小女儿的事情,已经对她冷眼相对。要是把大女儿的尸首运回去,怕是…   想了想,看一眼自己的婆子。那婆子方才被惊得懵掉,将将回过神来,急忙去搀扶自家夫人起身。   陵阳侯夫人全身脱力,身子沉沉的,婆子扶了两次,才把她扶好。   她垂着眸子,有气无力地吩咐,“你去…寻几个人,找个好地方,把大小姐安葬了吧。”   那婆子欲言又止,本想着夫人为何不把大小姐送到七王府上,无论如何,大小姐生前都是七王妃。   陵阳侯夫人哪能不明白婆子在想什么,垂着水肿的眼,不知心里在恨谁。恨自己的女儿们,或是恨自己的丈夫?   恨来恨去,最应该恨的是老天爷。老天爷不长眼,她娇宠着长大的女儿,谁不夸才貌双全,怎么一个两个都落到不堪的境地?   很快,婆子就寻到了几个人,许下银钱。按夫人的指示买了一口上好的棺材,将成玉秀的尸体收敛抬走。   那些看热闹的下人们指指点点的,三两地边议论边散去,陵阳侯夫人整整衣裙,伤心地回看着国公府的大门。   门口的两尊石狮张牙舞爪的,分外的无情。寒风萧萧,她觉得今年的冬天格外的冷,冷得透进心骨,冻彻四肢百骇。   她红肿着眼,哀切切地回了侯府。   侯府离得并不太远,这种事情传扬得最快,陵阳侯已知道国公府发生的事情。他黑沉着脸,自己的一张老脸算是让两个女儿给丢尽了。   要不是看在嫡子的份上,就算国公府再以势压人,他都要休掉唐氏。   看到妻子只身回来,并没有带什么晦气的东西,他脸色好了一些。他真怕妻子不管不顾,把那败坏门风的女儿尸首领回来。   唐氏见丈夫在等自己,心里还没得及高兴,就被对方阴沉沉的脸色浇得透凉。   陵阳侯冷哼一声,扭头朝妾室的屋子走去。侯夫人满腹怨恨,幽怨的眼神一直跟着他的背影,看着那妾室花枝招展地迎他进屋,心里向千万根针扎一般。   上次娘说的话,那对食妾室等字眼,让她的心痛了好几天。而丈夫的眼神,比那些针刺都要锋利,刺得她的心在滴血。看来,经此一事,娘家是不会再管玉乔了。   她举目望天,脸色灰败。   唐国公府和陵阳侯府两家儿女私奔客死异乡的事情,很快就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人们这才恍悟,七王爷为何不愿续娶,原来是被女人伤了心。别人都说他痴情,谁知他却是有苦难言,说不出口。   百姓对于男女偷情的事情向来热衷,讨论起来活灵活现,都像真的看以唐成两人私奔一般。他们说话间夹杂着啧啧声,还有那绘声绘色的描述,无一不带着香艳的色彩。伴随着眉眼间你知我知,显得格外意味深长,泛着说不清的韵味。   不到两日之间,元翼从之前的情圣男人,变成别人眼值得同情的倒霉蛋。七王府的门口,再次有人探头探脑,不知谁说了一句,七王在寺中修行,众人才散去。   心道怪不得年年住在寺中的日子,比在王府里长,怕是受了打击,只能求佛祖开解。   身处事外的元翼对别人的同情嗤之以鼻,他何曾说过自己对成玉秀情深一片,什么时候说过为她终生不娶?不过是他人妄加猜测,私下胡编乱造,他懒得澄清罢了。   世人的怜悯,更是大可不必。   他派出去的人紧密是监视着国师府,可是国师一直闭府不出,像是根本就没有听到传闻一般。他不信国师没有听到十皇弟有反心的传言,就怕对方一出手就是死招。   前两日,在半夜时分,曾有三个黑影离开。他派人跟上,对国师府密切关注,就怕国师突然出手,他们毫无抵抗之力。   日子如水般划过,直到传出左将军暴毙,左二公子被阉的消息,诡异地压住了京中一切声音。   国师或许是真的不想再开杀戮,见多血腥的事情,已失了兴致。好像是突然之间找到了新的法子,开始喜欢骟人了。前有裴家的大公子,现在有左家的二公子。看来还人敢挑战他的威严,下场只有一个,那就是等着子孙被骟。   说起来,左家的罪名就是莫须有,既无确切的证据,也没有上谏。无缘无故就扣押左将军,根本不给左家申冤的机会,就那么杀了左将军。   纵观历朝历代,一个二品的将军,岂是说杀就杀的。   左将军的那位二公子,他的平妻是左辅国董大人府上的庶孙女。董大人是国师的心腹,他的孙女婿都说阉就阉,何况其他的世家官员。   无根之心,心狠手辣,本就断子绝孙,不怕天降报应,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一时之间,唐成两家的破事被盖下去,人人自危。   杀头和割命根子,后者更狠。   左府的那位董小事,出事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和离。左家不敢阻拦,连气都没有吭,就让她带着嫁妆拿着和离书,归家去了。   傅芊娘得到消息,高声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国师的动作往往出人意料,行事狠辣,令人防不胜防。他生性多疑且阴狠,不会轻信谣传,一面派人去边关密探,一面借机杀鸡儆猴,震慑心浮意动之人。   而左家,就是那只鸡。   元翼现在担心的是十皇弟,虽然一早就派人送信示警,还暗中派去隐卫相助。但国师不是常人,万一亲自出手,皇弟一家在劫难逃。   芳年立在他的身后,看着他修长的手指握着菜刀,一刀一刀地切着手中的菜。利落有力,每寸长短一样,厚薄均匀。   男色惑人,就是围着灶台,都让人沉迷。世人常说,君子远庖厨,他倒是不忌。   小山洞中有两个红泥炉灶,里面烧的都是上好的银霜炭,无色无味,特别合适不通风的洞里用来做灶火。   一个炉上煨的是粳米饭,另一个用来炒菜炖汤。此时菌汤已炖好,两随意炒两个菜就行。   都是素菜,自他们上山之后,一直都茹素。不为别的,就为自己心里的那点对佛祖的虔诚。后来祖母去世,论理她是孙女,守孝是应该的。不论半年一载的,孝心尽到就行。   外面天气已经十分的寒冷,好在南面的洞里都是温热的,做起活来不会冻手冻脚。且多数的粗活都是男人在做,她就干净地看着或是打个下手。   越是相处,越了解,她就越想知道,堂堂一个王爷,怎么什么都会?他这些年到底是怎么生活的,之前在王府看到他明明就是铺张浪费,不识人间疾苦的样子。   许是她眼里的疑惑太过明显,正优雅地炒菜的男人,盖上锅盖,让菜焖上了一会。   淡淡地出声:“父皇去世时,十皇弟三岁,本王六岁。宫人不尽心,常会责骂刁难。他们送来的吃食不是冷的就是硬的,还常常克扣。于是本王就想法弄了一个小炉子,刚开始偷偷热饭菜。后来我…与十皇弟慢慢长大,送来的吃食不够吃。我就想方设法在御膳房偷些食材,两人一起煮着吃。”   说到后面,他连本王二字都省掉,直接自称为我。事过境迁,第一次向人提及此事,虽语气平平,但年幼时的惶恐无依,现在想来,都历历在目。   两位失母的皇子,在那太监都可作践皇子公主的宫中,该是多么的艰难,才能活着长大。   他眸色如常,面上淡漠。清俊的颜,高挺的鼻梁,任谁见到,都觉得他应该是养尊处优,睨视天下万民长大的天之骄子。   何曾想过,他年幼时会是那样的光景。   芳年的手伸出去,去牵他袖子里的手,心里泛起疼痛。他说的经历,连一般大户人家的庶子都不如。   要不是亲耳听他说起,谁会想到一个皇子幼年过的是那样的生活。上一代的惨痛历历在目,她想不通的是,晟帝登基后,为何还有那么多世家送女进宫。   恐怕都是心存侥幸,火中取栗。   现在,随着宫里几位皇子去逝,那些人的梦应该都醒了吧。   他的眼眸望着她,长指一握,反把她的手握在手心。   洞中原是静谧的,此时锅里发出“汩汩”的声音,炉上的锅四沿冒起热气。他修长的手揭开锅盖,热气腾腾,扑面而来。   她绕到他的身后,有眼色地递盘子过去。   翻炒,盛盘,一气呵成。   他现在的模样,与他们初识时有着天渊之别。早前对他恨得牙痒的芳年,通过多日的了解,似乎明白了他以前的举动。   或许她嫁进王府是不体面,但何尝不是一种保护。   夫妻两人就着旁边的小桌用起饭来,他的手艺自然是说不上好的。总之,还能过得去。   将将用完饭,崖顶上传来凄厉的的鸟叫,一连响了三声。   元翼脸色大变,衣服都没有换,匆忙交待她照顾好自己,还是原来的那几句话,若是他不能回来,让她和五先生一起离开。   她心底一沉,冲着他远去的背影,喊道:“王爷,要是您不回来,我就不走。我要是走了,就一定会改嫁!”   他的身形像是停了一下,头却未回,飞快地离开崖底。 第92章 宫变   皇宫之中,死寂如地狱, 一群身着黑衣的侍卫把妃嫔们齐聚到一起, 就在晟帝寝殿的不远处。   她们连大气都不敢出, 煞白着脸, 看着他们手中银光闪闪的利刃,全部低着头。那刃身锋利无比, 发着森寒的光。   淑妃与惠妃贤妃被挤在最边上, 生死关头,谁还记得位份高低。   再说自德妃去世后,她们三位极少露面, 平日里都是吃斋念佛。其他的妃嫔没有她们淡然, 有年纪轻者, 没经历过什么风浪, 成日惶恐不安。还有育有皇子公主的,提心吊胆,时刻警剔,千般防备。   但无论如何防备, 防着的原都是皇后。皇后一介女流,无论如何出招, 都是后宫阴私。只要小心谨慎, 倒还能应付。   可是, 女人们的百般算计, 在武力面前都不堪一击。一个时辰之前, 这群黑衣侍卫突然冒出来, 将各宫的皇子们带走。紧接着没等她们回过神来,又把她们押来聚集在此地。   一刻钟前,晟帝的寝宫高墙里边传来皇子们惊恐凄利的救命声,所有人都知道,出大事了。   晟帝的寝殿外,倒着一地的皇子们。上至十几岁的少年,下到几岁的幼童,全部躺在血泊中,鲜红刺目的血从他们的脖子处流出,淌在地上,一片赤红。   他们都是被一剑割喉。   国师一人执剑,立于当中,剑尖还在淌血,一滴一滴地入土,晕开成一朵朵的红花。他阴冷的脸,微皱着眉头,似是十分的厌恶。   果然,见了太多的鲜血,他越发的不喜。说起来,还是阉人更令人痛快些。   晟帝瘫坐在寝殿门口的台阶上,目光涣散,心魂都吓得久久归不了位。他的身边,是同样瑟瑟发抖的皇后。   皇后比一般人要狠辣得多,在家乡时,常杀猪放血。就算是见过许多鲜血淋淋的场面,都不如眼前的来得令人惊惧。   那毕意是十几条人命啊!   前一刻还活生生的,下一刻就被人一剑穿喉。人和猪到底不同,说到底,她不过是个乡野出生的。以前残害别人,都是借宫人之手,像这样光天化日之下当场屠杀,想都不敢想。   她死死地盯着国师手中的那把剑,生怕国师剑锋一转,对向她。   国师阴冷的目光慢慢地抬起,看向晟帝这边,晟帝的身子不受控制地抖起来,像筛糠一般。牙关紧咬着,咯咯作响。   他看着国师朝这边走来,那鲜红似血的靴子每朝前迈一步,都像刀子割在他心里一样。一步两步,凌迟着他。   “国父…饶命…”   “饶命?”国师冷笑,声音暗哑中带着尖利,像是听到什么大笑放一样,嘴角露出一个残忍的笑。   “本座就是太仁慈了,念那两个小崽子太小,一时善心大发。他们不想想,是谁让他们活到现在的,当真还是活腻了,自寻死路。”   晟帝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嘴里的他们是谁,皇后在一边尖声叫起来,“国师大人…他们不知好歹,不关我们的事啊!”   国师看都不看她一眼,讥笑着盯着晟帝,那目光像蛇一样,湿滑阴冷。阴蛇钻进人的心里,狠狠地咬上一口。晟帝差点没滚下去,伏在地上不停地磕头。   “饶命…国师…不关朕的事…”   “确实不关你的事,可是本座觉得这些年纵着你好吃好喝的,还有大把的美人儿相伴,实在是太仁慈了些。万一你生的那些小崽子,也有忘恩负义的,怎么办?本座想着,不如一劳永逸,绝掉后患,杀他个干干净净,省得日后把心养大了,还自不量力地想对付本座。”   “国父…您做得对…”   “哈哈哈…还是你识实务,不枉当年本座一直对你另眼相看。可惜…”国师嘴里说着可惜,人已到到了他的面前。   那血红的靴子出现在他的眼里,吓得他肝胆俱裂。整个脸都怕得抽搐起来,半个字都吐不出,只能不停地磕头。   “他们真是可笑,什么元氏江山?一群忘本的东西,没有本座,哪里来的元氏江山。区区一个小崽子,还想联合霍家来反本座。哼…不自量力。”   巨雷一般的话,响在晟帝的耳中,他恨不得自己根本就没有听到。原来国师起意屠宫,是因为外面的传言。   他心里恨起十皇弟,都是对方连累了自己。   还是皇后胆子大一些,“国师大人…您息怒,都是谣言…”   这下,国师终于挑眸看了她一眼,乡野蠢妇,胆子确实不小。可他最讨厌的就是愚蠢不知天高地厚之人。   他鲜红的靴子一抬,一脚踩在她的身上。   “本座说话,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插嘴?”   皇后感觉自己的身体都像断了一样,她还以为自己在国师心目中是不一样的,她可是国师亲自挑中的福星,怎么着也有些脸面。   “啊…”她痛得说不出话,只能喊叫。   国师像是十分嫌弃,靴子一翻,皇后就瘫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只剩喘气。   晟帝更加恐惧,他一直容忍着皇后,无非就是因为皇后是国师的人。可是眼下国师连皇后都没放过,视如蝼蚁,那他不是在劫难逃。   他的身子越发抖得厉害,像散架一般,心魂抽离,支离破碎。人在生死关头,总是格外的恐惧。他怕,怕自己像眼前的皇儿们一样,有些连声音都没发出,就咽了气。   从来没有这一刻,他希望当年国师像现在一样,屠尽他的皇弟们。否则今日,就不会有这一遭。   那鲜红的靴子又到了他的面前,上头传来国师阴冷的声音,“你说,你们是不是该死?一边享受着本座带给你们的荣华富贵,一边还想着置本座于死地。一群忘本的东西,没有本座,哪里来的你们?都忘了本座对你们的恩情和赐给你们的锦衣玉食,简直是活得不耐烦了!”   “国父…朕从来都以国师为尊,不敢有半点异心…都是他们,要不要朕下旨,诛他们全家?”   “他们全家,不是包括陛下你吗?”国师嘲弄地看着他,看着他面色从煞白到死灰,莫名心情好了一些。   能掌握别人生死的感觉真好!当他还如蝼蚁般苦苦求生的时候,面对那些视他猪狗不如的贵人,他就暗中发誓,迟早有一天,要把那些高高在上的人踩在脚底,看着他们对他哀号哭求,看着他们任他宰割。   为了这个信念,他一直努力往上爬。别人把他当条狗,他就收起自己的爪子,给别人乖乖当狗。   后来那些人,都死在他的手中。   现在只有他把别人把狗,无人再敢在他面前放肆。眼前的帝王,不过也是自己养的一条狗,到目前为止,确实还算乖巧。   “你确实听话,要不然本座也不能让你活到现在。可是,同样的错误本座不想犯第二次,你这宫里,皇子太多了些。你说本座该不该杀他们?”   “该…应该的…”   “哈哈…”   晟帝心里一松,觉得自己浑身已被冷汗湿透。国师在笑,莫不是打算放过他?只要能活着,将来皇子们有的是。   哪知,国师的笑声突然嘎然而止,继续用那阴森的声音道:“那小崽子不是有反心吗?本座倒要看看,就此废了你们元氏,他拿什么理由来反本座?本座要让天下人明白,江山是本座的,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本座想让谁当皇帝,谁就是皇帝,哪怕他是个街边的乞儿!”   他的声音传得很远,外面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那些妃嫔心里凉透,彼此都在对方的眼里看到绝望。   可是黑衣侍卫们虎视耽耽,手中的剑寒光闪闪,她们不敢硬闯进去。突然有个妃子像疯了一样,呼唤着自己皇儿的名字,冲出人群。   很快,随着银光一闪,她身首异处。   所有的女人们都被镇住,再没有人心存侥幸。   元翼一行人恰在此时赶到,国师本就内力深厚,他的话传得很远,悉数进入别人的耳中。   国师闭着眼,听着空气中的风声,嘴角上扬,“倒是还有一些有血性的,能闯过本座设下的关卡,看来有些真本事。”   他睁开眼时,元翼他们已经进来。   外面的宫门原是紧闭的,守卫的人也不是平时的侍卫,而是全部换成国师的人。要不是他们一直紧密监视着国师和宫中的一举一动,哪会这么快知道宫中大变。   恐怕京中的百姓无一人知道,朗朗乾坤之下,是一场和前几十年一样的屠杀。只不过这次更加明目张胆,更加有恃无恐。   地上的横七竖八的皇子尸体,看得元翼瞳孔一缩。纵使对这些侄子们没什么感觉,眼见着他们枉死送命,总归是有些不忍的。   “木公公方才说,这江山是你的,可真是好大的口气!你当天下万民是什么,朝中百官又是什么?古往今来,谋朝篡位者有之,无非是帝王不作为,官逼民反。可是木公公以何种身份存世,说穿了,就是一个太监。本就是侍候人的奴才,胆敢立于朝堂之中,玩弄世人,真当天下人都会屈服于你等小人!”   木公公三字,听得国师阴冷的眼里溢出血气,他有多久没听到别人唤他木公公。这三个字代表他残缺的身体,还有他那些没有尊严,卑躬屈膝的过往。   今日,居然从一直瞧不上的小崽子口中听到了,果然当年他还是太过仁慈了。他眼睛微眯着,充满杀气。   元翼的身后,是老五和十来个黑衣隐卫。显然他们此次亦是全力以赴,拼死一博。老五站在所有人的身后,他时刻谨记,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使命。   此时的他,还是老五的模样,没有露出原本的面目。他与王爷早就商议好,要是事情一旦有偏差,他得赶紧抽身离开,保护女儿要紧。   这也是他事隔多年,头一回光明正大的站到国师的面前。多年的谋划,成败与否,就看今天。   国师当然没有认出他来,眼里只有站在前面的元翼,目光阴冷。“本座当年一念之仁,留下你们两个小崽子的命,想不到你们倒成了气候。只不过,你再成气候也没有用。一个不能人道的男人,与本座有何区别?且不说你动不了本座,就算是真赢了,你与本座一样,就算是江山美人,放在眼前都享用不了,何苦替他人做嫁衣。”   那隔江望月的毒是他送给先帝的,先帝的一举一动都逃不开他的监视。他知道那药是谁服了,这是他没有杀小崽子的原因。   倒是想不到,小崽子还算有些本事。成天吃斋念佛的,不知从哪学了一身的武功。   他的眼神里有浓浓的嘲讽,要不是念小崽子是个废人,身体里有和自己一样的毒,他怎么可能会一直放任不管。   只不过,他以为拔了牙的蛇不咬人,倒是有些大意了。   元翼一直以来的感觉并没有错,国师早就知道他中了毒。可是国师一个阉人,根本不知道这毒能解。   “本王与阉人怎么可能一样?木公公自比为天下之主,试问这天下原是谁的?你又是谁?一个奴才,先是灭了主子全家,欺瞒天下人,自立为主。如此小人行径,还敢口出狂言,置天下大道不顾,泯灭人性,罪当该诛!”   “哈…哈…”国师大笑起来,“小崽子切莫猖狂,待你等会去地下见了阎王,倒是可以向阎王爷告状。什么天下大道?本座就是天!谁敢在本座面前放肆!本座刚才说了,就算是街边的乞儿,本座说他是皇帝,他就是皇帝!”   晟帝刚才还亮着的眼,很快就黯淡下去。看七皇弟的样子,不像是国师的对手,要是惹恼了国师,恐怕他们都要跟着一起死。   他拼尽全力,喊道:“你这个贼子,欺君犯上,罪该万死…来人哪,把七王爷推出去斩了…”   国师闻言,笑声更大。   皇后眼珠子一转,马上跟着表忠心,“国师大人…臣妾只认国师大人,国师大人说谁是皇帝,臣妾就是谁的皇后!”   这下,国师的笑声简直冲破天际,痛快恣意。 第93章 绚烂   此时,外面与黑衣侍卫们相对站着一群人, 他们是以右辅国为首的百官。他们也将里面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 震惊万分。国师蔑视世间一切礼法, 帝王懦弱无能至此, 难怪天下大乱。   站在百官最前面的右辅国洪大人,神色看起来平静得吓人, 百官都是他召齐的, 一路紧随元翼进宫。   至于左辅国,早就被他控制住,为的就是天下大义。   百官们心里打着鼓, 不知右辅国用意何在。他们唯一清楚的是, 七王爷与国师正面对上, 此时宫中大乱, 不知谁能更胜一筹。   里面帝后谄媚无耻的声音听在他们耳中,纵使再被国师镇压得没了骨气,却亦不会如那般奴性。   国师的笑容止住,睨视着元翼等人, “你们听听,这两人才是真真的识趣。什么元氏皇族, 在本座看来, 莫过于闲来无聊时养着的猫狗。要是你们现在跪地求饶, 说不定本座还会发发善心, 饶你们一命。”   猫狗之说, 欺人太甚, 晟帝却不停地点头,感激涕零。   元翼淡淡地看了皇帝一眼,对着国师,“自古以来,恶奴欺主之事常有,唯独没有木公公这么狂妄的。本王今日就替天行道,一则告慰前朝的列宗列宗,忠良之臣。二则为枉死的侄子们,除去你这祸害。”   “除掉本座?真是好大的口气!本座杀过的人,比你认识的人还多。你倒是不怕死,也罢,本座就成全你们。”   说完,他手中的剑抬起,上面的血迹未干。身形如鬼魅般,快速朝元翼刺来。元翼不敢怠慢,提剑上前迎敌。   外面的黑衣侍卫听到动静,正欲行动,元翼带来的隐卫们已经杀到跟前,双方很快缠斗在一起。   只听得妃嫔们不停的尖叫声,淑妃惠妃贤妃等人赶紧大声命令她们退到一边,以免被刀剑误伤。   百官也退到另一边,密切关注着。   老五自是随在元翼的身边,两人一起对付国师。国师武功出神入化,近百年的功力非常人能及。元翼与老五联手,见招拆招,紧咬着不放。两人皆受益于莲女,在同阶高手中,内力远超同辈中人。   他们三人都是高手中的高手,外人连他们的动作都看不清楚,仅得看得晃得虚化的影子。晟帝早就躲进角落里,生怕被不停飞来的瓦石树枝击中。   三人缠斗中,一路斗到外面。   国师阴冷的声音从卷起的风中传来,“小崽子,你倒是让本座刮目相看。”   “废话少说,本王就是为取你的性命而来。”   “好大的口气。”   百官们眼见着人影夹杂着说话声从他们头上掠过去,惊惧得连大气都不敢出。国师的武功,他们还是第一次看到。没想到的是,七王爷也有不逊色的身手。   他们当然希望七王爷能赢,毕竟哪个世家清贵中走出来的人,都不愿意认一个阉人为主,一辈子受阉人所制。   人影快速地飘远,落到国师府的园子中。   隐卫们与黑衣侍卫的缠斗渐占上风,百官们你看我,我看你,眼见右辅国屹立不动,皆站直身姿,听天由命。   御花园中,三人两面相立。方才一番交手,元翼的心一直沉着,虽然他抱着必死之心。但他怕的是,若今日不能成事,以国师的疯狂,恐怕许多人都要跟着遭殃。   他隐晦地看了老五一眼,老五明白了他的意思,心中悲怆。王爷是在交待后事,让自己等会想法子脱身。   “本座多年来,还从未如此痛快过。难逢敌手,寂寞如雪,尔等可曾体会过?可惜啊…今日你们就要成为本座的剑下亡魂,哈…哈…”   “阉贼切莫张狂,谁死谁生还不一定。本王相信,天道轮回,善恶有报,像你这样罪孽深重之人,必然不会得天相助。”   元翼边说着,连运着气,手中的剑身一动,势如破竹般冲过去。老五赶忙追上,与他并肩作战。国师轻蔑一笑,举剑刺来。   很快又是碎物齐飞,风卷气涌,带着扬起的尘土。外人辩不清他们的身影,剑光闪如银蛇,身形忽高忽低。   突然,一滴血从空中滴落,紧接着是二滴、三滴、四滴…   风止住,元翼捂着胸腹处跌落下来。   老五飞身而下,一把将他扶起,很快国师的赤红的靴子落在他们的不远处。   “不自量力,无异在自寻死路。敢挑战本座,勇气可嘉,但愚蠢至极。”国师说着,举起了手中的剑。   元翼冰冷的眼直视着国师,手却紧紧地捏了老五一下,提示他快走。老五微不可见地摇头,此时他要是丢下王爷,王爷必死无疑。   国师身形一动,老五放开元翼,独身去对付他。老五一人,不是他的对手,十几个回合下来,很快落了下风。   尘石飞扬中,再次有鲜血滴落。老五伤了左臂,同样跌落在地,就在元翼的不远处。两人相视一看,都看到对方眼中的视死如归。   “哈…哈…”国师尖利放肆的笑声响起,连皇宫晟帝寝殿那边都听得清清楚楚。   众人只觉得毛骨悚然,心里发沉。   晟帝扶着柱子站起来,抖着声高呼:“来人哪…快来人,去把七王爷那个反贼给朕抓起来…”   他喊了半天,一个人也没有。   这时,隐卫们已解决掉黑衣侍卫,快速循声朝主子那边奔去。右辅国没有动,面沉如水,望着宫外的方向,目光坚定。   他不动,百官们也无人敢动,听着里面晟帝的声音狂叫着,惘若未闻。   国师蔑视着元翼和老五,一步步地逼近。他腥红似血的靴子轻轻地踩着,每一步都扬起尘土无数。他手中的剑尖滴下的血像滴滴血泪,不知会不会有人再次成为他剑下亡魂。   元翼再次提示老五,老五苦笑,他现在走不了。若是今日他们都命丧于此,希望老天保佑他的女儿能平平安安的活下去。   国师走近,目光带着嘲弄般的怜悯,“真是可惜…可惜你们不能为本座所用,要不然倒是好帮手。”   “助纣为虐,本王不屑为之。”   “不屑?哼,你无知小儿,知道些什么?自古以来,物竞天择,弱肉强食,本就是强者为王。你们现在知道为什么本座能掌握天下几十年吗?哈…不怕告诉你们,你们可知为何金氏最后两代帝王都短命吗?那是本座安排的,本座说过,想要谁当皇帝,谁就是皇帝。天下,是本座的…哈…”   “阉狗狂吠!”   伴随着一道洪钟般的声音,花园里多了一个人,正是慧法大师。   国师眼一眯,像是认出了他,“哦?大师出家人,也想趟浑水?”   “今日贫僧是要替金氏的列祖列宗来取你这阉狗的命!”   “原来是金氏遗孤,想不到金氏还有子孙在世。你若早些年来寻本座,本座说不定送你登皇位,就没有元氏什么事了。”   “呸,谁稀罕你送。你以自己是谁,不过是我们金氏的奴才,一条狗而已。可恨恶奴欺主,还敢在此大言不惭。”   慧法大师很快到了元翼的身后,扶着他站起。   国师眼露杀气,他平生最讨厌别人说他是奴才,慧法大师如此辱他,简直是找死!   他剑随影动,元翼等三人同时迎敌。一时间又是尘石飘飞,四人缠斗在一起。   元翼伤在胸腹,幸好没有刺入内脏,否则…他一手按着伤口,一手握剑。老五伤在左臂,伤势较轻。   三人都是高手,渐与国师齐平。   等尘石再次停歇时,四人已落到地面,这下不止慧法大师身上挂彩,国师同样没能幸免。   国师伤肩处,黑袍被割开口子,隐有血迹渗出。他伸出手指,沾了一点血,血腥味冲进鼻端。他皱了一下眉头,阴冷的眼里杀气毕现。   近几十年来,他还从未受过伤。   眼前几人,着实可恶,不把他们碎尸万段,不足以平复他的怒火。   此时,一白裙女子迤逦而来,她仙姿迭貌,肤白胜雪。樱唇含着笑意,里提着一个花篮,篮子里装了三枝腊梅。   如此美人,就像落入尘世的仙女,闯进了众人的视线。   眼前一幕,就像多年前。国师眯了一下眼,眼里闪过一丝怀念。那时候姣月视他为父,敬重他,仰慕他。她常像现在这样,无忧无虑的采花,脸上没有害怕,没有惊惧。   少女朝他们走来,她的身后,像是漫天的云彩。   四人全部望向她,她的瞳孔里都是星光,熠熠生辉,像是她看到国师,丢下手中的篮子奔过来。   “大人…您受伤了?”   她微颦着眉,原本清澈的水眸中染上雾气,满脸的担忧。   国师像是有片刻的失神,嘴里喃喃,“姣月。”   就在此刻,元翼与老五同时发难,双剑合一,齐齐刺向国师。国师阴鸷的眼一扫,伸剑抵挡。   内力一震,元翼与老五向后退了数十米。   突然,国师觉得后背一痛,不可置信地回头。   “姣月…”   宛月往后退着,方才她趁着国师分神,拼尽全力把剪子扎进国师的身体。可女子毕竟力小,那剪子没有整个没入,仅入了一半。   好在剪子上是淬了毒的,五叔说过,国师体质特殊,一般的毒对他没用。他们费了不少的心思,才寻到一种能让人内力尽失的毒。   进宫验身,进国师府还要验身,不仅脱到□□,就连头发都被人仔细查过。好在她一直把毒藏在齿缝之中,原是想国师对她动情时,咬破毒与国师同归于尽。   但国师一直没有动她,后来她知道,原来对方是太监。   剪子是平日里剪花用的,是唯一能找到的利器。她一直等,一直等,直到今天。   “大人…”她笑着,绚烂如花。   国师枯瘦的手指伸出,一把掐住她,“呵…你不是姣月…本座的姣月连蚂蚁都舍不得踩死,怎么敢杀人?”   “我是…宛月,姣月是…我娘…”宛月被掐得翻白眼,嘴角还挂着笑,极其怪异。   元翼三人已经提剑欺上来。   “胡说,你不是她的女儿,你是他们派来的奸细!”国师说着,手下用劲,脸贴在她的耳边,阴冷的声音像蛇缠着人,“本座在你身上,闻不到一丝姣月的气息,你是个冒牌货。”   他手力一拧,宛月软倒在地。   随着人影一晃,国师片刻间消失不见。   “王爷…”老五看着元翼,要不要追?   国师内力高深,那毒一时半刻发作不了。宛月没来得及说就死了,是以,他们都不知国师已经中毒。   “你留下,我与大师去追。”   元翼做了决定,和慧法大师一齐消失。   老五惋惜地看着地上的宛月,她的头被拧到一边,早已断了气。他轻轻地抚合她睁着的眼,命赶来的隐卫们好生收敛她的尸身。   安排好,他快速地离宫。   右辅国那边,很快就知道结果。国师逃了,七王爷带人去追了。   百官们的心都提着,不知结局会如何?里面的晟帝叫唤了半天,都没有人出现,吓得不敢出来。   皇后没好气地看着他,越发觉得他不中用。   她胆子大一起,侧耳听着,好像外面有人在说话,听到辅国二字。她心一喜,忙大声命令,“外面是哪位辅国大人,还不快进来护驾!”   众人充耳未闻,这样的天子,哪配他们忠心。   “大人辛苦了,王爷命属下们在此,保护各位大人的安全。”隐一说着,带着其他的隐卫呈包围状分散开来。   许多人轻吁一口气,他们是真怕国师杀个回身,结果他们的性命。   见七王爷还派人保护他们,无不在心里希望七王爷对除掉国师,还天下太平。   “多谢王爷。”右辅国说着,神情肃穆,垂手立着。   元翼和慧法大师一直追出京城,很快进入山野。眼前岔路横生,他们停下来。   他们心里纳闷的是,国师的府邸定然有许多密室,若是他先寻一处隐蔽之所疗伤,才是上策。他为何要一路出城,他要去哪里,还是引他们去什么地方?   突然,元翼心一凛。   面前的岔路中,有一条是通往孝善寺的。   而他的王妃,还在崖底等他。 第94章 呓语   崖底的石凳上, 芳年抱着旺福, 坐着仰望着崖顶。雾气氤氲中, 似乎看到有一道黑色的身影落下来。她心中一喜, 放下旺福, 正要迎上去。   突然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空气中血腥危险的气息,还有那人红得刺目的靴子。那人,不像王爷, 亦不像五先生,而像是…   一种恐惧从心里漫延开来, 她躲避不及,黑影已近到跟前。   黑色的长袍,鲜血似血的靴子, 立在她的面前。她心里倒吸一口凉气,光凭这双靴子,她已猜到来者的身份。   国师找到自己,难道王爷他们出事了?不会的,她不停地安慰自己,王爷不会有事的。   她惊恐睁大的眼, 惨白无血色的脸落到国师的眼中。他不由得勾起一抹残忍的笑, 那小崽子虽然不能人道,倒还是个情圣, 竟把自己的王妃藏在这里。   小崽子莫不是以为自己藏得隐蔽, 他就寻不到?他冷笑, 愚蠢的东西,天下的事情,皆在他的掌控之中,哪有他不知道的。   “看来,你是认出本座了?”阴凉的声音响起。   芳年拼命压抑心里的害怕,暗想着事情或许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糟。但只要一想到王爷已经遭到毒手,她的心就一阵阵的绞痛,连害怕都顾不上。   旺福冲到国师的面前,无声地张牙舞爪。   “小畜生!”国师说着,一脚把它踢开。   “旺福,快走。”芳年喊着,旺福很快就跑了。   这时,从崖顶上又下来一个人,芳年认出玄墨来。玄墨明显受了伤,就要冲过来,被国师一掌拍飞,倒在地上。   此时,王爷慧法大师和老五三人几乎差不多的时间到达寺中,原本分派在此保护的隐五隐六倒在血泊中,玄青身负重伤,浑身是血,尚有知觉。   他们心一惊,立马明白,国师果然来了。   芳年视线中看到自己丈夫活生生地出现,眼眶红湿,吸了吸鼻,他还活着就好。   国师一把抓过她,长剑抵在她的肩上,“你们来得倒是快,要是再敢向前一步,我就割断她的脖子。”   他们止住脚步。   元翼看了一眼玄墨,玄墨会意,悄悄离开。   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而已,国师并不在意玄墨。他哈哈大笑,笑声阴冷,却震耳欲聋,传得极远,远到寺中的和尚与寄宿的流民都听得清清楚楚。   流民们都不知发生何事,见寺中的师父们都盘坐着不停念经,惶恐地跟着,一起念着经。   崖底下的人对峙着,国师见他们真的不敢上前,笑得越发的大声,“小崽子,看不出来,你还是个痴情的。怎么?绿毛乌龟没有做够,还想当一次?哈…”   他手中的剑近一分,芳年不敢动,她不怕死。但她怕国师不小心割被她的皮肤,闻到血的味道,那样的话她将会生不如死。并且,更可怕的是,她的血对国师是有用的,她怕适得其反,帮了国师一把。   “木公公果然是小人行径,自己技不如人,就拿女人的来威胁。不过是贪生怕死之辈,就你这样的,还敢妄称什么天下之主,简直在侮辱天下。”   “本座与你这个小崽子耍什么嘴皮子,成王败寇,本座向来不拘小节。你们马上消失,否则就试试看,是你们的动作快,还是本座手中的剑快。”   元翼心中焦急,他们动作再快,也快不过国师手中的剑。   国师像是不耐烦了,剑已快碰到芳年的皮肤。元翼一凛,忙转身离开。老五和慧法大师紧随其后。   他们一消失,国师就松开芳年,睨视着她,“看不出来,就你这样的,还能勾住小崽子的心。”   在他眼里,女子都面目丑陋,除了他的姣月。   宫里的妃嫔他见多了,当他还是小太监时。那些高高在上的贵女不把他当人看,呼来喝去,随意谩骂,极尽羞辱。   等他慢慢走上高位,成为大总管,那些人都变了嘴脸。更有甚者,为了求得陛下的宠幸,她们频频示好,暗示身边的宫女随自己玩弄。   他全部笑纳,把宫女们赏给底下的小太监,那些徒子徒孙们得了甜头,对自己感恩戴德,誓死效忠。   后来,连陛下都要看他的脸色。   有的妃嫔们开始自己主动献身,那一具具白花花的身子令他反胃,心里却是得意万分。他羞辱着她们,她们还强颜欢笑。   唯有姣月,是不同的。   他养大了她,锦衣玉食,华服美饰。但凡是世间的珍品,都送到她的面前。她出尘绝美,冰清玉洁。   就像下凡的仙女,没有沾染世间的一点灰尘。后来,都是那该死的奴才,竟敢诱导不谙世事的姣月做下丑事,还珠胎暗结。   国师的眼里杀机毕现,很快压下去。那奴才已死,他的姣月,也没有再回来。他找了许多年,曾不止一次地想过。要是寻回姣月,他既往不咎,只要那奴才的女儿成为自己长生不老的药引。   一年又一年,费尽了法子,他有时候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竟然开始有了老态。他不能接受,要是有一天,姣月回来,看到他垂老的样子,怎么办?   既然暗着不行,就明的来。   借着选福星的事情,他确实找到了与姣月一模一样的女子。可是那女人没有一丝姣月的气息,后来他明白过来,或许她根本不是姣月的那个孩子。   而他的姣月,应该早已不在人世,那孩子八成没有生下来。   他慢慢坐在石凳上,不明白眼前庸俗的女子怎么就令他想到了姣月。他垂着头,觉得四周静得吓人,是不是因为太静了,所以他才想起如此多的往事。   芳年现在才看到他肩上破了口子,后背还插着一把剪刀。真不知道他是什么做的,竟然半点眉头都没有皱。   突然,一道阴寒的声音传来,“你过来,帮本座把后面的东西拔下来。”   芳年不敢动。   他抬起头,森冷的眼神,“本座的话敢不听?”   她握紧拳慢慢走过去,立在他的身后。他背上的剪子刺得不是很深,也不知是谁刺的,怎么就没一下子把他刺死?   要是刺死了,不就一了百了,省得为祸人间。   她深呼着气,心一横,粗鲁地拔下那把剪刀。血流出来,看来没有刺到要害上,血并不多,她暗道着可惜。   国师背着她,阴冷的面容忽明忽暗,眉头微皱。刚才他就觉得不太对劲,不敢与那几人硬碰硬。现在看来,不是他的错觉,他的内力确实在一点点的流失。   莫不是剪子上有毒?   他眯了眯眼,到底还是心软了些,明知那女人不是姣月,也怀疑她不是姣月的女儿。就因为那样一张脸,不忍下手。   芳年见他像死了一样,垂着头半句声都不吭,想着莫不是突然死了吧。她刚要跑,就被一只瘦长的手抓回来。   “胆子倒还挺大的?”   “…没有。”   他阴冷地哼一声,“本座饿了,你去弄些吃的来,别耍花招,否则我立马割下你的脑袋。”   “是。”   人在刀下,保命要紧。芳年装作乖巧的样子进到小山洞里,这时,才发现自己双腿在抖,差点没有站稳。   好不容易扶着石壁站直,稳稳心神。越是到糟糕的境地,越是要冷静沉着。她不能慌,也不可以慌。   她木然地动作着,哪会认真给坏人做饭,把米饭和几样菜一股脑地放进一个锅里,加水煮起来。煮饭要等时间,她不敢出去,就坐在洞里面。   国师一动不动,还坐在石凳上。   崖上边的几人都没有离开,分别守着山顶的几个面,就怕国师带着芳年逃走。崖底常年雾气缭绕,看不真切。饶是这般,元翼的眼睛都不敢错开一瞬。   芳年煮好了饭,随意洒了一些盐巴,就端出来。   看那坏人又像死了一样,她不敢大意,轻轻走过去。还没走到,国师猛然抬头。   “饭好了。”她说着。   瘦长的手指看到她手中的食物,似乎愣了一下。芳年还怕他现在发难,结果自己的性命。就见他一个字没说,沉默地接过。   她不敢走,退到远远的地方看着他。   他低着头,一口一口地吃着。这碗饭,勾起了他早远的记忆。   那时候的他,还是个流落街边的乞丐,吃不饱穿不暖。别说是米饭,就是稀粥一年都难得吃上几回。   可他却从不与其他的乞丐一样,干些偷摸拐骗的事情。他心里倔强着,想要光明正大的活着。   有一次,他饿得实在是受不了,连自己心里的那份坚持都不想记住,偷偷地摸进一户人家的后院。   那是个大户,当他像一只老鼠般偷溜进去,靠近一间破屋时,他闻到一股香味。   屋子里面有个半大的少年,穿着很旧的衣服,在翻搅着锅里的东西。锅搭在地上,下面垒着石块。   少年看到他,没有惊叫出声,反倒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上前。他听话地上前,看到锅里正在煮的东西,是白米和一些菜。   他咽了咽口水。   等煮好后,少年用破碗给他盛了一碗。他接过就吃,那是他有生之年,吃过最美味的一碗饭。   少年是大户人家的庶子,过得十分的落魄。   多年后,当他手握重权时,为报这一饭之恩,才有了后来的南韩。而他也不再是为了骨气宁愿挨饿的乞丐。为了活下去,他什么都做,杀人害命,连眼睛都不眨。   有多少年,没有吃过这么香的饭了。   他的动作很快,几乎像狼吞虎咽一般,一碗饭很快就见了底。芳年看到他递碗的动作,讶然。   有那么好吃吗?她当然不敢问,又给他盛了一碗。如此,他一共用了三碗,才算是停歇。   日头落到山的那一边,崖里很快阴下来。他还坐着,保持着一直的姿势。芳年也不敢乱动,不远不近地看着他,心里时刻警剔着。   很快,天暗了。   芳年紧盯着他,看到他突然动了,心提到嗓子眼。   “本座要睡觉。”   她指了指山洞,意思是里面可以休息。他一把抓过她,丢进山洞。她摔得七晕八素,没有喊一声疼。   国师嫌弃地看了一眼洞里的摆设,倒在床上,扯过锦被,闭目凝神。芳年暗松一口气,坐在旺福的窝里,想着小家伙不知去了哪里。   