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 如梦人生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七十年代旺家小媳妇 作者:麻辣香橙 文案: 冯荞不知道,她的继母重生了,一心要把亲闺女嫁给她前世的丈夫 冯荞不知道,她前世的丈夫也重生了,一心要背弃糟糠妻,迎娶白月光,走上人生巅峰 冯荞只知道,她嫁的男人三观有点问题,多年来致力于培养媳妇好吃懒做 一直在努力,从未被超越 别被文案骗了,这文其实挺正经的,就是作者有点不正经,恶趣味反重生。 重生一个,幸福一家?别开玩笑了,重生大神也是有脑子的。 家长里短,励志种田,原汁原味乡村风。 内容标签:种田文 重生 励志人生 爽文 主角:冯荞 ┃ 配角: ┃ 其它: =================== 第1章 烙煎饼   早春二月,五更天还不到,沉寂的村庄就醒来了。鸡鸣声,狗叫声,脚步声和井台上洋铁桶的咣当声,还有拖长了腔调吆喝牲口的声音。   其间夹杂着一声粗嗓门的喝骂。   “冯荞,都睡死了吗?还不快起,这都啥时候了?”   话音刚落,西屋的木板门吱呀一声拉开,煤油灯昏黄的光线溢出门外,一个长辫子的俏丽姑娘从屋里出来。   外头的天色还是黑沉沉的,朦胧看得见院里站着的中年男人。   “小闺女家家的,真叫懒,也不知道早起一会。这都啥时候了?吃饭可都怪勤快的,等你们再推完磨,人家都耕完二亩地了。”   “知道了。”冯荞答应一声,心里知道她爸有些话未必是说给她听的,也不辩白,赶紧跑去井台洗脸。   冯老三站在院里又数落了几句,见东屋西屋仍旧没动静,无奈叹了口气,瞅一眼冯荞,转身拎起箩筐走了。   甩着手上的凉水,冯荞已经从困意中彻底清醒过来。今天……还真睡过头了。农闲时节还好,眼下春耕春种的大忙时候,农村人鸡叫三遍再起床就该晚了。天亮前推磨烙煎饼,还得喂猪做早饭,不能耽误生产队上工,耽误了上工,队长不光骂人难听,还要扣工分的。   冯荞洗完脸,顺手把两条及腰的麻花辫子挽到脑后,一个人默默走进屋里,然后吃力地端着一个大瓦盆出来,盆里满满的弄碎泡好的地瓜干。她抄起水瓢,舀水先把石磨冲刷干净,扭头瞥一眼东屋紧闭的木板门,索性把水瓢一扔,转身进了西屋。   “小粉,快起来推磨,时候可不早了。”   床上的冯小粉烦躁地扯过被子,往头上一蒙,继续睡。冯荞干脆一扬手,把被子直接掀掉了。   “小粉,你快起来,这推磨可不是我一个人能干的活儿,你再磨蹭,等会子耽误了生产队上工,你妈又得骂人了。”   “烦死了!困死了!”床上的冯小粉翻了个身,嘴里抱怨,“今天怎么叫我推磨?”   “你妈没起。”冯荞撇嘴笑笑,“要不你去叫她?叫她起来跟我推磨,你就不用干了呗。反正这推磨,可不是我一个人能干的活儿。”   “累死算了!”   冯小粉嘟囔一句,从床上爬起来,抓抓头发,慢吞吞开始穿衣服。推磨这样的重活,她还真没干过几回,她妈毕竟是疼她的。   在这个家里,冯荞就算再聪明再漂亮,但有一点没法永远跟她比,她妈是亲妈,而冯荞不是。   推磨多累呀。生产队倒是有几头毛驴,可普通社员哪家能随便给你用?家家户户推磨就全靠人力。那大石磨死沉死沉,一个人真是推不动的,平常大都是她妈跟冯荞一起推。   其实冯荞今年也不过十七岁,比冯小粉只大了几个月。   冯荞见冯小粉磨磨蹭蹭的样子,也懒得再催,自己转身先出去收拾磨盘,把盆里泡着的地瓜干搅几下,猛一使劲端到磨盘上,正在套磨棍,眼角瞥见寇小胭揉着眼睛出来了。   “大表姐,我跟你推磨吧。”   冯荞看了看寇小胭,她才十二岁,瘦瘦小小,小细胳膊跟麻杆似的,个子才到冯荞胸口。   “你才多大力气?你去,叫冯小粉起来。”   “二表姐还在穿衣裳。”寇小胭小声说,“大表姐,我先跟你推吧,我有力气的。”   冯荞随手丢给她一根磨棍,自己拿起勺子往磨眼儿里喂了两勺料,抱住磨棍推动磨盘,石磨盘吱吱转动,面糊糊顺着磨盘流出来。寇小胭一边吃力地推磨,一边怯生生问道:“大表姐,大姑她今天怎么啦?”   冯荞抿嘴一笑,小声说:“你还不知道?你看你大姑那人,每到农忙干重活,还不都要病几天的?”   ☆☆☆☆☆☆☆☆   外头的动静,寇金萍躺在床上早听见了。   搁在往常,她也该起来了,一边带着冯荞推磨,一边呵斥着家里其他人洗衣做饭、喂鸡喂猪。寇金萍纵然大字不识,却实在是个有控制欲的人,泼辣成性,已经习惯了这个家里都听她的。   然而这会子,寇金萍躺在床上,半点也不想动弹,脑子里雷劈过似的,恍恍惚惚一团乱,几番怀疑自己是睡是醒,是不是还在做梦。   寇金萍明明记得,上一刻她还坐在孔志斌的宝马车上,跟孔志斌讨论冯荞的死。   她慢慢回想着一切,要说是做梦,那梦也太真实了,好像她已经活了一回了,前世的情景清晰而又真实。   要说冯荞那丫头算是个好命的,当初嫁给孔志斌,明明孔志斌穷鬼一个,饭都吃不饱的,谁能知道社会风向一变,穷小子孔志斌做生意弄买卖,竟然一步步发达起来,成了有钱大老板,冯荞跟着坐小车住别墅,可享了清福。   可惜啊,好命不长久。冯荞跟她那短命的亲妈一样,不是个长寿的,五十几岁就癌症死了。她这做继母的出面去参加葬礼,完了孔志斌开车送她回来。   寇金萍记得,她坐在车上还感慨呢,孔志斌才五十几岁,看着还更显年轻,又那么有钱,冯荞一死,他就是想再娶个黄花大闺女,都能挑漂亮的。当时她还旁敲侧击了一番,猜度着孔志斌有没有别的女人。   然后……好像……对面一道刺眼的强光,不知怎么轿车就猛然窜出公路桥,然后她就回到了四十年前,在这茅草屋的木板床上醒来了。   寇金萍这会子回想起来,知道是出车祸了,她这是死而重生了,轿车从那么高的公路桥冲下去,那孔志斌恐怕也凶多吉少了。   想到这儿,寇金萍不知该高兴还是该难过。   寇金萍和冯老三不是原配,都是伤家丧偶的二婚。冯老三前头的媳妇,也就是冯荞亲妈,是难产死的,农村当时那条件,难产死人不稀奇。而寇金萍自己呢,几年前她的死鬼男人和她娘家弟弟一起出门,入海口风浪翻了船,一块淹死了。俗话说寡妇难熬啊,寇金萍当时也就三十岁上,寡妇人家的,带着冯小粉熬了一年,熬不下去了,经人撮合改嫁给了冯老三。   而她娘家弟弟一死,弟媳没多久也丢下孩子改嫁了,侄女寇小胭成了孤儿,推来推去没人管,最终扔丢给了她这亲姑姑。   因此他们这个家庭,在村里人眼中实在复杂。   外边的冯荞和寇小胭还在吃力地推磨,两个小姑娘家身单力薄,一会功夫就累出了热汗。   “歇口气儿。”冯荞放下磨棍,一边把磨出来的面糊刮进桶里,一边扬声冲西屋喊道:“小粉,你好了没有啊?还不起?”   “叫叫叫,你穷叫什么呀!”冯小粉一脚出了屋门,气哼哼的一摔门,“干一点活也得叫我,看你推个磨咋咋呼呼的,我梳个头的工夫,怎么啦?梳头也不行了,我又不是躲干活,我是那样的懒人吗?”   “你不是那样的懒人,就赶紧来帮忙推磨。”冯荞也不示弱,“你这梳个头的工夫,我跟小胭面糊都磨了半桶了,你这当表姐的,小胭比你还小好几岁呢,你还真好意思让她替你推磨。”   “她姓寇。”冯小粉立刻顶了一句。让她推个磨怎么啦,她寇小胭就是个吃白饭的——冯小粉差点就脱口而出了。   在这个家里,冯小粉觉着冯荞反正不是她妈亲生的,而寇小胭,压根就是寄生在她家的累赘,跟冯荞和寇小胭一比,她可优越多了,本来就该得到更多的疼爱。起这么早她还犯困呢,像这干活的事情吧,冯荞和寇小胭就该自觉多干一些才对。   忽然听到屋里寇金萍重重咳嗽了一声,冯小粉想想才觉着说话不妥,她瞥一眼寇小胭,心思一转,忙改口补救:“小胭她姓寇,跟我妈一个姓,她是我亲表妹才对,冯荞你少在里头挑拨使坏。”   话说出口,冯小粉才觉着似乎哪儿还不对,简直越描越黑了,这不等于自己说寇金萍是个偏心的后妈吗?   果然,冯荞嘻嘻一笑,故意大声地说:“冯小粉,你这说的这什么话?你不是姓冯?小胭不是我表妹?你跟我们不是一家人吗?”   冯小粉瞟了一眼东屋门,琢磨着她妈肯定听见了,私底下又要骂她蠢人不会说话了。她原本当然不姓冯,她妈嫁过来她才改了姓的。也因此,冯荞总喜欢连名带姓地叫她,无非是提醒她:你现在也姓冯,你是在我们冯家。   所以冯小粉一直讨厌冯荞,长得漂亮就算了,聪明能干就算了,明明是死了亲妈的小可怜,明明应该唯唯诺诺可怜样,偏偏她却没个可怜虫的自觉,不肯示弱,还敢跟她争论拌嘴,简直太可恶了。   屋里的寇金萍也都听见了,不由得再叹了口气。她这个闺女,看着性子要强,可终究是比不上冯荞啊。   上辈子,小粉也算是嫁了个不错的人家,家底子厚实,公公当生产队长,小伙子也不错,小两口感情还算是好的。谁知随着社会变革,家里一天不如一天,生生受了一辈子穷,最困难的时候,一家老小喝稀的,逼得投奔冯荞和孔志斌,给孔志斌打工干活。连她自己,晚年生活也靠着沾冯荞和孔志斌的光,孔志斌财大气粗,手指缝里撒点儿,也够她吃用了。   寇金萍想到这儿,忽然眼睛一亮:对呀,她重生了,一切从头重来,冯荞还没嫁给孔志斌,孔志斌这会子还是个不起眼的下三滥呢,把小粉嫁给他,将来她们母女不就能过上好日子了?   想想上一世孔志斌城里的大别墅,想想他的钱财,他的轿车,他的老板气派……寇金萍越想越激动,这简直……太好了! 第2章 懒驴   冯小粉看着冯荞和寇小胭推磨,心里哼了一声,一屁股坐在旁边石板搭的台子上。   “你俩这不是推得好好的吗,叫叫叫,非得叫我,就这么屁大点活儿,离了我还不行了?”   “离了你还真不行,饭大家吃,活大家干。”冯荞添了一勺料,顺手磕磕勺子,“有那说话的功夫,你也别闲坐了,过来帮忙!”   “我昨天干活碰着脚了,脚趾头有点疼,咋能推磨?可不是我躲懒不想推。”   “那你就别推了吧。”   冯荞算是习惯了冯小粉这懒货的做派,看看盆里剩下的料子也不多了,干脆不再理她。   冯小粉等的就是这句话,撇嘴笑笑,觉得冯荞今天还算识相,便心安理得坐在一旁,理着两条麻花辫子玩。一顿饭的工夫,冯荞带着寇小胭磨完了一盆地瓜干,一边往桶里收糊糊,一边交代寇小胭:   “小胭,你去扯一筐麦草,给你二表姐烙煎饼用。”   “凭啥叫我烙煎饼?”冯小粉顿时跳了起来。   “那你凭啥吃?你不是碰着脚了吗,不能推磨,正好坐那儿烙煎饼,你总得干一样吧?”   寇小胭习以为常地听着冯荞跟冯小粉拌嘴,默默拎了筐子去扯麦草。冯小粉在这个家里有亲妈撑腰,从来都是要占上风的,可冯荞性子倔,也不是好捏的软柿子,十二岁的寇小胭已经习惯了多干活少说话,明哲保身。   烙煎饼可不是个好活儿,又累又热,烟熏火燎的,一桶糊糊烙完,手脖子都累酸了。冯小粉没想到冯荞在这儿等着她呢,噘着嘴喊:   “烙煎饼这样的活你也敢叫我干,你冯荞长本事啦,你就敢支派我?我妈啥时候叫我干过这活儿?我不烙。”   冯荞也不跟她急,扭头看了她一眼,撇嘴笑笑。“小粉,你说这一大早上你就扯着嗓子嚷嚷,推磨不能推,煎饼也不能烙,叫你干啥你都有理由不干,这左邻右舍的,传出去人家还以为你就是那样的懒人呢,难不成是地主家的娇小姐,一点活也不干?你要敢承认你娇小姐,你不能烙煎饼,你也别吃,那你就不用干。”   冯小粉一肚子牢骚堵在喉咙里,憋得脸皮子泛红。农村的姑娘家,要是传出个懒名声,尤其连煎饼都不能烙,那可就糟了,往后找婆家都不好找。要知道六七十年代的农村,娶媳妇首先看姑娘的活计,性格长相还在次要。你说土里刨食的庄户人家,谁愿意娶个死懒不动的女人回家当摆设?   冯小粉懒是懒,躲在家里懒,可偏偏在外头喜欢装出勤快的样子,一心想让人夸她勤快能干。   冯小粉一边瞅着东屋的门,一边气哼哼往厨房走,心里一劲儿埋怨她妈怎么还没出来护着她。往天这时候,她妈早该出面来帮她解围了。   要说冯荞也是心里纳闷,今天这寇金萍有点儿奇怪,平常她就算躺在床上不动,也不耽误她嘴皮子利落地骂人,今天怎么一直没开腔呢?   冯老三背着粪筐回来的时候,寇金萍终于从床上起来了,扶着门框,皱着眉头出神。   冯老三却没那闲心注意老婆的反常,他忙死累死,一堆农活等着干。冯老三忙匆匆去厨房,跟冯小粉要了个热煎饼,卷了两根葱叶子,一条萝卜缨煮的黑咸菜,一边大口吃着,一边转述今天生产队长的安排。   男劳力下田耕地,一家出一个女的跟着牵牲口;余下的妇女,地瓜育秧。   “我今天头疼,怕是出不了工了。”寇金萍说话时捂着额头,皱着眉,一副病歪歪难受的样子。她今天不想出工,她需要呆在家里好好想一想将来,既然重生了,总不能再像上辈子那样,一定要过上享福日子。   寇金萍看一眼冯荞,做出安排:“她们三个丫头……叫小粉跟去牵牲口吧。冯荞和小胭去育秧,地瓜育秧活儿也不重,你跟队长说说,小胭去了,好歹也能算一半工分呢。”   “妈!”冯小粉难以置信地大叫一声,牵牲口耕地多累呀,又脏又累不说,干不好还要被扶犁的人奚落,地瓜育秧相对就轻松多了,她妈这么安排,是不是有毛病呀?   “妈,你说叫谁去牵牲口?”   “你去。”寇金萍说,“去了好好干活,听话,你也不小了。”   “妈,你今天啥毛病呀你?”冯小粉生气地指着冯荞,“你叫冯荞去育秧,坐个板凳就把活儿干了,叫我去牵牲口?到底谁是你亲闺女呀?”   冯荞对寇金萍的安排也有些意外,听见冯小粉这么说,冯荞嘴角微微一翘,心说这个冯小粉能不能别犯蠢,要知道,寇金萍明明偏心却怕人说,最喜欢在外头标榜她把冯荞当亲闺女。果然,寇金萍一听闺女的蠢话,忍不住就开骂了。   “说的什么浑话,你这个死丫头,这家里你们三个丫头,我还不都是当亲闺女疼的?”   寇金萍满肚子的心思没法跟冯小粉说啊,男劳力去耕地,孔志斌肯定也要去的,冯小粉一起去了也好多接触。生产队干活,年轻人本来就喜欢凑一堆,好让小粉跟孔志斌多一些机会相处,正好隔开冯荞。   寇金萍甚至都设想了,孔志斌和冯小粉,本来就都是干活跟不上的,俩小年轻正好落在后面,说说聊聊多好?让小粉和孔志斌多相处,她再想法子助推一把,俩年轻人说不定就好上了。   她没法明说,冯小粉也没法理解,心里对她妈一肚子的牢骚不满,红着眼睛生闷气。   冯荞对寇金萍今天的表现也觉得奇怪,难不成寇金萍忽然就转了性,真决定要当一个好后妈了?冯荞当然不信,也没那工夫细琢磨,她忙着喂猪喂鸡吃早饭,东方才露出鱼肚白,听着生产队长敲钟了,赶紧拎上竹筐上工去。   ☆☆☆☆☆☆☆☆   熹微晨光中,育秧的妇女在大场边上聚齐,老的小的,还有抱着孩子的。妇女主任挽起袖子,大声吆喝着分派任务。身板壮经验足的妇女去耘土做苗床,小姑娘们跟一群年纪偏大的妇女,被分去扒地瓜、挑地瓜种。   种地瓜,是要在早春时节育苗的。生产队头年秋天在大场边挖了地窖,专门存放留作种子的地瓜,这会子打开地窖,里头的地瓜一筐筐拾出来,倒在地上堆成几大堆,大家就端个小板凳,也有席地而坐的,围在那儿挑选。   这其实是个很有意思的活儿,保存完好的地瓜挑出来做种子,坏的烂的拣出来,丢在一旁,完了分给各家带回去,把坏的部分削一削就煮熟下肚了,坏的部分也丢不得,削下来切片喂猪。   所以,妇女们宁愿坏的多一些,甚至有人故意把好的也捡出来丢在坏的堆里,这一开春青黄不接的,一家老小面有菜色,多吃一口是一口。不过这样的小动作要十分小心才行,妇女队长就在旁边瞪大眼盯着呢,拣出来的坏地瓜,妇女队长还要翻看的。   “冯荞,别干了,歇会儿。”   二伯娘瞅着妇女主任没注意,随手把一个地瓜丢到旁边土堆里,悄悄用脚踢了些泥土盖住。冯荞全当没看见,下意识的帮二伯娘望风。没办法,二伯家三个堂哥,正是吃穷老子的年纪,二伯娘从自己嘴里省,经常吃不饱的。   “哎,荞啊,寇金萍今天咋叫你来干这个?她还真舍得叫她亲闺女去牵牲口耕地?她那个弯弯心眼子,又想搞啥事情呢?”   “不知道。”冯荞老实回答。   “你回去可小心着些。你说这村里三老四少,谁不知道啊,寇金萍那心眼子就是长在胳肢窝的,后娘偏心也就罢了,人不偏心狗不吃.屎,可你说你又不吃她闲饭,又不用她养活,她也不能处处挤兑你吧。”   “还行。”冯荞抿着嘴笑,“二伯娘你放心,我不吃她闲饭,我也不是纸糊泥捏的,她能把我怎么着呀。”   “她要敢打你,你可别等着吃亏啊,赶紧往二伯娘家跑,二伯娘护着你。”   “没事儿,二伯娘你放心吧。”冯荞笑,她如今都十七了,寇金萍无非使唤她多干活,吃穿上亏待她,还真不敢动手打她。   寇金萍跟冯小粉,母女俩一样脾性,没有好心眼儿,偏偏还想要好名声,人前人后两个样,家里横就罢了,喜欢在外头说漂亮话,装好人。自从十一岁时,她哭着满村去跟人说寇金萍打她,拿拇指粗的荆条抽她,抽得一道道青紫伤痕,寇金萍被街坊四邻指着鼻子议论,就不敢明着对她动手了。   这二伯娘也是个妙人儿,脾气直,人粗鲁,一根肠子通到底,跟寇金萍那样心眼多喜欢装的人做妯娌,根本合不到一块儿去。二伯娘那脾气一上来,生冷不忌什么都敢嚷嚷,寇金萍还真拿她没招。   晌午收工时,干活的妇女们一个个从妇女主任面前走过,一个个故意张开胳膊拍拍衣裳,表示自己没有偷地瓜。   路上二伯娘拉着冯荞,慢吞吞落在后面,等人都走远了,她竟从袖笼掏出两个地瓜来,就着路边小河沟洗了洗,顺手递给冯荞一个,另一个咔吧掰两半,递了一半给寇小胭。   寇小胭明显有点儿不好意思,摇头不要。   “吃吧吃吧,垫垫肚子,早上就喝了碗稀粥,干一上午活早饿了。这窖了一冬天的地瓜,鲜甜鲜甜呢,难不成我跟荞吃着,叫你在旁边看着?”   寇小胭低着头,伸手接过来,细声细气地说:“谢谢二伯娘。”   “谢啥,小孩子回去别乱说就行了。”二伯娘哈哈一笑,拍拍肚子,“我这裤腰里还掖着一个呢,晚上回去加几棵野菜,够煮粥的了。”   “二伯娘,你吃这个,一整个我吃不了,我要那半个的。”冯荞把整个的地瓜递给二伯娘。   “叫你吃你就吃,一个地瓜吃不了,你属猫的呀。”二伯娘没接。   冯荞也不再坚持,咔吧咔吧啃光了一个生地瓜,擦干净嘴角,才慢悠悠回到家里。   一进家门,就看见冯小粉坐在石台上,正抹着眼泪哭呢,寇金萍站在旁边哄。   原来冯小粉今天跟去牵牲口耕地,本来干活就懒,又因为闹情绪不用心,牲口没牵牢,地头拐弯时候一个马虎,撒手脱了缰绳,那牲口拖着铁犁窜出多远,害得扶犁的老赵叔摔了个狗啃泥。   老赵叔当时气的说了她几句,冯小粉脸上挂不住,一跺脚一扭身,红着眼睛说要离开一会儿。   生产队大集体干活,女的要说离开一会子,就是暗示要去找个隐蔽地方解手,这也是很多妇女累了开小差的招数。   谁知老赵叔听了,挥手叫她自便,一转身,长鞭一甩,在毛驴背上挽了个响亮的鞭花,嘴里大声骂道:“懒驴上套,不拉就尿!” 第3章 搅事   老赵叔那个粗人,跟他亲妈说话都顺嘴溜脏字儿,冯小粉碰上他也算倒霉。今天冯小粉是个年轻小姑娘,这要是换了哪个妇女,他还指不定说出什么更难听的呢。   冯荞心里默默替冯小粉尴尬了一下,轻手轻脚地就想躲开回屋去,谁知冯小粉一抹眼泪,就冲着她来了。   “都怪你,今天要不是你,我哪用得着去牵牲口?我哪能这么倒霉丢脸?你到底跟我妈使了什么坏?叫我去干这倒霉活。都怪你个扫帚星!”   这也怪她了?   冯荞听这话愕然地站住了,她把两条长辫子往背后一甩,扭头质问道:“你说谁扫帚星?你自己拈轻怕重干的丢脸事,倒还怪我了?”   冯小粉自觉受了天大的委屈,正在气头上呢,脑子一热,口不择言喊道:“不怪你怪谁?你个命硬的贱货,你不是扫帚星?我都听说了,你亲妈就是你克死的,你自己扫帚星,带累旁人也跟着倒霉。”   冯荞只觉着脑子里轰隆一声,顿时气得脸都涨红了。   冯荞最不喜欢旁人提起她亲妈,那是她心里的伤疤。冯荞亲妈,知道的都说是个不一般的女人,读过书认得字,漂亮又能干,可惜出身不好,娘家是富农成分,委屈嫁给了窝窝囊囊的冯老三。小时候她妈对她的教育是很好的,冯荞的性情,主要随了她妈。   然而,八岁时她妈怀孕难产,大人小孩都没保住,两年后寇金萍进门,冯荞的好日子也到头了。   冯荞这一刻只觉得血往头上冒,恶气往上冲,她几步冲过去,抬手就狠狠扇了冯小粉一嘴巴。   冯小粉尖叫一声,旁边寇金萍跟着也扑了过来,一下子把冯荞推开。看着亲闺女捂着脸眼泪汪汪的样子,寇金萍又心疼又气急,顿时眼珠子都发红,扑过去就想撕打冯荞。   ——冯荞还真不是她的对手。十六七岁的小姑娘,身单力薄的,力气哪能跟壮年泼妇的寇金萍比?   冯荞一看不好,也不等着吃这眼前亏,拔腿就往外跑。她才跑几步,就看见二伯娘火车头一样冲了进来。   二伯娘冲进院子,胳膊一张,把寇金萍给拦住了。原来二伯娘跟冯荞一起回来,路过时听到院子里吵吵,在门外就没走。   “我说他三婶,你干啥呢?啧啧啧,叫左邻右舍都来看看,看看你怎么狠心打冯荞的。”   “你死一边去,我家的事,你管得着吗。”寇金萍指着冯荞骂,“你也不问问,她刚才干了什么,她把小粉给打了。”   “她为啥打小粉?”二伯娘脖子一梗,一副准备开战的架势,“她打没打小粉我没看见,我可看见你打咱冯荞了。怎么地,小粉你心疼,打冯荞你可不用心疼啊?”   “你管的宽!这个小贱人,她反了她了,跟小粉拌两句嘴,她是张口就骂,抬手就打。别忘了我是她妈,我养她那么大,我还不能管她了?她眼里还有我吗?还有小粉这个妹妹吗?”   “你拉倒吧你,别以为我没听见。”二伯娘看看眼睛通红的冯荞,鄙夷地冲寇金萍撇撇嘴,“我说寇金萍,你敢不敢再说清楚点,冯荞为啥打她?你有没有脸往大街上讲理去?今天我可都听见了,不是我说你,你家这个小粉,小小年纪这张嘴可真够恶毒的,谁是扫帚星?这说的什么屁话。”   “我说她怎么啦?她就敢打我?我偏要说,她就是个扫帚星,要不她妈怎么克死了?她还敢打我!”冯小粉眼泪汪汪地叫喊。她今天真算是吃了大亏了,脑充血状态,怎么能善罢甘休。   “小粉,你这些话都跟谁学的?你说你一个小闺女家,谁教你的?噢,冯荞她亲妈没了,你就说是她克死的,那你亲爸也死了呢,也是你克死的了?”   “你胡说八道什么?”冯小粉一听,气得直跺脚。   谁知二伯娘一本正经地追问:“不是你克死的?那是谁呀?”一转脸,瞅着寇金萍追问:“那是谁克死的?横竖就你们娘儿俩。”   寇金萍张张嘴,半天找不到话说,索性气哼哼把二伯娘往外推。   “出去出去,你赶紧滚,你算哪根葱,你少在我家里搅事。”   “你不撵我也不稀罕呆你在家里。不过丑话我可说在头里,有些话传出去,就你这个闺女,就冲她这张臭嘴,臭得就跟生产队那大粪坑似的,谁家小伙子还敢娶她?谁家倒了八辈子血霉了。”二伯娘说完拔腿就走,临走时手一伸,把冯荞也拉走了。   “走,荞啊,看起来这家里也没一口舒心饭了,跟二伯娘吃午饭去。”   二伯娘拉着冯荞出了门,迎面撞上收工回来的冯老三。男劳力耕地收工晚一会儿,冯小粉今天在田里发生的事情,冯老三也听说了,脸色很不好,一头埋怨老赵叔不留面子,一头埋怨继女丢人现眼。   他一抬头,便看到二伯娘拉着眼睛通红的冯荞,明显刚哭过的,冯老三不由一惊,忙问:“二嫂,咋的啦这是?”   “咋的啦?你还有脸问?问你女人去。”二伯娘没好气地说,“前娘后母,这话可没说假。你这当爹的,你可是正经的亲爹,可别叫老少爷们背后骂你。”   冯荞被二伯娘一路拉到她家。二伯娘家里和她本人的性子差不多,乱糟糟大咧咧的,三间茅草屋各种杂乱,东西摆放十分随意。二伯和二堂哥冯东、三堂哥冯亮正准备吃午饭,地瓜干煎饼就着干红辣椒,一碟子嫩地瓜藤腌的咸菜。   大堂哥已经娶了媳妇,分家另过了。   “冯东,你妹来了,给她拿个煎饼。冯亮,给你妹端个板凳。”二伯娘吩咐完,屁股直接往地上一坐,骂道:“可气死我了,我看这个冯小粉,早晚是个败类。”   “妈,又怎么啦?”   “怎么啦?你说怎么啦?还能怎么地。”   二伯娘这话说的,绕口令似的,俩堂哥居然也听懂了,肯定又是冯荞在家里被欺负了呗。   冯东关切地看看冯荞,安慰道:“冯荞,先去洗把脸,别难过了。”   冯东陪着冯荞出去洗脸,二伯娘把矛头转向了自家老头子。   “我说当家的,你好歹也说说你家老三,寇金萍那个死女人,都要上房揭瓦了,他还管不管了?”   “妈,三叔要能管得住老婆,太阳该打西边出了。”冯亮慢条斯理插了一句,“我看呀,咱爸这弟兄三个,男子汉大豆腐,都一样,没一个能管住老婆的。这就是咱老冯家的光荣传统。”   “小王八犊子,说什么呢你?滚你娘的。”二伯娘虎着脸,瞪了冯亮一眼。二伯却在一旁直咧嘴。   冯荞洗脸回来,看着二伯娘心里感激,这老冯家吧,奶奶已经过世了,大伯娘腿脚有病很少出门,从她妈去世后,二伯娘可没少照顾她。   “二伯娘,今天幸亏有你。就怕寇金萍可记恨上你了。”   “我理她呢,她啥时候也没喜欢过我呀,我还怕她不成?”二伯娘嗤之以鼻,“荞啊,你这几天干脆别回去了,住俺家吧,省得回去她们给你气受。”   “没事儿,我也不怕她们。”冯荞心说,二伯娘一家,全是大劳力,出工干一天活,工分不比旁人多,吃饭却顶旁人两个,加上大堂哥娶媳妇分家,一家人都快揭不开锅了。   要是再添她一张嘴吃饭……   再说躲着也不是办法,她的家,她凭什么躲出去呀。   “荞啊,你也别担心,横竖你这都十七了,顶多再熬一两年,结婚出嫁了,摆脱那个家,就有自己舒心的小日子了。”说到这话题,二伯娘笑嘻嘻地安慰冯荞。   ☆☆☆☆☆☆☆☆   二伯娘拉着冯荞离开以后,冯小粉心里越发委屈,有气没处发,气得又哭又闹又跺脚,对着她妈好一通埋怨。   “都怪你,要不是你叫我去干牵牲口耕地的活,我哪来这些倒霉事?你今天发什么神经,早晨冯荞欺负我,你不出来帮我也就算了,你还让我去牵牲口耕地,你什么毛病啊,你还是我亲妈吗!”   “你这死丫头……哎,有些事,一时半会儿跟你说不清楚。小粉,你也不想想,我就你这么一个闺女,我这一天到晚的,我为的谁呀,我还不都是为了你吗。”   “说得好听,为了我,为了我你还让我去牵牲口?害我这么丢脸。人家心里本来就已经很难过了,你还眼睁睁看看着冯荞打我,那个贱丫头,居然敢打我,你不护着我,你亲眼看着她打我,到底谁是你亲闺女?”   “行啦,别哭了,这事妈心里记着呢。要说你这蠢丫头也是,你什么话不好说,你提她那个死了的亲妈做什么,传出去让别人说道你。”   “我已经够倒霉的了,你还来怪我!”冯小粉一扭身,气哼哼进了西屋,咣当一声把门关上了。   大门口,冯老三重重叹口气,丢下手里的农具,闷头转身走了。这家里鸡飞狗跳的,回去肯定也不得安生。   寇金萍也没心思注意冯老三,站在那儿出了老半天的神。想起她叫小粉去牵牲口耕地,无非想尽量隔开孔志斌和冯荞来着,想叫小粉跟孔志斌多多接触,谁知道后头闹出了这一堆破事。   按说孔志斌跟小粉也熟悉的,只是平常相处不多,也不知孔志斌对小粉看法怎么样,得想个什么法子,把小粉跟孔志斌撮合到一块去。   然而寇金萍不知道的是,孔志斌跟她一样,今天根本就没去上工。此刻他正仰面朝天躺在床上,心情复杂地思考着前世今生。 第4章 婚约   如果有来生,你可还愿意娶我?   孔志斌不记得前世冯荞说没说过这样的话。他前世记忆中的冯荞,就是个没什么情趣的女人,估计也说不出这样的话来。几十年的夫妻生活,他和冯荞似乎总是很忙,她忙着干活挣钱做家务,忙着伺候老人带孩子,忙忙碌碌操持一个家。而他自己,开始忙着做点小生意,后来有了自己的公司和事业,意气风发,就更顾不上家了。   这样唯美有才情的话,似乎要陈茉茉那样的女子才说得出来。孔志斌回忆起年轻时的陈茉茉,是他记忆中最有气质、最有才情的女子,他心中最美的女神,永远的白月光。   如果有来生,你可还愿意娶我?   孔志斌几乎没有犹豫,就做出了他的选择。既然重生了,当然要比前世过得更好,更好的事业,更高的地位,更多的财富,以及——更完美的女人,娶到他心目中的白月光,他的暗恋女神,成功在手,美女在怀,这样的人生,才算是完美,才称得上成功,才能没有遗憾。   孔志斌越想越觉得热血沸腾,连心口都激动得发热了。财富,地位,喜欢的美女,试问哪个男人不向往?眼看这一切,他这一世就要唾手可得了。   孔志斌脑子里不断勾画着完美的人生蓝图,想到高.潮处,不禁兴奋地从床上一跃而起,跪在床上,用力攥紧拳头。感谢老天,给了他重生的机会!   “志斌啊,你咋还没起?哎你说你这孩子,看你懒的。”   窗外一声喊叫,顿时把孔志斌从辉煌梦境拉回到现实,他定定神,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生疼,是真的。再看看窗外,小小的木格窗户,透进一缕明亮的阳光,照亮了土墙上红旗飘飘的“丁巳”年画。是的,一切都是真实,他是真的重生回来了,回到了四十年前的一九七七。   “志斌啊,志斌?你说你这孩子吧,这都啥时候了?早晨叫你叫不动,我这都上了一半天的工了,你这少爷命的,躲在家里睡觉睡到大晌午,也不怕人笑话。你就算躲懒不上工,也该起来吃饭了呀。睡到这会子你就不饿?”   “知道了,这就起来。”   孔志斌答应一声,暂时收起满脑子畅想,慢吞吞从床上爬起来。   “志斌,你还快点儿呀!看你爸等会子回来,又得骂你。哎,我先去喂猪了,你起来自己把锅里的玉米糊糊热着喝,还剩两个地瓜煎饼,你爸送到嘴边没舍得吃,给你留着呢,你自己捞个咸菜疙瘩,赶紧吃了饭,下午跟你爸出工去。”   “知道了!”孔志斌不耐烦地应了一声。你说他正满脑子美好人生的憧憬呢,他这个大字不识的妈,可真会煞风景。   “知道了还不快点儿。哎你说这一家老少吧,吃饭的多,干活的少,眼看着揭不开锅了。志斌呀,我跟你爸昨晚上还说呢,眼看你这都二十了,冯荞也十七了,叫你爸跟冯老三再商量一下,尽早给你俩把喜事办了吧。等冯荞过了门,咱家多个劳动力,多挣一个全劳力的工分,咱家这日子就能好多些了。”   孔志斌正在扣纽扣的手一顿,看看身上打了补丁的旧军装,心中一阵烦躁。   他跟冯荞,是有婚约的。   这婚约一年前就定下了,还是他妈花了不少心思求来的。孔志斌是家里的独苗,上头都是姐姐,养得他多少有些娇惯,读过中学,没干过什么活,身板也单薄,没有个庄稼人的样子。家里就寻思着给他找个能干的媳妇,也好帮衬着。   他妈看中了冯荞聪明伶俐,肯干活,家里家外一把好手,人长得又好,硬是一咬牙,端了六个白面大馒头,托了生产队长的媳妇去说媒。冯老三磨不开队长家的人情面子,又觉着一个村的,知根知底,孔志斌看起来也挺老实,亲口答应了的。   村里人都说,要不是冯荞没了亲妈,就孔志斌那条件,还真别指望说上这么好的对象。   当时孔志斌家给冯荞送去三尺“灯芯绒”布料,一双解放鞋,两家就算正式定下了婚约。依着孔家的打算,当然越早办喜事越好,冯荞这姑娘娶过门就是个好劳力呀,家里家外都能顶大用。虽然法定结婚年龄是十八岁,可农村乡下也没那么严格。   孔志斌爸妈精明,可冯老三和寇金萍也不傻,硬要留着冯荞多干几年活,多帮衬家里一把。因此结婚这话孔志斌家都提了几回了,冯家一直也没点头。   孔志斌这会子却开始庆幸没结上婚了,要是已经结了婚,他还怎么追求陈茉茉?前世暗恋喜欢却没行动,那是不敢,自己知道配不上,如今重生有了底气,他还有什么不敢不配的。   眼下首要的事,他得先想个法子,怎么把冯家这婚事退了。   ☆☆☆☆☆☆☆☆   冯荞在二伯家吃了午饭,就跟着二伯娘去生产队上工。天傍晚收了工,冯荞扛着锄头,慢慢走着回家去。   这一下午她心里也反复想过了,中午的事,冯小粉实在欺人太甚,她打了,打就打了,该回家她就大大方方回家去,她就要看看,寇金萍和冯小粉真能把她怎么地?横竖她一个大活人,又不是烂泥捏的,总不会由着那娘俩报复她。   “回去她要骂你打你,你可赶紧跑,往二伯娘家跑。”二伯娘陪她走到家门口,反复叮嘱不放心,“走,我送你进去,我看看她想怎么着。”   “哎呀不用,二伯娘你回家忙你的,她顶多阴阳怪气说几句,又不能把我怎么着。你进去了,你俩少不得又得吵起来。”   冯荞推着二伯娘,目送二伯娘离开,寇金萍和冯小粉欺负她,那就是家常便饭,她总该自己应对,总不能光靠着二伯娘保护她。   冯荞慢吞吞推开家门。东屋里亮着油灯,冯小粉一手托腮,独自坐在饭桌前,冯老三在喂猪,寇小胭在厨房的土灶上炒菜,老远就闻到一股呛人的干辣椒炒老咸菜的味儿。   没看到寇金萍。   冯荞放好锄头,径直往里走,猪圈里的冯老三难得地抬头招呼了一声:“冯荞啊,怎么才回来?洗手吃饭。”   “哎,知道了。”冯荞答应一声,先去井台洗手洗脸,经过厨房伸伸头,寇小胭递给她一盆玉米渣渣的稀粥,冯荞端着粥盆就进了东屋。   东屋分为里外两间,外屋吃饭待客,里屋住人,中间开一道小门,冯荞进门时往里屋瞅了一眼,果然,寇金萍正在床上躺着呢。冯荞总觉着寇金萍没那么容易善罢甘休,竟没有撒泼大闹,看来这是打算软磨缠了?   见她进来,冯小粉抬起头,恨恨地瞪了她一眼。冯荞也没理她,转身出去帮寇小胭烧火。等她端着咸菜碟子跟寇小胭一起进来,冯老三已经坐在桌边等吃饭了。   “她妈,吃饭了。”冯老三招呼一声。   寇金萍唉唏两声,翻了个身,说头疼没胃口。   “你们吃吧,我今天一整天都不舒坦,头疼得要裂开似的,肚子也难受,实在吃不下。”   既然她爸先问过了,冯荞也就没用再开口。她心里好笑,心说她这位后妈的头,还不是经常疼吗。疼得随心所欲,农忙时候活太累,她要闹几天头疼;有什么事情不如她的意,她要闹几天头疼;就连跟冯老三吵架也要犯头疼,哪次犯病不得在床上躺个几天?   冯荞敢打赌,早晨新烙的煎饼要是有数儿,一准得少了几个。要不然,谁不吃不喝能躺好几天呀。别看寇金萍吃饭的时候不起来,可保准没饿着她。冯老三性子虽然有点怂,可又不傻,心里也不是笨蛋。所以,冯老三一开始还嘘寒问暖来着,一回回下来,日子久了,也就不多问了。   冯荞先给冯老三盛了粥,自己坐下吃饭。她刚一伸手去拿煎饼,那边冯小粉啪的一撂筷子,翻着白眼开始发难:   “你倒还有脸吃饭啦?没教养的,你把我打了就算完啦?”   冯荞一听,干脆也把筷子啪地一撂:“我怎么没脸吃饭了?我今天辛辛苦苦干了一天的活,我挣了八个工分呢,我又没躲懒丢人,我怎么就没脸吃饭了?”   “你说谁躲懒丢人?”冯小粉被戳中痛处,立刻又炸毛了。   “说谁谁知道。我指名道姓说你了吗?”   “你……贱货!你还反了你了?”冯小粉吵不过,委屈地冲着里屋叫,“妈,你看看冯荞,她就是欺负我。”   “要吵滚出去吵!”一声喝骂,没等寇金萍开腔,冯老三黑着脸先摔了筷子,“有饭吃还堵不住嘴,一个个干活要有这力气多好。我这干了一天活,吃个饭还不得安生,要吵都滚出去吵。”   冯老三这一开口,事态似乎就升级了,平常她们拌个嘴什么的,冯老三是能不理会就不理会,只当作自己耳聋眼也瞎,能不管就不管,现在他一生气骂人,冯荞和冯小粉便都不吱声了。   冯小粉跺跺脚,拿着吃了一半的煎饼卷,撅着嘴走了。冯荞瞅了她爸一眼,对她爸今晚的表现基本满意,她几大口喝光碗里的粥,顺手卷一个煎饼也麻利出去了。   剩下寇小胭一看这情形,啃着煎饼赶紧也溜了。   冯老三唉唏一声,抓起筷子继续吃饭。   “她爸,不是我说,冯荞这丫头,这脾气也太了不得了。小粉怎么说也是她妹妹,年纪比她小,她这当姐姐的,不让着也就算了,她是张口就骂,抬手就打,可真是叫人寒心,她眼里还有我这个妈吗?”   寇金萍说着,从床上坐起来,唉声叹气地跟冯老三诉苦:“她爸,你说打从我带着小粉进了你家的门,我待她冯荞哪点孬了?我给她吃给她穿,辛辛苦苦养她这么大,我心里当她跟小粉一样看待,把她当亲闺女疼。可你看她这样,她压根就没拿我当回事,我还怎么管她?你要是再不管管她,往后我跟小粉,我们娘儿俩在这个家还怎么活呀……” 第5章 看电影   “你要是再不管管她,往后我跟小粉,我们娘儿俩在这个家还怎么活呀!”   “是你们娘仨。那不还有个小胭吗?这家里五口人,五张嘴要吃饭。”冯老三慢吞吞的语气强调,“她妈,不是我说,冯荞她今年也才十七,生产队里青壮年男劳力满工分,也才拿十个工分呢,冯荞她跟队里那些青壮年妇女一样,啥活她都干,一天能挣八个工分。要不是还有冯荞,你说这么多张嘴,我拿什么养活你们?喝西北风?”   寇金萍被堵得一噎,不甘地辩白:“穷人孩子早当家,冯荞她是老大,我身子又不大好,她多干点活,那不也是没法子的事吗,农村的丫头片子,多干点活怎么啦?我说到底是她妈,我把她养这么大,我还不能管教她了?”   “小粉只比冯荞小四个来月吧,你让小粉正经下田干过几天活?”冯老三叹气,“今天的事,我也都知道了,小粉这丫头……我也不好多说她,这事也不能全怪冯荞吧?”   “你这说的什么话?冯荞把小粉打了,你倒怪上小粉了?哎哟冯老三,你这是想逼死我呀……”寇金萍拖着哭腔控诉,立刻就准备撒泼打滚闹一场。   “她妈,你说我还不是想将就这个家吗?你要真容不下冯荞,也好办,那头孔家都来问过好几回了,那我哪天跟孔家答应一声,让冯荞赶紧嫁过去,省得你整天嫌她这不好那不好,行了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寇金萍急忙说道。冯荞要是嫁进孔家,还有小粉什么事儿?她的盘算可就落空了,寇金萍顿时也没心思再闹腾了,连忙放缓了语气,说起了软和话:“她爸,你看冯荞也才十七,还不够年龄呢,出嫁太早了,咱们哪舍得让她这么早嫁过去。家里多留她两年怎么啦?也该帮娘家多干几年活,谁家养个闺女还能白养了!”   冯老三没再接话,闷头吃自己的饭。说白了,这也是他的想法。他这个家庭负担重,小粉就是个死懒不动的主儿,小胭年纪又太小,根本干不动活,冯荞再早早嫁出去,少了一个好劳动力,这个家真等着喝西北风?   冯老三对冯小粉这个继女的态度,就是尽量避嫌,不多管、不多说,由着寇金萍自己做主。而对于寇小胭,冯老三则是直接忽视,就好像家里没这个人似的。反正寇金萍对寇小胭的态度也差不多,只会觉着这个娘家侄女给自己添了累赘。   所以,冯老三尽管看不惯冯小粉好吃懒做的性子,他也不怎么管。后爹也不好当呀,尤其寇金萍那个护犊子的强势态度,他要是管多了,明显是个吃力不讨好的事。   寇金萍见冯老三不吱声了,知道他眼下也不会答应把冯荞嫁过去,才稍稍放了心,也没心思再闹了,重又躺回床上。   她跟冯老三,说好听的是半路夫妻,其实就是个相互依赖的关系,搭伙过日子罢了。冯老三没有她,光棍爷们就不像个家,就是个落人笑话的鳏夫;可她要是离了冯老三,她寡妇娘们带着小粉,还有一个累赘的小胭,真等着饿死?   相比来说,冯老三算是老实巴交脾气好的,虽说无能了点儿,可恰好适合她这样的,换了旁人,不说小粉吧,小胭人家恐怕是不愿意养活的。所以,寇金萍虽然平时想方设法拿捏冯老三,可真冲突起来,寇金萍缺少底气,还真不敢跟冯老三硬来。   不用硬来,她也有的是办法达到目的,寇金萍,并不是没脑子的人,何况还活了两辈子。   所以她默默躺回床上,苦苦思索着,接下来的事儿该怎么办才好?她总不能把小粉硬往孔志斌床上塞,必须得想个什么法子,叫这些人都听她的才行。   还有她那个闺女,这几年性子真是让她惯坏了。孔志斌的妈可不是个善茬儿,为了给孔家、给外头有个好印象,往后这丫头真得管管了。   ☆☆☆☆☆☆☆☆   冯荞拿着半截煎饼从家里躲出来,没走多远就遇上了两个堂哥,冯东和冯亮。   “二哥,三哥,你俩吃过了?”   “吃过了。”冯亮嘻嘻笑着,“冯荞啊,可真巧,我们就来找你的。你……没啥事吧?”   “能有啥事!”冯荞笑笑,“是二伯娘使唤你俩来的吧?叫她放宽心吧,我又不是烂泥捏的,由着她们欺负。”   “你呀,也别太倔,好汉不吃眼前亏。”冯亮笑着说,“我们其实是来找你去看电影的,镇上今晚放电影,我听镇上同学说的,听说放的是《渡江侦察记》,新片子,以前没放过呢,听说可好看了。”   “镇上?怪远的,路上黑咕隆咚的。”冯荞犹豫了一下。   那时候农村里一年到头也没旁的娱乐,连个收音机都少有,更别说看电视。因此要是周围有哪个村放电影,那可是吸引力十足的大事,不管老片新片,附近村子的人都会一窝蜂跑去看,尤其年轻人最积极。   当地农村没有电,电影队下乡放露天电影,用柴油发电机的那种,一个村子一年也轮不到几回,而镇上放电影比下边村里多,新片子也多。   见她犹豫,一直默默站在一旁的冯东开口了:“冯荞,去吧,可多人去了。你在家也没意思,别想那些不高兴的事了,正好去看电影散散心。有我跟你三哥带着,你还怕什么。”   冯荞心里很想去,她今天跟冯小粉干架,呆在家里一准别扭受气。想想有两个堂哥带着,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于是一边走一边吃完了手里的煎饼,摸黑跟着两个堂哥步行好几里路,跑去镇上看电影。   放电影的场地设在镇公社门口的大片空地上,往常都是开批.斗大会用的。他们到时,电影已经开始了,挂起的银幕前边黑压压一大片人,板凳挨着板凳,人挤着人,放的却不是《渡江侦察记》。   “这放的什么呀?哎,还说放《渡江侦察记》呢,老片子《地雷战》,早就看过好几回了。”冯亮嘀咕着,拽着冯荞就想往人堆里挤,却被冯东拦住了。   “正面人太多了,挤不进去,咱要不看反片吧?”   电影幕布用绳子拉在两根高木桩之间的,其实就是一大块白布,幕布反面能透光,也一样看得到影像,不影响电影情节,就是看到的左右和字幕都是反的,多少有点别扭。不过正面挤不下,反面没人挤,因此来晚的人也乐意看反片的。   “反片看着别扭。”冯亮说。   “正面人太挤,你倒是无所谓,冯荞一个小姑娘家家的,叫她跟着瞎挤什么。”冯东知道自家堂妹长得俊俏,身段儿也好,这年纪的小姑娘水灵水灵的,本就容易吃亏。那人堆里挤来挤去,啥样的败类没有?还是看反片算了。   他们路远,没带板凳来,冯亮跑去找了几块平整的石头,跟冯东一左一右护着冯荞,堂兄妹三人就坐在反面看了起来。   这《地道战》看了可不止一回了,台词都能学出来了。早春天气到底还有些冷,三人裹紧衣裳,袖着手,一边看着,一边讨论今晚是不是只有一部片子,要是放两部片子,等会儿说不定还能放《渡江侦察记》呢。   “哎,那个是不是小粉?”   一卷胶片放完,换胶片的空挡放映员开亮了电灯,透过幕布底下的空挡就能看到对面的人。冯亮用胳膊捣了捣冯荞,指着对面的人群叫她看。人太多,灯光又不明亮,冯荞看了看没找到,冯亮就继续指着叫她看。   “看见了没?就是小粉。哎,她跟谁来的?她一个小丫头也敢乱跑。”   好容易看到冯小粉的脸,正笑嘻嘻挤在人堆里说话,旁边几个男女青年,冯荞不认得,都不是她们村的。   “她旁边那几个人,不是咱们村的。小粉也不知跟谁一块来的。”冯东也看着对面,目光扫过人群,忽然一个眼熟的身影从前边晃了过去。   “哎,那边那个人,是不是孔志斌?他也来看电影了?”   “孔志斌也来了?你说这小子吧,来也不喊我们一声。”冯亮说着有意无意地瞥了冯荞一眼。   那年代农村保守,对自由恋爱是有成见的,自由恋爱约等于伤风败俗,因此青年男女来往都很注意。但是已经订婚的,来往就能方便些,不至于太严苛。孔志斌跟冯荞有婚约,又是一个村的,两人来往虽然不是多亲密,但也很多机会碰面说话。   孔志斌跟冯亮是一起上小学的同学,又一起读过高中,因此以前孔志斌就会通过冯亮来邀冯荞一起玩。就比如以前去外村或镇上看电影、看戏之类的活动,孔志斌也会借着找冯亮搭伴儿的由头,喊上冯荞一道去。   今晚孔志斌却没吱声,他自己来了?   冯荞听到说孔志斌,抬眼看了看,还没看到人,这时放映员换好胶片,电灯关上,光一暗对面也就看不清楚了。   尽管订了婚,小姑娘家说到对象还是不好意思的,冯荞把注意力放回到电影上,随口说:“你管人家呢,许你来看电影,就不许人家来看?”   冯亮想说什么又没说,就笑笑。这时电影里恰好放到地雷炸翻一大片鬼子,冯亮拍手叫了声好,冯小粉和孔志斌的插曲也就没再提了。   《地雷战》放完,露天电影场立刻喧嚷起来,很多人都站了起来,有的抱着板凳准备走人,有的则四处打听着还没有第二部片子。这时广播里传来女广播员的声音,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字正腔圆,声音甜脆,尾音软软地往上扬。   “广大社员同志,接下来放映第二部影片《渡江侦察记》,欢迎社员同志们观看。”   “太棒了!可算没白来。”冯亮高兴地两个拳头一碰。   而在露天电影场旁边的一棵老槐树下,孔志斌也因为这声音,浑身激起一阵兴奋。   这声音还是跟记忆中一样甜美迷人,那软软上翘的尾音依旧让人心里发痒。播音的正是陈茉茉,她现在在镇公社当广播员。 第6章 天鹅肉   陈茉茉是知青,两年前来到冯庄村插队。这姑娘正经的大上海人,大城市人,听说她爸爸是大学的音乐教授,妈妈是话剧演员,养得这姑娘浑身上下都是艺术气质。可惜那时候知识分子不值钱,自顾还不暇呢,护不住家里,才让一个娇滴滴的女儿来到这偏远农村插队。aa   陈茉茉刚来到他们村插队时,那叫一个白白嫩嫩,跟农村姑娘截然不同,举手投足都是大城市姑娘的味道,一露面就吸引了很多的目光,妥妥成了村里一帮子毛头小青年心中的白天鹅。   天鹅肉没那么容易吃到,小青年们也没蠢死到自不量力,迷恋归迷恋,却没有几个敢公开撩的。孔志斌也是如此。他整天自觉不自觉地围着陈茉茉转,偷偷地迷恋,有机会跟陈茉茉说上几句话,就够兴奋几天的了,却也没敢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后来家里托人给他到冯家说媒,冯荞那样俊俏能干的姑娘配他是绰绰有余了,村里人都说孔志斌烧了高香,孔志斌自然也很愿意,老实服从了家里的安排,跟冯荞订下了婚约。   然而若干年后,当人生得意的大老板孔志斌偶然再见到陈茉茉,她彼时刚从国外归来,在北京举办她个人的小提琴音乐会,几十年过去,在孔志斌眼里,这女人依旧美丽高雅,依旧是个才情动人的尤物。   演出结束,孔志斌上台献花,陈茉茉优雅地笑着,浅浅拥抱了孔志斌一下,就用这样甜甜软软的尾音说:   “谢谢!看到故人真是开心!”   当时孔志斌就生出个念头:人生能得到这样的女人才叫美事!早知道他能有日后的财产地位,当初年轻时就不该怂,就该有胆量把这女人拿下!   陈茉茉在冯庄村插队一年多,跟老农民一样挑粪种菜,喂猪下田,她哪里吃得了那个苦?背地里总是偷偷地哭。后来听说得到了某个公社干部的赏识,说她有一副好嗓音,就把她调到公社去当广播员了,陈茉茉也算暂时脱离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村插队生活。   孔志斌在自己那间茅草土坯的小屋子里躲了一整天,各种激动各种畅想,给自己初步构想了一条人生的辉煌大道。直到日头落下西山,才惊觉这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于是孔志斌从床上跳起来,给自己挑了件还算干净的蓝布褂子穿上,暂时压下满脑子的畅想未来,满心兴奋激动地跑来镇上找陈茉茉。   这是孔志斌重生后做的第一件事。然而不巧,正赶上放露天电影,镇公社门前的空地上挤满了人,他赶到那儿的时候,电影还没开始,黑压压一大片人挤在幕布前等着。   孔志斌围着镇公社的大院子转了两圈,没找到陈茉茉,他找不到宿舍区,厚着脸皮跑到保卫室问,才听说陈茉茉出去看电影了,同时负责宣传广播。   孔志斌转回露天电影场,《地雷战》已经开始放了,人太多,各种声音十分嘈杂,孔志斌在人堆里挤了半天,也没看到陈茉茉,心里不禁扫兴。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了陈茉茉广播的声音。循着声音看过去,陈茉茉正站在电影放映机的后边,手里拿着个广播喇叭。   放映机后边算是看电影的绝佳位置,不偏不远正中间,但因为放映机向前投射的光,这位置恰恰一片灯下黑,难怪孔志斌找了半天也没看到她。这会子换胶片的空挡,放映员打开了机器上边挂着的电灯泡,正好把陈茉茉照亮在灯光下。   “陈茉茉,陈茉茉!”   孔志斌喊了两声。然而电影场人多又吵,他的声音淹没在嘈杂之中,陈茉茉根本听不到。于是孔志斌努力朝着陈茉茉挤过去。   孔志斌一路好容易挤到近处,这时放映员换好胶片,关掉了电灯。一阵激情铿锵的音乐,《渡江侦察记》开始了,露天电影场很快也安静下来,人们的注意力都转到了电影上。   “陈茉茉。”隔着几条大板凳,孔志斌看着实在不容易挤过去了,就叫了一声,对陈茉茉招招手,“陈茉茉,你快过来一下,我找你有事。”   陈茉茉回过头来,看了看他,迟疑着还没开口,旁边一个妇女却忽然大声骂道:“你谁呀你,瞎挤你娘的啥呀?滑鲶鱼似的乱挤乱蹭,碰着人连个屁都不放。”   孔志斌停住脚,因为这粗俗的叫骂皱皱眉头,回想起自己可能是不小心碰到对方了。孔志斌忍了忍,他现在可不是没脑子的毛头小子,不想在这个时候生事,只好耐着性子说:“对不起啊,不好意思。”   “对不起,对不起值几毛钱?对不起管个屁用啊,你瞎挤什么!你个小青年咋恁不懂事呀,毛都没长齐,就楞往女人身上挤?要挤回家挤你娘的大屁股去!”   孔志斌被骂得一口气埂在胸口,吐不出咽不下,可抬头一看陈茉茉,她已经坐下了,一脸不认识的表情,脸色鄙夷地看着他。再看看周围那些人,孔志斌简直想骂娘,这些人不会真把他当成往女人身上蹭的臭流氓了吧?   孔志斌重生前好歹是个大老板,出入有司机跟着,秘书伺候着,不说叱咤风云吧,可也没受过这样的窝囊气呀。   孔志斌在心里把这粗俗不堪的农村泼妇用力抽几个嘴巴子,最好再踹上两脚,可他毕竟是生意场上混了几十年的重生人士,眼下情形,他不能那么不冷静。   “大婶,你别误会啊,我一时没注意。”   “呸,你管谁叫大婶呢,你眼瞎了啊?”   “那个……大嫂,你先别骂人,我真不是故意的。”   “你说的轻巧,不是故意,不是故意还乱挤你娘的?不要脸的臭流氓。”   “哎你这人吧,都跟你说了没注意,你还想怎么样啊?”孔志斌急了。   “我想怎样?你个瞎鸡.巴东西,你自己耍流氓,你还想怎样?”   两人这么一吵吵,周围的人可就不乐意了,尤其孔志斌还是站着的,挡着别人看电影了呀。马上有人不耐烦地抗议起来,甚至有人不干不净地骂着,嫌他们影响大家看电影了。   陈茉茉旁边一个穿旧军装的年轻男人站了起来,指着孔志斌质问道:“哎哎,你哪个村的?叫什么名字?你杵在这儿,耽误广大社员同志看电影了,你知道不?”   那妇女又叽叽歪歪骂了几句,兴许是电影开始精彩,扭头去看电影了,总算放过了孔志斌。   “我……我这就走,我就是过来找人。”孔志斌被人七嘴八舌地嫌弃指责,只好猫着腰,低下身子,压低声音对陈茉茉说:“陈茉茉,你过来一下,我找你有事!”   “哈,你哪根葱啊?”旧军装的男人嗤笑一声,扭头问陈茉茉:“茉茉,你认识他?”   “不认识。好像……是冯庄村的人,有点面熟,原先我在冯庄村插过队,可也认不准。”陈茉茉摇摇头,细声细气地对孔志斌说:“这位同志,你赶紧走吧,这位赵红兵同志是民兵营长,他有权力和义务维护放电影的秩序和安全,你这样妨碍大家看电影啦,是不对的。”   陈茉茉怎么能说不认识他呢!明明她在冯庄村插队的时候,两人经常说话聊天,很熟悉的。孔志斌看着陈茉茉,欲言又止。   “听见没?人家不认识你。你呀要点脸,赶紧走,别挡着旁人看电影。”赵红兵说着就要动手推他。   孔志斌心里憋得难受,忍了又忍,无可奈何,只好转身再往外挤。   ☆☆☆☆☆☆☆☆   这一幕,冯荞他们因为在幕布反面,离得远,并没有多注意。《渡江侦察记》到底是新片子,以前没看过的,冯荞和两个堂哥看得津津有味。   “二哥,我……我想到那边一下。”电影看到半截,冯荞扯扯冯东的袖子小声说。   冯东嗯了一声,猜到小姑娘是想解手。这是在露天电影场,茅厕可不好找。这个年代,农村毕竟还是农村,公厕之类的设施都不完善。男人好办,稍稍离开电影场地,随便找个墙角、树下就解决了,不讲究的妇女也会随便找个僻静地方小解。   可冯荞这样的年轻小姑娘,就肯定不能那样了。   冯东对这附近并不熟悉,他捅了捅冯亮:“冯亮,这哪儿有茅厕吗?”   “嗨,二哥你找什么茅厕呀,你去那边……”冯亮话说半句,就被冯东用力捣了一下,顿时明白过来,忙笑着说:“我知道我知道,我好歹在这镇上读了两年高中呢。冯荞啊,走,三哥陪你溜溜去。”   “小心点儿,黑咕隆咚的。”冯东嘱咐了一句,在身上摸了摸,递过来一盒火柴。要说冯东还真是个细心的人。   这附近还真不好找茅厕,公社大院里头倒是有,冯东于是带着冯荞径直往公社大院走。平时大门口是有人守着的,想进去少不得盘问一番,今晚人都跑去看电影了,门卫估计也溜了号,冯亮就拉着冯荞走了进去。   冯荞进了厕所,冯亮就守在不远处等着。这是月初,天上黑沉沉的见不到月亮,公社大院里也没有路灯,四处黑漆漆一片,冯荞擦亮一根火柴,上完了厕所,捂着鼻子赶紧从里头出来。   一个人影从厕所旁边的小路匆匆走过来,差点撞上冯荞。冯荞吓了一跳,不由地啊了一声,黑咕隆咚的根本看不清,还以为是冯亮呢,就试探着叫了一声:“三哥?”   那人猛地站住,似乎也惊吓到了,却没有吱声。不远处冯亮忙答应了一声:“哎,冯荞啊,我在这儿呢。”   这不是三哥呀。小姑娘心里对陌生人的警觉顿时占了上风,冯荞忙往后退了一大步,赶紧就想走开,这时冯亮跑了过来。   “冯荞,怎么啦?”   “没事儿,三哥,我们回去吧。”   然而冯亮一边说着,一边就擦亮了一根火柴,火光照亮,才看清那人竟然是孔志斌。   “孔志斌?原来是你呀。”冯亮很意外,“你小子干嘛呢,也不吭一声,成心吓人呢你。”   “孔志斌?”冯荞也很意外。   火柴光照亮孔志斌那张脸,目光有些躲闪。面对着冯荞,他忽然没由来的一阵心虚。 第7章 高考   毕竟,冯荞上一世是他正经的结发妻子,孔志斌上一世有时去那些风月场合鬼混,回来也知道跟冯荞掩饰一下的。   此时此刻,孔志斌忽然又有了那种撒谎掩饰的感觉。他趁着旁人都去看电影了,躲在公社大院里,当然是为了等陈茉茉的。   仔细想想,上一世冯荞也没有哪点对不住他的,夫妻感情虽说有些平淡,可也一直和和气气的,作为妻子,她可以说很称职,他开始做生意之后,就基本顾不上家里,冯荞把家里家外都打理得很好,还真没让他有什么后顾之忧。他生意初期艰难,两人也算是同甘苦过的。   仔细回想起来,孔志斌对冯荞其实也没有什么意见,可问题就在于,冯荞只是一个普通的村姑。上辈子也就罢了,一个村姑怎么配得上他今世的辉煌人生?一辈子平平淡淡的家庭生活,孔志斌没有觉得留恋,哪里比得上他心中的白月光女神?前世也就罢了,如今孔志斌幸运地重生了,眼界高了,思想变了,追求自然也跟着提高了,他现在有底气追求陈茉茉了。   孔志斌心中飞快的闪着各种念头,又开始鄙夷自己:他重生了,一切从头来过,他跟冯荞还没结婚,冯荞现在并不是他的妻子,他又没对不住谁,他不过是抛开了一个配不上他的村姑,去追求更好的女人,很正常的选择,他有什么好心虚的!   想到这儿,孔志斌干笑了两声:“冯荞,冯亮,你们也来看电影啊。”   “对呀。”冯亮说,“你不也来看电影了吗?怎么也不喊我一声,以前不都是叫我们一起的吗?”   “我……今天来得晚。”孔志斌支支吾吾地应付。   “你今天没去生产队出工,躲着一整天干啥呢?”   “没干啥。”孔志斌敷衍着,不想再多说。   冯亮其实就是随口那么一问,也就没再追问,继续说道:“那等会电影散场,一起搭伴儿回去?”   “那什么……要不你们先走吧,我还有别的事。”   “哦,那就不等你了。冯荞,咱们回去吧。”   冯亮陪着冯荞转身回去,继续看电影。他总觉着,孔志斌这小子今晚似乎有点怪。不过作为堂哥,他和很多哥哥一样,并不希望孔志斌在结婚前跟冯荞太近乎。   冯荞也觉着,孔志斌今晚有些怪怪的,说话躲躲闪闪的,态度透着冷淡,跟平常哪儿不一样。她却也没往别处想,联想到今天白天孔志斌没去上工,兴许他今天真有什么事吧。   冯荞跟孔志斌订婚一年多,又是同村的,那个年代比较保守,两人私下接触不多也不算少,不陌生,却也不是十分熟稔,冯荞眼里孔志斌人比较老实,话不多,读过高中有文化,文质彬彬的,不像村里那些小青年,动不动就喜欢骂人说脏话。冯荞不喜欢那种满嘴脏话的青年人。   因此,当时孔家托人来说媒,冯老三询问她自己的意见时,冯荞也点头同意了的。   ☆☆☆☆☆☆☆☆   电影结局,敌人落花流水,好人取得了大胜利,露天电影场一片鼓掌欢呼。人们一边嘻嘻哈哈地讨论着剧情,一边搬起板凳,呼朋引伴,互相招呼着回家去。   跑远路看电影的主要就以青年人为主,来的时候三三两两,回去路上人就相对集中了,成群结队地往回走。   虽然今晚没有月亮,天上连星星都显得稀少,大家只能深一脚浅一脚的走黑路,可一大群乡村男女走在一起,一路说说笑笑,倒也没什么好怕的,一边走一边还回味着电影情节,热烈地讨论着。   “看见小粉了吗?”临走时冯东问了一句。   “没看到。人家又没找你,你倒是多操心。”冯亮说,“跟她一起的人,好像是她原先的大石埠村的。”   冯荞心里对冯亮这话很赞同。她今天刚跟小粉干了一架,真心不想看见她,哪想跟她一道走?再说以冯小粉那个性子,今天干架没占着便宜,肯定又得各种甩脸子,各种找茬儿。   冯亮说的大石埠村,是冯小粉生父的那个村子。冯小粉跟着寇金萍嫁到冯老三家时,已经十岁了,跟大石埠村的人当然都认识,兴许就是跟老熟人玩去了吧。   冯东稳重厚道,却没急着走,对冯亮解释道:“大石埠村远在河西,跟咱村可不是一路,还是等等吧。你喜欢不喜欢她是一码事,她一个小姑娘家,万一路上有个什么事儿,总是三叔家里的人,关系到三叔也不好看。”   冯东这么一说,冯亮和冯荞倒也没再反对。三人站在一边等了等,人群嘻嘻哈哈地过去,眼看着人都差不多了,也没看到冯小粉。   “二哥,看你瞎操心,白等这半天吧。”冯荞撇撇嘴,“小粉她又不是头一回自己跑出来看电影,她还能丢了?”   “不等了,走吧。”冯东说。   兄妹三个加快脚步,赶上前头的人,说说笑笑的一路回家去。在他们身后,露天电影场没几分钟人就走光了,很快冷清下来,只剩下几个公社的人忙着拆除幕布,放映员慢条斯理地收起放映机。   陈茉茉起身活动了一下,主动去帮放映员整理一盘盘胶片,一边小声和放映员说着话。   “陈茉茉!”   陈茉茉一抬头,看见孔志斌,迟疑了一下说:“这位同志,你怎么还没走啊?你看我们这正忙着呢,你要没什么事,就赶紧回家吧。”   “陈茉茉,我真的找你有事。”   “可是……”   “哎,怎么又是你呀!人家茉茉都说不认识你了,你怎么还没走?还能要点脸不?你这种人呀,可真是不知好歹。”一个声音插进来,口气中满是嘲讽和鄙夷。   孔志斌扭头一看,是刚才那个姓赵的民兵营长。这个年代的村干部啊,自我感觉太好,自高自大,总觉得多么了不起似的,还真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孔志斌心里鄙夷了一下,这种人,放在他上一世发达的时候,给他提鞋都不配。   然而此时此地,姓赵的比他身板壮,比他有权力,在这个年代,这种小角色却也又蛮横的本钱。孔志斌冷静地知道,跟这种人当面争执起来可占不到便宜。于是他侧身靠近陈茉茉,以旁人听不到的音量低声说了一句:   “陈茉茉,你难道真不认识我了?我找你真的有事。我知道你心里最想什么,你不想回城?我能帮你。”   陈茉茉丢下手里的胶片,抬头看看他,咬着嘴唇没吱声。赵红兵大步跑过来,以捍卫的姿势挡在孔志斌跟前,伸手推了他一把。   “哎我说,你还真不要逼脸了?赶紧滚。”   “……赵营长,你先别急……这个人我想起来了,是我原先插队的冯庄村的。”陈茉茉悄悄拉了赵红兵一下,细声细气地说:“他刚才说了,其实就是我原先插队的邻居老大娘,叫他给我带句话的。”   “带句话?那干嘛也不说清楚。”赵红兵怀疑地瞪了孔志斌一眼。   陈茉茉忙说:“嗐,你看他乡下人老实巴交的,不会说话,一时没说清楚。赵营长,你先去忙吧,邻居大娘原先对我很好的,既然叫他带话来,怕是大娘有什么事情找我,那我跟他说几句话。”   赵红兵瞥了孔志斌一眼,虽然不太高兴的样子,还是转身走开了。陈茉茉看看四周,就把孔志斌引到不远处一棵大树下。   “你有什么事?快说吧。”   “陈茉茉,你怎么说不认识我?我是孔志斌呀,你真忘了?你在我们村插队的时候,我们经常说话的,你不敢靠近水井,我还起大早去帮你打水呢,你怎么说不认识我?”   孔志斌实在对刚才的事耿耿于怀,刚才那情况,弄得他很丢脸的。明明三十年后,陈茉茉在她的个人音乐会上还一眼认出了他,陈茉茉怎么能说不认识他呢。   “孔志斌,你是冯庄村的孔志斌,我认识的。”陈茉茉咬着嘴唇,怯怯的样子,“可是刚才那个情况,你实在欠考虑,那么多社员同志看着呢,你叫我怎么说?谁叫你冒冒失失的,我那不也是没办法吗。”   想想刚才那个农村泼妇,还有那个该死的赵红兵,孔志斌心里狠狠骂了一句娘,又觉得当时那情况,好像也不能怪陈茉茉,要怪都怪那个村妇和赵红兵。   “陈茉茉,我知道你最想回城,回大上海去,做梦都想,对吧?”   孔志斌开门见山,远处的电灯隐约照着陈茉茉的脸,十分年轻漂亮的一张脸,然而要是对比她刚来插队时,这农村风吹日晒的,已经粗糙了许多。孔志斌记得陈茉茉刚来时,白白嫩嫩的,比现在还要漂亮。   “你到底想说什么?”陈茉茉不自觉地咬了下嘴唇,“你去问问,哪个知青不想回城?这又不是什么秘密,也没犯什么错误吧,有什么好让你说道的。”   “都想回去,可现在有几个能回去的?”孔志斌反问,“陈茉茉,我是真的想帮你。我估计你父母眼下处境也不好,恐怕帮不了你。可这眼下,你就算四处拉关系找门路,也难有回城的希望。”   “你到底想说什么?”陈茉茉脸色微变,两只眼睛谨慎地盯着他。   “你要是相信我,就什么门路也别去找了,没用的,也根本用不着。只要等到今年秋天,会有一个很好的机会,让你正大光明回城去。”   陈茉茉眨眨眼,似乎有些好笑:“你没头没尾的,胡说的什么呀!”   “你不信?”孔志斌有些烦恼,他该怎么才能让陈茉茉相信他?陈茉茉这样的漂亮姑娘,到处找门路想回城的话,难免吃苦犯难,也难免会遭遇别有用心的人,孔志斌想要保护她,可不希望她吃亏走弯路。   而今年,将会恢复高考。   眼下还是一九七七年,孔志斌知道,发家致富的大环境还没到,要想走发财的路子,还得再等上三五年呢。   因此,孔志斌的第一步打算,就是利用自己“未卜先知”的优势,提前复习,抢先一步,争取一举考上名牌大学,给自己一个比前世更高的梯子。当然,最完美的计划是,他要带着陈茉茉,让陈茉茉跟他一起回城读大学,回大上海去,首都也行。   “茉茉,我说的是真的,因为……因为我有一个朋友,他爸爸是首都的大干部,得到内部消息说,今年国家会……会恢复高考。你可以从现在起就开始看书复习,堂堂正正考回城里上大学。” 第8章 退婚   孔志斌不惜冒着泄露自己秘密的危险,郑重地说出了“恢复高考”。   “恢复高考?”陈茉茉惊讶地张张嘴,嗤笑了一声,“恢复高考,我怎么没听说过?你可别忘了,我现在是公社的广播员,整天对着广播读上级文件精神的,上级什么最新文件我没读过?我怎么不知道有这回事!”   陈茉茉摇摇头,心里断定眼前这农村小青年跟很多人一样,就是个迷恋她的二愣子,胡乱找个蹩脚的借口接近她罢了。你想啊,一个农村的普通小青年,他能有什么内部消息?   “孔志斌同志,你赶紧回去吧啊,你看我们工作真的很忙的。”陈茉茉说完,也不再理会,转身就走了。   孔志斌独自抹黑走回冯庄村,深一脚浅一脚,一路无奈的挫败感。陈茉茉不相信他,甚至把他当做一个没头没脑的笑话了。   孔志斌转念一想,这也不能怪她,陈茉茉这姑娘多谨慎呀。如果他不是重生了,要是有人突然跑来,跟他说“恢复高考”之类的话,他肯定也不信。   可是,接下来怎么办?   孔志斌回到家中时,夜已经深了,他家院子的木门虚掩着,两间茅草屋黑漆漆的。孔志斌估计他爸妈已经睡了,悄悄推门进去,谁知刚走进院子里,堂屋忽然就传出一阵喝骂。   “混账玩意儿,你还有脸回来?你死到哪儿去了?白天躲在家里装死不干活,半夜三更的不归家,你二十岁的人了,你丢不丢人?你等你哪个爹白养活你呢?”   “他爸,你就不能小声点儿?你说这深更半夜的,你一吵吵半个村子都听见了,影响多不好。儿子都这么大了,你好歹给孩子留点脸面不行吗。”   “我给他留脸,他给我留脸了吗?”孔父仍旧气呼呼地叫骂,音量却比刚才压低了很多,“都是你惯的,慈母多败儿,你看你惯的他拈轻怕重,干活不出力,没个庄户人的样子,将来干什么能行?再这么下去,还指望他养家糊口,等着吃.屎吧他。”   孔志斌心里默默叹了口气,眼前的现实如此,这个家一穷二白,两个姐姐出嫁后,劳动力本来就少,口粮远不够吃,还要养活年迈的奶奶,他这样一天不出工,家里就少一份工分,也难怪他爸着急骂人。   会好起来的,用不了多久,他一定会让家人都跟着他沾光,都过上有钱有势的好日子——孔志斌心里默默发誓。   孔志斌走到堂屋敲敲门,他妈披着衣裳起身给他开门,点亮了煤油灯,他爸寒着脸,坐在床上没动。   “爸,你别生气,不用担心我,我都这么大人了,我有我的想法。你放心,我将来一定有出息,给咱家争光荣,给你争脸面,叫你跟我妈好好地享福。”   孔母推了推老头,满脸高兴:“你听听,儿子说得多好,你可别甩着个脸了。”   “说得比唱的好听。”孔父哼了一声。   “爸,妈,我跟你们说,我有我的想法,做人得有长远眼光,眼下家里艰苦一下,我干农活是不行,农活干得再好也不会有出息,我抽时间多看点儿书,好好复习文化。这话你们也不要往外乱说,你们等着,顶多到年底,我一准干点有出息的事情给家里看看。”   “说来说去,你他娘的就是躲懒不想干活!“孔父顿时气得暴跳,随手从床下摸了一只鞋,甩手就往孔志斌砸了过来。“你娘的,还看点书?看书顶个屁用?看书能挣来工分?能当口粮吃?你老子可是让你读完了两年初中、两年高中的,除了整天批这个斗那个,你在学校还学了啥?知识分子都臭老九了,你这会子装什么矫情。”   孔志斌躲开那只鞋,满心无奈。父母就这个文化层次了,跟他当然不同,可他又不能明说,难免就有矛盾了。   “他爸,你说话就说话,你别动手呀!”孔母连忙拉住气恼的老头,叹着气劝道:“这孩子从小身子骨弱,他不是人家那三大五粗的身板儿,他就不是干农活的料,他多读了几年书,也实在是干不惯田里的活。你慢慢教他就是了,孩子大了,你不能再动手打呀。”   转头又劝孔志斌:“志斌呀,你也知道你爸的难处,这家里够困难的,你也该懂点事了。我看呀,你要想少干活,就赶紧多往冯家跑跑,你先把冯荞哄好了,我这边再找媒人跟冯老三好好说说,咱争取年底把冯荞娶过门,那姑娘可当个好劳力用,家里田里都能行,到时家里有她撑着,你就能轻快点儿了。”   “妈,这个事吧,正想跟你说呢……我跟冯荞……不合适。”   “你说啥?不合适?”孔母惊叫,“你说的啥玩意儿,你跟冯荞,你俩吵架啦?”   “不是,没吵架。”孔志斌瞥见他爸瞪起的眼睛,硬着头皮说,“妈,我最近真的觉着,我跟冯荞不合适,我仔细考虑过了,还是把这婚事退了吧。”   “唉,志斌,你这孩子今晚咋地啦,别是半夜走黑路撞邪了吧?”   “妈,我说真的。你说冯荞到底哪点好了?农村丫头一个,也没多少文化,等我有出息了,娶这么个媳妇不相配。”   孔母见他不是开玩笑,顿时也着急了。   “志斌啊,你可别忘了,为了求到冯家这门亲事,你妈舍了多少脸?光是求着队长媳妇的面子去说媒,妈给人端了一笊篱白面大馒头呢,咱家为此好几个月没见细粮。再说了,当初要给你找对象,你自己也是看中了冯荞,你自己同意的。你说冯荞,百里不挑一的好姑娘,人长得俊俏,又勤快能干,除了没有亲妈,这姑娘真是没得挑了。就咱这个穷家破院的,人家哪点配不上你?再说咱这一个村的,咱家亲也订了,钱也花了,你这说什么昏话呀。”   “妈,她不过是个普通的村姑,哪有你这么夸得一朵花开!我现在对这桩婚事真心后悔了,我跟她就是不合适,两人也没有感情,硬叫我娶她我也不幸福。妈,你相信我,你儿子还愁娶不到媳妇吗?赶明儿再给你找个更好的。”   孔母愣了半天,不知说什么好了,拿胳膊捣旁边的孔父:“他爸,你看这孩子,是不是撞邪了?   孔父黑着一张脸,狠狠地盯着儿子,竟然没暴跳骂人,老半天咬牙切齿地挤出一句:   “我不管他撞邪了还是撞鬼了,我看他脑袋让驴踢了。他要真敢作死退婚,看老子不打断他的狗腿!”   ☆ ☆ ☆ ☆ ☆ ☆ ☆ ☆   冯荞跟着两个堂哥一路回到家,东屋西屋一片漆黑,都没点灯,估计冯老三跟寇金萍已经睡下了。冯荞就放轻脚步进了西屋。   西屋隔成里外两间,里屋冯小粉跟寇小胭住的,这会子寇小胭已经睡熟了,冯小粉明显还没回来。   外屋放了些杂物,门后装粮食的瓦缸挨着咸菜缸,靠墙铺着冯荞的小木床。冯荞悄摸地洗漱收拾了一下,就上床躺下睡觉。她不想等会再起来给冯小粉开门,就没插门闩,只把大门和屋门仔细关上了。   七十年代农村,治安方面真心不用担心那么多。   冯小粉回来时很晚,怕已经深夜了。东屋的寇金萍满脑子事情,一直装病躺在床上,冯老三更加不干涉这个继女,两个大人竟然没注意到冯小粉晚归。   外屋的冯荞已经睡着了的,听见吱呀推门的声音,冯小粉蹑手蹑脚走进来,也没开灯,摸索着进了里屋。这么晚,她做什么去了?   冯荞安静躺着睡觉,心里却打了个问号。   第二天一大早,队长敲响上工的钟,宣布生产队去村西耕地。让冯荞意外的是,寇金萍竟然也从床上起来了,就着咸菜喝了两碗玉米渣煮的糊糊,用一块铁锈红的头巾包着头,招呼冯小粉和寇小胭一起去上工。   冯小粉不想出工干活,一路撅着嘴,撅的都能栓毛驴了,冯荞看着忍不住就偷笑。每次寇金萍装病,往床上一趟,没有个三天五天,不达到目的可不会起来的,冯小粉也总是借着照顾她妈的由头,留在家里躲懒不干活。   谁知这回寇金萍才躺了一天,竟然主动起来干活了?让冯小粉打算落空,难怪她一路撅着嘴巴不高兴,就跟谁欠了她似的。   “咦?寇金萍这回咋睡了一天就起来了?咋不躺尸了?”二伯娘扛着铁锹,一边走一边凑近冯荞跟她说悄悄话。   “不知道。”冯荞一脸老实地摇摇头,“昨天我跟小粉干那一架,她竟然也没再跟我爸继续闹,有点儿奇怪。”   到了干活的田头,村民们照例先停下来,聊聊天吹吹牛,等着队长分派任务。谁谁去扶犁,谁谁去牵牲口,谁谁去运肥,轮到冯荞她们这一堆女的,队长看了看,挥手叫她们去散肥料。   散肥料的活其实不累,负责运肥的人用挑子和手推车运进田里,一堆一堆卸下来,散肥的人负责用铁锹把肥料均匀撒在田地里。可是这活儿却最让人讨厌,那时候的肥料不是化肥,都是沤得臭烘烘的农家肥,茅厕粪啊牲口粪啊什么的,肥料一撒开,整块田地都臭气熏天,大姑娘小媳妇只好捂着鼻子干。   冯荞跟在二伯娘身边,尽量站在上风头,少吸气,拿着铁锹不紧不慢地干着。那边冯小粉铲了两铁锹,臭得光想恶心,两眼可怜巴巴地望着寇金萍,盼望着她妈能心疼她,给她找个躲懒的由头。   寇金萍却没心思多关注小粉的矫情,她这会子心思全在孔志斌身上,一边心不在焉干活,一边格外留意。   远远看着孔志斌也来了,虽说落在后头,可在孔父的叫骂催促下,也算在干活时候赶到了,队长手指夹着笔,警告地指了指他,到底没给他记迟到,随口叫他去跟妇女们散肥。   孔志斌没有心思去注意旁人,走进一处人少的地块,忍着臭气,一边默默地铲那些肥料,一边默默地想心事。   他不注意旁人,可却偏偏有人格外注意他。寇金萍忍不住一次又一次扭头打量孔志斌,看他眼下低着头不起眼的样子,想到上一世他大老板的气派,寇金萍心里忍不住唏嘘感叹。   这人呀,别看眼下混什么样,前途命运可难讲,该走运时挡不住。谁能相信孔志斌以后能混得家财万贯呢!   “妈,臭死了。”冯小粉捂着鼻子抱怨。   寇金萍没接这话茬,却忽然问道:“小粉,你对那个孔志斌有什么看法?” 第9章 半仙   “我对他什么看法?”冯小粉撇撇嘴,“我对他还能有什么看法呀?冯荞她那真是亲爸吗,你看看他给冯荞找的这个对象,叫我说可算钻沟里了。要说冯荞长得也不算太难看,怎么眼瞎看上这个弱哈哈的穷货。”   “胡说什么,人家孔志斌有你说的那么差吗!”寇金萍瞪了小粉一眼。   “他哪里不差了?瘦竹竿似的,长得不出息,干活不出力,能顶什么用呀。冯荞嫁给他,将来的日子怕是要操劳死了。”冯小粉说着嘻嘻一笑,“不过那个贱丫头,看着就讨人厌,她就该嫁个不好的。要我说呀,男同志总该有个男同志的样子,身高体壮力气大,那才像个男人样儿。”   身高体壮力气大,寇金萍不禁回想起上一世的女婿,可不就是高高壮壮的,小粉喜欢的样子。   可又有什么用呢?社会一天天发展,凭力气吃饭的有几个能发财?要说上一世小粉夫妻两个感情也还过得去,就是受了一辈子穷,让寇金萍耿耿于怀。这一世,她可不能再让闺女过那穷日子了。孔志斌是比较瘦弱,个子也不算高,可关键头脑活络会挣钱呐。   “小粉啊,人不可貌相,你别看现在孔志斌显得瘦弱些,个子也不算高,可也算不上多矮吧.妈敢说,孔志斌是富贵命,这个人将来一定会发达的。谁抱上这根金大腿,谁将来一准是有钱人的享福日子。”   “发达?她冯荞能有那个命?”冯小粉嗤笑,“妈,你可拉倒吧,你啥时候学会算命啦,也不怕人批.斗你封建迷信。”   寇金萍绕了半天,娘俩根本说不到一个频道去。   田头歇歇的时候,村民们东一群西一堆坐在田埂上,男人抽袋烟,女人喝口水,东扯西拉地聊着天。妇女们坐成一圈,聊些家长里短、婆媳关系的话题。   村西李婶子家大儿子正在找对象的年纪,就跟人聊起来最近说媒的一家,过两天要相亲,也不知能不能成。   “姑娘哪个村的?”寇金萍一旁听着,忽然插了一句。   “小王庄的,听说那姑娘长得可蛮好,人也老实,就是不知能不能成。”   寇金萍眼睛盯着李婶子看了看,忽然笑着说:“成不了。”   “哎,寇金萍你个死女人,你咋乌鸦嘴呢,我可没得罪过你吧,你咋说这样败兴的话呢。”李婶子翻了个白眼。   旁边几个妇女也纷纷说寇金萍的不是,人家这还没相亲呢,你说点儿吉利的,乌鸦嘴瞎说什么呀。要知道,李婶子家的大儿子年纪可不小了,婚事上偏偏不顺,眼看就要耽误大了,李婶子那心里着急呀。   寇金萍却不急不恼,笑笑说:“你不信啊?我问你,你大儿子属什么的?”   “属鸡的呀,咋啦?”   “属鸡的……这家真成不了。”寇金萍故作高深地沉吟了一下,“不过你也别急,你家这大儿媳妇呀,得往正西去找,估摸着成事儿也快了,西边村子的,比他还小两岁,一准能看上。”   围坐一起的妇女们被寇金萍唬得有点莫名其妙,也没谁相信的,嘻嘻哈哈打趣着,说寇金萍是不是要当“寇仙姑”了,装神弄鬼的。妇女们说笑几句,很快又聊起了别的话题。   说来也怪,两天后,李婶子家儿子相亲还真没相成,人家姑娘没看上。李婶子为此高兴不起来,忍不住埋怨寇金萍那个乌鸦嘴,却又暗暗希望她说的那些都能应验,赶紧的四处托人给儿子说亲。   说着话,也就隔了几天,李婶子家有人提媒,说的是大柳树村的一个姑娘,大柳树村跟冯庄村隔着一条河,正好在河西,正好应了寇金萍“往正西找”的那句话,姑娘还真小了两岁。两家一相亲,成了,当天就把婚事定下了。   李婶子回来就往冯老三家跑,抓着寇金萍追问:“他三婶,你是不是知道啥内情?我问过了,我大儿子之前真不认得这姑娘,你既然提前说中了,是不是知道啥底细,是不是这姑娘家里之前就看中我大儿子了?”   寇金萍目的达到,心里十分高兴,故意本着脸说:“大柳树村离咱村可不近呢,我又没去过,我又不认得人家姑娘,我哪知道什么内情?你那天不是还埋怨我乌鸦嘴吗?”   “那你咋知道的?这说的可一丝也没差。”   “你就当我是蒙的吧。”寇金萍一脸神秘地说,“有些事我不能往外说,说了就不灵了。”   “反正你都说中了,我这回可信了。”李婶子忙问:“那你再给算算,我家二儿子呢?多会能说上媳妇?他今年十八了,属猪的。”   “你二儿子还得等一两年呢,大估摸明年开春,东南方向的姑娘。”   寇金萍说完,慎重嘱咐李婶子:“咱可先说好了,我这可不是装神弄鬼,我又不是巫婆神汉,旁的我不会,我就只会算熟人姻缘,就当给你们帮忙了。熟人还好,生人我可不帮他,万一这事再传开了,再给我定个封建迷信,我可就不帮你们了。”   寇金萍倒不是真担心给自己弄个“封建迷信”的帽子,前十年搞封建迷信是大事,可如今都七七年了,文.革已经过去了。   主要问题是,生人她也不会算呀!作为重生的人,村里哪个小青年娶了谁当媳妇,她还不是一清二楚吗。   有一就有二,这事儿当天好几个妇女在场呢,李婶子再忍不住往外说,等寇金萍接连又说准了两桩婚事,寇金萍能算婚姻这事儿就变得神乎其神了。   村里妇女们就开始相信她了。有儿有女的人家,私下里找寇金萍问问姻缘,她除非不说,还真是一说一个准,很快寇金萍就被村里那些妇女们奉为“半仙”,谁要再找她问儿女姻缘,甚至都不好意思空手去,好歹得拿点儿东西。寇金萍开始在她“半仙”的道路上一路飞奔。   寇金萍觉着,她就快成功了。   ☆☆☆☆☆☆☆☆   孔志斌却还在进行着他的“高考大计”。   陈茉茉不信他,那晚之后孔志斌也去找过陈茉茉几回,陈茉茉都不怎么肯搭理,话都没跟他说几句。   这让孔志斌多少有点沮丧。不过孔志斌毕竟是孔志斌,很快就调节好了情绪。陈茉茉现在不信她没关系,顶多再过几个月,恢复高考的消息一出来,保证陈茉茉自己跑来找他。到时候只要他考上一所名牌大学,退婚的事,陈茉茉的爱慕,很多问题就都好解决了。   可眼下他的难处是,书呢?   孔志斌在各种批.斗游.行、各种运动串联中混完了他的两年高中,至于课本,早就扔没了。那时候上头号召缩短学制,初中高中学制本来就只有两年,根本没正经上几天课,哪学了什么东西呀。到后来他撞上好时运,发家致富当老板,就更不可能再去钻研什么文化知识了。   孔志斌决定:考文科。他听说七七年考高难度不高,荒废那么多年,大家都是差不多的水平,就凭他几十年的见多识广,文科考的地理、历史他也不愁,需要下功夫把数学和政治复习好。   孔志斌想好之后,就跑去跟冯亮借书。冯亮那小子喜欢课本文具都很爱惜,他的高中课本八成还留着呢。   这天傍晚,孔志斌匆匆喝完两碗地瓜干糊糊,一抹嘴就往冯亮家跑,谁知走到半路,迎面看见冯荞端着个簸箩过来了。   孔志斌放慢了脚步,把目光转向旁边,装作看人家墙头栽的仙人掌,故意不去看冯荞。既然决定要退婚了,他决定往后就冷落着冯荞,尽量不跟她来往,不搭理她,最好冯荞自己受不了,主动提出退婚,他也不用在父母面前为难,不用担上不好的名声,那才最合他的意。   谁知冯荞一直低着头,翻看着手里的簸箩,根本就没注意孔志斌。眼看两人走到对面了,猛一抬头看见孔志斌,冯荞才停下脚步,很自然地打招呼。   “孔志斌?你干啥呢,站这儿也不吱一声。”   “我……去找冯亮。”   “哦,真巧,我也去二伯家。”   冯荞说着,似乎根本就没留意孔志斌别扭的表情,转身拐进了通往二伯家的小巷子。孔志斌只好跟着走在冯荞身后。   孔志斌瞥了一眼冯荞手里的簸箩,一堆针线和碎布头,一双鞋底,一双鞋面儿,天色黄昏看不太清楚,不知道是给谁做的。   这年代人们少有买鞋的,都是靠着手工做的,需要千针万线地纳鞋底。孔志斌记得上一世结婚前后那几年,冯荞亲手给他做过好多千层底的青布鞋,包括他爸妈,也都穿过冯荞做的鞋,直到后来大家习惯了买鞋穿,她才渐渐不做了。当时还觉得冯荞手巧呢,等到他有钱了,穿上名牌皮鞋了,谁还会记着那些手工做的土布鞋?想起来也只会觉着老土好笑。   冯荞一直低头研究手里的鞋面,似乎不太满意的样子,心思好像都放在鞋子上了。孔志斌故意冷着脸不跟她说话,冯荞竟也没个反应。本来孔志斌打定主意要冷落冯荞,谁知这情形,反倒像是他被冷落了。两人这样默默走路,气氛怪怪的,孔志斌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   “给谁做的鞋?”   “给大伯娘。她眼头不好,做不了针线活。”   两人一问一答,继续沉默着走路,快二伯家门口了,冯荞扭头看一眼孔志斌,笑着说:“你写字好,哪天给我写几个意思好的字呗,我想绣个鞋垫。”   “绣鞋垫?绣鞋垫你随便画个什么花样就行了,写什么字呀。”孔志斌说着,口气忽然刻薄起来,“写字你又能认得?就你那点儿小学文化。” 第10章 文盲   “写字你又能认得?就你那点儿小学文化,比文盲也不强多少。”   孔志斌一句话说的冯荞有点生气,就站住了,看了他一眼。那年代农村女孩没几个读书上学的,何况冯荞还有个后妈,因此她小学五年级还没读完,就被迫辍学回家干活了。没想到,今天让孔志斌当面这样嫌弃。   “孔志斌,你怎么这样说话?”   “我说错了吗,你不是只上到小学五年级吗?小学都没正经毕业。”孔志斌心有恶念,口气中便带着漫不经心的轻蔑,“你自己说,你统共认得几个字?”   “孔志斌,你什么意思?你把话说明白了。”冯荞真是恼了,孔志斌这种刻薄嫌弃的口气,她就是泥人也该生气了。“我是小学没毕业,你又不是不知道,一个村的,我是瞒你了还是哄你了?你既然这样嫌我没文化,当初干嘛人托人、脸托脸地到我家说媒?我先巴结你了吗?”   “那又怎么样?你没文化就是没文化,文盲还不许人说了?”   “你……孔志斌,你要这么说,你赶紧回去退婚去,我是没多少文化,我冯荞不高攀你姓孔的。”   这是七七年,知识分子臭老九,没文化算不上什么丢人事,可是老百姓心里还是很渴望文化的,冯荞能同意孔家这门亲事,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孔志斌读过高中,有文化,谁知今天他竟然说话这么难听。冯荞正气得难受,大门吱呀一声,冯亮开门出来了。   一看门前站着的两个人,表情明显都不对,冯亮忙问了一句:   “怎么了这是?”   孔志斌这才惊觉已经来到冯二伯家门口了,他心里暗暗懊恼,一时不走心,都没注意脚下的地方。冯东、冯亮他们对冯荞这个堂妹一直非常好,他在人家门口跟冯荞找茬儿吵架,真有点失策了。   不过转念又想,反正都要退婚的,以后退了婚,他跟冯家当然就不指望搞好关系了,早晚都得闹僵。再说了,等他日后飞黄腾达,冯家这样的小老百姓,根本就不用当回事。   “没怎么,我跟冯荞闲聊几句,提到她小学文化,谁知道她就生气了。”孔志斌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冯亮扫了一眼冯荞,以他对堂妹的了解,直觉事情没这么简单,冯荞从来就不是个不讲理的姑娘。不过——冯亮转念又想,冯荞和孔志斌毕竟订了婚的,年轻人偶尔闹个别扭也正常。于是冯亮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孔志斌说:   “孔志斌,我们家冯荞可不是个小性子的,你小子可不准欺负她。你一个大小伙子,总该多让着她一些。”   孔志斌没接话茬,马上转移了话题:“冯亮,你高中课本还能找到吗?我闲着没事想看一下,你借给我看看呗。”   “高中课本?哎哟这个我得回去好好找找,应该还留着的。”   孔志斌一听,就说让冯亮抽空帮他找找,也没进门,就转身走了。冯亮眯眼瞅着孔志斌的背影,随手接过冯荞手里的针线簸箩,挨近她问:“冯荞啊,你俩刚才怎么回事?”   “没怎么回事。”冯荞低着头说,“他嫌我没文化,说我文盲不认得几个字,说话太难听了。三哥,我现在咋觉着,我跟孔志斌不合适呢?”   “别瞎想,你俩都订婚了的,无非是一句玩笑话,俩人闹点小别扭,可不能这么想。”冯亮安慰了一句,又笑骂道:“孔志斌这小子,也是嘴贱,他可能就是随口那么一说,明儿我替你教训他。”   冯荞心里总是憋闷,孔志斌刚才那态度,真叫人难以接受。她心里默默想着,跟着冯亮进到屋里,找二伯娘教她上鞋。二伯娘虽然是个泼辣直爽的性子,可针线活一把好手,冯荞早早没了亲妈,针线活都是二伯娘教她的。二伯娘稍加指点,不多一会,冯荞就上好了鞋子,鞋底鞋面缝合得板板正正,可以给大伯娘送去了。   “冯荞,今天咋好像不高兴呢?”二伯娘瞧着冯荞的小脸问,“是不是寇金萍那死女人又欺负你了?”   “没事儿二伯娘,我没不高兴。”   二伯娘见冯荞不多说,也就没再追问。看见她簸箩里一包花线,就拿起来看,笑着问道:“荞啊,买花线做什么?要给对象绣鞋垫呀?”   “不是,我给我自己绣一双。”冯荞说。   其实当地订了婚的男女青年,有姑娘给对象送绣花鞋垫的习俗,也因此冯荞刚才才叫孔志斌给她写几个字,本来是打算把大伯娘的鞋做完,接下来绣一双鞋垫送给孔志斌的,可经过刚才两人那番争执,冯荞也没了绣鞋垫的心情。   看看准备好的花线,冯荞决定,还是先给她自己绣一双吧,对谁好也不如对自己好。   ☆☆☆☆☆☆☆☆   冯亮是个妥妥的行动派,在堂妹跟前虽然没什么表现,可心里记着呢。第二天下午,难得有些空闲,生产队没安排上工,让各家干各家自留田的活。冯亮瞅着孔志斌跟着他爸妈刨地,冯亮踩着新翻的泥土,慢慢悠悠就过去了。   “志斌,我琢磨你跟冯荞,你俩昨晚是真吵架了啊?”   当着孔志斌爸妈的面,冯亮要笑不笑地提起了话头。孔志斌爸妈一听,顿时就担心起来了。冯亮当然不知道,可孔志斌爸妈却是清楚的知道严重性,前几天孔志斌那些“要退婚”之类的混账话可刚说完呢,这小子是真的想作死。   现在没结婚呢就跟人家姑娘吵架,人家堂哥找上门来说话了,还故意当着他们的面,这不是叫老孔家脸上难看吗。   孔志斌爸妈连忙追问怎么回事。   “志斌,你说咱俩是小学同学,初高中还都是校友,玩得也一直挺不错的,我当然是信任你的。不过……冯荞她是我妹妹,又从小没了亲妈,我不得不替她问你两句。冯荞她被后妈逼的,小学都没上完,你孔志斌高中毕业,你自己觉得比她强,你当着面那样说她,她心里该多难受啊。你要真嫌她文化低,看不起她,你可趁早把话说明白。”   “志斌,你真跟人家冯荞吵架了?你这孩子,你怎么不懂事呢。”孔志斌爸妈这下子听明白了,孔母一连声的责怪孔志斌。   孔志斌瞥了一眼他爸妈难看的脸色,张张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应对。   “你个混账东西,你还知不知道好歹?”孔父是个急脾气,一生气,随手就把手里刨地的锄头一横,当棍子使,对着孔志斌的大腿就来了一棍子。   “哎,大伯大娘,你俩别着急生气呀。”冯亮连忙拉住孔父,劝道:“孔大伯,你可别动手,你看你当着我的面打他多不好,我又不是来告状的。我跟志斌,要说也没旁人,这么多年的好同学,我就是来跟他说几句交心的话。他跟冯荞的事儿,我本来也不该瞎掺和,不过他们要是真觉着俩人不合适,尽早不尽晚,啥事都还来得及。”   “这混账玩意儿,他吃盐多了放闲(咸)屁,他也就是嘴贱了。”孔父骂完儿子,忙拉着冯亮说:“亮子啊,你跟志斌可没旁人,多少年的好同学,你也知道的,志斌其实是个老实的,他就是个闷性子,嘴笨不会说话,他心里可没那么想。冯荞那姑娘,能说给咱家做儿媳妇,咱老孔家可是满心满意的,你可别误会。”   “孔大伯,其实吧,我说的都是大实话,这横竖是他们两个之间的事,合适就合适,不合适也没什么,反正又没结婚,年轻人坦诚说明白就是了。大伯你也别骂他,志斌自己心里有数,你总该让他把话说完。”   “我……”孔志斌张张嘴,孔母急的在旁边用胳膊肘捣他,“你这孩子,你倒是自己说呀,可别把你爸妈气死。”   “……冯亮,我跟冯荞开玩笑呢。”孔志斌没想到冯亮这么反将了他一军,他心里暗暗无奈,知道眼下不能跟他爸妈硬犟,不然他爸妈怕受不了。“冯亮,我就是跟冯荞闹着玩儿,闲聊两句玩笑的话,谁知道她就生气了,我其实也没别的意思。”   “这混账玩意儿就是不会说话,我这就叫他给冯荞陪不是去。”孔父骂骂咧咧。   “那倒也不用,孔大伯,你别生气。他们两个既然是闹着玩儿的话,哪天见面说开就行了,倒是我多心了。”冯亮笑嘻嘻说完,拍拍孔志斌的肩膀,“志斌啊,冯荞其实也没说什么,她不是个小心眼的姑娘,估摸是我误会了,你多担待。”   冯亮目的达成,笑嘻嘻沿着田垄走了。等冯亮一走远,孔父黑下脸,指着孔志斌开骂。   “你个混账玩意儿,你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货,你以为你是谁呀?人家冯家那闺女,要长相有长相,要身条有身条,家里外头干活一把好手,就咱家这条件,你看看你自己有什么本钱?人家能看上你,算是你烧了高香了,你这几天到底怎么了,真中邪了?作的什么死?你就作死吧,你瞅着那冯家人是好惹的?”   “你小点声!叫人听见了可不好。”孔母连忙拉着孔父胳膊劝,孔母看看四周,临近的田里已经有人往这边张望了,忍不住小声数落孔志斌,“志斌呀,就咱家这个穷样,你自己又不是个干活的料,爸妈还怕你打光棍呢,能说上冯荞这样的姑娘,你到底哪点不满意的?你可别折腾死你爸妈啊。” 第11章 矫情   孔志斌被他爸妈一顿臭骂,气的抛下锄头,一屁股坐在田垄上郁闷。   能不郁闷吗,明明他重生了,明明他掌握先机,本应该人生开挂大杀四方,一路走向人生巅峰的,可特么怎么就事事不顺呢!   “你起来,别在这装死。”孔父过来踢了他一脚,“我看冯老三一家也在那边干活,这块地不要你刨了,我跟你妈刨,你过去给冯家帮把手去,找机会好歹跟人家姑娘赔个不是,说几句好话,别把这好好的婚事弄黄了。”   “爸,我……我在这帮你干。”   “你去不去?这不要你帮,你别把我气死就行了。”   孔志斌其实算是个孝子,真要把他爸妈气出个好歹来,那可就糟了。眼下看来,退婚这事不能操之过急。   孔志斌自我安慰,不急,只要等今年秋天他高考喜报传来,身份差距摆在那儿,他爸妈他了解,一准不会再拦着他的。   到时候要是再带上陈茉茉,他们老孔家里子面子全足了,他爸妈还有什么不乐意的。   带着这种心态,孔志斌一路不情愿地跨过一大片田垄,拐过一段土路,进了冯老三家的自留田。   “叔,今天也刨地呢?”   “刨成垄子,今年预备种点儿春花生。”   “叔,我爸叫我来帮你。”孔志斌接过冯老三手里的锄头,弯腰刨了几下。   冯老三见孔志斌过来,心里挺高兴的,虽然孔志斌干活不猛,但好歹是个年轻小伙子,冯老三没有儿子,孔志斌过来帮忙他觉得挺高兴。   “看看,闺女找婆家还是找近点儿的好啊。”冯老三乐呵呵指着孔志斌对寇金萍说,眼睛却朝三个丫头那边瞟,“你看你看,闺女找对象离得近,我也能指望上,有个什么事喊一声,就能过来帮忙了。这要是找个远路的婆家,将来嫁过去了,回一趟娘家都难,更别说指望她什么了。”   冯荞低头刨地没答话,心里还在寻思着昨晚孔志斌说的那些话,总觉着最近孔志斌态度有点不对劲。   孔志斌心里郁闷,索性挥开锄头,拿着眼前的泥土发泄,使足了力气猛刨。然而看在冯老三眼里却成了他干活卖力的表现,眼看着孔志斌乱刨一气,冯老三只好笑着打断他。   “志斌,干活悠着点儿,你这么猛干接不上力气,土垄子别刨歪了……哎,你上了几年学,农活干得少,如今回家来打庄户,农活还得多学学。”   寇金萍凑过来站在一旁,听这话忙嗔怪冯老三:“学什么农活呀,你以为现在年轻人还跟你似的,面朝黄土背朝天,一辈子就只会种地。我看志斌呀,是个有出息的,读书识字,心思又灵活,他赶明儿就不是个种地的命。”   “种地怎么啦?咱农村人生就是打庄户的,俗话说玩龙玩虎,不如玩二亩土,要是种地都种不好,说什么都白瞎。”冯老三不以为然。   冯老三跟寇金萍,你一言我一语的,那边冯荞就一直没吱声,低头默默干自己的活儿。她心里清楚,孔志斌自家的活还没人干呢,忽然一下子跑到她家田里来帮忙,应该是为了昨晚吵架的事,这种举动看着分明是道歉的意思。   可是想起孔志斌头天晚上那刻薄嫌弃的语气,冯荞心里就觉得憋闷不舒服,索性就拎着锄头走得远些,默默低头干活。   她明明已经不言不语了,寇金萍却还是觉得这个继女碍眼,恨不得能把她弄到远远的老天边去——冯荞要是别在这碍眼,她的小粉不就机会多了?   寇金萍才这么想呢,一旁刨地的冯小粉突然哎哟一声,丢下手里的锄头,一屁股坐在土垄上。寇金萍忙问:“咋的啦?小粉?”   “扭着脚了。”冯小粉噘着嘴,一脸委屈地揉着脚脖子。   “你说你这孩子,干活也太猛了,怎么又扭着脚啦?”   “还不都怪小胭。”冯小粉二话不说指着寇小胭埋怨,“小胭她刨地不小心,锄头乱挥,差点刨到我了,我还不是躲她才扭了脚。”   寇小胭怯怯地张了张嘴,被冯小粉用力一瞪,吓得赶忙缩缩脖子,到底没敢辩白。   寇金萍放下锄头走过去,蹲下来看冯小粉的脚,伸手想去给她活动脚脖子。   “你别弄,疼死了。”冯小粉推开寇金萍的手,一脸不高兴,一边拿眼色示意寇金萍,她都扭伤脚啦,赶紧让她回家歇着去吧?   刨地的活可不轻松,累得两个膀子疼,头上还大太阳晒着,冯小粉干了这么一会子,实在不想干了。以前遇上脏活重活,寇金萍都找理由不让她下田,这几天也不知怎么了,干什么活都把她带上,冯小粉这心里能不委屈吗。   “还真是扭伤啦。”寇金萍站起身来,扫了一眼孔志斌,心思一动,忙对孔志斌说:“志斌啊,你看小粉这脚还真扭伤了,我也背不动她,要不你你这当哥的帮个忙,把小粉背回家吧。”   孔志斌停下刨地的动作,脸色显得很为难,对寇金萍这个要求有些莫名其妙。按农村习俗,没正式结婚的不能叫“姐夫”,叫哥。所以寇金萍让冯小粉要管孔志斌叫哥,倒是没错。   寇金萍忙说:“志斌呀,你看,我们旁的人也背不动,你大小伙子有力气,反正又不是外人,赶紧帮忙把小粉背出去,先到田头再说。”   “妈,我自己能走,不用他背,我自己将就着走回去。”冯小粉忙想拒绝。   “嗐,你这丫头,你志斌哥又不是外人,扭伤了脚可不能乱动,当心伤了骨头。”   “要走就赶紧的,别耽误干活。”冯老三心有不满,粗着嗓子说了一句。   孔志斌心里是不乐意的,他倒不是想的什么“男女有别”,上一世在生意场上混久了,接触的女人各种各样,对男女有别之类的界限也没划的多清楚,他就是觉着寇金萍有些小题大做罢了。   可眼前寇金萍这架势,孔志斌又觉着硬推伤了脸面,只好丢下锄头,走过去蹲了下来,寇金萍赶忙扶着冯小粉趴到孔志斌背上,冯小粉犹豫着不乐意,寇金萍还暗暗掐了冯小粉一把。   孔志斌背起冯小粉往田头走,寇金萍自己装作扶着小粉,也跟着走了。   ☆☆☆☆☆☆☆☆   “养的他娘的废物,一干活就装鬼。”冯老三对着冯小粉的背影骂了一句,转脸对冯荞和小胭呵斥:“看什么看,赶紧干活,这块地今天得刨完,今天干不完,明天生产队又上工了。”   “小胭,你去田头,把田头那块茅草刨了吧。”冯荞找了个理由,把寇小胭支开了。她心里有心事儿,对寇金萍刚才的举动也没心思多去想,决定认真跟冯老三谈谈孔家的婚事。   “爸,有个事跟你商量。”冯荞鼓足勇气说,“我想退婚。”   “你说啥?”   “我想退婚,我觉得我跟孔志斌不合适。”冯荞重复了一遍。   “退婚?好好的,你又作的什么?”冯老三瞪着冯荞,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咋地了?你跟孔志斌闹别扭啦?”   “爸,我觉着我跟孔志斌不合适,不如趁着现在还不晚,把这婚事退了吧。”冯荞摇摇头,“要只是吵架闹别扭也没什么,我没那么小心眼儿。可他……他明明看不起我,嫌我没文化,嫌我小学都没毕业。爸,这是我一辈子的事儿,他心里要真看不起我,我就算嫁过去,将来日子也不好过。”   “胡说!噢,就因为两句话的事儿,你就要退婚,你当是小孩子闹着玩呢?这一个村住着,你要是退婚,两家都要丢脸面,你叫我的脸往哪儿搁?”   “爸,退婚有什么丢人的?不合适不能硬往一块凑吧。俩人要真不合适,他要一心看不起我,早晚也合不来。”   “胡说!我看孔家这亲事还挺好的,孔家虽说家底子不富裕,可本村本邻的,贵在知根知底,孔志斌那小伙子看着也蛮老实。冯荞啊,我就你这么一个亲闺女,可不舍得嫁远了,嫁在本村,赶明儿也能有个照应。就因为他说错两句话,你就闹着要退婚?你可太不懂事了。”   “爸,你不知道,他说话太难听了。”冯荞急了,“他当着面说我文盲,嫌我没文化,既然这样,我不高攀他姓孔的还不行吗?”   “嗐,不就两句玩笑话吗,舌头跟牙还打架呢,你这就是矫情。你说他毕竟一个大男人,赶明儿结了婚,因为个言差语错的,你就不依不饶,那可就是你的不对了。”冯老三还真没觉着有什么大不了,竟然笑笑说道:“再说了,人家说的那也是实话,你是小学没毕业,说错了吗?矫情。在咱们村里,小学文化就不算低了,那还有没上过学的呢。一个姑娘家,会干活就行了,要那么多文化有啥用?”   这话一下子刺痛了冯荞,她顿时眼泪就出来了,捂着脸哭出了声。   “我是没文化,我是小学没毕业,我不就是没了亲妈吗?我要有亲妈在,她把我放在心尖上疼,她怎么舍得我小学五年级就退学回家干农活?我妈在时总叫我好好读书识字,叫我明白道理,说苦点累点她也给我上学。可谁叫我命苦,我亲妈一死,谁还管我?没饿死我就算好的了。”   冯荞一边哭一边数落,越说越伤心,她把手里的锄头一扔,一边哭,一边顺着田垄往远处田野跑走了。   冯老三也知道亏欠了闺女,眼看着冯荞跑远了,冯老三蹲在地上,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第12章 黑大汉   冯荞实在是戳到了伤心处。她是个倔强要强的姑娘,这些年寇金萍对她不好,再苦再累,冯荞也没哭过几回。   寇金萍过门时,她才十岁,还没有锄头高,寇金萍就把她当大人使唤,喂猪做饭下田,干不好就要挨打,冯荞一个十岁的小姑娘,咬着牙也熬过来了。慢慢地她长大些,长心眼子了,寇金萍再打她骂她,她就去村里四处嚷嚷,弄得人尽皆知。   寇金萍心眼坏,却喜欢装好人,在家里刚骂完冯荞,一转脸出了门,到处跟人家说她对冯荞多好多好,简直比她自己的亲闺女还疼爱,简直就是个绝世少有的好后妈。冯荞于是就故意跑到大街上哭诉,说寇金萍拿棍子、拿鞋底打她,把腿上青紫的伤痕给婶子大娘们看,叫寇金萍当面背后挨了不少指责。   寇金萍怕村民们戳她脊梁,也就不敢再明着虐待冯荞了。吃穿上亏待她,干活上偏心使唤她,这些冯荞都熬过来了,她明白自己的处境,满心寄希望于将来出嫁了,能摆脱这个家,能嫁个知疼知热的人,可是——   这个孔志斌是否值得依靠?   当初看他人蛮老实的,人托人、脸托脸的到冯家来求亲,谁知如今一转脸,就一副“瞧不起你”的嘴脸!   早春的田野一片空旷,除了刚开始返青的麦苗,没有别的高杆作物,四周静悄悄的。冯荞一肚子心酸委屈,想起亲妈,忍不住掉眼泪。她一路漫无目的,就顺着田间小路往前走,不知不觉走了很久,走得累了,抬头看着已经到西大河边上了。   静静的西大河澄澈如带,沿着河岸一条稀稀朗朗的的杨树林子,因为是丘陵地带,枯黄的河岸上,杂草丛中裸.露着一块块红石板。冯荞随便找了块平坦的石坡,席地坐了下来。   不想回家,看着那些人心烦,回去也无非是干不完的活。冯荞不是个会钻牛角尖的姑娘,安静独坐,她渐渐从心酸难过的情绪中摆脱出来,坐久了,就起身沿着河岸漫步闲走,一个人游游逛逛,不知不觉竟然逗留了大半天。   冯荞早晨只喝了一碗地瓜干糊糊,就去自留田干活了。然后跟冯老三吵架跑到这里,午饭自然也没得吃,早觉着肚子饿了。河岸边大片的茅草坡,那茅草还刚刚冒出绿芽,这才早春二月里,再等一阵子,长出茅针来,那东西甜甜的可好吃了,然而眼下却吃不到。   不过这也难不住土生土长的农村姑娘,冯荞就折了根树枝,蹲下来挖茅草根。泥土底下的茅草根一节一节的,比筷子细一些,冯荞挖了一把,拿去河水里洗掉泥土,毛草根变得白白胖胖的,咬在嘴里有甜甜的汁水,味道比甘蔗也不差。虽然不挡饿,可有的吃总比没有强,全当吃着玩了。   眼看着西边的太阳慢慢西坠,慢慢变红,空旷的田野静得有点吓人。冯荞琢磨着她该回去了,虽然不想回那个家,可这荒郊漫野里,天晚了可就不安全了。   冯荞站起身,拍干净身上的泥土草叶,爬上河沿往回走。她一路漫无目的走到这里,其实已经离村子很远了。她一边想着回去的应对法子,一边尽量找大路走。刚爬上一道筑水渠的大堰,就看到前边一个身影火急火燎地冲过来。   “荞啊,你个死丫头,你可把二伯娘吓死了。呜呜……”   二伯娘一把抱住冯荞,受了大惊吓似的,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了起来。冯荞一见到二伯娘,本来高兴地要命呢,这下却被她哭得摸不着头脑。   “二伯娘,你别哭啊。哎你别哭,我这好好的呐。”冯荞赶忙拿袖子给二伯娘擦眼泪,直觉的哪儿不对劲,忙问:“二伯娘,咋的啦?你咋找到这儿的?”   “嗐,别提了,我可给小罗庄那个小傻子坑死了……我差点没吓死……荞啊,二伯娘这心里噗忒噗忒的,你说你要真有个什么事儿,不白养大么大了吗。”   二伯娘使劲擤了一大把鼻涕,随手一甩,胡乱往身上一抹,拽着冯荞就走。“冯荞,走,跟二伯娘回家去,今天也就幸亏你没事,你要真出个什么事,我非把冯老三两口子撕巴了不可!”   二伯娘拉着冯荞往回走,咋咋呼呼说了半天,冯荞才听出个头绪。原来她从自留田跑了以后,冯老三起先也没当回事,等到中午回家,看着寇金萍和冯小粉娘俩烧了芫荽汤正在喝,一问,才知道冯荞压根就没回来。   冯老三只说冯荞跟他吵了几句,不知跑儿哪去了,却没好提父女两个争吵的原因。寇金萍还趁机数落了几句,说冯荞就是没大没小不听话,跟她爸吵架耍小性子,肯定是跑哪儿偷懒去了。   冯老三心里不踏实啊,吵架的原因他清楚,好歹是他的亲闺女,冯荞这丫头从小倔强,万一她一时想不开,出点什么事可咋办?冯老三围着村子找了一圈,又找到冯二伯家,自然就惊动二伯一家了,二伯娘担心冯荞,就自己跑出去找,围着村子找遍了也没找到。   好巧不巧,二伯娘找到村西河边,遇上邻村小罗庄的一个有点呆傻的小孩还在河边玩,就比划着问他看没看见一个穿葱绿衣裳的长辫子姑娘,谁知那个小孩指着西大河说,跳河里了。   这下子把二伯娘吓的呀,虽然是个小傻子,可话说得跟真的似的,这么大的事二伯娘不敢不当回事呀,赶紧回村喊人,在小傻子指着的河段用竹排捞了半天,啥也没捞到,冯东就安慰二伯娘说,冯荞不是个钻牛角尖的姑娘,兴许就是那小孩乱说,眼下还是别处去找找。   这人呐,脑子里要是有个什么先入为主,就会不由自主往那方面想,二伯娘经这么一吓,满脑子就怕冯荞跳了河,于是就顺着西河往下游一路找过来了。   西大河从东向西,沿着冯庄村和小罗庄村拐了个弯儿,又往西南方向流去。冯荞是从村南的自留田走的,一路不知不觉往偏西南的方向走,自然就走到了西南方向的河下游,离开村子已经有好几里路远了。   二伯娘拉着冯荞,一路说着话,抽空再把冯老三和寇金萍骂几句,两人走出一段路,远远看见冯东和一个穿着旧军装的年轻人肩并肩迎面走来。   “哎,可找着了。”冯东跑过来,拉着冯荞左看右看,问她:“冯荞,你没事吧?”   “呸呸呸,冯荞能有什么事儿?”二伯娘推了冯东一把,“哎,都怪那个小傻孩。”   “妈,你还好意思怪一个小傻子,还不是你自己听风就是雨的,慌慌张张跑回村子说冯荞出事了。现在冯荞没事,你儿子可被你吓掉魂了。”   “一边去你。”二伯娘根本不当回事儿,吓就吓吧,她有三个儿子呢,不稀罕。   跟冯东一起来的,是个高个子的年轻人,五官俊朗,头发理成短短的寸头,肤色格外黝黑,张嘴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他跟在冯东身后走过来,忙跟二伯娘打招呼。   “呦,这小伙谁呀?”二伯娘问冯东,“看看这黑大汉的个子,又黑又高,要是再胖一点儿,可就更威武壮实了。”   “妈!你咋说话呢。”冯东责怪地叫了一声,拿二伯娘这样口没遮拦的直肠子也是无奈。那年轻人却毫不在意地笑道:“没事儿,婶子这明明是夸我呢。农村人,黑大汉那不正好吗?”   他说着目光在冯荞身上来回一打量,就咧嘴一笑:“小妹子找着了就好。可把冯东担心坏了。”然后转向二伯娘笑道:“婶子,您不记得我啦?我是小罗庄的,我叫杨边疆,跟你家冯东小时候经常一起玩来着。”   “你这一说,是眼熟来着,我记起来了,小时候你跟冯东经常一起在河里逮鱼玩水来着,你跟冯东还一起读初中是吧?就是老长时间没见着了,一下子真没认出来……哎哟,你原先可不是这样又黑又高呀。”   “妈,他这几年没在家,当兵去了,你当然没见着。”冯东在一旁说,“当了四年呢,这不才退伍回来没多久吗。妈,你说你这人吧,听风就是雨,咋咋呼呼地非说冯荞跳河了,我们跑那河里捞了半天,边疆看见我,听说这事,就赶忙跟我出来找人了。”   “是这样啊。”二伯娘这会子多少也有点囧,找理由辩解:“我那不是着急的吗,我寻思小傻孩嘴里套实话,哪知道小傻孩也会骗人呢。那个谁,杨边疆啊,可谢谢你帮忙啦,哪天有空来婶子家吃饭。”   杨边疆笑着答应着,一咧嘴露出一口白亮的牙齿,衬得一张脸越发黝黑。二伯娘憋不住又嘀咕:“你说你这孩子,到底怎么晒得这样黑,我记得你小时候白白俊俊的,怎么晒成个黑大汉了。”   “妈,你别一口一个黑大汉的,人家边疆原先可不黑,人家比冯亮都白呢。他是进藏的兵,又是工程兵,长期在野外,在青藏高原一呆四年,才弄得这样黑的,高原地区就这样。”   “怪不得呢,黢黑,出奇的黑。”二伯娘忍不住又来了一句。   四个人说着话,二伯娘就拉着冯荞往家走。   “荞啊,今天到底因为啥呀?你这孩子我知道,不是个不懂事的,今天咋跟你爸闹上了呢?”   “我……”冯荞这会子心里挺过意不去的,因为她使性子一走,弄出这么一场虚惊,让二伯娘他们担心。可二伯娘问起原因,当着冯东和杨边疆的面,她却又没法一下子说明白,只好低头说道:“给你们添麻烦了,是我不好。我就是……就是我爸说了些伤人心的话,叫我想起我亲妈,心里难过,跟我爸吵了几句,就跑出来了。” 第13章 道歉   “你爸那个拎不清的窝囊货,再配上寇金萍那个坏良心的死女人,能干出什么好事来!”   二伯娘骂起人豪气万丈,骂了两句,又觉着当着冯荞的面骂她亲爹,到底还是不太好,才停住了,心里决定回去当面骂给冯老三听。   四个人一起走到村子附近的大路口,不远就是小罗庄村,冯荞他们再往东走一段就到冯庄村了。杨边疆于是跟二伯娘道了别,向北拐,往小罗庄去了。   “这小伙儿不错,长得多壮实呀,腿长胳膊粗的,吃饭一个能顶俩,干活一个能顶仨。”二伯娘唠叨,“当了四年兵,那得二十好几岁了吧?”   “二十二。”冯东回答。   “哎哟,不容易,家里孩子多大了?”   “丈母娘家还不知哪个村呢。”冯东打趣道,“原先他家里给他说过两个对象,第一个,人家怕他当兵几年等不起,没成;第二个又嫌他没提干,退了。”   “哎哟,那可耽误大了。”二伯娘说,话头一下子又转到冯东身上,“你也别说人家,你自己今年可也二十二了,村里好多跟你们一样大的,人家媳妇都娶进门了,孩子有的都会跑了。”   “妈,我可没说什么啊。”冯东赶忙拦住话头。说起这事,他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难道不想娶媳妇吗?可是家里穷啊,弟兄三个要养活,统共三间土坯茅草房,大哥结婚,全家人省吃俭用,好容易盖起两间房子,剩下他跟冯亮,时刻准备着打光棍呢。   ☆☆☆☆☆☆☆☆   二伯娘领着冯荞还没到家,在村头就遇上了寇小胭。她一看见冯荞,受惊小兔子似的跑了过来。   “大表姐,你没事吧?”   “没事,你回去跟寇金萍说,冯荞命大着呢。”二伯娘厌恶寇金萍,连带着看寇小胭也喜欢不起来。小胭见冯荞好好回来了,就一溜烟跑进村了。   二伯娘跟冯东问都没问,直接把冯荞带回了自己家,一路上遇到好多村民,关切地过来问询,纷纷说冯荞没事就好。   冯荞脸上忍不住有些臊。今天这事闹这么大,村民邻居都惊动去西河捞人了,虽说是乌龙,可到底挺不好的。心里一时又有点自责,她不后悔跟冯老三吵架,可不该因为赌气,独自跑那么远,又呆了那么长时间,这下子回到村里,感觉真有点不好意思。   “你有啥好丢人的,你是个什么样的姑娘,村里人谁不知道?要丢脸也是他们丢脸,要骂也没人骂你。”二伯娘口中的他们,自然指的是冯老三和寇金萍。村里人议论起来,无非猜测冯荞又是在家里受气了。   来到二伯家,冯亮估计是听到了消息,也已经赶回来了,就连挺着肚子的大堂嫂,也关切地过来问问。冯东心细,赶紧先去给冯荞拿了个煎饼,卷了自家新做的冬瓜酱菜,又忙着给她倒热水。   “饿死了。”冯荞瞅着二堂哥笑,心里一阵暖意。   “猪!饿了不知道回家吗?”冯亮责怪地瞪她,“你呀,往后再有什么事,就往咱家跑,你跑那河沟野地里,也不怕野兽把你吃了。能不能长点儿记性?”   “长记性了。”冯荞嘻嘻笑,满足于这样被关心的幸福感。   冯荞一块煎饼才咬了几口,冯老三匆忙推门进来了,直冲冲进了堂屋,见冯荞好生生坐在小饭桌边,冯老三心里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心里一松,随即又来了气,指着冯荞数落:   “你个死丫头,说你几句你甩脸子就走,叫你二伯娘他们着急找你,你还反了你了?”   “他三叔,我这好不容易把孩子找回来,你是进门就骂啊,你还真有脸骂?”二伯娘顿时不乐意了。   “老三啊,不是我说你,不管因为啥,冯荞这走了一半天了,你好歹让她吃口饭行不?”二伯磕着老烟袋,指着小板凳让冯老三坐下,吧嗒吧嗒抽了半天烟,闷声问道:“老三,今天到底因为啥呀?你说你半辈子就这么一个闺女,她要真出个什么事儿,你去哪里懊悔去。”   “……也没因为啥,干活时我说了她几句,这丫头跟我怄气呗。”   冯老三不想说出冯荞要退婚的事,在他眼里,好好的一桩婚事,没什么可挑剔的。再说了,当时的农村人思想里,退婚终究是不光彩的,对姑娘名声也有影响。冯老三觉着,冯荞无非是一时闹小性子,也没什么大是大非的,哪能到要退婚的地步。   “按说冯荞不是个任性的孩子。”二伯说,“老三,你家里那些事儿,旁人也不好掺和,可你自己心里也该有个数,你可就冯荞这一个亲生的闺女,你再不护着她,你可就真糊涂了。”   “你跟他说这些有什么用?”二伯娘气哼哼地插了一句,“老话可没说错,有了后娘就有后爹,等他老了,就指望家里那两个拖油瓶吧。”   “今天的事,真的不关她妈的事……我跟冯荞在自留田里吵了几句,她妈当时带着小粉回家了,根本就没在场。”冯老三辩解。   “呸,你还有脸说她没在,一个寇金萍,还有那两个拖油瓶,不干活都干啥去了?怎么就你跟冯荞在自留田干活?真不知你白养着一群懒货做什么。自家亲闺女养不好,就赚着给别人当便宜爹了。”   二伯娘直肠子,有些粗鲁,说这话一点情面都不留,冯老三讪讪半天,脸上也臊得慌,闷头说不出话来。   二伯心里有点不忍,到底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就开口帮冯老三辩解:“也不能这么说,老三也有他的难处。再说了,他还不是想着能再生一个,给自己留个后吗。”   “你拉倒吧!他指望寇金萍给他生儿子呢?那女人嫁过来都六七年了吧,别说儿子,屁都没生出一个来。”   冯老三被戳破心事,呐呐半天不吭声了。冯荞一边听着长辈们吵架,一边低头吃自己的饭,吃饱了很自然的端碗去刷,冯东忙抢了过去,叫她坐下歇歇,自己端碗出去了。   “二伯,二伯娘,爸。”冯荞端正坐下来,打算认真跟三个长辈谈谈自己的婚事。她心里有疙瘩,还不如趁早把话开,当着二伯和二伯娘一起商量一下,真要等嫁过去再后悔,说什么都晚了。   “爸,早上我跟你说的,孔家的婚事,我这心里,就是觉得不踏实。”冯荞看了冯老三一眼,转向二伯娘,“二伯娘,我觉着……孔志斌最近态度怪怪的,一副瞧不起人的样子,我觉得我跟他真不合适……我今天跟我爸吵架,就为的这事。我心里这么疙疙瘩瘩的,还不如趁早把这婚事退了。”   她这话一说出来,二伯、二伯娘包括冯亮都十分意外,冯亮更是震惊,孔志斌跟冯荞闹别扭,他心里是有数的,所以今早他才故意跑去找孔志斌。可事情怎么就闹到这个地步了?   “退婚?”二伯娘吃惊地愣了愣,“哎哟,荞啊,这可不是小事儿,这明明好好的,怎么就忽然想退婚呢?到底是为啥呀?”   冯荞斟酌一下,正寻思着怎么跟三个长辈解释,院子里忽然传来冯东招呼人的声音,冯东不是出去刷碗了吗,就听见冯亮提高声音说:   “孔家婶子来啦?屋里坐。——妈,孔家婶子来了。”   “……来得可真巧。”   二伯娘嘀咕了一句,起身迎出门。孔母带着孔志斌一起来的,一进屋,孔母就像见了久别的亲人似的,一把拉着冯荞的手问长问短,满脸的担心关切。孔志斌低着头坐在一旁,看不透表情,也不知心里想的什么。   孔母问起冯荞闹气的原因,冯老三只好含糊地说是因为家里怄气。孔母拉着冯荞的手,一脸的心疼。   “今天一听冯荞出事,我差点吓瘫了,吓得半天都没爬起来,幸好是个误会。他叔啊,不是我夸,冯荞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多么懂事的好姑娘,又早早没了亲妈,最是个可人疼的。”   孔母这口气,分明跟许多人一样,把今天冯荞闹气出走的原因归咎到寇金萍身上去了。冯老三想否认又无法辩解,只能支支吾吾的应付着。   孔母:“他叔啊,俗话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家里的事情旁人也不好多嘴,这前娘后母的,处不来也没法子。要不,你今晚就点个头,让冯荞和志斌尽早结婚,我们尽早把冯荞娶过门去,也省得她在家跟后妈处不来。你放心,等冯荞过了门,我把她当亲闺女疼,保证不叫她受一点儿委屈。”   冯老三张张嘴,见孔母一脸期盼,旁边孔志斌低头不语,再一看坐在旁边的冯荞,眼睛里满是倔强的抗拒……冯老三重重一叹,这真是事赶着事,都他娘的什么事儿呀。   ☆☆☆☆☆☆☆☆   冯老三最终以“不够年龄”的不变理由拒绝了孔母,当然也没提退婚的事。   然而孔母和孔志斌这一来,却弄得二伯和二伯娘也不赞成冯荞退婚了。老辈们想法都差不多,孔家对这桩婚事态度挺好的,姿态足够低,挑不出什么错处来。   本来冯老三就是坚决不同意,二伯和二伯娘问了原委,反倒劝冯荞,说也没有什么大是大非的,年轻人闹点小别扭,他娘儿俩都这么来赔礼道歉了,哪能说退婚就退婚呢。   经过这件事,孔志斌终于认识到,退婚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起码眼下他爸妈那一关就过不去。他心里暗自琢磨,冯荞闹气出走的事,早不走晚不走,正好卡在这个节骨眼儿,恐怕跟他撇不清干系——孔志斌自恋的认为,冯荞可能是因为被他嫌弃没文化,伤心了,才赌气离家出走的。   还有就是当天他逼于无奈,把冯小粉背到田头,寇金萍跟他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寇金萍先问他属什么,然后掐算了半天说,他跟冯荞姻缘不合。 第14章 兔肉   “你跟冯荞这婚事……哎呀,有句话婶子不知当说不当说,你们两个姻缘不合呀。”   寇金萍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话来,孔志斌倒也没往别处想。他上一世就不喜欢寇金萍这女人,作为冯荞的后妈,这女人一直对冯荞不好,连带着对他也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旁人也都看在眼里。等到后来他生意做大了,有钱了,寇金萍又各种巴结他,各种讨好,整天变着法子,打着冯老三的旗号从他那儿要钱,每次到他家来,眼睛里就像长了耙子似的,看见什么东西都想要。   孔志斌心里认定,冯荞这后妈又开始使坏了。不过他既然想退婚,寇金萍使坏反倒对他有利,倒可以利用一下。   “婶子,我跟冯荞的婚事,是我爸妈做的主,我也觉得,我跟冯荞性格不太合得来。你说的这些我不太懂,我相信婶子都是为了我好,可是我爸妈不相信呀。”   其实他不提醒,寇金萍也一样会跑到孔母跟前说,她如今在村里妇女中传出了“会算姻缘”的名声,无非就是想让别人听她的,好让她破坏孔志斌和冯荞的婚约。   果然,没隔几天,寇金萍就在生产队干活时找了个机会,跑去跟孔母套近乎。妇女们既然四处传说寇金萍会算姻缘,孔母就随口问她,说娘家有个侄子年纪不小了没说上媳妇,叫她给算算。   寇金萍好在对孔母这侄子有些印象,就装模作样地问了属相,说:“你这娘家侄子,婚姻是有些不顺,得再等上半年,估计今年年底吧,遇上一个外地姑娘,两人能成。”   孔母一听挺高兴。寇金萍接着说:“生人我其实不愿意算,这几年反对封建迷信,我也就不想招眼,其实这怎么是封建迷信呢,老祖宗几千年传下来的,人各有命,姻缘都是定好了的。今天看你的面子,你侄子我就给他算一算了。要是认识的人我算得更准。比如你家志斌,绝对是个有出息的,将来一准大富大贵的命,处处比人强,能当上大有钱人,不过……”   孔母听到说儿子有出息,正在高兴,寇金萍却故弄玄虚起来。孔母忙跟着追问:“不过啥呀?”   寇金萍说:“不过,我算着他跟冯荞两人其实姻缘不合,志斌属狗的,寒冬腊月里生的,冯荞属牛的,又是夏天五月里生的,命硬,天生的牛脾气,她要是跟志斌结婚,不光不能旺夫,还会给志斌带来坏运气。”   说完又连忙表白自己:“按说冯荞也是我闺女,我不该跟你说这些话,可是他们姻缘不合,对他们两个人都没好处,我这其实也是替我们家冯荞着想。我一片好心,可惜这丫头不肯听我的话,她那个爸又不怎么管她。”   孔母这样的农村妇女,多少都是迷信的,回家就跟孔父说了,谁知孔父却不信。   “寇金萍那女人的话你也信,你猪脑子?别忘了她是冯荞后妈,她对冯荞,还能有什么好心眼?”   “可是,人家都说她算的准,她说隔壁老李家儿子能说个啥样的媳妇,还真就应验了,一丝儿都没差。”孔母犹豫,“那要是冯荞真影响志斌的好命运……”   “你拉倒吧。先不管真假,就咱家这条件,他能说上冯荞那样的媳妇就不错了,你说冯荞不合适,你能给他找个更好的?”   孔母挨了骂,只好把这事憋在心里,就像埋了一块心病,忐忑不安,忘不掉,却又不敢往外说。   冯荞怄气出走那件事之后,孔志斌沉寂了好一阵子,心里对眼前的现实满心无奈,干脆装病躲在家里复习看书,连门都不怎么出,任凭他爸骂了几次也没用,一门心思考他的大学。人都是很现实的,他爸妈和冯家也不例外,等他大学考上了,他爸妈自然也就明白身份地位悬殊,他再要退婚还难吗?   ☆☆☆☆☆☆☆☆   冯荞从上次的事之后,心情有些低落,作为一个十七岁的农村姑娘,退婚的事她自己还真当不了家。于是冯荞就想,找个机会跟孔志斌把话说清楚,孔志斌到底什么意思,两人之间总该先弄个清楚明白。   谁知那天之后,孔志斌就没怎么露面,孔母对外说孔志斌身体不舒服。冯荞一个姑娘家,又不想主动去孔家找他,就这么一拖十几天,冯荞跟冯小粉又爆发了一场战斗。   事情还要从一碟野兔肉说起。   冯老三这天去生产队的麦田锄草,围圈打兔子,跟旁人合伙捉到了一只又肥又大的野兔,当场剥了皮扒了内脏,冯老三分到一条前腿附带一块肋肉。   那年月生活不富裕,饭桌上整天野菜地瓜,平时见不到荤腥,冯老三喜滋滋把这条兔腿拿回家里。下午收工回来冯荞做晚饭,小胭帮她烧锅,冯小粉惯常是躲懒的,自己在院子里洗头。   冯荞看兔子肉太少,就加了些夏天晾的茄子干,放上干红辣椒、大葱和蒜瓣儿,香喷喷炒了一大盘子。   炒好菜,冯老三还没回来,冯荞就叫寇小胭继续烧火煮粥,自己去喂猪喂鸡,打扫猪圈,等寇小胭端着一盆粥进了堂屋,就看见冯小粉坐在饭桌旁边,手里拿着筷子,正在夹兔肉吃。   “二表姐,大姑和大姑父去挖菜园,还没回来呢,得等他们一起吃饭……”   “我知道行了吧?要你多嘴。我还不许尝尝了?”   寇小胭可不敢多说冯小粉,冯小粉尝了一块又一块,咸淡正好,香辣十足,馋虫勾起来就收不住了。等冯老三和寇金萍回来,一家子上桌吃饭,那碟子兔肉就只剩下半碟茄子干和葱段了。   冯老三平常就知道这个继女的,当下无奈地放下筷子,喊冯荞:“冯荞,给我拿几个干辣椒来,菜都没了吃什么吃。”   寇金萍恨铁不成钢地暗暗瞪了闺女一眼,赶忙帮她掩饰:“你看你这个丫头,午饭就没吃饱,咋饿成这样啦。”   “我实在太饿了嘛。”冯小粉自己也知道过分,可那一块块喷香带辣的兔肉实在太好吃了,长了小钩子似的勾引着她的嘴,她实在没忍住啊。   冯荞看着那一碟剩菜,冯小粉挑来拣去,几乎没给剩下两块肉,冯荞顿时来了气。   “小粉,这兔肉本来就不多,你吃得可真干净啊。你可真好意思!”   “我不就吃了几块肉吗,我都快饿死了,我干活挨累能不饿吗,我吃了又怎么了?”   “你……你还有脸说?这个家谁比你干活少?我跟小胭忙活了一下午,烧火做饭煮粥,我爸干一天活还没回到家呢,你可好,你自己挑着肉全吃了,你不嫌丢人你还有脸了?”   “小粉,你这丫头也真是的,吃饭也该等大人一起。”寇金萍假意数落了两句,转向冯荞说:“冯荞啊,小粉她是你妹妹,她午饭没吃饱实在是饿了,吃就吃了,你当姐姐的,你让着她点儿,你就少吃两块,可别这么吵吵。因为少吃了两块肉就跟你妹妹吵吵,这么唧唧歪歪的,你也不怕人家笑话你。”   “还怪我吵吵了,她自己嘴馋没规矩,还不许人说了?这一盘菜,她挑来拣去的,弄成这个样子,让旁人还怎么吃?”   “爱吃不吃,不吃活该,不吃说明你不饿。”冯小粉见她妈给她撑腰,心里本来那点心虚也扔掉了,挑衅地对着冯荞,夹起一筷子菜放进嘴里,吧唧吧唧嘴说:“谁吃谁饱,谁不吃滚一边去。”   看她那不要脸的样子,冯荞气的心里冒火,干脆把手里的筷子往桌子上一摔,骂了一句:“好吃懒做!”转身离开堂屋。   “你骂谁呢你?你才好吃懒做,你个凶巴巴的贱货,你敢骂我。——妈,她骂我你也不管。”冯小粉一听急了,别看她平时好吃懒做,可偏偏还怕人说她好吃懒做,跟她妈一样喜欢装,冯小粉很忌讳别人说她哪儿不好,在外头装巧埋乖,就希望旁人夸她勤快懂事之类的。   “你才是好吃懒做的贱货,没教养的,不要脸到家了。”冯荞反唇相讥。   “冯荞,你怎么能这么说你妹妹呢,这传出去多不好听?”寇金萍立刻帮腔了,“冯荞,你一个姑娘家,你也太强梁了,就你这强梁性子,将来嫁出去,公婆男人哪受得了你。”   “反正在你眼里都是我的不对,我哪句话说假了?”冯荞顶了一句,转身就走。   以冯荞跟冯小粉干架的经验,两人就这么吵下去,吵一晚上也没完,冯小粉吵不过,很快就会撒泼打滚地找她妈支援,然后寇金萍就会各种数落,各种装。