被子的味道干净带着香气,国师深嗅着,仿佛闻到姣月身上的味道。   小崽子眼光还算不错,这王妃胆子不小。换成其他的女子,怕是早就吓死了吧。有哪个人不怕他呢?女子就更少,除了姣月,还有身边的女子。   芳年看他半天没有出声,轻轻地起身。   她一动,膝盖处就被什么东西砸中,跌坐在地。   “本座奉劝你还是莫动歪心思,否则本座现在就拧断你的脖子。”   阴冷冰寒的话,冷得人遍体发寒。芳年抱着腿,看一眼地上,只见一枚珠子滚动着。   她心里莫名就有了怒气,都是占了他们床铺的男子。要不是他,她的生母不会死,要不是他,自己就不用东躲西藏。   鸠占鹊巢,还如此猖狂。   “你一个男人,对女子如此粗鲁,实在是没有风度。”   “胆子不小,敢顶本座!”   “有什么不敢,大不了一死。你也就会用这个来威胁人,怪不得活了百年,还是狗憎人嫌。”   国师猛然睁眼,复又闭上。   芳年见他又不说话,胆子更大一些,反正她再哭着求饶,国师也不会放过她。可她心里实在是有气,就是这个人,害了她的生母一生。   “你看你,活了这么久,得到了什么?江山吗?江山不是你的,你只是暂时霸占了它。你一人独活,身边有亲人吗?远方有人牵挂你吗?与你同龄的人早已作古,你恨的人,你爱的人,想必都早已不在人世吧。那你说说,纵使你再活上千年万年,你有什么?说不定等你死的时候,那忘川河畔,都没有人记得你。你做鬼都是孤独的,你说有什么意思?”   “闭嘴,你以为本座不敢杀你。”   “你看,动不动就杀人。真那么喜欢杀人,你有本事屠尽天下人。让这世间,你一人独大,莫说是天下,就是日月星辰都是你一人的,岂不是更好。”   国师又没了声。   “虽然我没有国师活得久,但我却比国师看得透。什么天下抱负,荣华富贵,到头来都是空的。等你魂魄归天时,你会后悔,后悔为何没有换一种活法。但是老天不会给你这个机会,你恶贯满盈,死后必会下阿鼻地狱,根本不会再投胎做人。”   “无知妇人,居然口出狂言。本座活了一百多岁,还轮不到你来说教。你要是真活得不耐烦,再多说一个字,本座立马送你去地狱。”   芳年马上闭嘴,她方才斗胆,一则是心中有恨,不吐不快。二则是见他没有真的起杀意,才敢说的。   她一向是识实务的人,他最后那句话明显阴森,她当然不会再造次。   躺在床上的国师感觉体内的内力流失的很快,怕是他现在的模样,根本就离开不崖底。   这女子,还有用,此时不能杀。   他闭着眼,脑海中浮现出姣月的模样。他已控制自己许多年不去想她,她背叛了他,不配得到他的牵挂。   同时出现的,还有方才那女人的话。   他是不是,到了地狱,也不会再和姣月重逢?   “你叫什么名字?”   他的眼睛未睁,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没有方才的阴森,带着一种遥远怀念的意味。   “我姓傅,名芳年。”   “傅芳年?”国师像是自言自语般,“寒雪梅映色倾城,冰霜冷对负芳年。”   那两句诗从他嘴里念出来,芳年心里的怪异之感陡升。实在是难以想像杀人如麻的国师,会用一种呓语般的声音念诗。   这诗会是谁做的,听起来像出自女子之口。是她的生母吗?芳年想着。国师能娶像生母的国师夫人,是不是对生母有不一样的情感?   负芳年。   她的前生,倒真是负了芳年。   韶华随流水,一生负芳年。   床上的国师已陷入很远的记忆中,那时候姣月还是他一个人的姣月。貌美清灵,独爱雪中寒梅。   恰好在那一天,腊梅花开,姣月刚过十六岁的生辰。她提着小篮,边剪着花枝,眸光清澈,潋滟生辉。他就站在她的身边,听着她口中吟着这两句诗。   人比花娇,花照人美。 第95章 安静   洞中再次沉寂, 国师闭着眼, 没有再开口, 像是陷入沉睡。   芳年不敢轻举妄动,她抱膝坐着,眼睛睁得大大的, 看着岩壁上的夜明珠。暗想着,不知他们怎么样了?   崖上的人还守着, 他们身上的伤上过药, 做过简单的包扎。   夜暗得伸手不见五指,元翼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没有丝毫的松懈。夫妻二人相到了一处, 他也在想,不知她现在怎么样, 会不会害怕?   再是胆子大, 终不过是个女子。   国师以她为质,就是为了要胁他。虽然知道她暂时不会有危险, 心里却纠起来, 恨不得立刻冲下去, 把她带走。   黑夜一点点地流逝,纵使再漫长, 黎明总会到来。   芳年一夜几乎没怎么合眼, 断断续续地打了几个盹, 不敢真睡过去, 也根本不可能睡着。   清晨的一缕灰明照进洞里, 床上的人似乎动了一下。芳年忙坐直着,看着床上的人慢慢地起身。待看到他下床,脸转过来,她眼露惊讶,难以置信地看着。   国师阴冷的眼眯了眯,自己亦觉得十分不对劲。身体行动明显迟笨,几乎感觉不到内力的存在。   他垂着眸子,看到了自己手,原本枯瘦的手上,皮肤已经起皱。不用照镜子,他就知道,恐怕是他的面貌起了变化。   芳年已经别开视线,她刚才看到的国师,已经是一位鹤发鸡皮的老者。阴鸷孤冷,行将就木,散发着腐朽的气息。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怎么他一夜之间老去?   国师重新坐在床沿,垂着头,声音阴冷如故,“本座饿了,你快去煮饭。莫耍花招,否则…”   芳年应声,忙出了山洞。   她一走,国起抬起头,慢慢起身,走到妆台。   妆台的镜子里,映出一张老人的脸,满脸的皱纹,皮肤耷着,黯然无光。他的手紧紧地攥成拳,身子往后退了一步。   怎么会这样?   这不是他!   他手一扫,妆台上的瓶瓶罐罐全部摔在地上,打得稀碎。可镜子里的人还没有变,粗喘着气,垂垂老矣。   芳年端着饭进来时,见他还坐在床上,再一看地上的碎片,心下了然。   今日的饭与昨天做的一样,国师却像是没什么胃口,意兴阑珊。芳年暗想着,怕是他一夜之间变老,心里接受不了吧。   饭的味道照理来说比昨天的要好,因为她自己要吃,就做得用心了些。她在送饭之前,自己先吃了一碗。   国师吃得极慢,嚼得吃力。   她立在不远处,看着他的样子,莫名就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世人畏他如虎,可他现在的模样,不过是个很寻常的老人。   可见上天是公平的,无论从前多么风光,多么高高在上,总归有老去的一天。到时候尘归尘,土归土,什么都带不走。   就算他是一个老人,芳年也不敢掉以轻心。   用过饭后,国师走出山洞,重又坐在石凳上,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他的发已白如雪,身子佝偻着,黑色的袍子显得异常的宽大。   昨天一宿没合眼,倒是让芳年想出一个法子。她收拾碗筷,装在一个篮子里,提着想绕开国师过去。   “去哪里?”   “洗碗。”   国师抬头,阴冷地看了她一眼,默不作声。   她心“咚咚”直跳,洗碗是假,自己想躲起来,让他不能用自己威胁王爷他们。篮子面上装的是碗筷,下面是一些吃食。她已想到了一个去处,就是那神医的墓室。   因为太紧张,她转身时绊了一跤,篮子摔在地上,有一个碗碎了。她抖着手,去拾那地上的碎片,不小心被锋利的断片割破了手指,血冒了出来。   她暗道一声不好,干脆不管碎片,强作镇定着朝寒潭洞穴走去。还不敢走得太快,怕国师起疑心。   国师内力全失,五感迟钝了许多,等他闻到血的气味,芳年已进了洞穴。   他猛然抬头,几步过去,捡起那沾了一丝血迹的碎片,深深地嗅了几次。他已有许多年没有闻到过这么香甜的味道。   这个女子是谁,难不成…?   此时,芳年已进了墓室,可是她一直找不到里面关门的机关,不由得急得手心冒汗,心提到了嗓子眼。   等她看到满头银发的国师进来时,她知道,一切都晚了。   国师慢慢走进墓室,如蛇般阴冷的眼紧盯着她。   她的长相,无一处像姣月。仔细看看,他才发现,她长得像那个奴才。怪不得如此庸俗,原是随了下贱的人。   从他的眼神中,芳年明白,国师已经猜出自己的身份。事到如今,反而没有之前的那种害怕。   他步步紧逼,她一直后退,直到抵在墓壁上,退无可退。   “你是姣月的女儿。”   没有疑问,他苍老尖细声音带着笃定。   芳年没有否认,也否认不了,“是的,你害死了我娘,现在又轮到我了吗?”   “她不是我害死的,都是那下作的奴才,花言巧语哄骗了她,让她与本座离心离德。”   她听出他话中的意思,难道自己的生父是一个下人?   “我娘都死了,你承不承认有什么意义。反正我知道,她是为了保命才离开你的。你这样的人,喝人血,根本就是个怪物。她不走,难不成还要等着你吸干自己的血吗?”   国师的眼一眯,“你果然知道,说,是谁告诉你的?”   说话间,他已经到了眼前。芳年背抵在冰凉的石壁上,脑子不停地转着,思索着如何脱身。   “当然是我娘告诉我的,她恨你,到死都没有原谅你。她还对我千叮万嘱,要我躲着你。为了不让你找到,她特意把我的年纪瞒小了半岁。”   苍老的男人身形停住,暴怒,“她恨本座?你胡说!”   芳年在心里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国师对生母的感情不一般。刚才自己的话当然是瞎编的,就是为了试探他。看他的样子,似乎真的有些触动。   “我为什么要胡说?这都是事实。”   “不可能!”他大喊起来,目光狂乱,“姣月最敬重本座,怎么可能会恨本座?都是你们这些下贱的人,蒙蔽了她的眼,害她离开了本座。本座不敬天,不畏地,不惧阎王,不怕佛祖。谁敢与本座做对,本座就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他头狂乱地摆着,猛然瞧见中间的棺椁,哈哈大笑,“你们无知贱民,怎么配与本座为敌。莫说是活人,就是死人,本座看不顺眼,也要把他们尸骨扬灰!”   此时的国师,像是陷入某种魔障中。他一把拉过芳年,带到棺材处。   棺材色沉厚重,历经了几百年的沧桑,阴森诡异。   “本座要让你看着,惹怒本座的下场。”他用手去拍棺盖,棺盖纹丝不动。   芳年诧异,他武功不是出神入化吗?怎么力道如此之小。看着他一夜之间老去的模样,她似乎猜到了些什么。   国师大怒,使上全部的力气,狠狠地去推棺材。   突然,棺椁动了。   一声巨响,墓室的石门“轰隆”一声落下来,墓室关上了。   芳年这才明白过来,为何自己一直寻不到关门的机关,原来机关就是神医的木棺。   此时,木棺的位置发生了变化,墓碑后面的字显现出来。   上面写的字,让芳年一阵心凉。原来神医早就料到会有人发现他的墓穴,若来人是个不贪的,得了那本医书就会离开。要是对方贪婪,还想查验他的木棺有没有陪葬品,那么就会启动机关,被永远关在里面,给他殉葬。   国师同样看清了墓碑后面的字,瞳孔微缩。   “哈…哈…本座没有想到,会葬身于此…”   他边说着,再次试图去推木棺,可是他体内最后一丝内力刚才也消耗殆尽。任凭他如何用力,木棺纹丝不动。   芳年心里发沉,国师的样子,像是武功尽失,他们难不成真的要被困在墓室中?   国师一把抓过她,“你去推。”   她哪里推得动,使了半天劲,一点用都没有。国师搭手,两人一齐试过,木棺依旧不动。   “我不推了,死就死吧。倒是你,活了一大把年记,坏事做尽,居然这么怕死。你看你,活着的时候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恐怕没有想到自己会是这种死法吧,会不会害怕去阴曹地府太多的仇人,吓得不敢死啊?”   她撂开手,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国师不怒反笑,眼里居然有一丝赞赏,“你性子倒是与姣月有些像,胆子不小。年纪轻轻,死到临头,竟然毫不在意。”   “生死之事,不是在意就能避免的。我在意如何,不在意又如何,根本改变不了什么?我与你不一样,我知道,就算是我死了,世上还有人会牵挂我。就算是死了,我还可以与我的父母团聚。你呢,别说是世上,九泉之下可还能碰得到熟人?”   “你与那小崽子一样,说话都是那么的不中听。没人告诉你要尊敬长辈,怎么说你娘也是本座养大的,按辈份来讲,你应该唤本座一声…”   后面他没有说,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十分难看。   芳年却隐约有些明白,本来他要说的应该是外公吧。可是他对生母存了不该有的心思,那声外公他自己都说不出口。   她悄悄挪开,寻了一处角落,也不管脏不脏的,靠坐下来。   国师眼皮抬了一下,冷哼一声,就地而坐。   两人都不说话,墓室里死寂般的安静,原是亡魂归处,自是清静不似人间。长明灯还烧着,火苗不偏不倚。   芳年看着石壁,心里期盼着王爷他们能早点察觉不对劲。否则太晚了,她就算不饿死渴死,也会闷气而死。   同时她心里有些隐隐的害怕,害怕国师饿了喝了,会喝她的血。再怕的是,她的血听说能解百毒,不知会不会令国师恢复功力?   她心里不停地祈求着佛祖,不要让国师想起这茬。   像是过了许久,久到人思绪焕散,脑子一片麻木。   国师的声音再次响起,“你娘是怎么死的?”   芳年没料到,他突然问的是这个,没好气地道:“熬干心血,郁郁而终。”   一问一答过后,接下来又是一阵死寂。   约半个时辰后,他抬起头。“你说,人死以后,真的能和想见的人团聚吗?”   “大概会的吧。”她不确定,“依我看,你应该担心仇人太多,他们做了鬼,就不会怕你了。   他冷哼一声,“本座何曾惧过什么?”   她原本想开口讽刺他,年纪一大把的老头子,还说大话。又怕提到这个,他想起喝她血的事,索性不理睬他。   他似乎有些累,闭目靠在木棺上。   好安静啊!   安静到他想就这样睡过去,不去想世间的一切。算年纪,自己应该有一百一十八岁了吧。果然是一把老骨头,折腾不起。   近一百年,他都没有像此刻这么心安的时候。或许是人之将死,总会记起一些遥远的事情。   幼年时,家境殷实。父亲是远近闻名的才子,母亲贤惠善良。从小,父亲就教导他忠信乐易,不折风骨。   若不是家逢巨变,父母无故横死,家产被族人所夺,他也不至于流落在外,露宿街头。   当他手握大权时,第一件事,就是屠了那个家族。   事实上,当年如果不进宫,未必就没有活路。若是重来一次,他一定不会再去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先是被人吃,最后变成吃人的人。   这么多年了,父母都应该投胎做人了吧。或许就投身在某户人家,平安喜乐地过着日子。   不,这天下哪还有安稳日子可以过。连年灾荒,官员贪赃枉法,百姓苦不堪言,没有一处净土,哪里来的安乐生活。   都是他,都是自己恨老天不公,才造成现在的局面。   还有他的姣月,不知还能不能见到。要是见到了,姣月会不会更加恨他,恨他害死她的女儿。   一百一十八年,活得真是够久了。   他突然就觉得无趣起来,似乎之前觉得快意的事情,都提不起半点兴致。杀人屠族,他做得太多,已有些厌恶血腥的气息。   天下,迟早会是别人的。   确实如不远处的女子所说,他不过是暂时霸占了,总有一天,会落到另一个人的手上。这世间,好像没有什么东西是他的。他孤身一人,活得太久,连岁月都忘记了。   许久之后,芳年觉得肚子饥肠辘辘,饿得有些受不住。她看向不远处的篮子,悄悄地过去,轻轻地取出吃食。吃食十分简单,是做饭时多做的,她吃了几口饭,觉得肚子好受一些。   国师听到动静,猛然抬头,定定望着她。   “你要吃吗?”她怕他吸自己的血,忙问道。   国师没有回应她,眼神难懂。就在芳年以为他要有所行动时,他松驰的眼皮耷拉下去,重新闭目,又像是睡着一般。 第96章 始终   崖顶上的元翼他们等了一夜, 他清冷泛红的眼看着黑幕散去, 从灰色到大亮。雾气飘渺的崖底,什么动静也没有。   国师都没有带芳年离开,他隐约觉得有些不寻常。以国师的功力, 那点小伤,经过一夜的调息, 就怕伤口没有复原, 元气应该会恢复。   他们一直守着,等到夜幕再次降临,都没有见有人现身, 颇有些蹊跷。   元翼的心不停下沉,四周静寂无声,安静得让人心里发慌。不能再等下去, 他朝远处的两人挥手示意, 然后下了崖底。   崖底静悄悄的,他悄无声息地走着,四周没有一点声音。寝洞中透出朦胧的光亮,却没有人声。   他冲进山洞, 洞内空无一人,地上碎了一地的瓶瓶罐罐。   山洞原本就不大, 连装衣物的箱子他都翻过, 什么也没有找到。   他急忙奔出, 仔细在其它的小山洞里找寻。所有的洞穴都找过了, 一无所获。   赶来的老五和慧法大师都同样的心惊, 他们一天一夜没合眼,眼睛都没有离开过。人怎么就不见了呢?   “王爷,他会不会逃了?”老五焦急问道。   元翼面如寒霜,他们不知道国师武功尽废。虽然他们一直盯着,可国师功力远在他们之上,就算是带走芳年,也不无可能。   元翼担心的是,国师无意中发现芳年的身世。那样的话,国师就有可能把她藏起来,就像对她的外祖母一样。   老五与他想到了一处,焦急万分。慧法大师双手合掌,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元施主莫着急,傅小施主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托大师的吉言。”他冷着声,“本王去国师府,你们往京外找。他受了伤,还带着一个人,应该会找个地方躲起来。”   三人很快分散,四处找寻。   崖顶上留了两个隐卫守着,一有风吹草动,即刻示警。   元翼疾行至国师府,国师府外面已被人团团围住,领头的是曹经历。   “可有什么异常?”   曹经历上前行礼,“回王爷的话,属下未发现任何异常,里面的人也没人出来。”   元翼点头,独行进去。   要是国师真的回来,以曹经历等人,是根本发现不了的。他一小心地走着,一边仔细地听着动静。   国师府里的下人早就被赶到一间屋子里,他进去,把李总管提溜出来。   “你给本王带路,府中的密室都在哪里?”   李总管只知道国师出事了,具体的情形并不清楚。国师府里原是有侍卫的,但之前跟着国师进宫屠杀,已全部身亡。至于暗处的人,李总管不知情。   元翼心急如焚,面上不带半点。用剑抵着他,命他前面带路。   府里的密室,李总管知道一些,但没有全部知道。   李总管带着元翼,把该找的地方都找过了,国师都不在里面。元翼眉头紧皱,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安。   或许他忽略了什么?   他盯着一扇密室的门,猛然想起自己有哪个地方没有找过。他突然转身,飞一般地冲出国师府。   朝寺中的方向奔去,从来没有一刻像这样虔诚地求过佛祖,求佛祖保住他的王妃千万不能有事。   墓室中,芳年头晕沉沉的。她倒不是饿的,而是气息不够,胸闷头胀。她知道,若是王爷他们不能及时找过来,恐怕她会闷死在里面,真的给神医陪了葬。   她挣扎着起身,不停在墓壁上摸索着,希望能找到另一个开门的地方。   国师依旧像死了一般,靠在木棺旁边,一动不动。   芳年找了一圈,连墓碑木棺都没有放过,还是什么也没有找到。墓壁上别说是机关,就是一条缝都没有。她垂着头,重新坐回原来的地方,靠在墓壁上,两眼睁着,平静无波。   许是曾死过一回的缘故,对于即将到来的死亡,她倒不是很害怕。心里萦绕的是不甘心,她和王爷才成为夫妻没有多久,他们还没有来得及过几天安稳的日子。   若是就这样阴阳两隔,她不甘心。   要是她死了,王爷会不会再娶。心里相信他是一回事,但一想到他有可能与另一个女子结为夫妻,同枕而眠,她的心就像千刀万剐一般,鲜血淋淋。   疼痛的感觉持续了好大一会,她轻叹一口气。或许是她太过贪心,说起来,老天待她并不算薄。   这多出来的一世,怎么着都算是弥补了前世的遗憾。   她闭上眼,感觉呼吸开始困难。墓室是严丝合缝的,没有一丝外面的气息流入,或许过不了多久,她连气都喘不上了。   前世临终前她在想的是,原来死亡就像是累了,想永远休息。她活得心累,对生并不眷恋,死了反倒清静。   但现在,她想的却是,自己似乎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还没有和他像寻常的夫妻一样,过几天和美的日子。   更遗憾的是,她不能与他一起白头到老。   意识渐变得模糊,不知过了多久,不远处的国师动了。而她,仅是睁眼看了一下,手才抬起,就无力地垂下。   国师几乎是像爬一样的,先是在篮子里取出一个碗,然后摔碎,再爬到芳年的身边。   芳年已经知道他要做什么,嘴角露出一个惨笑。   终于,还是逃不掉原本的宿命。还是逃不掉被人吸血的命运,若是她的生母泉下有知,怕是后悔把她生下来吧。   可她已无力挣扎,任由国师割破她的手腕,感觉鲜血在流,却并不觉得很疼。她想,或许自己是快死了。   国师用另一半破碗接着血,一饮而尽。   就在芳年以为他还要再取他的血时,就见他按住她原本的伤口,止住了血。再往回爬到原地,盘腿调息。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刻钟,或许是半个时辰。芳年视线中的他,头上的银丝变成花白色,人也较之以前年轻精神一些。   原来她血真有起死回生之效,她苦笑着。   国师感觉内力恢复一些,起身推动木棺。随着木棺的转动,石门来了。新鲜的气息流进来,芳年觉得神智清醒一些,力气在慢慢恢复。   她想要起身,就见国师朝她一步步走来。   他的眼灰蒙蒙的,看不出一点情绪,嘴角还残留一抹鲜红,衬着他阴魂般的模样,越发的令人胆战心惊。   芳年知道,此时无论说什么,都是没有意义的。他要真想吸干她的血,她无能为力。   思索间,国师已走到她的面前,俯视着她,神情诡异。   突然他一把将她提起,丢出墓室。   还未等她回过神来,就见墓室的门从里面闭上,而国师并没有出来。他重新坐到木棺旁边,从怀中取中随身的那把骟刀。   丢开刀鞘,把玩起来。   曾记得幼年时,谁人见了不夸他有父亲的风采,正直有礼,才思敏捷。他三岁时,父亲就给他开蒙,手把手的教导他。   他一心想成为父亲那样的人,才名远播,爱人尊敬。是什么时候起,他违背了年少时的初衷,变得残酷无情。   他想是自从他为了生存,放弃自己身为男人最宝贵的东西,所以才有他残缺的后半生。   这一生,他历经过最痛苦的事情,就是一把骟刀带来的。活了一百多年,始于骟刀,终于骟刀。   就算是再活上千年万年,总归是不完整的。到头来,他什么都没有。从未有一刻,觉得如此的孤独。孤独到害怕去了阴曹地府,都找不到想见的人。   “寒雪梅映色倾城,冰霜冷对负芳年。”   低哑尖细的声音念着,眼里泛起怀念。   姣月。   他呢喃着。   手中寒光一闪,他倒在地上,有血从他的脖颈处流出来。他嘴角噙着一丝笑,花白的发,零乱地盖在他的脸上。   到了地下,他想,应该能见到他的姣月。   墓室外面的芳年爬起身,已顾不得细思,忙离开洞中。   外面黑漆漆的,她胆子再大,经历过一场生死,不免心有余悸,像被鬼撵一般朝着有亮光的地方跑去。   等回到居住的山洞,惊喜地发现,旺福已经回来了。它一下子跳起来,围着她的脚边转着。她将它抱起,坐在它的窝中。   国师为何会有此举,他把自己推出来,要做什么?她问着自己,始终不能相信国师救了自己一命。   他坏事做尽,难不成还会做好事?他留在墓室中做什么,是在密谋什么事情吗?或者真的要给神医陪葬?   虽然她很困很累,却不想休息。脑子里乱纷纷的,理不清,又不敢去查看。   她想躺着,但她的床之前被国师睡过,她没有办法再躺在上面。此时此刻,她只能紧抱着旺福,祈求赶紧天亮。   旺福机灵地瞪着眼,看着她。   “旺福,你相不相信那个坏人,有一天会突发善心?”   旺福用头蹭了下她的手,她苦笑,“难不成是我自己年纪大了,就把人往好处想?他那样的人,不可能会有怜悯之心吧?”   可他确实把自己推出来,关上墓室的门。   她的血能令他恢复功力,他要真想再为恶人间,刚才就会吸干她的血,重回原来的模样。   但是他没有。   “旺福,或许他确实是活够了吧,你说是不是。”   旺福张了一下嘴,无声打了一个哈欠。   “你是不是累坏了,这一天一夜,你去了哪里?”   芳年抱紧它,轻抚着它的毛发,旺福舒服地闭上眼睛。她的心还是提着,万一国师是有其它的计划,等会来寻她怎么办?   她着急起来,崖底就这么大,并没有什么躲藏的地方。但国师要是寻她,头一个应该就是来寝洞。   哪里还有躲的地方呢?   她想起放米粮的那个山洞,披上斗篷,抱着旺福,就赶过去。她心里都佩服自己,遇到这样的事情,还可以如此冷静。   放米粮的山洞很小,东西堆放在一起。她扒拉开,藏进去,用东西盖住。   赶来的元翼无声地落下来,没有一刻的迟缓,朝寒潭洞穴跑去。   他按住那莲花暗记,石壁开了。   看到倒在地上的老人,他心里迟疑着。老人身上的衣服靴子,像是国师,只是头发为何是花白的?   他上前翻看,虽然死者脸上皱纹密布,却是国师无疑。   国师在此,那他的王妃呢?他看着国师手中的骟刀,再看一眼颈处的伤口,断定国师是自尽的。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样恶贯满盈的人怎么可能会自杀?   他四处环顾,并没有发现自己的王妃。他瞄到不远处的篮子,那是小山洞里的东西,他能认出来。   或许她逃走了?   他赶紧离开墓室。   崖底静寂无声,唯他们的寝洞那里有亮光。他的心突然跳得快起来,朝那处奔去。但是他失望了,里面空无一人。   他手在抖着,怕事情像自己猜想的那样坏,难不成国师在死之前,已经杀死了她?   不,不会的。   她一向聪明,或许已经找地方躲起来?   他开始疯狂的搜寻,不放过崖底的任何一个角落。   洞中的芳年听到一丝动静,感觉像是有人进来。她一惊,抱紧旺福,全身紧绷。如果国师找到自己,自己就真的是在劫难逃,或许下半生都生不如死。   那人进来后不由分说,就翻东翻西的。   芳年紧张地咽了一下口水,细微的声音听在元翼的耳中,他狂喜着,“是你吗?”   是王爷的声音!   她心中一喜,扒开身上遮盖的东西站起来。洞里很黑,她什么也看不见。但那团黑影的身姿确实是王爷无疑。她丢下旺福,跳起来扑上去。   元翼一把接住她,紧紧地搂着。   “怕吗?”   芳年眼泪流下来,“怕。”   她怕再也见不到他,怕不能和他一起相守白头。 第97章 名正   一个怕字, 刺得他的心一缩,疼得都纠起来, 抖个不停。他应该早些来的,为何要在上面等着, 把她一人丢在国师的身边,这一天两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王爷, 国师他…”   芳年想告诉他发生的事情,他以为她还在怕, 把她的头按在怀中,“别怕,他死了。”   他死了?   他真的死了。   被国师推出来时,芳年虽有所感,却还是觉得不可思议。那人唯我独尊多年,怎么像是突然就看透世事, 不想再活了呢。   她想起他曾问过的话, 难道他真的想去九泉之下找自己的生母?   “他自尽的吗?”   “是的。”   她环紧他的腰身, 心下一松。无论国师是怎么想的, 人死了对他们百利无一害。只是那么强大的一个人, 居然死得如此悄无声息,令人有些唏嘘。   小山洞里很冷,原本是用来存放米粮的,又在北边, 比南面的那几个山洞都要冷上许多。   她的精神一直紧绷着, 猛一松懈下来, 觉得哪里都不太舒服,不由狠狠打了一个喷嚏。   元翼把她抱出山洞,一路离开崖底。等站在崖上,他从袖中摸出一件物什,很快那串烟花就冲上高空,炸出一朵漂亮的火花。她才想起来,初来崖底时,他也给她留过此类东西。   她之前都没有想起来,要是国师没死…想想都有些后怕。   夫妻两人进了木屋,换过衣服后,芳年再次打量屋内的摆设,觉得自己似乎离开了许多年一般。   这次经历过的事情,惊心动魄,到现在都有些回不过神来。她慢慢地将发生的事情道来,元翼听后,一直沉思。   不多时,追出京外的慧法大师和老五赶到。看到完好无恙的芳年,老五差点就要落泪,忙低头掩盖自己的失态。慧法大师则是不停念着阿弥陀佛,转动着手中的佛珠。   “木公公已经死了。”元翼淡淡地说着。   两人眼露惊讶,那样一个人,怎么就突然死了?   芳年看到他们眼里的吃惊和怀疑,轻声地道:“不知怎么回事,他好像没有武功,一夜之间老了几十岁。”   老五恍然,“必然是宛月。当初她进宫里,在身上藏着一种毒,那毒能令人内力尽失。怕是她扎的那一剪子,上面就抹了毒。”   他如此一解释,在场的人都明白过来。   “那阉贼死在何处?”慧法大师问元翼。   元翼带着他们去到崖底,打开墓室的门,几人进去。慧法大师与老五看清楚国师的模样,各自不语。   花白的发遮住他的脸,他脸色平静,没有活着时的那种阴戾。皱纹满脸,果真是老了几十岁。   或许这才是他原本该有的模样,长生不老,不过都是传说。   无论什么样的人,终逃不过尘归尘,土归土。   “阿弥陀佛,善恶到头终有报,善哉善哉。”   老五脸上不知是哭还是在笑,恨了一辈子的人,终于死了。从今往后,他再不用日日被仇恨啃噬内心,不再担心他的女儿会被人发现。他长长地吐一口气,默不作声地走出洞穴,抬头仰望着天。   姣月,你看到了吗?他死了!   随后,慧法大师和元翼也走出来。死者为大,既然人都死了,不如就让他的尸体尘封起来。   三人再次回到崖底,慧法大师家仇已了,决定此后不再出世,虔心向佛祖忏悔。他最后看一眼元翼,目光欣慰,“元施主,出家人四大皆空,世间之人,贫僧原本不该多问。但论血亲,贫僧与施主算得上祖孙。天下若有贤主,则福泽几代,若是昏君,只怕还会出木公公那样的人。贫僧希望施主不要被所谓兄弟之情左右,放弃自己应得的东西。贫僧想着,前朝的列祖列宗们,定然希望看到他们的江山,由贤明的后代掌管。阿弥陀佛。”   他说完,飘然离去。   先帝原是前朝公主之子,算起来,元氏确实是金氏的后代。   老五看着元翼,“王爷,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元翼望向黑漆漆的天,天上连半点星光都没有,“我们回去。”   尘埃落定,他要回京去善后。   皇宫之中,百官们已在那里等了近一天两夜。后来,他们才回过神来,王爷派人保护他们,未尝没有软禁的意思。   洪大人领头,命人收敛了皇子们的尸身。对于大呼小喝的陛下和皇后,无一人理睬。   自古成王败寇,要是国师胜了,他们在劫难逃。要是王爷胜了,那么他们就是功臣。至于晟帝,   无论是谁胜,这个帝王都没有存在的价值,更别提乡野出生的皇后。   “朕的话,没人听了吗?你们是要造反吗?”   晟帝喘着气,声音都喊到嘶哑。不仅是百官,就是往来的宫人,都视他于无物。他身边的游公公早在百官们进宫之后,就已被关起来,一起的还有他的爪牙们。   百官们初时有些惊慌,到现在反倒淡定下来。自古富贵险中求,他们是不明所以,被洪大人弄进宫中,上了王爷的船。事到如今,只能求王爷得胜归来。   除了等得心焦,睡不好外,倒也没受什么罪。宫里准备的御膳,一日三餐加宵夜地送来。   洪大人与他们一起,端着碗站着吃。   召齐来的百官们,都是王爷亲自定的名单。放眼看去,像唐国公,陵阳侯和左将军就不在此列。   若是王爷成事,在场的人都将会延用,而不在这里的人,恐怕就…   此时,子时已过。晟帝骂累了,早已就寝。皇后也吓得不轻,没有往日的张狂,她之前倚仗的就是国师。要是国师死了,她可就什么都不是。   连看不顺眼的陛下,她都没心思找茬,蜷缩在偏殿中,不敢吭声。   右辅国一直密切地看着天上,突然,很远的天空中出现一道烟火。   他心中一喜,立马高声对百官们地说道:“各位同僚们,王爷胜了,即将归来。”   “王爷胜了,王爷胜了。”   “太好了。”   所有人的精神都为之一震,直起身子,神情激动。七王爷获胜,对于他们来说,是最好的消息。只要国师一死,王爷回宫,这一天两夜受的罪算什么。   他们欢呼着,三三两两地热烈讨论起来。彼此心里都有了数,看来天终是要变。只不过对他们而言是有利的。   于此同时,元翼一行人已进了京。百姓们不知天翻地覆,还各自沉浸在梦乡中。那日洪大人领着各府的大人进宫,已派人送过信出来,不许人声张。各府中的家人都瞒得好好的,心里虽急,却不敢吐露半个字。   而左辅国那里,已被人严密围着,不得出人,自然就送不出来消息。   把芳年送回王府,元翼与老五直接进宫。   洪大人率领百官,夹道相迎。   “臣等参见王爷!”   “起身吧!”   “谢王爷!”   洪大人立在元翼身边,“回王爷,臣等不负您的托付,固守宫中,收敛皇子,不让贼人借机再残害陛下与众娘娘们。”   “你们做得很好,本王记在心里,日后定会论功行赏。”   “王爷劳苦功高,些许小事,都是臣等应该做的。王爷勇猛除奸,臣等佩服至极。”   “本王是替天行道,那贼子奴大欺主,残害忠良,罪有应得。他已死,再也不会为祸天下。”   洪大人的心终于落进肚子,“王爷为天下除害,臣等替天下万民跪谢王爷大恩。”   他一跪,所有人都跟着跪下。   “快快起身,本王身为元氏子孙,前朝是本王的曾外祖家。贼人灭本王的先祖,残害本王的侄子们,国仇家恨,不能不报。承蒙各位大人鼎力相助,才能还天下清明。”   “王爷大义!臣等愿誓死相随!”   声音此起彼伏,元翼用手制止,问道:“宫中突遭大变,不知陛下如何?”   洪大人面有戚色,摇了摇头,“回王爷的话,陛下吓得不轻,有些胡言乱语。臣等以为,应是皇子们都死在面前,陛下有些接受不了,怕是要静养。”   他身后的官员们低着头,默认他的话。   元翼冷着脸,“本王去看看陛下。”   晟帝还在熟睡之中,这一天两夜的,他真是惊惧交加。连梦里都梦到国师提着剑追杀他,吓得他从梦中惊醒。   心神还晃着,脑子还在发懵,就见到七皇弟站在他的龙榻前,俯视着他。   他一惊,忙坐起身,“你…你怎么在这里?”   “陛下莫非不想见到本王?为何?难道陛下不知道臣弟与贼人对上,一决生死。那皇兄希望回来的是谁?是国师吗?皇兄糊涂,怎么能认贼做父?你可别忘记了,他可是当着你的面,屠尽了你的皇子们。如此深仇大恨,你怎么能忍?你能忍,臣弟忍不了,这仇,臣弟已替你报了。”   晟帝一喜,“朕怎么会不想看到七皇弟,七皇弟杀敌有功,朕会重重有赏的。来人哪,侍候朕更衣!”   外面没有应声,也没人进来。   元翼冷冷地看着他,像看一个跳梁小丑。他莫不是以为,自己拼死拼活的,会让他白捡现成的。   “陛下病了,要静养,其它的事情就不用再操心,臣弟会看着办的。”   晟帝再笨,也有些明白过来,七皇弟是话里有话。国师那么厉害的人都死于七皇弟之手,他要想夺自己的江山易如反掌,恐怕自己的皇位将要坐不稳。   他吞咽一下口水,干巴巴地挤出一个笑,“朕身体无碍,七皇弟杀贼有功,怎么能不赏?依朕看,就封你一个亲王,世袭罔替,你看好不好?”   元翼的嘴角轻扬,泛起一个冷笑。一个亲王,好大的恩赐!   “皇兄果然是糊涂了,要不然怎么说出如此天真的话。你病了,哪里还能治理江山?”   晟帝瞪大眼,强自摆起帝王的威仪,不到一会,肩就垮下来,“你…你想篡位?”   “篡?本王姓元,天下是姓元的,何来篡字一说。陛下你因众皇子们之死,受了打击,以致心智失常。本王临危受命,与奸贼殊死搏斗,终于灭了恶贼。元氏江山不能无主,本王弟接兄位,天经地义。”   “你…朕没有疯?”   “你没有疯吗?依本王看,你疯得不轻。要不是疯了,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国师屠尽自己的皇子,还要认贼做父。要不是疯了,怎么可能连脸面都不要,像狗一样对贼人摇尾乞怜。你出去问问满朝文武,问问天下百姓,还要不要你这样的天子?”   晟帝被他的怒气吓得往龙榻里面缩,抖着手指,“你这是逼宫?”   “逼宫?你可真高看自己,就你这样的,还要人逼?恐怕是个人都能夺你的江山。本王奉劝你,想过富贵日子就乖乖听话。好好当你的太上皇,荣华富贵,还有你那些妃嫔们,都是你的。”   一个废物而已,元翼不至于为了他,有损自己的名声。自己要帝位,一定要是堂堂正正,名正言顺。   “当真?”   半晌,晟帝迟疑地问着。   “本王何曾说过假话,你是太上皇,一应尊荣都不会少。你若是无趣,照旧还可以再纳妃。”   晟帝眼珠子转了两下,低下头,似乎在思量。   元翼不急,慢悠悠地走出去,贪生怕死的人,定会同意他的提议。一掀开内寝的珠帘,他脸色沉痛,吩咐守在外面的宫人。   “好生侍候太上皇。”   “诺。”   他一迈出殿门,就见以洪大人为首的百官们,全部跪在地上,伏地叩首,高声齐呼,“臣等参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卿平身!” 第98章 更替   臣子们起身垂首列成两排, 元翼站在台阶之上,宫灯的橘红色映衬着他清冷如玉的脸,越发的高不可攀。   天子龙身,帝王者, 应该就是这般模样。   有些官员如是想着, 对比之太上皇贪生怕死的模样,根本就不应该是一个帝王应有的表现。太上皇对阉贼言听计从, 连被屠光皇子,都还觍着脸认贼做父。如此毫无骨气可言,连他们臣子都不屑为之。   此时,偏殿中的皇后听到动静, 连鞋子都未穿都慌忙奔了出来。方才她听得真切,大臣们高呼万岁, 可那喊平身的声音却不是陛下的, 而像是七王爷的。   七王爷要是当了皇帝, 那她…?   她心里闪过一丝窃喜,待看到长身玉立的男子站在高阶上,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她慌手慌脚地行礼,装作羞答答的模样。   “臣妾见过陛下。”   元翼的眉不可见地皱起, 冷眸未抬。   “陛下,臣妾是福女,是天定的福星。无论谁当皇帝, 臣妾都应该是皇后。”   她话一出, 别说是元翼, 就连臣子都替她害臊。世间哪有这般女子,貌丑不自知,蠢且贪心,听说手段极为粗辣。她哪里来的脸,什么福星,那可是阉贼的故意弄出来糊弄太上皇的。   当今天子可不是太上皇那个软蛋,亲手杀了阉贼,还会认一个阉贼胡诌出来的福星。   但他们见陛下没说话,都闭嘴装闷葫芦。   皇后可不管这些,她的眼里只有天人之姿的男子。   “陛下,您当了皇帝,臣妾心中欢喜,臣妾…”   她余下的话没出口,被元翼扫过来的眼神给冻住。她不自觉遍体生寒,像有千万把利刀朝她砍过来一般,动弹不得。   那是怎么样的一种眼神,森寒冷漠,杀机毕现。   “陛下,臣妾…啊…”   皇后的话没有说话,就觉得寒光一闪,一把剑插在她的面前,离她的脚仅半寸。她吓得连连后退,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所有的都没有看到陛下是如何动的手,臣子们想着,怪不得国师会败给陛下。陛下武功,原来已登峰造极,深不可测。   此时,洪大人上前,“陛下,皇后失德,依臣看,不堪为后,应立即废黜。”   “就依洪大人,此女不守妇道,残害太上皇的皇嗣,贬为美人,打入冷宫吧。”   “陛下英明。”   皇后听到冷宫二字,做垂死挣扎,“本宫不要去冷宫,本宫是皇后,无论谁当皇帝,本宫都应该是皇后。你们不顾天意,会遭天遣的。”   “一个阉贼的话,你倒是记得清楚,你若不想去冷宫,朕就送你去见你的恩人。”   “不…”皇后蠢是蠢了些,但却惜命。听到新帝的话,明白过来,怕是国师已死,她最大的靠山没了,所以这些人就作践她。   元翼自始自终没有再多看她一眼,他怕看上一眼,就会当场将她斩杀。他并不想因为一个蠢妇脏了自己的手,何况,想要她死的人很多。一旦她身处冷宫,恐怕会有千万种死法在等着她。   他手一抬,就有人上前,把皇后给拉下去。皇后不敢再求他,就怕惹怒新帝,掉了脑袋。   她对着寝宫哭喊,“陛下,您快出来替臣妾做啊!有人要害您的皇后啊…”   晟帝哪里敢应声,心里倒是巴不得。这个丑妇他真是受够了,就是七皇弟不处置,他也不会放过她的。   国师死了,谁还看她一个丑妇的脸色。   皇后的叫喊声远去,众臣想着一直龟缩着没有露脸的太上皇,心里越发的不屑。   元翼清冷的眼神扫过臣子们的脸,冷声道:“太上皇即刻起迁居西宫,众太妃们随行。未曾侍寝者,全部遣送出宫,发放补偿银两,以做她们嫁人的嫁资。另未曾养育皇子公主者,若是想出宫,一视同仁。”   “陛下圣明!”   后宫的妃嫔美人太多了些,西宫虽大,若是全去,恐怕住所就是一大问题。   里面的晟帝为自己保住性命和富贵庆幸不已,脸上泛着怪异的笑。那天他虽然害怕,国师的话却   听得清清楚楚。国师说七皇弟根本就不能人道,到头来,没有皇子,说不定还得是自己的儿子当皇帝。   要是他知道自己的妃嫔们已恨他入骨,恨不得啖食其肉,恐怕就笑不出来了。   王府之中,芳年在三喜的侍候下,舒服地洗了一个澡,趁着三喜替她绞干发时。她随意地问,三喜最近都做了些什么。   “小姐,奴婢最近也不在府中,安总管把奴婢送到一个村子里。奴婢就比小姐你早回来半个时辰。”   她一说,芳年就没有再问,肯定是王爷的安排。   等头发绞干,子时都过了一半。芳年确实是困极,这两天她根本就没有好好睡觉,一沾到柔软香馥的锦被,很快就沉睡过去。   国师已死,应该不会再有人知道自己的身世的秘密,不会再有人想得到她的血。她梦中梦到的都是花香云彩,不自觉地在睡梦中露出甜美的笑意。   而宫里的灯火,一夜未灭。   几个时辰可以做的事情有许多,太上皇太妃们迁宫,出宫的女子登记造册。清点国库及户部可用的银两,还有处置以游公公为首的宫人。   在抄搜游公公的住处时,他们发现了成玉乔。成玉乔早已不是当年名冠京城的才女,而是身形削瘦,满脸茫然的女子。   游公公被抓后,她就知道出了事。她心里欢喜着,又有些不安,怕游公公会牵连到自己。可宫里的其它人都避她如蛇蝎,她根本就问不出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只隐约听到什么新帝,待她去问,那些人立马闭嘴。   此时,见有人来搜屋子,她顾不得自己披头散发的模样,忙问领头的人,“新帝是谁,谁要登基?”   “大胆,陛下的名问岂是你能问的。你是谁啊?是哪个宫的宫女?”   成玉乔语噎,她要是宫女还好说,可她的身份,实在是难以启齿。来的人当中有人挤眉弄眼的,领头人恍然明白她的身份。   “原来是玉妃娘娘。”   接下来,就没有人再理她。他们在屋子里一通翻,翻出不少的银钱珠宝。   成玉乔顾不上这些,宫中大乱,银财都是身外之物,保命要紧。   “这位大人,你们行行好…”   来人想了一会,这女子身份特殊,他们不能决定,于是将她一起带走。正走在路上,迎面碰到太上皇迁宫。   太上皇坐在龙辇上,甫一开始还没认出成玉乔。   成玉乔见到他,十分疑惑,既然新帝要登堂入室,怎么这狗皇帝还活着?   她的目光太过怨毒,太上皇这才注意到了她。   “原来是朕的玉妃娘娘啊…你现在可算是熬到头了。七皇弟当上皇帝,说不定还能封你个皇妃当当。”   成玉乔先是一喜,接着冷脸。废物,怪不得被别人给抢走皇位。   她忙求人带自己去见新帝,太上皇听到,脸上火辣辣的,直觉得晦气。自己好歹还是太上皇,与一个低贱的太监对食说话做什么。   他眯着眼,露出一个得意的笑。七皇弟不能人道,说起来和太监差不多。成玉乔在游公公的手里,必然学了不少闺房之间的花招。要是七皇弟真是情种,纳了这女子,那可就好玩了。   成玉乔好话说了半天,都没有应声。   若不是拿不准新帝的意思,就一个太监的对食,早就被他们给喝斥了,哪里轮得到她一直在说话。   恰巧有人在登记出宫的女子,原本认得成玉乔的人,看到她如今的模样,心生怜悯,问她要不要出宫。要是出宫,就去登记。   成玉乔心心念着新帝,哪里愿意出宫。再说她出宫,谁会娶她呢?她受了那么多的罪,老天爷就应该补偿她,让她做人上人。   眼下宫中颇有些乱,成玉乔趁人不注意,悄悄溜了。   她猜新帝若是在宫中,必然在前殿方向。她循着人声,避开来往的人,摸到了前殿的方向。元翼正和洪大人等几位重臣在议事。   各宫都在收拾,连太上皇原来的寝殿书房都要清理一遍。他们就不在殿内,而是站在殿外。   成玉乔躲在远处,看着心心念念的人。   她自以为躲得妙,远处的元翼却看到她的身影,脸色一冷。很快她就被人带上来,她心里欢喜着,想着等下要说什么。   “何人鬼鬼祟祟的?”   他冰冷的话响在耳边,她强忍着羞辱和酸涩,跪在地上,“陛下,妾是玉乔。”   元翼哪里没有认出她,只是没料到这女子还活着。   “原来是玉太妃,玉太妃不与太上皇一起迁去西宫,在此地做什么?”   “陛下,妾已不是玉妃。”   她双眼含着泪,痴痴地望着他。他现在贵为天子,只要一句话的事情,就可以救自己于苦难之中。哪怕是做一个没名没份的侍寝宫女,她也愿意留在他的身边。   元翼冷着脸,看了一眼身边的太监。   太监立马打了自己一个耳光,“陛下,奴才该死。此女子是游公公的对食,奴才处事不当,让这么个腌臜东西脏了陛下的眼。”   他忙命手下的人上前去拖成玉乔。   成玉乔被他的话刺痛了心,她原以为自己说出不是太上皇的妃子,新帝就会忆起旧事,对她心生爱怜。   “陛下,求您看在姐姐的份上,可怜可怜玉乔吧。”   那拖人的小太监们已把她拖到老远,气呼呼地道:“不知死活的东西,还敢提成家那个与人私奔的女子,简直是自寻死路。也难怪,不愧是姐妹。陛下有心救你,说你是玉太妃,你自己不知好歹,非要缠着陛下…”   成玉乔这才想起姐姐的事情,游公公在玩弄她曾戏谑地提起过。   “公公,求求你,我不说了,你让我去做玉太妃吧。”   “我们可做不了主,你先回呆着吧,怎么安排,会有人告诉你的。”   回去,回哪里去呢?   成玉乔暗自后悔,方才不应该心存妄想,要是顺势认下太妃的称号,不至于现在还要回到那令人作呕的地方。   都不知道她是怎么过来的,那阉人虽不能人道,可手段颇多,羞辱人的法子层出不穷,变着花样玩弄她。   若不是舍不得死,她哪能活到现在。   她想了半天,觉得不能坐以待毙。新帝必是对她还有些情份,要不然也不会许她太妃的身份。她自己何不前去太上皇那里,其它的再做打算。   等她到了西宫,还没想好要怎么编瞎话,就听到太上皇的惨叫声。惨叫声是从一座宫殿传出来的,她跑过去,看到里面的情形,大吃一惊。   太上皇趴在地上,四周都是悲愤的妃嫔,她们有人拿棍子,有人用脚踢,把太上皇打得哇哇乱叫。   而一边,淑太妃贤太妃惠太妃等人,则在闲闲地喝着茶,谈笑风声。   这…这是怎么回事?   淑太妃朝她招了招手,“既然来了,就看场戏吧。”   成玉乔惊疑地进去,看着她们打太上皇,心里觉得解气。太上皇不停地痛叫着,怒骂着,声音渐渐变小。   “行了,妹妹们,停手吧,来日方长。”淑太妃拍一下手,淡淡地出声。   “淑太妃姐姐,自打皇儿去世,妹妹从未像今日这般痛快。要是德妃姐姐还在,必定会狠狠地出口恨气。”   说话的是冷太嫔,她刚才打太上皇出了一身的汗,觉得通体舒泰,好久没有如此痛快过。   “你呀,就替德妃姐姐多出把力,把她的那份补齐了。可饭不能一口吃,要慢慢来,要不然哪里来的乐子呢。依本宫看,太上皇的身子看样子要将养两日。听说冷宫里刚进了一位美人,想必身上的皮正痒得紧,咱们不妨明天去看看她。”   淑太妃说的美人就是原来的皇后,众妃嫔哪有不乐意的,忙高声呼好。   “都听淑太妃姐姐的。”   成玉乔口瞪目呆,淑太妃的眼神斜斜地看过来,意味不明。她突然觉得留在西宫不是明智之举,再看一眼趴在地上差点吐白沫的太上皇,涌起不好的预感。 第99章 承诺   “淑太妃姐姐…”成玉乔惊魂不定地唤着,身子不露痕迹地避到一边。   淑太妃像是不认识她般地, 眯着眼看了好半天, 渐显出恍然的模样, “恕本宫眼拙,这位莫非是   原来的玉妃妹妹?方才本宫还以为是哪一位太妃, 却不想是游公公的对食。你这一声姐姐,怕是叫得有些不妥吧。”   淑太妃一挑明成玉乔的身份, 所有的妃嫔眼睛都看过来,其实有许多人早就认出来, 就等着看戏。眼下她们都是太妃了, 想想之前为了一个窝囊的男人明争暗斗, 真是浪费感情。   如今那男人,莫说是抢, 就是送给她们, 她们都不愿多看一眼。既然日子剩玩乐,多个乐子,多份开心。她们眼里的轻视,看得成玉乔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成玉乔当初是玉妃, 可没少仗着宠爱为难其他的妃嫔。面对许多不善的眼神, 她往后退着, 意图离开。   “既然来了, 就别走。宫里可不比从前, 你要是乱走, 小心不长眼, 冲撞什么人,白送性命。不如就留下来,正好太上皇要将养身子,得有人侍候。依本宫看,你最合适不过。”   “没错,淑太妃姐姐安排得好。”   所有的太妃太嫔,都不想侍候太上皇。正好,寻着合适的人,哪能让人跑了。   成玉乔看着瘫成一条死狗的太上皇,心生厌恶。太上皇这模样,比姓游的阉人还要恶心。   淑太妃紧盯着她,不急不慢地抿了一口茶水。   有宫人堵着门,成玉乔出不去,她暗自后悔,早知道就听人的劝告,还不如先出宫再做打算。   “成嬷嬷,想得怎么样了?”   淑太妃撩起眼皮,看着她。她一愣,淑太妃刚才唤自己什么,成嬷嬷?   “成嬷嬷,陛下后宫空无一人,你要去侍候谁啊?莫不是不忍游公公一人上路,要前去相陪。若是那样,本宫不会拦你。但你若想活命,就得好好听本宫的安排。眼下你唯一能呆的地方就只有太上皇的宫里,你好歹曾是太上皇的妃子。太上皇有你侍候着,本宫等都十分的放心。”   说话间,淑太妃已经起身,朝她笑了一下。搭着宫女的手,抚抚发髻上的金钗,款款地离开。其他的太妃太嫔们也都跟着出去,她们眼里明晃晃的嘲笑,毫不掩饰。她死死地咬着唇,低着头不去看。   最后,屋子里只有守门的宫女和地上的太上皇。   太上皇痛得脸皱在一起,咬牙道,“该死的贱人,还不过来扶朕?”   成玉乔心里鄙夷,一个软脚虾,刚才人都在的时候装死。人一走,就对她大呼小叫的。   她无奈地上前,伸手去扶他。   可太上皇身子本就虚浮,被打了一顿,半点力气都使不上。成玉乔毕竟是个女人,哪里拖得动他。   “没用的奴才,手脚没个轻重…”太上皇眦着牙,“再不好好扶,朕砍你的脑袋…”   成玉乔丢开手,太上皇“轰”一声重倒在地上,重摔在地上,痛得直喘着气,“你…朕杀了你!”   “有本事你杀啊!杀了我,就没有侍候你了。你也不看看自己现在是什么德行,落到这样的处境,还摆太上皇的谱,真当自己是以前的皇帝。”   “朕…还轮不到你一个奴才来教训…”   “奴才?恐怕陛下你现在还不如我这个奴才。你刚才没有听到,等你身体养好了,恐怕还要接着挨凑。一个皇帝,以前受老太监的压迫,现在还落到女人手中,真是可怜。”   “你…不知尊卑,什么你呀我的,朕是太上皇,你应该自称奴婢。还有太监怎么了,你不是侍候过吗?”   太上皇说到这里,又想起元翼不能人道的事情,诡异一笑。   这一笑,扯得他脸痛。他嘴里动着,像是在诅咒什么。就说怪不得元翼那么好心,封自己当太上皇,原来是怂恿那些女人折磨自己。自己一定要让天下人看清,元翼的真面目,看对方的皇位还坐不坐得稳。   “太上皇,你说这样刺我的心有什么用,你现在可要看我的脸色。你要是乖乖听话,我就来扶你。要是你还动不动就杀人的,我可就不管了。你要知道,只要你死不了,过什么样的日子恐怕不会有人管的。”   成玉乔说的是实话,太上皇心里清楚。就凭刚才那些贱人的举动,他就知道,自己的日子不会好过。   他看了一眼身边的女子,一段时间未见,高傲全无,粗俗不堪。   “好了,废话真多,快扶朕去榻上,再传御医来给朕看看。”   成玉乔露出一个冷笑,这才把他扶上了榻。   至于请御医什么的话,就当没有听到。反正太上皇现在无权无势,连个心腹都没有,她巴结也没有用。   朝中新旧更替,许多繁琐的细节都要处理。直到卯时,早朝时辰一到,官员们才在洪大人的带领下,赶去前殿。   尚衣局的宫女们连夜赶制出一身新的龙袍,在卯正时分穿上了元翼的身。他的身边,自有太监随侍。   他用的人,自然都是自己人。   朝堂之下,百官三呼万岁。   新帝登基,首先就是洪大人陈述阉贼木公公的罪行,屠尽前朝皇族之事天下皆知。大家未知的是他变本加厉,丧心病狂地屠杀了宫中所有的皇子。   眼下皇子们还未下葬,都是未成年的皇子,不宜风光大葬。新帝痛惜侄子们过早夭折,破例下旨以亲王之礼厚葬他们。   再则就是昭告天下,在列的各位官员,都是一起经历过改朝换代的。原国师一派的官员,一律弃用查抄。空出来的官职,由其他的官员填补。   撤左右辅国一职,改为左右宰相。曹经历破格提拔,出任左相。洪大人辅国之位不能再当,改为右相。而左辅国被收监,择日问斩,府中家眷流放千里,永世不许归京。   原国师府被查封,里面的东西全部充交国库,府中众人,一律问斩。那些个死士暗卫们,则由老五接手。   老五恢复原貌,封为金吾大将军。   金吾大将军向陛下请求恩典,希望陛下把国师府赐给他为府邸。新帝略一沉思,准了他的请求。   百官们之前无一人见过伍将军,还纳闷着这人是哪里冒出来的。但是一想新帝能除掉国师,必是有许多暗中的势力,恐怕伍将军就是那样的人。   洪大人是见过伍将军的,虽然他们那时候一个蒙面,一人戴假面皮。但他们都知道对方,彼此心知肚明。   有人暗自担心着,陛下对伍将军是不是太过看重了些。不仅封为大将军,连于皇宫一墙之隔的国师府都赏给他。   难道陛下没有听说过,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的道理?   但新帝的旨意,他们不敢提出异议。朝中百废待兴,这些事情,想必以新帝的城府,应该心中有数。所以金吾大将军,必是新帝最亲密的心腹。   有人暗自就下了决心,以后要和大将军好生亲近。   至于唐国公陵阳侯等人,收爵罢官,全部贬为庶民。   散朝之后,元翼回到王府。王府中人早就得到消息,全府上下喜气洋洋。下人们在安总管的带领下,跪地高呼万岁。   芳年傻傻地站在远处,仿佛不认识那身着明黄龙袍的男子。天人之姿,貌若仙人,他的长相未变,却不再是昨日的那人。龙袍之上,金龙张牙舞爪,不怒自威。   安总管朝下人们挥手,大家一齐退远。   他一步步地走近,立在她的面前,勾着头,“怎么,不认识自己男人了?”   她确实不认识,不认识身为帝王的男子。她的丈夫昨天还是她一个人的丈夫,要是成了天子,那么就不一定是她一个人的丈夫。   欢喜是有的,替他欢喜,难过更多,替自己。   “臣妾参见陛下。”   她低着头,屈身行礼。   他一把托住她,脸色微冷,“你不信朕?”   她抬起头,眼神平静,“陛下,礼不能废。”   他盯着她的眼,礼是礼,可她面上的疏离分明就没了昨日的亲昵。她不是以为自己当了皇帝,就会像其他的帝王一样,坐拥三千佳丽,身边妃嫔成群?   她在他的眼神下,慢慢低下头去,轻声低喃,“陛下,臣妾不能生皇子…”   言之下意,再明显不过。一个王爷,或许可以只娶一位王妃,没有子嗣亦可,并不妨着别人什么。但帝王不一样,一个帝王不可能没有子嗣,子嗣关系着王朝的安稳和延续。   “朕什么时候说过要皇子了?朕说过的话你都忘记了,朕从未想过有儿女。再说你又不是不能生,皇子皇女不都一样吗?”   她惊讶地瞪大眼,他是什么意思?莫不是想让他们的女儿当女皇?   “陛下,这如何使得?”   “有什么使不得的,朕会亲手教她,如何做一个强大的帝王,睥睨天下,傲视万民。何人敢不敬,谁敢轻视?”   “可是…”芳年迟疑着,说到底,她虽然活了好几十年,可都是在后宅方寸之间。斗来斗去的就是一些女人之间的伎俩。   女帝是什么?她从未听说过。他说要他们的女儿当皇帝,真的可以吗?   她的眼里全是疑惑,带着一丝迷茫。既然是他说的,那么她是不是就能当然地相信,相信他不会骗自己。   天下男人,深情者或有之。但深情之人,如裴林越那样的,还不是该娶妻娶妻,该纳妾纳妾,生儿育女,一样都没耽误。   而自己的丈夫,现已贵为天子,难道真的会独宠她一人。若他能遵守诺言,她也不介意被天下万夫所指,说她祸水误国,独占陛下。   她仰起脸,朝他璨然一笑。   “臣妾相信陛下。”   元翼头微俯着,与她相视。   他一把牵着她的手,朝玄机院走去。他想要一个与她血脉相连的孩子,既然不愿被人鱼肉,那就成为天下的至尊,主宰天下人的命运。   但不是现在,现在天下满目疮痍,百姓不能安居乐业。他要亲手建造一个太平的天下,亲手交到女儿的手中。   “朕不会委屈你的,你放心,没有人敢跳出来指责你。在宫里有朕护着你,后宫都是你的,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在宫外…有你父亲,别人不敢说什么。”   “臣妾的父亲?”她疑惑着,她爹不过是从五品的侍郎,能有什么权势堵虽人的嘴。莫不是他给自家封了什么大官?   “陛下封了臣妾父亲什么官职?”   “朕封他为金吾大将军,不仅掌握宫中禁卫军,还管着天下的兵马。你娘家兵权在握,谁敢说半个不字。怕是连朕这个皇帝,以后还得看皇后的脸色行事。”   她樱唇微张,他也太看重她的娘家,她爹哪能胜任大将军一职?   像是知道她心中所想,他淡淡地道:“不是傅二爷,是你亲生父亲。”   “臣妾的亲生父亲,你找到他了,他是谁?”她急切地问着,脑子里不停地想着,国师提到过她   父亲似乎是一个下人。而陛下,显然是认识他的,那么这个人是谁?她的脑海中,莫名就浮现一张木然无表情的脸。   “是五先生吗?”   元翼眼有赞赏,“没错,这些年,他一直在找你和你生母。若不是他多年谋划,恐怕以朕之力,不可能除掉木公公。”   要不是宛月下毒,他们几人难胜阉贼。   芳年的心里涌起说不明的味道,原来自己的生父是五先生。也就难怪他们初次见面时,虽然他长得怪怪的,她却没有半分的讨厌。   “他…”她有许多话想问,话到嘴边,不知从何问起。   元翼明白她的感受,凭空多出一个爹来,怕是有许多事情想知道。“你以后有机会自己问他,一个男人能为妻女做到如此地步,朕都心生佩服。”   耗尽一生,只为替妻子报仇。这样的男人,放眼天下,都是不多见的。   芳年觉得自己重活一世,简直是另一个人的人生。过程离奇曲折,有时候连自己都有些难以置信。   元翼送她回玄机院后,就离开了。   朝中事多,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临走时叮嘱妻子,宫中还未布置好,等重新安置好,再接她进宫。   她乖巧应着,不舍地送他出门。 第100章 升降   随着新帝登基的告示张贴, 京中哗然。百姓觉得十分的不可思议, 怎么不声不响就变了天。在他们不知情的时候, 宫中居然发生了那样大的变故。   同时他们庆幸着, 庆幸宫中大乱,没有波及宫外。   唐国公等人不是普通百姓, 之前定然觉出不寻常的地方。可是那时宫门紧闭, 他探不出消息。去其他四品以上的官员之家,都被拒客。   他隐约觉得大事不妙,坐立难安, 不知将要发生何事。   等皇榜一贴, 他才明白过来。   七王爷杀了国师,登基为帝, 他们唐国公府自然落不下好。谁敢给天子戴绿帽子?必是活得不耐烦了。   陵阳侯气得破口大骂, 骂唐氏是个丧门星,连生两个女儿都是来克他的。若不是大女儿不守妇道, 他们传承百年的侯府怎么会毁在自己手中。   他大怒之下,休了唐氏。   唐氏理亏,灰溜溜地回了娘家,谁知娘病倒在床, 大嫂把她轰出来。唐氏无奈,只得返回去求陵阳侯, 陵阳侯不肯收留她。   她走投无路, 死赖着成家不肯走, 陵阳侯没法子, 随她的便。   抄家的名单之中,还有左府。左夫人死了丈夫,儿子成了废人,现在连将军府都保不住,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们左家怎么就得罪了新帝。   他们被赶出了府,住到赁来的院子中,左夫人身边的婆子吱唔道:“夫人,会不会是原二少夫人的事?”   左夫人如梦初醒般,“莫非是因为我们赶走了傅氏?”   随后她摇摇头,“不是,傅家的那个王妃不是都病得快要死,根本就不得陛下的宠爱。陛下不可能为了她迁怒我们左家。我想,还是因为董氏,当初老爷不听我的劝,非要娶董家的孙女。那董家,满门抄斩,女眷贬为贱籍…”   猛然,她眼睛瞪大,“你快去,打听到董氏落到哪了,无论多少银子,买回来。她不是见我们左家出事,就无情地撇开吗?我倒要看看,她现在还敢不敢那么张狂。不想侍候我儿,我偏要她以后给我儿端尿倒屎盆子。”   她狠心拔下头上的金簪,递给婆子,婆子忙出去打听。   且不说左家买回董氏如何折磨,左家已是庶民,这些事情鲜少有人去提起。   新帝登基,百姓震惊之余,第一件想的却是新帝的后宫。陛下在潜邸时娶有两任王妃,成家的那位大小姐不算,一个私奔的妇人,不配为妻,更何况是追封皇后。   百姓们议论着,从陛下对国公府和陵阳侯府的事情就能看出来,被人戴绿帽子的仇,他并不想忍着。   那接下来就是傅家的那位三姑娘了,也是可惜,要不是重病,说不定还能进宫享富贵。就算当不上皇后,一个妃子的名份跑不掉。   原本没人再提起的芳年,又再一次成为大家私议的对象。   傅家大房的卫氏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迟疑地问,“老爷,你说芳姐儿会不会被陛下接进宫?”   傅万程没好气地道:“接什么啊,一个快病死的,接进去没得晦气。你没看到我都被贬为六品的经历,都是受了左家的牵连。陛下要是对芳姐儿有半分的情义,我这个做大伯的也不至于被贬。”   卫氏被他说服,心里竟像是好受了不少。她心里有些希望芳姐儿能进宫,他们大房能沾些光。但更多的是不服气,见不得别人好,凭什么好事都让二房占去。   “老爷说的是,是我想得多。可芳姐儿毕竟是正妃,该有的名份应该跑不掉吧?”   傅万程斜她一眼,“陛下是什么人,岂是别人能左右的?你等着看吧,我都被贬,二弟好不到哪里去。”   新帝可是亲手杀死国师的人,不声不响的把晟帝弄下台,自己登基,那可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善茬。   他心里气闷,千算万算,没有算到国师会被人弄死。   这时,他的随从进来,低声回报,“老爷,二老爷那边传来消息。二老爷被陛下夺情起复,连升四级,位列都察御史。”   “什么?”傅万程从椅子上站起来,手中茶杯的水洒得一身,顾不得擦,忙急问,“你可听清楚了,是升不是降?”   “老爷,小的哪敢含糊,打听得真真切切。二老爷升为正三品的都察御史,即日上任。”   傅万程颓然坐下,嘴里嘀咕,“不应该啊,我都被贬,他怎么会升?”   “老爷,会不会是因为芳姐儿?”   卫氏是女人,所想的都是女人的事情。若不是芳姐儿的原因,二房没理由会一步登天。   “不会吧,没听说陛下提起封后啊!”   “提不提的,谁不知道芳姐儿是二房的女儿啊!来人哪,赶紧去备一份贺礼,我要出去一趟。”   她现在迫不及待地想弄清楚是怎么回事,要真是二房得了好处,他们大房可不依。   傅二爷夫妇俩正在说起此事,比起大房的人,二房明显有一丝喜气。府上的白联还在,若不是因为老夫人去世没多久,不宜欢声笑语,只怕所有的下人都要大声欢呼了。   “陛下可曾提到立后的事?”邢氏问傅万里。   “不曾,不过依我看,朝中事情要紧,等处理完,陛下自会给咱们芳姐儿一个交待。你呀,就把心放到肚子里。”   邢氏扭着嘴笑,她有什么不放心的,她知道的可是比别人多。以陛下对芳姐儿的看重,后位是跑不掉的。   夫妻二人这厢欢喜着,不请自来的卫氏可是刺得眼睛疼。   二房两口子怎么恁得命好,之前有婆婆偏心着,现在又平步青云。   “哟,大嫂来了。”   邢氏看到她,起身打招呼。   傅万里与她见了礼,离开屋子,去到书房。   “我是来恭喜你们的,二叔在家丁忧,还能得陛下看重,夺情升职,实在是可喜可贺。”嘴里说着恭喜,依旧难掩语气里的酸溜溜。   邢氏早就不愿与她计较,闻言笑道,“承蒙陛下器重,我们感恩戴德。”   “当然要感恩了,也是咱们芳姐儿命好,会挑夫婿,一眼就瞧中陛下。虽说之前闲言碎语不少,好在现在苦尽甘来,就是不知道她的身子,受不受得住?”   她话里连贬带刺的,先是暗讥芳年不顾廉耻,姑娘家自己挑夫婿。后来又嘲讽芳年没福气,千般谋算的姻缘没福享。   女儿被人说得难听,当娘的哪里高兴,邢氏原本带着笑意的脸慢慢淡下来,“大嫂,陛下圣裁独断,他起用二爷,那是我们二爷的造化。我们芳姐儿也是个有福的,虽说前段时间生了病,但最近好了不少,想来不用多久就会康复,大嫂莫要操心。”   “不说是病得快不行了,怎么就要好了?”卫氏吃惊,声音都变得尖利,心里越发的难受,怎么好事都落到二房的头上。   邢氏的脸色不太好,大嫂的反应,分明是见不得他们好。也是,之前就因为婆母越过珍姐儿,替芳姐儿定下裴家亲事,大嫂就耿耿于怀多年,哪里愿意见到他们芳姐儿再攀好亲事。   “芳姐儿孝顺,许是婆婆在天之灵保佑的。”   “婆婆生前偏心,死了还是偏心你们,她怎么就不保护我们珍姐儿?我们珍姐儿可是她的嫡长孙女,按理来说是最看重的。”卫氏不服气,脸色也就没有热络。   邢氏眼神无奈,随手捧起杯子,轻抿着茶水,闲闲地道:“大嫂莫要忘了,婆婆是怎么去的,你说她老人家能不寒心吗?再说,柳家的亲事,可是大伯自己应下的,怨不得别人。”   提到婆婆的死,卫氏就矮了气,心里依不服着,“大喜的日子,咱就不提这个。要是按你说的,芳姐儿身子大好,陛下莫不是要将她接进宫去,到时候是封后还是封妃,都是咱们傅家的福气。她一人富贵,可别忘记其他的姐妹,珍姐儿在柳家,没少受气,到时候少不得要仰仗芳姐儿。”   “陛下的事情,咱们哪能私下猜测。至于珍姐儿,说句不好听的,她是平妻,在重规矩的世家还好说。商户人家本就不讲究,说是平妻,就是比妾好听些的,你总不能让芳姐儿去训斥柳家的正室夫人吧。”   卫氏被她的话一堵,噎得心慌。二弟妹果然是今时不同往日,说话越发的刻薄。   “话说得没错,有个做平妻的长姐,芳姐儿的面上也不好看。依我看啊,不如请芳姐儿做主,让柳家休了前头的,扶珍姐儿为正妻。”   “大嫂好生糊涂,你是让天下人指着芳姐儿的鼻子骂?柳家正室夫人替柳家生儿育女,无错无过,凭白无故的为什么休人家?”   “二弟妹是不想帮我们大房,你们二房得了那么多的好处,就不亏心吗?”   邢氏把杯子一放,眼神凌利起来,“大嫂今天把话说清楚,你来说说,我们二爷升官与你们大房有什么关系?你们与左家结亲,把女儿嫁进柳家,与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芳姐儿更别说了,嫁进王府后一直生病,你做大伯母的有过什么表示吗?你来说说看,我们有什么亏心的?”   卫氏被她的眼神逼得眼皮子直眨,有些不敢直视。   邢氏却不容她退缩,起身命人送客。   “大嫂,若是我记得没错,我们现在是不同宗的。你一进门就要我们做这做那的,恕我们办不到。府里事多,我就不留大嫂,大嫂请便。”   卫氏面色一沉,二弟妹竟然赶她。果然是飞黄腾达了就想甩开他们,连亲兄弟都不认。她气呼呼地离开,还没来得及找自家老爷告状,就见柳公子带着一家老小坐在府门口。   “娘回来了,小婿这厢有礼。”   “你们怎么在这里?”   卫氏瞧见一边冷着脸的珍华,使了几个眼色。   傅珍华近上前,冷冷地看着柳公子,“我说了,你们休想赖上我娘家。带着你的老妇孩子,赶紧滚吧。”   柳家之前攀上国师府,李总管等人被斩首后,柳家当然逃不掉。   铺子被封,家产被抄,连带着柳夫人的娘家都受了牵连。夫妻两人一合计,傅氏娘家虽被贬,却还是官家,于是全家人来投奔。   卫氏哪里愿意,忙高呼下人来撵人。   傅珍华被自己亲爹伤了心,他爹不想柳家人进门,连她都不想认。说什么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万万没有收回来的道理。   “娘,你要赶人的话,那我就不客气了。”柳公子露出无赖的模样,他现在一无所有,唯有抓住傅家不放,哪能轻易罢休。   卫氏心一惊,“怎么,你还想做什么?”   “娘,我要是做出些什么,也是你们逼的。傅氏进了柳家的门,没有三媒门聘,没有官府婚书,说得难听些,就是一个妾。小婿我原本不想说得如此直白,但你若是不肯收容我们,我们身无分文,无处栖身,少不得要卖妾室换些银两,好应应急。”   “你…”傅珍华色变,他竟然说出如此绝情的话。   “当然,要是你们愿意收留,则另当别论。”   “娘…”傅珍华看到柳公子阴狠的眼神,明白他说到做到,要是娘家不留他们,他真的会卖掉自己。   卫氏气急攻心,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最后丢下一句让他等着的话,进了府里。   柳公子斜眼笑着,伸手摸了一下傅珍华的脸,这个平妻,娶得真不亏,说不定以后翻身全靠她。   傅珍华别过脸,看到一边的柳夫人,“大爷若想我爹娘收留你们,就得拿出诚意。”   “好说,要是傅家同意我们住进去,那我就休了她,扶你为妻,她为妾,如何?”   “哼,大爷旧情难忘,刚才不是说卖妾,怎么这妾就舍不得卖了?”   柳公子不以为意,涎着笑,把脸凑到她的面前,“她与你不同,她是生养过的妾室,本就不能轻易发卖。”   傅珍华眼一眯,他是在嘲讽自己没有生养过。就柳家破落到这个地步,还想她生孩子,真是白日做梦。   她们傅家,好歹还是官家,民不与官斗,姓柳的还想拿捏她?   今后,走着瞧吧! 第101章 坦白   卫氏阴着脸, 急匆匆地去寻自家老爷。正院没有, 她的脸色更难看,一问下人, 才知他在书房。   从二房回来, 她本就带着气, 被柳家人一搅和, 只觉得那气堵在心里, 散都散不出去。   书房是老爷看书的地方不假,可也是温香软玉的销魂窝。   那侍书的丫头可是老爷最新得的宝贝, 两人天天腻在一起,老爷正在兴头上, 根本撂不开手。自己的亲生女儿还在外面无处可依, 他却只图自己快活, 不管女儿的死活。   卫氏越发的气恨,咬牙切齿。本以为杨姨娘失宠,老爷会消停一阵子,哪里知道他死性不改, 转眼又有了新人。   她推门进去时, 那丫头正坐在傅万程的身上。   “怎么进来也不派人通禀?”   “青天白日的,又是在书房,妾身以为无需通禀。”   她的眼睛上下剐着那丫头, 只见对方俏生生的脸蛋上, 红云未散, 衣襟松开, 露出里面桃红色的抹胸。   不要脸的下贱货,她在心里骂着。   傅万程给丫头使眼色,丫头忙退出去。   “说吧,你又有什么事?”傅万程黑着脸没好气地冷哼一声,坐着未起,就着刚倒的茶水喝茶。   “老爷,你可不能不管珍姐儿啊!”   “管她做什么?难不成我们还要养着柳家全家老小,哪有这样的道理?”   说到这个他还有气,柳家人好大的口气,竟敢要他养一家老小。莫说珍姐儿不是正室还未生养,就算是正室有儿有女,也轮不到他做岳父的来养女婿全家的。   更重要的是,柳家是犯事抄家的。万一陛下迁怒傅家怎么办,他可不能再降职了,再降都没脸出门。   “你要是不收容他们,柳家就要卖掉珍姐儿。”   “他敢!”   傅万程瞪圆了眼,他现在是六品小官不错,但柳家一介贱户,还没那个资格到他面前耀武扬威的。   “他哪里不敢,他说珍姐儿没婚没聘的,是妾室。他卖一个妾谁都管不着,我不管,我好好的女儿,要不是你当初想巴上国师府,哪里会嫁给低贱的商户人家做平妻,现在还落个妾室的名份…”   卫氏说着,真的哭了起来。都怪老爷,之前被猪没蒙了心,非让珍姐儿去给柳家做平妻。她可怜的珍姐儿,明明是他们傅家金贵的嫡长女,居然落到这般地步,怎么不叫当娘的痛心。   傅万程有些理亏,被她哭得心烦,“怪不得娘在世时,要休掉你。简直是个祸家精,生的女儿也是带衰的,不仅祸害夫家,现在还要来祸害娘家。”   “你…老爷,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卫氏心里发寒,连哭都忘记了。明明是他的错,怎么还赖到女儿头上。   “好了,你要帮是你自己的事,不许把人领进府来。”傅万程丢下这句话,甩着袖子离开。   那丫头就在外头没走,见他出来,软软的胳膊就缠上来,两人一起进了丫头的屋子。   卫氏咬着唇,恨恨的目光盯着他们后背。想想悲从中来,伏在桌上大哭。哭了近半个时辰,记起珍姐儿还在外面,总不能和老爷一样狠心不管。柳公子是个混人,他既然说得出来,卖人的事情也是做得出来的。   别无他法,只得自己抹开泪,命婆子取了银票,一起出门。   柳公子见她出来,笑脸相迎,“娘,你快些让我们进去吧,你看珍姐儿都饿得险些站不住。”   傅珍华确实有些累,家逢变故,又被亲爹拦在外面,人累心更累。   卫氏都是看在女儿的份上,要不然这样的无赖早就被她派人轰走。   “柳姑爷,我们傅府好歹是官家,陛下降柳家的罪,我们不敢偏帮。但珍姐儿是傅府的姑娘,自然不会坐视不理。待会我命人给你们租一个院子,先安顿你们一家老小再做打算。还有,方才你丑话说在前头,我们就明人不说暗话。要我们帮柳家可以,养着你们亦无妨,只一点,即刻休妻扶珍姐儿为正室。”   “好说好说,娘,这都是小婿该做的。”   柳夫人嘴唇张了几下,看着饿得发蔫的孩子们,咬唇忍着。   当下,柳公子就写了文书。卫氏多了一个心眼,命下人先去官府报备记档再出手银子,却不是交到柳家人手中,而是交给傅珍华。   她要让柳家人以后都供着她女儿,看她女儿的脸色行事。傅珍华明白自己亲娘的一片苦心,死捏着银票,看向陪笑的柳公子,目光冰冷。   就在别人都在猜测陛下会不会接原七王妃进宫里,宫里传来消息,陛下已下封后的圣旨。皇后不是傅家的那位王妃,而是金吾大将军的独女。   金吾大将军本就是凭空冒出来的,至于他的女儿,更是无人见过。   消息传出,同情的有,看笑话的也有。   就是傅万里,都大惊失色,不知陛下来这一手,是什么用意?难不成升自己的官,就是补尝他们?   邢氏心中明了,那冒出来的金吾大将军,说不好就是芳姐儿的亲生父亲。看着背手来回踱着步子的丈夫,她觉得藏在心中多年的事情,是时候跟丈夫坦白了。   “夫君,你坐过来,妾身有话说。”   傅万里正急得火烧眉毛,听妻子温言细语的,还纳闷着,平日里她可是最疼爱的女儿,怎么半点不着急的模样。   疑惑地皱着眉,倒也听话地坐在她的右手边。   邢氏抿了一口茶水,清清嗓子,“老爷莫急,妾身有一事,藏在心中多年,今日想与老爷您说上一说。”   “什么事?非得这时候说?”   “怕是时机到了,由不得妾身不说。”   傅万里更觉心中怪异,莫名奇妙地看着邢氏。   邢氏深吸一口气,低着头,“老爷可还记得那年我们在五溪县,娘见我迟迟没有身孕,将茜姐儿的生母送来的事。”   傅万里不自在地喝一口茶,轻咳一声,“都过去多少年了,你提这事做甚?”   “这事啊,就得从那时候说起,还真是避不开。”邢氏苦笑,“那时候她怀上身子,就仗着有老爷的骨肉不把妾身放在眼里。妾身心中苦闷,看着她的肚子一天天的长大,每每想到她腹中怀着老爷骨肉,就心如刀割。不得已之下,避到庄子上。途中一时好心,救下一位女子。女子从是外乡人,为躲仇家,已多日未进食。妾身怜悯她,将她带到庄子上。她不爱说话,相处了一段时间,从妾身身边丫头的口中得知妾身难已生养的事情。她找到妾身,提出若是妾身能替她养孩子,她就送妾身一味药,包管妾身以后能怀上孩子。妾身将信将疑,见她身子太弱,怕是有些不太好,就应下她。”   说到这里,邢氏又长长叹一口气。   傅万里端着茶杯,举在半空中,像是愣住了。听妻子这么一说,他记起来一些事情。他那时候只是个县令,抽不开身,等他一个月后去接妻子时,就听到妻子有孕的事情。   他大喜,妻子不愿回去,他也依着,自己没住两天就离开庄子。   直到生产,妻子都不肯回去。期间他去接过几次,妻子没有同意。他那时候一直以为是因为茜娘的生母,现在想来,有些蹊跷。   邢氏依旧低着头,缓缓地接着说,“后来,她生下一女,没多久就去了。那孩子虽然十分弱小,却身子健康,妾身应诺过她,必会把她的女儿当成自己亲生的孩子。”   “所以…那孩子就是咱们的芳姐儿…”   “老爷,妾身对不住你,一直瞒着没说。她临终前,千叮咛万叮嘱,不可向任何人透露芳姐儿的身世。妾身带着芳姐儿回去后,没多久就怀上明哥儿。妾身知道,是她的神药治好了妾身。她是妾身的恩人,妾身就算是报恩,也会对芳姐儿视如己出。”   邢氏想起以前,记起那药的颜色味道,总觉得颜色太暗,有股子腥气。不过当时她没想太多,死马当成活马医,最坏的结果就是生不出孩子。   后来,她一连生下两子,终于明白那药的神奇。   傅万里已完全明白过来,妻子多年前有些令人不解的举动,现在都能解释得清楚。只是芳姐儿的   年纪有些对不上,按理说,芳年儿应该是与茜娘差不多大的。   他转念一想,应该是妻子想名正言顺地把芳姐儿弄成自己生的,只得瞒着月份。难怪妻子今天提起这事,如此说来,那金吾大将军,莫不就是芳姐儿的生父。   “你此时道出真相,莫非还知道些什么?”   “没错,我想,说不定那金吾大将军就是芳姐儿的生父。陛下对咱们芳姐儿,可不是外头所说的那样。”   傅万里回过神来,放下杯子,低垂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邢氏心里忐忑,毕竟是瞒了丈夫多年,若是他心存责怪,也是应该的,“老爷,你若是怨妾身,妾身无话可说。但妾身不后悔,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得人点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这么多年来,芳姐儿乖巧听话,有这样的女儿,是妾身的福气。”   良久,傅万里像是想通了,抬起头。   “我怎么会怨你,说起来我也有错。好了,无论芳姐儿的是不是我们亲生的,都不能改变她是我们女儿的事实。你方才说金吾大将军是她的生父,这…可能吗?”   “多谢老爷体谅,这件事情压在妾身的心头多年,总觉得有些愧对老爷。老爷有所不知,你没有见过芳姐儿的生母,不知那是位怎样举世罕见的美人儿。她的男人,怎么可能是庸俗之辈?”   邢氏想着,怕是王爷早就找到芳姐儿的生父。而芳姐儿的生父一直在暗中替王爷做事,所以才会   被封为大将军。   傅万里是男人,想的事情自然多一些。陛下此时让他们父女相认,是什么意思?   