冯荞懒得跟她再吵,饭也没心情吃了,干脆走了出去。   “她爸,你看看,你看看这个冯荞,可了不得了,这家里她就是个人王了,就因为小粉吃了两块肉,她都要吃人了。这个家是不是不让小粉吃饭了?是不是饿死小粉她才高兴?总是欺负小粉,你也不管管她。”   “你让我说什么?”冯老三瓮声瓮气回了一句,“你自己看看桌上这碟菜,你让我说什么?”   ☆☆☆☆☆☆☆☆   冯荞带着一肚子气出了家门,在附近转悠了一圈没地方去,想想还是往二伯娘家走去。   她其实真心不想总往二伯娘家跑,二伯娘家那困难情况,可着肚子做饭,她去吃一顿,二伯娘就得从嘴里头省。   “荞来啦?”二伯娘正在喂猪,一看见她就问,“吃饭了没?”   “吃过了。”冯荞撒谎说,“在家吃了煎饼来的。”   “我今晚烧了芫荽汤,菜园里新挖的芫荽,进屋去喝点儿。你来的正好,你二哥正要去找你呢。”   屋里二伯和冯东、冯亮围坐在小木桌旁吃饭,桌上除了一盆飘着菜叶的芫荽汤,还有一碟子黑咸菜和几根葱。一看见冯荞进来,冯东问都没问,就起身盛了一碗汤,招呼她尝尝。   冯荞看着那绿莹莹的芫荽汤,违心地说:“我在家吃过了。”   “新挖的芫荽,开春还是头一回挖呢,可鲜了。”冯东说,“叫你尝尝。”   冯荞跟肚子纠结了一下,坐下来喝了两口,汤里虽然连个油花都没有,说是菜汤,其实芫荽和葱花碎碎的漂在汤里也就是个佐料,但芫荽和大葱的味道十分鲜美。冯荞端着碗,小口小口地喝了起来。   “别光喝汤啊,煎饼卷大葱,新挖的春葱,蘸这个大酱,可好吃啦。”冯亮笑嘻嘻地引诱她,蛮自得地表功:“这芫荽和葱,都是我挖来的。我瞅着菜园里都有荠菜了,就是还小不点,过两天挖了做荠菜粥吃。”   “不能再吃了,在家吃过了的,再吃可就撑了。”冯荞努力抗拒着煎饼大葱的诱惑,端着碗慢慢地喝芫荽汤。   “正说着吃过饭去找你呢。”冯东啃着煎饼说,“冯荞,我听杨边疆说,镇上农具厂来了一批急活,缺几个临时打下手的,你想不想去?” 第15章 富贵命   “农具厂?是什么活?”冯荞一听忙问。   “听说都是建筑用的小工具,说是城里大单位工程急要的,泥抹子、腻刀、瓦刀什么的,零零碎碎好几样,给的任务还挺多,他们农具厂人手太少,决定招几个临时工。临时工就负责安装、打磨之类的零碎活儿。”冯东顿了顿介绍道,“就是那天你见过的那个杨边疆,他不是刚退伍吗,因为是进藏的兵,退伍有安置,给他安排到农具厂当木工了,眼下还在学徒。”   二伯娘擦着手进来,接过话茬说:“荞啊,冯东说你这阵子心情不好,怕不愿呆在家里,就想给你找个事做。可是我寻思,农具厂的活儿可不轻,你一个小姑娘家怕做不来。”   “我听二哥说那样子,活儿也不难,应该没什么做不来的。”冯荞心里思考着这件事,觉得真的很想去,省得整天在家里干不完的活儿,还经常受气。不过冯荞也知道,这年头招工,就算是临时工,也没有随便招的。   “二哥,那人家能要我吗?”   “嗐,他们自己厂里的事儿,给上头打了报告,批准了,又没公开招人,要谁不要谁厂里师傅说了算,都是厂里的家属、亲戚,合适的找几个来帮忙,也不一定干到哪天。杨边疆本来是给他妹妹要了一个名额,厂里师傅也答应了,谁知道他妹夫嫌路远,平时他妹就得住在娘家,他妹夫就不同意。正好我昨天听他提到这事,我一下子就想到你了。杨边疆说,一天给七毛钱的工钱,你算算,比你在生产队挣工分划算。”   “二哥,我去。”冯荞一听七毛钱,顿时就下了决心。   她在家里挣工分,年底分成粮食,她自己可拿不到一分钱,寇金萍吃穿上可没少亏待她,什么东西都先尽着冯小粉,什么活都推给她干,还动不动对她端出一副“我给你吃给你穿”的口气。但凡有机会离开这个家,冯荞苦点累点都乐意。   “那行,我明天一早就去找杨边疆说去。”   冯东挺高兴的,可二伯却有些担心,吸着烟袋问道:“冯荞啊,你是不是先回去跟家里商量一下?我看这事悬乎,寇金萍能答应吗?”   “她当然不答应啦,她家里干活都指望谁呢,除了老三和冯荞,她寇金萍和那两个拖油瓶正经干过多少活?一到农忙关口,她寇金萍就头疼腚疼,浑身懒骨头疼,躲在家里装皇娘娘……这眼下就要春忙了,冯荞要是出去做工,寇金萍还不得寻死觅活闹一场?”二伯娘噼里啪啦骂了半天,一拍冯荞:“荞啊,该去你就去,你爸那里我去说找他说,这事他要是不帮着你,可就真是个糊涂蛋了。”   “不管他们答不答应,反正我要去。”冯荞倔强地说,“不光为那一天七毛钱,我整天呆在家里,不累死也快烦死了。这事,我自己跟我爸说。”   “那也行,你先跟你爸说一声,他要是耳根软犯糊涂,我去找他讲理去。”二伯娘一拍大腿笑起来,“哎你说,多亏杨边疆,那个黑大汉可真不孬,可得好好谢谢他。要不我明天去村里寻摸寻摸,给他说个好媳妇。”   ☆☆☆☆☆☆☆☆   冯荞回到家,东屋西屋都还点着油灯,东屋门半掩着。她也没进东屋,就站在门口喊了一声。   “爸,你睡了吗?我有事找你。”   “啥事啊?进屋来说。”冯老三拉开门出来。   “不进去了,就两句话。”冯荞说,“爸,二哥给我找了个活儿,去公社的农具厂干活,临时帮几天忙的,我寻思挺好,我就答应了。”   “给多少钱?”   “还没说。”冯荞故意留了个心眼儿,“只说找几个临时帮忙的,给钱反正不能比生产队挣工分差吧。”   “那人家能要你?”   “二哥的朋友说好了的。”   “那……我总得跟你妈商量一下。”冯老三耷拉着眼皮,看起来不是太赞成,“冯荞啊,这眼下正当春耕春种,家里家外活儿也不少,今年自留田还种的春花生和春地瓜,接下来又该麦收了,你要是去了,家里就有点忙不过来了。”   “这家里五口人,最小的小胭也十二了,我不干生产队的活罢了,我自己去跟队长说。咱们自己家统共半亩自留田,哪能忙不过来。”冯荞声音不大不小,却足以让东屋西屋都听见,“我十三四岁的时候,家里鸡鸭猪狗、做饭洗衣都是我干,十五岁在生产队就挣大人的工分了。家里这么多人手,少我一个就不能行了?”   冯老三还是有点儿犹豫,冯荞在家当个好样的劳动力用,她要是走了,这家里几个懒货,根本不顶用,他一个人怕要累死了。再说,恐怕寇金萍也不会同意的。   冯老三正犹豫着,屋里寇金萍靸着鞋出来了,看了冯荞一眼说:“她爸,我都听见了,我看就让冯荞去吧,家里的活我带着小粉和小胭多干点儿就是了。冯荞去农具厂做工,挣钱拿回来补贴家用,家里买个盐买个火也能宽松些,我看是好事。”   “你说真的?”冯老三瞥了寇金萍一眼,对她的态度很意外。   “当然是真的。冯荞也是我闺女,我可没少疼她,她要去做工,我支持。”寇金萍说得冠冕堂皇。她在屋里一听到冯荞要去镇上做工,何止是支持,简直正中下怀呀,为了撮合孔志斌和冯小粉,冯荞在跟前必然碍事儿,她正琢磨着想个什么办法把冯荞打发远远的呢。   可巧,冯荞自己就找上来了。寇金萍心里挺如意的。   冯老三想了想,只好对冯荞说:“那行吧,既然你妈都不拦着,我当然也支持,你去了好好干活,挣钱可不能乱花。”   冯荞对寇金萍的态度也很意外,她本来还预备着撕一场呢。寇金萍说的冠冕堂皇,可冯荞一个字也不敢信的,她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不管怎样,反正目的达到了,冯荞心里很高兴。   她回到西屋,刚在自己床上坐下,里屋的冯小粉就急吼吼出来了,冲着她翻了个白眼,气哼哼去了东屋。   “妈,既然有去农具厂做工的好事,你咋不让我去?”当着冯老三,冯小粉张口就直截了当问了。   “你去?冯荞还不知道是托了谁的关系呢,你去,人家能要你?让冯荞去吧,你留在家里好好干活。”寇金萍说完,找借口支使冯老三:“他爸,你去看看猪圈那猪,怎么吱吱歪歪的一直叫啊,别不是今晚没喂饱吧。”   冯老三明知这是人家娘俩要支开他说话,也懒得掺和,拿着烟袋躲出去了。   “妈,你叫我在家干活,叫冯荞去镇上做工?到底谁是你亲闺女呀!去镇上农具厂做工,那多有面子啊,可比在村里干农活强多了,我不管,我也要去。冯荞既然能托上关系,你叫她给我也托进去,再不,叫她别去了,我去。”   冯小粉习惯性地撅着嘴巴,心里觉得很委屈。这阵子她妈也不知怎么了,叫她下田干活不说,眼前这么好的事,她妈也不帮着她抢。冯小粉最近被她妈带着出工下田,早就够够的了,又脏又累,干不好还会被人说。   “哎,你小点声行不?就知道嚷嚷。”寇金萍指了指土坯墙,使了个眼色,示意冯荞就在西屋呢,“看你这丫头笨的!你说我年纪轻轻守寡,就你这么一个闺女,也实在是养的娇惯了。你这性子啊,往后可真得管管了。”   “妈,你少说这些没用的。我不管,你不让我去就不行。”   “小粉啊,你听妈的,我就生了你这么一个闺女,还不都是为了你好。那农具厂的活儿,哪能像你想的那么轻松,不是打铁的,就是做木工,都是粗活累活,你一个小姑娘家,可不去干那个。”   “干农活哪里又轻松了?”冯小粉气呼呼反问,“这阵子总是耕地耕地,叫女的散粪,臭死了,回到家衣服上都臭烘烘的。再说了,冯荞真要去了,这家里鸡鸭猪狗、洗衣做饭的,还不得叫我多干。不行,我左算右算都吃亏。我要不去,她也不准去,大家公平。”   “你要什么公平,她去做工,挣了钱当然得拿回家来,你不也能花?”寇金萍拿手指戳着冯小粉的额头,数落道:“你呀你,妈还能害你?我让她去,也是为你着想。小粉,你今年可都十六了,也该说婆家了,平时这性子也改一改,就你这个性子,娇生惯养的,说话不经脑子,心里藏不住事情,赶明儿说婆家,人家可会嫌弃的。你还怎么找个好婆家!”   “妈!”冯小粉难得地忸怩起来,露出害羞的表情,“我是你亲闺女吗,人家哪有你说的那么差。”   “小粉,我问你,你看看你妈说过的话,帮人家算过的姻缘,准不准?”寇金萍正色问道。   “好像……还真给你算对了好几家。”冯小粉想了想,觉得挺好奇,她妈怎么忽然就会算命了,以前还真不知道。前两天村西的四婶子还拿了一块豆腐来找寇金萍呢,请寇金萍给她闺女算算姻缘。具体情形冯小粉虽然知道的不清楚,可是村里好多妇女都这么说,说寇金萍要么不算,要算就能算得很准。   “你呀,还别不相信,但凡你妈算过的,还就没有不准的。”寇金萍颇为自得,母女两个躲在东屋说话,本来就小小声了,寇金萍好像还不放心,打开木门伸头瞧了瞧,见院子里没个人影,冯老三早不知哪去溜达了,西屋冯荞和寇小胭半掩着木门也没动静,寇金萍放心了些,仔细把门关上,重又回到屋里,拉着冯小粉窃窃私语。   “小粉,你信不信,那个孔志斌将来肯定是个富贵命,大有钱人,你别看他现在不起眼,家里又穷,可他将来一定会当上大老板的,搬到城市里,住小洋楼,开小轿车,钱多得花不完。那气派那富贵,你现在想都不敢想。” 第16章 农具厂   “住小洋楼,开小轿车,钱多得花不完。那气派那富贵,你现在想都不敢想。”   冯小粉被寇金萍说得一愣一愣的,小洋楼,小汽车,这些东西对于冯小粉来说,还真是想象不出来,作为一个一直生活在七十年代农村的小姑娘,别说见过,她连听都没听说过。还说什么有钱的大老板……冯小粉愣愣的想了半天,一撇嘴笑了。   “妈,你听你说的什么呀,还大老板,那不成了地主资本家了吗,那要真有这样的,还不得批.斗死他呀。”   “嗐,真是跟你说不明白!”寇金萍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冯小粉,说,“小粉,你就没听过广播吗?村头大喇叭整天喊,那四人.帮都打倒了,风头已经变了,我跟你说,用不了十年,孔志斌就能混得富裕起来,一步步变成我说的那种有钱人,吃香的喝辣的,想买啥就买啥。”   “真有那样的呀?”冯小粉听得眼睛都直了,老半天回过神来,咂咂嘴慨叹:“哎,那冯荞赶明儿嫁给孔志斌,真有这享福的命?”   “什么冯荞,别提她。小粉,你自己说,你就不想过上那样的好日子?”   “对呀!”冯小粉立刻来了精神,“妈,你赶紧跟我说说,咋样才能发财过上那样的好日子?”   “笨!”寇金萍点着冯小粉的脑门说,“你要是嫁给孔志斌,那好日子就是你的,就轮不到她冯荞。我跟你说,孔志斌就是现成的金大腿,你只要抱住了,你将来就是有钱人的好日子。”   “嫁给孔志斌?”冯小粉吃惊地叫了起来,寇金萍赶紧一指头戳过去,瞪了冯小粉一眼。冯小粉讪讪摸着脑门,放低声音抱怨道:“妈,你胡说什么呀,孔志斌跟冯荞订婚了的。再说了,我又不喜欢那个孔志斌,我干嘛要嫁给他。”   “说你傻你还真傻了吧,孔志斌哪里差了?我跟你说吧,你妈为啥能给人掐算姻缘?你妈呀,差不多就是能看到几十年后的事情,我是你亲妈,我还能哄你?等孔志斌成了大老板,多少年轻漂亮的女人都想巴结他呢。你自己想想看,住小洋楼,开小轿车,穿金戴银,坐飞机跑到外国去买好东西……你现在嫁给他,将来他发达了,这些可就都是你的。”   冯小粉差点听傻了。   “所以说,你往后也长点脑子。冯荞不是要去镇上农具厂做工吗?赶紧让她去,让她一边呆着去。你往后多跟孔志斌处处,俩人多接触接触,妈再帮你想想法子,让你嫁给孔志斌。等将来孔志斌发达了,跟着享福的可就是你了。”   冯小粉愣愣看着她妈,这一晚上听天书似的,觉得自己脑子都不够用了。她愣了老半天,使劲晃晃脑袋,拍着自己的脸说:“妈,几十年后的事情,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我看你八成是癔症了。再说了,我又不喜欢孔志斌,孔志斌是跟冯荞订婚的,他那个弱鸡样子,我可不稀罕。我赶明儿要嫁的人,一定是个强壮有力的男子汉,肯定得比孔志斌强。”   “你说你这个笨丫头,榆木疙瘩,怎么就不开窍呢!”寇金萍白废了一晚上口舌,气得拿手指使劲戳冯小粉的额头。   冯小粉忙捂住额头,嘀咕道:“笨笨笨,就知道嫌我笨,不笨都被你戳笨了。”一边说着,一边爬起来跑了。   冯小粉跑回西屋,外屋冯荞正坐在床沿上洗脚。冯小粉不知怎么的,心里忽然就有点别扭的感觉,悄悄打量了冯荞两眼,见冯荞心情挺好的样子,才想起来她自己今晚生气的原因,想起冯荞要去农具厂做工了。   冯小粉故意放重脚步,吊着个脸往里屋走,谁知冯荞连一个眼神都没给她。冯小粉走到里屋门口,掀着挡门的布帘子准备进去,回头瞥一眼冯荞怡然自得的样子,又停住了脚。   “冯荞,你真要去镇上农具厂做工啦?”   “对呀,我都跟人家说好了,我爸刚才也答应了。”难得冯小粉有个正常语气跟她说话,冯荞心情好,就很自然地回应了她。   “那……”冯小粉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那你能不能跟人家说说,我也想去,行不行?”   “你干不了那个活,你也做不了那个主。”冯荞笑笑,语气中不无嘲讽。“你妈要是想让你去,她早就说了。再说了,我这也是捡了个巧,这机会还是别人不去让给我的呢,我帮不了你。”   “哼,我还不稀罕呢!”冯小粉一甩布帘子,赌气进去了。   ☆☆☆☆☆☆☆☆   冯荞去农具厂做工的事就这么定下了。   出于礼数,她第二天等二哥跟杨边疆那边说定以后,就自己跑到生产队长家,跟队长说了这事,往后她要是不去队里上工,总该跟生产队报备一声。队长也没说啥,队长他媳妇还拉着冯荞嘱咐了几句,叫她自己多小心。   下午,二哥带着冯荞步行去镇上,七十年代的人民公社,连个集贸市场都没有,统共就厂、站、校那几个单位,农具厂左边挨着农机站,右边就是村子的民房。杨边疆从工房里迎出来,仍旧穿着一身摘了领章帽徽的半新军装,看来是退伍时候穿回来的。   “冯东,送来啦?”杨边疆笑着迎上来,一边拍着满身的锯末,一边打量着冯荞,笑笑说:“小妹子要来,我原本是不赞成的,这厂里的活可不轻松。”   “杨大哥,你放心,我什么活都能干,你介绍我来的,我保证不给你拖后腿。”冯荞赶紧保证。   “我这小妹,那天也跟你说过了,很小的时候亲妈就不在了,她在家早早就当大人使,什么活都干,该干的活从来不躲懒。”冯东拍拍杨边疆的肩膀,“边疆,这一点你放心。”   “那就让小妹子试试?”杨边疆咧着嘴笑,“我已经跟我师父说过了,只要她干得了这活儿,虽说是临时工,其实往后这厂里缺不了活,能长期干。我们农具厂几位师傅手艺好,这次是人家大城市工程单位指定要的货,通过公社主动找上我们农具厂的,光这批货,就足够我们干上几个月的了,再加上平时社员零碎来买的农具,整天不闲着。”   七七年,社会生活日趋正常,集体经济也开始复苏了,农具厂这样的单位,再加上手艺好,肯定很红火。   杨边疆一边介绍,一边领着冯东和冯荞在农具厂的大院子里转了一圈,四处看看,又带她去看工房和小食堂。   “厂里现在有六临时工,都是娘子军,刘师傅的妹子、李师傅的儿媳妇,还有我师嫂,都在厂里帮忙。暂时没有宿舍,中午厂里有个小食堂,我们几个路远的自己轮流做饭,你中午可以不用再跑回家,在食堂吃。”   “不过这一早一晚,走路上下班也怪远的,你一个小姑娘家,路上叫人担心。”冯东心细地考虑着一圈,说,“可惜家里也没有自行车,大嫂结婚时倒是买了一辆自行车,我回去跟她说说,叫她借给你骑着上下班。”   “那可不行。”冯荞赶紧说,“那是人家大嫂陪嫁的,她可爱惜着呢,整天擦得锃亮,我这又不是用一次两次,我可不能借。”   其实这事冯东也有点为难,就随口说:“这事回去再说吧,边疆带你熟悉一下,你就好好干,有事就跟我说,在厂里有啥不懂的你就问边疆,他跟我从小光屁股一起长大的,不是旁人,你有事尽管找他。”   “对,有事跟我讲一声,把我当你二哥就行了。”杨边疆笑。   冯荞第二天就去上班了。   说农具厂的活辛苦,其实在冯荞看来,对比田里的农活还算轻松的,就在工房里干活,不用风吹太阳晒的。这一批加工的都是砌砖抹墙用的小工具,冯荞去的当天做的都是泥抹子,也叫抹刀,现成加工好的刀板,木工组做的圆形木手柄,一头粗一头细,冯荞和几个临时帮忙的工人就负责把这手柄安装上去,仔细磨掉粗糙的木茬,再加固一根钉子,要保证钉子钉得平滑,位置要对,不能凸出来磨手。   当然啦,做什么事也都没那么简单,做得不好,管事的师傅也是要骂的,一根木刺没磨平,师傅来验收的时候就会生气训人。   反正在冯荞看来,没有什么好辛苦的,就算累点儿心情也舒畅。她干活认真,人又踏实,一同干活的统共几个人,对她也都挺和气。   杨边疆那边的木工组可就不一样了,厂里最大的机器就是一台大带锯,很粗的木料用带锯解开,锯成一块块厚木板,再加工成各种需要的规格形状。开带锯是个绝对的技术活,木料怎么锯需要经验,一个弄不好就浪费料子。   杨边疆就是负责开带锯的,当然他不是做主的,他是跟着他师傅。他师傅姓徐,是这厂里木工组做主的头。尽管是集体制工厂,可木匠有木匠的规矩,谁当家还是按着辈分资格来。杨边疆按着规矩,称呼厂里另外两位师傅带着姓,李师傅、刘师傅,叫他自己师傅不带姓,一口一个“我师父”。他还有个师哥,姓李,他师嫂也跟冯荞一起干临时工。   其实说来说去,整个农具厂也就十几个人,算上冯荞他们几个临时帮忙的,也就不到二十个人。其中有一半就住这镇上或者附近的,中午饭可以回家吃,留在小食堂吃午饭的也就七八个人。   冯荞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做人做事要勤快,二伯娘说,走遍天下端着碗,都喜勤快不喜懒。冯荞珍惜这工作,做起事来就格外用心。   第一天上班,冯荞中午下了班就赶快跑去小食堂帮忙,铁匠组的张师傅正在手忙脚乱地做午饭,见她来帮忙,就喜滋滋使唤她洗菜洗碗,又问冯荞会不会炒菜。冯荞说会,张师傅就丢下铲子叫她炒。 第17章 小食堂   冯荞接过铲子,炒了一个土豆丝,干红辣椒炝锅加点醋,炒的酸辣口味的;看看篮子里的菜,再来一个白菜炖豆腐,一个红辣椒炒小咸鱼,桌上徐师傅打好的两个鸡蛋,她又快手快脚烧了个菠菜鸡蛋汤。徐师傅买了烤牌(一种铁炉烤制的发面饼子),八个人吃饭,应该足够了。   这时节冬储的菜都吃差不多了,春菜却还没下来,老百姓家家饭桌上咸菜碟子做主。冯荞一边炒菜,一边感叹着这些师傅们吃得可真好,村里人待客都没有这样的饭菜。也不知道这一顿饭得交多少钱,这样下去,她一天七毛钱的工钱,她可吃不起。   吃饭的时候,徐师傅尝了一筷子酸辣土豆丝,嗯了一声问:“今天这菜谁炒的?”   “新来的冯荞丫头炒的。”张师傅说。   徐师傅又吃了一筷子辣炒小鱼干,点点头:“我说嘛,打铁老张炒不出这味儿来,这丫头炒菜蛮好吃。”   冯荞早上是步行来的,为了保证能在八点钟之前赶到上班,她早早就起了床,家里又没有钟表,天蒙蒙亮,听着队长敲钟了,村民们去生产队上工了,冯荞就出了门往镇上走。等她一路走到农具厂,大门都还没开呢,冯荞心里窘,只好在附近溜达了几圈,瞅着农具厂开门了才进去。   下午下班不用担心迟到,时间就宽松多了。冯荞一整天心情都挺好,哼着歌儿出了农具厂大门,沿着路边往家走。杨边疆骑着自行车从后头过来,看见她就下了车。   “冯荞,上来,我捎你一段。”   冯荞站住,望着杨边疆,犹豫了一下。她到底是个十七岁的姑娘,平时除了冯东和冯亮,也没跟哪个男青年近距离接触过,而杨边疆对她来说,毕竟还不算熟悉。   “上来吧,咱俩正好顺路,我要是丢下你不管,冯东该骂我了。”杨边疆差不多能猜中小姑娘的心思,这不难猜,那个年代男女之间接触还是比较保守的,而他跟人家小姑娘还不熟悉。于是杨边疆笑笑说:“这太阳都快要落了,你这么走下去天该黑了。我骑车把你捎到小罗庄村东的路口,我就到家了,剩下一段路你自己走。”   冯荞抿嘴一笑,赶紧道了谢,跳上自行车后座。杨边疆一边骑车,一边问她第一天上班还适应吗。   “挺好的。”冯荞说。   “那就好,我师父刚开始一听你才十七岁,就不想要了的,说小姑娘说不得骂不得,怕你干不好。我们农具厂能有人专门来订货,靠的是手艺和质量,你别看我师父说话随和,手艺上头很严格的。”   “徐师傅人很好。”冯荞笑。   两人一路聊了些厂里的事儿,杨边疆有心地给她说了厂里一些情况,不多会儿到了两村之间的岔路口。冯庄村和小罗庄村离得不远,往西一拐就进了小罗庄村,去冯庄村则还要再往南走二三里路。   “用不用我往前送送你?”   “不用了,杨大哥,这就太谢谢你了。”冯荞跳下车,蹦蹦跳跳地小跑着往家走,剩下这么点路走回去,就轻松多了。   ☆☆☆☆☆☆☆☆   冯荞第一天上班高高兴兴的,冯小粉却生了一天闷气。倒不是因为干活累的,冯荞不在家,冯小粉直接把更多家务往寇小胭身上一推,反正寇小胭受气包子也不敢反抗,她自己其实也没多干多少。反倒是冯荞不在家,没人跟她拌嘴干架了。   问题还是出在寇金萍身上。一大早寇金萍带着两个丫头出工,去村东的麦地里锄草,找了个空挡问孔母,说最近咋都没看见志斌呢?   孔母说,孔志斌这阵子身体不舒服,生了点小病。   孔母心里也明白儿子没病,就是装病躲在家里,写写画画看看书,也不上工,门都不出,孔父气的骂了好几回,孔志斌就只说身体乏力不想出去。   结果寇金萍就十分关切地说,哎哟,咋生病了呢,可真叫人担心。转脸就叫冯小粉去探病,还振振有词:   “你看你志斌哥病了,你姐就只顾自己跑去做工,问都不问一声,真是咱家过意不去。小粉,你赶紧去看看你志彬哥,堂屋柜子里还有几个鸡蛋,给你志斌哥拿去补补身体。”   孔母也只觉得寇金萍一下子热情关切的有点奇怪,冯小粉心里却明白她妈怎么个心思,当着孔母的面,冯小粉就说:“妈,要去你去,我跟孔志斌也不太熟,我不去。”   “你说你这孩子,你志斌哥又不是外人,还有啥不好意思的。”寇金萍一个劲儿冲冯小粉使眼色。   “哎呀不用,志斌他也没啥,小病。”孔母忙打圆场。   寇金萍如意算盘没打成,暗地里恨铁不成钢地又数落了冯小粉一通,弄得冯小粉心里也憋屈。   看见冯荞高高兴兴下班回来,冯小粉真觉着最近哪哪都跟她作对,骄纵惯了的小性子也就跟着来了。   “我们在家干了一天的活,你可好,磨磨蹭蹭才回家,我们饭都做好了,你可真是小姐命,光等着吃现成的。”   冯荞心情正好着,懒得和她吵,瞥了她一眼说:“谁还不是干了一天活?我也累了一天了,你可别找茬。”   “我怎么找茬啦?明明是你躲懒。”冯小粉气的跺脚,冯荞却只当没看见,理都没理,拿了衣裳去井台洗,她今早怕迟到走得太早,换下的衣裳都还没顾上洗呢。   从冯小粉的性子来说,要是冯荞跟她大吵一架,她心里兴许就发泄舒服了。冯荞爱答不理的,她偏偏觉着更委屈了。冯荞洗衣服,寇小胭做好饭,也端了个盆出来,蹲在井台跟冯荞一块儿刷鞋子。   冯小粉被无视了,一个人坐在院里的石台上生闷气。   寇小胭小声问起冯荞今天上班的情形,干的什么活?活儿累不累?管人的师傅凶不凶……冯荞就跟她聊了起来,两个小姑娘嘀嘀咕咕说着话,有时还咯咯笑一阵子。   冯小粉坐那儿瞅着,自己跟自己生够了气,忽然问了一句:“冯荞,听说孔志斌生病了,你知道不?”   这事冯荞前几天就听说了,孔志斌一直躲在家里不露面,她想找孔志斌谈谈都没成。天已经挂黑了,冯荞把衣裳晾起来,分神回了一句:   “听说了。”   “那你不去看看他?”   “他妈不是说他不碍事吗,就说有点乏力。那天他背你来家,不是还好好的吗。”   “那……那你也应该去看看呀,你跟他订婚了的。”一提起孔志斌背她的事儿,冯小粉心里越发烦躁。   其实她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想表达什么,一种十分纠结矛盾的心理,她整天跟冯荞对立惯了,总是看冯荞碍眼,在寇金萍的态度影响下,习惯性地欺负冯荞,如今想正常交流一下都不知该怎么说了。   “这是我的事,你就不用操心了。”冯荞随口回答,心说她跟孔志斌的关系梗在这儿,还不知道怎么样呢,她一个姑娘家,这个关口她怎么跑去探病?   天落黑后,冯老三和寇金萍浇园回来,一家子坐下来吃饭,寇金萍一直没说什么话,冯老三询问了冯荞几句,又问她一天开多少工资。   “说是一天七毛,干不好会扣工资,还要减去一顿中午饭钱。人家说我才十七,又是个女的,还不一定要我干几天呢。”冯荞心里有防备,就故意没把话说死。   “那就好好干。”冯老三半天给了一句。   ☆☆☆☆☆☆☆☆   第二天中午,冯荞一下班又跑去小食堂帮忙,正好轮到木工组的刘师傅做饭,他带的学徒小赵跟在一旁打下手。俩人一看冯荞挺高兴,忙招呼她掌勺炒菜,杨边疆做完了工作,也来帮着洗碗洗菜打下手,徐师傅乐的一旁抽烟休息。   这天刘师傅去买的菜,小白菜、红萝卜、粉条和芫荽,还割了一斤猪肉。冯荞就炒了个白菜猪肉炖粉条、辣炒萝卜丝,一把翠绿的芫荽也单独做了个菜,拿热水稍稍一焯,加点油盐醋和红辣椒凉拌。饭还是买来的烤牌。   不得不说,农具厂师傅们的生活水平相当不错了。荒年饿不死手艺人,在六七十年代,有手艺的工匠绝对算是高收入群体。那个年代工业发展上不去,很多东西都得靠工匠。而当时不论城市乡村,木匠都算是很吃香的。婚丧嫁娶,盖房、打家具,还有修理桌椅板凳都离不开木匠。   比如徐师傅他们吧,农具厂工资比一般工厂和单位都高,甚至比公社书记还多几块钱。除了固定的工资,他们农具厂订货多挣钱多,师傅们内部发的福利也就水涨船高。不光如此,厂里分为木工和铁匠两个大组,带头的师傅自己管事做主,时间也没那么死,有时师傅们还能接点儿私活。   收入高了,生活水平也跟着高了。厂里有的师傅抽洋烟,戴手表,个个都有自行车。吃饭上头自然也舍得,食品厂就在隔壁,猪肉七毛二分钱一斤,还得有肉票才行,寻常农民家里不到过年过节哪舍得吃肉啊,小食堂照样买来吃,每隔几天都要去割一块。   两顿饭下来,吃的冯荞直担心,她在小食堂吃午饭很是方便,可这饭钱只怕也让她掏不起。你说她干一天活才七毛钱,要是再花上好几毛吃饭,可真是要心肝肉疼了。   冯荞心里寻思着,实在不行,往后午饭别在小食堂吃了,她自己带煎饼吧。   吃饭时徐师傅对那碟子凉拌芫荽很是喜欢,青绿芫荽配上红辣椒,看着赏心悦目,吃着清爽脆嫩又可口。徐师傅还交代说,往后这个菜要勤做,开了春的芫荽反正也便宜。   “白菜猪肉炖粉条也好吃,可惜图省事没做米饭,这个菜要是配着高粱米饭吃才下饭呢。”杨边疆笑着惋惜,他多年在部队,吃惯了米饭的。   吃完饭徐师傅就摸着肚子,开玩笑的口气说:“冯荞啊,明天轮到我做饭,干脆,你帮我做了吧,你替我做饭,我回头给你买糖吃。”   冯荞赶紧答应着,说行啊,买糖吃就不用了,她在家也是每天都做饭的。   “丫头啊,你要是这么说,那你往后可有活干了。”徐师傅笑着打趣,“咱们这厂里女的本来就少,统共六个人,她们还都是住在镇上的,不在小食堂吃。咱们几个大老粗打铁砍木头行,做饭却是外行,中午轮流做饭,好歹就是煮熟了能吃,味道可就不敢讲了。这两天你炒菜,他们一个个吃得肚子溜圆,你要是主动愿意帮忙,这帮大懒汉还不都推给你呀。” 第18章 小妹子   第三天可巧轮到杨边疆做饭,还没下班呢,他就跑到冯荞的工房招手叫她:“冯荞,我师父有事找你。”   冯荞赶紧跑出去,才发现被骗了。杨边疆把她拉进小食堂,笑嘻嘻指着锅灶,叫她先把米饭闷上。   “今天咱吃一顿米饭吧,小妹子你帮帮忙,我怕我淘米淘不干净。”   农具厂最不缺烧火的东西,木工组到处都是刨花和碎木片,随便哪儿抓一把就足够烧的了,小食堂还烧着用大铁桶改制的那种锯末炉子,用来供应茶水,也不用人在跟前看着。冯荞淘米下锅,一半白米一半高粱米,把米饭闷上了,又跑回工房干活。   等她下班回来,杨边疆已经把几样菜洗净切好,就等着她来炒了。   青蒜苗炒鸡蛋,炒豆芽,红辣椒炒雪里蕻,凉拌芫荽,再来一个萝卜粉丝汤,八个人吃饭,四菜一汤加高粱米饭,在这七十年代简直是奢侈了。   冯荞一边做饭,一边心里头算账,鸡蛋按五分钱一个,光这一顿就炒了六个。她在小食堂连吃三顿午饭,怕不得吃掉她一天的工钱,恐怕还不够呢。这么下去可不行,冯荞心里决定,从明天起,不能在这儿吃了。   “冯荞,我师父叫我跟你商量个事。”杨边疆看着冯荞忙忙碌碌,笑着打开了话头。   “啥事呀?”冯荞一听徐师傅有事,忙认真以对。   “就是关于做饭的。我师父跟一起吃饭的几位师傅提议,想把以后做午饭的事儿都交给你。你也看见了,我们几个大男人,做饭炒菜可不拿手,还都不勤快,以前都是买饭吃,整天图省事买烤牌、买二面馒头,有时候忙了菜也不炒,直接买的卤菜熟食,花钱多还没吃好。统共七八个人吃饭,早晚各自回家,也只在厂里吃一顿午饭,又不值当再专门请个做饭的,上头也不会批准。”   “杨大哥,做饭我能做,顺手做点饭也累不着,就是……我往后也不一定常在食堂吃。”冯荞心说,这么下去她也吃不起呀。   “先别急呀,我还没说完呢。”杨边疆说,“我师父的意思是,也不能叫你长期多干活、多挨累,就叫我来问你一下,这个小食堂本来就是师傅们合伙吃饭的,轮流做饭,饭钱大家按顿均摊。他们几个的意思,往后你出人工,他们出钱,就不要你分摊饭钱了。你看行不行?”   冯荞心里先是一阵高兴,很快却又犹豫起来了。小食堂平常八个人吃饭,她管做饭,那七个人帮她分摊饭钱,乍听起来挺好的,她也就不用为饭钱发愁了,可是——   好像她每天端起碗都吃着别人的饭,心里怪别扭的。冯荞心思飞快地转了好几圈,还是觉得不合适。   她想了想说:“杨大哥,你看我自己也要吃饭,我抽空帮忙做饭也是应该的,也累不着,哪能叫其他人分摊我的饭钱么,这可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你做饭多辛苦,我们吃得好了,也不用整天去公社饭店买烤牌、买馒头,其实我们算下来还省钱了呢。”   “那也不行。”冯荞坚持,“那样……我会觉得……好像我整天吃白食似的。”   杨边疆一拍脑门,感慨于小姑娘的玲珑心思,笑笑出去了。   吃过午饭,冯荞忙着主动收拾碗筷,徐师傅叫住了她。   “冯荞啊,你坐下歇歇,把那碗先放下,叫他们洗。”说着用下巴一指旁边一个年轻学徒,“做饭不行,洗碗还不行吗。”   小学徒笑嘻嘻地赶紧端起一摞碗出去了,徐师傅招呼冯荞在凳子上坐下。   “冯荞啊,刚才边疆给你说的事儿,你看这样行不行?总不能光叫你一个人做饭,要不厂里每个月多给你补六块钱,算是你负责做饭的工钱,跟上头报账的事我去对付,你看行不行?”   冯荞一琢磨,这个好,忙点头答应了。正经八百的工钱她当然能接受,估计六块钱也差不多够她每个月的饭钱了。   “那做午饭的事儿就全交给你了,买菜你不用愁,叫他们随便抽个人就买来了。”徐师傅说。   “这安排好,咱们也不用每天买烤牌吃啦,钱都给做烤牌的挣去了。”铁匠组的张师傅尤其高兴,他不喜欢做饭,偏偏还长着一张好吃的嘴。“那往后想吃什么,可以找冯荞丫头点菜吗?杨边疆啊,你家的这个小妹子,当时招工还不想要呢,可真没招错。”   “那是。”杨边疆咧着嘴笑,转头叫冯荞:“冯荞,咱明天吃米饭行吗?”   张师傅:“哎边疆你这小子,我刚说要点菜呢,你倒先走上后门了。”   厂里招的临时工都是关系户,在其他人眼里,冯荞是杨边疆介绍进来的,说是他家里亲戚,她自然也就被贴上“杨边疆家小妹子”的标签了。   ☆☆☆☆☆☆☆☆   孔志斌躲在家里,耐着性子啃了一段时间的分解因式和几何图形,以他两辈子的智商和理解力,这些题目不算难,孔志斌又增长了不少信心。   他以前听说过,七七年高考试卷很简单,因此语文他觉得没什么好担心的,临时复习也复习不来,地理、历史凭他几十年的见识阅历也好办,英语就只能随它去了,数学和政治是他眼里的提分科目,要是能考多点分,他高考就绝对没问题。   而说到政治,孔志斌眼下也找不到什么能用的复习资料,这些年风向一变再变,估计也没有什么编写成册的政治书,他能想到的,就是近期那些报纸、文件之类的资料。所以,孔志斌决定再去找一趟陈茉茉。   闭门复习一阵子,孔志斌终究还是惦记着陈茉茉。每天早上,陈茉茉的声音都会在广播里响起,播送一些上级指示、公社通知之类的,那甜软上翘的尾音就像小钩子一样,勾啊勾啊,勾得孔志斌心里发痒。   瞅着下午太阳偏西了,生产队上工的人们还没回来,村子里静悄悄的,孔志斌把自己收拾了一下,背了个旧军用黄书包,一路躲着人出了村子,跑到公社去找陈茉茉。   孔志斌家里没有自行车,其实整个冯庄村,也没几家有自行车的,这毕竟是个偏远落后的穷村子。农民们习惯了步行,然而孔志斌上一世毕竟是坐惯了汽车的,他本来就偏瘦弱些,再加上这段时间整天躲在小屋子里看书复习,一路走下来已经累得头上冒汗,心里骂娘了。   孔志斌暗暗发誓,等他飞黄腾达了,他也要像那些名人巨富那样,学着做做公益。头一桩,就先捐出一笔钱来,把脚下这条崎岖坑洼的土路修成四车道大马路,在路口竖一块石碑,写上他孔志斌的名字,哪怕就为了他孔志斌偶尔回老家风光一下也行。对对,还要像京东那哥们儿,过年过节回老家看看,给这冯庄村的老头老太一人发一沓子钱,让整个冯庄村都对他感恩戴德。   其实说白了,孔志斌上一世也不过是个有些身家的暴发户,搭上了八十年代经济发展的好运,先富起来了,在周围老百姓眼里他是大老板、大有钱人,其实跟“名人巨富”还是不沾边的。   不过这一世,孔志斌有足够的信心,要成为撕葱老爸那样的名人巨富,在富豪榜写上他孔志斌的名字。   带着这样的畅想,孔志斌一路微喘着来到公社大院。传达室的人盘问了他两句,听说他来找陈茉茉,瞅了他几眼就让他进去了。   孔志斌在广播室门口探探头,见陈茉茉正坐在桌子旁边,和对面的一个中年男人说话。   “陈茉茉!”孔志斌站在门口喊,“陈茉茉,我找你有点事儿。”   “怎么又是你!”陈茉茉软软的尾音带着抱怨,她嗓子甜,听起来反倒像撒娇似的,“我这正上班呢,你到底有啥事呀?”   “我找你借点儿东西。”   这时对面坐的中年男人站了起来,笑呵呵问道:“小陈,这你朋友啊?”   “原先冯庄村的人,就是认识罢了。”陈茉茉说,“王主任,先不用管他,您坐呀。”   “嗐,坐了这半天了,你们年轻人聊。”那人说着起身走了。   孔志斌从陈茉茉的称呼中猜到眼前这人肯定是公社“革.委.会主任”之类的干部,闪身往旁边让了一下路,却也没当回事。这样的乡镇干部,在乡下老农的眼里挺了不起,可放在重生一世的孔志斌眼里,也就是个芝麻绿豆的小角色。   兴许是孔志斌不卑不亢的从容样子,那个王主任反倒有些注意他,走时还多看了他两眼。   “你到底有什么事呀,我很忙的。”陈茉茉微微拧着眉毛。   “我想跟你找一些政治资料,近两年的报纸啊、文件精神啊什么的。”孔志斌迈进屋里,在刚才王主任坐的椅子上坐下.看着陈茉茉娇美的脸蛋。“茉茉,你还是不相信我的话?你现在不信,到时候会后悔的。”   “我现在真的很忙。”陈茉茉强调了一句,“你说的事情,明显是不可能的,我也都打听过了,不管哪一级的文件指示,可没提到你说的那件事。”   “我有可靠的消息来源。你不听我的,到时候再复习迎考可就来不及了。”   “你这个同志,你还真是固执地自说自话,国家的政策,是工农兵学员推荐上大学,就你这种情况,还是别做梦了。”陈茉茉说完,用一种“神经病”的眼神看着他。   孔志斌只好无奈地说:“你不信就算了,我反正是为了你好。茉茉,我知道你一心想回城,可如果不招工、不高考,几年之内你是不可能回去的。知青招工的话,我们这整个偏远小地方,一年都没有几个名额,根本轮不到你,这你自己也清楚。”   陈茉茉被他说中心事,抿抿嘴,神情忧郁地望着他。孔志斌正打算趁热打铁,屋门光线一暗,一个人走了进来,背对着门,望着孔志斌嘲讽道:“呦呵,这哪儿蹦出来的臭泥腿子,还真是没脸没皮,又跑来纠缠茉茉了。” 第19章 不规矩   孔志斌认出来人是那个民兵营长赵红兵,他不甘示弱地回了一句:“你说话客气点儿。”   “呦呵,跟你客气?”赵红兵转向陈茉茉,挡在陈茉茉面前一副保护者的姿态:“茉茉,这个人是不是又来纠缠你?”   孔志斌活了两辈子的男人,不用想也就明白了,这个姓赵的明显是想追求陈茉茉。漂亮有才情的女人谁都喜欢,不过眼前这个赵红兵,实在让孔志斌联想不到“情敌”之类的词,七十年代,民兵营长?这种人在他眼里,根本就不算个角色,跟地痞流氓就是同义词。   孔志斌重生的心理优势如此,却不知道赵红兵眼中的他,就是个土鳖下三滥罢了。   “赵营长,你别乱说,这位同志就是来找我借书的,要借一些报纸什么的。”陈茉茉说。   “乡巴蛋子还看报纸?”赵红兵嗤笑,“茉茉,他这明摆着是找借口纠缠你,这种人就是给脸不要脸,我记得上回,他对着农村老妇女都耍流氓呢,你可不要理他。”   “我请你说话客气点儿!没素质。”孔志斌一股怒气往上冲来。   “跟你这种人客气?你自己说,你总是来找茉茉做什么?懒蛤.蟆想吃天鹅肉,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你嘴巴放干净些!陈茉茉,你可都听见了,这种人满嘴喷粪,就是个地痞流氓,你跟这种人来往,只能降低你的格调。”孔志斌气的指着对方。   “你指谁呢?怎么地,你还想动手啊?”赵红兵拿手一推孔志斌,孔志斌抬手挥开,结果两人就推搡到一块去了。陈茉茉喊了两句劝不住,只好气的在一旁跺脚。   这一吵吵,很快就惊动了人,一堆人都跑到门口围着看,指指点点地议论着。等到那个王主任挤进人群,呵斥了几句,推搡谩骂的两人才分开。再看陈茉茉,一张娇美的脸蛋气得通红,眼泪在眼圈里打转转。   “赵营长,你怎么说动手就动手呢,我可没叫你管闲事。还有这位孔同志,你要借的书我没有,请你赶紧走吧,不要打扰我工作。”陈茉茉抹着眼泪,扭头跟王主任哭诉:“王主任,这事跟我没关系,你一定要相信我呀。”   王主任批评了赵营长几句,说他工作时间乱窜生事,然后就赶苍蝇一样挥手撵孔志斌出去。   ☆☆☆☆☆☆☆☆   孔志斌觉着,今天的脸真是丢光了。   重生的他总有着一种俯瞰众生的心理优势,这却让他心里更加愤恨难平,暗暗发誓:等将来他发达了,一定要让这个姓赵的当面打脸难看。   孔志斌离开公社大院,在小镇唯一的一条大街上转了一圈,琢磨着怎么能弄一套高中课本和复习资料。大街走到底,统共一个公社饭店,一个农机站,供销社的几间店面里冷冷清清的,店员的脸比他们店面还冷。   走过食品站的时候,孔志斌往里头伸了伸头,到底没进去。他重生回来这么多天,连一口肉都没吃上,真是够煎熬的。想他上辈子那是吃惯了鸡鸭鱼肉的,如今重生回到这年代,顿顿饭地瓜煎饼卷咸菜,还不一定管饱,简直叫他情何以堪。   买点肉解解馋?算了吧,别说兜里没钱,就是有钱,买回去他爸也得骂,这不过年不过节的,作死买什么肉吃,浪费钱。   食品站过去就是农具厂。   孔志斌听他妈说了冯荞到农具厂做工的事,他记得上一世没有这事情。上一世,冯荞就一直在家干农活,嫁到孔家之后,又继续给婆家出力干活。孔志斌倒也没去多想,他现在的心思,除了想着陈茉茉,就是想着复习高考,对冯荞的事情根本懒得多关注。   兴许因为他重生了,有些事发生了蝴蝶效应吧,不过孔志斌丝毫不会去担心这些,他重生了,他掌握着这个时代的先机,在他眼里,一切的一切都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孔志斌瞥了两眼,从农具厂门口匆匆经过,拖着两条累酸的腿往家里赶。然而天不凑巧,还没走到半路,阴沉的天空竟下起雨来。春雨沥沥淅淅一直下,没多会儿,孔志斌的头发、衣服就往下滴水了。   这前不搭村、后不靠店的,孔志斌一路淋着雨走到冯庄村,雨越下越大,孔志斌已经淋成落汤鸡了。他匆匆跑到村头一户人家的屋檐下,寻思着好歹躲一躲,缓口气再走。就在这时,一辆自行车从他刚刚经过的路上快速骑过来,就在前边不远的巷子口停住了。   骑车的人穿着黑色雨衣,身形高大,一条长腿稳稳撑住自行车,让后座的人从车上下来。   孔志斌盯着那辆自行车,寻思着再穷也得想法子买一辆,不然他出个门也太不方便了。然后他惊讶地发现,车后座的人竟然是冯荞。   “杨大哥,谢谢你啦。”   冯荞罩着一件宽大的深绿色雨衣,淋湿的刘海贴在额头上,俏丽的小脸泛着健康活泼的笑容。她因为没有自行车,这几天下了班都是杨边疆顺路捎带她一段,平时带到岔路口,冯荞自己再步行两里路回家,今天因为下雨,杨边疆不放心,就一直把她送到了村口。   “整天客气什么。”杨边疆笑笑,嘱咐冯荞:“赶紧回去吧,这雨越下越大了,走路慢着点儿。”   “嗯。杨大哥,那你骑车小心。”   杨边疆掉头骑车走了,冯荞也赶紧拐进往家去的小巷,只剩下不远处贴着屋檐站着的孔志斌,根本没被注意到。   孔志斌不认识杨边疆,他莫名觉得这一幕有些刺眼,冯荞什么时候认识了别的男人?两人竟然还显得这么熟悉,冒着这么大的雨送她回家。   孔志斌心中愤愤不平起来,明明他跟冯荞的婚约还在呢,她怎么能跟别的男人来往!孔志斌心说,他上辈子竟没发现,这个冯荞怎么这么不矜持。   天已经要黑了,孔志斌淋雨回到家,根本没心思理会孔母的唠叨,脱掉湿衣服,就一头倒在床上。   ☆☆☆☆☆☆☆☆   孔志斌夜里就发起了高烧,整个人烧得昏昏沉沉的。   孔母第二天早晨才发现儿子发烧了,烧得烫人。孔母给他熬了碗姜汤,孔志斌迷迷瞪瞪的却不肯喝,还差点把碗打翻了,孔母正在着急,忽然听见床上的孔志斌含混不清地喊道:   “冯荞,给我拿杯热咖啡……叫小张准备车,我要去公司。”   “这孩子,怎么烧得说胡话了。难不成是想叫冯荞来?”孔母心说,看来儿子心里还是喜欢冯荞的,前几天要退婚,可能就是一时闹脾气罢了。孔母望着外面的连绵阴雨,有心去找冯荞来,可这个时候冯荞恐怕已经上班去了。见儿子嘀嘀咕咕地说着胡话,几次提到冯荞,孔母不死心,干脆跑到冯家去问问。   “冯荞一早就上班去了。”寇金萍一见孔母来了,很热络地拉着孔母说话,先是关切地问起孔志斌,听到孔志斌淋雨发烧了,寇金萍就故作为难地说:   “孔家嫂子,你既然来找冯荞,有句话,我也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孔母:“啥事呀?有事你说。”   “冯荞……昨天晚上也是冒雨回来的,回到家天都要黑了,不过她可一点没淋着。”寇金萍说着故意顿了顿,叹口气,“孔家嫂子,你可能还不知道,冯荞是被一个青年男人送回来的,那个男人听说是她厂里的,又黑又壮,看着就不像个老实的。你说这冯荞才去农具厂几天呀,就跟个陌生男人搅和在一起……”   “真有这事?”孔母愣了愣,“那……兴许也没什么吧,按说冯荞这姑娘很规矩的,她不是那样的人。”   “我也希望她不是那样的人。孔家嫂子,不瞒你说,我这当后娘的难啊,我也一心为了她好,你说冯荞跟志斌都订婚了,她每天下班天都快黑了,一个姑娘家跟个非亲非故的男人一路回来,这规矩不规矩的,有些事可就说不清楚了。这阵子志斌生病,她都没去看一眼,她现在的心思,还不知跑哪去了呢。”   “那……要不,叫她回来吧,农具厂那边叫她别去干了。”   “那个丫头,如今谁管得了她?我说了她也不听呀。”寇金萍一脸担忧地叹着气,拍拍孔母的手说:“孔家嫂子,早前我就跟你说过,冯荞跟志斌姻缘不合,你却不相信我。你自己想一想,但凡我帮人算过的姻缘,哪个没应验?哪个都没有一点差错吧。我早跟你说了,冯荞跟你家志斌命相不对,姻缘不相合,这两人命里就不该成为夫妻,就算结婚了也过不好,早晚也得离婚。”   “真有这事?他婶子,你可别红口白牙说得吓死人。”孔母听的满心惊疑。   “信不信由你。我骗你我能有什么好处吗?我现在得了机缘,能看到年轻人的婚姻缘分,我也是不希望他们走错路。”寇金萍一脸高深莫测的样子,“我这其实也是为了冯荞,姻缘不合的人硬要在一块,对他们两个谁都没好处。你家志斌本来该是个富贵命,要是娶了冯荞,会影响他的好命运,怕是要倒霉一辈子的。”   孔母这样一个农村妇女,本身又没什么见识,骨子里脱不掉的迷信,她只有孔志斌这么一个儿子,当眼珠子一般看待,被寇金萍几句话说得心惊肉跳。孔母忙追问道:   “那……那你说,现在该咋办?他俩这婚都订了,订婚的东西我家都给了,现在可咋办呀……”   “咋办?”寇金萍笑笑说,“按说这是你家的事,我哪知道咋办呀?我这当后娘的,冯荞这丫头又犟,她也不听我的话,好心当做驴肝肺,很多事我也管不了她呀。孔家嫂子,这事你可得自己拿主意。”   孔母惊疑担心半天,抓着寇金萍问:“他婶子,你既然能帮人算姻缘,你赶紧给志斌算算,他命里该娶个啥样的媳妇呀?他真有大富大贵的命?”   “这个……”寇金萍停顿一下,故意吊着孔母,高深莫测的老半天才说:“志斌该娶的姑娘可也不远,就是……嗐,叫我怎么说呢,很多事都是天机,天注定的。反正他跟冯荞的婚约万万不好,你可早点儿拿个主意。他该娶啥样的媳妇,等时机成熟你自然就知道了。” 第20章 搭车   寇金萍说得孔母心惊肉跳,赶紧回去跟孔父讲,没想到孔父劈头盖脸一顿骂。   “寇金萍那女人两次三番说这话,她到底安的什么心?你这蠢女人也不想想,就算将来咱志斌能发达,可眼下家里穷的这样,退了冯家的婚事他能找个啥样的?冯家那姑娘各方面都算不错的了。再说了,他就算要退婚,也该找好下家才行,他要是这头把冯家退了,那头却找不到更好的,两头落空,咱家这脸面还要不要了?”   “那……那你说,万一将来他俩真过不到一块去,真要离婚了,那可怎么办呀!”   “你就是个猪脑子!”孔父骂,“你说咱儿子将来真要是富贵命,还愁娶媳妇?他将来真要混得有钱有势了,要找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他还怕离婚?离婚了再找个更好的就是了。”   孔母被骂得唯唯诺诺,心里却佩服不已,还是自家老头精明。可不管怎么说,寇金萍那些话却让孔母留下一块心病,就像一颗有毒的种子,在她心里扎了根了。   既然权衡之下暂时不能退婚,孔母便又对寇金萍口中“冯荞不规矩”的事情重视起来。寇金萍既然放话管不了,当天晚上,孔母就夹着一双鞋面去了二伯娘家。一进门,二伯娘正在喂猪。   “他二伯娘,你喂猪呐?”   “喂猪呐。”二伯娘两手趴着猪圈墙,跟孔母打招:“孔嫂子,你来找我啥事儿?”   “也没啥正经事。”孔母说着从胳肢窝抽出做了一半的鞋面,凑过去递给二伯娘看,“他二伯娘,你帮我瞅瞅,这鞋面是不是做得太肥了?用不用再往里改一改?”   二伯娘一听这话,心里就认定孔母一准是有事来的,农村主妇,哪个还不会做鞋?孔母特意拿了双鞋面来找她,这借口也太明显了。二伯娘是个直性子,当下就笑哈哈地说:   “孔嫂子,你要有事你就直说,你可别跟我拐弯抹角的,我这人一根肠子通到底,从嗓子眼就能一眼看到肚子里底,从来学不会弯弯绕。”   二伯娘这么一说,孔母准备好的话堵在嗓子眼,只好讪笑:“真没啥事,我就是闲溜达,溜达到你家来了。”   “那行,那你先站一会儿,我把猪喂完再请你进屋说话。”   二伯娘忙着喂她的猪,一边往猪食槽里舀猪食,一边唠唠叨叨跟孔母抱怨:“你说养三个儿子有个屁用,喂个猪都喂不好,冯东帮我喂猪,猪围过来拱他,他总是打我的猪;冯亮更好,嫌脏他蹲在猪圈墙上喂,猪食都舀得洒出来了。哎,都怪我自己命不好,没生出闺女来……”   二伯娘噼里啪啦只顾说自己的话,孔母几次想提起话茬,都没插上嘴,只好站在猪圈外头陪着说笑,好容易二伯娘喂完了猪,停住嘴,一边吆喝着叫冯亮提水来打扫猪圈,一边笑哈哈地问孔母:   “哎呀孔嫂子,你看我光顾着跟你聊大天了,你找我到底啥事儿,你倒是说呀。我这人就这么个性子,有啥事你直接了当说,我能办到的我保证帮你办。”   “真的没啥事……”孔母瞅着提水过来刷洗猪圈的冯亮,再一次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那行那行,你等我洗洗手,咱屋里坐下说。”二伯娘去井台打水洗手,一边又唠叨,“哎,孔嫂子,要不是你来,我就打算喂完猪去看看冯荞的,冯荞她如今上班也怪忙的,累,我这都几天没见着她了。老三那个怂人,再加上寇金萍那个死女人,我几天没见着冯荞还真有点不放心。”   孔母一听她提起冯荞,正中下怀,忙绕着圈子问道:“他二伯娘,冯荞如今去农具厂做工,到底怎么样啊?”   “蛮好啊,回来跟我说蛮好的。虽说活儿累点,可那丫头勤快伶俐,到哪儿都叫人放心。”   “哦,那啥,我听说……”孔母觑一眼猪圈里干活的冯亮,心里琢磨着措辞,二伯娘可是个不好惹的主儿,要是说话不顺耳惹恼了她,她噼里啪啦一顿炮轰,半点情面都不给你留。可眼下孔母琢磨来琢磨去,能“管管”冯荞的也就二伯母了。   碍于二伯母的战斗力,孔母吞吞吐吐半天,尽量“委婉”地说道:“我听说冯荞下班回来很晚,她一个年轻姑娘,路上……”   “是啊。提起来这个我就来气。”没等她说完,二伯娘一拍大腿,“她又没有自行车,上班下班都靠两条腿走,又没有手表,一早怕迟到,早早地就得出门去上班,你说叫不叫人心疼?摊上她那个爸也不长进,没钱给她买个自行车……孔嫂子,你今天莫非就为这事来的?你打算帮冯荞买自行车?”   孔母:……   “按说冯荞跟你家儿子订了婚的,你要真打算给她买个自行车,你是真心疼她,说起来你家也划算,彩礼什么的她爸也就不好再多要了,赶明儿结婚,自行车肯定当嫁妆给她带上,又回到你家去了,又有面子又有里子。哎我说孔嫂子,你可真是好打算。”   有时候孔母也疑惑,你说二伯娘这人到底是太聪明还是真傻?你说她聪明吧,她说起话来总是少根筋似的,在别人眼里整一个少心没肺,可你说她傻吧,你问问这冯庄村,二伯娘这些年吃过谁的亏?只有别人在她那儿吃亏的。   “我家……哪买得起自行车……”孔母讪笑。   “可也是,一辆自行车一百五六十块呢,你家跟我家一个样,穷得叮当响,还真不一定买得起……   “那什么……他二伯娘,那冯荞路上……”   “买不起也没法子,你就别白操这心了。”二伯娘再一次抢过话头,十分体贴地说,“买不起就买不起呗,我也买不起,我大儿媳妇倒是陪嫁一辆,可我也不好硬要来给冯荞骑。摊上咱们这些长辈都不中用,我看只能等着咱冯荞自己挣钱买了,冯荞跟我说了,每个月也能挣二十几块钱呢,叫她好好攒钱,靠她自己也买得起。这年头啊靠谁都没用。孔嫂子,我看出来了,你倒是真心想着冯荞,赶明儿一准是个好婆婆。”   孔母:。。。。。。   ☆☆☆☆☆☆☆☆   其实冯荞自己也觉着,总是搭杨边疆的自行车有些过意不去。   下午下了班,杨边疆跟她顺路,很自然就捎带她一段,不然她走路回来天都要黑了。冯荞发现她连拒绝的理由都没有,大约因为冯东的关系,她又是杨边疆介绍到农具厂的,杨边疆真把她当自家妹子看待了。厂里的师傅们知道了冯荞已经订婚,不往别处想,就越发把她当成杨边疆亲戚家的“小妹子”。   杨边疆这人话不多,做事就是默默埋头干,他到农具厂其实也不到半年,但人缘挺好,他原先当工程兵,算是有一些木工的底子,加上心思通透,学手艺也快,徐师傅对这个徒弟便十分看重。   早晨她走到半路遇上杨边疆,杨边疆就很自然地停下,一条大长腿撑着自行车,等着她上来。   “杨大哥,那什么……要不你先走吧,反正应该也不晚,我自己走就行了。”   “我今天走得早了。”杨边疆看了一眼手表,冯荞步行怕晚,家里又没有钟表,总是提前很早就出门了,杨边疆早晨上班骑车卡着点走,所以往常他很少遇到冯荞,今天他出门早了些,果然就遇上了,   他扭头催促冯荞:“上来啊。”   “杨大哥,真不用的,你先走吧。这路上坡下坡的,你每天骑车带着我,也怪累的。”   “带你不带你,我还不是一样骑车,你轻的跟个小猫似的。”杨边疆再次催促,“快点上来。”   冯荞只好坐上车后座,杨边疆长腿一蹬,自行车就稳当当向前骑去。杨边疆只管默默骑车,也不多话,他平时跟厂里师傅们在一块儿,言谈还挺风趣的,现在可能是面对冯荞这么个小姑娘,怕小姑娘矜持,杨边疆并不多话。   冯荞一路望着路边青葱的麦田,远处起伏的丘陵,晨风轻悄悄拂过脸颊,东方天际露出了朝霞,一轮红日爬上树梢,恰好跟大杨树上那乌鸦窝挂在了一起……   “杨大哥,你帮我这么多,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谢你了。”   “我哪里帮你了,你自己干活自己挣钱,靠的是你自己。我跟冯东从小光屁股一起长大的,你是他妹妹,又不是旁人,说这些外气话做什么。”   他这样说,冯荞却不能这么想,毕竟人家帮她找了这么好的工作,日常也总是关照她,她心里琢磨着,想个什么法子,一定得好好谢谢人家。   “说实话,一开始你来做工,我其实挺担心的,怕你干不了这活儿。不光是能不能吃苦,还得用心负责能做好才行,我师傅对待手艺来不得半点马虎的。你别看他平时脾气挺好,你要是干活毛糙不尽心,他恐怕连我一块儿骂。他前几天还说呢,没想到你一个小姑娘,干这些木工五金的手工活还蛮靠谱。”   “师傅都给说明白了,按着要求做,也不是多难。徐师傅故意夸我呢,刘大姐、李嫂子她们不也都是女的吗,她们干活才好呢。”冯荞笑。   “那是你不知道,不能干下来的,早就叫我师傅给撵走了,以前就发生过的,不管谁家亲戚,干不好师父照样撵。他说咱厂里出去的东西,干不好砸咱自己的名声。我师父是三年不发火,发火管三年的那种人。”   “真哒?看他平时整天笑眯眯的。”   两个人一路说说笑笑,很快就进了镇子,自行车轻快地拐进了农具厂的大院。他们来得算很早了,看厂的刘师傅才打开大门呢,李师哥两口子就已经先到了,一见面互相打招呼。   “师哥,师嫂,今天这么早啊。”   “早,今天吃得早,就早来了。”李师哥爽朗的笑,“你师嫂说今天又该发工资了呢,早来割块肉,早来能割点儿好的,回去给小孩包顿肉饺子吃。”   “可也是,一早晨才杀的猪,你跟卖肉老赵也熟,挑顶好的买。顺便帮咱小食堂也买一斤吧,正好还有肉票。”杨边疆扭头嘱咐冯荞,“冯荞,中午咱吃二米饭行不?配个什么炖菜。”   “行啊。”冯荞赶紧答应着,心里却按捺不住地欢呼雀跃起来,要发工资啦? 第21章 偶遇   “杨大哥,今天要发工资啦?”   “对,每月5号发工资。”   冯荞心里算了算,她来了还不满一个月,可也有二十二天了,二七一十四……加上做饭的工钱,算算也该有就算二十块钱呢。结算了小食堂的饭钱,她总该还能剩下十几块。   跟工分不同,她在生产队干活,工分到年底分粮食了,而这是她长这么大,能拿到手的第一笔钱。冯荞还从来没拿过这么多钱,她心里也明白,这些钱她现在要是自己都留着,寇金萍肯定要寻死觅活不说,她爸冯老三肯定也不会容她,不过,她总要尽可能地给自己留一些才行,不然全进了寇金萍口袋,她再想拿出一分来都难。冯荞决定,她总得自己手里有些钱,才能有自己的底气。慢慢来,不着急,会有法子的。   冯荞早就期待她的第一份工钱了。   “冯荞啊,看你人不大,也自己挣钱了呢,想好怎么花了没?”李师嫂看着她身上打补丁的蓝布褂子,苗条俏丽的小姑娘,穿补丁照样也好看,不过要是穿上好点儿的衣裳不是更漂亮吗。李师嫂笑着说:“叫我说呀,冯荞你去扯几尺卡其布,做件新衣裳穿,就做那种小撇领的褂子,现在城里可时兴那个样式了呢。”   “要布票的。”冯荞笑笑。她已经很久没穿过新衣裳了,家里本来就穷,就算有布料,寇金萍也是先给冯小粉做,所以她衣裳总是破了补一块,短了接一截,一件衣裳穿了多少年。她这还算好的,她比冯小粉个子高,就算破旧,总是她自己的衣裳,寇小胭就只能捡冯小粉穿小了的旧衣裳。   倒不是觉得多苦多委屈,这年代家家都这样,三个堂哥从小到大,也都是老大穿完老二穿,老二穿完老三继续穿,男孩子又淘气,一件衣裳传到冯亮,已经补丁摞着补丁了,几乎看不到原来的布料。可是,逢年过节寇金萍总要想法子给冯小粉做新衣裳,一家人分到的布票,几乎都穿冯小粉身上去了。冯荞心说,她现在就是有钱可以买布,寇金萍也没给她留一寸布票。   “我家倒是还有几尺布票,可我也舍不得穿啊,留着给小孩做件夏布衣裳吧。我整天带孩子,横竖就这邋遢样子了,你小姑娘家,挣了钱就该穿得好点儿。”李师嫂笑。   冯荞跟李师嫂聊着,就先动手把工房打扫整理了一遍,杨边疆去收拾带锯房,李师哥则兴冲冲跑去食品站买肉。等到徐师傅来到,农具厂里里外外已经收拾妥当了。   中午做的小春萝卜炖肉,还有小青菜炒粉条,吃饱了饭碗一推,徐师傅就说,公社兼管的会计发话了,各人去把工资领了吧。   冯荞赶紧跟着大家去了,不多会子领了19块8毛钱回来,几个人一块结算了小食堂的账目,冯荞又付了五块两毛八的午饭钱,比她预估的要少,一方面开了春青菜萝卜便宜,另外农具厂柴火也不用钱。   冯荞兜里揣着剩下的14.52元,心里十分高兴。   徐师傅饭后一支烟,九分钱一盒的葵花牌香烟,见冯荞高兴的样子,徐师傅也挺乐呵。   “冯荞啊,从你负责做饭,这个月我们伙食费都少了呢,我比上个月省了一块多钱。自己做可比买着吃节省,吃得还更好了。”   冯荞忙说:“徐师傅,都是你们照顾我。明天我给大家添菜,感谢大家,不用大家出钱的。”   “瞧瞧,这小毛丫头,刚挣到钱就拽阔气啦。”徐师傅打趣地口吻说,在场几个人一起哄笑。   “丫头呀,你可也别破费,咱们几个老家伙工资都比你高的多。你把钱好好攒着,等你攒够了钱,我给你弄个工业券,你自己买辆自行车骑骑,听说你已经有对象了,买了车子,赶明儿还能给你当嫁妆,也省得叫杨边疆带着你,他早了晚了的你不方便。”   冯荞窘了一下,忙说:“谢谢徐师傅。”   徐师傅有意无意地瞥了杨边疆一眼,杨边疆低头拿个铅笔,一边在纸上画着木工图样,一边笑吟吟听他们聊天,对师父的目光却没注意。   这个年代毕竟还保守,徐师傅知道冯荞这小姑娘不容易,挺叫人心疼的,为人也是个很端正的姑娘。可是杨边疆这么经常骑车带着她……你说杨边疆跟她一条路上下班,带吧,天长日久总是不方便;不带吧,明明顺路,冯荞还是他朋友的妹子,他自己骑车扬长而去,扔下小姑娘一个人走到天黑?   左右不合适。   ☆☆☆☆☆☆☆☆   下午下班的时候,杨边疆推着车等她,冯荞却跟杨边疆说,她想去街上一趟。   “杨大哥,要不你先走吧,我想去供销社一趟,买点儿东西。”   “去供销社?”杨边疆抬头看了看天色,自行车一掉头,说:“走吧,我顺便也去转转。”   “不用,别耽误你回家……”   “等你再去一趟供销社,天可不早了,你步行回家,不到半路天就该天黑了,我听说路上会有野猫子咬人呢。”杨边疆笑着逗她,“走吧,我去买个牙膏。”   从农具厂往北走,拐个弯看到挨着大街的几间大屋,就是供销社了。里头一长排深红色木制柜台,靠墙摆着几口大缸,一进去就闻到一股子酱油醋的味道。除了两个板着脸的售货员,就只有柜台旁边并肩靠着两个顾客,一男一女的青年人,女的蓝上衣,葱绿裤子,梳两条麻花辫,背影看起来挺眼熟。   冯荞不由得多看了一眼,正好那两人听见有人进来,也回过头来,目光相遇,竟然是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小粉?”   “冯荞?”冯小粉看起来也吃了一惊,脸上随即有些不自然的样子,冲口问道:“你跑来这里做什么?”   “来供销社当然买东西啦,我下班了。你怎么在这儿?”   “我当然也来买东西。你能来,旁人就不能来了?”冯小粉习惯性地噘起了嘴。   冯荞打量了一眼那男的,个头看起来跟杨边疆差不多高,身形挺壮实的,圆方脸,身上蓝色的中山装稍显肥大,看样子也就十七八岁,此刻紧挨在冯小粉身旁,笑嘻嘻看着冯荞。两人面前的柜台上摆着几面小圆镜,看起来正在商量买镜子。   “小粉,你认识哒?”那男的问。   “这是……”冯小粉犹豫了一下,“我姐。”   那男的一听,赶紧放下手中正在挑选的小盒子,表情也多了几分腼腆,对冯荞点头笑笑:“原来是姐啊,你好你好,我是……那什么,是小粉的朋友,河西大石埠村的。”   河西大石埠村?哦,冯小粉原先的家,冯小粉的生父不就是河西大石埠村的吗。要说大石埠村离这镇上可不近,还隔着一条河呢。   冯荞打量那男的,冯小粉同时也在打量杨边疆,高大,黝黑,摘去领章帽徽的旧军装,一个阳刚气十足的男人。冯小粉不由得多看了杨边疆两眼,眼珠一转,先发制人质问道:“冯荞,这谁呀,我咋不认得?”   “我们厂里的杨大哥。”冯荞回答,扭头跟杨边疆介绍:“杨大哥,这是我妹。”   杨边疆对冯荞家里的情况是清楚的,当下也明白这就是她那个继妹。这俩姑娘在家里各种拌嘴,在外面场合,继姐妹的关系不好启齿,互相称呼姐妹,也算是互相保留一点面子。   “那你们买,我们先走了。”冯小粉随手一拉那男的,转身就要走,那男的赶忙掏钱,要买下手里的小圆镜,   “小粉,你现在回家还是干啥?”冯荞操心了一句,这天可要晚了,冯小粉跟这男的跑到镇上来,寇金萍知道吗?联系到冯小粉好几次的晚归,冯荞直觉这俩人有事儿。   “我现在不回去。今晚镇上放电影。你如今整天在镇上逛,还不许我来看电影了?”冯小粉急着想走,跺跺脚冲那男的娇声埋怨:“你走不走啊。”   那男的买好小镜子,匆忙跟在冯小粉身后追了出去。   冯荞看着那男的背影,心里琢磨着,那男的倒是很符合冯小粉“高大壮硕”的审美要求。   “哎哎哎,你俩磨磨唧唧地还买不买了?我们这就要下班了,明天再来吧。”中年女售货员敲敲柜台,一脸的不耐烦。   杨边疆笑了笑,抬手一看表,很随意地说道:“同志,为人民服务可不是空话,你们这不是还有几分钟才下班吗?我记得你们供销社作为服务行业,比我们厂里晚下班半小时呢。”   “反正马上下班了。要买东西赶紧的。”中年售货员翻了个白眼。   杨边疆从容买了一管牙膏,又指着食品柜,让售货员给称一斤桃酥,家里老奶奶喜欢吃。   冯荞攥着手里的钱,看了又看,算了又算,最终买了三斤蜜三刀,嘱咐售货员用牛皮纸分开包成三包。四毛八一斤,一斤还要六两粮票,可真贵。幸好她在小食堂这些天了,身上准备了粮票。   没办法,在这个年代,糕点一类的副食差不多属于“高端消费品”,贵得让人心疼。   冯荞又要了两盒葵花牌香烟,九分钱一盒,一块香皂,一毛四,从兜里掏出一张两块的纸币,连同粮票一起递给售货员。   算算账,一块七毛六,两天的工资还不够,冯荞小小心疼了一下,接过找回来的两毛四分钱,把一堆东西拿布袋装好,冯荞跟杨边疆一起离开供销社。   “买这么多蜜三刀?”杨边疆随口问了一句,以他对眼前这姑娘的了解,怕不是她自己喜欢吃。果然,冯荞回答说,是给大伯、二伯和自家买的。   “一家一包,总算我自己头一回挣钱了。我八岁我妈就死了,都是二伯娘心眼好照顾我,大伯娘腿脚不好有残疾,可她也很关心我的。”   至于她自己家……说实话买东西给那些人吃,心里真不乐意,可明面上却不能这么做,不然又得闹一场风波。冯荞只能在心里安慰自己说,没关系,拿回去她自己先使劲吃。   “原来晚上镇上放电影啊,我们一整天都在厂里干活,都没听说。”杨边疆说,“你说,你二哥、三哥他们会不会来看电影?他们要是来,你就可以留下来看电影了。”   “今晚放电影?” 第22章 小金库(入v第一更)   “今晚放电影?”   冯荞犹豫, 她当然想留下来电影,可是以前跑到镇上看电影,总是两个堂哥带着她, 不然这大晚上的,她一个小姑娘,还真不敢自己乱转悠。   如果堂哥他们不来, 她独自一个姑娘家, 跟在杨边疆身边去看电影, 看完电影都深夜了,再一起走夜路回去……冯荞这样玲珑聪慧的姑娘,自然知道这样不妥的, 就算她跟杨边疆相互熟悉信任,也不合适。   “我也不知道堂哥他们来不来。要不……我还是先回家吧,正好买了东西呢,我先拿回去。杨大哥, 要不你留下看电影吧, 我自己回去。”   “这些老片子,我在部队上早就看过几回了, 我是怕你小毛丫头想看。”杨边疆跨上自行车,“那回去吧。”   一来二去太阳都落了, 冯荞在岔路口下了车,跟杨边疆道了别就匆匆往家走, 踏着暮色刚走进村子, 就遇上收工回来的冯亮, 肩上扛着锄头,老远就冲她喊:   “冯荞,我听说今晚镇上放电影,吃了饭带你去看啊?”   冯荞:……   冯亮:“怎么啦这是?”   冯荞:“你早说我就不用回来了。”   冯亮笑,他又不会千里传音,也没法子早说啊,笑够了嘱咐道:“你看镇上放电影,哪回少了我了?再有下回,你就不用回来了,提前去占地方,占据有利地形,最好连板凳也准备了。”   冯东从后边赶上来,肩上也扛着锄头,冯荞问起今天干的什么活,说是生产队沟南那块地种玉米,这阵子队里农活大忙,收工比较晚。   “把这个给二伯母。我今天发工资了。”冯荞把一个牛皮纸包放在冯东手上,笑嘻嘻地挥挥手,“我先回家一趟,你跟二伯母说,吃了饭我就去你家玩。”   “什么好东西?”冯亮鼻子凑过去深吸一口,夸张地眯起眼睛,“嗯,不是蜜三刀就是蜜麻花,油香的甜味儿,反正肯定是好吃的。”一抬头见冯荞跑远了,忙喊了一句:“哎,冯荞,今晚到底去不去看电影啦?”   “回头到你家再说吧。”   冯荞脚步轻快地跑回家,冯老三、寇金萍带着寇小胭刚好收工回来,冯荞把一盒葵花香烟递给冯老三,又把一包三刀蜜放在堂屋桌子上。   “发工资了?”冯老三问。   “嗯。”   “给我买什么洋烟呀,领了钱就乱花。再说洋烟其实不如老烟叶够味儿。”冯老三说着一伸手,“发了多少钱?给我,给我收着。”   “我干了22天,发了15块4,扣掉六块两毛八的饭钱,加上今天买东西的一块七毛六。”冯荞利落清楚地给她爸报完了账目,从身上掏出几张零散的纸币递过去,“爸,还剩下这七块钱给你,还有三毛多零钱,我留着零花了。”   冯荞故意报了虚账,瞒下了做饭的六块钱,吃饭钱也多报了一块,她看着冯老三,一脸老实乖巧的样子。   “二十几天吃了六块多钱?”寇金萍在旁边尖着嗓子嚷了一句,“可真贵,吃的啥鸡鱼肉蛋呀?就咱这个穷家,这么下去可吃不起。冯荞,不是我说你,咱这钱又不是地瓜叶子,可不能这么花。”   “吃不起,那你叫她中午怎么弄?”冯老三刚得了冯荞给的钱,便觉着闺女可真不错,这一听也烦寇金萍那口气,可他心里却也是心疼钱,因此说话的语气就很不好。   “她自己早上带个煎饼就行了,哪用花钱吃饭?这家里一个月油盐火耗,也花不了两块钱呢。她一个小丫头,二十几天吃掉六块多钱,说出去也不怕人家骂她败家子。”   “爸,我可没跟家里要钱吃饭吧。”不等冯老三再开口,冯荞就不急不躁地顶了一句,“人家厂里的食堂,是我说了算的?人家还不一定要我干几天呢,要不我回来不干了,啥钱也不用花了,都给你省下了,行不?”   “你好好干你的。”冯老三伸手去接钱,冯荞却忽然手一缩,把几张纸币拿在眼前数了数,笑嘻嘻又抽回来一张。“爸,好歹钱是我挣的,再给我留一块钱,我一个人在外头干活,兴许啥时候就需用钱呢,横竖我又没跟家里要钱。”   冯老三瞅了她一眼,脸色有些不满,不过最终也没说什么,接过剩下的钱往兜里一装,挥手叫冯荞和寇小胭做饭。   “行,冯老三你行,你当好人,我白落得不好了。你说我图的啥呀,我还不是为这个家操心吗?”寇金萍一咬牙,红着眼睛就冲冯老三发难了。   寇金萍上辈子也算见过钱的,然而形势逼人,重回这年代,她这两三个月可都没见着肉了,家里买个酱油都不一定有钱,惯常拿着一个鸡蛋去供销社换两盒火柴。她这阵子还盘算着,等冯荞上交了工资,总该改善一下生活,再给她自己、给小粉添置点儿东西。   哪知冯荞工资花掉那么多也就罢了,还当面不给她留脸。   “我为这一家老小操碎了心,还没落个好,我叫她冯荞省点钱,不也是为了她好吗?她一个小丫头子就敢这么花钱,二十几天,她光是中午饭就花了六块多钱,她地主家的娇小姐呀?冯老三,你倒还护着她,你这明明是要逼死我呀,我在你们这个家还怎么过……”   寇金萍惯用的一哭二闹,说着说着,连自己都感动了,眼泪都出来了。   “你少说两句行不?你说这家里弄的,整天唧唧歪歪的。”冯老三瞧着冯荞进了烧饭的棚屋,压低声音呵斥寇金萍,“你也不想想,她这都十七了,横竖是她自己挣的钱,你把她逼得急了,她要是犟起来,一个钱也不往家里交,你又能把她怎么着?她在人家厂里干活,伙食费你也不准她花,说出去你就不怕人家背后骂你。”   “我……我养她这么大,我给她吃给她喝,我把她当亲闺女,她个白眼狼,我还不能说她一句了……”   “你说够了吧?整天就这些破事。”   寇金萍觉得被冯老三伤了脸,抹着眼泪,哭哭喊喊进了堂屋。等冯荞快手快脚炒了一碟子雪里蕻咸菜出来,果不其然,寇金萍又躺床上生病去了。   习以为常,饭总还要吃。冯荞卷了个煎饼,端起一碗玉米渣糊糊几口喝光,拎起她的布袋溜之大吉。   ☆☆☆☆☆☆☆☆   冯荞先去了大伯家,大伯和大伯娘点着煤油灯正在搓麻绳,冯荞把一包三刀蜜送给大伯娘,陪大伯娘说了一会儿话,又溜达到二伯家。二伯一家子都在,饭桌上摊开了那包三刀蜜,二伯娘正美滋滋拿着一块蜜三刀,其实根本没舍得吃,啃了半天才啃掉半块。   “看见没?这就得了益了。”一见冯荞进来,二伯娘就得意洋洋地指着她跟二伯显摆,“看见没?我就说咱冯荞是个贴心的,荞啊,赶明儿二伯娘老了死了,烧纸燎草、哭妈妈的事儿,可就全指望你了。”   “妈,好好的说着话,你又晕哪儿去了。”冯东哭笑不得。   当地风俗,老人去世了要由闺女给做寿衣,要有闺女祭奠哭灵,才算一辈子完满。没闺女的老人,就会让侄女、甥女甚至专门认的干闺女,到灵前以闺女的名义哭几声,也算老人一辈子圆满了。这本来就是个风俗,二伯娘这生冷不忌的性子,冷不丁就扯出这么一句。   “二伯娘,等你过九十九岁,我给你包饺子、买狗肉,好好给你过个九九大寿。”冯荞也哭笑不得,二伯娘这才不过四十几岁的人呢,想哪儿说哪儿,瞎说什么不吉利的呀。   “不许说就不说呗,明明大实话。”二伯娘嘀咕,“荞啊,你哥说你今天发工资了?咋还给我买这东西呢,死贵的。你挣了钱可省着花。你记住,自己留个心眼儿,好歹攒点钱,将来给自己做嫁妆。要不然,寇金萍她能舍得给你一分钱嫁妆?”   “二伯娘,我记住了。”冯荞笑,岔开了话题,“我记得二伯娘喜欢吃三刀蜜呢,大伯娘也喜欢,说又香又甜又软和。”   “给你大伯娘也送去了?”   “送去了。”   二伯娘扑忒一笑:“你大伯娘那人呀,比我过日子可精细,估计更舍不得吃。”   冯荞笑,伸手在布袋里掏出最后剩下的那盒葵花香烟,“二伯,这个是给你的。我怕二伯娘给你收归公有,刚才就没敢给二哥拿来。”   “好丫头,我也抽抽这洋烟。”   二伯高兴,二伯娘却笑着骂道:“小鬼丫头,咋不跟我一伙呢,你还真舍得给他买洋烟,人家那洋烟都是当干部抽的,这回你二伯要烧包了。”又冲着二伯嚷嚷道,“你还真抽了啊?省着点儿,留着来个客人用。”   嘻嘻哈哈说了会儿话,冯亮却在一旁没精打采的,好容易插进话来,扯着冯荞抱怨:“冯荞啊,咱今晚到底还去不去看电影啊?等咱再走到镇上,一个片子恐怕都放完了。”   “今天回来晚,生产队收工也晚,我回到家现做饭,拾掇拾掇就这会子了。三哥,要不咱今晚别去了,估计又是看过的老片子。”   “没意思,好不容易放一次电影。”冯亮不乐意,一转脸,又笑嘻嘻冲着他爸耍贫:“爸,冯荞给你买那洋烟,给我一支尝尝呗?”   “小王八犊子,我叫你学抽烟!”二伯娘眼一瞪。   冯荞喜欢二伯家的气氛,虽然缺衣少食的,可在他们家真心舒畅。既然决定不看电影了,冯荞就呆在二伯家玩了一晚上,玩够了才回家去。寇小胭仍旧是空气一样的存在,窝在自己床上,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细藤条,凑近油灯昏暗的光线学着编手工。   冯荞洗漱收拾,上床睡觉,临睡前琢磨着把她身上的钱藏到哪里才稳妥,冯小粉会有乱翻东西的毛病,冯荞想来想去,藏到哪儿都不安全,只好决定先放在自己身上。   睡下了,想想又怕装身上丢了,索性又起来,找了块结实的碎布角,在褂子里襟缝了个小小的暗兜,把成块的纸币卷成卷放进去,用线缝上。   先这么着吧,洗衣裳的时候再拆开拿出来,反正从八岁那年她妈死后,她的衣裳从来都是她自己洗。毛票和硬币就先留着,兴许她哪天要花。   这么一捣鼓,夜已经深了,村庄静悄悄的,先是听到一阵人声和狗叫,估摸着是看电影的村民们回来了,又过了一会子,冯小粉才蹑手蹑脚推门进来,看到冯荞靠在枕头上还没睡,稍微愣了一下,撇撇嘴,挑衅地看着她。   “你咋还没睡?等着告我的状是不?”   冯荞意会过来,就笑了笑:“我告你什么状?” 第23章 肉包子(入v第二更)   “哼, 随你的便,要告你尽管告,你当谁怕呀!”冯小粉撇撇嘴, 示威似的冲冯荞扬起下巴,“反正他这几天就要托人来说媒了,我不怕你告状。”   “我告你的状?”冯荞笑笑, 慢条斯理地说, “那是你亲妈。”   冯荞仔细回想起白天看到的那个男青年, 一身劳动布的中山装,比较新的,起码没有明显的补丁, 看起来家里不穷,身高长相也都还凑合,按说应该能入寇金萍的眼,要是这个人家境真过得去, 这桩婚事差不多能成。   “我看你也不敢告我的状。”冯小粉似乎精神亢奋, 这么晚了不赶紧睡觉,竟一屁股坐在冯荞床尾, 摆出一副要跟她聊天的架势,“我都还没告你的状呢, 白天跟你一块的那个男的,你跟他到底啥关系?你说厂里同事, 他一个男的, 他非得陪你跑到供销社去买东西?我才不信呢。”   “你!”冯荞气的从枕头上坐起, 瞪着冯小粉,想想这大半夜懒得跟她吵吵,嗤笑一声又靠了回去,“冯小粉,你别把人都想的跟你一样贱。”   “怎么了?被我说急了?我跟王振龙一起逛街买东西,我那是要跟他订婚的,你跟那男的逛街买东西,你可别忘了,你可是跟孔志斌订的婚。   “冯小粉,你跟你那个王振龙爱咋地咋地,跟我无关。人家就是我同事,下了班顺路跟我一起买个东西,你自己歪心眼子,脑子里全是污七八糟的东西。你再敢胡说,看我不拿巴掌扇你这张贱嘴。”   冯荞说着一掀被子,坐起身来,冷冷盯着冯小粉,冯小粉在她手上吃过亏的,不由得就有些示弱了。   “行行行,你冯荞有本事,你厉害,我还不稀罕理你呢。”冯小粉站起来,气哼哼地一扭身进了里屋,很快又回身探出头来:   “冯荞,不是我说你,今天那男的可比孔志斌强多了,你要没跟他好,那你还真没眼光,猪眼。你看孔志斌那个软不拉几的怂样儿,赶明儿他要是跟王振龙做连襟,王振龙一拳就能把他打趴下。”   冯小粉一撂帘子,缩进里屋去了。冯荞自己默默躺回床上,却没了睡意。她倒不是把杨边疆往那方面想,人家明明因为冯东的关系关照她,拿她当个小妹妹。她思来想去的,还是孔家的亲事。   当初冯老三做主答应的这亲事,冯荞当时才十六,孔志斌比她大三岁,十九,农村订婚早,半大的孩子无非是听家里大人的,冯老三当时倒也问过冯荞,冯荞觉着孔志斌看着蛮老实,读过书有文化,对这亲事便也没什么意见。订亲这一年多,两人在一个生产队干活,孔志斌为人做事也还算规矩,一桩再平常不过的农村婚约,不出意外,两人也该是按部就班地结婚,跟乡间许多青年男女一样,成为一对再寻常不过的柴米夫妻。   然而自从上回那件事,孔志斌当面嫌她“没文化”,冯荞这心里就十分别扭,对这亲事萌生出一种很不踏实的感觉。前段时间孔志斌几乎不露面,这段时间她又整天到农具厂做工,事情似乎就这么拖住了。   这可不是冯荞的本意,她觉得,两个人如果真不合适,那就坦坦荡荡地趁早退婚,谁也不耽误谁。可说实话,冯荞如今也不知道,这婚到底该不该退,长辈们似乎都不赞成,因为孔志斌说她“没文化”,她就退婚,到底是不是她小题大做了?   然而作为这个年代的农村青年男女,退婚,根本不是他们自己完全做主的事。   ☆☆☆☆☆☆☆☆   心里有事儿,辗转反侧睡不好,冯荞直到鸡叫二遍才朦胧睡去,第二天早晨竟然起晚了。   冯荞是被吵醒的,她揉着眼从床上爬起来,就听寇金萍在院子里骂:“天都大亮了也不起,小姐身子丫鬟的命,才到镇上上几天班,真当自己娇贵起来了?”   冯荞想了想,而今初夏时节,家里两到三天推一回磨,昨晚家里的煎饼还够,今天轮不到推磨的。不推磨,她又不去生产队上工,她自己上班就行,她起晚点儿怎么了?   想必寇金萍昨天晚上没出气,这一大早就又来找碴了。   冯荞心里暗暗叹气,她其实不怕寇金萍,怕的是寇金萍没完没了地躺在床上哭喊骂人,装病,一躺就是好几天,一骂就是好几天,哭着喊着骂,好像整个世界都对不起她似的。你说她寻死觅活吧,她还坚决不去寻死,就是整天装鬼作妖折腾人,实在折腾得家无宁日,叫人头疼神经发麻。每每寇金萍这么闹一回,冯老三非得做出一些妥协让步才行。   昨儿晚上东屋还算安生,寇金萍哭诉了一会子就歇了,冯荞猜不准她爸是不是又做了什么割地赔款的让步,这怎么一早上又骂人了?   冯荞麻利地下床穿衣,看着天不早了,怕迟到,索性也顾不上仔细梳头了,好在编成辫子的头发也不是太乱,她简单用手理了理,随手把梳子插在头上,赶紧跑出去洗漱。   寇小胭正蹲在井台搓洗一大盆衣裳,冯老三没在,估计已经去生产队上工了,寇金萍估摸着今天又不打算出工了吧。寇金萍站在院子里叫嚷,冯荞只当没听见,洗漱完了,摸了一块煎饼,瞥见昨晚自己带回来的那包三刀蜜,想着是她的钱买的,便多多地拿了几块,两样吃的往小布袋里一装,就打算走人。   “你倒是清闲,天大亮了也不起,衣裳不洗饭不做,猪也等着我喂,你还能不能懂点事儿?小丫头片子这样懒,你也不嫌丢人。”   冯荞走到院子当中,本来不想理她的,寇金萍却得了理似的,骂得越发大声了,冯荞索性又快步走了回来,径直走到她们住的西屋门口,敲敲里屋的小木窗,故意大声喊道:   “小粉,你听见了吗,还不赶紧起,妈可都生气啦,你小丫头片子这样懒,你也不嫌丢人。”   里屋的冯小粉其实已经起来了,躲在屋里美滋滋照着新得的小圆镜梳头,一听冯荞这话,立刻气得跳脚了。   “冯荞,你个贱丫头说谁呢!”   “你个贱丫头,你妈说你呢。”冯荞坦然回了一句。   冯小粉气的咬牙,拿起手边的东西就想摔,一看手里是王振龙昨天送她的小圆镜,顿时舍不得了,赶紧又放回去。   “冯荞你个贱丫头,我妈明明是骂你的。”   冯荞却像没听见一般,一边匆匆往外走,一边还好心地劝寇金萍:“妈,你别生气了,我把小粉喊起来了,我帮你骂过她啦。我自己的衣裳我都自己洗了,你也该说说小粉,她的衣裳,她怎么有脸丢给小胭洗,小胭比她还小好几岁呢,这么懒下去可真要丢人了。”   看着寇金萍精彩的脸色,冯荞心情莫名好起来,带着这种好心情,她匆匆出了家门,紧赶慢赶上班去。昨天才发了工资,她要是今天迟到了,担心师傅生气训人。   冯荞一边快步走出村子,一边两只手也没闲着,先吃完了那个地瓜干煎饼,填饱肚子,又吃了两块蜜三刀,一边满足于那香甜软糯的味道,一边取下头上的梳子,解开辫子梳头。   她平时编两条麻花辫子,长到腰际,解散头发显得更长,一直长到屁股,乌油油的长发披散在身后,遮住了整个后背。头发太长不好打理,她先拿梳子仔细梳顺了,再分开发线,熟练地编成辫子。   苗条俏丽的姑娘,蓝上衣,墨绿裤子,披着清晨明媚的阳光,一边走一边理着长长的头发,手指穿花般绕来绕去,晨光映照在她身上,衬着农田绿树土路的背景,生生美成了一副乡村风情画。   杨边疆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画面。   “杨大哥?”冯荞老远也看见杨边疆了,他停在两个村子的岔路口,微微带笑地看着她。冯荞一溜小跑来到跟前,手上飞快地把辫子编好,用头绳扎紧,往背后随手一甩。   “杨大哥,可真巧,今早又遇到你了。”   “你今天走得可比平常晚。”杨边疆笑,“我这时候出门,没想到还能碰上你呢,刚到这路口,老远就看见那路上一个小毛丫头,雄赳赳气昂昂走过来了。”   “雄赳赳气昂昂?”冯荞哈哈笑弯了腰,“别提了,我今天起晚了,正担心迟到呢,一路上连走带跑的,急得都要出汗了。”   “赶紧上来,晚不了的。”   骑车就快多了,杨边疆骑车带她到厂里,慢慢悠悠也就十几分钟,要等冯荞两只脚跑到,就算不迟到怕也累得够呛。   冯荞在农具厂门口跳下了车,翻出布袋里小食堂师傅们准备的肉票,先跑去隔壁食品厂割了一斤肉,特意嘱咐卖肉的老王给割的肥肉,这时节新鲜嫩绿的小青菜才两分钱一斤,冯荞一毛钱买了五斤,七分钱买了四根鲜嫩水灵的黄瓜。   农村就是这点好啊,吃菜新鲜还便宜。   她拎着青菜和肉跑回农具厂,铁匠组的张师傅瞅见了就吆喝着问:“冯荞啊,这一大早上张罗什么呢?中午吃啥呀?”   “肉包子。”冯荞脆生生回了一句,“我昨晚留了发面引子呢,小食堂还有几斤白面,白面青菜肉包子,再烧点儿米汤,弄两样小菜,我昨天领了工资呢,这些日子多亏师傅们照顾我,我今天就请大家吃这个行不?”   “那可太行了。”张师傅一听就乐了,“有白面肉包子,还弄什么小菜呀,不用了不用了,肉包子管够就行了。”   冯荞笑得憨态可掬,放下东西忙跑去工房干活。工间休息一小会儿,就赶紧把面和好,盖上笼屉布给醒面。中午蒸包子,煮米汤,两样小菜:一个蒜泥拍黄瓜,一个水萝卜腌的小咸菜,都是脆生爽口的。   “再让冯荞丫头这么做着吃下去,我这身上都放了肉了。”张师傅打铁的壮汉,吃得是心满意足。   “冯荞啊,一顿好饭咱们吃了,我看这钱还是得算大家的账,可不能叫你一个人出。你这么个小丫头,挣钱也不多,请咱们吃饭这心意到了,就足够了。咱们几个老头挣钱可比你多得多,哪能叫你花钱请客。”徐师傅发话。   “徐师傅,您就让我请吧,我算算账给你听啊,一斤猪肉七毛二,青菜和黄瓜总共花了一毛七,那白面和大米本来就是小食堂备着的,我也没用买,萝卜小咸菜是昨天一并做了剩下的。”冯荞扳着手指数了一圈,嘻嘻嘻地笑,“徐师傅,你看我请大家吃这顿饭,总共才花了八毛九分钱,你放心,我请得起。”   “听听,听听,这小毛丫头,就是个精细鬼儿。”   小食堂里一片哄笑,马上又有人说,八个人这一顿肉包子,要是去公社饭店吃,怕不得好几块呢。   “自己做当然节省。”冯荞想了想,歪着头问,“徐师傅,我看咱厂里南院墙边上有一块空地,留着做什么用的?” 第24章 魔怔(入v第三更)   “南院墙边上?原先预备着堆放木料的。厂里院子大, 南院墙离工房远,咱那木料图方便就尽量堆放在近处,所以那边常年都空着。”   “徐师傅, 我寻思着吧,这眼下都初夏了,能不能把那边挖出一小块地, 种点儿小葱、辣椒什么的, 又省钱, 又新鲜,吃着还方便。”   “瞧见没?越说她精细鬼儿,她还越会盘算了。”徐师傅指着冯荞打趣, “我们厂里这些人,除了木匠就是铁匠,平时忙,干的都是手艺活, 也没怎么种过地, 伺弄菜园子是不行的。你要是有这想法,你尽管去弄, 就是眼下这都立夏了,种菜还来能得及吗?”   “来得及, 下种子是有点晚了,我回村里找人家下好的苗子移栽, 辣椒、茄子什么的, 正当时候。”   天性使然, 冯荞看着那块泥土的空地就忍不住心痒,多肥的黑泥土呀。她琢磨着,开垦出来弄个小菜园子,随便抽点儿空闲时间就能打理了,吃菜方便不说,大家都省钱。   “我看行。就这么办。”徐师傅夹着香烟拍板决定,“冯荞啊,主意是你出的,你负责指挥,种什么、怎么种你说了算。边疆啊,这里头你最年轻,有劲儿,你负责出力,你带上那几个小学徒,翻地、开沟这些粗活都算你们的。咱们几个老家伙也别袖手闲看,谁当天活儿少空闲多,谁抽空去浇两桶水,吃菜省钱是咱们大家的,我看谁不干活好意思吃。”   “会不会有人来管闲事?咱是农具厂,再给咱弄个资本主义尾巴什么的……”刘师傅不放心地提了一句。   “资本屁!”铁匠张师傅嗤之以鼻,“你管他呢,四人.帮都倒台了,咱厂里的空地,咱种几棵葱吃个方便,谁还管着咱了?谁要是闲的腚疼来找事儿,叫他来找我老张。”   ☆☆☆☆☆☆☆☆   提议通过,冯荞下午下班回到家,就跑去村里找菜苗。村民们清明过后下菜种,惯常做法是在自家院子角落,或者索性弄个破瓦盆什么的,肥肥的腐土先育苗。种子种下去,小苗子长出来一簇簇的,再移栽到菜园里去。一小撮种子撒下去,就能生出一堆苗,苗子多,自家一般栽不了的,便互相分享交换。   冯荞找的就是这些育好的苗子,她拎着个大竹篮,在村里转悠了一圈,东家挖一簇辣椒苗,西家拔一把茄子苗,这一圈转下来,天就已经落黑,大半个月亮爬到了天上。   冯荞喜滋滋提着篮子往回走,一路上不断跟熟悉的村民打着招呼,经过孔志斌家那条巷子,巷口大槐树下一堆妇女在聊天,冯荞借着暮光看了看,都是本村的婶子大娘们,孔母也在。   见冯荞过来,有人就笑着招呼她:“冯荞啊,忙活什么呢?”   “我找点儿菜苗子,四奶奶,三姑,二表婶……”冯荞一个个叫过去,看着孔母,大大方方打招呼,“伯娘好。”   订了亲却没结婚,乡下风俗不能叫“爸妈”,再说订婚后冯荞也还没按风俗正经去孔家“认门儿”。孔父年龄比冯老三大,冯荞因此管孔母叫伯娘,管孔父就叫大伯。   “你听听这丫头嘴甜的,响亮又懂事,怎么不叫人喜欢她。”四奶奶拉着冯荞的手拍了拍,转向孔母说,“志斌他妈,你说将来这丫头过了门,开口叫你一声妈,你这心里不得跟吃了蜜糖似的甜呀。”   “那是,那是。”孔母赔笑着应和,看看面前的冯荞,苗条条,俏生生,一张小脸水灵灵的好看,孔母心里一阵纠结,这姑娘,她是怎么看怎么好,不光人物相貌好,家里家外干活更是没得挑,十里八村一等一的好姑娘。当初她就是看上了这一点,才巴巴地托人托脸去说媒。   可突然一下子,寇金萍告诉她说,冯荞跟她家儿子姻缘不合,还会影响她儿子的好命运?   寇金萍的话,孔母不敢全信,可又不敢不信,毕竟寇金萍现在神神叨叨的,算准了村里好几桩男女姻缘呢。再说事关她儿子,她不能不信,不敢让儿子有半点不好的呀。   眼下孔家却又没有退婚的资本,就像孔父说的,万一退了婚找不到更好的呢?这事揣在孔母心里,就成了一块纠结的心病。   然而可恨的是,冯荞对这一切却根本一无所知。   “冯荞啊,你找这么多菜苗子做啥?你家那小菜园哪栽得下这么多呀。”四奶奶问了一句。   冯荞说,她自家的菜园已经栽了,这是给农具厂的小菜园找的。四奶奶一听,就问她冬瓜苗还要不要,她家里有。   “要啊。”冯荞赶忙说,“四奶奶,你要是有多的,就给我两棵吧。”   冬瓜这东西好啊,甚至不用占菜园的地方,只要有空地,随便哪儿挖个坑就能长。农具厂墙根空地多得是,正好沿着院墙栽几棵,不用多管,也不多占有用地方,粪肥浇水跟上,一棵就能结两三个水桶那么大的冬瓜,能炒能炖,秋后还可以做成冬瓜酱菜,再好吃不过了。   四奶奶挪着小脚,冯荞便一手拎篮子,一手搀扶着四奶奶,跟四奶奶去她家挖了几棵带土的冬瓜苗,仔细用梧桐叶包好泥土保湿。等她拎着篮子从四奶奶家出来,那一堆闲聊的妇女已经散去了,只剩下一个人影还站在那儿,走近了,是孔母,看样子是专门等她的。冯荞就先打了个招呼。   “伯娘。”   “哎,冯荞啊,冬瓜苗挖来了?”   “嗯,挖来了。”   “冯荞啊,那什么……那个,你在农具厂咋样啊?可有日子没看见你了。”   “是啊,我没去生产队上工,也就少见到了。”冯荞笑笑,“伯娘,我在农具厂挺好的,活也不重,我能做得来,你放心吧。”   “哦,哦。”孔母心不在焉地应和着,问她一个月挣多少钱,冯荞便回答一天七毛钱。孔母又问她每天怎么去上班,冯荞如实说走路去,有时遇上同事顺路,也能骑车捎带她一段。   孔母问东问西,绕了半天圈子,期期艾艾地说:“冯荞啊,那什么……这阵子志斌也很少出门,你两个都没见着。前阵子他淋雨发烧,说胡话还念叨你呢,要不,你跟我去看看他?”   “伯娘,我……我拎着这么多菜苗呢。”冯荞为难地抬高竹篮给她看,毕竟这年代农村保守,两人订婚却没结婚,她一个姑娘家,这大晚上的往孔家跑,去看孔志斌,叫村里那些妇女知道怕有闲话,该说她不矜持、上赶着了。   可想想又觉得应该适当关心一下,就问:“伯娘,他不出门不上工,整天在家干啥呢?”   “他说身体不舒服,在家里整天就是看看书,写写画画,说要复习学文化,咱志斌真是个老实孩子。冯荞啊,我寻思你帮我劝劝他,他不上工,没有工分,他爸生气就骂他,整天没个好脸色给他。前几天人家大队干部叫他去村里当代课老师,他说什么也不肯去,这几天他爸正在跟他生气呢,总是骂他。代课老师钱是少了点儿,可好歹也是个工作,也不会太累着。赶明儿你们要是结了婚,你在家干干农活,他当老师挣点儿工资,家里吃穿也不愁的。冯荞,你是个好孩子,你帮我劝劝他吧。”   孔父跟孔志斌父子两个闹气,孔母自己劝不了,叫她这没过门的对象去劝?冯荞心里默默窘了一下。不过她心里也疑惑,孔志斌怎么忽然读书写字学文化了?真心猜不透。联想到上次他当面说她“没文化”,冯荞心里总觉得孔志斌这阵子看不透。   农村人干活惯了,一天不下田,一天就没有工分,日子久了不下田,自己的肚子就要过不去。冯荞也觉得孔志斌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然而虽说订了婚,可她又没过门,孔家的事她如今也不好多管。   “伯娘,大伯跟志斌爷儿俩闹气,都是素来有主见的,我也劝不了啊。伯娘,我要是哪天碰到志斌,我就跟他说说看。那我先把这些菜苗送回去啦。”   冯荞推脱了一下打算离开,谁知也该巧,这时候孔志斌从巷子里慢慢吞吞走出来了,昏暗不明的月光中孔志斌低着头只管往前溜达,一抬头看见人,就叫了一声:“妈。”   “志斌出来散散呐?”孔母忙一推冯荞,“那什么,冯荞正好来看你呢。你们聊你们聊,冯荞啊,你跟他聊聊,我赶紧回去喂猪去了。”   冯荞:。。。。。。   冯荞不开口,孔志斌也默不吭声站着,两人都这么不说话,气氛就奇怪起来。   孔志斌真以为冯荞是来找他的,毕竟上一世冯荞是他的发妻,冯荞总是为他着想,家庭关系也和睦。孔志斌前世对发妻的付出习以为常,把她的好看得理所当然了。重生一世,这样的思维意识仍旧根深蒂固。   这些日子以来,孔志斌为了自己的“高考梦”,立誓要弥补上一世没读过大学的遗憾,要考上全国最好的大学,让整个冯庄村,甚至整个公社、整个县都为他轰动一下,也给自己此生的事业一个更高平台。   你知道八十年代初期的大学生多值钱、多风光吗?你知道他们前程多么好吗?他们被整个社会所瞩目,从进入大学校门起,就走上了一条截然不同的命运之路,简直是命运的宠儿。   如果,再加上他重生一世的金手指,他对这个时代的预知和把握,孔志斌觉得,这个世界都该属于他的。   所以,孔志斌算是拼了。   他文化底子并不好,依仗着前世的思维能力和见识,全力复习突击,两三个月下来,他如今对各个科目都充满了信心,唯一比较头疼的是英语,想学,没有渠道没有老师,只能硬记单词,语法读音什么的一头雾水。   也是这两三个月下来,孔志斌在孔父眼里已经成了“脑子魔怔”的存在,他不肯出工下田,不肯出门活动,为此不惜被孔父责骂,不惜跟孔父对着干。   孔志斌过着地洞老鼠一样的生活,白天躲在小屋子里,晚上也时常点灯熬油看书,每天只有在吃过晚饭以后,才躲着熟人出门溜达一圈,稍微活动一下。   孔父觉着,这唯一的儿子脑子只怕出了毛病,神经病不正常了。然而孔父怕丢人,怕毁传出去儿子的名声不好听,对外便不敢说,加上孔母处处护着,有人问也只一味推说孔志斌还小,这阵子身体不舒服,没让他出来干活。   孔志斌觉得,这一切都不是事儿,没什么好理会的,古来成大事者都难以被庸人理解,这也是庸人成不了大事的原因。解决问题的方法再简单不过,只要等到恢复高考的新闻一发布,这些人就统统傻眼,只要等到他高考胜利,这些人就统统另眼相看了。   孔志斌觉得,他如今就是一条蛰伏的飞龙,只待一声惊雷,腾空而起,他就要翱翔九天。   夜色下冯荞跟孔志斌就这么对面站着,老半天也没人开口,奇怪的气氛蔓延,冯荞首先没了耐性。   “孔志斌,我其实就是出来找菜苗的,走这儿碰巧遇上了你家伯娘。她让我劝劝你当代课老师的事,其实我也觉得,你当代课老师挺合适的。”   “这事你就别管了。”孔志斌说,“你不懂,我有我的打算。”   “那好吧,我是不懂。孔志斌,你看我也没文化,我们好像也没话可说,那我就先回去了。”   冯荞转身走出一段,却忽然听到孔志斌在身后说了句:   “冯荞,对不起。” 第25章 内情   “冯荞, 对不起。”   孔志斌以为,冯荞就是来找他的,只是没好意思承认, 找菜苗不过是个借口罢了。不知为什么,刚才一看到冯荞,他心里忽然又有一种说不清的情绪, 那么一丝丝的心虚和内疚。   孔志斌其实想说, 上一世冯荞纵然没什么情趣, 却也算是个称职的妻子,两人关系虽然平淡却也家庭和睦。然而他重生回来了,注定这辈子不平凡, 可冯荞却仍旧只是个平凡没文化的村姑,云泥之别,这一世冯荞根本配不上他。试想等他人生辉煌,功成名就, 却有一个平凡村姑的妻子, 实在有损于他的身份和面子。他有他的白月光,有他的宏图大志, 对冯荞自然也没什么好顾念的。虽然上一世冯荞也没哪儿对不住他,可他却是注定要退婚的。   孔志斌甚至觉得, 自己也算是有情有义了,该来的总是要来, 到时候被退婚, 难免让冯荞难堪, 就算他提前给冯荞道个歉吧,反正这一世两人还没结婚,她照样再找个平凡的庄稼汉嫁掉,过她原本该过的生活。她到底是配不上他,他愿意道歉,也算他心中无愧了。   可是冯荞哪里知道他这些黑暗肚肠,她还以为,孔志斌是为了上回说她文盲、两人闹气的事情而道歉呢。冯荞停下了脚步,回过身来。   “孔志斌,你不用道歉,我早就想找你好好谈谈,有啥话说开就好。我的确是没啥文化,小学都没念完,又没有亲妈疼,恐怕将来连一份嫁妆都不会有,我这阵子其实一直在想,我跟你到底合不合适,我现在想听听你真正的想法,要是我们两个觉着不合适,尽早不尽晚,不要互相耽误,那就各自回家去要求退婚,婚约毕竟是你我两人的,我们两个都不愿意,家里爸妈再怎么样,也不能硬往一块儿捆。”   孔志斌真没想到冯荞会说出这一番话来,他略微犹豫一下,觉得眼下并不是退婚的好时机。他也不是没试过,他爸妈坚决不同意,眼下他整天躲在家里复习,他爸本来就整天骂他脑子不正常,要是他再闹退婚,他爸妈肯定操心焦虑,恐怕会打破他眼下平静安稳的学习状态,再说了,眼下退婚,他家也没脸面。   孔志斌自我评价是个孝子,为了他爸妈考虑,他觉得退婚的事不妨再往后拖一拖。   孔志斌这念头考虑一番,下了决定:“冯荞,我知道我上次说话不对,我就是开个玩笑,你别生气了,我现在身体不太好,手上也有要紧的事情,你要理解我。我现在不同意退婚,你放心,关于你我的事,我肯定会给你一个明确交代。”   孔志斌上辈子游走生意场,自然足够圆滑,这话他故意说的模棱两可,他是要做大事的人,冯荞为他牺牲一下,在他的思维里本就是理所当然的。   “孔志斌,我不光是为着上回几句话的事,我总觉着,你这阵子哪儿怪怪的,忽然变了个人似的。”   孔志斌心头一跳,忙说:“冯荞,你整天想些什么呀,退婚这话哪能随便说。”   冯荞下意识的皱眉,琢磨了一下,她毕竟一个十七岁的农村姑娘,那年代农村保守,两家自从订亲,相处也一直按部就班很正常,孔志斌认真道了歉,她再因为几句话闹下去,是不是真有点小心眼了。   ☆☆☆☆☆☆☆☆   冯荞第二天早上没遇到杨边疆,她一路拎着竹篮走到农具厂,却发现那个“黑大汉”正在南院打算做小菜园的地方,挥动着大铁锹翻土。到底是“黑大汉”,长胳膊长腿,有的是力气,一铁锹深深挖下去,把泥土深挖翻松,动作看着却轻松自如。   看见冯荞过来,他停下铁锹,随手接过竹篮,裂着嘴笑:“哎,这篮子还不轻呢,早知道你拎这么重的篮子,我就在路口等你了。我还寻思,我早点儿来把地翻好,别耽误你种菜呢。”   “不着急,现在不能移栽。”冯荞摇摇头,“你看,这些菜苗嫩嫩的,现在移栽,一整天的大太阳怕晒蔫了,就栽不活了,你该翻地翻地,我先把这些菜苗放在阴凉地方,洒点儿水湿润着,等下午太阳落下去再移栽,经过一夜,这菜苗就容易成活了。”   “行,我师傅不是说了吗,听你指挥,我只负责出力干活。”杨边疆笑。   相处多了,冯荞发现杨边疆这人还挺爱笑的,平常在人前,他却总显得有些冷淡,话不多,也不太爱笑,就是用心做事,该干啥干啥,相处熟悉了,才发现他其实挺开朗风趣的一个人。   杨边疆翻的这一块地挺大,能挖的地方他都给挖起来了,还弄得方方正正,很像样的一个小菜园。下午下班后,冯荞和杨边疆、李师哥,还有张师傅和刘师傅也主动来帮忙,把一大堆菜苗仔细移栽好,浇足水,怕第二天毒太阳晒坏了,又特意插上树枝,用梧桐叶、破麻袋片搭上遮阳,等上几天,菜苗生了新根,就不怕晒了。   农具厂的小菜园,一天之内就这么开张了。   因为移栽菜苗,他们离开农具厂的时候比平常晚了些,杨边疆骑车带着冯荞,努力加快速度往家赶。到岔路口时候天已经要黑了,杨边疆不放心,也没停车,索性就一直把冯荞送到冯庄村村后。   村口一条土路,冯荞跳下车,便看见路边上停着一辆自行车,一个人正站在车旁,见他们过来,伸着脖子一直朝他们望。   冯荞不免就看过去,讶然发现,这人竟然是冯小粉的那个王振龙。   “那什么……姐好。”王振龙认出冯荞,伸着脖子点着头,忙主动跟她打招呼,样子有几分腼腆忸怩,配上他那个身板那张脸,显得挺憨厚可爱。   冯荞看了看王振龙,明明要比她大上两三岁,叫姐倒是叫的很积极。挺大的个子,挺大的人,一脸憨厚的笑,不知怎么他那表情样貌,总让人有点“傻缺”感觉,看起来人应该不坏。   这“傻大个”不会是专门在这儿等冯小粉吧?今天晚上好像也没听说附近村镇有哪儿放电影、唱戏的。冯荞心说,这天都快黑了,寇金萍要是默许冯小粉晚上出门晚归,那可真够纵容的了。   然而冯荞猜错了。   冯荞也没时间跟王振龙“姐啊姐”的多客套,就点头笑笑,径直回了家。一进家门,冯小粉竟然在家,正蹲在井台洗菜,袖子挽得高高的。冯荞意外地看了看冯小粉,今天咋这么勤快?接着便听到东屋里有生人说话的声音。看样子,家里来客人了?   冯荞不由多看了冯小粉一眼,心说怪不得这位今天主动洗菜做饭,冯小粉跟她妈的风格一样,爱装爱表现,家里来了客人,她这是又要装勤快了。冯荞朝东屋一张望,冯老三不在,寇金萍正陪着一个眼生的中年妇女说话。   冯荞悄悄溜进了做饭的棚屋,寇小胭正在烧锅,见冯荞进来,乖巧地问了声:“大表姐回来啦?”   “回来了。锅里烧的啥呀?”   “地瓜干野菜糊糊。”寇小胭回答。   “小胭,家里今天来客人啦?是谁呀?我以前没见过。”   寇小胭伸头看了看井台洗菜的冯小粉,一努嘴,鬼精灵地眨眨眼睛,小声说:“河西大石埠村的,叫表婶,来给二表姐说媒的。”   哦,冯荞心说,原来是这样啊,怪不得。   ☆☆☆☆☆☆☆☆   院里冯小粉一脸娇羞忸怩,东屋的寇金萍心里头却在恶狠狠地诅咒骂人。   王振龙谁呀,王振龙是她前世的女婿,冯小粉那个没出息的穷鬼丈夫。   她记得上一世,王振龙家是在秋天收完了花生,才托人上门来提亲的。既然是大石埠村的,她从大石埠改嫁过来,当然也认识,王家的情况也都清楚。王振龙兄弟两个,他是老大,下边有个小几岁的弟弟,另外还有一个出嫁的姐姐。王振龙他爸是生产队长,他妈还会当裁缝,在当时来说,王家家底子殷实,条件在当地农村算是上等的。   她觉得各方面不错,两家一相亲,小粉也看中了,于是顺理成章这亲事就成了。   然而这一世,如今才初夏时节,这媒人怎么就上门来了?   想都不必想,寇金萍二话不说拒绝了。   “她表婶,实话跟你说,我闺女跟王家的儿子姻缘不合,这事肯定不行。”   “表嫂子,你这是封建迷信,不是我夸口,这王家要是哪点不好,我也不敢大老远跑来你家说媒。人家家里不缺吃不愁穿,家底子富裕,房子新盖的,人家小伙子长得也不错,你还有哪儿不满意的?那你这眼光也太高了。话说这毕竟是年轻人的事情,要不,你先问问你家闺女?”   “不用问她,她小姑娘家懂什么。她表婶,这事你不用再提了,不是我看不起他王家,这亲事,我绝对不会同意的。”   寇金萍拒绝得十分干脆,媒人完全出乎意料了,见寇金萍一副“不必废话”的样子,那媒人只好起身告辞,走到院里,瞅着井台上忙碌的冯小粉,摇头叹气地出门走了。   冯小粉一看,情况不对劲呀,也顾不得羞涩忸怩了,忙甩着手上的水跑进东屋,却看见寇金萍一脸气恼的表情。   “怎么了,妈?”   “没怎么,就是个来说媒的,真是不知道好歹,她说的这家实在不好,绝对不行,根本配不上你。小粉啊,你听妈的,一者你还小,才十六呢,二者姑娘家找对象嫁人,就好比第二次投胎,投胎个什么样的人家太重要了,一辈子的大事,可不能轻率马虎。”   “妈,他家……怎么不好啦?”冯小粉急了。   “我说他不好,他就是不好,你忘了你妈是干啥的啦?我算过了,你跟那王家儿子姻缘不合,你要是嫁给他,一辈子没有财发,一辈子的穷鬼穷命。”   “妈!你怎么能这样呢,你咋就知道人家穷了?人家王振龙到底哪一点不好了?”冯小粉急得跺脚。托媒提亲的事,她跟王振龙商量好了的,既然被冯荞遇见了,索性就不等了,大大方方订婚才好。俩人的事儿王家的父母也知情,加上王家自认为条件很好,因此媒人来之前,根本就认为十拿十稳的事。   谁知道寇金萍问都没多问一句,就直接宣判了死刑。   “妈,你怎么这样啊,人家王家哪点儿配不上?毕竟是我的婚事,你怎么问都不问我!”   “小粉,你这啥态度?”寇金萍惊觉不对,要只是个陌生人来说媒,小粉不该反应这么激动着急。可是按说她带着小粉从大石埠村改嫁过来的时候,小粉只有九岁,就算她现在还能认得那个王振龙,也顶多见面脸熟罢了。   难不成,这里头还有什么她不知道的内情?   寇金萍想到这儿,脸色顿时难看起来。上一世,这婚事成的顺利,她竟然从来没想过,小粉可能是跟那个穷鬼之前就偷偷好上了的。 第26章 丢人   “小粉, 你老实跟我说,这里头到底还有啥事?”寇金萍声色俱厉。在她看来,小粉这辈子千不该万不该, 怎么也不该跟王振龙那个穷鬼再牵扯上。   “你跟那个王振龙,是不是原先就认识的?”   “我跟他本来就认识,从小时候就认识。”冯小粉噘着嘴反驳, 对上寇金萍怒气冲冲的脸, 冯小粉心里真是委屈极了, 王家到底哪儿不好了?王振龙到底哪儿不好了?本来欢欢喜喜的事情,怎么到她妈这儿就不一样了,迎头就是一盆凉水。。   “妈, 他到底哪点不好了?他又不穷,又不丑,他就是我喜欢的那种,他哪点不好了?他性子好, 心眼实在, 对我也好,什么事情都依着我。我不管, 我就喜欢他,我就要嫁给他。”   “呸!他这辈子就是个穷命, 就他那个没出息的样子,穷得吃.屎都赶不上热的, 他哪点好了?”寇金萍气急败坏, 逮着冯小粉的胳膊恨恨地拧了一下, 冯小粉尖叫一声,使劲甩开寇金萍,揉着胳膊哇一声哭起来。   “你给我小声点,你一个小丫头子,你也不害臊!”寇金萍压低嗓门呵斥,这年头农村保守,对自由恋爱并不是多宽容,尤其他还打算把小粉嫁给孔志斌呢,这事要是传出去,可就不好听了。   “我不管,我就喜欢他,就喜欢他。”冯小粉跺着脚哭喊。   “你还喊!”寇金萍伸手又狠狠拧了一下,咬牙切齿地咒骂:“你个不懂事的死丫头,那个王振龙,就是个没出息的怂货,现在也就仗着他爸当队长,不用几年,他就该穷得叮当响了。这事我说不行就是不行,你以后不准再跟他来往了,你要是再跟他来往,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   东屋吵闹哭喊的动静,冯荞跟寇小胭都听到了,两个小姑娘不由得面面相觑,本着远离炮火的原则,两人各自默默做事,一个烧饭,一个炒菜,地瓜干野菜粥,干红辣椒炒小青菜,等到把做好的饭菜端进东屋,寇金萍正躺在里屋床上生气。两个小姑娘把饭菜放好,互相对视一眼,很有默契地转身溜出去。   “小胭,你去把晒干的衣服收拾叠好,我去喂猪。”   “大表姐,我去喂猪,你去收拾衣服,行不行?要不我跟你一块去喂猪。”寇小胭可怜兮兮地央求。收衣服就得进西屋,这会儿隔着窗子,就能听到屋里冯小粉摔东西发脾气的声音,以寇小胭的经验,这个时候最好离远些,她怕进屋去被当成出气筒啊。   “胆小鬼。”冯荞给了寇小胭一个“瞧不起你”的眼神,指指猪圈,示意寇小胭去喂猪,自己尽量轻手轻脚进屋去收拾衣服。她倒是不怕冯小粉,可这个鸡飞狗跳的情况下,她不想再跟冯小粉拌嘴。   其实冯荞打心底觉得,冯小粉摊上这么个妈,也够倒霉的。冯小粉被她妈这些年偏心娇惯地养大,本来就有点蠢,小性子小心眼儿,养得分不清是非好歹,生生叫寇金萍养歪了。   冯荞坐在外屋自己床上整理衣服,冯小粉就在里屋发脾气,跺脚哭闹摔东西,乒乒乓乓一阵子,冯荞只好由着她摔,反正摔她自己的东西。   老半天屋里消停了,冯小粉抹着眼泪直冲冲跑了出来。冯荞愕然一抬头,冯小粉已经冲出屋门,跑到了院子里。   “你往哪去?你给我站住。”寇金萍一声喝骂。   冯小粉头也没回继续往外跑,刚拉开大门,就听见寇金萍咬着牙骂了一句:“混账东西,你今天要是敢出这个门,我死给你看。”   寇金萍惯常用死吓唬人的,整天寻死觅活,可就是没真正去行动一回,反正冯荞早就听习惯了,可是对冯小粉却还有用。冯小粉停住脚,扭头看着她妈,不由肩膀一垮,红着眼睛哀求:“妈……”   “你给我回去,你要是敢跑,你就没我这个妈。”   冯小粉一手拉着门,就站在那儿噘嘴怄气,不敢再往外跑,却也不甘心就这么回去。寇金萍眼睛一扫,恰好看到寇小胭正扒着猪圈的矮墙喂猪,寇金萍顿时找到了出气筒,抬手指着寇小胭就骂开了。   “你死了吗?死眼珠子的货,养你有什么用?你就看着她往外跑?”   寇小胭冷不丁被骂,吓了一跳,忙丢下猪食瓢,跑过去想拉冯小粉,跑到跟前才发现两手沾满猪食,又慌里慌张跑到井台去洗手。等她洗干净手去拉冯小粉,冯小粉却使劲一甩胳膊,恨恨瞪了她一眼,气哼哼自己进屋去了。   寇小胭站在大门旁,一脸无措地拧着手指。倒霉孩子该倒霉,早知道这样,她就不该去喂猪,她主动去收拾衣服多好。就算寇金萍拿冯荞出气,起码冯荞没那么怂,冯荞还敢反驳顶嘴。   冯老三恰好推门进来,寇金萍一肚子火没处发泄,冲着冯老三吼道:“你跑哪去了?天都黑了也不知道回家。”   “我浇园去了。”   冯老三被吼得莫名其妙,把手里的洋铁桶咣当一丢,瞅了眼门旁的寇小胭,问寇金萍:“又咋地啦?”   “没咋地。”寇金萍扭头往东屋走,临走一指寇小胭:“你,给我去看着她,不许她出去。”   冯老三只以为寇金萍又跟冯荞生气,去西屋门口伸了伸头,却见冯荞没事人似的坐在床沿叠衣服,统共几件衣服,冯荞叠过来叠过去,已经叠了老半天了。   “冯荞,又咋地啦这是?”   冯荞一抿嘴,走到门口凑近冯老三,小小声说道:“放心吧,没咱爷儿俩什么事,就是今晚的晚饭怕不容易吃了。”   ☆☆☆☆☆☆☆☆   说媒的事情之后,寇金萍为了掐断冯小粉跟王振龙的来往,索性把冯小粉关在家里,自己也没心思去上工了,就在家盯着冯小粉,整天在冯小粉耳边轰炸唠叨,施展洗脑大法,反复说些“穷鬼穷命”、“为了你好”之类的话,   奈何这冯小粉是寇金萍自己娇惯纵容养大的,够任性,够强硬,根本听不进去。眼瞅着就到了麦收时节。   麦收季被老农民称作 “麦口”,那绝对是一个难捱的关口啊,当地农村一年中最忙最累的时候。生产队长发了话,麦收大战总动员,所有社员,但凡能下田的,包括放“麦收假”的小学生,都得按时出工,谁也不能躲懒偷闲,否则到时候扣家庭工分,扣粮食。   冯老三回家原话转述了一遍,面无表情瞅着寇金萍的反应,寇金萍跟冯小粉,这几天可都没出工。   “明天开始割麦子,割村西山岭地那块,她妈,队长可反复说了,一伸镰刀,家家不能缺了人,谁家旷工不出力,就叫谁家吃不上新麦。”   寇金萍肚子里开始骂人。她上一世也算见过市面的,坐过轿车吹过空调,吃过冰激凌,对比这七十年代的辛苦,算是享过福的人了。一想起麦收的辛苦,汗流浃背又热又脏,寇金萍不由得心里打怵。   “叫冯荞请假,回家干几天活。”   寇金萍开口就丢出冯荞,冯老三叹气:“冯荞回来也替不了旁人,她既然在农具厂做工,她不去割麦子也不算旷工,旁人不去可就是怠工了,再说人家厂里也不会让她随便请假呀。她妈,队长那意思,咱家该出工的四口人,一个也不能少。”   寇金萍真的发愁啊,一来麦收难捱,她可吃不了那个辛苦,二来小粉洗脑不成功,还在跟她怄气呢。寇金萍左思右想没找到什么好借口,只好敷衍着说:“行,我知道了,你放心,我又不是那样的懒人,只要我身体能行,我带着小粉、小胭跟你上工就是了。”   寇金萍带着冯小粉和寇小胭,老实上了一天的工,第二天就出事了。第二天中午收工的时候,冯小粉不见了。   今年小麦收成不算好,几百亩连成片的麦地,那麦子挑着短小的麦穗,稀稀拉拉晒在太阳下。生产队的社员们一字排开,挥舞着镰刀割麦子。寇金萍也夹在里头,慢吞吞地割着。她让冯小粉跟在她身后捆麦草。   寇金萍总不能随时盯着冯小粉,开始还跟在她后头捆麦草呢,慢慢地冯小粉就跟不上队伍了,太阳一晒满头的汗,一会儿说晒得头晕,一会儿说肚子难受。队长兴许是烦了,索性叫她去后头捡麦穗。   冯小粉于是跟着几个半大孩子捡麦穗,还没到收工的时候,人就不见了。   “冯老三啊,你家的这个丫头,怎么又装鬼了,不干活好好的,一干活就装鬼。”队长抱怨。   寇金萍心里却阴沉起来,小粉要是真躲懒跑了倒是好的,这丫头惯坏了,要是跑去找那个王振龙了,万一再做出什么丢人的事……   寇金萍毕竟是寇金萍,眼下最重要的,是先把这事掩饰过去,不能露出一丝马脚。她不动声色地收好镰刀,走到队长跟前说:“队长,你刚才指挥大家割麦忙,我就没顾上跟你说,我家小粉可不是躲懒去了,这丫头干活太出力,一不小心,镰刀碰到自己的小腿,那么长一道血口子,我用擦汗的毛巾给她扎上,叫她先回家去了。”   “我叫她捡麦穗,捡麦穗还用镰刀?”队长质疑,“寇金萍,你家这闺女,八成是又溜了。”   “她捡了一会子麦穗,又跑来帮我割麦子的。”寇金萍眼睛都不眨地撒谎。   “是这样啊。反正她这半天没干完,不能算她的工分。”队长说着一挥手,“收工!广大社员都回去吃饭,下午早点儿来,超过一点钟我就算他迟到,扣他工分。”   寇金萍丢下镰刀一路跑回家,冯小粉果然没影了。   寇金萍咬牙跺脚生了半天气,翻出冯荞买给冯老三、冯老三还没舍得抽的那包葵花牌香烟,先去了生产队长家。她随口编了个“娘家舅舅病得快要死了”的借口,说要带着冯小粉去一趟。寇金萍跟队长告了假,匆匆赶往河西大石埠村。   冯老三各种无奈,午饭匆匆吃了个煎饼,怕迟到,赶紧带着寇小胭去上工。   麦收时节天气陡然热起来,正当大中午,头上毒辣辣的大太阳烤着,脚下尖尖的麦茬扎着,中间麦芒麦糠还刺挠人,一天下来谁不得淌几斤汗呀,男女老少都像水里捞出来似的,衣裳都能被汗水结出盐碱来。   烈日下的麦田,割麦的农民们一个个如同沙滩上搁浅曝晒的鱼,少气无力地劳作着,忽然听见一声惊慌的叫喊:   “糟了,快点来人,这小丫头热晕啦!”   “怎么啦,婶子?”附近割麦的冯东听见喊声,忙丢下镰刀跑了过来,他一眼看见寇小胭半躺半坐在麦茬地上,喊人的妇女正抓着一壶水往她嘴里灌。   要说寇小胭才十二岁,身量本来就没怎么长开,又瘦又小,小萝卜头似的,看起来跟人家九岁十岁的孩子也差不多。她跟着冯老三来上工,冯老三是大劳力,到了田里就被指派推架子车运麦子,队长可能是忘了专门指派寇小胭的活,也没理会她。   一般这样半大的孩子,跟不上大人干活,队长照顾的,就分派去捆麦子、捡麦穗,队长不照顾的,就只能当大人用。寇小胭没得到队长的话,又不敢跑去问,只好拿着镰刀跟在大人们后头割麦。   寇小胭人小个子矮,弯腰在那麦地里割麦子,几乎就看不见她的人了。四周黄灿灿看不到边的麦田,太阳照得刺眼,四周一丝风都没有,寇小胭中午啃了个煎饼,带来的一瓶凉水早喝光了,脸上汗水腌得她睁不开眼睛。她擦了一把汗,直起腰看看前边,感觉这麦子永远割不到头了似的。   太阳晒得人头晕目眩,热得气都不够喘的了,寇小胭软哈哈挨着一捆麦子坐在地上,身体仰靠在麦草上,把草帽拉下来挡着头顶的毒太阳,嘴里自言自语:“歇一会子,就歇一会子……”   倒霉孩子,就这么中暑了,麦地里看不见人,等一个妇女注意到她时,烈日下都不知道曝晒多长时间了。   “冯东,你赶紧看看,这小丫头热晕了。”   “小胭?”冯东蹲下来一看,小丫头面色潮红,一脸大汗,紧紧紧闭着眼睛,叫她几声也没反应,冯东伸手一模,小脸蛋滚烫吓人。 第27章 老鼠药   一看寇小胭那样子, 冯东也就明白了。锄禾日当午的艰辛,没做过的人根本无法体会,大热天老弱病残干农活, 中暑的情况时有发生,轻的头晕眼花喘粗气,重的这就神志不清昏迷了。   冯东四处张望了一下, 连片的麦田, 连个树荫也不好找。他弯腰抱起寇小胭, 很轻,顶多四五十斤,便抱着她小小的身体快步往西边田头走去。   地方熟, 冯东一直走出这块麦田,找到了最近的一处小溪,溪边零零散散几棵不大的柳树。他把寇小胭放在一棵柳树下,把她放倒躺平, 先查看了一下, 小丫头脸色潮红,两眼紧闭, 呼吸一起一伏地很急促。   “小胭,小胭?睁睁眼, 不许睡啊。”   冯东拍拍她的脸,一边叫着, 一边扯下自己脖子上擦汗的毛巾, 伸手在溪水里浸湿, 溪水被太阳晒得热乎乎的,冯东也顾不上拧了,赶紧给她擦头擦脸。   这里靠近西大河,溪流顺势直入西大河,溪水也就十分清浅,烈日下一晒,便连同溪底的砂石也晒得温热了。冯东琢磨着,这会子要是溪水清凉些才好,可他去哪儿找清凉的溪水呀,中暑可轻可重,这小丫头这样瘦弱,弄不好会出大事的。   得赶紧让她凉快下来!冯东抬头瞅瞅斑驳的树荫,索性抱起寇小胭,一手托着她的头,把她整个身体放进了溪水里。清浅温热的溪水甚至没不过她,冯东没工夫多想,索性把她身上麻色的土布小褂三两下解开,赶紧蘸着溪水把那干瘦干瘦的小身体反复擦洗。   “冯东啊,你得给她喝水。”   刚才喊人的七婶子一路小跑跟过来了,手里还细心地拎了个水壶。七婶子看了看,对冯东的处理方式比较认同,就蹲下来给寇小胭喂水。   “听说上午三队有个小媳妇也热晕了,怀了孕的,差点要人命。”七婶子给寇小胭喂了小半壶水,冯东拦住了,这小丫头中暑不轻,一下子喂太多水也不行。   两人如此忙活一会,冯东伸手摸了摸,小丫头身上好像没那么烫了。   “给她抱到这边躺一会子。”七婶子撩水自己洗了一把脸,“哎,这水都晒得热突突的,也不凉快,这要是有把扇子给她扇扇风多好。”   冯东把寇小胭从溪水里抱出来,刚要往地上放,七婶子忙又叫住他:“冯东啊,你先等等,我把她这湿衣裳给她脱下来,湿哒哒在身上难受。”   冯东低头看了看,寇小胭身上那小褂已经让他解开了,挂在身上滴着水,露着干瘦的小身体,葱绿的裤子也湿哒哒滴着水,穿在身上是不舒服,可是……冯东这次犹豫了一下,有点为难。   “婶子,都脱了……那也没衣裳给她穿啊。”冯东心说,她到底是个小姑娘家。   “反正在树荫凉底下,晒不着。那衣裳脱下来我给她洗一把,太阳底下一会子就晒干了。不然她这么穿着湿衣裳也生病。”七婶子自顾自说完,瞥见冯东脸上为难可疑的表情,总算想起来了,冯东还是个没结婚的大小伙子呢。七婶子却很不以为然。   “嗐,有什么呀,她一个小孩,村里她这么大的孩子,光屁股、光膀子多得是。脱下来我顺手给她洗洗汗味儿。”   她说的倒是实情,日子穷,布料稀罕,尤其夏天淌汗多,衣裳容易被汗水浸烂,因此光屁股是最节省最凉快的好法子。十几岁的半大男孩夏天一条小裤衩就过去了,八.九岁的照样光屁股在大街上乱窜。小姑娘好一点,光屁股的没有,但是十来岁光膀子不穿上衣的也不缺。   “嗐,要不你给我。”见冯东犹豫,七婶子过来推开冯东,扒了一下寇小胭的裤子,小姑娘算是讲究的,里头还穿着自己缝的花布小裤衩,七婶子毫不犹豫地扒掉她身上的湿裤子,又扯掉小褂,看了冯东一眼,总算是把小裤衩给留下了。   小姑娘似乎嗯了一声,仍旧迷迷糊糊的,七婶子指挥着冯东把小姑娘放在树荫下平坦的草地上,自己拿起两件湿衣裳,张望着打算找个水深的地方洗。   七婶子走出几十步远,终于找了个有树荫的水坑,估计是谁来打水挖的,七婶子就蹲在水坑旁搓洗小胭的衣裳。冯东看看七婶子,再看看躺在地上的小姑娘,干瘦干瘦的小身体,呼吸已经平稳多了。好吧,冯东对自己说,这就是个小屁孩儿,她才多大呀。   七婶子把那衣裳揉了几把,拧干水抖了抖,铺开晾在旁边田里小腿深的春玉米苗上。   “哎,这小丫头,也是个可怜的,没爹没妈,摊上个亲姑姑,我看也不疼她。”七婶子感叹一句,嘱咐冯东:“冯东啊,我看她应该不碍事了,给她凉快睡一会儿,要再不醒,身上再热起来,你可就得送她去医院了。那我先回去干活了,再耽误一会子,队长又得黑脸白脸的骂人。”   “婶子,那要不……你来看着她,我回去干活呗?”让他独自留下照看一个差不多光身子的小女孩儿?冯东犯嘀咕。   “哎哟,别看她瘦,这么一大段路,我也抱不动她呀。”七婶子理所当然就走了,倒是把水壶留了下来。   冯东:……   他跟寇小胭其实也不是多熟。寇小胭虽说在冯老三家生活五六年了,可她毕竟是寇金萍的侄女,寇金萍跟二伯娘一直不对盘,再加上寇小胭在冯家就是空气一样的存在,怯怯地很少说话,冯东跟她都没怎么接触过。   寇小胭的处境毕竟尴尬,要说冯小粉是拖油瓶,那寇小胭连个拖油瓶都算不上,顶多算是个多余碍眼的累赘。   然而再怎么着,她如今也算是冯老三家里的人,冯东不能不管她。   小姑娘中暑的症状慢慢缓解了,大约又累又热,加上身体虚,她竟然沉沉睡了一觉,期间冯东给她喂了两遍水,小姑娘一直睡到她那土布衣裳都快干了,才安安静静地睁开眼,爬起来怯生生看着冯东,要她的衣裳。   冯东眼下还不知道,他从此以后就多了个妹妹。这个小妹妹比不得冯荞那样倔强开朗的性子,怯怯的,默默观察着周围的一切,像个安静的小尾巴。   ☆☆☆☆☆☆☆☆   寇金萍当晚就回来了,带着冯小粉。   寇金萍毕竟是寇金萍,那战斗力,杠杠的。   因为麦收,冯荞知道麦收的紧张辛苦,下了班没敢多耽误,尽早回家做好了饭菜。寇金萍和冯小粉回来时天已经要黑了,冯荞正在喂猪,听见大门咣当一声,只见冯小粉眼睛红红的,攥着两只手,一言不发地进了西屋。寇金萍跟着进来,脸色阴沉,也一言不发地进了东屋。   这架势,不对劲呀。   两头猪还没喂完,寇小胭接着回来了。冯荞忙招手叫她过来,走近了才发现小丫头恹恹的,明显不舒服的样子。   “你咋啦,小胭?”   “大表姐……我,我割麦时候热晕了,迷迷瞪瞪一下午,恐怕也不能算工分了。”   冯荞:……   这倒霉孩子,这时候居然还想着工分?   冯荞抬手想拍拍她,一伸手两手猪食,就笑笑安慰:“人没事就好,你呀,也别太缺心眼儿,你才多大?干活时候学会抢着轻活干,死干的不如巧干的,记住没?”   “嗯,记住了。”   “对了,我爸呢,咋还没回来?”   “大姑父负责赶驴车拉麦子,割麦子的收工了他们还得装车,恐怕要晚一会子。”   寇小胭转身想走,冯荞又叫住她,用下巴指了指屋里:“小胭,我问你,你大姑跟你二表姐咋回事呀?”   “我不知道。”小胭摇头,小声说道,“二表姐上午收工时候找不到了,大姑下午没上工,去找二表姐了,别的我就不知道了。”   冯荞心里猜到几分,见寇小胭乖乖站在她跟前,就叫她先进屋去休息。   “大表姐,我没事了,我跟你做饭。”   “都弄好了,没啥用你干的。”冯荞挥手叫她走开。这个家里,冯荞跟寇小胭的相处不好不坏,关系并不亲近,一来寇小胭到底是寇金萍的侄女,寇金萍带来的,冯荞没法敞开了接受她;二来她要真是跟寇小胭多么亲近,寇金萍母女两个只怕对寇小胭更加不顺眼。   冯荞心里开始叹气,她快手快脚做好了饭,绿豆汤,炒土豆丝、凉拌洋葱、辣椒炒小咸鱼,还有她特意在镇上买的芝麻烧饼。麦收太辛苦了,村里就算日子再抠门的人家,也会吃几顿小卖煎饼呢。然而看那娘俩的架势,今晚不会又不能吃顿安生饭吧?   冯荞其实弄不懂寇金萍为啥这么反对小粉跟王振龙的事,在她看来,那俩人还是挺般配的,说不定正好是王振龙那样憨厚“傻缺”的性子,比较能容忍小粉的骄纵任性,寇金萍这样激烈反对,一点余地都没有,有点叫人不能理解。   也许,她想把小粉嫁个身份更高的?这寇金萍眼光到底有多高。   想想小粉刚才那样子,冯荞竟然有些同情冯小粉了。她喂完了猪回到西屋,寇小胭正靠在她床上,估计又是怕进了里屋惹到冯小粉,这小丫头本能的趋利避害。   然而冯小粉今天表现有点不一样,没哭没闹,里屋挺安静的。冯荞伸头看了看,屋里点着灯,小粉正坐在床边发呆。   “冯小粉?”   冯荞喊了一声,冯小粉一哆嗦,扭头看着她,神情一松,手里掉下一个纸包来。冯荞直觉不对,走过去想捡,冯小粉慌得一抬脚,踩住了那个纸包。   “没什么,你别管,反正死不了。”   她这么一说,冯荞反倒疑心了,索性在她对面寇小胭的床上坐下来。“小粉,这是什么?”   冯小粉撇嘴看了看她,不吱声。冯荞又板着脸问了一遍,冯小粉低着头,慢慢抬起了脚,冯荞疑惑地捡起纸包,打开一看,竟然是几粒染成红色的玉米粒,一股子刺鼻的味道。   这是……老鼠药?冯荞吓了一跳,手一哆嗦,差点把纸包扔出去。冯荞赶紧重新包好,攥在手里。   “冯小粉,你弄这东西干啥呢?你可别乱来啊。”见冯小粉不吱声,冯荞放软声音劝道,“小粉,你可别乱来,你想好了,你死了可就活不过来了。”   “你才要死了呢!”冯小粉怼了冯荞一句,声音闷闷的。 第28章 小毛丫(加更来啦)   冯小粉:“你才要死了呢。”   得, 好心当成驴肝肺,算她自己犯贱,冯荞气转身要走, 冯小粉却又在身后叫她。   “冯荞,你等等……”   “干啥?”冯荞停住,背靠着门边, 面无表情地看着冯小粉。   “你把那个给我……”   冯荞扬起手里的纸包:“冯小粉, 你到底要这个干什么?你既然没打算自己吃, 难不成是要给你妈吃的?”   “你胡说八道什么呀!那是我亲妈。”冯小粉跳脚,在冯荞面无表情地注视下,缩缩脖子, 老半天嚅嚅说道:“冯荞,你说……这个要是吃一两粒,不能毒死人吧?我就是……就是想吓唬吓唬我妈,等会子我要是吃了, 你就赶紧喊我妈……”   哎!冯荞一拍脑门, 心中满满的无力感。“我说冯小粉,你还能不能靠谱点了?这东西要是能毒死人, 你吃下去还能不能吐出来?”   “那……那怎么办?呜呜,我怎么这么倒霉……”   冯小粉上午割麦子, 故意磨磨唧唧落在后面,一离开寇金萍的眼, 就悄悄顺着麦田沟垄溜了。   那个年代, 人走不出去的, 到哪儿都得要介绍信要关系证明要粮票油票……等等等等各种票呀证呀,冯小粉倒也不能私奔,其实也没打算私奔,她才十六岁,爱情遇到阻力,脑子里想到的就是找心上人商量。   冯小粉其实也不清楚她妈到底做了什么,只知道王振龙的父母在河边找到他们的时候,满脸的屈辱和气愤,王振龙的爸爸连打带骂地带走了王振龙,王振龙的妈妈则含着眼泪指着她骂,叫她以后不要来找王振龙了。   “我家儿子我们会好好管的,你赶紧回去吧,往后你们不要再来往了。我们家儿子又不是说不上媳妇,你妈都把话说到那个份上了,我们王家脸上也有脸皮,我们家振龙也要脸,我家儿子我们自己管,你一个小姑娘家家的,你自己也要点逼脸,千万不要再来找我们振龙了。”   冯小粉一路上茫然惶然地跟着寇金萍回了家。寇金萍一路上死沉着脸,倒没有骂她,只是用那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死盯着她,一遍又一遍地给她洗脑:都是为你好,都是为你好,为了你将来享福,王家就是个穷鬼穷坑,为了你将来不后悔……   其实一对小情人被找到之前,已经初步商量好了策略,亲妈呗,总归还是疼闺女的,当妈的能用死来吓唬人,闺女也能用死去吓唬她,于是一对小情侣决定:弄包老鼠药,吓唬吓唬寇金萍,寇金萍总不能真看着闺女去死吧?   老鼠药现成的,王振龙他爸当生产队长,眼下麦收时节老鼠多,家里就存着生产队准备的老鼠药。于是王振龙悄悄回家拿了一包老鼠药,怕不稳妥还特意丢掉了一些,只留下几粒,还专门嘱咐冯小粉:千万别真吃,你就是装装样子,吓一吓你妈,叫她不敢再阻拦你。   冯小粉觉得,她妈那个人,怕不是那么好骗的,实在不行就吃一两粒,放在嘴边上别咽下去,应该也毒不死人,只要想法子让人及时发现,事情一闹,她冯小粉就是死过一回的人了,别人也不敢再说她什么,她妈就不敢再阻拦她的亲事了。   跟着好人学好事,寇金萍惯用的招数,她闺女也学个八.九分,琢磨着用来对付她呢。   谁知那么快就被两家大人找到了。下午王振龙妈妈的话,却让冯小粉开始灰心丧气,要是王振龙的父母也开始坚决反对了,他们还能在一起吗?她就算如愿嫁过去,也叫公婆厌恶嫌弃,这日子还能好过吗?   “冯荞,你说我怎么这么倒霉……呜呜呜……”   冯荞不知说什么好,无语。这时候外头咣当一声,冯荞解放了似的,赶紧走出西屋,正好看到冯老三推门进来。   “爸,你回来了?”冯荞迎上去,欲言又止,“那什么……嗯,爸,大锅里烧了温水,你先洗把脸,饭也都好了。”   “饭都好了?她们呢?”   “嗯……都回来了,都在屋里呢。”   “那该吃饭吃饭。”   家里这两天鸡飞狗跳,冯老三心里也清楚。继女的事情他平常都不怎么管,也不好多管,不落好,至于继女的婚事,他就更不好多管了。大概这就是亲的和后的区别吧,就如同当初冯荞跟孔家的婚事,冯老三想把闺女嫁得近点儿,冯老三做的主,寇金萍也没多掺和。作为继母,当时寇金萍就是一副“她嫁给谁关我啥事”的态度。   所以冯老三也不再多问,他干了一天的重活,身上那汗水湿透一遍又一遍,汗淋淋就没干过,浑身衣裳就像裹了一层盐碱,又潮又腌地难受,哪有力气去关心这个那个?想想屋里躺着那三个,冯老三又叹气,这会子他打心眼里觉着,闺女还是自己的好啊。   冯老三打水冲了个凉,擦着脸进了东屋,寇金萍果然又在里屋床上躺着,静悄悄的,这次倒没有哭喊骂人,冯老三冲床上喊了一声:“吃饭了。”自己就在饭桌旁坐下。   三个菜,还有荤菜(辣椒炒小咸鱼),青椒土豆丝酸辣开胃,凉拌洋葱被酱油浸的十分爽口,竟然还有芝麻烧饼。冯老三一口气喝了半碗放凉了的绿豆汤,心里忽然很不是个滋味儿,他这一天到晚累死累活,回到家东屋西屋都是躺着装死的,还是亲闺女最疼爸,看起来自己的闺女,还得自己疼。   “冯荞啊,你这个月工资不还没发呢吧,又买烧饼,又买咸鱼,你还有钱?”   “还有几毛。爸,我平常也不怎么花钱,寻思你这几天干活太辛苦,就拿去买几个烧饼。”   “嗯,身上要没钱了,爸等会再给你一些。”冯老三瞟了一眼里屋,“横竖你也都花在家里了。”   冯荞看着冯老三吃饭,攥了攥手里的纸包,这大热天的,手心里都攥出汗了。“爸,你先吃,我出去一下。”   “该吃饭吃饭。”冯老三说,“不好好吃饭你干啥去?”   “我去叫小粉、小胭她们吃饭。”   冯老三:“多大功劳,吃饭也用人叫。”   “小胭今天不是中暑了吗,身体不舒服。”   冯荞随口撒了个小谎,悄悄跑到院外,摸黑在自家粪坑旁边挖了个坑,把那包老鼠药埋了进去,不放心地多踩了几脚。她回到院子里,总觉得攥过老鼠药的手心毛乎乎的瘆人,赶紧打了盆水,拿肥皂仔细把手洗了两遍。   洗完手,冯荞走到西屋门口喊了一声:“你们两个,吃饭了。”   “烦死了,不吃不吃,饿死算了。”冯小粉尖着嗓子发脾气。冯荞理都没理,不吃正好,反正谁又不欠她的。   小胭怯可怜巴巴看着她,也没敢动,大约是怕又被寇金萍炮火波及吧,冯荞心里一琢磨,这个情况,她自己跑去东屋,跟冯老三爷儿俩吃得有滋有味的,很有点幸灾乐祸的嫌疑,指不定又引燃新的战火,还是别了吧。   她回到东屋,冯老三正稀里呼噜喝汤。冯荞端起一碗绿豆汤喝了,动手卷了两块煎饼,多多的卷了些土豆丝和小咸鱼,又摸了三块芝麻烧饼。光吃烧饼舍不得,太贵了,她没买那么多。不过煎饼也是这几天家里新烙的煎饼,玉米兑着一半小麦,可香了呢。   东西多,冯荞两手拢在胸前抱着,抿嘴冲她爸眨眨眼,悄悄回到西屋。   “给,你的。”冯荞递给寇小胭一块煎饼,又给了她一个烧饼,“厨房锅里还有绿豆汤,掀开锅盖冷着的,吃完了自己去厨房喝。”   冯荞跟寇小胭坐在外屋床上,把煎饼、烧饼都吃了,摸摸肚子也饱了。寇小胭跑去厨房盛汤喝,冯荞拿着剩下的一块芝麻烧饼进了里屋。   “你的,就一块没有多的了,吃不吃随你。东屋还有小麦煎饼和炒的菜。”   冯荞把那芝麻烧饼往床头小柜子上一放,就自顾自出去了,这时节忙死人,她得去把冯老三换下来的汗衣裳洗了。   冯荞洗完衣裳,自己温水冲了个澡,就回西屋跟寇小胭说,她去二伯家一趟。   “小胭,你先睡吧,不许占着我的床啊,你回里屋睡你的床。我去去就来。”   冯荞白天多买了一包小咸鱼。二伯家干活也辛苦,日子拮据,饭桌上平常也没什么菜,冯荞白天买了两包小咸鱼,打算趁着现在,给二伯娘送过去。   “大表姐,我跟你去。”寇小胭一咕噜从床上爬了起来。   “我到我二伯家,玩一会就回来,你跟着我干啥。”   寇小胭嚅嚅:“我、我……我跟你做伴儿,你看天都黑了,我跟你去作伴儿。”   冯荞无奈地撇撇嘴,戳戳她的额头:“胆小鬼。”   ☆☆☆☆☆☆☆☆   冯荞领着寇小胭,穿过黑咕隆咚的小巷来到二伯家门口,拍拍门:“二伯娘,你在家吗?是我。”   广而告之一声,她就站在门口等,稍稍等了一会子,二伯娘来开门了,一把扯过冯荞:“好了,赶紧进来吧,你二哥、三哥刚才在井台冲澡呢。”   “我就是怕碰巧了。”冯荞偷笑,“二哥、三哥也真是的,学人家大姑娘、小媳妇在家里洗澡,他俩去西大河洗洗,多舒畅多方便,我要是男的,我整天跑西河里洗澡玩水。”   “你三哥不去,说人懒不想走路,你二哥也不去,说洗完了走一路回来又淌汗了。就你二伯每天跑河里洗。”   她俩随意聊着这话题,却不知跟着的寇小胭听见“洗澡”俩字,小表情顿时垮了下来。   二伯娘拉着冯荞往屋里走,天本来就黑,后边的寇小胭被直接忽略了。冯荞回头喊了一声:   “小胭,进来吧。”   “哟,后面还有一个呢?”二伯娘伸着头,借着屋里的一点灯光,依稀看见一个瘦小的人影,哦了一声说:“小胭跟着你来了呀,进来吧。”   冯荞跟二伯娘进屋聊了些家常,把小咸鱼给了二伯娘,二伯娘挺高兴的样子,嘴里却埋怨:“咋又买这贵东西,你可有两个钱了,叫你好好攒钱,好好攒钱,攒钱给你自己买嫁妆,你整天穷大方啥呀。”   “也不贵,这天气加点儿青辣椒炒,卷煎饼特别对味儿。”冯荞笑,拉着二伯娘撒娇,“二伯娘,你看看你,就不能说点别的?今天割麦子累了吧?”   “哎哟,可累死我了,今天这个热,淌汗就跟洗澡似的。”   寇小胭端端正正坐在小板凳上,又听见二伯娘提到一遍“洗澡”,就感觉身上哪儿痒痒似的。这时冯东和冯亮换好了衣裳,一前一后进来了。   “三表哥,二……二表哥。”寇小胭一看见冯东,越发紧张不安,坐的更加端正,整个人绷着,连两只手都老实放在膝盖上,比那听课的一年级小学生还拘谨。   冯东没回应,冯亮倒是关心地问了一句:“咦,小毛丫,你都好了吧?”   二伯娘已经听说了白天寇小胭中暑的事,看着瘦小的小毛丫头心里终究不忍,便嘱咐她往后下田,要注意戴草帽,多喝水。   “明天三婶要是再不上工,你就跟我妈后头,她最会讲理了,队长都说不过她,她一准不会叫你吃亏的。”冯亮笑嘻嘻建议。二伯娘瞥了一眼冯亮,却没表态,她跟寇金萍一直不对盘,同情寇小胭是有的,却也不想跟寇小胭多近乎,偏偏她性子直,说不来那些虚的客气话。   聊了一会儿,冯亮跟冯荞说今天听见院墙外那大杨树上有知了叫,知了猴开始出来了,冯荞来了兴致,就跟着冯亮跑到外头去捉知了猴。   “都去捉去,捉到知了猴,我搁锅底下烧给你们吃。”二伯娘挥着手说。冯东和寇小胭便也跟着出去。   寇小胭尾巴一样跟在冯东身后,走到院子里,小跑几步跟紧了,小小声地说:“二表哥,今天……谢谢你。”   冯荞只当寇小胭胆小鬼才跟着她躲出来,殊不知寇小胭跟着她来,其实也有目的。她这样一个小孩,小兔子一样敏感怯弱,看着胆小老实,木木呆呆的,可是谁对她好,谁对她不好,她却比谁都敏感,都记在心里。   “谢啥呀。”冯东笑,“你一个小孩儿,谁还不该帮你一把。冯亮刚才说的对,我妈那人刀子嘴豆腐心,你要是自己上工没人管,你就跟在我妈后头,她就算数落你两句你也别怕,她不会让你吃了亏的。”   寇小胭连忙答应着,她其实还想说,今天“洗澡”的事,你可不能让别人知道呀——十二岁的小姑娘,毕竟已经有性别意识了,羞羞脸,人家会笑的。   可终究没好意思说出来。   从二伯家回来的时候,闷热的天气终于来了凉风。临睡前冯荞伸头看了看里屋,小粉已经睡下了,小柜子上的芝麻烧饼也不见了。冯荞心说,这倒霉孩子,也敢跟她那个妈斗。 第29章 易嫁(今天第二更)   冯小粉低落了好一阵子, 整天没精打采的,看谁都烦,动不动就是一句:死了算了。   冯荞:“别!你死在这屋里, 我跟小胭还怎么住呀。”   冯小粉抓狂跺脚:我怎么这么倒霉呀我……   那天以后,王振龙真的就没再来找过冯小粉,兴许是被他爸妈发狠心管住了, 也兴许是自己放弃了。年少青涩的小爱情, 有多少经得起风雨呢。   冯小粉的前世姻缘就这么被寇金萍掐断了。   然而这事情却让寇金萍着急起来。孔母那边她连着下了好几次功夫了, 恐吓离间釜底抽薪,该说的也都说了,却始终没什么动静, 也不见孔家提出退婚,再让冯小粉这么一闹,寇金萍可真坐不住了。   寇金萍自我反思,大约是她能卜算姻缘的“神婆”形象还不足以让人确信, 然而这毕竟还是七七年, 寇金萍也不敢大张旗鼓地发展神婆事业。偏偏孔志斌好长时间都不肯出门,也没个机会把小粉跟他往一块撮合。   寇金萍思来想去, 把脑筋动到了冯老三头上。寇金萍跟冯老三说,为了这个家, 不能把冯荞嫁出去。   “当初给她订婚也是欠考虑。家里就只有这三个丫头,也没个男孩, 小粉和小胭就不说了, 就只有冯荞是你的血脉, 她要是嫁出去了,你不就绝后了吗?我虽说带着小粉改嫁给你,可老话说的好,满堂儿女不如半路夫妻,我是真心实意跟着你过日子,当然也真心实意为了你冯家着想。我这肚子一直也没动静,要是生不出来,冯荞也嫁出去了,等你百年之后,不就断了香火了吗?”   偏偏这话最能戳中冯老三心里的痛处。冯老三闷头抽了几口自己卷的纸烟,叹气:“你也别说这丧气话,老话说‘四十八,结秋瓜’,你跟我这都没到四十岁呢,肯定还能再生一个的。”   “哎,都怪我没用,我跟着你这好几年了,一直也没怀上。我这阵子睡不着觉来回考虑,就算我们能再生一个,还不知是男是女,就算是个男孩,我跟你这都快四十了,不等他长大成人,我们就老了,将来他结婚成家要花钱,我们哪还有力量?将来叫他指望谁?”   “那有什么法子!要不你说怎么办?”   “把孔家的婚事退了,把冯荞留在家里招个女婿。”寇金萍抛出她的钓饵,“你知道,冯荞算是个孝顺的,她怎么说都是你亲闺女,留她在家招女婿,她肯定能孝顺你,将来她生了孩子也能跟你姓冯。要是我们真能再生个儿子,长姐如母,冯荞也能帮衬他。”   寇金萍挖空心思找了个好理由,然而冯老三却心动了。对呀,原先只想着把冯荞嫁得近些好孝顺他,可嫁出去就是婆家的人,将来生了孩子也不会姓冯。这一年一年过去,万一寇金萍生不出儿子来,他可怎么办?   冯老三想了一圈,唯独没想到要跟冯荞商量。   “你说的在理。可是你早也不说,冯荞已经订婚了,你叫我怎么跟孔家张这个嘴?这一个村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冷不丁的我就要退婚,弄不好弄成仇了。”   “要不……你去跟孔家说,换小粉嫁过去。横竖我们冯家,嫁给他家一个女儿就是了。”   寇金萍两眼紧盯着冯老三的反应,果然,冯老三一听这话脸就黑了。   “你胡说什么,这成什么了!你当这是去供销社买东西,商量商量给换一个?说出来你都不怕丢死人。”   “我这还不是为了你们老冯家吗?”寇金萍眼睛一横,翻脸就开始撒泼,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我为了谁呀?他孔家穷家破院的,你当我舍得小粉呀?我还不是为了你冯老三,还不是为了你家的香火吗?冯老三你也不想想,等你老了连个养老送终的后代都没有,这村里谁还看得起你。我知道,小粉不是你亲生的,比不得冯荞,我拿她替冯荞还不行吗?我为了你这个家,为了你们家的香火,我一颗真心都扒给你吃了,你倒还嫌腥!”   冯老三眼看着寇金萍哭哭喊喊往床上躺着去了,狠狠抽了几口卷烟头,老半天说:   “要不,你去跟孔志斌他妈商量一下?女人家,私下里总比男人好说话。”   寇金萍一见冯老三松了口,赶紧跑去找孔母。麦收尾声,生产队的麦场还没收拾干净呢,寇金萍在麦场边拉住孔母,一脸的欲言又止。   “她婶子,你有话倒是说呀。我这忙着叉麦草呢。”   “孔嫂子,我当家的有个事情,叫我跟你商量。”寇金萍硬把孔母拉到僻静处,巧舌如簧地把那意思说了一遍。   “……孔嫂子,你看这都怪我那个当家的,他见我好几年也没怀上,整天嫌弃我,整天变着法子折腾,跟我闹气,日子都要过不下去了。而今他非得要把冯荞留在家招赘,硬逼着我找你商量,他说了,也不能叫你们孔家吃亏,冯荞不能嫁,我们换一个,把小粉嫁给你家,你看这样行不行?”   孔母猛一下子也被雷得够呛,愣了老半天赶紧说:“这怎么行?志斌跟冯荞订的婚,你说这一个村的,姐妹易嫁,这又不是别的东西,想换就换,这也太胡扯了。”   “这有什么不行的!横竖是冯家嫁一个女儿给你家,不是我说,我们小粉哪一点比不过她冯荞了?小粉哪点也不比冯荞差吧,比冯荞还小一岁呢。孔嫂子,你不知道,冯老三就冯荞这么一个亲生的闺女,他偏心呐,他现在不想把冯荞嫁出去了,再说等他老了,养老送终都得指望冯荞,就算冯荞嫁到你家,志斌赶明儿还得养着老丈人,那负担得多重呀?小粉可就不会了。”   “可这不是叫旁人议论吗?真要这样,我们两家多丢人呀。”   孔母连连摆手不同意,寇金萍顿了顿,使出第二道杀手锏。   “孔嫂子,我实话跟你说吧,这其实也是没别的法子,也是为了他们好。我跟你说了几回了,志斌跟冯荞姻缘不合,冯荞命硬,会坏了志斌的好命运。我仔细算过了,小粉才是志斌命定的姻缘,小粉的命格跟志斌正好相配,最能旺他。不然你当我舍得小粉呀,就你家那条件,难道还有什么给我贪图的?我本来还看不上呢。再说了,冯荞那个不服管的性子,又倔强又要强,她如今整天在农具厂,我们也管不了,她恐怕早有相好的了,你家还真敢娶?我这也是为了你家着想。孔嫂子,不是我说话难听,明明是好事,你要不同意,可真是不知道好歹了。”   孔母被寇金萍一通数落,一时也着了急,说话也索性撕破脸了。   “你说他们姻缘合不合的,就凭你一张嘴,谁知道是真是假呀?就你那个闺女,又馋又懒,让你惯得不成样子了,白给我我都不要,你还能硬塞给我不成?”   寇金萍精心设计好的台词,却碰了一鼻子灰,气哼哼丢下一句:“孔家的,我说的话你不信,等你家志斌倒了霉,你可别后悔!”   孔母也被她数落得一肚子气,心里却又忍不住担心,万一寇金萍说得是真的,真影响了儿子的好命运呢?回到家赶紧一五一十说了。   “还有这事?”孔父也震惊了,“这个寇金萍到底咋回事?这阵子一直就没消停过。”   “那她说冯老三想把冯荞留在家里招赘呢,这可咋办?”   “冯老三自己当面跟你说了吗?当初这亲事是他冯老三自己答应的,如今又说要留闺女在家招女婿,他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吗?谁知道这里头怎么一回事。寇金萍一个后娘,她算什么?他冯家真要退婚,叫他冯老三自己来找我,先把咱家订婚的损失都赔给咱们才行。”   “谁知道她闹腾什么!妈,你别理她就是了。”孔志斌很不耐烦。他对前世这个“继岳母”没什么好印象,自私自利的愚蠢村妇罢了。不过,寇金萍这阵子一直各种折腾,听说还成了能掐会算的“神婆”,却让孔志斌心里隐隐有了某种猜测。   孔志斌记得,上一世寇金萍就是个老厌物,撒泼打滚讹人,要钱要东西,还不止一次当着他的面感叹,说冯荞嫁得好,小粉怎么就没嫁个有钱的男人呢。   如今竟然厚颜无耻地提出姐妹易嫁,寇金萍到底想干什么?孔志斌想到自己重生前的情形,想到那场离奇的车祸,当时他车上正好带着寇金萍。想到这儿,孔志斌心里警觉起来,会不会……   ☆☆☆☆☆☆☆☆   “商量”的结果,寇金萍回去跟冯老三说了。当然,孔母嫌弃小粉的话她可不会往外说,就只说孔母不同意。   “他爸,你说这事怎么办?咱不能就这么算了呀。”   “他家不同意换人,我还能怎么办?我硬给换过来?当初婚事是我自己答应的,我现在改口要换人,那我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吗。”   “可是……”   “别可是了。”冯老三一摆手,“再说了,真这么办了,往后叫两个丫头被人笑话,我在村里也没脸见人。我这几天也仔细想过了,说不定咱命里注定还能再生个儿子呢,咱们都还不老,再努力一把。实在不行,就叫二哥把冯亮过继给我养老送终,反正二哥有三个儿子。”   这风波没折腾起来,就这么不了了之了,而作为关键人物的冯荞,却还压根不知道。她每天早出晚归,不光要上班,下班要做家务,还要抽出空来打理厂里的小菜园。   丝瓜上架了,辣椒开出了小白花,茄子也挂果了。冯荞坐在菜园边,看着杨边疆和李师哥拎着桶浇菜。   “李师傅,那个茄子别浇太多水,不然茄子会烂根。杨大哥,那个小葱多浇点儿,嫩生生往上长呢,这就能吃了。”   “好嘞。这就浇完了,你去拿东西,准备收工回家。”   冯荞拍拍手上的泥土,就着浇菜的水桶洗了一把,起身回工房去拿东西。她一走,李师哥就瞅着她的背影笑,笑嘻嘻地说:“这姑娘,可真是不错。”   “那是,小丫头心灵手巧,做饭好吃,干活也勤快,师父整天夸她呢。”杨边疆与有荣焉,人是他带进厂里的,冯荞受欢迎他也高兴。早前建筑小工具的那批活还没做完呢,徐师傅能耐大,又跟城里联系到一批托盘、茶盘等小物件的活儿,冯荞如今主动学着刷漆,那可是个细功夫。   “我不是说的这个。我是说,这姑娘长得可真俊俏,你不觉得吗?”   “对呀,那当然漂亮。”杨边疆没往别处想。   “我说,师弟呀,我听说你跟冯荞其实也没啥近亲关系,整天看着这么个漂亮大姑娘在眼前晃,你就不眼馋?换了我,早就忍不住了。”   “师哥,你说什么呢。”杨边疆嗔怪,“她是我朋友的妹妹,就跟我妹妹一样,你可别开这玩笑。再说人家有婚约的。”   “有婚约怎么了?”李师哥索性丢下手里的水桶,神秘兮兮地凑过来,拉着师弟打算好好开导一番,“我跟你说,你师嫂跟我结婚前,原先也是有过婚约的,她家里给她订的,她不中意,我就整天跑去撬墙角,就被我撬来了呗。丈母娘当初还不乐意呢,嫌我穷,现在可回味过来了,她原先订婚那小子就是个没用的货,还打老婆。你再看看你师嫂,你看她现在被我养的,白白胖胖多滋润。” 第30章 看戏   李师哥的话带着戏谑和得意, 杨边疆只好正色告诫他:   “师哥,这话你也就回去跟师嫂屋里说,你可别在冯荞跟前乱开玩笑, 人家一个小姑娘家家的,可不许你这么满嘴跑火车。”   “冯荞冯荞,张口冯荞闭口冯荞, 看你小子也不像根木头啊?你呀, 还是先给自己操点儿心吧, 别忘了你自己还光棍一条呢。二十好几的大男人了,两间空屋一张空床,晚上睡不着你只能数房梁的木头棒, 我就不信你不想要媳妇。”   杨边疆默默窘了一下。   他退伍复员后其实也相了两回亲。要说他这样的,退伍军人,工厂工人,人长得也相貌堂堂, 在当时绝对是姑娘们找对象的“抢手货”, 可是两次相亲的结果……唉,怎么说呢, 反正就是没成。   刚退伍时相看了一个当乡村卫生员的姑娘,一见面, 张口就要“三转一响二十八条腿”,杨边疆转脸就走了。第二个不说也罢, 明明一个清秀的姑娘家, 这都七七年了, 满口的“批林批孔”、“革.命斗争”,实在叫人听着别扭。   后来,杨边疆就对相亲这事失去了兴趣,再有人介绍,他就只想推脱。   到底想找个什么样的呢?其实他自己也说不准,总得是一个……叫他心里喜欢的姑娘。   杨边疆浇完菜,推着自行车去厂门口等冯荞,其实冯荞经常叫他先走,说自己走回去也方便,可杨边疆已经习惯了,他总觉得他明明骑车顺路,把个小姑娘丢下让她步行回去,也太不像话了。   冯荞很快从里面出来。眼下天气热了,冯荞依旧穿一件灰绿色长袖的土布褂子,蓝色裤子,一侧肩头和裤子膝盖都打着补丁。杨边疆看着总觉得碍眼,这姑娘又不是不挣钱,总是穿得这样灰突突的旧衣裳,这要是他的妹妹,他就是自己苦点儿累点儿,才不会让她穿这样破旧不好看的衣裳。   不过杨边疆却没说出来,他不是嘴碎的人,再说谁也不愿意穿旧衣裳,万一小姑娘要伤了自尊心呢?不过或许应该找机会暗示一下冯东,到哪里都不缺势利眼,看衣帽取人的人很多,有一回食品厂卖肉老赵就说过,说这姑娘人长得倒是俊俏,就是穿着打扮太不像样了。   冯荞跟杨边疆这会子没打算直接回家。麦收大忙过去了,麦茬庄稼也基本种上了,农村里算是在农忙时节等来了一个小小的空闲间隙,因此县里文化宣传队到镇上来慰问农民群众,今晚要在镇上演戏。   就像冯荞跟冯亮约定好的,他们就先在镇上等着,等冯东冯亮晚上来聚齐,一起去看演出。   “杨大哥,咱真要去下饭馆呀?可得花钱呢。要我说,不如我们就在小食堂自己做点儿吃算了。”   “你傻呀,小食堂平常八个人吃午饭,米面粮油都是均摊买的,就咱们两个晚上自己做一顿吃,回头怎么算钱呀?还费事儿。不如出去随便吃点儿算了。”   说的也是。   杨边疆骑车带着冯荞先去了演戏的场地,依旧是在公社大院前面的空地上,靠北侧搭起了露天戏台子,挂着白炽灯,几个人正在忙碌布置,戏台底下一排排占地方的板凳。戏台前已经围着不少人了,多数都是小孩,大人收了工还要忙着喂鸡喂猪,小孩子最是积极,早早跑来等着。   杨边疆从自行车大梁取下带来的马扎,正好四个,用一条麻绳扎在一起,冯荞帮着解开麻绳,杨边疆已经挑了个理想的位置,把四个马扎依次摆开放好。这叫“占地方”,农村人实诚,你只要摆个板凳,甚至放两块砖头,后来的人就知道这地方有人,就不会再占用了。   “搞定,走吧。”杨边疆打了个响指,“我们去买点儿饭吃。”   杨边疆骑车带着冯荞,径直去了公社饭店,其实就是个三间屋的小饭馆儿,进去的时候里面空荡荡没什么人,他们自己找了张桌子坐下,招手叫服务员。   “吃什么?”年轻的服务员端着个本子,面无表情。   “油煎包行吗?”杨边疆问冯荞。   “行,我什么都行。”冯荞笑。她这是头一回下饭馆,感觉挺新奇的。杨边疆跟她说,吃着等着,冯东、冯亮马上就该来了。   “一盘油煎包,两碗米饭,炒个辣椒鸡蛋,再来一个小凉菜。”   “油煎包荤的素的?”   杨边疆问素的什么馅儿,服务员说韭菜的,想到韭菜味儿大,怕小姑娘不喜欢,杨边疆要了荤的。服务员在本子上画了几笔,报了钱数。吃饭是要先给钱的,一块零六分,再加七两粮票。杨边疆付了钱和粮票,服务员转身走了。   “同志,先给拿点儿水。”杨边疆喊了一句,对冯荞笑,“你吃油煎包,我还是米饭吃得饱。”   很快服务员把两碗二米饭和一碟小凉菜端了上来,两个满满的粗瓷大碗,白米和小米混在一起的二米饭,那时候白米金贵,小米却便宜。   服务员随手放下一个热水瓶,冯荞便自己拎起来,给两人倒水喝。   “刚去当兵的时候水土不服,那地方高寒,连空气都稀薄,缺氧,弄得胃不好,吃不得硬饭,就养成了爱吃米饭的习惯。高粱米饭、二米饭吃得多,白米饭不常吃,有时候连队晚上吃玉米发糕,我不爱吃,中午就使劲多吃一碗米饭,晚上随便喝点粥凑合过去。退伍回来以后,咱这儿不是水稻产区,家里都吃的煎饼,米饭就吃得少了。”   等菜的功夫,杨边疆随意跟冯荞聊起当兵的生活,冯荞听得新奇,心说怪不得他总喜欢跑到小食堂,悄悄拜托她做米饭吃。很快服务员把青椒鸡蛋和油煎包端了上来,两人就低头吃饭。   虽说是饭店,可那青椒鸡蛋炒得实在普通,一碟子小凉菜是好几样杂菜拌在一起的,倒是挺爽口。一盘油煎包冯荞没吃完,剩了两个,杨边疆负责打扫战场,随手夹起来就吃了,碗里盘子里都划拉吃光,不然剩饭剩菜是浪费,是要被教育的。   “杨大哥,钱我得跟你一人一半。”走出饭店,冯荞便开始在身上翻找零钱。   “下回吧,下回让你请。”杨边疆笑,“就你事多,我工资可比你多。下回你请我行了吧?”   冯荞坚持要给,杨边疆无奈:“别给我,我裤兜里不好装零钱,还容易丢。要不等会儿你请吃瓜子冰棒,正好连冯东他们一起请,好不好?”   公社门口有个小卖部,有瓜子、水果糖之类的零嘴儿,冰棒没有。杨边疆去查看占地方的马扎,冯荞就跑到小卖部买了些瓜子和一把水果糖,等她回到戏台的时候,冯东跟冯亮已经来到了,正站在边上张望。冯荞忙招手叫他们过来。   “晚饭没吃吧?”冯东一见面就关心这个,“喏,给你俩带的。”   “什么呀?”冯荞接到手里,发现是一包卷好的煎饼,用干净的笼屉布包着。冯亮说,担心他们晚饭没得吃,二伯娘给带的煎饼,特意炒了小咸鱼卷着。   “二伯娘真好——可是,我肚子都吃撑了,不知道你们带饭,我们下馆子吃的。哎,早知道就不用花钱吃了呀。”   她一说,那三个就都笑了,一个说她“小抠门”,一个骂她“小精细鬼”,笑的冯荞撅了嘴,只有冯东一个大好人,没忍心笑话她。冯东把那包煎饼拿过去,说再带回去就是了。   戏台上一阵铜锣声响起,大戏开场了,唱的竟然不是惯常看的样板戏,是一个挺有趣的地方戏曲,演员画着红红的脸蛋,扎着白头巾,做北方的农民打扮。戏台下边闹哄哄的,哄小孩的,闲聊天的,张家长李家短,其实乡村看戏图的就是个气氛,戏台上扩音设备也不行,演员咿咿呀呀地唱,唱些什么都听不太清楚。   那三个怕周围混乱,人多的地方什么人都有,还有小孩四处乱跑乱撞,三人就让冯荞夹在中间坐着。   其实他三个人就没怎么看戏,冯东跟杨边疆小声地聊天说话,说到什么高兴的两人就一起笑了。冯亮则忙着评论演员,一会儿说这个太丑了,一会儿说那个脸蛋抹得红红的像猴屁股。冯荞倒是认真看了一晚上的戏,可惜闹哄哄听不清楚,大概就是讲一个叫李二嫂的寡妇,突破恶婆婆阻力改嫁的故事。   冯荞给他们吃瓜子,那三个人磕瓜子,都说不吃水果糖,冯荞索性就自己吃,等到戏演完了,才发现不知不觉一把水果糖快让她吃光了,有点小心疼,赶紧把剩下的几块糖收了起来,舍不得再吃了。   杨边疆把带来的四个马扎用麻绳拴在一起,一边两个挂在自行车大梁上,四个人就跟着散场的人群涌出戏场。走到农具厂门口的时候,杨边疆随手把一串马扎仍在锁死的大门旁,说明早来了再收进去。   月光亮堂堂的,杨边疆推着车子也没骑,四个人趁着夏夜的凉爽,一路走着聊着回家去。走到半路冯亮忽然说饿了,跟冯东要煎饼。   “二哥,把那煎饼给我吃,看了一晚上戏,肚子里又空出来了。”   “你一说,我咋也有点饿了。”冯东嘀咕。怪不得二伯娘总骂他们是饿死鬼投胎。   结果那三人你一块我一块,把带着的煎饼全吃了,让冯荞嘻嘻哈哈笑了半天,说他们都是大肚汉。那年代的人饭量大,个顶个能吃。   ☆☆☆☆☆☆☆☆   冯东和冯亮一直把堂妹送到了家门口,对比往常看电影,今天回来的并不算晚。   院子里却静悄悄的,冯荞推了推门,门从里头插上了。冯荞心里有点不高兴,平常不管谁晚归,都会留门的。农村风气淳朴,夜不闭户也很正常,不知道今晚这门是谁插上的,原因却不难猜,冯小粉今晚看戏没去,只有她一个人晚归,而冯老三从来不管闩门这样的碎事。   “冯荞,咋回事?门插上了?”冯亮抬脚踢了一下。冯东告诫地捅了他一下,扬声冲院里喊了一声:“三叔,睡了吗?我们看戏回来了。”   很快就听见一串轻悄细碎的脚步声,有人跑过来了,木板门随即拉开,寇小胭的小脑袋探了出来。   “二表哥,三表哥,大表姐,你们回来啦?”   “回来了。”冯东说,“小胭,你关的门呀?”   “不知道。”寇小胭摇头。   “行了,我进去了,二哥三哥,你们回去吧。”   冯荞走进家门,瞥了眼东屋,没有点灯,也没有动静。西屋还亮着灯,冯小粉正靠在床头,一脸烦闷的样子,见冯荞进来,就翻了个白眼。她自从跟王振龙的事情之后,这阵子整天就像谁欠了她的米还了糠似的,好像谁都对不住她,动不动就撂脸子给人看。   “大表姐,今晚唱戏好看吗?唱的什么戏?”   “好像叫什么李二嫂改嫁。”冯荞说,“还行吧,看戏蛮好玩的。”   寇小胭眼巴巴的没吱声。冯荞一想,这倒霉孩子恐怕还没看过戏呢,电影都没看过几回,因为电影队一年也不到村里来一回两回。去镇上或者外村看电影、看戏的话,冯荞有冯东他们带着,冯小粉哪里都敢跑去,只有寇小胭年纪小胆子小,又没人带她,她就只能独自留在家里。   看着寇小胭眼睛里羡慕的光,冯荞忍不住有些同情她,毕竟还是个小孩子。可是家里这个关系状态,冯小粉不带,她把寇小胭带出去看电影,寇金萍怕又要找茬儿拿寇小胭出气了。 第31章 相亲(第一更)   送完冯荞, 冯东和冯亮兄弟俩一起回家去。乡村的夏夜静谧安闲,月光明亮,照的星星都少了, 空气也凉爽宜人,脚步声走过,偶尔传来几声狗叫。冯亮跟冯东肩并肩走着, 一伸手, 勾住了二哥的肩膀。   “二哥, 你说这个杨边疆,人看着倒是挺不错的。”   “那是,人很仗义的。我们从小光屁股一起长大的。”冯东瞥着弟弟, 得意了一下下,“你小时候最皮,怎么讨厌怎么来,啥事气人干啥事, 鬼心眼子还多, 我那时候就不爱带着你玩。我跟边疆虽然不一个村,可是两个村子也就不到三里路, 那时候小孩都喜欢跑去西大河洗澡玩水,一起就认识了, 后来就一起割草一起玩,一起捉鸟、打架。”   “发小, 真朋友一个就够了。”冯亮替他哥总结发言。   “那是。我这人嘴拙, 比不得你那嘴皮子好, 边疆也不是鬼心眼子话多的人,我就跟他合得来。”冯东说起好哥们,侃侃而谈,丝毫没觉得顺便把亲弟贬损了一顿。冯亮咧嘴一笑,选择性耳聋。   “你别看他这人表面上挺随和的,纯爷们,厉害着的,他不惹事,谁惹上他谁倒霉,小时候就是这样。上初中的时候,学校里也不怎么上课,整天搞批.斗闹革.命,一个个牛气冲天的,有个小子看我不顺眼,半路上截住要打我,被边疆一脚踹了个仰八叉,老半天没爬起来,从那以后看见我俩就躲。”   “嗯,有性格。”冯亮忽然问,“他还没有对象吧?”   “没啊。咱妈正说要给他说媒呢。问这干嘛,你要给他介绍一个?”   “我自己还光棍一条呢,我给他介绍一个?”冯亮没好气地瞪了冯东一眼,两人说着话已经走到了自家门口,冯亮一手扶着门站住了,小声嘀咕:“我看他对冯荞挺好的,看戏的时候,他一直注意冯荞,帮她提醒前面挡着的人,还帮她赶飞虫,挺关心的。”   “那是,咱俩谁跟谁呀,我妹妹就是他妹妹……”冯东话没说完,听到弟弟后半句,猛然琢磨过来,顿时不乐意了。“……哎,你啥意思你?”   “没啥意思啊,我就说这事儿。”冯亮嘴里啧了一下,“哎,你说他会不会……”   “你这人啥意思?你是不相信我朋友,还是不相信咱们冯荞?”冯东质问。   “这不是相信不相信的事儿……唉,跟你这种人说不明白。”冯亮摆摆手,懒得再跟冯东讨论,推门进去。   “哎,你把话说明白,啥叫我这种人?我是哪种人,你又是哪种人?”冯东跟在冯亮后头进去,嘴里却还在谴责,“冯亮,你小子怎么净是歪心眼子呀。”   “二哥,我说你还真够迂的,怪不得找不着对象。”   冯东:……这小子,他自己不也光棍吗。   ☆☆☆☆☆☆☆☆   二伯娘一直念叨要给杨边疆说媒,从杨边疆帮冯荞进农具厂工作就开始念叨,结果念叨了几个月,愣没具体行动。农村大忙季,她这人又有点拖拉随性,一直也没具体实施。   结果这几天回了一趟娘家,喜滋滋回来说有头绪了。   “妈,你真要给杨边疆说媒啊?亲妈哎,你可想好了,你自己家还两个小光棍呢。”吃饭的时候二伯娘说起这事,冯亮便笑嘻嘻地打趣他妈,“妈,你可把账算清楚了,真有好姑娘,你还不自家留着?”   “滚你娘的。”二伯娘笑骂,“你猴急什么,我给你说媳妇,我给你说个老母猪行不?”   太伤自尊了!冯亮撇撇嘴:“妈,我不急,真不急,可是咱家不是还有一个打光棍吗?”说着往冯东那边努努嘴,还故意冲着冯东挤眉弄眼。冯东只管专心吃饭,压根就没搭理他。   “你二哥也是该说媳妇了,哎,这不是穷吗。”二伯娘说,“我这趟回娘家,跟你几个舅妈说过了,叫她们都去给你二哥物色物色。不过我说的这个姑娘,不能介绍给你二哥,她是你小舅妈的堂妹,跟冯东差辈分呢。”   冯亮噗嗤一笑:“二哥,这万一要成了,你跟杨边疆不也差辈份了吗。”   “一边去!她嫁过去就是婆家的人,谁跟她论辈分。”二伯娘转向冯东,“冯东啊,你明天就去跟杨边疆说,你舅妈说这姑娘挺漂亮的,杨边疆年纪可也不小了,我看这亲事能成。你跟他定个日子,就在镇上相个亲,行不行?”   “嗯,知道了。”   冯东第二天去找杨边疆一说,杨边疆表情有些为难。想了半天,还是答应了相亲。这媒人毕竟是二伯娘,面子不好薄,二伯娘也是一片好意。再说他这也二十二了,人生大事总得解决。   于是这天在小食堂吃完午饭,杨边疆就去约定的地点相亲,冯荞陪他一起去的,在二伯娘的号召下,冯荞也跟着去凑凑热闹。   到了地方,冯东、冯亮陪着二伯娘已经到了,女方还没到。二伯娘一看杨边疆就急了。   “哎你这孩子,你咋就自己来了呢?你爸你妈呢?你家里人咋不来?”   “婶子,我没让他们来。家里也忙,我寻思人太多女方也难为情,我的事我自己都能做主。”杨边疆歉意地笑笑,相亲这事,结果还不一定怎样呢,不是家里不操心他,他其实就没跟家里说,反正真能合适,再说也不迟。   等女方一来,杨边疆终于明白二伯娘为什么嫌他单刀赴会了,女方来了浩浩荡荡一大堆人,男女老少都有,七大姑八大姨都来了,光年轻姑娘就来了三四个,也不知道哪个是正主儿。一大堆眼睛盯着杨边疆看,杨边疆心里着实尴尬了一下。   “就是这小伙子,姓杨,退伍军人,退伍后安置在农具厂当工人,别看他显得有点黑,本来可不黑,人家原先在部队上晒的,慢慢就该变白回来了。”二伯娘其实还想说,比她几个月前见到的,杨边疆已经白回来不少了呢。   杨边疆点头笑笑,瞥见冯荞靠在二伯娘背后俏皮地笑,心里实在尴尬的不行,真后悔答应来相什么亲。   “认识认识,就是这姑娘。”二伯娘指着三个姑娘中间的一个介绍,那姑娘中等个头,圆脸,人长得倒也清秀,见杨边疆看过来,顿时各种忸怩,满脸羞红地躲到另一个姑娘背后去了,还把脸埋在那姑娘身上,那姑娘于是把正主往前边推,两个姑娘扭成了麻花。   女方一堆人见了自家姑娘的表现,明白姑娘这是看中了害羞呢,就纷纷说笑起来,姑娘的妈妈便开始询问杨边疆的详细情况。   多大啦?家庭什么成分?家里哪些人?哪年退伍的?在农具厂具体干啥?工资一个月多少?家里有房子吗……女方妈妈问,二伯娘都给回答了。   杨边疆不自觉地瞥向二伯娘身后的冯荞,见她眼睛亮晶晶的笑着,一脸兴趣盎然,两人目光相接,杨边疆忍不住警告地悄悄瞪了她一眼。这小毛丫头,看他的热闹看得挺开心啊。   “怎么样啊?”冯东用胳膊碰碰杨边疆,小声问他,杨边疆扭头笑笑:“那什么,我觉着不太合适。你帮我跟婶子透个话,下午还上班呢,我得先回去了。”   “要说人长得还行,就是太不大方了,扭扭捏捏的一直躲在别人身后,到现在也没听她说一句话。”冯亮凑过来,客观评价了一下。   “那行,你先走吧,我跟我妈说。”冯东过去跟二伯娘嘀咕了一句,二伯娘忙回身走过来。   “边疆啊,你到时间上班啦?那你先走吧,可不能耽误上班。”二伯娘往女方那边努努嘴,小声问:“咋样啊?”   “婶子,您看……谢谢您替我操心,就是感觉不太投缘。”杨边疆抱歉地笑笑,跨上自行车。   “冯荞,走了。”   “哦,就来。”冯荞正看热闹看得起劲儿呢,一听杨边疆喊她,笑嘻嘻跑过去问:“这就回去啦?”   “不回去你还想干啥?”杨边疆给了她一个“我叫你笑”的眼神,骑车带着冯荞走了。   ☆☆☆☆☆☆☆☆   搞笑的事情却在后头,不大一会子,杨边疆跟冯荞才回到厂里,冯东来找他了。   “我妈非叫我来。”冯东脸上带着某种可疑的神色,一边说,一边努力憋着笑,“就是刚才女方那边,不是还来了两个姑娘吗,一个是她亲妹,一个是堂妹,刚才女方那边的长辈说了,说三个姑娘,你看上哪个都行。”   杨边疆:……   杨边疆:你还笑!   冯东:噗哈哈哈哈……   杨边疆忙着做一张抽屉桌,冯东就呆在旁边,给他递个刨子、凿子什么的,聊起眼前这事,冯东总结了一句:   “我就说我妈不靠谱,怎么小舅妈也变得不靠谱了。边疆你放心,再有下回……”   “婶子一片好心,替我操心呢,相亲呗,合适就合适,不合适就算了。不过咱俩说句心里话,可不要再来下回了,我是真不愿意相亲了。”   “不相亲,你准备要打光棍了?”想到今天的相亲,冯东也好笑无奈,女方的长辈也太直接了,自然是看中了杨边疆条件不错。那时候工人吃香,军人吃香,他这样有手艺又有工人身份的退伍军人就更吃香了。   “边疆,说实在的,你到底想找个什么样的姑娘呀?”   什么样的姑娘?杨边疆手里的刨子停了一下,什么样的姑娘?让他满心欢喜的姑娘,她应该是聪慧懂事,活泼可爱,应该是独立自强,不懦弱不依赖,哪怕性子有点野有点倔……   杨边疆甩甩头,继续刨他的木板。一团团刨花弯弯绕绕地从刨子里出来,有点像他此刻的心思。   “你也没结婚呢,你能知道你自己想找个什么样的姑娘?冯东,我知道我这个年龄,在农村孩子都该有了,大家都替我操心,我自己其实也着急,可有些事急不来,比如你吧,你能说清楚你喜欢什么样的?”   冯东摇头:“谁知道呢,我就没怎么想过。我也不太会跟年轻姑娘打交道。”   “总得是一个让你喜欢的姑娘,一看到她就觉得满心欢喜,兴许哪一天,你看到她,就觉得她比任何人都好。”杨边疆笑起来,“我退伍之前,我们连队就连长、指导员和二排长是结了婚的,二排长喜欢给我们说他媳妇,他媳妇给他写的信都攒了一箱子,当宝贝似的。他说一个男人,一辈子就这么一个媳妇,娶对了干活都带劲儿,娶错了这辈子就算白活了。”   “谁不想娶自己喜欢的姑娘。”冯东听着他的话,不禁也有些憧憬,“可是你看看我们周围,看看我们爸妈,日子就是这样柴米油盐的过,谁知道自己这辈子能不能娶到自己喜欢的?那要是遇不上,或者说你喜欢人家,人家未必喜欢你呢?”   冯东有些感叹,他二十二了,跟杨边疆一样,在这个年代的农村妥妥的属于“大龄青年”,可是他跟杨边疆又不一样,杨边疆是当兵耽误了,他耽误的原因就只有一个,穷。   喜欢的姑娘?哪家姑娘愿意跟他吃苦受穷呀。 第32章 熟稔(第二更)   农村的盛夏要比寒冬难熬。冬天尽管冷, 可冬天也到农闲了,农村反正不缺柴禾,可以猫冬可以烤火, 尽管连件厚实的棉衣都没有,可也能熬得过去。   盛夏就不一样了,三伏天热死人, 除了蒲扇, 再没有别的降温工具, 蒸笼一样的天气里,你躲都没处躲。于是大孩子小孩子就整天往西大河跑,有事没事都泡在水里, 可是农活还得照样干,天越热农活越忙,只要一场雨,田地里就冒出一层绿油油的小草芽, 队长整天吆喝着上工锄草。锄禾日当午啊汗滴禾下土啊。   晚上太热, 屋里更热,闷得透不过气来的热。冯荞跟冯小粉、寇小胭她们一道, 晚上冲了凉就各人拎着一条麦秸编的草苫子,铺在院子里纳凉, 烧了艾草和蒲绒熏蚊子,躺在草苫子上仰望星空, 等到夜间下凉了再回屋去睡。也兴许迷迷糊糊就在院子里睡着了, 大半夜醒来, 露水打的身上都潮了,再迷迷糊糊爬起来进屋去睡。   姑娘家也就只敢在院子里纳凉,男人和上了年纪的妇女,索性拎着麦秸苫子去生产队的大场上,或者西大河边上,人一堆一堆的纳凉睡觉,还挺热闹的。   农具厂也调整了上班时间,尽量早上班,晚下班,中间热的时候尽量空出来休息。冯荞苦夏,暑热难熬的时候,她就打不起精神,身体乏力,胃口差,自己在小食堂管做饭,自己却不想吃饭。她本来就不胖,如今越发瘦了。   “多吃点儿蔬菜瓜果,老这么下去怎么行。”杨边疆看她苦夏让人担心,抽空就来帮她烧火,他大男人身体好,热点儿也不怕。   “边疆说对了,多吃点瓜果蔬菜,苦夏的毛病能见好。”   徐师傅抱着个西瓜进来,便看到杨边疆蹲在锅灶前烧火,脚边堆着一堆木工房丢弃的边角废料,他把几块小木片丢进灶膛,火光红旺旺的,映照着他脸上的汗珠。冯荞弯腰炒着锅里的青椒小河虾,辣椒味儿呛得她转头到旁边咳嗽。   “往后三伏天,尽量少炒菜,多弄点儿凉菜什么的吃,也省得冯荞丫头热成这样。”徐师傅拍拍西瓜,自信地说:“这瓜应该熟了,冯荞,拿刀来,先吃个西瓜凉快凉快。”   西瓜切开,杨边疆看了一眼就笑了,这西瓜也就八分熟,瓜瓤不够红,带着些粉红,瓜皮也很厚。“师父,这瓜你挑的?”   “我挑的。”徐师傅微微懊恼,“往后再买西瓜,就叫老刘去,别看他干活毛糙,挑瓜却在行。”   “镇上买西瓜的人少,他们不敢等到熟透再摘,就不能放了。这样的瓜甜度是不太够,不过瓜肉清爽,也好吃。”杨边疆作为徒弟,不能让师父没面子呀,就赶忙安慰师傅。他说的倒也是实情,这年代吃饭也只够温饱,普通老农民有几个舍得买西瓜吃的?   “好吃孬吃,反正就这么吃吧。”徐师傅一边切瓜,一边招呼大家过来吃瓜。下班的师傅们陆续进来,一个西瓜很快就吃光了。   “徐师傅,你挑瓜可真不行,看这瓜皮这么厚,一斤西瓜半斤皮。”   “我说老刘,嫌不好你还吃了两大块?你别吃呀。”徐师傅反击。   “你俩不懂了吧?西瓜皮清热消暑的,冯荞丫头啊,削掉外面的绿皮,里头削去一层洗干净,放点辣椒和醋炒炒,挺好吃的。”铁匠张师傅得意地提了个建议。   于是用菜刀的用菜刀,用西瓜刀的用西瓜刀,刨刀片也用上了,一群木匠铁匠反正不缺刀子,几个人七手八脚,三两下就把半盆西瓜皮弄干净了,冯荞切了薄薄的片下锅去炒,辣椒、蒜瓣、酱油醋再加点儿白糖,居然十分爽口开胃,大家都说好吃,冯荞就着这道炒西瓜皮,居然吃了多半碗高粱米饭。   于是大家纷纷说笑起来,说徐师傅这西瓜真是买对了。   也就是在这一天,农历六月底,公历八月中,晚间大喇叭的新闻广播里播放了来自首都的一则会议新闻,在这个关于“高校招生工作”的会议上,传来了恢复高考的消息,虽然还没有明确宣布恢复高考的具体时间,但是政策大方向却是一锤定音了。   当天冯荞有急活加了个班,杨边疆便自觉去小菜园浇菜等她,走的就比平常稍晚。新闻播放时,两人正骑车穿行在乡村的田间土路上,路两旁玉米高粱长起来了,高高的青纱帐层层叠叠,一望无际,一种乡村田野静谧安闲的美。   幸好这条也算是镇上进村的主路,不算窄,这要是路窄,或者像冯荞这样的姑娘一个人走,还真叫人有点害怕。冯荞悠然坐在车后座,看那玉米杆上丝线一样的红缨子。这时候的玉米秸可以折下来吃的,最甜了,跟甘蔗一样,不过田间地头也经常有生产队的“护青队”巡逻,要是被抓住可就丢脸了。   高音喇叭的广播声传到耳边,离得稍远,听得不太分明。杨边疆留意听了几句,跟冯荞随口闲聊:   “要恢复高考了?这倒是个好事儿。”   ☆☆☆☆☆☆☆☆   孔志斌一直在等这一天,等得都已经心焦了。   这种等待不只是等待,如果只是要等,孔志斌倒不着急,多等一天,就意味着他比别人多一天复习时间,就意味着他比别人离成功更近了一步。   然而他爸妈的担忧责骂,陈茉茉的冷漠无视,周围人的嘲笑不理解,长时间的挫败感,从早春直到夏末,让孔志斌迫切需要一个证明,证明他才是对的。   他每天留意着听村中的大喇叭,把这当做政治复习的办法,同时也一天天等待着他盼望的消息。孔志斌依稀记得上一世听说过,恢复高考的消息是在这一年的秋天才能正式宣布的,这一天他像往常一样,打开小本子听广播,一边在本子上记录一些重要的政治内容,突然,“高等学校招生会议”的字眼跳入他的耳朵,孔志斌浑身一激灵,猛地站了起来。   小木桌晃了晃,因为他大力的一拍差点倒掉。这小木桌本来就已经很破旧了,还是学校停课闹革.命的那几年,孔父从村里小学校砸坏的桌椅中扒出来的,修好后就一直放在他的床头,如今成了他的书桌。   孔志斌激动地攥紧拳头,在屋里来回地走,走了几圈,努力冷静了下来。他相信,自己的路从今晚要开始顺了。不知道陈茉茉听到这个新闻了没有,她是公社的广播员,按说应该听的到,但也有可能没听到,转播上级新闻的时候,广播员要准备接下来的公社广播节目。   明天就去找她,孔志斌作出决定。或许陈茉茉这段时间的冷漠更加激起了他的征服欲,也或许这段时间的挫败感让他迫切想要跟陈茉茉证明,陈茉茉如今在他心里,已经不单单是他的白月光了,还是他成功的某种标志,如果他重生一世,连想要的女人都得不到手,那还算什么成功!   孔志斌相信,也只有陈茉茉这样一个有思想、有才情的的姑娘,才能理解他此刻的心情,才能分享他的喜悦。   第二天一早,孔志斌早早起来吃了饭,把自己收拾整齐,换上干净的衣裳。巴掌大的镜子里照出一张苍白瘦削的脸,孔志斌扯了下过长的头发,他这阵子躲在家里看书复习,头发也没及时理,今天去镇上先找陈茉茉,然后再去好好理个发,容光焕发迎接高考。   “志斌,志斌……”孔母一路喊着进来,“志斌啊,你在干啥呢,有个知青来找你了,女的。”   “谁?”   “原先在咱村插队的女知青,姓陈的那个。”孔母唠唠叨叨推开门,“她说找你有事,挺着急的样子。哎,她找你能有啥事呀?”   “知道了。”孔志斌对着镜子一笑,心说,他重生的金手指终于开始发挥作用了。   孔志斌一出屋门,就看到陈茉茉站在院子里,军绿色的列宁装上衣,灰色裤子,一看就不像普通的农村姑娘。孔志斌满意地笑笑,走了过去。   “茉茉,你怎么来了?找我有事儿?”   “孔志斌,你这阵子怎么都没来找我呀?刚才听阿姨说你身体不好,你怎么啦?不碍事吧?”陈茉茉很熟稔的微笑,一改之前冷漠无视的态度。   “没事,我挺好。”孔志斌笑意加深,一切如他所料。作为一个重生的男人,二十岁的身体里住着五十多岁的灵魂,上辈子也算经历过太多人情世故,孔志斌丝毫不认为陈茉茉此刻的态度改变有什么不对,他如今有了某种资本,因此得到陈茉茉的热情回报,不是很正常吗?   “孔志斌,你……你昨晚听广播了吗?”   “听了。”孔志斌笑笑,“茉茉,站这儿说话也不方便,进屋坐吧。”   孔志斌住的一间土坯草屋,光线阴暗,物品也杂乱的很,孔志斌把陈茉茉让进屋,指着屋里唯一的一张木凳请她坐,自己就在铺着竹席的床沿上坐下。   “抱歉,我们家穷,条件太差了。茉茉,你以前在城里,恐怕没见过这么破的房子吧?”   “哪里呀,你太客气了。农村有农村的好,我来农村插队,得到了很多锻炼,我很喜欢这个地方。”   陈茉茉甜甜地笑着,软软上扬的尾音让孔志斌听起来格外舒服,他扫了眼这低矮的草屋,满是自信地告诉陈茉茉:“放心吧,一切都会有的,用不了多久,我大概就能请你来新房子做客了。”   然而陈茉茉对新房子并不感兴趣,她今天自然是为了高考的消息来的。“孔志斌,你也听到广播了?真的要恢复高考了吗?具体什么时候呀?”   “当然是真的,我早就跟你说过,可是你当时不信啊。”   “我也不是不信你,当时……我当时也是没当回事,我哪知道你有这么可靠的内部消息呀……哎呀,都怪你,这么重要的事情,你就不能好好跟人家说清楚吗。”   孔志斌看着陈茉茉娇嗔的样子,笑而不语。   “那你知不知道,到底什么时候恢复高考?是不是要等到明年夏天?”   “这个,不是明年夏天。”孔志斌故弄玄虚,“我得到的消息,应该不用多长时间,正式宣布应该也快了,至于考试时间——应我估计在今年年底。”   “啊,这么快?”   “快也不怕。茉茉,你已经比其他人早一步知道具体时间了,别人差不多还要两个月后才能知道呢,现在还来得及,你现在就开始看书复习,快人一步,到时候我们一起考上北京的大学。茉茉,我很期待陪你一起回城,一起读大学,一起携手走向人生辉煌。”   “真的?”孔志斌的描述让陈茉茉满怀期待,她做梦都想回城啊,远离父母家人不说,这日子实在太苦了,实在熬不下去了。可是……   “可是,我担心自己考不上呀,怎么办?我高一没读完学校就停课搞运动,整天大串联,书本一丢好几年,我怎么参加高考?万一我要考不上怎么办?”   陈茉茉起身从凳子坐到床沿,眼泪汪汪地望着他。   “志斌,你既然有这么厉害的朋友,都能提前得到这么重要的消息,他一定有能力帮我的。我真的没有信心,万一我考不上,就不能跟你一起回城了。志斌,你让你朋友帮帮我吧,他一定有办法的,叫他帮我弄一个回上海的招工指标行不行?” 第33章 抄家伙   “你让你朋友帮帮我吧, 叫他帮我弄一个回上海的招工指标行不行?”   孔志斌对这个要求十分意外,免不了就尴尬了。所谓内部消息无非就是他随口找的幌子,他哪来什么直通高层的朋友?   “茉茉, 你看,我朋友出身高层革.命家庭,对子女要求很严格的, 他能把这消息透漏给我, 那也是对我的信任, 你现在让我找他办私事,他会怎么看我呀!这样可不好。”   “你都不肯为我试试吗?你试都不试,怎么就知道不行?志斌, 你是不是不愿意帮我?”   陈茉茉一着急,抓住孔志斌的两根手指哭了起来。看着她梨花带雨的样子,孔志斌忍不住心软,怪只怪这农村太苦了, 她这样的姑娘哪里熬的下去, 可他现在哪来的能耐给她弄到招工回城指标啊。孔志斌忙握住陈茉茉的手,一边拍抚, 一边好声好气地安慰。   “茉茉,你相信自己, 现在离考试日期还有四个多月呢,别人都还不知道消息, 你完全可以抢占先机。招工回城, 你顶多也就是当个工人了, 没多大前途,跟正经大学生怎么比?你听我的没错,现在就回去好好复习,一定能考上的。”   陈茉茉见他不松口,抽抽搭搭哭了半天,擦干眼泪,眼睛看到枕头边的一本高中数学,忙抓了过来。   “你现在都在忙着复习?”   “对呀。”孔志斌点头。   “原来你一直都在复习呀……志斌,我听你的,我现在就开始用工复习,你把你的课本、资料都借给我看吧。”   “你尽管借好了,我这些书废了不少工夫找的,咱俩正好一起看。”在陈茉茉眼泪汪汪的攻势下,孔志斌连忙答应借给她,嘱咐她用完了再交换。“茉茉,你要有信心,你看,咱们已经占了先机了,你抓紧复习,等咱们考上大学,一起回上海。茉茉,我冒着很大的风险把消息早早透漏给你,你相信我对你的心意了吧?”   “嗯,还是你对我最好。”陈茉茉一脸感激,破涕为笑。   陈茉茉翻看了他自己做的笔记,又呆了一会儿才匆匆离开。   “志斌,这个知青来找你到底干啥呀?”送走陈茉茉,孔母再也忍不住了,“志斌,我可都看见了,你跟这个小陈挨边坐在床上说话,她还拉着你手呢。”   “妈,你别瞎嚷嚷,年轻人一起说个话,有什么呀。”   “可是我明明看见你跟她拉手亲热了。志斌,不是妈多嘴,这些女知青,咱可不要招引,就说这个小陈吧,她家那么远,大城市来的,可不是咱本地人,她指不定哪天就跑掉了。再说了,这姑娘连个农活都干不好,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庄稼都不会种,你招引她做什么。这姑娘长得还不如冯荞好看,也就是样子比咱农村人洋气点儿,洋气能当饭吃?”   “哎呀妈,这事你就别管了。干农活干农活,干农活有什么好的?你儿子这辈子就没打算当个土里刨食的农民。妈,你记着,用不了多久,你儿子就要光宗耀祖,要给你长脸面了。”   这话孔母也不是头一回听见,习以为常,听完也没啥反应。   ☆☆☆☆☆☆☆☆   从这之后,陈茉茉跟孔志斌来往就频繁起来,当中隔了两天,又跑来找孔志斌,问了他一些高考分科的事儿,再后来,隔几天就会来讨论问题、交换资料之类的,陈茉茉在公社当广播员,早晚固定播音,其他时间相对自由些。   孔母对此是有担忧的,跟孔父唠叨抱怨,孔父在这件事上再一次展示了他的“远见卓识”。   “你就是个蠢死的,她主动跑来找志斌,咱还能往外撵?再说了,她一个知青,好歹是上海来的,要是真跟了咱志斌,咱家好歹还攀上一门大城市亲戚呢,有什么不好的?你可别瞎嚷嚷,先注意瞒着点,别叫冯家那边知道了。”   然而陈茉茉来了一次两次,东邻西舍不在意,三次一过,村里人就开始有议论了。来的次数多了,难免让人有看法,很快便传到了二伯娘耳朵里,二伯娘是个留不住的直性子,跑去质问孔母。   “孔家的,我说那个女知青,老往你家跑啥呀?”   “没啥呀,她也就来两回找志斌借书,他二伯娘,你可别听人乱嚼舌头,我们老孔家可不是那样的人。”   二伯娘:“真这样也就罢了,横竖去的你家,那个知青姑娘娇滴滴扭捏捏,一看就很会来事儿的样子的,当初在咱村招引一群小青年围着她转,这事情,你自己心里可得有数。别的咱不说,你家志斌要是真跟她有个什么,你就赶紧的,该咋地咋地,反正没结婚呢,你别背地里蒙人,你也别耽误咱们冯荞。”   “哎呀他二伯娘,看你这话说的,我们家志斌最是老实孩子,哪能啊,不能的,我跟你保证,你就放心吧。”   结果才说这话第二天,冯荞下了班被杨边疆骑车带到岔路口之后,自己步行往往家走,日近黄昏,走在两旁都是玉米的小路上,到村后顺着玉米地一拐弯儿,迎面遇上孔志斌跟陈茉茉手拉着手,男的一手还搂着女的腰,女的头靠着男的肩膀,正在依依不舍地送别。   冯荞慢慢停住脚步,她看着对面那两个人,一言不发。   陈茉茉先看到的冯荞,陈茉茉跟冯荞是认识的,陈茉茉在村里插队住过,只是两人没什么接触。陈茉茉看着冯荞,拉了拉孔志斌的手,示意他看。   孔志斌小小地紧张了一下。一来竟然好死不死被冯荞撞见了,怕冯家闹起来;二来也担心陈茉茉。陈茉茉应该知道他有婚约,但他开始也跟陈茉茉有意流露过要退婚的意思,后来陈茉茉也没再问。两人似乎有某种默契,这段时间谈天谈地谈人生,谁都没提到过这个话题。   孔志斌拿不准,陈茉茉要是知道他还没退婚,会不会生气责怪他。   “茉茉,天不早了,你先回去吧,什么事情我来处理。”孔志斌很快镇定下来,该来的总是要来的,时间早晚而已。他拍拍陈茉茉的手,温柔地嘱咐:“骑车小心点儿。”   “嗯,那我先回去了。”   陈茉茉推着自行车,却没急着骑上去,走了一小段,经过冯荞的身边,怯怯说道:“冯荞,那什么……我就是找志斌借几本书看,什么也没做,你可别多想啊。”   冯荞没作声,看着她骑上自行车走远,心里莫名觉得好笑。   “冯荞,你既然看见了……那我就直说吧。”孔志斌往前走过来,站在冯荞对面几步远,“你上次自己也说过,我跟你其实不合适,我们两个差距太大了,你我都有追求幸福和自由的权利。我们反正还没结婚,还来得及,你也别委屈,你也别怪茉茉,我跟你退婚就是了。”   “无耻!”   冯荞丢下两个字就走,经过孔志斌身边的时候都不曾看他一眼。她此刻更多的是生气,一种被欺骗的气愤。   她理都不想理这个人,多说一句话都嫌恶心,只想赶紧离开,谁知孔志斌见她没有反应,没哭没闹,目光里满是鄙夷憎恶,孔志斌反倒有些莫名的不甘心了。另外,他也担心冯荞回去一说,冯家不会轻易放过他。   “冯荞,说真的,我们既然不合适,我没觉得哪儿对不起你。”孔志斌一闪身,拦在冯荞跟前说,“我们把婚事退了就是了,你没必要闹得大家不好看。”   “孔志斌,谁给你的脸?”冯荞被他拦着,气的甩手一巴掌就甩了上去,这一巴掌结结实实扇在孔志斌脸上,孔志斌顿时有点懵。   “这一巴掌不为别的,你看不上我,你早前就该把话说清楚退婚,你这样一边拖着一边背地里乱搞,算什么东西?”   “冯荞,你打我?”   孔志斌发懵之后,却还在介意被冯荞扇了一巴掌,她怎么能打他呢!上辈子她可从来没有过。孔志斌一激动,不自觉的往前跨了一步,冯荞也本能的退了一步避开,她倔强地站住,瞪着孔志斌。   “孔志斌,你再敢往前一步,信不信我让我几个堂哥抄了你一家子?”   孔志斌心头一跳,阴沉着脸站住了,冯荞满意地看看他,抬手又甩了一巴掌。   “我就打你了,怎么了?有本事你还手呀?”   冯荞一路回到家,冯老三不在,寇金萍翻了翻眼皮说不知道去哪儿串门了。冯荞转身去找二伯娘。   二伯娘一听就炸了。这孔家,太欺负人了!   “一家子不要脸的货!昨天孔家的那个死女人还跟我保证呢。冯东,冯亮,抄家伙,咱找他去!把你大哥也叫上。我还就不信了,他老孔家咋能这么欺负人呢。”   “二伯娘,你干啥呀。”冯荞赶紧拦住了,“看你气的,再把你气出个好歹来。”   “荞啊,你别难过,我不生气,我就找他讲讲理。荞啊,咱不能让他这么欺负人,他孔家一家子不要脸,咱还给他留脸不成?”   “二伯娘,我不难过。”冯荞拉住二伯娘,“他孔志斌一回一回的,戏耍人似的,我心里一直也别扭,要不是我爸拦着,我早就想退婚呢。现在这样也好,赶紧退婚就算了,我一会子也不想再等了。”   冯荞说完这话,竟有一种很轻松的感觉,这阵子她心里对孔志斌的事总不踏实,现在也算是摆脱了。这桩婚约,虽说是冯老三做的主,可她自己也同意了的,认真以对,一年多下来却弄成这样子,就当自己眼瞎了。   “那我也得找他去,噢,他孔志斌干的缺德事,一家子都这样缺德,拿咱们当傻子耍,咱还能就这么算了?他当谁软蛋好欺负呢?”   冯东这时说了一句:“冯荞,我妈说的也对,要去就让她去吧,我们总得让别人知道谁是谁非,把这事当面说说清楚,把这婚事当面退干净了。冯荞,你就别去了,你在家等着,我和你三哥过去看看。”   二伯娘:“是这个理,荞啊,你放心,二伯娘不能让你吃这个亏。”   冯亮:“是不是先跟三叔商量一下?总得等三叔来了的吧。”   “还等他什么呀?这还有什么好商量的。”二伯娘气得叉着腰,“要说都怪老三瞎眼,当初他怎么看上这家子缺德玩意儿的。”   “你总得等老三一起,他是冯荞的爸,他总得出面才是正理。你们该说理说理,该退婚退婚,你那个性子喊打喊杀的,闹过头对冯荞影响也不好。”二伯在一旁终于插上了嘴。   “那行,冯东,你去找你三叔,冯亮,你跟我走。”   冯荞想了想,这事情她的确不适合去,索性就安心留下没去,横竖二伯娘那个性子,有两个堂哥跟着也吃不了亏。   要说二伯娘的战斗力,具体情景冯荞没亲眼见过,只知道二伯娘堵在孔家门口,指着孔母的鼻子一顿臭骂,骂孔志斌脚踩两只船,骂孔家老两口子缺德纵容耍弄人。二伯娘的嘴里可不会留情,孔父、孔母只有叫苦的份,孔志斌一整晚也不知躲哪去了。   “我们家冯荞可也不稀罕你们这样的缺德人家,本来吗,就你们家这样的,也配不上我们冯荞。但有一条,你既然跟那什么女知青搞上了,你就光明正大先把这婚事退了,你别耽误咱们姑娘,你爱跟谁搞跟谁搞去,你不退婚,你拿别人当傻子耍算啥玩意儿?你昨天还跟我亲口保证呢,一家子瞒着掖着帮着儿子背地里乱搞男女关系,一家子缺德败类。孔志斌那混蛋呢,叫他出来自己说,流氓混蛋的玩意儿,躲到哪个老鼠洞里装死去了?” 第34章 怒气   二伯娘骂了半天, 孔志斌死也没露面。   冯老三很快赶到,铁青着脸质问孔父,孔父无话可说, 就只能灰头土脸地赔礼道歉。   “算我瞎了眼,当初我怎么就答应了你们这样缺德败类的人家。”冯老三恨恨地骂,“今天咱把话说开了, 这桩婚约就此取消, 我们退婚!”   孔父哭丧着脸, 只管低声下气地认错赔罪,也没敢说半个不字,孔母张张嘴, 瞅见旁边二伯娘叉着腰气冲冲的样子,到底一句话也没敢说。这个情形,她再蠢也知道老实些,不然二伯娘那性子, 直接拿大嘴巴子抽她。   本来这事情也该就此结束了, 可孔母一听说退婚,竟然又打起小算盘了。好容易送走了二伯娘这尊恶神, 孔母悄悄跑去找生产队长的媳妇,也就是当初的媒人。   孔母拉着队长媳妇说, 当初订婚他家给了三尺“灯芯绒”,三尺“蓝士林”, 还有一双解放鞋, 按照农村的规矩, 既然是冯家先提出退婚的,冯家就该把这些东西退回来。   队长媳妇可不是个省油的灯,两手一拍说:“哎哟孔家嫂子,你可给我留点儿脸吧,你说你家这事弄的,我这当媒人的脸也跟着丢光了。你当初跟我好说歹说,求哥哥拜姐姐的央求我,我才答应给你家当媒人,谁知你家儿子做出这样缺德下贱的事情,订了婚的人,不明不白乱搞女知青,偏偏还让人家姑娘亲眼撞见了,你还真好意思说人家先提出退婚的?就那么点破东西你还念念不忘?”   孔母挨了生产队长一通奚落,一张老脸也臊得发紫。   “那……那反正也是他家先提出退婚的,他就该把订婚的东西退回来,那两块布料,还有那鞋子可都是好的,值不少钱呢,还要用布票,有钱也不一定能买到。他冯家先提退婚,他就不该留着我家的东西,东西退回来我还能当个用处,咱家志斌总还得再订婚,等他跟那个小陈订婚我正好能用上。再说了,反正都退婚了,他冯家留着咱的布料,他冯荞也不好意思穿啊,还不如退回来算了。”   “哎哟我说孔家的,你这还无赖上了?你可别说了,我都替你臊得慌,你不要脸,我还要这张脸呢。你说我可走了眼,你们老孔家咋这样人呢。你不要这张老脸,你自己去冯家要吧,反正我如今看见冯家的人都觉着脸皮子发烫,我可不去找难看。”   孔母还想争辩,队长媳妇推推搡搡把她撵走了。   结果第二天一早,就有好事者跑来跟孔母讲,说冯荞一大清早拿了一包东西,一块绿色的灯芯绒、一块灰蓝的劳动布,随手撕吧撕吧,连同一双解放鞋,一股脑儿丢进了生产队积肥的大粪坑。   “可惜了,好好的布料呢,这姑娘可真有脾气。”传话的妇女嘻嘻笑。   孔志斌一晚上躲没了影,连家都没敢回,怕冯东、冯亮揍他。寇金萍也是一晚上没露面,当初冯老三给冯荞定下这桩婚约的时候,寇金萍就是一副“她嫁谁关我屁事”的态度,现在退婚了,她也照样置身事外,躲得远远的。   冯家跟孔家有一段距离,一个在村东北,一个在村西,二伯娘气势汹汹杀上门的时候,寇金萍也没听到动静,还是冯小粉匆匆跑回来跟她讲,寇金萍一听高兴坏了,还以为她的挑拨离间终于起作用了呢。   “闹上门退婚?好事儿啊,他俩终于黄了?”   冯小粉说,看样子是黄了。听说孔志斌跟女知青乱搞,就在北边村后跟那个女知青亲亲热热的,正好让冯荞给撞见了。   “妈,你说这事可真寸。”   “真的假的?什么女知青?”寇金萍顿时惊诧起来。   “就是那个陈茉茉,原先在咱村插过队的那个,说话捏着腔调,看人她不正经看,低着头眼睛往上勾着看,果然不是什么正经人。”   寇金萍这心情从山顶窜到了谷底,咋又冒出来什么女知青呢?可真是招鬼了,上一世可没这事呀。寇金萍琢磨了半天,也没琢磨出个头绪来。   “妈,你说这事弄的。她冯荞就算占理,可到底退过婚的,名声怕也不好听,这回也轮到她倒霉了。”   寇金萍没心思搭理冯小粉这句,她还在费神琢磨,她明明都跟孔母说过了,孔志斌跟小粉才是最相配的好姻缘,咋又冒出个女知青来呢?   这孔志斌要是真跟个女知青搞上了,往后她的计划该咋办?重活了一世,她上辈子一个普普通通的村妇,其实也没见过多大世面,上辈子孔志斌算是她见过的最有钱的人了,她眼中妥妥的金大腿,一心想把冯小粉嫁给孔志斌,闺女有钱她也跟着享福。可是现在冒出个女知青……寇金萍脑子里搜罗了一圈,也没想到还有谁比孔志斌更有钱,眼看着金大腿抱不上了,这可咋办呀!   “妈,你说这孔志斌看着弱鸡似的,他哪来的本事勾搭女知青呢,我看那个陈茉茉怕也是犯贱,也不知道谁先勾搭谁的。”   “你个小姑娘家家的,满口勾搭不勾搭,你也不害臊!”寇金萍心烦意乱,忽然就冲着冯小粉发火了,“你个不长进的东西,早跟你说孔志斌有本事,他将来能发大财的,你倒好,死不开窍,你要是多跟他来往来往,早点儿把他拿下了,哪还轮到那个什么女知青?你个没出息的东西,怎么就不开窍呢,你将来就愿意当个农民过苦日子?没钱没势,我还怎么指望你!”   “妈,孔志斌都跟女知青乱搞了,你怪我什么呀!”冯小粉气哼哼地一扭,撅着嘴巴走了,留下寇金萍一个人烦恼叹气。   ☆☆☆☆☆☆☆☆   这件事发生后,好多人都以为冯荞肯定要生气难过一阵子。从孔家回来后,二伯娘不放心,硬把冯荞拉去跟她睡,反正夏天冻不着,索性把二伯踢出去睡院子,顺便喂蚊子。   冯老三只好自己回家去,临走时候看着闺女,嘴唇动了动,最终只说了句:“冯荞,爸走了啊?你好好吃点饭,早点儿睡觉。”   虽说农历六月底了,可天气依旧暑热难当,二伯和两个堂哥有意去西河洗澡了,冯荞温水冲了个凉就准备睡觉。很快听见院里二伯他们回来了。   冯荞嫌屋里闷,拉着二伯娘一起去院子里纳凉。二伯、冯东、冯亮,爷儿仨一字排开,在院子里铺了麦秸苫子,烧了香蒲绒熏蚊子。冯荞跑过去,一声不响从冯亮手里抢了个冒烟的蒲棒,蹲在地上绕着圈熏蚊子。   二伯娘拖出一张很大的麦秸苫子,挨着冯亮铺在地上,把一头卷了一道当枕头。想想冯荞是个姑娘家,瞥一眼冯亮,又往旁边拖远了几步。   “你们三个,可不许打呼噜,听见没?要不我把你们扔猪圈里睡。”   二伯娘凶巴巴给儿子和老头下了道懿旨,拍着麦秸苫子叫冯荞:“荞啊,过来睡觉,咱俩睡这个大的。这还是今年新收的麦秸打的,预备给你二哥娶媳妇铺床用的呢,也不知道他哪天能娶上媳妇。”   冯荞跑过去,挨着二伯娘躺下,手里依旧拿着那个蒲棒绕着玩,默默地不说话。今晚这么一闹,夜已经深了,二伯娘见冯荞不说话,便觉着自己似乎也没出气,忍不住安慰道:   “荞啊,你别生气,你等着,哪天非得叫你几个哥哥揍那龟孙子一顿不行,跑不了他。”   “二伯娘,我不生气。我也想了,为这种人生气不值,孔志斌有一句话倒是说对了,不合适早散早好,现在退婚总比将来好。”   “这就对了,还是咱冯荞想得明白。你别担心,咱冯荞要长相有长相,要身材有身材,样样都是最出挑的,百里不挑一的好姑娘,明天二伯娘就去跟亲戚朋友说一声,保准给你再找个更好的婆家,比他孔家强一万倍的。”   “二伯娘,我没担心,你可别这样张罗。”冯荞啼笑皆非。   冯东忙说:“妈,你可别瞎折腾啊,上回你给杨边疆说的那个媒,可就够不靠谱的了,我看你就不是说媒的料。冯荞也才十七呢,她又不急,你可别到处瞎嚷嚷。”   “哎,小王八羔子,教训起我来了。我啥时候说我要到处嚷嚷了?我就是要给咱冯荞找个更好的,怎么也得把孔家比下去,咋地了,我哪说错了?”   反正二伯娘嘴皮子上头是常胜将军,冯东说不过她,只好闭嘴。按他的想法,这事闹出来,冯荞说得再看开,心情肯定也受影响,倒不如先让小姑娘平静一阵子,就像他妈说的,他家堂妹样样出挑,还愁找不到好婆家?   “冯亮,你说呢?”冯东碰碰冯亮,向他求援。   “我说?我说啥?我说你个大头鬼!”冯亮心里正有想法,眼前不是现成的人选吗?冯亮对他这个二哥的猪脑子真有些不满,索性一翻身睡觉了。   宁静的夏夜,星星晃呀晃,天上的银河似乎伸手就能摸到,冯荞望着星空发了一会儿呆,忽然,身边一声尖锐的呼噜响起,二伯娘不知啥时候睡着了。她刚才还威胁别人不准打呼噜呢,冯荞不禁好笑。很快,二伯那边也呼噜起来了。   冯荞在这此起彼伏的呼噜声中仰望着夜空,天上那条亮亮的光带,妈妈说叫银河,银河两边还有织女和牛郎,星星亮晶晶,像记忆中妈妈的眼睛。   想妈妈了。二伯娘是直爽的,妈妈是温柔的,二伯娘豪气万丈,妈妈知书达理……她们都很疼她。冯荞翻了个身,抱着二伯娘胳膊,闭上眼睛专心睡觉。   ☆☆☆☆☆☆☆☆   冯荞也不知道自己啥时候睡着的,很晚才迷迷糊糊睡了,似乎刚闭眼,眼皮就被照得发红,她睁开眼,天已经亮了。昨晚加上二伯一家子,都睡得太晚,竟沉沉地在院里露天睡了一夜。   冯荞爬起来,整理一下睡皱了的衣裳,决定回家换件衣裳去上班。   “吃了饭再说。要不叫你二哥去帮你拿衣裳,再不然等会儿叫你二哥借你大嫂的自行车,送你去。”   二伯娘吆喝着叫起二伯和冯东、冯亮,自己忙着去做早饭,说要烧个嫩南瓜汤吃煎饼,冯荞便也跟去帮手。刚塞了一把火,冯东就喊她说,寇小胭来了。冯荞出去一看,还真是寇小胭,怯生生站在院子里,怀里抱着个小布包。   “小胭,你咋来了?”   “大表姐,我给你送换身的衣裳来,这大夏天的,我怕你一早上班没有衣裳换。”   哎,这小胭今天看着还挺可爱。冯荞感激地拽了一下她的小辫子,忙进屋去换上,昨晚没有衣裳换,擦完澡只好再穿上,总觉得身上一股子汗味儿。换完衣裳,就顺手把脏衣服拿去井台洗了一把。日子穷衣裳少,不洗明天没得穿。   “小胭啊,要不别走了,在这吃早饭吧。”二伯娘说。   “不了,我先回去了。”   冯东:“小胭啊,就在这吃吧,我妈烧的嫩南瓜汤,吃完饭带你去上工。”   寇小胭抿嘴笑,感激的看着冯东和二伯娘,却终究没留下吃饭,这年头家家也就解决个温饱,没啥事谁也不会随便留下抢别人碗里的饭吃。不过她现在跟二伯娘和冯东混熟了,出工下田总会往二伯娘跟前凑。   冯荞怕耽误冯东上工,迟到要生产队扣工分的,就没让冯东借车送她,吃了饭自己匆匆出门去上班。   杨边疆半路上骑车赶上了她,两人走的是同一条路,同样的上班时间,这样的情形也经常发生。杨边疆远远看着她走在路边,紧蹬几下,在她跟前停住。   “杨大哥,你今天挺早。”冯荞停住脚,看着他扬起笑脸。   “在家没事就出来了,上来。”   冯荞走过去,熟练地坐上车后座,杨边疆回头看看她:“昨晚睡得晚了?怎么没睡好似的?”   “这也能看出来?”冯荞揉揉眼睛,“是不是黑眼圈了?”   “没黑眼圈,就是看你没什么精神。怎么啦?”   “没怎么呀。就是昨晚睡得有点晚了。”冯荞随后应付了一句。退婚这样的事情,她不想自己到处跟人说,当然也没必要刻意瞒着,反正农村十里八乡都沾亲带故,人多嘴杂,用不了几天人家都会知道的。   “今天是不是哪儿不舒服?要是不舒服,干脆我帮你请个假,你回家歇着吧。”   “没不舒服啊,杨大哥,你放心,我挺好的。”   杨边疆到底不放心,冯荞是个挺活泼的姑娘,尽管摊上那么个糟心的家,却总是阳光明媚的样子,每天充满朝气活力,用他的话说,走在路上简直“雄赳赳气昂昂”。今天的冯荞好像也没哪儿不对,笑容依旧,可杨边疆就是觉着,小姑娘今天情绪不太好似的。   杨边疆转头看看小姑娘,她此刻笑眯眯的,晨光映着她红扑扑的脸蛋,好像也没哪儿不对,那就上班去吧,他长腿一撑,骑车穿入一路高高低低的青纱帐。   冯荞好好上了一天的班,厂里没有本村的人,一夜时间消息还没传到,也没谁提起退婚的事。结果,杨边疆当天晚上就知道了——冯庄村到小罗庄村才多远?晚间时候两个村子的男人都混在西大河同一片河湾洗澡,嘻嘻哈哈一起聊天,就聊起来了。   杨边疆有游泳的习惯,他是工程兵,野渡泅水游泳,本来也是部队里训练的基础科目,天暖之后他基本上每天在西大河横渡两个来回,因此游出一身精壮的好身材。西大河的水清澈干净,浅水区能踩到松软的砂石,也没有淤泥,游完泳也不用再专门洗澡了,回家睡得舒坦。   谁知道他脱完外衣,刚做了几下准备活动,就听到河滩上有人聊起这事,是冯庄村的几个男村民,绘声绘色描述着二伯娘如何如何堵着孔家的大门骂,孔志斌如何如何勾搭女知青……   杨边疆顿时没了游泳的心情,他把衬衫往肩膀一甩,扭头就走。 第35章 表白(第一更)   冯荞昨晚下班回来, 冯小粉倒是略带同情地瞟了她两眼,可是,看见她不哭不闹不伤心可怜的样子, 却又忿忿不平起来,明明她倒霉丢脸退婚了,不是应该一副可怜相吗, 怎么还没事人似的!   于是冯小粉马上恢复到习惯性看冯荞不顺眼的状态。   寇金萍翻翻眼皮瞅了她两眼, 照常爱答不理, 只管去想自己的烦心事。寇金萍心里这会子烦着呢,好容易冯荞跟孔志斌退婚了,怎么又冒出来个碍事的女知青?眼前这事跟她前世的记忆不一样, 让寇金萍很是纳闷不安。这个意外打乱了寇金萍的计划,她真有些急了。   前世她所知道的,所能接触到的最大金大腿,眼看着就抱不上了?简直是让她着急上火呀。   冯荞跟孔志斌有婚约的时候, 寇金萍还多少关注她一些, 整天琢磨着怎么搅黄这桩婚约,冯荞既然跟孔志斌退了婚, 寇金萍便越发无视她了。   要说冯老三和寇金萍这对半路夫妻也是很有默契的,冯老三不多管冯小粉, 寇金萍也不操心冯荞任何事,只除了要她干活做家务, 逼她上交工资。如今如她所愿, 跟孔家退婚了, 冯荞这个继女在寇金萍眼里便只是个碍眼的多余存在,根本不必多看一眼的。   冯老三倒是询问了闺女几句,破天荒掏了一块钱给她,说好好吃饭,需用啥自己买。冯荞从容把钱接过来,收归小金库。   冯荞知道冯老三担心她,甚至心里愧疚,这桩婚事当初是他看好的,如今弄成这样,似乎孔家的婚约是他的错。毕竟那个年代,姑娘退婚是大事,不管什么原因总是不好听,冯老三自己觉得脸上也不好看。可冯荞其实没怪过她爸,一桩错的婚约,一个不值的人,随着退婚就已经跟她无关了。毕竟谁也不会预料到这个结果,谁还能长前后眼呢。   这个家反正就是这样,她早就习惯了。冯荞如常吃饭做家务,如常睡觉,就算她有什么委屈,她但凡表现出一点软弱怯懦,也没谁会体贴心疼,却只会让那对母女更想欺负她。   才睡下没多会儿,却又隐约听见东屋有争吵的声音,冯荞住的西屋外间跟东屋还隔着一个里间,仔细去听时,却又听不清楚,寇金萍跟冯老三时不时吵吵几句,然后以冯老三的退让告终,冯荞反正都习惯了,索性静下心睡自己的觉。   东屋,冯老三跟寇金萍压低声音继续吵。冯老三想起此前寇金萍提议的,要把冯荞留在家中招赘的事,如今冯荞跟孔家的婚约退了,冯老三觉着,招赘的事似乎可以进行了。谁知冯老三才一提起,寇金萍就炸了。   “你啥意思?你还真要把冯荞留在家招赘?她是你亲生的,她可不是我亲生的,你把她留在家招赘,她倒是能给你养老,她能孝顺我给我养老吗?你想过我吗?我对她冯荞哪一点不好了?我养她那么大,我把她跟小粉一样疼,可你看看她平时是怎么对我的,不是亲的就不是亲的,隔一层肚皮,我对她再好也没用,养了个白眼狼,我能指望她给我养老?噢,你把你亲闺女留在家招赘,你让我怎么办?”   “唉你……你这人咋死不讲理呢,这事不还是你说的吗。”冯老三被寇金萍一顿连珠炮轰得招架不过来,争辩道:“前阵子是不是你说,让冯荞把孔家的婚事退了,留她在家招赘,将来也好照应家里?”   “我说得多了去了,我说旁的话你怎么不听?我当时也是为了这个家着想,可她冯荞眼里有我吗?你说的这些亏心话,我为了这个家我出心出力,你想过我吗?”寇金萍强词夺理,她原先撺掇冯老三把冯荞留在家招赘,醉翁之意不在酒,不过是想找个理由搅黄孔家的婚约罢了,如今冯荞跟孔志斌已经退婚了,她恨不得冯荞从此消失才好,怎么可能把她留在家招赘?   “就冯荞那个性子,把她留在家招赘,她能孝顺我?等我老了,她还不得怎么虐待我。你倒是留着亲闺女招赘养老,你还给不给我留个活路?再说了,你把她招赘在家,花钱都得你的,得花多少钱你算过吗?你穷得叮当响,倒是有几个钱给她花?钱都给她花了,你让我跟小粉饿死?”   冯老三被骂的毫无招架之力,恨恨埋怨:“说东的也是你,说西的也是你,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能怎么样?冯荞她是你闺女,我对她再好也没用,我养她这么大,我算是白养了。她如今又退了婚,弄得一家人没脸面,叫我说,你赶紧给她随便找个婆家嫁出去算了,可别整天在家气我。她这都十七了,村里这么大的姑娘,都该出嫁了,生孩子的都有了,她退了一次婚的,她还想怎么挑?哪怕是瞎眼的、瘸腿的,别管啥样只要人家能愿意要她,赶紧给她找个男人嫁掉,呆在家里嫁不出去,丢的还不是你的脸?我这可是为你老冯家着想。”   “你说这什么话?”冯老三气的从床上坐起,“你这人说话也太难听了,退婚的事,又不是冯荞的错,她一个好好的姑娘,她丢谁的脸了?还真不是你亲闺女,你哪天拿她当回事了?”   “她当然不是我亲闺女!我给她吃给她喝,养她这么大,有什么用?”   “你……你也不摸摸良心,我就这么一个亲生的闺女,我对小粉怎么样?你对冯荞又怎么样?寇金萍你说这样的话,赶明儿你也给小粉找个瞎眼瘸腿的男人?”   “冯老三,你个没良心的,你咒我闺女……”   寇金萍扑过来,伸手就往冯老三脸上挠,这也算是寇金萍对付冯老三的必杀技绝招了,冯老三人不咋地偏偏还死要面子,怕脸上被挠了伤痕出去丢人,每当这时,大概也就闪开退让了。   但是今天冯老三因为退婚的事,本来心情就很不好,被寇金萍这么一挠竟然也发起狠来,两手用力一推,把寇金萍推得重重地撞在身后墙上,又弹回来摔在床上,摔得老半天没缓过气来。寇金萍顿时知道男人这是真发狠了,也不敢再挠了,歪在床上直哼哼。   冯老三难得一回动了手,见寇金萍摔得不轻,心里又有些发憷,自己下了床,心烦地拉开门走了。寇金萍哼哼唧唧躺在床上,铁青着一张脸抹眼泪。   ☆☆☆☆☆☆☆☆   冯荞如常起床准备上班。她起来梳好辫子,一拉开门,就看见寇金萍站在石磨旁边,脚边放着一盆泡好的碎地瓜干,看样子是打算推磨。见她出来,寇金萍冷着脸瞪了她一眼。   “你睡死了吗?这么大的丫头也不懂事,越发的死懒不动了,也不知道早起推磨,这一大家子要吃要喝,都等着我伺候是吧?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你等着谁伺候你呢。”   冯荞转眼一看,寇小胭在厨房烧锅做饭,冯小粉居然也破天荒早起了一回,正在井台洗脸。合着寇金萍好容易瞅着自己闺女先起了床,逮着机会了,觉着理直气壮了,怎么能放过骂她的机会呢。   冯荞冷冷瞥了寇金萍一眼,一大早上真懒得跟她吵架,索性没搭理,自己拿了毛巾去井台洗漱。谁知寇金萍见她没吱声,越发觉得占了上风。   “冯荞,不是我说你,我说你也都是为你好,你现在是越来越不像话了,一个乡下贱丫头,真当自己是什么城里的正经工人呢?你看看你现在弄的,自己都不知道丢人,白养了你这个废物。”   “她妈,你说的什么话?”东屋门咣当一声,冯老三走出来,看着寇金萍叹气:“一大早上你又吵吵什么?还能不能安生了?这几天乱七八糟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才刚退婚,一大早上你还能不能消停点儿了?非得给人添堵。”   冯老三心里忍不住埋怨寇金萍,闺女退婚,不论什么原因终究不是好事情,寇金萍怎么非得在这个时候来事添堵。却不知道恰恰因为冯荞退婚的事,寇金萍心里嘲笑痛快,觉得就算小粉的事儿没成,可这辈子冯荞跟孔志斌的婚事黄了,冯荞这辈子也别指望再比小粉好命了,加上昨晚跟冯老三吵架斗气吃了亏,寇金萍便越发变态地想要打击冯荞。   寇金萍眼睛一横,声音拔高八度:“我怎么了?我说她什么了?我给她吃给她喝,辛苦养她这么大,我还不能说她一句了?噢,人家孔家不要她了,她退个婚,还退出功劳来了不成?她退婚了,我就得忍着她、让着她?就得把她当个活祖宗供着?”   冯老三气得指着寇金萍:“你说你这人……你还讲不讲理了?”   冯荞冷眼看着,慢吞吞把手里的毛巾往盆里一摔,忍无可忍那就无须再忍了吧。她起身往西屋走,经过寇金萍旁边时,站住了,冷冷地盯着她。   “你整天说养我这么大,我到底吃你的喝你的了?我整天干不完的活,从我十岁你进了这个家门,家务活你就都丢给我,十一二岁你就让我跟生产队出工下田,让我干大人的活,我没吃过一天闲饭,我要谁养活了?这个家到底谁养活谁?你也别整天看我不顺眼,我也不用你养活,我往后可以不回这个家,横竖我是个没娘的孩子,我就当没这个家,让村里婶子大娘们都看看,我冯荞没了亲妈是个什么受欺负的命,让大家都看看你到底是个什么货色!你就等着看看,你看我离开这个家能不能饿死!”   冯荞说完,也不再搭理谁,径直进屋拿了随身的布袋去上班。   “你你你……你翅膀硬了,你长本事了啊,你还敢冲我嚷嚷,我怎么养了你个白眼狼……”寇金萍被堵得,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跟在冯荞身后咒骂。冯老三喊了冯荞两声,眼看着闺女大步出门走远,扭头红着眼睛冲寇金萍大吼:   “这下你如意了吧?妈了个X,这日子没法过了!”   ☆☆☆☆☆☆☆☆   冯荞离开家,一路心情难受,默默走着去上班。她认真想了想,刚才一生气,彻底发泄了一回,但是她心里反倒舒服了。这个家是真不能回了,她话都说出去了,但凡她退让半步,寇金萍还不知怎么奚落她呢。   她索性就到二伯娘家去住,把姿态做足了,偏要让寇金萍在村里人面前下不来台。   如今跟原先不一样了,她原先在生产队干活,工分记在冯老三家户头上,年底分粮食都是一起分给了冯老三,她自己没法子脱离出来,二伯家日子困难,她轻易都不想留二伯家吃一顿饭。可如今她每个月也能挣二三十块钱的工资,钱发到她手里的,寇金萍既然容不下她,她去二伯家里住,也不愁吃饭问题,她可以把钱拿去补贴二伯娘。   冯荞也知道,住在二伯家也不是长久之计。长久的打算……再说吧,要是能摆脱寇金萍的虐待,她虽说一个姑娘家,就是苦点累点也愿意。   冯荞记得她妈在世时跟她说过一句老话,老天饿不死瞎眼的鹰,人只要有志气肯努力,总归会有活路的。她还就不信了,老天就没给她留一条路走。   冯荞一路走着,一路想着,渐渐调整好自己的心情,反正寇金萍那种人她也习惯了,总不能整天让她闹得糟心。冯荞深吸一口气,加快了脚步。   这条通往镇上的土路,她每天上下班都走一趟,不能再熟了,每一处都再熟悉不过。拐过一大片玉米地,走近岔路口,她一眼就看到了杨边疆,自行车停在旁边,他高大挺拔的身形安静站着,微微低着头。冯荞一步步走近了,微笑着打招呼:   “杨大哥,你今天真早啊。”   杨边疆看看她,脸色严肃,神情莫测,原地站了足有几分钟,只默默看着她,也不说话,看得冯荞都莫名其妙了,又奇怪又担心。   “杨大哥,你到底怎么啦?”   “走吧。”杨边疆却忽然推起自行车,“上来。”   “哦。”冯荞赶紧坐上车,自行车在高高低低的青纱帐里穿行,冯荞不放心:“杨大哥,你刚才想什么呢,身体不舒服吗?”   杨边疆猛地一刹车,冯荞不留意,惯性使然,一下子撞在他的背上。冯荞揉揉额头,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听见杨边疆十分郑重的口吻说道:   “冯荞,我不是你哥,我也没想给你当哥。我知道你退婚了,这对我来说是好事。你要是同意,我明天就托媒人去你家,你要是不同意……那我就再想想办法,争取你同意。”   冯荞:???!!!……   这位……咋回事啊,能不能别这么直截了当的?   冯荞慢慢把他这些话消化完,一张脸慢慢晕染开来,烧成了一快鲜艳的红布。长到十七岁,第一次被人表白,还是她熟悉信赖的大哥哥,还这么严肃郑重的语气。   再说,这也太快了,她昨天刚退了婚,今天就跳出这么一位,一本正经地说,我明天就托媒人去你家…… 第36章 撺掇(第二更)   我明天就托媒人去你家, 你要是不同意……那我就再想想办法……   冯荞脑子里空白了似的,身边的田野绿树似乎都变得不真实起来,感觉两只手都有些微微发麻, 整个人涨红着脸发呆。   杨边疆半天没听见回应,身后的小姑娘静静的不说话,杨边疆心里不由得一直往下沉。人家小姑娘是不是不喜欢他这样的?还是嫌他大了人家好几岁?还是……   杨边疆昨晚从河边离开, 起初是带着一股怒气。冯荞这样的姑娘, 居然有人瞎了眼辜负她, 劈腿退婚,这在农村对于一个姑娘来说,简直就是羞辱。实在太气人了!杨边疆觉着, 要是那男人在他跟前,问都别问先使劲踹几脚再说。冯东那个没脾气的货,连自己妹妹都护不住,居然让她这么被人欺负……这怎么能忍!   杨边疆带着这种怒气, 一路径直往冯庄村走, 找冯东去,不能就这么让人欺负冯荞。那男人瞎了眼了, 冯荞这么好的姑娘,这要是他的未婚妻, 他捧在手心里、疼在心眼里都怕不够,怎么舍得让她受一丁点儿委屈。怪不得早上见她情绪不太好, 却倔强地不表现出来, 实在让人心疼。   三里路不到的距离, 杨边疆一口气走到冯庄村村后,却慢慢停住了脚步。   找到冯东之后呢?一个不负责任的卑鄙男人,他本来就不配,他配不上冯荞,还好尽早退婚了,应该替冯荞庆幸才对。再说了,他这样气冲冲去兴师问罪,他算什么身份,他是冯荞什么人呀。   杨边疆泄气地坐在路边的田埂上。愤怒心疼消退之后,他心里其实非常明白,他明明就是喜欢人家姑娘,很喜欢很喜欢,自己当然知道,他一个二十二岁的大男人了,难道连自己喜欢谁也搞不清楚吗?   这姑娘叫人没法不喜欢,开始是欣赏是关心,什么时候这种单纯的喜欢产生了质变?在他自己都没察觉之间,他就是喜欢,恨不得马上抢过来,然而在当时的年代,他这样一个严格自律的人,明知道冯荞有婚约,他的思想观念和自我约束,却不允许自己做出那种插足的事情,甚至不敢表现出来,只好把她当做小妹妹去关照。   都是他的错。那个烂人哪一点配得上冯荞?他要是别跟自己过不去,计较什么不能插足别人婚约之类的,也许今天冯荞就不会这么被欺负。   杨边疆终究没去找冯东,他缓步回到家里,躺在床上几乎一夜没睡着。然后他终于想明白了,冯荞退婚了,他有什么好生气的?他明明应该高兴庆贺才对。   于是,他早早跑到路口等她,决定跟小姑娘把话挑明。不敢出击的男人,那叫什么男人?当初在藏区当兵,荒山狼巢他都敢闯。   杨边疆在路口终于等到冯荞,心里来回演练了好多遍,想着怎么跟她说才好,演练来演练去,学不来那些甜蜜好听的话,索性把心一横,直截了当,干脆利索。   结果呢?说完了,身后的小姑娘一直没做声,安安静静没个回应。杨边疆慢慢蹬着自行车,几遍欲言又止。快到镇上时,他终于忍不住了。   “冯荞,你同意不同意,都给个话呀。我知道,我比你大了整整五岁,不过你放心,我比你大这么多,我一定什么都让着你,保证不欺负你。”   “……那我要是不同意,你要想什么办法?”老半天,冯荞终于给了他一句回话。   杨边疆揣摩着小姑娘的语气,好像没怎么生气,顿时多了些信心,猛蹬了一下车,咧着嘴笑:   “你要是不同意,那我就慢慢想办法让你同意呗。有道是滴水穿石,你才十七,我就慢慢哄,总有一天能让你同意的。”   那态度就是,咱一个大男人,哪能你不同意我就算了?冯荞听着,脸颊耳根又开始发烧。   “杨大哥,你看……太突然了,我从来都没想过……”   “行啊,你慢慢想,我不急,真的。”   杨边疆骑车进了镇区,稳稳把自行车停在农具厂门口。朝霞映照在他硬朗俊逸的脸上,掩不住一脸喜色,没拒绝就代表有门,对吧?   “冯荞,你慢慢想,想好了就告诉我一声。”   ☆☆☆☆☆☆☆☆   看着冯荞进了工房,杨边疆不自觉地摸了下鼻子,他多大的人了呀,好像有一丝丝……拐骗小姑娘的感觉,他自嘲的一笑,推着车去车棚。   在车棚遇上李师哥。李师哥一个人来的,看着杨边疆乐呵呵打招呼。   “师哥早。嫂子呢?”   “没来。”   “咋啦?家里有事啊?”   “不是,是你师嫂有事儿。有事儿,懂不懂?”李师哥咧着嘴笑,见杨边疆询问的表情,忙解释道:“笨蛋,你师嫂有喜了,算算日子都有两个多月了,你就没看出来?人家刘大姐就看出来了呢。”   这个……杨边疆默默窘了一下。刘大姐是厂里刘师傅的妹子,四十岁上,跟冯荞他们一起做工的。你说他一个大小伙子,在师嫂怀孕这事儿上,拿他的眼神跟儿女成行的刘大姐比?   “我打算跟师父说一下,把这工辞了,往后不叫她来了,最近她们就是弄些小茶盘、托盘,打磨和刷油漆的活儿,你师嫂怀孕身体不一样,她闻见油漆味儿不舒服,老恶心。我听人说,长期弄油漆对身体可不好,你说我就这么一个媳妇,还指望着她给我儿子再添个妹妹呢,可不舍得叫她大着肚子吃苦挨累。”李师哥明显是高兴坏了,絮絮叨叨跟杨边疆说个没完,“要说咱这厂里的活儿,其实真不太适合女人家干,都是些木工、铁匠的粗活,可这不也是没办法吗,就这还是厂里照顾自己人呢。”   杨边疆一听,哎哟,油漆味儿对身体不好?冯荞最近也是干的刷油漆的活,是不是叫冯荞也别干了?或者想法子给她换个别的活儿。就像师哥说的,谁舍得自己媳妇吃苦挨累呀,将来要是冯荞嫁给了他……   那啥,暂时好像想的太远了。   杨边疆心里默默记了一下,寻思着好在这批刷漆的活儿也快做完了。其实他们那时所用的油漆,又是用在茶盘上,基本都是古法油漆,桐油和其他原料熬制的,相对还是很安全的。但是没法子,心里喜欢一个人,不由自主就关心她。   “哎,你想什么呢?一脸傻乐呵。”李师哥打断杨边疆的走神,“难不成有啥好事儿?”   “什么好事,你说师嫂有喜了,我这不是替你高兴吗。”   师兄弟聊着天,并肩进了带锯房,这几天他们有一批木头要处理,木工术语,把锯开圆木叫“解”,带锯房外头堆着几十根胸径50公分以上的圆木,要解成一定规格的木板。   正常上班时间还没到呢,杨边疆和李师哥就先动手维护保养带锯,上班前几分钟,师傅们陆续来到,着手准备开锯。这个时候,铁匠组张师傅溜溜达达进来了。   “小杨,有个事你知道不?”张师傅打铁练就的大嗓门,“我听说冯荞丫头退婚啦?”   杨边疆:……   结果张师傅一句话,把正准备干活的木工师傅们都吸引住了,一个个纷纷展示八卦属性。   “真的,这事儿我能乱说吗,退了。我老伴儿的娘家嫂子的娘家侄女,就嫁在冯荞那个村,还一个生产队的呢。昨天我老伴儿回娘家吃喜宴听说的,听说责任在男方,听说冯荞订婚的那人不地道,背地里跟咱公社广播站那个广播员陈茉茉搞上了,事情闹出来两家就退婚了呗。”   于是有认识的,就开始讨论冯荞和陈茉茉谁更漂亮,尤其小食堂吃饭的几个师傅,就开始骂男方“瞎眼”“不地道”。   杨边疆给这一波人弄的,忍不住心里埋怨张师傅,这个打铁老张,怎么比个村里的大老娘们还八卦?不论孰是孰非,他都不希望听到有人议论这事,万一冯荞听到了多不好?   他明明已经不高兴了,结果李师哥还来添乱:“边疆,我说你小子一大早高兴什么呢,自己招认,到底是不是为的这事?你小子机会来啦。”   “师哥,你闲的没事干了是吧?”扫一眼手表,杨边疆干脆启动了带锯,大家察觉上班时间已经到了,便也纷纷动手干活。   张师傅却还不肯罢休,在带锯的轰鸣声中,硬是过来拉住杨边疆:“小杨啊,你跟冯荞丫头,到底啥亲戚呀?”   “问这干嘛?”   “问问呗,我看这丫头蛮不错的,琢磨着把她介绍给我三侄子呢,你们是亲戚,你帮着参考一下,我三侄子十九岁属猪的,老实肯干,人长得也不孬,家庭成分贫农,一家子厚道人,我看跟冯荞挺合适的。你觉着怎么样?”   “张师傅,你叫他参考,他自己也还光棍一条,正缺个媳妇呢。”李师哥笑嘻嘻插嘴,“张师傅,这事吧,你半路插家伙可不仗义。”   “瞎说,我老张怎么半路插家伙了?冯荞丫头跟小杨那不是亲戚吗,亲戚哪能胡来的。”   “张师傅,我老实跟你说,其实他俩也没啥不能胡来的亲戚关系,对不对呀边疆?”   杨边疆:……   一帮打铁劈木头的粗汉大老爷们,还能不能尊重别人一点儿隐私了?   整整一上午,杨边疆都觉着李师哥看他的眼神别有用意,每一个眼神都好像不纯洁。   好在李师哥中午不在小食堂吃饭,他回家吃,不然他那个捂不住的嘴炮,比大喇叭广播还快,还不知说出什么来。杨边疆真有点后悔了,今天就不该来上班,早知道就请假算了,让冯荞也别来!   中午下班的时候,回家吃饭的人包括李师哥,该走都走了,刘师傅风风火火跑去小菜园摘青辣椒去了,说要让冯荞做个虎皮椒,杨边疆落后了一步,默默把满地散乱的边角废木料清理了一下。不知为啥,徐师傅也没急着走,带锯房里终于安静下来,只剩下师徒两个。   “你怎么没去帮冯荞烧锅?”   “哦,这就去。”杨边疆说,“我先把这收拾一下。”   “边疆啊,打铁老张可都先说了,冯荞那边,你到底啥打算?”   “啊?”杨边疆抬头,尴尬地笑,“师父,我……我还能有啥打算呀。”   杨边疆心说,我现在打算什么呀,我总得等她答应的吧,关键是你们一个个的能不能别瞎掺和呀,给我留点儿爱情的小空间好不好?结果徐师傅两手一背,转身就走,临走低声骂了一句:   “你个没用的货!” 第37章 挤兑   午饭蒜泥茄子、炖豆角、炒丝瓜, 都是小菜园现摘的鲜菜,还做了一大锅香喷喷的白米饭。刘师傅摘了一笊篱辣椒来,冯荞又快手快脚加了个虎皮青椒, 爱吃辣的十分下饭。   徐师傅端着碗总结了一下,说小菜园打理起来后,他们吃的越来越新鲜可口, 还更省钱了。   杨边疆一顿饭吃得小心翼翼, 生怕哪个口无遮拦的二货又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 幸好一顿饭吃的还算安生,吃完了一个个满足地摸着肚子,有的出去溜达, 有的找地方睡午觉,冯荞起身收拾碗筷,杨边疆便自觉跟去帮忙。   厂里用水是用的压水井,还专门砌了一个一米见方的小水泥池子, 冯荞蹲在池子边洗碗, 杨边疆就负责给她压水。   平常这样的情景几乎每天上演。杨边疆在厂里算是小字辈,木工组里最年轻的, 冯荞又是他带进厂里的小妹子,所以平常他帮着干这干那, 大家也觉得正常,冯荞种菜他就去提水, 冯荞做饭他帮着烧火, 平常两个人一起干活收拾也说笑聊天的, 谁也没觉着有啥不正常。   然而今天因为早上的表白,冯荞免不了不好意思,总觉着身后的杨边疆在发射什么强力干扰似的,总有些莫名心慌似的,便只管默默地低头洗碗,也没怎么说话。   她不说话,杨边疆也就默默陪着,气氛变得暧昧起来。杨边疆看着她洗完了碗,一个一个放在盆里摆好,就一伸手先把盆端了起来,两人一前一后往回走。杨边疆走了几步,终究是忍不住了。   “冯荞,你想好了吗?”   冯荞顿时又不自然了,哪有人这么急性子的!一不自然,脸颊就又冒红了。进屋去徐师傅看到了,随口说了句:“这天气还是燥热,看冯荞热的。要说这都入秋了呢。”   其实非要说杨边疆急性子,他觉着有点冤,本来嘛,小姑娘说要想一想,他还是有足够耐心等的,要怪就怪厂里那些热心八卦的大老爷们,这些师傅们往往都是文化不高、收入不低,热心乐天的大老粗,一个个净跟着瞎操心。杨边疆怕呀,怕他要是再不当机立断,这些人还不知道怎么操心搅和下去呢。   可是接下来一下午,两人各上各的班,也没私下里说话的机会,一下午杨边疆都心不在焉,冯荞也是光走神儿,好容易熬到下午下了班,杨边疆早早推着车在门口等冯荞。下班的工人陆续走出来,跟冯荞一起做工的刘大姐看到杨边疆,就笑着问他:   “小杨师傅,等冯荞呐?”   “是啊,刘大姐。”   “冯荞这就出来。这姑娘,干啥事都麻利的很,今天咋磨叽了呢。”   “不着急,我等等她。”   杨边疆道了谢,又等了一会儿,冯荞拎着随身的小布包走出来,杨边疆用力按了下车铃铛,远远看着她笑。   “收拾好了?”   “嗯。走吧。”冯荞微微低着头,这姑娘从来自然不做作,脸上常带笑意,这会子却少见的忸怩了。   杨边疆推着车,两人一起走出农具厂大门。杨边疆本以为,两人终于可以好好说说话了,你看,夕阳西坠,晚霞漫天,两人一路慢悠悠地骑着车,迎着轻柔的晚风,穿行在乡间田野上,然后谈一谈他们俩的事情……谁知一出大门,迎面就看见大门外头杵着两个煞风景的人。   “二哥,三哥,你俩怎么来啦?”   “专门来等你呢。”冯东说,“三叔不放心,叫我们来看看你。”   冯亮:“三叔跑去找我们,说你早上在家里吵架生气走的。我估摸着,他是怕你说话当了真,离家出走吧。”   “怎么离家出走?”杨边疆听着不对劲,就插了一句问道,“冯荞在家发生什么事了?”   冯荞神情闪过一丝落寞,这几天发生太多事,她心里各种酸甜苦辣,实在不想回那个家去。不为别的,就为了不看寇金萍那张刻薄的脸,她就不想回去。一早上吵架,话都说出去了,她的确没打算回去,她自己送回去受气?   冯亮是个心眼儿多的,瞥一眼厂门口有人走动,就拉了一下杨边疆:“边疆哥,其实也没啥事,要不咱边走边说吧。”   杨边疆点点头,四人便一起离开农具厂,出了镇子,很快便转进乡间土路。   冯东:“冯荞,早上她又欺负你了?还真是不消停。”   冯亮:“三叔说你生了气走的,还说不回去了。他挺担心你的,下午跑来找我们,非叫我跟冯亮来接你。”   “他要真担心我,他自己怎么不来接我?”冯荞自嘲地笑了一下,“二哥三哥,我知道我爸还是关心我的,他到底就生了我这么一个闺女,他心里头还指望我呢。可是每次寇金萍找碴儿欺负我,他还不是每次都妥协让步?他护着我两句,寇金萍惯常就那么往床上一趟,连哭带骂、要死要活的,一闹闹上几天,我爸也就什么都顺着她了。一直以来我也没少忍,我亲妈已经不在了,我就剩下这么个亲爸,我就算将就我爸了,这次要不是寇金萍太过分,我能发狠说不回那个家吗?”   杨边疆知道冯荞家里的情况,知道她有个后妈和继妹,甚至还见过冯小粉一回,心里大约也猜得到冯荞在家的处境不是太好。可现在一听,这姑娘在家所受的委屈比他想象的更严重。   一阵心疼。   “三叔那性子……寇金萍又是个特别会作的……”冯亮说了半截话,问冯荞:“那你眼下怎么打算的?”   “能怎么打算,反正我现在不想回家。”冯荞深吸一口气,“寇金萍不是口口声声说她辛苦养活我吗,我整天拼命干活,都快累死了,她还整天骂我死懒不动,什么难听骂什么,我是真不想再受那个罪了,我还就叫她自己看看,那个家到底谁养活谁。”   冯荞抬起头,无辜地看着冯东和冯亮:“二哥,三哥,我去你们家住几天行不行?我是实在没法子了。”   那落寞的语气,不光冯东、冯亮心疼,杨边疆更是心疼得要命,心里思索着怎么解决眼前这事。   冯东:“我们家就跟你家一样,你啥时候想去住就去,不过三叔那边……”   “我们家就是你家,你当然就回我们家住。冯荞,我妈正想你去呢。”冯亮立刻抢过话头,暗暗给冯东递了个眼色,这姑娘的性子他们都清楚,从来不是那样耍脾气闹小性子的人,因为冯老三她已经多有忍让,这个时候就别再说什么“不过”了。   杨边疆听着他们堂兄妹商量,一时也没插话,心里却也在打着自己的盘算。他默默推着自行车步行,一直陪着冯荞走到两村的岔路口,却没有停步的意思。冯东发现了,就说:“边疆,叫你跟着走了一路,你上班也累了一天了,要不你先回去吧。”   “我回家也没事干,就跟你们一道走走,正好去看看你家婶子。”杨边疆笑笑。   冯东也没多想,四人就一边走一边聊,一起回了二伯家。二伯娘在自留田干活才回来,大约是预料到冯荞会来,还掰了几个嫩玉米棒子,正蹲在院子里剥,说要给冯荞煮玉米吃。   “荞啊,我都听说了,你爸来找过我了。”二伯娘说,“既然话都说到这样了,你就安心在二伯娘这儿住下,我看你爸他敢放个屁。我就等着看看,寇金萍她整天在外头说漂亮话,整天装好人,实际上人良心没有,我看她这回把你逼的有家不能回,她还有没有脸出门。冯东冯亮,你俩一张床挤挤,冯亮把你的床腾出来给你爸睡,让冯荞跟我睡。”   冯荞歉意地冲冯亮笑笑,二哥三哥都是大个子,俩人挤一张小木床是够为难的,可暂时也没别的法子。二伯家只有三间屋,堂屋两间,二伯和二伯娘住着,还充当客厅和餐厅,一间东屋放了两张小木床也就满了,挤着二哥和三哥两个人。二伯娘为了安置冯荞,把二伯撵去东屋,跟两个堂哥挤在一起住。冯荞盘算着,也就是眼下天气还热,不担心冻着,她跑来住几天,怎么着都能挤一挤,长久下去也不是法子。   二伯娘几句话做出安排,跑去厨房捞了几个煮熟的玉米棒子,还冒着热气呢,放在笊篱里端来给冯荞吃,自己又风风火火出去做饭。冯荞放下笊篱,起身要去跟二伯娘一起做饭,二伯娘没让。   “不用,我刚才寻思你要来,饭已经做得差不多了,你上班累了一天就歇歇,招呼你边疆哥吃玉米。”   冯亮搬完床回来,冯东又忙着去喂猪,冯亮跟杨边疆刚坐下聊了几句家常,二伯娘就在厨房吆喝着叫冯亮:“赶紧去你大伯家给我借一盒火柴来,咱家没有了,先借着,明天你拿两个鸡蛋去供销社换四盒来。”   这么一来,堂屋里就只剩下了冯荞和杨边疆。   冯荞心里好多事,坐那儿默默啃她的玉米棒子,一抬头对上杨边疆灼灼的目光,就又脸颊微微发烫。她这一天下来,心里反复想的就是杨边疆早上那些话,那样的告白,她心里慌慌的,有些欢喜有些忐忑,又有些不知所措,自己都理不清心绪了。   “冯荞。”   “嗯?”   冯荞抬起头,杨边疆欲言又止,却又暖暖地笑了。“没啥事,就是……觉得你挺不容易的。”   “其实也没啥,这些年我也都好好地过来了。”   杨边疆听她这么轻描淡写地一说,心里越发不是个滋味,想想她在家里过的什么日子,受了这么多欺负,可这姑娘不怨不艾,更不会逆来顺受,倔强要强而又乐观开朗,让他越发想要疼她爱她。   “冯荞,我这会子就在想,往后一定不叫你再受半点委屈。”   往后……他虽然没说别的,冯荞心里却明白了他的意思。她心思转动,在他灼灼的目光下,决定把心里的想法说一下。   “杨大哥,那个……我,我也不知道我怎么想的,你在我心里头,一直跟我二哥一样……可是,我从来没往那方面想过……”   “我知道了。”杨边疆望着她,“冯荞,你信我这个人吗?”   冯荞点点头,她当然信啊。这世上她能信赖的人没有几个,除了二伯娘和堂哥他们,也就还有他了。   “那就好,你信我就行。”杨边疆笑,“我知道,冷不丁一下子,你没往这方面想过,咱往后慢慢想,我等着你想明白,你现在信我就行了。”   冯荞那神情,其实也没真明白他的意思,杨边疆笑,这姑娘年纪小呢,眼下处境也特殊,他明白该做什么就行了。   冯亮借了火柴回来,见这两人坐在那儿,杨边疆微微带笑的样子,冯荞一根一根捏着自己地手指玩。直觉的,冯亮总感觉气氛怪怪的,他心思一转悠,笑着坐了下来。   “冯荞,你别担心,我妈说了,她要赶紧给你找个好婆家,你就在我们家安心住下,等找了婆家,你干脆就在我们家出嫁算了。等会子三叔来了,让爸妈跟他说,反正是寇金萍把你挤兑走的,三叔也不能怪你。”   一转头,冯亮就笑嘻嘻跟杨边疆说:“边疆哥,你说呢?反正就让冯荞那么在家里受气,也不是个事儿,我妈说明天就去拜托亲戚朋友,给冯荞找个好婆家,好让她早点儿有个着落,我们也好放心。边疆哥,你看你这么关心冯荞,你们村要是有什么合适的小伙子,你也多给留意着行吧?”   杨边疆:……冯亮这小子蔫坏! 第38章 人选   因为冯荞和杨边疆来了, 二伯娘做了香喷喷的玉米糊糊,豆角炒茄子,辣椒炒小咸菜, 还有炖的软糯的老南瓜,配了一碟子嫩地瓜藤的咸菜。虽说没有啥好菜,可也都十分可口。二伯娘招呼大家洗手吃饭。   晚饭上桌, 刚拿起筷子, 冯老三来了。进门看到冯荞, 冯老三似乎松了一口气。   杨边疆还是第一次见到冯老三。他打量了冯老三一下,看起来地道本分的一个中年男人,川字眉, 一张大众脸,应该说冯荞长得不随她爸,冯荞玲珑高挑的身材,充满灵气的大眼睛, 俊俏明丽的脸庞, 看来应该是随她妈妈。   “叔好。”杨边疆站起身,点头笑笑。   “哎, 好。”冯老三答应着,听了冯东介绍, 忙点头赔笑,“原来是小杨师傅啊, 我听说冯荞这工作是你给介绍的, 可真谢谢你啦。冯荞在农具厂你多关照。”   “叔你客气了。”杨边疆客气以对。不知怎么的, 他对冯老三有些热情不起来,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父亲,整天看着自己亲生的女儿被后妻欺负虐待?   冯老三一转脸,就面带愁容对着冯荞:“冯荞啊,那什么……今晚在你二伯家吃了?”   “嗯。”   “哦,那……吃过饭再回家,爸等你一起回去?”   冯荞刚要说话,二伯娘啪的一声放下筷子,翻了个白眼:“回去干啥?回去让人欺负?让人挤兑?让人骂她?不回去了,就是我说的,你回去找你的好婆娘、好闺女,冯荞不是你亲闺女,那个冯小粉才是,你还来找冯荞干什么?”   “二嫂,我……我知道寇金萍是过分了,我今早也跟她吵了一架……你放心,我这回一定管管她,往后一定多护着冯荞。”   二伯娘:“你拉倒吧你!你要能管得住寇金萍,驴都能爬树。”   冯老三:……   “爸,你先回去吧,话赶着话,我说都说了,我真不想回去了。我回去她也不会容我的,我就算现在跟着你回去,还不是要被她奚落瞧不起?我决定在二伯娘家住一阵子。”冯荞看着冯老三,心里满是无奈,“爸,你自己回去吧,我好好的,你也不用担心我。不过丑话我先说在前头,我不用谁养活,我不端她寇金萍的饭碗,不过往后我的工资,也别指望我再往家里交一分钱。”   冯老三走的时候唉声叹气,低着头垮着肩膀像是被抽去了脊梁骨。至于他回家之后会怎么样,冯荞不用猜也猜得出来,他爸拿寇金萍终究是没啥办法的。   因为冯荞和杨边疆来了,二伯娘特意炒了菜,虽说都是菜园里现摘的豆角、茄子什么的,唯一的荤菜辣椒炒咸鱼,咸鱼还是冯荞以前送来的,可好歹也凑了四碟菜,玉米糊糊地瓜煎饼,又煮了鲜玉米棒子,还是挺丰盛可口的。二伯娘的理论,冯荞自家人不讲究,可杨边疆怎么说也是客人呢,不能太怠慢。   这客人也很随意,叫他留下吃饭,没多客气也就留下了,吃了饭还不急着走,二伯放下饭碗就出去串门子了,几个年轻人坐一起说话闲聊。聊了一会子,杨边疆起身说他也该走了。   “我跟你一起走,冯亮,你也一起。”冯东说,“我跟冯亮一块去西大河洗个澡,也好让冯荞收拾一下。”   冯亮一听就明白,家里多了个妹妹,跟往常可就不一样了,男人躲出去给小姑娘洗澡冲凉。于是冯东和冯亮拿了件换洗衣裳,就跟杨边疆一起走出门,二伯娘和冯荞忙跟着送。走出大门口,杨边疆推着自行车站住了。   “冯东,冯亮,要不你俩先走吧,我有点事情想跟婶子说。”   冯东:“哦,那我们等等你。”   “不用,你们先走你们的。”杨边疆笑,“我跟婶子说就行了。”   虽然没人知道他有什么事,可人家都这么说了,冯亮顺手拉着冯东就走了,冯荞也悄悄转身回去了。   二伯娘也没多想,笑哈哈地问:“啥事啊边疆?有事你尽管说,只要婶子能办到的。”   看着冯荞纤细的身影进了西堂屋,杨边疆低头一笑,在心里给自己武装了一下脸皮。   “婶子,其实也没啥事,就是我刚才听你说,想给冯荞找个合适的婆家?”   “可不是吗,冯荞这十七了,碰上孔家那混蛋玩意儿,耽误她这一两年,如今正当找婆家的年龄,再耽误下去也不好。你也知道,这姑娘最是个可人疼的,她家里那个样子,后娘肯定是不会替她操心,她爸又是个怂货,我就想尽早给冯荞找个好婆家,也好叫她早点儿有个着落。”   二伯娘唠唠叨叨说着,在一般农村人观念里,姑娘家十七找婆家可就不早了,十八就到法定结婚年龄了呢,再说农村姑娘大都早婚,十六七出嫁的也不少。“我打算这几天四处走动走动,叫亲戚朋友都给留意着,你看,冯荞没了亲妈,她那个爸也操心不到正地方,这事我不张罗也没人能指望了。”   “是这个理。”杨边疆说,“婶子,那你具体什么要求啊?”   “要求吧,我寻思着,咱冯荞是个好姑娘,我非得给她找个好的,怎么也比孔家那混蛋玩意儿强的,年龄合适,家里别太穷,人品一定得过得去,可不能再遇上孔志斌那样缺德败类不靠谱的。”   这条件啊,杨边疆不自觉地摸了摸鼻子,再一次武装脸皮。   “婶子,我想给你推荐个合适的人选,你看行不?”   “行啊,你说你说。”二伯娘哈哈一笑,“你的眼光,婶子当然信得过。”   “婶子,那什么,你看我……我比冯荞大了几岁,家里不穷,人品也不坏,要不……你帮冯荞考虑考虑?”   二伯娘这下子愣住了,愣了愣,忽然猛地一拍大腿:   “哎哟,你说我咋就没想到呢!哎哟你说你这孩子,你咋不早说呢,你说我这人,一根肠子,灯下黑,我咋就没想到呢。”二伯娘一高兴,就拉着杨边疆直乐:“边疆啊,你要是真有这个心思,可就太好了,你说旁人我信不过,你这孩子我可太放心了,称心如意了。”   杨边疆刚才努力武装起来的脸皮,被她这么一说,终于撑不下去了,热得发烫。   二伯娘高兴半天,问道:“边疆啊,你这个心思,你跟冯荞说了没?”   “她……”杨边疆心里斟酌了一下,“她年纪小,比我小了五岁呢,她这几天发生好多事,退婚,吵架,离家,心情也不好……我本来倒也不急,我就慢慢等她明白心意,可是婶子你也知道,她眼下这样,我觉得还是早点儿把婚事定下来的好,我也好名正言顺地照顾她。”   “是这个理。”二伯娘直点头。   “婶子,我知道你真心疼冯荞,我认识冯荞也有小半年了,我如今就想光明正大地喜欢她,婶子你要是支持我,我别的不敢保证,我保证尽我所能对她好,我一个大男人,绝不能再让她受委屈。”   “哎,你说你这孩子,样样我都满意,我凭啥不支持你。”二伯娘想了想,又有些不放心,“边疆啊,你看,你可是正经的工人身份呢,冯荞到底也没多少文化,她那个家里也够糟心的,一堆破事不说,将来也别指望她家能陪嫁她什么嫁妆,我更是个穷鬼,帮衬不了她什么,你爸妈那边……”   “婶子,这些都不用你担心。”杨边疆笑,“这都不是事儿,我爸妈也都是厚道人,我的事情他们尊重我。”   “那行,那……”二伯娘想了想,噗嗤笑了,“哎,接下来咱干啥?先正经八百订个婚?”   “婶子,我也是这么想的。”杨边疆深以为然,“不过,你等会儿可要好好跟冯荞说一下,我怕她怪我自作主张。”   “行,我知道。那这媒人也不用另找了,就算我的吧,我这就去跟她那个爸说去,说到底还是他亲生的闺女。你放心,他冯老三一准满意,他要是敢多放一个屁,看我怎么开导他。”   “婶子,那就都拜托你了。”杨边疆听得心花怒放,要不怎么说二伯娘人好,干脆利落的,多爽快呀。“您要是没意见,那我这就回去准备订婚的事情了?”   “行。”二伯娘豪气万丈一挥手。   ☆☆☆☆☆☆☆☆   杨边疆喜滋滋骑上车走了,二伯娘站在门口乐了一会儿,也没顾上进去跟冯荞讲,她把门随手一关,径直跑到冯老三家,开门见山把来意说了——替杨边疆来说媒的。   “……人你刚才在我家也见到了,也省得相亲了,小伙子人物相貌你自己有眼睛看,工作啥的你也了解,家庭也不用多说,他家小罗庄跟咱村统共就三里路,你都不用打听。要说哪儿不好的,就是比咱冯荞大了五岁,我寻思,年龄大点儿其实也没啥,大几岁他才更知道疼人。”二伯娘噼里啪啦说完,看着冯老三,“闺女到底是你生的,就算如今给我家了,我也来跟你说一声。”   “还真怪突然的。”冯老三说。   “啥叫突然呀,一家有女百家求,孔家的婚事退了,人家杨边疆正经八百托我来说媒,这不再正常不过吗。难不成你还有啥不中意的?”   “中意,当然中意。就是……这也太快了吧?”   “咋地?哪里快了?许他孔家那小王八犊子背地里勾搭个女知青,就不许咱们冯荞光明正大找婆家了?要我说赶紧订婚才好,也让旁人知道知道,我们闺女根本不稀罕他孔志斌。”   “也是,也是。”冯老三连声应和。   冯老三这会子真有些没回过来神,可也不糊涂,他这两天正为着冯荞退婚的事憋火烦心,这事虽说是孔家被人骂缺德,可真正讲起来却是伤了他冯家的脸面。谁知这才隔了两天,就有人上门提亲来了,杨边疆无论从哪方面来说,可都比孔志斌强了不止一截,退伍军人,还是个正经工人,高大挺拔好相貌,这面子,妥妥的立马给冯老三找回来了。   “他这么快就上门来提亲了?”寇金萍在一旁撇嘴,“他们两个人早就认识,整天在一块上班,看起来……”   “看起来啥呀?寇金萍,你可想好了再说。””二伯娘立刻开怼,“退婚错在孔家,这事情,咱村是个人都知道。”   “我说啥了?她要没事还怕人说?”   “是人都不能瞎说。再说了,冯荞如今是我家的闺女,你凭啥说?”   “什么叫你家闺女?我养她那么大,她怎么就成了你家的了?我早上说了她两句,她一尥蹶子跑你家胡闹,怎么就成你家的人了?”寇金萍炸毛,恨恨瞪着二伯娘,“你倒是会拉拢人,不就是想贪图她的工资吗?我把她养这么大,我还真养个白眼狼,她亲爸也还没死呢,我不管那些,她想在外头野多久都行,可每个月的工资都得给我如数交来。”   寇金萍恨呀,冯老三从二伯家回来就跟她吵,说她把冯荞逼得有家不回,村里人还不知怎么议论,背后要戳他们脊梁骨的。冯荞真要赌气一直不回来,家务活也没法使唤了,又说往后工资也不往家里交一分了,这损失可不是寇金萍想要的。   然而她厉害,二伯娘更不是好惹的主儿。   “寇金萍,你还要不要一点人脸?冯荞为啥不回来?还不是你虐待她?你整天口口声声说你辛苦养活她,说你给她吃给她喝,她现在不回来吃你的喝你的,不正和你的心意吗。你倒还有脸要她的工资,我呸,你自己放出来的屁,你还有本事再吞回去?”   “关你屁事?你就是贪她的工资,我不管,你叫她赶紧给我回来。”   “我管你去死!有本事你去大街上讲理去,看看村里人怎么骂你这狠心后娘。——老三,事情我反正跟你说过了,这几天杨家就该张罗着订婚,旁的估计也指望不上你,你知道就行了,那我走了。”   二伯娘趾高气昂地走了。   二伯娘回到家,冯东和冯亮已经洗完澡回来了,冯荞也已经睡下了。二伯娘走进西堂屋,看着床上的冯荞直乐呵。她心里一想,得,孩子们都睡了,也别扰扰了,明天再说吧。于是乎,第二天早饭时候,冯荞正喝着嫩南瓜汤,被通知准备订婚。   相对于冯荞的惊讶,冯东的下巴直接掉进了汤碗里。   “妈,你说啥?啥时候的事啊,怎么都没人跟我说一声……这也太……”   二伯娘:“咋啦?你还有意见不成?你妹都答应了,有你啥事呀。”   冯荞:……我什么时候答应的啊?   可是好像也没有太多意外,仔细想想昨晚杨边疆说的话,你信我就行……冯荞感觉耳根又开始发烫,在冯东、冯亮和二伯六道目光的注视下,努力把头埋进汤碗里。   冯东:……好你个杨边疆,我把你当亲兄弟,你却肖想我妹妹! 第39章 托媒   “喜事啊, 边疆哥可是个不错的人,冯荞要是嫁给他,我肯定放心。”冯亮一脸笑眯眯的。   冯亮在最初的惊讶意外之后, 却也接受良好,毕竟他不比冯东那个木头,只是杨边疆这速度稍稍超出他的预期。看来昨晚杨边疆有目的来的。果然是当过兵的纯爷们, 绝不拖泥带水, 这风格, 他喜欢!   “二哥,所以说你就是个木头!这事情有啥好意外的。”冯亮笑嘻嘻瞥着脸色不虞的冯东,“再说了, 你该比别人高兴才对,边疆哥哪一点不好了?他各方面都不错,人品也信得过,尤其有一点好的, 他比你大几个月, 比我大了三岁,这婚事一成, 按理他就得管我们叫哥。哈哈哈,谁叫他偏偏看上我妹妹。”   ……这关注点是不是有点歪了?冯东忍不住瞪了弟弟一眼。   “冯荞, 那……你也看上了?”冯东面色认真地问冯荞。   冯荞低头吃饭,耳根子都红了, 她能怎么说呀?她说看上了?那也太羞人了!她说没看上?会不会伤他的心?毕竟杨大哥对她那么好。她自己都还没想明白呢, 这事情这么一弄, 就变成她现在要么点头、要么摇头了。   “冯荞……”   冯东偏还要问个究竟,那架势,大有他妈和杨边疆要是敢包办婚姻,他就敢翻脸。   冯荞抬起头,小脸上有一丝迷茫,她看看冯东,又看看冯亮,红着脸重又低下头说:“二哥,我也不知道……”   冯东立刻对二伯娘投以谴责抗议的目光!   冯亮也看着堂妹,再看看冯东,连忙先安抚他那一脸不满的二哥。   “二哥,你先别急,冯荞不也没说她不愿意吗。我是真心觉着这桩婚事挺好的,不过……我还以为,他们俩自己应该私下谈过了的,怎么杨边疆这小子也不靠谱了?”   冯亮转向二伯娘,认真追问:“妈,你看你这事儿办的,你跟边疆哥到底怎么说的,你怎么也不跟我们商量一声啊。”   “嗐,你妹不是也没说她不愿意吗,我反正觉着这桩婚事哪哪都好,杨边疆咱们都知根知底的,冯荞跟他也熟悉,不比那些旁的人可靠多了?所以他昨晚一提,我就觉着挺好的呀,他俩整天在一块上班,还用我商量啥。你妹她到底是个姑娘家,你们两个非追着她问,叫她当着面咋好意思说吗。”   冯亮:……好吧二哥你继续谴责抗议。看来急性子的可不止杨边疆一个。   二伯娘左看看右看看,只看见冯荞小脸通红,只当她害羞呢,也没把儿子的抗议当回事,笑呵呵问冯荞:“冯荞啊,你说呢?”   “二伯娘,我……我心里一下子绕不过来……你先让我自己想想。”冯荞也知道二伯娘真心想她好,这桩婚事对她来说也的确很好,可眼前这事情,她心里总有些不踏实的感觉,总得她自己拿主意吧?她默默吃完了饭,起身去拿东西准备上班。   二伯娘看着她走出屋门,嘴里嘀咕道:“这孩子,人家杨边疆正大光明上门来求亲,有啥绕不过来的?”   冯东:“妈,你别说冯荞,我还绕不过来呢,你看你这事办的。”   冯亮:那什么……杨边疆你小子自己解决吧!   ☆☆☆☆☆☆☆☆   冯荞回到她住的西里屋,拿了随身的小布袋准备上班。二伯娘乐呵呵伸头进来:“冯荞,你看昨晚这事儿我也心急了,叫我说姑娘家总要找对象,也没啥不好意思的,你这个还不好意思,他们相亲那些不是更尴尬?你有啥想法,你们两个反正在一块上班,你俩今天自己再商量商量,你二哥埋怨我呢,我不催你,咱不急慢慢来。”   冯荞放下手里的布袋,挨坐在床边望着二伯娘。   “二伯娘,我……”   二伯娘走过来,挨着她坐下,搂着她的肩膀:“哎,等你一订婚,我可就放心多了,我就是觉着,发生了孔家那么一档子破事,就凭他孔家那样的货色也敢看不上咱们冯荞?可气死我了。如今咱冯荞一转脸就找个比他好得多的,就让他孔家打脸。想想孔家那些龌龊事,咱这面子里子都找回来了。”   “二伯娘,我不是不喜欢杨大哥,就是……就是,我一直拿他跟我二哥、三哥一样,他对我好,跟二哥一样照顾我,也从来没让我往别的地方想,现在这婚事……忽然一下子,我总觉得心里……哪儿不踏实似的。”   “你不愿意?”   “不是,就是……”   “愿意不就得了,这婚事你还有啥可挑剔的。”   “大概就因为无可挑剔……”冯荞嚅嚅,“他条件好,人好,我却连小学都没读完,加上孔家的事闹的……我现在这么快要跟他订婚,我自己心里总觉得绕不过来,这也太快了,也不知道到底对不对,我不敢再轻易订婚了。”   “你怕他也跟那个孔志斌似的?哎哟,人吃饭咬了一回腮帮子,还能就不吃饭饿死算了?还是你不相信他?”   “当然不是。”冯荞直觉否认。   她想了想,又说:“二伯娘,孔志斌他看不上我,我还看不上他呢,退了婚正好。可是杨大哥这条件,比孔志斌好了太多,我也会有担心。二伯娘,我不是瞧不起我自己,我就是想找个彼此合适的,两相情愿的。”   “嗐,你们年轻人的事儿,他愿意你也愿意,怎么不是两相情愿,你还乱担心什么。你这丫头呀,可能就是一下子,心里绕不过来弯儿。其实这也难怪,我十六岁嫁到你二伯家,那时候规矩更大,我之前跟他就没说过话,嫁过来整天不想搭理他,拿他当外人,晚上睡觉总想撵他出去。过一阵子也就绕过来了。”   冯荞:……头一回听您说。   村中传来队长敲钟的声音,二伯娘要去上工了,冯荞看看天色,拎起小布袋先去上班。   冯荞一出村子就看到了杨边疆,这家伙就那么大大方方地站在村口不远的路边,推着自行车,脸上的笑意比那刚升起的太阳还灿烂。冯荞就在他的目光注视下,一步一步走过去,也不知怎么的,越走近心里越扑通扑通跳得发紧,两只脚好像都不太会走路了。   要是往常,早晨上班遇上他,冯荞总是会扬起笑脸先打招呼,脆生生问一句“杨大哥早啊”,忽然大哥变成求婚者了。她一步步走近了,终究是小姑娘家羞涩的心理占了上风,没好意思开口叫人。   冯荞回想起来,每回下班他都是带她一路回家,早晨上班……起初她经常是自己步行的来着,有时会在半道上遇到他,他就招呼她上车,带她上班,似乎……好像……早晨遇到他的时候越来越多了,经常会在岔路口遇到他,当时她不觉得哪里不对,而现在冯荞回想起来,这些偶遇恐怕都是他有心。包括他总是装作碰巧遇上了,包括总是准备两件雨衣,下雨天都没用她担心过……   而现在,居然大大方方到村口来等了。   冯荞心里一热,低头看着脚尖,口中却问道:“杨大哥,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我看你今天早晨出来的晚,有些担心你。”杨边疆大大方方看着她笑, “我们走啊?”   他推车上路,习惯性地跨上车座,一条大长腿撑着等她坐上去,冯荞犹豫了一下,想到上工的村民们随时会一堆堆的从村里出来,她没再说什么,默默坐上后座。   杨边疆回头看了她一下,稳当当蹬车出发。自行车在高高低低的青纱帐里穿行,玉米举着饱满的大棒子,高粱穗子已经开始泛红了,油绿的地瓜田大片大片连在一起。开始两人都没说话,默契地往前走着。   杨边疆间隙里回头看看冯荞,顿了顿,轻声问道:   “冯荞,你……生气了没?”   “嗯?”小姑娘不紧不慢地反问,“生啥气呀?”   杨边疆一听这口气,越发小心了些。   “冯荞,你别生气。