多年夫妻,邢氏哪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老爷,咱们芳姐儿是什么样的人,她是最孝顺不过的孩子。就算是认回亲爹,都不会与我们生分的。”   “咳。”傅万里有些不自在,他刚才担心的确实是这个。疼了十几年的女儿,突然不是自己亲生的,本就够让人难以接受的。偏生人家亲爹还冒出来,认回女儿,更叫人心里不舒服。   他站起身,丢下一句要出去的话,就急匆匆地走了。   邢氏轻叹一口气,他没有生气,已经是不错的了。至于其它的,想来老爷自己会想明白。   不知她的芳姐儿现在怎么样了?   她心心念念的芳年此时也是一样的不平静,陛下要她以伍家女的身份为后,她有些纳闷。   身后的三喜,在替她梳头。这两天,三喜的嘴巴就一直没有合拢过。   先是王爷当了皇帝,后来小姐又成了什么大将军的女儿,还要被封为皇后。自己身为将来皇后身边的第一人,简直是天大的欢喜。   芳年任由她绾着发髻,秀眉轻蹙。她不愿以帝王心术来猜度自己男人,但若她为后,有一个纯臣的娘家,比傅家确实要好太多。   她亲爹无亲无故,仅她一女,而傅家还有大房那群人,以及一些旁支亲戚。两相一对比,若不想以后外戚势大,认回亲爹是上乘之选。   “小姐,可是奴婢弄疼了您?”三喜见她皱眉,忙问道。   “没有,是我在想事情。”   她说着,脑子猛地就清明起来。   若真是想平衡后宫和朝堂,他就不会有立女儿为帝的想法。她突然为自己的想法羞愧,或许他是想让自己多一个靠山,不让别人小瞧。   是了,必定是的。   她的嘴角轻轻扬起,与镜子中的三喜对个正着,主仆俩满心欢喜地相视一笑。 第102章 聘礼   夜间, 芳年睡到迷糊时, 就感觉旁边的床铺一沉。她心里一个激灵,睁开眼来,就看到元翼望过来的眼神。   他已经脱了外袍,发冠已去, 一身明黄的中衣, 身子半悬着, 未进被窝。室内的灯未熄, 映得他清俊的脸更加如暖玉。他眸色深沉, 像有星火在里面闪动,灼灼地看着她。   “陛下。”   他按住她将起的身子,“躺着吧。”   “陛下事情忙完了?”   “朝中的事情理得差不多,但还有许多事情, 不能急于一时。眼见着进了三九,京外挨饿受冻的人还有许多。朕已命左相南下,视查民情, 酌情处理。”   元朝朝纲乱了几十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想要在短时间内就理清朝内的事务,十分的吃力。加上今年灾民多, 先安抚民心为重。曹左相是他的心腹, 知道该怎么做。   她想起今年的年景, 忧心起来。陛下此时登基, 接手的可是千疮百孔的江山, 哪里都是漏洞,各处都需要填补。   自打她重生以来,所有的事情都偏离前世的记忆。她已经有许久没有去想前世的事情 ,努力地回忆着,忆起明年似乎是个不错的年头。要是风调雨顺,百姓们耕作一年,许是能混个温饱。   “陛下莫要忧心,若是明年天空作美,地里头有些收成,百姓们想来能缓上一缓。”   “只好做如此想,朕心里有数。你今日都做了些什么?将军府里都布置好了,只待你住进去。”   芳年眼神闪了一下,“陛下,为何要我住进去?”   “这是伍将军的意思,亦合朕的心意。伍将军想风光嫁女,朕想隆重迎娶皇后,必不会让你像上次那样委屈。”   原来如此,芳年心里豁然一松。   “陛下既然要娶妻,那聘礼什么的可不能少。”她之前进府时多么狼狈,想想那时候的自己,心里想的都是如何从王府里刮些银子。现在可算是逮着机,还不得好好补回来。   男人如玉的脸荡起一抹笑意,“你要什么聘礼,朕都应许。”   经历过这么多事情,她将身外之物看得并不重,方才不过是与他玩笑,倒不是真的在争什么聘礼。若说她现在最在意的,恐怕唯他一人。   “我要的最贵重,就看陛下愿不愿意。我要陛下以自己为聘,以后陛下您就是我的私产。陛下您可同意?”   他眼一眯,望着她含笑的眸子,话语虽是玩笑的,眼神却不能骗人。她是认真的,认真的要自己给她一个许诺。   “朕答应,从今往后,朕可就是皇后一人的私产。”   她翻身坐起,感动得轻捶他,“您说的,我会当真的。”   他一把按住她的手,置在胸前,“朕是天子,一言九鼎,哪里会有诳语,皇后大可放心。”   语气冷清,字字重如山。   她一下子伏了他的身上,紧紧地抱着他。   “陛下,有你这句话,我觉得此生无憾。”   老天爷让她重活一世,果然是为弥补她的。前世的孤独凄凉,不得夫君欢心,在后宅里熬干心血,从未体会男女之情,这一世都补全了。   他反手抱着她,一个旋翻,把人压在身上。   少年夫妻,初尝情滋味。前些日子事情太多,他们已多日未曾亲热。眼下大事已了,同床共枕,情潮暗动。   烛火摇曳间,是女子飘落在地的小衣,伴随着娇娇的吟声,一室生春。   次日醒来时,芳年随手往身边一摸,被窝里已经冰冷,自然是空无一人的。她卷起被子,往外面挪动,头枕在他枕过的地方,闻着他留下来的气息,闭着眼睛深深地嗅着。   不一会儿,三喜进来服会她更衣。   待收拾妥当,白嬷嬷来请示,是否要摆早膳。下人都是精怪的,现在他们的主子贵为天子,玄机院的这位极有可能就是将来的皇后。白嬷嬷哪能放过在皇后娘娘面前示好的机会,连请示摆膳这样的事情都亲自过来。   芳年淡淡一笑,让三喜出去回话。   早膳自是丰盛的,都按照她的喜好来。用过早饭后,她正要站起来消食,就听安总管在外询问。   “娘娘,大将军已到前厅,要见娘娘。”   她现在虽未封后,但王妃是不能再叫了。索性王妃娘娘也是娘娘,现在府中下人全部称她为娘娘。   听到安总管的话,芳年一愣,她的生父来了?虽说是见过五先生的,但那时候并不知是自己的生父,没有过多的在意。   对于生父,或许是因为之前见过,说是陌生也谈不上,但她原本有父亲,且傅家那个父亲自小疼爱她。猛然间,多出一个父亲,倒真有些不太习惯。   她扶着三喜的手,随安总管前去。   老五在前厅中,有些坐立不安,不知女儿会怎么想自己,会不会接受自己?桌上茶壶中的水都被他喝掉一半,还是觉得口干舌燥。   等下女儿来了要怎么说,总不能冒然地就让她叫自己父亲,万一她不认怎么办?   思绪纠结中,芳年已到了他的跟前。   她离在三步外,看着坐着的男子。老五现在已恢复了本来的面目,她先是一怔,不知他是谁。他紧张地站起来,与她相互看着。她皱着眉,转而想到他之前的样子,怪不得总觉得哪里不对,原是那张脸太过木然,像假的一样。   现在想想,五先生精通改头换面,怕是用了什么易容之术吧。   而他现在的长相,确实与自己有些相似。所谓血脉相连,不用多问,她就信了他是自己的生父。   父女俩面面相对着,没有人先开口。老五心中纠结,张了几下口,都没有发出声来。叫娘娘吧,太生份,叫名字,又怕不妥当。   左右为难着,加之心情激动,他的身体竟微微有些颤抖。   芳年后知后觉的想起来,怪不得当初陛下离开时,把自己托付给五先生。原来他是自己的生父,确实没有比他更值得信任的人。   “父…亲。”   老五先是一愣,尔后心里涌起想哭的酸楚,带着陌生的欢喜,重重地应了一声。   “芳…儿,陛下有没有向你提起过…父亲…想接你回将军府里。”   他期期艾艾地说着,生怕女儿露出不喜的神色。好在女儿脸上一直带着笑,并不抗拒。为人父母者,都希望能亲眼见到儿女长大成亲。见芳年半天没有回话,忙补充道:“为父想着,让你从将军府里出嫁,不知你可愿意?”   芳年笑了一下,自己毕竟是活过一世的人,自然比别人更能理解长辈的心情,她点了一下头,   “一切都听父亲的安排。”   “好,好。”老五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搓着手。   安总管已备好了车,三喜候在外面,见自家主子出来,忙上前相扶。老五走在前面,手握成拳,放置在胸前。   箱笼什么的,先简单收拾了几个,其它的东西,过后再慢慢送到将军府。   将军府是原来的国师府,芳年不明白父亲为何半点不忌讳。等进了将军府里,她才问出心中的疑惑。   老五面上现出怀念之色,带着她来到一个院子,还未进门,就闻到满鼻的梅香。推开门,入目雅致干净,地上片叶都无,满院遍种腊梅,清香幽幽入鼻,沁人心脾。   “此处是你娘的院子。”   老五轻声地开口,就算他不说,芳年亦猜出来。   是因为这是娘长大的地方,所以父亲才会住进来。对于她来说,这里仅是国师的住所,必定是阴森晦气的。但对父亲来说,这里是他和母亲生活过多年地方,处处都有他们的回忆。   “父亲,我娘她是什么样的人?”   “你娘是天下最温柔善良的女人,也是天下最美丽的女子。”老五呢喃着,手慢慢探进怀中,取出那幅小像。   芳年看着他递过来的小像,双手接过。   他说得没错,以生母的容貌,确实能当得起天下最美丽的女子。她前世今生加起来几十年,都没有见过能与之媲美的人。   “你娘自小长于此…”   芳年望着他,他没下后面的话,到底没有再说。前尘往事随风散,国师已死,唯一能怀念亲人的地方,仅剩下国师府。就算是生前再多憎恨,如今都已烟消云散。   他接过女儿还回的小像,小心慎重地重新收好贴身而放。那满满的珍视,令芳姐不免鼻头一酸,忙低头掩饰。   一路跟着他,朝屋子走去。   屋内摆设精雅,纤尘不染,就连多宝阁上玉瓶都光洁得如刚放上去一般,一看就是有人常常打扫的。   南边摆着琴架,她轻轻拔弄一下,琴弦发出悦耳的声音。琴是好琴,且是千金难求的珍品。北边是茶桌,桌上还摆放着一套茶具,光洁如新,仿佛主人从不曾离开过。   她垂着眸子,忆起国师提起生母时的情绪,那分明是极为看重的人,才想着死了以后都能见到。或许,生母在他心中的地位是不一样的。   走进内室,掀开珠帘,珠帘用珍珠串成,最底下坠着的是红色的宝石。珍珠个头很大,颗颗饱满,大小相同,单是收集这么多的珍珠,恐怕都得费尽千金。   雕花刻凤的拔步床,就连帐钩都是纯金铸造的凤鸟。更别说地上毯子,全是用金线织成。   她一步步地走进去,内室很大,东面是一排大衣橱。轻轻地打开,里面各色的衣裙琳琅满目,栩栩如新。   若不是知道生母已去世多年,恐怕她都要以为屋内的主人一直都在。   老五已经坐到床边,摸着上面滑如丝的锦被,不知在想些什么。   “父亲…娘生前一直住在这里吗?”   “是,她一直住在这里。”   老五起身,像是叹气,然后对芳年露出一个笑意。许是他多年未曾展颜,笑得十分别扭。   “府里空院子多,为父替你收拾了一间最大的。你放心住下,院子没有住过别人。”   他死人见多了,并不忌讳什么,只是怕女儿一个姑娘家,不太愿意住在府里。木公公在世时,府里就两个主子,有的是空院子。后来姣月走了,府里就更加空荡。   说起来也怪,芳年先是在王府,觉得王府怕是京中最荒凉的府邸。现在来到将军府,觉得将军府更荒凉。   好在离宫中仅一墙之隔,将来回娘家倒也容易。   老五领她到她要住的院子,一看就知道是新收拾的,家具什么的都换了新的,连窗纱都是粉色的,许是还怕她膈应吧。   其实比起一般的女子,她不仅胆子大,而且并不忌讳这些。一个活到七十岁的老妇,哪里还会怕那些。   试问京中哪个府邸,不是转手多次,不知住过些什么人,也不知有多少人死在里面。要真是忌讳,首当其冲的应该是皇家。   一座宫殿内,曾有多少的亡魂。仔细计较,恐怕世上最阴森的地方就是宫里,历经几朝,莫说是宫女太监,就是宫妃都不知死过多少。   她神色平静地进去,老五在后面松了一口气。   他一个男人,也不知姑娘家喜欢什么,不过是多问,拉着右相问了半天,还拖着一起去逛街。可怜两个大男人,不仅逛家具铺子,还逛布料铺子,最后还逛了首饰铺子。   “你看布置可还喜欢,要是不满意,为父派人去换。”   “不用,父亲,已经很好了。”家具什么的,一看就是名贵木料,虽是急着买做好的,但做工都十分的讲究。   三喜早已把她的日常用物归置好,迎了出来。老五见女儿身边就一个丫头,皱了皱眉。女儿将来可是皇后,身边哪能就只有一个大丫头。   他想了想,是应该买一些下人。不说给女儿陪嫁,就是他现在住着,总不能像以前一样,独来独往。   以后女儿省亲,同僚来访,都得有下人忙活着。   “芳儿…为父想着,你是不是该买几个丫头?”   芳年看一眼三喜,三喜亦愣住,随即两人都想到,确实是要添人了。只不过买人不比买东西,非得好生挑选不可。 第103章 买人   金吾大将军府里要买下人, 消息一传出,京中的人牙子都挤破了头。   谁不知道大将军的女儿是将来的皇后, 要是被将军府里瞧中,说不定就会被派去侍候伍小姐。等   伍小姐进宫为后, 身边侍候的人的身份可都要跟着水涨船高。   一时间,人牙子们纷纷来探话。伍将军派人挑了几个, 分别查探了底细, 觉得还算可靠, 让他们分别领人进来,让女儿挑选。   消息传到傅家二房,邢氏决定送几个人去给女儿, 正与卢婆子商议着, 就见傅二爷黑着脸进门。他今日刚去上朝, 朝臣向他示好的多。可他看到与芳姐儿长得有几分相似的大将军,不免心里酸溜溜的。   一个生父, 一个养父,现在别人还不知道伍小姐就是他的女儿。见他与大将军客气地打招呼,想着两家女儿与陛下的关系, 露出微妙的眼神。   他连朝服都没有换,径直坐在桌子边,灌了一口茶水。   看到自家老爷脸色不对,忙朝卢婆子使眼色, 卢婆子心领神会地退出去。   “老爷, 今日上朝可还顺利, 怎么瞧你脸色不太好?外面都在说将军府里要买下人,你说我们要不要送几个人过去?当初芳姐儿进王府时,是那样的光景,我们连陪房都没有准备。现在她要风光大嫁,我们总不得袖手旁观吧。”   傅二爷冷哼一声,脸色越发的黑沉,“她不是有当将军的爹吗?那么一个大将军,还买不起几个下人?”   邢氏抿着嘴笑,看来老爷是因为今日上朝见到大将军,所以脸色才不好看。   老爷自打知道芳姐儿不是亲女,嘴里没说什么,心里怕是不好过的。她一直提着心,怕老爷对芳姐儿生分。现在看到老爷眼红大将军,想来还是把女儿放在心上的。   “芳姐儿又不是只有一个爹,你也是她爹,怎么就不能送几个下人?”   “我又不是她亲爹。”   “生恩不如养恩大,你可是养了她十几年,还比不过初相认的亲爹?依我看,大将军在心里对咱们只有感谢的份,不可能针对咱们。”   傅二爷哼了几声,想到伍将军对自己,言语之间确实颇多感恩,心里的纠结顺了一些。到底没有再辩什么,嗡着声道:“那你就找几个好的,送过去。”   邢氏心里有数,原本姑娘家要出嫁,娘家早就打算好的。她原先就寻摸了一家陪房,养在庄子上。后来芳姐出嫁那么仓促,摊上那么个情况,就没有安排。   如今女儿要正式出嫁,她当娘的哪能什么事都不做。   婆婆之前给的嫁妆动了一些,换成银两交给女儿,剩下还有一些,存在库里。她与卢婆子收拾出来,自己再添一部分,勉强凑了六十四抬。他们二房分出来,家产并不多,这六十四抬凑出来都是不容易的。   邢氏打理好之后,连同那户姓蒋的陪房,派人一齐送去将军府。   且说将军府的芳年,一上午见了几拔人,府里就她一个女主子,挑人的事情她爹非要她自己亲自掌眼。她当然不会推辞,毕竟自己用的人,确实要好好挑选。   她淡淡地看着眼前的姑娘,久久没有出声。   裴锦云万万没有想到,伍大将军府的小姐居然还是傅芳年。她吃惊地瞪大眼,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芳年亦同样惊讶,她有多久没有想起裴家人,包括这位她前世的小姑子。   她们姑嫂之间的恩怨虽是前世的事情,但重活一世,她还是不喜欢裴锦云。按理说,裴家是没落了,但以裴老夫人的性子,怎么可能让孙女出来卖身为奴?裴家再穷,都不会到那个地步。   “你要进将军府为奴,裴老夫人可知道?”   “她病重在床,小女…的母亲没有告诉她。”   芳年微眯眼,这么说,裴夫人是同意自己女儿进将军府的,为什么?裴锦云长得不差,裴家虽然今时不同往日,家底总归有一些的。嫁进普通人家做正头娘子,有银子傍身,日子不会难过,为何要给别人当奴才。   除非她们有所图!   她眼眸慢慢变冷,图什么?自然是图能攀上她,然后顺理成章的进宫。以裴家今时的地位,就算是选秀都轮对不到裴锦云。要是成了她的丫头,进了宫后自然能时时见到陛下,到时候说不定就能心想事成。   可惜,裴家没有想到,伍小姐还是自己。   而且,她是重活一世的傅芳年,不可能因为两家的那点情份,就心软留下一个大隐患。   “你回去吧,告诉你娘,裴家已是风雨飘摇,安稳过日子才是正理。你哥怕是不会再娶妻,你身为裴家女,说不得要担起家里的重任,怎么能屈身为奴?莫说是你祖母,就是你九泉之下的祖父都不会同意的。裴家虽落魄,但风骨还在,我言尽于此,望你好生思量。”   “伍小姐,小女…是真心想侍候您的,求您留下我吧。”   “我不管你是真心也好,假意也好,都给我回裴家去。”   裴锦云见芳年执意要送她走,脸色丕变,“为什么?你贪图荣华富贵,不肯嫁给我哥,现在飞黄腾达了,难道就不能提携一下我们裴家吗?”   她的声音很大,好在芳年把她单独请进院子问话,外面的人听不真切。   芳年现在不光眼冷,面色都跟着一起变冷。裴锦云还是那个裴锦云,永远都喜欢把错赖在别人的身上,当年若不是裴老夫人明理,她不知要被裴家母女冤枉多少回。   “你年纪不小,应记得谨言慎行,小心祸从口出。我与裴公子的事情,众人皆知,轮不到你在此胡言乱语,裴家退亲在前,我嫁进王府在后,不可混为一谈。退亲的缘由更是明了,是因为裴公子欲求娶成家二小姐,所以才退掉长辈们自小订下的亲事。试问裴小姐,我凭什么要提携你们家?再说你一个吃穿不愁的小姐,跑到将军府当奴为婢的,是何缘由?莫把自己看得太高,切莫将他人当成傻子,收起你的痴心妄想,不要肖想其它的东西。”   她语气凌利,前世那种当家几十年的气势压下来,裴锦云一下子就矮了气势。   没错,裴锦云来将军府里为奴,是与裴夫人商议过的。母女俩仔细打算过,如果裴锦云能进大将军府,到时候再适时透露自己的身世。一个无助的女子,家里突遭大难,总是让人同情的。只要入了伍小姐的眼,到时候进宫后再谋划。她是抱着做人上人的念头来的,可不能前功尽弃。在她的印象中,傅芳年对自己的哥哥情深义重,自己得说些软话,说不定傅芳年会看在往日的情份上,帮她一把。   “芳姐姐,我方才情急,说错话了。都怪那不要脸的成玉乔,祸害我哥,要不然你们就是天生的一对。你对我哥的情义,我都看在眼里。眼下我们裴家有难,你可要帮帮我们?”   说完,她跪下来,双手可怜巴巴地扯着芳年的裙摆。   芳年不怒反笑,裴锦云还当她是以前的自己,被几句好话就冲得晕头转向。   “帮你们?让你入府为奴就是帮你们了?你们裴家不至于穷到吃不饱饭,要卖儿卖女吧?裴锦云,就你这性子,我可不会帮的。你一口咬定我与裴公子情深义重,难道你不知道我既然进宫为后,就凭你这句话,那就是想置我于死地。请问你如此包藏祸心,还想我带你进宫,是你把我想得太蠢,还是你太过高估自己?”   “芳姐姐…”   “你走吧,不过记得小心说话。今时不同往日,你可不再是御史府的小姐,相反,我才是。而且我还有一个当大将军的爹,将来贵为皇后。若是让我听到你在外面胡言乱语,你觉得我还会放过你,放过裴家吗?不想裴家万劫不复,就管好自己的嘴,小心过日子。”   裴锦云呆愣着,这样的傅芳年她从来没有见过。在她的记忆中,傅芳年永远都是见到自家哥哥就脸红的女子。   不知是不是当过王妃的原故,傅芳年整个人气质都变得不一样。   她还想再说什么,芳年已不想看到她,一使眼色,自有人来把她拖出去。来的人都是侍卫,根本不知道怜香惜玉。   这下,裴锦云知道怕了,半句都不敢吭。她被人送出去,看到有人牙子领了几个妇人进来,怕被人认出,低着头不敢抬起。   这几个妇人经过查验,被送到芳年的院子,让她挑人。   芳年看着几人当中一位灰色短袄的妇人,不由得失笑。今天是什么日子,不过是想买几个下人,怎么频频碰到熟人。   那妇人正是之前在孝善寺中认识的李氏,李氏攀上唐国公府,跟韩老太君下了山,不想会在这里碰到。   她站起身,上前一一打量,人牙子自是把带来的人夸得本份老实,手脚勤快,干活利索。   李氏不可能认出芳年,自打自己投靠国公府,就进到府里的厨房当了一个婆子。还没等过上几天好日子,府里的大公子死了,接着国公府被抄家。孝善寺里回不去,她愁了好几天,一打听到大将府里招下人,就赶紧花钱打点好人牙子,这才被领进府。   一进府,就觉得将军府里实在是大,而且下人特别少,她想着,主子少,干活轻省,这样的差事再好不过。   要是能讨好到伍小姐,那她后半辈子就等着吃香的喝辣的。   眼见着伍小姐把她们看了一圈,对人牙子挥手,意思是一个都不留。李氏急了,她不能错过这么好的机会。   人牙子也奇怪啊,但东家不要人,她们干这行的是惯会看人脸色的,忙说再寻找合适的人,下次再送来。   芳年不置可否,连李氏都能介绍的人牙子,带来的人她可不敢收。   李氏不甘心,走了几步,狠了狠心,跑回来。   “伍小姐,小妇人知道一个秘密,是关于……”她指了指天,意思不言而喻。   芳年失笑,李氏知道的秘密想都不用想,必是与自己有关的。当然不是现在的自己,而是她身为方管事的事。   报着听乐子的想法,她朝三喜使了一个眼色。   三喜把人带上前,李氏跪在地上,“伍小姐,小妇人平日里手脚利索,是做活的一把好手。曾在孝善寺中帮过灶,灶上有一位管事,也是一位妇人。小妇人听说那管事颇有几分本事,深得她的主子信任。”   话说到这里,李氏想着,伍小姐必会问管事的主子是谁。但是等了半天,伍小姐一个字也没有问。她心里疑惑着,又不敢抬头。   “不知伍小姐有没有听说过,陛下还是王爷时最喜呆在孝善寺。”李氏硬着头皮说道,本以为她都说得如此直白,伍小姐肯定会着急询问。可是还是没听到有人说话,她心里着急,越发的忐忑。   接下去的话,不是她一个民妇能讲的。   李氏低着头,在心里想着,伍小姐莫不是个不通人事的吧?怎么她话说到这个份上,都不见有人问话。   跪着的妇人,话里话外的说的都是陛下事情,三喜有些疑惑,为何小姐都不仔细追问。但她自来忠心,知道小姐做事必有缘由,纵使心里再多疑问,也没有插嘴。   约莫是过了一刻钟,李氏头上开始冒冷汗,才听到头顶传来一声极淡的女声,“没了吗?”   “有…有的…小妇人听人说…那管事与她主子关系非比一般…”李氏支支吾吾地说完,只觉得背上都开始冒汗。   芳年站起身,冷冷地俯视着她,“胡言乱语,不知所谓,拉下去掌嘴二十。若是在外面再敢乱说话,决不轻饶。”   “啊…伍小姐,小妇人说的都是真的…”   李氏慌乱地辩解着,心里犹不甘心。怎么会这样? 第104章 故人   “什么是真的?要不要让我去请陛下来听一听, 看看他是不是如你所说,与一位妇人不清不楚?”   芳年的声音很轻,讥意明显。李氏只觉得浑身发冷,汗被风一吹,冰得刺骨。还道伍小姐不知世事,没想到人家是看透一切, 根本就不信她的话。   她艰难地喘着气,入目之中是一双女子精巧的绣锦织金的花头鞋,那上面的宝石都够她吃一辈子的。   将军府是真有银子, 她越发的不甘心, 好像看着无数的白胖胖的银锭在悄悄飞走。   “伍小姐,小妇人若是有半句假话,愿遭天打雷劈。小妇人只想留在小姐身边, 替小姐挡刀开路。”   芳年的嘴角扬起, 李氏说得没错,确实没有半句假话。可是那又如何,一个惯会偷奸耍滑的妇人, 她才不会留在身边。   她招了招手,马上就有出现一个婆子。   这婆子是她刚买的, 姓马, 人如其姓,体壮如牛, 人高马大。芳年看中的就是她凶悍的模样, 和疾恶如仇的性子, 正准备带进宫里,放在身边立威。   李氏想破脑袋,也想不到眼前的伍小姐就是当初的方管事。她还以为自己知晓那么一个天大的秘密,伍小姐定会对自己另眼相看,引为心腹。   哪里知道事情反转得如此快,快到她都反应不过来。马婆子一出现,她脑子就有不好的预感,那铁扇一下的巴掌就落到她的脸上,差点没将她的牙齿打飞。   等到二十掌全打完,她的脸已肿胀如猪头,嘴角渗出血丝。   李氏被人丢在地上,吐出一口血水,血水中有一颗牙齿。她顾不得疼,唔着声音救饶。   芳年冷冷地看着,“你也一大把年纪了,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长点记性。要是再有下回,恐怕就不止掌嘴而已。”   李氏哪里不知厉害,看来伍小姐不仅不是个不知事的,而且还是个心黑的。她肿着脸磕头,心里咒骂着,诅咒伍小姐进宫就失宠。   马婆子提着她,赶她出了将军府,她跑得比兔子还快,就像后面有鬼追似的。   芳年没有挑到合意的丫头,被李氏一搅,觉得在外面买人不知根底,怕买到包藏祸心之人。   恰巧此时,傅家送的人到了。   对于自己的娘,芳年自是放心的,将人收下。   蒋家一家四口,夫妇二人加一儿一女。女儿年纪正好,可以做丫头。芳年合计着,不如就她,赐名五福。   五福磕头谢恩,顶了原来四喜的位置。   想到四喜,芳年就随意问了送人来的卢婆子,不知四喜嫁到哪样的人家。   “娘娘,夫人担心娘娘的身体,一直没有说。四喜对娘娘起了异心,自知有愧于娘娘,送回去的第二天,就悬梁自缢了。”   三喜脸一白,看了芳年一眼。芳年微眯着眼,四喜有野心,怎么可能会自尽?不过,她却不会追究,无论四喜是怎么死的,总归是有亲人在替自己挡孽。   她垂下眸子,“倒是可惜,我还以为她一心想做姨娘,有心成全她。”   “娘娘,您宅心仁厚,是她不知惜福。跟了您这样的好主子,还不知感恩,是她没福气。”   卢婆子是混迹内宅多年的老人,夫人也是个明白的。当初娘娘命人把四喜送回去,还留下那样的吩咐,分明就是说四喜不安份,在王府里面可能有了背主的心思。就算四喜不自尽,以夫人护短的性子,她也没有好果子吃。   这事一问一答间,就算是揭过。芳年不再去提,命人安顿蒋家一家人。卢婆子把人送到,娘娘已收下,她的任务算是完成。于是行礼告辞,回去向自家夫人复命。   她一走,芳年沉思着,慢慢地开口,“你说四喜可曾后悔过?”   前世里,四喜虽然死的早,却也过了四十。她不相信四喜会愧疚,真愧疚的人不会临走还想着侍候王爷。   三喜不知为何,突然就跪了下来。   “娘娘,她是她,奴婢是奴婢。只要是娘娘吩咐的,奴婢半个不字都没有。”   “起来吧,我知道你忠心。”   芳年淡淡地开口,她不想自己的身边再出现第二个四喜。前世里的记忆有时候不能做数,本以为忠心不二的四喜还不是有异心。   她不希望三喜再让自己失望。   三喜站起来,垂首立着。她虽不是很聪明,也知道事情深浅。自家小姐不再是一府主母,而是天下之母。   身为皇后的心腹,她坚决不能有二心。   她打定主意,新来的五福自己要好生敲打一番,以免重走四喜的老路。   不等她去敲打,蒋家夫妇就已对五福耳提面命,以后只忠心娘娘一人,就算是在陛下面前,也只认娘娘一人为主。   这是傅二夫人亲口交待过的。   蒋家一家被安置在后院下人房,占了一个独立的屋子。一家人对小姐千恩万谢,发誓要好好侍候小姐。   将军府的侧门处,不知何时站着一男一女,看不出来真实的年纪,估摸着四十岁左右的样子。男的高大儒雅,女的温婉秀丽。两人也不让门房通传,就干等着,眼睛盯着府里的大门。   伍将军回来时,抬眼就看到他们。   他微弯着腰,朝着走在前面修长的男子,低声道,“陛下,是宛月的父母。”   元翼点点头,抬脚迈进府里。   伍将军则转向那对夫妇,故人相见,千言万语都不知从何说起。   “大将军,我们来,是带宛月回去的。”那男人开口,语气平静。   夫妇二人已经知道女儿身死的消息,当初让她跟伍将军进京,就是抱着必死的决心。   “连先生,宛月…”伍将军低喃着,语气沉痛。   “我们知道,她已经不在了。她是个好孩子,自打知道家里的事情,就一直想亲手报仇,怎么劝都不听。人各有志,仇人已死,她求仁得仁,但愿她来生投胎到一户好人家,平安喜乐。”   说话的是宛月的母亲,连夫人与丈夫一样的平静。   早在宛月离家时,她与丈夫就知道,这个女儿,怕是不会再回来了。收到女儿的死讯,她并不惊讶。或许结局早就料到,夫妻二人当即就决定进京一趟,把女儿带回去。   伍先生点点头,“你们跟我来吧。”   他一路把连氏夫妇带到府里的一处隐蔽的屋子,屋子一打开,比外面冷了不止一倍。眼下本就寒冷,屋里更甚。仔细一看,四处摆放着冰块,正中间是一个桐漆木棺。   掀开木棺,示意连氏夫妇上前。   “我早就知道,你们应该会来,所以没有把她下葬。她是个好姑娘,为了江山大义而亡。你们若是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来,陛下都会一一应允。”   木棺中的女子,一身粉色的衣裙,面容姣好,正值妙龄,双眸闭着。绝色的容颜带着死气,沉睡着,不会再醒来。   “宛月”连夫人低声唤着,眼泪忍不住流下来。纵使设想过一千遍一万遍,等真见到死去的女儿,她的心还是纠得痛。   连先生是男人,没有像连夫人一样流泪,但眼眶还是红了。   宛月是他与妻子的老来女,他们夫妇二人近四十才得的孩子,自是如珠如宝。都说侄女像姑母,从女儿的脸上,能看出确实长得像她的姑姑。   她的姑姑,是连氏一族的圣女。连氏一族一直避世而居,世人所知极少。   但在五十年前,连氏一族被一个外来者给屠得干净,他的妹妹也不知所踪,下落不明。他是因为恰好出山替族里采买才幸免于难,凶手明显是冲着妹妹去的,他们莲族的秘密恐怕已被外人知道,妹妹落入仇人之手,凶多吉少。   他立马下山,混迹民间,一直寻访仇人的下落。可是大海捞针,他根本就不知道仇人是谁,这一找,就是近二十年。   这期间,江山易主,改朝换代,他毫不关心。   直到他不知听谁偶尔谈论,说起以一己之力改朝换代的国师,居然十几年容颜不老,他就留了心。   可是他武力太弱,差点死在国师府。   远逃南方后,他静下心来。若是国师知晓他们莲族的秘密,肯定会利用妹妹,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   若是他死了,莲族的仇就无人知晓,也无人去报。   于是,他娶了现在的夫人。又过了十来年,他才有了女儿。后来,女儿七岁时,他遇到了老五。   老五瞧女儿的表情不一般,他按捺住自己心里的激动,小心地套着老五的话。   虽然对方没有明说细节,只说宛月长得像他的妻子,而他的妻子已被仇人害死。他心一惊,猜测出老五的妻子说不定是自己的妹妹。他们连氏一族的人本就比常人年轻,圣女的丈夫更是青春永驻。若老五真是妹妹的丈夫,比常人年轻也是应该的。   出于私心,他没有坦露自己的事情。但他知道,伍先生应该有和自己同样的敌人。   两人以朋友相称,一年能见上个几回。老五每次行色匆匆,匆匆的来,急急的离去。他不知对方在忙些什么,从对方的脸色中,每次看到宛月时,都有一种复杂的情绪。   与宛月谈起连族往事时,宛月已经十七岁,那时候老五计划送人去国师府。   十七岁的宛月和妹妹被坏人抓走进差不多大,性子也像。看着柔弱,实则十分坚强。从他口中知道家族血海深仇,执意要随老五进京。   他只有一个女儿,也曾挣扎过。但一想到全族人惨烈的模样,还有死去的妹妹,他就狠下心肠,同意女儿的请求。   多少年了,他从不敢在别人面前提起过自己的身世,生怕引来不怀好意之人,连妹妹的事情都忍住没问,也没有在妻子面前提起过,仅是以家仇二字遮过去,不曾细说。妻子深明大义,不舍得女儿,却还是依着他。   他心存侥幸,虽做了万全的准备。收到女儿的死讯时,还是忍不住晕死过去。   “伍将军,谢谢你妥善安置宛月的尸身。”   “应该的,要不是她,恐怕这天下还是污浊不堪。实不相瞒,莫说是陛下,就是我都得好好感谢你们。要不是宛月大义,我的大仇也不能报。”   连先生心中一动,“认识伍将军多年,不曾听将军提起过家人,怎么突然就有了女儿,还未恭喜将军。”   老五突然脑子里醍醐灌顶,过去十年间,他从未问起过连先生,究竟与木公公有什么深仇大恨。   他满心眼里都是如何替姣月报仇,根本就没有想过,为何他找的那些个女童,长大后没有一个与姣月长得像的,偏生宛月就长得像。   是什么样的深仇大恨,能让一个人舍弃自己的女儿?   “还没有问过,不知连先生与木公公有什么恩怨?”   连先生看一眼妻子,事到如今,他女儿都死了,大仇已报。莲族就只剩他一人,也没有什么不敢讲的。   他苦笑一声,“不瞒伍将军,姓木的阉贼与我连家有不共戴天之仇。他为一己私欲,屠我全族,掳走我妹妹。”   “你妹妹?可是名唤姣月?”   “不对,她不叫姣月,她叫明月。你说的姣月是谁?”   连先生急问着,他一直以为伍将军的妻子是明月,把伍将军当成自己的妹夫,什么时候冒出来一个姣月?   伍将军皱着眉,几个人名字中都有一个月字,要说没有关联谁都不信。   “敢问连先生今年贵庚?”   连先生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老夫年近七十。”   这倒是大出伍将军的意外,他一直以为对方和自己差不多大。自己已经长得够年轻,没想到连先生更加不出老。   “我差三月满四十。”   伍将军报出自己的年纪,连先生眉头一皱,心知有异。 第105章 相认   年纪对不上, 连氏灭族那年, 伍将军还未出生, 不可能是明月的丈夫。但他的妻子名字里同有一个月字, 说明与明月有关。   莫非是明月的女儿?   “敢问伍将军, 您的妻子是哪里人氏?”   老五深深地吸一口气,他心里已经十分肯定宛月与姣月之间必有联系。“我的妻子是那阉贼的养女, 一直养在府中。而我当年, 是府中的一名侍卫。”   “养女?”连先生低喃着,如果姣月是明月的女儿, 那是明月与何人所生?不可能是那阉贼。   “将军可否告知详情,您的妻子可有母亲, 她母亲去了哪里?”   “姣月确实有母亲,她母亲一直被阉贼关着, 疯疯癫癫的。至于姣月的父亲,我不知道。她母亲在与她见过一面后就自尽了,也不知道她与姣月说过什么, 姣月执意要离开府里。连先生有所不知, 阉贼虽做尽坏事, 姣月却是被他锦衣玉食地养大。”   连先生目光沉痛, 早就料到是这个结局,不免还是心痛到无以加复。女儿惨死,妹妹被人关了一生。他们莲族千百年来不愿出世, 就是因为怕有这个下场, 想不到还是会有族灭人亡的一天。   姣月既是明月的女儿, 那就是他的外甥女。他看着伍将军,猛然想起伍将军有女儿。   “伍将军,敢问伍小姐可是姣月所生?”   伍将军轻轻地点头,连先生的心像是复苏一般,夹杂着酸楚。妹妹还有后代在人间,他应该欣慰,但妹妹的后代,若是姑娘,必是莲女。莲女就是族中圣女,只要有圣女,莲族就没有亡。   可怜他的宛月,正值韶华妙龄就去世了。他不愿意,连氏一族再经历同样的苦痛,那家族的秘密就让它永远尘封吧。关于莲族圣女的事情,他选择不说。其实就算是不说,伍将军还是知道一些。毕竟身为莲女的丈夫,受益非浅。   “我与伍将军相识多年,有些话一直没有说。方才我提到的明月,是我的亲妹妹。我们族人一直过着隐居的生活,我是族长之子,我们家的女儿皆以月为名。连家女儿金贵,想必不用我多说,你身为姣月的丈夫应该会明白。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引得有心之人的觊觎。那一天我替族人下山采买,等我回到族寨时,只见尸横遍地。我们连氏全族被灭,妹妹不知所踪。多年来,我一直寻找仇人,想找到妹妹…”   隐去的话,两人心知肚明。   老五也不再隐瞒,告诉连先生自己与姣月当年私奔出府的事情,并说自己多年寻找女儿的事情,直到最近才找到女儿。   听完老五的话,连先生目眦欲裂。心痛妹妹,可怜外甥女,还有自己的女儿,他悲叹,“阉贼可恨,祸我连家三代女!”   “好在苍天有眼,阉贼最终还是命丧黄泉。实不相瞒,当初阉贼寻找什么福星,就是为寻我的女儿。姣月离府时,已身怀有孕,且阉贼命人替她号过脉,得知是女胎。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姣月不肯相告,是她的害怕,让我下定决心带她私奔。”   连先生目露悲色,阴错阳差,宛月出现了,被阉贼误以为是要找的人。   连夫人伏在宛月的木棺上,开始痛哭起来。老五能体会得到他们的丧女之痛,若说宛月是因芳年而死,并不为过。   “连先生,连夫人,若是你不嫌弃,我随姣月唤你一声舅舅。”既是姣月的舅舅,就是他的舅舅。老五想着,于情于理,他都应该赡养二老。   一声舅舅,叫得连先生老泪纵横,连夫人更是痛哭出声,抖着手去抚摸女儿冰冷的脸。   “宛月,我的女儿…”   连夫人泪流满面。她知道丈夫心里埋着大秘密,可她一个妇人,不知要从哪里问起。   她可怜的女儿!   别人家的孩子,生来都是讨债的,她的宛月,却是来还债的。   老五的眼里泛起泪光,他是看着宛月长大的。宛月抱着必死的决心跟他进京,在路途中,两人经常默默不语。虽然从未谈起过,但都心知肚明,他们都没打算活着出京。   所以,他没有给宛月任何的许诺。现在宛月死了,他还活着,那么宛月的父母自是由他来照顾。   他“咚”一声跪下,“舅父舅母,宛月表妹在九泉之下,必定放心不下二老。不如你们就让我替姣月宛月一起尽孝心,侍奉你们。”   “我们此次上京,是来带宛月走的…”   “舅父,如今天下平定,你们何不定居京中。我必如亲儿一般侍奉你们二老,替你们送终。宛月   表妹生前虽没有说过,但我知道,她一定希望你们二老能安享晚年。”   连夫人很是意动,眼泪巴巴地望着自己的丈夫。连先生原打算回南边,可是妻子的眼神令他心酸。这个女人,性子绵软,跟着自己确实没过什么好日子。连唯一的女儿都不在了,她的心里不知该有多难过。   罢了,在哪里都一样,索性就如她的愿。再者留在京中,还能时常见到外孙女。   他一把扶起老五,拍着老五的肩,“也好,择个日子将宛月安葬,我们就找个住处安顿吧。”   “若是舅舅不嫌弃,可以住在府里。府里院子多,等芳年出家,府里就我一人,住着惯空荡的。”   “芳年?可是姣月的女儿?”连先生反问着。   老五已平复情绪,眼底温暖起来,“正是,她很快就要进宫为后,虽然一墙之隔,回来也容易。   但总归是嫁了人,而且嫁的还是当今陛下,哪能随心所欲回娘家。你们留下来,咱们也好有个伴。”   连夫人心里已是十分愿意,她比连先生小十几岁,以前不知道,还当是两人差不多年纪。   她望着丈夫,带着一丝祈求。   从成亲到现在,她没有求过什么。连先生心里酸痛着,觉得自己一生真是浑浑噩噩。娶妻子是想有后代,有后代是想报仇。现在女儿终于替他连氏一族报了仇,他突然就觉得对不起她们。   对不起妻子,对不起宛月。   宛月已死,他更应该照顾好妻子。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不知芳年现在何处,可否引我们前去相见?”   伍将军想到随同前来的陛下,迟疑一下,“只怕陛下还在…”   连先生就忆起方才在门口处见到与伍将军一起的男子,那年轻男子气宇轩昂,身姿不凡,目不斜视。不发一言,就能令人胆寒,他心里想着,难不成就是当今圣上?   “可是之前与你一起的男子?”   “正是,陛下议完事后,就与我一起过来。不想惊动旁人,并没有声张。”   连先生目光惊讶,在他看来,天子何等尊贵,怎么会随意进出别人的府邸?就算外孙女是将来的皇后,也没有道理如此恩宠伍家。   他惊讶的眼神落在老五的眼里,却是一阵心塞。女儿待嫁府中,正是他们父女二人相处的好时机。他错过女儿十几年,想趁此段时日,好生与女儿说说话。哪里知道陛下天天来,他还怎么有女儿亲近。   