你看,我答应等你想好的,可昨天晚上吧……情况有点特殊,我也是脑子一热,就跟婶子说了,然后婶子也挺赞成的,就说交给她张罗。”   杨边疆小心解释一遍,见小姑娘没做声,她微低着头,脸颊泛红的神情格外动人。杨边疆就继续说道:“我也是心急了,我主要就是想,想赶紧把你定下来,光明正大的。不过这事反正是怪我,我一个大男人说话不算数,没先跟你商量好,你要生气也是应该的。”   “我不是生气,我明白你的意思。”冯荞慢慢地说,“可是你也该明白我的意思。杨大哥,这事情你不应该自作主张,既然是你和我,你总应该先跟我商量,你答应等我想好的。”   “我……心急了,我怕有别的变故,又担心你在家里受委屈,就想尽早定下来才安心,也好名正言顺地照顾你。冯荞,我喜欢你,我就要名正言顺的跟你好。”杨边疆转过头,哄劝的口气小声说,“冯荞,是我不对,我保证,往后有事都跟你商量,咱不生气了好不好?”   杨边疆自己心里明白,在这件事上,他算是耍了一个心眼儿,先通过了长辈,让这事情名正言顺起来。毕竟这个年代的情况,没有给他们自由恋爱的小空间,尤其冯荞还是姑娘家那一方。   只是他没想到,二伯娘行动力也那么强。既然二伯娘满口答应,他偷着乐都来不及,哪还有二话呀。   这会子看着冯荞,杨边疆琢磨着,小姑娘大约不是真的生气,不是排斥讨厌他,只是事情发展太快她不好接受,又埋怨他自作主张。   没关系,杨边疆心里偷偷高兴,只要这事情过了明路,挖到篮子里才是自家的菜,他先把媳妇儿护住,哪怕小姑娘怪他恼他,他有的是耐心赔不是。过了明路,也是出于对她的某种保护。   “冯荞,你看这样行不,订婚的事其实咱们也没那么急,既然你嫌太快了,咱就再等几天,也好仔细准备准备。不过两家长辈该走的风俗礼节就让他们走,不然我们以后来往,我一个大男人啥也不怕,你一个姑娘家,冯东该骂我不负责任了。”   冯荞:……二哥的确很想骂你。   自行车在青翠一片的田间穿行,杨边疆就忽然指着前边叫冯荞:“快看,野鸡。”   “哪儿呢?”冯荞忙顺着他手指看过去,正好看到前边的玉米地里飞出一只披红挂绿的野鸡,飞快地从土路上窜过,一晃就飞进路西的花生田里去了。   “呀,长尾巴的,真好看。”冯荞声音轻快起来。   “这是公的,母野鸡没有长尾巴,刚才已经飞过去一只。”杨边疆扭头看着她笑,“等我给你捉一只,这东西好捉,拉一张大网,几个人围成一大圈,往网那边吆喝,野鸡呀,兔子呀,跑过去就网住了,现在全是庄稼,拉网不太好拉,到了秋后,一晚上能捉好几只呢。”   “捉它干嘛呀,我听说野鸡不好养的,养不活,野兔子也养不活。”   “傻丫头,谁捉来养呀,捉来吃的,野鸡肉放点辣椒,小火干炒,可香了。我当兵前,没少干这事儿,秋冬晚上拉网捉野鸡,掏兔子洞,冯东就跟我一起捉过。”杨边疆愉悦地跟冯荞讲起那些趣事,将他跟冯东怎么堵兔子洞,怎么跑去挖塘泥捉黄鳝,弄成两条泥鳅……说笑间,两人又恢复了往常轻松随意的模式。   ☆☆☆☆☆☆☆☆   二伯娘如今自诩“媒人”,还专门在家里盘算了一番,这个月哪天是好日子,要挑吉祥如意的双日子,只等那两个小年轻一点头,就给他们正经订个婚。她这现成的“媒人”还没去见过男方父母呢,偏她又是女方的亲二伯娘,跑去找男方父母说话也太上赶着了,就只好等着杨边疆来商量。   隔一天,二伯娘没等来杨边疆,倒是把杨边疆的妈妈给等来了。杨妈妈特意收拾的干干净净的,衣裳也穿得体面些,还带着杨边疆的三婶子一起,专程来到二伯娘家。妯娌两个还拎着几样点心,客客气气上门来了。   来干嘛的?来托媒。   这妯娌两个也是算好了,来太早不方便,天一亮家家户户都要出工下田了,两人就专门等着中午生产队收工,大大方方进了村,一直找到二伯娘家。二伯娘刚收工回来,也不认识,听那两位自己一介绍,乐了,赶紧请到屋里坐。   杨妈妈好像十分慎重,话说的很“官方”,杨妈妈就说,听说你家侄女是个好姑娘,聪明能干,人长得又俊俏,东村西村的我也知根知底,这姑娘我挺喜欢的,今天来就想托你个面子,给我儿子做一回媒人行不?   又说,我那个儿子也不成器,二十二了,人倒是老实可靠,就不知道人家姑娘家里能不能看上他,人家要是能看上他,我保证不许他欺负人家姑娘一个指头。   二伯娘一看这架势,哪还有不明白的,要说杨家这礼数没得挑剔了。虽说杨边疆成功自荐了一回,跟长辈过了明路,冯老三也是知道了的,可到底外人不知道,杨妈妈这一趟来,等于把杨家求亲的事情公诸于众,也是表明了杨家父母的一个态度。   二伯娘一边心里感慨,一边笑哈哈地对杨妈妈说,一家有女百家求,既然托了她,她就当这一回媒人。   这天下午冯荞下班回来,一进门就看到二伯娘坐在饭桌旁,喜滋滋地正拿着一块桃酥在吃,一见她回来了,忙递了一块给她。   “你未来婆婆送来的,托媒的礼物,你尝尝可香了。”   这事冯荞知道的,一早杨边疆跟她说,他妈说要去找二伯娘说说话,没成想今天就来了,还大张旗鼓来“托媒”,这么一来……   冯荞就知道,她跟杨边疆的事情,从来就不是他们两个人的事情。 第40章 订婚   杨妈妈这么郑重其事一“托媒”, 事情顿时摆到了明面上,左邻右舍都知道了杨家上门求亲的事。两家人都在那儿等着冯荞的态度呢。   她还能给什么态度呀?这几天她自己也想了,做出选择没那么难, 别的不说,杨边疆这个人,她信。   相对于跟一个陌生人相亲结婚, 她更愿意相信这个一直对她很好, 她自己也不排斥的男人。况且杨妈妈专门上门来托媒, 直接表明了杨家支持这桩婚事,也让冯荞打消了之前的一些顾虑。   于是接下来的事情也就顺理成章了,冯荞一点头, 两家人皆大欢喜。长辈们很快就商量着挑好了订婚的日子。   “我妈说,她早几年前就把我订婚的事儿准备着了。”杨边疆说着自己也失笑,他妈到底是有多心急,不过那年代买布要布票, 布票一下子又未必够, 各家有儿子的,的确都需要积攒着, 早早做准备。   杨边疆停下车子,侧身看着冯荞。“冯荞, 我也知道有点着急了,可是你看, 两边的长辈都巴不得早一些, 毕竟他们那些老讲究。我们两个反正也熟悉, 要是还有什么事情,订了婚咱们两个慢慢解决,我知道我自己年龄比你大那么多,我保证好好对你,咱们慢慢来,咱们还跟以前一样,你看行不行?”   冯荞想了想,婚约不是儿戏,她既然心里接受了,那就好好去对待。   “杨大哥,那就听长辈们的吧。”   “好。”杨边疆美滋滋地骑车继续走,努力忽略了自己心里那种“诱拐小姑娘”的质疑,一边继续哄她:“冯荞,还有个事,咱商量一下。”   “什么事啊?”   “你看啊,你一直叫我杨大哥,其实我在家里排行老二,上头还有个大哥,还有个妹妹已经出嫁了,你这么叫,到我家里就乱套了,要不改一改?”   “那我叫你什么?”冯荞不好意思地嘟囔,“总不能叫二哥,我要叫你二哥,我二哥非生气揍你不可。”   “随便你,叫名字也行,你要不想叫名字,你就直接叫哥,你比我小五岁呢,比我妹年纪还小了两岁,叫哥多亲切呀,你说好不好?”   哥?冯荞心里默默叫了一声,脸上一红,叫哥感觉也太亲昵了。   两人赶到农具厂,也没多跟别人言语,各人去各人的工房上班。两人安心上了一天班,一直到下午下班时,杨边疆找机会徐师傅说,他跟冯荞要订婚了,顺便连两人这两天的假都请好了,也好准备一下。   师徒如父子,订婚这样的大事,他琢磨着必须先给师父知道。   徐师傅实在是意外,上次他还为这事骂徒弟没用呢,这几天一直操心他,恨不得怎么帮他一把,今天人家忽然就说,人家俩要订婚了。   “啥时候定下的?”   “也就这两天,家里长辈们做的主。”杨边疆笑得愉快。   好嘛,这小子是个闷头实干的行动派。师父不禁啧了一声,心里挺高兴的,一高兴,就随手从身上掏了十五块钱,说是给冯荞的订婚礼钱。   十五块钱,那时候可不算少了,别说师父,就算是公公婆婆,十五块钱的订婚礼钱也能过得去。杨边疆忙拒绝:   “这可不行,师父,我哪能要您的钱。”   “我又没给你。师徒如父子,你订婚,我这当师父的哪能不给,当初你师哥师嫂订婚,我也给了的。”   杨边疆哪能收啊,说什么也不肯要,徐师傅没法子,一拍脑门说:“不对,我给你做什么,我等你们订婚过后,给冯荞才对。当初你师哥订婚,我是在头一回见你师嫂的时候,给你师嫂当见面礼的来着。”   杨边疆心说,你给冯荞估计她也不要,就咧着嘴笑:“师父,订婚您就别给了,等我们办喜事儿,你再给,您给多少我保证都收下。”   ☆☆☆☆☆☆☆☆   接下来的事,冯荞算是真切体会到杨边疆干脆利落的行动力。   当天上午,冯庄村忽然炸响了一大串鞭炮声,杨边疆依照当地风俗,由他的一个堂叔陪着,带着一个大红印花的包袱踏进冯老三家的大门。听到动静的村民们纷纷出来凑热闹,一打听,冯荞今天订婚啦。   顾全二伯的意思和冯老三的脸面,杨边疆还是到冯老三门上来订的婚,毕竟按着农村的习俗,冯荞是冯老三的闺女,在冯老三家订婚才是名正言顺。杨边疆虽说对未来丈人心有微词,却也要的是名正言顺。   因此冯荞也是等到约定世间,由二伯、二伯娘和冯老三陪着,暂时回到冯老三家,她径直进了自己原先住的西屋,问都问家里其他人。冯小粉没在西屋,寇金萍则索性躲在东里屋不出来。估计要是今天见冯荞,她自己觉得没脸面吧。   冯老三家的院子一派热闹,杨边疆今天看来特意收拾过的,一身齐整的藏蓝中山装,拾掇得十分体面精神。他五官相貌本来就俊朗,身材又高,从青藏高原退伍回来这几个月,就连当时黝黢黑的脸也变白了不少,起码不是那样黑的发亮了,这么一看,小伙子不要太帅呀。   冯家的本家长辈们,包括大伯、二伯,还有二伯娘,堂哥堂嫂等等也都来了,大伯二伯陪着杨边疆的堂叔一起说话。   当地风俗,杨边疆的堂叔跟来,是代表着杨家的长辈,主要是询问女方还有啥意见和要求,比如将来结婚的彩礼之类的,而公婆在结婚前一般是不直接出面的,讲究委婉些,让家族长辈出面才方便说话。冯老三倒也没提过多要求,人逢喜事精神爽,冯老三走里走外,一脸的喜色,跟人说着客套话。   杨边疆带来的订婚礼十分丰厚,布料四件,取个四四如意的好彩头,其中两块“的确良”,一块“灯芯绒”、一块“涤卡”,都是时下的好料子。这些东西都按着当地风俗,用一个大红色双喜鸳鸯图案的包袱包着,那包袱里还有两双鞋袜、一对枕巾,纱巾、手绢、胭脂香粉,还有香皂什么的,能准备的都准备齐全了,关键还放着一块小巧精致的女式手表。   七十年代的农村人家,有几家买手表的?家家日子穷,时下订婚也就是送两件衣料鞋袜,送手表的可真是阔气。   再一打听,人家小伙子退伍军人,正经工人,长得更是相貌堂堂,于是凑热闹的村民们就纷纷议论开了,说冯荞这姑娘可真是好命,碰上孔家那事情退了婚,一转脸找了个强得多的,面子里子全有了。   当然,说酸话的也不是没有。   “我刚才听人说,那手表要四十多块钱,还得有工业券才能买到呢。”冯小粉撇着嘴,倚在寇金萍旁边嘀咕,“这杨家也真是的,买什么手表呀,净弄这些不实用的东西,乡下人戴什么手表呀。要真有钱,他送个自行车呀,自行车旁人也还能骑骑,买个收音机旁人也还能听听呢,送个破手表,也就她冯荞自己能戴。”   寇金萍坐在东里屋,只推说头疼,客人推给二伯娘招待,她自己就不操心也不搭理,冯老三在院子里高兴得脸上冒红光,寇金萍却觉着外头的热闹声音刺得耳朵疼,一张脸阴沉得能滴出水来。这会儿听了冯小粉的话,很是不屑地撇撇嘴。   “嘚瑟!横竖就这么点东西,有什么好说的,也就是这些乡巴佬没见过好东西。小粉,你要是听我的的话,嫁个有钱老板,将来还不是吃好的穿好的,哪还看得上这点儿破东西。”   “哼,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姓杨的还真拿她当棵葱了,这么给她做脸。”冯小粉撇撇嘴,满心不如意。冯小粉想想那些好看的布料,想想那洋气漂亮的小手表,再看冯荞就更加不顺眼了。   “我就说嘛,这两人一准有事儿。妈,你是不知道,这个男的我以前见过,遇见冯荞跟他一起逛街买东西的,我当时还说呢,这男的看起来可比孔志斌强,就猜到冯荞跟他有事儿,怎么样?她跟孔志斌才退婚几天呀,一转脸就跟这个男的成了,装得跟好人似的。”   “呸!你哪只眼睛看他比孔志斌强了?孔志斌将来会成为大有钱人,钱多得数不过来,他一个小木匠顶个屁用。你别看他现在嘚瑟,农具厂的,现在兴许挣几个小钱,我跟你说,不用几年,那农具厂就得倒闭,工人就得下岗,她冯荞终究还是个穷命。”寇金萍瞪了冯小粉一眼,恨铁不成钢,“你也给我争点气,要嫁就嫁个有钱的,将来有本事的,有钱有势能给你过上好日子,要是嫁个穷鬼,你这辈子可就完了,我也别指望享你的福了。”   “啥叫倒闭下岗?妈,你说农具厂怎么着?”冯小粉听得稀里糊涂。   寇金萍顿了一下,随口掩饰道:“没啥,反正不信你记住,他这样的工人,将来没前途的,屁钱也不值。倒是你,你个不争气的东西,你要是听我的话,多跟孔志斌来往,你只要跟他好上了,还有那个女知青什么事儿?不听我的话,将来吃苦受穷,你可别后悔。”   院子里,杨边疆由冯东和冯亮陪着,坦然大方地出来给冯家长辈们敬烟、发喜糖,他今天算是第一次正式登门的准女婿,一想到他跟冯荞今天就正经订婚了,冯荞从今儿起就是他未过门的媳妇,杨边疆整个人就神清气爽,从里到外的好心情。心情实在美,他就抓了两大把糖块,到门口给凑热闹的小孩子也发了一波。   “你呀,高兴归高兴,可不能这么发,本家的小孩发喜糖也就罢了,你要是这么大方散漫,不用一会子,全村小孩都跑来围着你了,我看你买半麻袋喜糖也不够。”冯亮尽职地陪在杨边疆身边,帮他发了几块糖,就忽悠那些小孩散开去玩。   “边疆,你……”冯东看着这个光屁股长大的铁哥们,心情颇有些复杂,想责问,想庆幸,想恭喜,最后拍着他的肩膀,化作一句:“边疆,你往后好好对冯荞,她小小年纪太苦了。”   “那当然。”杨边疆笑,“她现在是我未过门的媳妇儿,我不对她好,我对谁好呀。”   作为订婚的主角,冯荞却没啥事要做,负责露面高兴就行了。早上吃了饭,冯荞才跟着二伯娘回到这个家。结果呢,一进家门,冯小粉就拉着脸说寇金萍病了,千年不变的头疼病。冯荞心里好笑,寇金萍每次生病就不能换个说辞吗,她也没接冯小粉的话,只当没听到,冯小粉见她进了西屋,一扭身进了东屋。   坐在自己原先住的西屋里,寇小胭悄悄溜进来陪她说话。冯荞一边问了小胭最近家里的事情,一边听着外头热热闹闹的说笑声。   很快,二伯娘就拎着包袱进来,喜滋滋打开来,把里面的布料给她看,寇小胭也新奇的凑过来看。   “大表姐,这颜色可真好看,大表姐夫眼光真好。”   “那是,这小伙对咱冯荞可真有心,挑的布料真好看。”二伯娘拿起一块水红色的确良料子,在冯荞身上比划,“这布好看,小姑娘家穿最好看,留着冯荞当新媳妇时候都能穿,这个鹅黄的灯芯绒颜色多俊呀,可真稀罕,也给冯荞做个褂子。去镇上找个好裁缝做,好料子别给那些土裁缝做坏了。”   这样粉嫩鲜亮的颜色,小姑娘家大概很难不喜欢,冯荞被二伯娘说的听不好意思的,她把那布料取下来,叠好放回包袱里,责备寇小胭:   “小胭,你现在可不能乱叫,你叫大表哥。”   “这倒是,没过门不能叫表姐夫,将来他们结婚你再改口。”二伯娘笑着打趣,她这话弄得冯荞越发不好意思了。   二伯娘顺手从包袱里拿了几块糖块给寇小胭,就叫冯荞把东西全包起来收好。布料衣裳都是稀缺的东西,就比如这布料吧,又要钱又要布票,还不一定买得到,颜色好质量好的布料,没有熟人一般是很难买到的。因此农村姑娘订婚的布料,就没有舍得穿的,都是留着,等到结婚时候用。更有那种家里有哥哥弟弟的,自己根本穿不到,说不定又被家里拿去给哥哥弟弟订婚用了。   “这个寇金萍,家里大喜事她头疼腚疼,我叫她装死!”二伯娘愤愤地骂了一句。冯荞订婚的大喜日子,寇金萍这么装病,啥事也不问,分明是见不得冯荞好,成心给人找不痛快。   中午还要招待客人呢,二伯娘顾不得跟寇金萍生气,先招待客人要紧。   “我说老三,你这都准备了啥菜呀,哎呦,就这些子菜,肉呢?”   “我这就去割肉,这就去。这两天实在忙了。”冯老三说这话心虚,他这时节忙着生产队上工,只当寇金萍会准备,可谁知他昨晚回到家,寇金萍一脸病歪歪的样子,借口头疼啥也没准备。   冯老三只好摸黑去西大河下了鱼笼子,捉了一条鲇鱼一条鲤鱼,今早从菜园摘了些豆角青菜之类的。一早忙着把家里收拾打扫一下,这会子一听二伯娘提起肉,才有些慌。   “你还能不能靠谱点了?”二伯娘气的指着冯老三埋怨,“这么大的事儿,客人在呢,你女人躲屋里装着头疼腚疼,你再出门去买肉?”   二伯娘只好自己去张罗着做饭炒菜,三个儿子都被她使唤起来了,冯亮借了大哥的自行车,赶紧骑车去镇上买肉,冯东摘菜,于是寇小胭也屁颠屁颠跟去帮忙了。冯荞要去帮忙干活,被寇小胭笑嘻嘻推回来了,今天是她的好日子,哪能叫她忙里忙外地烧火做饭呢。   于是冯荞就继续在西屋闲坐,时不时有本家的婶子大娘们进来,夸夸订婚的礼物,说说恭喜的话,或者也有年轻的姑娘小媳妇来玩,要喜糖吃,免不了再打趣她几句,嘻嘻哈哈地说些子“小伙子相貌好”之类的话,一直热闹了老半天,吃了喜糖,才慢慢散去。   外头院里依旧热热闹闹的,大伯二伯陪着杨边疆的堂叔说话,杨边疆陪着坐了一会子,听了一大堆客套话,听得无趣,就悄悄溜进了西屋。冯荞一见他进来,顿时紧张了一下,赶紧撵他出去。   “你怎么进来了?”   “咋了?”   “院子里全都是人呢,让谁进来看见……该笑话我们了。”可不是吗,就他两人一块儿呆在屋里,人家不说笑才怪呢。   “管他呢,咱们订婚了的。再说谁那么没眼色呀。”杨边疆不以为然,他觉着这几天下来,他别的不敢说,脸皮的厚度是明显进步了,脸皮薄不能成事呀。   杨边疆看着冯荞,她坐在床沿,今天十分乖巧的样子,两条长辫子也梳得格外仔细,也是认真打扮过的。杨边疆心里挺满意,忍不住就伸手拽了下她的辫子,软软的,辫梢挠得人心里发痒。   冯荞脸一红,觑一眼门外,赶紧把辫子抢了回来,自己拿手指绕着辫梢玩儿。 第41章 贼心眼   看着冯荞坐在那里玩自己的辫子, 小脸微红,杨边疆就觉着心里特别踏实。   他侧身在包袱里翻了翻,把新买的手表拿了出来, 一边解释说:“我寻思着,手表最需要买,你往后看着时间, 就不用起那么早, 不用担心迟到了。你可以多睡一会儿, 七点二十出门就行,走到村口顶多十分钟,我七点半在村口等你, 七点五十前妥妥赶到厂里上班了。”   杨边疆之前跟着冯荞上班的节奏,发现这姑娘怕迟到总是走得很早,让他不得不也每次提早出门,因此准备订婚的东西时, 他头一件想到的就是买手表。他拿着手表对了一下时间, 打开表链递给冯荞。   冯荞把手表戴上手腕,试着弄了一下, 根本没戴过啊,那细致的表链卡扣她还不会弄, 杨边疆看着,索性伸手轻轻一摁, 帮她扣好。他的手指不可避免的触到小姑娘细白的手腕, 等他一扣好, 就好像他的手会烫人似的,冯荞赶紧把自己的手缩回来,放在面前看,纤细的手腕配上这手表,挺好看的。   “别忘了啊,七点半我在村后等你,别走早了。”杨边疆又嘱咐一遍,自己拉了个凳子跟冯荞对面坐下,见她把包袱重新系起来,就随口嘱咐道:“明早上班,别忘了把那布料带上,咱去镇上找裁缝做衣裳。”   “现在做什么衣裳呀?”冯荞惊讶地抬头看着他,“刚才二伯娘还说呢,这布料留着……以后要用的。”留着结婚时候用,不过她没好意思说出来。对冯荞来说,几年都不做一件新衣裳,而订婚这些好料子,哪舍得拿出来穿呀。   “衣裳是用来穿的,留着做什么?”杨边疆看着冯荞不赞成的表情,就解释道:“这料子都是现在穿的,天冷季节不好穿。本来想给你买成衣的,没时间去城里试穿,只好买布料找裁缝做了。”   “你不懂,二伯娘说了,留着以后用。一年统共就发那么点布票,一人都不够一件衣裳,等需要用到布料,一下子可买不来。而今布料稀罕,日子可不是你这么过的。”   “说你抠门,你还真是个小吝啬鬼,小小年纪怎么跟村里那些老太太似的。放心吧,以后要用以后再说,买得到的。”杨边疆忍不住笑起来。   他看着她身上的衣裳,她今天难得地穿了件半新的蓝色小褂,杨边疆心里嫌弃了一下,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整天这些灰黑蓝的土布旧衣裳,实在太丑了。以前他没法管,现在他可有足够的身份立场管她。   “明天厂里就该知道咱们订婚了,我要是连件像样的衣裳都不给你做,他们该笑话我了。你看我师哥,他自己就算舍不得,自己穿旧点儿,他也要叫师嫂穿得整齐漂亮,大男人的面子问题,懂了吧?你穿着打扮漂亮了我才有面子,不然人家不笑你,人家笑我作为男人没本事。”   冯荞歪着脑袋想啊,这理论跟她平常听到的可不太一样,比如二伯娘吧,总是想方设法先叫二伯和三个堂哥吃饱穿暖,自己都是放在最后的,要是饭不够吃,背地里饿肚子的肯定是二伯娘。村里的人家,啥事不都是女人先尽着男人孩子吗?一家子攒一件衣裳的布料,也都是先留给男人穿,男人出门要面子的,女人在家里烧锅倒灶喂猪喂鸡,也穿不来好衣裳。   不过,冯荞又觉着,杨边疆说的好像也有道理,当然不能因为她损了杨大哥的面子是吧?冯荞这么一想,便从善如流地点点头,从包袱里拿出一块白色“的确良”,一块黑色“涤卡”,扬起小脸问他:“这两件行吧?”   “嗯行。”杨边疆点点头,“把那个水红的也拿着,那颜色你穿好看。”   冯荞拿起那块水红的“的确良”看了看,这块料子她实在舍不得穿啊,平常供销社的布料都是黑灰蓝,这鲜亮水嫩的颜色平常可少见,依着她的想法,好东西还是应该留着,冯荞心里小小地羞涩了一下,二伯娘说,这颜色做新媳妇能穿呢。   杨边疆没告诉她,这颜色的料子镇上供销社确实买不到,他在县城托了人买的。看着她那纠结的小表情,杨边疆忍不住就伸手拍拍她的头,故意用那种哄小孩的口吻:“我大你小,小孩就要听大人的话。”   “去你的,你才小孩呢。”冯荞嗔怪,回应她的是杨边疆开怀的笑。   二伯娘东拼西凑,又回自己家拿来攒下的鸡蛋,好歹张罗了一桌拿出手的饭菜。大伯、二伯他们陪着杨边疆的堂叔一起喝酒,酒足饭饱,宾主尽欢,堂叔和杨边疆便也该回了。二伯娘忙给收拾了东西,把杨边疆带来的蜜饯点心和喜糖退回去一半,冯老三家也没准备别的回礼,蜜饯喜糖退回去一半,风俗上叫做“两头甜”。   “边疆啊,你说我这少心没肺的人吧,我才想起来,有个事儿不合适呀。”   “啥事不合适呀,二伯娘?”杨边疆忙问,今天他来定亲,可都是事先请教过家里长辈的,难道他哪儿礼节不对?   既然订了婚,杨边疆随着也就改了称呼,他本来都叫婶子的。   “你看,你们这都订婚了,你爸妈还没见过冯荞长啥样呢,那天你妈来我家,冯荞上班也没在,你们也不用像人家那样相亲,我就马哈住了,哎你说我这事办的吧,这不叫你爸妈生气吗。”   “哦,这事啊。”杨边疆放心地笑了,“没事儿,我跟他们说过了的,先订婚,我妈说了,过几天想接冯荞去家认认门儿,叫我跟这边长辈们商量一下。”   “也只能这样了。我是怕你爸妈万一生气了,心里有意见,再弄得不喜欢冯荞可就糟了。”   二伯娘这性子,有啥就说啥,直截了当,杨边疆忙安慰她,说肯定不会的。然后一合计,二伯娘对“认门”的事情也支持,进屋跟冯荞一商量,就愉快地把冯荞去“认门”的日子也说定了。   这里头有个讲究,当地风俗,订了婚的姑娘第一次登婆家的门,是个很正式的事情,婆家要专门安排人去姑娘家里“接”,婆家那边还要把亲戚朋友一并请来,让亲戚们见见姑娘,也让姑娘认认亲戚长辈。   “认门儿”可早可晚,姑娘没认门,那就只是个婚约,两家平时并不勤走动。而姑娘认门之后,两家就算是正经亲戚了,姑娘既然都去过男方家里,习俗上还要留宿一晚上,那么这婚约就轻易不会再有变故了。   这之后人情来往、红白喜事都要走动,逢年过节小伙子也要正经去岳父家送年礼节礼。或者说,姑娘认门之后,两个年轻人就能大大方方地来往,而男方家花钱的地方也就多了。因此,订婚的两家,一般都不愿意太早叫姑娘“认门”,女方是为了再观察男方一段时间,毕竟陌生人相亲才认识呢,观察了解一段时间,免得姑娘认门后再发现什么不妥,那时候退婚对姑娘家影响可不好。而男方呢,简单两个字,省钱。   因此大多数人家都是先定下婚约,一直等到打算结婚前,才叫姑娘“认门”,晚一年认门,就能省下这一年的年礼、节礼呢,其实说来说去,也都是日子穷逼的。比如冯荞以前虽然跟孔志斌有婚约,可是他们年纪小,孔家没叫“认门”,冯荞因此也就不会到孔家去走动。   冯荞跟杨边疆情况不同,他们反正互相熟悉,一起上班工作,认了门两人来往更方便。不过这也意味着,姑娘去婆家认门之后,两家随时可以预备结婚办喜事了。   送走杨边疆和堂叔,二伯娘一伸手,拎起订婚的红包袱就走:“冯荞,走喽,回家。”   冯老三脸色一垮,连忙跑过来拦:“二嫂,你看……冯荞都在你家住了两宿了,要不叫她别走了,总该回家的。”   二伯娘:“那不行。你看看你这家子,病的病,小的小,今天来客人,连个做饭烧水的人都没有,你让冯荞留下当丫鬟使呢?”   二伯小声在旁边劝了一句:“今天冯荞订婚,客人刚走呢,你拉着冯荞就走,外头不好看,好歹给老三留点面子。”   二伯娘:“我没给他面子啊?我不给他面子我今天就不来了。噢,冯荞订婚的喜事都没人管,我看他三婶子病得可不轻,床都起不来了,那我把冯荞领走了,好让她三婶清清静静地养病,你说万一她再病出个好歹来,这年纪轻轻的。”   二伯娘本来就大嗓门,不遮不掩地一嚷嚷,想不听见都难。屋里寇金萍恨恨地骂:“死女人,多管闲事的搅屎棍,红口白牙咒我。”   二伯娘一边往外走,一边也恨恨地骂:“死女人,整天装得头疼腚疼,今天这样的日子,她都能装死不管事,成心想下冯荞的脸面,怎么不叫她病死算了。”   二伯娘骂痛快了,一转脸,就笑嘻嘻对冯荞说:“荞啊,你婆婆既然要接你去认门儿呢,你这几天收拾收拾准备一下,找件好点儿的衣裳。”   “二伯娘,你说……他家人也不知道咋样,好不好相处……”冯荞有些担心,没法子,对于见公婆这事,哪个姑娘能不忐忑啊。   “嗐,你管他呢,他们对你好,你就对他们好点儿,他们不喜欢你,你反正也不跟公婆过一辈子,边疆对你好比啥都管用。”   二伯娘看着冯荞又羞又窘又纠结的小表情,拍着大腿哈哈大笑起来。   ☆☆☆☆☆☆☆☆   冯荞果真按着杨边疆交代的,七点二十从二伯娘家出的门,步行一会儿就出了村。她其实现在还认手表还不太认得准,要琢磨一下才知道几点几分,昨晚冯亮还做过“技术指导”,教她认手表。   好在冯荞不笨,很快也就弄明白了。   远远瞧见杨边疆已经等在村头的路边,冯荞不自觉地抿嘴一笑,抽空又看看手表,还没过十分钟。顿时觉着这手表当真实用,往后她上班就不用紧赶慢赶地担心迟到了。   两人骑上车,一路说着话,十几分钟后便进了农具厂的大门。冯荞知道杨边疆带了喜糖来发,就挂在他自行车的车把上呢,不用想也知道接下来会面对什么,马上整个农具厂都该知道他们订婚的事了,少不了又要被大家说笑一番。于是,冯荞跳下自行车,赶紧溜进自己干活的工房。   杨边疆的想法里,这喜糖自然是要冯荞跟她一起去发的,可眼看着她脸皮薄悄悄溜了,杨边疆忍着笑,自己拎着喜糖,大大方方就四处找人发糖。   这一早上,农具厂的热闹就不用说了,徐师傅当真忍得住话,从昨天下班到现在,他就一个人偷着乐呵,也没跟谁说,等到杨边疆发喜糖的时候,别的人听说俩人昨天正式订婚了,免不了有些突然,纷纷说之前咋一点风声都不透漏,再使劲儿说笑打趣一番,就只有徐师傅老神在在,安心吃他的喜糖。   李师哥凑过去贫嘴:“师父,你说边疆这小子也不赖呀,会咬人的狗不叫,咱这儿还替人家操心呢,人家不声不响就把事儿办成了。”   徐师傅眯着眼睛教导他:“怎么说话呢,有你这当师哥的。”   “师父,我夸他呢。他不声不响能成事就行,要说那水塘子里的青蛙倒是整天呱呱叫,叫多了没用。”李师哥嘻嘻哈哈地笑。   “边疆就罢了,那冯荞跟前你说话可注意点儿,可不该跟冯荞开这些不着边的玩笑。往后你是她大伯子了,可不能跟弟媳妇胡咧咧。”   “师父,看你说的,我哪能那么不着调,我哪能啊。”   李师哥说完,一转脸又去关心杨边疆,问起订婚的事儿,听到说买了手表,就撺掇杨边疆:“咋不给冯荞买个自行车呢?买个自行车,她自己骑车上班就方便了。我当初就给你师嫂买了自行车,锃光闪亮的,往丈人家一推,可有面子了。我琢磨你小子手里也不缺一辆自行车的钱吧,谁家有粉不往脸上抹?”   “没来得及,以后再买。”当着师父的面,杨边疆应付了一句,心里却鄙夷师哥,干嘛要买自行车?他这样每天骑车带着冯荞上下班,名正言顺地“随身携带”,俩人一路说说笑笑的,多好的事儿。   冯荞溜进工房,心不在焉地干着活,这阵子她们有开始加工各种建筑、五金小工具,安装打磨之类的,七七年,很多地方开始修复城市,修复学校,徐师傅说公社又给了一大批课桌椅的活儿,镇上中学要用的。国家工业太薄弱,很多东西都靠农具厂、小五金厂这样的集体单位一点点手工做出来。   冯荞正忙碌着,眼角瞥见杨边疆拿着个牛皮纸袋子进来了,脸上笑眯眯的。不用猜,冯荞也知道那里头是都是他准备的喜糖。见杨边疆进来,其他几个工人纷纷打招呼,冯荞却恨不得能躲起来。   “小杨师傅来啦?有啥新任务吗?”   “刘大姐,张嫂子,小王妹子……”杨边疆挨个儿叫了一圈人,“没啥事,就是来请大家吃喜糖。”   “哎哟,喜糖呀,小杨师父找对象啦?丈母娘家哪儿的?姑娘叫啥呀?”   “昨天订的婚。”杨边疆笑着叫冯荞,“冯荞,你没跟大家说呀?”他把手里的糖果往冯荞跟前一递,“喏,你给大家发吧,那边几个师傅闹着叫咱俩中午请喝酒呢,我去张罗一下。”   这下子,哪还有不明白的?这边工房里好几个女工,本身就是爱说笑的,便纷纷说恭喜,开着各种玩笑,说她可真会保密,又说些俩人般配之类的话,弄得冯荞怪不好意思的。   中午杨边疆当真请了厂里的几位师傅喝酒,冯荞本来午饭准备的菜,冬瓜炖肉、酸辣土豆丝、豆角烧茄子,蒜泥黄瓜,杨边疆又去买了几样卤味来加菜,买了两瓶当地的“高粱烧”白酒,大家围坐一起喝酒聊天,气氛十分热闹。   席间张师傅却不无遗憾,指着杨边疆说他贼心眼儿。   “啧啧,你小子,我那天说要给冯荞介绍我侄子,你还一本正经地,你也不吱一声,还瞒着我,成心看我老头子笑话呢。”   杨边疆只管笑,倒了一杯酒要敬张师傅。徐师傅在一旁护着徒弟:“你打铁老张自己眼神不好,你眼瘸,自己没看出来,你怪哪个?边疆啊,多给他倒点儿,他酒量大着呢。”   “就你不眼瘸,你木匠老徐那心眼儿比筛子还多,而今徒弟找了个好对象,你可得意了你。”   师傅们说说笑笑,边喝酒边聊,都替两个年轻人高兴,当作农具厂的大喜事。 第42章 和稀泥   下午下班, 杨边疆就坦然跑到厂房来接冯荞,一起下班回家。路上他忽然说,这几天心里可真踏实。   冯荞却觉着, 这几天感觉云里雾里,不太真实似的。她坐在自行车后座,看着他挺拔的脊背, 宽宽的肩膀, 以前竟没太注意, 此刻离的这样近,近得嗅得到他身上男性的气息,散发着热力, 带着一丝汗味儿……那种感觉,宽广而又沉稳,足以让人依赖。   忙碌一天了,仔细看, 他后手肘的衣袖上还粘着一点木屑, 这地方容易被忽视掉,他一直是个爱整洁的人, 冯荞记起,他每次下班前都会拿毛巾把身上拍打干净的。冯荞小心地伸出手指, 把那木屑摘掉了,十分小心的没让他感觉到。   杨边疆径直把冯荞送到冯庄村后, 他没有直接送进村, 到底是农村, 两人还没结婚呢,太黏糊了让人看见也不好。不过冯荞手里拎着一袋子东西,杨边疆有些不放心。   “拿得动吗?我还是送你进去吧。”   “拿得动,不重。”冯荞笑着拎起手中的袋子示意,“那你回去吧,杨大哥。”   “嗯,叫什么来着?”杨边疆目光殷切地看着她。   “……哥,你回去吧。”冯荞摇摇手,拎着袋子轻快地跑远了。   冯荞这几天住在二伯家,吃喝用都是二伯家的,她深知二伯家里困难,便想着法子补贴二伯家。   直接给二伯娘钱她一准不要,二伯娘那性子,硬要给她钱她说不定还生气呢,所以冯荞今天带了五斤大米、一斤五香卤豆干回来。她原先也会给二伯娘家送些需用的东西,看着二伯家缺什么了,就零零碎碎往回带,让二伯娘不觉得什么。   几斤东西,冯荞轻松拎回二伯家,二伯娘正在做饭,见她带了大米回来,一边欢喜,一边又埋怨她乱花钱。当地不出产大米,要吃只能靠买,平常家里一年到头也吃不到几回的。大米白面又是细粮,精白米一毛七一斤,要有专门的大米粮票,还不一定买得到,城镇职工才能供应。不然私人手里悄悄地买,价钱可就不是一毛七了。   “你这丫头,怎么买这金贵东西,不年不节谁舍得吃它呀,你哪来的大米票?”   “厂里职工有供应大米的粮本儿,粮管所可以供应,我沾光买的。”冯荞笑,“眼看秋忙了,留着给家里烧米汤。”   “嗯,这大米可真好,一粒一粒透亮的白。”二伯娘高兴地抓起一把大米在手里看,“明早先给你们熬点儿大米汤解馋,今晚就算了吧,我今晚已经烧了老南瓜玉米糊糊了,炒的辣椒和蒸茄子,再把那卤豆干切一小碟,吆喝你二伯他们吃饭。”   “哎。”冯荞答应着走出厨房,脆生生叫二伯和堂哥们吃饭。   二伯娘盛了玉米糊糊,往碗里夹了两块卤豆干,一手端碗一手筷子,就随意地溜达着出门吃去了。农村人吃晚饭,常喜欢端着碗到外头吃,一来省点灯的煤油,晚饭时候天色晚了,外头却还光亮些,二来么,邻里邻居一边吃着饭,一边说话聊天,图的个热闹。   当然,喜欢端碗到外头溜达着吃饭的,主要是有些年纪的婶子大娘们,起码像冯荞和冯东、冯亮这样的年轻人,少有端碗跑去大街上吃的,老实坐在桌上吃饭。   二伯娘站在大门口,跟同样端着饭碗溜达出来的邻居五婶边吃边聊。   “呦,二嫂子,今晚吃的啥呀?”   “能吃啥呀,玉米糊糊,地瓜干煎饼,冯荞今天还买了卤豆干。”二伯娘的话语里不无炫耀,看看,看我侄女儿多孝顺,又给我买东西呢。果然,五婶顺着话茬就夸上了。   “哎呀,你说冯荞这丫头多懂事。这几天住在你们家,里里外外收拾打扫,嫂子不是我说你,可比你收拾的整齐多了,下了班还帮你做饭,可是个有心的丫头。”   “那是。”二伯娘得意的口吻。   “冯荞这丫头你从小疼她,她也跟你亲。”五婶话题一转,立刻就八卦起来,“冯荞这回在你家住了好几天了吧,她那个后妈也不闻不问,还在外头说冯荞不懂事,说她对冯荞多好多好,冯荞白眼狼不跟她一心。都说后娘心狠,可少见寇金萍这么坏的,她自己把人家姑娘逼得回不了家,她倒还有理了。”   “我呸!猪八戒他闺女,也学会倒打一耙了。”二伯娘嗤之以鼻,“红糖嘴胡椒心,说话比不上放屁。她寇金萍到底啥样人,咱村里谁还不知道呀,大伙儿眼睛又不瞎。她哪怕对冯荞有一点好,这姑娘能委屈得不愿意回家吗。”   二伯娘骂够了,碗里的饭也吃光了,端着空碗回来。刚才她们说话嗓门大,家里早就听见了,二伯就取笑她:“你说你,吃个卤豆干非得跑出去显摆。”   “我就显摆,怎么啦?”二伯娘一叉腰,“我就说,我偏要叫寇金萍知道,叫她吃不到眼红难受。”   “就你有理。你咋不说冯荞还给你买了大米呢。”   “那不能往外说。”二伯娘嘻嘻一笑,带着几分精明得意,“大米这金贵东西,我说出去了,万一谁家来客人找我借半碗,我借还是不借?”   二伯娘前脚进屋,正说笑呢,冯老三后脚就跟着来了。冯老三一进门就哄小孩似的跟冯荞说,在二伯家都四五天了,赶紧回家吧。   冯荞直接回了一句,不想回去。   “你说你这孩子,怎么就不听话呢!越来越不懂事,你这么赌气不回去,叫人家背地里笑话咱家。冯荞,你听爸的话,跟爸回去算了,你看你这样住在你二伯家也不方便。”   冯荞一开始只不愿多说,被冯老三说急了,索性反驳:“爸,你别说了,我又不是跟你赌气,也不是我自己作,你怪我啥呀。她每次欺负我你都不管,你怎么就只会数落我。”   “就是。你还怕人家笑话?你这当爸的,人家笑话的又不是冯荞,你跑来数落冯荞做什么?她寇金萍把孩子逼得有家不回,她这几天不闻不问的,在外头反倒说冯荞小性子,上工看见我,不理我也就算了,还翻白眼瞪我。你这会子叫冯荞怎么跟你回去?真跟你回去了,还不知道被她怎么奚落呢。你看你这亲爹当的。” 二伯娘也在旁边帮腔。   冯老三被这一通抢白,想发火又不好发,憋了半天,开始跟冯荞讲道理。   “冯荞啊,你看爸也知道你妈有点嘴碎,喜欢数落人,她那人就那样,我在家也说过她了,一家人有个言差语错的,你是懂事孩子,别跟她在乎也就算了。你看你现在住你二伯家,要吃要喝,住都住不下,给你二伯娘也添负担,你先跟爸回去,有啥事咱不能回家说吗。”   冯老三这性子!前半段冯荞听着无奈,每次她被寇金萍和冯小粉欺负,她爸每每这么和稀泥,却根本压服不了寇金萍,根本改变不了什么。   再听到后半段,说起她在这儿给二伯娘添负担,却说中了冯荞的难处,生活上她养得活自己,可以想法子补贴二伯家,可二伯家屋子不够,她住这儿的确挤了。不过就算有困难,她也不能就这么妥协。   她心里想着,还没开口,二伯娘却噼里啪啦先说开了:“谁跟你说住不下?他爸去东屋跟儿子一起住,我跟冯荞俺娘儿俩在西屋一个床,住的可舒服了呢。她又能给我添啥负担?她在家里帮我做饭扫地不说,她今天还买回来五斤顶好的大米呢,咱冯荞又不是吃闲饭的,她又不用谁养活,她在这儿我可巴不得。她就是在我家住到结婚出门子都没问题。”   二伯娘怼冯老三,完全保持着不败记录!   冯老三没能把闺女哄走,只好一个人蔫巴巴地离开了。   ☆☆☆☆☆☆☆☆   相对于二伯家里的热闹,孔家饭桌上的气氛却格外沉闷,孔父一整晚绷着个脸生闷气,孔母端上一碟子黑咸菜,憋不住地嘀咕:“这才隔了多长时间呀,她就大张旗鼓又订婚了,成心让我们家没脸。”   退婚才隔不久,冯荞就热热闹闹订了婚,男方条件还那么好,还是男方家里主动上门求亲的,她孔家这脸上火辣辣疼啊。   孔父冷冷瞥了孔母一眼没吭声,孔母止不住地还想唠叨。   “难怪寇金萍说她不规矩,听说那男的就是她农具厂里的,两人早就认得,以前寇金萍就说那男的骑车送她回来过。我看这个冯荞呀,一准就是不规矩,说她跟这个男的以前没勾搭,谁信呀?”   孔父:“你还有完没完了?婚都退完了,你现在说这些还有个屁用?”   “我还不是心里堵得慌吗,你说她好歹也多等一阵子,这才不到半个月,她这么大张旗鼓订婚,明摆着故意让我们孔家难看。她二伯娘那个泼辣货,跑到我们家闹也闹了,骂也骂了,一转脸她就跟别人订婚了,明摆着把我们家的脸面往地上踩,她这也太绝情吧了。”   “婚都退完了,你还能怎么地?你还能不让人家订婚?”孔父瞪了旁边的孔志斌一眼,见他只管低头吃饭,心里越发来气,拿筷子指着孔志斌:“你个没用的东西,你自己怎么打算的?咱老孔家在村里这些年,我这几天都没脸出门了。”   孔志斌忽然被点到,怏怏放下筷子,一时却没开口。叫他说什么呀?帮着他妈一块骂冯荞?有用吗?他孔家这面子反正是丢光了。   孔志斌不是个蠢蛋,他上一世什么事没经过呀,冯家的事情,横竖是他先被人家拿住了错处,这会子抱怨又有什么用?只是孔志斌也万万没想到,冯荞这么快就又订婚了,并且听说男方各方面条件都很不错,村里人的说法,比他孔志斌是强多了,关键还听说两人是一个厂里的,以前就认识。   说实话,孔志斌这会子心情真不是太好,挺复杂的,有解脱,有无奈,也有莫名其妙的愤懑和不甘,心里酸溜溜的,仿佛眼睁睁看着曾经的发妻一转身投入别人怀抱,其中微妙的心情,恐怕连他自己都说不清。   孔志斌愤愤地想,还真看不出来,上一世那个没情趣的女人,还有这本事。再想想自己辉煌的未来,想想陈茉茉的娇美和风情,孔志斌自我开解,不就是个文盲无知的村姑吗,如今订婚找了个农具厂木匠,将来也还是个挑菜喂猪的村妇,她原本就该是个村妇的命。   见孔志斌半天不吭声,孔父气哼哼敲敲筷子:“问你呢,你怎么连个屁都不放。”   “爸,你想让我说什么呀?”孔志斌放下筷子,“冯家的婚事退都退了,已经跟咱们家没关系了,你们管人家干什么。”   “我是问你那边啥时候定下来。”孔父拿筷子敲敲碗,一脸恨铁不成钢,“你跟那个小陈,啥时候也正经定下来算了,冯家那边可都先订婚了,好歹你也给我找回两分面子。”   “爸,茉茉她……她一个上海来的知青,大城市姑娘,她跟冯荞怎么能一样?你不能拿农村里那一套要求她。再说了,她独自来插队,家人父母都不在这儿,你现在让她怎么跟我订婚呀。”   “她不跟你订婚,那她跟你瞎攀扯什么?闹着玩呢?别跟我说什么农村,我看放到全国都一样,不订婚那不真成了乱搞男女关系了?你还嫌你们两个名声不够臭呢?你们两个不订婚,就这样整天不明不白地来往走动,也不怕左邻右舍笑话。”   “志斌啊,你爸说的也是,话糙理不糙,不订婚你俩就啥也不算,她不怕人瞧不起她,我们还怕人家说闲话呢。”   “哎呀妈,我跟茉茉两个人感情好就行了,你哪来那么多事。”孔志斌满心烦躁,老头老太就知道说,他难道不想吗?订婚的事,他不是没试探过,可陈茉茉自己说的,她独自一人来农村插队,爸妈都还不知道孔志斌是圆是扁,怎么订婚?   “再说了,这高考的政策都出来了,你们就让我安心复习考试,等我考上大学,才不会在这个穷村子呆下去。茉茉也一样,她一个上海知青,早晚要回城去的,谁还打算在农村长久?”   “高考高考,整天说要考大学,啥时候能考?这都没个准呢。”   “快了。”孔志斌十分笃定。   然而说归说,当孔志斌在村里远远看见冯东,本能的就赶紧躲开了。   冯庄村之所以叫冯庄村,姓冯的占了大半,恐怕这段时间,孔家在村里都会自觉地躲着冯家的人了。   不光冯家的人,孔志斌自从“忍辱负重”躲在家里复习,在村里人眼中成了不干活的废物,已经习惯了躲着人走。他专拣僻静的小巷,悄悄摸出了村,去镇上找他心爱的陈茉茉,交流感情,顺带交流复习资料。   不巧孔志斌跑到公社大院却没找到陈茉茉,问了人,说陈茉茉跟领导去县上开会了,估计下午回来。孔志斌看着耀眼的太阳,他步行这么远路来了,总不能扭头就走回去,便决定等一等吧。   孔志斌沿着镇上唯一一条大街,无聊地慢慢溜达闲逛,不经意一抬头,恰好看到前边又个熟悉的身-影,是冯荞,她身边还有一个高个子男人,看样子应该就是她刚订婚的对象了。 第43章 认门儿   不知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理, 孔志斌默默躲在一处墙角,干起了偷窥的事情来。   孔志斌打量着冯荞,她今天穿了一件水红色衬衫上衣, 很时兴的小方领样式,合适的腰身剪裁,搭配一条黑色裤子, 越发衬得身材纤细苗条。这段时间没见, 她似乎哪儿变了, 本来就眉眼俊俏,如今好好一打扮,简直是光彩照人。   孔志斌心里莫名的一阵郁闷, 心里有些堵得慌,也许眼前的冯荞离了他,弄得灰头土脸一副憔悴样,才能满足他某种变态的自大心理吧。   孔志斌挑剔的目光落在冯荞身旁的男人身上, 肤色偏黑, 身形挺拔矫健,看起来年龄要比冯荞大几岁, 孔志斌在心里说,无非就是个平凡无奇的乡巴佬粗汉子, 头脑简单四肢发达那种,没什么好在意的。   然而他却忍不住继续靠在墙角偷窥着, 那两人似乎正在商量什么, 男的不知说了什么话, 冯荞仰起脸,撇着嘴露出一个揶揄的笑容,那男的似乎被取笑了,表情微窘,屈起手指轻轻在冯荞脑门上弹了一下,冯荞缩着脖子笑起来。   孔志斌总觉着这一幕十分碍眼,这男的也太不庄重了,这个冯荞也是,怎么不知道矜持。他正在腹诽,忽然那男的一抬头,目光往这边一扫,孔志斌连忙往后退躲进墙角,再伸头去看时,那两人已经并肩走远了,男的手里拎了一大包东西,冯荞空着两手,两人一边走一边小声说话,十分默契的样子。   孔志斌目光阴郁,心中却不屑地想,一个村姑罢了,那男人倒是上心,乡野莽汉配村姑,反正也也就这水平了。   冯荞和杨边疆哪里会注意到一个躲在墙角偷窥的人。他们俩这几天很忙,刚把订婚的事儿忙完,马上冯荞又要去杨边疆家“认门儿”,认门之后,中秋节也就快到了,杨边疆还要紧赶着去冯荞家送节礼,作为新女婿头一趟送节礼,自然不能太随意。   两人这会子特意去供销社买了月饼。冯荞到杨边疆家“认门”,总不能空着手,乡间的习俗一般是带一些糖块和点心,冯荞一琢磨,中秋节都快到了,点心索性就买月饼吧,再买一包糖块。杨边疆又说,来都来了,索性一并把中秋节送礼的月饼也买了吧,省的下回还得来。   这一买就多了,“认门”买两包,送礼买了八包,一下子十斤月饼,四块八毛钱还再加六斤粮票,好在如今比前几年强了一些,前几年这月饼还是限购的,每家只能买限额的数量,听说最困难的年头,一口人只给买半块月饼,你有钱有粮票也不许你多买。   十斤月饼,再加上四包糖块,“认门”两包,送礼两包,杨边疆送礼还要买白酒,算一算,至少要买六瓶,到时候还得买鱼买肉……杨边疆是第一趟送礼,礼数比较讲究的话,不光冯老三家,冯荞的大伯、二伯家也要去坐坐的,买的东西也就相应多了。冯荞心里算了半天,这一来可得不少钱呢。   “哥,你那天也不跟我商量一下,认门的事情不用这么早的,人家都是快到结婚前才认门,可以省下之前送礼的钱。都是农村人,有些钱花得也不实惠。”   “这么快就知道替我省钱啦?向着我呢。”杨边疆笑。   “什么呀,谁向着你啦。”冯荞语气不自觉的羞涩娇嗔,婚前新女婿头一回送节礼,讲究可多,礼也更重,她只是觉着没必要这么花钱,不用问她也知道,杨边疆这阵子钱可花的凶呢。   “都是农村人家,我爸也不是多讲究的人,有的钱该花,有的钱其实没必要的。再说了,我家里那样你也知道……我现在还住在二伯家呢。”   “没事儿,你放心吧,我妹妹都已经出嫁了,家里就还剩下我一个,没别的负担了,我自己的工资和退伍津贴也都攒着。”杨边疆笑着安慰道,“第一回,这些礼节关系到咱俩的面子,该花的钱就不能省。你去我家认了门,往后咱俩爱怎么来往都没人能说什么,再说了,丑媳妇总得见公婆,我爸妈盼着见见你,我还盘算着早点儿结婚呢。”   “你才丑媳妇呢。”冯荞不满。   “嗯,我丑媳妇。”杨边疆笑不可抑,换来冯荞一脸红霞。   冯荞首先计较的前边这一句,想想似乎忽略了更重要的内容,她要等明年才满十八呢,结婚哪能那么快。坏家伙!   ☆☆☆☆☆☆☆☆   孔志斌在镇上溜达了大半天,下午太阳西坠的时候又去,才听门卫说陈茉茉回来了。   “那我进去找她。”   门卫端着脸瞅他,孔志斌忙说:“我跟她约好了的,不信你去问她。”   门卫狐疑地盯了他两眼,目光里有些不明的意味,终于挥手放行了。   孔志斌径直去广播室,刚走到门口,便看见那个民兵营长赵红兵也在,正坐在陈茉茉对面的椅子上,两人嗑着瓜子,说说笑笑的十分融洽。   “茉茉。”孔志斌站在门口,绷着脸叫了一声。   赵红兵一扭头:“哎,这人哪个窟窿蹦出来的,咋又来了?”   “陈茉茉!”孔志斌提高声音,告诫地叫了一声。这阵子他跟陈茉茉来往亲密,明明就是恋爱关系了,孔志斌看着陈茉茉,用不满地眼神催促示意她。   果然,陈茉茉放下手中的瓜子儿,站起身对赵红兵说:“赵营长,今天我还有事儿,孔同志来给我送书呢,要不你先走吧。”   “你整天看的什么书呀?”赵红兵斜眼瞟着孔志斌,嘴里说:“茉茉,你一个好好的知青,早就不上学了,你就是专门上山下乡接受再教育来的,看那些没用的书做什么,知识分子都是臭老九,你跟着我好好在农村锻炼就行了。”   “哎呀赵营长,人家上级的广播现在可都说了呢,尊重知识尊重人才,我也无非看一些毛.选之类的书,你怎么能说没用呢,这话真是错误。赵营长,你先走吧,你说的工作,我们明天再谈吧。”   “那行那行,茉茉,你往后缺什么书,吱一声我给你找,有那种人吧,你可不能随便相信的。”   赵红兵瞪了孔志斌一眼,大摇大摆走了。有了上回被撵出公社大院的教训,孔志斌硬忍着没发火,韩信能人□□之辱,早晚有一天让这小子好看。孔志斌觉得陈茉茉这样的姑娘,冰雪一般聪明剔透,自然是明智的,尤其两人现在关系已经很明确了,没必要理会赵红兵这种人。   然而想是这么想,刚才赵红兵那个夹枪带棒的讽刺,却很难不让人生气。孔志斌等赵红兵走了,抬脚跨进广播室,脸色阴郁地责问:“茉茉,你怎么还跟他来往?”   “志彬你说什么呢,人家赵营长也是公社的干部,我跟他完全属于工作关系,你要理解我,我总不能不工作吧。”   孔志斌暂时压下心里的不快,在陈茉茉对面椅子上坐下,却在瞥见办公桌上的一堆瓜子壳之后忍不住了。   “工作关系,工作就是在这儿嗑瓜子闲聊天?茉茉,如今我们两个关系已经很明确了,我理解你,你也要理解尊重我,我们也不可能在这种地方呆下去,像他这种人,你可不该跟他多牵扯,你往后少搭理他。”   那语气带着几分告诫和不悦,陈茉茉眼眶一红,忽然就委屈地掉了眼泪。   “志斌,你怎么也不相信我?我以为你是懂我的,连你也不理解我了吗。”   “不是不相信你,我……我也是担心你。”孔志斌看着陈茉茉委屈凝噎的样子,心中就软了下来,放缓了语气说:“茉茉,你跟这种人可不是一类,你一个年轻姑娘家,长得又漂亮,有知识有才情,你是什么身份?你跟这种人接触多了影响不好,我也是出于对你的关心。”   “你以为我想吗?”陈茉茉眼角瞟着门外,抹着眼泪哭得更加伤心了,“你以为我想应付他?我有什么办法,我孤孤单单一个人来这鬼地方插队,离家那么远,我无亲无故的,赵红兵这样的人,我得罪的起吗?我无非也是生存立足,我能怎么着?你为我着想了吗?”   “不是,茉茉,你别哭呀。我也是担心你,我怕你跟他接触多了不好,这种人明显心思不正的。”孔志斌被她哭得心疼,忙又道歉,“是我不好,别哭了,你哭得我都心疼了。”   “你要是真心疼我,你想个办法让我早点儿回城,我哪还用受这个委屈?哪还用应付这种人?志斌,你不知道,我实在太不容易了,可是你明明找得到关系,你却不肯帮我。”   再次提起这个话题,孔志斌心里无奈烦闷,不得不想,陈茉茉现在的态度也太功利了,他其实能够理解,这兔子不拉屎的乡下穷地方,陈茉茉从大城市来插队,生活该有多么不容易啊,必然各种心酸委屈。陈茉茉这样也可以理解,孔志斌觉得,那些嫌弃女孩子功利势利的,无非都是些没本事的屌丝,男人有足够的资本吸引女人,包括钱财地位,这有什么不对?可是这个年代,他如今蛰伏等待着高考腾飞,眼下他的优势能力还没法完全施展开,他也着急没法子呀。   孔志斌在心里暗暗说,钱会有的,地位会有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按照他的谋划,用不了几年他就会有足够的能力改变现状。   见陈茉茉眼泪汪汪的样子,孔志斌只好耐心劝道:“茉茉,关于这件事我们不是讨论过了吗,就算你招工回城,也只是个普通工人,哪能跟大学生相比?你现在就不要想那些了,一定要静下心来复习,高考时间可不多了。”   陈茉茉低着头,慢慢止住了眼泪,小声嚅嚅:“志斌,我也是太心急了,这阵子我也在看书复习,就是……胡乱担心,你知道的,我从小学音乐,文化课本来就不怎么重视,这阵子复习数学弄得头疼没信心,我怕我考不上,不能跟你一起回城了。”   孔志斌知道陈茉茉这些心思,只能想方设法安慰了半天,鼓励她好好复习,她已经比别人占了先机,一定能考好的。   ☆☆☆☆☆☆☆☆   对于“认门儿”,冯荞其实还是很紧张的,不管丑媳妇俊媳妇,姑娘家第一次上门见公婆,难免都会有点忐忑吧。一早起来,她就仔细梳好辫子,穿上新做的衣裳,等着杨边疆来接她。   按当地习俗,杨边疆要带着媒人一起来接冯荞。其实这里头的用意也很简单,那个年代的农村,青年男女往往都是媒人介绍,相亲之后订婚,很可能两人就相亲见过一次面,根本还不熟悉,说不上话,甚至连人都认不准,这就需要“媒婆嘴”的调剂了。   可他们两个不一样,这个勉强充任的媒人是冯荞亲二伯娘,并且媒人自己都不太认识男方家人,于是二伯娘大手一挥,叫杨边疆自己带走就是了。   杨边疆当然没意见,很愉快地带上冯荞就走了。三里远的乡间小路,没几分钟就到了,杨边疆就在这几分钟里跟冯荞介绍了家里的情况,大哥,大嫂,一个五岁的小侄子,还有一个妹妹,去年出嫁了,今天也会来,其他的,七大姑八大姨,三叔二大爷,亲戚该来的自然也都来了。   “你什么也别担心,跟着我就行了,那些亲戚你反正也记不住,认不得就别管,该干啥干啥就行了。”   两人一进村就引来了各种注意的目光,路上遇到了人,一便跟杨边疆打招呼,一边就笑呵呵盯着冯荞围观。冯荞被大家看得局促,好在杨边疆一路跟村里人打着招呼,却把车子蹬得轻快,也不多话,径直带着冯荞进了自家的门。   “到了。”他在门口停住,回头看着笑。   冯荞顿时一阵紧张,规矩习俗什么的,二伯娘也都教过她了,可耳听是一回事,真正经历起来又是另一回事。她暗暗深吸一口气,让自己放松,杨边疆扭头冲她眨眨眼,悄悄握了下她的胳膊,安抚地一笑。   “妈,冯荞来了。”   其实哪用他喊,一直有人在门口张望呢,这会子他们刚到门口,就一大堆人迎了出来,冯荞反正都不认得,就只管微微低着头,亦步亦趋跟在杨边疆背后,前边坚实的脊背成了此刻唯一的依靠。   “冯荞,这是我妈。”   冯荞一抬头便看见一张笑眯眯的脸,看起来五十岁不到的年纪,身量比冯荞矮了大半头,这是杨边疆的妈妈?呃,真不知道她这瘦小的个头,怎么生出杨边疆这样人高马大的儿子来的。   “妈。”冯荞声量很小,却十分清晰地叫了一声。 第44章 杨家   冯荞一声妈叫出口, 满院子竖着耳朵等待的人便轰的一声欢腾起来了,嘻嘻哈哈说笑声顿时响成一片。   当地风俗,据说第一次到婆家“认门儿”的姑娘, 有一道最为难的坎儿,要改口叫妈。对于第一次登门的准媳妇来说,本来就怯生生的, 忽然要管一个不熟悉的人叫妈, 实在是不容易叫出口的。   当然, 也有先不改口的,有的姑娘也不叫妈,可也不能叫别的称呼, 没认门之前可以叫婶子伯娘,认了门再叫婶子伯娘,婆媳都会被调侃取笑的。于是有的就含含糊糊啥也不叫,先迷糊过去, 往后结了婚再说。这大概也是准婆媳相互“认可”的一种形式了。   不改口婆家也没法勉强, 不过公婆嘴上不说,心里肯定要失望的。再有那些多事的七大姑八大姨, 竖着耳朵在一旁听着呢,谁家未过门的媳妇来认门儿, 叫没叫妈,叫了几声, 都会成为村里人的谈资, 甚至成为准婆婆们攀比炫耀的资本。我家儿媳进门就叫妈了, 你家那个儿媳……啧啧啧,没叫啊。   杨边疆看着冯荞,笑得眼睛弯起,那目光柔软的都要融化了。要说冯荞跟他的父母家人压根还陌生,更别谈什么感情了,冯荞愿意进门就叫妈,还不是为了让他好做人吗?说出去都是他的脸面。   “你看边疆妈乐的,嘴裂得跟个裤腰似的,儿媳妇进门叫声妈,这心里不比喝了白糖水还甜呀。”   “就是就是,笑得眼睛都眯缝没了,这么俊俏的儿媳妇,看把她高兴的。”   一大堆亲戚嘻嘻哈哈地说笑逗乐,再看杨边疆的妈妈,果然笑得嘴巴都合不拢了,连声答应着,一把抓着冯荞的手往屋里领,“她二姐来啦,路上累着没?热不热?赶紧屋里坐。”   冯荞被一堆人簇拥着,反应过来“她二姐”说的是自己,这也算是个习俗,好比说准儿媳妇虽然认了门,可还没正式过门呢,婆家先拿着当闺女养。杨边疆在家不是排行老二吗。   冯荞偷偷用眼角余光看看杨边疆,正好对上他带着笑意的目光,暖暖的软软的望着她,这么多人呢,冯荞赶紧移开了眼睛。   冯荞被迎进屋,众人说笑了一阵子,无非是些吉利话和夸奖的话,夸一夸“郎才女貌”之类的,慢慢地终于散去了一些,该忙的去忙,该走的也就走了,剩下至近的亲戚则会留下来吃饭。杨妈妈喜滋滋地出去准备饭菜,屋里最终剩下几个年轻姑娘陪着冯荞,这些陪坐的小姑娘应该都是杨边疆的堂妹、表妹之类的,家里专门安排来陪客。其中一个身材娇小的,面容长得很像杨妈妈,杨边疆随手指着说是他妹。   “二姐,其实我见过你,很面熟,以前可不知道你能给我当二嫂,要是早知道,我早就天天跑去找你玩了。”   杨边疆说:“巧嘴,你啥时候认得她?”   “两家村子这么近,我一准见过的,干活割草什么的总会遇上,二姐长这么好看,我见过的我当然能记住,现在看着可不脸熟吗。”   冯荞笑笑说:“小时候我们村的小孩都喜欢跑西大河边上玩呢,就在这村后,应该是见过的,就是原先叫不出来名字罢了。”   “对呀对呀。”杨边疆的妹妹点着头,很是得意地指着杨边疆,“二哥,听见了没?听见了没?二姐说她认得我。”   杨边疆老有点怪怪的感觉,他妹今年十九,冯荞比他妹还小了两岁呢,听着他妹一口一个二姐,感觉挺好笑的,在他心里冯荞实在是个小丫头。小丫头跟他在一起,平白长了辈分了。杨边疆于是说:“要不,你俩叫名字吧,随意些。”   “别,今早咱妈专门交代,让我叫二姐,可别叫错了,叫错了妈又该唠叨。咱妈那个老规矩、老讲究,叫名字她听见一准数落我。”杨家小妹转头看着冯荞笑,“现在先叫二姐,往后改口叫二嫂也好改。二姐,要不你叫我名字吧,我叫兰江,杨兰江。”   杨边疆却没再介绍别的人,大约是亲戚太多,恐怕介绍了她也一时半会也没法记住,索性就当他自己忽略了,别人就算要说,也只能说他没给介绍,冯荞也不用费劲地一个个去认。冯荞是个伶俐的,她不认得,谁跟她说话只管微笑就行了。   兰江是个健谈的姑娘,挺活泼的,大概也是怕冯荞头一回来,气氛冷落了吧,她又跟冯荞聊起名字的由来。   “我大哥叫新疆,听说我妈生我大哥的时候吧,刚刚解放呢,我爸那时候还在当兵打仗,正要跟着部队进新疆呢,就给我大哥取名字叫新疆,轮到我二哥,就顺着叫边疆,轮到我了,我爸说还顺着叫,硬给我取个男孩名字叫援疆,那时候广播里经常喊援疆。幸亏我妈死活也不同意,后来就给我改了个字叫兰江。”   冯荞微微笑着听她讲,原来还有这由来呀。   聊着聊着,兰江又开始抖落杨边疆那些糗事,比如他上学逃过学,挺聪明可是不认真,成绩不咋地,小时候调皮捣蛋打架一流,又说起他“二十二的高龄剩男”的笑话。   “我妈说,都快被他愁瞎眼了,二十好几的人了,也找不到个媳妇儿,我大哥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小侄子都学走路了。眼看着怕他打光棍呢,叫他相亲他还不乐意,我就说嘛,他一个大小伙子,他还能不想媳妇儿?原来是自己早就惦记上二姐你了。”   冯荞臊得脸热,杨边疆对妹妹无奈道:“净瞎说。”   “谁瞎说啦?”兰江咯咯笑着,贼兮兮凑到冯荞身边说悄悄话,“二姐你不知道,我看他就是假正经,原先村里有个姑娘吧,对他明显有那么个意思,人家找他说话他不搭理,他装作听不懂,走路遇上了他还躲着人家走……”   “嗯——”杨边疆重重咳嗽了一声,警告地瞥了兰江一眼,“你还能不能说点别的了?”   “嘻嘻,叫我说的着急了?”   小姑娘们嘻嘻哈哈笑成一片。   “二哥你出去呗,你也真好意思在这儿看着,二姐好好坐着呢,谁还能拐走了?也不用你每时每刻看着呀。你去忙你的,我们女的说说话。”   “撵我走,好说我坏话是吧?”杨边疆打趣妹妹。然后他果真起身去院子里转一圈,小姑娘们刚聊几句,没多会儿他就又回来了,神情自若,坦坦荡荡地继续陪坐。   后来又进来一个年轻小伙子,个头跟杨边疆差不多,国字脸,进屋就笑眯眯地管冯荞叫二姐,挨着兰江坐下了,冯荞猜到是兰江的对象,果然兰江介绍说,这是她家男人刘俊生。   冯荞心里数着,目前还没见到杨边疆的爸爸,倒也容易猜,农村风俗讲究多,围观冯荞的都是女客,老公公不好意思往未过门的儿媳妇面前凑的,包括杨家那些男性的长辈,怕头一回上门的姑娘家不好意思,也都没怎么在冯荞面前出现。   却也一直没见到他大嫂。直到午饭前,杨家大嫂才领着孩子来了,一进门就十分抱歉地说,昨晚孩子着凉了肚子疼,不舒服老哭闹,没能早来点儿过来。   “没事儿大嫂,饭都好了,你过来吃饭就行了。”兰江招招手叫小侄子,“大豆,你过来,小姑抱你。”   大豆跑过去,熟练地爬到兰江腿上,兰江就拉着他 ,揉着他的脑袋问他哪儿不舒服。   “肚子不舒服,要吃猪肉,要吃小公鸡。”   “小馋猫,就是想吃好东西了吧。”兰江笑着哄他,“你奶奶正在炖肉呢,等会子就吃饭了。”   冯荞打量着杨家大嫂,对方正好也在打量她,杨家大嫂也不过二十几岁,穿得挺齐整的,目光笑盈盈地在冯荞身上打量着,对冯荞点点头。   “他小姑,你帮我看着大豆,我去帮咱妈炒菜去。”   杨家大嫂丢下小孩就走了,那小孩兴许是见了生人,两只黑亮的大眼睛盯着冯荞看,笑嘻嘻的很是可爱,冯荞便拿了喜糖给他吃,逗他玩。   “你叫大豆?”   “大豆,就是大黄豆大青豆的大豆。”大豆赶紧剥开糖块送进嘴里,好奇地看看冯荞,又把屋里的人看了一圈,“小姑姑,我爸说让我来看新娘子,新娘子在哪儿呢?”   陪坐的小姑娘们哄笑起来,兰江指了指冯荞告诉他:“看见没,这个好看的二姑就是新娘子,叫二姑。”   “二姑?”大豆睁大眼睛看冯荞,很认真地问:“二姑你是新娘子吗?你怎么不穿红衣裳?新娘子要穿红衣裳的,还要放鞭炮,还得有新郎官,新郎官戴红花。”   冯荞感觉自己的脸热得都能煮鸡蛋了,一抬头撞上杨边疆满是笑意灼灼的目光,越发臊得慌。   兰江笑得前仰后合,指着杨边疆说:“这个你得问你二叔,问问他啥时候给新娘子穿红衣裳,他心里肯定比你还急呢。”   可是杨边疆坐在那儿,面不改色脸不红,全当没听见。   兰江把大豆反过来,让他脸对脸坐在自己膝头,问他:“大豆,你爸呢?”   大豆说爸爸早就来了,在外头帮爷爷杀鸡,兰江又问他:“大豆,你怎么才来呀?爷爷杀鸡你也不赶紧来。”   “我妈说我肚子疼。”大豆拍着肚子,“肚子疼,要吃鸡腿,要吃两个鸡腿。”   旁边一个小姑娘就故意逗他说:“大豆,怎么你一个小人人还要吃两条鸡腿呀?今天的鸡就只有一条腿。”   “两条腿。”大豆伸着两个手指说,“小表姑骗人,鸡都是两条腿的,我数过了。”   “小笨蛋,你妈说你肚子疼。肚子疼还要吃两个鸡腿,你怎么就知道吃呀。大嫂真把你当小猪喂了。”兰江笑骂。   不是为什么,冯荞总觉得这位大嫂对她有些疏离,并不热络,那种冷淡不难感觉到。自己跟她第一次见面,也没什么地方得罪她呀。冯荞悄悄看了看杨边疆,他脸色如常,似乎根本就没当回事。   午饭开了两桌,男女客人各一桌,男客都是杨家的家族长辈,冯荞都没怎么接触。饭菜挺很丰盛,买了猪肉杀了鸡,有卤味,还有西大河刚捉来的鲜鱼,足以看出杨家的重视。自从踏进这个门,冯荞心里一直挺安定的,杨边疆把能想到的都帮她想到了,让她少了许多局促。   午饭后别的亲戚便都走了,兰江和杨家大嫂帮着收拾了一番,杨家大嫂就说家里还一堆活儿,领着大豆也走了。到这会儿冯荞才正式见到杨家爸爸,大概五十岁左右,跟杨边疆身材长相很像,同样的高大魁梧。   杨爸爸话不多,作为准公公,他面对未过门的儿媳妇,明显有些拘着,不敢随意,笑着交代杨妈妈好生照顾冯荞,晚上做点儿可口的饭菜,就自己借口出去忙了。   未过门的媳妇“认门儿”,按习俗是要在婆家住一晚上,才算这事情完整了。   “二哥,今晚用不用我留下来陪二姐?”兰江悄悄问杨边疆。   杨边疆看看手表,天已经不早了,再看看旁边眼巴巴等着的妹夫刘俊生,就说不用。兰江去年才嫁过去,小夫小妻的正黏糊呢。   “俊生等着呢,你跟俊生回去吧。”   “行,那我可走了啊。”兰江嘻嘻一笑,“我估摸着吧,你也未必希望我呆在这儿碍眼。”   “哎?那你留下,不许走。”杨边疆一个眼神过去,兰江脚底抹油,笑嘻嘻拉着刘俊生溜了。临走时倒是专门来跟冯荞道了别,又说晚上会有家族里几个未婚的小堂妹来陪她。杨边疆送走妹妹和妹夫,一转身,他妈拎着个篮子,也借口去菜园摘菜出去了。   只把冯荞一个人留给了他。   这些人呀,真不知是太贴心,还是心眼儿太多。   家里清净下来,杨边疆回到堂屋,冯荞已经在堂屋坐了一半天了,这会子人都走了,她也放松了许多,正站在那儿,微微歪着头,百无聊赖地看墙上的红太阳年画。杨边疆看着她纤瘦的背影,心里满满的踏实。他走进去,站在她背后。   “中午吃饱了没?饿不饿?”   “吃饱啦,哪能饿着。”   话说中午那样的场合,虽然满桌子菜,可也满桌子人,七大姑八大姨的,只为陪着冯荞这位“准新媳妇”,还不断地有人找她说话,估计她就算再大方,也难吃饱。   “反正我是没吃饱,就忙着敬酒,忙着端茶倒水,满桌子长辈呢,哪里吃几口安稳饭,早就觉着饿了。”   “我还行啊,真没饿着,你妹跟你妈一个劲儿往我碗里夹菜。”听他那委屈的口气,冯荞忍不住想笑。   “我真饿了。”杨边疆很自然地一伸手,拉着她就走,“走吧,晚饭还得一会子呢,陪我再吃点儿。” 第45章 规矩   冯荞忸怩地动了下手腕, 宽大的手掌握着她的手腕,似乎有某种热力从皮肤传导过来,带来一种很特别的感觉。可杨边疆似乎压根没留意, 再没有多余的动作,似乎再自然不过,就那么坦然拉着她去了厨房。   杨家的厨房是一间小小的东厢房, 靠着院墙建的, 收拾得挺干净, 如果仔细留意,会发现连那些容易油污的角落也很干净,新打扫过的痕迹, 应该是为了招待准儿媳妇,仔细彻底打扫过了的。杨边疆拉着冯荞进了厨房,便放开她,自己去翻菜橱找吃的。   冯荞自己找了个小木凳坐下, 看着他忙碌。杨边疆打开菜橱里看了看, 应可能是没看到什么可口的,索性自己动手了。他切了一把青辣椒、一棵葱花, 点柴火烧小锅,从一个罐子里抓了四个鸡蛋打进去炒。   冯荞看着他的手, 一只手随意一抓,就抓了四个鸡蛋出来, 手那么大, 冯荞把自己的手张开来看, 她一只手顶多只能抓三个鸡蛋。她正比划着,杨边疆一回头,冯荞赶紧把自己的小手缩回来。   冯荞便坐过去帮他烧火。这画面其实不陌生,在农具厂小食堂经常出现,只不过都是冯荞站在锅台炒菜,杨边疆蹲那儿帮她烧火。这会子换了个位置,冯荞惊讶地发现,他炒菜动作倒是蛮熟练的。   “哥,你还会炒菜呀。”   “辣椒炒鸡蛋谁不会呀,别炒糊了就行。反正要是没人做饭,我能把自己喂饱,饿不着。”   辣椒鸡蛋熟得快,两三分钟,他把炒好的菜铲进盘子里,倒了两碗开水,也没问冯荞吃不吃,便自作主张给她卷了一块煎饼,递给她。冯荞也没客气,中午一堆眼睛看着,还不停地有人跟她说话,她还真没怎么吃饱,接过煎饼就慢慢吃起来。等她一块煎饼吃完,杨边疆风卷残云似的吃掉了两块煎饼,抬头问她还吃不吃。   “不吃了。”冯荞摇头。   杨边疆便又拿了块煎饼,把盘子里的菜全都卷进去吃了,连盘子都顺手丢进了洗碗盆。   “先吃点儿垫垫,晚上我妈说包包子吃,她去菜园割韭菜了。”杨边疆一边喝水,一边问她,“累不累?去我那屋歇会儿,还是咱去河边玩会儿?”   冯荞其实很想出去散散步,去河边溜达一会儿,可一想两人一起走在村里,肯定会遇到人,遇到人肯定又盯着她看,说一些让人不好意思的话。   “不想出去。”冯荞于是摇摇头。   “真不想出去呀?”杨边疆有点意外,他怕她一天下来憋闷坏了,见她不想去,笑着说:“我还琢磨带你去河边摘酸枣儿呢,河边那石坡上好多酸枣,已经开始红了。”   “下回再去。”冯荞喜欢吃酸枣儿,小拇指头那么大一点,酸甜酸甜的,她小时候没少摘过,可是一想到出门被人当景儿看,便坚定地继续摇头。“我不想出去。”   杨边疆于是带她去了自己住的西屋。虽说是光棍大男人的屋子,可收拾得还挺整齐,就连床上的被子也叠成方方正正的豆腐块,方正得让冯荞小小惊讶了一下。东西不多,一张床,床尾一个带支架的木箱,床头旁边靠墙放着一张抽屉桌,桌子上的搪瓷茶缸、小收音机等物品,也都端端正正摆在一侧。   冯荞打量了一圈,自己在抽屉桌前的椅子上坐下。   “哥,你这屋,收拾得比我还整齐。”   “习惯了,在部队上内务要是做不好,要挨训的。”唯一的椅子被她占了,杨边疆就坐在靠近她的床边,随意跟她聊起来,“我刚退伍那阵子,可高兴了,不用每天整理内务了,早晨起来故意把被子胡乱一掀,胡乱揉吧揉吧,心里还特别得意,不叠被子也不用怕班长训了,可没过几天,自己就觉着别扭,怎么看怎么别扭,就又整理回来了。”   噗!   冯荞憋不住笑起来。   “哥,你一个大男人,还专门弄个镜子啊,看不出来。”冯荞指着桌上,盘子那么大的一面圆镜,后边支起来的那种。   “还不是给你准备的吗,我一个男的要什么镜子。”杨边疆抗议的眼神,“为了迎接你的到来,我妈就差没把家里老鼠洞也掏掏干净了。”   冯荞抿嘴一笑,杨妈妈给她的印象挺好的。她想了想,忍不住还是问出来了,“哥,我今天看你大嫂……好像不是太高兴……不太热络人似的。”   “跟你没关系。”杨边疆也没避讳,“大嫂那人别的也还好,就是心眼儿小,她那是成心跟我妈闹别扭。她就算不高兴,也怪不着你,你不用理她,她反正也不敢欺负到你头上。”   冯荞点点头,心里在“心眼儿小”这个词上做了个记号。   ☆☆☆☆☆☆☆☆   两人躲在屋里清净了一会儿,到太阳落山的时候,杨妈妈才拎着竹篮回来,篮子里是一把鲜嫩鲜嫩的韭菜。那韭菜已经摘干净,西大河里洗干净了的。   要说杨妈妈不是故意把俩年轻人留在家说说话,谁信呀。   杨妈妈手脚麻利地切韭菜,加上白虾皮和鸡蛋皮儿做馅,提前发好的白面,包薄皮大陷的韭菜包子。冯荞自觉过去帮忙,杨妈妈揉面擀皮儿,冯荞坐在桌旁负责包。   这时节韭菜被叫做“苔下韭”,以老来嫩出名的,闻着就鲜美得不行,杨边疆过来拿筷子尝了一口,也坐下来帮着包包子,他包包子不太熟练,开始包了两个圆的,跟冯荞包的往一起一放,自己都嫌丑不满意,索性改成包那种长包子,就是跟饺子那样的形状。   他包长包子倒是更熟练了。   “这孩子,啥时候学会包包子的?”杨妈妈停下擀面杖,挺惊奇地看着自家儿子的动作。   “我包包子不行,包饺子可是一把好手。在部队的时候,包包子都是炊事班干的,包饺子就得大家一起动手,光靠炊事班包不够吃。我包饺子绝对算是好的,北方兵基本都会,南方兵在家吃面少,都不会包饺子,吃倒是积极,可没少让我们笑话。”杨边疆包好了一个长包子,托在手掌显摆给杨妈妈和冯荞看,小小得意了一下。   “以前可没看你包过,光等着吃现成的。”杨妈妈毫不客气拆儿子的台,转脸冲着冯荞笑,“怎么今天是她二姐一来,你就自觉帮忙包包子了。”   冯荞瞅着杨边疆偷笑。其实俩人整天一起在小食堂吃午饭,杨边疆也帮着她做饭,摘菜洗菜呀,烧火刷锅呀。当地农村男人多少都有点儿大男人主义,觉得烧锅做饭钻厨房,都是女人的事情,加上男人要负责田里的重体力活,很多农活都是要靠男人的,家务活理所当然地被丢给女人,还真少有男人炒菜做饭的。冯老三就是一个例子,尽管冯老三是个怂货,可洗衣做饭的家务活几乎不伸手。   倒不能证明边疆就没有大男子主义,估计还是得感谢部队,冯荞发现,杨边疆很多生活习惯都是当兵养成的。   杨妈妈一边包包子,一边找话题跟冯荞聊天。   “她二姐,你喜不喜欢吃芫荽?能不能吃辣?有啥不吃的东西吗?”   “我吃饭不挑,没啥不吃的东西。”冯荞笑着说,“妈,你叫我冯荞吧。”   “对,叫名字随意些。妈,你就叫她冯荞就行了。”   “那怎么行。”杨妈妈说,“咱农村人,哪有直呼儿媳妇名字的,规矩可不能这样,人家听见了会笑话我这做婆婆的不着调。”   杨边疆摇头笑笑,哪那么多规矩。   三个人一起动手,很快就包好了包子,杨妈妈把包子蒸上,又去烧米汤,做几个搭配的爽口小菜,一个花生碎拌芫荽,一个青椒炒肉丝,还有脆生生的芝麻炝炒小咸菜和豆腐干。   “这姑娘,我看着干活挺利落的,看样子就很能干。”觑着冯荞出去洗手的空当,杨妈妈悄悄跟杨边疆嘀咕。   “能干也都是逼出来的,娇养长大的姑娘哪需要能干呀。”杨边疆说,“她八岁就没了亲妈,啥活都得自己干,什么都得靠她自己。”   “哎,没妈的孩子可怜呀,怎么都比人家孩子多受罪。往后嫁到了咱家,你可要对她好点儿。”   “那是,妈,冯荞比我小了五岁呢,我肯定好好待她。她没亲妈教,有啥事她不懂的,妈您可多帮着她。”   母子俩低声聊着,瞧着冯荞洗完手回来,杨边疆笑笑冲冯荞说:“冯荞,我妈正夸你呢,说你心灵手巧,很能干。”   冯荞被夸得挺不好意思,走过去要帮杨妈妈烧火,杨妈妈忙拦住了,说烟熏火燎的弄脏了她衣裳,撵他们自己去西屋玩。   稍后杨爸回来,四口人吃了顿温馨家常的晚饭,还没吃完,门口就有人探头探脑了。   “是我那几个堂弟。”杨边疆说。   堂弟似乎远没有妹子们贴心可爱,怕是要故意闹他们。杨边疆见冯荞担心的小表情,忙安慰她:“没事儿,他们白天没敢往你跟前凑,晚上估计是跑来要糖吃,不会闹腾的。”   “那他们要是闹腾呢?”   冯荞不是平白担心,村里那些姑娘平常聊天也会聊到,“小叔子”这种生物最无赖了,瞅着未来嫂子头一回上门,插科打诨逗你玩,开一些不着边际的玩笑,或者出个什么坏主意捉弄人……   “我出去看看。”杨边疆放下筷子走到大门外,也不知说了什么,大约又送了喜糖,居然把几个堂弟哄走了,回来时却带着几个小姑娘一起回来。   杨妈妈忙招呼几个小姑娘进来,介绍说都是杨边疆的堂妹。这些小姑娘往往都是安排好的,婆家的体贴做法,怕未过门的媳妇第一次来,处处陌生孤单,晚上也叫几个小姑娘来陪伴玩耍。   不过小姑娘们可不呆,知道冯荞这位“未来嫂子”跟杨边疆本来就熟悉,俩人一个厂工作,早就认得,哪还用别人陪呀。于是几个小姑娘来绕一圈,完成任务,陪着冯荞说了一会儿话,顺便得了杨妈妈送的喜糖,就嘻嘻哈哈地溜了。临走时有那个调皮的,还说二堂哥你自己陪吧,自己的媳妇自己陪好了。   这些小鬼丫头!   杨边疆一转脸,便看到冯荞脸蛋红扑扑的,有那么一丝丝不安。   冯荞没法不紧张啊,天可不早了,眼看该睡觉了,她今晚要在这陌生的地方住一夜。全然陌生的环境,对于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来说,还真是难免的担心害怕。   冯荞记得有个本家的堂姐,第一次到订婚的婆家“认门”,说媒相亲订的婚,跟对象也只见过一面,都没怎么说过话,对象带着媒人来接人的时候,那个堂姐硬着头皮跟去的。白天还好,天一黑,那个堂姐就眼泪吧嗒的一直哭,一直哭,哭着要回家,婆家人轮流上阵各种哄啊,哄也哄不好,就是可怜巴巴的哭,婆家人逼得无奈,只好黑天半夜把她送回来了。   如今已经嫁过去,孩子都有了,说起当初这事儿,大家还免不了要说笑一番。本分的人家还好,听二伯娘说,也有那种人家,到晚上男的赖在姑娘房里撵不走,弄得姑娘差点翻脸。   其实有些事情吧,在那个年代还是懵懂无知的,十七岁的冯荞也只知道,那些人是媒人介绍的,不熟悉,而她跟杨边疆反正是熟悉的,熟悉而信赖,她不怕他。这么一想,冯荞心里又安定了许多。只是临来时二伯娘也交代过,别管他说啥,千万都不能跟他住在一起。   不能住在一起,冯荞记住了这句话。   有些事冯荞不懂,可有些事不难懂,结了婚才能住在一起。不过她觉得,杨边疆肯定不是厚脸皮赖着不走的那种人。   杨边疆望着灯光下的冯荞,她这一天其实真够累的,毕竟她一直处在别人审视的目光下,只要来了人,她就免不了拘谨,没法随意,只有他们俩独自相处时,她才比较放松一些。这种认知让杨边疆心里很得意。   “边疆,你过来一下。”   杨妈妈悄悄喊了杨边疆出去,拉他到东屋小声问:“边疆,今晚谁陪她二姐睡呀?你偏偏让兰江走了,今晚真该留她陪着的。要不,我去叫你哪个堂妹来陪?找个干净懂事的。”   “不用了吧。”杨边疆心说,堂妹还不是生人?既然不熟悉,让她陪冯荞也不合适,照样不能随意放松,还是别让小姑娘拘着了。   “那要不,我陪她睡?”   “不用。”杨妈妈郑重其事的态度让杨边疆有些好笑,“妈,不用人陪,让她自己睡吧,她还能随意些。”   “可是……”杨妈妈仍不放心,让妹妹或者堂妹陪.睡的做法可不是没道理,不光是怕姑娘到了陌生地方害怕,用意是让人家姑娘放心安睡,同时也能证明俩年轻人没啥不规矩。   杨妈妈小心试探着:“边疆啊,人家姑娘小,咱们可是规矩人家……”   “妈!”杨边疆好笑又无奈地打断她,“妈,冯荞乍到生地方,你再叫个生人陪她睡,她只怕一夜拘着睡不踏实。好了妈,这事你就别管了,您对自家儿子可真够不放心的。”   真是的,他是那胡来的人吗? 第46章 坐不住   杨妈妈还是有担心, 犹豫着说:“那要是人家问起来,没人陪……别人会不会乱猜想。”   “哎呀妈,真有人问, 你就不会说是你陪着睡的?”杨边疆看着他妈无奈了一下,想想还是把决定权交给当事人吧,他转身进了西屋, 问冯荞:“冯荞, 你一个人睡害不害怕?是不是叫我妈来陪你睡?”   “不用了吧。”冯荞想了想, 她跟准婆婆的感情还没到一起睡的地步吧,毕竟陌生,感觉有点别扭。她并不胆小, 不用人陪着睡壮胆,因为很小没了妈,家里也没有别的姐妹,她从小一个人睡惯了, 就是偶尔跟二伯娘睡一回, 那还是特别熟悉的。   这一晚,冯荞独自睡在西屋, 杨边疆跟她说,别害怕, 他就在隔壁。   杨家统共四间房子,都是两间一起的。东边两间他爸妈住着, 西边两间他住着, 没别的地方啦, 隔壁……冯荞询问地歪着脑袋看他,杨边疆摸摸鼻子讪笑:“我去东屋打地铺。”   这样他妈对他倒是放心了。   杨边疆去帮她拿了温水,冯荞洗漱睡下,起初是睡不着的,静静躺着,脑子里胡思乱想,然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迷迷糊糊睡着了。醒来一睁眼,天都亮了,赶紧起床,先去拉开门,让人知道自己起来了,再回去叠被子。   记得昨天的被子叠的豆腐块一样,结果她废了老半天功夫,还是叠了个花卷。   杨边疆听到动静进来时,就看到小姑娘站在床前,正在不服气地跟被子战斗。杨边疆笑着走过去,打开被子双手一抖,利落地挽过来,大手折折捏捏,很快折出了方正的棱角。   “看见没?技术。”   “我怎么就叠不好。”冯荞不自觉地嘟嘴。   “叠这个干什么。”杨边疆失笑,“我们当兵要花三个月时间叠被子,平常谁花功夫叠它干啥呀,我平常也就随手叠一下,昨天也是因为你要来,讲究过头了。”他说着一抖一拍,就把那被子弄成了花卷模样,笑了笑:“这样多好,看着像个家里的样子。”   早饭香喷喷的鸡蛋面条,杨妈妈亲手擀的,吃过饭两人出门上班,杨爸和杨妈妈送到门口,殷切嘱咐一句:往后就认得门了,有空就来啊。   冯荞的“认门”之行到此才正式宣告结束。   出了村,杨边疆把车把上挂着的一个布袋递给她,冯荞看了下,知道里边是给她带的“回礼”,应该是糕点糖果之类的。杨边疆跟她说,里头有个小手绢包,拿出来收着。   冯荞知道是“见面礼”,习俗上公婆该给的,就掏了出来,一个红花布的手绢包,打开来果然是几张钱。她数了数,正好六张十块的,不免惊讶了,那个时候,认门的见面礼一般也就是一二十块钱,多数人家图吉利,给的十六或者十九。   “怎么这么多?”冯荞说,“我都不敢要了。”   “图个吉利,再加上我师父给了十五块钱。”杨边疆解释道,“我妈就给凑了个吉利数。”   杨边疆说的半真半假,师父给了十五块是真的,实际上,这阵子订婚和见面礼的钱,基本都是他自己拿的,没让家里花钱。他工资是冯荞的两倍还多,技术工人加上军龄算入工龄,在当时绝对算得上“高薪阶层”,加上退伍时攒的一点津贴,可以说经济条件算比较好的。   给这数目倒也没有显摆的意思,就是师傅已经给了十五块了,他家再添一些,添二十吧觉得有点少了,再添……添到四十?数目不好听;五十?数目也不够吉祥,就这么着,一路添到六十,这数字他总算觉得吉祥如意了。   反正他手里的钱,交给未过门媳妇手中也是正理,就像左手交到右手一样,给多给少本就无所谓的事儿。   “徐师傅还给了钱?这怎么好,你别收呀。”   “我师父拿徒弟当儿子呢。”杨边疆说,“上回我们订婚他就非要给,我没让,这回硬塞给我,说当面给你怕你不要,我再不要他该生气了。我想收就收下吧,师父拿我当儿子,我们将来也好好孝敬他。”   冯荞甜甜地笑了,不为钱,而因为婆家对她的重视。她得意地对杨边疆炫耀:“哥,现在我有一百多块钱了呢。以前我每个月工资没有全给给家里,头几个月攒下来一点,这个月才发的,我不是住到二伯家了吗,我就没给我爸,加起来也有四十多块了。”   “真的?看不出来呀冯荞小同志,有钱人呀你。”杨边疆心说,还真是个小抠门,看不出她那么少的工资,还要给家里上交,半年没到,能攒下四十多块钱。   冯荞把钱重新包好,仔细收在随身的小手卷包里,想了想跟杨边疆商量:“哥,我明天把我的钱都拿来一起,你帮我收着吧,我不敢放在家里,也没别的地方放,现在又住在二伯家,总怕弄丢了,你帮我收着。”   “你不花呀?”   “我啥事用花这么多钱呀。”   “傻姑娘,谁一天天的还能不花钱呀,你看你买个吃的喝的,买个姑娘家的雪花膏、扎头绳,做件衣裳、买双袜子,怎么能不用花钱呢。”   “哪是有你说的这么个花钱法子,钱不能乱花的,就算要买啥东西,我自己留几块在手里就行了,下个月也还发工资呢。”冯荞不置可否,杨边疆数落的这些东西,在她的眼里都是“非必需品”,对她来说,钱是要一分一分攒下来的。她把那小手卷包递给杨边疆:“你帮我收着,真要用钱到我问你要就是了。”   杨边疆想了想,也没推,就答应了,他没觉得他们两人需要分你的我的,冯荞现在这情况,他收着倒也稳当,反正他每天跟冯荞一起上班,平常多注意些,别让她缺钱花就行了。   杨边疆平常花钱其实挺大方的,也因为收入好些,光棍一人没负担,如今订婚的人了,也该好好打算一下了。他心里盘算着,两人要是结婚,家里的四间老房子就有些挤了,回去挨着家里的房子再建两间新的,他出钱,让爸妈操心找人建,家里原本备了一部分石头,农具厂挑木料也方便,人工嘛——村民邻居的,这年月管饭就行了,算算也花不了多少钱。   这样六间房子,爸妈住东头两间,他们结婚住西头两间新的,中间两间可以存放粮食杂物,放张床,兰江回娘家来也有地方住。   ☆☆☆☆☆☆☆☆   下午下班,杨边疆一直把冯荞送回到二伯家中。这是他妈交代过的,你把人家姑娘从家里接出来,到咱家来认门儿,回去你得给人家送回去,虽然中间你们上了个班,可该送还是要送的,程序上就是这么个程序。   这次因为杨边疆有事,就没留下吃饭。他一走,二伯娘就拉着冯荞问这问那,得知杨家对冯荞十分看重,没有丝毫慢待,二伯娘也就放下心了——她原本还担心杨边疆条件好,杨家父母会看不上冯荞呢。   杨家回礼的是两包桃酥,两包羊角蜜,冯荞便随手放在饭桌上,先打开一包羊角蜜叫二伯娘吃,又招呼二伯和堂哥也来尝尝。羊角蜜也叫“饺子糖”,是当地一种面粉做的甜点心,形状像个小月牙儿,也有人说像羊角,外面粘着白糖,薄薄一层壳里头包着蜜糖,咬一口那蜜糖就流进嘴里,冯荞吃了两个,简直甜掉牙,就笑嘻嘻地说还是桃酥好吃。   “咱们就这么吃了?”二伯娘说,“按说该给你爸那边送两包去。”   “我不去。”冯荞嘻嘻笑着耍赖,“就这么两包点心,咱们自己吃了得了,我才不去送呢。”   二伯娘一想,得,送去让寇金萍吃了,她还心疼呢,索性也含糊一下,不再提这个话题。然后又问起婆家给了多少见面礼,冯荞就说给了六十。   “六十?”二伯娘惊讶了一下,随即咋舌,“啧啧,你婆婆可真是腰粗,有钱,可真舍得。”转念一想,又笑着说:“不过也合情合理,你那大伯子都结婚分家了,一个小姑子也出嫁了,家里就只剩杨边疆这一个儿子没成家,边疆自己又吃公家饭拿工资,家底子按理都是你们的,有钱当然讲面子,谁有粉不往脸上抹呀。”   这钱的事冯荞也只跟二伯娘说了,她这样的性格,抠门小财迷,有钱也只想低调地藏着。可结果没过两天,整个村子都知道了。二伯娘掖不住话,心里一高兴,左邻右舍说道一句,马上就传开了。   村里人嘛,无非是啧啧两声,夸一夸冯荞找了个富足的婆家,可传到某些人耳朵里可就不一样了。   有人坐不住了。   这天冯荞和二伯一家正吃晚饭,寇金萍忽然就上门来了,冯老三跟着一起来的。   一进门,寇金萍就很熟络的样子,甚至面脸上带着笑,啥事也没有似的,似乎之前她跟二伯娘一回回干架的事情根本就不存在。   “二哥二嫂,你家正吃饭呐。我跟她爸也刚吃完,闲着没事就来串门子了。”   二伯忙站了起来,把冯老三和寇金萍让到屋里坐。冯荞跟二伯娘交换了一个眼神,心说这又是唱的哪出啊?要说冯荞毕竟是跟寇金萍打交道久了的,心里略略一转悠,也就猜出了七八分。   寇金萍坐下后,漫无边际开始聊起了家常。   “哎呦,二哥,你家今晚也炖的老南瓜呀,真巧,我们今晚也吃的老南瓜。还有这青椒炒的啥呀?”   “青辣椒炒猪肺,冯荞今晚给家里加菜呢。”二伯娘十分好心地告诉了一声,还特意强调:“冯荞说她二伯喜欢吃猪肺,你说谁不喜欢吃好的呀,这丫头净往家里花钱。猪下水虽然比猪肉便宜,可这猪肺也要三毛五一斤呢,我平常哪里舍得买来吃?上回说家里缺油吃,冯荞还买了一些猪花油,我熬了满满一大碗猪油出来,冬天有猪油炖菜吃了。”   二伯娘笑嘻嘻地故意显摆,寇金萍听着暗暗咬牙,这年月谁家不缺油吃呀,猪花油比肥肉出油还多,可不容易买到,要是不认识,食品站卖肉的人才不会卖给你呢。冯荞都没给自己家里买过,倒买来送给她二伯家……   贱丫头白眼狼,胳膊肘子往外拐!寇金萍一边暗暗地咬牙咒骂,一边嘴里却说:“冯荞这些天在你家做客呢,也不能白吃白住,可不得多买些东西给你。”   寇金萍这分明话里有话,笑得可真假。一边讪笑,一边在底下用胳膊肘子捣冯老三,捣了一下,冯老三瞥她一眼没吭声,寇金萍又使劲捣了一下。冯老三咳嗽了一声,说:   “冯荞啊,你看你在这儿都住了这么多天了,给你二伯娘添麻烦,你也该回家了,这不,我和你妈今晚来接你回家呢。”   “就是啊,你看我这阵子身子不好,一连病了这些天,也没能顾上冯荞。冯荞你在二伯娘家玩了这么多天了,也该回去了,家里小粉和小胭也念叨你回去呢。”   “哎?回去?回去干啥呀。”二伯娘语气表情刻意的夸张,她嗓门本来就大,这会儿嗓门再一抬高,估计左邻右舍都能听见了。“他三婶,你叫冯荞回去干啥呀,她在我家里好好的,你就给她在这儿好了,也不用你给她吃给她喝,也不用你养活她,省得你整天嫌她。”   这些话正是寇金萍自己说的,动辄挂在嘴上骂冯荞,我给你吃给你喝,我养活你这么大……冯荞这一回跟她吵架赌气不回家,也正是因为这个。二伯娘可真是个妙人儿。   寇金萍:……   冯荞觉着,她好像听到了寇金萍磨牙的声音。寇金萍憋了半天气,脸上青一块白一块的尴尬,又拿胳膊捣冯老三。   冯老三烦且无奈:“不是你说要来接冯荞的吗,有话你自己说呀。”   寇金萍用力瞪了冯老三一眼,冯老三顿了顿还是顺着寇金萍,对冯荞说:“冯荞啊,你看你妈专门来接你呢,你一直是个懂事孩子,你回家吧,咱一家子往后好好的。”   “冯荞,你看你爸也不容易……”二伯嚅嚅地想劝一句,二伯娘眼一横,二伯惹不起二伯娘,索性低头卷他的纸烟,也不敢再帮冯老三说话了。   “冯荞啊,你看我跟你爸专门来叫你呢,你说在我心里头,这些年拿着你跟小粉一样疼,你这么老是不回家,这多不好呀,叫我和你爸心里都怪难受的,我也担心你,你看你爸这阵子心里装着这事,饭都吃不好。”   这样的话,寇金萍还真能当着面说出来,都不带脸红的。尽管表情尴尬,眼睛喷毒,可人家也说得跟真的似的。   其实寇金萍早就坐不住了。从冯荞一离开家,放话说不用谁养活,往后也别指望她往家里交一分钱,寇金萍就警惕起来,用她的话说,冯荞就是个犟种,如今也长大了,翅膀硬了,有婆家了,她要真的从此不往家里交一分钱……   寇金萍琢磨了半天,以冯荞如今的情况和冯老三的怂包态度,她还真不能把冯荞怎么地。   不管将来她和小粉能过上啥样有钱的日子,眼下日子却是紧巴巴的,称盐买火都得算账,生产队也只在年底分一次粮食。眼见着这几个月,有冯荞每月交上来的活钱儿,家里宽松不少,有时还能吃上荤腥,割半斤肉、炒个鸡蛋什么的,冯荞往后要是真把工资攥在自己手里,不给家里上交了,家里又得困难起来,整天盯着鸡屁股,鸡蛋得留着换煤油换火柴,哪还能吃到嘴里?   这怎么行?寇金萍还打算给自己和冯小粉做件新棉袄呢。 第47章 不要脸   如今再一听, 冯荞那婆家光是“认门”的见面礼就给了整整六十块,寇金萍顿时觉得失策了。   六十块啊,这年月根本就是一笔巨款, 辛辛苦苦干一年的活儿,生产队年底也只分些口粮,家家户户守着猪圈和鸡屁股, 像冯老三家, 一年到头也收入不了几十块钱吧?   寇金萍骂人一时爽, 这些年也是惯了的,无非是冯荞在她手里讨生活,她骂两句怎么了?农村丫头片子, 有几个不挨骂呀。   真没想到这一回冯荞偏就当面锣对面鼓的跟她干上了,还真的从家里跑出来,住到了二伯娘家。冯荞在二伯娘家住了这些日子,每天下班回来走在村里, 时不时就有人看见她又买了啥东西带回来, 盐啊醋啊,肥皂啊, 还有金贵的大米和香喷喷的卤菜……   不光这样,自从冯荞跟她大吵一架搬到了二伯娘家住, 村里的议论声可就不好听了,说她这个后娘狠心, 整天虐待冯荞的, 把冯荞逼得有家不能回。生产队大集体干活, 人多嘴杂,有啥事情传的比广播还快,冯荞一离家搬走,村里妇女们田间地头就议论上了,要不是寇金萍把那没娘孩子欺负得太狠了,好好的冯荞为啥不回家?遇上性子直看不惯的人,就故意在寇金萍面前说,简直就要指着寇金萍的鼻子当面责问了。   寇金萍起初心里还发狠呢,看她冯荞能一直死在外头吧!没过几天,寇金萍就慢慢咂摸出味儿来了。   ——那丫头的翅膀是真的硬了。   冯荞离开这个家,也过得好好的,反倒是她寇金萍里子面子都伤了。   今天生产队耘田除草,妇女们谈论起冯荞去婆家认门儿,说婆家拿着她十分看重,见面礼居然给了六十块钱,众人纷纷说冯荞这姑娘从小没了亲妈,可怜见的,如今合该过上好日子了。   说着说着,有个妇女就抬高声音笑嘻嘻问寇金萍:“他三嫂子,冯荞还住在她二伯家吗?你说这姑娘为啥不回自己家呢,冯荞反正也有婆家了,她要是一直不回家,说不定就在她二伯家出门子啦,我听说她那个对象,本来就跟冯东玩的好,要是她在二伯家出门子,说不定她对象还更高兴呢。到时候都交给她二伯娘操办,你可就省心省事儿了,你连嫁妆都省下啦,啧啧,怪不得你把冯荞赶出去,你可真是好盘算。”   这话里满是挖苦,引得妇女们一阵哄笑,寇金萍当时脸都紫了。   寇金萍毕竟是寇金萍,用她自己的话说,她活了两辈子的人了,还玩不过一个小丫头片子?权衡利弊,于是这天晚上,寇金萍特意早早地做好了晚饭,好声好气地跟冯老三说,得去叫冯荞回家。   “她爸呀,你说孩子到底是孩子,就算冯荞跟我闹小性子,可我是她妈,我总不能一直跟孩子生气,她这么住在她二伯家里,我还是不太放心。到底是我们家的人,老住在别人家算怎么回事呀,日子久了可就跟你生分了。再说,二哥家三间屋分做两间,他们自己家人住着都挤,冯荞住在那儿也不方便,我看我们得赶紧把冯荞叫回来。”   冯老三没好气地责怪她:“说孬的也是你,说好的也是你,你这会子倒要叫她回来了,你以为我没去叫吗?冯荞这丫头脾气本来就倔,你这回也是把她逼得急了,我去叫她她都不肯回来。”   寇金萍忙说:“她那不是跟我怄气吗,你叫不回来也没法子,她到底是我们家的孩子,我心里也是一样疼她的,总不能把她丢在外头不管,要不……我今晚跟你一起去叫她?我们好歹是她爸妈,是长辈,我跟你一起去接她回来,她要是再使小性子,可就不应该了。”   冯老三本来就一心想把闺女叫回去,被寇金萍这么一忽悠,赶紧就跟着来了。   寇金萍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可冯荞难道就是个好哄的傻子不成?   冯荞不急不慢吃完了碗里的饭,搁下筷子,给了二伯娘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想了想才说:“爸,既然你们专门来接我,我本来也该回家的,可是你看,我现在在二伯家也住习惯了,挤是挤了点儿,可二伯娘也不嫌我挤她,反正这是我亲二伯家,我们一个老冯家的,你跟二伯是亲兄弟,我住在这儿跟自己家也没啥两样。我还想再住一阵子,二伯娘不是老遗憾她没闺女吗,二伯和二伯娘一直拿我当闺女,我正好也陪陪他们。”   “我跟你爸都专门来了,你还就不回去了是吧?”寇金萍冲口问道。   冯荞抿嘴笑笑,慢悠悠的也不着急,一副乖巧听话的样子。   “你跟我爸都专门来接我了,我也没说不回去呀。不管之前因为啥,你跟我爸好歹是长辈,现在专门跑来接我了,我能不给你们脸吗?我只说想再住一阵子,在这儿多玩几天,再多陪陪二伯娘,我反正是每天上班,回家也不能上工干活,还要多添个人吃饭,所以我回不回家根本不紧要,不回去还省得吃闲饭。等过一阵子我玩够了,我就该回去了,也不用你们再来接,到时候我自己就回去了。”   冯荞这几句话说的,寇金萍气不得也闹不得,言语上挑不出来理,没处发作,又拿冯荞没法子,明知道冯荞口中的“过一阵子”没个准点儿,分明是没打算回去,可当着二伯娘的面又不好再逼冯荞。当下寇金萍也坐不住了,阴沉着脸站起来就往外走。冯老三讪讪地嘱咐了闺女一句“玩够了早点儿回去”,也跟着走了。   “冯荞,你还真要回去啊,你难道看不出来,寇金萍她能安什么好心?”等冯老三和寇金萍一走,二伯娘就按捺不住了。   冯荞抿嘴笑笑,寇金萍那几根弯弯肠子,她还能不明白?不用猜都猜到了。   然而寇金萍有句话说的却也没错,她这么一直住在二伯家,确实也不方便。她跟二伯娘住,二伯就被挤去了东屋,东屋本来就一小间,二伯占了三哥的床,二哥、三哥都是大个子,俩人挤一张小木床……二哥、三哥还都急着找对象呢,她这么挤下去,人家想说媒的都要绕道了。   再说了,二伯和她爸毕竟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她这么住在二伯家不回去,日子长了二伯也为难,怕落了冯老三的埋怨。   因此冯荞还是打算搬回去,不过可不是她自己回去,这可是寇金萍腆着脸,亲自来求她回去的。   “二伯娘,我在你家长久住下去也不是法子,我打算先搬回去。”冯荞说,回去是回去,寇金萍自己求她回去的,她要是再回去,可就没打算让寇金萍好过。   冯荞心里盘算一番,吃完饭,从随身的小布袋里翻出一把水果糖,拉着二伯娘去了生产队长家。   队长家也刚吃过饭,队长媳妇正忙着收拾碗筷,一见二伯娘和冯荞来了,忙叫她们屋里说话。因为孔家的事情,队长媳妇大约是觉着自己给冯荞做的媒人,却弄成这样子,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吧,跟冯荞说话就比平常热情了几分。   冯荞进了屋,先掏出口袋里的糖块,送给队长家的小儿子吃,队长正拿着铅笔,捧着个本子算白天的工分呢,见她们来了,忙放下本子招呼她们坐。   “队长叔,我找你有事儿。”   “啥事呀冯荞?啥事你说,不是让我写条子要结婚了吧?”队长开起了玩笑,其实也知道冯荞才刚订婚呢,结婚没那么快。   “队长叔,是这样的,你看……这一个村住着,我家里的情况你也知道,我在家里被后妈逼得,呆不下去了,实在没法子,现在都搬到二伯家住了。”   “这事我也听说了。”队长点点头,“你那个后妈,真不是什么好东西。”   “队长叔,你看现在都到秋后了,我琢磨生产队也快分粮食了吧?”   “嗯,拉完地里的地瓜秧就该分秋粮了,这几天就要分地瓜,鲜地瓜不好收,先分给各家吃,等忙完了,再分地瓜干和玉米豆子什么的。”队长点点头,“冯荞啊,你问这做啥?是有啥打算?”   “队长叔,你看我今年因为去了农具厂干活,从入夏以后就没怎么干生产队的活,我估摸我工分也没多少,都是春忙时候挣的一点工分。我寻思着,我现在既然住在二伯家,吃着二伯家的粮食,那我的工分,您能不能帮我划到二伯家户头上去?就算分到的粮食不多,可好歹也比没有强,我总不能光指望吃二伯家的口粮,您也知道的,二伯家都快揭不开锅了。要是分到我爸户头上,落到寇金萍手里,我肯定一粒粮食也要不来。”   队长沉吟一下,队长媳妇一边帮小儿子剥糖,一边抢着说:“我看冯荞说的在理,她家里的情况谁不知道呀。她辛苦挨累挣的工分,后妈不容她,她人既然住在二伯家,口粮按说就该分给她二伯家。”   “情况是这么个情况,不过,冯荞那户口毕竟在冯老三家,队里分粮食一直按户口按人头,要把冯荞的口粮分到冯老二家,我总得先知会冯老三一声,他们两家是亲兄弟,总该商量着来,别弄得伤了和气。”队长说着磕磕烟袋锅,问冯荞:“冯荞啊,你说呢?你这丫头虽说年纪小,素来是个明理的,你等我先跟你爸打个招呼。”   “队长叔说的在理。”冯荞笑眯眯的,心说队长要是不提,她还要专门建议一下呢,就是要去跟寇金萍“商量”啊。   ☆☆☆☆☆☆☆☆   “商量”的结果,寇金萍只隔了一天,第二天晚上又火急火燎地拉着冯老三来找冯荞。   她能不火急吗,真要把冯荞的口粮都分到二伯家,她损失的不光是粮食,说明冯荞打定主意,以后长住二伯家,就不打算回来了。等于说生产队都承认了,冯荞以后就算二伯家的人口,没冯老三什么事儿了,当然就更没她寇金萍什么事儿了。   还有啊,这眼看就要到八月十五了,说不定冯荞一琢磨,她在二伯家住着,干脆,让杨边疆把节礼也送去二伯家吧,到时候损失的不光是中秋的节礼,冯老三面子也要丢光了,毕竟冯老三就这么一个亲生的闺女,又找了个体面的对象,冯老三还想要点儿脸呢,到时候一准恼恨嫌弃她寇金萍。   ——她至今也没能给冯老三生个孩子,真要把冯荞逼得不认这个家了,冯老三他指望谁?指望冯小粉?这个切身利益的问题上,冯老三可不会真糊涂。   这个损失,寇金萍还是十分算得清的。   寇金萍这次来的急,说话却很和缓,心里咬牙切齿,脸上堆满讪笑,不得不和声细语地跟冯荞“表达关切”。能屈能伸寇金萍,为了钱为了她自己,也是没谁了,佩服。   寇金萍好话说尽,翻来覆去还是那几句,中心话题只有一个:叫冯荞搬回家。   冯荞一琢磨,这都二请了,她倒没打算当诸葛亮,就没打算叫寇金萍和冯老三“三请”,就这么着吧,她决定暂时搬回去。   “爸,你看我们昨晚说好了的,我本来想再多住几天的……其实我回去又没时间干活,还不是吃闲饭。上回你们不是还嫌我吗,说我不干活吃闲饭,靠你们养活,我真不想回去了。”   寇金萍:“这话说的,自家孩子,说什么吃不吃闲饭的。冯荞啊,你只要回去,你只管上你的班,家务活啥的保证不能叫你干。你老是这么在你二伯家住真不合适,你从来是个懂事的,听我和你爸一句话,还是赶紧搬回家方便。”   二伯在一旁也跟着劝,二伯娘却是跟冯荞合计好了的,就故意拦着不让搬走。后来冯荞终于点了头,说既然她爸一次又一次专门来接她,那就暂时搬回去吧。   寇金萍心里才刚放下,招呼冯荞说那就走吧,二伯娘却皱着眉头说:“这大晚上的,黑咕隆咚怎么搬?冯荞累了这一天,明天早上还要早起上班呢,这么晚了,衣裳东西也要收拾,今晚不搬了,明天吧。”   “也行啊。”寇金萍心说,只要答应搬回去就好,忙追问道,“明天啥时候搬?”   “明天……明天也忙啊。”二伯娘想了想,笑嘻嘻说:“这样吧,明天冯荞你该上班上班,我抽点儿空,帮你把衣裳鞋子什么的收拾好。他三叔三婶啊,你俩中午过来呗,帮着把冯荞东西拿回去,这样冯荞下午下了班,就可以直接回家了。可记住了啊,中午来,要不都得上工,别的时间家里可没人。”   冯荞搬回家的事情似乎就这么决定了,冯老三见闺女答应回去,顿时高兴起来,一脸的欣慰,直夸闺女贴心听话。寇金萍目的达成,心里也暗自得意,对于二伯娘的安排,也没觉得哪儿不对。   第二天中午,冯老三和寇金萍收工回来,顺路就去二伯家拿冯荞的东西。   冯荞从家里赌气搬出来时,也就随身带了她自己几件衣裳,在二伯家住了这一阵子,零零碎碎添置些穿的用的,东西竟然多了不少。二伯娘早已经收拾好了,新的旧的两个大包袱,新包袱是杨边疆订婚时送来的,大红色印着鸳鸯和双喜图案,里头也都是杨边疆送来订婚的礼物。旧的那个,则是二伯娘拿来用的,冯荞的衣裳鞋袜、零碎物件打包好,二伯娘把两个大包袱一并交给了冯老三和寇金萍。   “他三叔,冯荞一大早自己收拾规整好了的,啥东西放在哪儿她自己清楚,你拿回去可别乱翻,弄乱了冯荞该不高兴了。”二伯娘嘴里说着,眼睛却瞥着寇金萍。   寇金萍明知道二伯娘是故意说给她听的,心里哼了一声,冷着脸,一手拎起一个包袱,一手拿着干活的锄头,冯老三肩上扛着铁锹,也伸手拎起一个包袱,两口子就一前一后从二伯娘家出来。   “他三叔,他三婶,你们这就拿走啦?哎,你说我还怪舍不得的,冯荞在我家住得好好的,你们干啥就非得叫她回去,非得一趟一趟地跑来接她,你们到底不放心啥呀……”   二伯娘跟着送出来,一路唠唠叨叨,亮开了嗓门大声吆喝着,巷子里遇上邻居,就拉着跟邻居说这事,还特意强调冯老三和寇金萍专门来接冯荞的,帮冯荞搬东西回家。   “二嫂,不用你送了,你赶紧回去吧。”寇金萍脸上挂不住了,真想找根针把二伯娘那张嘴缝上。   二伯娘哪里肯回去?一直热情地送出了巷子,送到村中的大街上,还目送着冯老三和寇金萍走远。等寇金萍回到家,整个冯庄村都知道了。   谁还不知道是寇金萍求着冯荞回家的?大中午的,好些人看着呢,寇金萍亲自把冯荞的东西搬回来的。半路遇上本家的四奶奶,这厉害的老太太指着寇金萍奚落:“呦,小粉她妈,你还亲自去搬冯荞的东西呀?咋又三催四请去接她,你不是说叫她饿死在外头,不许她再回来的吗?” 第48章 教训   “你不是说, 不许冯荞回家的吗?”四奶奶好一通奚落。   村民邻居谁心里都不傻,寇金萍把冯荞逼得离开家,如今见人家找了个好婆家, 自己又有工资,寇金萍这分明耍起了心眼子,也太不要脸了。   寇金萍一张脸成了猪肝色, 气的一进家门就丢下包袱, 使劲把手里的锄头摔出老远, 吓得两只老母鸡咕咕叫着乱扑腾。寇金萍没处撒气,眼角瞅见寇小胭在厨房择菜,冲着寇小胭吼道:   “眼瞎了吗?没看见我拿这么重的东西吗?也不知道来接一把。养活你个废物有什么用!”   寇小胭吓了一跳, 赶紧一溜小跑过来,把那包袱拎起来进了西屋。寇金萍原地站了半天,才气哼哼进了东屋,习惯性地往床上一躺, 生闷气。   问题到底出在什么地方?寇金萍心说, 没想到她活了两辈子的人了,重生回来这么久, 小粉和孔志斌的亲事没撮合成,也没把冯荞拿捏住, 如今竟还要受这窝囊气。   “她妈,下午冯荞就该回来了, 好不容易叫回来的, 等她回来, 你可别再给她脸色看了。”   “……知道了。”寇金萍不耐烦地应了一声。寇金萍心里那个气呀,恨不得亲手撕了冯荞。   “她妈,我看你也别这么一直躺着,等冯荞回来,你这么躺着也不好看,你晚上好歹叫小粉和小胭做点儿饭,冯荞回来你可别再横鼻子竖眼使唤她,万一她生气扭头回去了。”   “都跟你说知道了,你哪那么多废话。”寇金萍一翻身坐起来,冲着冯老三嚷道:“这回等她回来,我把她当活祖宗供着,行了吧?”   “说这啥话?她妈,不是我说你,人是你自己专门去叫回来的,你心里可有点数。”   寇金萍一扭头,往床上一躺,心里堵得难受却还没法子,憋成了个气蛤.蟆。   ☆☆☆☆☆☆☆☆   这季节夜长天短,杨边疆骑车送冯荞到村口时,天色已经落黑了。白天冯荞也跟杨边疆说了她要搬回家的事情,杨边疆心里其实时不愿意的,怕冯荞在那个家受委屈,但是也明白冯荞的难处。他想了想,商量的口气说:   “冯荞,要不……咱们早点儿结婚吧。”   冯荞:……这也太快了吧。要知道,俩人订婚到现在,也才不到半个月工夫。   “太快了吧?再说我还不够结婚登记的年龄呢。”   “年龄倒不是问题,咱这农村,十六七岁结婚的多得是。只是……我也怕太快了,你不愿意。”   话都让他一个人说了,她说啥呀,冯荞默默地没接话茬。她这段时间感觉就是被杨边疆拉着走,感情上从兄长式的信任,不排斥,再到接受,刚培养出那种“未婚夫”的感觉呢,再直接跳到结婚……小姑娘还是觉得太快了些。她看看天色,换了话题。   “哥,天可要黑了,你回去吧,天黑下来路不好走。”   “真不用我陪你回去?”   感受到杨边疆话语里的担心,冯荞抿嘴笑了。“不用,哥你放心吧,我又不是包子,没那么容易受气,没事的。”   杨边疆又不放心地嘱咐了几句,才推着车掉头,还没上车走呢,又停下了。   “冯荞,你是农历三月份出生的吧?其实……三月结婚办喜事儿,天气不冷不热,挺合适的。”   冯荞愣了愣:“哦。”   杨边疆弄不明白小姑娘这声“哦”到底表达怎么个态度,知道自己是太心急了,也实在是想早点儿把小媳妇娶回家去,放在自己身边护着。   杨边疆笑笑,看着小姑娘一低头的样子,那一抹羞涩可爱的风情,他终于没忍住,伸手在她头上宠溺地揉了一把,滑到后脑理理她的辫子,才满意地骑上车走了。   冯荞因为这亲昵的动作心跳快了好几拍,扑通,扑通,脸颊顿时发烫,站在原地目送着杨边疆走远了,才转身往村里走。   “大表姐。”   寇小胭忽然就冒出来了,冯荞小小地吓了一跳。这倒霉孩子,从哪儿冒出来的?刚才……恐怕都被她看见了。   “小胭,你吓我一跳。你干嘛呢?”   “等你呀。”寇小胭笑嘻嘻瞅着冯荞,亲昵的跑过来抱着她的胳膊。   冯荞一看她那个样子,就知道刚才这死丫头果然都看见了,又羞又恼,便拿手指戳寇小胭的额头。   “死丫头,你躲在哪儿呢,你就不能吱一声?”   “我等在那边墙根,见你跟大表姐夫说话,就没敢打扰你们。”寇小胭拉着冯荞说:“大表姐,大姑使唤我来这儿等你,我估摸着吧,她是怕你临时改了主意,又不回家了。”   “回家,怎么不回?”冯荞说,“那是我家,想回去我凭啥不回去?”   冯荞没直接回家,却带着寇小胭先去了二伯娘家,寇小胭如今跟二伯娘一家也算混熟了,冯荞也没怎么背着她,特意回去跟二伯娘报备一声,听说她的东西中午已经让冯老三和寇金萍拿走了,才带着寇小胭回去。   寇金萍倒是没再装病,正在猪圈里喂猪。冯荞走了以后,冯小粉是死活不肯踏进又脏又臭的猪圈的,冯老三上工回来晚,回来他也是不大理会这些家务事的。寇小胭呢,她那瘦小的个头,要把大盆猪食端上半人高的猪圈墙,根本就端不动——所以这阵子家里的两头猪,就只能留着寇金萍专属了。   然而寇金萍今天喂猪却是很愿意的,为了怕冯荞回到家见面尴尬,自觉没脸的寇金萍躲在猪圈里磨磨蹭蹭,就想等着冯荞一进家门,她不用迎面说话。寇金萍甚至还想着,等冯荞进了屋,她喂完了猪再从外头进去,冯荞总应该先跟她说句话吧?   饭倒是做好了的,冯小粉不喂猪,就跟着寇小胭一起做了晚饭,一锅地瓜粥,一碟子腌白菜帮,居然还有一碟子凉拌荠菜。深秋的荠菜才长出来,鲜嫩鲜嫩的,简单择洗干净了撒点盐,倒也爽口。   冯荞走进家门,眼角瞥见猪圈里有人,扶着猪圈墙露着半个头,知道是寇金萍,冯荞只当没看见,就先进了东屋。   见冯老三不在,冯荞对桌上青绿的凉拌野菜来了兴趣。   “小胭,荠菜你挖的?”   “嗯,我下午跟着生产队的妇女去摘花生,看见有荠菜就挖了,就是还太小了,没长大呢,只挖了这么一碟子。”   “就这样嫩嫩的更好吃,有空再挖点儿,做玉米面儿荠菜粥吃。”   冯荞估摸冯老三是没回来,也不再多问,转身回了自己原先住的西屋。冯小粉躲在里屋没出来,冯荞那两个包袱放在床上。   冯荞先解开那个新的看了一眼,东西当真没有翻动过的痕迹。冯荞就动手拾掇包袱里的东西,牙刷牙膏,刷牙的搪瓷茶缸,小圆镜子和牛角木梳,白瓷瓶的友谊雪花膏,洗脸的香皂……她把这些日常的东西拿出来,放在靠床头的窗台上,原样把包袱系好,放在自己床尾,把被子拎起来用力抖了抖,铺好。   “大表姐,你买雪花膏啦?”寇小胭新奇地拿过来看,小心打开来闻了闻,“可真香。就是这个香味儿,前边李婶子家的新媳妇就用这个,她那是袋子装的,跟我们说可贵了呢,说这个瓶子装的更贵。”   “不是我买的。”这东西是订婚时杨边疆放在包袱里一起送来的,送来两瓶,当地风俗讲究,定亲的这些小物件一般都是双数。冯荞还真不知道有多贵,听寇小胭一说顿时又有点心疼,心说杨边疆就是个傻的,就算想买,换了买袋装的也一样用,不是更省钱?   雪花膏这东西,在农村人看来属于非必要的“奢侈品”,远没有煤油火柴来得重要,冯荞她们以前也没买过。看着寇小胭喜欢的样子,冯荞就笑着说:“你想用就来擦,早晨洗了脸擦一点儿,脸就不皲了,不会干巴巴的。”   “大表姐夫给你买的……”寇小胭有点儿不好意思,笑眯眯地故意逗冯荞,“大表姐,留着你当新媳妇的时候用吧,新媳妇都擦得香喷喷的,新郎官一看就喜欢。”   “你这死小丫,说什么呢。”冯荞推了寇小胭一下,作势要去挠她痒痒,“那还有一瓶呢,叫你擦个雪花膏,你倒是贫嘴。”   “不敢啦。”寇小胭忙想躲开,两个小姑娘笑闹成一团。   “小胭!”忽然冯小粉在里屋叫了小胭一声,寇小胭脖子一缩,跳下床溜到里屋门口去看。   “二表姐,咋的了?”   “还不能吃饭吗?冯荞不是都回来了吗。”   “大姑夫还没回来呢。”   里屋布帘一掀,冯小粉从里头出来,脸上带着些别扭的表情,看着冯荞:“哎,你终于回来啦,咋也不吱一声。”   “你不是听到了吗。” 冯荞慢悠悠说。   “你可算回来了,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你跑了,你爸在家里整天吊着个脸。”   “可不是我自己要回来的。”冯荞冯荞要笑不笑回了一句,“你没问你妈?她一遍遍跑去,好说歹说非叫我回来的。”   冯小粉明显噎了一下。   这时听到大门一响,寇小胭忙说:“大表姐,二表姐,大姑夫回来了。”   院子里传来冯老三跟寇金萍说话的声音,问冯荞回来没有,寇金萍说了什么没听太清,紧接着冯老三就伸头进来了,看见冯荞,挺满意的笑了。   “冯荞回来啦?上班累不累?吃饭了没?”   冯荞说没吃呢,冯老三就交代道:“这阵子秋收农忙收工晚,饿了你就先吃,不用非得等着。”   然后冯老三就大声招呼一家人吃饭,看着桌上的两碟子菜,不太满意地说:“冯荞回来了,咋没炒个鸡蛋吃?”   “鸡蛋没有了,这几天攒下的鸡蛋,都拿去供销社换煤油和酱油了。”寇金萍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讪笑着看看冯荞,“冯荞回来啦?”   冯荞笑笑:“回来了。”   “赶紧吃饭吧。”寇金萍走到饭桌边坐下,吩咐寇小胭给大家盛粥,嘴里对着冯老三解释:“我寻思冯荞不在家,鸡蛋也就没舍得留着,拿去供销社换煤油了。这天开始冷了,家里的鸡下蛋也少了——冯荞啊,你是不知道,你不在家,鸡蛋啥的我就没舍得给他们吃,想吃鸡蛋,我这几天再攒啊。”   冯荞:……怪别扭的,能不能别这样啊。   ☆☆☆☆☆☆☆☆   大家各人心知肚明,冯荞回到家,寇金萍对她的态度明显客气起来,说话和颜悦色的,不知道的怕还真以为她对冯荞很好呢。冯小粉大约也受到了她妈的告诫,说话虽然阴阳怪调的,不过也没敢明着找茬儿。   尤其是冯老三,闺女好容易回来,简直是嘘寒问暖,那讨好的样子让冯荞好笑又心酸,实在无语。   这么一来,倒也能和平共处。   冯荞第二天早起照旧上她的班,杨边疆来接她时,格外仔细地看着她地脸色,生怕她受了什么委屈。   “都跟你说了,没事儿的。”   杨边疆说:“我怕你心里不舒畅。”   冯荞想想,可也是,她在农具厂,或者在二伯娘家,心情总是很轻松的,可是回到家里,就像是某种小动物似的,本能的就会竖起身上的刺,把自己武装起来。   “哥你放心吧,我这次回家,她们面上都挺客气的。”   不管真客气假客气,反正看着寇金萍讪笑吃瘪,冯荞心里还挺乐意的。冯荞坐在自行车后座,拿手掌比划着去拍杨边疆宽宽的肩背,感觉很坚硬很结实的样子,很有力,冯荞琢磨着,要是捏一捏,怕不得跟石头似的硬。   嗯,冯荞比划来比划去,比划着捏一捏,再把两个手指合起来,比划这要掐一掐。反正杨边疆背后没长眼睛也看不见,比划半天,小姑娘终究没好意思真的摸上去。见他毫无知觉,小姑娘调皮地嘻嘻笑了起来。   “笑什么?”   “没什么。”冯荞赶紧说,“哥,你就放心吧,在你眼里我就那么像受气包吗。寇金萍从来不是个傻子,她知道现在拿捏不了我,就不会再敢打骂虐待我的,对她又没好处。我白天上班,一整天都跟你在一块儿,无非晚上回去吃了晚饭就睡觉,我心情也没什么不舒畅的。这会子秋收也快完了,家务活我能帮就帮,她们也不能都推给我。”   “什么叫能帮就帮!”杨边疆顿时不赞同了,“你上了一天的班,厂里那些活大男人干了都累,你一个姑娘家干一天活,回家你还要喂猪做饭?家里好几口人,一家子闲着等你做家务?”   冯荞被教训得笑眯眯的,心里一阵暖流,忙保证:“你放心,家务活我爱干不干,往后我就管洗我自己的衣裳,刷我自己的鞋,别的我都不理会,行了吧?”   杨边疆对她的表态还算满意,稍稍放心了些,忍不住又嘱咐了几句,有什么事情跟他说,缺什么东西赶紧买,下了班就好好休息……   “冯荞,你呀就是有这么个缺点,总觉着多干点活儿没什么,你也不想想,该你干的你干,不该你干的,别人凭什么使唤你?时间久了别人不光不知足,还会觉得你干活理所当然,背地里指不定还当你是蠢蛋。这不是干不干活、累不累的问题,这是一个人该有的原则。”   “知道啦——哥你教训得好——”冯荞憋笑拉长的语气。明明挨了数落,她却直想笑,深秋的寒意中她心里却暖暖的。   农具厂的大门早早开了,杨边疆一路骑车进到大院里,停住自行车让冯荞下来。他一转脸,便看见小姑娘一脸憋笑的表情。   “小丫头,说正经的呢,你笑什么呀。”   “没笑啊,我听着呢。”不自觉撒娇的语气。   徐师傅这时也骑车过来,瞅了冯荞一眼问:“丫头啊,一大早傻笑什么呢?啥好事儿呀?”   “没笑什么。”冯荞俏皮地皱皱鼻子,指着杨边疆:“我犯错了,我哥教训我呢。”   “他敢?”徐师傅乐呵呵地说,“他敢教训你,你跟师父说,看我不拿木杆子敲他。” 第49章 买肉   晚上下班回去, 冯荞却没机会实施杨边疆的理论指导,寇金萍自己喂猪,冯小粉坐在院子里择洗一把萝卜缨子, 寇小胭正在厨房里忙忙碌碌地烧火做饭,好得很,没她什么事儿。   看来寇金萍少了冯荞这个劳工, 是打定主意要把寇小胭培养成冯荞的干活接班人了。   回来路上风大, 吹得人有些干巴, 冯荞进屋后放下黄帆布挎包,就去井台洗了把脸,回来一看, 咦,雪花膏呢?   冯荞在屋里转了一圈没找到,就探身问厨房的寇小胭:“小胭,知不知道雪花膏放哪儿了?”   “大表姐, 我……我不知道呀。”   小胭既然说不知道, 那就不言而喻了吧。冯荞顿了顿还没开口,那边冯小粉就抬手一指:“不是在那儿呢吗, 就在眼皮子底下,你就不会找找。”   冯荞顺着她指的方向一看, 白瓷小瓶子的雪花膏赫然放在西屋的外窗台上,窗户上边装了个木条和油布做的遮雨帘, 当时农村的房子都是土坯墙, 外窗台积雨容易湿, 不能泡水的,装了这么个简易的遮雨帘,窗台因此可以放些随手用的东西。   冯荞瞟了冯小粉一眼,走过去拿了雪花膏擦脸,一边说道:“怎么放在这外头了?一刮风盖子上很多灰土。”   “我拿来用一下,随手就放那儿了。”冯小粉说着,口气就尖酸起来,“就一瓶雪花膏罢了,你明明有两瓶呢,你非得放在你自己床头,只准你自己用,别人用一下就不行了?你可真自私。”   “小粉,你不吱一声拿来用,我说你什么了吗?拿着不是当理讲,你还真好意思。” 冯荞索性把那雪花膏拿起来,对着冯小粉示意了一下,“反正这是我的东西,给你用是人情不给你活该,你要这么说,那你不许再用。”   “你怎么这么小气,不就一瓶破雪花膏吗,我以后不稀罕用你的就是了。”冯小粉气哼哼摔掉手里择的韭菜,看着那雪花膏瓶子,心里却又痒痒。日子穷啊,农村人买盒火柴都算账,像雪花膏这样可有可无的东西,就成了非必需的奢侈品,冯老三家里虽然三个姑娘,却绝不会舍得掏钱买这东西的。   冯小粉昨晚听见冯荞和小胭说雪花膏,今天一早起来,冯荞上班已经走了,她就赶紧洗了脸去擦雪花膏,闻着那香香的味道喜欢极了,还盘算着能不能叫冯荞分给她一瓶。现在一听冯荞说不给用,心里顿时委屈得不行。   “小胭你都给她用,偏不给我用,冯荞你怎么就非得欺负我?”冯小粉跺脚噘嘴的委屈生气,“行行行,反正你现在是有钱人,我们穷人,我们买不起就不用你的,行了吧?”   冯荞本来也不是那样小家子气的人,不知为何,自从“老鼠药”事件之后,她心里还真有点同情冯小粉。可你看看这个冯小粉,骨子里的好吃懒做不讲理,根本就不可理喻。冯荞被冯小粉这么一说,真是气不得笑不得了,简直无语。   “冯小粉,小胭我都主动说给她用,可是你——让人说你什么好!”她深吸一口气:“冯小粉,谁欠你的吗?你好好说话会死呀。就你这样万人嫌的性子,你跟谁合得来呀。”   “妈,你看冯荞……”   寇金萍听着冯小粉被数落,在一旁翻翻眼皮,习惯性地就想护着自己闺女,可到底也忍住了。她现在可不想跟冯荞正面冲突起来。   ☆☆☆☆☆☆☆☆   中间隔了两天,杨边疆到冯荞家来送八月十五的节礼。白酒、月饼、猪肉和鲤鱼,四样礼,都是按时下农村惯例准备的,杨边疆另外多带了一条葵花牌香烟和一些糖块儿。   冯荞自然陪着他一起,先到了冯老三家,寇金萍大约是见了礼物高兴,态度还算过得去,把他们迎到堂屋里坐。   冯老三跟杨边疆坐着喝茶水,闲聊些家长里短、今秋收成之类的,寇金萍把六样礼物看了一遍,问杨边疆:   “小杨啊,冯荞前几天去你家认门,你妈给多少见面礼呀?”   寇金萍话一出口,冯老三忙给她使眼色,使眼色没用,索性重重咳嗽了一声,可是寇金萍只当没看见似的。杨边疆笑笑,也只当没看见,坦然说道:“我妈给了六十。”   “哎哟,那可真不少。”寇金萍明知故问,暗暗咬牙愤恨,冯荞这阵子住在二伯娘家,压根就没回来,面都见不着,钱更见不着。如今冯荞搬回来两天了,提都没提这事,钱也没给家里。寇金萍背地里嘀咕了好几遍,冯老三却不敢开口要,怕把闺女再逼走了。   寇金萍心里不屑,就一个农村丫头,杨家还真拿着当棵葱了,这么给她做脸,想想那钱,却又更加心痒难受,农村姑娘的见面礼和彩礼,娘家扣下的多得是,甚至视为理所当然。   在寇金萍心里,这钱跟冯荞的工资一样,都应该如数交给家里才对。眼看都入秋了,她还盘算着多弄点钱,给自己和冯小粉做件新衣裳呢。寇金萍不阴不阳地说:   “冯荞这个丫头从来主意大,我拿着她当亲闺女疼呢,养她这么大,你家给的见面礼钱,她回来也不说一声,连她爸她都没说一声,你说闺女养这么大,也不知能不能指望上。”   冯荞明明就坐在旁边呢,寇金萍这话当着杨边疆的面说,实在难听。杨边疆给了冯荞一个稍安勿躁的眼色,只当听不懂话音似的,笑笑。   “叔婶你们都放心吧,我妈说了,钱给冯荞了,就是冯荞自己的,就是给她花的,她爱怎么花都行,旁人不许过问。”   寇金萍脸色一僵,抢白道:“这是什么话,媳妇是要管的,你妈这么惯着她可不好。再说了,冯家把她养这么大,谁家养个闺女能白养了?”   “当然不能白养,这不是给叔婶送节礼来了吗?叔,我知道您就冯荞这么一个闺女,等您老了,我和冯荞肯定会照顾您。”杨边疆说着站起身,十分客气有礼的样子,“叔,您看我是不是去大伯、二伯家坐坐?”   “要去,要去。”冯老三连连点头,“我带你们去。”   冯老三便去收拾杨边疆带来的礼物,八瓶白酒,八包月饼,都是把大伯、二伯家预备好了的,寇金萍站在一旁不理会,冯老三只好自己动手,拿了四瓶酒,四包月饼,又把香烟掏了四盒,重新挂在自行车上,陪着杨边疆和冯荞出了门。   先到的大伯家,大伯娘腿脚有病,听见他们来了,忙叫冯荞去跟前说话,仔细问了杨边疆家里的情况,听冯荞一说比较满意。他们给大伯家送了两瓶酒,两包月饼,还有香烟和糖果,客套一番,又去二伯家。依旧是同样的礼物,却因为二伯一家都熟悉,更加亲切随和。   二伯娘要留他们吃午饭,忙着去准备,冯老三忙拦着说:“这可不行,他们今天头一趟送节礼呢,怎么说也得去我家吃。我临来时已经叫她妈准备饭菜了。”   “还不一样吗?你家吃我家吃,反正一顿饭的事儿。”二伯娘随手一指,“你看,我也没刻意准备啥,炒俩菜够吃的就行了。边疆在我家又不生分,还更随意些。”   二伯也是样说辞,硬留下杨边疆吃饭,自然把冯老三也一道留下了。   杨边疆很快就被冯东、冯亮拉到一边“交流感情”去了,比如警告他跟堂妹在一块儿要规规矩矩。冯荞跑去跟二伯娘摘菜,只剩下冯老三跟二伯闲坐。   冯老三看着院里的冯荞,心里挺不是个滋味儿。准女婿送节礼,都是他的脸面,这顿饭本来该在他家好好招待的,可寇金萍那个做派……再看看杨边疆今天的态度,这个女婿不是好拿捏的,人家就只冲着冯荞,恐怕人家也没打算跟他这岳丈常来常往。   大半辈子就生了这么一个闺女,还硬是让他养的生分了。   结果晚间寇金萍又跟冯老三吵了一架,还是老话题,寇金萍埋怨冯老三不管冯荞,叫他逼着冯荞把钱拿出来,哪怕拿出来一半也行啊。   冯老三却不同意,冯老三也有自己的小算盘,杨边疆看着可不是个好拿捏的主儿,人家今天那话都说了,钱是给冯荞的。他冯老三如今没儿子,也没大的花钱处,就只有冯荞一个亲生的闺女,冯荞已经跟他生分了,如果再得罪了女婿,往后他老了可真没依靠了。   吵来吵去,冯老三也烦了,索性撂下话来,你有脸你自己去要,看看冯荞能不能理你。   “你把冯荞惹急了。”冯老三说,“别忘了,你自己也有闺女。”   “冯老三,你说的这什么话?”寇金萍腾地从床上坐了起来,质问道:“冯老三,我进你家门这么多年,为了这个家吃苦受累,我图的啥呀?到头来你是不拿小粉当自己的孩子啊!我叫你跟她冯荞要点钱怎么啦,谁家闺女还能白养了,你就算不要,她不该主动把钱给家里吗?村南那冯有财家,他两个闺女,彩礼钱是一分没给带回婆家,冯有财全留着了。我为了啥?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吗,家里也实在困难,那么多钱,她冯荞哪怕给一半也好。”   冯老三冷漠以对:“冯有财?冯有财家下边还有两个儿子呢,他留着两个闺女的彩礼贴补儿子了。我硬留着冯荞的彩礼钱贴补谁?我又没儿子,万一再把女婿惹恼了,我将来老了指望谁?”   寇金萍张口结舌,被堵得老半天没接上话来。她改嫁过来也六七年了,肚子一直没动静,上辈子她自己也急,然而重生一世,寇金萍也就不急了——她跟冯老三,上辈子也不知怎么的,一直就没生出孩子来。   见寇金萍半天没吱声,冯老三心里也沮丧,又放缓了语气说:“她妈,你说你我夫妻也这么多年了,要是能有个一儿半女,这个家不就完满了吗,哪怕不是儿子,就是再生个闺女,到底是你跟我两人亲生的,将来都能指望,可是你这肚子一直也没动静。冯荞这丫头性子倔,她那个女婿看着也不是好拿捏的,你现在把她逼急了,她嫁出去索性只当没这个娘家,你叫我将来老了指望谁?”   冯老三说完翻了个身,不再搭理寇金萍。寇金萍也翻了个身,只觉得一肚子烦恼,样样不顺心,到半夜都没睡着。   寇金萍着急心烦啊,冯小粉的婚事怎么办,都成了她心里一块病了。她也不知道这辈子怎么了,孔志斌咋就勾搭上那个女知青了,小粉怎么办?总不能就让小粉这么干等着吧。   寇金萍思来想去,把上辈子认识的人来回滤了几遍,还是没找出满意的女婿人选,选来选去,没有哪个能比得上孔志斌有钱的。