虽说女婿贵为天子,但身为岳父,他还是看陛下不顺眼。   既然连氏夫妇是芳年的舅公舅婆,关于芳年的事情,他还得说上一说。于是他开始说起女儿的事情,包括她跟着傅二爷夫妇一起长大,后来嫁给七王爷的事。说到傅家,就提起姣月临终前托孤的事。   “她是那个传言快要病死的七王妃?”连夫人诧异。他们一路进京,百姓们自是爱谈论新帝登基的事情。关于新帝还是王爷时,娶的两任王妃,他们都略有耳闻。   “都是权宜之策,是陛下保护她的一种手段。”老五说着,心里对皇帝女婿的幽怨少了一些。   说到对女儿的用心,陛下在天下男子中都是罕见的。   “那他知不知道…”连先生想问的是,陛下知不知道外孙女的特殊。   老五看了他一眼,莫名有些发臊,他一个老丈人的心,谁能懂?陛下后来功力大增,可不就是享了女儿的好处。每想起这个,他的心像喝了陈醋一般,酸到打结。   “陛下英明圣武,天下之事没有不知的。你们放心,他只会比我们更加紧张,不欲外人知道此等秘密。”   连先生松口气,“那就好。”   “舅父舅母,我先过去一下,等下陛下自会召见你们。你们先到前院歇会,我去去就回。”   “你去吧,我们再陪陪宛月。”   老五不再三相请,骨肉血亲,最是难已割舍。他们夫妇二人远道而来,想必只想多看女儿几眼。   他也是父亲,亦能深刻体会。   等到了女儿的院子,见那年轻的夫妇二人正坐在一起,不知在说些什么。女儿身着浅紫的衣裙,裙摆遮住脚,露出凤头鞋前面的花头。她的发髻松松地绾在脑后,上面插着一支流光溢彩的凤簪。   她原本就五官明艳,脸蛋红润润的,衬得水眸星光熠熠。   而她身边的陛下,面上虽然冷清,但看女儿的眸色却是一片温暖,眉目舒缓似乎还带着一丝笑意。   他心里的最后一丝幽怨也散得干净,有什么比女儿得到夫君的宠爱更重要。他总归是父亲,不能顾着女儿一世。   侍卫在门外禀报,元翼眼一抬,就看到老五。   老五进去,先是看了一眼女儿,然后朝元翼行君臣之礼。   “有话但讲无妨,皇后不是外人。”元翼观他的神色,就知是有事要说。   他想了一想,说不定女儿什么都知道,倒是没有什么好瞒的。   “陛下,方才宛月的父母来了,与臣说起往事。臣才知道,原来宛月是臣妻的表妹。而连氏夫妇则是臣妻的舅父舅母。”   元翼侧头,与芳年眼神一对视。夫妻俩心里同时在问,他们莫非是莲族人?   老五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们夫妻二人眉来眼去的,知道他们确实彼此没有隐瞒。欣慰的同时,那股酸涩又冒出头。   “陛下,臣听舅父之言,连氏一族多年前被灭,他侥幸逃出一命。臣想着,那贼人必是木公公。他们夫妇白发人送黑发人,臣于心不忍,已做主留下他们,一起居在府中,替他们养老送终。”   “父亲,正该如此,他们现在何处?不如快快相请。”芳年不待元翼开口,就急着要见人。   老五皱了一下眉,生怕女儿擅自做主,惹来陛下不快。见陛下神色未变,似乎同意女儿的做法,才松开眉头,前去请连氏夫妇。   亲人见面,虽从未见过,但血亲不会骗人。   连氏夫妇先是行礼,等听到一声清冷如玉的“平身”二字,才敢半抬着头。连先生没有忍住,快速地扫了一眼上座的女子,心里隐有些失望。   外孙女长得像伍将军,倒不太像连家女。   虽说也是长相出众的女子,但比起连家女来,还是略逊一筹。转念他又想到,若不是外孙女长得不像连家女,怕早就木阉贼瞧出端倪,哪能安稳至今。   世事难料,凡事有因有果。   只要能平安喜乐,又何苦要执着于惊天动地的美貌。   而外孙女身边的陛下,他不敢抬头看。那人虽然年轻,却有着不容忽视的帝王之气。冷清清的,便是淡淡地看人一眼,就带着高高在上的威严。   连夫人是一位普通的民妇,虽出生秀才之家,识得一些字。可从未见过什么贵人,更别提是天下最尊贵的人。   她只顾低着头,眼皮子半点不敢抬。   芳年亦在打量着他们,从外表看,看不出来两位年纪大到可以做舅公舅婆。但舅公是外婆的哥哥,年纪肯定是不小的。   舅母温婉清秀,眉间有苦楚之色,想是因为亲女的去世,伤心所致。   说起来,宛月表姨之死,与她逃不开干系。有时候她都不知道该恨谁,要不是自己的缘故,木公公又怎么会害死那么多无辜的姑娘。可她自己也是无辜的,若不是重活一世,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竟是一切罪孽的起因。   就算是父亲不提,自己也会提出来让舅公舅婆留在京中。   “听父亲说起,你们是母亲的舅父舅母,那就是我的舅公舅婆。两位不必多礼,快快入座。”   芳年伸手请着,示意两人坐到一旁的凳子上。   连夫人刚还忐忑的心,片刻间就安稳了。听语气,这个外孙女虽将要成为皇后,却并不嫌弃他们,相反还十分的亲昵。   说起来,外孙女的年纪和宛月一般大,那是她们姨甥俩的缘份。   屋内很静,只听得到衣服的窸窣声。等他们落座后,声音消失,屋子里重新静寂下来。   他们不免有些拘谨,浑身紧绷着。   元翼冷声道:“朕听大将军说起连氏一族被灭,深感痛惜。若不是宛月姑娘以身涉险,只怕阉贼仍然当道。然事关许多秘辛,朕不能大张旗鼓地恩赏宛月姑娘。但一应后事,皆要隆重。你们若有任何要求,尽可提来,朕尽力满足。至于将来,你们愿住在将军府里也可,朕另赐你们一座宅子,你们想住过去亦可。”   “谢陛下隆恩。”   连先生拉着连夫人就跪下来,他心里有数,要是宛月的事情闹得天下皆知,就怕被有心人瞧出端倪,扯出外孙女。   他们连氏,就剩一根独苗,可不能再有闪失。   对于他们的反应,元翼很满意。明面上的赏赐没有,暗地的补偿是不会少的。“连先生深明大义,朕十分欣慰。你们一路风尘,今日朕命大将军替你们接风。”   “谢陛下。”   夫妇二人又伏首谢恩,待元翼让他们起身后,伍将军提出带他们先下去休息。   元翼自是恩准。   他们离开后,夫妇二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元翼的眉头皱起,似乎在想些什么,芳年眼神闪了闪,凝眉细思。   她清楚地记得,神医书上记载的莲族圣女,一生只产一女。照种种迹象看来,外婆必是莲女,所以才会被木公公掳走囚禁。可外婆居然还有哥哥,而且肯定是亲兄妹,要不然娘和宛姨也不可能长得像。   那么,这又是怎么回事?   她盯着桌上的杯子,杯子盈满澄亮的茶色,其中浮沉着几片茶针。突然她脑子里灵光一现,或许他们理解错了神医的意思。   一句话可以有不同的意思,他们看的是其中的一种,却忽略了另一种可能性。   若真是那样,对她来说,是老天有眼,佛祖显灵。   她的心“咚咚”跳个不停,不由得舔舔唇,轻启,“陛下,你说神医的意思是不是,一生只生一个女儿,其他的都是儿子?”   元翼闻言,抬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第106章 野心   他清冷的眉眼中除了有讶色, 更多的是光亮。方才他就在想这个问题, 眼下被妻子一说破, 觉得不无可能。   芳年越想,越觉得自己猜得没错。   至于为何外婆只生一个女儿,娘也只生一个女儿,或许都是巧合。头胎是女儿, 不过是极为平常的事情。   娘的生父不知是谁,外婆被囚禁一辈子, 除了木公公,恐怕谁也不知道那个男人是谁。而娘与父亲夫妻时日太短,若是如寻常夫妻一般,过上多年,怕是她还会有弟弟吧。   她这厢沉思着, 外面就有人通报着,说十王爷一家进了京。   元翼起身, 她忙跟着起来,替他整理衣袍。   “朕走了。”   “嗯。”她应着, 起身送他。   大婚在三日后, 到时候他们再会重聚。   许是她有着老妇人的心态,总觉得他们像老夫妻一般,带着岁月静好的平淡。她目送着他修长的身影离开,想着他百忙之中, 还能抽空来陪自己, 心生甜蜜。   或许无论年岁多大的女人, 都希望有人把她放在心上。   她思忖着,低头微笑。   突然又想到十王爷的事情,前世里,十王爷的儿子登基为帝,这一世必然是不能的。   都说天家无兄弟,十王爷以前确实敬重陛下,也不知道心里有没有不忿或是怨怼。她皱着眉,猜度着若是将来有那么一天,会是怎么样的情景。   想着想着,她不由得重新坐下,盯着桌子发呆。   “娘娘,您可是乏了?”三喜见她不言不语的,小声地问道。   她回过神来,暗骂自己杞人忧天。将来的事情谁说得准,自己重活一回,改变太多。木公公死得这么早,江山怎么可能还能轮得到十王爷的儿子。   与其自寻烦恼,倒不如全部抛在一边,静观其变。   “没有,方才想事情,有些入了神。”她淡淡地道,想起莲女的事情,决定去找舅公舅婆,探一探莲女生女的秘密。   突然一道白色的小身影跳进她的怀中,她定睛一看,大喜,“旺福,你怎么在这?”   自从她离开孝善寺后,所发生的事情太多,多到她都没有想起这个小家伙。小家伙张着嘴,无声地抗议着。它可是天天想女主子,女主子好像把它忘了。   “看我,竟将你给忘了,真是不应该。”   芳年抱着小家伙,抚着它的毛发,像以前一样。旺福舒服得不由眯起眼,打着哈欠。   “娘娘,它叫旺福啊?”三喜问道,看了一眼立在门边的五福。   她猛然想起新收的丫头赐名五福,似乎重了名,“五福叫这名字似乎有些不妥,不如就叫五喜吧。”   三喜暗自叹气,娘娘那天赐名时,怕就是不想顺着四喜的名字延下去,才会来个五福。今天不知怎的,又要延用喜字。   不过她是奴才,猜不透主子的意思,索性放在一边。   五喜上前来,再次谢她赐名。   她抱着旺福,带着三喜和五喜,前往舅公的院子。   连先生喜静,要了一处偏远清静的院子。走过很长一段路,近了西墙,似乎听到女人的哭骂声。   她疑惑地看一眼,用眼神询问三喜。   三喜忙道:“娘娘,奴婢听说,此处府墙那边,好像对着冷宫。”   “冷宫?”芳年边问着,连抬头看着高高的府墙。   墙那边的情形自然是看不到的,但似乎有些嘈杂的声音,还有女子的哭声。她停住脚步,侧耳细听。   三喜说得没错,墙的那边,确实是冷宫。   原本冷宫中的妃子们日子过得还算清静,晟帝在时,她们已经失宠。有的是犯了错,有的是年老色衰,总归是晟帝不想见到她们,就将她们打发到冷宫。   冷宫的日子原先肯定是难过的,小太监们仗势欺人,女人们之间相互讥讽,常为一些吃穿之类小事发口角,有时还会起争执。   后来有淑妃的拂照,吃食不再少得可怜,大家渐渐心平气和,有时候说会话。到后来,都歇了争强好胜的心,不用争宠暗斗,反倒自在些。   自从被贬的那位张美人来了以后,冷宫重新开始热闹起来,太妃太嫔们来冷宫就跟串门子一样。   就像今天,位份高的太妃们没有来,来了几位太嫔。看架式,气势汹汹,来者不善。   为首的是陈太嫔冷太嫔等人,捋卷着衣袖,毫无端庄可言。   反正她们现在是太妃,太上皇虽在,她们却灭了争宠的心思,只图自己活得痛快。什么端庄淑德,统统都忘在脑后。   张美人看到她们,觉得浑身都在痛,上次打的伤都没有好全。她们今天又来,她心里明白,自己免不了又是一顿揍。   “你们别过来,本宫可是皇后,你们如此无法无天,小心陛下拿你们问罪。”   陈太嫔冷冷地笑着,拍着手中的棍子,“太上皇可没空管你,他自己都自身难保。你可能还不知道吧,你与他啊一样的,他现在自己都下不了床。你们啊,可是同命鸳鸯,自然要有难同当。”   张美人眼神惊恐,她们连陛下都敢打,更不会把自己放在眼里。看来,她是没有指望了。她害怕着,不停地往后缩,“你们…这是杀头的死罪…”   “什么死罪?若说有罪,也不及张美人罪大恶极。残害皇嗣,迷惑天子,扰乱朝纲,与木阉贼沆瀣一气,助纣为虐。依本宫看,张美人怕是连死都不敢吧,我们的皇儿们可都还在黄泉路上等着你,以报生前大仇。”   陈太嫔阴恻恻的话,吓得张美人浑身打冷颤。仿佛真的看到无数的冤魂向她走来,伸长着手要索她的命。   “啊…”她抱着头尖叫起来,“不…不是我…是国师让我做的,你们要报仇就去找国师…”   “国师?你是说木阉贼,他都死了,现在只能找你。”   张美人一下子跪倒在地,“我求求你们,我什么都不知道啊…都是国师的命令,我不得不从啊…”   什么皇后,谁爱当谁去。她的日子过得生不如死,吃不饱,穿不暖,冷宫里的女人们都欺负她,成天骂她。还有眼前的女人们,百般地虐待她。   可是,她舍不得死,她怕死。   陈太嫔眼前浮起皇儿死时的模样,仰头望天。皇儿,看娘如何替你报仇,一定让姓张的贱人生不如死。   她目露恨光,挥着手中的棍子,一下子打在张美人的背上,把张美人打得趴在地上。   随后其他的太嫔也跟着动手,拳脚和棍棒落到张美人的身上时,她痛得嗷嗷乱叫,不停地诅咒着。骂到最后,所有的怨恨都冲着太上皇。   要不是他太无能,连皇位都保不住,自己怎么会受这样的苦。   她诅咒太上皇,太上皇也在诅咒她。   他身上的伤没好,又被那些疯妇给打了一顿。疯妇们口口声声说是他害死皇儿们,可明明害死皇儿的是皇后和国师,为何都在怪他。他百般辩解着,没人听他的。   打完之后,没人管他的死活,凭他瘫在地上,满嘴的灰。   成玉乔一直躲着看,心里有着扭曲的痛快。就是这个无用的男人,害了她一辈子。若不是他封她做什么玉妃,只怕她就能如愿伴在心上人身边。他既然封她为妃,为何不百般恩宠,而是把她赏给一个无根的公公。   她在游公公手下吃尽苦头,现在,轮到这个男人遭报应了。   太妃太嫔们走后,她才慢慢地现身。她也不愿意侍候太上皇,但没有其它的法子。   除了侍候太上皇,没有其它的活路。淑太妃们派着人监视她,她不敢跑,再说她还能跑到哪里去。   好在现在的太上皇不过是个废物,一应吃喝拉撒都要靠她。她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倒是能在虐待他的过程中,找到一丝快意。   她伸手去拖他,下手没轻没重的,太上皇痛得就差没有哭爹喊娘。这死贱人连个人都不会侍候,要是从前,早就被他给处死了。   “你下手轻一些…啊…”   “太上皇,您莫恼,要不是臣妾,只怕没有人会管你。你呀,少叫两声,留着点力气。”   她粗鲁地拉着他的手,拖行到内室,费尽力气,把人搬到床上。   太上皇躺在床上,浑身都痛。喘着气,呸了一声,吐出嘴里的土。不知想到什么,不停地打量着成玉乔。她虽没有进宫里的傲气,人也瘦了不少,好在长相不错,还有些姿色。他目光时而疯狂,时而嫌弃,面色上就带了出来。   成玉乔被他看得心里一缩,像有无数只虫子爬过心里一般,恶心至极。她想吐想尖叫,脑子里不由得想起之前的事情。   猥琐的目光,带着淫邪,她在游公公的脸上见过太多。每当对方露出那些的神色,她就知道,对于她来说,又是一番油煎火烤,生不如死。   她不停地安慰着自己,游公公已经死了,再也没人能那样对她。   太上皇不知她在想什么,心里不停地想着自己的计划。猛然间,被人扇了一巴掌,愣是半天回不了神。   成玉乔自己都没反应过来,看着自己的手,犹不相信。   “你…贱人…”   太上皇手挥着,要来打她。她一躲,闪到门外,冷冷地看着他。他气得差点吐白沫,无奈身体不争气,连爬起的力气都没有,更别说打人。   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朝她招手,“你过来,朕不打你,还有重要的事情与你商议。”   她心里狐疑着,一个无权无势的太上皇,能有什么事情要商议的?心里虽这般想着,但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往前移动。   太上皇忍着气,这事没有姓成的贱人,还真办不了。   “现在朕的身边,唯你一人可用。朕与你说个秘密,你可知道元翼为何成亲多年没有子嗣?”   她眼露惊讶,看着他。他目光得意,神秘地道:“那是因为他不能人道,所以你姐姐才会红杏出墙,与人私奔。说来说去都是他无能,要不然你姐姐不会有那样的下场,你们侯府也不会倒。你身为成家女,理应替姐报仇,替成家讨回公道。眼下正是好时机,这江山啊,总不能无后。他对外宣称是朕禅位给他,若他没有皇子,那理所应当由朕的皇子来继承江山。只要朕有皇子,江山迟早还是朕的。”   说完,他用一种志在必得的眼神看着成玉乔。   成玉乔在思量着他话里的真假,还有话里的意思。他与自己说这些,莫不是想让自己怀上皇子?   可是光是想着,她浑身都起鸡皮疙瘩,更遑论怀上他的骨肉。   太上皇不自知,还像是给了她天大的恩赏一般,“那些疯妇鼠目寸光,以为朕无翻身之日。哼,她们想错了。真到那一天,朕让她们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成玉乔不停转着心思,揣测着他话里的可信度。太上皇虽然无用,但不会无缘无故说起这样的话。而且颇为说得通,要不是陛下无能,就凭他的长相气度,姐姐怎么可能与唐家表哥私奔?   再说多年来,他身边连一个通房都没有,确实有些说不过去。   她看着太上皇,迟疑道,“陛下…此事当真?”   “自然是真的,若不是没有别人,你以为朕还会收用一个被阉人糟蹋过的女子?”   他话里浓浓的鄙夷,听得成玉得羞愧难当,同时冒起莫名之火,“臣妾的一切,都是拜陛下所赐,陛下如此奚落臣妾,臣妾倒要好好讨个公道。”   “好了,朕不过是说说。等你以后生了皇子,将来就是太后,要什么有什么,还不得感谢朕。”   太后?   成玉乔心里的野心重被勾起,她就说自己为何要受那么多的苦,原来是为了将来成为人上人。   只是,让她再和太上皇,她有些不太愿意。   太上皇心里也不乐意,可无奈除了她,身边没有别的女人。好歹是个女的,只要弄出皇子,管她曾经是个什么玩意儿。   他用眼神示意她。   “太上皇,现在吗?”成玉乔一边问着,一边飞快地看一眼守在殿门外的宫女。   “宜早不宜迟。”太上皇喘着气。   “可是太上皇的身子?”   太上皇翻一个白眼,“少给朕装,朕是动不了,不是还有你吗?朕就不信,你能没法子?这段日子你应该学了不少花样吧。连无根的人都能侍候,何况是朕?要想将来扬眉吐气,就自己动手。”   成玉乔被他一激,狠了心,飞快拉下床幔,脱鞋上去。   不一会儿,只听得纱幔里面传来太上皇哼哼叽叽的声音,还有女子的喘气声。   守门的宫女露出鄙夷的眼色,一个偷偷地跑开,去禀告淑太妃。   淑太妃闻言,冷冷一笑,放下手中的杯子,“随他们折腾吧,跳梁小丑,翻不起多大的浪。你下去,继续监视他们,一有情况就来禀报。”   “是,太妃。”   宫女出去后,淑太妃神色更冷,问身后的宫女,“伍将军府的事情打探得怎么样,那位伍小姐性情长相如何?”   “回太妃的话,伍小姐从不出门,奴婢等打探不出来什么。倒是有件事情颇为奇怪,傅御史的夫人曾派人送了一家陪房给伍小姐,且伍小姐全部收下。”   “傅御史?”淑太妃皱眉轻喃,那不是原七王妃的娘家吗?   莫非?   “七王府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没有动静,那位王妃好像足不出户,也没人知道她病情如何。”   淑太妃眉头越皱越深,猛然松开,眼睛眯起,泛着寒光,“原来如此,我竟是小瞧她了。” 第107章 再嫁   宫墙那边的芳年, 停了一会, 待那隐约的哭闹嘈杂声消失,才皱着眉继续前行。宫里的事情,她最近都没有去想过。   看来还是她想得不够多, 她是后宫独一人不假。但后宫还有太上皇及他的太妃太嫔们,若是她记得没错, 之前那位皇后应该还活着呢。   那些人, 照她前次进宫的经验来看,都够糟心的。成了太上皇的晟帝,不知还会不会像以前一样荒诞。   等她进了宫,成为后宫之主,可得想个法子,尽量不见他们。   一路思量, 不知不觉到了连氏夫妇二人的院子里, 夫妻俩正归置东西。他们的行李都放在客栈中, 不久前下人才取来。   “舅公舅婆。”   “芳姐儿来了。”连夫人喜出望外,脸上的愁苦之色散开, 欢喜地把人迎进去。   “不知您二老还有什么要添置的,尽管说来, 芳年命人去买。”   “不用了,都挺好的。”说话的是连先生,他们不习惯下人侍候, 于是自己动手, 分派来侍候他们的婆子神情尴尬, 站立不安。   芳年心下了然,朝那婆子道,“你先出去吧,随时听舅太爷和舅太夫人的吩咐。”   婆子如蒙大赦,忙退到门口,吁出一口气。小姐真是个善心人,她还以为自己少不得一顿训斥。   连夫人端详着芳年,之前陛下在时,她不敢看。现在才算是看清楚这位外孙女的长相。看年纪,与宛月一般大。她不由得就酸了鼻头,掩饰般地转过头,连眨几下眼,将泪意压下去。   芳年看在眼里,默不作声。   过了一会,连夫人转过头来,神情已经如常,嘴里说着风沙迷了眼,芳年也不揭破。   “舅婆,我听说我娘与宛月表姨长得极为相似。我还一直未见过我娘,虽然爹那里有画像,却总看得不真切,不知她到底长得是何模样。”   连夫人看了一眼连先生,连先生道:“你表姨还未下葬,若是你不介意,可以去看一眼。”   芳年自是同意,她想亲自对宛月表姨道谢,就算对方再也听不到。   三人去了宛月停棺的屋子,望着沉睡中的女子,芳年暗道,原来这就是宛月表姨,她的生母长得就是如此模样。   真颜比画像更令人心惊,可惜红颜薄命,她们都没有善终。她心里默默地道着谢,祈求佛祖能让表姨下辈子投个好人家。   连夫人垂首望着像睡着一般的女儿,泪水涟涟,抑不住地嘤嘤抽泣。   “舅婆,节哀顺便。我娘必定已投身到寻常人家,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我想,表姨应该也会如此,说不定现在已转世投胎,再不会受之前的苦。”   “但原她能投个好人家…”连夫人哽咽着。   在里面呆了约一刻钟,屋子很冷,连夫人催促芳年出去。未曾生养的女子,若是受了寒气,总归是不好的。   几人出了屋子,就见伍将军过来。   “舅父舅母,席面已备好,请二老入席。”   席间几人都不去提伤心的事情,仅谈些南面与京中的风俗,说些趣事。   散席后,连氏夫妇回去歇息,伍将军则要送女儿。父女俩极少独处,寒风萧瑟间,静默漫延。   “可…还住得习惯?”   “挺好的。”   “天气寒冷,出门时多加些衣服。”   “嗯。”芳年应着,她外面罩着厚厚的斗篷,风帽上的狐毛洁白无暇,看着都暖和。   又是一阵无言,唯有轻微的脚步声,前后都有下人打着灯笼。灯笼晃动中,是父女二人的身影。   “陛下看重你,若是将来…自有为父替你撑腰。”   “女儿知道了。”   说话间,就到了芳年的院子,院子外立着一个人影,修长的身姿,藏青的大氅,却是他们方才提到的陛下无疑。   伍将军只觉心堵得慌,还得与人行礼。   芳年见到自家夫君,把旁边的亲父抛在一边,欢喜的模样看得伍将军越发的心堵,酸酸涩涩的好不是滋味。   看着年轻的夫妻进了院子,身为父亲的男人孤独地停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寒风吹来,他抬起脚,朝原来姣月住的院子走去。   元翼像是不经意地回头,望着他远去单薄的身影,若有所思。   “陛下,您这么晚怎么还过来?”   芳年一边接过他的大氅,一边问道。   “朕不是说,以后你睡哪里,朕睡哪里。不过来,你要朕睡在哪里?”   她低头偷笑,上前替他更衣。   夫妻二人多日未曾亲热,歇下后自是一番缠绵,灯黄帐暖,暗香浮动。   次日,邢氏和茜娘上门。芳年欣喜之余,更多的是感慨,想不到还能看到娘与二姐同行的一天。   莫说是她,傅茜娘也是一脸的受宠若惊。嫡母虽不怎么亲热,却不像过往那般冷淡,路上还问起她的身子,得知她身怀有孕,还叮嘱她一些忌食的东西。   下了马车,看到森严的将军府大门,她不免软了脚。邢氏见到,伸手托了她一把,她感动得差点流泪。   一路被将军府的下人引到芳年的院子,看到端坐着的嫡妹,她心中欢喜。碍于嫡母在场,和现在嫡妹的身份,没有失礼。   “娘,你和二姐快快入座。”   茜娘小心地坐下,芳年微眯着眼,有身子的女子她见得多,以前裴林越的那些个妾室,一胎接一胎地生,见得不能再多。   “二姐,你身子是不是有什么不适?”   “还是芳姐儿眼尖,你二姐姐有喜了。”说话的是邢氏,语气欢快,并无芥蒂。   “恭喜二姐了。”   “谢…娘娘。”茜娘想起进府时,下人们对芳年的称呼,也跟着称娘娘。她是真没想到,将要进宫为后的伍小姐会是芳妹妹。要不是嫡母说起,她还在家里伤心难过。   难过嫡妹命苦,嫁进王府,没有王妃该有的体面。就连陛下登基,也没有提嫡妹一个字。却不想,原来早有安排。   至于嫡妹为何成了大将军的女儿,她是不会过问的。   不大一会儿,连氏夫妇也来了,芳年为邢氏引见。连先生再三对邢氏行礼,感谢她对外孙女的养育之恩。   邢氏还礼,“连家舅太爷言重了,芳姐儿是我的女儿,父母养育孩子,是天经地义,人之常伦。”   连先生早知傅家夫妇将外孙女视若掌珠,听她这般说,心里更加欣慰。待到分别时,连夫人已认邢氏为义女,以后两家要做至亲走动。   对于这一切,芳年乐见其成。   茜娘心里纵有千般疑惑,面上半点不显。一个字都没有问,邢氏看在眼里,觉得这个庶女像芳姐儿说的,确实是个懂事纯良的。   不由得主动简单提及芳姐儿的身世,省去那些秘辛,只说受故人托孤。   茜娘认真地听着,并未多问一句,此举惹得邢氏更加满意。   待茜娘回到吕家,吕大公子问起,才知伍小姐原就是妻子的嫡妹,不免又是一番欢喜,连带着吕家二老,都夸媳妇有福气。   当初聘娶媳妇时,都是看在傅二夫人的情份上。那时候傅家大房的丑事接连出,若是一般的人家,早就退亲了。   但吕家二老一直相信傅二夫人的为人,无论别人说什么,都执意不退亲。   现在看来,重信之人必得厚报。   亲家公高升为御史,一个御史家的庶女,嫁给一般官家的嫡子都是可以的。他们吕家说是诗书之家,家中却无人出仕,不过是有些贤名,家境尚可罢了。   “快,大哥儿,还不扶你媳妇去休息。”   吕夫人催促儿子,儿媳身怀有孕,本就应该仔细些。   吕大公子当然应下,他本就是光风霁月的男子,爱重妻子的温柔善良。就算傅家没有现在的地位,他对妻子的爱意亦不会少半分。   茜娘羞赧地低头含笑,觉得自己真够幸运的。她从心里感谢芳妹妹,要不是嫡妹,她哪能嫁给夫君。   比起大伯家的芊娘,她有福气多了。   而此时的芊娘,看着面前苦苦哀求的左夫人,面色发沉。   “芊娘,过去是娘糊涂,听信董氏的话,错待了你。你大度贤惠,定会不计前嫌,与二哥儿一起过日子。娘为了给你出气,买回董氏,以后任你处置,你看可好?你就消消气,跟娘回去,以后你们房里的事情,都由你做主,娘不多说半个字,你看行吗?”   芊娘不作声,她身边的杨姨娘频频使眼色。经历过差点被卖的事情,杨氏苍老了许多,也不在傅万程面前晃,也不与主母争宠,颇有些看透世情的意味。   主母心狠,虽留下芊娘,却是暗中苛待。   没有老爷护着,杨氏真怕女儿会被主母随意配人,说不得沦为他人妾室,走自己的老路。   芊娘哪里不明白姨娘在想什么,左夫人低声下气的来求她,还说以后董氏由她处置,她是有些意动的。但夫君已是废人,将来无子傍身,她该怎么办?   左家现在不比以住,卫氏连面都不来见,由着杨氏和芊娘自己接见,仅派一个婆子守在外,探听她们的谈话。   婆子听到左夫人提出接四小姐回去,忙悄悄地溜开,去禀报卫氏。   卫氏一听,心里巴不得,她可不愿意养着庶女。虽然吃用不了多少东西,但就是看着碍眼。   生怕芊娘不同意,她急匆匆地赶去,一进门就挤出笑容,“亲家母,你来的可正是时候。我之前就说啊,芊娘与左姑爷金童玉女,天生的一对,哪能就散了。你放心,我们芊娘心里是有左姑爷的,一定会随你回去的。”   芊娘原是有些动心的,被卫氏一说,反倒不乐意了。   但卫氏是什么,端着嫡母的架子,大帽子扣下来,直接越过芊娘,与左夫人商议起来。   杨氏气苦,都说一嫁从父,二嫁从己。芊娘怎么着也算是二嫁,哪里还由着别人安排。   卫氏与左夫人说定了,就要芊娘收拾东西跟左夫人回去。   “母亲,可否容我多留些日子在家里,好好孝敬您和父亲。”   “我们不用你孝顺,你和左姑爷好生过日子才是正理。”   左夫人生怕芊娘拧着,现在他们左家可不比从前,总得顺着儿媳来。之前看不上的东西,现在都是万般的好。与其说看重芊娘,倒不如说看重她的嫁妆。那些东西放在以前,根本不看在眼里,但左家今时不同往日。就儿媳那些嫁妆,相比他们现在的处境,简直是一笔大财。   “亲家母,芊娘孝顺,不如我三日后来,再来接人。”   卫氏哼了一声,三日不长,且做个好人吧。   芊娘看他们一来二去,就把自己再嫁的事情谈妥,心里憋着气。   待左夫人离开,杨氏开始抹泪时,她心里的气恨达到极致。   嫡母不让她好过,她也不会让对方如意。不知想到些什么,她露出一个冷笑,坐到妆台前,把自己拾掇一番,带着丫头出了门。   她如今不是待字闺中的姑娘,行事少了许多顾忌。一路没有停歇,走到一处巷子前,左右徘徊着,不知在等什么,弄得她身边的丫头都一头雾水。   直到巷子那头走来一位男子,丫头才恍然大悟,同时心里害怕,生怕自家小姐会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来。   柳公子远远看着巷子口有一位小娘子,自他柳家落魄以来,之前巴结他的人都躲得远远的。   他没有银子,连花街也去不了。家里除了黄脸婆就是傅珍华。傅珍华现在当着家,根本不给他好脸色。   居住的巷子本就是平民坊,没几个像样的女子,猛地瞧见一抹鲜亮的颜色,他不由得喜出望外。   抛头露面的女子,想来也是不安份的,就不知道能不能搭得上。   他一走近,就见小娘子用帕子抹着泪,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小娘子,你这是怎么了?可否告诉本公子,本公子替你出出气。”   芊娘装做羞赧的样子,抽答答地拿下帕子,露出委屈的俏脸,“芊娘见过大姐夫,我…在家里呆得闷,来寻大姐,不想找不到你们的住处…”   “原来是小姨子。”柳公子有些失望。   芊娘又捏起帕子,轻轻地去拭眼角,柔弱的女子,总能令男人涌起不一样的情愫。   “小姨子哭得伤心,可是遇到什么事情?”   他一提起这茬,芊娘似乎悲从中来,咬着唇,“不瞒大姐夫,确实是有些事情。芊娘命苦,好不容易逃离左家,谁知嫡母不容我,非要我再回左家去。左家二公子已是不中用,她分明是想推我入火坑。我抗拒不得,才想着来寻大姐,求大姐去替我说两句好话…不想在此遇见姐夫…”   “原来是这事,那不是让你去守活寡?”   活寡二字,令芊娘红了脸,越发的难堪。   柳公子是花丛老手,暗道这小娘子分明是想男人了,才不愿意回左家。他起了心思,慢慢地挨近芊娘。   “小姨子正值妙龄,花容月貌,若是去了左家,那可真是糟蹋了,可惜…可惜…”   “都是芊娘命苦,我明知道左家现在家徒四壁,怕是打我那点嫁妆的主意,却无可奈何。”   一听嫁妆,柳公子更是眼里发光。   他们柳家人现在都看傅珍华的脸色行事,傅珍华捏着银子,不肯多露出一点,连他想喝个小酒都得好生相求一番,着实憋屈。   “小姨子你可得好生思量,跟个没根的男人过日子,一辈都没个盼头…还不如寻个知冷知热的男人…”   “左夫人三日后就要来接我,一时半会的,我去哪里寻好郎君?”   柳公子挑着眼,自认风流地眨着,“哎…这点我倒是与小姨子同病相怜,你大姐的性子…真是让我苦不堪言…”   芊娘见他上道,不解地问道:“我大姐自小才情好,长得也好,大姐夫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实不相瞒,说出来小姨子可别恼,若是能娶到像小姨子这样的女子,我立马休掉你大姐。”   “大姐夫,你…怕是喝多了,胡言乱语。”芊娘佯装恼怒,羞愤欲走。   她的丫头已经明白自家小姐的打算,忙扯着她,“小姐,你此时要是回去,可就得被夫人赶去左家。左家之前那么亏待小姐,奴婢替小姐不值…”   柳公子见势拦住她,“小姨子若是不信,我立马回去写休书,迎娶你进门。”   “大姐夫…”   芊娘唤着,语气中带了一丝撒娇。   柳公子是什么人,那可是女人堆里的老手。光是听她那叫自己拖出的尾音,就知道这小娘们本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当下说到做到,一纸休书休了傅珍华。   再嫁从己,傅芊娘把自己的八字给了柳公子,立马就办妥婚书。   傅珍华还没反应过来时,傅芊娘已经登堂入室,带着嫁妆和杨氏住进柳家。   之前卫氏要卖杨氏时,那身契是给了牙婆的。后来杨氏回来,卫氏没有想起此事。芊娘寻到牙婆,再费一百两银子,得到杨氏的身契。委托牙婆打点,花些银子,替杨氏销了奴籍。   卫氏就算是想迁怒杨氏,已没了把柄。   消息传到芳年的耳中时,她正在试皇后的凤袍,闻言不由得愣住,暗道芊娘为达目的,真是不择手段。   她现在突然觉得,成为伍家女,或许是件好事。至少对傅家父母该有的孝顺不会少,且还能摆脱大房那一家子。   镜子里的女子,凤冠璀璨,明艳夺目。眉宇间,有着岁月沉淀的静好,又带着时光累积的通透。   “娘娘,您真美。”   三喜在她的后面,感叹着。   她一笑,唇翘起,含笑地望着镜子中的自己。 第108章 大婚   隔日后, 坐在凤辇中的芳年还有些回不过神。时隔两世,自己这是再一次出嫁了。   从将军府到皇宫, 原是短短的路程,为表陛下对大婚的隆重, 皇后的凤驾自然要绕城一周。仪仗, 乐鼓,还有御卫军, 浩浩荡荡。   邑京人纷纷涌上街头,距离上次国师大婚, 已过去一段时间。许多人还记得那次的盛况。这次帝后大婚,比之那次,更为隆重。百姓们喜笑颜开, 自打新帝登基后,一应举措皆得民心。他们心里有盼头, 脸上就带出来。   凤辇与寻常花轿不同, 寻常花轿严严实实的, 看不到新娘子的脸。而凤辇为表皇家亲民, 四周仅挂着明黄的幔帘, 幔帘上的流苏摆动, 皇后的凤颜时隐时现。   芳年端坐着, 神色平静, 五官冷艳, 巧到好处的表现出皇家的威严。   卫氏与傅珍华挤在人群之中, 傅珍华被休回家后, 反倒是松口气。芊娘以为抢走自己的男人,她会气急败坏。最初,她是恨的,冷静下来,却是庆幸。   以她官家小姐的身份,就算是再嫁,总不会比现在的柳家差。   许是自己过得不好,也见不得别人好。她想的是,自己虽过得不好,总比三妹妹强。三妹妹拼命攀上王府又怎么样,陛下登基后还不是另娶他人,连芳年的名字都没有提过。   眼看着凤驾过来,她伸长着脖子张望着。离得远,加上有幔帘挡着,看不真切。只觉得那女子凤冠凤袍,好不威风。   她酸酸地想着,皇后可真是命好,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女子,有个当大将军的爹,一转眼竟成了皇后。   恰在此时,一阵风吹过,掀开凤辇上明黄的帘幔,皇后的面容一闪而过。别人或许不会认出来,但卫氏和傅珍华怎么可能认不出来。   “娘,怎么可能,怎么会是三妹妹?”   “别胡说,那可是伍将军的独女,怎么会是你三妹妹?”卫氏低声喝道,一把拉走女儿,躲开旁人探过来的眼神。   傅珍华不死心地盯着离开的凤辇看,越看上面的身影越觉得像三妹妹,心里像无数只爬虫在挠一般,浑身难受。   “娘,就是她!”   卫氏沉下脸,拽着她离开人群,“走,去你二叔家。”   好个二房,怪不得二叔能当上御史,原来是卖女求荣。   她们母女二人不管不顾地冲进二房,   卫氏路上就憋着气,一见到邢氏,劈头盖脸就是一顿,“你们真是好心机啊,是怕我们大房打秋风吧,连那么大的事都瞒得紧紧的。防人没有这么防的,而且还是防着嫡亲的兄长一家。”   今日是芳姐儿大婚,邢氏刚给婆母上过香,就见到怒气冲冲的卫氏。不用想,就知道大嫂必是知晓皇后就是芳姐儿,这是来质问自己。   “大嫂有话慢慢说,什么心机,我怎么听不懂。”   “你少装糊涂,我问你,皇后可是芳姐儿?”   “没错,那又如何?”   卫氏气得倒仰,“什么叫那又如何?她贵为皇后,眼睁睁看着自己伯父被贬,嫡亲的堂姐受人欺负,怎么能好意思只图自己的荣华。还有你们,一直瞒着,莫不是想撇开大房,独享富贵?”   邢氏听到这里,脸色淡下来,坐在凳子上,慢慢地道:“大嫂此言差矣,她为何要帮你们。你们难道不知道,她是伍将军的独女,与你们有何关系。而我们二房,也不过是她的养父母,她愿意认我们,是我们的福气。至于旁的,本来就不亲,认不认都无所谓。”   “二婶,你的意思是,芳姐儿不是我们傅家女?”傅珍华惊呼。   “没错。”   傅珍华深吸几口气,芳年不是傅家的姑娘,凭什么还拥有那么多的宠爱。还有祖母,偏心得没边,到头来却不想是疼别人家的孩子。那她算什么,她原是傅家嫡亲的孙女,事事都被一个养女抢尽风头。   到最后,她一无所有,而养女却一步登天,贵为皇后,老天何其不公。   “二婶,芳年受我傅家恩惠多年,祖母在世时疼爱有加。怎么?她找到亲爹,当了皇后,就可以将我们傅家一脚踹开,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卫氏也回过味来,忙附和,“没错,二弟妹,万没有这样的道理。养育之恩总得要报,古人常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她不能忘恩负义。”   “大嫂,皇后最为善良,自然是有恩报恩。要不,我们老爷是怎么升的官?”   “那…我们呢?”   “你们怎么了?看来我上次的话你们没有听进去。我说过,我们现在不同宗,你们哪里来的脸要求我们做这做那。既然珍姐儿提到婆母,我就得好生说道一下,婆母是因何去世的,大嫂是想要我们告诉别人,说是大伯气死亲娘,还贪图权势,不肯丁忧。为了自己的官途,亲娘一下葬,就同意分宗另过,为的就是能继续在任,不愿在家守孝。你们真要这样吗?”   眼前的邢氏,是从未有过的强硬。看在卫氏眼里,只道是二房现在得势,不把他们大房看在眼里。   “二弟妹,我现在算是明白了。你们一早就知道有今天,处处防着我们大房。还有分宗的事情,只怕正合你们的心意,你们必定躲着私下偷笑。可怜我们大房,一直被你们蒙在鼓里,像个傻子一样。”   “大嫂要是这么说我无话可讲,只是大嫂你也不想想。大伯为了官途,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你看看自陛下登基,凡是与阉贼有关的人都抄了家,为何偏你们府里平安无事?大伯虽降职,总归还在官场上,且你们一家仍旧安稳。若是换成其他人家的姑娘是柳家妇,恐怕一定会是与柳家一样的下场。雷霆雨露都是君恩,你们为何还不知足?”   傅珍华眼里现出惊疑,仔细思量邢氏的话,觉得不无道理。   卫氏看一眼女儿,只怕二弟妹说得不假。   “二弟妹,我今日也不是来闹的。芳姐儿贵为皇后,总归是我们傅家之喜。她一向心地善良,不能眼睁睁看着珍姐儿受苦。”   “大嫂,珍姐儿受什么苦了?有你这个亲娘在,她哪会受苦。依我看啊,你这回可得好好掌眼,莫再让大伯做主胡乱给珍姐儿配人。姑娘家的,嫁个好人家才是正理,以后相夫教子,好生过日子,比什么都强。你说是吧,大嫂?”   卫氏被她一堵,心里噎得荒。   傅珍华红着眼眶,“二婶,我被柳家休弃,哪里还有好人家愿意娶我,恐怕就算是有人娶,也会嫌弃我曾是个平妻,不会真心待我。要不,下次二婶进宫带上侄女,若是能得皇后赐婚,想必婆家会高看一等。”   “没错,她二婶,这个忙你可得帮啊。”   邢氏叹口气,她们可真敢想,“大嫂,这我可做不得主。皇后是什么身份,她若是下旨只召我一人,我可不敢带半个人进去。这样的话,以后莫要再提,我还有事,你们请回吧。”   “你…这是要赶我们…”   “随你们怎么说。”   邢氏起身,错过她们,径走离开。   卢婆子进来,“大夫人,大小姐,请吧。”   卫氏绞着袖子,脸阴得吓人,气呼呼地大步出门。   卢婆子送她们出去后,命人把门关上,再三吩咐门房,“你们以后眼睛放亮一些,不要什么人都放进来。”   门房连声应着,暗中发誓下次再也不让大房那边的人进门。   且说皇后的凤驾绕行全城后,停在皇宫的门口。宫门大开,两排宫人罗列,缓缓走来的是明黄龙袍的天子,后面跟着司礼监。   坐在凤辇中的芳年看着走近的身影,待人上了凤辇,才觉得真实起来。   帝后下辇,缓步沿地毯进宫,身后官员宫人跪地高呼,声势宏大,震耳欲聋。在陛下万岁万万岁,皇后千岁千千岁的呼声中,两人已至前殿的高阶上。   元翼袖手一摆,呼声立止。   司礼监打开明黄的卷轴,宣读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金吾大将军独女伍芳年,原御史傅万里之养女,朕之发妻。娴淑温良,安贞叶吉,与朕同甘共苦,深得朕心,着即册封为皇后,钦此!”   高阶下,又跪到一大片,欢呼皇后千岁千千岁。   至此,许多人才明白过来,皇后原来就是那位传闻中即将病死的原七王妃。   而圣旨中明明白白,伍氏才是发妻,之前的那位成家大小姐,怕是在陛下的心中,根本就不承认其为妻子。   随后,帝后相携入永泽宫。永泽宫是新帝登基后居住的宫殿,自然不是原晟帝住过的那处。   待入了寝殿,芳年轻轻地呼出一口气,看得元翼不由得扬起嘴角,“累吗?”   “有点。”   “那你先歇着,朕去去就回。”   天子大婚,要与臣同乐,与万民同乐。宫中前殿处已设下百官宴,他自是要去与臣子等同饮一番。   他离开后,三喜进来,“娘娘,可否要卸下凤冠?”   “正是,这东西压得我脖子都快断了。”芳年转了一下头,觉得晕沉沉的。   跟随三喜进来的还有一位老嬷嬷,老嬷嬷看着慈眉顺目的,上前朝芳年行礼,“老奴万氏,给皇后娘娘请安。”   芳年立马端坐身子,心道这万嬷嬷是哪里来的?   “万嬷嬷,是吗?”   “正是老奴,皇后娘娘有什么吩咐?”   万嬷嬷看着十分的有规矩,芳年想着,怕是陛下安排的人。于是道:“眼下没有什么事,万嬷嬷不妨于我说说宫里的事情。”   “皇后娘娘,恕老奴多嘴,娘娘的自称是否应该改一改?”   芳年抬眸看她,轻笑一下,“倒是本宫自称惯了,就是在陛下面前,本宫亦是如此称呼。万嬷嬷提醒的是,本宫记下了。”   “是老奴多嘴,皇后娘娘莫怪。”   “万嬷嬷还没有与本宫说说,除了永泽宫,哪个宫里还有人?”   “回娘娘的话,宫中东南北三处,皆无主子。唯西宫里,住着太上皇和太妃们。”   芳年微笑,“本宫知道了,你先出去。”   “是,娘娘。”   万嬷嬷退出去后,三喜与五喜一起,侍候芳年梳洗换衣。   “娘娘,除了万嬷嬷,福泽宫里还有二十二位宫女,六位小太监。其中一等宫女两人,二等宫女三人,三等的六人,另外四五六等共十一人。”   “你现在是本宫身边的女官,那些宫女们,你好好敲打。本宫不需要她们有多机灵,唯忠心不可少。”   “是,娘娘,奴婢记下了。”   三喜低声应着,就算是娘娘不吩咐,她也会好好教导那些宫女。   换好明黄的绣凤寝袍,芳年用了一小碗燕窝羹,并几块点心。等了一会儿,就见陛下进了内寝。   三喜五喜有眼色地出去。   芳年取出一个小匣子,放到桌上,“我爹交给陛下的。”   元翼眼眸微垂,看着那雕着金龙的檀木匣子,修长的手指一挑,盖子应声而起,露出里面的一方物件。   他探手取出,托在手上,转看着。   “便是没有这玉玺,朕也是天子。”   芳年笑着,随手拿出凤印,“总归是有佐证,才来得更加名正言顺。这两件东西都是在府里发现的,木公公藏得倒不紧,随意放着。凤印是在原来宛月表姨的院子找到的,想来是木公公送给她的。”   元翼把玉玺放进匣子,冷笑一声,“朝中万事需要他决定,太上皇不过是个傀儡。”   “听万嬷嬷说,眼下他与太妃们都住在西宫。”   “嗯,以后宫里的事情都是你这个皇后说了算,西宫的那群人,少去理会。”   她抿嘴笑着,收起凤印。   雕龙刻凤的金烛台上,燃着龙凤喜烛,本就是春宵洞房夜,何必总提那些个不相干的人。   元翼修长的身子转身,取来喜酒。   她的脸腾地就红起来,如烛火一般烧得旺旺的。   夫妻交杯,永结同心,   喜烛欢庆,鸳鸯交颈。 第109章 羡慕   今夜, 注定是许多人的无眠之夜。   西宫里的太妃太嫔们听宫人们说前殿的情形,不由得心生向往。帝后大婚,想也知道有多隆重, 听说陛下亲自扶皇后下凤辇,两人一起入的永泽宫。纵观历朝历代,若逢喜事, 宫中热闹, 自是少不了太妃们帮衬。   而太妃们荣养,虽然没什么权力, 却还是能替自己谋划一些的。   比如提拔家族中的晚辈, 将自己娘家姑娘带进宫来,送到新帝的面前。是以往往宫中最是盘根错结的地方,利益环环相扣,女人们明争暗斗。为得都是争宠,争宠天子的爱怜。   不过这一切,现在看来, 与她们无关。新帝清理了后宫, 后宫里除去永泽宫,其它宫里都空着。   可她们身份尴尬, 太上皇与陛下是兄弟,不是父子。再说太上皇是什么德行, 陛下明显没有半点敬重之心。她们也不是庶母妃, 能在西宫里有吃有喝就得烧高香, 哪有权力去过问陛下的婚事。   “淑太妃姐姐, 你与皇后说过话,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不妨与妹妹们说道说道?”   “是啊,淑太妃姐姐说说吧。”   帝后大婚,西宫的太妃太嫔们也沾了光,摆了几桌席面。席间杯觥交错,推杯换盏,女人们谈笑嫣嫣。   宫中许多没有这么的热闹,轻松惬意。   淑太妃但笑不语,待饮下杯中的美酒,才平淡地道:“话说当日皇后进宫,你们好些人都是瞧见了的,何必本宫再赘述?”   她这一说,有些人脸上就开始讪讪。那天是个什么光景,想起来都臊得慌。被皇后瞧见她们在宫中生活的不堪,不知现在要被对方如何轻视。   怪来怪去,都怪太上皇。   正难吃顿好饭的太上皇又被人怨上,半点不自知。   成玉乔服侍他用饭,越想越气。弄了半天,皇后原来是姓傅的那个小贱人。姓傅的出身不高,才情不显,怎么就能母仪天下?   而自己,原是侯府嫡女,哪里比不上姓傅的?   她阴着脸的模样,太上皇瞧着不喜,“你哭丧着脸做什么?”   “陛下,臣妾是替陛下不值。你看前殿的陛下,风光大婚,连你这个皇兄没请去观礼。无论放在哪里说,都是不合规矩的。随便几道御膳就将我们打发掉,分明是不敬长兄。”   “哪那么多废话,且由着他现在得意。等他断子绝孙,求到咱们头上时,咱们再好好出口恶气。”   太上皇说完,冷冷地一笑,瞥向成玉乔的腹部。   成玉乔被他一看,心生厌恶,强忍着不适。暗自安慰自己,要想成为人上人,必须吃尽苦中苦。   等怀上龙子,一切就值了。到时候自己成了太后,再一脚踢开这个窝囊废,独享尊荣。   两人心思各异,目的一致,酒足饭饱后,就滚到了床上。外面的宫女听到里面传来男女折腾的声音,目露鄙夷。   太上皇对一个阉人的对食都能下得去嘴,而成嬷嬷也不嫌弃瘫成烂泥的男人。这两人可真是绝配,天造地设的一对。   而永泽宫里,良辰美景,龙凤喜烛燃了一夜。   只恨春宵苦短,恨不得夜以日继。   辰正时分,芳年醒来时,龙榻上唯她一人。而外侧的被褥里,已经冰凉。她将锦被拉至下颔处,忆起夜里的缠绵,埋首脸红。   犹记得深情意浓时,那清冷的男声低语:“给朕生个孩子吧。”   她想起这句话,不由软了身子,心里瘫成一汪水。她在心里念着佛祖,希望一举得皇子。倒不是重男轻女,而是根本不想生女儿。   想到自己莲女的身份,还有外婆娘亲的悲剧。自己能遇到陛下,算是大幸。谁能保证女儿能一生平顺,如自己一样。   与其担心,不如不生。   缓了半会,轻吐一口气,心里的火热淡下去。慢慢拥被坐起,觉得身上有股子酸痛,再缓一会,唤三喜的名字。   三喜闻声进来,“娘娘醒了,陛下已去上朝,吩咐奴婢等不得打扰娘娘。”   “嗯,本宫知道了,更衣吧。”   一边的五喜已捧来紫色的凤袍,立在一边静候着。三喜则由内至外,层层叠叠地替自家主子穿戴着。今日是大婚后的第一天,身为皇后的芳年自是要见些人的,穿正袍以示皇后的威严。   穿戴好,正坐着梳妆,万嬷嬷进来。   “禀皇后娘娘,淑太妃惠太妃贤太妃以及其他的太妃太嫔们已在殿前等候。”   芳年眉一锁,她们来向自己请安,似乎有些不妥。   论辈份,无论太上皇德行如何,总归是陛下的兄长。即是兄长,理应她去西宫向太上皇请安。   怎么太妃们倒先来她这里?   万嬷嬷站在三喜的旁边,从镜子里看到她皱眉,低声道:“娘娘,论制有些不合,宫中规制,太妃是庶母妃。皇后大婚第一天,应该去给太后请安,太妃们同在,自然会顺便见礼。但您是东宫之主,宫中无太后,论制您要去与太上皇请安,顺便见见她们。可眼下她们过来,娘娘不妨一见。按世俗的礼法,她们是同辈兄长房中的婢妾,来向您请安是合规矩的。”   芳年的眉头松开,看了万嬷嬷一眼。   待梳妆好,她扶着三喜的手,出了内殿。   她一现身,太妃太嫔们就行礼请安,一水的素色衣裙,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奔丧的。转念一想,恐怕是她们顾忌自己,不愿着鲜艳的颜色,所以不约而同地穿了素色。   只是初衷虽好,却令人看得不舒服。   “各位太妃太嫔快起平身,本宫正想着去西宫向太上皇请安,与众位叙叙旧。没想成,你们就来了。”   “也是臣妾们成日无事,想沾沾娘娘您的喜气,不请自来,还望娘娘莫要怪罪。”淑太妃说着,含着半分笑,恰到好处。   若说太上皇身边的妃嫔,芳年最熟悉就是淑太妃。淑太妃曾帮二姐出宫,在前次她进宫里,也替她解了围,加上又是十王妃的表姐。十王妃与她交情不错,她对淑太妃自是比别人亲厚一些。   芳年分别给几位位高的太妃们赐了座。   后面的太嫔们更多的是打量新皇后,暗自赞叹着她的好福气。   贤太妃是众人当中最不开怀的,她所出的大公主时运不济,远嫁南蕃国。而今新帝登基,说不定其余的公主们不必重蹈覆辙。   只是可怜她的大公主。   芳年亦在观察着她们,将她们的表情尽收眼里。后面的太嫔们可以忽略,唯前面几位太妃看得极为仔细。   惠太妃虽是半抬着头的,可是却一直不敢直视她。芳年心中有数,惠太妃是二皇子的生母,二皇子还在孝善寺中出家。作为太上皇唯一活着的皇子生母,惠太妃恐怕心里有些打鼓。   芳年能明白她的想法,但自己与明觉在寺中相处过几日,知道那是一位本性良善的孩子。性子较为绵软,不像是有太大野心的。她心里希望这对母子不要起什么异心,否则…   别说陛下容不得,她都容不得。   眼下看到惠太妃的样子,倒也不像是心机深沉的。若是真的心机深,必不会避开眼神。   她真心希望惠太妃能一直这样,方才能平安度日。   许是人年纪大了,自己重历一生才过上安稳的日子,真不愿意再横生事端。   其余的太嫔们只敢不时地偷看她,她不动声色,接过三喜递过来的茶水,轻轻地抿着。   唯有淑太妃,眼里带着笑,平和地望着她。她抬眸间,与对方的眼神撞到一起。淑太妃温和淡然的眼神,不由得就令人心生好感。她不想把人想得太坏,也不敢把人想得太好。目前为止,她对淑太妃还是好感多一些。   “以前曾听诚亲王妃提及淑太妃,不若下次本宫召诚亲王妃进宫,一起说说话。”   淑太妃立马起身,行着礼,“那臣妾就在此多谢娘娘体恤,说起来,臣妾已有很长时日没有见过诚亲王妃,也不知俊儿长高了没有,臣妾颇为挂念。”   诚亲王妃就是十王妃,十王爷回京后,立马被封为诚亲王。   “小孩子见风长,想必诚亲王世子已经长高不少。”芳年猜中淑太妃口中的俊儿必是诚亲王的儿子。   原来他叫俊儿,前世里,登基为帝的应该就是他。   “想来是的。”淑太妃淡淡地笑着,眼含温情。   说了一会话,太妃太嫔们告辞。芳年手抚着额头,若是这一大群女人时不时的来向她请安,她可不愿意应付。   “娘娘,可是吵到了?”万嬷嬷小声地问着,“可否要老奴替娘娘松松肩。”   芳年抬眼看了她一下,算是默认。   万嬷嬷的手法很好,不轻不重的,力道恰到好处。芳年很快得到放松,闭目聚神,随意地问道:“嬷嬷以前是在哪里侍候的?”   “回娘娘的话,老奴在侍候娘娘之前,是浣衣局的掌事。”   浣衣局,那可是宫里最苦的地方。夏天手在水中泡得久就得脱皮,冬天冰裂红肿,奇痒难奈。万嬷嬷的手,关节粗大,不用想也知道做过不少苦活。   “那嬷嬷是多少年前进的宫?”   “回娘娘的话,老奴十五岁进宫。进宫后分在冷贵人的身边,是四等宫女,负责杂扫。那时候冷贵人住在兰妃的宫中,宫里还有另一位小主,就是常嫔。”   芳年心一动,万嬷嬷不可能无缘无故说起先帝时候的事情。那她口中的冷贵人和常嫔兰妃会是谁?   万嬷嬷低垂着眼眸,语气带着怀念,“冷贵人与常嫔要好,冷贵人育有七皇子,后来常嫔生十皇子时难产而死,十皇子就由兰妃养着。接下来宫中倾轧,皇子们死了不少。最后先帝去世,冷贵人和兰妃先后离世,老奴就被贬到浣衣局。”   听到这里,芳年已经明白,万嬷嬷是谁的人。说不定陛下和诚亲王在幼时,曾受过万嬷嬷的照顾。   “嬷嬷手法不错,本宫觉得好多了。”   万嬷嬷收回手,垂首立着。   那边太妃太嫔们回去,沿涂小声地议论着今日见到的皇后娘娘,七嘴八舌什么的都有,最多的就是羡慕她的好命。淑妃走在最前面,面色平静,看不出在想什么。   反倒是惠太妃,心里有些惴惴。   “淑太妃姐姐,你说皇后是什么样的人?”   “看着还算和善,但你我都知道,世上哪有什么真的良善之人。皇后是怎样进的王府,众人皆知。就是那样不堪的境地,她都能将陛下笼住,可见也不是简单的。”   她这一说,惠太妃心里越发不安。虽说皇儿已出家为僧,可毕竟是太上皇唯一存活的皇子,陛下不可能没有想法。   都说天家无血亲,为了巩固自己的皇位,有什么事情是一个皇帝做不出来的。   “淑太妃姐姐,那你说,妹妹该怎么做?”   “怎么办?本宫哪里知道。我们做太妃的,无宠无权的,还能怎么办?妹妹你与我们不一样,二皇子还在孝善寺中,若是出家还俗,当个闲散王爷,妹妹您就母凭子贵。说不定陛下开恩,还能许二皇子接你出宫享福。”   若真是这样,皆大欢喜。但惠太妃只觉得心底一寒,淑太妃说了好的一面,没有说另一种可能。   要是笙儿还俗,还有一个可能就是会死得不明不白,无声无息。要真是那样,还不如一直待在寺中,平平安安的过一世。   她停住脚步,琢磨着淑太妃的话,越想心里越不踏实。   淑太妃像是没有觉出她的异样,端直着往前走。 第110章 告密   孝善寺一处佛殿的正中,跪着一位年少的和尚。他敲着木鱼, 嘴里念念有词。   门外, 身着缦衣的慧法大师慢慢走进来。小和尚停下手中的动作, 朝后看去, 见到大师,起身,“方丈大师。”   慧法大师目光如炬,望着他。他微低着头,看不清神色。   “时辰已晚,你的师兄弟们都已就寝, 你为何还在做功课?”   “回大师,弟子凡心未净,为俗事所困,无法排解。唯祈求佛祖,替弟子指一条明路。”   “阿弥陀佛,入我佛门, 当摒弃凡尘俗事。你我在俗世中的身份,不过是往日云烟。佛祖眼中无贵贱, 出身王侯将相之家,或是来自贫苦乡野之地, 在佛祖看来,一视同仁, 皆是他的弟子。你之所求, 佛祖必会听取, 为你清除杂念。”   明觉苦笑,所有的道理他都明白。但生在皇家,怎么能是世间其它的人家能相提并论的。皇家中人,在骨血里就有对权势的渴望。   何况他现在是父皇仅存的唯一子嗣,按继位制,父皇退位后,承继的理应是自己。   “大师,弟子若是出生普通人家,倒还好说。”   慧法大师微微一笑,“确实如此,但你应该谨记自己出家为僧的初衷。当时是如何入的佛门,你心中的愿望佛祖有没有替你达成?出家之人,戒嗔戒贪,佛祖只护守信之人。”   明觉琢磨着他的话,他说得没错。当初自己入寺,所求的不过是逃出一条生路。若是留在宫中,只怕现在与皇兄弟们一样,已化成一杯黄土,哪里能在此烦恼是否要还俗。   七王叔除阉贼,江山由他掌管,百姓自是心服口服。他不能怀有小人之心,去窃取他人打下来的江山。   “弟子多谢大师教诲,大师一席话,令弟子豁然开朗。弟子决定永远跟随我佛,替死去的兄弟们超度亡魂。”   “你与佛有缘,我此番点化你,亦是受佛祖之托。”   “阿弥陀佛,弟子感谢佛祖。”   慧法大师的目光转为慈悲,欣慰地点头,“许是你我之间境遇相似,所以佛祖才让老纳来点化你。即是佛中人,当知最大的怜悯是众生平安。无论何人为帝,只要造福苍生,都值得你我为其祈福。”   明觉眼里闪过一丝惊讶,大师说他们境遇相似,难不大师也出身皇家。   “大师与弟子遭遇相同?”   “没错,许多前年,老衲还在俗世时,亦是一位皇子。入寺为僧,所求同是寻生路。求仁得仁,老衲问心无愧。家仇得报,余生慰藉亡灵,永伴佛祖,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弟子受教了。”   明觉说完,重新盘坐下来,手敲木鱼,念起经来。   此回念经之音,少了浮躁之气。慧法大师不由赞许点头,不再打扰他,退出殿外。   两天后,京中人都知道太上皇所出的二皇子在孝善寺中出家,法号明觉。明觉师父决心已定,此生皈依佛门,替惨死的众位皇兄弟们超度,为陛下祈福。   消息传到宫中,淑太妃冷冷一笑,盯着自己粉色的指甲看了半晌。吩咐宫女去请成玉乔,一颗棋子废了,还有另一颗,不到最后,胜负难分。   成玉乔好生纳闷,不知道淑太妃请她做什么。转而想到自己最近与太上皇的事情,害怕淑太妃在处置她。她忐忑着,跟宫女去了淑太妃的住处。   淑太妃笑着朝她招手,“成嬷嬷,你过来。”   “不知淑太娘娘有什么吩咐?”她忐忑的心好过一些,看淑太妃的表情,不像是要问她的罪。   淑太妃打量着她,几日不见,看着像是丰腴了一些。前段日子想必在游公公手下吃了不少苦,现在都养回来了。   “本宫听说你将太上皇侍候得不错,特意有赏。”   她拍了一下手,有宫女端上一碗汤药,成玉乔闻到红花的味道,脸色大变,“太妃…娘娘,您这是何意?”   淑太妃一脸为难的样子,怜悯道:“本宫也是无奈,前两日皇后特意问起嬷嬷,得知嬷嬷现在是太上皇的房里人,似乎有些不悦。”   “她管得可真宽,哪有做弟媳的管大伯的房里事?”   “理是这个理,可是她现在贵为皇后,最怕有损皇家的名声。说到底,你是太监的对食,若是与太上皇折腾胡闹还自罢了。总归是一床锦被遮住,无人声张。但要是结了孽果,那可如何是好?传扬出去,陛下的脸还要不要?”   成玉乔脸刷地白了,就因为她侍候过太监,连生皇子的资格都没有。入宫时,她可是玉妃,这话怎么没有人说?   淑太妃像是等她考虑,喝了一口茶水。   “太妃娘娘,您可要救救奴婢啊!”   成玉乔忍着屈辱跪下来,淑太妃与她说了这么多,不像是狠心要绝她的子嗣。否则直接按着她灌药,何必费如此多的唇舌。   “叹,本宫也想帮你,可…皇子的生母是个太监的对食,这…哪里能行?”   她重重地叹气,无奈是摇头。看在成玉乔的眼里,突然就明白她的用意。原来淑太妃才是心机最深的那个,她是要跟自己抢孩子!   “娘娘…若是娘娘放过奴婢,将来奴婢的孩子就是娘娘的孩子,奴婢只求娘娘,能不能让奴婢做个乳母。您放心,奴婢决不会和孩子乱说什么。”   “本宫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呀,还不如老老实实的,莫要胡思乱想。这儿女缘份啊,今生还是不要惦记。”   说完,她朝宫女使个眼色。那宫女上前,就要给成玉乔喂药。   “太妃娘娘…求您开恩,让奴婢有孩子吧。奴婢只想体会一下生儿育女的滋味,您放一万个心,奴婢生完孩子后,决不再看一眼,交由娘娘抚养,娘娘您看可好?”   “你这是何苦?罢了,本宫最听不得人哭,索性做个好人。将来你若是生了孩子,本宫就受个累,替你养着。”   “谢娘娘。”   成玉乔心里将她骂得要死,脸上还要做出感恩戴德的样子,越想越是怄得慌。   等回到太上皇的宫殿,太上皇刚睡醒,精神大好。   “你愣着做什么,还不快些上床。”   她没好气地瞥他一眼,“臣妾可不愿替别人做嫁衣,生了孩子给别人,受苦受累的却是自己。”   “你这是说什么话,他以后就算是过继给老七,那也是你的孩子。”   “陛下?奴婢可不是怕陛下来抢,而是淑太妃娘娘,她…”   太上皇猛地要坐起,扯到身上的伤,痛得低咒几句,“你说那个贱人?成天端着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朕就说怪不得,老七把西宫的事情全交给她,原来两人旧情难忘。这贱人怕是也知道老七不能人道的事,是想借着孩子名正言顺地和老七在一起,这个贱人!”   “陛下,您说什么?淑太妃和现在的陛下有私情?”   太上皇哼了一声,“你以为当年朕为何要封一个破落户家的丧妇长女为妃,要不是她与老七…她倒是聪明得很,进宫后不知怎么巴上了国…阉贼,朕都不敢动她。”   成玉乔的脸扭曲起来,怪不得。这淑太妃藏得可真够深的,居然把主意打到她的头上,想借着自己的孩子光明正大地站在陛下的身边。   天下哪有这样的美事,原是自己的想法,怎么能容忍别人抢占先机?   不行,她不能坐以待毙。   一个太妃,敢觊觎叔子,传扬出去只怕是死路一条。   但皇家不会让这样的事情传出去的,若是被姓傅三知道,恐怕有得好戏看。   她心里谋划着,越想嘴角翘得越高。也不管太上皇急赤白脸要拉她上床的模样,挣脱开后,收拾一下出去。   监视她的宫女们看她端着衣服出去,只道她是去给太上皇洗衣服,也没有拦她。自打她成了侍候太上皇的人,太上皇一应吃喝拉撒都是她的事。   她鬼鬼祟祟的,躲过别人的视线,悄悄溜出西宫。   其它的宫殿仅有打扫的宫人,没有人会注意到她。她一路躲躲闪闪,避过巡视的宫中侍卫,到了永泽宫的殿前。   宫人进去禀报芳年,芳年挑了一下眉。   她让宫人把人带进来,自己倒是要看看,成玉乔到底还有什么话说。前世里,她一生都活在成玉乔的阴影之下,这一世,她已很少记起有这么一位故人。   想不到,两人再次见面,是在如此的情况之下。   成玉乔低着头,盯着光可鉴人的地板,实则心里妒嫉得发疯。   “奴婢参见皇后娘娘。”   “成嬷嬷,是吗?”   “回娘娘,正是奴婢。奴婢求见娘娘,是有重要的事情要禀报。”   芳年感兴趣地轻笑一声,“且说来听听。”   成玉乔半抬着头,像是看了一下周围。芳年越发觉得好笑,挥手让宫女退下去,只留下万嬷嬷和三喜。   “说吧,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本宫。”   “娘娘,奴婢无意之中听到一些事情,虽然有些拿不准。但别人常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事关陛下的名声,奴婢少不得要斗胆揭露某些人见不得光的心思。”   和陛下有关,芳年正起脸色,眉目冷淡。   “你说吧。”   “娘娘,以前奴婢还是玉妃时,曾偶尔听人提及,淑太妃娘娘对陛下的行踪十分的关心。前两天,无意之中从太上皇口中得知,淑太妃与陛下在进宫之前就是认识的。奴婢左思右想,害怕淑太妃会做出什么丢皇家脸面的事情,故而大着胆子来禀报娘娘。”   芳年刚冷下来的脸色,瞬间冰冻,盯着成玉乔。   “本宫知道了,你下去吧。”   一句知道就完事了?成玉乔有些不甘心,但是再多的话,从她嘴里出去,恐怕也落不下好。不由得心里暗骂傅三是个蠢货,没用的东西,连有人想抢自己的男人都听不出来。   芳年命人送她出去,勒令她此话不许再讲,否则按宫规处置。   殿内只余主仆三人,芳年冷声问万嬷嬷:“嬷嬷可记得淑太妃进宫时的光景?”   “老奴那时候在浣衣局,不曾亲眼见过。但听人议论过,说淑太妃父母双亡,一直寄养在舅父家中。而她的舅父,就是十王妃的父亲,十王妃的父亲当年只是一名守城小官。至于淑太妃是如何入陛下的眼,又是如何封的妃,老奴就不知情了。”   “守城小官?”芳年细喃着,一个小官的外甥女一进宫就封妃,着实有些说不过去。   太上皇是荒唐,但他是怎么看淑太妃的?   若是选秀,淑太妃身份不够。若是太上皇出宫偶遇,一见倾心,更说不过去。据她所知,太上皇从来没有出过宫,再者淑太妃的长相并不让人惊艳。   那么只有一个可能,以陛下龌龊的心思,怕是不知从哪里听到淑太妃与陛下交好,于是为了满足自己扭曲的快意,才把淑太妃弄进宫中。   她相信陛下,以陛下的心机,若是中意淑太妃,淑太妃就不可能成为太上皇的妃子。   但淑太妃呢?   女人的心思深如海,表面笑语嫣嫣的人,实则在背地里暗捅刀子,这样的事情也不少见。淑太妃要真对陛下藏着其它的心思,必定会有所行动。   她想起淑太妃的模样,表面无害,要么是真的心怀坦荡,要么就是城府极深。她沉思着,连有人走到跟前都没有发现。   一抬头,看到明黄的身影,而万嬷嬷和三喜已退到殿外。   “想什么事情如此入神,连朕进来都不知道?”   “在想陛下。”   男人的眼神望过来,她极少说这种俏皮的话,头回听到,心里有些异样的感觉。   “陛下,过几日我想召诚亲王妃进宫说话,顺便见见她的孩子。”   “嗯,你看着安排吧。”   “我知道了,自上次一别,多日未见她,不知她如今可好?听说淑太妃自小寄养在她娘家,想必表姐妹俩的感情是十分好的。我也做个好人,到时候让淑太妃过来说话。”   元翼嗯了一声,似乎并不在意。   芳年留意到,自己提到淑太妃时,他的脸色没有丝毫波澜。放心的同时,暗自唾弃自己。   分明是神女有心,襄王无意。   以陛下的性子,真要在乎淑太妃,必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入宫。   她低头笑着,大着胆子去拉他的手。   “陛下,我们去御花园里走走吧。”   元翼自会同意,夫妻二人相携离开。临到门口,芳年漫不经心地回了一下头,深深地看一眼万嬷嬷。   万嬷嬷先是不解,转而恍悟。 第111章 连坐   眼下的御花园, 自然是没有什么美景的。天寒地冻的, 唯四季常春的树木还有绿色, 其余的都是干黄的枝丫。   一路走来, 除了偶尔经过的宫女,再无他人。   芳年不由得想到自己第一次进宫里,那时候园子里花红柳绿, 各色的美人儿穿梭其中,好不热闹。   不过短短数月的功夫, 原本人满为患的宫中就成了另一个七王府。各处的宫殿都成了空殿, 比之王府,更加空旷。   她身披锦紫的斗篷,斗篷上亦用金丝线绣着凤鸟。身边的男人一身龙袍, 套着黑金的大氅, 严肃冷峻。   “我当日进宫时还在这园子里赏过花,眼下倒是没什么可赏的了。”她随手摘下一片还未掉落的叶子, 两指捏着, 转动把玩,颇为闲适。   眼看着年关将至, 等开了春, 想来园子里必是另一番景象。   一抬头, 就见一身蓝色的人影走来, 像是无意中走到此处一般。   她的嘴角微扬起, 看向来人。   来人是淑太妃, 素蓝的衣裙, 同色的斗篷。妆容淡雅,发髻简单,唯插着一枝玉簪。她本就长得温婉,此番打扮,更显出她飘然的气质,令人不由得升起好感。   她规矩地行礼,眼眸半抬,“臣妾见过陛下,娘娘。不知陛下与娘娘在此,误闯御花园,还望陛下娘娘见谅。”   “起身吧。”   “谢陛下。”   芳年瞧着她来时的路,若有所思。   “天气寒冷,淑太妃若是有什么事情,打发宫人们去做,何必亲自出来,小心着了寒气。”   “回娘娘的话,是臣妾念了一上午的经,想出来透透气。臣妾一向如此,参禅悟道,每逢不得解时,便会四处走走。”   “原来如此,淑太妃好心性。”   “谢娘娘夸将,谈不上心性。不怕陛下娘娘笑话,此前多年,若不是靠着佛经,恐怕臣妾真不想活在这污秽的地方。人人都说臣妾命好,丧女长女进宫为妃,是几世修来的福气。臣妾若能选择,宁愿不做这皇妃,可惜造化弄人。”   最后一句,语气落寞,颇为寂寥。转而,她换了一个语气,“臣妾不打拢陛下和娘娘,这就告退。”   芳年含笑点头,看着她优雅地转身,蓝色的斗篷像水波一样划过,荡起涟漪。转身之际,微垂的睫毛颤了一下,如蝶羽一般。   好一位淡雅的女子,举首投足间都是别样的端庄。   等她的身影消失在园子的拐角,芳年已经肯定了自己心里的猜测。她刚才的一番话,决不是随便说的。若真是知礼的,怎么可能会在陛下面前说那样的话,分明是扮可怜,博同情,想引起陛下的怜惜。   这位淑太妃城府之深,超乎想像。   要不是成玉乔的话,只怕自己就算是心有防备,都不会怀疑她。   “深宫似海,我记得陛下不是有令,未曾生育过的太妃太嫔都可以离宫再嫁,为何淑太妃还愿意留在宫中?”   元翼看了她一眼,“淑太妃无处可去,她自幼丧父丧母,寄养在舅家。”   “我知道,若不,陛下您替她寻一个好人家,让她终身有依。”   他的眼神幽深起来,看不清里面的情绪,芳年突然就觉得自己恃宠生娇。他再宠爱自己,毕竟是天下之主。   帝王心思,岂是别人可以猜度的。   “陛下,我只是随口说说,太上皇还在。淑太妃位份高,若是再嫁,只怕于皇家声誉不好。”   “朕心里有数。”他说着,走在她的前面。   她在后面咬着唇,拿不准他有没有生气。   两人默默地走了一段路,突然他猛地转身,一把拽过她,将她带进怀里,隐到旁边的假山之中。   芳年有些没有反应过来,人就他抵在假山上。   他的眼神暗沉沉的,似乎还有怒气。这般模样,极似他们初识时。   “陛下…”   “是不是朕说的不够明显,做得不够明显?”   “陛下…我…”   “朕说过,此生只得你一人,你还在试探什么?淑太妃与朕早年相识不假,但朕并无半点其它的心思。若真是对她有一丝的感情,怎么可能会让她进宫?你不信朕,方才还拿话来试探朕,嗯?”   他捏着她肩膀的手用着劲,生疼生疼的。   她突然就后悔起来,暗骂自己多心,为何不相信他?自己为何要患得患失,以寻常男人的想法来揣度他。   他现在对自己情深义重的模样,让自己忘记他初时的样子。那样一个行事张狂,唯我独尊,疯子一般的男人,他的骄傲哪里允许别人怀疑?   “陛下,我错了。”   “你说说看,错在哪儿了。”他的头低俯着,近在咫尺。她都能闻到他清洌的气息,喷在脸上。   他手上的劲松开,依旧抵着她,身体贴近。   她眨巴着眼,软着语气,“是我听风就是雨,听别人说陛下与她早年相识,她…关心陛下,所以才会胡思乱想。陛下…您原谅我吧,我下次再也不会了。”   “还有下次?”   “没有了,”她小心地瞄着他的脸色,咬着唇,“陛下,我有此番举动,证明我在意陛下,许是宫里的陈醋坛子被我打翻了。”   带着撒娇的语气,极为难得。他不由得心神一软,脸色缓和下来,眼里带起暖色,不复方才的冷意。   芳年心一松,暗道他果然吃软不吃硬。   两人靠得极近,彼此气息可闻。他抵住她身体的姿势,像把她圈在怀中。假山洞内,隐蔽窄小,越发的令人心生绮念。   她的手不自主地伸出,环住他的腰。男人的腰结实劲瘦,她能记得他的身材是如何的完美。“陛下,您现在原谅我了吧,我还要给您生孩子呢。”   温软的话,娇艳的面容,他眼眸重新暗沉下来,俯首含住那红唇。   许久过后,她气喘吁吁,使力推着他,“唔…陛下…此地…不宜…”   他哪能不知道,慢慢地放开她。她的发髻有一些松散,唇瓣红艳艳的,泛着水光。双颊嫣红,像三月的桃花。   一把将她的兜帽盖上,拉着她的手,出了假山。   夫妻二人回到永泽宫内,直接进了内室。万嬷嬷与三喜等人识趣地没有跟进去,随后不久就见内室的帘子放下。   内室里,金风玉露,缠绵缱绻。   万嬷嬷冷着脸,紧盯着不远处忙活的宫女们,意图看出,这些人当中有谁想靠近内殿。   次日陛下去上朝后,芳年睡到辰时过才懒懒地起身。想起昨夜自己男人疯狂不知满足的索取,手不由得抚上腹部。   这一世,至高的名份,深爱的男人,她都拥有。她不允许有任何人来破坏她两世才修来的福气。   谁都不行!   她恢复平静,唤三喜她们进来侍候。   待梳妆用过早膳后,万嬷嬷在她耳边低语几句。   她面色一冷,命令道:“把人带进来。”   不多时,两名小太监押着一位宫女进来,看打扮,是宫里的三等宫女。   “回娘娘,她名叫司秋,是新进来的三等宫女,负责杂扫等活计。老奴昨日见她趁人不注意时,偷奸耍滑,竟溜开躲懒。”   司秋跪在地上,浑身发抖,“娘娘…饶命…奴婢身子不适…所以…求娘娘开恩,开恩哪!”   “身子不适为何没有歇着,反而四处乱跑?”万嬷嬷睨着她道。   “奴婢…奴婢是去寻一起进宫的同乡,想弄些药喝喝。”   “你的同乡,可是西宫里的宫女?”   “正是,奴婢…的同乡是惠太妃身边的。”   芳年眼一眯,惠太妃?昨日淑太妃来得那么及时,说是巧合她根本不会信。也是在与陛下出门时,她突然冒出来的想法。她当时想着,若是淑太妃真的对陛下有意,定然会在永泽宫中安插眼线,故而用眼神示意万嬷嬷。   万嬷嬷不愧是宫里的老人,一个眼神就能明白自己的打算,揪出通风报信之人。同时,她心里更加肯定,淑太妃的城府之深,超乎她的想象。   以常理来说,司秋是惠太妃安插的人,更合乎情理。因为所有的太妃中,只有惠太妃还有子在世。   要是惠太妃与二皇子母子有不臣之心,在自己身边安插眼线是合理的。   她细思着,看来宫里的女人都不是简单的。那二十多位宫女,还不知道都有谁的眼线?淑太妃与惠太妃在宫中经营多年,谁知道暗处都拉笼了什么人。   “万嬷嬷,她既然犯了宫规,你就依宫规处置。”   “是,娘娘。来人哪,将司秋带下去,重打二十大板,送去浣衣局。”   司秋被按在殿外的矮长凳上,高声呼喊,“娘娘,饶命啊!”   芳年站在殿门口,扫视着宫内所有的宫人,“你们给本宫听着,本宫最忌吃里扒外。既在永泽宫当差,本宫要的就是忠心。你们忠心只能对本宫一人,若有异心,本宫决不轻饶。”   所有的宫女太监都低着头,原以为皇后是个绵软的,哪晓得性子如此强硬。要他们都忠心她,难不成连陛下的话都不听?   她莫非是想一人独霸陛下的后宫?   众人猜疑着,并不敢诉之于口。   但朝堂的臣子们,已有人上折,奏请陛下纳妃扩充后宫。   其实,那天木阉贼的话,许多人听到了。   陛下不能人道,不知是不是真的。可后宫只有皇后一位女人,显然是不合祖制的,也不符合宫中的规矩。   龙椅上的帝王脸色冰冷地看完手中的折子,轻哼一声,随手丢在地上。   “爱卿们倒是闲得慌,京里京外杂事一堆,你们还有闲心盯着朕的后宫。既然有人请了折子,那朕不妨就告之众卿。后宫有皇后,朕会有嫡皇子。纳妃有何用,生一堆的庶皇子,等着被杀吗?”   朝臣们倒吸一口凉气,陛下龙威无惧,连这样犯忌讳的话都敢说,恐怕是真的铁了心,不愿纳妃。   所有人低下头去,元翼冷眸扫视,“纳妃之事,不可再提,否则以扰乱朝纲处置。爱卿们若是无事,就退朝吧。”   他一拂袖,摆驾回宫。留下满朝文武,面面相觑。   很快有人反应过来,看着金吾大将军的冷脸,小心地讨好着,“恭喜国丈,恭喜傅御史。”   傅万里与伍将军对视一眼,同还礼。   元翼回到永泽宫,看到外面正在行刑,径直跨进了宫殿。   三喜见状,悄声退出。   “发生了什么事?”   芳年笑意相迎,随意地道,“那宫女昨日当值时去了西宫,犯了宫规。我刚入主宫中,总得立立威。”   他冷冷的眼寒光一现,“李长海,进来。”   很快,他身边的大太监进来,“奴才叩见陛下,叩见娘娘。”   “你去,传朕的口谕,所有后进永泽宫的宫人全部杖责十大板。以后但凡一人犯错,连坐受罚。若想不受罚,当互相监督,任何人不许再犯。”   “是,陛下。”   芳年瞠目结舌,觉得连坐是不是过分了些。   元翼冷哼,“皇权至上,若敢背着主子有异心,想奴大欺主,效仿从前,朕决不轻饶。你是皇后,后宫所有的事情你一人独断,胆敢有人冒犯,不必留情。杀一儆百,朕就是要让他们畏怕。”   芳年了然,陛下这是怕再出一个木公公。   “陛下放心,我知道了,以后但凡是有异心者,决不姑息。”她端着脸,说得正义凛然。   他目露赞许,“不愧是将门虎女。”   她嗔他一眼,什么将门虎女,她可是自小在傅家长大的,哪有她爹的半点威风?   “我哪里虎了?”   他低头一笑,这姑娘虎虎的,不是长相,是性子。犹得初见时她的胆大,怕只有一个虎字能形容。   “依朕看,哪里都虎。”   她顿时不干了,虎可不是什么好字,拿来形容一个女子,更是贬意。什么虎头虎脑,虎背雄腰,都不好听。   想她虽不是弱不经风的女人,好歹身材玲珑有致,哪里能与虎扯上关系。   她佯装生气地扭头,哼了一声。 第112章 示好   且说外面行刑完毕, 李长海大声宣读陛下的口谕。被打的人连痛都不敢呼, 无辜受连累的人心里把司秋骂得狗血淋头,发誓以后要盯着其他的人, 就怕还有不安分的。而心里有鬼的人,更是不敢出声, 心里打着鼓, 思量着如何找退路。   永泽宫里闹出如此大的动静,西宫那边不可能没有风声。   “淑太妃姐姐,不知是什么人惹怒了陛下, 陛下竟发如此大火。”贤太妃愁容满面地问着,欲言又止地看一眼惠太妃。   惠太妃心里沉了沉,永泽宫那边并未封锁消息, 很容易就打听出来, 原是司秋当值时, 偷溜来了西宫。   就这么一件小事, 陛下居然大动肝火, 杖责所有的宫人。   司秋与自己手下的一位小宫女是同乡,惠太妃是知道的。她就是怕皇后以为司秋是自己安插在永泽宫的眼线,所以心里一直忐忑着。   现在贤太妃这么一问, 她只觉得心惊肉跳。   淑太妃依旧是平静的模样, 淡淡地道:“陛下的心思岂是我们可以乱猜的,你们还想过好日子, 就得装聋做哑, 不该听的别听, 不该说的别说。”   所有人都连声称是。   等人散了,惠太妃连忙拉住淑太妃,“淑太妃姐姐,你说,陛下他是不是…笙儿会不会有危险?”   “你胡言乱语什么,陛下是什么人,岂容他人诋毁?依本宫看,或许是有人说了些什么,让陛下起了疑心,所以才会动怒。”   “谁?”惠太妃紧盯着她,“求淑太妃姐姐告诉妹妹,到底是谁嚼了舌根?”   淑太妃无奈地摇头,“你呀,怎么能这般没心眼。”   她拔开惠太妃的手,失望地离开。   惠太妃脸上带着哭相,还能有谁呢?陛下的后宫中,唯有一位女子,除了她,还会有谁会吹枕边风?   可是笙儿已是出家人,皇后为何还忌惮他?   她独自一人慢慢走着,魂不守舍的。突然被人叫住,她一回头,见是叶太嫔。   叶太嫔在宫里就跟个透明人似的,极少与人打交道,猛地被对方唤住,惠太妃有些疑惑。   “惠太妃姐姐,妹妹…有事找你。”   “今时不同往日,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叶太嫔脸色略为苍白,人十分的清瘦,论长相是不差的,想来年轻的时候也是个娇弱的美人儿。   “惠太妃姐姐,是二公主…妹妹想着,她已经十五了…”   她一说,惠太妃就明白过来,叶太嫔是担心二公主的婚事。新帝登基,怕是她心里有了其它的想法。新帝手段果决,不是太上皇能比的。说不定余下的公主们,不用再重复姑姑们和大公主的老路,远嫁和亲。   “那妹妹是有什么想法?”   “是,所以来找惠太妃姐姐讨个主意。你说…”   惠太妃沉思一会,都是做母亲的人,以前还会争宠暗斗,但现在都成了太妃太嫔,也没什么可斗的。再说叶太嫔这人一向软弱,之前与她的关系还行。   “依本宫看,后宫之事,皆由皇后做主,不如妹妹你去探探皇后的口风?”   叶太嫔就是这个想法,可是她胆子小,不敢一个人去,故而来拉惠太妃做伴。惠太妃见她怯懦的样子,猜到这层。   “也罢,本宫是看着二公主长大的,就与你一同前去。”   叶太嫔立马露出羞赧的欢喜,与惠太妃一起前去永泽宫。   芳年听万嬷嬷说惠太妃和叶太嫔来请安,忙请人进来。惠太妃她是认识的,只不知叶太嫔是谁。等人进来,芳年才把名字与人对起来,原来总躲在角落里的女子就是叶太嫔。   “冒昧来打扰娘娘,还请娘娘莫要怪罪。”   “不碍事的,请坐吧。”   两人仅挨边坐在凳子上,惠太妃倒还好些,半抬着头。而叶太嫔,恨不得要把头埋进衣服里。   芳年感叹着,真不知道叶太嫔是怎么在宫里活下来的。这两人不会无缘无故地来找自己,必是有什么事情。要是等她们开口,只怕得绕好大一个弯子。   “不知,两位太妃太嫔来寻本宫,可是有要事?”   “没…什么要事,臣妾就是想问…二公主…她已满十五…”叶太嫔低声地支吾着。   芳年看一下身边的万嬷嬷,万嬷嬷小声地道:“娘娘,二公主是叶太嫔所出,上个月满十五岁。”   原来如此。   算起来,宫里应该还有十几位公主。这些公主们以后的婚事恐怕就得落到自己的头上,芳年不由得头疼起来。   太上皇真是够能生的。   “这事本宫疏乎了,本宫刚进宫没多久,许多事情还没有理出头绪。本想着等一切安定下来,再见见公主们。今天正好见到太嫔,本宫就多问一句,不知公主们平日里可都学些什么?”   “没学什么…二公主会绣花…”   绣花?   芳年皱着眉,一个公主,就会绣花,这叫什么事?   “宫里之前可曾给公主们请过老师?”   叶太嫔摇头,公主们都由自己生母教养,或有识字的,或有会琴棋书画的。可是她自己只会绣花,所教给二公主的也就只有女红。   芳年不由得抚额,看来之前太上皇对公主们的教养是听之任之,想着反正都是要送到别国和亲的,并没有好好教导。   “那太嫔可有问过公主,想寻个什么样的人家?”   叶太嫔猛地抬头,撞进皇后清澈的眼神中。她激动得手在发抖,听皇后的意思,莫非二公主不用和亲?   “娘娘…不拘什么人家,家境尚可就行。”   这叫什么话,一个堂堂公主哪能随意嫁人。芳年心里叹气,都怪太上皇造孽,只管生不管养。   “那怎么行,我们元朝的公主,那可是金枝玉叶,驸马得好好挑选。”   莫说是叶太嫔,就是惠太妃都欢喜起来。皇后的言之下意,是所有的公主都能正常嫁人,而且还要仔细挑选驸马。   “娘娘…”叶太嫔一下子跪下来,“臣妾替二公主谢谢娘娘。”   “太嫔快快起身。”芳年做个扶人手势,万嬷嬷已过去把人扶起来。   “太嫔何需如此大礼,陛下圣明,一定会替公主们做主的。正好,本宫还没有见过公主们,不如你回去,将公主们与她们的生母都请来,本宫一起见见。”   叶太嫔哪有不从的,所有育有公主的太妃太嫔们心里都被一块石头压着,日夜担心女儿远嫁他国,生死不能相见。要是听闻公主们不用再远嫁,还能挑选驸马,不知要高兴成什么样子。   惠太妃偷偷地抬眼看了一下上座的皇后,长相明艳,一身贵气,眼神清澈,这样的女子不像是心狠的。   或许之前,只是陛下震怒,替皇后处置宫人。这么一看,皇后在陛下的心中地位不一般,极为爱重。   她在宫中多年,深知宫中的生存之法,最稳妥的就是帝王的敬爱,其它的你争我斗,尔虞我诈都是下下之策。   别人说得对,皇后果然命好。   芳年眼眸未抬,也知惠太妃在偷看自己。   等叶太嫔离去后,她随意地说道:“本宫曾与陛下居于孝善寺中,偶尔认识一位小师父。小师父法号明觉。本宫与他交谈过,他进退有度,心存悲悯,是个纯良的孩子。”   “娘娘…”惠太妃的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皇后口中的明觉师父就是她的笙儿。算起来,她有差不多半年没有见过皇儿了。   “我佛慈悲,明觉师父誓言长伴佛祖,那是他与佛有缘。太妃娘娘若是愿意,无事时可以去寺中听他讲佛,想必定会受益非浅。”   “娘娘…”惠太妃从座位上站起,跪在地上,“臣妾谢谢娘娘。”   “太妃快起吧,陛下与本宫深知你们的苦楚,若有需求,只要是合乎情理的,本宫都能替你们做主。”   “娘娘,臣妾谢谢您和陛下的大恩。”   万嬷嬷已把她扶起来,她抹着泪,脸上却是欢喜的。   本以为再也见不到笙儿,没想到,皇后娘娘如此通情达理,还能让她出宫去见皇儿。   “本宫知道你们心中或有许多猜测,但本宫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无论是陛下还是本宫,所求不过是忠心之人。只要没有异心,安守本分,陛下与本宫都会替你们做主。”   “娘娘,臣妾发誓,一定会忠心陛下和您。”惠太妃不是个笨的,皇后能与她开诚布公,就是要打消她心里的不安。   忠心,所有的不安唯忠心可破。惠太妃暗自下着决心,一定不能行差踏错。   此时,外面一片急匆匆的脚步声。   随后进来一群女子,各自领着自己的女儿。母女们加起来共有三十多位,一眼望去,好不热闹。   她们脸上都带着欢喜,不等芳年开口,全部跪在地上。   “臣妾(侄女)给皇后娘娘请安。”   “都快些起来吧。”   “谢娘娘。”   “本宫此次把你们叫来,就是为了公主们的教养一事。她们是元氏皇家公主,自是比天下的姑娘都要金贵。本宫想着,在西宫设一处公主学堂,请人教她们公主该学的东西。”   太妃太嫔们又是一阵感谢。   芳年制止她们,抿口茶水又道:“既是皇家公主,将来的婚事都不会差,你们且安心,好生教养公主们。”   “谢皇后娘娘!”   “二公主年满十五,正是可议亲的年纪,听说三公主年岁相仿,也该准备起来。本宫会与陛下商议,定会替你们寻摸好人家。若你们有什么想法,也可以提出来,本宫会酌情处理。”   三公主的生母胡太嫔连忙谢恩,“娘娘,臣妾没有什么想法,一切都听陛下和娘娘的安排。”   芳年一笑,话是这么说,但做了九十九步,不差最后一步。既与人示好,就能让人心里舒服。   “也好,待陛下与本宫先掌眼,再让你们过目,总得是公主们自己愿意才行。”   这一番话,所有的太妃太嫔都感激不已。   原以为要远嫁外邦,谁知还能招驸马,且还得相看过。皇后此举,无异给她们吃了定心丸,个个都是感恩戴德。   芳年一一问过公主们,或是问有什么爱好,或是问读过什么书。等问完话后,万嬷嬷送她们出去,她才轻松下来。   十几位公主,大到十几岁,小到五六岁,日后可有得忙。   太妃太嫔们各自领着女儿,欢喜地回到西宫,一路上都在议论着,夸赞皇后多么的仁慈。   公主们同样高兴,自出生后就没有这样开心过。   淑太妃听着她们的欢声笑语,不由地皱眉。   “淑太妃姐姐,方才皇后说了,以后公主们都要好生教养起来,还有替她们挑驸马。”惠太妃欢喜地道。   淑太妃看着她有些略红的眼,露出笑意,“是吗?那真是太好了,妹妹们总算是苦尽甘来,能睡个安稳觉了。”   “可不是嘛,自打三公主出生以来,臣妾不没有睡过一个安生觉。现在好了,皇后娘娘亲口说的,以后公主们都嫁在京中,谁也不用去和亲。”   “皇后自己说的,可曾请示过陛下?”淑太妃随意地问着。   胡太嫔像是被人泼了一盆冷水,清醒过来,迟疑道:“陛下应该是同意的吧,要不然皇后不可能这么说。”   淑太妃但笑不语,新帝登基,不仅要安内还要攘外。天下经不得再次动荡,若此时有外族来犯,最好的法子就是派公主和亲。   傅氏见识短浅,不堪大任,朝政大事,岂是她一个后宫妇人能决定的。   叶太嫔白着脸,不知说什么,反倒是二公主,坚信地道:“儿臣信皇婶母的话,她说到就一定能做到。”   “对…肯定能做的到。”叶太嫔附和。   接下来,所有人都这么说。   淑太妃一直没有说话,脸上带着笑,温婉端庄。 第113章 出手   惠太妃心结解开, 笑容一直不断,整个人精神焕发, 透着不一样的神采。她与其他的太妃太嫔们谈起公主来, 时不时地说上几句欢快的话, 人人都笑意满脸。   公主们则叽叽喳喳地说起将来进学的事情, 言语间都是兴奋与期待。众人喜悦的话语,欢喜的神色, 落在走来的淑太妃眼里。只觉得那些笑脸可憎,连今天的日头都分外的刺目。   “淑太妃姐姐,妹妹们正打算去寻你, 说一件大喜事。”   “哦?什么喜事,看你们这么高兴。”   惠太妃抿着笑,将皇后答应给公主们办学堂, 还有要替她们挑驸马的事情一说。末了, 提了一下皇后恩准自己出宫的事情。   淑太妃心里发沉, 她是低估姓傅的女人。原以为是个没威胁,却不想还有几分手段。   恰在这时, 万嬷嬷的身影出现。   “哟,什么风把万嬷嬷吹来了。”有太嫔上前讨好着。   万嬷嬷行着礼, 向她们请来, “老奴奉皇后娘娘的旨意, 来请淑太妃去一趟。”   “不知皇后娘娘请臣妾有何吩咐?”淑太妃温声相问, 脸上不露半分端倪。   “这老奴就不知道了, 皇后娘娘只说有事与太妃相商。”   淑太妃笑道:“那就请嬷嬷带路吧。”   路上, 无论淑太妃如何旁敲侧击,万嬷嬷都转过话头,半点不提永泽宫的事情。淑太妃暗骂她一声老滑头。   万嬷嬷则在心里想起方才皇后娘娘的话。皇后娘娘的原话是有些女人闲得慌,就爱没事找事,不如找些事情给她们做,省得她们无事生非。   无事生非的人,指的怕不就是淑太妃。   她是皇后身边的人,谁要是招了皇后的眼,那自然在她心里就落不下好。   芳年见到淑太妃,好不亲热的样子,“本宫请太妃来,是有事要说。也是本宫太忙,一时没能顾得上太妃。想来太妃在西宫必是住得不习惯的吧。”   “回娘娘的话,臣妾住得很好。娘娘体恤臣妾们,一应用度都不缺,再也没有更好的了。”   “太妃是诚亲王妃的表姐,自是与他人不一样。本宫深知太妃喜静,怕是在西宫住得无奈。本宫想着,让你搬回之前的宫殿中,再替你修建一座佛堂,正好方便你修行。”   淑太妃一脸的感激,心里则是怒火滔天。姓傅的是想做什么,隔离自己,还要把自己锁死在佛经上。   “皇后娘娘费心了,臣妾感激不尽。但臣妾觉得既然都是太上皇的太妃,臣妾不能单独而居。传扬出去,怕人诟病。臣妾还好,居于深宫之中,听不到看不到。但陛下…就怕于陛下龙威有损。”   整个宫里,除了西宫,就只有皇后一位主子。要是她住在原来的宫中,难保别人不会多想。   “太妃多虑了,本宫相信以太妃的为人,定然会避讳。而且陛下除了上朝处理政务,其余的时间只会呆在永泽宫。”   淑太妃温和地笑着,眼神对上芳年。   想不到,姓傅的心机不浅。居然拿话来堵自己,而且在自己面前炫耀她与陛下的恩爱,着实可恶。   陛下岂是肤浅之人,姓傅的不过命好而已。   “多谢娘娘美意,臣妾实在不愿给陛下娘娘添麻烦。”   “既然如此,本宫也不勉强,不若本宫命人在西宫修建一座佛堂,并命其他人无事不得去扰太妃的清静,淑太妃你看这样可好?”   淑太妃低下头,“一切都听娘娘的安排,臣妾在此多谢娘娘关照。”   姓傅的步步紧逼,只怕今日无论如何都要把自己困于佛堂之中。如此浅显的心计,当真是急不可待。   “你与诚王妃是表姐妹,本宫关照一下是应该的。”   芳年高坐着,看不出脸上的情绪。论心机,自己虽重活一世,但比起淑太妃,恐怕不及。   也是成玉乔误打误撞提醒了自己,否则只怕自己不知何时才会看出淑太妃见不得人的心思。   “万嬷嬷,你立马派人去安排,在淑太妃娘娘住处的旁边修一座佛堂。并传本宫的旨意,以后西宫众人若是无事,不许去打拢太妃娘娘修行。”   “是。”   淑太妃含着笑,随万嬷嬷离开。   近黄昏时,万嬷嬷才回来。   “淑太妃可有说什么?”   “回皇后娘娘的话,淑太妃娘娘什么都没有说,只一个劲地谢老奴,夸娘娘您知书达礼。”   芳年扬起嘴角,轻轻一笑,“她是在反讥本宫,暗讽本宫不敬她。”   御书房那边,元翼正在批阅奏折。眼见着宫人进来掌灯,才恍觉天色不早。   “陛下,淑太妃娘娘求见。”   他眼眸微垂,放下手中的奏折,“传她进来。”   李长海把人请进来,淑太妃行了大礼。   “陛下,臣妾有一事,想请示陛下。”   “且说来听听。”   淑太妃穿的是一身银红的宫裙,灯火之下,银红晕开,衬得她肤白貌美,格外动人。   她一向知道自己的长处,所以并未佩戴繁复的首饰,简简单单的,令人赏心悦目。   “陛下,今日皇后娘娘提出给臣妾修一座佛堂。臣妾心中感恩,想着等佛堂修好,势必日日念经祈福。为陛下,为娘娘,祈求佛祖保佑。但臣妾还有私心,若是私下为之,怕辜负陛下娘娘的恩典,所以来请示陛下。”   元翼没有说话,见她殷殷期盼地望着自己,示意她说下去。   “臣妾自幼父母双亡,得舅舅舅母疼爱,抚养长大。舅舅舅母去世时,臣妾在宫中,不能出宫见他们最后一面,视为毕生遗憾。所以臣恳请陛下恩准,准臣妾以后可以替舅舅舅母超度祈福。”   “朕准了。”   “谢陛下。”   淑太妃眼有泪意,水光中有怀念有感恩。   “以前臣妾未进宫里,常听舅舅夸奖陛下,说陛下逸群之才,有龙跃九天之气。若是他还活着,必会替陛下您感到高兴。”   “杜大人壮年早逝,朕深感遗憾。你孝心可嘉,杜大人在天之灵,一定会知道的。”   淑太妃手捏帕子,帕子上绣着一株劲松,别出一格。她十指纤细,捏帕子的手势透着美态。拭泪时,哀伤中不失端庄,连低头的样子都带着优雅。   “舅舅在世时,常教导臣妾,万事以大局为重,不可一念之仁,埋下隐患。臣妾多年来,一直谨记舅舅的话,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偏差。许是臣妾的性子使然,尤其不愿见到别人犯糊涂。每每想提醒,又怕惹得别人不快,思量再三,唯陛下知道臣妾的为人。是以,有些事情,臣妾…不吐不快。”   “有话请讲。”依旧是平淡的声音。   “陛下,今日臣妾听其他的太妃太嫔们提起,说皇后娘娘许诺她们要替公主们寻驸马,嫁在京中,不知陛下可有听过此事。”   元翼望着她,神色难辩。   淑太妃见他迟迟没有出声,轻声道:“许是臣妾想多了,皇后娘娘是一片好心,可怜公主们的遭遇。但妇人之仁,只会害人害己。臣妾并非有意掺和朝政,只是替陛下担忧,朝中内忧外患,公主们即生在皇家,就应该肩负起自己的责任。远嫁和亲,结两邦之好,是永固的法子。”   “说完了。”清冷的声音又响起,似乎更冷,如冰封一般。   淑太妃心一凉,“陛下,是臣妾多言。”   “淑太妃能事事想到前头,朕心生佩服。但皇后的意思就是朕的意思,江山稳固,不是靠和亲就能解决的。朕若让公主们和亲,与木阉贼何异?淑太妃曾是木阉贼的挂名弟子,有此想法,不足为奇。”   “陛下…”淑太妃震惊地抬头望着他,眼里含着泪花,满脸悲痛。他怎么可以,把她和阉贼相提并论?   他怎么可以这么说她?   她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他。为了他,她进宫为妃,侍候那恶心的男人。为了他,她百般谋划,得到国师的另眼相看。为了他,她在后宫步步为营,帮他打探消息。   为什么?   他居然半点情面都不顾,在她面前护着姓傅的,他将她置于何地,将他们早年的情份置于何地?   “淑太妃,今天的话,朕就当没有听过,你好自为之。”   “陛下…”   “朕始终记得多年前,杜大人的帮助,一心感恩在心。看在杜大人的份上,朕都应该给你体面。你在西宫为大,是朕对你最大的体面。但你若想插手其它的事情,休怪朕不容你。”   淑太妃惨白着脸,他说的话,她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她以为自己是不同的,在他的心目中应该是独一无二的。他从未对任何女子假以辞色,唯独能与她说上话。   那时候,他是刚出宫建府的皇子,没根没基的,万事受阻。也就是舅舅,十分看好他,常给予方便。   要不然,凭他一个没有帮衬的皇子,哪里能随意出城。不能出城,他私底下的那些动作哪里能顺利完成。   说到底还不都是舅舅的功劳。   后来日子一久,一来二去,他与十皇子常和舅舅打交道,她和表妹认识了他与十皇子。   表妹和十皇子两情相悦,她以为,她和他应该也是彼此心生好感的。他性子冷清,她一在等,等他开口的那一天。怎知世事难料,不知陛下从哪里听说她,把她召进宫。   她哭了许久,想了很多,她愿意为心上人牺牲所有,包括自己。   可是现在,他已是天子,而他的身边,却是姓傅的。凭什么?姓傅的什么都没有为他做过,凭什么能得到他全心的宠爱。   在他身边荣耀的一切,本应该都是她的。   是的,都应该是她的。   他不能人道,姓傅的迟早会和姓成的一样,背叛他,给他蒙羞,离他而去。到时候他就会知道,谁才是最爱他的人,谁才是永远不会离开他的人。   “陛下,是臣妾想多了。臣妾只想着陛下您的不容易,不愿意看到有任何人破坏陛下您好不容易得来的江山。既然陛下心里有数,那臣妾就告退了。臣妾会日日为陛下祈福,祈求佛祖保佑陛下万寿无疆,元氏王朝永世存在。”   元翼不置可否,微眯着眼。   他的江山,要是靠一个女人天天吃斋念佛就能保住,那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李长海,派人监视西宫,若是淑太妃有什么异动,即刻来报朕。”   “是,陛下。”   李长海见他起身,忙取来大氅,披在他的身上。   一出门,扬扬洒洒的雪花就飘下来,空气中有一丝甜香之气。   “陛下,今日是腊八,皇后娘娘吩咐御膳房熬了腊八粥,分派到各宫,连奴才们也沾了光。”   原来已到年关,他望着灰蒙蒙的天,雪花似灰尘一样飞扬,落在脸上,冰凉一片。   半晌,他抬起明黄的靴子,朝永泽宫走去。   芳年倚在殿门口,不知在看雪,还是在等他。   “你怎么在外面,可别着了寒气。”他牵着她的手,她的手有一点冰。   “我在等陛下,方才听宫人说,淑太妃从御书房那边过来。我想着,不知她是不是对我有什么不满的地方。我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明明我是好意,知道她喜欢清静,特意给她修一座佛堂,她为何不太开心的样子。陛下,您可以告诉我吗?”   说话间,两人已经进了内殿。   元翼幽深的眼神睨了她一眼,她此时的模样,特别像偷吃完的猫。心里得意,还明晃晃地装糊涂。   “你高兴就好,何必管别人怎么想。”   “我听陛下的,以后行事只管自己痛快。至于他人怎么想,于我无关,谁叫我是将门虎女,不虎气些,似乎有损我爹的威名。”   元翼没有说话,坐着喝了一口茶,眼有笑意。   她眯眼笑着,坐到他的身边,替他斟满茶水。 第114章 西宫   内殿内烧着地龙, 仅着轻薄的单衣即可,香气缭绕的熏笼, 透出橘黄的光。两人皆是坐在靠榻上,中间的桌子中摆着点心。   “既然说到我将门虎女的身份,我倒是还想到另一件事情。太上皇与太妃太嫔们虽迁到西宫, 但西宫原属六宫,是后宫妃嫔的居所。寻常人家中, 一府之中往往会住着几房兄弟。树大分枝,父母去世后, 儿孙们要各立门户。有分府另居者,还有一府同居,但以墙为界。太上皇是陛下的兄弟, 为了避嫌, 我们两房人应该划清界线。”   元翼眼里的笑意加深, 看着她。   她清了清嗓子, “陛下,若不然,我们把西宫用墙隔起来吧。否则太妃太嫔们四处乱窜,到时候瓜田底下, 就怕传出闲话。”   历朝没有过在宫中砌墙为界的先例,那是因为太妃太嫔们都是长辈,但如今的太妃太嫔却是同辈, 说起来, 确实怕招人非议。   “此事你想得周全, 依你的办。”   她抿嘴一笑,眼里亮晶晶的,“必会替陛下办得妥妥的,让别人瞧瞧我将门虎女的厉害。”   古往今来,世人为何要拼命往上爬,为何要追名逐利,不就是为了能随心所欲,不再看人脸色,不愿受人压制。   她现在成了皇后,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那么,行事何需再瞻前顾后。不过一个太妃,她就不信,还能翻起多大的浪。   “那朕就拭目以待,看皇后娘娘如何展示将门虎女的威风。”他再饮一口茶,随口道。“今年的茶不错。”   “是刚上贡的,我喝着也觉得不错。”   她笑着起身,出了内室。不一会儿,进来时手中托着一个盘子,盘子里有两碗腊八粥,晾得刚刚好。   宫里自是不会少口吃的,不过是应应景。夫妻二人用了几口,就命人撤下去。   几天后,佛堂修好,芳年特意去了一趟西宫。西宫的边上,围墙已经砌好,把西宫与宫中隔开,两头各开一个门,方便进出。   西宫虽大,但住的人多,有些拥挤。   太妃太嫔们见她来了,哪有不上前讨好的。既然来到西宫,芳年自然要去给太上皇请安。   一进太上皇的屋子,只觉得药味冲鼻,不知情的人还以为谁的药罐子打翻了。太上皇躺在床上,她自不会近前,离得远远的,隔着帘子,请了一个安。   服侍太上皇的自然是成玉乔,成玉乔看到艳光四射的她,眼里像淬了毒。   “奴婢见过皇后娘娘。”   “辛苦成嬷嬷了,太上皇缠绵病榻,都是成嬷嬷侍候着,本宫有赏。”   “谢皇后娘娘。”虽是有赏,成玉乔心里却不痛快。傅三什么出生,竟那般好命,做了皇后。等她成为太后,她必讨回所受过的耻辱,将这些欺负她的人踩在脚底下。   到时候她想赏就赏谁,所有人都要听她的。   芳年才不理会别人怎么想,成玉乔心思浅显,不足为惧。   太上皇冷哼一声,“七弟妹,朕问你,为何要将西宫隔开。可是七弟嫌朕住在宫中碍眼,想撵朕出去?”   他本是色厉内荏的人,要真是有胆子的,早就去质问无翼了。何必等芳年来了,再阴阳怪气地说一通。   “太上皇有所不知,本宫也是不得以为之。兄弟比邻而居,本就容易惹人闲话。世上不怕明白人,就怕糊涂鬼,不管不顾做下糊涂事。太上皇,您说是不是?”   她意有所指,太上皇也听明白了。看一眼身边的成玉乔,重重地冷哼一声。   “太上皇好生养病,但凡需要什么,只管派人去取。本宫就不多打扰,先行告辞。”   说完,她就离开了。屋子里的那股子味,半点不想多闻。   离开太上皇的屋子,芳年问道:“太上皇身边现在都有谁在侍候着?”   万嬷嬷小声地道:“皇后娘娘,太上皇现在身边只有成嬷嬷在服侍着。听说,太上皇与她日久生情,临幸了她。”   芳年讶然,看着万嬷嬷。   随即浮起笑意,“太上皇倒是胃口好,什么都敢吃,也不怕酸了牙。”   这话万嬷嬷可不敢接,她又低声道:“西宫的娘娘们无人愿意近太上皇的身,太上皇一应事宜皆是成嬷嬷经手的。”   芳年轻笑,这就难怪了。太上皇没得选,想找女人,可不能像以前一样,随意所欲。他面前仅有成玉乔一人,不找成玉乔,也没有其它的选择。   或许,是他的报应。   自己种的苦果,自己咽。   “公主们的学堂在哪里,本宫过去看看。”   跟在后面的胡太嫔忙自行带路,将她带到公主们的学堂。说是学堂,自然不会是新盖的,而是选中一间大屋子,修葺装饰一翻,充做学堂。   女夫子还没有请到,芳年今日正是为此事而来。   到了学堂,看着样子,还算不错。   她望着太妃太嫔们,含笑道:“今日本宫是来为学堂选女夫子的,各位太妃太嫔们若有什么精通的,不拘琴棋书画,针线女红,皆可报上名来。若能录用,则按月发放银钱,以作束脩。”   太妃太嫔们先是愣住,尔后欢喜起来。   “敢问皇后娘娘,臣妾只会女红,可以报名吗?”问话的是叶太嫔。   “当然可以,想要报名的现在就可以来登记。”芳年笑着,对惠太妃道:“劳烦惠太妃将名字及所报类别一一记下。”   惠太妃哪有不从的,皇后点名让她登记,说明在皇后的心中,是高看她一眼的。她忙命宫女备好笔墨纸砚,准备着手。   叶太嫔报过名后,很快就有其他人跃跃欲试。不大一会儿,惠太妃就被人挤得严严实实的。   芳年看着她们,心生感慨。   但愿她们有事可做,能安分一些,至少不要被有心人利用,徒生事端。   人群之中,没有淑太妃。   芳年朝万嬷嬷使个眼色,万嬷嬷会意,伸出手。芳年把手搭上去,一路朝淑太妃的屋子走去。   淑太妃住的确实较偏,远离太上皇的宫殿,与其他的太妃太嫔们拉开距离。离她最近的就是惠太妃与贤太妃的屋子,但也有段路。   走得近了,就能闻到一股檀香。   佛堂的门开着,正中的蒲团上,跪着一位素衣女子,正是淑太妃无疑。她似乎入定一般,连有人进来的脚步声都没有听到。   芳年看向佛龛,再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佛堂的布置,看来都用了心。最后视线落到淑太妃身上,神色难辩。   淑太妃的宫女轻声地在自家主子耳边说了什么,她才一脸请求恕罪的模样,起身与芳年行礼。   “娘娘恕罪,臣妾不知娘娘大驾,有失远迎,实在是该死。”   “太妃果然虔诚,连本宫进来都未发觉。这或许就是佛家说的忘我境界,着实令本宫佩服。”   “娘娘过奖,臣妾惭愧。”   “本宫并非虚言,太妃无论心智性情都是极为难得。前几日陛下还与本宫提起,多前以来太妃极力平衡太上皇的后宫,可谓劳苦功高。现在天下太平,太妃应该享享清福。”   淑太妃脸带微笑,连眉头都未动一下,“臣妾多谢陛下体恤。”   芳年心中替她叫好,这镇定自若的样子,就是重活了一世的自己都做不到。难怪她出身不高,进宫后还能很快凌驾于众妃之上。   “既然太妃还要念经,本宫就不打搅太妃清修。”   “臣妾恭送娘娘。”   芳年制止她要相送的脚步,走出佛堂,高声道:“西宫众人听着,若无要事,不许来佛堂扰了淑太妃的清静。成嬷嬷,为防有人阳奉阴违,你派两个人替太妃守门,以免有人不长眼色。”   “是,娘娘。”   主仆的话悉数入了淑太妃的耳,她的目光闪过一丝厉色,还有一丝鄙夷。姓傅的手段拙劣,行事粗鄙。她就不信,这样的女人,能得陛下的看重。陛下忙于朝政,被姓傅的蒙了眼,等陛下回过头来,必会发现对方的粗俗,到时候哪能由得姓傅的嚣张。   她且等着,等着对方从高处跌下来,落入尘埃。   佛堂里光线幽暗,她的脸隐在阴影中,不见往日的温婉。   芳年回过头时,两人的目光撞到一起。她扬起嘴角,露出笑意,淑太妃亦不躲闪,同样微笑以对。   姓傅的不能小看,行事虽然不管不顾,但不是个善茬。淑太妃在心里想着,手中的佛珠转得飞快。   芳年亦在心里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淑太妃的城府,常人难及。与其时时提防,不如一劳永逸。   反正她现在是皇后,宫里她一人独大。自己确实是明目张胆地派人监视淑太妃,就算是有人看出来什么,又能拿她怎么办?淑太妃想与她斗,从开始就注定了结局。   等她再次回到学堂时,惠太妃已经登记好。都是相处多年的人,谁有什么本事,大家一清二楚,也没有会虚报。   芳年含笑展开单子,当场宣布夫子们的人选。   既然选好夫子,明日学堂就可以开始上课。这些琐事,芳年一律交给惠太妃。倒不是她有多信任惠太妃,而是惠太妃算不上什么有大心机的人。再者除了淑太妃,惠太妃位份最高,最为名正言顺。   惠太妃自是感激万分,郑重地接下任命。   皇后的凤驾出了西宫,还未到永泽宫,就见三喜站在外面,正和人说着话。今日陪芳年去西宫的是万嬷嬷和五喜以及其他的宫女,三喜则留在永泽宫。   那人身着宫中侍卫的衣服,看模样有些眼熟。芳年定睛一看,原是玄墨。   自那日国师出现在孝善寺,她已有许多天没有见玄青和玄墨,打眼望去,守在宫殿门外的侍卫好像玄青的样子。   两人想来是养好了伤,可以当差了。   玄墨的长相较为憨实,虽面目平庸,但身形却是极好的,身板硬朗,腰背结实。能成为暗卫,想来功夫极为不错,现在转暗为明,当上宫中侍卫。要是三喜对他有意,倒不失为一门好婚事。   这一世,她希望三喜能嫁个好人家,不用再孤身到老。   她们主仆俩都要好好的,嫁人生子,儿孙满堂。 第115章 弟弟   邑京的第二场雪覆盖大地后, 无论是京中还是宫中都消停了不少。芳年索性窝在永泽宫,没有召见任何命妇。   太妃太嫔们那边热情空前高涨,大家对于办学堂的事情即新鲜又有兴致。倒让太上皇得了几日舒心的日子,身体大好。   身子一好, 他就记起害得落到这般田地的人。死掉的人追究不到, 身处高位的人不敢追究,思来想去, 想起曾经的皇后,现在的张美人。   要不是她戕害皇嗣,明目张胆是弄死几位皇子, 恐怕那些疯女人不会那么恨他。更不会不顾他太上皇的身份,对他拳脚相加。   都是姓张的丑妇,国师死了, 他收拾一个妇人,还不是轻而易举。如此想着, 他起身让成玉乔侍候, 命她扶自己去冷宫。   张美人日子难过, 猛然看到太上皇现身, 喜恨交加。   “陛下,您快救臣妾出去, 这些人,见太上皇失势, 百般作践臣妾, 臣妾真是生不如死。”   她本就生得丑, 现在折磨得不像样子,衣衫脏污不堪,脸都不知有多少日子没洗过,黑乎乎的,眼角还有一坨眼屎。   太上皇厌恶地转过头,正好看到成玉乔脸上的讥讽。这次,他没有喝斥成玉乔,相比之下,她简直就是天仙美人。   “妇容不整,德行有亏,心如蛇蝎,传朕的旨意,赐张美人一杯毒酒。”   不过是赐死一个冷宫美人,宫人们自然领旨。   张美人本想太上皇能救她脱离苦海,谁知等来赐的消息,彻底发起疯来。她大声咒骂太上皇,什么断子绝孙,不得好死,死后油煎火烤,全部骂出来。   太上皇越发怒不可遏,踢了她几脚,看着宫人把毒酒灌进她的口中,再眼睁睁盯着她咽气。   芳年得到消息时,张美人的尸体已被一卷草席包着,丢弃在乱葬岗,做了孤魂野鬼。   腊月二十三,正值小年之日,诚亲王妃带着一双儿女来永泽宫。   时隔几月,妯娌俩头回见面,与上次匆匆一别时不一样。这一次,时间充裕,她们能好好地说话。   诚亲王妃的一双儿女向芳年行礼,脆生生地唤着皇伯母。她早就备好见面礼,赏给两位小人儿。   小郡主为大,六岁,世子小两岁,都是活泼好动的年纪。姑娘家与男孩不一样,小郡主再有玩心,都知道陪坐在自己母亲的下首,装作认真是听大人说话。   而小世子眼睛骨碌碌地乱转,屁股像长了针一样,不停地扭来扭去。扭到最后,一下子跳下座位。   诚亲王妃一把拉着他要冲到外面的小身子,连连告罪。   芳年微笑着,让宫人领小世子去外面玩。   “皇嫂,实哥儿性子野,臣妇真拿他没法子。偏偏王爷还说,男孩子就得这样养,让皇嫂见笑了。”   “诚亲王说得没错,孩子年纪小,不需拘着他们。不如让小郡主也出去玩吧,让她一个小孩子听我们说话,怕是有些无趣。”   小郡主眼睛一亮,看向诚亲王妃,诚亲王妃含笑点头,命人把她带出去。很快外面就传来两个孩子的声音,十分欢快。   “回到京中真好,看天也晴了,云也散了,可算是能安心过日子了。”诚亲王妃感慨着,眉宇间透出一丝满足。   “是啊,大家都能过上安生日子。”   “臣妇想向皇后娘娘求个恩典。”   诚亲王妃一起话头,芳年就知道她要说什么。目前为止,诚亲王妃还没有做过让自己反感的事情,她是她,淑太妃是淑太妃。   人家表姐妹,总不能拦着不见面。   “淑太妃虽然一心向佛,不问世事,恐怕心里也是惦记王妃的。本宫与你妯娌之间,何必说什么恩典,等会你自去看她便是。”   诚亲王妃行礼谢恩,她与表姐一起长大,说是亲姐妹也不为过。以前宫里那般光景,表姐日子苦,她是知道的。现在陛下登基,她想劝表姐出宫,自己也能照应得到。   不一会儿,小世子跑进来,小脸儿被冷风吹得红彤彤的。诚亲王妃用手一摸,冰凉一片。   忙命人把小郡主也带进来。   芳年命宫人上热茶点心,小世子连着吃了两块。看到聪明伶俐的小世子,她莫名有些心虚。   若是按前世来说,眼前的孩子是真命天子。现在却是不能够的,若是不错,他将来只是个王爷,承诚亲王府的爵位。   她看着小世子,尽量目光平静,正吃着点心的小世子举起手中的点心,漆黑的眼仁湿漉漉的,“皇伯母,您吃。”   “皇伯母不吃,你吃。”   “给弟弟吃。”   他举着点心,固执地伸着手。   芳年一愣,顺着小人儿的视线,看到了自己平坦的腹部。“哪来的弟弟?”   “皇伯母的肚子里有弟弟。”小人儿天真地道。   诚亲王妃先是是被儿子弄得莫名奇妙,等反应过来儿子的意思,一把抱过儿子,对芳年笑道,“童言最真,皇嫂要不找御医看看?”   “不太可有吧。”   芳年一笑,她还有两天来小日子,就算是有身子,眼下也看不出来。或许是小孩子乱说的,作不得真。   诚亲王妃不再三,真是有了,过段日子就会知道。要是没有,她现在过分关心,就怕到时候皇嫂失望,见到她尴尬。   她坐了一会,起身告辞,带着一双儿女,在宫人的带领下,朝西宫走去。   芳年目光幽远,经过淑太妃的事情,她不敢把诚亲王妃想得太好。但在心里,她真心希望诚亲王妃表里如一,莫叫自己失望。   诚亲王妃进了西宫,与往来的太妃太嫔互相行礼。听说公主们正在上课,随意问了几句,连声夸皇后法子好,知人善用。   淑太妃正在佛堂念经,现在她除了念经,也没有其它的事情可做。皇后派来的人,名为守护,实为监视。   她心里冷笑,姓傅的以为派两个人守着她,就能高枕无忧,真是太天真了。她在宫中多年,岂是一个刚进宫的人可以随意摆布的。   不过,她不急,她有的是耐心陪姓傅的好好玩。   “表姐。”   她听到有人唤她,回头看向佛堂门口,光影中,诚亲王妃一脸的动容。   “表妹。”她低喃着。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表妹来得可真好。   她从蒲团上起身,慈爱地和小郡主小世子问话,然后带着诚亲王妃回到屋子。屋子布置得雅致,看着什么都不缺。   诚亲王妃心里好过一些,不过想想皇兄皇嫂的为人,也不可能苛待表姐。   小郡主小世子俩人就在外面玩耍,监视的两人自然不能进屋,就守在外面。他们眼睛看似留心小郡主和小世子,耳朵却是仔细地听着屋内的声音。   “表姐,我听说陛下有过恩旨,凡是未曾生养过的嫔妃皆可出宫。你为何要留在宫里?我爹娘在世时,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表姐。表姐年纪还轻,出宫后不管是再嫁或是独居,总比死熬在宫中强。”   诚亲王妃说着,眼里湿润起来。   淑太妃拉着她的手,“傻妹妹,我出宫去做什么呢?我是太上皇的淑太妃,位份高。太上皇还在,若真是再嫁,恐怕是不能的。要是独居,旁人是不敢欺我,可我却不愿意成为你的累赘。”   “怎么就是我累赘,不说是我,就是将来实哥儿,也是愿意侍奉你的。”   “你的话我信,就是因为你们,我才更不能出宫。”   淑太妃说着,眼睛看向外面,看到跑得欢快的实哥儿,露出笑意。“实哥儿聪明机敏,你得好好教导,将来…”   她的声音低下去,“若是陛下无子,恐怕大任还得落到实哥儿的身上。我留在宫中,就是帮你们绝后患。我得盯紧太上皇,西宫之中,不能再有孩子出生,威胁到实哥儿。”   诚亲王妃心一震,下意识地看向外面,想着应该无人能听到她们的话,忙扯淑太妃的衣袖,“表姐,这样的话,以后可莫要再说。说得我心里好害怕,我们王爷说了,不需要实哥儿多有能耐,做个富贵闲人就成。你说的那些,不是我们能想的。陛下娘娘千秋鼎盛,必会儿女成群。”   “儿女成群?”淑太妃冷冷一笑,“那是不可能的。”   “表姐…”诚亲王妃惊得站起来,被淑太妃一把拉下,按在座位上。   “好了,看把你吓得。我们姐妹之间,有什么不能说的。我心中有数。你放心,我是实哥儿的姨母,一定会为他打算的。”   她说得信誓旦旦,诚亲王妃却觉得十分不安,心里隐约觉得不对,连原本要说的话都忘记了。忙着随便转过话题聊几句,不再拦接她出宫的话,就带着一双儿女离开。   回到诚亲王府,她坐立难安,连诚亲王都多看她两眼。   她思量再三,把今日淑妃的话告诉自己的丈夫。   “王爷,你说,表姐是什么意思?难道皇兄不能人道的事情是真的?”   诚亲王当下就变脸,“她莫非是疯了,怎么连这个都敢想?她有野心,可别拖我们下水。皇兄的事情谁敢说,莫说是假的,就算是真的,也不是我们能肖想的。”   “王爷,表姐不是那个意思。妾身想着,她只是疼爱实哥儿。万一…”   “疼爱?她在意的恐怕是自己吧,欲壑难填,把所有人都当成棋子,成全自己的野心。她难道不知道有这样的想法是在害我们,害实哥儿。真是疼爱实哥儿,哪里会把实哥儿架在火上烤?本王告诉你,没有万一,不可能有万一。”   “王爷…”   诚亲王脸上是少有的怒气,连诚亲王妃都没有见过他这般样子。他深吸几口气,“你就没发现,她是被禁在佛堂的。皇兄顾及早年的情份,没有处置她,她倒还长了胆,开始怂恿我们。若是我们被她说动心思,恐怕就中了她的计。”   “王爷,表姐她做了什么?”   诚亲王冷着脸,虽然他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也不会去打探宫里的事情 。但他知道,以皇兄的为人,若不是淑太妃做过什么,一定不会是这样的。   “你以后进宫少去看她,本王自会去与皇兄说清楚,她的算盘打不到我们的头上。我们实哥儿,就是要做个闲散王爷,只管吃喝玩乐。”   连夜,诚亲王就进了宫,不知道他与陛下说过什么。守在淑太妃住处的人增加了两个,一看就是练家子。她们寸步不离地跟着淑太妃,而原本侍候淑太妃的人,被发派到了别处。   淑太妃神色如常,整日垂眸念经。 第116章 喜脉   三天后, 芳年并未觉得身子有什么不适的地方。唯一不同的是, 一向准时的小日子没有来。她疑惑地坐在榻上, 细思着那天小世子的话。   莫非真是童言最真, 她的腹中真有了陛下的骨肉?   如此想着,她一只手抚在腹部,轻轻抚着。   正在替她取衣服的三喜打开衣橱,看着下面的小箱子。小箱子里装的是主子去秽的东西,本该昨天就能用上。   她下意识地伸手去取, 猛然间想起什么,心中一喜,不敢表露出来。捧着衣服侍候主子起身更衣。瞧见床榻洁净,主子身上也没有污秽, 她心里更加的高兴, 隐约有了猜测。   多年主仆,便是一个眼神都能明白对方的意思。芳年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她忙压下浮上脸的喜色, 专心地替主子更衣。   “还未定论, 不宜过早声张。”   “是, 娘娘, 奴婢省得。要不请御医来请个平安脉?”   “再等两日吧。”   “是。”   纵使什么动静都没有,明眼人都能感觉到永泽宫里戒备更加的森严, 新进的宫女们根本无法靠近内殿。   芳年的一应事务, 皆交由万嬷嬷三喜五喜等人。外面的杂事, 才安排新进的宫女做, 并且严密监视着。   待入夜陛下回宫,夫妻二人洗漱就寝时。芳年还在想着若是他求欢,自己要如何拒绝。日子太浅,又没确定,她不想提前说出口,就怕到时候空欢喜一场。   她等了半天,外面的人半点动静也没有。心里正纳闷着,就感觉一只手伸出来,抚在她的腹部。   这人不会细心到如此地步了吧?   男人的大手轻轻地来往抚摸着,不同于两人亲密时的流连,更加的轻柔。他如此举动,她已肯定他必是猜出什么。   “陛下…”   “嗯?”   “那个,我今日小日子没来。”   “朕知道,睡觉吧。”   “哦。”   好吧,他已经知道了。她想着,也没什么好瞒的。   夫妻两人相拥而眠。   迷迷糊糊中,芳年感觉自己来到一个湖边。这地方水草茂盛,湖水清澈,上面雾气氤氲,如仙境一般。她肯定自己没有来到此地,心里隐约知道是在做梦。   突然天空金光大盛,她不由得用手遮着眼。就见一条金龙从天空俯冲而下,钻进湖水中。   她低头看去,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撩罟,鬼使神差般,她用撩罟往水里一抄。