寇金萍只好决定,再等等吧,上辈子没那女知青什么事儿,这辈子估计也成不了,说不定俩人哪天就黄了。   不过寇金萍还是做了两手准备,实在不行,就给小粉物色个条件好的男知青嫁了,好歹是嫁进城里,总比农村的强。最好是家里有海外关系啊,或者父母是被打倒下放的干部啊,这种人眼下落魄,过几年翻了身更容易发达,将来才能有钱有势。   寇金萍越想越有理,那感觉,方圆几个村的男知青已经排着队等她闺女去挑了。   ☆☆☆☆☆☆☆☆   中秋节在当地农村其实不是太讲究,一来也是穷的缘故,二来正当秋收大忙,花生和豆子都已经开始收了。花生是很费事得农作物,一棵棵从地里刨出来,码整齐运回去,还要一颗颗花生果摘下来,晒干,扬净,其间要是摊上一场雨,很可能就会发芽、霉变,眼睁睁看着收成受影响。   因此村民们根本没太多闲暇去操办过节,“八月半”顶多炒两样菜,做一顿细粮,这节就算过了。未必家家都能吃上月饼的,月饼太金贵,不光要钱还要粮票。有出嫁女儿的,女儿兴许还能送上两包作为节礼,靠自己掏钱买的人家,没几家舍得买来吃的。   因此中秋节冯荞也没太当回事,农具厂也不放假,照常上班一天。早晨她上班走的时候,寇金萍当着冯老三的面,叫她下了班买斤肉回来。   寇金萍如今不敢找冯荞的茬儿,说话也装的很和气,且不管她真心假意,冯荞都觉着这日子舒心多了。   “我跟你爸都要上工,冯荞你在镇上上班,顺带买斤猪肉吧,拣那肥点儿的肉买,再买点儿粉条,好炖白菜吃。大过节的,晚上炒俩菜,咱一家人好好过个节。”寇金萍说。   冯荞看了看寇金萍,心说反正她自己过节也要吃,也没再计较,就答应了。抬脚刚要出门,寇金萍又叫住了她。   “冯荞啊,我刚想起来,咱家的盐快吃光了,你捎带着也买两斤来,再帮我买扯三尺青布,我想给你爸做双鞋。”   “别的没有了?”冯荞不动声色问道。   “哦,还有啊,你看看供销社有没有缝衣裳的线,要两卷白线,一卷黑线,给你爸做鞋要用。要是有啥想吃的点心,也带一包,这不是过节了吗,晚上吃。”   “行啊。”冯荞笑眯眯点点头,转身问冯小粉,“小粉,你还缺啥?一并说,我一并捎带都给买来。”   “真的?”冯小粉盯着冯荞,见她脸色如常,立刻喜出望外地说:“我想吃桃酥,还有羊角蜜,你再帮我买两双袜子吧,还有手绢,要好看的。”   “行,我记着呢。”冯荞笑着又问寇小胭,“小胭,你想要啥?”   寇小胭看看冯荞,再看看冯小粉,直觉地情况不对,用力摇了摇头。   “行,那就这些了。”冯荞转向冯老三,笑眯眯一伸手,“爸,给钱。”   冯老三那脸色瞬间精彩了,似乎被口水呛了一下,呛得连声咳嗽起来,还没等他说话,冯荞就又接着说:“还有布票,也给我。对了,咱家还有肉票吗?没肉票人家可不卖,你把肉票也拿给我。这眼下要过节了,食品站的肉卖得紧俏,我得尽早去买,可也不一定能保证买到好肉。” 第50章 骂街   冯老三一边咳嗽, 一边黑着脸暗暗瞪了寇金萍一眼,嘴里骂道:“都他娘的当我是大地主呢?”   寇金萍:“冯荞,你这可就不对了, 你明明有钱,单是杨家给的见面礼就六十块,你上个月工资可还没交给家里呢, 别忘了你也是这个家里的, 叫你买点儿家用东西你还跟你爸要钱, 钱比亲爹还亲,你可真是自私到家了。不是我说你,你一个姑娘家, 钱本来就该交给家里,这会子叫你买点零碎东西你还要钱,这么不孝顺,真是白养活你了。”   “一码归一码。”冯荞不急不恼, 慢悠悠说道, “这家里五口人,这么多东西要买, 总不能让我一个人出钱又出力,就像我爸说的, 我也不是大地主,不是冤大头, 我有钱凭啥就得由着你们花?我又没欠谁的, 我想要啥也没见谁给我买呀。爸, 你说呢?”   冯老三似乎真呛着了,咳嗽了半天,脸红脖子粗的。见冯荞盯着他问,瓮声瓮气骂道:“一个个整天闲的拌嘴,都是惯的。冯荞你磨叽什么,还不赶紧去上班。”   “那我就上班走啦,那些东西到底用不用买了?不买我也就不用忙活了。”   冯老三犹豫了一下,冯荞上回搬走的事情算是给他敲了个警钟,心里终于明白,惹恼了闺女也是要老命的。冯老三又瞪了寇金萍一眼,进屋去拿了几张毛票儿,数了八毛钱出来。   “冯荞啊,到底是大过节的,你下了班还是买一斤肉回来吧。”   冯荞没去接那几张毛票,要笑不笑地看着冯老三:“爸,要是只买一斤肉,这钱我出了,你是我爸,我没那么小气。再说了,反正我自己也要吃的。”   ☆☆☆☆☆☆☆☆   农具厂过节没放假,那年代本来也没有过节放假的说法,农村秋收还没完呢,农具厂要服务广大工农群众。   于是大家照常工作干活儿,只是在中午吃饭的时候,徐师傅嘱咐冯荞多加两个菜。   冯荞忙碌做午饭,杨边疆给她打下手。五花肉切成片,冬瓜切块儿,做了一个冬瓜炖肉,红虾皮泡一泡,跟青辣椒炒最够味儿,炖了一个白菜豆腐,再来一个酸辣土豆丝,一个肉末茄子。   打铁老张师傅一大早嚷嚷想吃鲜鱼,市场上是没有公开卖的,张师傅自己跟一个熟识的村民递了话,晌午前那个村民逮了鱼悄悄送来,小半盆的野杂鱼,多是巴掌大的“鲫瓜子”和“黄辣丁”,才要了五毛钱,那村民还主动帮着收拾干净了。   野杂鱼放两个红辣椒,多多地放上一大把雪白的蒜瓣儿,葱姜花椒酱油醋,小火慢慢炖足火候,闻着就鲜香扑鼻。   六个菜有荤有素,配上一大锅白米饭,几个师傅还喝了点儿白酒,吃过午饭,大伙儿坐着歇息,徐师傅就吩咐说,大过节的,下午下午横竖也没啥活,干脆就提前到四点钟下班,大家早早回家过节吧。   头一回下班走这么早啊,太阳还暖洋洋在天上挂着呢。杨边疆跟冯荞一起出了农具厂大门,顺手递给她一包东西。冯荞接过来,先坐上自行车,杨边疆骑车上了大路。   “什么呀?”   “石榴,我妈让给你的,说过节应个景儿。”   冯荞打开来,几个红艳诱人的石榴,两个香木瓜,一袋大白兔奶糖。冯荞把那木瓜拿起来,开心地凑到鼻子下嗅,这香味儿实在太舒服了。这可是稀罕东西,木瓜树在当地很稀罕的。   “石榴是家里树上结的,木瓜是我妈从舅妈家弄来的,他家有一大棵树,听说结了很多,满院子都香喷喷的。”   香木瓜跟南方的番木瓜不同,硬邦邦的,味道酸涩,不经过处理是没法吃的,但是很香很香,那香味儿特别清爽舒服。油润的黄颜色外皮看着就很漂亮,而且不容易坏,放在屋子里几个月也不会烂的,满屋子都是沁人心脾的香味儿。   年轻姑娘们自然喜欢这东西,谁要是弄到一个就当宝贝似的,放在屋子里能玩一冬天。   杨妈妈可真是有心。   杨边疆没说,冯荞却也猜得到,那一袋子大白兔奶糖肯定是他放进去的,这种奶糖只怕小镇供销社还买不到。冯荞皱皱鼻子,心说真是的,拿她当小孩哄,可心里却甜丝丝的。   冯荞从小没了亲妈,从小就是格外的懂事省心,似乎就没怎么体会过被人当小孩疼宠的感觉,她拿着这一包东西,心里暖暖的。   “哥,下回别买这个糖了,老贵的,我又不是小孩儿。上回你送节礼带去的糖块,二伯娘那还收着呢,我也没少吃。”   “就是个零嘴儿,不是小孩就不能吃了?你太瘦了,我怕你低血糖。”杨边疆回头笑,眼前的确是个俏生生的大姑娘了,可在他眼里,还不就是个小孩,比他妹妹兰江都小呢。兰江这都出嫁了,动不动还赖着他妈撒娇。   杨边疆心头忽然有些遗憾,冯荞这姑娘是不是也太懂事省心了点儿,都不怎么跟他撒娇。杨边疆觉着,十六七岁的姑娘家,就该有事没事撒撒娇,使个小性子,才像个年轻小姑娘的样子。   冯荞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她小时候就没怎么吃过糖。原先买糖不光要糖票,不光贵,还限购,记得有那几年,买水果糖还得要医院证明才能买到,一次只让买十颗,农村小孩子哪里吃到过?   如今供销社宽松了些,糖虽然还是紧俏商品,有票有钱好歹能买到的。他们这阵子订婚,杨边疆买的糖块多,倒是让她喜欢上吃糖了。   “哥,你妈穿多大码的鞋?”   “干啥?”杨边疆扭头看她。   “我想给她做双鞋。”冯荞露出一丝羞涩。人家对她好,她也该有所回报才对。不管别人把“婆婆”这种生物说的多么讨厌,只要有可能,她都希望能往好了处,何况杨妈妈给她的印象真的挺好。   杨边疆明显顿了一下,心里不知怎么的,生出某种醋溜溜的感觉,老半天才说:“那好啊,等我回去问问,一准又把她高兴坏了。”   杨边疆可不承认,他这会子心里有点醋味儿,冯荞要做鞋,怎么却先想着给他妈做……不过他可坚决不会承认的。   两人说说笑笑,很快到了冯庄村。在村口道了别,冯荞自己拎着袋子先去了趟二伯家。她今天去买肉的时候,一起买了两斤,打算着给二伯家送一斤去。她要是不在,二伯娘那粗枝大叶的性子,再加上秋收太忙,她才不会操办过节呢。   二伯家没人,眼下正值秋收大忙,生产队没那么早收工。冯荞前阵子在二伯家住,还备着钥匙,她就自己开门进去,把肉放在桌上。看了眼手表,才不过四点半,时间还早着呢,他们今天毕竟是提前下班。   冯荞一想,反正天还这么早,干脆先帮二伯娘准备点儿饭菜,再回家也不晚。这样等二伯娘他们收工回来,就可以好好过个节了。   冯荞笑眯眯剥了一颗奶糖放进嘴里,一边哼着歌儿,一边快手快脚收拾做饭。她先把米汤煮上,烧开后锅底塞几根小树枝,用勺子撑着锅盖,让米汤慢慢熬烂,自己腾出手来去准备菜。   白菜粉条炖猪肉,墙头现摘的丝瓜清炒,再来一个蒜泥茄子。瞧见二伯娘那罐子里有新攒下的鸡蛋,冯荞十分阔气地拿了五个,又做了个青辣椒炒鸡蛋。   四碟菜上桌,冯荞又拿了个空碟子,摆上四块月饼,看着似乎单调了些,又把杨妈妈给她的石榴掰开一个,也摆在碟子里头,还别说,黄灿灿的酥皮月饼衬着红通通的石榴,还挺应景儿的。   嗯,这一顿“中秋家宴”算是相当过得去了。   这一忙活,太阳已经落下去了,晚霞烧红了西边大片的天空,冯荞琢磨着,生产队也该收工了,她这会子回家去,还是平常下班到家的时间,正好赶上冯老三和寇金萍他们收工回来。   冯荞看着一桌菜心里小小得意了一下,等二伯娘他们回来一看,有热饭热菜等着,肯定会惊喜吧?她洗洗手,拿上黄帆布挎包,锁好门离开。   冯荞从二伯家的那条巷子走出来,迎面看到邻居四婶扛着耙子匆匆回来了。   “四婶子,收工啦?”   “收工了,哎总算收工了,队长脑袋八成让驴踢了,非得将就把那块地干完,你说好歹是过节,咋就不能早收工一回。”四婶子抱怨完,笑着问冯荞:“冯荞啊,你来找你二伯娘?她在我后头呢,这就该来到了,你稍微等等。妇女先回来的,男劳力还要把花生运到大场,你二伯和堂哥他们兴许再等一会子才能回来。”   “哦,我其实也没啥事找她。四婶子,那我就先回去了。”   正说着,忽然听见一阵嚷嚷声,好像有人在吵架,农村里妇女吵架太寻常,冯荞起初没当回事,可听着听着,怎么好像二伯娘那中气十足的大嗓门呀。她仔细一听,拔腿往那个方向跑去。   还真是二伯娘,她正抓着一个妇女撕扯,凶巴巴地连撕带骂,连打带踹,那妇女被她揪住头发摁着脑袋,也看不清是谁,旁边几个妇女围着拉架。冯荞吓一跳,赶紧跑了过去。   “二伯娘。”冯荞一边叫,一边试图把二伯娘拉开,好几个妇女也帮着拉,可二伯娘揪着那妇女的头发不松手,她身板壮力气大,别人一拉她,那妇女就只能低头弓腰撅着屁股,十分狼狈地被她揪着走。   一团混乱中,众人好不容易把两人拉开了,那妇女的头发也薅掉一大把。只见二伯娘两手一叉腰,吐出一口唾沫:“呸!我抽不死你个烂货。”   冯荞赶紧一辨认,那妇女是孔志斌的堂婶,村里人平常称作孔四家的,记得这人前两年因为些鸡毛蒜皮的事,跟二伯娘干架,在二伯娘手上吃过亏的……话说她咋还没学乖呢。   当着外人在,冯荞也不好多问,只好一边劝,一边想把二伯娘拉回家,可二伯娘那身板,冯荞哪里拉不住,眼睁睁看着二伯娘甩开她,直往村东去了,那架势,撸着袖子叉着腰,风风火火锐不可当,一边自己还气得要命,一路走一路叫骂,走到村东头的一段路上,就那么挺着肚子,岔着腿,手指着东北角亮开嗓门叫骂。   她也不指名道姓,也不骂别的,就一个劲儿骂“黑心肠”“烂舌根”之类的,二伯娘骂起人来,标准的农村妇女骂大街,那词儿一串一串的,朗朗上口,还自带节奏,简直莫名气势又莫名喜感。   “……你个坏良心的,你个烂肚肠的,你造谣嚼舌说瞎话,你还是不是人?你头顶长疮脚底流脓,你整个坏透气了。你个黑心肝的贱货,你个毒肠子的烂货……”   冯荞琢磨着,她这是骂谁呢,孔四家倒是住在村东北,可是……冯老三的家就在前边呢,二伯娘可不正对着冯老三的家骂吗。   二伯娘虽然凶横不好惹,可她性子直爽,素来很讲理,绝不是不是那种无事生非的泼妇。冯荞听她骂了这半天,心里大约有点儿数,可又不知道到底因为什么。   二伯娘叫骂了半天,骂得累了,也不见谁敢出来应一声。堂哥他们闻讯也匆匆赶来,跟冯荞一起连哄带劝,好容易一起把二伯娘拉回了家。   “二伯娘,你消消气,喝口水歇歇。”   “就是啊,妈,你消消气,怎么生这么大气呀。你说这八月十五大过节的,你这么骂大街可不好。”   “我骂大街?我哪里骂大街了,我又不去别处骂,我骂谁谁知道,我又不骂旁人,不做坏事她不心惊,她有本事造谣使坏,她有本事出来招一声呀。”   “妈,就您这架势,谁敢出来招一声呀,您骂人也不嫌嗓子累。”   二伯娘:“小王八犊子,滚一边去。”   冯亮摸摸鼻子,悄悄跟冯荞使个眼色溜了。冯荞给二伯娘倒了杯水,又劝了半天,二伯娘终于不那么气了,才忿忿地跟她说起今晚的事—— 第51章 过节(今天第一更)   刚才一群妇女们收工回来, 三三两两走在路上,免不了东家长西家短地聊大天,前头一个妇女提到冯荞订婚, 说起她婆家给的见面礼。   “我听说,给了六十块钱呢,啧啧, 够别人家给三四回了。前阵子我家邻居的二闺女头一次去婆家, 她婆婆那个抠门货, 才给了十五块钱,那姑娘也是个眼皮子浅的,婆婆这样不重视她, 她妈说不行,她还非得乐意。”   “听说人家婆家条件好,有钱。我要是有钱我肯定也多给,谁有粉不往脸上抹呀。只要娘家讲理, 别把彩礼都给贪了就行。”   “哟, 就你?你还真舍得多给?我咋记得你家大儿媳妇才给了十几块呢?”   “我那不是没钱吗,穷死没钱我咋多给?我听说人家冯荞的婆家条件数得着的, 再说人家对象是工人身份,有工资, 还有手艺,人家有钱使劲给呗, 你看我哪来那个闲钱?”   “你俩知道啥呀。”孔四家的尖着嗓子插话, “我听说那男的比她大好几岁呢, 本来就在一个厂里,之前就认识,俩人恐怕早就不清不楚了,如今订婚,还不得多给点钱装脸吗。”   “哎哟,不能吧?”另一个妇女说,“按说冯荞那丫头挺规矩的,再说她那不是才跟孔家退婚吗?一个厂里当然认识,那也不能说明啥。”   孔四家的:“你还不信?这事儿可不是旁人说的,是她后妈亲口透漏的,还能有假?你光知道她婆家给了那么多钱,其实冯荞跟那男的,俩人背地里私私勾勾早就好上了,说是给了六十块钱,是真是假谁知道呀,指不定也是骗人的,故意说得那么多,干要脸装面子,寇金萍说她可没见着一分。”   “寇金萍的话,谁又知道是真是假。要不怎么是后妈呢,这要是她亲闺女,我看她瞒还来不及呢,她为啥跟你说?谁不知道你是孔志斌的堂婶呀,你当然帮着孔志斌说话。旁的不说,孔志斌跟那个女知青你来我往,不明不白的乱搞,咱村好多人可都是看见了的。”   孔四家的一再被质疑,鼻子里哼了一声:“你不信,冯荞那丫头看着跟正经人似的,背地里谁知道什么货色,反正寇金萍说的,她跟那男的早就弄到一块儿了,听说俩人才订婚就好的很,说她规矩你还真信呀?我看这事也就是咱们志斌倒霉,先被人家抓住了把柄。”   孔四家的唧唧咕咕只管说,天色黄昏,加上她压根没注意,二伯娘就走在后头呢,二伯娘那性子,气得都快要炸了,她几步追上去,一把揪住孔四家的头发,甩开巴掌就往脸上扇。   “我叫你无根无据乱放屁!”   二伯娘直肠子,可是也粗中有细,她也不提别的话,她就只管骂孔四家的贱嘴嚼舌根,可怜孔四家的被她劈头盖脸扇了一顿巴掌,嘴巴都扇肿了,还不敢跟她嚷嚷,背地里嚼舌逞能挺厉害,眼下当着面,造谣的话却半个字也不敢提。   要知道冯家在村里是大姓,大半个村子都姓冯呢,不说旁的,单是冯老三亲弟兄三个,她就不敢明着对上。更何况她男人孔四就是个窝里横的,因为造谣惹出祸端,她自家男人第一个饶不了她。   因此二伯娘痛打了孔四家的一顿,孔四家的连哭带喊,却不敢再贱嘴乱说,被旁人一拉赶紧溜了,这才有二伯娘杀到村东,对着冯老三家方向叫骂的事情。当然,她就是成心骂给寇金萍听。   “我就等着她出来招呢,她有本事出来招呀,看我不抽死她个烂货。”   二伯娘气愤难当,一股脑说个痛快,冯荞听着气红了眼睛。   她其实真的想不明白,她也没吃寇金萍的闲饭,也没哪儿碍着寇金萍,怎么就成了寇金萍的眼中钉?处处看她不顺眼,处处找碴儿也就罢了,竟然还造谣生事坏她的名声?   不仅仅是坏她的名声,连带杨边疆的人品也被污蔑,在冯荞心里,杨边疆那么堂堂正正的一个人。   要知道那个年代,当地这样偏远的农村,思想风俗还是挺保守的,“自由恋爱”在很多人眼里约等于“伤风败俗”,造谣说一个姑娘不规矩,有婚约的情况下跟别的男人相好,这得多大的恶意。   冯荞真不知道,寇金萍到底为什么这么恨她!   她到底什么地方让寇金萍这么恨她了?恨不得她倒霉,恨不得毁了她,就因为她不是亲的?就因为她是后妈?   人心都是肉做的,冯荞其实真不能理解,她也没触犯寇金萍什么利益,为什么寇金萍就那么不待见她。她倒也不奢望后妈对她多好,彼此相安无事不行吗?   “荞啊,你也别生气,别搁在心里,这些子屁话,全当她是放臭屁,她寇金萍是什么样的人,村里男女老少谁不知道。你等着,她要是再敢使坏造谣,看我不撕了她。”   “二伯娘,我不生气。她越见不得我好,我越好好的给她看。”早已习惯了寇金萍的刻薄做派,她就算再恶毒一些,冯荞觉得自己也不会多意外。她沉默一会子,平静地转移了话题。   “二伯娘,你别生气了,不说这个了。今天大过节的,我下班早,就来帮你做了饭。菜都冷了,我再去热一热,咱们收拾吃饭吧。”   冯荞跑去厨房,冯东跟冯亮已经在忙着热菜了,冯亮蹲着烧锅,火光映照着他的脸,冯东正弯腰翻动锅里的菜。见冯荞进来,冯东笑着说:“冯荞啊,多亏有你,我们这么晚干活收工回到家,还有一桌子菜等着,感觉可太幸福了。我原本还以为,今天晚上只能煮地瓜就着咸菜过节了呢。”   这话其实不假,农活本来就忙,二伯娘又是个粗枝大叶不讲究的,要是冯荞不来,二伯娘收工回来恐怕不会再费事炒菜过节。   冯东把锅里热腾腾的白菜粉条炖猪肉铲到盘子里,扭头问冯荞:“炒丝瓜还热不热?热了怕烂糊不好吃了。”   “随你吧,这天气不冷,凉了也一样吃。”   “热一热吧,我倒是喜欢吃软烂的,热乎乎吃着舒坦。”冯亮说。   冯东于是把炒丝瓜又倒进锅里加热,翻炒几下,分神瞅了眼堂屋,才小声问冯荞:“冯荞,妈刚才跟你说啥呢,你说她那个脾气,怎么又跟人吵架骂大街?”   “言差语错就吵起来了,孔四家的那人你还不知道?一张管不住的破嘴,就是个无事生非的货。”冯荞不想再提起那些气人的谣言,堂哥毕竟是俩大小伙子,这些女人嚼舌的事情不跟他们细说也罢。   冯荞想了想只嘱咐两个堂哥:“反正这事绝不怪二伯娘,孔四家的自己找的,懒蛤.蟆爬脚面子,不咬人她膈应人,我都想扇她。”   “嗯,知道了。”冯亮了然地点点头,咧嘴一笑:“孔四那个怂货,别的本事没有,打老婆却有本事,我明天吓唬吓唬他,看他姓孔的还想咋地。”   冯荞知道三堂哥就是个“皮里刁”,外表看着挺厚道,却一肚子刁钻心眼儿,他这么说,孔四家怕还要倒霉。她也就不多掺和,端了热好的菜往堂屋去。   “二伯,二伯娘,吃饭了。”   “吃饭,吃饭。”二伯磕着烟袋从外头进来,讨好地拿胳膊碰碰二伯娘,“吃饭了,大过节的,你就别拉着个脸了。”   “我还没骂够!”二伯娘余怒未消,“不行,寇金萍那个臭女人,哪天我非找碴儿揍她一顿。”   “好好的跟孔老四家的吵架,怎么又骂上老三家的了。”二伯不明所以,劝道:“跟人吵个架,从来只有别人吃你的亏,你又没吃亏,就消消气吃饭吧。”   “二伯娘,吃饭。”冯荞给二伯娘盛了碗米汤,又给她递煎饼,她自己没等别人说,自己盛了汤坐下吃饭——经过这么一闹,她索性不想回家吃饭了,对着寇金萍那张脸,哪还吃得下。   冯荞拿筷子扒拉碗里的米,却也没有食欲,真是被这件事气到了。   “荞啊,吃饭。”二伯娘夹起一块肉,放到冯荞碗里,“他奶奶的,我打也打痛快了,骂也骂痛快了,该吃饭吃饭,这么一桌子好菜,有肉有鸡蛋,还有月饼和石榴,过去那老地主家都不一定吃上呢。——哎,冯荞,你哪来的石榴?”   “那个,杨边疆他妈捎来给我的。”   “哎,你这个婆婆,还真不孬,别管真心假意,好歹她能想着你,她看重你就好。”二伯娘见冯荞慢吞吞夹菜,索性扒拉着把盘子里的好肉一个劲儿往她碗里夹,嘴里说:“荞啊,我跟你说,这婆媳关系,两好换一好,她要是真能对你好,你也多敬重她点儿,将来总是一家人。”   “嗯。”冯荞点头答应着。她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她渴望和和美美的家庭,这几年跟寇金萍和冯小粉,可以说整天闹腾,整天没个消停,就算她能保护自己不吃亏,可也影响心情啊。   二伯娘的性子,说说话吃着饭,很快又高兴起来了,似乎刚才打人骂大街的事情已经忘到一边了,一边夸冯荞今晚做的菜好吃,一边又说,下回找到机会,非得揍寇金萍一顿出出气。   冯荞没胃口,好容易吃光碗里的米汤和肉,怕二伯娘再给她夹,忙把碗推开,伸手摸了半个石榴来吃。一粒一粒石榴籽儿红玛瑙似的,酸溜溜,甜津津,吃在嘴里真是太清爽了。   她才吃了几粒,就听见门口有人喊二伯娘,留意一听,像是寇小胭来了,冯荞忙跑去开门,月光下果然是寇小胭,规规矩矩站在门口。   “小胭?这时候你咋来了?”冯荞心说,这倒霉孩子会不会看眼色?寇金萍可刚刚挨了一顿骂呢,这会子一准恨二伯娘恨得咬牙切齿,小胭这会子跑来,让寇金萍知道又该倒霉了。   “大表姐。”寇小胭乖巧地叫了一声,“大姑父叫我来的。”   她爸?肯定是见她没回家,使唤寇小胭来找她了。   “进来吧。”冯荞拉着寇小胭去堂屋,一边问道:“家里啥样?你吃饭了吗?”   “吃过了。没等到你回去,就做了一个炒茄子,还有酱油浸的鲜辣椒,大姑父就着月饼喝酒呢,喝的杨家大表哥送节礼的酒,叫我来喊你回家吃饭。”   “你做的饭?”   “嗯。”   “我已经在这儿吃了。”冯荞说,“你先进来玩一会儿吧,等会儿一起回去。”   两人聊着进了堂屋,冯小粉连忙挨个儿叫人,二伯娘一见她来了,忙拉她在桌边坐下,拿月饼给她吃。寇小胭不好意思要,连说自己吃饱了。   “吃饱了也不多这一块月饼,拿着吃。”二伯娘往她手里一塞,“以为我不知道呢,就寇金萍那个偏心的货,她能舍得给你吃多少?”   寇小胭不吱声了,她今晚还真没吃上月饼,寇金萍收工回来正赶上二伯娘骂街,寇金萍脸色难看,借口说头疼,晚饭也没吃就去睡了。杨边疆送节礼送的月饼,寇金萍都锁在小柜子里,今晚冯老三拿了一包出来,寇小胭哪敢多吃呀。   寇小胭手里拿着月饼,却也不好意思往嘴里送,冯东瞥了她一眼说:“咋不吃呢,小孩子家家的,叫你你就吃,拿着做什么。”   寇小胭怯生生看着冯东,赶紧咬了一口。   二伯娘吃饱饭搁下筷子,拍着肚子又拿了块月饼。“哎,今晚吃撑了,都怪冯荞炒菜太好吃了。从五更天起床上工到现在,好歹吃了这么一顿从容饭。大秋忙的,我早晨忙的就没顾上吃,中午急匆匆啃了两个煎饼,到晚上坐下来,不知不觉就吃多了。”   看二伯娘这会儿满足的样子,真难想象她刚才还凶巴巴打人骂大街。   “哎,小胭,我问你,今晚寇金萍说什么了没?”二伯娘问。   “没说啥,说头疼,饭都没吃,我来时已经睡下了。”   “她腚疼。”二伯娘哼了一声,“你说她整天装病也不嫌累,装病装死装好人,如今还学会装神弄鬼了,我听说她还给人算姻缘呢,算人家能找啥样的对象,她可真会装鬼,一肚子鬼,一肚子坏。头顶长疮脚底流脓,整个儿坏透气了。” 第52章 发泄(今天第二更)   二伯娘想骂寇金萍就骂, 丝毫也没避讳寇小胭。   这其实也难怪,寇小胭现在干活总喜欢往二伯娘身边凑,她知道跟在二伯娘身边吃不了亏。二伯娘那性子, 看不过去就要说,队长给寇小胭分派任务的时候,多少会顾忌些。   她还喜欢往二哥身边凑, 一口一个“二哥”, 叫的跟亲的似的, 大约是因为上回中暑的“救命之恩”,寇小胭很听二哥的话。明明寇小胭是寇金萍的亲侄女,如今竟跟二伯娘一家越发混熟了, 一有机会,就悄悄溜到二伯家来了。   二伯娘骂寇金萍,寇小胭坐在那儿,一副老实胆小的样子, 也不插话, 也没个反应。   冯荞心里暗笑,这小丫头, 最懂得趋利避害,兴许是从小孤儿生活的磋磨, 寇小胭练就了这种装空气降低存在感的本领,这小丫头表面上看着胆小老实, 其实精着呢, 看着尤其最知道谁能对她好。   提起寇金萍“掐算姻缘”, 据说村里又一家被寇金萍算准了的,村西头李老大家,寇金萍春天时候说李老大的丑闺女能找个镇上的好婆家,前几天相看了镇上一个跛脚的青年,黑碗打酱油——正配色,还真成了,如今正张罗着订婚呢。   寇神婆的伟大事业,发展势头良好。   ☆☆☆☆☆☆☆☆   冯荞在二伯家吃过饭,跟二伯娘闲聊了一会儿,大约是因为晚饭吃得好,二伯娘又提起“五八年”,做了一会儿忆苦思甜报告,两个小姑娘听得入了神。   二伯娘要本来留冯荞住一晚,冯荞却决定要回去。做亏心事的又不是她,她凭什么躲着呀。今晚寇金萍挨了这一顿臭骂,哑巴吃黄连还不好发作,想象着寇金萍猪肝一样的脸色,冯荞心里还挺期待的。   “二伯娘,我先回去了。”   “回去干啥呢,回去看见寇金萍生气。”二伯娘说,“今晚还在我家住吧。”   “不,我偏要回去。”冯荞摇摇头,脸上一种忍无可忍的倔强,“我不能就这么便宜了寇金萍。”   “哎呦,荞啊,你想干啥呢?”二伯娘忙说,“你人小力薄的,可别吃了亏。”   “放心吧二伯娘,我心里有数。”   冯荞回到家里,寇金萍睡在东屋没动静,冯小粉坐在西屋床上,听见冯荞进来撇着嘴哼了一声。冯荞一早不是说要买肉吗,冯小粉兴冲冲等着吃肉呢,结果冯荞晚饭都没回来,叫冯小粉空欢喜了。   因为今晚没吃到猪肉,冯小粉心里挺有意见的,可是家里的气氛似乎不对劲,她妈那脸色十分难看,冯荞进来时,那脸色冷冷的也不好惹,冯小粉鼻子里哼了一声,终究没敢再挑起事端。   冯小粉不敢找冯荞的茬儿,可不代表她就不敢欺负寇小胭,等寇小胭一进里屋,准备收拾睡觉,冯小粉气哼哼在寇小胭胳膊上拧了一下:“死丫头,我看你倒是跟冯荞挺亲的,你到底跟谁一家的?养不熟的白眼狼,胳膊肘子往外拐。”   寇小胭一声不吭,揉揉拧疼了的胳膊,麻溜儿收拾了爬上床,被子一盖似乎就立刻睡着了,再没有一点动静。   “冯荞啊,大过节的,咋在你二伯家吃了呢。”冯老三探头进来。   “想在那儿吃,就在那儿吃了。”冯荞抬头静静看着她爸,语调平平地问:“爸,我在这个家里,是不是处处碍眼?我就不明白了,我到底碍着谁什么了?”   “半夜三更的,你这丫头胡说些什么呢。”冯老三讪讪说道,“这是你自己家,你咋会碍着谁呀。别胡思乱想了,赶紧睡觉吧。”   “爸,你等等。”冯荞跟在冯老三身后出来,故意在东屋门口叫住了他。“爸,我是你闺女不是?”   “你这孩子,今晚咋地了,你不是我闺女你还能是谁?”   “嗯,那你记住了,爸,我是你闺女,你这大半辈子,可就生了我这么一个闺女,等你老了,病了,不能动弹了,就只能等着我给你养老送终,指望别的没有用,你记着这一点就行,你可得拎清楚了。”   “你这丫头,大晚上说的什么胡话!你这是数落你老子呢?”冯老三恼羞成怒。   “我这是跟您说几句贴心话。”冯荞说,“我是您闺女,我妈不在了,这世上我就剩你这么个亲爸,我才跟您说几句实在话,换了别人我早不理他了,随他怎样,我离他远远的。”   “……行了行了,你赶紧睡觉。”   冯老三其实也弄不太明白今晚发生了什么,好好的中秋节,冯荞不回家,这也就罢了,结果二伯娘还专门跑到他们家门前来,直冲着他们家的院子骂街,什么难听骂什么,寇金萍脸色恶劣的听着,直说头疼饭都没吃,冯老三这一晚上可真是够糟心的,只能隐约猜到寇金萍怕是又搞啥事情了。现在冯荞又说出这些话来,冯老三心里可更是个滋味儿。   冯老三不当冯荞是自己闺女?也不尽然。他恰恰是把冯荞当成自己亲闺女,潜意识里觉着反正是自己亲生的闺女,这一点绝不会改变。自己的亲闺女,怎么着都能行。   寇金萍总是使唤冯荞,让她多干很多活儿,冯老三当然也知道,却漠然旁观,一来也为了减轻自己的负担,二来还觉着,农村丫头多干点儿活怎么啦?不干活力气也攒不下来,多干活也没啥实质的损失,不是吗?   就是多干点儿活,就是打了、骂了,她还是自己的亲闺女,亲生的永远变不了,亲闺女怎么也不能记恨他这个亲爸吧,就算受点儿委屈,还是得一样孝敬他。   可不像那两个拖油瓶,不是亲生的,那就不是亲生的,打了骂了委屈着了,肯定就怨恨上了,怨恨多了,这个家就没法安生,就会闹得散了。冯老三甚至觉得,要是这个家闹散了,他鳏夫一个,家不像个家,叫人瞧不起,对冯荞来说也不好,有个家总比没有强吧?   于是乎,冯老三时常看着冯荞受欺负,却觉得没啥大不了的,都是些小事,反正也不会怎么样。   至于干活,农村姑娘,多干点活有啥呀,能干就多干点儿呗。那种心态就是“将就”,将就他这一家人呗,寇金萍强势会作,冯小粉好吃懒做,拖油瓶拖来的他也不好多管,他亲生的闺女,不应该将就他吗?不应该体谅帮助他吗?   所以,冯老三心里明知道亏欠闺女,却没有去为闺女做些什么。此刻冯荞当着面这么直截了当说他,冯老三脸上讪讪的挂不住,心里不愿意听,只想赶紧含糊回避过去。   “爸。”看着冯老三落荒而逃,冯荞故意等他走到东屋门口,一手推门的时候,再一次叫住了他。   “爸,我今晚在二伯娘家呢,你知道二伯娘今晚为啥把孔四家的打了吗?”   “为啥?”冯老三机械地问。   “二伯娘说,孔四家的造谣,嚼舌根说瞎话,这种造谣生事的人,最不要脸了,吃大粪长大的,一肚子肮脏坏水。对待这种人,就该撕烂她的嘴,扇肿她的脸。孔四家的还说有人告诉她的,我自认为也没碍着谁,为啥总有那样的人想给我使坏,往我身上泼脏水,这样心思恶毒的人,老天保佑她身上长毒疮,嘴上起燎泡,早晚没有好报应的。”   冯老三张张嘴,无言以对,心里却已经猜到七八分,怪不得大过节冯荞不回家,怪不得二伯娘跑来对着他家的院子骂街。   “爸,我冯荞一个没了亲妈的小可怜,这些年能忍我就忍了,可是有的人也不能太过分,泥人还有三分土性呢,把我惹急了,不管她是谁,我保证也不让她好过,我就等着看看谁还不要脸。”   冯荞说话时侧身冲着东屋,明明白白就是说给寇金萍听的,寇金萍听的坐立不安,脸皮紫涨,浑身都难受,偏偏还有没法开口,冯荞明说是骂谁造谣使坏,她这时候开口,不就等于往自己身上招认吗。   寇金萍咬牙切齿憋得难受,却不代表有的人也能忍住,要知道冯小粉在家里横惯了,素来说话是不带脑子的,这会儿听见冯荞明嘲暗讽骂寇金萍,冯小粉一心维护她妈,跳起来隔着窗子喊道:“冯荞你个贱货,大半夜你唧唧歪歪骂给谁听呢!”   “冯小粉你个贱货!”冯荞毫不客气回了一句,“你动不动就喜欢骂人贱货,冯小粉你是有多贵?你到底值几毛钱?”   “都闭嘴,别吵吵了,大半夜的也不怕叫人笑话。”冯老三蹙着眉头,梗着脖子呵斥一句,“冯荞,你也不许再吵吵了。”   “爸,你也怕别人笑话呀。”冯荞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爸,这是我家,你是我爸,这个家姓冯。我如今也长大了,你心里有点数,可别逼的我永远不认这个家。   冯荞说完,也不理会冯老三张口结舌的样子,转身进了西屋。冯小粉正气得在里屋抓狂呢,啪的一声摔了什么东西。   冯荞:“冯小粉,你今晚给我记着,我往后要是再听见你嘴贱骂人,我听见一次我就扇你一次,不信你就试试。”   冯荞发泄完,在床上坐到很晚,却没有半点睡意。   今晚这些话,她早就想说了。这些年她受了寇金萍多少搓磨,受了多少委屈,原先她年纪小,只能小心翼翼保护自己,到今晚她忽然觉得,她终于有了底气。   这底气就是她不用再依赖这个糟心的家,她能养活自己,能打理好自己的生活,她终于可以独立了。她可以靠自己,她还有坚实的依靠,不光有二伯娘和堂哥他们,她还有杨边疆,她自己将来的男人。   隔着土坯墙,冯荞听见东屋吵了大半夜的架,冯老三这次大约是真急眼了,被冯荞好一顿敲打,回到东屋就跟寇金萍吵起来了,声音听不太清,冯老三毕竟还是怕丢人的,但是冯荞不用猜都知道他们争吵什么,时而听到冯老三生气骂人,时而又听到寇金萍抽泣哭诉的声音。   冯荞靠在床头静静听着,无感。 第53章 好消息(今天第一更)   东屋几乎吵了一夜, 直到快天亮,冯荞才迷迷糊糊睡了一觉。一睁眼,看看手表快六点半了, 她坐起来,三下两下穿上衣服,洗脸梳头, 也没理会谁, 径直出了门往二伯娘家去。为了食欲, 她今早不想在家吃早饭。   八角,花椒,一大把粗盐, 二伯娘一早煮了好吃的青豆荚,推了新煎饼,还做了玉米面和嫩萝卜缨的菜粥,看见冯荞来了, 二伯娘忙叫她自己盛饭。   玉米面萝卜缨的菜粥简直不要太好吃, 就着新煮的青豆夹,一家人早饭吃得挺滋润。冯荞上班走的时候, 二伯娘给她带了一小包煮豆荚,热乎乎拿油纸包着的, 叫她带去农具厂,中午给师傅们加个菜。   厂里的师傅们如今也习惯了冯荞和杨边疆出双入对的情景, 一早晨俩人一起上班来了, 杨边疆推着车, 冯荞跟在后头,一边走一边小声说着什么。小伙帅气,姑娘俊美,挺和谐的一副画面。俩人也不是多亲热黏糊,毕竟这年代,他们在外面还是很注意影响的,可是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分明是跟以前不一样了,带着某种温馨的默契。   张师傅打趣调侃,以前李师哥和他媳妇总是出双入对,十分恩爱的样子,叫旁人看着眼热,如今李师嫂怀孕不来上班了,李师哥倒是落了单,杨边疆却又接着出双入对,总是让一帮老师傅不由自主地“想当年”。   “边疆你看,有对象没对象就是不一样吧?身边带着个漂亮姑娘,走起路来脚底下都生风。”张师傅开着玩笑。   冯荞如今对师傅们的说笑也能从容些了,起先别人一开玩笑,她就弄得脸红红的,偏她越脸红,师傅们就越喜欢调侃他们,厂里的师傅们可以说都是些大老粗,靠手艺吃饭,地道的农村人却又不打庄户,日子逍遥,生活在当地算得上不错,性格便也都比较开朗爽快,乐观豁达。   相对于村里的婆婆妈妈们那些“规矩”,厂里师傅们对于眼前的一对“准小两口”,思想还是比较开放的,带着某种纵容鼓励,甚至巴不得他们恩爱黏糊一些,看着也养眼。   吃了午饭,杨边疆陪冯荞出去洗碗,洗完了碗便顺着农具厂的围墙散步消食儿,从西墙绕到南墙,又信步走进小菜园去看新长出来的菜苗。   “哥,下午下班咱提前几分钟走行吧?”   “行啊。啥事?”   “我想去供销社买两尺青布。”   “嗯行,提前几分钟走。”   冯荞低头给菜苗捉虫,她新撒下的菜种,预备着深秋吃的青菜,却容易招一种小青虫,要仔细捉出来。默默半晌,冯荞终究没忍住:“哥,二伯娘跟人骂架了……有人造谣……”   杨边疆挑眉,听她如此这般说完,见她气呼呼的样子,却笑了。   “你还笑,我都快气死了。”   “有什么好气的,她造谣又能怎么样,我们该怎么着还怎么着,厂里家里还忙不过来呢,理会这些做什么。”   男人到底是男人,冯荞觉着,作为大男人的杨边疆,对待谣言的问题上想的还是太简单了。   “可是……她这么造谣,败坏我的名声不说,连你的名声一起败坏,无中生有诋毁人,太气人了,我们两个明明是堂堂正正,根本没有那些事。”   “造谣这种事在农村哪天没有,别人也有眼睛有脑子,她造谣也未必有谁信,很快就过去了。把你自己气坏就太不值了。”杨边疆安抚地碰碰她靠近的手,笑笑,“不过你那个后妈实在够呛,她给你使坏,你就想法子治她,这才符合你的性子。”   “她反正不是我亲妈,她怎么对我,我就怎么回报她就是了。”冯荞还是气愤,“可是村里人多嘴杂,人家还以为你真是那样人呢!”   “我是哪样人呀。”杨边疆看着她气鼓鼓的小脸,轻笑,“傻冯荞,我一个大男人,怕她几句谣言做什么。我就是喜欢你,以前就喜欢,早就喜欢,早就想抢,想跟你好,我这心思我也敢承认,你怎么还没明白,我还巴不得她说的是真的呢。我们就是好上了,我们两厢情愿地好,怎么了?”   这坦荡的表白让冯荞又羞又甜,不自觉地流露出几分娇羞的神情。“……瞎说什么,我们才不是那样……”   “我们不是那样,就算是,那也没什么好丢人的,我未婚你未嫁,我们也没对不起谁,我们两情相悦,别人管得着吗!”   杨边疆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想的,在这个年代的农村,“自由恋爱”在许多人口中好像是什么丑事,难不成两个没感情的人结婚才叫道德?结婚时两人没说过几乎话的才叫规矩?反正他是不理会这些的。他和冯荞早就认识,也早就熟悉,在冯荞退婚后这么快就订婚,很容易让人往那方面想,就连他妹兰江都偷偷问他,他跟冯荞是不是早就好上了的。   他心里早就喜欢她,他们也终究会结婚成为两口子,怎么了?至于这样的谣言,他们需要跟谁解释澄清吗?解释澄清有用吗?冯荞一个姑娘家,无中生有的事情,她难免会觉得委屈。其实想开了,大可不必生气,清者自清。她将来是他的媳妇儿,最好的名声就在他心里呢。   “不生气了,为这事生气不值当的。”杨边疆伸手拉起冯荞,“走,我们买布去。”   ☆☆☆☆☆☆☆☆   中秋节过去,孔四家的挨了二伯娘一顿巴掌,自知理亏,好一阵子躲着二伯娘走。造谣终归是造谣,这件事并没在村里闹出什么风波。   寇金萍挨了骂也只能装聋作哑,咬牙硬吞了下去,再说因为冯荞那么一闹,冯老三如今生怕惹恼了闺女,跟寇金萍大吵一架,一连几天都跟寇金萍冷脸生气。   冯老三担心啊,冯荞真要狠下心来不认他这个爸,他将来指望谁?冯老三本来就属于软蛋墙头草,如今怕得罪闺女和女婿,忍不住对寇金萍各种埋怨。别看冯老三窝囊,他要真跟寇金萍急眼,寇金萍还真不敢跟他硬拼,没办法,寇金萍自己立不起来,指望着冯老三养活她娘儿俩呢。于是寇金萍这阵子就老实了许多,没敢再出什么幺蛾子。   孔志斌家这个中秋节过得很不顺心,以至于孔母听说孔四家的挨了二伯娘一顿,都没心思去关注这事。   中秋节当天,孔志斌说陈茉茉独自一人在这儿,孤孤单单也没法过节,硬是买肉买菜,把陈茉茉接到家里来过节。在孔志斌心里,陈茉茉在他家过节,无疑也代表着两人的实际关系,算是彼此认可的某种意义吧。   他一叫,陈茉茉倒是很痛快地来了。孔母本来还因为买肉花钱心疼,见陈茉茉真的来了,忙的把她舍不得吃的鸡蛋炒了几个,冬瓜茄子西葫芦,倒也炒了几个菜,张罗着“一家人”好生过个节。   在孔母想法里,陈茉茉都到他家来过节了,两人这关系也算公开了吧?于是饭桌上孔母就说,赶紧把婚事定下来算了,订了婚他们再来往,外头也好说话。陈茉茉那套说辞,她家人离得远,还没征得父母同意,订婚的事还是等等吧。   孔母脸上有些不好看,孔父皱着眉头说:“那你写封信跟你爸妈说说,横竖你们两个这样,早晚要订婚的。农村风俗就是这么个讲究,订了婚也好名正言顺。这事也不是我们心急,你们没订婚,这么经常来往也不方便,左邻右舍会说闲话的,你到底是个姑娘家,这对你名声不好。”   “叔,我跟志斌来往又没碍着谁,谁说什么闲话了?这都是乡下的封建迷信,你把这一套拿到城里去讲,笑都笑死人了。我跟志斌是要上大学的,干嘛非要在这农村旮旯里订婚,说出去多没面子。“   陈茉茉说话柔柔婉婉的,却分明是瞧不起孔家这样的“乡下人”,孔父一口气堵在心头,脸色也难堪起来,瞅瞅孔志斌,重重咳嗽了两声:“志斌,你的想法呢?”   孔志斌一脸无所谓的表情,头都没抬:“爸,茉茉说的也有道理,这事不急一时,高考过后再说吧。现在这个时候订婚也没多大意思,等我们高考成功了,再订婚才更有面子。”   “高考高考,高考整天挂在嘴上,谁知道要等到哪天?上大学这些年都是推荐工农兵子弟,咱公社一年推荐一个两个,那都是干部家的,八辈子都轮不到咱们这样的普通社员。国家的事,就算口风松动了,还不知道啥时候呢,他要是三年五年不高考,你还打光棍不结婚了是吧?”   孔父的呵斥并没有影响到孔志斌,依旧是那副胸有成竹的神情:“爸,信不信由你,反正不出这个月,高考报名就该开始了。”   孔志斌上一世的记忆果然没出错,半个月后,广播新闻里果然播了恢复高考的正式公告,10月中报名,12月10号就考试了,中间只隔了四十天时间。   晚间听到广播的时候,陈茉茉正好也在,下午下了班骑车来的,让孔志斌帮她一起复习她最头疼的数学。   “茉茉,茉茉,你听见了吧,我没骗你吧?这么短时间,那些人根本就不能全面复习迎考,哈哈哈,不枉我忍辱负重,辛辛苦苦复习这大半年。”   村里那喇叭声音很响,孔志斌一字不漏听完,兴奋地一蹦多高,他太兴奋了,虽然知道终究要发生的事,可他已经等得焦躁了。孔志斌一把抱住陈茉茉,激动地转圈儿,陈茉茉也没抗拒,两人干脆就搂抱在一起亲热,一整晚上都沉浸在兴奋之中。   陈茉茉柔顺地接受了孔志斌的亲吻,她此刻简直对孔志斌有些崇拜了。吻着吻着,孔志斌的手就忍不住伸进了陈茉茉衣服里,顺着她的腰一直摸上去,一路直达前胸目的地。陈茉茉抓住那只手,娇嗔羞怯地地推开他。   “看你……”   “抱歉茉茉,我一时没忍住……我太喜欢你了。”孔志斌其实真想放纵下去,可是看着陈茉茉捂着脸害羞,孔志斌自己也觉得不该,这毕竟还是在七十年代,他心里跟自己说,猴急什么,早晚都是你的,茉茉毕竟还是个纯洁羞涩的姑娘。   同一时刻,杨边疆也在和冯荞讨论高考的消息。   两人是在下班路上听到广播里高考的公告。他们这样一对未婚夫妻,便总觉得两人每天相处还不够似的,两人慢慢悠悠骑车归来,半个通红的太阳挂在西山,牧归的老牛慢吞吞走在夕阳下,村庄田野一片安闲。   村里大喇叭高亢刺耳地响着,杨边疆有留意听了几句.   “真要高考了?好事儿啊。“   “考大学?听三哥说,原来都是推荐上大学的。”冯荞无感,她反正是小学文化,这消息实在跟她没啥关系。“哥,你读过中学的,按广播里说的,你也可以参加呢。”   “我?我那点初中文化,上学时正好又赶上文化大革.命运动,学校停课,老师都拉去批.斗了,正经上过几天课呀。”杨边疆笑,“再说了,我忙着上班挣钱娶小媳妇儿呢,娶媳妇要紧,我可没那闲心思。”   一句“娶小媳妇儿”成功惹得冯荞羞了,跺着脚窘得推他,不自觉流露出一抹撒娇的神情。杨边疆一边享受她少有的撒娇亲昵,一边笑着说:“说正经的,冯亮可以考啊,这对他来说是个好消息。”   “三哥?”冯荞说,“三哥能考大学?” 第54章 犹豫(今天第二更)   “三哥?他能考大学?”冯荞不是不相信冯亮, 实在是没敢往这上头想过。   “他高中毕业回来也没干什么,平时又喜欢看看书。”杨边疆认真的口气,“他这会子参加高考正合适。不管考上考不上, 不试怎么知道。哎,我上回听新闻里说研究恢复高考,当时心里还想了一下冯亮, 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竟然是在冬季开考了, 早知道,应该提醒他及早开始复习。”   “嗯。”冯荞点点头,“你这么一说, 三哥还真该去考,二伯家其实挺困难的,二伯却愿意给孩子读书识字,说不识字出门进个城, 连男女厕所都不认得。大堂哥没读几年书, 二堂哥也只读到初中,赶上大运动、大串联, 学校停课,他干脆就回家来干活了。三哥最会读书, 是二伯家唯一读完高中的,他毕业这一两年了, 二伯总念叨他是个有文化的, 想叫他参军没参上, 想给他找个合适的出路也没找到。可就是……他现在整天干农活,这会子再复习,能考上吗?”   “大家都一样,你等着看吧,这次一恢复高考,肯定很多人跑去参加,水平无非都差不多,时间也都紧张。考上考不上,总得去试试。今年考不上,大不了明年再考。”杨边疆说着一拉冯荞,“走,咱们现在就去找冯亮,给他鼓鼓劲。”   冯荞看看西边天上,太阳的小半边脸红得渐渐发暗,已经快落下去了,说说话不知不觉天都晚了呢,冯荞赶忙跳起来,跟杨边疆一起回二伯家。   秋收收花生,生产队收工比较晚,二伯和两个堂哥都还没回来呢,妇女倒是早收工一会子,二伯娘一个人正在厨房忙碌。   “二伯娘,我回来了。”冯荞朝厨房喊了一声。她这阵子来得太勤,都习惯了。   “下班啦?边疆也来啦?你们先自己玩啊,我给你们做饭吃。”厨房里二伯娘伸头出来,招呼了一声,便又赶紧忙去了。   “我去跟二伯娘做饭。哥你自己歇会儿吧。”冯荞笑笑钻进了厨房。   二伯娘正在烧一锅地瓜糊糊,见冯荞进来,忙叫她炒两个菜。这季节家里其实也没啥好炒的,菜园里豆角茄子都要罢了,接下来的白菜萝卜还没长大,正是家家缺菜吃的时候。   二伯娘转了一圈,指着灶台一个南瓜叫冯荞:“切丝儿放点辣椒炒,多放点儿油好吃。你再去西院墙摘一把嫩扁豆,也切了丝,拍点蒜瓣儿炒一盘。哎,早知道边疆来,我煮什么地瓜糊糊,我就该烧米汤才对。”   冯荞无奈笑道:“二伯娘,瞧你忙的,他还不是三天两头来,又不是什么远路的贵客,你还跟他客气,家里有什么吃什么就行了。”   “嗐,我拿他客气什么,我又没有鱼没有肉,总得炒个菜吃吧。你这丫头可不用拿他当旁人,不过人家边疆来一回,总不能跟家里平日一样,一碟子咸菜打发他。”二伯娘一边说笑,一边张罗着饭菜,她如今对杨边疆那心态,根本就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转一圈又说:“去看看鸡窝里,今天的鸡蛋还没捡呢,拿来炒给边疆吃。”   “二伯娘!”冯荞哭笑不得拉住她,“这菜够吃了,鸡蛋就先别炒啦,他有几天不来的,他一来,你就翻箱倒柜给他弄吃弄喝,我看你要是不嫌人肉酸,腿肚子肉都舍得割一块下来炒。”   “这话说的,我也没啥好的给他吃呀。”二伯娘说着也笑,“荞啊,你可记着,这是你女婿,咱们娘家人待他好点儿,他往后也就不好意思亏待你。”   冯荞知道,二伯娘凡事都替她着想呢,心里也暗暗发誓,将来一定要好好孝敬二伯娘。   二伯没多会儿就回来了,杨边疆忙起身跟二伯说话。二伯乐呵呵叫他坐,自己也坐下来装烟袋抽,直说累一天了抽袋烟歇会儿。   “抽你那个大烟袋呛死人了。”二伯娘唠叨了一句,问:“冯东跟冯亮咋还没来呢?”   “都收工了呀。”二伯说,“这俩小子跑哪去了?”   又等了一会儿,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又等了一会子,大门吱呀一响,两个堂哥终于回来了。   “冯荞,快来。”冯亮一伸头瞧见冯荞,就笑嘻嘻地喊她。   “干啥呀。”冯荞一抬头,总觉着冯亮哪儿怪怪的,走路姿势也有点别扭。冯荞跑过去仔细一看,心里大约就有数了,三哥那裤子绝对有问题。   ——两边裤脚都用麻绳扎着,两条裤腿鼓鼓囊囊,显得沉甸甸的。冯荞可不相信,三哥出去一趟就突然发胖了。   冯荞扑忒一乐,指着冯亮忍不住想笑。   冯亮自己也咧着嘴笑,弯腰解开裤脚的麻绳,新鲜的花生果带着泥土味儿,还夹杂着花生叶子,叽里咕噜滚了出来。冯亮甩甩脚,把花生倒干净,笑嘻嘻地跳到一旁。   二伯娘哎呦一声,赶紧拿笊篱来装,冯亮那两条裤腿儿,居然倒出来一大笊篱花生。二伯娘一边装一边担心地唠叨:“你们这两个活祖宗,我说收了工咋还没回来,咋跑去偷花生了呢,没叫人看见吧?”   “放心吧。”冯东笑,“我一开始也只想着偷偷摘几把来解解馋,煮盐水花生吃,谁知冯亮这小子手脚太快,一会子就扒了那么一堆,扒都扒了,怎么着也得带回来呀。”   “哪儿扒的?哎哟你俩小兔崽子贼胆胆儿可真够肥的,这要是叫看青的人逮住了,那可就糟了。跟你俩绑上街游.行,看你们还怎么找对象。”   “嗐,队长他家里吃得少了?看青的人又敢保证没吃?辛苦种了一春夏的花生,吃几个鲜花生还不行了,还不是社员自己种的。妈,你放心吧,我们在村西北那块地扒的,我们只用手指抠泥土里的花生,地上的花生秧还留着好好的呢,表面看不出来。看青的人估计干了一天活也累了,我们就蹲花生地里慢慢地扒,中间看青队过来了一遍,黑咕隆咚哪看得见我们呀。就是回来的时候怕撞上人,七拐八弯绕了半天的路。”   冯亮笑嘻嘻拍着身上的泥土草叶,叫冯荞:“冯荞,要不今晚别走了,明天早上煮盐水花生吃,我早就馋得慌了。”   冯荞看着一大笊篱花生,真有点担心后怕,生产队专门有“看青队”,一个个扛着红漆大棍子,白天夜晚绕着田地转悠,防备村民偷庄稼,万一被抓到了,可就要倒霉了,批.斗是免不了的,有时候队长还会上绳子捆,扣个“挖社.会主.义墙角”的大帽子。   不过说实话,那年月村民社员偷庄稼也常见,冯亮说的也是实情,人不能扛过肚子饿呀,看青队的人自己也照样偷吃。   偷花生这事吧,怎么说呢,白天生产队收花生,队长那俩眼珠子蹬得跟牛蛋似的,紧盯着,一旦看见谁往嘴里塞一粒花生米了,少不了骂骂咧咧,要打要罚的。   其实新鲜收来的花生,谁不想尝个鲜呀,死老实的人家都不敢,稍稍机灵些的,多少都得偷几个来吃。袖子里塞,鞋窝里藏……当然,要想吃水煮花生,单靠袖子里塞几个是不够的,就得正经去“偷”了。   挺过前几年食不果腹的日子,在温饱面前,乡间老百姓对于“偷”的概念远没有那么上纲上线,非关道德,毕竟谁都要吃饭,谁都会饿,面对饥饿所谓“道德”显得苍白无力,谁也没法跟自己的肚子过不去。田地里那庄稼其实也是老百姓自己种的,不是吗?   “下回千万别这样了。”二伯也是一脸担忧后怕,敲着烟袋叮嘱,“人家馋了就在田里偷偷吃几个,干部看见了也就呵斥两句,你看看你,你一下子偷了这一裤子,真被抓到可就不好辩白了,你个不怕惹祸的东西。”   “行,下回保证不这样,这今天不是一时嘴馋了吗,我们能在田里悄摸吃几个,冯荞她可吃不到。爸,我跟你说,如今也不是头几年了,生产队长动不动就抓人捆人,这如今四.人.帮都倒台了,上头不支持打人批.斗,队长也没那么横了。”   冯亮笑着安抚二伯,笑嘻嘻跑出去洗他的泥裤子,走到门口又特意嘱咐一句:“冯荞,今晚就别走了,给你煮花生吃。”   冯荞答应一声,抿着嘴笑,三哥这明明是想着她呢,她最喜欢吃鲜花生。可就是三哥这胆子也太大了,冯荞也担心后怕,幸好没啥事。   冯荞跟二伯娘去收拾准备吃饭,冯东也忙着出去帮家里喂猪。冯亮蹲在井台,找了个盆泡他那条泥裤子,杨边疆便站在一旁跟他聊起来。   “冯亮,你听广播了没?”   “啥事啊?”   “恢复高考呗。”   冯亮瞥一眼猪圈,冯东正在里头忙着喂猪呢,家里那两头猪大约是饿得急了,听见动静越发吱吱的叫,冯东费力的把一大桶猪食拎进去。冯亮声音低了下来,放低声音对杨边疆说:   “收工路上听到了。”   “我刚才跟冯荞聊起来,都觉得你应该去考。”   “边疆哥,不瞒你说,我刚才在想这事呢。”冯亮有些犹豫的样子。   他原先都叫“边疆哥”的来着,自打冯荞和杨边疆订婚,他叫哥也不是,叫弟也不是,叫妹夫好像也不是,那俩还没正式结婚呢。   于是冯亮就索性不下称呼,啥也不叫。而杨边疆呢,让他改口管冯亮叫哥也有点为难,俩人干脆就彼此心照不宣,碰上实在含糊不过去,就叫名字。这会儿分明是心不在焉的想事情,顺口又把杨边疆叫哥了。   “边疆哥,你看家里这样,三个儿子负担可够重的,我读到高中毕业,已经拖累家里很多了。我爸当初说大哥是长子,怎么也不能荒废了,一家子省吃俭用,掏空家底好容易给大哥娶上了媳妇,分家出去另过了。这眼下二哥和我……二哥这都二十二了,搁在村里已经算是耽误大了,家里日子穷,二哥的婚事本来就不顺利,我要是再跑去高考念书,不能帮家里干活挣工分不说,反倒要家里供养,二哥再耽误几年下去……”   冯亮话里未尽之意,杨边疆当然明白,这家里本来就困难,要是再供养个大学生,负担更重,家里几年内必定要掏空家底了,必定更加困难,他自己倒是有出路了,冯东却要牺牲很多,谁家姑娘也不傻,谁愿意跳进一个穷坑?冯东的婚事再这么耽误下去,怕是真要打一辈子光棍了。 第55章 出路   杨边疆没反驳, 目光看着猪圈里忙碌的冯东:“冯亮,你这顾虑有你的道理,可你就算不考, 对冯东也未必能帮上,这对你可是个极好的机会,我听冯东说过, 你从小就是个读书料子, 家里供你读到高中毕业也不容易, 你要是直接放弃了,把你自己荒废了,这高中也算白读了, 实在是可惜。”   “其实也荒废得差不多了。”冯亮像是很不在意地咧嘴笑笑,“再说了,就算我去考,基本肯定也考不上。”   “考不考是一回事, 考不考得上是另一回事。你毕业出校门也才一年多, 书本拾掇起来也快,抓紧复习, 还是蛮有希望的。家里有困难也是一时的,我听说大学里都有生活补贴, 你要真考上了,家里顶多再困难四年, 四年大学怎么也坚持过去了。等你毕业上班, 就能更好的帮衬家里了。”杨边疆说。   “边疆哥, 我知道你是想我好。可是……”冯亮还是笑,表情却带着纠结和遗憾,不自觉就又叫回了边疆哥的称呼,“这事儿……再说吧。我再考虑考虑。”   “你再想想,不过我提醒你啊,这就开始报名了,时间可紧。再说这么大的事情,你也瞒不住冯东的。”   “你考虑啥呢?”   杨边疆和冯亮同时一扭头,便看到冯东擦着手站在他们身后。他没好气地瞥了冯亮一眼:   “该你考虑的你不考虑,不该考虑的你倒瞎操心,当着边疆的面,咱说句大实话,就算你不考大学,你也无非在家干活挣几个工分,也就够养活你自己的,你不考,我就能娶上媳妇了?就能帮到我了?你不光帮不了我,连你自己也肯定荒废了。”   冯亮看着不悦冯东,没敢说话。   “倒是你真能考上大学,将来还能拉家里一把,这家里也多个指望,好歹比我俩都在家这么干靠着强。穷家穷地方,你跟我,能出去一个是一个,这家里好歹有个出息的,难不成非得两个都困死在家里,一起吃苦受穷,一起打光棍,才叫亲兄弟?你爱考不考,怕考不上别拿家里当借口。你自己想想明白!我反正管不了你了。”冯东说完,拎着喂猪的盆转身就走,分明是不高兴了。   冯亮嘴唇动了动,最终却没吱声。   晚饭很快做好了,二伯娘被冯荞拦着没炒鸡蛋,怕菜不够,到底又去炒了一碟辣椒花生碎,一把花生米细细剁碎,下锅炒香了,再加入剁碎的青红辣椒小火干炒,不需要油和其他调料,只加些盐,卷煎饼吃绝对香辣下饭,够味儿。   冯荞端着一盆地瓜糊糊进来,跟二伯娘一起收拾了桌子吃饭。她递了个煎饼给杨边疆,一边给了他一个询问的眼神。   二哥脸色不高兴啊?   杨边疆:呵呵,没事儿。   ☆☆☆☆☆☆☆☆   冯东的性子,杨边疆比谁都了解,有他那些话,冯亮在高考的事情上不敢敷衍。   晚饭后杨边疆也没再多说,就从二伯家告辞回家去。二伯一家人送到门口便都回去了,二伯娘推了一下冯荞,冯荞也就就势跟着继续送了送,两人推车慢步,戴着一弯月牙儿走在夜色下。   一直送到村口,杨边疆便不让她再送了,这大晚上的,出了村子可不安全。   “这阵子家里人多照应些,叫冯亮好好看书复习。”   “哥,你说……三哥真能愿意考?他担心的也不是没道理,二伯家这样,大哥结婚分家另过,三哥再考上大学,夹在当中的二哥可就……再耽误几年,就算三哥大学毕业工作了,能帮衬家里,二哥都快三十岁了,到哪儿娶上个像样的媳妇?”   “他担心有道理,可冯东说的也是正理,这个家,出息一个是一个,总不能都这么困在家里,兄弟两个都没出路。机会可难得,考上考不上是一回事,错过了冯亮心里要遗憾一辈子的。至于冯东——其实他自己比谁都清楚明白。”   路上来了一个黑乎乎的“庞然大物”,走进了才依稀看清是一辆牛车,车上堆得高高的玉米秸秆,杨边疆怕秸秆碰到冯荞,伸手拥住冯荞肩膀轻轻一带,把她带到路边里侧,自己也往后闪避。   生产队的车把式老杨叔坐在玉米秸秆顶上,高高的俯视着路边一对小年轻,笑呵呵甩了个响鞭。   杨边疆的手还握着冯荞胳膊,他挡住冯荞,玉米秸秆擦着他的半边身体过去了。他倒是坦然,冯荞却难免羞臊难当,被熟人瞧见俩人离这么近,多不好意思呀。好在老杨叔素来是个木讷的人,倒没有趁机开他们玩笑,甩着鞭子慢吞吞进村了。   “你回去吧,早点睡。”   “嗯。你骑车小心点,路上黑呢。”   杨边疆瞧着牛车已经过去了,终究没忍住,伸手在冯荞头上轻轻拍了拍,哄小孩似的口气:“赶紧回去吧,跟着牛车回去,省得天黑害怕。”   ☆☆☆☆☆☆☆☆   第二天,冯亮没有再去生产队上工,二伯跟队长告了假,说小儿子冯亮报名参加高考,留在家里复习,这阵子就不上工了,再者,要报名,还得先请队长给写个证明的条子。   “你家老三也报名高考了?”生产队长卷着纸烟,“听说孔家那儿子也报名去了,一大早他妈就来我家敲门,叫我给写条子出证明,说她家孔志斌报名考大学。叫我看呀,都是瞎折腾,大学生那是一般人能当的吗?人家那得根正苗红,要么干部子女,要么革命表现特别突出的,经过公社和里推荐,才能上大学。你以为考试就不用推荐了?臭老九都批.斗了这么多年了,不可能只看分数的。不是我说,咱们整个公社一年也难给一个推荐名额,怎么也轮不上你们这些人吧?你们这就是瞎折腾,白耽误队里干活。”   队长这话不中听,这要是换了二伯娘,少不得又得反驳几句,二伯却是个好性子,乐呵呵笑着说:“横竖也到秋后了,小麦种下地,收完这茬地瓜,就该猫冬了。队长你看,他也不耽误挣多少工分,横竖也就这个把月。就叫他在家看几天书,就当他躲懒了。大学生那是一般人能当的吗?考上考不上,咱反正是去考了,全当试一试,横竖又不耽误啥。”   秋夜,村庄渐渐沉寂,这年月煤油很贵的,农村人家有些甚至不舍得点灯的,摸黑吃饭摸黑上床。舍得点灯的人家,也总是早早熄了灯,从这天起,二伯家的煤油灯总是亮到半夜甚至拂晓。   据说,村西孔志斌家的灯也亮到很晚,村里人说,孔志斌也报名参加高考了。有人就说,孔志斌这小子从开春起,一直躲在家里翻书本,要是真凭本事考试,没准人各有命,没准还真让孔家祖坟冒一下青烟呢。   初冬的阳光里,冯亮骑着从大哥家借来的自行车,跑到镇上去报名,本镇的高考报名点就设在镇中学,几个负责报名的老师坐在一排课桌后面,因着恢复高考的消息,这些臭老九们似乎也恢复了几分精气神。其中有认得冯亮的,见他来报名十分高兴,拉着他说了好多鼓励的话。   冯亮报完了名,又跟老师借了一册语文书,抱着书从镇中学出来,在大门口迎面遇上了孔志斌,不光是孔志斌,他身边还跟着陈茉茉,两人说说笑笑地拉着手进来,看见冯亮,孔志斌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冯孔两家如今算是撕破脸结了仇,孔家的人都下意识避着冯家的人,孔志斌跟冯亮从小同学,如今也断绝来往了。   冯亮漠然地瞥了那两人一眼,自顾自骑车走了。   陈茉茉认出冯亮,问孔志斌:“哎,这人不也是你们冯庄村的吗?他也是来报名的?”   “应该是吧。”孔志斌拍拍陈茉茉的手,鼻子里哼了一声,“呸,有什么好神气的,他也来报名高考?做美梦去吧!茉茉我跟你说,这种人就是来浪费时间的,这次恢复高考,报名人数多,录取率非常低的,对于绝大部分毫无准备的人来说,都是在浪费时间。”   没时间了,孔志斌相信,对于绝大部分人来说,是没法跟他竞争的,只有短短四十天的时间了,就算白天黑夜不休息,那些人也没法像他这样,充分复习,做好了充分的高考准备。   “考上大学,我们就可以一起回城了。志斌,多亏有你,你真是太好了,我真幸运遇到你。”陈茉茉满眼崇拜地挽着孔志斌。   “大学只不过是个台阶罢了。茉茉,我们未来的路还远着呢。”孔志斌淡定一笑,考大学,只不过是他辉煌人生计划的第一步,七七年啊,也没别的事好做,还不能忙着搞发家致富,那就先爬上一个更高的平台吧。   当年的高考,还是考前报志愿,孔志斌信心满满,毫不犹豫地全填了北京上海的几所著名大学。在孔志斌的眼里,首都当然是可以考虑的,但是陈茉茉是上海人,很希望回上海,所以他也比较愿意去上海读大学,毕竟那里也是将来最繁荣的经济大都市。至于其他地区那些“不入流”的大学,他如今压根儿不做考虑。陈茉茉却忍不住有些担心。   “志斌,这几所名校可不好考,分数肯定是最高的,你是不是把二三志愿降低一下,万一没考上第一志愿,还能保障一下。”   “你怎么就那么不自信呢?”孔志斌笑起来,“茉茉,我这将近一年时间埋头苦学,可不是为了考那些二三流大学的。不是说好了吗,咱们一起回城,北京上海当然是首选。”   陈茉茉一脸感动,但感动代替不了自信,陈茉茉还是有些担心的,她担心自己根本考不上,更别说国内一流名校了。   其实只要能离开这有苦又累的农村,去哪儿上大学她都愿意,先考上大学再说,不管在哪座城市,总比留在农村强吧,以后她可以再慢慢想法子回上海去。   ☆☆☆☆☆☆☆☆   寒冬里的一次高考。   也不知怎么的,那几天天气尤其冷,最后一场考试结束,考生们一个个袖着手走出来,叽叽喳喳讨论着考题。孔志斌却懒得找人讨论答案,他感觉发挥得很不错,心情飞扬地走出考场。   孔志斌准备那么久,底气毕竟不是白来的。   “志斌,我数学肯定考砸了,好多不会做的。”陈茉茉一看见他,眼睛就红了,委屈地抱怨道:“你说这能怪我吗,我从小学习艺术,整天拉小提琴,弹钢琴,本来就不是追求文化课成绩的,考这么难的数学题,这不是强人所难吗。”   “别担心,你不是说政治考得很好吗,人家要的是总分,又不是只有数学一门。”孔志斌安慰她。   说起来幸运的很,陈茉茉不是公社的广播员吗,整天听广播,整天在广播里读那些上级文件,各种精神各种指示随口就来,再熟悉不过了,因此陈茉茉根本没用复习政治,照样考得不错。   冯亮考试回来,也没什么特别的表现,没有多高兴,也没有垂头丧气,冯荞问他考得怎么样,他回答了三个字:“不知道。”   二伯娘:“自己考怎么样都不知道,我看你八成是没指望。”   “没指望就没指望吧,很多题目我也做了,就是不知道做得对不对。出来时跟别人讨论题目,三个人就有三个答案,我哪知道对不对呀。”冯亮表情有些懊恼,随即笑笑说:“算了,反正考过了,原本也没指望能考上。”   冯荞忙问:“三哥,那啥时候能知道结果呀?” 第56章 嫁妆   “三哥, 那啥时候能知道结果呀?”   “听说过年前公布分数,要等一等的。哎不管了,反正都考完了, 死活一定了,随它去吧,赶紧干活是正经, 这阵子我一直没上工, 身上都养出懒骨头来了。”   时节已经初冬了, 田野里空荡荡一片,偶有几垛留在田里等着晾干的地瓜秧,新播种的小麦才发芽, 已经没有农活要干了。当然,这时节还没到数九寒冬,还没冰冻,生产队就不会让社员白白闲着。上级每每在秋冬农闲安排河工, 青壮妇女和男劳力扛上铁锹, 扒大河修水利,还要忙碌好一阵子, 不到腊月里,农村人便闲不下来的。   冯东、冯亮扛起铁锹, 挑起箩筐,都去上河工了, 冯老三也去了。   冯老三临走的时候很不放心, 特意嘱咐了寇金萍几句, 他不在家,叫寇金萍对冯荞好一些,千万不要再当面闹起来。这段日子硬生生教会冯老三一个道理:冯荞如今根本不用依靠他什么,而他将来却只能依靠冯荞。   “把这个家闹散了,谁也没有好处。冯荞过了年都十八了,这丫头人长大了,心也大了,她顶多再过一两年就该结婚出嫁,你再惹恼了她,她真要翻脸不认这个家,你让我将来指望谁?对你自己也没好处。”冯老三苦口婆心。   “行行行,我把她当活祖宗供着行了吧?”寇金萍一肚子憋屈气,她这阵子用尽各种招数,也没能在冯荞手里讨到一分钱,更没讨到半点便宜。人是她腆着脸自己请回来的,如今这个情势,寇金萍能不憋屈吗。   “冯老三,你还能有点出息吗?你这当爹的说话不顶个屁用。她一个丫头片子,她是你闺女,你如今反倒怕她了?她冯荞如今吃住都在家里,说不得碰不得,说她一句她就给我脸色看,你可别忘了,彩礼钱就不说了,上个月,这个月,她工资都没往家里交一分,你连个屁都不敢放,你说这日子还能过吗?”   这些话寇金萍整天唠叨,冯老三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自从这次冯荞从二伯家搬回来,尤其从上次冯荞翻脸发火,她就不再往家里交一分钱,却还理直气壮:   我白吃谁的闲饭了?我去农具厂之前,今年一春天挣的工分,分的粮食,都分到这家里来了,我这一春天挣的工分,比冯小粉一年挣得还多,我靠谁养活了吗?再跟我要钱?不行,我还就不给了。一分也没有。   寇金萍找不到理讲,冯老三就是欠虐型的,冯荞越是这样,冯老□□.倒越担心闺女翻脸不认人,女婿看起来更不是好得罪的,因此,冯老三这阵子对冯荞也不敢多说,甚至带着几分讨好,努力想表现出慈父的样子来。   寇金萍满心不甘,可俗话说形势比人强,她再多的不甘心也没法子,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处于劣势,看着冯荞每天脚步轻快上班,哼着歌儿下班,寇金萍背地里牙都快咬碎了。   不过寇金萍毕竟是寇金萍,活了两辈子呢。冯老三一走,寇金萍就索性沉寂下来,面上也没再找冯荞的碴儿,似乎开始无视冯荞。寇金萍每天呵斥着寇小胭喂猪喂鸡做家务,自己不是躲在屋里,就是出门溜达见不到人影儿。   冯荞也懒得知道寇金萍折腾什么,她无非需要在家里住,只要寇金萍别来惹她,同一屋檐下相安无事就行。冯荞如今也忙着呢,她忙着赶工给杨边疆做鞋。   ☆☆☆☆☆☆☆☆   冯荞赶在天大冷之前做好了三双棉鞋,亲手纳的千层底,青布的鞋面儿,本来她打算是做单鞋的,可二伯娘说她头一回给公婆和杨边疆做鞋,要是做单鞋,做好送去天就该冷了,万一公婆小心眼儿再嫌弃。二伯娘那意思,要做就做棉鞋。   冯荞想想也是,天冷了单鞋就不能穿了,她又设法弄了些棉花。这年月棉花可不易得,好在做棉鞋也用不了多少棉花,农村毕竟是农村,总有些法子的。冯荞请二伯娘帮着稍稍一打听,村里四奶奶在自留田边上种了一小片棉花,收了些新棉花。冯荞拿钱买了一小包来,做三双棉鞋足够了。   赶着杨边疆家的两间新房上梁,至近亲戚们去贺喜,冯荞把新做的棉鞋带着送了去。这是冯荞第二次到杨边疆家,就比头一回随意多了,杨妈妈见到冯荞很高兴,再看冯荞给她做的新棉鞋,拿在手里一个劲儿地夸。   “看这针线,这鞋底纳得多匀称,鞋样子也好看。兰江,你自己看看,你二姐这手可真巧,你再看看你,你可做不来这么好的针线。”   “哎呀妈,我算是看出来了,你如今是看着二姐哪哪都好,我那手笨,二姐手这么巧,你往后可不愁没人给你做鞋了。”兰江被杨妈妈一说,笑着打趣。   杨边疆早听说冯荞要给他妈做鞋,记得当时心里还有点失落呢,未来媳妇儿第一次给他家人做鞋,居然不是做给他的,叫他这心里多少有点不得劲,醋溜溜的。现在冯荞把鞋送来了,他那43码的大脚,那么大的一双棉鞋送到了他手上,带着新布和新棉花的舒爽气息。   杨边疆摸着鞋底密实均匀的细麻线的针脚,心里顿时得意起来,你看,冯荞果然还是先想着他的。   “第一次给你做鞋,也不知道合不合脚,哥,你先试试吧。”   “放心吧,肯定合脚。”   杨边疆脱了脚上的解放鞋,坐在床沿试穿新棉鞋,他一扒鞋帮,就发现鞋子里似乎另有玄机,伸手进去一掏,果然掏出一只手工绣的花鞋垫,白底上绣着红色的缠枝梅花。   这惊喜来的实在!要知道,在当地有着一些心照不宣的习俗,未婚姑娘家的针线是不会随便送人的。农村人实用主义至上,像绣花鞋垫这样漂亮却不够实用的东西,平常可没人会花工夫做,也只有姑娘家为了心上人,才会一针针一线线,千针万线费工夫去绣。   年轻小伙子鞋窝里垫上漂亮的绣花鞋垫,那就说明人家有未婚妻了,差不多有些定情信物的用意吧。杨边疆活到二十二岁,可头一回垫上这别具意义的花鞋垫,顿时心情灿烂飞扬,抬头瞅着冯荞笑。   “下回再给我绣鞋垫,你就别绣花了,就绣字儿。”   “你要绣什么字儿?”冯荞说,“绣字要写成空心字,要写得可着鞋垫形状,配上花样才好看。我不太会写。”   “就绣百年好合、心心相印之类的,等会儿我写给你,我会写空心字。”杨边疆笑着眨眨眼,口气却一本正经。李师哥跟他讲过的,师嫂当初送给他的鞋垫,绣的是“相亲相爱”,简单直白得让人嫉妒,李师哥还偏偏来跟他炫耀,这不是欺负单身汉吗。现在——   杨边疆微微眯着眼,口气轻快:“预备着咱们结婚的时候用。”   他越这么一本正经的说,冯荞越是不好意思,嗔怪道:“一双鞋垫也用不了几天时间,哪用现在就准备。你想要写字的,我回去给你再绣一双,让你换着穿。”   “鞋子正合适。天大冷时再穿。”杨边疆试完了鞋,脱下来仔细收好,心里明明美滋滋的,却又心疼做鞋的人,一转脸责怪冯荞:“往后可别做这种鞋子了,太费事了,穿鞋就去供销社买一双,多省事儿。买鞋也不是多贵,你这样千针万线做鞋,还不够埃累的。我说的正经话,鞋垫你愿意绣,就绣两双预备结婚用就行了,你白天上班累一天,晚上可别再点个煤油灯做针线了。”   结果第二天上班的时候,杨边疆就幼稚了一回,他故意脱了鞋子,装作不经意地显摆给李师哥看,叫他评一评冯荞绣的花样好不好看。   李师哥现在心气儿其实不太顺,师嫂怀着孕呢,李师哥告别了出双入对模式,孤家寡人上班,眼瞅着白白胖胖的媳妇却有许多不可为,看着师弟出双入对就有些碍眼了。   “你小子,你跟我显摆啥呀,我儿子都会跑了,我闺女就快出生了。你小子那冷被窝还没人跟你捂呢,结不上婚,你也只能干看着,有本事你娶回家再显摆呀?”   杨边疆:“……”   他这个师哥,真不能怪师父经常骂他不着调。   杨边疆本来没有刻意去跟冯荞说,午饭后,李师哥又使坏了,他贼兮兮跟冯荞说,杨边疆那小子在给你打嫁妆呢,啧啧,可真心急。这事你知道不?   冯荞还真不知道,她看看杨边疆,杨边疆神色如常,根本没搭理这茬儿,冯荞就笑笑,也不说知道,也不说不知道,在李师哥面前跟杨边疆默契地保持一致。   李师哥:“边疆,你可够心急的,现在就帮冯荞开始准备嫁妆,哪天能把媳妇娶回家呀?”   一旁徐师傅笑着说话了:“早点儿准备有啥不好?横竖冯荞这都十七了,明年也该结婚了,边疆现在顺带挑点儿好的木料,顺带着准备,做工从容,要做就做最好的,到时候需要用了也从容。嫁妆提前做好了,放在那儿它又不用吃饭,我看挺好。”   “师父,我也支持他呢。”李师哥咧着嘴嘻嘻笑了,赶紧表态,“边疆,你入行晚,手艺还没出师呢,有啥不懂的随时问师父,有啥需要的喊我一声,我去跟你帮忙。”   “行,如果需要师哥帮忙的话,我肯定不跟你不客气。”杨边疆说。   冯荞悄悄拿询问的眼神看看杨边疆,杨边疆给了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和微笑。   于是师徒三个就热切地讨论起来,这年代,当地最时兴的嫁妆要“三十六条腿”,一张方桌,四把椅子,两口带架子的箱子,再加上抽屉桌和五斗橱,这是女方最像样的陪嫁,   而婚床则是由男方准备的,不算在“嫁妆” 之列,杨边疆既然准备,便打算一起都准备了,用料也好统一。他说打算用东北红松,木料硬度高,不容易开裂变形。   “我看你也不要都用东北红松,红松木做家具是好,红松木咱们厂里经常有,慢慢挑好的就是了。不过箱子最好的用料还是樟木,放衣服它防虫还防潮,不过新樟木放在屋子里味儿大,等我给你弄点儿早几年伐的老樟木,箱子底架还是用红松。”徐师傅说。   杨边疆点点头,这事儿他绝对相信师父,师父说用什么木料好,那就肯定错不了。   “哎,还是你小子精,猴精猴精的。我现在可后悔了,当初我跟你师嫂结婚的时候,她娘家统共陪嫁了一张抽屉桌,四把椅子,两个箱子,二十八条腿儿,我那个老岳丈不懂,也不先问问我,用的木料都是榉木的。榉木花纹是好看,可容易变形,我跟你师嫂结婚这才几年呀,我那衣箱的板子都变形了,盖子都盖不严。”李师哥感慨半天,一拍大腿,“干脆,我也弄点儿红松,自己再做个五斗橱,你师嫂保准高兴,摆在家里也有面子。”   “你呀,看人家边疆打嫁妆也眼馋。”徐师傅笑呵呵打趣大徒弟,“那你就跟边疆帮着,你们两个自己慢慢做。”   这里是农具厂,他们自己就是木匠,打家具做嫁妆最是老本行。厂里成批的来木料,他们要是自己用,精挑细选,付个木料的本钱,带锯现成的,工具现成的,自己的工夫,自家用的东西,忙的时候就罢了,不忙的时候精工细作,反正在徐师傅看来,杨边疆给冯荞准备的嫁妆也不急着用。   冯荞看着人家师徒三个都商量好了,上班开工时间又到了,也没能仔细问问杨边疆。她听了一中午,心里大约也有数了,杨边疆把原本该她娘家准备的嫁妆,都替她预备着了。 第57章 牵挂   冯荞从来没指望家里给她准备嫁妆。   嫁闺女这事情, 穷有穷的嫁法,富有富的嫁法,疼闺女的人家, 家境宽松些的,要专门请木匠到家里打嫁妆,当时都靠手工, 往往一个木匠要埋头干上半个月, 二十八条腿儿, 三十六条腿儿。   那时候嫁妆还靠人抬,闺女出门子的那天,散发着木料和新油漆味道的嫁妆, 从娘家一路抬到婆家,那都是新媳妇的面子。   不讲究的人家,觉得闺女嫁出去是别人家的人,嫁妆给多了不划算, 那就简单些, 两个箱子,两把椅子, 再加一张抽屉桌,也凑合过去了。还有更吝啬的, 给闺女花一分钱都心疼,那就干脆不打嫁妆, 两床棉被也可以把闺女打发掉。   冯荞知道, 寇金萍连一床棉被都不会帮她准备的。   好在她自己手里攒了些钱, 可以给自己置办些东西,不光为了嫁到婆家的面子,他们将来小家庭总是要用的。杨边疆提过两回结婚的事,冯荞因此也想过,等她满十八岁还要明年春天呢,杨家给的彩礼毕竟是人家给的,钱她得留着,她一向节俭,她自己把工资好好攒着,到时候也够给自己准备一份嫁妆了。   只是她没想到,杨边疆已经默默开始动手做了,就像徐师傅说的那样,精挑细选,精工细作,还说按照木工最正宗的手艺,只用榫,一根钉子都不用,要亲手给冯荞打“三十六条腿”的嫁妆。   冯荞这心里呀,阳春三月一般,暖融融的,一下午嘴角就掩不住甜甜的笑意,想起来就觉得幸福。单单这份心意,就是世界上最好的嫁妆了。   这天下午下班路上,冯荞坐在自行车后座,小手调皮地在杨边疆背上比划,捏一捏,拍两下,捶一捶,只是虚虚地做这些动作,欺负他没法知道,玩得自得其乐,自己咯咯笑了起来。   “笑啥呢?”   “没笑啥。”冯荞说,“哥,咋想到要给我打嫁妆了呢?”   “这些事我不想着,怕也没别人帮你想着。”杨边疆坦然说起,也不避讳冯荞那个不顶用的爹,“你是嫁给我,咱们靠自己。再说了,这些东西咱们将来反正都要用,我自己做,用料手工多放心呀。”   “嗯。靠谁也不如靠自己。”冯荞连连点头,“哥,先说好了,你出工夫做,钱我来出。”   “你出钱?”杨边疆刹住车子,扭头看着冯荞笑,“你的钱我的钱,还有什么两样?你的钱如今还在我兜里管着呢,反正都是咱们俩的。”   冯荞咧着嘴笑,小脸裹在红艳艳的围巾里,黑眼睛亮晶晶的,显得格外俊俏明媚。杨边疆看她笑得傻乎乎的,忍不住伸手摸摸她的头,满满的疼爱宠溺。   “冷不冷?”   “不冷。”   “嗯,冷了就躲在我背后,今天有风。”杨边疆重新蹬动自行车,慢悠悠行驶在冬日的田野间。   “哥,你冷不冷?”   “我不冷,骑车骑得背上冒汗。”   “手容易冷。”冯荞搓搓手,“哥,明天咱去买点儿毛线,我给你织一双手套吧,我听说供销社现在有毛线卖。”   “你会织?”   “不会啊。”冯荞坦然说。那年代毛线是稀罕物,冯荞之前还没买过呢,她嘻嘻一笑,“不会我可以学呀。”   ☆☆☆☆☆☆☆☆   冯老三上河工不在家,冯荞晚饭便经常不在家吃,饭桌上对寇金萍和冯小粉那两张脸,一张阴沉刻薄,另一张总是一副谁欠她钱的表情……实在对胃口不好。   还好,她可以去二伯娘家吃,去的时候免不了就顺手捎点儿什么,家里吃的啦用的啦,二伯娘总是为此数落她又乱花钱。   听二伯娘说,寇金萍这阵子整天跟个溜达狗似的,先是跑去跟村里那两个男知青套近乎聊大天,这几天干脆溜达到外村去了,到处去打听人家村里的男知青。   “这死女人到底要干啥呀,我琢磨着,她不会是想把冯小粉嫁给哪个男知青吧?”   冯荞心里一顿,心说二伯娘恐怕真相了,不然说不通呀,不然寇金萍平白无故的,老打听人家男知青做啥呀。村民们都知道,那些知青都是城里来的,人家往往都盼着哪天能回城,少有在农村找对象的。   冯荞想起几个月前王振龙的事情,看不出寇金萍眼光还真挺高,看不上王振龙,原来是打算给冯小粉找个城里的婆家。   “那她有没有找到呀?”冯荞问。   “没听说。”二伯娘嗤笑,“人家那些知青眼睛又不瞎,别说她冯小粉咋样,单是冲着寇金萍这么个丈母娘,恐怕也没人敢娶她闺女。谁娶了她闺女,怕是上辈子挖了她家祖坟了。”   两个堂哥也去上河工了,就只有二伯和二伯娘老两口在家,二伯吃过饭,拎着烟袋出去找村里老头们侃大山,二伯娘一个人在家,就留着冯荞说话。   那年河工是在几十里外的一个地方修水库,听说要挖一个大型水库呢,那么大的工程,全靠人力,手挖肩扛,三九严寒加上超强度的重体力活,实在是太苦了。   别看二伯娘平时少心没肺,整天咋咋呼呼的样子,这会子几天没见到儿子,止不住的担心牵挂。   “唉,也不知道那工地能不能吃上热乎饭,队长那个私心的玩意儿,挑了他自己亲嫂子和二婶子去做饭,听说也就是勉强给烧口热水,白水煮点儿萝卜,各人还是吃自己带的煎饼,也不知那两个女人能不能给烧点儿菜汤、糊糊啥的,好歹吃得暖和些……听说睡觉就是搭个棚子,四面灌风,你三个堂哥都去了,你大哥还好,他上年刚结婚,家里被子够用,你二哥三哥俩人就只带了两床旧棉被,也不知会不会冻着……”   二伯娘絮絮叨叨,冯荞听着心里也免不了担心。当时的农村,一到到冬天农闲,就要上河工,一般很少让妇女去,男的,除了年纪太老和太小的,青壮年劳力全部上河工了,一去短则十天半月,长则一个冬天,每到这时候,村子里就特别冷清,家家女人挂记着男人和儿子。   冯荞心里担心,口中却安慰二伯娘:“二伯娘,你别太担心,三个堂哥在一起呢,还有大伯家的堂哥,还有我爸也在那儿,互相都能照应一下,肯定不会有事的。”   “我也不担心,他们几个大小伙子,我不担心。”二伯娘嘴硬,一转身却又说:“也不知道哪天能放工让回来一趟,我怕他们带的煎饼不够吃,还有你二哥身上那棉袄都是旧棉花,不算厚,也不知道他冷不冷。”   “二伯娘,要不你明天准备一下,准备点儿煎饼、咸菜什么的。”冯荞想了想说,“我跟边疆哥商量一下,这两天能不能请个假,去看看他们。”   “也行,叫边疆骑车带你去。”二伯娘一听挺高兴的,赶紧打算着给三个儿子捎点儿啥东西。   冯荞回到家,寇金萍已经回来了,东屋点着油灯,寇金萍正坐在灯下,皱着眉头想心事。她这几天趁着冯老三不在家,考察了附近几个村子的男知青,竟然没能给冯小粉找个中意的女婿。这个相貌不错,可听说家里在城里也就是普通工人;那个父亲是下放干部,可是比冯小粉大了八岁,并且听说人家在村里谈了个对象……   反正寇金萍就没找到特别如意的,她自己也不想想,她在这儿挑挑拣拣,人家能不能看上她的闺女。   更深层的原因是,寇金萍从一开始就认定了孔志斌这条“金大腿”,如今眼看着金大腿抱不上,换了别人不甘心啊,她也不知道那些知青将来能怎么样,生怕把闺女嫁错了,处处不放心。   在寇金萍眼里,冯小粉嫁人就是二次投胎,不管怎样,不管用什么法子,务必要投一个将来有钱的。这不仅关系到冯小粉将来的命,也关系到她寇金萍能不能靠着闺女成为有钱人呢。   于是乎,寇金萍心气儿实在不顺畅。   至于冯小粉自己怎么想的,寇金萍倒没去多问,她小姑娘家家的懂啥呀,反正她是亲妈,总是为了闺女好。   冯荞径直走到东屋门口,尽管门半开着,冯荞还是抬手敲了两下,见寇金萍抬头看过来,冯荞就把打算去河工工地探望的事情说了。   “我明天要上班,你抽空给准备一下,需要给我爸带啥东西,都准备好,我一并带去。”   “知道了。”寇金萍答应一声,“横竖你手里有钱,看看你爸缺啥,你多给买点儿呗。”   “需要买的我自然会买,煎饼、衣裳你总得给准备吧?”冯荞反问。   “行,知道了。”   两个人干巴巴说完几句话,冯荞转身回西屋去睡觉。她进了西屋,给自己倒了盆热水洗脚,正舒服服的泡着呢,寇小胭披着衣裳,赤着脚靸着鞋子,从里屋跑出来了。   “大表姐,你要去水库工地?”   “这两天打算去一趟。”冯荞一拍寇小胭,责怪:“看你这小毛丫头,大冷的天就这么跑出来了,也不怕冻着。”   寇小胭缩着脖子笑,赶紧踢掉鞋子,钻进冯荞的被窝。其实冯荞还没睡呢,被窝里没捂热,一样冷。寇小胭抖抖索索地围着被子,看着冯荞洗脚。   “小胭,你啥事说呀?就专门来给我捂被窝的?”   “大表姐,你……”寇小胭犹豫了一下,挠挠头,“大表姐,你多帮二哥带件衣裳啊,他衣裳本来就少,棉袄也不厚实。你多给他带点儿煎饼,包点儿萝卜缨的咸菜,生萝卜缨直接腌的那种,不要煮熟的,二哥好像更喜欢吃生腌的。”   冯荞:“就说这个?还有啥呀?”   “……没啥了。”   冯荞面无表情地瞥了寇小胭一眼,心说这小毛丫头,二哥真没白关照她。冯东为人厚道,寇小胭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孤女,又总是一副老实怯懦的小可怜样儿,时常会跟在冯东身边壮胆子,冯东但凡有机会,生产队干活出工什么的,倒是会顺便关照她一下。   “你有没有啥要带给他的?”   “没有。”寇小胭可怜巴巴地摇摇头,“我本来想给他缝一双手套的,他干活肯定冻手,可是……我没有布……”   寇小胭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寇金萍一小片布也舍不得给她的。冯小粉还在里屋呢,寇小胭聪明地闭了嘴。   “算你有良心。”冯荞笑着打趣。她洗完了脚,起身去自己的包袱里翻找一会儿,翻出来一块粉绿色灯芯绒,这是杨边疆买来给她的,裁衣裳剩下这么一块,冯荞理开来看,做一副手套倒是够了,就是这颜色……冯荞脑补了一下冯东带着粉绿色灯芯绒手套干活的样子,呃——   她放下那块灯芯绒,重新翻找半天,找出一块青布递给寇小胭,这块布原本她还琢磨着够做一双鞋子,如今就送给寇小胭吧,算是间接送给冯东了。   冯荞又给她找了点儿棉花。她前阵子给杨边疆和杨妈妈做棉鞋,托二伯娘在村里买了一点棉花,还剩下一小包,做手套肯定足够了。   “不下雨的话,我约莫后天去,你明天一准要做出来给我,我就能帮你带给二哥了。”   “嗯,一准,大表姐我保证。”   寇小胭拿着布和棉花,喜滋滋溜从冯荞床上溜下来,跑回里屋去了。   冯荞笑笑,刚钻进被窝,冯小粉也披着棉袄,一掀门帘出来了,看着她说:“冯荞,你包袱里有一块黄色灯芯绒,你把它给我吧。”   这颐指气使的口气!冯荞没好气地说:“冯小粉,你翻我包袱了?过分。”   “我打开看一下怎么啦,我又没拿你东西。”   “知道是我的东西就好,是我的东西你还乱翻?”冯荞说,“以后请你别碰我东西。”   “我想要你那块黄色灯芯绒。” 冯小粉表情别扭,见冯荞不搭茬儿,就又重重重复了一遍,“我想做件新的套棉袄的褂子。”   “那是我的,我还没舍得穿呢,你要做衣裳去跟你妈要啊。”   冯小粉脸上挂不住了,口气变得很冲:“你把那块布给我,听见没?你今年做了好几件新衣服,我都没做,凭啥呀!”   “就凭那是我对象给我买的,你知道的,男的买布,他买给自己对象穿。”冯荞要笑不笑看着冯小粉,“你是他对象吗?嗯……我怕他看不上你。”   冯小粉:……哼!跺跺脚,扭头回去了。 第58章 管家婆   冯荞第二天跟杨边疆一说, 杨边疆不同意。   “要去我去一趟吧,你就别去了。我这几天正打算去看看冯东呢,有啥东西你明早带上, 我都给捎去。”   冯荞:“为啥不要我去?”   “你说为啥呀?”杨边疆说,“天这么冷,五六十里路, 要在车后座坐老半天, 坐得浑身累。他们都在忙着干活, 你去了又能做什么?”   冯荞一想,也是,二八大自行车那后座, 坐时间久了屁股都累得疼,可是她还是想去看看堂哥他们,二来,杨边疆一个人走那么远路, 她也有点儿不放心呀。   “哥, 我想去。”冯荞放软了声音,拉着他的袖子, “哥,你看你一个人骑车走那么远, 也怪闷的,我跟你做伴儿。”   “撒娇也没用, 偏不要你去。”杨边疆笑。   冯荞无奈, 转念又想, 杨边疆一个人骑车走那么远路,已经不轻松了,要是再带上她……算了,那就不去了吧。   晚上回去,寇小胭赶紧把缝好的棉手套交给她,冯荞一看,缝得还挺不错的,要说寇小胭虽然年纪小,可被寇金萍和冯小粉当成丫鬟使,针线活、家务活都很过得去。并且这小丫头,看着整天怯怯的一副老实胆小的样子,其实呢,冯荞旁边瞧着,可不是表面那样,寇小胭猴精着呢。   “行,你放心,明天一准交到他手上。”冯荞心里琢磨着,寇小胭给二哥缝了手套,三堂哥还没有呢,三堂哥没有,说不定要不高兴的。可时间太紧,让寇小胭也缝不出来两双,她上班忙也没工夫给冯亮再缝一双,想了想,决定还是等明天去供销社看看,要是有白线的劳保手套,就给冯亮买一双带去吧。   可是她爸和另外两个堂哥也都在,如果只给冯亮买手套,好像面上又不好看,都买的话就要买四双,四双啊……冯荞算了算账,心疼了一下下,还是决定买吧。说实话,修水库的河工实在太苦太累,加上天冷,一双手套太有必要了。   第二天早晨,因为要带东西,杨边疆提前骑车来了,先到二伯娘家,二伯娘准备了一大包煎饼咸菜,给带了换身衣裳和一床褥子。再到冯老三家,寇金萍也准备了一包东西。   杨边疆拎着两大包东西有些为难,一辆自行车,这么两大包,还得带上他们俩自己,不好带呀。   他一琢磨,就找来一根绳子,动手把两包东西捆在车后座上,因为还要走远路,就把绳子一道一道捆了个结实。   冯荞出来一看,嗬,她坐哪儿呀。   “哥,这没法带我了呀。要不你骑车先走吧,帮我跟师父请个假,我走路去,怕要迟到一会儿。”   “嗯,行。”杨边疆嘴里答应着,推着自行车跟冯荞一起离开冯老三家,两人一路出了村子,杨边疆笑笑叫冯荞:   “小孩儿,你坐前边大梁试试。”   呃……   坐大梁,坐在自行车前边的大梁上,不都是小孩子吗。   “哥,我这么大人了,怎么坐大梁呀。”冯荞笑得捂着肚子。   “能行,快上来。”杨边疆笑着催促,“你一个人走可不叫人放心,再耽误一会,咱俩都得迟到。”   “那也不行。叫人看见了非笑话我不可。”   “这大冷天,一大早的,路上哪有人呀。”杨边疆招招手,“快点儿,趁着没人。”   他一把拉过冯荞,哄小孩似的,给她把围巾仔细裹好,又嘱咐她带好手套,冯荞一边好笑,一边尝试着侧身坐上大梁,两手扶着前边车把,她身材瘦,居然坐得上去。杨边疆一踩脚蹬,稳稳地骑上了车。   “哥……”冯荞一抬头,头发擦着杨边疆的脸,才发现自己此刻离他那么近,她的额角就贴着他的下巴,而且……自己分明被他整个儿圈在怀里,他的胸膛贴着她的胳膊和半边肩膀,即便隔着厚实的棉衣,她还是感觉某种热力传递过来,男性的气息浓浓的包围着她。   “嗯,想说什么?”   杨边疆一开口,冯荞顿时更臊了,他的呼吸暖暖地拂着她的脸颊,这种亲密的侵入感让冯荞身体僵了一下,本能地一动。   “别动,你一动我骑不稳,摔着你。刚才要说什么?”   冯荞:“……忘了。”   她渐渐适应着这种亲密的感觉,亲密而熟悉,并不排斥,让人信赖想要依靠。冯荞缩了一下脖子,偷笑,然后安心地呆在他的胸怀里。脸颊一阵阵发热,跟脖子上的红围巾相互映衬,红扑扑粉嘟嘟的。   杨边疆稳稳骑着车,其实心里也翻腾激荡,耳根已经发烫了。平常骑车,冯荞坐在他身后,感觉并没有这么亲密,此刻她就贴着他的胸脯,圈在他的怀抱里,少女柔软的发丝和柔和的呼吸就在鼻端,扰动他的心神,杨边疆很想松开车把手,合拢双臂,把怀里的姑娘抱得更紧密些。   “荞。”   “嗯?”   他在心里说,真想咬你一口,可终究没说出口。两人静静享受着此刻的亲昵和温馨,迎着清晨的阳光,田野,树林,远山,一切都是那么的静谧美好。晨风轻轻的,四周悄悄的,要是日常走的这条乡间土路能一直走到永远该多好。   杨边疆平稳骑着车,恨不得这条路再远一些,再远一些……   然而路却是不懂风情的,十几分钟后,就到了镇外,冯荞连忙叫他:“哥,我下来吧,再往前走,让人家看见了……”   杨边疆默默先下了车,伸手扶了她一把,让她下来。看着小姑娘脸蛋红扑扑的,从他的胳膊弯儿溜出去,俏生生站在那儿,望着他的笑容带着一抹羞涩,然后沿着路边,脚步轻快地往前走去。   杨边疆没再骑车,推着车跟她一起步行进了镇区,到了农具厂,杨边疆先去跟师父请了个假,嘱咐冯荞:   “下午等我,下班前我一准回来。”   “嗯。你也别急,路那么远,要是下班你还没回来,我就在厂里等你,你骑车也别太赶。”   “放心吧。”杨边疆安抚地对她笑笑,心里忽然有些懊悔,望着她红扑扑嫩生生的脸蛋,刚才……真应该咬一口的。   杨边疆离开农具厂,先按着冯荞的嘱咐,去供销社买了四双粗棉纱的劳保手套,又顺路去公社饭店买了两样卤菜、一包刚出炉的热烧饼,骑车赶去四五十里路远的河工工地。   冯荞本来还挺担心,怕路太远他回来的晚,天一黑骑车走路可就不好走了,谁知下午太阳还多高呢,杨边疆轻装单骑,又杀回来了。   一脑门热汗。   冯荞听到后赶紧从工房出来,杨边疆已经钻进小食堂找水喝去了,冯荞跑到小食堂,杨边疆一手端着水瓢,正往嘴边送,冯荞跑过去,把他那水瓢抢了过来。   “怎么喝凉水,这天气也不怕肚子疼。”   “没事儿,大男人一个。”   冯荞责怪地瞟了他一眼,这大冷的天,他又是骑车累了一身汗,这么猛灌凉水会生病的。锯末炉子上一直温着水呢,冯荞顺手倒了温水端给他洗脸洗手,转身赶紧去给他倒热水喝。暖壶里的开水很烫,冯荞把开水倒在大瓷碗里,放到水缸里隔着碗略微一冰,等杨边疆洗完脸,开水变得温热,正好可以喝。   “慢着点儿。”看着杨边疆咕咚咕咚喝水,冯荞一阵心疼,这么远的路,天冷还刮着小风,他肯定很累。   杨边疆喝完了水,一抹嘴角,抬头看见冯荞关切地盯着他呢,忍不住笑笑,瞥一眼外头没人,就伸手一拧她的小鼻子:“小管家婆。”   冯荞:……坏人!   “我去看了,都挺好,叫家里不用担心。”杨边疆在凳子上坐下来,屋里生着大铁桶改装的锯末炉子呢,比外头暖和许多,加上他一路骑车跑了这么远路,这大冷天背上都汗津津的,一边说着话,一边就随手把棉袄纽扣解开了。   “我到的时候,他们都在干活,修水库大坝,库底下挖了泥,用筐子往大坝上挑,真挺累的,我看冯亮那手都裂了口子,等会儿去给他们买个嘎啦油准备着。住就住在工地不远的棚子,一大片一大片用木棒、芦柴搭的,是有点儿冷,漏风,我看冯东冯亮两人带着的被褥不够用,就把我那件军用棉大衣先给他们用了。”杨边疆想了想,补充道:“你爸我也见到了,身体还行,说过几天要是能请到假,就回家来看看。”   杨边疆跟冯荞又聊了些河工的事情,休息了一会儿,说要去跟他师父说一声。他大步走出门,冯荞小跑着追在后头,叫他把棉袄扣好。   “你这么一出去,外头猛然一冷凉了汗,很容易伤风的。”   “知道了,小管家婆。”杨边疆笑嘻嘻扣好纽扣,心里满足于这份关心。   ☆☆☆☆☆☆☆☆   下午下班,杨边疆又加了一会儿班,他给冯荞准备的家具嫁妆是有空就做,反正也没急着用,有足够的工夫精工细作,能用榫的坚决不用钉子,要刷两遍漆的,坚决不图省事儿。当天徐师傅给他弄来一些樟木,他趁着要下班,把木料用带锯解成板子才走。他做活的时候,冯荞就坐在边上陪他。   徐师傅还怕杨边疆学艺不精,他毕竟还没到三年出师呢,徐师傅主动留下帮徒弟一起锯好了木料才走。杨边疆关好带锯,收拾好泛着樟木香味的木板,天就已经黄昏了。杨边疆推着车出了农具厂大门,冯荞熟练地坐上车后座,杨边疆扭头看看她,欲言又止。   他忽然想,是不是有什么东西需要带回去,大的,绑在车后座上。这样,冯荞又得坐大梁了。   “走呀?”冯荞奇怪,他怎么停住了。   “走。”杨边疆自嘲地笑,顿了顿,转身摸摸她的头,又帮她系好围巾,才安心地骑车上路。   冯荞因为这亲昵的小动作心跳快了一拍。天还没全黑,月亮已经早早出来了,夜风吹过带着寒意,冯荞很自然地躲在他背后。   因为天黑了,杨边疆一直把冯荞送进了村,冯荞说先要去二伯娘家,跟二伯娘说说堂哥们在河工的情况。杨边疆把她送到二伯娘门口,二伯娘听见动静迎出来,叫杨边疆赶紧进屋暖和。   “不了,婶子,我趁着月光亮堂,就先回去了。”   “那你路上慢慢的,小心着点儿。”二伯娘送杨边疆走,随口就说:“哎你说你俩,每天这么迎来送去也怪麻烦的,叫我说,尽早结婚就算了,一起上下班多方便。”   杨边疆:二伯娘你可真是体贴……   当然杨边疆没傻到就这么说出来,他听了就笑,冯荞也抿着嘴笑笑,羞涩地低着头也不说啥,她本来就十分信赖杨边疆这个人,如今两人感情一天比一天好,一天天升温,她对结婚这个事情并不会排斥担心。   可就是一来她没满十八岁年龄,二来,两人订婚才多长时间呀,刚订婚就急着结婚,在农村是很少见的,怕别人会说啥。农村姑娘家结婚早,订婚更早,习惯上总是要订婚一两年再结婚。   冯荞心说,也不急呀,等到过了年三月,她就满十八岁了,那时候他给她亲手做的嫁妆也做好了,天气正在初夏,花红了柳绿了,也不是太热……   杨边疆去看过冯东他们之后,冯东和冯亮就没回来过,干部批假是有限度的,隔几天批一次假,每次只能批准几个人,大堂哥挂记家里的媳妇和娃,中间请假回来一趟,冯东冯亮这样没牵挂的小光棍,就不好再请假了。不过大堂哥正好把冯荞给他们准备的嘎啦油带了回去。   冯老三一走一个多月,中间只回来过一趟,看看家里,拿了件换身衣裳和一大包煎饼咸菜,上午来的,吃过晌午饭又赶紧回去了,人家工地就给他这小半天假。   等冯老三一个月多后回到家,家里出大事了。   寇金萍说她怀孕了。 第59章 怀孕   冯老三跟着生产队上河工, 一走一个多月才回来。刚回到家,寇金萍神神秘秘地拉着冯老三说,她那个快两个月没来了。   “你一走一个多月, 该来的时候那个没来。“寇金萍说,“算算日子,都快有两个月了。”   “怀上了?”冯老三立刻就想到了, 愣了愣, 开始喜形于色, 激动地搓着手转了两圈,“她妈,赶紧的, 我去借个自行车,带你去镇上医院看看。”   “不用了。”   “咋不用了呢?不能光想着省钱,还是去找医生看看放心。”   “你一直没回来,我已经去医院看过了, 医生说是怀上了。”   冯老三激动得不行, 他跟寇金萍这样的半路夫妻,没有共同的孩子, 说白了这个家随时都可以散伙,有个孩子就好多了。这要是生个儿子……   “她妈, 你说会不会是个儿子?”   “谁知道呢,是个儿子自然好, 我总算给你冯家留了后。”   “肯定是儿子。”冯老三喜滋滋地说, “我们如今就缺个儿子啦。”   寇金萍说:“我寻思也是儿子。就算是闺女, 你我两人亲生的,将来你我都能依靠。”   “她妈,你往后可小心着些,如今身子可不一样了。喂猪推磨之类的活儿,就交给她们三个丫头,你好好养着身体,一准给我生个儿子。”   “嗯,我自己注意着呢。喂猪推磨这些家务活,往后我就叫小粉和小胭干,至于冯荞,她现在翅膀硬了,眼里没有我,我也管不了她,我如今可不敢使唤她。她不给我脸色看就是好的了。”   “哪能呐!你肚子里如今怀着她的弟弟呢,她要是真那样,可就太不懂事了。”冯老三忙说,“等我跟她说讲,叫她好生照顾你,家务活也让她多干点儿。等她回来我就跟她说,想吃啥叫她给你做,推磨就叫她带着小粉、小胭一起推。有啥事,该使唤你就使唤。”   寇金萍满意地点点头,忽然眉头一皱,苦着脸捂着胸口说:“这几天总也吃不下饭,恶心没胃口。”   冯老三赶紧问她想吃点啥,寇金萍苦着脸想了半天,懒洋洋地说:“啥也不想吃,要不,去买几个苹果来吃吧,还有供销社卖的那种桃酥,味道也还不错。如今就想吃点儿酸甜的。”   “想吃酸的?都说酸儿辣女,看来一准是个儿子。”冯老三兴奋起来,立刻说:“明天叫冯荞去买,她反正要去上班的。”   “他爸,我如今怀了孕,你心里可有点儿数,你我年纪也不小了,家里这样困难,你往后叫孩子过啥日子呀。尤其要是个男孩,花钱就更多了,你可得为自己儿子着想。”   冯老三连声说:“那是当然,那是当然。”   寇金萍:“别的不说,冯荞她手里那么多钱,光是杨家给的见面礼就六十块,还有她这几个月的工资。我听说杨家挺富裕的,按说我们再多要一些彩礼也是应该的。闺女终究是别人家的人,她嫁出去就是杨家的人,你要是让她把钱都带到婆家去了,你可成了蠢货了。”   “那当然不会的。”冯老三说,“我还能不为儿子着想吗。”   ☆☆☆☆☆☆☆☆   等冯荞下班回来,发现寇金萍摇身一变,变成皇太后了。   冯荞一听说寇金萍怀孕了,还真有点儿不敢相信,寇金萍嫁过来可都六七年了吧,冯老三一直想要个儿子,寇金萍的肚子也一直没动静。怎么忽然一下子,就怀孕了?   想想寇金萍今年三十六?还是三十七了?倒也不是不能生。   冯荞其实心里还真希望寇金萍能生出个孩子来,不管男女,寇金萍再给冯老三生个孩子,冯老三有了别的指望,对她这个闺女就可以彻底无视了,将来她结婚出嫁了,兴许还能过得清静些。当然啦,前提条件是,她可不能任由他们予取予求,寇金萍生的孩子寇金萍自己养。   冯小粉和寇小胭对寇金萍怀孕这件事,显然也不知情,冯小粉刚听说时,愣了一下,然后啥也没说,转脸回她住的西屋去了。看那样子,似乎有点儿不太高兴。如今家里她是最受宠的,她妈要是再生一个,还能最疼她吗?   “冯荞啊,以后你妈怀孕了,家里的活你可得多干点儿,该干啥干啥,别等着旁人说。你比小粉小胭会做饭,你妈要是想吃点啥,你可赶紧给她做。”   冯荞:……   “冯荞啊,你妈她害喜胃口不好,你明天去供销社买两斤桃酥去,还有苹果,你妈想吃酸甜的东西,一准是个男孩。”冯老三吩咐的口气,“你看看还有啥能卖的,要是有山楂,一并也买点儿来。”   “爸,镇上哪来的苹果卖?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寒冬腊月的,我去哪儿买苹果呀。”   冯荞实话实说,那年代水果本来就少,又没有好的保鲜手段,眼看着临近年关了,就是有保存好的苹果,也都供应大城市了,县城都未必能买到,更别说这小镇子了。   “冯荞,你不想买就直说,你还没去看呢,就推得远远的,不就是怕花你的钱吗。”寇金萍尖着嗓子说,“他爸呀,你看让我说着了吧,这丫头眼里根本就没有我们。就算我不是亲妈,可我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她的亲弟弟?她怎么就这么自私呢。”   冯老三听了,板着脸对冯荞说:“冯荞,这事你可真不对,你妈怀着你弟弟呢,这么点事情你咋好意思推脱?你明天去镇上看看,有苹果就买两斤,要是万一没有,叫你对象骑车去县城一趟,县城肯定有的。”   “我跟他都得上班呢。爸,那农具厂也不是你说了算,你说请假就请假?人家师父不会准假的。”冯荞心里憋着气,故意笑了笑说,“爸,既然孕妇急着吃,我们又没时间去,那你明天自己跑一趟县城呗?反正如今农闲了,家里也没啥事。我们上班不能耽误,反正去不了。”   冯荞说完,也不理会寇金萍和冯老三,转身回到西屋,坐在自己床上生气。寇金萍昨天分明还好好的喝粥,今天冯老三一回来,她刚一说怀孕,立刻就害喜想吃苹果了?分明是故意想折腾人嘛。   冯荞有预感,寇金萍这种折腾,只能越来越变本加厉。如今她仗着怀孕了,冯老三满脸喜色,把她当皇娘娘呢,她要是不变着法子折腾人,她可就不是寇金萍了。   听说寇金萍怀孕的事情,二伯娘咂了半天嘴。“啧啧,这个寇金萍,她真的假的啊?她还真怀孕了?”   冯荞:“听说快有两个月了。”   二伯娘:“还真没看出来。老三上河工一个多月,早也没听说她怀孕呀。寇金萍平时就是个会作的主儿,这回她一怀了孕,还不知道要怎么作呢。”   可不是会作吗,冯荞就把寇金萍要吃苹果、冯老三让她去县城买的事情说了。   “这个死女人,她可真不嫌丢人!”二伯娘骂,“她还不知道能生个啥玩意出来呢,现在就得瑟上了?这个老三,也跟着得瑟,两口子都不知道好歹。”   “反正我看出来了,她如今仗着怀孕,一准要变着法子折腾我。”冯荞心里有些无奈,心里琢磨着对策。   “荞啊,你也别担心,实在不行,你就学着上回,还搬到我家来住。”   “嗯。”冯荞答应一声,心里却没那么想,二伯娘家这情况,她暂住一时可以,长住也不是法子。   ☆☆☆☆☆☆☆☆   冯荞第二天一早起来,跟寇小胭做了早饭,煮的地瓜粥,切了一碟子萝卜缨咸菜。她喝了一碗粥,拎起挎包正打算出门去上班,冯老三把她喊住了。   “冯荞啊,我今天去县城一趟,看看有啥补身子的东西给你妈买点儿,你给我点钱用。”   冯荞停住脚,慢吞吞转过身来。   “爸,你要多少钱?”   “先给二十吧,反正你有钱。往后你妈怀着孕,需要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呢。我算算你婆家给的加上你自己的工资,怕不得有上百块钱?你还是把钱都交给我保管吧。”   “我身上没带钱。我的钱都存在我对象那儿。”冯荞很认真地在挎包里翻了半天,掏出一张两角、一张一角的毛票,又翻出几个硬币,一个一个拿给冯老三看,“爸,我随身就带着这三毛八,你要不要?”   冯老三怒:“三毛八够干啥的?你这个丫头,胳膊肘往外拐,怎么把钱都存在你对象那儿?你还没嫁过去呢,你就忘了本了?”   “爸,我要不存在他那儿,放在这个家里,还能剩下一分?”   “你这说的什么话?我是你亲爸,你的钱不应该交给我吗?真把你这丫头惯坏了,你个白眼狼,你今天赶紧去杨边疆那儿把钱都拿来,全交给我。”   冯老三喝斥完,又换了个哄小孩似的语气,“冯荞啊,你是爸的亲闺女,可不得多孝顺些吗,你妈肚子里可是你亲弟弟,你这当姐姐的,不该好好疼他吗?往后孩子生下来,要吃要穿要上学,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呢,你当姐姐的就要多帮着他。自己弟弟你不帮你成啥人了?你手里有钱,总该为家里着想,你可不能太自私。”   “我亲妈早死了,我可没见过亲弟弟。”冯荞气的转身往外走,丢下一句,“不要就算了,三毛八我挣来也不容易。”   “你这个不懂事的丫头,不孝顺的混账东西,你眼里还有我这个爸吗?”冯老三在后边气得跳脚,冯荞理都不理,倔强地昂着头直往前走,心里却一阵阵发凉。   这是她亲爸!寇金萍那肚子里是个啥玩意儿还不知道呢,真要是生出个儿子来,这家里还有她的活路吗?   冯荞一路走着,越想越伤心,越想越生气,出了村看见杨边疆正在村口等她。   寒冬的清早四下里静悄悄的,路上也没别的人,冯荞默默无声走过去,站在杨边疆面前。   “怎么了?”杨边疆立刻察觉到小姑娘情绪不对。他说着,就伸手来摸她的头,轻声哄着问她:“出啥事了?又被欺负了?”   感受着那只宽大的手掌,冯荞默默把头靠在他胸前。这天气都穿着厚厚的棉衣,冯荞心情低落,像个受了委屈的小猫似的,本能的寻求安慰。杨边疆对她这样亲蜜的举动有些讶异,便轻轻拥住她的背。   “哥,你说我是不是我爸亲生的?”冯荞闷闷的声音,“我妈已经没了,我总是寻思,我就还有我爸这么一个至亲的人,知道他窝囊没用,我总想着将就他一些,可他怎么就从来不将就我呢。”   杨边疆沉默一下,明白她果然是在家里受欺负了,并且这次比较严重,听这样子,小姑娘对她爸真是失望了。   他的冯荞一向是个乐观要强的姑娘,后妈和继妹找茬欺负她,她并不会太当回事,她也不会忍气吞声,怼回去就是了。亲爸……杨边疆想起他那个窝囊没出息的老岳丈,心里生出一股怒气,大半辈子只有这么一个亲生的闺女,不好好疼她,竟然还欺负她,惹得小姑娘这样伤心失望。   “人呀,别的都可以自己选,就是爹妈没法自己选。”杨边疆轻轻拍抚着她的背,安慰道:“别生气了,亲爸不能选,他反正也不能跟你生活一辈子。你看,你选了一个好对象,不就行了吗?”   冯荞本来正闷闷不乐呢,听这话真是哭笑不得,憋不住扑哧一笑,抬起头指着他:“有你这么夸自己的吗,厚皮脸。” 第60章 吃瘪   “有你这么夸自己的吗, 厚皮脸。”   “我实话实说呗,你往后记着,世界上最疼你的人, 是我。”   杨边疆平常尽管宠着她,却很少说这样肉麻兮兮的情话,带着几分幽默, 然而很管用, 冯荞已经被逗得破涕为笑了, 心里真是又温暖,又踏实。   是的,她总会有自己的舒心小日子。   “冯荞, 干脆我们结婚吧。等过了年,三月份你满十八岁就结婚,你看好不好?”   “是不是先跟家里商量一下?”冯荞想了想说,“三月份正是春耕春种最忙的时候, 好像不太合适, 你家里肯定忙。”   农村大都是在秋冬农闲办喜事,家里不忙了, 天气冷办喜事,也方便准备。她作为女方倒还好, 原本也不指望家里给她操办,如今就更不指望了, 可作为男方, 杨家恐怕需要时间准备。   “嗯, 也行,我回去跟家里商量一下。”杨边疆嘴里说着,心里略略一叹,如今刚腊月初,这么算算,再等到来年秋冬还要再等将近一年呢,就算三月份,也要再等三个多月。   “反正这些嫁妆我慢慢准备着,到时候要用也不急。我昨天把方桌做好了,今天中午抽空刷油漆,你到时候来看看喜不喜欢。”杨边疆口气中不无遗憾,“我妈今年秋天还专门在自留田种了一小半棉花,说是要给我们准备新棉花做被子呢。”   中午吃了饭,冯荞跟杨边疆去工房看他给方桌刷油漆,杨边疆其实嫌红油漆颜色太丑,可没法子,这年月都是清一色朱红的家具,结婚总不能免俗。不过为了好看,他还是在刷好红漆之后,又刷了一遍清漆,红漆底子有干净透明的感觉。   “冯荞你看,这个东北红松的木纹多漂亮,我挑的胸径八十以上的大木料,刷红漆的话,就都盖住了,白浪费这么漂亮的木纹。”   “嗯,好看,不过人家结婚办喜事都用红色的呀。”冯荞帮他端着装油漆的小桶,看着杨边疆亲手做的这张方桌,等他们结婚了,这方桌用来做吃饭的桌子,摆满碟子和碗,幸福的小日子。   下午下班,两人照旧一起骑车回家。她坐在车后座,拿手指在他背后书空写字儿,写他们俩的名字——杨边疆,冯荞……   写了几遍,冯荞用手指戳戳他的背,声音闷闷地撒娇:“哥,我真的不想回那个家。”   “那就不回去?”杨边疆停下自行车,转身看着她笑,“要不,一起回我家吧,我妈早就念叨你呢,说现在农闲了,让我带你去住几天,兰江婆家远,不常来,你去了我妈还能有个人说说话。”   冯荞想了想,她跟杨边疆已经订婚,又正经“认门”了的,去杨家走个亲戚也没啥不行。当地农村把未过门的媳妇去婆家走动叫做“走婆婆”,就跟出嫁的闺女走娘家一样,很正常。   去当然可以,不过冯荞为难了一下:“哥,我今天早也没打算,啥东西都没带呀。”   “要带什么?”杨边疆说,“我现在带你回去拿不就行了。”   回去拿?冯荞看了一眼手表,再想想早晨出门时冯老三那副嘴脸,心中下了决定。“今晚不行啊,我连件换洗衣裳都没带,也来不及准备礼物了,我就这么空这手去咋能行?要不,明天再说吧,我今晚去二伯娘家住一晚上,反正我不想回家,早晨跟我爸吵那一架,回去他恐怕要找碴骂我。”   “自己家,你还要准备啥礼物?”杨边疆笑她,“你跟我去,就算是回自己的家,要带什么礼物呀。”   见她仍旧一脸坚持,杨边疆知道这姑娘心眼儿细,礼数周全,就笑着说:“你非得带东西,那我现在回镇上随便买点儿就是了,反正骑车也用不了二十分钟。”   “还是明天去吧。”冯荞说,“我今晚回二伯娘家住。”   “你要是真跟你爸吵翻了,你去二伯娘家,他恐怕也会去找你。就算他在二伯娘跟前不敢怎样骂你,可也叫人生气呀。”杨边疆仍旧不放心,“你先去我家住几天,也好想想往下怎么办。他们这么对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总这么下去也不是法子。”   “要不……”冯荞想了想,“你就先送我回家拿点儿东西。”   两人一路商量着,说说笑笑,杨边疆便骑车径直进了冯庄村,大大方方带着冯荞去了冯老三家。   因为是农闲,冯老三和寇金萍都在家里,冯老三早晨在闺女那儿没达到目的,这会子正琢磨等冯荞下了班,要好好数落她一番。   经过寇金萍一而再、再而三地吹风挑拨,冯老三如今已经把冯荞的态度上升到“忤逆”的新高度,冯荞是他闺女,就该听他的,就该为这个家多贡献,寇金萍如今怀着他冯家的后代,冯荞要是有孝心,就该为这个家出钱出力,为弟弟当牛做马,才不枉为姓冯。   大门一开,冯荞坦然进来,身后还跟着个杨边疆,冯老三见杨边疆来了,他对这个未来女婿总有些巴结的心理,忙迎了出来。   “边疆啊,你咋来了呢?”   “我妈让我接冯荞去住几天,说她想冯荞了。”杨边疆脸色平淡,也不坐,只催促冯荞收拾东西跟他走。   冯老三脸色顿时有点挂不住了,讪讪的尴尬着,心里埋怨冯荞这是故意想躲出去呀。有心要拦着,要数落训斥几句,可杨边疆还站在跟前呢,高大挺拔的身材,脸上不冷不热的样子,不由得就让冯老三心里发虚,不知为啥,总觉得这个女婿给人一种疏离和压迫感。   冯荞进屋收拾了几件衣裳和随身小物件,又从包袱里翻出一块藏蓝色的布料,用一个布袋装好。她收拾东西的时候,寇小胭站在一旁,也帮不上忙,眼里满含羡慕看着她,羡慕她能躲出去。   冯小粉也从里屋出来了,靠在里屋的门框上看着她,脸色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样子,也不知道她幸灾乐祸的对象是冯荞,还是冯老三。   “走了。”冯荞拎起布袋,冲寇小胭笑笑,抬脚走出门。   杨边疆正等在院子里,伸手接过她手里的布袋,客气地对冯老三点点头:“叔,那我就把冯荞带走了,我妈说反正农闲了,打算要留她多住几天呢,你就不用操心了。”   冯老三张张嘴,半天没找到话说,只好又把嘴闭上了。   “她姐夫,你等一下。”杨边疆带着冯荞正要走,东屋门吱呀一声,躲屋里“养胎” 的寇金萍出来了。   杨边疆跟冯荞对视一眼,两人停住脚,慢慢转过身来。   “她姐夫,有个事儿得跟你说。你看这个家,家里这阵子实在是困难……”寇金萍一边扯起了话头,一边使劲给冯老三递眼色:要钱啊要钱啊赶紧要钱啊……   冯老三不愧是个窝囊货,早晨冲闺女那么大本事,如今对上一脸冷淡的杨边疆,张张嘴,到嘴边的话却又咽了回去了。女婿可不比闺女,闺女是他生的,女婿却不是他生的,未必肯吃他那套。再说他们还没正经结婚呢,他现在就开口跟女婿要钱,万一杨边疆翻脸呢?   冯老三回了寇金萍一个眼色:要不今天暂时先算了吧……   寇金萍瞪了冯老三一眼,心里骂了句“死狗怂货”,只好自己上阵了。   “她姐夫,冯荞说她把钱都放在你手里呢?你看家里这样困难,我如今又怀了孕,也不能干啥活,你看……”   杨边疆面色如常地听完,也不喜也不恼,笑笑拦住了话头:“婶子,这不是才入冬吗?秋后刚分的粮食,婶子给我哭什么穷呢,我今天又不是来打秋风借钱的。”   寇金萍:“我是说,你跟冯荞还没结婚呢,冯荞那些钱放你那儿也不合适。如今家里困难,你把钱拿来给我吧,家里要用。”   “哦。”杨边疆依旧脸色平淡,“那些钱都用了,我和冯荞准备了些嫁妆,抽屉桌、五斗橱什么的都备齐了,今天师父还跟我说,城里如今时兴大衣柜呢,我正打算也做一个。”   寇金萍气急:“做这么多嫁妆?几件木头家具,那也花不了那么多钱啊。”   “花不了花得了,反正都是冯荞的钱,她想要啥,我给她买、给她做就是了。我妈说了,钱既然是给冯荞的,冯荞愿意怎么花,冯荞说了算,要是她说那些钱她都买雪花膏擦脸了,那就擦脸用光了,旁人谁也无权过问。”   看着寇金萍气急败坏的表情,杨边疆好心地补了一句:“叔,婶子,你们放心,我妈也说了,她只图冯荞这么个好媳妇,不在乎她娘家咋样。嫁妆我和冯荞自己准备了,不会再问你们要啥嫁妆的,知道你们的情况,就没指望叫你们花钱,叔和婶子尽管放宽心。”   杨边疆说完,转身拉着冯荞扬长而去。出了家门刚上车,冯荞就把额头抵在杨边疆背上,憋不住地笑了出来。她一直觉得杨边疆是个好脾气的厚道人,看来二哥说得对,这个家伙肚子里憋着坏呢。   “哥,我一直以为你是挺厚道的呢。”   “废话,厚道也要看对谁。”   “嗯嗯。”冯荞深以为然,“哎,怎么你一来,我爸跟寇金萍就吃瘪了,怎么我平常对付他那么难呢。”   “谁叫你是他闺女。”杨边疆说,“他无非仗着他是你爸,你不能把他怎么着,对我却不管用,我跟他说白了也没啥血缘至亲,我不甩他,他也没有办法。”   冯荞:……多么痛的真相。   怪不得杨边疆对待冯老三的态度,一直是不失礼数而又疏离,冯老三这种人,也只仗着亲爹的资本。你不搭理他他自己犯憷,你敬着他,他偏偏就有资本了。   “别想这些了,想想今晚吃什么,回去让我妈弄。”带着未婚媳妇儿走在回家的路上,杨边疆心情格外不错。   “有啥吃啥就行啦。”冯荞从布袋里掏出一块藏蓝色布料,递到前边给杨边疆给他看了一下,说,“这块布是你前几天给我买的,我琢磨着,你妈好几回叫你给我捎东西,有啥吃的用的都想着我,我也该给她做件衣裳。要不,就先把这块布料送给她吧。”   “那是买给你过年做新衣裳穿的。”杨边疆不赞成。   “我今年秋冬都做了几回新衣裳了,足够穿的,这布我本来也没打算自己穿,送给你妈正好。”   杨边疆想了想,就答应道:“那随你吧,先送给我妈也行,我再给你买。”   “哥,我拿你买的布送给你妈,你可不许说出去,说出去我可没脸了。” 冯荞笑。   “我傻呀。”杨边疆也笑。   “你也不要再给我买布了,我今年秋冬做了两回新衣服,穿得我自己都心疼,可不能再要了。如今布票稀罕,你买布可不容易。”   杨边疆笑,他们在农具厂工作,接触的人多,有时就会换点儿粮票布票,倒没多么紧俏。就比如肉票吧,农民节俭,很多农民家里分到肉票,根本不舍得买来吃,找师傅们做点儿私活,便拿来抵了钱用。   只要有条件,他最愿意把自己未来的小媳妇打扮得漂亮些,冯荞人长得好看,身段也好,总是穿那几件灰不拉几的衣裳也太煞风景了。 第61章 不正经   杨边疆心里庆幸, 幸亏他入冬前把家里西头两间新房盖起来了,要不然带着冯荞回家小住,他恐怕还得去他爸妈屋里打地铺, 想想都没面子。   因为刚才去了冯家一趟耽误,他们回到杨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一会儿了, 杨妈妈等得心急, 正站在大门口翘首往路口看, 见杨边疆把冯荞带回来了,顿时满脸惊喜。   “她二姐你可来了,我早就跟边疆念叨, 农闲了家里也没事,叫他接你回家来住几天,我们娘儿俩也好说说话。”   冯荞心里扑哧一笑,杨妈妈这口气, 跟杨边疆学的几乎一模一样。   “这不是来了吗, 天天上班也忙。”杨边疆停好自行车,一抬头, 他妈已经拉着冯荞进屋去了,都没再搭理他, 一边走一边说冯荞的手太冷了。   “是不是穿的少了?看你这手冰凉冰凉的。”   “穿的不少啊。”冯荞很快就搞明白了,“妈, 不是我手冷, 我路上带了手套呢, 是你的手特别暖和。”   “嗐,我一下午烤着炉子没出门,手都烤热乎了,怪不得觉着你手冰凉。”杨妈妈恍然大悟,拉着冯荞进了堂屋,“赶紧进来烤烤火。”   杨妈妈屋里生了煤球炉子,暖洋洋的。她把炉子上的烧水壶拎下来,又把炉子的门打开,火苗儿很快就窜了出来,冯荞就端了个小板凳坐在炉子旁边,把手放在炉子上烤火。   杨边疆随后拎着东西进来,掏出那块布递给杨妈妈。   “妈,冯荞给你买了块布,说给你过年做件新衣裳穿。”   “哎呦,你说你这孩子,咋还给我买布呢。”杨妈妈喜滋滋地掏出布料来看,忙说:“这么好的斜纹棉,我可不能穿,我衣裳足够穿的了,这布料留给她二姐做条裤子吧,我看人家年轻姑娘穿这样的裤子可好看了。”   冯荞忙说:“妈,我衣裳也不少,这个就是给您买的。”   “妈,冯荞专门跑去给你买的,叫你穿你就穿,明天找个裁缝帮你做。”杨边疆笑,“你们娘儿俩就别让来让去的了,冯荞要做衣裳,我再给她买不就行了。”他看看桌上的碗筷,“妈,我爸呢?”   “你爸不知道冯荞要来,先吃了饭出去了,说要掏麻雀烤了吃。”杨妈妈不知不觉叫了冯荞的名字,“你说他这么岁数了,非得爬上爬下,越活越跟小孩似的。”   农村掏麻雀,其实大都是半大孩子干的事。专门要等到晚上,麻雀的窝搭在屋檐下的瓦楞底下,搭个梯子爬上去,把手直接伸进去,就能抓住麻雀掏出来。前些年还鼓励除四害呢,鼓励捉麻雀,捉到麻雀烧着烤着吃。   杨边疆知道他爸农闲无事找乐子,就笑着说:“我爸也不算老,你就让他去掏呗。”   “她二姐,洗洗手准备吃饭。今晚不知道你来,也没准备啥菜。”   “妈,你这么称呼,我老觉着反应不过来。你干脆就叫冯荞名字好了。”杨边疆说。   “哎,那怎么好?农村里的规矩……”   杨边疆噗嗤一乐:“妈你也不嫌麻烦,你刚才不也叫得挺顺口吗。”   杨妈妈晚饭准备的玉米地瓜粥,还做了荞麦面的萝卜卷,一边招呼冯荞吃饭,一边又快手快脚切一棵葱花,两个干红辣椒,炖了一碟子软软的鸡蛋。似乎总觉着这些饭菜招待未来儿媳妇太不像样了,杨妈妈又要去厨房张罗,冯荞跟杨边疆都说够吃啦,叫她别再忙活了。   吃过饭,杨妈妈拉着冯荞,烤着火炉说话聊天,工作累不累,家里都好吗,一聊起家里,不可避免就说到了寇金萍怀孕的事。杨妈妈听了,就说真没想到。   “你爸今年有四十了吧?要真能再生个孩子倒也挺好的,不管儿子闺女,他也了却一条心事。”杨妈妈絮絮叨叨的,抓了一把花生放在炉子上烤给他们吃,回来继续说:“你爸这个年纪,将来生下孩子再养大,自己年纪也老了,出不动力气了,边疆你跟冯荞,你们赶明儿有能力一定要帮一把,年纪大了也不容易。”   冯荞:……杨妈妈是不是好心过度了?还是不够了解情况?她要是也抱着这个想法,寇金萍非得吸干她的血不可。   稍晚时候杨爸回来,果真拎着一串细麻绳拴着的麻雀,粗略一看得有十几只,居然还有两只野鹌鹑,栓在绳子上不停地扑棱翅膀。   “爸,你这一晚上战果辉煌啊。”杨边疆打趣。冯荞忙站起来叫人:“爸,你回来啦。”   “哎哎,回来啦。”杨爸冲着冯荞直乐呵,“他二姐来啦?你妈早念叨你呢,这次来了就多住几天,农闲你妈没事干,叫她给你们包饺子吃。”   “爸,您叫我冯荞好了。”冯荞抿着嘴笑,杨爸给她的感觉很亲切,如果说冯老三是一张拧着川字眉的脸,很少有笑容,那杨爸就是天生一张乐呵呵的笑脸。   “嗐,这还不是你妈吩咐的吗。”杨爸说,“其实我也觉着叫名字好,冯荞年纪又小,叫名字随意些,就跟叫自家闺女似的。可是你妈讲究多,硬说我这老公公,叫儿媳妇的名字是没规矩、不着调。”   冯荞:噗……   “爸,你可以不听我妈封建礼教那一套。”杨边疆失不禁失笑,“兰江都比冯荞大三岁呢,我妈那么叫也不嫌麻烦。”   杨爸深以为然,笑呵呵地把一大串麻雀和鹌鹑递给杨妈妈:“给你,今晚抓得多,我跟老张头他们拉网抓的,等会儿收拾干净了,明天早上给他俩炖酥了吃,这东西补身体最好了。”   冯荞当天晚上还是住在杨边疆的屋子,杨边疆帮她打了热水洗漱,等她安顿好了,自己去隔壁新建的两间屋子铺床睡觉。临出门时,过来拍了拍被子,怕她冷,又去拿了一床被子来盖上。   “被子都被我霸占了,你盖什么呀。”冯荞坐在床沿问他。这年头物资紧缺啊,谁家棉被也不多。   “咋啦,心疼我怕我冻着?”杨边疆笑。   “嘁,我是怕你冻死算了,明天谁带我上班呀。”冯荞瞅着他撇嘴笑。   “那要不……”杨边疆说着,俯下.身对着她,眯着眼笑得不怀好意,“要不,我就在这屋里睡算了?两个人一被窝还暖和些。”   冯荞:……你个坏蛋真看不出来你也会不正经……   冯荞红着脸顺势踢了他一脚:“坏蛋……”   眼见一句话调戏得小姑娘满脸羞红,杨边疆还挺满意这效果,一边好心情地笑着,一边出去了,走时细心地关好了门。   冯荞冲着他的背影做了个鬼脸,红着脸脱掉外衣缩进被窝,顿时觉得暖融融的,伸出脚试了试,成功的在被窝里找到一个热水袋,她蹬着热水袋,心里也暖融融的。   ☆☆☆☆☆☆☆☆   第二天一早冯荞就起来了,作为一个农家姑娘,她早就习惯了早起。杨妈妈比她起的还早,正在厨房里忙碌。   “妈,我帮你做饭。”冯荞走了进去。   杨妈妈正在炖那些麻雀和鹌鹑,麻雀肉小骨头也细小,放上各种调料炖够火候,连骨头都炖得酥烂了,一出锅喷香诱人。见冯荞进来,杨妈妈忙说不用她帮忙,饭都差不多了,叫她拎了热水去洗漱。   冯荞于是跑去刷牙洗脸,梳好长长的头发编辫子,她两条大辫子越发长了,辫稍已经长到了屁股,又粗又黑,乌油油的很亮眼。那年代农村梳辫子的姑娘很多,可走在街上,还是经常有人盯着她两条大辫子看。   “这姑娘,辫子可真长,你慢着点儿梳,头发长都揪断了。叫边疆下回去县城给你带一瓶梳头油,以前兰江就买过的,那个梳头顺溜。”杨妈妈有一句没一句的唠叨着,转身又叫她:“冯荞啊,去西屋把边疆叫起来,还睡懒觉,饭都好了。”   冯荞答应一声,就跑到西屋去叫人。西屋两间是挨着老房子新建起来的,跟东屋一看就不一样,东屋都是传统的土坯墙,茅草屋顶,新建的西屋则是石头墙,屋顶也是茅草,屋檐则用了四排青瓦。七七年,这在当地算是上好的房子了。   “哥,起来了。”冯荞抬手敲敲门,屋里没动静,冯荞伸手一推,门没闩,一推就推开了。床上隆起一个棉被卷儿,里头的人还在埋头大睡。   “懒虫,起来啦。”冯荞起了玩心,跑过去踮着脚伸头去看,杨边疆半张脸蒙在被子里,他头发短,露着光洁饱满的额头。冯荞轻手轻脚靠近了,盯着他的额头仔细看,再回想曾经第一次见他的情形,不知不觉才发现,这个人变白了不少啊,尽管算不上小白脸,可也不像是刚退伍时那么黢黑了。   唔,这么下去,会不会变成那些人喜欢的小白脸?冯荞回想了一下,似乎周围的年轻姑娘都喜欢男的白皙一些,所谓一白三分俊,一白遮三丑……不过冯荞还是觉得,杨边疆黑一些更有男子汉的威武气势。   她站在床前盯着人家的额头看,床上那位忽然就睁开眼睛,拉下被子看着她,刚睡醒的眼睛清亮幽黑,眨眨眼,懒洋洋的。   “起来了,叫你起来吃饭了。”冯荞不知怎么脸颊就有点发热。   “不想起。”那位嘀咕一句,竟然真的把眼睛一闭,把被子往上拉了一下,又打算睡了。   “起来啦,吃了饭上班,别迟到了。”   冯荞索性跑过去扯他的被子,她可没多想,原本只是想扯下他脸上的被子,不许他睡,可她才一伸手,忽然就被一条健壮有力的胳膊揽住腰一抱,轻而易举就被人家抱起来放倒在床上,杨边疆甚至还一手掀开了被子,顺势往她身上一盖,让她跟自己躺在一起。   冯荞半边身子被他揽着,盖在被子里,腿露在外头,脚上还穿着鞋呢,冷不丁这么一下子,她差点叫了出来,平复下来,忍不住用力瞪了他一眼。   坏蛋!   冯荞使劲地想要起来,可人家那胳膊跟铁圈似的,紧紧把她困住,冯荞一下子不知该怎么反应了。两人尽管整天在一起,杨边疆却一直发乎情止乎礼,一直挺规矩的。忽然这么一下子,冯荞脸红心跳,脑子都罢工了。   好在杨边疆抱住她躺着,就没有别的动作了,被窝里和他整个人的热力都贴在她身上,冯荞挣扎了一下,拿胳膊肘碰碰他。   “快放开我,你妈就在外头呢……”   “你当我妈傻呀。”杨边疆笑,笑声闷在胸腔里回响,然后,他把鼻子贴着冯荞耳边的发丝蹭了蹭,用一种十分委屈的声音说:“冯荞,我们早点儿结婚吧。”   冯荞:“……为啥呀?”   “……半宿没睡着。”杨边疆说,“我一个人,可怜巴巴的,被窝都捂不热。”   一想到她就在隔壁,只隔着一道墙,躺在他每天睡觉的床上,他就觉得自己的被子一点也不暖和,一点也不暖和,翻过来,翻过去,睡不着,睡不着……   什么叫孤枕难眠? 第62章 八卦   不知道怎么的, 冯荞侧头对上杨边疆委屈的眼睛,噗忒一声,很没良心地笑了出来, 成功换来杨边疆不满抗议的眼神。   可是冯荞真的想笑,她昨晚睡得很好啊,比在自己家睡得都好, 杨边疆床上的被子都是软软的新棉花, 比她的被子暖和多了, 还放了热水袋,床上满满都是他熟悉的气息,包围着她, 她一夜睡得好香好甜呀。   噗哈哈哈哈……   “小没良心的,我叫你笑!”杨边疆胳膊一紧,把她困住,另一只手作势要往她脖子里搔, 这姿势太危险太暧昧, 冯荞红着脸缩着脖子,手脚并用地从他怀里挣脱。   “起来了啦你, 再不起来,我去拿棍子了。”冯荞丢下一句软绵绵的威胁, 灰溜溜逃掉了。   冯荞不是一个矫情的姑娘,结婚的问题她也认真想过。她倒不是太纠结早一点晚一点的问题。尽管当地农村的风俗, 十六七岁结婚出嫁多得是, 比较夸张的, 村里有跟冯荞一样大的姑娘,早早出了嫁,如今孩子都已经生了,可冯荞的想法,应该等她满十八岁吧?   其实他们现在这样,每天早晨一起上班,他到村口来接她,下午下了班,他再把她送到村口,看着她走进村里。除了没住在一起,他们的生活跟结婚有什么两样?   并且就像二伯娘说的,杨边疆这么每天多跑一大段路来接她、送她,多不方便呀,净赚麻烦了。她如今有钱够买自行车了,杨边疆却不同意,非说他骑车带她才更亲密。这种“专车接送”每天如此,他多跑路也会累,冯荞其实还挺心疼的。   再说,她那个家整天闹腾,整天糟心,对上寇金萍那张刻薄的脸就叫人倒胃口。因此冯荞心里也愿意早一些结婚,要是早点儿结婚嫁过来,她跟杨边疆可不是美滋滋的小日子吗。   所以说,他们早点儿结婚才更划算。这也一直是杨边疆想的。   可是冯荞之前却没答应,杨边疆嘴上说说,也并不真急着催她,尽管杨边疆年龄比她大,早到了结婚年龄,可杨爸杨妈也并不急着催,两人也都明白,当地风俗总是要按部就班地先订婚,双方来往熟悉,至少过上一两年再结婚,农村青年订婚早,十五六很正常,等一年结婚几乎是平均数。   他们订婚到现在,满打满算也才不到五个月,那么急吼吼结婚,很容易让人瞎想乱想说闲话的。   不过现在……   冯荞心里想事儿,吃早饭时就有点不专心。杨妈妈今早做的手擀面,配上一大盘子炖的酥香的麻雀肉,还有脆生生的腌萝卜条,一大早吃起来暖和又舒服,冯荞低头吃着面条,杨边疆一边吃饭一边眼神看着她,只以为她这样不专心的状态,是因为他刚才“调戏”的影响,心里不禁痒痒的,脸上不自觉就带了笑。   调戏自己的小媳妇,这感觉可真好可真好……   “想什么呢,好好吃饭啊。”杨边疆夹起一块鹌鹑胸肉放到她碗里,冯荞听话的夹起来吃了,自己伸筷子去夹腌萝卜条,杨妈妈做菜的手艺挺好,这腌萝卜条做的咸香微辣,脆生爽口,拌在手擀面里头吃,口感真是太好了。   怪不得杨边疆长了一张很会吃的嘴,估计就是让杨妈妈养刁的。   今天不必再跑到冯庄村去接冯荞,两人的时间就又多了一些,慢悠悠吃完早饭,冯荞跟着杨边疆一起出门上班,杨爸和杨妈妈送到门口,杨妈妈很是不放心地嘱咐了一句:   “边疆,你下午一定再把冯荞带来啊,说好了多住几天的,我这就去买肉剁馅儿,晚上给你们包白菜肉饺子吃。”又转向冯荞,嘱咐道:“冯荞啊,妈可等着你呢。”   “行啊,妈。”冯荞脆生生答应着,故意打趣道:“你放心,他要是不带我来,我就把他扔大路边上,我自己跑回来。”   “我看行。”杨妈妈哈哈笑起来。   骑车出了巷子拐上大路,离开了爸妈的视线,杨边疆瞥一眼冯荞笑起来:“这么听话呀,你跟我妈倒是合得来。”   冯荞笑而不语,实话说,她对未来婆婆也是试探着相处,毕竟不算很熟悉。然而杨妈妈这人给她的感觉挺好的,对人很实在。希望她嫁过来,婆媳也能相处和睦。   冬日一大早,乡村土路少有行人,寒风吹来挺冷的。冯荞裹紧围巾缩缩脖子,把脑袋往杨边疆背上一靠,躲在他身后暖和。   “哥。”她伸出手指戳戳他,“那什么……其实我想,我开春三月份就十八岁了。”   杨边疆:……啥意思啥意思是我想的意思?   “冯荞……”他思索着说,“其实我也不是那么急着结婚,想是想,做梦都想,可是我担心你年纪小,我们刚订婚不久就结婚,怕你……”   上次寇金萍造谣说他们订婚前就相好了,其实造谣什么的,杨边疆一个大男人也无所谓,可是冯荞好像很生气,杨边疆在想,他们要是这么快结婚,恐怕三姑六婆又有人凭空臆测。   “我是想,寇金萍如今仗着个肚子,恐怕不会让我在家里安生了,我爸又对我这副样子,我就算不怕他们,在家里也是各种糟心,二伯娘家住着又不方便。我与其躲着他们,跟他们斗,倒不如大大方方结婚,理由都是现成的,我爸和寇金萍逼的我在家住不下去了,欺负我没妈的孩子,我只好早早结婚嫁出去了。”   杨边疆猛地刹住自行车,冯荞没有准备,惯性使然整个人都扑到他背上去了。杨边疆一转身,带着毛线手套的大手拍着冯荞的脸蛋:   “荞,你说真的?”   “这个还能说假的?不过……”   “哎,冯荞小同志,你可真是个聪明小孩!”杨边疆自发忽略了后面那个“不过”,一把抓住冯荞,满脸高兴的喜色,“今晚回去就跟我妈讲,争取过了年就结婚。”   冯荞:“……哥,我说的是三月份,我得满十八周岁才能登记呀。”   “那个好说。”杨边疆从善如流,啧啧两声:“哎,你说你后妈这个孕怀得可真好,真是时候。”   想吃窟窿菜,冯老三和寇金萍就给他们送莲藕来了,杨边疆觉着,真应该好好感谢一下他们。   “不过哥,你先别急着下决定。”冯荞说,“这里边还有个问题。”   “还有啥问题?”   “就是……我们怎么跟你爸妈说呀,结婚这事,本来都应该等着长辈决定的,我们倒先决定了。再说你爸妈会不会觉得,我急着嫁过门似的……”   冯荞的声音越说越小,杨边疆看着她笑:“你还担心这事?我的事情我作得了主,再说了,你说我过完年都二十三了,我爸妈能不急吗。他们可比我还急,让我们明天结婚都嫌晚了。只是因为你年龄小,我们订婚时间不长,他们不好催太急罢了。”   决定了这么大一件事,杨边疆心情兴奋,蹬车也有劲了许多,自行车在乡村田野间一路飞驰。   ☆☆☆☆☆☆☆☆   一路赶到农具厂,发现两人今天是最早来到的。   杨边疆放好自行车,就忙着去开厂房,收拾打扫,保养带锯。冯荞则拿了钱和肉票去食品站买肉,趁着还早,还没到上班时间,先把中午小食堂要吃的菜买了。   食品站就在隔壁,一墙之隔,冯荞慢悠悠走到农具厂。以前食品站卖肉的两个师傅会肉放在院子里的案板上卖,现在天冷了,他们就把肉案挪到了屋里,冯荞因为负责小食堂,经常来买肉,算是熟门熟路,她推门就走了进去,卖肉老赵正慢条斯理在剔骨头。   “赵师傅,麻烦你给我割一斤猪肉。”   “哎,好嘞,你稍微等等,我先把他们的给割了。”赵师傅忙答应了一声。   冯荞一扭头,便看见她身侧靠墙的地方还有两个人,一个女的坐在凳子上,裹着黄色军大衣,一个男的在旁边站着。冯荞随意看了一眼,发现那女的有点眼熟,虽然她包着围巾,只露着半张脸,可那双眼尾上翘的眼睛十分有特点,很容易认出来。   是跟孔志斌搅和一起的那个陈茉茉。   冯荞原先对于陈茉茉的印象,就是个不怎么搭理人的女知青,她在冯庄村插队的那段时间大概不到一年吧,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可冯荞就没跟她说过几句话,这个女知青总让人感觉有些清高,有些傲气,不怎么愿意跟村里的姑娘们来往。也只有生产队上工时能看到她,偶尔倒是能看到她跟村里的小青年说几句话。冯荞那时候才十五岁呢,当时不懂也不注意,其实村里那些小青年挺喜欢围着陈茉茉转的。   再后来,陈茉茉调去镇公社当广播员,就见不着了,再一次见到的时候,就是冯荞撞见她跟孔志斌在村后拉着手搂搂抱抱那次,然后冯荞跟孔家退婚。听说退婚后陈茉茉便开始公开跟孔志斌来往,不知为啥却没正经订婚。她有时也会在村里出现,到孔家去找孔志斌,不过冯荞每天忙着上班,并没有遇见过。   如今再看见陈茉茉,冯荞什么感觉也没有,就是个见过认识的人罢了。然而她这么一注意对方,陈茉茉就微微歪头看看她,似乎认出了冯荞,眼皮一挑,很不屑地哼了一声,便把头转到一边去了。   冯荞莫名好笑,懒得理她,就收回目光,站在肉案旁边等着。然后她听见陈茉茉很不耐烦的口气发话了。   “老赵,你快点行不行啊,你看你磨磨蹭蹭的,我们工作那么忙,哪有闲工夫等啊。”   “嗬,小陈同志,要不你来试试?”卖肉老赵把剔骨刀随手往猪肉上一插,指着那刀招手叫陈茉茉:“来来来,小陈同志,你试试这个猪腿骨不剔出来,你能不能把肉割开,你试试好不好剔。”   陈茉茉被怼得冷了脸,她旁边那男的忙说:“老赵,你也别贫啦,赶紧弄吧,食堂采买的小刘摔伤了,我们帮忙来买肉,回去食堂还等着用呢。”   老赵慢条斯理剔完了猪腿骨,从猪肩往后割了一大块肉,有四五斤的样子,称了重量,熟练地拿尖刀捅穿一个窟窿,用粗麻穿过去栓上,递给陈茉茉身旁那个男的。   “茉茉,走吧。”   那男的说着,一手拎着肉,一手很自然地往陈茉茉肩膀上一搭,顺势拥着陈茉茉,两人并肩走出去了。这种搭肩膀的动作毕竟有些太亲密太随便,冯荞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嘁,狗仗人势!”老赵骂了一句,大概是见冯荞在看那两人的背影,于是带着几分不满跟冯荞抱怨:“你说我大冷的天割肉容易吗?嗬,冲我横。冯荞丫头你不知道吧,刚才那两人,女的就是公社广播员陈茉茉,男的是民兵营长赵红兵,都不是什么好鸟。”   冯荞笑笑没接话。她知道,像卖肉老赵、打铁老张这些人,性子都比较豪爽,说话大老粗,不过人都不坏。今天大约是刚才受了气,一边割肉,一边跟冯荞八卦起来。   “冯荞丫头,你还别不信,我老赵可不是瞎说的人。就说那个陈茉茉吧,公社那个王主任说她普通话好,把她调到公社来当广播员,你说这话谁信呀。别的咱不讲,咱们公社好几个知青都是北京来的,你比如北沟村那两个女知青,一口嘎嘣脆的北京腔,那普通话比不上她一个上海阿拉?可是没法子呀,那两个知青比不上她漂亮有本钱呗。你让她陈茉茉自己说,这里头的事儿经得起推敲吗?”   冯荞:……老赵叔您一个大老爷们这么八卦真的好吗? 第63章 闹翻   老赵割好了肉, 接过冯荞递来的钱和肉票,大约是瞧见冯荞表情有些异样,忙又笑道:“嗐, 你说我这人吧,跟你一个小姑娘家说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做什么。冯荞丫头,今天还有顶好的板油, 你要不要捎点儿?”   “那就给我一斤吧。”冯荞说, 板油这年头算是猪身上最吃香的部位了, 怎么说呢,是真香啊,板油几乎都是纯猪油。这年头缺油吃, 猪板油买回去稍微熬一熬,把油炼出来,冬天给小食堂炖菜再好不过了。这年月油水少,萝卜白菜用猪油炖, 比素油更香更好吃。   冯荞去买肉, 杨边疆在厂里也没闲着,保养好了带锯, 见厂里人还没来齐,就拿了凿子凿几根长条木头。既然打算尽早结婚, 他得加快给冯荞打嫁妆的进度了。今天他做的,是椅子上的腿和横橕。   杨边疆这上班状态也挺有趣的, 农具厂并不是每时每刻都忙, 尤其现在农闲, 村民社员来做农具的少,厂里自己的加工活都是成批的,一批木料加工好了,空闲时间他就忙于亲手打造冯荞的嫁妆,虽说上班时间,可闲着也是闲着对吧。师傅们偶尔也都会有私活,对此习以为常,甚至有空还来给他帮把手。   徐师傅来了以后,就坐在杨边疆旁边看他做活,颇有师父监督指导的架势。上班时间已经到了,师傅们陆续到齐,开始指挥几个小学徒出去抬木料,堆放在带锯房门口准备开锯。   “嗬,都来啦?”打铁老张伸伸头,充满同情地说:“哎呀,你们这带锯房咋这么冷啊,冻死个人啦,咋也不生个火,有空都去我那儿坐吧,我那屋里暖暖和和的,根本穿不住棉袄。”   带锯房里生火?四处都是锯末刨花木料,这老张可真会说。他老张那工房里生着大火炉子打铁,当然是暖和啦,大冬天都敢打赤膊。不过——   徐师傅慢悠悠接了一句:“你老张也就这会子得瑟,等到了夏天,你守着个大火炉子打铁,你有种再来得瑟吧。”   打铁老张呵呵笑了,踱着步子进来,围着杨边疆看了看:“小杨,一大早就开始干啦?”   “是要赶工了。”杨边疆笑笑, “我跟冯荞商量,打算尽快结婚,这些嫁妆可不得赶紧做好吗。”   “要结婚了?”   张师父还有边上坐的徐师傅都惊讶了一下,乍一听说,马上要办喜事啦?随即徐师傅就乐呵呵笑了。   “结婚好,结婚好,我早就看着你俩这么来回跑路不方便。”   “其实有原因的。”杨边疆瞥了张师傅一眼,故意顿了顿说,“原本也没打算那么快,冯荞年纪又不大……”   人总有八卦心,一听这话,不光张师傅,连徐师傅的八卦之心都被调动起来,忙拉着杨边疆追问。杨边疆于是就说,冯荞后妈怀孕了,整天作威作福折腾人,逼得冯荞在家里实在住不下去了。   “我爸妈知道了很心疼,就张罗着叫我们赶紧结婚,把冯荞娶过门算了,省得她在家整天受委屈。”   这些话从杨边疆嘴里说出去,更加确实可信,张师傅顿时心疼了一把,义愤填膺的叉着腰,直说冯荞丫头可真不容易,没娘的孩子可怜啊,整天被后娘欺负,她柔柔弱弱一个小姑娘家,到了厂里都不敢往外说。   然后,经由张师傅那个堪比广播喇叭的大嘴巴,这事情很快就传遍农具厂,甚至没半天工夫就传到了隔壁食品站。第二天冯荞再去割肉,卖肉老赵满脸同情地看着冯荞,直骂后娘心狠,还连声恭喜她要结婚了。   再然后,经由张师傅老婆嫁在冯庄村的娘家侄女,直接传回冯庄村了,没两天就传遍了村里,整个村子都知道了,冯老三和寇金萍如今也算臭名远扬,冯荞那婆家心疼无奈,急着要娶过门啦。   冯荞:……还有两三个月呢……   白天两人决定了结婚的事,晚上回去,杨边疆就跟杨爸和杨妈说了。杨妈妈正在看着小火炉煮饺子呢,一高兴,差点把锅里的饺子给忘了。原先杨妈妈听两个年轻人的意思,恐怕还要等个一年半载,如今得了准信儿,准备俩仨月就能娶儿媳妇,立刻就高兴起来。   明明这还没过年,可杨妈妈顿时感觉到时间紧张了,拉着杨爸开始盘算婚礼的事,从收拾准备新房子开始,一直盘算到嫁衣和喜被……   “边疆啊,你哪天得空去一趟县城,买两匹大红的布料来,新棉花咱家现成的,我好找人给冯荞做嫁衣。”杨妈妈喜滋滋地张罗着,又说:“你们年轻人怕不懂,新娘子的嫁衣一定要红棉袄红棉裤,棉花要做得越厚越好,寓意着往后日子‘厚实”。趁着腊月里空闲,我打算找本家你三奶奶、七奶奶给做。”   杨边疆点点头:“行,我明天去买红布,我看还是找个裁缝做吧,裁缝手艺好不说,三奶奶和七奶奶年纪可也不小了,就别劳动她们了。”   “你懂啥呀,嫁衣可不是旁的衣裳,不能找裁缝做,要专门找‘全福人’亲手做,你三奶奶和七奶奶,都是儿女双全、子孙满堂的全福人,重孙子都有了,自己也高寿,老夫妻双全,我寻思半天,就请她俩做嫁衣最好。”杨妈妈看着冯荞笑,“本来呀,我自己也算儿女双全,我来做也是行的,可我自己寻思我光有孙子,还没有孙女的,比不上她两位老奶奶更好。到时候请她两位老奶奶先裁剪下针,我给帮着做就行了。”   杨边疆忙答应着,杨妈妈不放心,又交代了一次,叫他抓紧点儿。   “可不能再拖延,正月里还在新年,老规矩不干活的,二月里就要开始春忙了,你尽早把大红布料买来,趁着腊月冬闲,叫你两位奶奶年前就给做好。”   冯荞坐在那儿听着杨妈妈安排结婚的事情,心里感觉很奇妙。年轻姑娘家,本来以为谈到嫁人,是个挺害臊的事情,可这会子冯荞虽然也害臊,微红着脸不多插嘴,可却坦然大方地坐在这儿,参与筹划自己结婚的事情,那种感觉……很幸福。   她喜欢杨家的气氛,一家人守着小火炉,有说有笑的聊天谈事情,炉子上还烤着花生和切成片的地瓜,烤地瓜的香味儿飘满了屋子里,这大概就是她一直想要的家的味道。   冯荞这次在杨家住了三天,第四天决定回家,杨边疆一脸的不乐意,不过也没拦着。两人毕竟没结婚,冯荞来“走婆婆”,到他家过几天,这无可厚非,很寻常的乡村风俗,可要是一直住下去不走,影响不太好,又该有人闲话了,他一个大男人当然无所谓,可冯荞小姑娘家总是在意的。   冯荞猜她回去有一场硬仗要打,不过她如今倒是蛮期待的。横竖要翻脸,那就翻脸吧,冯荞想过了,她不能就这么忍着躲着,她这个时候即便跟家里豁出性子闹一场,也不过是坐实她“在家逼得过不下去”的事实罢了。   ☆☆☆☆☆☆☆☆   冯荞说要自己回去,杨边疆各种不放心,他觉得,冯荞毕竟是个年轻姑娘,面对自己的亲爸肯定弱势。   “你总不能在那儿看着我。再说我又不是泥捏的。”冯荞说,“你放心好了,这两天我爸和寇金萍那样,我也没打算在家里多呆,我可以去二伯娘家。”   果然她一到家,寇金萍就冲她骂开了。   “你还有脸回来?你不是有男人了吗?有脸你跑去男人家别回来呀。你一个姑娘家,你可真不嫌丢人。”   “我好好的去订了婚的婆家走动一下,名正言顺,走时也跟我爸说过了,我怎么丢人了?”冯荞站在院子里,也不避讳邻居们听见,扬声说道:“我知道你怀孕了,有本钱了,我又没惹你,我也没碍着你什么,你也犯不着整天骂我欺负我吧?”   “冯荞,你怎么说话呢,一进门就跟大人顶嘴。”冯老三皱着眉训斥,“你这丫头真是越来越不懂事了,一走好几天,你妈现在怀了孕,家里的事光靠小粉小胭怎么行?你要是个懂事的,就该尽早来家照顾你妈。你钱拿回来了吗?”   “什么钱?”冯荞本以为她这个爸还要绕一会儿圈子,没想到一开口就直接问钱。她哪里知道,她走的这几天,寇金萍别的事儿没干,就整天巧舌如簧吹枕头风,怂恿冯老三拿捏冯荞和要钱了。如今的冯老三,脑子里都是水,就只记得要多给未来的儿子多弄钱。   “你别给我装糊涂,你说什么钱?”冯老三气哼哼地说,“杨边疆那天走的时候不是说了吗,那些都是你的钱,怎么花你说了算,我不是跟你说了,让你拿回来家里用吗?”   “冯荞啊,你爸辛辛苦苦养你这么大,没有你爸哪来的你,他生你养你一回,你可不能没良心,你这当闺女的,不为家里着想你不是白眼狼吗?”寇金萍在一旁煽风点火,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我跟你爸,也不是非得要你的钱,可是你作为冯家的闺女,你就应该帮衬家里,要不养你这个闺女有什么用?”   冯荞没理睬寇金萍,而是对着冯老三说:“爸,不是跟你说了吗,我那点钱,都已经置办嫁妆了。我在家干了那么多年的活,贴补家里也不少,你一分钱嫁妆不给我也就算了,我自己挣的钱,婆家给我的钱,你还真有脸要了去?你真要这么做,让我在婆家还怎么做人?”   冯老三:“你这是什么话?谁家养个闺女还能白养了?我生你养你一回,就算我不跟你要,你不应该主动把钱给我?不孝顺的东西,就你这样子,我老了还能指望你什么?”   “没钱办嫁妆,你可以再跟你婆家要呀。”寇金萍照旧在旁边煽风点火:“冯荞啊,要说我们这也是为你好,听说你公婆有些家底子,你公公还是当兵打过仗的,有公家给的补贴。他家兄弟两个,你要是不多要些钱,你公婆的钱还不是都给了大儿子?你倒是帮着婆家省钱,亲爸你都不帮。”   “越来越不懂事了,我真是白养你这个闺女了。就你现在这样,我还敢指望你啥?你妈说得没错,你就是个白眼狼!亲爹亲弟弟你都不帮。”冯老三骂。   冯荞真是听不下去了,其实寇金萍说什么她已经无所谓了,可冯老三这样的态度,实在让她的失望透顶。她心里默默叹口气,指着寇金萍说:   “爸,你想好了,她那肚子里是个啥玩意儿还不一定呢,你就我这么一个亲生的闺女,你就这么叫我心寒?你不就是想要钱吗?这个家里这些年吸我的血还不够吗?”   “你说的这什么话!养你一回你不该孝顺我?”冯老三瞪着眼睛骂。   冯荞也是气得红了眼睛,冲着冯老三喊道:“我八岁没了亲妈,八岁我就给你做饭洗衣服,跟着你下田干活,你就没拿我当个八岁孩子。从后妈进了门,我比地主家的丫鬟都不如,你还真有脸说这些话?你养活我了?这个家到底谁养活的谁?你跟我要钱养活这个恶毒的女人,还要骂我白眼狼,那我就白眼狼吧,我有钱拿去喂狗,我一分也不会给她的。”   “你……你……你个不孝顺的东西,我没有你这样的闺女,你给我滚!滚!”   “爸,这本来是我的家,现在是你亲口赶我走的。我现在就走,从今后就当没这个家,你也没我这个闺女。”   冯荞料想到这次回来冯老三跟寇金萍肯定会闹,可没想到冯老三一下子就变成这副嘴脸,为了一个莫须有的“儿子”,为了寇金萍,他真是无耻到极致了。   冯荞转身从家里离开。她拉开大门,迎面便看见门口围着好几个邻居,肯定是听到他们吵架的动静来的,东邻的四奶奶过来拉着冯荞的手,泪汪汪连说了好几遍“可怜的丫头”。   “四奶奶,您是看着我长大的,今天……”冯荞忍不住眼睛也发酸,眼泪差点出来,她倔强地硬憋了回去,跟四奶奶说:“四奶奶,我真没想到,寇金萍容不下我就罢了,我爸也这么对我。大家也都看见了,如今这个家里是不给我活路了。”   “造孽哟造孽,冯荞你别难过,横竖也不能在个家过一辈子。”四奶奶安慰道,“我看你这个爸,早晚要落得后悔。”   冯老三后不后悔冯荞不关心,她如今只想远远离开这个地方。冯荞在一堆邻居的目送下离开家门,走出不远,迎面就遇上了二伯娘。   “冯荞,咋啦?看这眼睛红红的,寇金萍那个死女人又欺负你了?”   “不是。”冯荞低头,“跟我爸闹翻了。他让我伺候寇金萍,问我要钱,还撵我滚。”   二伯娘是个急性子,一看冯荞这样,气得直接冲到冯老三家门口,指着院子高声骂道:“冯老三你个没良心的烂人,你这回就指望寇金萍那个肚子吧,她生出个啥玩意来还不知道呢,你就这么狠心对自己闺女,你个乌龟王八蛋,等你老了死了,扔给狗吃也没人管你。”   “走,荞啊,跟二伯娘回家去。”二伯娘骂完,拉着冯荞气冲冲往家走。   “二伯娘,你咋知道我跟家里吵架了呢?”   “嗐,离得远,村东到村西,我哪知道啊。边疆说担心你被欺负,叫我来看看。他送完你,到底不放心,跑到我家去了。”二伯娘说着责怪冯荞,“你这个丫头也真是的,不让边疆跟着,也不跟我说一声,自己跑回家挨这样的欺负。”   冯荞没吱声,其实她今天独自回家,也是有想法的,寇金萍怎么恶毒她早就知道,她从来也没指望后妈对她好。她就是想看看,她这个爸如今有了“儿子”做倚仗,到底还能对她露出什么本质来。   既然免不了,索性都撕破脸吧。 第64章 婚期   冯荞跟着二伯娘回到她家, 杨边疆和冯东正站在院子里等她。   “你俩咋站在外面?不冷啊?”冯荞问了一句。   杨边疆仔细看着她,眼睛微微泛红,脸色倒是比较平静。只能说, 伤心失望归伤心失望,可今天这件事,并没有让冯荞太意外, 预料之中, 大约也就没那么难以接受了。   “不冷。你冷不冷?”杨边疆说, 当着冯东的面,很自然地摸摸冯荞的手,“看你这手冰凉, 赶紧进屋暖和。”   冯东瞥了杨边疆一眼,默默转身去厨房抱了一些玉米芯,他家没生炉子,冯东拿了一个铁盆放在放在堂屋中央, 盆里点着了一把麦草引燃玉米芯, 招呼冯荞过来烤火。   冯荞拿小树枝扒拉着盆里的火,一边烤火一边默不吭声, 老半天也没说话。二伯娘只当冯荞还在生气,就劝道:“荞啊, 别难过了,你爸那个人, 死活也就那块不中用的料子了。你等着吧, 有他后悔没地方哭的时候。”   “二伯娘, 我不是难过,反正是心寒透了。我就是在想……接下来怎么办呀。”   “啥怎么办呀,咱还像以前那样,你跟我住,叫你二伯去你两个堂哥屋里住,大冬天挤挤才暖和呢。”   冯荞却看向杨边疆,杨边疆很快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他们正打算结婚呢,那毕竟还是七十年代的农村,结婚这样的大事情,很多地方需要双方父母来操办,如今冯荞跟家里闹翻了,结婚的事情该怎么安排?让二伯一家给她操办喜事,毕竟不是简单小事情,麻烦不说,也怕二伯碍于跟冯老三的关系为难。   杨边疆略一思索,就对二伯娘实话实说了:“二伯娘,你看眼下这情况,冯荞在家也过不安生。我跟冯荞,我们想早点儿结婚。”   “早点儿结婚?”二伯娘说,“那感情好啊,你爸妈怎么说的?”   杨边疆忙说,这就是他爸妈的意思。   “可是……冯荞才十七呢。”冯东犹豫着提出反对意见。就算杨边疆是他光屁股长大的铁哥们儿,妹妹也没必要嫁这么早吧。   “十七怎么地?我嫁给你爸的时候才刚十六呢,十七那年就生了你大哥了。”二伯娘眼睛一瞪,挥挥手叫冯东:“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   冯东被怼得哭笑不得,冯亮则在一旁偷着乐,拿眼神对着冯东幸灾乐祸。   冯亮:二哥二哥你那个猪脑子,你咋就这么不识相呢。   杨边疆忙说:“我们是打算过了年,三月份结婚,那时候冯荞正好满十八了。跟我爸妈先商量过了,当然最终还得听这边长辈的意思。”   “既然是你爸妈的意思,那你们就准备结婚呗。啥时候去领结婚证,我去找队长给写条子。”   这些都好办,可结婚这事情不可能绕过冯老三吧?杨边疆于是说:“那就多辛苦二伯娘了,我爸妈也是心急,就想开春叫我们结了婚安心。可就是……冯荞她爸那边……”   “闺女是他自己亲口赶出来的,他拿什么脸阻拦你们结婚?”二伯娘说的理所当然,“结了婚冯荞赶紧离了那个家,让寇金萍跟她那个爸发霉发烂去。”   “他妈,你看你这话也是不讲究。”二伯在旁边说,“怎么说冯荞都是老三的闺女,老三就算骂了赶了,那也是一时糊涂话,怎么都还是亲爷儿俩。结婚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也绕不开老三吧?不然你让冯荞从哪里出门子?”   “他要真不着调,那冯荞就从我们家出门子。”二伯娘立刻把矛头转向二伯,“你说我不讲究,你家老三做的那些事就叫讲究?他如今仗着寇金萍怀孕了,脑子怕是进尿了,这么折腾自己亲闺女。他自己亲口把闺女赶出来的,村里很多人可都听见了,你也不许帮着他说话。我给冯荞操办喜事出门子,赶明儿冯荞只管孝顺我,逢年过节买猪肉都送来给我吃,到时候他可别跟我争。”   冯亮也表示支持:“反正早晚都得结婚的,他俩如今早点儿结婚,工作生活都方便,不是挺好吗。”   杨边疆感激地看了冯亮一眼,顺便又瞥了一眼冯东:听见没?二舅哥,人家冯亮可比你仗义多了。   “二伯娘,二伯说的也是,这事情让我爸知道也好。”冯荞说。对此她也想过了,结婚的事,她要说都不跟冯老三说一声,可能会落人口实,反倒给了寇金萍和冯老三闹腾的理由。告诉以后,至于她爸什么态度,那她就管不了了。   “行,就这么定了,我现在去找老三,顺便把户口本要来算了,省得到时候还费事。”二伯娘拍拍手,站起身就走,一边走一边还絮叨:“我是媒人呢,这事儿就该我去。”   ☆☆☆☆☆☆☆☆   二伯娘风风火火去了冯老三家,把冯荞打算结婚的事直截了当跟冯老三一说,冯老三立马就炸了。   “她还反了她了,说都没跟我说一声,她就要结婚?这个死丫头如今事越来越不听话了,什么事都敢自作主张,结婚这么大的事情她也敢不经过我同意,她怎么不上天呢?”   二伯娘:“怎么不经过你同意了?我是媒人,我这不是来跟你说了吗?结婚这么大的事,又不是冯荞一个姑娘家做主的,那是人家杨家的意思,杨边疆他爸妈决定了的,你别啥都往冯荞身上赖。同不同意你给个话,你一直骂冯荞你啥意思?”   冯老三被堵得脸色发青,气哼哼地说:“我不同意。”   “呦,那你为啥不同意?正经订的婚,年龄也够了,你一直把闺女留在家给你出苦力可不好。”   “她……”冯老三张张嘴,想了半天,找到一个理由,“她跟杨家订婚才多长时间?结婚这么快干啥?好歹也再等一两年的吧。”   “等一两年干啥?这一两年你白养着她?不跟她要钱要东西?”   “她是我闺女,我跟她要点钱怎么啦?”   “不怎么。你要是老了病了不能动弹了,吃不上饭快饿死了,你跟冯荞要点钱也说还得过去,谁叫她倒霉摊上你这么个亲爹呢,可是你现在活猴儿似的,也还没老死不能动弹,你这还有力气养活好三个吃闲饭的呢,冯荞在家干活这么多年,她不跟你要嫁妆就是好的了,你凭啥跟冯荞要钱?”二伯娘撇撇嘴,满脸鄙夷。   冯老三被堵得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憋了半天说:“我这不是负担重吗,她妈如今怀孕了……”   “嘁,谁是她妈呀?我记着冯荞她妈早死了。这要是她亲妈,能不给闺女准备嫁妆?”二伯娘瞥了一眼里屋床上的寇金萍,故意大声说,“你要养活你后老婆,那是你自己的事儿,凭啥跟冯荞要钱?冯荞在家里这些年,替你干了多少活?她结婚你都不给一点嫁妆,你还想跟她要钱养活后老婆,冯老三你自己出去讲讲,你丢不丢人?老祖坟也被你丢得压不住了。”   冯老三:……   他到底是哪里想不开,坐在这儿跟二伯娘吵架?   “反正我不管,她要敢就这么结婚,我就不认她这个闺女,她也没我这个爸。”   “这话可是你说的。”二伯娘接得十分顺溜,一拍手说,“你不认她这个闺女,那你还凭啥管人家?既然你不认了,就当她没爹没娘,往后给我当闺女了,我这就把她嫁了。你把她户口本拿来,不认她,户口你也别留着呀。”   冯老三此刻真想吐血,憋得一张脸青紫靛蓝,十分精彩。这要是换了别人,他恐怕气得早就跳起来了,摸个东西狠狠砸过去才能解气。可偏偏是二伯娘,二伯娘就那么坦然坐在那儿,冯老三却根本不敢怎样,他真要跟二伯娘当面干一架,先不论他是不是对手,回头三个侄子来了,还不得怎么收拾他呢。   然而冯老三因此想到的却是儿子的重要性。   儿子何等重要啊,二伯娘有三个儿子,所以二伯娘在村里怕过谁呀?等他冯老三有了儿子……冯老三此刻心心念念,还是寇金萍反复给他吹风的,怎么帮儿子谋利益。   “二嫂,我不跟你说,你叫冯荞来,我自己跟她说。”   二伯娘没接话茬,却反问道:“户口本你不给是吧?你不给又能咋地?我回头就去找队长,就说你家户口本丢了,你把冯荞过继给我了,叫他去公社跑一趟,给我换一个就是了。就咱村那个队长,九分钱一包葵花牌的洋烟,给他弄两包,叫他补个户口本他麻利儿的。”   这时,一直躲在里屋的寇金萍一掀门帘出来了。   “我说二嫂子,你这是扁担搂柴禾——管的也太宽了吧?冯荞她说到底是我们家的闺女,你凭啥多管闲事呀。我知道,你在冯荞身上是捞到好处了,她没少那钱去贴补你,可是连结婚出嫁这事情你也搅和,你可太不讲理了。”   二伯娘一看寇金萍出来了,顿时斗志猛涨,毫不客气地怼道:“我说寇金萍,你这是猪八戒拖耙子——倒打一耙呀。你一边去,要说冯荞结婚的事儿,可没你说话的份。刚才你男人不是说了吗,这闺女他不认了,他都不认了,你还凭啥管呀。”   “你……多管闲事,搅屎棍!”寇金萍咬牙切齿。   “我就搅你!专门搅你的。”二伯娘目光在寇金萍身上溜了两圈,见她气得那样儿,挥挥手叫冯老三:“老三啊,你赶紧把你家这个皇娘娘扶好了,你不是说她怀孕了吗,怀孕还这么不消停,她要是气出个好歹来,可不赖我。”   ☆☆☆☆☆☆☆☆   二伯娘回来的时候喜滋滋的,把冯老三两口子怼的脸色紫涨,她忍不住挺高兴的,却不知道等她一离开,寇金萍气得差点没晕倒,冯老三则头疼地赶紧把大门关严实了。   “可气死我了,没要来。”二伯娘一五一十讲了一遍,“算了吧,等会儿我就去找队长,叫他再给补个户口本。”   二伯说:“哪有你想的这么简单,老三家的户口本,你让补队长就给你补?”   二伯娘:“不试试咋知道?就说冯荞弄丢了。”   杨边疆忙说:“其实户口本这事也没这么急,反正结婚的事我们告诉他了,他说不管那正好。至于登记,我们等到跟前再登记也不晚,到时候总会有办法的。”   冯东瞥了杨边疆一眼,以他对铁哥们的了解,这家伙既然这么说了,户口本的问题就不是啥问题。于是冯东也跟二伯娘说,就别急着张罗户口本的事了。   一家人加上杨边疆和冯荞,又商量了一些关于婚礼的事情,比如姑娘出嫁必须要陪嫁的被子和枕头,因为杨妈妈的交代,杨边疆跑去县城买被面,顺便就把女方该准备的也买来了。供销社买不到棉花,冯荞就给了二伯娘一些钱,托她去村里私下买一些新棉花。好在这是农村,会有些村民在自留田里种棉花。   结婚的喜被跟嫁衣一样,也是要找“全福人”来做的,二伯娘没有女儿,称不上“全福人”,就把冯家本家里头几位老奶奶挨个想了想,挑了儿女双全、夫妻健在的二奶奶和四奶奶,打算请她们俩帮着做被子。   “你们年轻人不懂,这结婚的讲究可多了,比如做喜被,还要挑吉利的好日子做,要双日子。荞啊,我看不如就挑腊月十六给你做喜被,多吉利呀,十六这日子顺,一年到头都顺顺利利的。”   冯亮一直在旁边听,看着杨边疆笑嘻嘻地说:“边疆,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把我们冯荞给娶回去了。一想到要送她出嫁,我还怪舍不得的。”   “我们两个村才离得多远,有啥舍不得的,抬脚就来了。”杨边疆只管笑。   “不过……”冯亮顿了顿,“边疆哥,我们冯荞是个懂事的姑娘,不过她到底年纪小,比你小好几岁呢,等结了婚,她要是有啥做得不对的,你肯定也舍不得打她骂她,你只管跟我们说,我们帮你慢慢教她就是了。”   杨边疆一听,这哪是怕冯荞做错呀,这分明是在警告他,你小子可不许欺负我妹妹!并且话还说得刁钻漂亮,几句话就把绳套给他套上了。不过这也不能怪冯亮瞎操心,毕竟当地男人也不缺打老婆的货。   杨边疆扭头看看身边的冯荞,只是看着冯荞暖暖地、宠溺地笑,懒得搭理冯亮这种杞人忧天的话,。   冯荞笑着说:“三哥,你就放心吧,他肯定不能欺负我。他要是敢欺负我,我自己就能收拾他。”   冯亮:……果然女生外向,三哥我一片苦心,妹妹居然还帮着他说话…… 第65章 好运气   一家人开始忙着准备冯荞的婚事。一转眼, 高考过去月余,冯亮在这一个多月时间里几乎都在河工上,他心态倒也平静, 考上自然好,考不上,他也就不必为冯东担心愧疚。   然而孔志斌却不同, 孔志斌这么长时间以来, 最大的目标就是考大学, 期待太大,他就很难心静,连河工都没去, 托病躲在家里焦急地等待着高考结果。   要知道,上河工是当时硬性任务,跟生产队干活还不太一样,生产队干活你硬要装病不去, 你没有工分就是了, 年底不分你口粮,饿死你自己活该。因为孔志斌一直以来都没出过一次工, 他爸妈两个人的工分养一家子,便越发困难, 简直要揭不开锅了。   然而作为义务工的河工不行,像今冬修水库吧, 村里青壮年男劳力都是要去的。这属于义务工任务, 没有充分理由, 不履行河工义务,大队和公社可以抓人的,绑着也得上河工。   河工的苦和累不是一般人能受的,孔志斌吃不了那个苦,又因为觉得高考考得不错,信心满满,怎么也不肯去,就干脆继续装病。   他不去,大队部自然不会允许,好在他一直装病,可他家必须得出劳力,大队部倒没抓他,只好他爸年纪一把跟着去了。而比孔父年纪还少几岁的二伯,因为两个儿子都主动上了河工,二伯就不用去。   一等一个多月,等到冯亮从河工回来,高考分数公布的日子也在众多期盼中来到了。   孔志斌早早跑到县城等着,那年代当然没有电脑公布网络查询,还是最原始的方法,就跟古代科举张榜一样,招生办的两个老师胳膊夹着一卷红纸出来,慢吞吞出来往墙上刷浆糊。孔志斌等不得张榜了,等招办一开门就跑进去,跟里头的工作人员询问。   那个工作人员翻了翻名单,报给他一个分数,跟他说考得不错。   孔志斌那一刻十分高兴,其实心里还有点小失落,他本来还有一种渴望,能凭着天时地利,当一回高考状元的,哪怕是本县的高考状元也行啊,也足够出风头的了,可是招办的人告诉他,他的分数挺不错的,却没占上前茅。   孔志斌自我安慰了一下,这就已经很棒了,毕竟他也没有多少高深的文化底子,要是知道能重生回来参加高考,他前世索性再去进修个学历什么的。尽管他还嫌不理想,却已经达成了这一个阶段目标,成功的考进了大学,妥妥跳出农门了。   “同志,您再帮着看看,有没有陈茉茉?她考了多少分?”   “哎呀你这个同志,你自己出去看吧,要是都像你这样,一个一个来查分,我们怎么忙得过来。外面我们会贴大字报公布,其实就算你不来查,但凡考上了的,我们这几天也会通过公社通知到本人的。”   孔志斌被撵了出来,只好站在招办外面等,等着工作人员一张一张把毛笔写的红纸名单贴上去,他一张一张地看完,从头到尾都没看到陈茉茉的名字。   陈茉茉没考上?   孔志斌有些遗憾,原本在他心里,陈茉茉这样有才情的姑娘,就该是样样优秀,谁知复习了那么久却仍旧没考好。不过孔志斌又安慰自己,陈茉茉没考上也没关系,如今七七年啦,再等两三年,国家就会落实知青回城政策,所有的知青都将回城,陈茉茉她一个上海姑娘,只要回到大上海,将来就没什么好担心的。   孔志斌这么想着,骑着借来的自行车回到镇上,本打算先去找陈茉茉,走到半路却改了主意。孔志斌添了个心眼儿,他考上了,陈茉茉没考上,他这会子去找陈茉茉,陈茉茉恐怕更加伤心,少不得又得哭闹一场。就算他不去,估计陈茉茉也很快就能得到消息。她在镇公社工作,公社的消息当然比别人快得多。   孔志斌于是决定先回去,等陈茉茉接受了这件事,肯定会先来找他的,到时候他再安慰她,告诉她不必担心,她会顺利回城的。   孔志斌抑制不住兴奋一路跑回家,赶紧跟家里说了,孔父孔母老半天才反应过来,乐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在家里乐颠颠转了几圈,就跑到大街上去嚷嚷。   他们老孔家终于熬出头啦!   ☆☆☆☆☆☆☆☆   冯亮差了两分。   冯亮当天没去县城,下午晚一些时候从中学老师那儿得到的消息。他自己倒是平静接受了,冯荞却挺失落的,要是高考的消息早点儿发布,要是三哥多复习一段时间,说不定就能多考两分呢。再听说孔志斌考上了,冯荞心里就更替三哥惋惜抱不平,从开春以后就听说孔志斌整天躲在家里,看书写字学文化,三哥要是也有那个时间,能差这至关重要的两分吗?   “没事儿,冯亮也才十九,大不了明年再考一年。”杨边疆安慰她,“而且我今天听公社的人说,考上的也未必就一定能进大学,考生还要政审呢,怕是政审这一关要卡住不少人,招生计划数字是定了的,像冯亮这样差了几分的,也说不定还有机会。”   二伯、二伯娘知道后,二伯也是一脸失望。尤其听说孔志斌考上了,一下午孔志斌爸妈在村里四处炫耀,二伯就格外希望冯亮也能考上,最简单的道理,他辛苦供儿子上学,面子上都不能输给孔家。   二伯娘倒是豁达,一拍大腿说:“嗐,考不上就考不上,要是人人都能考上,那大学又不值钱了呢。就是让孔家那个缺德玩意儿考上了,我这心里有点儿不顺气,老天还真是眼瞎了。”   听说孔志斌考上大学,他爸妈一整个下午都趾高气扬地在村里转悠,四处显摆,孔父还跟人说,他老孔家这回算是祖坟冒烟了,光宗耀祖啊。孔父还专门买了红纸,挺大方地买了几个鞭炮,大张旗鼓拉着本家几个堂兄弟去上坟,说要给老祖宗们报个喜。孔母逢人就说她儿子是大富大贵的命,天生的好运气。   孔母耀武扬威,孔家本家几个妯娌,包括孔四家的,简直都成了托,跟在孔母屁股后头奉承。孔四家的问:“志斌这回考上大学了,那他跟那个女知青小陈,是怎么打算的呀?”   “志彬说那个小陈没考上了。”孔母的脸色多了几分不屑,“按说她没考上,就是个普通人,咱志斌往后可是正经的大学生,叫我看呀,这身份差距摆在那儿,他们俩的事情我跟他爸如今也不太赞成。我听他爸说,咱这一个县都没几个大学生呢,县里革.委会主任都没上过大学,往后志斌的前途可大了去了。你说咱志斌一个好好的大学生,要挑什么样的媳妇没有啊,她一个插队的知青,在此地还无亲无故的,可真不咋地。”   孔母其实还想去冯家人面前显摆显摆,看看吧,咱家志斌考上大学了,身份一步登天,你们家当初退婚闹上门,现在想高攀都攀不上了……可是一想到二伯娘恐怖彪悍的战斗力,孔母到底没敢。她自己安慰自己,儿子如今刚考上大学,也不着急,要跟冯家斗,往后有的是机会。   孔志斌自己倒还耐得住,没急着出去耀武扬威,他回来后就躲在家里,让他爸去割了两斤猪肉,炒了几个菜,又让他妈打了半斤白酒,说要给自己庆祝一下。陈茉茉来的时候,孔志斌正在美滋滋地自斟自酌。   陈茉茉眼睛都哭红了。   陈茉茉跟孔志斌不同,她在公社当广播员,公社有电话,信息远比别人来的快,孔志斌跑到县城去查高考分数,陈茉茉在公社就已经查到了,得知自己没考上,真是失望透了。   陈茉茉哭得伤心,孔志斌只好搂着她劝,劝了半天,陈茉茉好容易止住眼泪,抽抽搭搭地问孔志斌:“志斌,我考不上大学,你爸妈还能同意我们在一起吗?你会不会离开我?”   孔志斌说,我不会离开你的。考不上也没什么关系,我们往后会过上好日子的。   其实就在刚刚,孔父还叫他“重新考虑”跟陈茉茉的事情呢。孔志斌觉得他父母毕竟目光短浅,单凭陈茉茉一个大上海的姑娘,父母又都是高知阶层,如今虽然处境不太好,可只要过几年落实政策,就不可同日而语了,几年后甚至可以帮助他在大上海立足,这个账,孔志斌还是很会算的。   “志斌,我想跟你一起回城,我不要跟你分开。”陈茉茉眼泪汪汪地拉着孔志斌,“志斌,你赶紧找找你那个北京的朋友,帮我弄个招工回城的指标吧。”   孔志斌哪里去弄招工回城的指标?他心里也很无奈,暗暗埋怨陈茉茉太心急了,就算不招工不考大学,等两三年,知青落实政策,她照样回城去。   白月光女神可以远观,在他记忆中陈茉茉何等美丽才情,如今才知道,他的女神也会哭闹不休,也会听不懂数学,也会急功近利……   孔志斌不能明说,陈茉茉也没法理解,哀怨地怪他不肯尽心帮她。陈茉茉原来很不愿意订婚,现在孔志斌考上大学了,陈茉茉兴许是担心孔志斌甩了他,开始明示暗示孔志斌想要订婚。   孔志斌对订不订婚原本无所谓,只是前阵子他爸妈催着订婚。孔志斌于是跟他爸妈一提,他爸妈反倒不赞成了。孔母说,刚考上大学,还要上四年大学呢,急着订什么婚呀。   “这不是你们前阵子催着订婚吗。”孔志斌无奈。   “我们前阵子催你订婚,那是你跟冯家退了婚,我们怕你娶不上媳妇,如今你考上大学了,还能缺了媳妇?正该慢慢挑个好的,干啥急着订婚呢。”   孔志斌是个孝子,尽管他是真的想娶陈茉茉,可也不想因为订不订婚的小事情惹他爸妈不高兴,于是订婚的事情也就不了了之。孔志斌只好一边安慰陈茉茉,一边忙着准备行囊,过完春节,他就该开学了。   ☆☆☆☆☆☆☆☆   二对于寇金萍来说,孔志斌考上大学的消息实在让她惊讶万分。她这段时间也听说孔志斌报名高考了,可却真没以为他能考上,毕竟寇金萍上一世熟知孔志斌,根本就没有这回事。   可是,现在是怎么个情况?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就罢了,考大学这么大的事情,上一世压根没发生啊。难不成是她记忆出问题了?还是她重生后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寇金萍觉着,不管怎样,考上大学的孔志斌,这一世只能比上一世更加有钱,更加强大。这条金大腿眼看着抱不上了。   寇金萍心里衡量了半天,孔志斌如今考上大学,还有那个女知青在,她的小粉难道真没指望了?那小粉怎么办?她好歹是重生一辈子,怎么着也得给小粉找个有钱有势的男人呀。   寇金萍想起这段日子她逐一考察的几个男知青,看来看去也下不定决心,谁知道哪个将来会发达呀。万一要在是个倒霉的穷鬼命,怎么办?   寇金萍思来想去,心里开始埋怨冯小粉:死丫头不长进,不听话,她要是个长进的,早早地想法子迷住孔志斌,不就没陈茉茉的事了吗,她们娘儿俩后半辈子不就有着落了吗。   寇金萍于是又恨起陈茉茉来,都怪这个小贱人,也不知她怎么勾搭上孔志斌的。在寇金萍看来,陈茉茉根本就是抢走了属于小粉的东西。寇金萍咬牙切齿恨到了半夜。   第二天,冯荞一早起来上班去了,寒冬农闲寇金萍也没啥事,一大早就把冯小粉拉到东屋说话。   “你看看,叫你不听我的话,现在人家孔志斌考上大学了,鲤鱼跳龙门,转眼可就不一样了。人家往后是大学生,城里人,有地位又有钱,要啥有啥……叫你不听我的话,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吧。万一你将来嫁个没出息的,没钱没势没出息,你就哭去吧。”   冯小粉其实也有点懵,考大学,多大的光荣啊,孔志斌那个软了吧唧的怂样儿,还真给他考上了?听说生产队长现在都开始跟孔志斌家套近乎了。冯小粉本身就是个好吃懒做的主儿,一听这话不由得就琢磨,她妈眼光还真没错,她妈真会算命啊。她要是能嫁给大学生、大老板,有钱有势的日子肯定享福,想吃啥就吃啥,想穿啥就穿啥!   可是……冯小粉烦躁地责怪她妈:“你整天就知道数落我,我能怎么办?你都没有办法,我有啥办法?”   ☆☆☆☆☆☆☆☆   冯亮高考落榜后,心态倒也平静,原本就没有抱太大的希望。   只是这阵子总是听村里人议论孔志斌如何如何,孔志斌考上了上海的大学啦,村长都主动找孔志斌说话聊天啦,附近村子的人都听说啦……冯亮忍不住又有些郁闷,心里气愤和不甘,冯孔两家的过节他可记着呢,如今孔志斌的爸妈整天在村里耀武扬威,挺腰凸肚的小人德性,怎么说都让冯家人心里窝火。   冯亮有些气自己,怎么就偏偏少考了那两分呢,真是无用。   然而命运有时就是那么奇妙。半个月后,已经临近春节,冯家都在忙着准备冯荞结婚的事情呢,忽然这一天,镇中学一位姓鲁的老师兴冲冲跑来找冯亮。   当时冯亮和冯东恰巧都不在家,二伯娘一个人在家,刚弄了一盆红颜料,正在染色冯荞出嫁要用的红绳子。姑娘家出嫁用来抬嫁妆的绳子不能用素色的,要提前用熟麻搓成绳子,染成红色才吉利。二伯娘急性子,尽管冯荞婚期还不急呢,她却趁着腊月里比较清闲,一样样慢慢的提前准备。   “大喜事啊冯亮妈妈,冯亮呢?赶紧叫他回来。”   “啥大喜事啊?”二伯娘对老师挺有三分敬重,忙请了老师到屋里坐下说话,一边倒水一边就唠叨起来,“冯亮跟他二哥去河西买栗子和红枣去了,一时半会怕不能回来。我侄女要出嫁了,做喜被要用栗子和红枣,供销社买不到栗子和红枣,只好去河西村子私下里买,那边村里种栗子树。鲁老师你不知道,这新媳妇陪嫁的被褥里头,都要装上栗子、花生和红枣儿,讨个吉利,叫做早生贵子……”   鲁老师对二伯娘唠唠叨叨乱跑题的行为着实无奈,赶紧抬手止住她,大声告诉她:“冯亮妈妈,你家冯亮考上大学了,大学,我刚得到的消息,啥也别说了赶紧先把他给我找回来吧。” 第66章 好心情   “你家冯亮考上大学了。”鲁老师说, “赶紧先把他给我找回来。”   二伯娘愣了愣,一下子高兴得有些不知所措了,搓搓手原地转了一圈:“……哎呀这小子过河去了, 我我……我上哪找去呀,那啥……老师你坐,我去找他……”   二伯娘一脸傻乐地往外走, 整个人乐淘淘晕乎乎的, 自己都不知道要去哪儿。   鲁老师大约是看她这样, 忙把她拉了回来。   “冯亮妈妈,你怎么去找他?我看这样吧,你去叫个能用的人, 骑车往河西村找,我就先回去了,找到冯亮叫他赶紧去县招办一趟,录取通知听说已经到招办了, 要是等着人家给送来没那么快, 怕得一两天的。”   “行行行我知道了知道了。”二伯娘点头答应着,忙送鲁老师出去, 走到院里终于迟钝地反应过来,忙抓住鲁老师追问:“哎呦鲁老师, 你说的是真的?不是说我们家冯亮没考上吗?说差了两分,我还生了好几天气呢。”   “递补的。听说高考这阵子有不少递补上去的。”鲁老师怕二伯娘听不明白, 耐心解释道:“因为好多考上的人过不了政审的关, 被刷下来了, 学校计划录取的人数就不够了,只好往下递补。听说咱们县除了冯亮,县城也有个没考上的,前几天通知他递补上去了,都高兴坏了。”   “反正就是我家冯亮运气好,又给他补上去了?”二伯娘高兴地一个劲儿乐呵。   “就是这么个意思。叫他回来赶紧去联系,人家还等着他去办理政审手续呢。”   “这个您放心,咱们家那是八辈子老贫农,根正苗红苦大仇深,除了穷点儿,实在没啥用审的了。”   二伯娘拍胸脯下了保证。送走鲁老师,就一路飞奔跑去找大儿子冯海,叫他赶紧去把冯亮找回来。   冯亮自己也没想到,惊喜来得太突然,他自己说,感觉就像白捡了个大学。   冯亮倒是还淡定些,其他人却替他高兴坏了,冯东一直傻乐不用说,冯荞下班回来一听说这事,拉着冯亮高兴地要跳起来了。   太好啦,二伯当初抱着个“穷学文富学武”的念头,供三个儿子都上学读书,冯亮还一直读到高中毕业,其实比不读书的家庭负担要重得多,弄得到现在也精穷,为的不过就是一个“寒门出贵子”的梦想。如今冯亮考上大学,也算让冯家门楣有光了。   杨边疆的高兴比较务实,他手里有为结婚准备的布票,赶紧匀出一些,琢磨着让冯荞去买了五尺蓝“涤卡”,送给冯亮做件上衣。大学生了啊,总该穿得像样点儿。   要说杨边疆对这位“三舅哥”是很有心讨好的,没法子,冯亮这小子心眼儿太多,讨好了他,也有益于他和冯荞安定幸福的小日子呀。   二伯娘收到这五尺蓝“涤卡”,才发现三儿子身上那衣服的确不像个大学生,赶紧把全家攒下的几尺布票用上了,要给冯亮买布再做一条新裤子。   村里人又掀起新一轮热议。前阵子孔志斌考上大学,已经够轰动的了,如今冯亮竟然也考上了,要知道全县才有几个呀?   小小一个冯庄村,简直集体兴奋起来,甚至还有人私下里言之凿凿,说他们冯庄村风水本来就好,地势东高西低,村东是大片坡地,西边正好枕在西河湾里,这叫“依山靠水”,风水龙脉的宝地,最能出人才了。   这种风水论调,倒是意外地让村里人开始重视孩子上学了。你想啊,既然风水好,指不定将来自家也出个大学生呢。   冯庄村出了两个大学生,十里八村谁不知道呀,整个村子都觉得牛气哄哄。   冯东当初因为没什么底气,报志愿的时候报的是本省的一所师范学校,百废待兴,臭老九的帽子还在呢,他琢磨着师范的录取分数应该是不高的,也幸亏他这个决定,让他顺利递补上去了。   村民们的热议自然传到了孔志斌耳朵里,他多少有些意外,冯亮居然运气这么好,递补考上了,一下子分去了他很多风头。   不过孔志斌倒也没觉得受太大影响,甚至还有三分轻蔑,他考的是上海的重点大学,冯亮考的那是什么呀,地区师范,勉强算是个大学吧,跟他怎么能比。   孔志斌这阵子真是春风得意,家里供着,村里捧着,就连陈茉茉也比以前更加热情温柔了,各种浓情蜜意。   孔志斌这种对于冯亮的轻蔑,很自然地就传递到了他爸妈那里,没几天,孔母在村里听见别人谈论冯亮时,就很优越的口气说,他冯亮考的啥大学呀,考的“吃饭大学”,吃饭大学能有啥出息?   “孔家的,人家那叫师范大学,不叫吃饭大学。”   “师范大学?我听我们家志斌说了,反正不咋地。”孔母轻蔑地撇着嘴说,“他那是孬大学,我们家志斌是好大学,他跟我们志斌根本不能比。”   村里人谁不知道冯孔两家的过节呀,好事者多得是,没半天功夫就有人传给了二伯娘耳朵里。二伯娘这次倒是没气没恼,她现在心情阳光灿烂,干啥都高兴着呢。   二伯娘说,鸡吃稻米鸭吃谷,各人自有各人福,她家那王八蛋考啥大学,关我家冯亮屁事呀?   ☆☆☆☆☆☆☆☆   冯亮考上大学的事情,着实让冯家人高兴。赶上快过年了,听说过了年冯亮就要离开家去上大学啦,二伯在家摆了一桌“升学宴”,那时候穷啊,倒也不讲究红包,就是请了家族几个长辈来喝点儿小酒,高兴乐呵一下。   反过来呢,本家近房、亲戚朋友,少不得也炒两个菜,把冯亮叫去吃顿饭,全当给他贺喜送行。冯家是村里的大户,大半个村子都姓冯呢,于是冯亮今天三爷爷家喝酒,明天四奶奶家吃饭,后天再去跟同学朋友聚一聚,顿时成了档期满满的大忙人。   也把冯东高兴坏了,尽管家里穷,冯东还是想方设法给弟弟准备行囊。听说大学里有生活补贴,吃饭都不用愁,进了大学就等于国家养着了,可这被褥行囊总得自己带吧,二伯娘赶紧把家里稍微好些的被褥拆洗干净,冯东把棉花胎都拿去重新弹了一遍,弄得松松软软的,预备着给冯亮带上。   冯荞也熬夜加班赶工,以最快的速度给三哥做了新棉鞋。冯东把新衣裳、新棉鞋都穿上试了试,美滋滋转了两圈。   “瞧瞧,瞧瞧,新郎官也不过就这行头了。”冯亮自己打趣,逗得一家人都笑开了怀。   这一番忙碌,腊月二十四一到,就进了年关。   六七十年代春节没有法定统一的放假期。虽说没有统一放假,不过因为是农闲时节,大过年也不必硬性上班。徐师傅说,农具厂跟公社所有单位一样,要等到大年三十才可以回家过年,年前年后几天厂里其实也没人来干啥,索性大家就排个班,厂里每天有个人值班就行,其他人就不用来了,好生在家过个节。   冯荞这阵子一直住在二伯家,过年就打算在二伯家过了。她白天上班不在,自从她跟那个家闹翻了脸,冯老三晚上来过两回,基本上还没用他开口,二伯娘就把冯老三轰走了。这阵子她每天上班,根本也没见过寇金萍。   人家寇金萍躲着养胎呢,如今村里谁不知道寇金萍怀孕了呀,算算也该有两三个月了。   小年这天晚上,大堂哥和大堂嫂抱着新生的小侄子也来了,一起吃小年饭,大盆猪肉炖白菜粉条,还炒了鸡蛋,白面大馒头,做得十分丰盛。吃过饭,三哥堂哥拉着二伯去东屋下棋去了,冯荞和二伯娘、大堂嫂一起坐在西堂屋说话聊天。   没多会儿,寇小胭悄悄地溜来了,冯荞就招呼她在堂屋一起烤炉子取暖。   “小胭,你今晚咋跑来了?寇金萍能让你来?”   “大姑不知道。”寇小胭说,“大姑跟大姑夫都在东屋,晚上没活干就没人找我。二表姐出去找人玩了,她一走,我就也跟着跑出来了。”   如今冯亮考上了大学,加上冯荞一直变着法子补贴家用,二伯娘也阔气了一回,临近年关买了半口袋煤,生了小煤球炉子,烤得屋里十分暖和。   冯荞拿了个小铁锅,抓了两把黄豆,一边闲聊,一边在炉子上炒黄豆吃,香喷喷嘎嘣脆,可以当作过年聊天的零嘴儿。   “小胭,你那个大姑还躲在家不出来呢?你说人家别人怀孕,挺着大肚子照样干农活,怎么她一怀孕,就一下子变成慈禧太后了,啥也不干,整天门也不出来,让冯老三当祖宗伺候呢。”二伯娘说。   寇小胭老老实实坐在那儿吃炒豆子,笑眯眯一脸乖巧的样子。听见二伯娘问她,就回答说寇金萍不喜欢出门。   “大姑说不想动弹,说怕动了胎气,这阵子推磨都是大姑夫带着我推,我们推磨二表姐做饭。有时候大姑说不想动弹,大姑夫就把饭端给她坐在床上吃吃。”   “呸!”二伯娘骂,“冯老三这个没出息的怂货,他亲爹亲娘还没见他这么孝顺呢!寇金萍这一怀孕,更加把老三捏在手心里了。叫他得瑟,谁知道寇金萍肚子里是个啥呢,他就那么肯定是儿子?”   想起前几天去要户口本,倒是见了寇金萍一回,二伯娘仔细回想了一下,自己嘀咕:“算算寇金萍那肚子也该有三个月了,可真没看出来,我看她怀孕以后咋没变样呢。”   大堂嫂说:“兴许是月份小,还没显肚子吧,我怀小宝的时候,四个月以后才看见肚子呢。”   “不光是肚子。”二伯娘说,“女人一怀孕,身材和走路姿势就变样了,上了年纪有经验的人一看就知道。月份要是大一些,还能猜出来是男是女呢。”   “我听说,怀孕不怎么变样的,大多数都是女孩。我当时怀小宝,还没到两个月,就起了一脸的斑。听老奶奶们说,怀孕长斑变丑的,大多数都是儿子,怀孕气色好不变丑的,多数是闺女。”大堂嫂说。   “有这说法。”二伯娘连连点头,笑着说:“冯老三那个怂货,心心念念要儿子,口口声声儿子儿子,要是寇金萍再生了个丫头,我看老三怎么打自己的脸。”   这些怀孕生孩子的“学问”两个小姑娘可不懂,于是冯荞和寇小胭就呆在一旁,一边香喷喷地吃炒豆子,一边听她们聊。二伯娘忽然问寇小胭:   “小胭,你看你大姑爱吃酸的爱吃甜的?早晨起来吐不吐?”   “好像……好像爱吃酸的,大姑跟大姑夫说她想吃酸的,想吃苹果,想吃山楂和蜜饯点心。”寇小胭歪着脑袋想了半天,笑着说:“没看她吐过,大姑夫在家的时候,大姑有几回说恶心,说想吐。别的时候没看见过,胃口也挺好的。”   “在男人跟前就想吐了?我看她就是故意娇气给男人看,浑身贱骨头。”二伯娘气哼哼地骂,一边在炉子上烤着手,一边皱着眉想了半天,自言自语道:“要说她快三个月了,还真没看出来,走路姿势也没变。”   “可能各人怀孕不一样吧。”大堂嫂说,“这事总不能装的吧。”   冯荞心里顿了一下,心说,那可不一定,寇金萍啥事干不出来呀。 第67章 搞事情   这个想法当时只是一晃而过, 冯荞也只是觉得,寇金萍那种人,当真啥事都干得出来, 却没真的以为寇金萍怀孕有假。她一个小姑娘家对怀孕的事原本就不懂,再说轻易谁能往这方面想啊,怀孕可不好作假, 肚子里没货她怎么生?   小年一过, 按农村老风俗就正经开始“忙年”:二十五, 做豆腐;二十六,割猪肉;二十七,杀公鸡;二十八, 把面发……二伯娘对这一套老习俗很是讲究,腊月二十五,果然泡了两碗黄豆,推石磨磨豆子, 过浆滤渣, 烧开一大锅豆汁,卤水点豆腐。卤水点出来的其实是豆腐脑, 要压制后才能做成豆腐。   白白嫩嫩的豆腐脑,捣点儿蒜泥, 放点儿香菜、葱花、辣椒面和切碎的萝卜干,冯荞一口气能吃上一大碗。二伯娘有意等到晚饭前才点豆腐, 冯荞正好下班回来, 赶上一大锅热腾腾香喷喷的豆腐脑, 晚饭也不用另做了。   因为要请四奶奶和七奶奶给冯荞做结婚的喜被,二伯娘还特意把两位奶奶也请来吃豆腐脑。一边吃着一边说说笑笑,七奶奶筷子挑着香菜,说她孙媳妇怀孕了,闻不得香菜的味道,一闻到香菜就要吐。   大家纷纷恭喜七奶奶,马上就要有重孙啦,四世同堂的好福气。然后不知怎么又提起寇金萍,七奶奶忽然说,寇金萍可真看不出怀孕的样子。   “她整天门都不出,我家跟她家邻居呢,都看不到她出来,前天我去她家找我家的鸡,看了几眼,可真不像怀孕的样子,你说她会不会弄错了?要不是弄错了,八成就是个闺女。”   不知为什么,似乎挺多人期待寇金萍生个女孩的,冯老三这人品也是没谁了。冯荞当时心里还想,怎么七奶奶也说寇金萍不像怀孕的样子,她该不会真的弄错了吧。   冯荞美.美地吃了一碗豆腐脑,因为加了红辣椒面,辣得微微冒汗,大冬天里浑身舒服。送走七奶奶和四奶奶,冯荞就帮着二伯娘把剩下的大半锅豆腐脑舀到铺了笼屉布的竹筛子里,摊平整些,然后把笼屉布包严实了,先控一会儿水,控水之后把竹筛翻过来扣在面案上,上头再盖一块高粱杆穿成的排子,放上两块砖头压着,直到豆腐脑里头的水都压出来,豆腐脑就变成了一大块豆腐。   二伯娘把大豆腐切成几块,说大儿子家人口少,没值当自己做豆腐,就端了一块要给大儿子送去。天已经黑了,二伯娘一出门,迎面差点撞上一个人。   “谁呀,冒冒失失的。”二伯娘吆喝一声。   来人扶着门框,阴不阴阳不阳地答道:“是我,二嫂子。”   是寇金萍。   二伯娘一听是她,就没好气地质问:“你来干啥呢?你差点撞到我。”   “二嫂,我哪儿冒失了,还不是你突然开门出来吓我一跳。”   “谁吓谁呢?我自家的门还不准开了?”二伯娘骂,“行了行了,你到底来干啥?大过年的晦气。”   “二嫂子,我来接冯荞回家过年。你看这都要过年了,她在你家过年可不好,就算这丫头不懂事不听话,我总不能跟她一般见识,我也得让她回家过年呀。”   寇金萍说得十分好心,一边喊着冯荞的名字,一边就想进去,二伯娘正堵着门呢,偏偏不让她进,嘴里嗤笑道:“寇金萍,你别说的那么好心,我看你你就是那个拜年的黄鼠狼。冯荞不会回去的,你不用喊她了。”   “二嫂,你这就不对了,就算冯荞在家使性子闹气,那也是我家的事情,我这做长辈的,专门来接她回家过年,你不能不讲理呀。”寇金萍说着又骂冯荞:“那个死丫头,养不熟的白眼狼,她爸说她几句她连家都不回,我都亲自来叫了,她还真能那么不懂事?”   屋里冯荞听见动静,就走了出来。   冯荞心里有些奇怪,寇金萍这态度很反常,她想干啥呀,她真有那么好心来叫她回家过年?再说了,听听寇金萍那口气吧,分明是气死人才称心,哪有一点示弱求和的样子?   “你来干啥?”冯荞走过来,站在二伯娘身后看着寇金萍,说:“你到底是来接我回家过年,还是专门跑来找碴的?不管你来干啥的,都赶紧请回吧,大过年我可不想晦气。”   “你这个死丫头,我好心来叫你回家过年,你说得什么话!”寇金萍像点了火似的,忽然就气哼哼地冲冯荞来了,黑暗中冯荞也看不太清,忙往后一闪,二伯娘也伸手想挡住寇金萍,也不知怎么的,寇金萍忽然就撞到冯荞身上,然后像喝醉了似的,往后倒在了地上。   “冯荞你个丧良心的贱丫头,你居然推我。哎呦我的肚子。”寇金萍说着,就哎呦哎呦捂着肚子,躺在地上大叫起来。   冯荞脑子里有一刹那的空白,她明明,根本,绝对没推也没拉寇金萍。她站在那儿,愣了愣,二伯娘也被这突然的变故吓了一跳,本能地想去拉寇金萍起来。   “二伯娘!”冯荞急急地叫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几分惊慌,却清楚明白地说道:“二伯娘,你别动她。”   冯荞拉住二伯娘,质问道:“寇金萍,你装的什么鬼,你忽然过来推我,我根本就没碰你一下。”   “哎呦,冯荞你这个小贱人,你居然推我,你明知道我怀着孕,你好狠的心呀,你就算恨我也不能害死你弟弟呀。哎呦我的肚子。”   寇金萍哭哭啼啼地一通乱叫,很快惊动了人。先是两个堂哥飞奔过来,随即邻居五婶子也开门出来了。毕竟寇金萍怀着孕呢,五婶子一看这情形,站在寇金萍身边着急。   什么地方不对劲!冯荞在最初的空白和惊慌之后,反倒异乎寻常地冷静下来,肯定哪儿不对,前天二伯娘和刚才七奶奶的话在她脑子里飞快闪过,她觉得好像是抓住了什么,可慌乱之间也没工夫细想,再说眼下……   “五婶子,你别动她。”冯荞喊道,“二哥,三哥,你俩赶紧去生产队借驴车,马上送她去公社卫生院。”   “哎呦,冯荞你个贱丫头,你好狠的心,你还想怎么折腾我……哎呦,她五婶子,我被冯荞推倒摔了,这肚子疼的厉害,恐怕是不行了,求你把我扶回家去……”   “五婶子,不要扶她,谁也不要动她。”冯荞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我没推她,她自己忽然撞过来的。寇金萍,你别鬼喊鬼叫,也别动,我马上送你去卫生院。”   五婶子听了冯荞的话,也不敢伸手去拉了。   寒冬腊月三九天,地上可不会暖和好受,寇金萍躺在那儿,见谁也没来拉她,只好自己爬起来坐在地上,哭哭啼啼喊道:“你说没推我,难不成我自己摔倒的?这黑灯瞎火的,我好心来叫你回家过年,你把我推倒还不承认,冯荞你好狠的心啊,这孩子怎么说也是你弟弟妹妹,你怎么下得了手啊。”   “二伯娘,我没推她。”冯荞攥紧拳头,寇金萍为啥突然跑来陷害她?她心里有一个惊人的想法,二伯娘和七奶奶说的话,不会真相了吧?   “寇金萍,你装啥鬼呢,我都看见了,冯荞真没推你,你自己过来推冯荞,忽然撞过来自己摔倒了。”二伯娘也察觉到事情不对劲,然而她一时也没想明白怎么回事,二伯娘琢磨着,寇金萍这是想讹人?   “你们两个一伙的,你当然帮着冯荞说话。”寇金萍坐在地上哭哭啼啼地骂,拉着五婶子央求:“她五婶子,你可都看见了,你帮我作证,反正我好好的来,到他家门口就摔成这样,她没推我,我好好的怎么就摔倒了?”   陆续又有几个附近的邻居出来查看,冯老三紧随其后赶来了。一听寇金萍说的哭诉,冯老三整个人就像一只炸毛的鸡,跳起来举着巴掌就要打冯荞。冯荞可不想吃这个亏,赶紧躲到几个邻居身后,冯老三被几个婶子大娘拦住了。   “哎呦,冯荞你好狠的心呀,你怎么这么恶毒……哎呦我这肚子疼的不行了,当家的呀,我的孩子怕是保不住了。”   寇金萍一哭喊,冯老三顿时如丧考妣,急红眼地转了一圈,从路旁柴堆上抽了根棍子就要打冯荞。冯荞自然要躲,邻居们慌忙拦着劝说,正在一团乱的时候,冯亮飞快地赶着驴车回来了。   他如今是大学生身份,去生产的借个驴车,又是急用,队长哪敢耽误呀,赶紧就给他套车来了。冯荞一看驴车来了,就对冯老三喊道:“爸,你也别急着打我,她既然摔倒了,我这就送她去公社医院。”   “三叔,先送人去医院要紧,看三婶这骂人力气,应该还有救,不碍事。”冯亮不耐烦地拉了冯老三一把,伸手想去扶寇金萍。   谁之寇金萍却赖在地上不起来,哭着喊着叫冯老三:“当家的,你赶紧扶我回家,让他们再把我颠簸一路到镇上,我这肚里的孩子肯定保不住了。”   “三婶,不管怎么摔的你也得先去医院,再耽误下去恐怕真要出事了,那你可怪不得旁人。”冯亮说。   冯老三站在那儿惊慌失措,也不知该听谁的好了。   “冯亮说得对,送去医院,医生能治。”冯东说。   “这么耽误下去啥用没有,你也别赖在地上了,我们送你去卫生院。”冯荞见寇金萍赖在地上不想去医院,越发觉得怀疑,就招呼冯东冯亮赶紧把寇金萍抬上了驴车。   有邻居拎了个烧煤油的马灯出来,冯荞拎着马灯,冯亮赶着驴车,加上冯东和二伯娘,立刻就出发送寇金萍去医院,冯老三六神无主的也赶紧跟着去了。   冯东他们赶着驴车,因为拉着寇金萍,也不敢太快,花了半小时左右把寇金萍送到了公社卫生院。当时的农村卫生院,差不多就分三个科,内科外科和妇产科。   这黑更半夜的,又是腊月二十五快过年了,妇产科只有一个十分年轻的的女医生值班,看上去也就二十岁左右。听了他们的介绍,女医生就叫寇金萍躺到床上,掀起她的棉袄,伸手在她肚子上摸了两下,寇金萍却两手捂着肚子来回扭动。   那时候也没有B超,没法做仪器检查,农村人也很少产检,产检全靠医生一双手。女医生摸了两下,对乱扭的寇金萍皱皱眉头,似乎也没摸出什么来。又问了几个问题,寇金萍哎呦哎呦的只说肚子疼,医生又问有没有出血,寇金萍说有。   “也没见大量出血,先保胎吧。”女医生面无表情地说,“好好躺着,静卧保胎,我先给你打一针。”   寇金萍忙问打什么针,女医生只叫她躺好别乱动,就去拿了个铁针管子,打了一个屁股针,说是止血保胎的。   冯东、冯亮和冯老三他们三个男人,很快就让医生撵到外面去了,医生大约是深更半夜被吵了休息,心情很不好的样子,又拿了一粒白色药片给二伯娘,叫她给寇金萍吃。   “你给我吃什么药?”寇金萍躺在床上问了一句,然而那女医生已经面无表情转身出去了。   二伯娘倒了一杯水,把药片递给寇金萍,寇金萍犹豫了一下,二伯娘急性子,索性直接把药片往她嘴里一塞,就递过去杯子叫她喝水。   冯荞跟二伯娘坐在旁边的长椅上看着寇金萍,也不知道是不是打针吃药的原因,寇金萍躺着躺着,过了一会儿就闭上眼睛,也不知真睡了假睡了。   二伯娘伸头看看寇金萍,还故意伸手在她眼前试试,见她闭着眼睛没动,应该是真睡了,就安抚地拍拍冯荞的手,拉着她出去。   妇产科的屋子因为特殊需要,是分成里外两层。二伯娘拉着冯荞走到外屋说话。二伯娘小声贴在她耳边说:   “荞啊,别害怕,寇金萍自己摔倒的,你死也不要承认你推了她,你就咬定是她自己摔的,就算她小产了也赖不着你。有我在呢,你爸他不敢把你怎么地。”   其实当时天那么黑,事发突然,二伯娘也只知道寇金萍突然走到冯荞跟前,她怕冯荞吃亏,就伸手拦了一下,谁知寇金萍突然就往后摔倒了。到底怎么个情况,也只有冯荞和寇金萍自己最清楚了。   “二伯娘,我真没推她,这事情很奇怪,寇金萍自己突然撞过来,撞到我以后就往后摔倒了。”   “你说她到底咋回事?这死女人,在我家门口摔的,她这回身上长了狗皮膏药了呀,赖也要硬赖给我们。”二伯娘说,“这死女人,我总觉得这里头有事儿,她又搞啥事情呢,她肯定又在耍什么坏心眼。”   “二伯娘,我怀疑……”冯荞往屋里伸头看了看床上睡的寇金萍,小声说:“我怀疑,寇金萍怀孕是假的,你说可能不可能?别的不说,你不觉得她怀孕的时间也太巧了吗?”   二伯娘一愣,忙说:“哎呦你别说,还真有可能。她嫁过来七八年就是个公的,一直没动静,忽然这时候就怀上了?你七奶奶今天不是还说吗,说她看着不像怀孕的样子。” 第68章 真假   冯荞非要把寇金萍送到医院来, 就是因为忽然间这么个念头。   事发突然,她当时也很慌乱,只知道自己被寇金萍给赖上了, 她根本没推寇金萍。然而寇金萍也是刁钻,当时天已经黑了,农历月末, 连一点月光都没有, 乌漆麻黑的根本看不清, 她刚一接触冯荞就忽然摔倒,也没人能够证明,冯荞真是百口莫辩了。   所以冯荞紧张之中第一个念头, 就是先送寇金萍去医院。寇金萍既然打定主意赖人,这里头就肯定还有内情,送她去医院,有医生见证, 总好过她们在家里辩解不清, 兴许还能有一丝转机。   而今的情况,她只能怀疑, 要么寇金萍肚子里的孩子之前就出了问题,要么她怀孕根本就是假的。不然寇金萍这种人, 绝不会拿她自己和肚里的孩子来冒险。   然而冯荞一个没结婚的年轻姑娘,怀孕生孩子的事情她半点不懂, 这阵子又住在二伯家, 没有跟寇金萍生活在一起, 就算猜测寇金萍怀孕的事情有假,她一时之间还真不知道该从何处下手。   “这个坏货,她怀孕八成真是假的,你说她嫁过来这都七八年了,屁都没生出一个,怎么忽然就怀上了?”二伯娘一转身就往病房走,“不行,我去当面问问她。”   “二伯娘,你别去。”冯荞赶紧拉住二伯娘,“你去问了她就能承认?”   “那怎么弄?刚才那个小医生也没说啥,怕也没用。”二伯娘一拍大腿,“要不,我明天悄悄去找个靠谱的大夫,给她把把脉。要是弄准她是假的,看我不大巴掌抽死她。”   两人在这儿窃窃私语,冯老三和冯东、冯亮原本站在院子里,冯老三一直焦躁不安,估计要不是冯东冯亮看着,他早就窜过来打冯荞了。   因为是妇产科,屋子分了里外间,这会子瞅见冯荞和二伯娘在外间门口小声说话,冯老三就一溜小跑过来了。   “二嫂,里边咋样了?孩子没事吧?”   二伯娘这会子看见冯老三就心烦,索性挥了挥手,喝斥道:“你咋过来了?人家医生不是说了吗,这是妇产科,冯老三你也要点脸,你一大男人能不能滚远点儿?”   “我不进去,不进去。”冯老三一脸担忧,“二嫂,她妈没事吧?孩子保住了吗?”   “睡了,睡得比猪还死。”二伯娘说,“可没看出她有啥事。”   冯老三似乎松了一口气,牙一咬又问:“今晚到底咋回事啊?冯荞这个混账东西,她明知道她妈怀着孕,她怎么敢……”   “行啦行啦,你先少说两句,你女人好好的还没死呢。老三,不是我说你,你就知道担心寇金萍那肚子,冯荞就不是你闺女了?冯荞她长这么大,你亲生的闺女,你啥时候见她不知道轻重使坏了?”二伯娘质问几句,也不再搭理冯老三,只对着冯东冯亮吩咐道:“我今夜在这儿守着,你俩去看看,能不能找个避风暖和的地方,先将就着猫一夜,天亮再说吧。”   “那行,妈,你跟冯荞也小心点儿,去里屋暖和,别冻坏了。”冯亮拍拍冯东,拉着他往另一边屋子走,他早观察好了,公社卫生院这么一个大院子,统共两排屋子,东边亮灯的屋子应该是夜里看病急诊的地方,这会子静悄悄没有人,他打算今晚就在那儿眯一夜。   冯亮和冯东一走,顺手把冯老三也拉过去了。   二伯娘回到屋里,见寇金萍像是真睡着了,按说寇金萍这个时候可不该睡得着,估计是因为打针或者吃的药有安定作用吧。妇产科因为要预备产妇生孩子,这季节怕冷,屋里生了带外接烟囱的通气炉子,倒是并不冷。二伯娘左右一看,就叫冯荞去长椅上眯一会儿,自己也坐在椅子上,靠着椅子背打盹。   这一夜折腾的,冯荞统共睡了没多久,她心里有事情,根本睡不着。寇金萍天快亮时醒来了,一睁眼,二伯娘就坐在她床边守着,冯荞靠在另一边的长椅上休息,一听到动静,马上站起身走过去,居高临下看着床上的寇金萍。   寇金萍也目光阴郁地盯着她,两人恶狠狠对视半天,寇金萍知道这会子二伯娘和冯荞都在呢,她怎么都占不到便宜,就嘀嘀咕咕说要上茅房。   “你现在身子金贵,比慈禧太后还金贵,上茅房也不能出去。”二伯娘拿脚一踢,指着说:“人家这屋里不是准备着尿罐子吗。”   寇金萍:“我要上茅房,我不想在屋里。”   “医生交代过了,叫你静卧保胎,不许出这个屋。”二伯娘说,“再说了,外头黑灯瞎火的,我们也找不到茅房。”   冯荞一直没开口说话,只目光冷冷地盯着寇金萍,盯得寇金萍心里发憷,把头扭到一边去了。寇金萍各种无奈,只好闭着眼睛装睡。   天亮以后,年轻的小医生过来查看了一下,问了几句,就说看起来也没啥,等着医生上班处理吧。医院刚上班,换班医生还没来呢,杨边疆急匆匆先赶到了。   冯荞被叫出门,一眼看到杨边疆站在院子里,看见她出来,明显松了一口气。   “哥,你咋来了?你咋知道的?”   “我一早去接你上班,没等到你。”杨边疆简单地说,他一早约定时间没等到冯荞,担心冯荞,连忙赶到二伯家一问,才知道居然出了这事。   “你没事儿吧?”杨边疆说着,一把拉过冯荞,上上下下仔细察看了一番,拧着眉头问:“你爸没打你吧?”   “我没啥事,二哥三哥在呢,他打不到我。”冯荞摇摇头,心里却清楚地很,如果不是冯东冯亮一直守着,冯老三只怕活活打死她的心都有。她看着杨边疆:“哥,我真没推她,寇金萍装鬼赖人的,可我现在有嘴说不清。”   “我相信你没推她。”杨边疆见冯荞没事,心里一松,没好气地说道:“怕什么,就算推了又怎么样?你绝不会平白无故害人,她自己活该。不管最后怎样,我就在这儿等着,我看谁能怎么着。”   他的话让冯荞心里安慰许多。昨天晚上送寇金萍来医院的途中,冯老三尽管没法打她,却一路上骂她,说她心狠,怪她害得寇金萍摔倒动了胎气,一路发狠说孩子要是保不住,就要打死冯荞,半点都不肯相信她的辩解。   经过这么一遭,不论寇金萍那肚子究竟怎样,冯荞对她爸可真是心都凉透了。如果说上回冯老三跟她要钱,把她从家里赶出来,冯荞伤心失望,那么这回冯荞冯荞对她爸已经不气不恨,心凉透透的,看着冯老三已经是无关路人的感觉了。   没什么再要为他伤心气恼的,从今以后,只当他是个不相干的人罢了。   杨边疆眉头依旧锁着,他来得匆忙,也只听二伯说了个大概,对整件事并不是十分清楚,然而杨边疆绝对肯定,冯荞就算再恨寇金萍,生撕了寇金萍的心都有,却绝不会故意推寇金萍害她肚里的孩子。   他骑车飞奔过来,一路上最担心的,就是冯老三气急败坏之下会打骂冯荞,心里因此窝着一股火气,无处发泄,此刻见冯荞安好地站在他面前,终于稍稍放心了些。   因为熬了一夜,冯荞看起来很疲倦的样子,杨边疆一边心疼,一边把冯亮叫过来,嘱咐他先去买点儿吃的。   “公社饭店里应该有热包子和馒头,你骑车去买点儿,大家熬了一夜了,先吃点热饭垫垫。”杨边疆在身上掏了掏,掏出一张五块钱递给冯亮。冯亮没带钱,也就没跟他多客气,接过来就骑上杨边疆的自行车走了。   医院上班时间到了,换班的医生慢吞吞走进来,冯老三一早获准进了妇产科的屋子去看寇金萍,冯荞瞧着冯老三进去了,就拉着杨边疆顺着医院的围墙走出一段,找了个僻静的地方说话。   冯荞直截了当跟杨边疆说,她怀疑寇金萍怀孕是假的。   “我根本就没推她……当时天那么黑,旁人也看不见,我现在浑身长嘴也说不清了。”冯荞因为被诬赖耿耿于怀,拧着眉思索对策,“哥,我琢磨着,得找个大夫来给她把把脉,或者还有没有别的法子,有没有认识的医生,能叫他帮咱么好好查一查。”   “这样啊……”杨边疆略一思索,就说,“我们厂里张师傅的表妹就是这医院的护士,可以请她私下找妇产科的大夫沟通一下,医生这方面肯定比我们懂得多。你先别急,等冯亮买饭回来,我就想法子找人。”   “嗯,也行。”冯荞点点头。   两人回到妇产科的屋子门口,冯老三刚在屋里看完了寇金萍,被寇金萍眼泪吧唧一通哭诉,哭得冯老三脑子充血,满脑子都是心疼儿子。   冯老三一出门看见冯荞,张嘴就骂道:“你个混账东西,这孩子要是有个不好,我看你想怎么个死法……”   杨边疆冷冷瞥了冯老三一眼,一伸手把冯荞拉到他身后,冯荞却倔强的从他身后挣脱出来,对冯老三说:“爸,我说了我没推她,事情还没弄清楚呢,你再骂我,别怪我在这医院里翻脸跟你吵。谁再敢无故打我骂我,我也不用再管他是谁,我就还手了。”   “你,你还反了你了……”冯老三气得发抖,扑过来就想狠狠打冯荞一顿出气,可还没窜到冯荞跟前,就被人一伸手拎住了。   杨边疆铁塔似的站在那儿,嘴唇紧抿,眉头微皱,一句话也没说,也没有别的动作,就那么一只手牢牢地拎着冯老三的胳膊,脸上满是鄙夷和怒气。   杨边疆那魁梧的身材个头,就像拎起一个欠揍的小孩似的,把冯老三拎得身体歪斜,冯荞怀疑他再用点力,真能把冯老三拎得两脚离地。   冯老三顿时就怂了,挣扎了一下,杨边疆纹丝没动,冯老三一张脸变成了猪肝色,徒劳的又挣扎一下,还是没挣开,直到杨边疆伸长胳膊把他推远,一言不发地甩开他的胳膊,冯老三才挣脱控制,赶紧往后退了几步。   用冯老三自己的话说,闺女是他亲生的,他怎么样都行,女婿却未必买他的帐。尤其杨边疆这样一言不发,就那么冷冷盯着他,却越发让人担心他下一个动作会是什么。   冯老三往后退开几步,也不敢再骂骂咧咧了,阴沉地吊着个脸盯着妇产科的门。   冯荞和杨边疆还盘算着去托个熟人找医生说话呢,换班的医生慢吞吞来了。换班的医生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跟昨晚的小医生一样,脸上没有多少表情,好像看谁都欠她两百块钱没还似的。   医生进了里屋,冯荞忙跟了进去。二伯娘依旧守在里屋,正在跟寇金萍说话,冯荞进去时就听见二伯娘说:“急着回去干啥?你不是怕流产了吗,医生来给你治。”   “你们故意推到我,害我流产,还这样折腾我……”   两人正吵着呢,医生一进门就喝斥道:“吵吵什么,这是你们吵架的地方吗?”   寇金萍和二伯娘顿时都住了嘴,寇金萍挣扎着想要起来,女医生冷着脸说:“不是说摔倒了先兆流产吗,还折腾什么?你这个年纪还能不懂?老实躺着!”   二伯娘顿时得了圣旨似的,赶紧跑过去把寇金萍摁在床上躺下。女医生兴许也是察觉到这个病人和家属有些奇怪,不由得多看了她们两眼,一边询问寇金萍怀孕情况,一边伸手去掀寇金萍的衣服。   “几个月了?什么时候摔的?”   “昨天晚上,屁股着地摔倒了。”二伯娘抢着回答。   “医生,我肚子疼……”医生一伸手,寇金萍就把身子往一块儿蜷缩,做出十分难受的样子。   “躺好!”医生有些不耐烦地喝斥,“我先给你做个检查。”   二伯娘很狗腿地跑过去,一边三两下把寇金萍的棉袄扒开,顺手摁住寇金萍肩膀,一张脸上笑得十分谄媚:“医生同志,您给好好查查,您给好好摸摸。”   医生伸手慢吞吞在寇金萍肚子上来回摸了几遍,皱着眉头问:“到底怀孕几个月了?”   “两个多月,不到三个月。”寇金萍哼哼唧唧地回答,“医生,你别摸我肚子,我肚子疼。   “有没有出血?胚胎流出来了吗?”   “没有,肯定没有。”二伯娘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抢着说:“我从头到尾都守着她,要说流产滑胎,可没见她流出个啥东西。”   “你到底怀没怀孕?”医生皱着眉头收回了手,转身去放水洗手,口中硬邦邦地说道:“你这子宫没变大也没变软,怎么可能是怀孕了?”   “我、我……我真是怀孕了,我昨晚摔倒,有出血,肯定流产了。”寇金萍脸色青一块白一块,赶紧替自己辩解。   “不是说没流出来吗?昨晚摔的,就算今天流产,子宫摸起来也该是软的,你这个完全没有迹象。”医生训斥的口气,“谁跟你说你怀孕了?来医院检查过吗?你们这些乡下人呀,怀没怀孕也不到医院检查,自己在那儿想当然。”   寇金萍那个脸色呀!   冯荞在一旁听着,此刻的心情真不知该怎么形容,听到这里她赶忙跟医生说:“医生,您看她一直说自己怀孕了,这都说有三个月了。我把我爸叫来,拜托您跟他说一下,不然他还不相信。”   冯老三被叫了进来,医生原话说了一遍,冯老三顿时傻眼了。   “她妈,你不是说……来医院检查过了的吗?医生亲口说怀孕了的。”冯老三拉着床上的寇金萍,寇金萍闭着眼睛就只想哭。   “她妈,你说,你快说呀……不是都来医院检查过了吗?”   “检查化验也会出点儿错。”那个医生还以为是弄错了呢,就问寇金萍:“哪个医生给你检查的?这妇产科统共只有我和昨晚那个小刘,她是来跟我实习的村卫生员,她才来几个月,自己做不得检查。你啥时候来检查的?”   “她妈,你说呀,哪个医生检查的?明明怀孕了的。”冯老三一着急,扯着寇金萍的衣裳把她从床上硬拖起来,寇金萍坐在床上,装死半天没法推诿,只好哭哭啼啼地说她可能弄错了。   “我真的不知道咋回事,我自己以为是怀孕了……”   “也就是说,你根本没来医院检查过,你就凭空说你怀孕了。”冯荞心中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只觉得浑身往外冒恶气,当着医生和冯老三、二伯娘的面,冯荞一字一句说道:“寇金萍,你为啥要骗人?就算你弄错了,以为自己怀孕了,可你明明没来医院检查过,你为啥要撒谎说检查了的?”   “对呀,寇金萍,你说假话装啥鬼呢?”二伯娘揪着寇金萍骂,“别跟我说你弄错了,你当你是黄花大姑娘呀,你三四十岁的大妇女了,你跟过两个男人,你闺女都那么大了,你会不知道怀没怀上?你哄鬼呢!” 第69章 作死   冯荞这一刻脑子里出奇的冷静。   不得不说, 寇金萍这个怀孕还真是时候。先是迫于无奈,脸都不要了,两次跑去二伯娘家求冯荞回家, 冯荞搬回去之后,越发拿捏不住,寇金萍一直处于下风。   之后没几天, 冯老三就上了河工, 冯老三一走一个来月, 再回来寇金萍就宣称怀孕了。   然后,寇金萍就有了作威作福的资本,要让冯荞伺候她, 跟冯荞要钱,鼓动冯老三为了儿子,跟冯荞、跟杨家要彩礼……   试想,如果寇金萍的计策奏效了……   “寇金萍, 你根本不是弄错了, 你就是故意装的假怀孕。你假怀孕无非就是为了仗着怀孕欺负我,把我当丫鬟使唤, 好让我端吃端喝伺候你,跟我要钱要东西, 要我的彩礼,你早就打定的主意, 等到装不下去了, 你就设计诬赖我害你流产, 不光能让我爸恨死我,还能泼我一身洗不掉的脏水,叫我一辈子在这个家里抬不起头。”   冯荞一字一句,清晰明白地说着,她盯着寇金萍,不想打她更不想骂她,她就想这么看着她,看着她寇金萍怎么把自己作死,看着冯老三怎么个嘴脸去气急败坏悔不当初!   “我说呢,嫁过来七八年没下蛋,怎么就突然怀上了。我叫你这个坏货装鬼害人!”二伯娘嘴里骂着,劈手就是一巴掌,扇得寇金萍尖叫起来。   二伯娘一把揪住寇金萍的头发,亮开了嗓门骂道:“我知道了,你这个贱货,冯老三上河工走了不在家,你来了月经他也不能知道,你就趁着这个机会装起了鬼,就说自己怀孕了。这个月你整天在家里当皇后娘娘,要吃这要喝那,哄得冯老三给你当孝子,给你当贤孙,比孙子还孝顺呢,整天屁颠屁颠伺候你。到头来全是你装的鬼。”   “你胡说,我肯定是弄错了,弄错了的……”寇金萍徒劳地辩解,神色狼狈而又癫狂。   “拉倒吧你,你弄错了,弄错了你咋说是医院检查过的?你不是还呕吐还养胎吗?”二伯娘甩手一巴掌,“你说你个贱货,你咋就想出这么坏的主意呢。”   咋想出这么坏的主意的?一般人想不出来啊,可是寇金萍是谁?寇金萍是重生人士啊,上辈子宫斗电视剧走红的时候,寇金萍可没少看,整天追着看得入迷。当她迫于无奈,腆着脸去求冯荞回家以后,越发落了下风,冯荞对她一步不让,她不光不敢再欺负冯荞,还一分钱也没要到。寇金萍跟冯老三吵,冯老三却说,反正他没儿子,硬留着闺女的彩礼给谁?   寇金萍心里能不恨吗,恨得咬牙切齿,恨得睡不着觉,结果就想到这么个主意了,电视里那些妃子娘娘们可没少用这招,寇金萍仔细设计了一番,就像二伯娘说的那样,趁着冯老三上河工,等冯老三回来后就说自己怀孕了。果然,冯老三三百六十度大转身,态度立马变了。   谁知冯荞当时就没服软,抬脚就走,先去了婆家几天,回来后直接搬到了二伯娘家。寇金萍的独角戏已经开场了,只能继续唱下去,继续唱了这一个月,作威作福够了,装不下去了,冯荞偏偏不在家,一直也没回来,她只好跑到二伯娘家,自导自演了那么一场戏。   寇金萍打算的很好,简直没有漏洞,冯荞就算叫屈,晚上天那么黑,又没有别人在场,谁能给她证明呀。最关键的,寇金萍再了解自家男人不过了,不管别人信不信,只要冯老三相信了就行了。   寇金萍谋划着,她这么一摔,然后回到家就说孩子流产了,冯荞怎么也洗脱不清,冯老三必然恨死冯荞不说,指不定还能敲诈冯荞一笔,然后还能让冯老三内疚一辈子,也省得冯老三埋怨她不生孩子了。   人家是一箭双雕,寇金萍这一箭下去,预备着射好多只雕呢。可惜了,多么好的计策。   二伯娘招呼了寇金萍几个大嘴巴子,高声一骂,动静就大了,女医生这会子也大约弄明白七八分,没好气地喝斥:“干什么呢?要打出去打。”   “二伯娘,我们走吧。”冯荞挽着二伯娘的胳膊,拉着她就走,多一秒钟她也不想呆了。   走到门口冯荞瞥了一眼,冯老三似乎还在震惊之中,愣愣地看着寇金萍还没回神,冯荞拉着二伯娘大步出了门。   “哎,她昨晚打了针的,夜里还没下账吧,你们谁去把钱交了?”   女医生问了一句,冯荞和二伯娘已经出了屋子,一个字也没搭理。女医生只好绷着脸叫冯老三:“你是她男人?赶紧去把钱交了。”   冯老三一个激灵,总算回过神来,两只眼珠子都已经猩红了,嗷的一声扑上去就打寇金萍。   寇金萍尖叫着还在无力地辩解:“我不是装的,我真不是装的,我就是弄错了……她爸,她爸你听我说……啊……”   冯老三先是巴掌打,寇金萍挣扎哭喊中从床上掉下来,于是冯老三改成了脚踢。   可怜的女医生一脸无奈地逃出妇产科喊人。   ☆☆☆☆☆☆☆☆   屋里哭喊叫骂地动静太大,本来守在院子里的杨边疆、冯东和冯亮三人早听见了,赶紧就过来在门口留意。这毕竟是妇产科呢,仨都是没结婚的大小伙子,并且听着也不像自家小媳妇(堂妹)和老妈吃了亏,三人站在门口就没好往里头闯。   这会子听着动静越发不对劲,杨边疆叫住一个小护士正打算让她进去看看,门一开冯荞拉着二伯娘出来了。   杨边疆看着冯荞,她微微仰着下巴,小脸倔强地绷着,乌黑澄澈的眼睛里闪着某种亮晶晶的光芒。   “怎么回事?”杨边疆急忙迎上去。   “没事了。”冯荞嘴角微微一翘,露出一个微笑,很轻很淡,却很舒心。   “哎呦这个贱货,她可真行啊她,可真让我开眼界了。”那边冯东和冯亮迎上二伯娘,二伯娘噼里啪啦就开始讲刚才的事儿,杨边疆他们一边听着,一边就陪着二伯娘和冯荞往外走。   听完二伯娘的讲述,三个大小伙子也算是开了眼界,杨边疆一脸被恶心到了的表情,也不避讳冯东他们,伸手安慰地轻轻拍着冯荞的背,没说话,心里却盘算着往后绝对要离他那位岳丈家远远的。   “啧啧,还有这种事?”冯亮咋舌,嘴里嘀咕了一句:“人才呀。”   “妈,你先歇口气。”冯东打断二伯娘滔滔不绝的臭骂,打开手里的油纸包送上去,“早饿了吧?妈你跟冯荞先吃个包子。”   “折腾一夜,可不饿了吗。”二伯娘伸手拿了个包子,啊呜一口咬掉半个。   冯东把油纸包递到冯荞跟前,杨边疆伸手拿起一个,试了试说:“等这半天都冷了,别吃了吧。我们干脆先去饭店喝点儿热汤饭,暖和一下再回家。”   二伯娘看看咬了一半的包子:“冷了,哎呀凑合吃点儿算了。去饭店贵死了。”   冯荞软软地嘀咕一句:“冷死了,我想喝热乎乎的丸子汤。”   于是大家都没了意见,一起出了医院大门就打算去公社饭店。冯东一回头忙说:“等一下,咱就这么走了啊?”   “咋啦?”二伯娘反问,“不走你还想留着干啥?”   “咱们昨天晚上拉驴车来的。”冯东说,“我昨晚找不到地方,把驴车拴在医院后头了。”   于是冯东跑去赶驴车,大家坐上驴车,杨边疆骑自行车跟着,一行人说说聊聊来到公社饭店。   因为临近春节,忙活一夜,今天都大年二十六啦,饭店里一个人都没有,好在那时候都不放假,杨边疆招呼服务员赶紧做几碗丸子汤来,冷包子先放着,重新要了热腾腾的菜肉包子来吃。   萝卜丸子浇上滚热的葱花汤,飘着清爽的白菜叶,冯荞还特意加了一小勺辣椒面,热辣辣的,一碗下去浑身都暖和起来了。兴许是折腾一夜,真饿着了,她只觉得今天的丸子汤尤其好喝。   杨边疆早晨上班吃完来的,陪着也要了一碗汤,见她喝得那么香,一脸幸福满足的样子,杨边疆忍不住心里也跟着幸福满足,赶忙把自己碗里的丸子夹给她。   吃饱了饭,太阳也升得老高了,寒冬腊月里难得有这么好的太阳,冯荞这一夜没睡好呢,杨边疆便说帮她请了假,叫她回去休息,自己先回农具厂上班。   于是冯亮赶着驴车,晒着暖阳,一路悠哉游哉地回冯庄村。走到半路,他们遇上了冯小粉。   冯小粉行色匆匆,穿着棉袄棉裤,头上围着葱绿色的围巾,一边走一边呼哧呼哧呼着白气。她昨晚就听说了这件事,可天黑路远也只能干着急等着,一早收拾了才往医院赶。   远远看见冯亮他们的驴车过来,冯小粉脚步不由得慢了下来,一步步迎上他们。   “冯荞……”她看着冯荞,“我妈呢?”   “你妈……在医院。”冯荞说。   “我妈咋样了?冯荞你也太狠毒了,你咋能推我妈呢。”   “狠毒的可不是我。”冯荞语气很平静,她看着冯小粉一脸担忧的样子,真不知该不该同情她,该高兴还是该替她难过。冯荞慢悠悠跟她说:“小粉,你妈怀孕是假的,她装的,我没推她,你妈装怀孕来诬赖我。”   “你胡说!”冯小粉跺脚。   冯荞:“那你就当我胡说吧,我哄你玩呢,你妈真怀孕,你妈肯定能给你生个胖弟弟。”   “冯小粉,你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呀?你妈装鬼假怀孕,医生都已经查出来了,她故意想诬赖人呢,冯荞可没推她,她自己装鬼自己作死。”二伯娘啧啧两声,“哎哟喂,冯小粉,你说你怎么摊上这么个妈呢,不是我说你,你这也不小了,自己也该知道点儿好歹,可别整天跟她学。”   冯小粉慌乱地看着他们,神情惊疑又迷茫,半天没说出话来。   “你妈估计还在医院呢,要不……你去看看吧。”冯荞说着叫冯亮,“三哥,咱们走吧。”   冯亮一抖缰绳,毛驴继续往前走去,驴车渐行渐远,冯小粉还站在那儿看着他们发愣,老半天才扭头往前小跑,冯荞也扭头看着她,冯小粉穿着厚厚的棉袄棉裤,跑起来显得有些笨拙。   脑补一下寇金萍此刻的情形……冯荞心里还真有些同情冯小粉了,这大过年的,以冯老三那个德性,也不知接下来等待她们母女的是什么。   小村庄里屁大的事情也瞒不住,昨晚的事情已经传开了,他们一进村,就有人关切地上来询问。   于是二伯娘拿出她横扫一切的战斗力,从进村一直讲啊讲,逢人就讲,一直讲到自家门口。   这下子,大过年冯庄村可不缺闲谈的话题了。   冯荞回到二伯家,二伯娘忙着去讲给二伯听了,冯荞进了她跟二伯娘住的里屋,很孩子气地踢掉棉鞋,脱下棉袄随手往床上一甩,就钻进了被窝。   一开始却睡不着,翻来覆去,想着今天的事情,想了一会子,被窝里捂热乎了,困意也来了,她迷迷糊糊睡着了。中间冯东进来看她,本打算叫她起来吃午饭呢,见她睡得很香,索性就由着她睡了。   一觉睡到日头偏西,寻思着反正太阳都快落了,被窝里那么暖和,就再懒懒的捂一会儿吧,于是就又捂了一会儿,杨边疆下了班跑来看她。 第70章 下场(今天第一更)   杨边疆进来的时候, 就看到冯荞舒舒服服地赖在床上,蜷缩着身体裹着被子,让他联想到某种乖顺娇憨的小动物, 见他进来,就眨着眼睛,往被窝里缩了缩脖子, 笑了。   “起来吧, 还没饿呀。”杨边疆走过去, 在冯东恶狠狠的目光中,坦然在床边坐下,一边取下棉手套, 一边隔着被子拍拍她,“起来吧,二伯娘说你一觉睡到现在,起来吃点儿东西。”   “有啥好吃的吗?   她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娇憨, 脸蛋红扑扑的, 仿佛掐得出水来,头发睡得有些乱, 发丝软软地贴在额头和脸颊上。杨边疆看着她红扑扑粉嘟嘟的脸蛋,很想伸手去捏一捏, 可屋里还杵着个冯东呢,此刻正站在那儿, 面带不满地监督着杨边疆。   “有好吃的, 我买了桃酥, 还有饼干和瓜子。”杨边疆顿了顿,继续用好吃的诱她,“嗯,二伯娘正在厨房里烙葱花饼,闻着可香了。”   “怎么买这么多好吃的?”冯荞笑。   “这不要过年了吗,买点儿零嘴在家里吃。”   这时候院子里冯亮叫了冯东一声,让他去帮忙提水喂猪,冯东答应一声,瞟了杨边疆一眼出去了。   杨边疆见监督员走了,搓搓手,手不是太冷,就果断对着她粉红水润的脸蛋伸出手去,本来想捏一捏的,临到触及她温热细滑的皮肤却又舍不得捏了,改成手指在她红扑扑的腮上轻轻抚摩,然后滑到耳边替她拂开几根凌乱的发丝。   他刚从外边骑车回来,手指到底带着些微凉意,冯荞臊得两颊一热,拍开他的手:“坏蛋!把我棉袄拿给我。”   杨边疆找到她丢在床尾的棉袄,等她坐起来后给她披在身上,看见她秋衣下美好诱人的曲线,有些不自然地起身出去,好让她穿衣服。   冯荞穿好棉衣,跑出去打水洗了一把脸,一边往脸上擦雪花膏,一边就跑到厨房去看二伯娘。   “二伯娘,你咋没睡一会儿呢,守了一夜你不困呀。”   冯荞从二伯娘身后伸头过去,看着锅里香喷喷的葱花烙饼,一看就是荞面兑白面烙的,葱花和粮食的原香闻着就让人深呼吸。   她把下巴垫在二伯娘肩膀上,笑着说二伯娘:“二伯娘,我睡了一天了,懒死啦。”   “你小孩禁不住熬夜,容易犯困,不睡觉你还干啥呀?不光你,你三哥也睡到现在,也才起来呢。我这年纪,我可没觉着困。”二伯娘说。   二伯娘今天何止不困,她活力充沛啊,比平日更加兴奋有精神,她忙着跟村里人讲一讲寇金萍的事情呢。二伯娘觉着,总得尽快让大家知道,寇金萍到底是怎么个真实情况,她肚子里没货,摔死了活该,跟别人可没有半点关系,跟咱们冯荞没有半点关系,都是寇金萍恶毒诬赖的。   “冯荞啊,你去罐子里拿几个鸡蛋来,切点儿葱花炒炒。”   “吃烙饼呢,不是有小咸菜和冬瓜酱菜吗。”冯荞一听就知道二伯娘想的啥,就笑着说:“二伯娘,鸡蛋也不多啦,过年还要吃呢,别炒了。”   “拿来炒几个,边疆来了,咋能光吃咸菜呀。”   “烙饼咸菜挺好啊。”冯荞掀开旁边的大锅看了看,“这还有地瓜粥,够吃啦。不用炒鸡蛋了,他又不是外人。”   二伯娘噗忒一笑:“他跟你不是外人,到咱家总是客人吧。”   冯荞臊了个脸红,好在她刚睡醒起来,那脸蛋本来就红扑扑的,再红一层也看不出来。冯荞撇嘴自己偷笑,心说杨边疆如今把二伯娘家的门槛都才踩得光滑了,整天往这儿跑,二伯娘总是这么偏心对他好。好在她跟杨边疆都心里有数,二伯娘家可不富裕,瞧瞧杨边疆这趟来,把二伯娘家过年的年货点心都给买来了。   吃饭时杨边疆也没用谁客气,地瓜粥就着小咸菜吃得可真香。吃着饭,杨边疆跟二伯说,本来打算腊月二十.八大好日子,来给冯家送年礼的,可如今冯老三家弄成这样,这年礼……   “不送了吧。”二伯主动开口说,“就是我做的主,不送了,往哪里送?还怎么送?”   这话说得更直白些,就是冯老三家里弄成这样,杨边疆怎么去送礼?冯老三还有脸面等着女婿去送礼?还有那个心情吗?   在二伯看来,毕竟冯荞是冯老三的闺女,尽管现在冯荞在他家住,可亲岳丈家不送,杨边疆把年礼送二伯家来了,又算怎么回事?让村里人看了说笑话!索性就都不送了吧。   而从杨边疆的角度来说,他可没那么大的心去给他那个老丈人送年礼,本来也没打算送,今天早晨,他那个老丈人要是真敢打动手冯荞,他恐怕就直接上手了,谁还跟他客气不成?   只是送年礼这事情他总得提一提,目的也就是跟二伯讨个话,不然万一谁说他礼数没到呀。如今二伯发了话,说不送,免了,他也就心安理得免了,谁也挑不着他的不是,省钱给冯荞买零嘴去。   解决完年礼的事,杨边疆又跟二伯、二伯娘商量说,想叫冯荞去他家过年。   “去你家过年?那不行。”二伯娘这次不支持了,头摇得像拨浪鼓,“冯荞还没正经过门呢,过年可不是平常日子,去你家过年咋能行?”   “这主要是我爸妈的想法,冯荞家里出了那档子事,她反正没法回家过年,在二伯娘你家过年当然也行,可是她爸那边弄成那样,恐怕你们过年也过不安生。不如把冯荞接到我家,高高兴兴过个年,反正我们也快结婚了,她娘家出了这糟心事,去婆家过年也是应该的。”   冯荞没作声,也没表态,心里拿不定主意。她心里知道,今天经过这事,冯老三那边还不知闹成啥样呢,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肯定又要回头来找她这个“亲闺女”了。   而冯荞现在半点也不想看到她那个爸。   她在二伯家过年,恐怕就躲不开冯老三的滋扰,大过年让二伯家也不安生。可是去杨家过年……   就像二伯娘说的,她毕竟还没正式过门呢。杨边疆当然不用说,杨爸和杨妈妈也都是厚道人,可其他人呢?他哥嫂呢?村里人呢?他们村里的人会不会说,这未过门的媳妇可真不矜持,咋跑到婆家来过年了。二伯娘不赞成,也就是这个原因。   人啊,什么都好选择,就是选择不了自己的生身父母。   冯荞忽然很孩子气地、很自暴自弃地想,早知道这样,之前还不如再提前些,索性把婚期放在年前好了,不就是提早几个月吗,管他满不满十八岁。早晚都要嫁的,再往前想,她要是入秋一订婚就跟杨边疆结婚,说不定早就安生了。结论:男人好,早嫁早好。   她不表态,杨边疆和二伯娘就站在各自立场继续辩论,二伯娘说,冯荞去你家过年不是不行,可到底没嫁过去,大年节去婆家过,又不是娘家多么远,这显得咱们姑娘不体面。   “这样吧,边疆,过年必须得留在我们家过,不提她爸那边,在亲二伯家过年也是正理,等到年初二,可以走亲戚了,我就让你把冯荞接过去。”   “那……”杨边疆犹豫了一下,“我妈还想多留她住几天呢。”   “行,这个家我能当,那就让她在你家多住几天,反正正经走婆婆谁也管不着,你看行不?”   杨边疆想了想,点头说行。   “那就这么定了,年初二我来接她。”杨边疆笑,“反正年前厂里不放假,我们都得上班。”   冯荞:……这俩人把她分完了?   她有一种感觉,杨边疆怕是早就算计好了的,算准了二伯娘这个年纪的人讲究多,不会答应让她去杨家过年的。   本来吗,过了年,正月里婆家都要接未过门的媳妇去走动,就跟接出嫁女回门一样的风俗,可顶多一两天就得给人家送回来。杨边疆他这么一争取,年初二往后,就可以把她留在杨家住一段时间了。   有的人,看着老实厚道,内里一肚子鬼心眼儿。   ☆☆☆☆☆☆☆☆   虽然说了不送年礼,杨边疆和冯荞第二天上班,还是买了好些年货回来,猪肉、猪下水、大米、糯米和海带、粉条等一堆东西,不必正经送年礼,也就不必讲究买那些礼节套路的东西,家里缺啥买啥,反倒买的更实惠了。   今年过年可不同以往,冯荞要出嫁了,冯亮考大学了,二伯和二伯娘的心情实在不能再好了,虽说碰上冯老三家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情,可也影响不到二伯家里。   他们自家本来也奢侈了一回,多多办了年货,二伯早就把老公鸡杀好了,还割了两斤猪肉,买了一块猪肺,晚上回来一看,侄女和侄女婿直接给他买了一挂他喜欢的猪下水,二伯乐得说这回可要吃个够了。   二伯娘忙着切萝卜,预备明天炸丸子呢,见他们买了那么多东西,笑哈哈地说这回真要过个“大地主年”了。   杨边疆把这么多东西挂在自行车上,到了家放好车子,就忙着解绳子拿东西,冯荞忙去帮他,他却嫌冯荞多事。   “多事,这点东西用你拿?先进屋烤火去。”   冯荞抿嘴一笑,乖顺地空着手跑进屋里,就坐到小火炉边上,一边把手放在炉子上烤烤暖和,一边帮二伯娘递萝卜。   二伯娘说,冯老三把寇金萍赶走了。   “听人说的,村里现在都在说呢,说你爸昨天自己先回来的,在医院把寇金萍狠命打了一顿,丢在镇上说不要了,寇金萍昨晚自己从医院跑回来,俩人哭的哭叫的叫折腾了一夜,今天一早,你爸把寇金萍娘仨的衣裳全扔出大门外,连推带骂把寇金萍赶了出去,冯小粉和小胭也被赶走了。”   冯荞哦了一声,表示知道了,不意外。   “听说寇金萍在门口哭了半天,口口声声说她冤枉她就是弄错了,你爸把大门关上一直也没开,寇金萍哭到晌午爬起来走了,也不知去哪儿了。”   “冯小粉跟小胭呢?”冯荞问。   “冯小粉,肯定跟着她妈了吧,小胭不知道,估计也只能跟着寇金萍了……,你说这大过年的,寇金萍自己作死,带累的两个丫头片子也无家可归。”   二伯娘竟然心软起来,倒不是对寇金萍,寇金萍她活该,尤其听到寇小胭也没赶走了,心里觉着挺可怜的。这寒冬腊月冻死人,寇金萍带着两个丫头,能上哪儿去呀。   寇金萍娘家早没人了,寇家本来就是单姓小户,可以说寇小胭就是她仅剩下的娘家人了,还能去哪儿?冯小粉生父那边……听说寇金萍改嫁前跟婆家交恶,早就跟婆家闹翻了脸,公婆就算还在世,怕也不会收留她的。这年头谁家都不宽裕,能养得起自家几张嘴就不错了,更别说前夫那边的族人有谁会帮她。   冯荞默默听着,还真有点儿替寇小胭担心。冯小粉未尝不可怜,可冯小粉也未尝不可恨,再说她那是亲妈,有一口饭也会先给自己亲闺女吃的。寇小胭可就难说了。寇金萍不想个什么恶毒法子害她就不错了。   “二伯娘,你说小胭除了寇金萍,有没有别的地方去?她爸那边听说没人了,那她妈那边,也不知还有没有亲戚能收留她一时。”   “不知道。”二伯娘摇摇头,停下手里的菜刀,直起腰来站了站,轻轻叹口气说:“你说我这个人吧,小胭之前在的时候,我真不太喜欢她,就觉得她是寇金萍的侄女,拖油瓶带犊子来的,心里厌恶,喜欢不起来,她就算经常往我跟前凑,我也觉得那是因为我能帮她,她图我能护着她,我心里当然没把她当自家人过。可她现在这么一走,孤儿一个没了着落,我心里还挺不得劲的,就连那个冯小粉,我也觉着是她妈作孽,害得她也成了倒霉蛋了。”   二伯娘这个人呀,刀子嘴,豆腐心。冯荞就笑笑安慰二伯娘说,寇金萍那个人,就是个滚刀肉,她不会让自己冻死饿死的。   “怕是她如今自顾不暇,冯小粉她当然还要管,寇小胭可就难说了。”   冯荞有一种预感,寇金萍以前愿意收留寇小胭,主要是冯老三能够容忍,只当家里多养个小狗小猫之类的,反正也能干点儿杂活,当个小丫鬟使,寇小胭这个“累赘”,并没有真正累赘到寇金萍身上。   如今冯老三把寇金萍赶走了,寇小胭这个累赘可就真正落在寇金萍身上了,只怕寇金萍头一个要甩掉的就是寇小胭。   “二伯娘,你要真担心,就留意打听一下吧,也怪可怜的。”   二伯娘说:“你这丫头,也是个豆腐心,我看你对小胭倒是不错。”   “可能……可能因为她跟我一样,都是没了亲妈的孩子吧。”冯荞说,“二伯娘,你别看寇小胭胆小老实的样子,整天跟个受惊的小兔子似的,其实那小丫头可精了,精灵着呢,她那也是逼的,从小就学会了怎么保护自己,才能在寇金萍手里平安生活下来。” 第71章 亲昵(今天第二更)   杨边疆跟冯东拎着一堆东西进来, 正好听见冯荞的话。他心里一阵心疼。   这姑娘也太不容易了。如果说寇小胭一个孤女,整天做出胆小怯懦的样子保护自己,活得像一个空气, 那么冯荞比寇小胭还要不容易,摊上那么个不靠谱的爹,要在寇金萍手里讨生活何其艰辛。   “别想了, 那个寇小胭也十二三岁了, 顶多吃点苦, 应该不会有啥事的。”杨边疆放下手里的东西,当着人家二伯娘和俩堂哥的面,很自然地伸手拍拍冯荞的头, 哄小孩的口吻说:“想不想吃花生?抓一把来烤。”   “不想吃。”冯荞抬头看着他,不自觉的微微撅起嘴,“我想吃烤地瓜,就怕不容易烤熟。”   “切成片烤, 一会儿就熟了。”杨边疆转身就出去洗地瓜、切地瓜。   冯东:……   二伯娘噗忒笑了, 说:“我看咱家冯荞呀,快要给边疆惯上头顶了。”   冯东:“不就叫他切个地瓜吗。”   “你妹要吃呢, 那你咋不赶紧去给切?”二伯娘反问冯东,看着冯荞说, “你看你妹,原先吧就一直就是很懂事的大人样子, 跟边疆到了一块儿, 倒是养出几分孩子气来了。”   冯荞小脸一窘, 不好意思地低头拿铁钩子拨弄炉火。杨边疆惯用哄她的招数,每当发现她生气低落心情不好,也不怎么言语劝说,就随手给她找点儿事情做,大约就是“转移注意力大法”吧,比如像刚才,忽然叫她烤花生吃。   杨边疆拿着洗干净的地瓜进来,几刀切成筷子厚的片儿,放在盘子里递给冯荞,冯荞就把通炉子的铁钩子放在炉火上,把地瓜片摆在上面烤,一边烤着火一边翻动一下,自己烤自己吃,倒也怡然自乐。   冯亮被烤地瓜的香味勾起了馋虫,索性也跑过来蹲在炉边跟她一起烤。瞅着杨边疆送来的猪肉,忽然来了新创意,跑去割了两块薄薄的肉片,也放在铁钩子上边烤。   “撒点盐肯定好吃。”冯亮饶有兴致地伸着手喊,“妈,捏一点盐给我。”   “我叫你糟蹋东西。”二伯娘一巴掌拍开冯亮的手,笑骂道:“猪肉也是能糟蹋的?你多大的人了。”   “不糟蹋,保证好吃。你没听人家说吗,烧的地瓜烤的肉,越吃越没够。”冯亮笑嘻嘻自己跑去拿盐。   “边疆啊,都说了不送年礼了,你看看你买的这些东西,正儿八经送年礼也太多了。”二伯娘说完杨边疆,忍不住又唠叨冯荞,“荞啊,不是我使坏,我看这个边疆花钱可够大方的,等你过了门,你可把钱管好了,过日子要细水长流,钱都是一点一点攒下来的,光大方可不行。”   “行啊,到时候我就把他的钱全给管住,一分也不许他花。”冯荞瞅着一旁坐的杨边疆笑。   杨边疆在一旁笑眯眯地听着,却弄得冯亮满心好笑,他这个妈呀,当着面这么撺掇冯荞,杨边疆居然还跟着傻乐,这样真的好吗?   ☆☆☆☆☆☆☆☆   一家人正在吃饭,冯老三来了。   两天工夫,冯老三似乎被打断了脊梁骨似的,满眼红血丝,哭丧着脸,连肩膀都垮下来了。冯荞背对着门坐的,他进来时冯荞也没注意,直到二伯开口招呼他,冯荞才知道。   “老三,你吃了没?没吃坐下吃。”二伯招呼完冯老三,格外殷切地对冯荞笑,“冯荞啊,你爸来了。”   冯荞哦了一声,只管低头吃饭。二伯娘瞥了一眼冯老三,幸灾乐祸地一笑,也没搭理。冯东冯亮看着这情形,也只好装聋作哑,就只有杨边疆坦然自若地吃着饭,还顺手给冯荞碗里夹了一筷子菜。   杨边疆:“二伯娘,你这小咸菜怎么炒的?挺好吃的。”   “你倒是会夸。就是搁点儿油,放点儿辣椒,滴几滴醋,炒出来就行了。”二伯娘笑哈哈地说,“我哪会炒啥菜呀,也就是煮熟能吃。边疆你别光吃咸菜,炒菜你多吃。”   “我还就喜欢这个小咸菜。配上玉米粥特别对味儿。”   两人居然就这么旁若无人地聊起了咸菜,冯老三脸色尴尬地等在那儿,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被彻底无视了。他看着专心吃饭的冯荞,再瞥一眼桌上的饭菜,忍不住暗暗咽了一口唾沫。   冯老三可有几顿没吃了。   两天了,冯老三都没吃上一顿热乎饭。从前天晚上寇金萍被送进医院,到昨天晚上跟寇金萍吵闹一夜,一直到今天他把寇金萍和两个丫头赶走,哪来的心思吃饭。再说谁给他做一口热乎饭呀。   冯老三跟当地很多男劳力一样,干的都是田里的重活,认为烧火做饭那是女人家的事情,从来也没正经做过饭的,如今把寇金萍那个恶心女人赶走了,平日做饭的寇小胭也赶走了,冯荞又不在,冯老三菜突然发现,他连吃口饭都成了问题。   冯老三本来打算来二伯家蹭饭的。想象的挺好,白天都没脸出门,晚上赶着饭点儿来了,二伯必然招呼他吃饭,他也就别太推脱,厚着脸皮坐下吃吧,先把肚子混饱,再赶紧把冯荞叫回家。只要冯荞一回来,这家里有她,这家里就有热乎的饭菜,有干净的衣裳,就像个家了。   谁知道二伯才一提,没一个人理会他,杨边疆跟二伯娘就这么很随意的聊起了咸菜。   二伯给了冯老三一个同情的眼神,心里也是“自作孽不可活”的感慨,觑着二伯娘的脸色,二伯决定还是别趟这个浑水了吧。   冯老三尴尬的站在那儿半天,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的,讪讪地看着冯荞说:“冯荞啊,那什么……我把寇金萍赶走了,那个恶毒的女人,我以后再不许她进我们家的门。”   “跟我没关系。”冯荞头都没抬。   “对,以后她跟咱家没关系。”冯老三顺着绳子往上爬,“冯荞啊,都怪寇金萍这个坏货,咱们爷儿俩都让她给坑了,我今天把她赶走了,往后就咱们爷儿俩,你不用怕她了,往后爸好好疼你。”   冯荞心里嘲讽一笑,也没搭理,依旧专心吃自己的饭。   “冯荞啊,你跟爸回家吧,我把寇金萍狠揍了一顿,都赶走了,往后她不能欺负你了。你看这都要过年了,你跟爸回家吧。”   见冯荞一直没任何反应,连眼神都没给他一个,冯老三心里不禁着急,哄小孩的口气说:“冯荞,你看我也是让寇金萍给骗了,我哪知道她怀孕是假的呀。你最是个懂事孝顺的孩子,你跟爸回家,咱爷儿俩好好过个年,过了年,爸就张罗给你置办嫁妆,好好给你操办喜事。”   冯荞听着这些话,只觉得不恼不气,心里平静的很,冯老三这个人他也算看透了,心里凉透了,不在意了,听着也就无所谓了。   这事都怪寇金萍?他还真有脸说。冯荞心说,寇金萍恶毒,可她毕竟是后妈,可冯老三呢?   冯老三说了半天,冯荞就是不言不语地安心吃饭,根本不理他,冯老三那张脸就快哭出来了,拖着哭腔对二伯娘央求道:“二嫂,你叫冯荞跟我回去吧,到底我是她亲爸,她是我亲生的闺女,她哪能记恨我。”   “我说老三,你没别的事儿就回去吧,冯荞可是你亲口撵走的,就是小狗小猫,你把它惹恼了它还记恨你呢,你倒还有脸来找她。”   “二嫂,这……这也不能都怪我。都是寇金萍那个该死的臭女人,我可是被她坑惨了。”   “呸,老三,你还真有脸推到寇金萍身上,你自己是畜生吗?畜生还知道护崽呢。”二伯娘气得骂,“我看你跟寇金萍可真相配,都不是啥好东西。”   冯老三被得无言以对,转头又去央求冯荞:“冯荞啊……”   “我不记恨你。”冯荞终于接了一句,语气平静地反问,“爸,要是寇金萍真怀孕了,她给你生个儿子,你眼里还会有我这个亲闺女?要是寇金萍假怀孕没查出来,你早就认定我害她摔倒流产,你这会子怕是要拿刀来杀我了吧?”   “我、我……”冯老三张口结舌,脸皮子涨成了一块猪肝,结结巴巴辩解:“冯荞……爸也是被寇金萍骗了,这不是都查清楚了吗。冯荞,爸也有错,我不该相信寇金萍那个臭女人,怎么说我都是你亲爸,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你可不能怨恨我呀。”   “对,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冯荞点点头,“所以你就算任由寇金萍搓磨虐待我,就算你不相信我要杀我砍我,我也不能怨恨你一声。你回去吧,我反正这辈子是不打算回那个家。”   话说到这份上,冯老三却还抱着一丝幻想,总觉得这是他亲生的闺女,不管怎样,就算他打了骂了,错待了,可他也是冯荞亲爸,父母无过天无过,他把冯荞养大,冯荞怎么就不该原谅他了?   冯荞真要不认他了,他老了怎么办?如今他还能依靠谁?冯老三仿佛看到了自己凄凉的下场。   “冯荞,吃块豆腐。”这个时候,杨边疆居然还有心情给冯荞夹菜,一边夹菜,一边还数落:“快点儿吃,哪那么多废话?饭都被你吃凉了。”   说着,他一伸手把冯荞碗里凉了的粥倒进自己碗里,重新给她盛了半碗热的,叫她:“赶紧吃,吃凉了不舒服。”   冯老三注意力转向杨边疆,开始把他当作一根救命稻草,忙好声好气央求:“边疆,你帮我劝劝冯荞,叫她跟我回去吧,她肯听你的。”   “这事我不掺和。”杨边疆说,“我都听冯荞的,冯荞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可舍不得叫她委屈自己。”   冯老三站在那儿,再没人肯搭理,就连二伯都看不下去了,无奈悄悄劝道:“老三,你先回去吧,不是我说你。冯荞这孩子从来都是个懂事孝顺的,这回也实在是叫你伤透了,你光说这些有啥用?”   冯老三拖着脚步,低垂着头离开了。   冯老三走后,杨边疆也起身告辞,二伯一家送他到门口,杨边疆借着天黑别人看不见,一伸手悄悄拉住了冯荞,冯荞便跟着他继续往前送。   “冯荞,跟我走吧,我真受不了了。”   “光躲着也不是办法。”冯荞说,“他是我爸,可这次我心里没法原谅他。”   “说句不该说的,按我这脾气,一脚踹出去省得烦人。”杨边疆心里窝火,却顾及毕竟是冯荞的亲爹,不然恐怕话说得更狠。他想想又安慰冯荞,“你没有错,给我我也不会原谅他。脚底下的燎泡,都是他自己走的,谁也不能说你什么。”   “嗯,我知道。”冯荞说,“其实他想要儿子我不怪他,可他不能为了儿子,把闺女使劲往泥里踩。”   为了个还没影的儿子,就不把闺女当人了,冯荞心里这一次真是恼透了。冯老三这种人,难怪老天没让他生出儿子来。   杨边疆停下脚步,一手忽然搂住她把她抱进怀里,用力一抱,在她耳边轻轻说:“要是能把你装在兜里偷走多好,我一时半会也不放心。”   突然而来的拥抱,两人尽管日常相处,也会有些亲昵的动作,可这还是头一回。冯荞脑子里懵了一下,心里扑通扑通直跳,但只是短暂之后,就很乖顺的把头贴在他怀里,默默无声。   像一只汲取温暖的猫。 第72章 婆媳   杨边疆用力一抱, 安慰地拍拍她的背,便放开了。这个年代,喷涌的感情你也得低调憋着, 也就是现在天黑,没人会瞧见。   “我回去了,你也回吧, 回去赶紧睡觉。”   “嗯, 你路上骑车慢点儿。”冯荞答应一声, 慢慢转身沿着小巷往回走。她回到二伯娘家,洗漱后爬上床睡觉。因为屋子少,她在二伯娘家一直跟二伯娘睡一张床的, 二伯娘收拾完了也上床跟她一起捂被窝。   关于今天晚上冯老三来的事,冯荞本以为二伯娘会跟她说点什么,但是二伯娘却一句也没提。   尽管都知道冯老三自己作孽,二伯却分明是希望冯荞能原谅她爸的, 但二伯娘却持不同意见, 为此二伯娘和二伯还小小争论了一下,二伯的意思无非是冯老三如今落得可怜了, 懊悔万分,他总是冯荞亲爸, 就原谅他一回吧。   二伯娘却说,事情又没发生在你身上, 换了你试试?   “我先扇你两巴掌, 再跟你说我打错了, 手打疼了可怜了,你赶紧原谅我?谁知道还没有下回了?”   二伯没了话说,只好心里埋怨弟弟冯老三,自己作的死,别人帮不了他了。   第二天一早上班,杨边疆一见面就告诉冯荞说,他妈病了。   “病了?”冯荞吃了一惊,杨妈妈身体看着可挺好的,她忙问,“是怎么啦?生的啥病?”   “也没大碍,就是昨天晚上摔了一下,腰摔伤了。”杨边疆说,“这下可糟了,大过年的我妈摔伤了腰,啥都不能干,我要上班,我爸可不会做饭做家务,过年吃饺子都困难了。”   冯荞听了也有些担心,这寒冬腊月的,怕不是滑倒了吧?摔伤可轻可重,摔到腰,一时半会怕不能干活。   “怎么摔到了呢?”   “她自己说,昨晚黑咕隆咚在院子里走,一不小心就摔了。”杨边疆挺担心的语气说,“我大嫂吧,本来就跟我妈合不来,又整天带个孩子,她真顾不过来,我妹婆家远,她一个出嫁女,大过年也不好呆在娘家,你说我妈摔到腰不敢动弹,家里连个能照顾她的人都没有。”   冯荞听出杨边疆语气中那满满的希冀,心里才一转悠,自己虽说还没过门,可这种情况是不是也该尽尽心?她才一想呢,杨边疆语气一转,就商量着问她:   “冯荞,你看要不你辛苦点儿,去帮着照顾几天行不行?我一个大男人,我也是干着急。”   “行啊。”冯荞说,“本来我也该去看看。”   “太好了!”杨边疆顿时兴奋起来,“冯荞,你看今天都腊月二十七了,马上就过年了,要不我给你请几天假,你这几天就帮着照顾我妈,准备准备过年,你看行不行?回头厂里和二伯娘那边,我去商量。”   冯荞略微一想,也就点头答应了。准婆婆摔伤了,这事情她也不好推脱呀。杨边疆便说今天帮她请假,在岔路口车头一转,先把她送回自己家去了。   冯荞一进屋,便看到杨妈妈正坐在小火炉跟前炸丸子,一看见她,就笑眯眯站起身迎上来:“她二姐来啦?我正等你呢。”   冯荞:“……”   她一转身,人家杨边疆已经笑眯眯地骑车上班走了。   “冷不冷?赶紧烤烤,这一大早上班,身上怕都冻透了。”杨妈妈给冯荞拿了个小板凳,拉着冯荞一起坐在小火炉跟前。小铁锅里热油翻滚着,杨妈妈正在炸过年的萝卜丸子。她先递了双筷子给冯荞。   “先尝尝,刚炸好热乎着呢,尝尝盐少不少。”   “妈,不是说你……摔着了吗?”冯荞隐约有一种预感,心里忍不住开始埋怨杨边疆。   “可不是吗,昨晚我在井台滑了一跤,真摔了一下,可没哄你。”杨妈妈笑着说,“她二姐呀,不是边疆哄你,也是我想叫你来,边疆跟我说,你家里后娘正在闹腾呢,我就寻思,你在二伯家过年也是过,到这儿来过年也是过,还不如来这儿过年,咱们娘俩一起包饺子热闹。你二伯娘要是担心,怼外头呢就说我摔伤了腰行动不便,叫你来伺候我,谁也不能说啥。”   冯荞:……杨边疆你个贼心眼的坏蛋!   当她傻呢?她百分之九十九敢肯定,杨妈妈这“病”是杨边疆指使的。大约也不全是骗人,昨晚他妈可能真滑了一跤,索性都不用找别的“病”了。   不过冯荞此刻也感受到了杨妈妈的善意。反正已经这样了,她也没多说什么。她烤着炉子,吃了几个香软可口的萝卜丸子,就开始忙着跟杨妈妈一起炸丸子,杨妈妈负责挤丸子往油锅里放,她负责拿长柄的笊篱捞。   杨妈妈却因为她的到来格外高兴,炸了丸子又炸豆腐泡,一边忙碌,一边跟她聊着家常。   “你爸今天找老战友喝酒去了,就算不喝酒,他年里年外也不着家。今年过年,老大他们两口子说在自己家过了,到时候就来吃个年夜饭,边疆再上班,整天就我一个人在家。”杨妈妈喜滋滋总结,“冯荞啊,你一来,咱家过年可就热闹多了。”   ☆☆☆☆☆☆☆☆   杨边疆成功把冯荞哄回了家,一整天都是好心情,只觉得今天手表走的比往常慢,巴不得早一点下班。只是几个师傅有点儿不得劲,吃惯了冯荞做的饭菜,冯荞请假,中午他们自己做饭不可口啊。   下午,离加班还有一会子呢,杨边疆正在工房刨木板,李师哥伸头喊了一声:“边疆,你老丈人来了。”   “哪儿呢?”杨边疆放下木工刨子。   “在带锯房门口等着呢,说来接冯荞下班,我跟他说冯荞请假了,他还不信。”李师哥疑惑地说,“我记得前阵子不是说,冯荞那个后妈怀孕了,逼的冯荞在家住不下去吗,她爸今天咋又跑来接她了?”   “大约又觉着闺女还有用吧。我去看看。”个中缘由杨边疆不想多说,都说家丑不可外扬,摊上这么个老丈人也没面子。他快步走出工房,一眼就看到冯老三站在带锯房门口。   “边疆。”一看到杨边疆,冯老三就陪着笑脸迎上来,“那啥……我来接冯荞下班,冯荞呢?”   “冯荞请假了。”   “请……请假了?”冯老三脸色狐疑,“好好的,她怎么请假了?”   “你说呢?”杨边疆反问,一边自顾自往大门外走,把冯老三引到了大门口。他站定,看着寒风中冷得发抖的冯老三。   “叔,不是我这做晚辈的批评你,你这么跑到厂里来找冯荞,考虑过影响吗?要是她不愿意跟你回家,你是不是还打算在全厂人面前数落她一顿,让别人都以为她忤逆不孝顺?让她在外头不好做人?”   冯老三张张嘴,竟然没说出话来。他顶着寒风跑来接冯荞,的确是打的这个主意,姑娘家脸皮薄,他寻思着只要可怜兮兮地求一求,闹一闹,当着厂里那么多人,冯荞也只好跟着他回家。   “没用的。”杨边疆语气平平,“她家里的事,厂里师傅们多少都知道,十里八村又不是太远,就算冯荞自己不说,谁还不知道她在家里受了多少搓磨?谁还不知道她是被亲爸后妈一起赶走的?这厂里都是些直脾气的大老粗,到时候你闹起来,他们当着面奚落你几句难听的,说你全都是活该,你只怕自己更难堪。”   冯老三老半天没接上话来,哭丧着脸往地上一蹲,抱着头懊悔去了。   “我妈摔伤了,让她去帮忙照顾几天,我妈是腰伤,伤筋动骨一百天,她大概就在我家过年了吧。”杨边疆顿了顿,轻叹一声,还是对冯老三说道:“叔,您回去吧。你到底是冯荞的亲爸,冯荞是个心善的姑娘,这些年她对你怎样你自己最清楚。只要你别再给她添烦添乱,别再戳她的心窝子,等您老了,她兴许还愿意照顾你。可你再这么纠缠闹腾下去,只能让冯荞心里更委屈,彻底跟你恼恨了。到时候您可就真没半点指望了。”   这些话正中冯老三命门,冯老三懊悔了半天,眼见女婿一脸旁观平淡,大冷天的厂里也没人过来说句话,只好低着头离开了。   杨边疆下午回家的时候,因为本家一位三婶子来串门,杨妈妈这个“伤者”尽职地靠在东堂屋床上装病,三婶子坐在床沿上跟杨妈妈聊着家常。冯荞便一个人在西屋,正坐在床沿上听收音机。   杨边疆跟他妈和三婶子打了个招呼,转身一进西屋,便对上冯荞要笑不笑的脸色。   “我回来啦。”杨边疆笑脸殷勤地开始装傻,走到她身边,讨好的伸手碰碰她胳膊,“冷不冷?这屋没有炉子呢,等会儿生个火炭盆烘一烘暖和。”   冯荞撇着嘴,瞟了他一眼没作声,杨边疆笑着推推她:“怎么不说话?我跟你说,外头可冷了,不信你看看我这手,带着手套都快冻僵了。师父还说呢,看天气这几天只怕有雨雪。”   他取下手套,当真把一只大手掌伸到冯荞眼前给她看,又作势要用凉手去冰她的脸,冯荞抬手拍开了。   “去你的!叫你骗我。”冯荞嘟着嘴说:“啥事你都自作主张,也不跟我商量。再这样,我下回真跟你生气了。”   “那什么……我这不是想你来吗,再说你在二伯娘家,你爸肯定要去纠缠,年都过不安生。”杨边疆笑得愉快,忽然俯下.身子,凑近她耳边轻声央求:“媳妇儿,下回不敢了。”   冯荞一张脸顿时爆红,头靠的太近,于是她抬脚踢了过去,终究没舍得踢重,一脚踢在他小腿上。   杨边疆美滋滋挨了这一脚,看着她笑。   “我刚才去跟二伯娘说了。”他说,“顺便把你换身的衣裳和随身用的东西也拿来了。”   “二伯娘怎么说的?”冯荞担心。   “我就跟她实话实说啊,我说我妈摔伤了腰,大嫂带孩子顾不上,妹妹嫁的远,只好叫你来帮忙照顾几天。”杨边疆笑,“二伯娘说,那是应该的,叫你安心在这儿照顾婆婆。”   