那条小金龙就被她网了上来,它摇着尾巴,可爱至极。   第二天,她一直在想着晚上的梦境,梦到金龙,必是好兆头,不知是否为胎梦。   三喜正替她梳着发,“娘娘,陛下今早命人换了一批宫女。”   芳年回过神,“哦”了一声。   陛下心思慎密,往往能想到前头。前一批宫女中能出一个司秋,难保不会还有藏得更深的人。与其日夜提防,不如全部换掉。   除夕前夜,御医来给芳年给平安脉,细探之下,跪地恭喜。   虽是早有所感,芳年还是忍不住激动。前世里,她多想拥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哪怕是女儿也好。眼看着庶子庶女一个个的出生,那种心情常人难以体会。   眼下日子尚浅,除了叮嘱御医不许透口风外,连身边的万嬷嬷和三喜五喜等人,也特意命令暂时不许声张。   永泽宫的宫人们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主子娘娘入口的东西,全部要经过三喜和万嬷嬷两人的检查,连穿戴的衣物同是如此。   虽然陛下后宫之中,仅有皇后一人。但宫中最易藏污纳垢,谁知道暗处都有什么人,又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思。   小心一些总是不为过的。   如此平安地度过年关,转眼到了初二,命妇们进宫。   芳年请了惠太妃和贤太妃做陪,至于淑太妃,对外声称则是静心修行,不欲理会俗事。诚亲王妃没有多问一句,诚亲王严命她不许再过问淑太妃的事情。   她虽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但想到表姐的心思,令她不安。就怕表姐在不知不觉出流露出出来,犯了皇兄和皇嫂的大忌。   连夫人破例被封了二品诰命,在朝觐的人当中。作为皇后的养母,邢氏自然也在。   近几十年来,这样命妇进宫的盛况,还是头一回。   芳年坐在最上方,脸上带着笑意。先是问过诚亲王府上的小郡主和小世子,给诚亲王妃赐了座。然后关切询问连夫人和邢氏的身体,也赐了座。再给一些品阶高的命妇们赐座,接着就是惠太妃和贤太妃领着众人话家常。   接见完毕,宫人们将命妇们领出宫。惠太妃和贤太妃也跟着告辞,惠太妃错后一步,像是话家常一样地对芳年道:“皇后娘娘,前两日臣妾见着太上皇身边的成嬷嬷,似乎身子有些不适。不知是吃坏了肚子还是怎么的,脸色苍白,还犯恶心。”   芳年眸色微变,“成嬷嬷好歹是侍候太上皇的人,劳苦功高,本宫不能不管。多谢太妃相告,本宫这就命太医去给成嬷嬷诊治。”   “娘娘仁慈,是臣妾们的福气。”   惠太妃的恭敬是发自内心的,她年前悄悄出了一次京,已见到了自己的皇儿。皇儿与她开诚公布的地谈过,他是真心想长伴佛祖,不问世事。还叮嘱她一切都要紧跟着陛下和娘娘,切莫被有心挑拨。   皇儿神色平静,有大悟之相。   她虽难过,更多的却是庆幸。要不是当初送皇儿进寺,恐怕皇儿与其他的皇子们一样,早就成了阉贼的刀下魂,哪里还有站在自己的面前。   现在,她自己管着学堂,竟然觉得日子变得有滋有味的。   皇后信任她,她自是不能辜负。   而此时,西宫的成玉乔正按捺着心中的狂喜,拼命地压抑着。太上皇眼神得意,看来自己还是龙精虎猛,威风不减当年。   两人拼命瞒着,却不想西宫来了太医。   太医来给太上皇请脉,并言明奉皇后娘娘的旨意,要替成玉乔看脉。成玉乔起初有些不愿意,转念一想,说不定是好事,犹犹豫豫地伸出手。   “恭喜太上皇,这位…有喜了。”   太医不知如何称呼成玉乔,含糊带过。   他一离开,成玉乔就担心地问太上皇,“陛下,您说现在该怎么办?”   太上皇冷冷一哼,“还能怎么办?谅老七也不敢做什么手脚。你等着吧,他只会好好地供着咱们。”   果然,随后皇后的赏赐就到了,一水的人参燕窝等大补品。   成玉乔转忧为喜,看着那些东西,欢喜不已,“陛下,臣妾现在身子金贵,总不得还做这些粗活吧。”   太上皇的衣食都要她操心,现在她有了太上皇的骨肉,也算是太妃了,可不能再做那些粗活,万一动了胎气怎么办。   这事,她能想到,别人也能想到。赏赐一到,很快赏下的人就到了,皇后专门派了两个宫女来侍候成玉乔。   成玉乔扶着腰坐在座位上,命其中一位宫女给她捏肩。   太上皇颇有些得意,觉得一扫之前的晦气,说不定以后他能不能翻身,就靠成玉乔肚子里的孩子。一高兴,他随口就道:“朕现在就恢复你的封号,封为玉太妃。”   成玉乔一喜,忙盈盈谢恩,“谢太上皇。”   外面守着的宫女们听到,对视一眼,另一个悄悄地离开,去寻淑太妃。   淑太妃被禁在佛堂,却并没有明言不许见人。而且陛下有心给她体面,其他人都以为她是要静心修行,并不知道是被软禁。那宫女顺利进去,禀报了太上皇封成玉乔为太妃的事情。   “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就无缘无故封了太妃?还有皇后的赏赐,又是怎么回事?”   “奴婢不清楚,好像听成嬷嬷说什么身子金贵。”   “身子金贵?”淑太妃呢喃着,眼里精光一现。“你让她来见本宫。”   “是,太妃娘娘。”   成玉乔得知淑太妃想见她,心里明白。淑太妃必是已知自己怀有身孕的事情,还想抢自己的孩子。   她现在已是玉太妃,比起淑太妃,位份不差,自然能自己抚养孩子,何必假别人的手,让淑太妃捡个现成的。   如此想着,她还是去见了淑太妃。现在她扬眉吐气,见见对方又何妨?   淑太妃见她来了,一脸的热情,忙让她坐下,“还未恭喜玉太妃妹妹。”   “多谢淑太妃姐姐。”成玉乔也不推辞,稳稳地坐在凳子上。   “妹妹好福气,居然身怀龙子。只是不知,你此前说过的话可还做数?”   成玉乔心中暗恨,都到这个时候,淑太妃还想抢她的孩子。自己现在也是太妃,才不怕淑太妃以势压人。   “不瞒姐姐,陛下已升了妹妹的位份。妹妹想着,孩子还是自己养的好,就不用劳烦姐姐了。”   “怎么能是劳烦?玉太妃妹妹就没有想过,若是小皇子长大后,得知自己的母妃曾是一位太监的对食,你让他如何面对天下人?”   淑太妃的话,像一根针一样,扎进成玉乔的心里。曾侍候过游公公的事,就像噩梦一样,紧缠绕着她不放。她一直不愿想起,更不愿听到别人提起。   “那就不劳淑太妃姐姐操心。”   “不用本宫操心,玉太妃就自求多福吧。你以为陛下能眼睁睁着看着你和太上皇的孩子出世?你以为就一定一举得男,万一是个公主呢?”   成玉乔脸色一变,僵硬着身体,“他自己不能生,难不生还不许别人生?”   淑太妃猛地站起来,盯着她的眼睛,“你从哪里知道的?是谁告诉你的?”   当初宫变那天,离太上皇宫殿最近的是众位大臣,他们之中有许多人听到了国师的话。但妃嫔们都离得远,根本就不可能有人听到,包括淑太妃。   淑太妃一直以为普天之下,除了自己和已经去世的国师,没有人会知道这个秘密。突然听成玉乔脱口而出,不由得十分震惊。   “谁告诉的你就别管,总之,本宫现在知道了,就不会让别人打皇儿的主意。”   “你以为除了本宫,就没有别人打主意了?皇后对你这胎看重,你就没有想过,她也动了心思?”   成玉乔心里一突,她还真没有想过。怪不得,傅三又是请太医,又是赏东西的,原来也盯上了她的皇儿。   淑太妃见她明白过来,淡淡一笑,“你呀,自以为聪明,实则愚不可及。本宫倒是要看看,就凭你和太上皇,如何能保住这个孩子?”   “这就不劳淑太妃姐姐操心了,你千方百计想抢孩子,无非就是想母凭子贵。本宫知道你的心思,你以为自己心思隐蔽,无人知晓,可曾想过,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妹妹劝你,还是诚心修佛的好,莫要妄动杂念,以免佛祖怪罪。”   成玉乔意有所指,以己度人,要猜出淑太妃的心思不难。   淑太妃的脸冷下来,半点不见之前的温婉,“本宫的事情,还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你走吧,本宫会替你的孩子祈福的。若是将来需要本宫为他超度,不妨开口。”   “你…恶毒妇人,怪不得太上皇最不喜你。”   “他…也配?说起来,你和他才是天生的一对,就如茅坑中的两条蛆虫,恶心无比。”   “你…哼…”   成玉乔狠狠地瞪她一眼,怒气冲冲地离开。淑太妃慢慢地重新盘坐在蒲团上,眼神凌利。   真是太小瞧姓傅的,她不会是和自己同样的心思,想接手成玉乔的孩子?   不,决不能让对方得逞。   可恨陛下,被姓傅的所迷惑,居然还派人来监视她。她现在身边无可用之人,只能暗中再好好谋划。   她重新转动佛珠,念起经来。 第117章 事败   申正时分, 元翼回到永泽宫, 得知成玉乔有喜的事情, 目光幽深。   冷冷地道:“真是有其姐必有其妹, 不愧是一家人。”   芳年一听有异,忙问,“陛下可是觉得有什么不妥?”   他深意地看了她一眼,当然不妥。既然他登基为帝, 为了以绝后患, 怎么可能还会让西宫有皇子出生?   能上太上皇活着, 已是他最大的宽容。   他唤李长海进来, 如此吩咐几句,很快李长海就领命出去。   芳年听到他的吩咐, 惊讶地道:“她倒是真敢,胆子可真不小。”   约半个时辰后, 李长海进来,说人已带到。   “陛下,这小子全招了。他是今年新进的侍卫, 原是京中大户人家的公子。在玉太妃没有进宫之前, 就仰慕玉太妃。后来两人在宫中相遇,玉太妃一人侍候太上皇的衣食。她心中苦闷,趁着去浣洗衣物时, 常偷偷去寻他说话, 一来二去, 两人就有了苟且。”   “把人关起来, 暂时别动。”   “是,陛下。”   李长海退出去后,元翼又看她一眼。   她脸上带着笑意,“可真难为玉太妃了,侍候太上皇那么一个人,难怪会找人倾诉。”   “你让人好好看好她,若是女胎,就由她生下来。”   “陛下仁慈。”   若是女胎,占着一个公主的名份也没什么。要是男胎,就怕他们兴风作浪。   成玉乔还不知道自己的秘密被人看穿,自打怀上太上皇的龙嗣,又被封为玉太妃,她就觉得自己终于苦尽甘来。现在一应吃穿待遇与以往不同,身边还有人侍候,最令她满意的是,再也不用侍候太上皇。   她志得意满,整日里做着美梦,好像能看到自己母凭子贵的一天。   宫里将她有孕的消息瞒得死死的,宫外无人知道她有孕的事情,包括已经没落的唐家和成家。   眼见着天气慢慢暖和,成玉乔的肚子一天天的隆起,她心里越发的满意。就连太上皇,最近都对她和颜悦色,天天盯着她的肚子,恨不得里面马上蹦出一个皇子来。   只可惜,他们怕是要失望了。   太医每次给她请脉都要汇报到永泽宫,芳年早就知道她腹中的是女胎。要是她从此安分守己,这个女婴生下来后,芳年不介意给一个公主的名份。   反正宫里的公主多,多一个不多。   但若是她有其它的异动,就别怪自己心狠。   无论西宫如何,永泽宫里风平浪静,人人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就怕有一点闪失。   芳年自打确认怀上身子,已很少出永泽宫。等胎过了三个月,胎相渐稳,她才开始露面。与此同时,陛下昭告天下,皇后有喜。孕三月,胎相平稳。   众臣欢喜,他们是真的怕陛下无法生育。一个没有子嗣的天子,会引来多方揣测。时日一长,人心动荡,朝中不稳。就怕有心之人趁机生事,横生枝节。经历过前几十前的不安,所有人都想过太平的日子。   有人欢喜有人愁,成玉乔惊闻皇后有喜,摔碎了一个杯子。   “陛下,为何这么巧?臣妾孕三月有余,她也有三个月身子。您说她会不会假装有喜,将来神不知鬼不觉地抱走我们的皇儿?”   太上皇阴着脸,黄浊的眼死气沉沉。他烦躁地一拍桌子。老七不能人道,为了掩人耳目,让皇后假装有孕。等玉太妃生产后,再把孩子抱走,充做自己的骨肉。此计瞒天过海,神不知鬼不觉。   “老七当真阴险,自己不能生,就生出这样的毒计,想抢朕的皇儿。朕不能由着他,如此欺天下。他真敢来抢,朕豁出去,也要让天下人知道他卑鄙无耻的真面目。”   “陛下,恐怕前殿的陛下不知情,都是皇后捣的鬼。女人的心思,最是难测,若是他们心狠,留子去母,那臣妾…”   成玉乔是侯府长大的姑娘,一般的后宅阴私还是知道的。她首先想到的就是,一旦自己产下龙子,只怕性命不保。   “都这个时候,你还向着老七?”太上皇阴恻恻地道,她的担心不在自己的考虑之内,他只想着如何拿回皇位。至于一个女人的死,他根本不看在眼里。   再说成王败寇,哪有不死人的。   “陛下,臣妾现在恨他都来不及,哪里会有其它的心思。”   “是吗?”他的脸色说明一切,根本就不相信她的话。   成玉乔不免觉得心惊肉跳,与其靠着太上皇,还不如淑太妃来得稳妥。她心里打定主意,趁着太上皇休息时,再一次去淑太妃那里。   她疑惑地看着守在佛堂外面的人,这才发现淑太妃身边换人了。但这些人并未阻拦她,她就没有多想。   淑太妃听到声响,淡淡地抬眸,“玉太妃不是用不上本宫,怎么还来寻本宫?”   “淑太妃姐姐,之前妹妹糊涂,辜负姐姐的好意。现在妹妹幡然醒悟,知道还是姐姐会疼人。若是姐姐不嫌弃,妹妹愿将皇儿养在姐姐膝下,只求能做个乳母,求淑太妃姐姐答应。”   成玉乔扶着腰,假装要屈身请罪,淑太妃忙一把扶起来,“姐妹之前,说什么求不求的,没得伤了情份。你放心,你的孩子就是本宫的孩子,本宫一定不会让他有闪失的。等生下皇子,你愿意亲自喂养,本宫绝不拦你。”   “多谢淑太妃姐姐。”   淑太妃扶起她后,心里想着是什么事情会让她改变主意,要不然成玉乔不可能说什么请罪的话。   “妹妹,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你的脸色可不太好。”   “不瞒淑太妃姐姐,确实是有事。你可不知道,皇后怀孕了,听说有三个月。臣妾听闻消息,是吓得魂不附体。你说,怎么就这么巧,她就有身子了?”   “她?”淑太妃皱起眉头,看向成玉乔的肚子,大约也就是三个多月的样子。“她倒是好心思。”   “可不是嘛,她分明是打好了主意。妹妹想着,她肯定是想来个移花接木。所以妹妹才来求姐姐,千万不能让她得逞。”   “你放心,本宫绝不会坐视不理的。事关皇嗣,半点不能含糊。”   成玉乔心神大定,问道:“淑太妃姐姐可是有什么计策?”   淑太妃先是沉思一会儿,然后冷冷一笑,“既然她肚子的孩子是假的,咱们何不顺水推舟,就当她真的有了身孕。只不过身孕虽真,却不是陛下的骨肉。”   成玉乔脸色一变,下意识地捂住腹部,结结巴巴地道:“不…不是陛下的?”   “没错。”   “那…咱们没有证据…”成玉乔暗赞好计策,她怎么就没有想到。   “要什么证据,皇权之下,从来都不用谈什么证据。一旦她有个坏名声,不管是真是假,总归是颜面扫地。到时候众口铄金,她除了承认假怀孕外,没有其它的法子。一个妄图以假乱真的皇后,连陛下都容不下。”   成玉乔眼里迸出强烈的喜悦之光,紧紧地抓着淑太妃的手,“还是淑太妃姐姐有法子,傅三本就是使计攀上陛下的,根本就不配为皇后。”   她最恨的人当中,傅三排在前面。   若不是傅三挡了她的路,她怎会受那么多的磋磨,遭那么多的罪。这一切,都要还给傅三,让傅三从高处跌落,生不如死。   淑太妃反拉着她的手,“眼下,本宫身边没有可用之人,这件事情少不得要劳烦妹妹。”   成玉乔一咬牙,“好,淑太妃姐姐放心,妹妹一定办成。”   她一离开淑太妃的屋子,守在淑太妃屋外的其中一人就悄悄跟上她。她一路想着事情,并未注意。等看到来往的宫人,急忙拉着一位宫女,不知说了些什么,那宫女脸色大变。   暗中人的冲上前去,把她制住。   “你是谁,想对本宫做什么?”成玉乔尖叫着。   “不关奴婢的事…”那宫女吓得跪在地上,连连摇手。   那人问道:“她说了什么?”   “她说…说…皇后娘娘…”宫女不敢再往下说,暗恨玉太妃,为何要拉着自己说那样的话。   “走吧,跟老奴去见皇后娘娘。”这人正是马婆子,是芳年派来监视淑太妃的。   马婆子本就是凶悍的长相,加上膀大腰圆,一般人见了就矮了气势。成玉乔尖叫着,还想挣脱,无奈马婆子力气实在是大。   两人被一路带到永泽宫,万嬷嬷眼一眯,让她们在外面先等着,自己进去禀报皇后。   芳年命她把人带进来。   “皇后娘娘,你不能无缘无故地抓臣妾,臣妾可是太上皇的妃子,身上还怀着龙子。”   马婆子把人松开,她一下子跌在地上。也不知是真疼还是假疼,就见她捂着肚子哀声唤着。   “别叫了。”芳年厉喝,一指那缩着头的宫女,“你来说,她都和你说了些什么,一个字都别漏。”   宫女软着脚跪在地上,“禀皇后娘娘…玉太妃说…说娘娘您…与他人有染,腹中皇子不是…陛下的。”   她说完,眼一闭,怕得要死。   芳年冷冷一笑,讥讽地看着成玉乔,“玉太妃好心思,倒打一耙的事情做得顺手。原来本宫还念你腹中孩子无辜,想留她一命。没想到你迫不及待,居然算计到本宫的头上,简直是自寻死路。”   成玉乔猛地抬头,对上芳年嘲笑的眼神,心里一惊。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玉太妃莫不是觉得自己做得隐蔽,别人就发现不了。可你别忘了,天下是陛下的,后宫是本宫的。你但凡是做过什么,就别想逃过我们的眼睛。你说吧,本宫知道,以你的脑子,想不出这样的计策,是谁让你诬陷本宫的?”   成玉乔心中有鬼,哪能听不出她话里的意思,忙就着她的话,把事情都赖在淑太妃的身上。   “皇后娘娘…臣妾是鬼迷心窃,求娘娘开恩。都是淑太妃,是她怂恿臣妾的。”   其实,一看到马婆子把人带来,芳年就知道是淑太妃搞得鬼。“把人带下去,暂时关押。这位宫女,你是哪个太妃身边侍候的?”   “回皇后娘娘…奴婢是侍候叶太嫔的。”   “你回去吧,切记管好自己的嘴。”   “谢皇后娘娘开恩。”   成玉乔不服气,为什么宫女都放了,自己却要被关起来。“皇后娘娘,臣妾都是受人指使,求您也放了臣妾吧。”   芳年差点要笑出声,“玉太妃莫非没有听懂人话,你腹中的孩子是怎么回事,你心里一清二楚。你说,混淆皇室血脉,能轻易饶恕吗?”   “谁说孩子不是太上皇的,皇后娘娘可有什么证据?”成玉乔心虚,但她亦同时侍候太上皇,孩子极有可能也是太上皇的。   芳年起身,扶着三喜的手,慢慢地走上前,俯身低语。   “因为,太上皇根本不可能再有子嗣。”   成玉乔瞳孔放大,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是了,陛下怎么可能还会让太上皇有孩子,只怕是早就动了手脚。   芳年直起身,睥睨着她,“带下去吧。”   这下,成玉乔不敢再喊叫,不停地磕头,“求皇后娘娘开恩,臣妾以后再也不敢了。”   芳年看着她狼狈的样子,想着她从前的风光,长长地叹一口气。   “先带下去吧。”   万嬷嬷一使眼色,宫女们就把成玉乔拉下去。   芳年垂着眸,心道自己果然还是太过仁慈。她有心放过别人,谁曾想着别人却步步紧逼,想置她于死地。   看样子,她是该与淑太妃摊牌了。她直接去了西宫,慢慢地走近佛堂,檀香味儿越来越浓。   佛口蛇心,口中有佛,心如蛇蝎。   淑太妃不知道成玉乔已被抓,还在想着不知事情进展如何。若不是身边没有可用之人,这样的事情她根本不会托付给成玉乔那个蠢货。   她嘴里念念有辞,若是细听,就会发现根本不是佛经,而是诅咒。   身后传来脚步声,她一惊。回过头去,看到了自己根本不想看到的人。心一沉,慢慢地闭上眼睛,口中念着什么,再睁开。   “不知皇后娘娘驾临,臣妾失礼了。”   “淑太妃在等谁?让本宫猜猜,你不会以为是玉太妃吧。”   太妃温和的目光变了,变得阴沉,“本宫太小瞧你了。”   芳年微微一笑,“淑太妃不是小瞧了本宫,而是太过高看自己。” 第118章 处死 淑太妃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眉眼沉下来, 像是换了一副面孔,原本温婉的脸变得有三分刻薄。相由心生, 许是她之前装得太久,一露出真性情,让人觉得非常陌生。 “说吧,你现在想怎么处置本宫?你就不怕陛下知道, 对你心生不满。你也许不知道,陛下与本宫早年相识, 情份非同一般。” 她的目光微带挑衅, 神色倨傲且自得, 像是捏住别人的命门一般,只等着别人低声求饶。 芳年眼角抬起, 脸上的笑意加深, “方才本宫就说过,淑太妃太高看自己了。你与陛下早年相识不假, 但男女本就有大防, 你们何来的情份。若真是有情, 以陛下的性子, 怎么会由着你入深宫?而且你低估了本宫与陛下的夫妻之情, 莫说是处置你,便是本宫现在处死你, 陛下亦不会责怪本宫半句。” “你胡说!”淑太妃的声音尖锐起来, “你不择手断, 没脸没皮的嫁进王府,怎么还能得到他的宠爱?本宫与他相识时,他不过是个不得势的王爷。为了他,本宫愿意进宫;为了他,本宫千方百计接近阉贼;甚至为了他,本宫不惜护着你。本宫为他做过那么多,试问你曾替他做过什么?无恩何以得宠,你怎么配拥有他的恩宠?” “配与不配,不是淑太妃说了算。朕从来都不知道,淑太妃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朕,倒真没想到你会有如此多的念头。” 清冷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屋内的人皆是一震。 来人一身龙袍,面目冷峻,他的身后,跟着李长海。李长海手中捧着一个托盘,托盘中摆着毒酒白绫。 他站在芳年的身边,面无表情地看着淑太妃,“朕从来都不知道,自己与你情份不一般。若不是今天亲耳听到,朕还不知道淑太妃心里有这么多的怨恨。” “陛下…当年的事情,您都忘了吗?”淑太妃换了脸色,重新恢复成温婉的模样。哀声问着,令人动容。 “朕不记得什么时候是值得朕记住的,不如淑太妃说来听听。” 淑太妃的身体摇摇欲坠,泪珠成串地往下落,似是不相信他如此的冷漠。 “陛下,您曾说过我知书达礼,将来必为贤内助。” “一句随意夸赞的话,难为你记到今日。” 他都不记得自己曾经说过这样的话,想来是杜大人在场时,客套之中说出来的。只是他不知道随意的一句话,会被人记到今天,并理解成其它的意思。 “随意的话?陛下难道不是暗指我将来能成为您的贤内助吗?那陛下您以前常常去我舅父家中,不是看我的吗?” “不是,朕完全没有那个意思,而且那时候十皇弟有心思,所以常拉着朕去寻杜大人。” “呵呵,陛下半点情份都不念,时至今日,是想告诉我,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吗?”淑太妃惨笑一声,突然指向芳年,“是不是因为她?你为她所迷,忘记了我,对不对?” 他表情依旧冷漠,这女人固执己见,已到了自欺欺人的地步。 “从来都没有别人,朕的心中,由始自终只有皇后一人。” “不可能!”淑太妃不愿相信,她目露疯狂,正要再说些什么,瞧见李长海手中的东西,脸色大变。 她不敢置信地摇头,泪水中透着恨意,“陛下竟要处死臣妾?” “你企图妖言惑众,朕容不得你。” “您就甘心被人骗吗?陛下,她在骗您!”她悲愤地指着芳年,控诉道:“她谎称自己有身孕,其实根本就是假的。她想瞒天过海,以假乱真,稳固自己的后位。陛下,您真的不知道,还是装糊涂,她真的在骗您…” “你怎么知道本宫是假怀孕?” 淑太妃对芳年的话惘若未闻,眼睛紧盯着元翼,“陛下,您身体有毒,无法有子嗣。难不成为了瞒天下人,您就由着她胡来?” “朕身体有毒?这事你是从木阉贼那里知道的吧。只是木阉贼不是神医,他不知道,万物自有相克。既然是毒,就会有解毒的法子。” “陛下你何苦骗自己,您心知肚明,那毒根本不能解。” “淑太妃,你总是自以为是,皇后确实怀有朕的骨肉,此事千真万确。至于你,朕给过你机会。上次你挑拨诚王妃,朕没有治你的罪。哪你不知忏悔,竟想诬蔑皇后的声誉。朕念在杜大人的面子上,留给你体面,只当是暴病身亡,死后以皇贵妃的谥号下葬。” 李长海上前,把托盘放低,“淑太妃,选一样吧。” 托盘上面白绫刺目,毒酒泛红。 不,这不是她的归宿。她的归宿应该是历尽千辛万苦,站在心上人的身边,哪怕不能明正言顺。只要有得到他的怜爱,再苦都值得。她愿意替他扶养太子,与他一起享受世人的景仰。 为什么?这一切都变了。 “陛下…你可曾喜欢过臣妾。”她泪流满面,想冲上前,被人死死按住。 “没有。”回答她的是男人斩钉截铁的声音。 她无力地瘫坐着,像是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气。多么可笑啊,她以为的深明大义,忍辱负重,原来都是她自做多情。为什么?他看不到她的好,看不到她为他所做的一切。 为什么? 恨意杂夹着泪水,她看着一生挚爱的男人,牵着别人的手,走了出去。她大声痛哭起来,不停地唤着他的名字。 他没有回头,李长海对旁边的太监使眼色,有人把门关上。还有人捏住她的下颔,把毒酒灌了进去。 再堵上她的嘴,看着她挣扎着,最后不再动弹。 元翼牵着芳年的手,夫妻二人没有乘辇,一路走着。 “陛下,玉太妃怎么处置?” “朕得去会会那位好皇兄。” 芳年会意,元翼把她送到永泽宫后,就离开了。 太上皇正在发脾气,他很长时间没有看到成玉乔,急得不停地问宫女。偏生宫女们像木头一样,一问三不知,气得他差点动手。 “皇兄何故发如此大的火?” “老七?”太上皇眼一眯,见到不想见的人,他心里有不好的预感,莫非玉妃被老七给带走了? “倒真是稀罕,老七你竟会来看朕。朕还以为你得了江山,就不管朕的死活。” 元翼摆了一下手,宫人们全部退下。 “皇兄似乎不太愿意见到朕?朕怎么没有管你的死活,你享受太上皇的尊荣,众妃环绕,锦衣玉食,朕自问没有苛待你,你为何口出此言?” “哼,明人不说暗话,少假惺惺的。朕在西宫过的是什么日子,朕就不信你会不知情?” “朕是真的不知道,不如皇兄与朕说说,都有什么令你不满的地方。” 太上皇面上一臊,倒真是说不出口。说出来,不是更让老七看笑话。再说老七手段强硬,他不敢自讨没趣。反正那些女人现在有事做,已不常来,他得过且过,就不与老七计较。 “你来得正好。朕问你,玉太妃去了哪里?” “皇兄找她做什么?她怀有身孕,自然是去寻自己的男人,哪里会愿意留在宫里。” 太上皇脸色大变,呼吸急促起来,“你说什么,什么男人?朕就是她的男人。” 元翼一拂龙袍,坐在上座。太上皇的脸一沉,却不敢指责他坐错了地方。此时不是计较细枝未节的时候,弄清楚事情的才是正经。 “老七,你与朕说清楚,什么叫她的男人?那贱人可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朕的事情?” 很快,他又矢口否认,猜疑地看着元翼,“不会的,除了朕,玉妃哪里还会有其他的男人?” 是了,自己不嫌弃玉妃,那是她的福气。她感激都来不及,哪里会背叛自己。一定是老七使的计谋,故意污蔑玉妃怀的不是皇子,以达到他除掉自己孩子的目的。 自己差一点就中了老七的诡计。 “老七,朕相信玉妃不是那样的人。她现在人在何处?不如你把她交给朕,朕一定会问个明白。” 元翼冷冷一笑,似讥似讽,“那是皇兄自以为,玉妃可不止皇兄一个男人,那前头的游公公虽说无根,却也算半个男人。那女人身怀他人的孽种,意图混淆元氏的血脉,朕岂能容她?” “老七,你一直说她有奸夫,请问奸夫是谁?”太上皇回过味来,姓成的那个贱若是偷人,他是相信的。 他用那种眼神看着元翼,仿佛在指控元翼就是奸夫。 元翼的眼神越发的冰冷,唤了一声李长海。 很快,李长海就带着一个男人进来。 那男人垂着头,披头散发的,跪在地上。 “皇兄不是要见人吗?人已带到,皇兄有什么,就尽管问吧。” 还真有这么个人! 太上皇的目光里全是戾气,一下子踢在那人的身上,“快说,你与玉妃是什么关系?” 那人伏在地上,“太上皇饶命,都是玉妃娘娘勾引属下,属下先是不同意。她说若属下不同意,她就去外面嚷嚷,说属下轻薄她。属下是被逼无奈,左右都是轻薄,还不如动真格的。” “你胡说,她怎么会勾引你,你算什么东西?” “太上皇,属下与她在宫外就相识。后来在宫里碰到了,她向属下诉苦,说太上皇…不行,她受不了…所以…” 太上皇老脸一黑,姓成的贱人竟敢说他不行,真是该死。她该死!这奸夫也该死! 他顺手抄起一个茶杯,使劲地砸在那人的头上,茶水混着血水流下来。 元翼挥手,李长海忙把人带下去。 “老七,你是何居心,为何不让朕打死他。该死的奴才,竟然伙同贱人做下苟且之事,简直是蔑视皇家。朕视为奇耻大辱,你就该将他们凌迟处死,以消朕的心头之恨。” “人朕自然会处置,朕与皇兄之间还有账要算。据玉太妃交待,皇兄你似乎打算用她腹中的孩子进行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可有此事?” “她胡说!老七你可别信她。” “朕不信她,当然也不会信皇兄。无论皇兄想做什么,都会功亏一篑。让朕来猜猜,皇兄不会以为朕将来没有子嗣,所以未雨绸缪,想生个孩子出来,将来继承朕的江山?” 太上皇惊得冷汗直流,被人说中心思,又惊又怕。 “你听谁胡说的,是不是成玉乔…那个贱人的话,哪里能信?” “信与不信在于朕,朕今日就明确是告诉皇兄,你所做的一切都将是无用功。你不会以为,朕还会让你有机会威胁到自己的皇位?” 这话冰冷无情,像冰碴子一样打在太上皇的心上,瞬间凉透。“你是什么意思?” 元翼睨他一眼,语带怜悯,“朕真替皇兄可怜,如此浅显的话都听不明白,难怪随便一个女人,都能把你骗得团团转。朕不妨与皇兄说实话,这辈子,皇兄都不可能再添儿女,更别想来抢朕的江山。” “你…你对朕做了什么?” 太上皇急得乱摸自己的身体,心道要坏。老七必是对自己做过什么,所以才会如此肯定自己不可能与他争。 莫非他对自己下了毒,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弄死自己? 怪不得他最近身体不好,动不动就想躺着不动。老七好歹毒的心思,自己真是大意了。 “老七,朕对你绝没有半点异心。现在皇位都是你的,江山也是你的,你就放过朕吧。朕真的什么都没有做过,都是姓成的贱人在捣鬼,破坏我们兄弟间的情义。” 他这个样子,哪里看得出来曾是一位帝王。 元翼甩开他要伸过来的手,冷冷地道:“如此最好,你别管朕做了什么,你只要知道自己不会再有子嗣,安心地做你的太上皇,在西宫颐养天年。若是存着不该有的心思,朕可不会心慈手软。” 太上皇本就是欺软怕硬的性子,闻言哪还敢回话。所幸保住性命,至于什么江山不江山的,他哪里顾得上。 等元翼离开后,他一下子坐在地上。暗骂老七阴险,绝了自己的后路。接着大声骂起成玉乔来,都怪那个贱人,害得自己落到如此地步。 第119章 终章 隔日, 西宫的太妃们听到淑太妃的死讯,都有些不敢置信。明明看起来没病没痛的人, 怎么突然就暴病身亡了呢? 深处宫中, 她们见过太多的阴私,面面相顾之后,没有一人提出疑问。 “淑太妃姐姐去得突然, 令人唏嘘。好在陛下给了她体面, 让她以皇贵妃之礼厚葬,她也算是值了。” “是啊,她一心向佛, 可不是就有好报。” 她们齐齐赶去淑太妃的处住, 只见人去屋空,除了打扫的宫人,仿佛就像没有住过人似的。 “回各位娘娘们,淑太妃娘娘发病急, 去得突然。昨夜里已发了丧,送往宫外。” 惠太妃听宫人如是说着, 眼神闪了闪。 “陛下和娘娘仁慈,必是怕误了淑太妃出殡的时辰, 连夜发丧。你我与淑太妃姐妹一场, 就此祭拜吧。” 说着, 她进了佛堂, 点了一柱香。其他的太妃太嫔们见状, 同进去上香。 待这厢事了, 她们才折身去学堂。 惠太妃有意领着她们绕路去太上皇的住处,只见外面站着几个侍卫。侍卫们一脸的严肃,根本就不像是寻常的守卫。反倒看着像软禁,惠太妃与贤太妃对视一眼,都看出端倪,便是傻子都知道必是出了大事。 “贤太妃妹妹,今日都有什么课程?” 惠太妃提起话头,众太妃太嫔们就开始议论起学堂的事情,开始边说边往学堂去。 于她们而言,不闻不问,才能安享太平。 至于成玉乔,被关在牢里,心中十分的忐忑。偷人的妃嫔,往往都会被悄悄处死,对外声称暴毙。 她不想死。 若是不怕死,当初太上皇把她赐给游公公时,她就应该撞柱身亡。 受了那么多的苦,差点就要出现转机。没想到栽了个大跟头。但她仍然怕死,若是能活着,她什么都愿意做。 自己做过的事情,现在想来,颇有些后悔,千算万算没算到太上皇不能生育。若是早些知道,她就会喝避子汤什么的,绝了后患。 那男人在宫外时,她是见过的。当时的她,哪能看得上家境不显的他。她被游公公玩弄过一段时间,身体变得不似以往,每当心生渴望时连自己都害怕。就太上皇那么个软趴趴的男人,根本就满足不了她。 后来偶遇到冯侍卫,他甚是惊喜。她想着他之前就倾慕自己,不免心中窃喜。两人见过几次面,他身强体壮的,人长得也精神。她半推半就,两人就成了好事。 自打知道有喜后,她心里怀疑过。不过一想,自己是太上皇的太妃,谁能想到孩子不是太上皇的。 可偏偏就那么邪门,她心里发苦,越发的恼恨。如此被关了半个月,倒是没受什么罪,连腹中的孩子都安安稳稳的。 半个月后的一天,牢门被打开,狱卒放她出去。 “本宫能出去了吗?” 狱卒斜她一眼,“小的奉劝你出去后,再也不要提宫里的事情。” “本宫不是要回西宫吗?” “不是,你男人来接你回去,至于去哪里,小的可不清楚。” 成玉乔心有疑惑,她的男人不是太上皇吗?怎么不能回西宫?待见到外面的男子时,她才明白过来。来人根本不是太上皇,而是冯侍卫。 冯侍卫黑着脸,没有半分的喜悦,自己被革职,打了二十大板。家里也受了牵连,连父亲的官都被罢免,全拜这个女人所赐。 若不是皇命难违,他哪里还愿意接这个女人回家。 成玉乔得知要出宫,先是愣了好大一会,最后低着头跟着侍卫走了。至于她以后的日子,只能说种因得果,一切都是咎由自取,半点怨不得旁人。 肃清西宫后,芳年安下心来养胎。 随着月份的增大,她常觉得行动不便。待到近八个月时,邢氏递了进宫的帖子。 民间常有娘家催生的习俗,虽说女儿嫁进皇家,但邢氏以为,无论如何娘家的礼节不能错。 她不敢多拿东西,只带了几样吉利的物件,还有一身婴儿的衣物。这些东西,在入宫时被仔细检查过。 芳年得到消息后,就早早站在永泽宫外面迎接。 好在现在是夏季,不怕风寒。她穿着轻盈宽大的衣裙,风吹起时,隆起的肚子越发的明显。四肢倒还算纤瘦,从后面看不太出来。 远远地就看到宫人引着邢氏过来,邢氏的身后,跟着的是茜娘。看茜娘的身形,似乎也有了身子。 “臣妇(民妇)参见皇后娘娘。” “娘,二姐,你们快快请起。” 芳年伸手扶人,将她们请进内殿,并命人赐了凳子。 “二姐几个月了?” “回娘娘的话,民妇有五个月了。” “这个月份,胎都坐稳了,正是养胎儿的好时候。”芳年笑着,转头吩咐万嬷嬷,“你等会备些补品,不拘会么燕窝人参的,多拿几包。” “是,娘娘。” 茜娘听到她们的话,原想拒绝,见邢氏用眼神制止她,就没有吭声。 邢氏带茜娘是临时起意,大房的人,盯得紧。二房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卫氏就派人探头探脑的。 虽然她不许卫氏进门,但自己总要出门,时常遇到卫氏,简直烦不胜烦。 这次,不知大房从哪里得知她要进宫,早早就命人在外面堵她。还有珍姐儿,一口一个婶娘地叫着,挽着她的手就不放。 但凡是要点脸面的人家,都不愿意聘娶珍姐儿,哪怕是填房。偏大房时时抬出芳姐儿,说珍姐儿是芳姐儿的堂姐,小门小户的还看不上,非要嫁进世家大户。 她真不知道大房的人是怎么想的,就连那嫁到柳家的芊娘都来凑热闹。无奈之下,她当场言明,若是能带人进宫,怎么着也是带二房的姑娘,还轮对不到大房的人。 这才有茜娘随行的事。 家里的糟心事,她不想讲给女儿听。只挑捡一些重要的事情,比如说明哥儿和齐哥儿的学业,明哥儿入秋后想下场试水。还有吕姑爷,也要参加秋闱。 “陛下登基后首开恩科,本宫希望吕家姐夫和明哥儿都能取得好名次。” 晟帝在世时,科举形同虚设,不知多少年没有开过。此次恩科,是陛下登基后的第一次,陛下十分重视。 邢氏笑着,“托皇后娘娘吉言。” 芳年抿着嘴笑,她娘是越发的有贵妇风范。 “傅府那边,没出什么事吧?” 邢氏立马明白她口的傅府指的是大房,看来芳姐儿是真不待见大房那一家子。想来也是,从前住在一起时,大嫂指桑骂槐的话听多了,谁都会心生隔阂。再加上珍姐儿,那时候一门心思想抢芳姐儿的亲事,可真够让人寒心的。 芳年并非关心大房所有人,她只想知道傅珍华的事情。 傅珍华曾想谋害她的事情,她一天都没有忘。重活一世,她悟出许多道理。恨一个人不一定要其命,而是自己过得好,让对方望尘莫急,日夜妒火中烧,却又无可奈何。 邢氏听女儿问起,才把大房的事情一一讲来。 “她们无论说什么,娘都不要心软,若不然,甩都甩不脱。”得知傅珍华过得不好,芳年就放心了。 “臣妇省得。” 等邢氏和傅茜娘离宫时,后面跟几大车皇宫的赏赐。 卫氏看着东西抬进二房,越发的捶胸顿足,恨不得冲进二房去。 还是傅珍华拉着她,摇摇头,“娘,依女儿看,必是芳姐儿说过什么,二婶才避我们不及。” “芳姐儿?不能够啊,她可是你的堂妹。姐妹之间有些小摩擦,也不至于见死不救啊?” 傅珍华阴着脸,她不敢说自己曾想谋害堂妹的事情。只能支支吾吾地说芳年忘本,不愿认她们的话。 卫氏很生气,却也没法子。论血亲,皇后确实与她们没有关系。 “你放心,就算是不求着二房,娘也要替你挑个好人家。” 一提到嫁人,傅珍华的脸色更难看。那些人看不起她,她知道的。就是因为她曾经在柳府当过平妻,就要受人轻贱。说到底,都是父亲害了她。 她左挑右捡的,一直拖到年华逝去,再无人问津。 傅万程无奈致仕后,卫氏去世,家里是傅兴昌的妻子当家。做嫂子的哪里愿白吃白喝地养着小姑子,不停地对傅兴昌吹枕头风。 最后,相中一位过往的客商,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傅珍华送走。 等傅珍华醒来时,已经离京的马车上,那客商买她不过是贪图她曾经是官家小姐的身份。 也不是娶为正室,而是当个姨娘。 再后来的事情,就没有人知道了,也没有人再听过她的消息。 不过这是后话。 不到二个月后,皇后夜里动了身,疼了一夜,产下一名皇子。陛下一直陪同在侧,亲眼看着大皇子出生。 永泽殿外,金吾大将军领着御卫军,将西宫和永泽宫围得水泄不通,不许有什么人乱走动。 里面婴儿响亮的哭声传出来,他忙拉着人问,“是皇子还是公主?” “回大将军的话,是大皇子。” “好,皇子好,皇子好…” 他喜极而泣,虽然他不清楚连家的姑娘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但仅凭她们能令人功力大增,他就提心吊胆的。 还是皇子好。 女儿一举得男,后位算是稳如磐石了。 殿内,产婆收拾干净,把大皇子抱给陛下。 新出生的婴儿看不出美丑,但却令人激动得想落泪。他抱着儿子,起名为昭。当场宣旨,封大皇子为太子。 旨意传到殿外,金吾大将军热泪盈眶。 他抬头看着天空,日头的四周,像是彩光环绕。不知姣月在天有灵,能不能看到这一幕。 可惜他现在还不能去陪她,他还要教养外孙,守在女儿身边,看着外孙长大成人。待百年之后,他再去寻妻子,与她做一对黄泉夫妻。 太子出生后,皇后地位稳固。朝中百官无人敢提选秀一事,陛下后宫,唯皇后一人,独占恩宠。 史记有载,帝在位三十年,后宫唯伍后一人,盛宠不衰,荣享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