冯荞撇撇嘴,心里对这人也是无奈了。当初怎么会认为,这是一个老实沉稳不多话的人呢?   并且她几乎敢肯定,二伯娘恐怕会想到这里头有诈,就算二伯娘想不到,冯亮堂哥一准也会看破的,你想啊,哪就这么巧的事儿?自家人不好说破也就是了。   “晚上吃什么?”杨边疆问完了小声抱怨一句,“哎,三婶子咋还不走呢,聊起来没完,她走了我妈也好做饭给我们吃。”   三婶子坐着不走,于是杨边疆决定自力更生,拉着冯荞去厨房翻看了一下,今天刚炸好的萝卜丸子、豆腐泡,锅里刚烧好的米汤,过年刚准备的小麦煎饼。于是杨边疆说,再炖个白菜粉条吃吧。   杨边疆去刷锅,冯荞拿了一棵大白菜切菜。三婶子终于从从东屋出来了,经过厨房时往里头伸伸头,笑眯眯地说:“哎呦,看这俩孩子一起做饭呢,你妈可真是好福气,儿子孝顺,摊上个媳妇也孝顺,你妈这一摔伤没人管,这姑娘半个不字没有就来照顾了,真是没得挑。”   “三婶子要走了?咋不多坐会儿呢。”杨边疆十分客气地送三婶出去,冯荞也跟着送到门口,转身回来时,杨妈妈已经起来了,忙着跑到厨房去切菜。   冯荞:……您老也不怕露馅。   杨妈妈还好,她自己不太喜欢串门,天冷,加上平日家家忙着备办过年,也很少有人来串门,于是她就借着“腰伤”的名义躲在家里,一天到晚跟冯荞忙碌着准备过年的吃食,二十七炸了丸子,二十八发面蒸馒头、包大菜包子,二十九杀鸡、炖肉,还炒了花生和豆子当过年的零嘴儿,洗萝卜切白菜,剁了猪肉馅儿,就等着大年三十包饺子啦。   婆媳俩忙的不亦乐乎。杨爸跟老友们喝了两场酒,就喊了几个村民一起去田野拉网,打算要捉几只肥肥的野兔过大年。   苦的反倒是杨边疆,白天照常要上班不说,晚上睡隔壁……又开始孤枕难眠了。 第73章 喝醉   年三十晚上, 杨边疆早早下班回来,忙里忙外贴春联贴福字,打扫庭院, 还在石磨的磨眼儿里插上“摇钱树”,满满的过年气氛。杨家大哥大嫂也带着孩子来吃年夜饭了。   从杨妈妈声称“摔伤”已经三四天了,杨家大哥来过两回, 帮着挑水喂猪, 杨家大嫂却压根没来过。冯荞原本以为, 杨家哥嫂可能知道杨妈妈装病的实情,不然大嫂哪能不来探望呀,可他们竟然真不知道。   “大豆妈, 我这腰伤不敢动弹,除了坐这儿包饺子啥也不能干,你可不能等着吃现成的,你去跟冯荞一起忙活呀。”杨妈妈坐在椅子上支使杨大嫂。   杨大嫂抱着大豆没动弹, 杨大哥瞪了她一眼:“去呀!”杨大嫂终于放下大豆, 过来跟冯荞一起炒菜。   六个大人一个孩子,冯荞根据家里准备的年货, 做了六个菜,炒公鸡, 炖鲢鱼,白菜猪肉炖粉条, 还有杨爸捉来的野兔肉, 做了麻辣兔块, 加上丸子和酸辣土豆丝,另外包了饺子,十分丰盛的一顿年夜饭。   大嫂开始只默不吭声跟着她忙碌,等两人去厨房烧大锅煮饺子的时候,她忽然小声跟冯荞说:   “他二姑,你倒是好心,你还真来伺候她呀。”   “嗯……妈腰伤行动不便,大嫂和兰江不是没法照顾吗。”冯荞说,“我反正最近不忙,就来帮着照顾一下。”   “我跟你说,他奶这个人……”大嫂瞥一眼堂屋,撇着嘴摇摇头,“他奶这个人,可不像表面那么好,我刚嫁过来时,她表面也对我不错来着,慢慢的她就现出原形来了,瞧不起我,欺负我家穷,我生大豆坐月子,她也不好好照顾我。后来她见拿捏不住我,就处处挤兑我。到底是婆婆,对儿媳妇还有真心好的?他奶这个人,就是红糖嘴,胡椒心。”   冯荞心里转悠了一圈,她跟杨家大嫂还不熟悉呢,算算也就见过两回面,话都没说几句,根本也谈不上了解。大嫂忽然跟她说婆婆的坏话,且不管大嫂和婆婆谁是谁非,基本肯定这人属于那种……嗯,没太多心机的小心眼儿。   见冯荞只笑眯眯煮饺子不说话,大嫂撇撇嘴来一句:“他二姑,我可是为你好,他奶这个人你得防着点儿,可别跟她太好,不然将来要吃亏的。”   “嗯,我知道了。”冯荞笑笑,然后扬声冲堂屋喊:“哥,来端饺子啦。”   杨边疆应声过来,端起一盆热腾腾的饺子回堂屋。冯荞忙嘱咐:“回去分在盘子里,不然饺子一会儿就粘一起了。”   “知道了。你跟大嫂也别忙了,赶紧吃饭吧。”   冯荞又盛了些饺子汤,杨大嫂也端起剩下的一盆饺子,两人一起回堂屋吃饭。   过年最高兴的就是小孩子了,大豆吃得欢玩得也欢,吃饱了缠着杨妈妈问这问那,叽叽喳喳地像个小话痨。看得出大豆跟奶奶感情很好,头一个孙子呢,一大家子就这么一个小孩,都很疼爱。   吃完了年夜饭,大哥一家三口又坐了一会儿,就回去了,冯荞和杨边疆陪着杨爸、杨妈妈围着小火炉守岁,吃炒花生和喷香的炒黄豆。   年夜饭他们爷儿仨喝了酒,杨爸大约是一高兴喝高了,坐了一会儿开始打盹,干脆就跑去睡觉了,杨妈妈守岁最认真,杨边疆几次叫她去睡,杨妈妈却坚持要守一整夜。   “老辈留下的规矩,守岁守岁,就得守到新岁天亮。”杨妈妈说,“家里有个人守着就行了,我在这儿守着,你们年轻容易困,去睡觉吧。”   杨边疆看看手表,马上都十二点了,再看冯荞,明显也有些困了,他于是拉着冯荞去收拾睡觉。   从东堂屋出来,走到中间的屋子,原本是杨边疆的房间,如今给冯荞住着呢,杨边疆暂住西头两间空荡荡的新屋子。冯荞到了门口,杨边疆先推门进了屋,擦亮火柴,帮她把煤油灯点亮。   “好了。”冯荞转身叫他,“那你也去睡吧。”   “嗯。”他答应着,脚下却根本没动,微微眯着眼睛,看着她笑。   “去呀。再不睡天都该亮了。”   冯荞推他,却被他一抬手握住,轻轻一带,竟将她抱进怀里。   “媳妇儿,过年好。”他把下巴抵在她头顶,又用自己的脸去贴她的,耳鬓厮磨,带着鼻音,“过年真好,过年你十八了,就是我媳妇了。”   浓浓的男性气息,带着些酒气。冯荞起先是慌乱的,这家伙晚饭喝了酒,喝了几杯来着?怕不会酒劲上来醉了吧?她赶紧挣扎推他,推不动,这个家伙力气大啊,他两只胳膊一用力,轻易制住她的挣扎,然后他就那么用力抱住她,怕她跑掉似的,用下巴贴着她的额头,再没有别的动作了。   “哥。”冯荞尝试着轻轻推他,“哥,你喝醉了?”   “胡说。才喝了几两酒。”他抱着她,语气懒懒的含混着,又贴着她的耳垂嘀咕,“媳妇儿,媳妇儿,我想明天就结婚。”   “坏蛋。”冯荞用力推他,“你回你屋去睡觉。”   “我屋里冷。”十分委屈的语气,“师哥笑话我没人捂被窝。我睡不着。”   酒壮怂人胆,他就是想好好抱抱她。冯荞于是吓唬他:“你再这样,我要生气了。”   “我什么也不做。”他赶忙保证,“我就想抱抱你。真的。我陪你守岁好不好?”   “我要睡觉。”冯荞坚持,她可不敢收留一个喝醉的人。杨妈妈就在隔壁呢,她只好小小声说话,小小声毫无威慑力地继续威慑他:“我要生气了。我困死了,我要睡觉。你也去睡觉吧。”   他静静抱着她,老半天,才十分不情愿地放开,然后忽然凑过来在她脸颊亲了一口,轻轻一啄,怕自己反悔似的,赶紧离开这间屋子。   于是冯荞第二天一早见到他,忍不住就脸红心跳。大年初一呢,杨边疆天刚亮就起来放鞭炮,鞭炮声没落,杨妈妈守着小火炉已经煮好了头一锅饺子。杨妈妈做的饺子是萝卜肉馅的,还有白菜豆腐的素馅,还包了几个红枣的,说谁吃到谁新年好运气。   “我吃到了。”杨边疆得意地宣布,“我新年肯定好运气。”   新年就要娶媳妇了呢,能不好运气吗。很快冯荞也吃到一个,心里甜滋滋的。吃了饺子,杨妈妈就拿了一个红包来,说给冯荞压岁钱。   “妈,我可不要。我这么大人了。”   “还没满十八呢,就算满了,你在我们跟前也是小孩。”杨妈妈硬把红包塞给冯荞。   钱不多也不少,六块六,讨个吉祥如意的好彩头。冯荞想起她已经好多年没有过压岁钱了,回到西屋后,十分欢喜地把红包收在自己的挎包里,又翻零钱给大豆准备红包。   “给多少合适?”她问杨边疆。   “给大豆,多少都行。我当兵几年,过年就没在家过,兰江自己也还小,好像她都给大豆一毛、两毛的。听说我妈都给他一块,我爸就不另给了。我们比妈给少点儿。”杨边疆想了想说,“咱们给六毛六吧,不能再多了,你是头一回,大嫂那个人最爱占便宜,整天怕自己吃亏,你要是给太多了,明年你再给少,她就觉着吃亏了。”   这样啊,冯荞于是数了六毛六分钱,拿写春联剩下的红纸包着,等大豆来拜年给他。   “你大嫂……跟你妈到底有啥矛盾呀?”冯荞好奇,想起昨晚大嫂挑拨的话,觉得挺有趣的。   “还不是怕自己吃亏呗。特别爱占小便宜。你来认门的时候,她就念叨说当初她认门,我妈给的见面礼比你少多了,说她吃亏了。当时我就不高兴了,我的钱,我想给我媳妇多少都行,关她什么事?”杨边疆说着笑笑,“不过大嫂那种人,也好对付,一个甜枣就够她吃的,我谅她也没胆量欺负你,你不用担心她。”   两人正聊着,大豆跑来拜年了,一进大门就吆喝着“新年好”,然后就笑嘻嘻来要压岁钱。这小孩到底人小,特别好玩,杨妈妈给了他一块钱,摇头不要,只认毛票和分币,杨妈妈于是给他换了一大把五分的,小家伙捧着那个高兴呀。   见了冯荞,赶紧撅着屁股趴在地上拜年,嘴里嘀咕着“新年好”,冯荞把准备好的红包给他,他打开一看,就乐呵呵地扑过来抱冯荞的腿,一个劲儿说“二姑好”。   年初二,杨妈妈晚间专门把冯荞和杨边疆叫来说了一件重要的事。本来不是说定三月里给两人办喜事吗,具体哪天当时没定,杨妈妈说要按着习俗找人给挑个好日子。   “你爸今天跟他那些老朋友喝酒聚会,里头有懂这方面的,你老周叔,你爸专门找他给你们挑个好日子,结果他说你们不能在三月份结婚。冯荞不是三月份的生日吗,说是过去的老讲究,不能在本命月结婚。”   杨妈妈以前也只听说本命年不适合结婚,也是不太懂,如今听说本命月结婚也不太合适,就赶紧找两个年轻人商量。人啊总是这样,办喜事总希望人家都说好,但凡有人说哪个日子不好,心里总是介意的,本来办喜事挑日子就是图讨个好彩头。   “就一个日子罢了。现在还讲究这些?妈,你没听说要批判封建迷信吗。”杨边疆嘀咕。   “这哪是迷信呀,咱们农村人,都是祖辈的老讲究,讲究一下总是好的,图个吉利呗。”杨妈妈说,“老周叔帮你们算过了,说按你俩的属相生辰,你们今年结婚的话,要么选二月份,要么就等到秋天九月份。”   再等到九月份?杨边疆立刻摇着头说,不行不行,九月份太远了。   “再说了,九月份正是秋收秋种最忙的时候,哪来的空闲操办喜事?”杨边疆期待地望着冯荞,“冯荞,你说呢?要不,就改到二月份算了,横竖跟三月份也不差几天。”   二月……冯荞想了想,痛快地点了头。早一个月晚一个月,如今对他们来说真的无所谓。只是二月份她还没满十八岁呢,怕登记不上,也不值当因为这一个月去改年龄,看来只能先办喜事,等三月份再登记领证了。反正农村这么操作的也不缺。   杨边疆本来以为要往后推呢,这才放下心来,忙问杨妈妈,二月份定在哪天好呢?杨妈妈说,老周叔给挑了,挑的二月二十。日子倒也宽松,反正杨妈妈和二伯娘年前就把衣裳、被子的准备差不多了。   “嗯,行。”杨边疆努力控制着没让自己笑得太欢畅,故作平静地说:“真要谢谢老周叔了,帮我们挑个好日子。等我们办喜事,一定好好敬老周叔一杯。”   ☆☆☆☆☆☆☆☆   春节期间农具厂说是没放假,其实是每天留两个人轮流值班,其他人就安心在家过节。年初二杨边疆去轮了一回班,而冯荞直到年初五才跟杨边疆恢复上班。她走时跟杨妈妈说,晚上就不过来了,杨妈妈却说,总得再住几天,她这还“病着”呢,并且打算初八去接兰江回门,冯荞多住几天也好跟兰江玩。   “到时候再说吧,我一来这些天,家里二伯娘该担心了。”冯荞说,至于杨妈妈的“病”,算算都八.九天了,也该康复了吧。   杨边疆这次竟然没拦着,还帮着冯荞说话,说上班了,家里二伯娘也担心。其实他未必没有私心,反正冯荞上班也跟他在一块儿。过完年兰江回门,按风俗会在娘家住几天,那么屋子不够,他暂住的屋子就要让给兰江住,他岂不是又得去他爸妈屋里打地铺了?   想想都没面子。也难怪杨边疆整天盼望着结婚了。 第74章 小胭   冯荞回到二伯家, 头一件事跟二伯娘说了他们的婚期提前了。二伯娘一听,二月二十?那可就快了,幸好幸好, 她年前就把被子枕头啥的准备好了。   二伯娘迫不及待地跟冯荞分享“作死后续”。   “你爸一个人过的年,你不在,我一看见他就生气, 他也没好意思到我家来蹭饭, 反正他现在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总不会饿死他。寇金萍听说带着两个丫头,在她婆家村里转了一圈,人家村里直接把她赶走了, 破屋子也不许她住。”   人家凭啥收留她?一来寇金萍改嫁前太强势刻薄,把公婆妯娌都得罪光了,二来的原因少有人知,当初因为冯小粉和王振龙的事情, 寇金萍把王家得罪得更狠, 王家气得恨得咬牙切齿啊,偏偏王振龙的爸正好是生产队长, 不赶她赶谁?   所以说人呐,多行不义必自毙, 自己挖坑埋自己。   “后来听说去了她娘家村子,寇家本来是单姓, 听说已经没人了, 找上了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表叔, 我特意打听了,寇金萍跟她那个表叔家借了一篮子地瓜、半篮子胡萝卜,就那么过年了,也不知住在哪儿。她们被老三赶走的时候,也就只带了自己的衣服,你说现在这寒冬腊月的,啧啧,天气这阵子贼冷贼冷的,前几天还连阴雨呢。”   二伯娘语气中明显的幸灾乐祸,然后话头一转:“要说她自己冻死饿死活该,就是也不知那个倒霉的小胭咋样了。”   才这么谈论,当中隔了三四天吧,冯亮上大学走之前去同学家告个别,回来路上把寇小胭捡回来了。   冯荞知道这事的时候,寇小胭已经窝在二伯家的小火炉跟前,吃饱了二伯娘给她做的饭,受惊兔子似的在板凳上缩成一团。   这倒霉孩子,冯荞这一刻才发现,自己真的挺担心她的。   “小胭,咋回事啊?”   “大表姐。”寇小胭抬头一见冯荞,哇的一声就哭了,抽抽噎噎说不出话来。   “寇金萍要把她嫁给她那个表叔家的傻儿子。”二伯娘在一旁没好气地说,“听说那个傻子傻到随地大小便,二十好几了都。那家人也是缺德,他收留寇金萍,原本就是看寇金萍拖着两个丫头,想趁着寇金萍走投无路,给自家傻儿子定一个媳妇。”   接下来还用想吗,寇金萍肯定舍不得自己亲生的闺女呀,正好急着甩掉寇小胭这个累赘呢,一拍即合,就把刚刚十三岁的寇小胭许给人家了。寇小胭倒也不是个随便捏的面疙瘩,没哭没闹只管装做胆小驯服,晚上借口上茅厕,只穿着单薄的棉袄,连袜子都没穿,光脚穿着棉鞋,一口气死命跑掉了。   据她自己说,她两天前跑出来的,半夜三更只管往前跑,跑了一整夜,也不敢回头,也不敢打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哪儿,更不知道能去哪儿,在外头忍饥挨饿乞讨,流浪了好几天,命不该死,被去同学家串门的冯亮给捡回来了。   “我看见她在人家村子里要饭。”冯亮说,“随便瞧了一眼,觉着眼熟过去看看。”   结果寇小胭一看见冯亮,就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哭得抽噎着喘不过气来,冯亮没别的办法,只好先把她带回来了。   年前二十六寇金萍被冯老三赶走的吧,小半个月没见,寇小胭弄得蓬头垢面,手脚都冻伤了,二伯娘嘴上不说,心里还挺心疼的。她那个人,刀子嘴豆腐心,见不得别人可怜。   冯荞赶紧找了自己的棉衣给她先换上,看着她手上的冻疮,又叫她去厨房烧热水烫手脚,拿了哈喇油给她擦。冯东一直默不吭声坐在一旁,这会子便起身带着寇小胭去厨房烧热水,冯荞就趁机问二伯娘,打算怎么安排寇小胭。   “怎么安排?我横竖不能再把她赶出去呗。”二伯娘也发愁,她仔细问了半天,寇小胭一个孤儿,要是有啥亲戚朋友能收留,当初也不会被丢给拖着冯小粉改嫁的寇金萍了。   冯荞却也知道,二伯娘家这情况,困难得够呛,收留寇小胭一时还行,长久下去……她想了想就问:“听说寇家那边反正是没人了,那她姥姥那边呢?她亲妈还能不能找到?”   二伯娘:“我问过了,她妈丢下她改嫁去了外省,好几年都没回来过。她姥姥那边,听说还有一个舅舅一个小姨,她孤儿一个这些年,也没人来看过她一眼,早就断了来往。”   人是冯亮捡回来的,冯亮也没打算长期收留,他家这情况咋收留呀。冯亮跟冯东商量了半天,决定先让寇小胭住下,再设法帮她找到她舅舅和小姨,看他们能不能过问。就算寇小胭的妈改嫁外地了,寇小胭如今一个孤儿无依无靠,作为娘舅家总应该管的吧?再或者叫她舅舅帮她联系亲妈,总归是自己亲生的,她妈怎么说都应该对小胭负点责。   烧了一大锅水,好容易把寇小胭收拾干净了,也已经小半夜了。本来二伯家房子就挤,住不下,冯荞跟二伯娘睡呢,现在再添一个寇小胭,只好一张床挤她们三个人。好在冯荞瘦瘦的,寇小胭更是瘦小,勉强挤一宿吧。   第二天一早,冯东冯亮就借了大嫂的自行车,去四十里外的邻镇寻找寇小胭的娘舅亲戚。因为各种不确定,他们并没有带上寇小胭,就先让寇小胭留在家等着。   早上吃过饭走的,晌午后回来的,回来时冯东一脸气愤填膺,冯亮则是一脸无奈。   找倒是找到了,可人家是怎么说的?寇小胭的舅舅说,他大妹(寇小胭亲妈)改嫁过去以后日子也不容易,离得远也很少跟娘家走动,她自己的日子就够艰难了,哪来的能力管寇小胭呀,也不肯给出寇小胭生母的地址。   至于他这个舅舅,冯亮学的原话就是——我自家好几张嘴还养不活呢,她妈都不管,她姓寇家的小孩,凭啥找我管呀。狗吃了猫啃了,也轮不到我管。   寇小胭的小姨也是绝情,直接对冯东和冯亮说,你们自己进屋看看,我嫁过来一溜儿生了三个丫头,自家都想扔掉算了,我怎么管她?   “亲舅舅,亲姨,这些人也太没人性了,我今天听她那个舅舅说话,真想揍他一顿。”冯东坐在一旁生气,“就算日子困难,可小胭她都十三了,不用谁背也不用谁抱,她自己也勤快干活,不过就是需要他们收留照顾一下,他们一听就推得远远的,一句人话都没说。”   寇小胭抱着膝盖缩在小板凳上,一声不吭地听着,睁着一双眼睛发呆出神,终究也没说一句话。这小丫头并没有哭哭啼啼求二伯娘收留,血缘相亲的姑舅姨都不管她,二伯娘家里这个情况,她开口求收留不是强人所难吗。   寇小胭不说话,就一直眼泪吧嗒地往下掉,掉的二伯娘心都酸了。   二伯娘把心一横,说:“冯亮捡都捡回来了,就是个小猫小狗,我也不能再把她扔出去,她这么大的小丫头,扔出去还有个好?咱家先养着吧,走一步算一步。”   冯东:“妈,我这么想呢,就是……没敢跟你开口。”   冯荞:“二伯娘,我就知道你会心软。”   “啥心软心硬,暂时先养着呗,也是一条命呀,不然你叫她去哪儿?反正她已经这么大了,也不吃闲饭,喂鸡浇菜干个零活啥的,也能养活她自己。”二伯娘别扭的给自己找理由,又笑着说冯荞:“反正你下个月就出门子了,你一走我还空落落的,我就当养着她给我作伴了,现在日子总比五八年好过,五八年我们也没饿死呢。不拘哪里省一口,她自己又懂事些,也饿不死人的。”   寇小胭听见二伯娘说要收留她,跑过去蹲在二伯娘身边,抱着二伯娘的胳膊,哇的一声终于哭出声来。   二伯娘拍拍她:“行啦不许哭,我不喜欢爱哭的小孩,没出息。”   二伯娘:“冯东冯亮,还有问问你爸,这事就这么着了行不?”   一家人谁还能说不行呀。   这事是决定了,可家里统共两间堂屋一间东屋,算上冯荞和寇小胭如今六口人,怎么住呀。   “暂时挤一挤,过几天冯亮开学就上大学去了,下个月冯荞就出嫁了,就住得下了。”二伯娘乐观以对。   冯荞却没这么乐观,她跟冯亮走了,二伯可以回到西堂屋住,剩下东屋冯亮的床倒是空出来了,可冯亮原本跟冯东一个屋,总不能让寇小胭去跟冯东一个屋吧?她一提出,冯东就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二伯娘想了想笑着说,反正寇小胭还是个小孩,随便哪儿也把她挤下了。   “她反正是个小孩,实在不行,等冯亮上大学走了,就把冯亮的床搬到西堂屋,给她放在我床边上住。”二伯娘说。   冯荞一想,得,跟二伯、二伯娘一个屋?那也是不方便呀。   商量来商量去,盖房子总不是个简单事情,最终只好决定暂时先跟二伯娘住着,二伯还是去东屋跟儿子挤。二伯之前就是因为冯荞,去儿子们屋里暂时挤一挤,如今留下个寇小胭……二伯和二伯娘这对老夫老妻哪天才能不用分开呀。   冯亮和冯东商量了一下,就算没有寇小胭,家里俩儿子三间房,也不行,旁的不说,冯东为啥到现在没说上媳妇?人家媒人一听没房子住,就干脆不提了。   大哥去年才盖房结婚,家里困难,本来打算一家人积攒几年,再盖两间房的,这会子计划变一下,冯亮考大学走了,家里就另作打算,冯东决定趁着春忙还没开始,上山采石头、做土坯,争取花最少的钱,给自家再建一间房子,先建起一间,好歹一家人住得下。冯东要是娶媳妇也有个屋子。   冯荞默默决定,二哥要是建房,他出力,她这当妹妹的就负责出买木料的钱,到时候肯定还要请人帮忙,她再负责买一些招待的吃食,这一间房子建起来也不是多难。   于是没隔两天,吃饱穿暖的寇小胭就屁颠屁颠跟着二哥,跑去山上采石头。等到开春冻土融化,他们就可以开始做土坯,建房就有望了。   ☆☆☆☆☆☆☆☆   正月初十,一家人送走了冯亮。   临走时,冯荞悄悄给三哥包袱里塞了二十块钱和一些粮票,这是她跟杨边疆决定帮忙的,家里拮据,三哥没带啥钱,除掉路费怕也剩不下多少了。听说大学里发补贴、发生活费,不用花多少钱,冯荞琢磨着,多了他们也实在给不了,总得帮三哥一点,补贴他这学期的生活。   “不要。”冯亮发现了忙推拒,“你眼下就要出门子了,我这当哥的没给你添陪嫁,咋能再要你的钱。再说我到了学校就有生活补贴,有吃有喝,别的也没什么花销。”   “我们结婚都准备好了。我跟边疆哥好歹每月有工资,宽松些。”冯荞说,“三哥,你收下吧,穷家富路,你跟我有啥好计较的,等你将来有出息了,你给我多少钱我都收下。”   冯亮读的是省城的师范学校,不算远可也不近,杨边疆和冯东各骑一辆自行车,一个带着冯亮,一个带着行李,送冯亮离开了家。一家人跟着送出了村,站在村头的土路上,看着他们渐渐走远。   “头一回离家这么远,还一走半年才回来。也不知道他到了地方能不能适应,会不会水土不服啥的。”二伯娘看着冯亮的背影嘀咕,当妈的总是处处不放心呀。   冯荞忙安慰她:“二伯娘,你放心吧,旁的不敢说,我三哥那个性格,到哪儿他都吃得开。”   “就是。”二伯附和,“他去上大学,大学校你还有啥不放心,旁人他想去还去不了呢。”   二伯这一家,冯东厚道稳重,二伯直爽强悍,二伯又是个和软性子,冯亮最是个猴精的,似乎一家子的心眼儿都长在他身上了。如今他幸运地考上了大学,一家子都盼望着他能有个光辉前程,也算是这个家庭的希望曙光。   杨边疆和冯东先把他送到县城,再从县城坐车到千里之外的学校去。   “哎,就是赶得巧,遗憾不能送冯荞出嫁了。”冯亮笑着对杨边疆说,“等我回来还得等到暑假呢。”   “那就暑假见。”杨边疆笑得得意,“暑假你去我们家,到时候我跟冯荞,我们一起招待你。”   送走冯亮,一家人开始紧锣密鼓准备冯荞的喜事。 第75章 捉奸   冯老三又悄悄来过两回, 趁着冯荞上班的时候来的,冯老三如今懊悔万分,之前寇金萍怀孕的事村里谁不知道啊, 这一下弄得丢人丢脸,面子里子全丢光,根本不好意思出门, 想死的心怕都有了。   儿子成了泡影, 自己成了笑话, 女人也赶走了,冯老三孤家寡人躲在家里不要太凄凉。   冯老三心里还存着一点指望的,他还有闺女呢, 亲生的。冯荞不原谅他,在杨边疆又那儿碰了钉子,他就想让二伯和二伯娘劝说冯荞回家出嫁。闺女要是不回家出嫁,他这脸还往哪儿搁呀。   二伯娘趁机就把户口本要来了。二伯娘说, 闺女不回家, 那都是你自己找的,你怪谁呀。   二伯也替冯老三发愁。二伯说, 你啥也别埋怨,有些话你说的太伤人了, 冯荞喜事当前,你也别给他们添堵了。冯荞是个心善的孩子, 她现在恼了你, 不愿意回去, 你也别把她逼得太紧。日子久了你老了病了,她心软会管你的。   冯老三后来自己也作罢了。冯荞就算回去,他能给冯荞操办婚事?他之前连一床被子都没给闺女准备,这会子还说啥呀,他自己都觉得过了。   ☆☆☆☆☆☆☆☆   作为自诩的“村里第一个大学生”,孔志斌比冯亮开学晚了两天,冯亮初十就开学了,孔志斌则是正月十四才报道。随着开学临近,孔父孔母忙着给他准备行囊,他自己则忙着走亲戚串朋友,意满志得地借着告别的名义四处转悠显摆,听够了各种奉承话。   陈茉茉本来要求订婚的,却被孔志斌父母阻拦了,孔志斌不想让他父母不高兴,只说不急,为此陈茉茉很是哀怨失望,埋怨孔志斌考上大学对她就不够好了。   高考落榜后,陈茉茉心情总有些忧郁。眼见着孔志斌就要去上海读大学了,陈茉茉跟孔志斌说,她也想跟他一起走,她回上海探亲。   知青是不能随便离开插队的地方的,没经批准离开属于私逃,当地农村动辄注销户口,不注销户口也迁不走,回到城里则是黑户,警察要查不说,那年代在城里没有户口就没有粮油供应,一粒粮食都难以买到,就等着饿死吧。有充分理由的探亲倒是可以,需要经过插队当地公社的批准,有介绍信,发给探亲粮票才行。   孔志斌想了想,一起去上海也没啥不好,就答应了:“要是能得到批准,你当然可以跟我一起回去,我路上也能照应你。”   陈茉茉忙说,她回去想想办法,跟公社的领导打报告申请。   “那你先申请试试,实在不行,我去找公社领导说,他们如今也都知道我,应该能给我几分面子。”孔志斌觉着,他如今考上了大学,成了镇上人尽皆知的的大学生,可说是前途无量,大队长见到他都陪着笑脸呢,将来他毕业工作,层次自然比公社那些泥腿子出身的干部高,那些人肯定能给他这个面子。   孔志斌说:“公社革委会的王主任如今也认得我,前几天我去找你,他还笑着跟我点头呢,挺主动的。你先跟他说说,不行我再找机会跟他说一声。”   “嗯,王主任平常挺好说话的。”陈茉茉说。   几天后,陈茉茉告诉他,自己的探亲申请被批准了,两人于是约定,提前一天,正月十三动身,汽车转火车,正月十四当天孔志斌能赶到学校报到,陈茉茉则回家探亲。   一九七八年正月十三,孔志斌永远也忘不掉的日子。这一天他就要动身去上海了,跟陈茉茉也约好了出发时间。离家前的最后一夜,孔志斌抑制不住的兴奋,一夜几乎没睡好,第二天一清早他就提早出发了。   他爸妈把他送到镇上,孔志斌便先让他爸妈回去,自己则兴冲冲提前跑去找陈茉茉。   孔志斌心里打算着,接了陈茉茉赶早先到县城,时间宽裕,休整一下吃顿小馆子,采买点儿路上吃的用的,还可以提前去车站等车。   当天是星期天,公社干部们有半天的假期,因此公社大院里都没上班,一大早静悄悄的。孔志斌如今跟门卫也混熟了,那个门卫揉着眼睛也刚起床,孔志斌心情好,笑着跟门卫打了招呼,就从大门进去,熟门熟路绕过前边的办公区域,穿过一道虚掩的小铁门,就看到了后头的一排小平房。   这里是公社单身职工的宿舍,这个时间一片冷清安静。   陈茉茉住在一排平房最西端的一间宿舍里,紧挨着围墙,屋子只有一间,一扇小玻璃窗上糊着报纸。这地方孔志斌跟陈茉茉相好之后来过一两回的,他当时还跟陈茉茉提了一句,怎么分给她这间宿舍,最西头的角落,有些僻静了,也不怕她一个姑娘家害怕。   孔志斌径直走过去,抬手敲了几下门,屋里却没动静。   “茉茉,茉茉?”孔志斌推了下,门却推不开,喊了两声也没人答应。这么早她去哪儿了?今天星期天,公社食堂大约不做饭,是不是买早餐去了?孔志斌四处张望了一下,只好先转身离开,打算去附近找一找。   他走出十几步远,扭头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心里又疑惑起来。那门上没有上锁,陈茉茉应该在呀。当时的门都是外头挂的那种铁锁,门推不开,应该是从里头插上了。陈茉茉应该在屋里的,难道睡着了?睡得这么沉……孔志斌心里隐隐有些不安,他原地站了站,到底心里不踏实,索性放轻脚步,轻轻走了回去。   这次有声音。   孔志斌把耳朵贴近木门,屋里传出一声女人柔媚的呻.吟,紧接着又是一声闷哼,女人似乎被重重弄了一下,一个男人的声音骂道:“小骚货,说,你是不是真想跟他跑了?你这个小骚货,老子还没x够呢。”   “没有啊,人家真的就是回去探亲嘛。”   陈茉茉的声音。   孔志斌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全身的血直往头上冲,他攥紧拳头,控制不住愤怒,一种想杀人的冲动。屋里却还在继续,女人的撒娇声和男人粗俗不堪的调.笑。   外边孔志斌已经气红了眼,他四下一看,旁边围墙根散落着几块碎砖头,孔志斌抄起半截砖头,一甩手狠狠地对准玻璃窗砸了过去。   砰——屋里一声尖叫。   孔志斌用尽力气,拼命踹了两脚才踹开木门,他堵在门口,猩红着眼睛看这屋里的人——他还以为是赵红兵呢,不是,是那个王主任,公社革委会的头头,男女二人正在床上,裹着被子裸着半身,惊魂未定地看着他。   孔志斌恨恨盯了一眼,举起手里的碎砖头往床上甩过去,陈茉茉尖叫着抱头躲开,碎砖头砸在王主任头上。   “陈茉茉,你这个贱货,我瞎了眼了!”   孔志斌转身离开,头脑懵懵地一路走出公社大院,站在门口发愣。他整个人萎顿不堪,怎么也没料想到这么个事情,他愣了一会儿,梦游似的,拎着行李,拖着两条腿往回冯庄村的方向走。   孔志斌没能回到家,才走到半路,就被几个带着民兵红袖标的人赶上了,带头的是老对头赵红兵,根本没容孔志斌争辩,上去就是两个嘴巴子,骂骂咧咧地指挥几个人把他反绑胳膊押了回去。   孔志斌怎么也不会想到,当他被押回公社大院,先看到了头缠绷带的王主任,他身边赫然站着低头哭泣的陈茉茉。陈茉茉哭哭啼啼地指着他,一口咬定他刚才对她耍流氓。   “就是他……呜呜……”   “陈茉茉,你还有没有良心?明明是你跟那个姓王的……呜呜……”孔志斌才一开口,王主任一巴掌掴在他脸上,吆喝着叫人拿抹布把他的嘴堵了起来。   “王主任听到我喊救命,跑来保护我,也被他打伤了,然后他就逃跑了。”陈茉茉哭得梨花带雨。   ☆☆☆☆☆☆☆☆   这事情传回冯庄村的时候,已经变了不知第几个版本,说孔志斌强.奸女知青,被当场抓了个现行。有明白人一分析,罪名可大了去了,流氓强.奸,破坏上山下乡……   村民们却也纳闷,议论纷纷的,说啥的都有。有人说,那个女知青不是跟他相好的吗?好几回让人撞见他俩搂搂抱抱的,就连中秋节都在孔家过的,来过好多回呢,要说没结婚就通.奸胡搞还差不多,咋就强.奸了呢?又有人猜测,怕是女的没订婚不愿意,男的就强上了吧。   于是就有人感慨,这个孔志斌也真是想不开,大学都考上了,找啥样的女人没有呀,再说没订婚没结婚,咋就弄出强上的事情来了呢,这下子怕是要完蛋了,白费了老孔家这阵子耀武扬威。   孔母差点哭昏了过去。孔志斌考上大学后她简直风光无限,这几天正忙碌着给儿子准备行囊去开学呢,做梦也想不到会出这事,把她从天上一脚踹进了烂泥塘里。   孔母清醒过来后,就在村里疯疯癫癫的四处跑,逢人就拉着人家说,肯定是陈茉茉勾引她儿子的,孔志斌肯定是被冤枉的。然而事已至此,大家爱莫能助,谁也没有办法帮她。孔父火急火燎去跑到公社,结果连人都没见着,听说绑上了关着呢。   孔志斌关在公社吃足了苦头。   负责抓他关他的恰好是赵红兵,两人曾为了陈茉茉争风吃醋,一直就不对盘。赵红兵那二愣子也不知心里真没数,信了陈茉茉的说辞,还是本来就看孔志斌不顺眼,反正对孔志斌用了不少狠招,这大冷的天气把他绑在外头冻了一天,还挨了一顿棍子,晚上随便找个空屋子一关,就再没人过问了。   孔志斌被关了几天之后,侥幸没冻死没饿死,终于被送到了县里的劳改队,啥罪名却没正经认定,先关起来劳教吧。当时十年文.革刚过,百废待兴,公检法也一团忙乱,一时根本没顾上理会孔志斌这种“毫无疑问”的案子,那时候程序也没那么严格,于是就那么先关进了劳改农场。   大学自然是上不成了,当时政审何其严格呀,这一届高考,被政审挡住的人许许多多,稍有瑕疵都是不行的。孔志斌出了这样的事,想都不用想,直接除名取消了录取资格。   别说大学,按着他的罪名,也不知能判几年,只怕这一辈子都要交代过去了。   孔志斌心里对陈茉茉恨之入骨。他感觉自己比窦娥还冤,可谁听他伸冤呀,铁板钉钉的事情,根本没人理会,陈茉茉亲口指认的,还有王主任的佐证,王被他打伤了也是实情。   孔志斌甚至证明不了他和陈茉茉的恋爱关系,那个年代,他们无媒无凭,更没有正经订过婚……   他把陈茉茉恨得咬牙切齿,恨自己瞎了眼,这婊.子一手毁了他的大学,他的人生。   然而被他恨之入骨的陈茉茉,却在两天后从容回了上海探亲。不光如此,因为“差点被强.奸”,陈茉茉还被格外安抚照顾,假期也相应的从“探亲”变成了安抚照顾,同意她回城修养一段时间,陈茉茉带着充足的探亲粮票和介绍信,动身回了上海。   陈茉茉没有再回来。她一去不复返,先是在上海呆了一段时间,之后就悄悄地消失了。据说找到了某种渠道,偷.渡去了香港。   七十年代,偷.渡去香港也不算什么新鲜事。其实想一想,陈茉茉高考落榜之后,回城无望,也许早就打好了偷渡的主.意。也有可能,出了那件事之后,她还怎么再继续呆在这个小镇?索性就一走了之吧。   本来嘛,孔志斌这一辈子大概就这么着了,他那些罪名,足够他大半辈子呆在劳改队了,这还幸亏是在一九七八年初,晚几年换成八十年代严打,他都够枪毙几回的了,说不定简单审判一下都枪毙完了。   事有凑巧。陈茉茉离开后,姓王的主任身边没了女人,耐不住就开始另寻目标,依旧是挑女知青,这次看上个北京来的女知青,几番威逼利诱之后,以为火候差不多了,找个机会就直接下手了。结果那姑娘是个刚烈性子,当场跟姓王的拼命,差点拼个鱼死网破,姓王的也被抓花了一张老脸。   第二天那姑娘就跑去县里把姓王的告了。   没费多大事,孔志斌身上的罪名很快也给王主任都安上了。   姓王的很快也被关押到劳改队,跟孔志斌只隔着几个号子,真挺有缘分的。姓王的跟孔志斌又有些不同,他毕竟是公社革委会头头,加上那个被侵犯的女知青抓住机会,四处哭告,狠命把动静往大了闹。   往大了闹有好处呀,一来伟人教育我们要痛打落水狗,一举把姓王的定死了,省得被打击报复;二来当时也有相关政策,女知青遭遇侵犯造成严重的社会不良影响,是可以照顾回城的。   这么一闹,上头重视起来,没费多大工夫也就查实了。 第76章 催妆鼓   其中因为涉及到陈茉茉一去不回偷.渡的事情, 姓王的自己慢慢交代了出来,实情终于还是揭开了,孔志斌强.奸的罪名是洗脱了, 但惹上这事,他终究也没有好果子吃,再轻松也是争风吃醋闹出事, 脱不了“思想道德败坏、男女作风不正”的大帽子。他不跟女知青乱搞男女关系, 能有这事吗?   毕竟已经七八年初, 既然查清楚了,孔志斌不够判刑,严厉地训斥教育一番, 通知当地公社来领回去。被关押劳教了一个多月,侥幸逃过了一劫,然而孔志斌的大学梦却妥妥的毁了。   他已经考上了啊,考上了!上海的重点大学!兴许没考上的话, 孔志斌还用不着这样痛苦难受。那是一种从天堂跌落地狱的感觉。   孔志斌想死的心都有了。   当日是赵红兵把孔志斌送进劳改队的, 县里通知放人,又是赵红兵带人把孔志斌带了回去。   如今真相揭开, 赵红兵也是一万只草泥马从心里窜过,只能骂自己瞎眼。他一直被陈茉茉娇弱清白的样子所蒙骗, 跟着她跑前跑后被利用,还真当那是多纯真美好的一个女人呢。   从县城回镇的路上, 赵红兵对着蓬头垢面、二目无神的孔志斌心有戚戚焉, 原本还是个大学生呢, 考都考上了,马上就动身去大学报到了。   因为两人争风吃醋有矛盾,此前孔志斌还特意在他面前显摆了一回,当时把赵红兵恨得牙根痒痒。可是你看看,一转脸,踌躇满志的大学生孔志斌就弄得这副死样子。   跟孔志斌一比,赵红兵又觉得自己幸运多了。   赵红兵庆幸不已,一路上幸灾乐祸地跟孔志斌细说内情,说着说着忍不住骂了好几遍“婊.子”。   孔志斌这一段时间在劳改队被收拾的不人不鬼,忽然被赵红兵“提”了出来,之前对后面的事知道的很少,听赵红兵一说才知道这么多“后续剧情”,以及陈茉茉可能已经偷.渡的事。   孔志斌心中充满了无望的愤恨。他心中的女神,记忆中美丽才情的白月光,骂她婊.子都客气了,根本就是一朵张着大嘴的食人花呀。   赵红兵把孔志斌带到公社大院,鄙夷却又同情地看了他两眼,便挥手叫他滚吧,可以回家了。   孔父孔母怕还没得到消息,毕竟孔志斌被放回来的事,也只有县里和公社才知道,谁会那么好心,跑去告知孔志斌父母呀。孔志斌一个人站在公社大院门口,看着初春的天空,恍如隔世。   他一路慢慢吞吞走出镇区,上了通向冯庄村的土路。他在土路旁的沟渠边上坐了老半天,就着初春依旧冰冷的渠水洗了洗灰突突的手和脸,寻思着要怎么回家见人。   孔志斌一直在沟边一直坐到天色黄昏,觉得天黑下来应该没人注意他了,才站起来往前走。他一进村子,就听见一阵欢快的锣鼓声。   谁家敲锣打鼓?   那个年代,农村里敲锣打鼓是常有的事,庆丰收要打鼓,送新兵要打鼓,办喜事要打鼓,过大年也要敲锣打鼓热闹一番,但是大都在白天。   天已经黑下来了,这个时候敲锣打鼓往往就有一种可能,叫做催妆鼓,代表着村里有个姑娘明天要出嫁了。   催妆鼓顾名思义,头天晚上,女家会在自家门前敲锣打鼓,用锣鼓声告知全村人,某某家的闺女要出嫁啦,有人情来往的可以来添妆,没有人情来往的也可以来凑热闹,给姑娘添个喜气。   孔志斌一路听着欢快喜庆的锣鼓声,悄悄溜进村往自家的方向走,生怕被发现了。村子小,他不可避免的经过了二伯家附近的巷子,时不时有人经过。一旦有人走过,他赶紧悄悄地贴着墙站在路边,没被注意才松了口气。   好在黑天看不清,加上大家都是奔着添妆贺喜来的,也就没人多注意他。两个妇女袖着手并着肩,一边说笑一边走过来,其中一个笑嘻嘻地说:   “四奶奶,听说冯荞婆家给她准备了三十六条腿的嫁妆,真的假的啊?”   “那是真的,你去了就看见啦,她二伯家放满了一院子。不止三十六条腿呢,开始听说是三十六条腿,后来她那个对象又说城里时兴大衣柜,又做了个大衣柜,我去看了,全都是顶好的木料做工。”   “啧啧,那么好的婆家,冯荞这姑娘可不容易,从小没妈,亲爸靠不住,如今弄的在二伯家出门子,明天嫁过去可就享福啦。”   “那是。陪嫁被褥也都是顶好的,我跟你七奶奶亲手给她做的喜被,用的都是厚实的新棉花……人家姑娘自己也争气,摊上那个爸不顶用,人家自己做工挣钱有工资,被子枕头啥的都是人家自己拿的钱。”   “这姑娘,是个聪明能干的。”   两个妇女一边说说笑笑聊着,一边往锣鼓声的方向去了。   孔志斌愣愣地站在原地,靠着土墙,心里顿时像扎了一根尖刺似的,他两腿一软,砰的跌跪在地上。   他到底做了什么!   孔志斌抬起手,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巴掌。   ☆☆☆☆☆☆☆☆   二伯娘家门口,催妆锣鼓一队排开,热热闹闹的欢腾着。   其实那时候也没什么好“添妆”的,日子穷,自家肚子都填不饱,哪有什么拿来添妆呀。交情好的村民邻居就过来看看坐坐,说几句贺喜的吉利话,至近的亲戚朋友,手头上宽松些的,可能会按照当地风俗,买两包点心、送一个脸盆、手巾之类的。   更多的则是来表示帮忙。没钱可以出力呀,明早上新娘子出嫁,要用人抬嫁妆呢,新娘子那满院子的柜子箱子,都要绑上红绳,一路抬着送到婆家去。抬嫁妆的队伍越长,新媳妇越有面子。   这些嫁妆,在前儿一大早,由农具厂的李师哥指挥几个学徒和几个临时找来帮忙的乡民,一路抬着送到二伯家来,最新做出来的大衣柜还散发着油漆味儿呢。   冯荞此刻正呆在东屋里。她出嫁办喜事需要一间单独的屋子,为此二哥把他住的东屋暂时腾了出来,虽然只有一个晚上,可二哥今晚可没地方住啦,只好去大堂哥家打地铺,不过他打地铺睡觉的时间也不充足,冯荞出嫁,他这当哥的可有的忙呢。   冯荞很悠闲的坐在床上,几个本家的小姑娘还有几个堂嫂,陪着她说说笑笑。寇小胭也在,她今天得了二伯娘给的任务,专门负责跑腿、负责传话和零使唤,大约是觉着自己工作挺重要,寇小胭小脸上满是兴奋。   “小胭!”外头二伯娘一声吆喝。   “哎!”小胭响亮的答应一声,立刻撒腿跑了出去。   “这个小胭,二伯娘真留着养了?”一个远房堂嫂拿胳膊碰碰大堂嫂,“你说二伯娘图的个啥呀,这么大的小丫头,尽管能干点儿活,可养几年也就该出嫁了,帮不了家里多少,万一到时候二伯娘再给她陪送些嫁妆,你们可就吃亏了。”   “我婆婆这人心善,小胭这情况,婆婆也不忍心把她丢出去不管呀。”大堂嫂是个厚道人,更不会傻到当着外人面说婆婆坏话,就笑笑说:“等开了春我也要去生产队出工了,家里零碎活儿正好交给小胭,还能帮我看看孩子,她其实也不吃闲饭。”   大堂嫂去年入秋生了个胖小子,如今六个月大,正在吃奶呢,大堂嫂说着就拍拍怀里的胖小子:“是不是呀小宝?开了春妈妈去干活挣工分,叫小胭姑姑在家里看着你。”   那个远房堂嫂见人家婆媳没矛盾,也就识趣地没再多嘴了。   小姑娘们都在围着冯荞说笑,有的羡慕她的嫁妆好,有的联想到自己,就说将来找对象,也想找个当过兵的,人正派会疼人。话音一落,其他小姑娘就哄笑起来,纷纷打趣她没羞没臊,急着想找婆家啦。   二伯娘在门口招呼,小胭不停地迎接添妆贺喜的人进来。来的人围着冯荞说几句吉利话,带添妆东西的把东西交给冯荞,也就走了。本家几位老奶奶一起来的,围着冯荞关切地嘱咐了半天。   七奶奶交代了很多礼俗和新媳妇的注意事项,比如明早吃点儿干的,不能多喝水,新媳妇一身红衣裳目标太明显,喝水多了上厕所不方便。五奶奶又说,明天出门子的时候要哭一哭。   “五奶奶,为什么要哭啊?”一个小姑娘好奇地问。   “为什么要哭……就是老辈留下的规矩呗。”五奶奶想了想,给了这么个理由,“要离开娘家嫁人了,嫁到婆家当人家的小媳妇儿,有公婆在上头压着呢,你能不想哭吗?”   七奶奶笑着说:“也不一定非得哭,现在新媳妇都要擦粉、点胭脂,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真哭了弄花了胭脂,弄成大花脸,可就不漂亮了。”   “就是呀,我都看见冯荞姐准备的胭脂了。”问话的小姑娘调皮地逗笑,“我冯荞姐姐嫁的姐夫又高又壮,长得又帅,她高兴还来不及呢,干啥要哭呀。”   大家都哄笑起来,冯荞这几天各种逗趣玩笑的话听得太多,早已经被锻炼出来了,可还是忍不住耳根发热,心头也荡漾起来。   这个男人,她的确嫁得再安心不过了,满心欢喜情愿。   ☆☆☆☆☆☆☆☆   催妆锣鼓一直热闹到很晚,人们才渐渐散去,二伯家的院子安静下来。   院子里的挂了一盏马灯,一点灯光勉强看得见小小院落,一件件摆放着柜子箱子,还有二伯娘帮忙操办、冯荞自己拿钱添置的一些小物件,脸盆、水壶、镜子、盆架之类的,都是结婚出嫁惯常有的东西。按着习俗,这些东西也都要装饰起来,几位老奶奶亲手剪的喜花(吉祥喜庆的剪纸),二伯娘还在忙着收拾规整。   “二伯娘,你歇一会儿吧,都累了一天了。”   冯荞走过来,帮着二伯娘一起把两包喜糖和两包“羊角蜜”的点心放进箱子里,按照习俗,这些木器嫁妆不能空着,每个箱子柜子,包括抽屉桌的抽屉里,都会放上两包糖或者点心,叫做“压箱”,寓意婚后幸福甜蜜。还要放一把硬币在里头,寓意以后生活富裕。   二伯娘把要放的东西一一放进去,亲手锁上箱子,把所有箱子、柜子的钥匙系成一串,递给冯荞。   “冯荞啊,这不用你管,你自己先去收拾去。”   冯荞于是转身去“收拾”。这“收拾”却有些特殊意义。寇小胭已经帮她烧了一大锅热水,她去洗了头洗了澡,把自己“收拾”得干净清爽,梳理好长长的头发,换上崭新的红内衣,大红的细棉布,小肚兜和内裤,作为新娘她亲手给自己缝的。   冯荞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穿这样鲜红的内衣,不知怎么,穿的时候总有些异样的羞涩。明天她从里到外,从内衣、秋衣到棉袄棉裤,都要是大红色的。   “收拾好了就赶紧去睡觉,你明天可是一整天的累。我跟你说,当一天新媳妇可不轻松,那么多人围着你看呢,累了你还得硬绷着。”二伯娘一边絮叨,一边拿了干净毛巾给她,叫她擦头发。   “二伯娘,你明天给我梳头行吗?”   “那可不行。”二伯娘说,“我今晚都跟你七奶奶说好了,请她明天早点儿来给你梳头。梳头也要全福的人。”   “……二伯娘,谁说你不是全福人,你看你明天嫁闺女呢。”冯荞撒娇地笑,“咱说好了的,我给你当闺女,好好孝敬你。如今不光我,那还多了个小胭呢,都好好孝敬你。”   “行,全当是我生的。等我老了,你们都给我做衣裳,给我过大寿,我想吃啥好东西你们就给我买。等我老了死了,你们就给我哭妈妈、给我扎彩。”二伯娘哈哈大笑。   冯荞心里说,我是真把您当亲妈了。   “冯荞啊,你爸刚才来过。”二伯娘顿了顿,“在外头绕了两圈,人多他一准没好意思进来,刚才我出关大门,他过来叫跟你说,别忘了给你妈上坟,让你妈知道你出嫁了。”   “他现在倒好意思提起我妈了?”冯荞反问一句。几天前她已经去给她妈上坟了,明天她出嫁,冯老三今晚倒想起来这事来了。冯荞漠然地换了话题:“二伯娘,我头发要干了,那我去睡了,你也赶紧去睡一会儿吧。”   “那什么……冯荞啊。”二伯娘叫住她,“那什么……还有个事得跟你说。”   冯荞忙停住脚,就听见二伯娘少有的不爽利起来,吞吞吐吐地说:“你明天晚上吧……不要害怕……就是两口子的事儿……你听边疆的。嗯,他要干啥你就让他干啥,就行了。” 第77章 新娘子   二伯娘的“婚前教育”实在也太推诿, 懵懂之余冯荞却也明白,结了婚……那就不一样了呗,要睡在一起, 像杨边疆说的那样,俩人一被窝暖和……总之是个羞羞的事情。   既然二伯娘说都交给杨边疆就行了,冯荞对自己明天要嫁的男人绝对信任, 也就羞羞地不再多想了。   她收拾好了赶紧去睡觉, 似乎才睡了一会儿, 天还蒙蒙亮呢,院子里就有动静了。冯荞赶紧起来,披着平常穿的小棉袄伸头一看, 大堂哥和二堂哥已经来了,大伯和大伯家的大堂哥也来了,正在整理抬嫁妆的红绳子。   冯荞看着他们忙碌,抿嘴满足的笑, 悄悄地又缩回屋里。二伯娘交代过了, 她今天早晨啥也不许干,就坐在床上等着。   冯荞于是先穿好大红的内衣内裤、秋衣秋裤, 就坐在被窝里等着。没多会子,寇小胭端着个白瓷碗进来了。   “姐, 二伯娘叫你吃鸡蛋。”   寇小胭被二伯娘收留之后,二伯娘依旧让她喊“二伯娘”, 理由倒是很实际, 二伯娘跟寇小胭说, 跟寇金萍没半点关系,就是冯荞喊啥你喊啥。   要说寇小胭私底下很想改口喊一声妈妈,她虽说亲妈还在,可跟没有一个样,从小亲妈就把她扔下改嫁了。可是二伯和冯老三是亲兄弟,冯荞就算心里把二伯娘当亲妈,却也不好随便改口,二伯娘便也没让寇小胭叫妈——她原本也只是好心收留一时。   不过小胭还是悄悄改了个称呼,直接管冯荞叫姐了。“大表姐”的称呼本身就牵扯到寇金萍,如今寇金萍被冯老三赶走,她再叫冯荞大表姐,本身就是一种尴尬。现在她跟别人说起冯荞一口一个“我姐”,满满的亲近维护,不知道的怕还真以为冯荞是她亲姐呢。   小胭从寇金萍那儿逃出来,来到二伯娘家有两三个多月了吧,这小丫头是个懂事的,来到二伯娘家以后手勤脚快,她做惯了家务,跟冯荞一样喜欢干净整洁,二伯娘原本乱糟糟的居家风格,经过冯荞和小胭两个姑娘的手,愣是拾掇得整齐干净。虽说家里也没啥好饭菜,整天玉米渣渣地瓜干,却养的她脸色红润起来,细看小脸上居然长肉了,此刻一脸笑眯眯的傻乐呵。   小胭先拿了杯子让她坐在床边刷牙漱口,然后把白瓷碗小心放在冯荞手里,就让她就坐在被窝里吃。   “喏,姐,趁热快吃。”   白瓷碗里卧着六个白嫩嫩的荷包蛋,上头还浇了一大勺红糖。冯荞拿勺子舀起一个,笑眯眯问寇小胭吃不吃。   “不吃,二伯娘锅里给我留了一个。她这一个月都没舍得卖鸡蛋,全留着呢,说你出嫁、回门都要用。”寇小胭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二伯娘交代过了,六个荷包蛋,六六大顺,叫你全都吃光,不许剩啊。”   结婚这天大家忙于喜事,忙于待客,新娘子则被各种围观,往往不能及时吃上饭,因此早晨务必要吃点耐饿的。荷包蛋是新娘最合适的早餐了,滋润好吃,吉利,还耐饿。   于是冯荞就拿着小勺,美滋滋把六个荷包蛋全都吃了。   “姐,二伯娘叫你少喝水,喝多了水看你怎么上厕所。”寇小胭坐在一旁唠叨,那口气不知怎么的,越来越像二伯娘了。   加了红糖的水甜甜的,还有鸡蛋香,冯荞还想多喝几口呢,才喝了小半碗,寇小胭就把碗端走了,紧赶着又端了温水来,叫她漱口、洗脸,洗干净脸预备打扮新娘子呀。   “二伯娘忙啥呢?”冯荞问。   “在院子里招呼人呢,可高兴了。”寇小胭嘻嘻地笑。   很快就来了两位本家的老奶奶,说唱着老年人才听得懂的吉利话,很有节奏地拖着腔调,一边让冯荞背向外坐在床上,替她解散了辫子给她梳头。   其实两位“全福”老奶奶毕竟年纪大了,拿起梳子梳了几下,意思到了,开好了“全福”的头,便把工作让给了大堂嫂。年轻人手巧会打扮,大堂嫂蘸着梳头油,把冯荞一头乌溜溜的长头发先梳成两条大辫子,再巧妙地把辫子盘在她脑后,又扎上一朵红纱巾做成的大红花。   这个过程中,两位“全福”老奶奶一直在旁边哼唱着出嫁上头的吉利话,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子孙满地……如今虽说不是过去那样盘头梳髻,仪式却还被这些老人们传承着,古老的吉歌,抑扬顿挫地拖着悠长的腔调,让新嫁娘激动的心情也跟着平和安详起来。   然后,擦上一层香香的鹅蛋香粉,抹上胭脂,那时候农村倒没有涂红嘴唇的习惯,她那嘴唇本身就十分红润漂亮啦。   接下来就让她继续坐在被窝里等。   等到一轮红日从东方天际露出来,门口响起了热闹的锣鼓声,紧接着就是一阵欢天喜地的鞭炮声。   “新郎官来了,新郎官放鞭炮了。”两个半大的本家堂妹嘻嘻哈哈跑进来报告,跑到冯荞床前笑着逗她:“新娘子呢,新郎官来接你啦。”   “荞啊,你换衣裳,边疆来到了。”二伯娘伸头进来吩咐一句,又风风火火去忙了。   不着急,冯荞坐在床上,慢悠悠的在两位老奶奶的指点下,换上大红棉袄、大红棉裤,杨妈妈把这嫁衣做得太厚实,冯荞穿上胖乎乎的,格外喜兴。她自己试了试,嘀咕一句:“这衣裳可真厚,穿着都热了。”   “厚的才好,将来小两口日子厚实。”四奶奶笑言。别说如今春二月,天气还有些寒意,就算那些夏日里出嫁的新嫁娘,也照样穿上这样传统的棉袄棉裤。热的话——老辈们说,热点儿好啊,热点儿才能说明厚实,将来日子才更厚实富足。   ☆☆☆☆☆☆☆☆   终于,一身藏蓝中山装的杨边疆突破重重包围,踏进了这间屋子,他的新娘子美得像一朵红艳艳的花骨朵儿,全身红彤彤的,脸颊也红彤彤的,含羞带笑看着他。   杨边疆只能看着她笑,这么多人围观呢,他想凑近了跟她说句小情话都不行。   直到冯东进来,脸上带着笑,跟杨边疆站到一起的时候,却不声不响从身侧给了他一拳。大家注意力都在新娘子身上呢。大约嫌他笑得太刺眼,冯东这家伙暗地里下手,下手还不轻啊。   杨边疆笑眯眯吃下了这闷亏,笑眯眯看着二舅哥把冯荞背出了屋门。背出这个屋,就是他媳妇啦!   冯东把她一路背到大门口,杨家来迎亲的是一辆拖拉机,镇上别处可没有拖拉机,一准从农机站借的,手扶架子系着红绸带,拖拉机上放了一把椅子,椅背搭着红方巾,一看就是留给新娘子坐的。   冯东背着,杨边疆在一旁扶着,一起把冯荞放到拖拉机上。   “后头还有空地方,把那些零碎东西装在后头。”二伯娘支派一声,几个帮忙的村民便忙着把脸盆架、热水瓶等零碎东西往拖拉机上头装。   冯荞多少有些哀怨的,怎么二伯娘这么忙啊,忙得满脸喜色,忙得风风火火,忙得她想跟二伯娘说句贴心话都没机会。她才这么想着,三里路,似乎拖拉机才一开动,杨边疆坐在她身旁,刚问她昨晚睡好了吗,早晨吃饱了吗……拖拉机就进了小罗庄村了。   一路被大人小孩欢笑围观,拖拉机开到杨家门口,一长串鞭炮声过后,杨边疆伸手来接她下车。   冯荞被杨边疆一路牵手领着,跨过冒着松烟的火盆,一直被领进了新房。接下来,她只管漂漂亮亮、端庄羞涩地坐在披红挂绿的婚床上,当一个随时被人围观的新娘子。   新媳妇“坐床”了,娘家送嫁的人便被请到屋里喝茶,杨边疆那些个堂弟们终于发挥了用处,忙着把娘家抬来的嫁妆往新房里抬,每次抬进来一样,就嘻嘻哈哈地夸新娘子嫁妆好,还有那刁滑的就故意嚷嚷抬嫁妆辛苦,笑嘻嘻问新娘子要糖吃。   杨边疆亲手做了“二十八条腿”的嫁妆,实际可不止二十八条腿,他后来赶时髦,又加了个城里时兴的大衣柜。然而他对别人都说,嫁妆是他做的,可用钱都是用冯荞自己的工资——虽说他们俩也不用分谁的钱,可这么说更加维护冯荞,让别人无可挑剔。   杨家的老奶奶和婶子们进来看了嫁妆,便一个劲儿夸新娘子是个能干的,自己挣钱拿工资,给自己陪嫁了这么好的嫁妆。   按当时的习俗,还不兴伴娘那一套讲究,要请新娘的一位女性长辈做“送女婆”,二伯娘安排的“送女婆”是邻居家的五堂婶。五堂婶在新房里转了一圈,就喜滋滋跟冯荞一直夸,夸新郎,夸房子,夸她公婆待人热情实在……总之这大喜的日子,谁不多夸几句呀,多好的婚事!   五堂婶很快被请去吃喜宴。杨家准备的喜宴是当地办喜事约定俗成的“八大碗”,八个白瓷大碗的菜式,三碗荤菜,三碗素菜,还有两碗炸丸子。“八大碗”只是个数量,菜式其实也都差不多,至于碗里的菜分量足不足,够不够实在,可就得看主家的家境和重视程度了。   五婶子吃完喜宴便该回去了,临走时来跟冯荞告别,又忍不住开始夸喜宴:啧啧,人家那荤菜真是荤菜,里头真的有肉啊,菜做得实在,够吃,不是有人家那种做样子的“漂汤菜”,一伸筷子就没了……   “冯荞,你可真是掉到福窝里来了。”五婶子笑。   冯荞便也羞涩地笑,她今天就是这么个角色,耳边听着一堆贺喜的话,只负责漂漂亮亮坐床上微笑就行了,也不用多话。   “冯荞啊,那我们就先回去了啊,我回去就跟你二伯娘讲,你可算嫁了个好人家,叫她只管放心。”   “五婶子,那你慢走。”冯荞于是站起身,稍稍把五婶子和几个抬嫁妆的娘家人送到新房门口,看着他们被杨家堂叔送走。   “二嫂子,你回来坐着。”杨家几个小堂妹嘻嘻哈哈的簇拥着冯荞进屋,让她重又回到床边坐着。新娘子结婚这天身份多尊贵呀,送到屋门口就行了,哪还用她远送。   小堂妹们被安排来做伴娘,一个个今天都收拾得齐整些,穿上顶好的衣裳,说说笑笑地挤在新娘子身边,各种打趣她。   “二嫂子,给喜糖吃啊。不给喜糖,晚上闹房我们可不保护你。”   “嘁,还用你保护?二哥那么大个子,自己就保护严实了。”   于是小姑娘们立刻反水啦,叽叽喳喳开始商量晚上怎么闹房。   “叫新郎官给新娘子洗脚……”   “要不,叫新郎官给新娘子喂糖吃……”那小姑娘坏坏地挤挤眼,“把糖用线拴起来,让新郎官用嘴咬着线喂……”   那年代的闹房,基本还是无伤大雅的玩笑。   冯荞笑眯眯听着,不插话也不答话。伴娘这差事她也做过的,逗新娘子呗,这种气氛中小姑娘们也比平时放肆了许多,总是要想什么法子调.戏一下新娘,聪明的新娘子比如冯荞,是不会接这些话的,不然小姑娘们就越发得意闹腾起来。   过了一会儿,杨边疆进来了。他一进来,小姑娘们就故意在冯荞旁边说新郎官想新娘子啦,跑进来找新娘子说话啦,小姑娘们于是哄笑起来。   杨边疆只当没听到,走过来跟冯荞说,师父他们来贺喜了。   “中午下了班,一起都来了。”杨边疆笑着说,“他们也不好意思进新房,你准备一下,等会儿我们出去敬酒。”   为啥不好意思进新房?哈哈,一般来说,长辈身份的男性都不太好意思进新房的,怕冲撞新娘子,让新娘子不好意思。还比如李师哥,他如今正经成了“大伯子”,对弟媳妇要态度尊重,也不好意思进新房啦。只除了堂弟这种生物例外,最喜欢往新房里钻,变着法子逗新娘子害羞。   师傅们不进来,冯荞却可以出去。不大一会儿,杨边疆带了两个跟班的小堂弟,来接冯荞出去敬酒。两个小跟班,一个负责端茶盘,茶盘上摆着六个白瓷小酒盅;一个拿着细颈长嘴的小酒壶,负责倒酒。   冯荞跟着杨边疆进到摆酒的东堂屋,看见平日里熟悉的师傅们,便羞涩的抿嘴笑。师傅们也都热情地打着招呼,各种恭喜祝福。杨边疆先从茶盘上端起两只小酒盅,递了一个给冯荞,便带着冯荞开始一轮敬酒。   先从上席的徐师傅开始敬,新人双双来敬酒,那是对十分重视的贵客,而贵客呢,自然也不会推脱。新人敬酒有讲究,叫做“四四如意”,徐师傅依次端起茶盘上四个小酒盅,每个都是一口喝干,再把空酒盅口朝外展示给大家看,示意全干了。   师父喝四个,杨边疆便陪着喝了四个,冯荞不会喝酒,也没人要求新娘子真喝酒,做个样子就罢了,于是她便端着酒盅在嘴唇上稍微沾一下,以示敬意。   杨边疆却是实打实四个酒喝下去了,以示对师父的格外敬重,师徒如父子啊,师父对他也一直很好的。   敬完了自家师父,杨边疆开始按座次敬,不过他之后便不再喝四个了,被敬的人喝四个,他则陪一个。   在座的师傅们倒没有人劝杨边疆多喝,酒品人品是一方面,再说大家总是体贴他的——把他灌醉了,他还要洞房花烛呢。   这种小巧的酒盅,实则也不过牛眼睛那么大,当地人形象叫做“牛眼盅”,一盅五钱的酒……冯荞一边完美端庄的跟在杨边疆身旁,一边心里计算着,这么一轮酒敬下来,他足足喝了有六七两的白酒啊。   冯荞不由得担心又心疼,喝这么多酒,万一喝伤了身体……毕竟他今天作为新郎官,可不止这一桌酒要敬,刚才给娘家送嫁的已经敬过一轮,已经喝了几杯了,下午怕还有家族长辈一桌酒呢,尽管跟家族长辈随意些,不必每一杯都陪着喝干,可这么一算,他今天这酒可有的喝了。   果然,晚间杨边疆回到新房,就明显有几分醉意了。趁着陪她的小姑娘们去吃饭,新房里没了外人,冯荞赶紧去拧了个热毛巾给他擦脸,又给他倒了些蜂蜜水醒酒。   “没事儿。”杨边疆接住热毛巾,却趁机把冯荞的手抓在手里,握在掌心安慰她:“媳妇儿,我没醉。”   “还没醉,你自己看看你。”冯荞觑一眼门外,怕人突然进来看见了,忙把手抽回来,端了温热的蜂蜜水给他喝。   她可记得呢,过年的那次他一高兴喝多了,当时饭桌上还没怎么表现出来,过一会子酒劲儿就上来了,抱着她一个劲儿喊“媳妇儿”。   “就不能少喝一点,醉酒伤身。你要敢喝醉了发酒疯,看我不把你丢外头去。”冯荞撒娇的责怪。   丢出去……杨边疆咧着嘴笑,今晚谁也不能耽误他搂媳妇儿。   或许是看杨边疆喝醉了,也或许是平日里就有几分敬畏他,杨家那一大票堂弟竟然没怎么闹房,只起哄让杨边疆喂冯荞吃了两块糖,又跟冯荞要了糖吃,玩到晚上九点多就散去了,把新婚夜留给了一对新人。   “累不累?收拾一下歇着吧。”杨边疆站起身,想去给她拿水洗漱,谁知猛一起身,竟差点没站稳,自己心里嘀咕一句,还真是喝了不少。   他努力保持清醒,出了新房先去打水洗了把脸,觉得清爽多了,寻思着冯荞肯定不喜欢他满口酒气,赶紧先刷牙。   “边疆……”杨妈妈瞅着机会,轻手轻脚走过来,站在儿子身后欲言又止。   “妈,啥事啊?”   “那什么……边疆啊。”杨妈妈吞吞吐吐地说,“冯荞年纪小,头一回……你……可别太心急,慢着点啊……”   杨边疆:“……” 第78章 媳妇儿   杨妈妈说完这些话也是尴尬, 赶紧转身回了自己屋,回到屋里就开始埋怨老头子:“你看看你,有些事本来就应该你跟儿子说, 你叫我……叫我怎么讲呀。”   “废话。你当妈的不好讲,我怎么讲?”杨爸嘀咕,“再说了, 他小子都二十好几了, 他自己也该懂, 他还能是个笨蛋?”   杨边疆站在原地,老半天不知该作何感想。   他其实很想问问他妈,媳妇和儿子到底哪个是亲生的, 好像……怕他怎么虐待蹂.躏了小媳妇似的。真是的,他……   他怎么着?   杨边疆晃晃因为酒意而发沉的脑袋,心里不禁懊恼。   他是有些酒量的,再说大喜的日子心情高兴, 不知不觉就多喝了几杯, 真有些喝高了。好在他有酒量也有酒品,就算醉了也不会发酒疯。只是……   杨边疆心里埋怨着他妈给他制造的尴尬, 一边心不在焉地刷牙洗漱,提了热水回屋。   “媳妇儿, 水来了。”   冯荞先倒了温水洗脸,瞥见杨边疆去拿洗脚盆, 不禁心里偷笑。农村人靠力气干活吃饭, 男人是撑起家庭的主要劳动力, 所以男人的地位几乎是天然的。当地男人多少都有些大男子主义,把伺候老婆看作没出息,可杨边疆伺候媳妇却伺候得坦然大方。   要说这人没大男子主义……好像也不对,杨边疆的大男子主义大约表现在,他会觉得大男人顶天立地,大男人养媳妇天经地义,女人弱一点依赖男人天经地义,女人应该听男人的,女人爱哭爱闹爱撒娇也是天经地义……可惜他娶的这个媳妇似乎不够娇弱,也不喜欢依赖男人活着。   冯荞洗脸刷牙,然后一边倒了热水洗脚,一边解散了头发,一点点把长辫子拆开。她今天的辫子被大堂嫂编得很紧,在脑后盘起来了,拆开后辫花成了自然弯曲的大波浪。   杨边疆走过来站在后面,帮她散开辫子,然后拿木梳帮她梳理头发。气氛如此旖旎,冯荞开始由着他梳,谁知梳着梳着,这家伙就把她的一头长发摆弄着玩。   他好像,特别喜欢摸她的头发。以前也是这样,一有机会总喜欢玩她的大辫子。   “女的到底跟男的不一样,女的头发也这么软。你看我,头发硬得跟钢针似的。”   杨边疆把她的头发拢在一起,然后手指穿进去分开,回想着她自己是怎么编辫子的。显然,他目前对这技能一窍不通,试来试去也没能编到一起,结果又变成了摩挲,大手穿过她柔软的头发,把发丝在手指间缠绕   那种摩挲缠绕让人心跳加速,冯荞往后伸手:“木梳给我,我自己梳。”   “我给你梳,我好好地梳。”杨边疆嘴里说着,手里赶紧拿木梳往下梳,兴许是喝了酒控制不好,结果动作急了,冯荞便哎了一声。   杨边疆尴尬地交出梳子使用权,歉意地拍拍她的头。这么长的头发,得留多长时间呀,让他不小心扯断可就太心疼了。   他坐在床边,用力晃晃脑袋,感觉酒劲儿越发上来了。   冯荞洗完了脚,出去倒掉洗脚水,回来的时候关好门,便看到杨边疆还维持着一个姿势坐在床边,眼睛微眯,似乎在懊恼什么。   冯荞走到床边,心里异样不自然起来,结婚了呢,今天晚上……要睡在一张床上了。   她伸手推推他:“哎,你起来一下,我要铺被子。”   杨边疆起身站在一旁,看着冯荞铺成了两个棉被卷儿,他顿时就有意见了,这小媳妇儿,啥意思呀?   他一伸手,也不说话,就直接抽走了一条被子,往旁边箱子上一放,自己踢掉鞋子先上了床,占据了剩下唯一的棉被卷儿。   然后他靠在枕头上,挑衅而又得意的眼神看着他的新娘。   冯荞嘴唇嚅嚅一下,也没再说话,低着头红着耳根脱掉鞋子,坐在床边,想想上床睡觉就得脱裤子呀,顿时就更加不自然了,脸都烧了,再看看他,人家那位倒是坦然自得,微微闭着眼睛,竟然很自然地扯开上衣,脱掉裤子,只穿着深色秋衣,掀开被子躺了进去,半靠在枕头上,还惬意地打了个哈欠。   冯荞忸怩了一下,慢慢脱掉红棉袄红棉裤,动作小心地上了床躺在他身边,也学着他那样躺靠在枕头上。   不就是一起睡吗,想想也没啥不好意思的,身边躺一个人罢了,虽说她从小一个人睡惯了,不过冯荞相信,她很快就会习惯的。   她偏头看看他,只见他眯着眼睛似乎睡了,冯荞于是吹灭了床头抽屉桌上的油灯,悄悄地缩进被窝躺在他身边。躺下之后又觉得,他那样半靠在枕头上睡肯定会不舒服,睡久了脖子酸……   于是黑暗中,冯荞伸出手去,想把他的枕头给放平,好让他躺平了睡……   所以说,做人不能太好心!   下一秒,一双强有力的臂膀忽然摁住她,整个身体也随之贴上来了,整个人似乎一瞬间就紧紧扒在她身上,某人含混不清的声音:   “警告你,再乱动,后果自负!”   什么人呀!冯荞听着那语气,果然是酒劲上来了。她于是用脚尖踢踢他:“别压我,好好睡觉呀。”   “好好睡觉。”他嘴里答应着,整个人却变成了某种藤本植物,努力往她身上缠,手脚并用,使劲把她缠绕在怀里。   从未有过的感觉,冯荞羞急,慌乱,不知所措,被他死死搂住,彼此急促有力的心跳声都能感觉到。   他把她缠紧了,搂结实了,本能地从她身上汲取着慰藉,耳鬓厮磨的燥热,他就那么紧紧抱着,抱着,就在冯荞以为他打算一直这么抱下去的时候,他的气息热热地贴着她脸颊说:   “媳妇儿,让我咬一口行不行?”   然后,也不等同意,就啃上了,是真的啃啊,唇齿并用,狂热地、贪婪地在每一个触及的地方轻啃,热热地用力亲,大手一路摩挲,身体也本能的动作。   一个饥渴急迫的生手,和一个不知所措的生手。   然而那饥渴的初学者却又不敢轻易深入。   他就那么一直热辣辣地啃啊,亲啊,死命地搂着,抚摩,一直折腾到她嘤嘤地抗议挣扎,才稍稍放开了些,喘息着,亲吻着,十分委屈地嘀咕了一句什么,冯荞听的不清,然后他扣着她脑袋压在自己胸前,紧紧搂着。   这样的姿势睡起来其实不舒服,冯荞却又推不开,那个喝醉半迷糊的家伙居然还轻轻拍抚着她,嘴里哼哼着像哄孩子睡觉似的。   迷迷糊糊她终于能够睡觉了。睡着之前冯荞还在想,二伯娘只说都听他的,可谁知道这家伙会吃人呀,是真的吃,就那么来回地啃。   可怜的小媳妇儿,冯荞这时候心里对于“两口子”的概念,就是不光睡在一起,他还会不老实,会没完没了的亲啊亲,死搂着亲……   她早早没了妈,二伯娘又是个粗枝大叶的性子,很多事她不懂也没人教,那年代她一个小姑娘家,更没有相关学习的渠道。就连“婚前教育”,二伯娘也是简单省事地推给杨边疆身上了。   可杨边疆目前真算不上一个多好的老师。哎,他自己也还是青瓜蛋子一个呢。   乡村和军营,充斥着某种原始粗犷的率真。对于一个大小伙子来说,“学习”的机会还是有的,男人间兴许无话不谈,他倒也不是真不懂,只是……他脑子里总还有一根弦,怕自己喝多了酒没个轻重……   好像听谁说,头一回你要是弄得不好,她往后会不喜欢的。   于是冯荞就在杨边疆“吃人”的羞窘中,迷迷糊糊睡着了,香甜的先睡了一觉,也不知睡到了什么时候,被某种痒痒的热气弄醒了,她伸出手,抓住一只游走的大掌。   “哥,你干啥呢……”她满含睡意的嘀咕,“好好睡觉。”   于是,酒醒大半的某人,耐心地,细致地,全方位地,却也急不可耐地,给她重新诠释了一遍什么叫“睡觉”。   等到冯荞终于把他的诠释深入领会完,浑身酸软四肢无力,眼皮都撑不开了,她迷迷糊糊地想,这人不光吃人啊,吃人都不带吐骨头的!   贴了白色绵纸的窗子已经透入一丝微弱熹光,折腾到天都要亮了。某人搂着怀里香香软软的小媳妇儿,下巴蹭着她的脸颊,把被子拉了拉,心满意足继续睡了。   春眠不觉晓,说的不就是这个道理吗?   ☆☆☆☆☆☆☆   冯荞的婚后生活,就从婚后第一天睡懒觉开始了。一直睡到日上三竿。   她平常是习惯了早起的,醒来时还有些奇怪,今天怎么一闭眼睡到这么晚,真是睡死了。然后她动了一下,发现有点困难,某人两条胳膊死搂着她,腿也尽职地跨过来缠着。   怪不得浑身这个酸累。冯荞看着窗外明晃晃的阳光,尽管贴了绵纸不透光,不太刺眼,可也猜得出已经很晚了。她心里各种羞窘,太丢脸了,新媳妇结婚头一天睡到这么晚,怕是要让公婆嫌弃、让人家笑话了。   她费力地动了一下,懊恼地推他。谁知那位眼睛还没睁开,迷迷糊糊就又紧贴上来了,胡乱地把一张脸蹭过来。   “媳妇儿,怎么了?”   “快起来,天都快晌午了!”   相对于冯荞的又羞又急,某人懒懒动了一下,搂紧了些,还顺便掖了掖被子,嘴里嘀咕:“没事,再睡一会儿。”   还睡?冯荞只好用力想挣脱他八爪鱼一样的胳膊腿,她挣脱的动作一大,制造摩擦就大了,那位终于睁开了眼睛,目光不明地看着她,端详一会儿,凑过来吧唧啃了一口,然后一翻身压上去——   “荞……还想……”   冯荞窘地一脚踢了过去。   某人立刻把她踢人的腿缠结实了,动也动不了。冯荞于是改变了攻击方式,随手就在他胳膊上掐了一下。   “哎……起来,起来行了吧?”他抓住她行凶的手,“今天又不上班,也没别的事,起来干啥呀。”   “你自己看看,都啥时候了?睡到这么晚,你爸妈该不高兴了。”   冯荞以前总听说,当人家小媳妇要勤快点儿,比如早早起来做饭洗衣什么的,这才过门头一天,让公婆笑话还是小事,婆婆要是骂一句“懒”,可就要丢脸了。   “我跟你打赌,我爸妈这会子早躲出去了。”杨边疆丝毫不以为然,新婚燕尔,谁不想搂着媳妇多睡会儿?凭他的了解,他爸妈可没那么蠢。“不信你自己听听,外头哪有一点动静?”   冯荞果真留意听了一下,小院里一片安静祥和,除了不远处谁家的狗叫了两声,还真没啥动静。   “怎么样?”杨边疆得意一笑,抓住小媳妇往被窝里塞,“再睡一会儿。”   “那也不能再睡了。起来吧,起来都该做午饭了。”见他没动,冯荞推推他,“起来吧,我都饿了。”   于是,在关于起床的谈判进行了半个多小时之后,杨边疆终于心不甘情不愿地抓住她,用力亲了一口,才开始起床穿衣服。   看着昨天的小姑娘、今天的小媳妇灰溜溜爬下床去,他心里满满的得意和甜蜜。   怪不得个个都想娶媳妇呀,娶了媳妇才真切地知道,合着他这二十三年是白活了。没尝过根本就不知道,原来这世界上,再没有比自家小媳妇更好吃的东西了。   吃出了馋嘴的杨边疆,起床后随手抖开被子整理了一下,便懒洋洋站在身后,看着冯荞坐那儿梳头。她坐在凳子上,长头发全部散开,长度都快要到地面了。单单看着这副画面,就不禁让他心里又冒出一股狼性。   “我帮你梳。”杨边疆拿过梳子,小心替她把头发梳开,梳着梳着,就忍不住抓着一绺发丝理着玩,然后开始磨磨蹭蹭地尝试能不能参悟编辫子的技能。   “给我自己弄。”冯荞只好抢过梳子,自己分出发线,把一边头发分成三绺,两手灵巧地编成辫子。一边嘴里埋怨他:“你一个大男人,怎么总喜欢玩人家的头发。”   “我自己没有啊。”杨边疆理直气壮,“自己没有的东西当然好玩。”   冯荞:“……” 第79章 新婚   冯荞和杨边疆洗漱完, 收拾一下也真该做午饭的时候了。   进厨房一看,桌上碟子扣着碗,里头居然是一碟子煎鸡蛋。杨边疆找了找, 锅里有小米粥,这个时候肯定已经凉了。他点火热粥,叫冯荞把煎鸡蛋也放进小铁锅里热一热。   两人吃了这顿不知算早饭还是算午饭的饭, 收拾洗碗, 便开始一起准备午饭。等到冯荞把一碟子炒豆芽端上桌, 杨爸和杨妈妈也终于回来了。一起回来的,居然还有兰江。   “爸妈回来了?兰江你来啦?”冯荞忙打招呼。不知为什么,一看到兰江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睛, 冯荞总觉得那目光别有深意似的,心底里偷偷又开始臊得慌。   新鲜出炉的小媳妇,偏又睡了懒觉才起,便觉着所有人看他们的目光都不纯洁了, 啊啊啊……羞死个人。   杨爸和杨妈妈很有默契地选择了不在家。春忙才要开始, 他们今天不上工,一大早就起床去菜园里忙活去了。也幸好是这份体贴, 新婚的小两口睡到日上三竿起来时,才不用太尴尬丢脸。   兰江昨晚其实就没走, 一早起来也跟着杨妈妈去菜园溜达。她劈手夺过冯荞手里的锅铲,往杨边疆手里一塞, 拉着冯荞就进了他们的新房。   “二嫂子, 昨天可把我憋坏了, 我妈千叮万嘱不许我靠近你,我都没捞到看新娘子。”兰江拉着冯荞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其实这时候新娘打扮都差不多啊,冯荞仍旧穿着新娘子的红棉袄红棉裤,作为新娘子她不能随意换衣裳的。兰江端详一番,笑嘻嘻地夸:“看看,我二嫂可真好看,身段好脸蛋好,穿上红衣裳更加漂亮。我二哥这福气,啧啧!”   冯荞顿时又被她说得脸发热。这话平常夸一夸还好,这会子人家小媳妇不是正心虚害羞呢吗。   兰江为啥不准看新娘子?原因简单,她怀孕了,已经快四个月了。冯荞经历了寇金萍假怀孕那件事,不由注意去看兰江,这时节春寒料峭,衣裳穿得厚,肚子的确看不到,身材可没变样儿,就是走路的姿势有点变化——兰江现在走路,两只胳膊不由自主往后摆,腰身没有以前那么灵巧了,身体也摆呀摆,像个小鸭子似的。   当时七奶奶说寇金萍不像怀孕,现在仔细看,果然孕妇跟平常人走路姿势不太一样啊。   杨妈妈说,“双身子”不能见“红人”,新娘子是不能在结婚当天见到孕妇的,说孕妇会冲撞新娘。到底怎么个禁忌,冯荞和兰江也都说不清,反正杨妈妈是极为讲究的,昨天明令禁止兰江跟冯荞见面。   所以明明是亲二哥娶媳妇,兰江喜滋滋来参加婚礼,却只能老实呆在东堂屋,一心好奇想看新娘子却还得避着。兰江这个委屈呀,索性昨晚就不走了,在娘家住了一宿,打算着今天找冯荞说说话,谁知一大早新婚小两口还没起来呢,杨妈妈跟杨爸锄头一扛,说要到菜园去种小葱,把兰江也叫上了。   两个小媳妇,其实还都是不到二十岁的年轻姑娘,冯荞跟兰江倒是挺聊得来,嘻嘻哈哈说了些结婚的趣事。很快,杨边疆就进来叫她们吃饭。   冯荞其实刚吃完一顿呢,不过她可不会蠢得说出来,于是起身跟兰江一起去吃午饭。   刚端起饭碗,大豆晃晃悠悠跑来了。一路叫着爷爷奶奶,二叔小姑,歪着脑袋冲冯荞笑啊笑,响亮的叫了一声:“二婶儿!”   “哎,大豆真乖。”冯荞忙答应着,顺手给大豆盛了一碗米汤,兰江便让大豆坐下吃饭。   “奶奶,昨天的肉肉还有没有?奶奶,大豆想吃肉肉。”   “还有,这不是吗。”杨妈妈笑着给大豆夹了一块肉。   “你这小馋猫。“兰江说,“大豆,奶奶家昨天还剩下这一碟子肉,你可没忘了啊。”   “没忘啊。”大豆咧着小嘴笑嘻嘻,“我妈说了,叫我来奶奶家吃肉,奶奶家剩了很多肉,吃不完给我家一些吧。”   日子穷,很多人家办喜事,一碗炖白菜上头三两片切得薄薄的肉片,就算作一道荤菜了。杨家办一个喜宴买了十斤肉,已经是让人称赞的“好菜式”了,昨天送嫁的五婶子还特意夸赞。   昨天办喜宴,剩下那么一碟子肉,未必不是厨师有意省下来的。你想啊,刚办完喜事,家里总该留一点荤菜。   “大嫂就是这样气人,一点东西都想着,我看她就是个便宜虫。”兰江忍不住牢骚。   杨妈妈赶紧给兰江递了个告诫眼色,大豆这么大的孩子会学话的,再说当着小孩子说他妈的短处也不好。   一个小插曲,冯荞刚刚嫁过门,自然不会多说。她跟杨边疆都是刚吃了一顿,坐那儿慢悠悠又吃了小半碗饭,见大家都吃完了,也就搁了筷子。冯荞忙抢着去收拾碗筷,杨妈妈先抢过去了。   “放下我洗吧,你跟兰江一起玩去,平常也不能一起玩,她下午还要回婆家呢。”   冯荞乖巧地笑笑,于是拉着兰江打算回他们的新房。一看她要走,大豆忙跑过来拉着她的棉袄衣襟。   “二婶子,大豆想吃甜点心了,想吃一大包。”   当地习俗,羊角蜜是新娘“压箱”惯常用的东西,也有用其他甜点心的,比如三刀蜜。冯荞的嫁妆,两个箱子,一个五斗橱,一个大衣柜,还有抽屉桌的抽屉里,都分别放了两包——她一共带了十包羊角蜜。   十包羊角蜜,用二伯娘的话说都是金贵东西,要钱还要粮票,也是一笔开支。冯荞的嫁妆多,她跟杨边疆反正手里有些钱,也就都买了。   用处二伯娘也交代过,新婚第二天,拿出两包来给公婆吃,杨家要是有爷爷奶奶一辈的长辈,也要给一包。杨边疆亲爷爷奶奶去世了,但是还要本家的几位老长辈健在,新婚第三天,冯荞要跟杨边疆带上这羊角蜜去串门的。   算一算,剩不下多少,要是有的剩,她三天后回门,正好可以带上,不然回门还要再花钱买。   冯荞看看大豆,这么点儿的孩子,又是杨边疆亲侄子,他既然都张嘴要了,她小气不给可就难看了。她还没做出反应,兰江已经蹲下去拉着大豆问:   “大豆,我问你,你怎么知道有甜点心?你妈说的?”   “我妈说的,我妈说大豆想吃甜点心,甜甜的香香的。”   “妈你自己听听,大嫂这个人,好孩子也教坏了。”兰江气得撅着嘴。   “小孩不懂事。”杨妈妈一脸尴尬,拉着大豆说:“大豆啊,奶奶给你找喜糖吃。”   兰江:“那是大人不懂事还是小孩不懂事?妈,你也该说说大嫂。”   “小孩子有啥呀。”冯荞笑笑转身去了西屋的新房,随即拿着两包羊角蜜回来,双手捧给杨妈妈:   “妈,这是我带来的羊角蜜,正想要拿给你和爸尝尝呢。”   杨妈妈尴尬地接了一包,另一包硬要塞给冯荞:“一包也吃不完,我牙疼不大吃甜的,你拿去留着吃把。”   “妈,我那还有呢。”冯荞笑着放下羊角蜜,跟兰江一起回到西屋。   “气死我了,大嫂真讨厌,一分钱的出息都没有。”兰江指着新房里的东西,对冯荞抱怨,“二嫂你看看,二哥和你结婚,她作为亲大嫂,她不该送点儿东西吗?她哪怕小气些,送个毯子、床单也好,可她送了啥?说出来怕你生气,她只送了两个很差的枕巾,二哥嫌不好看,现在还扔在我妈那屋呢,她可真做的出来。”   冯荞笑笑,不予置评。   她不做评价,兰江便越发想要证明给她知道。“二嫂你还不知道呢,你跟二哥订婚的时候,大嫂跟我妈闹了很长时间的气,嫌给你的订婚礼太厚了,又嫌你的见面礼太多了,一直嚷嚷她当初吃亏了。我妈也真是的,总想将就一家和气,我看大嫂很多事,也是让我妈自己惯的。”   这样啊,冯荞问:“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她总是唧唧歪歪,把我二哥惹毛了,我二哥不想跟她个女人吵,就故意当着她和我大哥说,他订婚花的钱都是他自己的,谁也管不着,谁有本事谁自己挣去。”   冯荞笑,杨边疆这处理方式她喜欢,她的男人可不是包子。   爱占便宜的人她见过,如此看来,大嫂抠门的确抠得太厉害了。冯荞不喜欢妯娌不和,可也不喜欢当冤大头,所以她刚才并没有直接拿羊角蜜给大豆,她是给了杨妈妈两包。至于杨妈妈怎么处理,那就是杨妈妈的事情了。   兰江跟冯荞玩了一下午,随后她男人刘俊生来接她,小夫妻俩一起走了。杨边疆跟杨爸一起,去给邻居们还办喜事借的一些东西,摆酒宴要用很多桌椅板凳,自家的肯定不够,借了邻居的,如今用完了再一家家还回去。杨边疆还东西的时候,便都带了些喜糖表示谢意。   天晚些冯荞就跟杨妈妈忙碌做晚饭,荞麦面条,配上炸酱和菠菜、小葱做浇头,杨妈妈亲手擀面条,就让冯荞去择洗菠菜。她烫好菠菜,切了小葱,杨妈妈拿着四个鸡蛋出来。   “冯荞啊,烧那个小铁锅,把这鸡蛋煎了。”   冯荞一想,炸酱时候放鸡蛋,做成鸡蛋酱,配面条不是更好吃吗?结果她一说,杨妈妈就别有意味地笑了。   “不做鸡蛋酱。”杨妈妈说,“就放点油做煎鸡蛋,你跟边疆吃。你不懂,新婚的小夫妻,就该吃这个。”   冯荞才知道,为啥早上也吃的煎鸡蛋了。只是,这到底是个什么讲究?她还真不太明白。杨妈妈只是笑笑,也不说破,新婚小媳妇呢,怕她脸皮薄啊。   然而杨边疆却是心里有数的,吃饭的时候他妈让他吃煎鸡蛋,杨边疆顿了一下,从善如流就夹起来吃了,自己咬了一口,就夹起一大块煎蛋饼放进了冯荞碗里。杨爸杨妈只管专心吃饭,仿佛没看到一般。   不知为什么,冯荞总觉得这煎鸡蛋吃得有点……怪异,怕是有用意的。   ☆☆☆☆☆☆☆☆   吃完晚饭,杨边疆就拉着冯荞回屋。不知怎么的,他总觉得今天的天黑得比平常晚——要知道,太阳还没落山呢,他就开始盼着天黑了。   “媳妇儿,我去给你拿水洗漱?”   “现在不用,等一会儿吧。”   “收拾睡吧,我都困了。这阵子忙结婚的事,好几天都没睡足觉。”   “天才刚黑呢。”冯荞说,“哪有睡这么早?”   杨边疆摸了下鼻子,拿了梳子过来:“那我帮你梳头。”   冯荞:“……我自己梳。”   杨边疆却硬是凑过来,拿着她两条大辫子玩,爱不释手地摆弄,辫梢扫过他的手掌心,整个人也跟着酥麻的痒起来了。   “媳妇儿,你知道……为啥让我们吃煎鸡蛋吗?”他神秘兮兮地贴近她,脸对着脸,别有用意地笑。   “为啥?”   “因为……嗯,我记得我大哥新婚那时候,我妈也给他们小两口煎鸡蛋,每天晚上给他们煎,一连吃了好多天呢……”他故意暧昧地眨眨眼睛,看着她笑。新婚夫妻,嗯,消耗大,要补身体呀。   冯荞明白过来,耳根不禁发热,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这家伙还能不能说点别的了?   一盏灯火,两人独处,新房里红艳艳的床铺被子,床上的一对枕头绣着鸳鸯,冯荞自己亲手绣的……这气氛没法不暧昧旖旎,又不是老夫老妻,哪有对坐聊家常的闲情淡然?   软磨硬泡催她洗漱,杨边疆很快就把人拐到了床上,开始他没完没了、没羞没臊的“吃人大业”。   开始还有点耐心,他真没打算那么急性子,天刚黑,夜晚才刚开始呢,他心里是打算着,好好吃,慢慢吃,仔仔细细地品尝,让还有些抵触害怕的小媳妇慢慢跟着他的节奏来。   他明明是想,我先亲亲,先过过瘾,可一沾上,就控制不住了,有些东西没有过瘾之说,只能让人越来越上瘾。于是上瘾的某人便也自暴自弃起来,索性死搂着小媳妇,尽情折腾沉迷。   可怜的小媳妇深夜里缓过气来,抓住某只大手推开。   “不许再弄了。”她气恼,“再弄我咬死你!” 第80章 小两口   新婚第三天, 冯荞终于早早起了床——她今天要跟杨边疆去杨家本家长辈那里串门拜望,然后还要回门。   某人倒也乖觉,还有一丝要脸, 尽管晚上折腾,早上起床抓着小媳妇亲了两口,倒没敢再黏糊, 早早起来收拾了。   吃了早饭, 小夫妻俩就带着喜糖和冯荞准备的羊角蜜, 去几位叔伯长辈处一家家串门。以前听说是要正儿八经磕头的,可破四.旧以后,反对这样的封建礼节, 便改成鞠躬了。   鞠躬,送上喜糖和点心,长辈们把新媳妇相貌人物夸赞一番,给一个小小的红包, 大约也就两块钱三块钱, 好啦完成任务。杨边疆出了屋门倒是一本正经,规规矩矩串了一圈的门, 回到家拎上礼物,带着小媳妇回门去。   当然是回二伯娘家。   据说很多人家嫁了闺女以后, 便会各种不放心,焦躁地等着闺女三天回门。为啥呢?那时候男女婚前了解少, 婆家也全然陌生, 闺女嫁过去拘束难受啊。娘家人处处担心, 也不知闺女过得咋样,就等着三天回门才能踏实。   二伯娘是半点也没这感觉。她就觉得,刚把冯荞嫁出去呢,当中隔了一天,一抬头,哎,小两口欢欢喜喜又回来了。   再看看冯荞,小脸红扑扑粉嫩嫩的,一准过得不错——其实也是废话,就杨边疆那出息,媳妇捧在头顶上,哪会过得不好呀。   “回来了?”二伯娘很随意地问了一句,“哪天回去上班啊?”   “打算明天。”   “哎,明天上班。”二伯娘啧了一声,“人家给冯东说了个对象,还打算着明天叫冯荞跟去相亲呢。”   冯亮考大学了,冯荞出嫁了,要问二伯娘目前还有啥不如意的,那当然是冯东的婚事,新年过去,冯东都二十三了,还光棍一条呢。于是趁着年里年外农闲时,二伯娘四处张罗,总算有眉目了。   “要说还真巧,冯荞出嫁那天,你们有个嫁去东乡的堂姑来添妆,闲聊着就做上媒了。那姑娘东乡的,比冯东小两岁,听说还不错呢。”   “二十一了,咋也拖到现在找对象呢?”冯荞忙问。这个问题很重要的,农村姑娘早婚,耽误到二十一,总该有一些原因的,如果关乎姑娘的人品名声,那可要弄清楚才行。   二伯娘说,媒人也讲过了,那姑娘家里弟妹多,父母想多留她几年帮衬家里。冯荞听了便有些担心,这姑娘娘家负担要是太重,别的倒不怕,怕只怕有那种女的,恨不得拆了婆家补贴娘家。   可二哥这婚事一直不顺利,只要姑娘人合适,别的也不必挑剔太多。不管如何,先见见面再说吧。   因为太熟悉,冯东对妹妹出嫁也没啥不同的感觉,这么近,又是嫁给他光屁股长大的铁哥们,实在没啥好操心的。在家无事,于是拉了杨边疆去河边捉鱼。刚开春的野杂鱼,肚子里干干净净,味道更是鲜美,捉了来烧鱼汤招待他们。   冯东:“捉了鱼中午给你们炖汤。我记得冯荞最喜欢吃野杂鱼汤了,多放点儿蒜瓣。”   杨边疆一听媳妇爱吃,那赶紧走啊,春江乍暖,捉鱼一大乐趣。   “二哥,我能不能跟你去玩?”小胭眼巴巴跟在冯东身后。   “你不在家陪冯荞玩儿?”   “我姐反正经常来。”小胭犹豫一下,“好二哥,让我去吧,我还没捉过鱼呢。”   这倒霉孩子,童年太多缺失,冯东于是就由她跟着了。他们拿了 “鱼笼”,扛着带长柄的“扒网”,拎着小铁桶,兴致勃勃出门去了。   他们一走,家里就剩下二伯娘和冯荞,娘儿俩正好说说贴心话。二伯娘先得意的拉着冯荞看他们家的“新布局”,冯荞出嫁之前,二伯娘和冯荞、小胭就一直住在西堂屋,冯荞出嫁后,二伯娘就在两间西堂屋中间挂了一道手编的草编帘子,把冯亮留下的小木床搬过来放在外间让寇小胭住。   “你大堂嫂可真不孬,好儿媳。我留下小胭她也体谅我,前天她还跟我说呢,他们家还能挤出一间屋子,要不就让冯东或者小胭搬过去暂住一阵子,等家里盖起房子就宽松了。我寻思着,就让小胭在这儿挤一挤吧,别去搅扰他们小夫妻了。”二伯娘笑嘻嘻得指着小胭的小木床叫冯荞看:“你瞧瞧,这不挺好的吗。”   “二伯娘,你人好,摊上大堂嫂这个媳妇也好。”冯荞由衷觉着,婆媳两头都好,才能真的相处好。大堂嫂很多方面的确叫人夸赞。   在被迫跟老妻分居两个多月后,二伯终于从儿子的屋里搬了回来,老公母俩得以团聚了。哎,可真不容易。其实说起这个,冯荞这心里满是歉疚,这段日子她可没少给二伯一家添负担,如今总算安定下来。二伯一家对她的好,她都在心里默默记着,默默想着回报,也早把这儿当自己的家了。   二伯娘问起公婆对她好不好,冯荞说挺好的,婆婆很照顾她。又问大伯子和大嫂好相处吗?冯荞说,都没怎么接触,反正大嫂分家另过了。   “有个事……”二伯娘说,“你四奶奶说,你出嫁那天早晨,你爸躲在家里哭,哭得跟个娘们似的。”   二伯娘只这一句话,再没有任何的评论,冯荞明白,二伯娘说这事给她听,怕也有想让她原谅冯老三的意思,却没打算干涉她的决定。毕竟,二伯娘也很生冯老三的气。   冯荞知道她爸现在日子不好过,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偏他以前又不太会做饭,亲生闺女在别人家出嫁,也不肯理他,偏偏村里人还要评价一句“活该”,冯荞知道,如果她表示原谅冯老三,起码能让冯老三脸面好看些。   可很多事,才刚刚过去,当时寇金萍假怀孕诬赖她,她爸咬牙切齿要她死的情景历历在目,想忘都忘不了,冯荞心里恐怕好多年都绕不过这个坎了。   冯荞低头沉默片刻,说:“他这个年纪,照顾好自己总可以的。”   她随后不再谈这个话题。二伯娘是长辈,二伯毕竟是冯老三亲兄弟,他们总有长辈的考量。可是冯荞却深深知道,冯老三如今的悔恨,并不是出于对闺女的内疚,而是因为自己脸面无光,因为担心自己老来无依罢了。   归根结底,她爸就是个极度自私的人。   见她不愿多谈,二伯娘也就不再提这事儿,又想起另一件新鲜事。   “对了,听人说孔志斌放回来了。老天爷不藏奸,你看看,你三哥如今才是村里唯一的大学生。当时孔家可没少冲咱们耀武扬威。”二伯娘想起这件事,就跟冯荞闲聊八卦起来,语气中明显的幸灾乐祸,挺得意地跟冯荞显摆:“你不知道,现在我去生产队上工,队长对我都比以前客气多了。”   孔志斌的事到现在村里也是各种版本,老百姓听风是雨,再自由生发一下,各种说法都有。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都知道孔志斌玩儿完了。   当初他考上大学,孔家人再村里耀武扬威地炫耀,眼看着都要开学了,听说去上海的车票都提前买好了,突然一下子,背了个“流氓强.奸犯”的臭名,被抓进了劳改队,个中滋味,怕也只有孔志斌自己最能体会。   实话说,冯荞当初听到孔志斌犯事,还有些不太相信,要说别人也罢了,可陈茉茉,她不是跟孔志斌相好的吗?没订婚就搂搂抱抱的,怎么孔志斌还因为她弄出“流氓强.奸罪”了呢。当时村里传得纷纷扬扬,议论要判十年八年啦,可是几个月过去,怎么又放出来了?   “听说公家查过了,说是因为争风吃醋打伤了人,女的给他戴绿帽子,算不上流氓罪,估计劳改教育几个月就让他回来了呗。”二伯娘呸了一声,“我早就看那个陈茉茉不是啥好东西,碰上孔志斌也是个混账缺德货,该他自己倒霉,老天爷可没瞎眼。听他家邻居说,孔志斌大晚上躲在家里喝醉酒嚎哭,哭得跟生产队那毛驴似的。”   二伯娘笑嘻嘻看着冯荞:“荞啊,你说孔志斌这种人,幸亏你当初跟他退了婚,现在才嫁了边疆这么好的对象,要说还还多亏陈茉茉那个小妖精呢。”   冯荞:呃……这么说来,她是不是应该感谢一下陈茉茉?   ☆☆☆☆☆☆☆☆   杨边疆和冯东果然捉到了鱼,小半桶的野杂鱼,多是巴掌大的。冯东把鱼处理干净就下锅炖,炖得鱼汤奶白,放一把雪白的蒜瓣儿、几根红辣椒,加上青翠的芫荽和小葱,冯荞最喜欢的吃法。鲜香浓郁的一碗鱼汤下肚,笑眯眯拿筷子挑着细嫩的鱼肉吃。   看着她吃得欢畅,杨边疆又给她盛了一碗,一边问:“这么喜欢吃鱼汤?”   “对呀,微微有点辣的。”   “回去给你捉。”   因为费事儿,他们在农具厂没吃过几回这样的野杂鱼汤,师父嫌没有肉净是刺儿,可既然媳妇喜欢,下河去捉又不难。   小两口一问一答之间,二伯和二伯娘换了个眼色就笑了。年轻好啊。   下午太阳还多高的时候,二伯娘就开始撵冯荞回家。   “早早回去,路上也别耽误,可千万要在太阳落山前回到家,不然婆婆会忌讳的。”   “这也有讲究?”冯荞好奇。   “当然有讲究啊,新媳妇过门一个月里,是不能等到天黑回家的。天黑回家,婆婆会瞎眼的。”二伯娘振振有词。   冯荞噗嗤笑了出来,一回头,冯东和杨边疆也摇头失笑。哪有这道理呀。于是二伯娘自己也憋不住笑起来。   “哎,反正祖辈就这么个讲究,虽然不当真,可也不能给人留话柄呀。也是说新媳妇才过门,回娘家迟迟不归,婆婆会担心不高兴的。”二伯娘看了杨边疆一眼,“嫁了人的人了,上头有公婆呢,不能太随性。”   “二伯娘您放心,我爸我妈都很喜欢冯荞,不会舍得她受委屈的,再说有我在呢。”杨边疆忙跟二伯娘保证。   这一点二伯娘倒是相信,旁的不说,小夫妻今天回门,一看就是恩恩爱爱的样子,尽管人前不会太黏糊腻歪,可每一个眼神都是柔软的。   不过二伯娘还是早早催着他们回去了。小两口于是一边讨论各种各样的“老讲究”,迎着偏西的太阳,一边出门回家去。   结一回婚,倒是知道了好多稀奇有趣的老风俗,比如冯荞出嫁那天早上,二伯娘不让她下地,出门时也是冯东背她上车,说是“不沾娘家土”,嫁出去就完完全全是婆家的人了。   还比如,杨妈妈不让他们扫地。新房里从结婚那天到现在,几天下来地上满是垃圾,糖纸啊,瓜子壳啊,杨妈妈提早就交代过了,不许扫地,别把福气和喜气“扫”走了,一定要等到三日回门以后才能收拾。   可真有趣儿。   走在村里,不停地有人跟他们打招呼,冯荞一身新娘的红衣裳是够显眼的,村民们老远就笑着跟她说话,问一句“回娘家啦?”,就算不认识杨边疆,也知道那是她新婚对象,她的男人,相熟的婶子、嫂子们还会趁机夸赞一番,开几句小夫妻俩的玩笑。   两人于是就没急着骑车,杨边疆推着车,冯荞跟在他身后,一路婶子、大娘地叫着人,从村里走过。   走出巷子拐上大路,迎面遇上孔母了。   冯荞当然不会躲着她,坦然走自己的路。一直走到对面,孔母一抬头看见她,顿时满脸尴尬羞愧,脸上青一块红一块地看着冯荞,张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话,站在那儿竟手足无措起来。   孔母也是自己找尴尬,冯荞这样一身红艳艳的衣裳,大红棉袄大红棉裤,脖子上还围着红纱巾,老远就该看见了,她要是个聪明知趣的,早早就该躲到一边去了。   因为孔志斌的事,孔家人如今在村里抬不起头来,羞于见人,能不出门就不出门了,走在村里也总是低着头夹着尾巴。孔母只顾低头溜着路边走路,心不在焉,根本没注意往前看,偏偏一直走到冯荞跟前来了。   冯荞瞥一眼孔母脸上红红白白的样子,只当没看见,跟在杨边疆身边从容走开了。留下孔母还站在原地百感交集。   孔母这会子满肚子愁肠啊,出个门本来就怕遇上人,偏偏遇上最不想遇见的人,她回头看一眼冯荞俏生生的背影,也无心去做原本的事情了,低垂着头,匆匆拐进小巷跑回了家。   孔志斌虽然侥幸放回来了,却像被打断了脊梁骨似的,整个人失魂落魄振作不起来。回来后这几天,几乎瘫在床上就没起来,白天还好,一般就是安静地躺着,两眼木然空洞,晚上自己喝了酒就在那呜呜地哭。   哭就哭吧,孔母觉得,儿子被坑惨了,哭出来兴许就好些了,然而那晚他醉醺醺哭着哭着,竟然喊了冯荞的名字。   可把孔父吓得够呛,他们跟冯家弄成这样,人家冯荞大喜的日子,正在结婚出嫁呢,这要是让冯家的人听见了,还不得一顿打死他呀。   孔父一着急,上去就是两巴掌,孔志斌醉醺醺的也不清醒,等他清醒了再数落他,孔志斌却不记得了。当时他还说,我现在还记挂人家做什么呀,人家都已经出嫁了,说啥都没用了。   说啥都没用了。   “作孽呀!”孔母匆匆跑回家,关上大门,站在院子里唏嘘叹气。   孔父听见动静,出来问:“叫你去他四叔家借两块钱,咋这么快就回来了?”   “我……还没去,刚才路上遇见冯荞了。”孔母说着眼圈发红,“我……我就先躲回来了。算算她今天回门呢。想想我们要是别作孽,她原本该是我们家的儿媳妇……好好的咋就弄成这样了呢!”   “你小点声!”孔父连忙喝斥,“你这话也敢往外说,咱家如今夹着尾巴做人呢,叫人听见了,咱们还能不能在这村里呆了?”   “我心里难受啊,横竖也是不好了。”孔母哭了起来。   “妈,你看见冯荞了?她过得好吗?”不知什么时候,孔志斌从屋里出来了,靠在门框上,脸色隐晦不明。   孔父看着儿子一脸颓废沮丧的样子,狠狠瞪了他一眼,骂道:“你管人家过得好不好?关你啥事?他们冯家,原先咱家惹不起,如今就更惹不起了,你可千万别给我作死惹事。”   “爸,我知道。我也就问问。”孔志斌垂下头,转身回了屋里。   孔志斌不知道怎样叫做心痛,他甚至理不清自己对冯荞到底是个什么心态。   他一直以为,自己对她是没感情的。上一世,几十年的夫妻,平淡如水,似乎不过是柴米油盐,责任和义务。   然而冯荞出嫁那天,他躺在屋里,耳边听着欢腾喜庆的锣鼓和鞭炮声,脑子里却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起前世他和冯荞结婚的情景,居然如此清晰,仿佛就发生在眼前。她当时那么好看,那么年轻活力……他当时,分明也是满心欢喜,娶回了村里最漂亮能干的姑娘,满心欢喜地看着她……   锣鼓声声,孔志斌控制不住地一直想象着,冯荞是不是打扮好了?是不是上车了?那个男人是不是满心欢喜地带走了她……   孔志斌回到屋里,关好门背靠在门板上,心里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他心里仿佛有一根刺,深深扎进去了。 第81章 不着调   回门的小夫妻却丝毫没受到孔母的影响, 村里遇见的人多了去了,认识的打个招呼,熟悉的聊上两句, 小夫妻一路接受了许多瞩目和祝福,走出村子也没急着骑车,这时光如此悠闲安逸, 两人索性推着车, 放弃了远一点的主路, 慢悠悠走在两村之间的田野小路上。   路这么近,从冯庄村出来走上一片岭地,就望得见他们小罗庄村了。   “要是抄近路, 到你家不用三里路,这么近。”   “谁家呀?现在也是你家。”杨边疆不满地斜了冯荞一眼。   “我家,我家。”冯荞从善如流,看着他讨好地笑。嘻嘻, 刚嫁过去, 这不是一下子没适应过来吗。   早春二月末,田野间一片复苏的景象, 麦苗儿返青了,溪水不再冰封, 路边上时不时看见一棵荠菜,也是青翠嫩绿的叫人喜欢。四周一片静谧, 有时听得见几声小鸟的叫声, 这种鸟叫什么来着?叫得特别好听。   冯荞听着鸟叫, 看着远远近近的田野,悠然地哼起了歌儿,一边哼歌,一边孩子气地牵着杨边疆衣襟跟着他走,后来索性挽着他的胳膊。   杨边疆静静地听着她哼歌,看着她笑,小两口亲亲热热走在田野间。走着聊着,又聊起明天回去上班。   “哥,我们明天上班,要给他们带点啥呢?”   “带点喜糖就行了。”杨边疆说,温柔乡是英雄冢,他有点不想上班啊,“要不,叫师父给我们再放几天假吧?”他说着自己也失笑。   “懒虫啊你。你倒还好,按月发工资,我再请假,请一天要少一天工资了。”冯荞小算盘一打,不行,该上班上班,上班才有钱拿。   “小财迷,你怎么就跟钱亲。”杨边疆取笑她。   走着走着,他停下来,胳膊动了动叫冯荞:“先放开,别这样挽着我。”   嗬,这田野僻静处,四下里都没人呢,他倒是要保持距离守规矩了?冯荞撇着嘴看看他:“嘁,谁稀罕挽着你呀,假正经!”   “不是,媳妇儿,你这样,我会……”某人脸色可疑的窘。   顺着杨边疆示意的目光,冯荞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嗯,可疑隆起的某处……她面无表情顿了三秒,脸蛋爆红地甩开他的手,自己大步往前走去了,心里恶狠狠地骂:   没出息的货!今晚不许你上床,叫你自己打地铺!   ☆☆☆☆☆☆☆☆   杨边疆也觉得自己没救了。   可他有啥办法?也不能怪他呀,只需要看一眼自家小媳妇,他浑身的毛细血管都能兴奋起来。反正他如今满心满脑子,都是自家美丽可爱的小媳妇。   冯荞呢?冯荞如今满脑子,就是小家庭的小日子。上班,挣钱,攒钱,把日子过好了,把自家男人养好了……   两个胸无大志的人,日子平静坦然就足够了。   于是,胸无大志的小两口悠闲自在地一路走着,赶在太阳落山前回到家里。   一进门,大嫂跟大豆娘儿俩也在。杨妈妈正在做饭呢,大嫂靠在厨房的门框上,脸朝里正在跟杨妈妈说话。   “妈,我们回来了。”冯荞笑着打了个招呼,“大嫂来啦?”   “哎,他二婶你们回来啦?”杨大嫂一拉旁边的大豆,“这熊孩子,快喊二叔二婶呀。”   大豆叫了一声二婶,一转脸笑哈哈地跑过去抱住杨边疆的腿:“二叔,我妈说你有好吃的,我要吃好吃的。”   冯荞今天回门,照例二伯娘是要给带些回礼来的,两盒饼干和两斤白糖,原本也是冯荞出嫁时亲戚添妆的东西,正拎在杨边疆手上呢。   杨边疆随手就拿出一盒饼干打开了,放在小桌子上让大豆自己吃,把剩下的连袋子一起随手放进了厨房的小菜橱上格。   冯荞洗完手就主动进厨房去帮忙。杨妈妈正在炒辣椒小咸菜,一股子呛人的味道,见冯荞进来,一边咳嗽一边摆着手叫她:“冯荞啊,别进来别进来,呛死人了。”   冯荞问有啥活儿要她干的,杨妈妈说没啥要干的了,锅里小咸菜炒出来就能吃饭了,于是冯荞去收拾碗筷准备吃饭。   大嫂靠着门框,笑着说:“妈,你说你可真偏心,他二婶进来你就怕她呛着,我在这儿半天你可不怕我呛着呢。”   “那你一直站这儿干啥呢?又没人叫你在这儿站,你又不帮我伸手干活。”杨妈妈挥挥手,“要是不在这儿吃,你就赶紧回家做饭去吧。”   “这不是正要回去做饭吗。妈,你家煎饼还有吧,先给我几个,我这两天太忙没推磨,家里没有煎饼了。”   大嫂说着,也没等杨妈妈发话,就自己去小菜橱里拿了一大沓煎饼,看着杨边疆刚才放进去的白糖,犹豫一下没敢开口要,扭头看见大豆吃剩下的半盒饼干,笑嘻嘻地拿起来往大豆手里一塞。   “大豆啊,你看你二叔可真疼你,给你饼干吃呢。哎你说你这熊孩子,吃着你还拿着。也就是家里只有你一个小孩,没人跟你争。”大嫂拉着孩子往外走,一边走还一边佯装责怪孩子,“大豆啊,下回可不许再要东西了,也就是你二叔二婶不小气,啥好吃的都舍得给你。”   她当别人都是瞎子呢?本来一盒饼干也无所谓,她不说杨边疆也会主动给孩子吃的,可大嫂这个做派,不是教坏了小孩子吗。冯荞心里有些无奈地想,怪不得兰江一提起大嫂,就那么个嫌恶的口气。   杨妈妈脸色也有些不好,无奈地叹气。   晚饭是加了荠菜的玉米糊糊和煎饼,炒了一碟豆腐,辣炒小咸菜,照例煎了一小碟鸡蛋,杨妈妈不动声色地把煎鸡蛋推到小两口跟前来了。   冯荞一直很喜欢喝荠菜玉米糊糊,就没吃煎饼,她中午吃得丰盛还不太饿,喝了一大碗糊糊也就饱了。   吃饱了的小两口在杨妈妈委婉试探着问他们想不想分家时,有志一同地说,随便,都行。   “妈,我们听长辈的。”   杨妈妈:“我跟你爸……也都行,听你们俩的意见。”   好嘛,你听我的我听你的,这怎么决定?   “妈,我们这才刚刚结婚,今天才三日回门,还都没满月呢。你怎么就提起这事了?”杨边疆问,“是不是又有人说啥了?”   “没有,真的没有。”杨妈妈矢口否认,“这也不关别人的事,你大哥分家都好几年了,你又没有别的兄弟。”   这话反而叫人往某方面想去了。冯荞抬头看看杨边疆,接触到他完全不当回事的表情,就笑笑说:“妈,我们才结婚就跟爸妈分家,传出去人家还以为我们不孝顺呢,要是我们真有啥做不对的,您是长辈,您只管说一顿就是了。”   冯荞说的倒是实话,他们才结婚就分家真不合适。按农村风俗,杨家两个儿子,大儿子已经分出去了,二儿子分家另过是早晚的事,可也不必着急。   杨妈妈忙说:“真没啥事……我也就是随便问问你们俩的想法,我跟你爸其实也觉得不分家才好。”   于是分家的话题便就此打住。   吃过晚饭,小夫妻回到自己屋里说了会儿话,杨边疆找了个借口出来,回堂屋找他妈。   “妈,你今晚咋忽然提起分家的事了?你说冯荞才嫁进门三天,你就提起分家,你叫她心里咋想呀。幸亏冯荞不是小心眼的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对刚过门的儿媳妇有啥不满意呢。”   杨妈妈被儿子一埋怨,不禁有些忐忑,忙说:“其实也没啥,我就是随口问一问。今天……你大嫂问我,打算啥时候跟你们分家,叫我两个儿子不能偏心。我寻思,就你大嫂那个做派,整天跑我这儿蹭吃蹭喝要东西,不占便宜就觉得吃亏了。原先也就算了,如今冯荞嫁过来,你大嫂见天往这儿跑,我是怕冯荞生气呢,我寻思,倒不如分了家你们小两口利索。”   分不分,杨妈妈其实也为难呀,她说分家,怕冯荞有意见,噢,我刚嫁过来,一个院子住着,婆婆你就要跟我分家,你对我哪里有意见呀?   她说不分家,也怕冯荞有意见,人家小夫妻俩都有工资,收入好,小两口日子肯定更宽裕。人家要是不想跟公婆搅和在一起过,人家想要分了家,小两口利利索索自己过呢?再加上大儿媳这个连吃带拿的做派,每次来了看见啥要啥,也怕时间长了冯荞生气,婆媳妯娌生出矛盾来。   杨边疆对这些七弯八绕的家务事表示无聊。   “妈,大嫂说啥你就听啥?我们分不分家,关她啥事!她敢说,你做长辈的当时就该骂她,你倒还惯着她那些毛病。”   杨妈妈被儿子批评几句,免不了脸上尴尬,忙辩解说:“我真就是问问,我对冯荞这个儿媳妇满意的很,我也不是要分家。”   “分不分家,总得过一阵子再说。”杨边疆知道他妈那性子,没啥见识,性格脾气多少有些包子,就安慰道:“妈,这话也就当儿子的悄悄跟您说,幸亏冯荞没有那些小心眼儿,才不会多心。分家这事,过一阵子再说吧,分不分是我们的事,大嫂要再敢叽叽歪歪,你就说我说的,关她屁事!”   冯荞可不知道他们母子这一番谈话,这事她倒也没太往心里去,反正临时她是不打算分家的。等过一阵子,真要觉得跟公婆一起不方便,那就分家好了,反正他们小夫妻俩也不用依赖谁。   其实杨妈妈对她这个刚过门的儿媳挺不错的,别的不说,每次吃过饭,杨妈妈总是抢着收拾碗筷,饭也都是杨妈妈做,还说冯荞刚过门,干活找不到头绪,因此也不使唤她。   冯荞在家里习惯了干活,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她以前总听人说,婆婆这种身份总归不是亲妈,婆媳没法贴心相处的。很多婆婆喜欢拿捏儿媳妇,就喜欢趁着儿媳妇刚过门脸皮薄,给儿媳妇下马威,立规矩,一开头就把儿媳妇拿捏住。   可目前来看,杨妈妈可没拿捏过她。她很小没了亲妈,只要有可能,冯荞很希望能跟婆婆和睦相处,婆媳关系好了,家和万事兴,自家男人也不用夹在当中为难,不是吗?   ☆☆☆☆☆☆☆☆   新婚第四天,两人恢复了上班。冯荞终于得以脱下厚厚的红棉袄红棉裤,换了一件大红的外套。三天里都穿着这么厚的棉袄棉裤,如今二月末的天气,她真的很热呀。   二伯娘跟杨妈妈都专门交代过,新媳妇一月内都要穿红的,不许穿别的颜色。   一身红衣的结果就是,不论走到哪儿,人家一看就知道这是个才过门的小媳妇,新婚小夫妻,总是引人注目,要是遇上小孩子,说不定还会指着喊:快看呀,新娘子。   然后她一进工房,一起干活的几个女工就笑着说:“哎呀,新媳妇来啦。”   杨边疆则给厂里的师傅们带了喜糖,还匀了香烟。几个小学徒还跟他起哄,说果然是新郎官,容光焕发精神抖擞。李师哥那个贫嘴,这次竟然没开啥不着调的玩笑,反倒有些高兴不起来的样子。   ——师嫂生了,大胖儿子。   师嫂怀孕的时候,李师哥整天嚷嚷他要有闺女了,生个闺女,他就儿女双全啦。谁知道生下来一看,多长了一块,胖小子!李师哥没达到理想,多少有点失落,他的大酒坛没啦,他的小棉袄没啦。   “那就再生一个啊。”杨边疆笑,“再生老三,肯定是闺女。”   李师哥:“你能给我保证?万一老三再生个儿子呢?仨儿子,把我累死算了。”   杨边疆:这谁能给你保证啊。   当天冯东要相亲,路远冯荞就没去,可俩人都急于知道结果呀,小两口下午下了班就又跑去二伯娘家,一问,没成。   “为啥没成呀?二哥看不上?”   冯荞觉着,对方既然答应相亲,那就应该是能接受二哥家这条件的,而二哥的人物相貌——不是她自己夸,她二哥长得那也是相貌堂堂,一看就稳重可靠,女方不该看不上的。   “嗐,别提了,那姑娘长得倒是可以,看着也是个老实人,两个年轻人本来也看中了的,就是女方家里也太不着调了。这边刚说两下里看中了,那边她妈就叫媒人来问,说咱家这三间房子是不是全都给冯东。”   这要求其实也不算过分,谁家闺女找婆家不关心房子呀,冯荞一听就猜到还有下文。   “我当时也表态啦,冯亮反正是考大学走了,家里这三间房子,将来就都留给冯东的。结果女方她妈说,丑话先说在头里,将来他们结了婚,这房子就给冯东,我跟你二伯不能在这儿,房子本来就挤,他家闺女可不跟公婆住。”   二伯娘气哼哼地叹气。咬咬牙,她当时也答应了,寻思着大不了等冯东结了婚,她和二伯老公母俩,就带着小胭先去大儿子家挤挤,好歹将就一两年,他们缓缓手攒点钱,就去旁边盖两间小茅屋住。只要姑娘合适,好歹将就儿子的婚事。   结果女方的妈又提出第二第三个条件:她家孩子多,姑娘下边还三个弟弟呢,男方的彩礼要多给一些;还有,三年之后才能结婚,要留姑娘在家多干几年活,等她弟弟们大一些才能出嫁,家里还指望她多挣点工分呢。   冯荞:……跟她那个爸有得一拼! 第82章 尴尬   先不说相亲的这姑娘咋样, 她家里人也太说不过去了。   “你说这家人,怪不得他家闺女二十多了还没找到婆家。还说因为咱家穷,才提出这么个条件, 怕将来冯东没能力帮衬他们。说要是咱家有钱,多给些彩礼,婚期也不一定非得等三年。”二伯娘叉着腰骂, “我呸, 他家咋不直接说闺女多少钱卖呢。当时就把你二哥气的, 转脸就回来了。”   冯荞一听,这可真不行,就算有钱也不敢娶呀, 这不是娶一个媳妇,这是要娶她整个娘家呀,连同三个小舅子一起娶回来了。   “你二哥相亲回来就不高兴,叫我往后别给他说媒了, 弄得心情不好。你表姑也是不靠谱, 怎么介绍这么个人家。当时只说年龄合适,哪知道会这样。听说他家五个孩子, 除了仨儿子,下边老三也是个闺女, 也不给上学、不给找对象,留在家干活帮衬儿子……”二伯娘摇头叹气, “你说这都啥人呀。”   “二伯娘, 你别生气了, 反正相亲呗,不成就算了。咱们再给二哥找个好的。”冯荞安慰二伯娘。   寇小胭也插嘴道:“就是呀,二伯娘。我看那女的根本配不上二哥,长得根本不好看,还一脸包子样,由着她妈说这说那,她自己也不吭声,这样的姑娘娶回来也愁人。咱总得给二哥找个好的,聪明能干的。”   冯东从外头进来,放下手里的筐子,神情有些无奈。   “行啦,你们就别瞎操心了。妈,往后你也别四处给我张罗相亲,咱家这这情况,再相亲又能遇上合适的?我现在觉着光棍一人也挺好的,大哥大嫂一家人好好的,冯亮也有出路了,我就管在家孝敬爸妈,倒还自在些。”   冯东对找对象的事是真有些心灰意冷了。   家里这情况,就算有哪个姑娘愿意嫁进来,不说别的了,房子都不够住。要是再像今天这个姑娘似的,明令要求不跟公婆住,叫他爸妈怎么办?为了娶媳妇,把亲爹妈赶到大街上去?那他还是人吗。   二伯娘的对策,仨儿子,解决一个是一个,目前大儿子结婚成家了,大孙子都出生了。本来呢,剩下老二老三也够她愁的,可冯亮如今考上大学,将来毕业就是国家的人,铁饭碗,房子、媳妇肯定也不用她再发愁了,如今就是想一切办法,给冯东娶上媳妇。   二伯娘于是决定,他们住的这三间房子,就给冯东了,明天她就把话放出去,张罗亲戚朋友给冯东介绍对象。   “这房子本来就打算给你的,赶明儿实在不行,我们就先搬去你大哥家挤挤,你不是老大不是老小,我跟你爸没有非得跟你住的道理。”二伯娘转头问大儿媳,“他大嫂,你那边有三间房子,等冯东结婚娶媳妇,你那边暂时先挤一间给我们住,你能同意不?你吃点亏帮一帮,我总得给冯东娶上媳妇。”   大堂嫂真挺不错,忙点头答应了:“妈,看你这话说的,我们是老大,你和爸本来也该跟我们住。”   “行啦妈,你就别折腾了。”冯东无奈,“大哥那边也就三间房子,就算挤一间出来,你跟爸带着个小胭,怎么住?这老房子你跟我爸住了几十年了,因为我搬出去,那我还是打光棍好了。”   冯东说完丢下手里的筐子,转身就出去了。杨边疆默默跟了上去,见冯东站在院子里郁闷,就拍拍他的肩膀,站在他身边陪他。   “冯东,依我看,你还是先考虑盖房子的事吧。”杨边疆打量着三间房子,土坯墙的茅草屋,当地村庄最常见的房子,一看就有些年头了。如今新建的房子,都已经改了石头墙,有的人家还用上了红砖,像他跟冯荞结婚新建的两间房就是条石地基的砖墙。   实话说,就算这老房子给冯东,条件好的姑娘怕还是嫌弃房子老旧呢。   “你以为我不想盖房子呀,可家里哪有钱?”冯东对着发小哥们,也就不说虚的了。杨边疆刚想开口,冯东一抬手:“你先别说话,我知道你有心帮我,可这不是三个两个钱的事情,你就算手头宽裕些,你也帮不了。再说了,冯亮开学时候你跟冯荞已经帮了不少,冯亮都跟我说了。”   杨边疆讪笑,他时常取笑冯荞是小财迷,小媳妇过日子特别精细,一分钱舍不得乱花,一门心思攒钱攒钱,此刻他真的特别理解自家的财迷小媳妇,没钱行吗,没钱,很多事你就办不成。   都是穷的怪。   “如今我跟冯荞的日子还过得去,我俩的收入还是挺宽裕的。冯东,我帮你算了算,要是挨着这老房子,再盖两间新房,你结婚就够住的了。两间房,你开春以来不是已经采了一些石料吗,家里想法子筹点钱买两方砖,木料我给你解决,别忘了我就是干木工的。咱不说冯荞,就说咱俩光屁股一起长大的交情,这点忙你总不至于拒绝我帮吧。”   “这打算我也有。”冯东点头,“我这阵子上山采石料,爸跟大哥也去帮我呢,差不多也够了,我正在准备。那你就帮我买木料,不过先说好了,你帮我买,钱我早晚要给你的,救急不救穷,总不能让你出力再出钱。”   冯东指着老房子给杨边疆看:“你看,我打算就在这东头接两间新房,穷有穷的法子,不能急,我跟大哥和我爸自己出力慢慢建,先把墙垒起来,上梁封顶的时候再请人工。到时候五间房,爸妈还住西堂屋,中间这个单间给小胭住,冯荞回来娘家也住得下,东头新房给我自己留着,冯亮放了假也可以住,你看咋样?”   “就这么着!我绝对支持你。”杨边疆兴奋地拍拍冯东。   这就是他欣赏冯东的原因,尽管家里困难,可冯东从不自怨自艾,积极面对,自己生活不易,却还处处为身边的亲人朋友着想。   这样的冯东,值得一个最好的姑娘。   回家路上,杨边疆就跟冯荞说道这事。冯荞说,二伯娘从小疼她,她在二伯家出门子,二伯娘可没少操心,她心里,早就把二伯娘当亲妈了。   “我也是想着,帮二哥出木料的钱呢,再困难咱也把房子盖起来。”   “媳妇儿,咱俩都想到一块儿去了。”杨边疆高兴,“你看,这就叫夫妻同心,没有啥事办不成的。”   ☆☆☆☆☆☆☆☆   二三月间,耕牛遍地走的时候了,生产队开始忙起来。杨爸和杨妈妈每天去生产队上工,差不多也是小夫妻下班回来的时候,杨妈妈收工回到家。   然后婆媳俩就说说笑笑的一起做饭炒菜。实话实说,嫁过门这些天,杨妈妈对冯荞一直挺好的,给小夫妻“滋补”的煎鸡蛋几乎每晚都有,做饭时候会问她喜欢吃啥。吃过饭总是抢着收拾碗筷,也能体谅冯荞上班累。   在冯荞看来,杨妈妈本身就是个和善的厚道人,起码至今为止,对她这个新过门的媳妇挺照顾的。   其实婆婆对媳妇的态度,也在于儿子的态度,杨边疆分明把媳妇捧在头顶上,杨爸杨妈重视这个儿子,很容易便也对儿媳妇看重起来。杨边疆几次说,冯荞很小没了亲妈,吃了很多苦呢,杨妈妈听了便不由自主地觉着,儿媳妇挺叫人心疼的,她做婆婆的也应该多爱护些。   杨爸在家里属于“甩手掌柜”类型的,家务事不伸手,婆媳妯娌的事情他也不多理会,认为都是女人家的事。杨爸每天除了上工干活,偶尔喝点小酒,再就是喜欢出去溜达,找人下棋聊天吹牛皮,打猎捉野味,很会自己乐呵。   小夫妻还在蜜月里,蜜里调油一般,感情好得没羞没臊——其实冯荞觉着,她好歹还是要脸的,就是某人太没羞没臊了。   杨边疆:两口子,还有啥臊不臊的。   说这话的时候,他正帮自家小媳妇洗头。   冯荞白天要上班,洗头只能晚上洗。她那头发又特别长,散开来已经长到屁股下边了,洗起来很费劲儿。晚饭后她烧了热水,怕把屋里弄湿,就拿了盆在院子里洗。   她那么长的头发,只能先洗下半截头发,再洗头皮,一低头,满满一盆青丝。杨边疆站在旁边看着她,说这也太不方便了,打了肥皂冲洗也不干净。于是他去兑了一大壶温水,让冯荞弯腰站在盆前,他一手拎着水壶往她头上倒水冲,一手帮她揉搓,果然冲洗得又快又干净。   冯荞弯着腰,两手挽起长发拧水,杨边疆把水盆端开,赶紧拿毛巾给她包住擦干。光看着媳妇儿两条大辫子好看,其实留一头长发也挺辛苦的。   “太费事了,我干脆剪了吧。”冯荞嘟囔,“你不知道,我以前自己洗头,洗一回很累人的,其他时候还好,冬天冷的时候,上半截洗完,下半截都结上冰了,拿梳子一梳全是白花花的冰霜。”   “剪短……”杨边疆顿了下,“还是算了吧,舍不得剪。往后我帮你洗不就行了。”   “我自己也舍不得剪。”冯荞笑,留了好几年了呢,不容易,“不过我看别人结婚后,大都把辫子剪掉了,梳那种到耳朵下边的短发,比较省事儿。”   “哪有辫子好看,我喜欢你梳辫子,不许剪。”杨边疆不同意。   杨边疆换了条干毛巾帮她擦拭,擦干了再握住头发一截一截梳开,直到把全部长发梳理顺溜。冯荞平时梳头洗头只觉得麻烦,他倒是饶有兴致。   大嫂推门一伸头,就看见小两口这幅情景,冯荞坦然靠坐在椅子上,一头乌黑顺溜的长头发披散在整个背上,杨边疆站在她身后,正在仔细小心地给她梳头,十分温馨的一副画面。   “哎呦喂,大豆啊你看看你二叔,给你二婶梳头呢。”   她突然推门进来,让屋里的小两口吓了一跳,冯荞顿时尴尬起来,忙抢过杨边疆手里的梳子,同时站了起来。   大嫂那边还在高声说笑:“啧啧,可真是个疼媳妇的货。”   杨边疆:“大嫂,不疼媳妇我疼你呀?”   明明是小叔子的一句玩笑话,小叔子要跟嫂子开玩笑,那也实在正常,可杨边疆说这句话的时候,脸色分明不好看,眼皮都没抬,半点笑意也没有。   顿时冷场,大嫂脸色讪讪的也尴尬起来了。   “你说他二叔,我夸你呢。那啥……我去看看他奶去。”   大嫂灰溜溜走了,等她一走,冯荞就气得跳起来,重重关上了门。虽说跟公婆一个院子住着,可小夫小妻在屋里,又是新婚蜜月,杨妈妈就算有事要到这边屋里来,也总是老远站在门外叫他们一声,可不会冒然进来。   他们刚才还虚掩着门,大嫂就这么突然推门进来了,冯荞便也有些生气。她可不认为大嫂刚才是无心的冒失,她自己结婚也没几年,连这点避讳都不知道?再说了,就算屋里不是新婚夫妻,她也不能不吭声推门进来了呀。   杨边疆一看媳妇脸色不高兴了,忙过来哄她。杨边疆哄媳妇,惯常的”转移注意力大法“。   “媳妇儿,要不要喝点蜂蜜水?”   “不喝。”冯荞不为所动,直接又把注意力拉了回来,“大嫂怎么这样啊,她这个时候跑来干啥?”   “不理她。再有下回,你直接说她就是了。”   “我记得原先过年的时候我在你家,她也不常来呀。”冯荞心里琢磨了一下,大嫂怎么这阵子往婆家跑得这么勤?不能怪她敏感,这婆媳妯娌,从来都是不简单的。   还能为啥?稍稍一想也就猜到了,因为冯荞刚过门,还没满月呢,杨妈妈饭菜上便讲究些,这阵子做饭都是米面细粮,想想大嫂那个小家子气的做派,她老往这跑也就不奇怪了。   冯荞站在门后留意听了听,大嫂领着大豆已经进了公婆住的东堂屋。   “你管她呢。”一转身,杨边疆就站在她身后,“媳妇儿,让头发干着,我去给你拿水洗脚?”   ☆☆☆☆☆☆☆☆   第二天早上冯荞才知道,大嫂昨晚来,说是大豆肚子疼要吃白糖,硬是厚着脸皮把冯荞回门带来的白糖拿了一包。   大豆还真是他妈方便好用的最佳幌子。   杨妈妈为这事,明显很过意不去,一早就跟冯荞说了,大嫂当时来要了一碗玉米面明天煮粥,然后又说大豆肚子疼想吃白糖,杨妈妈当着孙子的面,就去小菜橱里拿了糖罐子要给他倒一点儿。   结果她转身倒白糖,大嫂伸手从橱子里拿了冯荞带来的一包一斤的白糖,拉着大豆一溜小跑走了。   一边小跑还一边说,这就够了,够了够了。   碰上这样的妯娌,冯荞真有些哭笑不得。   “冯荞啊,你大嫂那人……就是个没出息的,回头我数落她,你可别生气呀。”杨妈妈实在是替这个大儿媳丢脸。   “妈,反正是给大豆吃了,我没那么小气,因为一斤白糖生气。”   冯荞嘴里说不生气,心里却还是很心疼,这年月白糖是金贵东西,贵不说,还得有糖票,平常谁舍得吃呀。   上班路上她跟杨边疆说起这事,杨边疆素来大方惯了的,虽然看不上大嫂的奇葩做派,却也没当回事。   “总归是我们日子过得比她好。都是穷的怪,一点小便宜也要占,大哥整天就知道生产队干活,也没啥能耐,看他把家里日子过成啥样了。”杨边疆说。   一转脸,他又兴冲冲地说:“媳妇儿,今天去供销社看看有没有红布,再给你做一件大红的衣裳,这一个月里你都要穿红衣裳。”   “大红衣裳做那么多干啥呀,太红了平常少穿,有一件就够穿了。”   “哪里够穿?结婚那天的红棉袄红棉裤,这天气也没法穿,我看你这几天穿来穿去就身上这件。”   冯荞理了理身上大红的裤子和呢子上衣,这件呢子上衣是专为结婚买的,当时买的时候贵得叫她心疼啊,奉行节俭和攒钱的原则,冯荞坚决不同意再买了,反正等他们新婚满月,就可以穿别的颜色的衣裳了。   “小气鬼,做件衣裳能花你多少钱?又不是以后不穿了,你穿大红的衣裳最好看。” 杨边疆对媳妇的守财奴行为很不赞同,他们又不缺这一件衣裳的钱,“媳妇儿我跟你说,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一世穷。” 第83章 领证   吃不穷穿不穷, 算计不到一世穷。这种思想在当时的年代,绝对属于非主流。   冯荞对自家男人大手大脚散漫的花钱观念很是无奈,谁家过日子不是精打细算?她从来都是奉行节俭的, 钱当然是挣来的,可也是一点一点攒来的。   不过想想杨边疆的收入状况,再想想厂里那些经济宽裕吃喝不愁的师傅们, 也就能理解了。   在杨边疆的坚持下, 冯荞还是买布又做了件红衣裳, 裁缝手头的活儿少,两天工夫就给她做好了,红色涤卡料子, 小西装领的样式,如今时兴的腰身剪裁也比前些年略瘦,更加合身,穿在身上顿时洋气了不少。   穿上新衣裳, 正赶上李师哥家生孩子的喜酒。当地人生孩子, 一般不是摆满月酒,女孩是在九天, 男孩十二天,至近亲戚朋友都来“吃喜蛋”。李师哥家生的是儿子, 十二天摆酒。他们去的时候,师嫂已经能起床活动了。   月子里的师嫂气色很好, 用李师哥的话说, 白白胖胖的, 看着比以前又胖了不少,小宝宝也胖,胖乎乎的,眯着眼睛睡得可真香。厂里去的一帮大男人不好进人家的月子房,冯荞就一个人进去陪师嫂说话,抱着小宝宝玩。   “能吃能睡,跟小猪似的,比他哥生下来的时候还好带,吃饱了就睡。”   虽说没能如愿生个闺女,师嫂对小儿子同样宝贝的要命,她跟师哥的大儿子已经四岁了,跑进来见冯荞抱着小宝宝的襁褓,赶忙就扑上来抢,嘴里还嚷嚷着:“不许抱我弟弟”。   “因为生出来不是闺女,他爸逗他说把弟弟送给要饭的算了,重新生个妹妹,把他吓得整天守着,都不敢给旁人抱。”师嫂说着憋不住哈哈笑。   冯荞赶紧跟大宝保证,不会把他弟弟抱走,才得以抱着小宝宝玩一会儿,大宝还不放心的在旁边虎视眈眈。   期间李师哥进来一回,笑眯眯看着小宝宝问冯荞:“这个小的长得像他妈,生下来六斤四两,你看不瘦吧?”   何止不瘦呀,明明胖嘟嘟的。在当时来说,六斤多的新生儿就算很重啦,何况师嫂奶水好,喂得小家伙越发胖了。他们家除了李师哥身形偏瘦,媳妇和俩儿子都绝对符合李师哥“白白胖胖”的审美要求。   李师哥给师嫂端了汤来,看着师嫂喝光了那一大碗催奶的猪蹄汤,才放心出去招待客人。冯荞看着那一大碗油乎乎的猪蹄汤就在想,怪不得媳妇也胖儿子也胖,师哥伺候得好呀。   “这个猪蹄汤汤催,煮的时候放一把黄豆,加点儿葱姜,效果好味道也很好。”师嫂说着说着汤,忽然就扯到了冯荞身上,“等你赶明儿生了孩子,记得多喝。还有鲫鱼汤也行,都是催奶的好东西。”   冯荞:……咋一下子扯到这儿了。才结婚的小媳妇呢,脸上顿时不好意思了。   师嫂:“嗐,这有啥好害臊的呀,你俩这一结婚,就边疆对你那个热乎劲儿,估摸着很快也该怀上了,明年这时候指不定就抱上了。”   热乎劲儿也能看出来?冯荞心说,某人关上门热乎劲儿倒是真的,像是终于找到了人生乐趣,热乎得让人吃不消,可出了门,在人前他明明一本正经的,牵小手摸辫子的小动作都不敢有。   她自己倒是不觉得,旁人看来,这对新婚的小夫妻如此温馨默契,每一个眼神都黏糊着呢。   冯荞对于孩子……还真没想过,被师嫂一提,她忍不住就想,他们真的要有孩子了吗?像这样胖嘟嘟又好玩的小宝宝?   吃了喜酒喜蛋,回去的路上她就含羞带臊地跟杨边疆说,师嫂问咱俩啥时候生孩子呢。   “生孩子?”杨边疆刹车一回头,看了看她,“你自己还是个小孩呢。我反正是不希望那么快。”   他重新骑车上路,有一句没一句地跟她聊着。   “以前在部队的时候吧,接触的都是二十好几才结婚的,我们连队除了一帮子小光棍,几个结过婚的差不多都是干部,最少也都是二十四五岁了,我们老班长二十八才娶媳妇,他媳妇当时二十五,结婚好几年还没生小孩呢。也就咱这农村结婚早,你看我妹,还有我那几个堂妹,早早就嫁人生孩子了,大孩子抱小孩子,看着真不觉得好。”   冯荞:“那你还急着结婚!”   “两码事,两码事。”杨边疆嘿嘿干笑。自家小媳妇准确来说,都还没满十八周岁呢,“哎对了,下回去二伯娘家,记得把你户口本带来。等你生日一过,咱们赶紧正经去登记领个证。”   ☆☆☆☆☆☆☆☆   三月初九冯荞的生日,杨边疆头天晚上就背着冯荞,悄悄跟他妈讲了。   杨妈妈果然没辜负儿子的厚望,一早起来特意做了手擀面条,上头绿绿的葱花和菠菜,还卧了两个白白嫩嫩的荷包蛋。   杨爸早起没吃饭先去浇园了,杨妈妈习惯了等老伴回来一起吃。冯荞和杨边疆两人上班早,因此早饭经常是小夫妻两人一起吃 。儿媳生日,碗里给她卧了两个荷包蛋呢,媳妇吃着也不能让儿子看着呀,于是杨边疆碗里便也卧了两个。   小两口这阵子没少吃独食儿——不是说新婚夫妻要补吗,杨妈妈便经常给他们煎鸡蛋。杨边疆坦然接受,夹起一个荷包蛋,一口就咬了半个,蛋黄软软的,正好吃。   冯荞转身去小锅里添了一勺汤,看着锅里问杨妈妈:“妈,你放了几个鸡蛋啊?”   “四个啊。”杨妈妈说,“你们先吃。”   “妈,要吃一起吃。”冯荞说,“我们都这么大了,哪能整天吃独食。”   这年月鸡蛋是稀罕物,杨家日子就算宽裕些,也不是舍得随便吃的。冯荞看见锅里没有了,才会这么一问。她端过一个小碗,直接把自己碗里的荷包蛋夹进去一个留着,笑嘻嘻对杨妈妈说:“妈,这个留给你。”   杨边疆吃着面条,抬头看看媳妇一笑,有样学样地也往小碗里夹了一个,笑着说:“妈,那这个留给我爸。”   “哎呀你说你这孩子,赶紧吃了。”杨妈妈放下手里的活儿,过来端起小碗,硬是把荷包蛋夹回冯荞碗里,同样把另一个夹给杨边疆。“我可真不是舍不得吃,咱家喂了六只鸡,这阵子下蛋都没卖,足够吃的。你爸他不喜欢吃荷包蛋,他喜欢吃辣椒炒的,回头他回来吃饭,我给他炒两个,行了吧?”   “那你一定要炒。吃不穷穿不穷,咱家又不是多困难,可别跟自己的肚子省。”杨边疆吃光了碗里的面条,坦然把荷包蛋也吃了。冯荞也就没再虚让,也吃光了碗里的荷包蛋和面条,小夫妻出门去上班。   自行车从村里穿过,杨边疆偶尔跟相熟的村民打个招呼,冯荞很规矩的坐在后座,等一出了村,没人看见了,她便很自然地把两手扶着杨边疆的腰侧,这样坐得更稳当。   “哥,我好多年都没过过生日了,我自己都忘。好像记得很小的时候,我妈也给我擀面条过生日。”   杨边疆嗯了一声,知道她从小没了亲妈,摊上冯老三和寇金萍,谁还记得她生日呀。他安慰地说:“媳妇儿,往后我给你记着呢。”   “嗯,好。”冯荞嘴里答应着,心里却因为婆婆一碗生日面而暖融融的。   心情好,初春的田野也跟着变得越发清新美好,路上反正少有行人,于是她索性把头靠在自家男人的背上,心里满满都是幸福。   而另一边,杨家的小院子里,杨妈妈指着碟子里的干红辣椒炒鸡蛋,笑着对老伴儿说:“喏,赶紧吃吧,儿子儿媳今早吃荷包蛋,儿媳生辰专门做的,硬是要留给你,儿媳还说要吃一起吃……这姑娘,是个有心的。”   杨边疆先带冯荞去厂里上班,上午九点多的时候,他跟师父说了一声,就跑去冯荞的工房叫她,镇驻地路反正不远,两人也没骑车,并肩走出农具厂,步行去公社登记领证。   当时结婚登记的事儿都是基层公社管,公社专门有一个民政干事,就管这个的。民政干事是个中年人,冯荞不认识,杨边疆在镇上久了脸熟认识。他拉着媳妇儿进去,就客气地放了一把糖在办公桌上。   “刘干事,我们来登个记。”   “小杨啊,你好你好。”刘干事笑着拿了一块糖,当着他们地面剥开送进嘴里,笑着打趣:“既然是你的糖,那我就不客气了。”然后看着面前的一对小夫妻,冯荞那身上还穿着一身大红衣裳呢,梳着长辫子,一看就是新婚的小媳妇,刘干事笑着问了一句:“就你俩自己来的呀?”   “对。”杨边疆笑。农村里惯常的结婚登记,大概都有双方父母和媒人带着,他俩就这么自己跑来了,别人看来还挺稀罕的呢。他把两人的户口本和双方大队部开具的介绍信都放在桌上。   刘干事拿过来看了看,会意地一笑,新娘子可就当天才够年龄呢。   他从抽屉里拿出两张印着红旗和五角星的结婚证,一边拿出钢笔,一边才想起某个多余的例行程序:“冯荞姑娘有意见吗?是不是包办婚姻?”   冯荞一愣,忙摇头:“没有。”   刘干事填上两人的名字,写上日期,站起身交给两个年轻人:“好了。恭喜你们啊。”   杨边疆一伸手把两张结婚证都接过去,跟刘干事道了谢,一脸美滋滋地拉着小媳妇离开。   出了公社大门,冯荞就迫不及待地把结婚证要过来看,有点自然黄的硬纸上,端端正正写着两人的名字:杨边疆(男)23岁,冯荞(女)18岁,自愿结婚……发给此证。   “怎么给两张呢?”   “一人一张呗,笨。”杨边疆伸手拿走两张结婚证,仔细对折好,珍惜地放进上衣口袋里。   冯荞:“那也有我一张呀。”   杨边疆:“一起放着。你要它干啥呀。”   当时结婚证居然不用照片的。杨边疆想起家里自己那些军装照片,还有退伍时跟好多战友的合影,就跟冯荞说,干脆哪天去趟县城玩,俩人照个合影,留作纪念。冯荞长这么大还没照过相呢,镇上也没有照相馆。当地人对照相这事物并不热衷,甚至觉得是个没用处还浪费钱的事情。   “照张合影纪念一下,等咱们老了,还能拿出来给孙子看看。”杨边疆如是说,惹来冯荞娇嗔的眼神。   结婚登记了呢,又是冯荞生日,总该要庆祝一下的吧,遗憾的是小镇也没啥好吃好玩的,杨边疆带她一路闲逛,去供销社买了两包她喜欢吃的桃酥,两包新到的鸡蛋糕,两个人悠哉游哉地一路逛回来,正好赶上厂里做午饭。   ☆☆☆☆☆☆☆☆   杨妈妈去村大队部写的条子,自然知道小夫妻今天去登记领证了,或许也因为早上荷包蛋的事情,反正杨妈妈心情很好,晚饭便比平常丰盛了许多。杨爸烧火帮忙,杨妈妈做了儿子爱吃的白米饭,菜是咸鱼炖茄子干,小青菜炖猪肉,还有冯荞喜欢吃的辣椒土豆丝,再加上一碟时令新鲜的香椿拌豆腐,很可口的四个菜。   杨妈妈把结婚证要去看过了,喜滋滋教了冯荞一个很妥帖的收藏方法:把挂在他们外屋墙上的穿衣镜后头撬开,玻璃镜子后面垫着一层报纸,最外层放着一块硬的纤维纸板固定,方便把镜子固定在木制镜框里。他们新婚置办的穿衣镜,镜框两边还挂着漂亮的红色流苏穗子呢。   小两口按着杨妈妈的指导,一起把两张结婚证放在报纸和纤维硬纸板的夹层里,重新钉上小钉子固定好,这么一来,丢不了碰不着,损坏不了,收藏得再牢靠不过啦。   重新把穿衣镜挂在墙上,杨边疆搂着小媳妇的肩膀一起站在镜子前,看着镜子里两张年轻幸福的笑脸。   看着看着,杨边疆低下头去,响亮地在小媳妇脸颊上亲了一口,看着她害臊娇嗔的样子,忍不住就搂住了想亲个嘴儿,被小媳妇红着脸推开了。   “大白天的!”   “哦,那等晚上的。”杨边疆接话十分顺溜。哎,他咋就觉着调.戏自家小媳妇这么有成就感呢。   于是晚上某人格外放纵地疯了一回。小媳妇如今对“两口子的事儿”总算有所进步,象征性推了两下,推不开,也就索性由着他疯吧。   疯了许久,她嘤嘤推他,灰溜溜地表示投降,某人却理直气壮地还想继续庆祝。   “你太瘦了,不撑劲。”某人很无耻地说,“我现在总算明白,师哥为啥一心要把他媳妇喂胖了。” 第84章 挑拨   冯东也是个行动派, 在跟杨边疆一番商讨过后,他新建的两间房子很快开始动工。   也没请人帮忙,冯东自己张罗牵头, 二伯带着老大冯海和冯东苦干这几个月,已经基本把石料备好了。起初动工建房,也只有父子三人自己干的。都是壮劳力, 二伯年纪也不算大, 二伯娘和小胭也跟着挖土铲泥, 因此才几天工夫,他们就已经下好了墙基,开始垒墙。   起先生产队的农活不太忙, 耕田整地,干三天闲两天,然而谷雨节气一过,春种大忙开始, 他们每天要去生产队上工, 再抽出工夫来建房,就有些吃不消了, 工期也没法保证。   于是一家人先把墙垒起来一圈,等到需要搭脚手架的高度, 就请了本家近房的十几个壮劳力一起动手,杨边疆邀了李师哥和两个打下手的学徒也来支援, 揽下了运木料做房梁的活儿, 二伯娘则带着左邻右舍的几个妇女负责扎房顶用的卢柴把子……齐心协力, 人多势众,竟然只花了一天半工夫,就把两间新房建起来了。   当然,这样的新房一时半会还不能住人,外墙要抹缝隙,里墙要刷石灰涂料,以及铺地、安装门窗……这些活儿都可以抽空干,自家人也能做的来了。   大家忙累却充实,冯荞这两天带着小胭就专管采买、做饭,连大堂嫂也抱着孩子来帮忙,一起负责招待来找来干活的人。看着二哥的房子建起来,冯荞真是满心高兴,就连在省城读大学的冯亮也写信来家询问。   房子在建的时候,饭食其实简单些,都是重体力活,农家人又不讲究,不拘什么饭菜,管饱耐饿就行,并且冯荞管着采买做饭呢,小麦兑玉米的粮食煎饼管够,每顿饭也都能吃到荤菜。   房子封顶竣工这天晚上则吃得讲究些,叫做“竣工酒”,二伯娘家按着习俗,像样的摆了两桌,款待帮忙干活的村民们。   大家十分热闹,男劳力们还喝了点儿白酒,纷纷说冯东这小子能成事儿,自己牵头不等不靠,硬是靠自己的努力把两间新房建起来了。   新房子好啊,新房子一建起来,当晚喝酒的时候就有人又给冯东牵线,介绍了河西镇子上一个姓赵的姑娘,说是拐弯的远亲,比冯东小一岁,听说姑娘长得挺漂亮,退过婚耽误大了的,家里人正急着给她找婆家呢。   有了上回的教训,二伯娘就说,等她跟冯东商量一下,合适就找个时间相亲见面。酒席结束,家里人一掂量,先找个人去打听一下底细才靠谱。   河西镇子比较远,好几十里路,二伯娘找了一圈,最终委托了本家的一位堂姑帮忙打听,婆家就是河西镇上的。隔了两天堂姑来回话,很不高兴的样子。   “别提了,我仔细打听过了,那姑娘名声可不太好。我家孩子小婶子的亲妹妹就嫁在那个村,她专门去问了,说那姑娘为人有点不正派,跟别人订了婚的,正经谈婚论嫁了都,背地里又跟个二流子不清不楚闹出风波,让婆家知道了,弄得婆家找上门退了婚。她家里死也不肯让她嫁给那个二流子,才拖到二十好几没嫁出去。”   冯荞:……女版孔志斌?   毕竟是年轻人,冯荞还不至于封建到歧视自由恋爱的程度,可不管那个赵姑娘是自由恋爱受阻,还是作风不好脚踩两只船,总之那头有人牵扯不清。那牵线的媒人也不知是否清楚实情,要是不清楚还罢了,要是明知道实情,还给二堂哥介绍这么个人,可就太不厚道了。   二伯娘性子直,媒人再来问讯,二伯娘就直截了当地说:“听说那姑娘是有主的人,我们一家子本分正派,可招惹不起。”   媒人一脸尴尬,连声说不知道底细,就是个不经常来往的远亲罢了。   冯东对这次的事本来也不热衷,等到谜底揭开,却越发加深了他的想法,这年月农村早婚,跟他年纪相仿的姑娘,总是有原因才耽误大的,倒不是说耽误大了就一定不好,可很难遇上合适的。年纪小十六七岁的小姑娘,人家可不想找他这样大六七岁的,加上家里困难,他的婚事他自己越发不热衷,顺其自然,索性就随它去吧。   反正他把房子建起来了,一家人如今日子温饱无虞,等冯亮大学一毕业,这个家他也就放心了。   杨边疆听冯荞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忍不住有些生气。他跟冯东从小长大的铁哥们,亲兄弟一般的感情,如今他娶到了冯荞,出双入对,小夫妻蜜里调油的小日子,冯东那么优秀可靠的一个人,却仍是形单影只,真让他替好友郁闷,   “大堂嫂刚才悄悄跟我说,可惜小胭太小了。”冯荞闲聊地提起。   “啥意思?”   “大堂嫂说,要是小胭大几岁,跟二哥凑到一起,倒是两下里都解决了。”冯荞自己歪着头想了想,笑道,“那也不行,那样的话,二哥不是养个童养媳了吗?他们俩差了整整十岁呢。”   “你们这些人呀,可真会瞎想。”杨边疆瞥了小媳妇一眼,摇头,“其实年龄未必是问题,可冯东肯定不接受这样的想法。他是怎样的人我还不知道?你这话可别说给他听见,不然他该生气了。”   因为他们新婚还没满月,两人下了班顺路来转悠一趟,早早往家里赶。按着二伯娘的要求,新媳妇回娘家要在天黑前回家。一路看着太阳西坠,冯荞就催着杨边疆快点儿。   “要是回去天黑了,你妈万一生气呢。”   “你还真啥都信呀。”杨边疆想起二伯娘“新媳妇天黑不回家婆婆会瞎眼”的说法,看着小媳妇满心好笑。   “不是信不信的问题,老辈们的讲究,让人说话可不好。反正我们再有几天就满月了,一个月都坚持过来了。”   “那太阳还没落呢。”杨边疆加快蹬车,一边笑道,“要是回去晚了,就跟我妈说厂里加班,不是回娘家了,不就行了吗。”   路近,两人险险地在太阳最后一抹红光种进了家门,大门开着,杨边疆径直骑车进去,在院子里刹住站稳。   杨妈妈正在院子里收晾着的衣服,只看见儿子的自行车一直冲进来,就笑着嗔怪:“你说你这孩子,急慌慌做啥呀,骑车也不知道慢点儿。”   “不敢慢,你儿媳妇说了,天黑前必须回家,不然怕你生气。”   “嗐,那些老讲究,都是过去婆婆用来拿捏儿媳妇的,而今谁还信呀。”杨妈妈看着冯荞笑,“冯荞啊,你妈可没那么傻,都是啥人胡诌出来的那些规矩。不信咱们试一试,你明天就专门等黑天回来,看看我这眼能不能瞎。”   杨妈妈这开玩笑的水平,杨边疆摇头失笑,冯荞憋不住也笑了。   “妈,你听他瞎扯,我就说早点儿回来怕你担心。”   冯荞瞧这样子,婆婆怕是上工才刚回来,公公估计还在后头没来到呢,便忙得洗了手,走进厨房去做饭。杨妈妈收好了衣裳,也赶紧进来忙。   “今天生产队种花生,收工晚,饭都没顾上做。”杨妈妈解释了一句,随口问冯荞:“冯荞啊,你说今晚吃点啥呀?”   “我刚淘了点儿小米,煮个小米粥,家里还有煎饼,再随便弄点儿菜就行了吧?”   “那行,你在这儿煮粥,我就去看看炒点啥菜。炒点儿韭菜行不?”   杨妈妈出去择菜,杨边疆就进来帮着媳妇儿烧火。   一个锅还要用两个人烧呀?冯荞推了他两遍,叫他出去,他却起身去刷炒菜的锅。要不怎么叫蜜月呢,烧个锅也粘粘糊糊的。   ☆☆☆☆☆☆☆☆   新婚满月的风俗,是要吃饺子。饺子,交子。   因为小夫妻白天要上班,杨爸杨妈妈老公母俩又要去生产队上工,杨妈妈下午便索性借口不舒坦没去上工,买猪肉剁馅儿,阳春三月新长出的鲜嫩韭菜,包韭菜猪肉馅的白面饺子。   小夫妻俩回到家的时候,饺子已经包的差不多了,剩下一点儿馅子杨妈妈自己包着,杨边疆和冯荞就去厨房烧水准备下饺子。   稍后杨爸收工回来,饺子也可以下锅了,杨妈妈疼孙子,就叫老伴儿去把孙子叫来吃饺子。杨爸才要出门,小家伙自己先来了,一进门就问有没有饺子吃。   “又是你妈说的?”杨妈妈打趣他。   “是的。我妈说奶奶今天包饺子。”大豆很诚实地点着头,“我妈就在后头呢。”   大嫂果然随后就来了。从上次被杨边疆怼,又偷了白糖就跑之后,她居然憋了这七八天没来。新婚满月包饺子,又把她吸引来了。   “他二婶,你烧锅呐。”大嫂一伸头,人家小两口都在呢,一个坐着烧火,一个站在锅边下饺子。大嫂打了个招呼,就往堂屋去了,杨妈妈包好了饺子,正在捣蒜。   “那啥……妈,有啥活我帮你干呀。”   “你这会子来,还能有啥活给你干。”杨妈妈拉着大豆说,“坐着跟你妈等吃吧。”   大嫂果然就坐下等着吃了,眼角瞥着厨房,对杨妈妈笑道:“妈你看看,他二叔还帮着他二婶做饭呢。我在家里,大豆爸可没干过这活儿,他一个大男人,烧火做饭怕人家笑话没出息。”   杨妈妈头也没抬,顿了顿说:“老大在田里干了一天的重活,挣足十个工分可不容易,你自己带着个孩子三天两头不出工,回到家你当然不能叫他烧火做饭。老二他们小两口一起上班,干一样的活儿,一样挨累,回到家他帮着媳妇做饭也是应该的。”   “我也没说啥呀。”大嫂讪笑,“我的意思是说,他二叔对媳妇儿可真好,啥都听媳妇的,服服帖帖的。”眼角瞥到冯荞端着两盘饺子从厨房出来,怕是冯荞听见了,忙又抬高声音笑道:“是不是呀他二婶,我正夸呢,他二叔对你可真好。”   冯荞要是听不出这挑拨可就太笨了。她从容把饺子放在桌上,笑笑。   “大嫂,大哥对你也不差呀,我听边疆哥说,你俩刚结婚那会儿才叫恩爱呢,大哥还不是处处顺着你。你说咱爸咱妈,无非就希望儿子儿媳恩爱和睦,一家子和和美.美的。”   其实杨边疆可没八卦过这些,可但凡新婚夫妻,有几个不恩爱的?就算不够恩爱,大嫂这时候怕也不好意思否认。   冯荞几句话把大嫂堵了回去,转身又去端饺子,走到门口忽然一回头:“大嫂,走吧去帮忙端饺子,你看你在这儿坐着不伸手,也不好意思吃呀。”   大嫂:“……”   大嫂脸色讪讪的,默默起身跟冯荞出去了。杨妈妈看着两个儿媳的背影,撇撇嘴,噗忒笑出声来。她这么一笑,大豆咧着豁牙的嘴,也跟着傻乐呵地笑。   杨大嫂心里真有些憋屈,这个新进门的妯娌,模样比她好,挣钱比她多,干活比她利落,就连说话也比她伶牙俐齿,还让不让人活了?男人宠着就罢了,偏偏她还讨公婆喜欢,连婆婆都这么偏心她。   大嫂忿忿地跟着冯荞去厨房端饺子,却又被小两口秀了一脸。杨边疆盛好了两盘饺子,放在锅台上,正拿着个小盆盛饺子汤。冯荞便端起那两盘饺子,一转身递给大嫂,自己就伸手想去端饺子汤的小盆。   “干啥呢你。”杨边疆拦住媳妇的手,责备的口气,“一边去不要你端,烫手。”   一转身,拿了个醋瓶子塞到媳妇手里,杨边疆坦然端起饺子汤出了厨房。看着他们小两口,大嫂心里那个怄呀,真有点后悔跑来蹭这顿饺子了。   喊了逗孙子玩的杨爸,一家人坐下吃饭。   杨妈妈吃着饺子,瞅着大儿媳问:“大豆妈,你跟大豆来这边吃了,那老大呢?”   “他收工晚,没来。”   杨妈妈心里哪能没数啊,大儿媳扣扣索索爱占小便宜,经常来要东西蹭饭之类的,她明里暗里数落过不止一次,大儿媳照样不要脸,大儿子好歹还还知道丢人,一回一回就不好意思来了,自己不好意思来,却也不管管他媳妇。   杨妈妈心里叹气,人都说家有长子,可是她这个大儿子,一家子都立不起来。   “你娘俩自己来了,家里也没人做饭,那他吃啥?”杨妈妈忍不住数落,“你给他准备饭了?他干一天重活回来你还让他饿着肚子?”   “有饭,有煎饼还有粥。要不等会儿有剩的饺子,我再给他端点儿。”大嫂低着头推推大豆,“赶紧吃,吃完了回家找你爸。”   本来准备好的饺子也不会很多,再添上一个蹭饭的大嫂,哪还能剩下呀。杨妈妈瞥一眼大嫂叹气:“大豆妈,你自己倒是吃饱了,就别坐着了,赶紧回去给新疆做点儿饭呀。往后你自己也该勤快点儿,你们都已经分家了的,大豆有时候来吃一顿就罢了,你们两个大人总得自己做饭,我这边口粮也不多。”   大嫂脸色尴尬,匆匆说了一声,爬起来了。   “冯荞啊,你大哥大嫂他们分家出去了的,他们老这么来蹭饭要东西,我也不高兴。”杨妈妈跟杨爸对了个眼色,“你大嫂那点儿出息,更不是个伶俐的……我没少数落她。各家过各家的日子,天长日久可不行。我们没分家,这家里的东西按说都是你们的,下回她再这样,该说你只管说她。” 第85章 我男人   “妈, 看你这话说的,大哥大嫂奔着你和爸来的,自己一家子, 我们不也是吃家里的吗。还有大豆,那是您孙子,您喂自家孙子, 他就是一天三顿来吃也该吃呀。”   冯荞决定暂时置身事外。她刚过门又没分家, 大嫂就算蹭饭要东西, 那也轮不到她说呀。   冯荞跟杨边疆回到自己屋,又谈起了分家的话题。   分家的事,本来就是他们跟爸妈的事情, 但其实远没有那么简单。一个院子住着,眼下也没有任何矛盾,分不分家本来很无所谓。   可这里头搅和着大哥大嫂,天长日久也烦人。大嫂那个针尖大的心眼子, 肯定是巴不得他们跟公婆早点儿分家。   公婆年纪不大, 还不到五十岁呢,都是正当年的劳动力, 公公早年当兵打仗,还有公家发的补贴, 要是不分家,公婆挣钱按理就只有杨边疆的份, 大儿子已经分家, 肯定是没有份的。   而要是他们分开家, 现在分一部分给二儿子,剩下的就是公婆的了。尤其分家之后公婆挣钱攒钱,按农村惯例两个儿子都有份,将来他们老大家也能分到一些。大嫂这阵子整天往婆家跑占便宜,也无非就是这么个小心思,有便宜就占,冯荞要是开口说啥,大嫂就可以借口是公婆的东西。冯荞一个新过门的小媳妇,就算看不惯,也不好撕破脸,能拿她怎么着呀。   大嫂这阵子没少在婆婆面前嘀咕抱怨,说两个儿子呢,不分家偏心,早分家早好。她那个针尖大的心眼儿,瞒不住人。也因此婆婆上次才会试探冯荞。   其实以杨边疆和冯荞眼下的工资收入,他俩又都不是小家子气的人,跟公婆一起生活能有多少便宜占?反倒是让大嫂有事没事跑来吃拿要,还老觉着自己吃了亏。本身一点点小便宜,计较吧显得你小气,不计较吧她那些做法讨人厌,癞蛤.蟆爬脚面子,不要人她膈应人。   今儿俩人新婚满月呢,按照某人的惯例,自然还是要好好“庆祝”一番,因此早早拉着媳妇收拾洗漱,上床捂被窝。   不过今天小媳妇不是太配合,硬要跟他盖棉被纯纯的聊一会儿天。   于是某人胳膊搂着小媳妇半靠在床头,耐着性子,琢磨了一下,给小媳妇分析了分家的利弊。   “我们整天上班,其实不分家生活更方便,爸妈习惯了早起,早上工,早饭一般就不用我们准备了,中午我们又不回来,晚饭我妈收工早,也就早早做了,收工晚,我们回来一起做也快……总是家里有人操心,白天我们不在家啥事也有人照应,有爸妈张罗着,我们省心,生活方便些。”   “分家的话,小家庭就我们俩,工资足够花,两口人做饭也简单省事儿,想吃啥想喝啥咱就弄点啥,懒得不想做饭咱就顺路下馆子。我们也没有鸡鸭猪狗要养,现在也不用带孩子,除了做饭,也就咱俩的衣裳,随手就洗出来了。想去哪儿玩也没问题。”杨边疆习惯性地轻轻拍抚着怀里的小媳妇,总结了一句:“分家咱俩更自在些。”   这家伙……憧憬得真美妙自在。冯荞于是问:“那你说爸妈那边呢,他们分家还是不分家划算?”   “从他们来说倒无所谓。”杨边疆耐着性子分析到现在,难免心猿意马起来,便往脸颊往小媳妇蹭了蹭,“他们这年纪,不分家跟我们一起生活热闹些,做饭吃饭也更认真。分家的话,他们自己日子也没问题,年纪不大,钱也够花,还少操心我们,就是老两口有点冷清,怕一日三餐随便凑合过去。”   这家伙心里一本账啊,冯荞索性一翻身,趴在他胸口追问:“那你说到底该不该分家?”   “分。分开咱们利索。不然时间长了,跟我大哥那边弄出矛盾,兄弟不和外人欺。”   杨边疆自认为十分了解他那一对兄嫂,不过……不过眼下他哪有工夫管那些破事儿,眼下最要紧的,难道不是跟媳妇庆祝他们新婚满月吗?   他一翻身,抓住趴在他胸口的小媳妇——   媳妇儿,这可是你自己先撩的!   ☆☆☆☆☆☆☆☆   小夫妻俩琢磨着分家的事,却不好自己直接提出来,他们结婚刚一个月,主动提分家面上不太好,尤其跟父母公婆也没有一点矛盾。于是暗暗地决定,也不是非得着急的事,等啥时候杨爸和杨妈妈再提起,顺水推舟答应就行了。   小夫妻正是最轻松舒坦的时候,新婚既然满了月,便也爱玩,不想闷在家里。冯荞是临时工,没有固定假期,杨边疆却有。因为农具厂“服务农民阶级”的性质,农民可没有星期天,于是厂里也没有固定星期天,杨边疆每隔十天可以申请轮休一次。   之前因为每天接冯荞上下班,他几乎没用过轮休,如今结了婚,在杨边疆想法里,媳妇儿划归他自主管辖了,去哪儿又不用通过长辈,索性就跟冯荞请一天假,按预定计划,拐了媳妇跑去县城玩一天。   冯荞还是第一次到县城,长这么大谁带她出远门呀,高兴得很。俩人按原计划,先跑去照相馆照了合影,当时都是黑白照片,小小的一寸、二寸。俩人就嘱咐照相馆给洗一张大的,结果当地照相馆最大也就能做五寸那种,还得隔好几天才能洗好。于是两人就定了五寸的,琢磨着回去弄个小相框放在抽屉桌上。   然后去逛了县城唯一的一幢大楼——三层楼的供销商场,三月末,天气转入初夏,也该换季啦,杨边疆又拉着媳妇去买新衣裳,商场里的成衣一排排挂在柜台里头,营业员举着个拿高处服装的木杆子面无表情。   尽管服装样式来回就那么几种,却比小镇裁缝做得工整,杨边疆挑了件牙白色小西装领的上衣,冯荞却嫌不耐脏,选了另一件清新的粉绿色小格子。   “给你买一件。”冯荞拉着他去看旁边的男装。杨边疆扫了两眼,摇头:“我衣裳够穿。我一个大男人,衣裳无非是白的蓝的,有的换就行了,再买也浪费。”   小夫妻大半天溜溜达达逛下来,也说不着到底哪里好玩,可就是玩得很高兴,俩人在一起,干啥都觉着有意思。商场里转悠一圈,又买了两包镇上供销社不常见的鸡蛋糕,找了商场不远的“红旗饭馆”吃午饭。   县城里的饭馆比镇上的大,菜式也多一些,就是服务员的脸一样板着。冯荞还在倒水喝呢,杨边疆也没问她,就自己点好了荤素两个菜,回锅肉,酸辣土豆丝,还要了青菜鸡蛋汤和白面馒头,都是冯荞喜欢吃的——他媳妇喜欢吃啥,他还不清楚吗,根本不用再问。   “那个照片,过几天还得再跑一趟来拿呀。”冯荞觉得真麻烦,跑一趟县城也不近呢。   “叫下星期来拿,到时候我抽点儿空过来就行了。相框我自己做一个,保证比他卖的还好看。”杨边疆得意。   等菜的工夫,他看着外头街道来往的行人和自行车,偶尔还会开过一辆军绿的吉普,也就是当地县城能看到的顶好的小汽车了。   忽然他笑眯眯凑近她:“媳妇儿,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去就来。”   冯荞以为他要上厕所,就没再问,看着他走出饭馆,往街对面走去了。等了一会儿,菜都端上来了,居然还没回来。冯荞有些不放心,便站起来隔着玻璃窗向外张望。   她只顾张望杨边疆去的方向,饭馆里有人进来当然也不去留意,那人却一眼注意到她了,脚步一顿,竟然向她走了过来。   “冯荞?”   冯荞一回头,讶然看到一个许久不见的面孔,居然是孔志斌。冯荞不禁愣了一下,孔志斌看着她,脸上表情竟然有些激动的样子。冯荞不由得就想起孔志斌前段时间的经历,这人还真……挺倒霉的,看起来也有些落魄。   “冯荞……你在这儿干啥呢?”   孔志斌看着冯荞,她一身粉紫色上衣,灰色裤子,很清新亮眼的打扮。孔志斌不自觉地拽了下衣襟,把手里拎着的袋子悄悄放到身后。   “我在这儿等我男人呢。”冯荞说,“我们来吃饭,他刚出去一下,一会儿就回来。”   “哦,那什么……我也进来买饭,那……那你们吃。”孔志斌抬脚想走,脚步迈出去却又顿住了。   “冯荞,你……你过得好吗?”   “当然好啊。”冯荞看了他一眼,好笑,瞥见杨边疆从街对面大步走过来,冯荞目光追着他推门进来,脸上立刻绽开一个放松释然的笑容,迎了上去:“哥,你去哪儿了?咋才回来。”   “菜上来了?那你先吃呀。”杨边疆很自然地伸手推她回去坐下,眼角瞥见旁边的人,不禁也很意外,微微拧着眉头盯着孔志斌,目光里带着一丝不经意的轻蔑。   孔志斌神色尴尬,像是被人看破了什么龌龊心思似的,尴尬地硬扯出一丝笑脸,居然还冲他们点点头,匆匆转身走出去了。杨边疆拉开椅子坐下,问了一句:   “他干啥呢?”   “不知道。”冯荞摇头。莫名其妙,怎么在这儿遇上他了。   杨边疆认得这个人。就算原本不认识,因为当时退婚的事,他差点气得去收拾这个人,自然也搞清楚了。   他瞥了一眼孔志斌的背影,一脸嫌恶地问冯荞:“他没吓着你吧?”   “他怎么吓着我?我又不怕他。我跟他说,我男人这就来了。”冯荞笑。   “我男人”三个字让杨边疆顿时满意了,顺了毛似的咧嘴一笑,拿起筷子给她夹菜,又给她递馒头,一边不放心地嘱咐道:“这种人,他再敢靠近你你跟我说,弄不死他!”   冯荞喝了一口汤,问他:“哥,你刚才去哪儿啦?”   “回去跟你说。”杨边疆不自觉地摸了下鼻子,笑。   ☆☆☆☆☆☆☆☆   小夫妻说说笑笑吃饭,外头的街边,孔志斌还在站着怔忪出神。   真没想到,会在这儿遇上她。   孔志斌不止一次想象着,也许哪天,他和冯荞会在村里不期而遇,也不知道她嫁人后是个什么情形。可他却一次也没在村里遇见过她。   孔志斌从劳改农场放回来之后,一直很少出门见人。没脸啊,落差太大了,想当初他拎着行囊,意满志得离开村子,原本是要去上海上大学,可是命运之神突然转了个身,他就在陈茉茉的亲口指认下成了流氓强.奸犯。   好在老天总算没有冤死他,让他侥幸洗脱罪名,逃脱了劳改犯的命运,可他这么久的努力拼搏也生生毁掉了,甚至还背了个坏名声,带上了洗不去的污点。尽管孔志斌不认为那污点是自己的错,可村里人看他的眼神却分明不一样了,轻蔑而又鄙夷。   这些日子,孔志斌一边把陈茉茉恨之入骨,一边控制不住地想,如果他当初没有鬼迷心窍去沾惹陈茉茉,如果他没有跟冯荞退婚,他现在会是什么情形?   如果的事情没有答案,孔志斌也就一直在悔恨痛苦之中走不出来。   痛苦死不了人,嘴巴却还要吃饭。被他这一年多的折腾,他不上工不挣钱,家里早就弄得精穷,他上大学走的时候,路费还是他爸妈东拼西凑来的,等他从劳改队放回来,家里便已经揭不开锅了。   孔志斌今天干啥来了?进城偷偷卖点儿东西。他拎着的袋子里装了几斤花生,他妈一直没舍得吃留下的,想卖掉换点儿零钱买盐买火。想他毕竟重生一回,他熟悉未来几十年的社会轨迹,孔志斌脑子里有一百种挣钱的方法……可是却只能望洋兴叹,要么时机不对,要么眼下没资本没条件。   至少要等到七九年初,国家才允许搞个体户。而现在他拎几斤花生进城来卖,还要偷偷摸摸做贼似的,躲着带红袖章的人悄悄去找黑市。   孔志斌也努力给自己鼓舞信心。不管怎样,总得先把日子过下去吧,如今他家里日常生活,主要靠着东借西借和两个出嫁的姐姐贴补。而今才开春,离生产队年底分粮食还早着呢,这青黄不接的日子总不能等着饿死。   孔志斌回想起上一世,他是怎么发家的?   没有高考,没有陈茉茉,也没有那么自信,家里拮据却也饿不着肚子。也是在这一年,他和冯荞结了婚,冯荞把家里打理得很好,根本不用他操心。他一直读书上学,身体单薄,干不惯农活发愁,冯荞跟他说,你读书识字的人,有文化,干点啥不行呀。   于是他也就不操心家里的事,琢磨着找一条出路。也是这一年年底,政策风向变了,冬天里他拎着篮子,尝试着到县城卖点儿炒花生之类的土产,冯荞亲手炒的五香花生挺好卖,一家人高兴得跟什么似的,终于挣钱了。   再后来,七九年,尝到甜头的他学着做点儿小生意,八零年包产到户,家里分到的几亩田交给冯荞,也不用他过问,他索性开始专工练摊,冯荞农忙种田农闲就帮着他摆摊,那年月生意好做啊,他挣到了钱,成为当地最早的一批个体户……   孔志斌如今回想起来,他上一世的路其实挺顺的。而现在,他又回到了当初命运的原点。   孔志斌站了好一会儿,看着冯荞从饭馆里推门出来,悠然晃荡着两只手,笑颜像这春三月的阳光一样明朗,男人手里拎着一堆东西跟在她身后,走到街上便把她拉到靠里侧,明显的呵护照顾,两人说说笑笑离开了。   莫名有些刺眼。他终究是走错一步。 第86章 偏心   晚上睡觉, 杨边疆笑嘻嘻拿了个东西研究。一个透明的小包包,冯荞凑过去,很自觉地把头枕在他胳膊上, 看了看没看明白。   “啥东西呀?”   “嗯,我白天拿的。”杨边疆看着她别有用意地笑,没回答问题, 却绕了个圈子说, “你没注意县城里到处都贴着计划生育的大标语吗。”   冯荞:??什么跟什么呀?答非所问。   不光县城呀, 城镇乡村到处可见,“一对夫妻一对孩,坚决不要老三来”, “一个不少,两个正好,三个不要”……七十年代的计生政策,基本还是挺温情的。   冯荞回想了一下, 问号脸:这跟咱们有啥关系?   杨边疆只管笑, 也没好意思把手里的小包跟媳妇细说。白天在县城看到商场有专设的避孕药具发放点,当时想拿来研究研究, 可当时商场人来人往的,根本不好意思呀。中午吃饭的时候, 索性又悄悄去看,趁着商场人少, 打量着旁边没人呢, 过去赶紧抓了一把就走。   没办法, 年轻人脸面嫩,没羞没臊的厚脸皮也只在媳妇跟前敢用。杨边疆把那小包东西塞到枕头下面,专心搂着小媳妇聊天。   “媳妇儿,我琢磨着,要不咱们过两年再生小孩?”   “为啥呀?”冯荞纯好奇他有这想法。以前他也提到过一回,说在部队都是晚婚晚育,可在他们农村,还不都是早婚早育,家里老人总是巴望着早点儿抱孙子,巴不得儿媳妇一过门就怀上。   “你太小了,人小就傻呼呼的,长大一点才不会生个小傻子。”杨边疆调侃打趣的口吻。   于是冯荞一脚踢过去,他才稍稍收起玩笑说,“反正如今就这政策,早了晚了都是两个,咱们才结婚呢,又不着急,趁现在好好干工作,多挣点钱。”   “嗯,多攒点钱倒是真的。”冯荞点头。一个秉承“挣钱”,一个却心心念念“攒钱”,俩人倒也能商量到一块儿。   一转念,冯荞又红了脸,听人说结婚就会有小孩啊,于是期期艾艾问他:“那谁知道……现在是不是有了呢?”   “嗯,我也不知道,怀了就生呗。”杨边疆咧嘴一笑,抓住小媳妇往被窝里塞,“过来,我检查一下有没有。”   ☆☆☆☆☆☆☆☆   随着春耕大忙开始,冯荞和杨边疆下了班便尽早回家,主动帮着做饭喂猪,收拾家务。杨妈妈回来得早就会抢着干,还说他们年轻人上一天班也很累。有时回来得晚,小夫妻差不多已经把饭做好了,饭后杨妈妈也会揽下刷碗收拾的活儿。   冯荞觉着,自家婆婆是个实在人,真的挺不错。   结果这天下班回家,一进门就发现家里格外热闹,婆婆和大嫂吵起来了,兰江也在呢,正站在一旁气呼呼着急。   “……我不就是穷吗,我穷才被人欺负,让我自己婆婆瞧不起。你看看老二家,啥都有,啥都不缺,你再看看我那个家,三间空屋,啥都没有,买盐的钱都没有,你不管不问的,你不顾我们的死活。都是你亲儿子,你说你咋就那么偏心……”大嫂。   “……你整天眼红老二日子好,眼红他有工作拿工资,他当初当兵进西藏吃了多少苦,高原反应差点死在西藏,那你咋不说?各人日子各人过出来的,你嫁过来都是我花的钱,样样钱我也都花了,你问你男人拿几分?边疆结婚都是他自己出的钱,人家自己挣的钱我还不让人家花了?我怎么偏心了?老大怎么摊上你这么个不长进的媳妇。”   看着他妈和嫂子吵架,杨边疆脸色有些无奈,一转身,他家小媳妇已经开始行动了。冯荞走过去拉着婆婆坐下,给她倒了一碗水,随手又给大嫂递了个板凳。   “大嫂,你也坐下吧,一家人有啥话好好说,站在院子里这么吵多不好,邻居听见都笑话。”   “我咋地不好啦?他二婶,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便宜都让你占了,你当然能装好儿媳。”   “大嫂,我这刚回到家,还不知道哪头逢集呢,也没招你惹你吧,你要是非得跟我吵,那你可把话说清楚了。有理你干脆去大门口,你使劲儿嚷嚷。”   大嫂噎住。冯荞也懒得理她了,索性把手里的板凳往地上一放,自己坐下来倒水喝。这一路回来,她还真有点儿渴了。   另一边,杨边疆安抚住抱着肚子的兰江,几句话问出了缘由,心里顿时好气又好笑。   因为啥呀?就因为半斤猪肉。   今天不是兰江回娘家来了吗,杨妈妈见闺女怀着孕呢,就想给她补补,跑去食品站割了一斤猪肉。回到家,切了一半,中午给兰江做了一盘她爱吃的猪肉炒蒜苗,剩下一半就先放在盘子里,琢磨着晚上剁馅儿,菜园里鲜嫩嫩的小青菜,包一顿猪肉青菜馅儿的荞面包子,一家人都够吃了。   结果大嫂听见兰江来了就过来溜达,说大豆这两天正馋肉呢,拿起那块肉就要走。杨妈妈拦着她不让拿,说你妹子来了才买点儿肉,老二小两口也没吃到呢,你就这么拿走了啊。结果大嫂一句话把婆婆惹生气了。   大嫂说,你家就是老地主,日子都肥的流油了,你买肉给老二两口子吃,给你闺女吃,吃剩下的都舍不得给亲孙子吃啊?   然后就吵起来了呗。大嫂强词夺理,杨妈妈更是生气,又提起上回大嫂拿白糖的事情,说你弟媳妇回门的礼物你都拿了就跑,你还要不要一点脸了?于是大嫂就蝎子蛰了似的,跳起来说婆婆欺负她穷,看她困难也不帮。   冯荞也总算听明白了前因后续,心里真真无语了。关键大嫂还一脸委屈,一边控诉公婆偏心,一边还哭哭啼啼抹起了眼泪。   冯荞:……这架叫她怎么劝?   事情其实挺简单。大哥大嫂结婚这几年日子的确拮据,大嫂婚后不久就怀孕、生孩子,跟婆婆关系也不太融洽,孩子让婆婆带还不放心,大豆出生后她整天光管带孩子,生产队上工也时常不去,大哥一个人挣工分养家,大嫂偶尔还要往娘家贴补点儿,这日子能宽裕吗。如今看着杨边疆和冯荞结婚,新房子新家具,小日子吃穿不愁,大嫂心里就不能平衡了呗。   似乎大嫂的理论,我穷,婆婆你就该多贴补我,老二日子比我过得好,那就是婆婆你偏心了。   就冯荞所知道的,当初分家,也是大嫂跟婆婆合不来自己要分的,公婆这几年也没少贴补大儿子一家,大嫂三天两头来要这要那,大豆吃穿几乎都是爷爷奶奶负担。原本还好,杨边疆自己挣钱自己花,也不计较这些,可冯荞如今一过门,有了对比,大嫂就觉得她吃大亏了,同样是杨家的儿媳妇,凭啥她比人穷呀。   三个女人一台戏,杨边疆看着家里四个女人,他妈,他大嫂,还有他妹妹也气得红了眼眶,再看看旁边一脸无奈好笑的亲亲媳妇儿,转身去把他大哥叫来了。   大哥同志,你媳妇儿,你自己弄回家去。   杨新疆比杨边疆大了足足四岁,比杨边疆略微矮一点,人物相貌看着也不差呀,往弟弟跟前一站,精气神却差了一截。少什么呢?嗯,少了一种男人顶天立地的担当和气概。   看着胡搅蛮缠的媳妇,觑着弟弟隐忍的脸色,杨新疆自己也觉得丢脸,上去踹了一脚,拽着哭哭啼啼的大嫂走了。   “你说我当初瞎了眼,怎么就让老大娶了这么个媳妇呀,烧不熟煮不烂的主儿。”婆婆唉声叹气。   冯荞给杨边疆使了个眼色,自己拉着兰江回西屋了。   ☆☆☆☆☆☆☆☆   兰江那肚子已经明显鼓起了,抱着个肚子也走不快,冯荞陪她慢慢走回西屋,掏出今天刚买的鸡蛋糕给她吃。   “二嫂,你说我大哥人物相貌也都挺好的,咋就偏偏娶了这么个大嫂呢,一点道理不讲,半点出息没有,我妈处处迁就她,没少贴补她,她还不知足,都快被她气死了。”   “以前也经常吵?”   “可不是吗,经常吵,动不动就埋怨我妈对她不好,弄得我大哥烦了,两口子又吵架,好像她日子过不好都怪公婆似的,不可理喻。”   冯荞心说,就你那个大哥,看那做派恐怕也没啥大出息头。于是问道:“那爸呢?”   “咱爸就是个甩手掌柜,还说婆媳关系他怎么掺和。”   “别生气了。”冯荞把鸡蛋糕的袋子打开,推到兰江面前,“你吃块鸡蛋糕吧,肚子里有小宝宝呢,气坏了身体。”   兰江拿了一块鸡蛋糕,慢慢吃起来,冯荞怕她噎着,转身给她倒了杯热水。   “你对象这回咋没陪你来?”   “他干活忙,把我送来就走了。”   兰江吃了两块鸡蛋糕,跟冯荞聊了一会儿大嫂的事情。冯荞才知道,大嫂跟大哥竟算得上“自由恋爱”呢,那一年上河工,在本镇的北村挖小水库,大嫂跟大哥一起干活认识了,俩人都有那么点意思,大哥回来就央求爸妈去说媒,媒人一去自然也就成了。   “当时大哥自己看中的,当初也只听说是本分人家,谁知道大嫂这人小心眼太多,爱占小便宜,啥事都斤斤计较。按说我妈对她就够好了,处处将就她,她却在外头跟人说,婆婆又不是亲妈,都是装的,哪有真心待儿媳妇好的?”   兰江满肚子抱怨,冯荞听她唠叨了半天,清官难断家务事,她作为妯娌,也不好随便评判——反正看今天大嫂这个态度,早就自觉把冯荞放在对立面了,她说啥恐怕都不对。   杨边疆跟杨妈妈说了一会儿话,过来看冯荞。小夫妻俩便忙着收拾做饭吃饭。兰江难得在娘家留宿一回,冯荞帮着安顿好,让她在隔壁准备的屋子住下,小两口自己才收拾上床。   本来今天去县城玩得挺开心的,却叫大嫂闹得家里气氛不好。俩人靠在床头聊起家事,杨边疆搂着媳妇忽然说:   “我刚才跟爸妈商量了,反正咱们结婚也满月了,趁着今天这事儿,不如趁早分家算了吧。”   “嗯,我赞成。咱们反正也不依赖家里,分家另过更利索。”冯荞点头。   ☆☆☆☆☆☆☆☆   农村分家,自有一套程序的。   隔天,杨爸请了本家二爷爷和四爷爷来,让这两位德高望重的老长辈主持分家,以示公允,连大儿子杨新疆也叫过来,一家人和和睦睦坐下商量分家的事。   本来他们分家,叫大哥过来只是做个见证,跟大嫂没啥关系的,也就不会叫她来,可大嫂生怕公婆分得偏心,硬是厚着脸皮,拉着大豆当幌子赖在屋里不走。大哥杨新疆撵了她一回,大嫂只当没听见。   再看大哥,该说他管不了媳妇呢,还是说他自己纵容的呢?大哥脸上带着几分别扭,看着杨爸和杨边疆的目光有些羞愧。   杨边疆则安慰了大哥一句,树大分枝,两兄弟老大分家另过了,老二早晚也是要分的,跟别的无关。   两位老长辈主持这家的分家倒也轻省,父子婆媳双方没有任何矛盾,不争不闹,啥事都好说。杨爸先主动说,六间房子,他们老夫妻俩住东头两间,剩下四间分给小夫妻。   杨妈妈插了句话:“这里头有个前情。老大当时结婚是三间屋,院墙厨房都给他弄好了的。边疆结婚住的那两间新屋,是他自己拿钱建起来的,我们等于才给他分了两间屋,可不是边疆多分了。分开家以后,他那边院墙和厨房,按理还是要我们给他建好。”   二爷爷于是就问杨边疆有没有意见,杨边疆摇头一笑。   分完房子,惯例是要分地。当时大集体所有制,归个人的土地只有菜园和自留田。这次是婆媳俩商量好的,自留田杨边疆说不要了,他们眼下没时间种。菜园地冯荞要了一半,他们小两口也要种菜吃呀。   接下来,分粮食,家里四口人,正好把粮食分给小夫妻一半,连地瓜干、杂粮啥的杨妈妈也都给分了。家具没得分,冯荞屋里都是她自己的嫁妆,公婆屋里都是他们用惯了的老家具,啥都不用分了。杨爸和杨妈妈主动给了他们一口装粮食的大瓦缸,原本就放在中间两间屋里的。还有一口水缸,坛子罐子也都分了两个,按风俗帮他们买了锅碗瓢盆,保证小夫妻分家之后能正常开伙做饭。   整个过程中,父子(婆媳)没一句争执计较,有些东西甚至相互推让。分完了之后,二爷爷和四爷爷接过杨边疆敬上的香烟,乐呵呵地笑着说:“要是家家都像你们这样,做父母的替儿女安顿着想,儿女能敬着父母不争不靠,自己立的起来,家里还能有啥矛盾呀,家和万事兴。”   “那还有钱没分呢。他二叔二婶手里一准还有钱。”大嫂别扭着脸嘀咕一句。   杨边疆没搭理她,反倒笑笑看了大哥一眼,问道:“大哥,你说呢?”   大哥红着脸,起身用脚踢了大嫂屁股一下,骂道:“爸妈跟边疆分家,自有长辈做主,你个女人家赖在这儿干啥?赶紧滚回去。”   “大哥你这是干啥。”杨边疆仍旧笑容可掬,“都是一家人,大嫂有啥话当然该说。”   “新疆,你也坐下!”杨爸敲敲桌子开口道,“你们兄弟俩都在,当着你二爷爷和四爷爷的面,我把话说在这儿,这家里有没有钱,有多少钱,都跟你这当老大的没关系,你早就分家另过了。我和你妈还没老,一时半会也不用你们兄弟俩养老。我已经给你们兄弟娶妻成家了,往后你们兄弟俩自己靠自己,也别光想着靠爹妈靠旁人,人总得自己立起来。兄弟不和外人欺,你弟是这么说的,你这当哥的也该懂。”   “爸,我知道。”大哥低头答应着。 第87章 作死   分家第二天, 杨爸就打酒买肉,叫了几个本家帮忙,从中间垒起了一道墙, 靠着围墙盖了两间小厢房,一间做厨房,一间留作杂用, 厨房里按着当地习惯, 用青砖砌了大小两口灶。   因为新砌的砖灶不能立刻用, 小夫妻晚上下班回来,杨妈妈过来说,她那边准备好晚饭了。   “做了你喜欢的大米汤, 还有冯荞喜欢的酸辣土豆丝。你们那边还没收拾好,新砌的灶台恐怕得等几天才能用,这几天我把饭做好,你们过来吃就行了。”   这个家分的。冯荞笑着说:“妈, 到底分家了, 光吃您的怎么好呀。”   杨妈妈:“说啥呢,自己爸妈家。”   “就是呀, 自己爸妈家。“杨边疆笑着接过话头,”我今晚正好想喝米汤。”   冯荞没再推拒, 拎起杨边疆车把上挂的袋子,跟着杨妈妈进了挨着的大门。中间这道围墙一垒起来, 公婆这边隔成两间屋子的小院, 显得十分紧凑。冯荞进了厨房, 把手里拎的东西放在桌子上。   “妈,我们买了烧饼和卤味,正好配着米汤吃。”   杨妈妈一看,人家小两口本来是准备好晚饭了的,可这孩子会做事,叫来吃饭就来了,饭菜也带来了。其实话说回来,要不是大儿子一家不省心,他们哪用得着分家呀,她跟冯荞婆媳俩又没有矛盾。   杨妈妈对冯荞又是喜欢,又是有些内疚,她这个婆婆年纪轻轻的,要是不分家,生活上她还能多替小夫妻照应一些,小夫妻每天上班忙,回到家能有现成饭吃。不过转念想想,毕竟两个儿子,分家也是长久之计。人家小夫妻自己能干,生活也不用旁人操心。   “冯荞啊,分了家也就隔着一道门,你跟边疆啥时候不想做饭了就过这边来吃,咱娘儿俩合得来,啥话都不用多说。”   “嗯行,我们要是懒了不想做,就跑来跟您蹭饭。“冯荞笑着答应。   两人又跟着爸妈吃了两天,第三天,他们那边厨房收拾好了,新买的铁锅也装好了,小家庭正式开伙做饭。   新铁锅需要“润油”,冯荞特意去食品站买了块猪板油,还有一斤顶好的五花肉,先把猪板油在锅里炼,炼好的油盛到大瓷碗里留用,就着油锅继续炒五花肉。这样旺火大油润出来的锅,就不容易生锈了。   五花肉炒蒜薹,做好了,便使唤杨边疆先给爸妈送一碗去。他们第一顿开伙呢,又炖了肉,不送给爸妈那是不会做人。   杨边疆端着去了,回来碗里也没空着,端了一碗青菜炒粉条和一沓新烙的煎饼回来。   “我妈今晚炒的青菜粉条,非叫我端一碗回来给你尝尝。”   就这么着,分了家,婆媳却越发处得融洽了,隔一道墙住着,谁做了啥好饭菜,总会想着给另一边送一碗过去。杨妈妈便时常跟人夸冯荞,说二儿媳懂事能干,尤其还是个有孝心的。   冯荞如今觉着,分了家挺好的,两口人的小日子轻松随意,院门一关,清静自在的二人小世界。早上两人起床,冯荞简单做点儿可口的早饭,杨边疆也不闲着,就随手把两人换下的衣裳洗一把,他四年的兵没白当,洗衣裳倒是很像那么回事,挺干净的。   中午在小食堂吃。晚上下了班,也是两口人的饭,两人一起动手,说说笑笑就做好了,很简单的小日子。没两天,冯荞就闲不住了,真有点不习惯啊,回到家连个猪呀鸡呀的都没有。   养头猪?他们这边的院子,连猪圈都没建呢。冯荞跟杨边疆一提,杨边疆直摇头:“养啥猪呀,我们俩整天上班,怎么养?”   “好养。早起喂一顿,晚上回来喂一顿,往后这时节,随手哪儿扯一把猪草,早晨走时候丢给它自己吃,中午根本不用喂食。”   “麻烦。你每天把我喂饱就行了。”杨边疆说,“咱俩喂什么猪呀,你也不嫌累人。”   “一年喂两头猪,也能卖百十来块钱呢。我们又没别的事,下了班闲着也是闲着,一天随手喂两顿猪,累不着人的。”冯荞认真强调。   习惯了农家生活,农村人工分换口粮,没有其他收入来源,一年到头就指望两头猪几只鸡攒下几个钱。而对于冯荞来说,他们小家庭虽说拿工资生活,可不养猪总像少点儿什么,再说谁跟钱过不去呀,   冯荞坚持,杨边疆就否决,他不是太在乎养猪的百十块钱,他的工资比冯荞高了两倍还多,加上冯荞的,虽说结婚把他手里的钱花了个差不多,没剩下啦,加上最近帮冯东建房买木料,小家庭眼下没什么积蓄,但好在工资月月发呀,他们又不缺钱。   “别人家想养还不给多养呢,咱们家明明可以养两头,不养不是吃亏了?”冯荞振振有词。当时人民公社大集体,早些年听说私人家里连猪都不许养的,这几年农户可以养鸡养猪,但是有限制,比如养猪限制养两头,养多了你就是“资本主义尾巴”。   冯荞的理论,咱家限量份额没用上,那就是吃亏浪费。   杨边疆拗不过她,只好答应了,拿了十块钱转身去东院找他爸,请他爸帮他们盖一间猪圈。杨爸看着儿子,没好气地数落:“一个猪圈,也不用专门买材料,弄点儿土坯、麦草,我叫上你大哥,顶多再叫两个本家来帮把手,一两天工夫就给你盖好了,叫你妈中午炒两个菜管饭就行了。你爸还没穷到管不起一顿饭,你倒是拿十块钱来膈应我是吧?”   杨边疆被数落得摸摸鼻子,笑着把十块钱装回兜里。他其实也猜到这么个结果,可他做儿子的,总不能空手说白话呀。   “你们分家出去,你爸帮你们盖一间猪圈本来也应该。”杨妈妈接过话头,继续数落儿子,“边疆呀,你如今结婚分家了,别光知道大方,你这孩子拿着钱不当钱,穷大方,你也该学学过日子。我看你媳妇可比你强多了,人家上班挣钱还想着养猪,这才是个过日子的样子。”   杨边疆被爸妈联合一通“批评教育”,心里还挺舒服的,笑嘻嘻转过大门回自己院子。   “媳妇儿,你要的猪圈安排好了,这两天就盖好。盖好了我就去买小猪。”   “嗯行。”冯荞高兴点头,跑过来拉着他,“哥,正好这时节,咱顺便买一窝小雏鸡来养吧,好歹咱自己吃鸡蛋不用买呀,要是公鸡,还能杀了吃肉。”   “行——都听你的。”杨边疆拉长语调答应着,笑着搂过媳妇用力亲上去,“小资本主义……”   分家就是这点好啊,小两口独家独院,想亲就亲,方便他调.戏自家小媳妇。   ☆☆☆☆☆☆☆☆   分家后几天,二伯娘按着当地风俗,带着大堂嫂和小胭来“温锅”,带了猪肉、鲤鱼、豆腐,两只咕咕叫的老母鸡,还有五斤白面。二伯娘这趟温锅也是花了大本钱了。   温锅的风俗,大概就是说小夫妻才分家,娘家人来送点儿吃的用的,帮着小家庭尽快立起来。所以这礼物也很有寓意,鸡(吉利),鱼(余粮),豆腐(富裕)……不说东西,单看二伯娘这样郑重其事,她真的是完全拿冯荞当作自家闺女啦。   这也是冯荞嫁过来以后,“娘家人”头一回来,自然要认真招待,冯荞和杨边疆杀鱼买肉,忙得不亦乐乎,杨妈妈也主动过来帮忙了。   杨妈妈和二伯娘见面,倒是一幕很有看头的喜剧。两个不算老的老太太一开始都是套路,杨妈妈把冯荞好一顿猛夸呀——这个儿媳可真是没得挑了,聪明能干又懂事,我样样都喜欢,样样都满意!潜台词:亲家你放心吧!   二伯娘呢,则借着冯荞的口气把杨妈妈一顿奉承:冯荞回娘家也跟我说了,婆婆待她特别好,拿她当亲闺女疼,这丫头命好摊上你这么个好婆婆,嫁到你家我处处都放心。潜台词:亲家你可要待我闺女好点儿呀!   可是几句套路下来,俩人聊着聊着就聊热乎了,于是话题越来越随意,越来越家常,聊着聊着,家里鸡鸭猪狗菜园子聊一遍,居然连他们将来生了孩子谁来带,都给考虑周全了。   她们俩聊得热络,小胭跟在冯荞后头,一边给她搭把手做饭,一边悄悄跟她说,寇金萍回来了。   “她回来了?”冯荞切菜的手顿了顿,“怎么回来的?我爸留下她了?”   “没有。听说她带着小粉表姐,如今暂时住在生产队的场屋里。”   人民公社大集体那会子,村村都有“场屋”,其实就相当于“工具房”,建在晒粮食大场边上,用来堆放生产队那些犁、耙之类的农具,一般紧挨着生产队养牲口的牛栏牲口棚。因为是公共财产,农闲时又几乎不用管,倒是可以住人。   关键是,这年头日子穷,除了公共的场屋,别的谁家有屋子借给旁人住呀,更何况寇金萍名声还那么臭。   “然后呢?”   小胭愣了一下,没明白过来冯荞想问什么,苦着小脸说:“旁的我就不知道了,这两天我都没敢出门。姐,你说……她知道了我在二伯家,会不会再来抓我呀?还有那个傻子家……”   “傻子那家不担心,谅他也不敢。本来就是他们自己犯错,就算想闹,他也该知道先打听打听二伯这家人,别说咱们家还出了个三哥大学生呢,就凭二伯娘和我们几个堂哥,轻易谁敢来闹事?”冯荞略一思索,“不过寇金萍那个人……你自己现在怎么个想法?”   “反正我死也不回去。”小胭低头嚅嚅,“姐,我知道她再坏也养了我这好几年,可是……大姑那个人心狠,她对我做的事太可怕了,我好容易逃出来,真的宁愿死也不能回去。”   “不是叫你回去。”冯荞失笑,小丫头惊弓之鸟,真是吓坏了,就安慰道,“她要是一直住下去不走,一个村里住着,你自己心里有个数,别落了单。”   “嗯,我知道。”小胭连忙点头,“我自己这几天都不敢出门,我也想过了,要是真在村里遇上她,我就赶紧跑,她要是抓我,我打不过她,我就使劲大喊大叫,咱们村里好心人多,总会救我的。”   这倒霉孩子,连这都打算好了。   不知为什么,冯荞对寇金萍回到村里的事并没有太意外。想想寇金萍做人也真是没谁了,人憎鬼厌,她能去哪儿?   小胭逃掉以后,收留她们母女的傻子家也没怎么找,他们合伙威逼人家一个十二三岁的孤女给傻子做媳妇,如今是啥社会形势,他敢大张旗鼓找吗?再说了,傻子家未必真想要寇小胭——那不是还有个冯小粉呢吗?   寇小胭才当时还不到十三岁,又瘦又小干巴巴的,就算嫁给傻子,也要自家费粮食养几年才能长大,才能干活生娃传香火,这么一算账,已经十七岁的冯小粉可就比小胭划算多了。   于是傻子家就逼迫寇金萍:房子借给你住了,粮食借给你吃了,现在你侄女跑了,正好你闺女更合适。   寇金萍当然舍不得自己亲闺女,她还指望着把小粉嫁个金大腿将来跟着享福呢,于是只好带着冯小粉跑路,东偷一把,西借一顿,辗转几个地方,甚至打算着再寻个男人,鳏夫老光棍之类的,也好有个地方过日子吃饭。   然而寇金萍臭名在外,人家又听说她生不出孩子,还特别会作,轻易谁敢要她呀。倒是有人给她牵线过一个老光棍,四五十岁了比寇金萍还老,寇金萍领着小粉过去一看,家里两间破屋漏雨漏风就不说了,老光棍一见冯小粉,竟笑嘻嘻一把抓住冯小粉的手,拿了五角钱硬要塞给她买糖吃。   辗转几个地方,眼看着春耕大忙开始,家家户户都开始上工了,寇金萍如今想要好生干活挣工分都不行,她被冯老三这么赶出来,户口还在冯庄村呢,没地方落呀,于是寇金萍走投无路,痛定思痛,索性又回到冯庄村来了。   寇金萍先去找了冯老三,寻思着三四个月过去,冯老三也许消气了,男人嘛,好好哄一哄,说不定就让她回来了呢。可冯老三竟然没答应,直接把人往外一推,咣当一声门关上了。   寇金萍没别的法子,只好跑去队长家里,撒泼打滚,死咬住她和小粉娘儿俩的户口还在这村里,鼻涕眼泪地赖着不走,终于磨得队长无奈,答应把场屋借给她暂时住一阵子。   寇金萍借到的场屋只有其中一间,把里面放着的木犁、耩子等农具搬到隔壁,寇金萍带着小粉简单打扫一下,当晚就住进去了,全部家当是几件衣裳和一口铁锅,睡的生产队看场用的绳床。   冯小粉这阵子跟着寇金萍,居无定所衣食无着,真是吃够了苦,眼泪巴巴地抱怨寇金萍:“你不是说这次能回家了吗?不回家,你又没钱没粮食,我们真等着饿死呢?”   寇金萍咬牙没说话,冯老三不答应,她眼下能怎么着?   “都怪你,都怪你!”冯小粉跺脚抹眼泪地冲着寇金萍发脾气,“好好的你非得作死,冯荞就算讨人厌,她也没碍着你,你非得去惹她做什么呀,现在好了,弄得我们自己无家可归,饭都没得吃了。” 第88章 求饶   “都怪你, 冯荞就算讨人厌,她也碍不着你,你非得去惹她做什么呀。”   “行了!你整天就知道抱怨, 我还不都是为了你!” 听够了冯小粉的抱怨,寇金萍烦躁大吼。   寇金萍这会子肠子都悔青了。有钱难买早知道,早知道这样, 她干啥非要去挤兑冯荞, 干啥要假怀孕呀, 偷鸡不成,戳到了冯老三的痛处,结果落得现在这个惨样。   昨天她拉着冯老三, 眼泪汪汪可怜巴巴,说了半天的软和话,又是辩白认错,又是表白自己对冯老三忠贞不二的真心, 又是回顾两人的往日情意……谁知冯老三只轻飘飘说了一句:   “儿子你又不能给我生, 闺女你也给我得罪透了,我这会子还要你干啥?”   场屋虽然能遮风挡雨, 住人没问题,可毕竟是在大场上, 大场又在村外,连着庄稼地, 场屋离村子还有一段距离呢, 孤零零一座屋子, 夜里吓得人不敢睡觉。也幸好冯庄村风气比较好,要是半夜来个什么流氓坏蛋,她们两个女人能怎么办?   这还不算,更加让寇金萍震惊的是孔志斌的事情。她这段时间居无定所自顾不暇,回到村里之后,才听说了孔志斌的事。寇金萍简直不敢相信了。   这一切,跟她前世所知完全不同。寇金萍想不透这到底怎么回事,这让她十分不安。当初孔志斌考上大学,她心里曾经还有过一个念头,是不是孔志斌跟她一样,也是重生回来的?真要那样,孔志斌这一世的命运恐怕会更好的吧。   可是兜兜转转,孔志斌饶了一个大圈子之后,还跟前世一样,终究没上成大学。孔志斌到底是不是也重生了,寇金萍百思不得其解。   只听说冯荞结婚以后过得很好,男人宠着,婆家捧着,把日子过得十分幸福舒畅。她如今的日子,竟比前世更加好了。前世冯荞刚嫁到孔家那会儿,孔家还是很困难的,也是吃了几年苦才慢慢好转。这一世她嫁到了人倒是顺心如意。   寇金萍不甘啊,只好在心里跟自己说,一个农村丫头一个小木匠,眼前的好景儿,横竖不长久。   “这房子长久怎么住呀,晚上老鼠成群打架,眼看就快收麦了,人来人往,这屋里还不知道怎么乱呢。”冯小粉无数的抱怨,只有一间屋,床头几块砖头支着一口铁锅,缺东少西还是小事,队长还特意过来交代了,等到麦收季开始,防火最是要紧,不许她们在这儿烧火的。   “先住下吧,总算有个稳定的落脚地。”寇金萍对小粉无休止的抱怨也头疼。   “我不管,晚上睡觉老鼠从我枕头上爬,你叫我怎么不抱怨。”冯小粉委屈地红着眼睛。   寇金萍对老鼠横行的场屋其实已经满意多了,就这场屋,也还是她跟村长撒泼求来的呢,总好过她们三天两头搬家流浪,甚至住过破旧的窝棚。   然而一回到这熟悉的冯庄村,寇金萍心思就又活络起来了,她还想着回去跟着冯老三过呢。   ☆☆☆☆☆☆☆☆   冯荞对寇金萍的惨状表示不关心。   寇金萍户口一天没迁走,说明她没寻到能养她的新男人,冯荞就觉着她还有可能回来。果不其然。要说这世界上,比她看透寇金萍的人还真不多。   看透这些的冯荞却在某一天回二伯娘家时,被突然从旁边冲出来的寇金萍给“埋伏”了。她吓了一跳,杨边疆立刻一伸手,把小媳妇揽进怀里保护好,皱眉瞪着面前哭嚎的女人。   “冯荞啊,我求求你了,你跟你爸说说,让我回去吧,我真不是故意害你的。我知道错了,我往后再不敢惹你了。”   冯荞:……这是改唱哪出了?   寇金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一边说着,一边作势就要跪下了。大街上免不了人来人往,她这个曾经的继母跑来给冯荞下跪,难道不是某种恶意吗?杨边疆一脸嫌恶,就在她将要跪倒的时候,抬脚对准她的膝盖突然一踢,寇金萍腿一歪,一屁股坐在地上了。   杨边疆从容收回脚。他动作太快,当过兵的人可不会拖泥带水,就算旁人看见了,也只会觉得寇金萍一屁股跌倒了,对于寇金萍这样前科不良的人来说,他踢人?谁证明?   杨边疆松开揽住小媳妇的胳膊,顺手在她背上拍了拍:“走喽,媳妇儿。”   “嗯。”冯荞很乖顺地答应一声,果然转脸就走。   “冯荞,冯荞……我求求你了,我好歹死心塌地跟你爸过了这么多年,你让我回去吧,我不该得罪你,我往后再不敢了,我给你赔礼了……”寇金萍在后面扯着嗓子哭喊。   她这又哭又喊的动静,少不了就有村民看过来了,一看坐在地上的是寇金萍,有人就露出某种微笑——不会又讹诈人了吧?   “冯荞,冯荞啊……我好歹在你们冯家这么多年,你就原谅我一回吧,我求求你了,再不敢得罪你了……”   冯荞本来要走的,闻言停住脚,转头回来看着寇金萍。求她?冯荞往前走了两步,弯腰看着寇金萍。   “行啦你也别嚎啦,听你这些话,也不是真心来求我,你明知道我不会原谅你,你不就是想做出个态度给我爸看吗,顺便还能膈应我。”冯荞抿嘴笑笑,十分无所谓的样子说,“你以为,我爸赶走你,真的是因为你害我?我没那么傻,你应该也不傻。他不要你,不过是因为你骗他空欢喜一场,却没给他生出儿子,还害他赶走了他指望养老的亲闺女,你害他老来无依,他最担心的就是这事儿,你说他能不恨你吗。”   “……你跟他说,他一准听你的。冯荞,我真知道错了。我跟你爸这么多年,他不能就这么赶我走啊,你帮我跟他说一声吧。”   “我帮你说一声?你是我什么人呀?” 冯荞直起身,“哥,我们走吧。”   她转身,头也不回跟着杨边疆离开。   杨边疆侧头看着她笑,冯荞却很想翻个白眼,寇金萍一准是躲在这儿瞅机会等她,恐怕等了还不止这一回。   小夫妻俩如今分了家,不跟公婆一起生活便各种自由,下午下了班不想回去做饭,那就下顿小馆子,隔三差五还可以跑来二伯娘家蹭饭,吃饱了再慢悠悠回家,反正两村三里路很近的。寇金萍恐怕也是瞅准了她常来,故意憋在这儿等她。   小两口来到二伯家,二伯娘喂猪,小胭正在厨房做晚饭,伸头看见他们来了,也不用谁说,笑嘻嘻往锅里多添了一瓢水,又跑去拿鸡蛋加菜。冯荞喜欢吃酸辣土豆丝,杨边疆则喜欢青辣椒炒鸡蛋,二伯娘疼女婿,他一来,二伯娘总要炒几个。   二哥收工回来,又忙着给两间新盖的房子平整院子,杨边疆停好自行车就过去帮他一起干。   冯荞便跑过去,扶着猪圈墙跟二伯娘说刚才的事儿。二伯娘就像冯荞想做的那样,翻了个大白眼。   “这女人到底想干啥呢?”   “想回去让我爸养呗。”   “哼,那你可不能答应。”   “关我啥事呀?”冯荞笑,“我可管不着。”   这段时间,冯老三不止一次想各种法子跟她示好,想让闺女回心转意。可对于冯荞来说,她原谅了冯老三太多次,继续原谅,能保证没有下回?   吃饭时冯荞又问起小胭,小胭说,在村里遇到过冯小粉呢,倒是没遇上寇金萍。   “她也没说啥,就瞪了我两眼,骂我白眼狼差点害死她。”小胭挠着头纳闷,“我都几个月没看见她了,我啥时候害她了呀?”   小胭哪里知道,从她成功逃跑之后,冯小粉差点被逼得顶了她的缺。   小夫妻在二伯娘家吃了晚饭,迎着初夏的晚风,趁着月色,骑车几分钟回到家里。先喂喂刚买来的两只小猪,半盆食料没吃光,猪圈里还有剩下的鲜嫩的猪耳菜,不像她早晨放进去的,估计杨妈妈顺手又给喂过了。   再去看看她那一窝小雏鸡。温锅的时候,二伯娘给了她两只老母鸡,自然不是用来杀肉吃的,都是母鸡呢,留着下蛋吃,冯荞正好就买了二十只小雏鸡,让其中一只老母鸡领着。   小雏鸡未必全能养活的,比如前天,就掉进下水沟里淹死一只。冯荞算着,折损几只,总该养活十几只,养到秋天,就该有大半斤重了,小公鸡抓去给二伯娘送中秋的节礼,省得花钱买了,再有的话自家就杀了吃,留一只公鸡统帅群鸡就行啦。   公鸡不能留多,留多了会打架,吃粮食还不下蛋。再说留得多了,他们家的鸡就显得太多了些,万一哪个多事之人再跳出来说他们“资本主义尾巴”之类的。   老母鸡已经进窝了,头插在翅膀里睡觉,小雏鸡都搂在肚子底下。冯荞不放心,杨边疆就打着手电筒陪她去看。   冯荞一只一只把小雏鸡从老母鸡肚子底下掏出来,数了一遍,正好十九只一只没少。她放了心,便又把毛茸茸的小雏鸡们一只一只塞回老母鸡的肚子底下,老母鸡动了动,搂着鸡娃们继续睡了。   “好好的呢,走吧。”杨边疆打着手电,给她舀水洗手。他本来很不情愿养这些小猪小鸡之类的东西,觉得麻烦,可如今竟然也习惯了,家里热闹了些,看着冯荞每天开开心心伺弄这些小东西,却也别有一番生活的意趣。   两人牵着手回到屋里,洗漱,上床,习惯的搂着她靠在床头聊一会儿,吹灯滚被窝。月光透过窗,满屋子悠闲温馨好时光。   ☆☆☆☆☆☆☆☆   寇金萍回到村里的事情,村里人很快也都知道了,一说起寇金萍,不可避免的就要提到如今孤家寡人的冯老三,听说寇金萍找上门求复合又被冯老三撵了一次,村人们少不得就多了几分看戏的心态。   一个人名声太臭,便会弄得四邻不沾,大家很自觉地离她远些,更何况寇金萍还住在离开村子的大场上,从她搬到这儿住下,平时除了场屋后边看管牛栏牲口的老头来找过一回水喝,偶尔有人来场屋找哪样不常用的农具,除此意外,也没谁来过。   最先来看望串门的人十分让寇金萍意外,竟然是孔母。同是天涯沦落人,寇金萍如今看着孔母,居然还能和平友好地坐下来聊聊大天。   寇金萍便先问起孔志斌到底是咋回事,她此前也只听村里人说个大概。   “他哪有咋回事,他都是让那个小妖精害的……”接下来,孔母一番苦大仇深的控诉。   “我没跟你说吗,你家志斌是个好命运,可他怎么非得去招惹什么女知青,那个女知青跟他命盘不对,他沾惹上那样的女人伤阴德,损了自己的好命运。结果咋样,倒大霉了吧?”   寇金萍想起她当初提出把婚约换成小粉,孔母当初那副嘴脸,孔母说,就你那个闺女,又馋又懒,白给我我都不要……这会子想起来,寇金萍还恨得牙痒痒,要不是这个孔母不上道,她的计划早完成了,何至于落到现在这步田地呀。   寇金萍一摊手:“孔嫂子,我早就告诉过你了,我一片好心,可是你不信呀。”   孔母憋得半天没说话,老半天,不甘心地反驳:“你倒是能掐会算,你自己还不是弄成这个样子?”   寇金萍强势惯了的,哪能忍下孔母的数落,当时就大言不惭:“两码事,算命不算己,我也是该有这一遭劫难。我能看透各人的姻缘命运可没哄你吧,你看看村里我算过的,好几对了吧?哪个不是准的?”   孔母沉默半天,想着今天来的目的,呐呐问道:“那你说……咱家志斌经过这一回,将来还能不能实现他发财富贵的好命运?”   “这个……有点难说。”寇金萍真不是故弄玄虚,她是真有点怀疑了,这一世重生回来到现在,太多事跟她前世的经历不同,她犹豫着,“命格让他这么一折腾,已经改变了,谁知道还能不能回到原路?”   “那,那你不是说,他命里该娶你家小粉吗?”孔母捞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对对,你原先说过的,你说他跟小粉是命定的姻缘,命格相配,最能旺他……”孔母激动起来,一把拉住寇金萍,“他婶子,是这个理吧?那他们两个如今也没了障碍,正好……”   “正好啥呀!”寇金萍甩开孔母的手,她如今也拿不准啊,孔志斌跟前世的变化太多,万一他将来发不了财呢?再说了,寇金萍可不傻,孔志斌如今是落魄到家了,进了一遭劳改队,身上还背着个流氓强.奸的坏名声呢。 第89章 新气象   孔母:你不是说他们命定姻缘吗, 正好我担心我儿子如今这样娶不上媳妇。   寇金萍:想得美,你儿子倒霉了要打光棍了,就想到我家小粉了?早干嘛去了!   如果说寇金萍重生最大的追求就是把小粉嫁给孔志斌, 这会子却又不敢冒险了。她重生之后经历的变数太多,谁知道这辈子孔志斌还能不能发财当老板?眼下孔志斌可够倒霉落魄的,万一他这辈子就这么落魄下去, 小粉还怎么嫁给他?   孔母主动跑来找寇金萍, 本来打算讨个便宜的。眼瞅着孔志斌也二十一了, 如今他这个名声,方圆百十里谁家闺女也不敢嫁给他呀。冯小粉就算又馋又懒,可总比儿子打光棍强吧?孔母本来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谁知山水轮流转, 这次换了寇金萍嫌弃孔志斌了。两个女人差点吵起来,不欢而散。   寇金萍回到村里后,倒是每天带着小粉去生产队上工了,如今没了别的指望, 不干活总不能等着饿死呀。寇金萍也在上工时看到过小胭, 小胭不常来上工,大部分时间都留在家里, 做饭洗衣收拾家务,帮大堂嫂带带孩子, 看起来过得还挺不错。   就算来上工,队长也只会分派小胭去干一点力所能及的轻活, 有二伯娘在那儿罩着呢。寇金萍恨得咬牙, 却也只敢在心里暗暗咒骂, 小胭好对付,可她后边还有二伯娘呢,寇金萍如今哪里敢惹上二伯娘呀。   然后寇金萍发现,孔志斌竟然也跟着他爸妈一起来上工了,虽说不是每天都来,可也算经常出工了。还像以前那样,不大跟别人说话,一个人在边上默默地干活。   孔志斌想干农活吗,当然不想,尤其他如今出门总有人背后指指点点,可是他也要吃饭呀。他一边干活,一边心不在焉地琢磨着将来的路——一九七八了呢,年底就该政策转向了,他如今偷偷做点儿小生意,攒点儿资本,只等时机一到,就要做“先富起来”的最早那批人。   孔志斌有信心,他前世能白手起家,重生一回更应该能行。只是创业远没有他想得那么顺利。去城里黑市提篮小卖几回,刚挣了一点钱,就被市场管委会捉住了。   投机倒把扰乱经济秩序,半篮子花生没收。看着市场管理员拎着篮子摇摇晃晃走远,孔志斌只能怪自己运气不好,别的一点办法都没有。   ☆☆☆☆☆☆☆☆   几个月后,秋收大忙时节,冯荞捉了两只她亲手养的小公鸡,拎着一大堆东西,小两口跑来二伯家送中秋的节礼。   她如今送节礼送得理直气壮。她就是在二伯家出门子的呢,凭啥不能送?   除了两只小公鸡,一大块猪肉,还有月饼、白酒、鲤鱼、桃酥点心,实实在在的六样礼物。送到二伯家以后,又拿了月饼和猪肉、白酒、点心,去了大伯家一趟,大伯娘如今身子越发不好,冯荞又多陪她说了会儿话。   大伯娘尤其关心一个方面,私下里悄悄地问冯荞:“荞啊,你这嫁过去都半年啦,有没有动静啊?”   冯荞问号脸:啥动静啊?   “有喜了没?”   “哦,没呢。”冯荞羞涩一笑,“他说不急着要。”   “这是要不要的事儿吗?”这下子把大伯娘急得呀,“小夫小妻,年纪轻轻的还能不那啥?你俩……那啥……勤不勤啊?你男人……那啥不?”   大伯娘这个年纪,她腿脚有病又一直呆在家里不出门,大约不知道还有提前采取的避孕手段吧,居然想偏了……小夫小妻的,男人看着也高大强壮,还能不想那啥?   冯荞对这一大堆“那啥”表示很无奈,意思她大约明白一点儿,可这事咋跟长辈讨论呀,索性就傻笑以对:“你放心大伯娘,我们挺好的。”   大伯娘却分明操心上了,看着小夫妻也挺恩爱的呀,侄女婿看着也很好呀,高大强壮的小伙子,难不成对屋里的事儿不那啥?不应该呀。大伯娘反倒不放心了,盘算着改天得把二伯娘叫来好好关心一下。   外屋陪着大伯说话的杨边疆,浑然不知某方面被质疑了。礼物送到,坐了一会儿婉拒了大伯留吃饭的心意,悠哉游哉又回二伯家。   看着冯荞没有去冯老三家的意思,回来后二伯问她:“冯荞啊,是不是……拿两包月饼,去你爸那儿一趟?这大过节的,他一个人也怪可怜……”   冯荞犹豫了一下,去,她心里疙瘩别扭,不去,二伯这样商量恳求的语气……她稍稍一顿,心里寻思着对策,二伯娘却已经先说话了。   “去啥去呀?万一再撞上寇金萍,你叫冯荞说啥?”   这话一听就有故事了。寇金萍这阵子跟冯老三又搭上了?   “反正两人整天勾勾搭搭的,好几回有人看见寇金萍跟冯老三私下里说话,前两天邻居说,寇金萍在老三家里帮着拆洗被褥呢,拆洗完了倒是走了,冯老三还殷勤送出大门口。”   二伯吭哧半天:“真的?哪能啊?”   “你说真的假的?谁还造他两个的谣?”二伯娘一转脸对冯荞下令,“不许去,别理你二伯那一套。”   寇金萍的确在努力地、慢慢地软化冯老三。小粉还没嫁出去,她如今指望不上,只能想法子回去让冯老三养了。   于是寇金萍便死缠烂打地开始接近冯老三。冯老三如今一个人住,寇金萍有事没事就跑去给冯老三洗衣做饭,收拾家务,各种体贴各种讨好。其实冯老三对这种讨好还是挺享受的,可要说冯老三也是够渣,一边享受寇金萍的关心体贴,一边却又态度含糊,绝口不提让寇金萍回来的事。   就这样,两人含糊暧昧地状态一直持续了好长时间,弄得村里人都跟着看笑话。   ☆☆☆☆☆☆☆☆   寒假,在省城读大学的冯亮放假回来了。   他们这一届大学生尤其特殊,唯一一届冬季高考入学的,学习任务重,暑假时间很短,加上为了省路费,冯亮暑假就没回来。寒假也不长,今儿腊月二十二了才到家,算算这都快一年没见着了。   如今再一看,人还是那个人,竟然长高了一些,稍稍胖了一点儿,仍旧穿着在家时二伯娘给他做的衣裳,说实话那衣裳土里土气的,可冯东整个人精气神却不一样了,又说不清楚哪儿不一样,反正跟周围那些乡土气的农村小青年一比,真有一种卓尔出众的气质。   气质这东西摸不着,却藏不住,你比如杨边疆,随便站在人群里,身姿挺拔腰肩笔直,他就不同于缩肩搭背的普通小青年。你再看看冯亮,果然就是个大学生的样子啦。二伯娘看着一年不见的小儿子,越看越高兴。   冯亮回到家也格外兴奋,家里这一年都挺好,侄子小宝都会走路了,二哥还把东头两间新房子盖起来了。   不用说,冯亮也知道二伯和大哥二哥为此挨了很多累。虽然找了人工,前期和后续工作都是父子三人自己动手,尤其冯东干的多。如今新房子已经粉刷好,冯东自己已经搬进去住了,冯亮便笑嘻嘻地说,寒假过年跟二哥一起住新房。   冯亮上大学这一年,竟没花家里多少钱,走的时候二伯娘就给他带了点儿路费和煎饼,冯荞塞给他二十块钱,后来几次写信,总是跟家里说不用寄钱,如今回来的路费都还有呢。他说大学里发粮票,有生活补贴,男生足够吃,饭量小的女生吃不完,每月还能省下一些粮票寄回家。   然后冯亮跟他们说,上头政策变了。   “要把工作重点转到经济建设上来了,允许农民多种经营,我放假回来的时候,省城街边都有人拎着篮子卖菜了。”冯亮高兴地拉着二伯娘,“妈,往后咱家可以多养几只鸡了,猪也可以多养,超过限额也没关系,如今都允许啦。”   “嘁,咱家的鸡本来就超过限额了。”二伯娘嗤笑以对,“原先规定一户可以养五只呢,咱们家六只,咱村里坏种少,没人跑来挑刺。挑刺也不行,我看谁敢动我的鸡。”   一家人哄笑起来,冯荞听到这消息也很高兴。   “哎,那我可放心了。我今年养的那些小鸡,原先买了二十只,折损了三只,丢了一只,养到现在还剩下十几只,温锅时二伯娘还给了我两只老母鸡,太多了。我怕人家不许养,关在鸡圈里都不敢放出去。我还盘算着,人家要是不准养,我过年都杀了吃肉呢。”   冯荞庆幸地拍拍胸口,哈哈,她的下蛋鸡保住了,往后可以大大方方养着,家里就不愁吃鸡蛋啦。   在二伯家热闹了一下午,小两口回到家还是开始杀鸡。冯荞开春时买的二十只小雏鸡,养活了十六只,如今都已经长大了。中秋送节礼拎了两只,这次送年礼拎了两只,九只母鸡留着下蛋,家里还有三只公鸡。小公鸡跟小母鸡不一样,整天好斗打架,鸡冠子都啄破了,杨边疆早就想杀了。   杀鸡,准备过年。   冯荞拿这些鸡可宝贝着呢,中秋节嫌小都没舍得杀。现在她一发话,杨边疆留下一只最俊的红公鸡“统帅群鸡”,剩下两只手起刀落,烧一锅热水拔毛去内脏,收拾干净,先给杨妈妈送一只去。   小夫妻一起去的,月色如钩,两人牵手转过挨着的门,杨妈妈和杨爸吃过晚饭正在烤炉子,忙拉着他们一起坐下暖和。杨边疆就笑着把鸡拎到屋檐下挂起来。   “妈,给你杀了只鸡,收拾干净了的,过年省得你自己杀了。”   这是给他们送年礼呢,杨妈妈挺高兴,忙招手叫杨边疆:“别挂那儿,挂到屋里梁上,挂在那儿万一让猫来偷。”   冯荞:“妈,你看看过年家里还缺啥,我们这两天买年货呢,好给您送年礼。”   “还再给我们送年礼?不是杀了鸡了吗。”杨妈妈赶紧说,“家里你爸也置办年货啦,兰江总还要来送年礼,过年啥都不缺了。你们啥都不用买,平常做顿好饭都不忘我们两个老的,过年就不许再送啥来了。”   一转脸,杨妈妈就忍不住跟老伴儿抱怨:“你说两个儿子,两房儿媳妇,要是能往一起中和中和该多好,老大两口子总想让我们贴补,今天要这明天要那,尤其老大家的,不赚便宜就觉得吃亏了,我数落两句还跟我置气,亏得他还是老大。他们两个呢——”   杨妈妈说着指着冯荞,“有孝心会做事儿,人家自己也立得起来,小两口恩恩爱爱的都不用爹妈操心,可就是花钱太大方,今年又给我扯布做冬衣。其实我们做爸妈的,不用你们给我们花钱也高兴,总还希望你们多攒点儿积蓄,钱要少花,家有余粮心不慌。”   杨妈妈话说得实在,可小夫妻却不会当真就不送了,农村人过年过节尤其讲究,出嫁女送年礼自不用说,分家的儿子送没送年礼,送了啥,那都是老人的面子,也是他们自己的脸面。   冯荞真心觉得自己摊了个好婆婆,人实在,脾气好,婆媳俩这么久都没红过脸。尤其她嫁过来这都快一年了,一直没要孩子,可不少人关心着呢,有个婶婆还专门跑到杨妈妈跟前,建议她带冯荞去“找个郎中看看”,言下之意,别是有啥毛病吧。   杨妈妈对这事情自然是最关心的,可也一直没在冯荞面前说啥,后来急了,偷偷把儿子叫去问,杨边疆当然全都揽在自己身上,跟她说是自己不急着要,打算等两年。杨妈妈弄明白以后,也就没再催了。   杨妈妈问起他们过年打算怎么过,小两口之前商量过的,杨边疆就说,他们年夜饭和大年初一过来这边吃吧,其他时间要上班,就自己解决了。   “那好那好,你们年初一过来,省的我跟你爸两个人冷清。”杨妈妈连声答应,又嘱咐一句,“冯荞啊,过年你也别炸丸子做豆腐了,两口人不值当的,我多做点儿给你就行了。馒头我也给你蒸了。”   “嗯行。”冯荞笑着答应了。反正心里有数,你来我往,她不会让婆婆白贴补她就是了。   如今过习惯了,觉得分家还真好,清净自在。他们白天几乎不在家,晚上回自己的小家,大嫂和婆婆那些不消停的矛盾也烦不着他们。 第90章 小财迷   婆媳关系就是个老大难。大嫂跟婆婆三天两头闹点儿别扭, 闹得轻了,杨妈妈脾气好忍着她,闹得太出格, 惹得杨爸脾气上来,把大儿子叫去一顿臭骂,倒也能消停几天。可看在大嫂眼里, 却又成了公婆偏心的证据。   腊月二十五杨妈妈磨豆腐, 早早跟小夫妻打了招呼, 交她们就不用做饭啦,都过来吃热乎的豆腐脑。   冯荞喜欢吃豆腐脑。吃豆腐脑要有“浇头”,二伯娘做浇头, 喜欢放辣椒面和蒜泥,加上葱花、芫荽、切碎的咸萝卜干,萝卜干让豆腐脑的口感更加丰富,特别好吃。如今吃婆婆做的豆腐脑, 做浇头除了二伯娘喜欢放的那些材料, 还放了煮熟的咸豆子和小白虾皮儿,越发好吃了。   也不用再另外炒菜, 豆腐脑就着新煎饼,一顿晚饭吃得滋润又舒服。   大哥一家三口也过来吃了。吃完饭把杨边疆拉到院子里, 嘀嘀咕咕说了一会儿话,再进来时杨边疆神色如常, 大哥脸色却不太好, 大嫂瞟了他们一眼, 对上大哥的眼神,就耷拉着脸在那儿不高兴。   大哥低着头用腿碰碰大嫂:“吃完了吗,吃完了赶紧回去。”   “你急啥呀,总得等我吃饱吧,我刚才喂大豆,哪里顾上自己吃了?”   大嫂说话的口气非常不好。   冯荞心里不禁好笑,她撒气撂脸子给谁看呢?冯荞早已经吃饱了,于是她抬眼看看杨边疆,杨边疆会意,跟爸妈说了一声,两人便起身打算回去。   “冯荞啊,把这端回去明早热一下吃,省得做早饭了。”杨妈妈见他们要走,忙端了个小铝盆,舀了两碗豆腐脑进去给冯荞。   冯荞刚想去接,就听见大嫂阴阳怪调地说话了。   “妈,你这偏心也偏得太厉害了吧?他二婶来吃豆腐脑,都不用她开口,你给她吃着还给带着,我啥时候有这好事儿了?我平常来拿两个煎饼,你都得唠叨我半天。”   杨妈妈愕然:“老大家的,你说这话亏心不亏心?这豆腐脑你三口人没吃?吃的喝的你平常拿的还少?你吃得比谁都多!”   “看看,看看,这就是当婆婆的,偏心还不许我说话了?还不偏心,你那心都偏到胳肢窝里了。我要一点东西你都不舍得给,老二家呢,蒸两个菜包子你都端着往他家送,你当谁不知道呢?”   “老大家的,你要这么说,那我还就偏心了。边疆和冯荞,炒一顿好菜都想着给我们送一碗来,你啥时候给我送过一碗粥?你整天从我这儿吃着拿着还少吗?脸皮比城墙还厚,说你多少回都没用。冯荞过门这一年,给我做了两回衣裳,你自己说,你嫁过来都六七年了,你给我买过一根布丝儿吗?人家好是好换的,人家可没整天想着占便宜。你呢?你倒还有脸跟老二家比。”   “行了行了别说了,走吧。”大哥被杨妈妈一通数落,自己脸上都挂不住,就去拉大嫂要走。谁知大嫂甩开男人的手,反倒来了本事了,连哭带喊地撒起泼来。   “我不就是穷吗,老二家有钱,你就处处巴结她,我穷,你就处处瞧不起我,整天挤兑我。都是你亲儿子,你就这么偏心瞧不起我……   这叫什么人呀,冯荞恨不得把这个泼妇一脚踢出去。这时候,就听见“砰”的一声响,忍无可忍的杨爸拍桌子发火了。   “滚!赶紧给我滚!”杨爸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指着大嫂骂,“自己胡搅蛮缠,跟婆婆吵架还有理了?”   大嫂被杨爸吓得顿时住了嘴,杨爸自己的说法,抗日战争扛过枪,抗美援朝过过江的人,脾气上来可不跟你客气。   大嫂愣了愣,瘪瘪嘴开始抹眼泪。杨爸终究是农村里传统的“老公公”的思想,没有再骂儿媳妇,却指着大儿子骂上了。   “新疆啊新疆,你也二十六七的人了,你还能不能有点出息?你分家出去六七年了,我跟你妈没少贴补你,养只狗它还知道跟我摇尾巴呢,养你们却养出白眼狼来了。你赶紧给我滚,有多远滚多远,自己不长进,穷死饿死你怪不到别人。”   大哥被骂得一声不吭,一手拖着哭哭啼啼的大嫂,一手拽着大豆,灰溜溜地赶紧走了。   ☆☆☆☆☆☆☆☆   这一场闹剧,弄得杨妈杨爸大过年生气,杨边疆和冯荞只好陪着安慰了一会儿才回去。   冯荞打量着杨边疆,被兄嫂这么一闹,他气得也沉着个脸。冯荞心疼自家男人,悄悄把手放进他手里,手指在他手心轻轻挠了两下,果然,杨边疆转头看看她,便安抚地露出一个笑容。   “我没生气,就是有点气我大哥。”   冯荞撇嘴,算他不是太笨,总算还知道他大哥也不是啥好人。夫妻一体,看看大嫂那些做派,冯荞可不相信大哥多么无辜。   杨边疆接到她揶揄的目光,解释道:“大嫂再讨厌也就是个女人罢了,又不能指望女人养家糊口。大哥他一个大男人,老婆孩子都靠他,可他呢,家里日子过不好,连自家女人都管不好,真是没用到家了。你看看大嫂那种人,胡搅蛮缠不讲理,两巴掌就揍老实了。”   冯荞继续对他撇着嘴,要笑不笑地看着他。这家伙几个意思呀?   杨边疆回味过来,赶紧讨好地冲媳妇堆起一脸笑。   “媳妇儿,我不是说你。你当然跟她不一样。”   冯荞学着杨边疆的口气:“啥不一样啊,也就是个女人罢了,两巴掌就揍老实了。”   “不是,我媳妇肯定是最聪明能干的,我媳妇也不用旁人管,还能把管我好好的。哪天我要是不听话,我媳妇两巴掌就揍老实了。”   冯荞:噗……没出息的货!   杨边疆贱起来也让人受不了,在外头那么注意形象要脸面的人,厚脸皮全用在自家小媳妇身上了。明白到某些言论冒犯了媳妇,索性就搂着她一通卖力的乱亲。   “媳妇儿,你放心,我保证疼你一辈子,好容易哄到手的小媳妇,疼还来不及呢,我哪舍得碰你一根手指头呀。”   冯荞推开他:“你自己说的,今晚不许碰我。”   杨边疆:……不许偷换概念!   两人洗漱了上床,一起靠在床头捂被窝。冯荞枕着他胳膊,想起刚才的小细节,就问他刚才被大哥叫出去,是不是有啥事情?   “别提了。”杨边疆无奈,“找我借钱。”   杨边疆想起大哥当时那口气,开口就借一百,他问借这么多钱干什么,大哥居然说,一百也不多呀,还不到你两个月工资。杨边疆当时每月的工资57块,他这位大哥可真没算错。   “他借钱干啥?”冯荞好奇。按说大哥大嫂虽然拮据,一家三口,大嫂还经常带孩子不出工,在生产队属于典型的超支户,手里没余钱是真的,可也没多大花销,大豆吃穿也主要靠爷爷奶奶。他借钱干啥呀啊。   “借钱帮他小舅子盖房结婚。”   呃……怪不得大嫂那脸色呢。冯荞笑着追问:“那你咋说的?没答应?”   “当然没答应。救急不救穷,他自己家要真有着急用钱的地方,我爸妈也不会不管他的,他来找我借,还不是不敢跟我爸开口。”杨边疆说着直摇头,“我又不是钱多的没处花,他小舅子娶不娶媳妇关我屁事。”   杨边疆当时直截了当回绝了,俩字,没钱。大哥说,你咋可能没钱呢,杨边疆索性说,我自己都花光了,不借。   这话倒提醒了冯荞,爬起来就去翻床头的箱子,拿出她放钱的小铁盒,兴致勃勃拉着杨边疆盘算他们这一年攒下了多少钱。冯荞一个月工资加上管小食堂的钱是27,杨边疆57,不过杨边疆偶尔也会接个私活,也是进项。   开支的话,俩人每月的伙食费和日常开销、人情往来,大约抵掉冯荞一个人的工资,偶尔买件好衣裳、进城玩几趟、帮冯东建房用了一些……   其实不用数冯荞也知道数目,可还是美滋滋把盒子里的钱数了一遍,跪坐在床上问杨边疆:   “你知道咱家今年攒了多少钱?”   “不知道。”杨边疆说,怕她冻着,扯过被子把她裹了个严实,“有个两三百吧,反正够花了。”   “四百二,零钱硬币啥的没数。”   “这么多?”   杨边疆有点惊讶了。小两口一个厂上班,结婚后每月领工资都是他一起领了,别人还以为他多么的当家管钱呢,其实他领回来就往小铁盒里一扔,要花钱就来拿,平时都是冯荞收着。   四百多,在这年代当真是一笔可观的积蓄,要知道各村情况最好的社员家庭,一年也顶多能结余百十块钱。   杨边疆啧了一声:“冯荞小同志,看不出来你这么有钱呀。”   “那当然。”冯荞给了他一个得意的表情,“不光这些,咱那猪圈里还有两头猪呢,正好这几天赶着过年卖给食品站,也能卖百十块钱呢。咱们俩这一年算算能攒下五百块。”   “小财迷!”杨边疆笑,“卖完猪正好去县城玩一趟,给你买件呢子外套好过年。”   “行。”冯荞爽快地答应着,“先说好了,也给你买一件。你先别高兴,今年我们吃的粮食,都是分家时爸妈分给我们的,明年可就不行了,我们又不上工不种地,吃粮食就得自己花钱买,明年怕就攒不到这么多钱了。”   “没事儿,钱反正够花的,我还可以多接点儿私活。”   “这两天你就去联系一下,把小猪定好,等那两头大猪一卖,就赶紧把小猪买回来。我还想多养几只鸡,你没听三哥说吗,往后公家不限制了,我们就可以把鸡放出去散养,吃草籽虫子啥的,也不用费粮食。” 第91章 哥儿仨   冯荞做了个“年终盘点”, 很满意去年的收入。想到来年要花钱买粮食吃,开支就要多出一些,顿时又觉得任务紧迫——   一年要比一年强呀, 必须保证明年攒钱不少于五百块。   她彼时还想不到更多的挣钱法子,每天要上班,也没法干别的, 于是决定再养两头猪, 多养几只鸡, 反正三哥说过了,上边已经不限额了。   这个春节,除夕和大年初一他们是跟爸妈一起过的。大嫂跟杨妈妈大吵一架之后, 索性也不来过年了,年夜饭一家三口都没来,只在大年初一那天,大哥领着大豆来拜了个年, 杨爸也没给好脸色, 大嫂则压根没露面。   年初二是回门的日子,夜间下起了雪, 早晨一开门,大雪封门啊, 足有两三寸厚,好几年没见这么大的雪了。   按照风俗, “娘家人”大堂哥冯海带着冯亮, 踩着雪花一起来接冯荞回娘家。冯荞准备了几个菜, 有鱼有肉,留他们在家吃午饭,杨边疆陪着喝起了小酒。   这样的天气里,烤着火炉喝着小酒,好不惬意。杨边疆一边让冯亮说说省城和大学里的新鲜事儿,一边遗憾冯东没一起来,喝酒小聚咋能缺了他呢。   “本来要一起来的,我妈让留一个在家帮忙干活,让把院里院外的积雪都扫干净。接妹妹回门,老大自然要出马的,剩下一个名额我跟二哥剪子包袱锤,我赢了,二哥这会子正在家里扫雪呢。”冯亮笑得好不得意。   “三哥,你不是使诈耍赖了吧?”冯荞不留情面地拆三哥的台。   冯亮:“瞎说,我还用使诈吗?”   冯荞点点头,嗯明白了,那就是说耍赖了。   冯海:“有啥好遗憾的,吃完就走,晚上到我们家兄弟几个继续喝。”   小夫妻于是拎上两样点心,兴致勃勃跟着冯海冯亮踏雪去了冯庄村,出了门雪天雪地,远处一片白茫茫,路都看不清了,一脚踩下去雪没着脚脖子深。   好在只有三里路,四人说说笑笑地一路步行,竟丝毫不觉得冷,走得浑身热乎乎。天地间一眼望去没个人影,积雪踩下去咯吱咯吱地响,走过去一溜儿脚印。路上偶尔遇到一两个人,不用问也都是像冯海冯亮这样尽职的哥哥,大雪天拦不住接妹妹回门呢。   冯荞穿了件米黄色棉袄外套,围着红红的拉毛大围巾,红得耀眼,走在雪地里格外醒目。杨边疆起初还怕她滑倒摔着呢,想拉着她的手走,谁知人家却不领情,还专拣路边没人踩过的雪地走,兴致勃勃的样子。   一路上,几个人还讨论着雪这么大,可以趁机捉野兔子捉野鸡,据说大雪天野兔子躲在雪窝里,喘气熏得那一块雪发黄融化,伸手下去一掏就捉住了。冯亮还说,这么大雪野兔子就算想跑也跑不快,很容易追到,冯荞又跟他辩论了起来,冯荞的看法,雪大野兔子跑不快,可人也跑不快呀。   一会儿工夫就到了冯庄村。一进村路就好走了,农村人淳朴厚道,没有各扫门前雪的说法,村里的主路已经扫出了一条小路,二伯家的巷子也扫出了小路,进了二伯家,院子里的积雪果然已经清扫干净了,堆了巨大一堆在容易下水的西南角,冯东和小胭正兴致勃勃地要做个最大的雪人。   冯亮和冯荞于是立马加入了做雪人的行列。   二伯娘给他们准备了丰盛的晚饭,菜一出锅,三位舅哥就拉杨边疆一起喝酒去了,小火炉,老烧酒,猪肉炖粉条,还有热腾腾的饺子,又跑去把大伯家的大堂哥也叫来,几个年轻人从下午四点多一直喝到天都黑了,说说笑笑慢慢喝,居然没有一个喝醉的。   大堂嫂孩子小今天没能回门,也来热闹了。几个男的喝酒,冯荞跟大堂嫂和小胭她们吃饱了饺子就聊天说话,逗着小宝玩。   还在年节里呢,冯荞给小宝准备了一个压岁小红包,大堂嫂硬是不要,冯荞就往小宝的棉花帽子上一塞,笑嘻嘻警告大堂嫂:“我给大侄子的,大嫂你不许管。”   “不能要,他这么小,他要啥钱呀。”   大嫂拿下红包还要塞给冯荞,一岁半的小宝却伸手抓起红包,笑嘻嘻地抱在怀里不撒手。大家看着小宝贝都哄笑起来,冯亮点点小宝的小鼻子说:“这小财迷,随你姑姑,就知道钱是好的。你说都像你这样,共产主义还怎么实现呀。”   于是大家又一阵哄笑,小宝也咧着刚长了八颗牙小嘴跟着傻乐呵。其实小家伙大约并不知道钱是好东西,就是看着红包红彤彤好玩吧,本能地想要人家给他的东西。   “边疆,今晚跟冯荞就在这儿住吧,都不许走,如今咱盖了新房,住得下。”二伯娘豪气干云地一挥手,做出安排,“小胭啊,你今晚跟我睡,把你屋给你姐和姐夫住;当家的,你今晚去住新房吧,跟你儿子睡一晚。”   “好嘞!那我去把我那床好好收拾一下。”小胭笑嘻嘻答应着,“其实不收拾我的床也不算乱,比三哥那小猪窝强多了,他都不叠被子。”   “好你个小鬼丫头,还敢贬损我?看我怎么收拾你。”冯亮举起两个爪子吓唬小胭,又作势要去拧她耳朵,小胭捂着耳朵笑嘻嘻跑了。   这是冯荞和杨边疆结婚以来第一次在二伯娘家留宿,新房子盖好以后,冯东搬到了新房住,冯亮的床也放在新房那边,小胭就搬到中间冯东原本住的屋子,只有一间屋,摆着一张小木床和一个放衣服的小木箱,被褥素净,小胭已经体贴地收拾好了。   “就是床太小,你俩挤挤暖和。”二伯娘送了个枕头来说。   冯荞正准备收拾洗漱,冯亮又敲门伸头找杨边疆,喊他一起去田野里下套逮野鸡。大雪天是逮野鸡的好时机,雪天雪地野鸡找不到食物,下个特制的绳套,撒一把粮食做饵。这会子去下套子,明天一清早野鸡起来找食儿,一不小心就被逮住了。   冯亮笑着叫冯荞:“你去西屋跟小胭烤炉子烧地瓜吃去,我们逮到野鸡明天炒给你吃。”说完,加上冯东,三人拿着手电筒,一起借着雪光出门去了。   冯荞撇嘴,几个大男人玩心还这么大,她于是跑去西屋跟二伯娘和小胭说话聊天,烤地瓜片、烤土豆片,二伯娘又唠叨了一回,问她啥时候要个孩子。   “你大伯娘还专门把我喊去说呢,我跟她也解释不清,我就说人家年轻人如今会搞计划,想啥时候生都行。不过你们也该生一个了,不然你婆婆不着急呀。”   冯荞笑:“跟她说过了的,她也没催。”   二伯娘:“你婆婆倒是个难得的好人。也该准备啦,我跟你这么大的时候,冯东都生下来了。”   聊了一会儿天,吃了一个烤土豆,逮野鸡那哥仨还没回来,冯荞撇嘴:“他们三个别是叫黄狼子精捉去了吧?”   小胭:“也说不定叫野鸡精捉去了。”   说完俩人就哈哈哈捂着肚子笑,二伯娘也笑,笑够了说:“你两个丫头先去睡吧,好容易他们仨混在一起玩一回,还不知道浪到啥时候回来呢。”   冯荞也不想等了,坐在炉子旁边热水泡了脚,抱着二伯娘给她装好的热水袋回去捂被窝。   不知是白天走雪路累了还是玩得太痛快,冯荞沾床就睡了。也不知睡到什么时候,迷迷糊糊某人亲她,冯荞睁开眼,杨边疆脸对着脸,咧着嘴对她笑,见她醒了就贴上来亲亲嘴。冯荞拍开他,叫他去洗脚。   杨边疆倒了热水洗手洗脚,身上寒气散了,赶紧上床搂媳妇。   他一伸手,习惯性地把媳妇暖和柔软的身子往怀里搂,嘴里讨好地表功:“媳妇儿,等急了没?我们下了好几个套子,一准能捉到野鸡,明天天一亮就能给你捉回来。”   冯荞睡意正浓,嘤嘤嘤往他怀里钻了钻,顺手捂住他的嘴。杨边疆本来还想干点儿什么,可媳妇已经闭上眼睛睡了呢,他又没忍心。   小媳妇要是被扰得狠了会咬人的,真咬。   ☆☆☆☆☆☆☆☆   睡得晚了,第二天冯荞尽可以睡懒觉,杨边疆却要早起去农具厂值班。那时候春节没有放假的说法,要坚持革命工作嘛,可是大家又要过年,徐师傅就特意在年里年外这几天排了个班,两人一组,大家轮流值班保持厂里有人,其他人就可以在家安心过个节了。   当时排班师父还说呢,小青年初二要回门,抽不开身,就特意把杨边疆排在初三了。好巧不巧,这么大的雪。   他师父怕是疼徒弟疼过火了。   杨边疆哀怨地搂着媳妇狠狠亲了两口,不情不愿地爬起来,吃了二伯娘给他煮的饺子去农具厂值班。这天气也没法骑车了,一路步行,好在他在西藏当兵好几年,习惯了艰苦的环境,这样的大雪对比藏北高原的雪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临走时又来跟媳妇告别,冯荞裹在被子里跟他挥挥手,叫他下午不用来接她了,这么点路,她中午吃过饭自己就回去了。   “那也不行,雪太大,叫冯东送你回去。”   “知道啦。你慢点儿走,反正这天气迟到一会儿也没人管。”冯荞挥挥手,很没革命情谊地缩进被窝继续睡了。   杨边疆不放心,又特意跑去嘱咐冯东:这么大雪你务必要送我媳妇回家呀,她一人回去可不放心。结果冯东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说那是我妹妹,要你讲?   这下,杨边疆终于放心地出门去值班了。   冯荞睡饱了起来一看,依旧是阴天,阴天也好,要是太阳出来,照着大雪肯定刺眼睛。二伯和二伯娘都习惯了早起,冯东已经起来了,去巡视昨晚下的套子,竟真的拎了两只野鸡回来。小胭起得也很早,她做晚跟二伯娘睡的,二伯娘一起床她就跟着起来了,正看着小火炉烧水,准备收拾捉来的野鸡。小胭嘴里还念叨着,要是再能捉一只野兔就好了,她喜欢吃麻辣兔头。   冯东:“有野鸡吃你又想兔子,回头鸡头留给你吃行了吧。”   这家里睡懒觉的就只有她和冯亮了。冯荞自己笑笑,以前她也习惯了早起,经常四更天就起床推磨,天蒙蒙亮就烙完煎饼去上工了,结婚分家后过得太自由随性,竟学会睡懒觉了。   对此二伯娘振振有词,早起来干啥呀,老辈的讲究,年初三就应该安睡迟起。   冯荞洗漱完,跑去坐在炉子跟前梳辫子。头发太长,去年她倒是剪了两次,杨边疆亲自动手剪的,每次就只剪掉一小段发黄分叉的辫梢,两条辫子一直保持着到屁股的长度。   二伯娘看着她梳头,就指着她对小胭打趣道:“你看看你姐,结婚一年了都,还梳着姑娘家的大辫子,不知道的还当她是没嫁人的大姑娘呢。”   冯荞笑,自己没好意思说,有一回张师傅的老伴儿到厂里来,不认得冯荞,还问她有没有婆家呢。   “冯荞啊,要不你剪了算了,还像个小媳妇的样子。你看村里那些小妇女,都是剪得短头发,要不你就剪短点儿再扎,梳洗也更方便。”   “……他不让我剪。”冯荞忍不住有些羞窘,想到某些情景忍不住就脸热。杨边疆总喜欢玩她的辫子,她其实自己也嫌头发太长麻烦,几次要剪,可杨边疆坚决反对。然后两口子那啥的时候,他还喜欢拉着她的辫子疯。也不全对,小媳妇全身哪哪都能让他疯,结婚这都快一年了,整天如胶似漆地疯。   二伯娘:……算了你们年轻人随你们恩爱去吧。 第92章 清明   炖得滚热的野鸡, 连肉带汤,再加一个大馒头,连早饭带午饭并做一顿了。吃过午饭又坐了一会儿, 冯荞就说她该回家了。   “路上全是雪别回去了,再过两天。”二伯娘说。   别说两天,天气冷, 这雪再过三五天恐怕也化不了。冯荞笑着解释说, 跟杨边疆说好了晚上回家的, 再说小姑子兰江也该回门来了,约了她多住几天,明天回去看看兰江。   “走吧我送你。”冯东自觉说道。冯亮也跟着说他送, 冯荞则笑着说哪用两个人送她呀,其实根本就不用谁送,三里路她一会儿就走到了。   “路滑,我还是送你回去吧。”冯东坚持。   二伯娘:“冯东啊, 把你妹好好送回去。你送到村口就行了, 可不许进村,今天初三, 老规矩不拜年,你就不要往冯荞家里去了, 万一遇上她婆婆不好说话。”   冯荞笑,这又是哪路来的规矩?也不敢跟二伯娘讨论, 二伯娘经常说过年的时候不许乱说话呢, 于是兄妹俩一起从家里出来, 不急不慢走路去小罗庄。   村里还好,大路小路的积雪都扫干净了,出了村就不行了,依旧一片银装素裹的天地,田野山丘白得刺眼。天气冷,又连着两天阴天,雪也就不化。   出村往北走,走出一段看到对面来了个人,远看着有些眼熟,走近了果然是孔志斌。   冯孔两家早就结了仇,互不搭言,冯东和冯荞自然也不打算跟对方寒暄,神色坦然便打算走过去。孔志斌却老远看着她们犹犹豫豫,脚步也慢了下来,走到对面的时候便停住,终于还是开口了。   “冯荞,你……你们,这天气往哪儿去啊?”   冯荞没理他,黑亮的大眼睛却看看冯东。   冯东面无表情地说了句:“不去哪儿,送我妹回她婆家。”   冯东性子宽厚,特意强调了“婆家”两个字,换了冯亮,怕是要骂一句“关你屁事”了。   孔志斌却自发忽略了那冷漠疏远的语气,厚着脸皮装作随意地说:“真巧啊,那什么,我也送我姐回她家呢,送到家刚回来。这场雪可真大,走路都难走。”   冯东拧眉看看他,对他的态度表示怀疑。自从退婚风波之后,孔冯两家就算结了仇,两家人在村里遇上了都互相视而不见,早就不说话了,村里人谁不知道呀。   冯东心里打了个突突,幸亏他今天专门把冯荞送回来了,杨边疆一早还跑来叮嘱他呢,这要是让妹妹独自遇上这个人渣……杨边疆那小子一准翻脸不认他。   孔志斌明白,人家就是不想理他。   “冯东,我没有别的意思。你看以前的事情,都是我的不对,我心里……也难受,尤其冯荞,我一直想好好跟她道个歉,以前……是我不知好歹。”   孔志斌努力把话说得诚恳,话是对冯东说的,可眼睛却忍不住总往冯荞那边看。跟头栽得太大了,载得他至今无法平复。他是真心想要道歉,想听冯荞说一句原谅,兴许他心里折磨人的痛苦悔恨就能好受一些。   孔志斌原来还想,哪一天遇到冯荞,跟她说上几句话,打破僵局,退过婚也不一定要当仇人呀,以后见了面也可以聊几句家常。   然而孔志斌一直没有任何机会。偶尔有一两次在村里看到冯荞,她身边也总是陪着她现在的丈夫,他只能远远走开,根本接触不到冯荞。   想不到今天在这儿遇上了。雪地里老远看到一抹红得耀眼的色彩,渐渐走近的她鲜活明媚,依旧是两条长长的大辫子,根本不像出嫁了的样子。不知为什么,孔志斌总觉得如今的冯荞漂亮明媚得让人移不开眼睛,上一世他究竟忽略了什么?   “冯东,你看我们都是年轻人,过去的事情就让他过去吧,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我跟冯家、跟冯荞道个歉,我自己走岔了路,如今倒霉也是活该……”   冯东皱眉:“孔志斌,你到底想说什么?我妹妹不用你道歉,更不想跟你说话,你离她远远的别膈应人就行了。”   “冯东,我真没有别的意思。”孔志斌满脸尴尬,转头去看冯荞,“冯荞,我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过去的事是我不对,我跟你道歉,希望我们……往后见面还能说句话。”   从遇上孔志斌到现在,冯荞一直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无聊地看着雪景搓着手。反正不是有二哥对付吗?   忽然听到孔志斌跟她说话,冯荞顿时一副“有我啥事”的表情,看看冯东,又看看孔志彬:   “孔志斌,你不是说都过去的事了吗?”   孔志斌一下子没跟上她的思维,然后就听见她不经意的声音说:“你要是指退婚的事,我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你做法不对,退婚却是对的。别的……”她无辜不解地看看冯东,“别的还有啥事呀?两家人吵也吵了闹也闹了,硬要见面说话也别扭,既然都过去了,那就算了呗。”   她说完,跺着脚侧头看看冯东:“二哥我们走吧,站这儿冻死人了。”   冯东一听妹妹冻着了,赶紧陪着她转身就走,兄妹俩沿着积雪未消的土路渐渐走远了。   孔志斌站在原地看着他们走远。他曾经设想着,提起以前的事冯荞会恨他,会痛骂他一顿,或许那样他心里还好受点儿,可她却一副不在意的样子,淡漠平静地说,我们本来也不是一路人,就算了吧。   孔志斌却因为这种不在意更加愤懑难受,那种感觉,就像他自己才是被抛弃的人。   孔志斌看着冯荞的背影,忽然生出一个离奇的念头:她明明还是未嫁的少女模样。想想她嫁过去一年多了,也没有怀孕生孩子。是不是命中注定,她注定还应该是自己的妻子,注定的夫妻缘分,所以她跟那个男人一直没有生孩子……   孔志斌自己也知道这种想法很可怕,他如今再也禁不起半点作死,真要惹上杨边疆那种男人,他怕不知道想怎么死。   孔志斌心情复杂地踢了一脚地上的积雪,好半天才扭头离去。   ☆☆☆☆☆☆☆☆   冯东果然按照二伯娘的吩咐,把冯荞送到小罗庄村口,站在那儿看着她拐进杨家所在的巷子,才放心地回去。   杨边疆下午回来得比平时还早了一些,还是步行——这样的大雪天气,所谓农民群众谁会跑去农具厂办事呀,一个人都没有,没开锯也没啥急活,他今天跟打铁老张一起值班,打铁老张请他烤了一天的铁匠炉子,下午两人索性给自己提前了二十分钟下班。   他一进家门,冯荞正在厨房做饭,做的丸子汤。白菜心加一小把粉条烧汤,抓一把年前炸的萝卜丸子进去,怕杨边疆回来路上冷,冯荞加了一把驱寒的姜丝和两个红辣椒。丸子汤鲜香微辣冒着热气,杨边疆就着热馒头喝了两大碗,整个人都热火地微微出汗了。   他喝饱了,满足地看着自家小媳妇,拉着她走出厨房屋去。因为白天上班,他们冬天里平常都没生炉子,家里也就没准备煤球,取暖倒是不成问题,杨边疆每隔十天半月从厂里带一麻袋废弃的碎木块回来,一来可以烧火做饭,二来用它生火盆取暖。   先让媳妇进屋坐着,杨边疆自己就回厨房拿了个铁盆,夹几块锅底带着余热的木灰进去,一把软草再放上几根木片,很快就生起火来。他用旧毛巾包着烧着的火盆回到屋里,招呼媳妇烤火取暖。   屋子里烘热了,热水袋装好了,小两口等火盆自然熄灭就上床捂被窝,日子如此安闲平静。   初五恢复正常上班,七九年的春天如约来到了。   可那一年倒春寒,一场大雪过后又冷了好长时间,冯荞一直穿着棉袄,大棉袄渐渐换成小棉袄,一直到清明时节,才脱了棉袄换厚外套。   清明节的时候,冯荞照例去给她妈上坟,杨边疆陪着她去的,小夫妻俩供上几样果品点心,烧了纸,在坟前默默站了一会儿。冯荞记不得她妈跟冯老三的婚姻生活究竟怎么个情形,她妈死的时候她八岁,还不是太懂,爸妈也很少吵架,可嫁给冯老三这样的男人,她妈会不会很辛苦?   小夫妻站一会儿便离开回去。走出一大片田地,就遇上了冯老三。冯老三胳膊底下夹着一沓子火纸,径直往冯荞这边来了。   这一年多,冯荞对她爸的事情没有刻意关注,可她经常去二伯家,因此该知道的差不多也都知道,比如说,今年过年冯老三是跟寇金萍一起过的。冯老三和寇金萍终于结束了大半年的“藕断丝连”,寇金萍带着冯小粉,就在过年前几天搬出老鼠横行的场屋,搬回了冯老三家。   也因此,冯荞原本因为天长日久对她爸的一点点软化,也全都消失干净了。如今不管谁说什么,不管冯老三怎样,父女两个许久不往来,她心里都没有半点愧疚。   也因此冯荞此刻有理由怀疑,冯老三今天并不是为的给她妈上坟,他恐怕就是瞅着冯荞来了才专门跑来的。   冯老三走近了,脸上扯出一个笑容:“冯荞,边疆,你们……也来给你妈上坟啊。我正要去。”   “嗯。”冯荞答应一声说,“那你赶紧去,我们走了。”   “冯荞啊,那啥,你别忙走……”冯老三忙叫住冯荞,吞吞吐吐对冯荞说,寇金萍想回来。   “冯荞,你看……我寻思她好歹在咱家这么多年,如今也是可怜……你要是不同意,我保证不答应她。”   这话几个意思?冯荞愣了下,然后笑笑:“这事我哪管的着呀。再说了,听说她不是已经搬回去了吗,过年前就已经搬回去了,这都搬回去多长时间了,你还用商量这事?”   “不是……过年时候……我原本没答应她。”冯老三支支吾吾半天,讪讪说道,“爸也不是要可怜她,她如今也知道错了……我一个人过也不容易,她时常来帮我做饭洗衣服,替我收拾屋子,啥都听我的,她真知道错了。我一个人日子也实在艰难,你看……要不就原谅她一回吧?”   “爸,这事情我管不着。跟我没关系。”   “这话咋说的,冯荞啊,说到底你是爸的亲闺女,咱是亲爷儿俩。。”冯老三一张脸尴尬难堪,觑了旁边的杨边疆一眼,说话也低声下气起来。   “那我说不许她回去,你要咋办?再把她赶走一次?”   “冯荞,我也就跟她搭伙过个日子,留她做个饭,也不会再听她的。她真的知道错了,我叫她好好跟你赔礼……”   看着冯老三为难哀求的表情,冯荞气得反而笑了。   “你不是早就说过了吗,只当没我这个闺女,我如今也只当自己是二伯家的人。你干啥跟我没关系。”   冯荞平静地摇摇头,毫不迟疑地抬脚就走,杨边疆从始至终,压根也没跟他那个无法言说的老丈人说一个字,见媳妇走了,立刻跟上就走。   冯荞走出一段,忽然又站住了,转头说了一句:“爸,你还是别去给我妈上坟了,你离她远点儿,别去扰她生气。”   杨边疆陪着她一直走出那一大片田地,哄劝道:“媳妇儿,咱不生气,咱别理会这些破事,如今寇金萍回去,你往后就正好都不必管了,咱离那些人远远的。”   冯荞却笑了笑,摇摇头说:“我没生气,就我爸跟寇金萍那德性,我心里早就有数了的。你说得对,往后他冻死饿死也也别指望我心软,我们离那些人远远的。”   清明时节了呢,小夫妻俩忙着点瓜种菜,把半分地的小菜园种得满满当当,新养了二十只小雏鸡,又在自家院里栽了一棵樱桃树,两棵石榴树。冯荞本来还想栽一棵柿子树的,被婆婆拦住了,婆婆说,家院子里不栽柿子树,有忌讳,怕家里太“事儿”。   “不光柿子树,桑树、花椒树、槐树,家院里都是不栽的。”杨妈妈一一说来。   “栽树还有这么多讲究?”冯荞笑,赶紧拉着婆婆把他们新栽的树看了一遍,杨妈妈说樱桃、石榴都是好的,还有梧桐树栽在家里也很好,吉利。   可是冯荞不太想栽梧桐树,不能结果子吃。她就喜欢那些树形好看的果树,春天开花,夏秋结果,好看又好吃,一心要把自家小院子打理成花果园一般。   柿子树不能栽,隔天杨边疆从亲戚家里寻了一个木瓜树苗来,特意栽在他们住的西屋窗前,这树好看,冯荞最喜欢木瓜的香味儿。   日落的时候小夫妻下班回来,冯荞忙着伺弄她的小猪小鸡,杨边疆就去负责做饭。以前养大猪的时候他喂得多,让冯荞做饭,可现在刚买来的小雏鸡要喂热水泡过的小米,冯荞嫌他养不好。 第93章 磨牙   冯荞用开水泡了小米, 等米软了,就拿了一个浅碟子放在装小雏鸡的纸箱里,把小米细细地撒进去喂给小雏鸡吃。   大豆从奶奶家跑来这边院子, 蹲在笼子跟前看那些小雏鸡,一个个黄乎乎毛茸茸的,一边吃小米一边叽叽叽地叫, 很是可爱。大豆伸手就想抓一个出来玩儿, 冯荞赶紧拦住了他。   “大豆, 小雏鸡不能玩,会啄你手指的,还会在你手上拉屎。”   冯荞说着, 就在大豆的手指头上抹了几粒泡好的小米,大豆一伸手,小雏鸡立刻伸着脖子想啄小米吃,小雏鸡没那么长的脖子, 啄不到, 却成功唬住了大豆,吓得他赶紧把小手缩了回来, 小心把手指上的小米弹进给小鸡喂食的碟子里。   冯荞心里偷笑,其实这么小的雏鸡, 啄到手指也只会痒痒的不会很疼。小雏鸡刚孵出来没几天,很娇气的, 小孩子手上没个轻重, 稍不小心捏到了就很容易死掉。   大豆于是也不敢再抓小鸡了, 跟冯荞一起蹲在笼子跟前看小鸡。冯荞一边喂小鸡,一边逗他说话。   “大豆,你几岁了?”   “七岁了。”   农村人习惯说虚岁,这孩子六周岁多了。冯荞就笑着说:“那你是大孩子了,到夏天就能上学啦。”   “嗯,上学有很多小孩一起玩,邻居小彩就去上学了。不过我妈说,老师会拿小棍子打人。”   冯荞笑:“你妈说的那是调皮捣蛋的熊孩子,你别调皮捣蛋,你好好学习,老师就不打你。”   过了会儿大嫂来找孩子,站在大门口没进来,伸着头往院子里看了一圈。小夫妻平时不在家,大嫂没来过几回。大嫂看了看院子角落的一群鸡,撇撇嘴。   “哎哟他二婶,你咋喂这么多鸡,人家公家规定一户顶多养五只,你养这么多,让工作队知道都给你打死可咋办呀。”   工作队下乡割资本主义尾巴,多养的鸡打死,这事前几年可真不稀罕,尤其七五年那阵子,一大帮躁动的小青年四处乱窜,谁家多养一只鸡也要“割尾巴”,要把鸡当场打死。而今冯荞却不担心。   冯荞笑笑说:“大嫂,现在已经不许这样了,规定变了可以养,广播里也都说了。你也多养几只吧,给大豆下蛋吃。”   “嘁,我才不养呢,万一哪天又割尾巴了呢?大豆没有鸡蛋吃怪我们没本事,我们穷呗。”   这种人,活该受一辈子穷。冯荞索性也撂脸子不搭理她了。杨边疆从厨房冷着脸出来盯了大嫂一眼,大嫂缩缩头赶紧领着大豆走了。   “我抽空得找爸妈说一下,让我爸多管管大豆,这孩子这么下去让大哥大嫂养歪了。”杨边疆嘀咕。   杨边疆也就随口嘀咕那么一句,他最近很忙,忙着跟媳妇一起上班,下班陪媳妇种菜养猪,又接了一家熟人嫁闺女打嫁妆的私活儿,隔了几天还没顾上找杨爸说呢,就听说大嫂又怀孕了,借口怀孕顾不上,大哥大嫂直接把大豆丢给杨妈妈不管了。   不用说,大豆也该上学了,大哥大嫂这个时候把孩子丢给爷爷奶奶,用意不言自明。杨爸为了孙子别养歪,也就顺势把大豆带过来养在跟前,没几天就送进了“育红班”,也就相当于那个年代的幼儿园。   本来大豆这孩子吃穿也都是爷爷奶奶管,杨爸把孙子养在自家以后,索性给大儿子大儿媳下了命令,没事不许过来,省得大嫂整天跟婆婆置气,也别再指望从爸妈这儿弄到一分钱贴补。   杨爸的原话是,我养了小的还养你们两个大的?你们两个大人自己养不活自己,那就干脆饿死省事儿。   冯荞听到这些却有些想法的,公婆养着大豆,大哥大嫂不就更不用负责任了?那就更加立不起来了。公婆狠不下心来不管,大哥大嫂就一直有依赖。不过反过来想想,也只有这样才是对大豆最好的安排,有杨爸每天管着,起码不会把孩子养歪养废了。   大哥小时候,杨爸当兵打仗不在家,一直跟着杨妈妈娘儿俩过,等杨爸回来,大哥已经让好脾气的杨妈妈养成这性子了。杨边疆幸运得多,算是在杨爸教养下长大的。   不是说杨妈妈不好,大约就是太好了,包子性子没脾气,没见识,啥事能迁就则迁就。有这样的婆婆倒不算坏事,可教育孩子却让人不放心了。小孩子三岁定八十,冯荞琢磨着,等她有了孩子,无论如何要自己带。   结婚这么长时间,每天恩恩爱爱的二人世界,冯荞看着大堂嫂抱孩子了,兰江抱孩子了,李师嫂也抱上小儿子了,如今大嫂又怀了二胎,冯荞还真有点儿心动。   生个小宝宝也蛮好玩的。可她这些想法,还没跟某人商量好呢。杨边疆很早就说,等两年的,他的意思,是等到冯荞二十岁以后,他自己也二十五六岁了,小夫妻一切稳当手头也更宽裕。   冯荞则盘算着,等夏秋怀孕要孩子,生下来正好是在来年春夏,天气暖和小宝宝不怕冻着,挺好的。所以目前的任务就是,让某人同意这个计划,避孕的事情可一直是他在做。   天气渐渐热起来,先是院子里的樱桃熟了,话说他们开春栽下的小樱桃树开花倒是不少,可一共才结了十几个樱桃,少的冯荞都舍不得吃,她倒是舍不得,一不小心,成熟变红的樱桃就让小鸟给偷嘴啄了。   当时一起栽的石榴树居然开花了,其实才大拇指粗的两棵树苗,一共也才开出几多花,火红火红的开在绿叶间,可看着自己栽的石榴树头一年就开花,指不定当年还能结几个大石榴呢,小两口都挺高兴的。   木瓜树起初也开了一些白色小花,可是树太小,没挂住果。冯荞还挺可惜的,杨边疆却说,等那石榴树要是挂了果,就给它摘掉,这么小的树结果就不肯长了。好在冯荞在院子西南角种了一棵丝瓜,初夏就开出大朵大朵的黄花,很快结出细长的丝瓜来,聊以安慰冯荞小院绿荫、有花有果的心愿。   天一热,冯荞又开始苦夏,秋冬好不容易养出的一点肉肉又瘦下去了。村里没通电,更没有电风扇,大夏天就只靠使劲摇蒲扇,晚上屋里热得不透风,家家都在屋外睡,小罗庄靠着西大河,河堤的林子里一到晚上全都是人,铺着草苫子乘凉睡觉,烧蒲绒熏蚊子。冯荞这样的小媳妇不好意思跑外头睡,杨边疆索性用竹竿支了个架子,挂上蚊帐做成帐篷,在自家院子里纳凉。   夜色如水,冲个澡躺进帐篷,两人并排躺在铺了草苫子的竹席上凉快。等凉快透了,冯荞趴在男人胸前说,咱们要不就别再等了,要个小孩吧。   结果却让杨边疆一顿笑话:“现在要小孩?冯荞小同志,你看看你自己,大夏天苦夏成什么样子了,好好的你都不肯吃饭,要是再怀孕要孩子。你看兰江以前怀孕时整天恶心不吃饭,你准备饿死呢?”   冯荞:……时机不对?   她这时节的确就靠着瓜果蔬菜养活,啃黄瓜吃凉菜,天一热,饭她就吃得少,肉更是不愿吃的。加上她也不太懂,怀孕反应究竟要多久呀,是不是一怀孕就开始恶心?   不懂啊,没开怀的小媳妇,又不好意思找人问。反正肯定是很辛苦的,冯荞于是就跟他商量,要不就等秋天?   “要是秋天怀上,十个月,正好明年夏天生,热天小孩最享福。”   “反正现在不好。哎你说你整天想这些干啥呢。”杨边疆抓住小媳妇,亲昵地贴着她耳朵调.戏:“媳妇儿,你说你整天想啥呢,想那事儿?想就直说呗。”   你说这什么人呀,在外头一本正经,私底下却没羞没臊的以调.戏自家小媳妇为乐,偏他家小媳妇不禁逗,顿时臊得一脸热,拍开他的手。   “……胡说啥呀!一边去。”   “谁胡说了,不办事儿你咋生孩子?”   “你老实点儿。”小媳妇努力推开他,却还不敢出声,窃窃私语地谴责他,“在外头呢……你可别胡来。”   就算黑天,可天上月亮照着呢,羞耻感爆棚的小媳妇坚决不从,左右邻居说不定有人在家呢。某人却不肯死心,盛夏时节天太热,小夫妻某方面也受影响,一则她苦夏难受他舍不得,二则运动起来满身大汗。可今晚这么安闲美好的情境,这么朦胧凉爽的月色……   “自家院子里,墙这么高,怕什么……我们悄悄的……”   某人锲而不舍地缠磨,小媳妇臊得捂脸,忍不住暗自磨牙:   这么坏的男人,索性咬死算了!   ☆☆☆☆☆☆☆☆   同样是盛夏的夜晚,孔志斌一身汗从外头回来,听着他妈数落。   “你二十好几的人了,整天穷折腾,到现在连个媳妇都娶不上,我跟你爸都要愁瞎眼了你倒还说不急,你说我怎么养了你这个倒霉的玩意儿!”   孔志斌知道他爸妈急,可急又能咋地?他自己也不是不想找对象,已经弄成这个下三滥的样子了,合适就娶个女人成个家,也省得他爸妈整天唉声叹气对着他,比比谁的苦瓜脸更苦。   可他如今的情况,一穷二白,又顶着个甩不掉的“流氓强.奸”的臭名声,方圆百十里,谁家闺女敢嫁给他?他总不能一家一家跑去嘶吼,说他没强.奸陈茉茉?   农村老百姓可不管你那些,你说你没犯错,没犯错你孔志斌咋进了劳改队的?   这两年里,也不是没人给他介绍过对象。   上一回,一个被返城知青遗弃的村姑。就像孔志斌曾经预言的那样,七九年知青开始大面积返城了,知青丈夫跑了,女人被抛弃了,关键还生了个孩子,走投无路有人介绍给孔志斌,孔志斌当时气得没说出话来。   这回有人介绍的,是一个是大他两岁的小寡妇。   孔志斌自然不会同意,可牵线的媒人却说,你还不愿意,你自己是个啥情况心里没数?人家还没嫌弃你呢。   这就是孔母着急唠叨的原因。   孔志斌其实也没那么着急。这是七九年,历史已经跑步进入灿烂辉煌的八十年代,孔志斌相信,他很快就能发家崛起了。去年他也经常跟着他爸妈出工挣工分,分到了粮食,今年不至于饿肚子,所以孔志斌今年又经常不出工了——反正明年就该包产到户了,开始改革开放了,他开始琢磨发家致富的路子。   他这阵子提篮小卖,什么能卖他就贩卖什么,也能挣几个零钱。可提篮小卖太慢了,收入也太少,要等哪天能发大财呀。孔志斌寻思着,只要有资金,他就可以去城里摆摊开店做生意,在这充满机遇的年代,傻子做生意都能发财,何况是他呢,他脑子里有千百种方法能挣钱。除了……他缺本钱,并且还没人肯借给他。   所以孔志斌这几天正在为资金发愁,已经够烦的了,他妈却偏偏这时候跟他唠叨“香火大事”。   “妈,你让我自己静一静行吧?顶多等两年,我保证给你娶个满意的媳妇回来。”   “呸!”孔母生气,“你保证大学毕业就让我和你爸享福呢,你的保证值几个钱?”   孔志斌不耐烦地:“妈,那你到底要怎么样!让我去外头给你抢一个回来?”   “我如今也不指望你别的,你好生给我娶个媳妇,能生孩子传宗接代就行,别让咱老孔家到你身上断了香火。”孔母也生气地跟儿子喊了一句,见儿子一脸无奈烦躁的表情,孔母放低了声音说:“志斌啊,你看那个冯小粉咋样?”   “妈,你想什么呢!”   “我想的咋啦。那个丫头如今也十八.九的人了,到现在没人要,她那个妈名声太臭,媒人都不上门,要说样貌长得也不丑,除了懒点儿、馋点儿,她好歹是个黄花大姑娘,总比小寡妇拖油瓶的强吧?”   孔志斌雷得够呛。他妈怎么竟想到冯小粉身上去了?无论怎样,他也不能娶冯小粉呀。先不评论冯小粉,无论如何,他怎么能娶冯荞的继妹呢!   “妈,你就别跟我添乱了。你也不想想,她是冯荞的继妹,成什么了。”   “那又怎样,关冯荞啥事,又不是亲妹妹,就算亲妹妹旁人也管不着。”孔母说,“你别老觉着那丫头不好,她虽然又馋又懒,我看都是让她妈惯的,娶回来我们家好好管一管就行了。”   “反正不合适,你就别瞎折腾了。”   “怎么不合适了?”孔母抓住转身想走的孔志斌,苦口婆心劝说,“志斌啊,我这也是为了你好。你不知道,寇金萍那女人有点邪乎,她会算命,她给人算过的姻缘都很准。寇金萍早就说过,你跟冯荞成不了,她说你跟小粉才是命定的姻缘,她命里旺你,娶冯小粉你才能交好运,不然你就会倒大霉,你看都应验了吧?” 第94章 下马威   孔母在做孔志斌的工作, 寇金萍也在发愁冯小粉的婚事。   寇金萍曾经一门心思想把闺女嫁给孔志斌,抱上将来的金大腿,闺女有钱享福, 以后她也能跟着闺女过上好日子。想想她只生了这一个闺女,不指望闺女还能指望谁?   可如今孔志斌倒霉落魄,让寇金萍又犹豫起来, 这一世她看到的变数太多, 孔志斌考大学、进劳改队, 这些事情上辈子都没发生过的。万一孔志斌这一世不中用了呢?不嫁给孔志斌,那该把小粉嫁给谁?寇金萍物色来物色去也没找到能发财的新目标。   要说寇金萍也不知道哪来的自信,似乎她的闺女就是皇家公主, 只要她看中了,别人就一定会愿意娶她闺女。   然后随着小粉年龄一天天增大,寇金萍也一天天着急起来,十八.九岁的黄花大闺女, 在当时农村早就到了婚嫁年纪, 竟然连个跟她提媒的人都没有。这就尴尬了。   冯小粉一个拖油瓶来的,自己任性娇惯又馋又懒还在其次, 关键是寇金萍臭名在外,谁想摊上这么个丈母娘呀。还有一点是寇金萍万万没想到的, 因为她苦心经营的“会算姻缘”,竟害得别人纷纷打消了给冯小粉说媒的念头。   上工时村里妇女们坐一堆聊天, 提到冯小粉还没婆家, 有个妇女就当着面说, 寇金萍自己就会算姻缘,算一个准一个,她闺女将来嫁给谁她肯定早就算出来了,还用别人去瞎操心乱说媒吗?   于是冯小粉就这么剩下了。   然而从寇金萍棒打鸳鸯,搅黄冯小粉和王振龙的婚事以后,冯小粉对自己的婚事就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她操什么心呀,反正都得听她妈的,她妈不通过,她操心有个屁用呀。   可是一天天的,冯小粉眼看着早到了结婚年龄,却还没有婆家,也没人来说媒,寇金萍偏偏连新的目标金大腿都没找到,寇金萍自己也坐不住了。   应该说,寇金萍带着冯小粉搬回冯老三家之后,也算老实做人,没敢再怎么折腾。冯荞和寇小胭如今都不在这个家里,寇金萍好容易跟冯老三复合,又不敢再折腾冯老三,于是就只好安生些,每天带着冯小粉上工干活。   寇金萍在村里又没什么好人缘,偶尔找她说话的竟然是孔母。孔母算是着了寇金萍的道,中毒还挺深,从孔志斌倒霉之后,孔母就越发相信寇金萍那些“命定姻缘”的话,为了儿子摆脱霉运,竟然生出了让孔志斌娶冯小粉的心思。   孔母跟孔志斌提这事,孔志斌一副反感不考虑的样子,孔母当然不死心,这年头婚姻还不都是父母长辈做主?再说孔母跟寇金萍一样,十分相信自己是为了儿子好。   说服不了儿子的孔母这一天在上工时凑到寇金萍跟前说话,先故意问起冯小粉的婚事,寇金萍只说还找婆家,没遇上合适的。   孔母叹着气说:“我家志斌跟小粉一样,一直没遇上合适的,眼看耽误大了。”   寇金萍哪能不明白孔母的心思,就没接这个茬。孔母于是开始跟寇金萍夸自家儿子:“我们志斌无非是被人坑了一回,他其实一直是个老实孩子,也能挣钱养家。从去年他就悄悄进城做点儿小生意,挣钱贴补家用。要说我们志彬有远见,他以前说上边政策要变,如今果然变了,你别看他今天没来上工,他这阵子进城做生意呢,比上工挣钱多。”   寇金萍一听,顿时上心了。于是绕来绕去跟孔母打听孔志斌这两三年的事,孔母却没设防,很快就让寇金萍打听到一件事:孔志斌似乎早就知道政策要变。甚至三年前也提早准备参加高考了。   孔志斌难道也是重生的?这个想法在寇金萍心里加重了几分。如果是真的,孔志斌上辈子就能发财,这辈子肯定也能发大财。况且不论他是不是重生,也或许能成功的人更有远见,孔志斌如今就开始做生意,一准是要发财呀。   然后再想想自家的闺女,反正也愁着找婆家……于是寇金萍马上对孔母热络起来,越聊越投机。两个当妈的竟一拍即合。孔母回去跟孔父一说,孔父也挺乐意,反正自家儿子已经混成这逼样了,娶到冯小粉也算是好的了。   孔父于是跟儿子说:“志彬呀,你妈说的那事儿,我看挺好的,不然你自己现在的情况,还想找个啥样的?人家一个黄花大姑娘,也算对得起你,你也该认真考虑一下。”   “爸,你跟我妈别操这个心行不?我跟冯小粉真不合适,等两年也不急,我趁现在多挣点钱,比什么都强。”   “等两年?等两年干啥呢?再找一个害人的小妖精?你要是早听了我们的话,哪至于弄成这样?” 孔父怒骂。   寇金萍回去跟冯小粉一提,冯小粉就炸了:“你脑子毛病呀,让我嫁给一个流氓犯?还是跟冯荞退过婚的!你咋就那么喜欢孔志斌?他到底给你灌什么迷魂汤了?”   ☆☆☆☆☆☆☆☆   村里人忽然听到孔志斌跟冯小粉订婚的消息时,当真惊掉一地眼珠子。   慢慢沉寂几天,也就平常看待了,于是有人说,要说这两个还真是黑碗打酱油——正好配。一个破落户,一个滚刀肉的闺女,两个又都是找对象的老大难,放在那年代就相当于剩男剩女,这么一来多合适呀。   这件事就这么定了,除了冯小粉背地里哭闹了几天,竟没闹出什么风波。要非说有风波,大概就是冯老三为这事跟寇金萍大吵一架,又把寇金萍赶出去一回。   村里人说咸说淡议论纷纷,最尴尬难看的不就是冯老三吗?倒不是为了亲闺女生气,继假孕事件之后寇金萍又一次让他把脸丢到了地上踩,冯老三被村里人议论得抬不起头来。当初跟冯荞的婚约闹成那样,如今又跟他继女订婚了?可真稀奇。   冯老三能不生气吗。   于是寇金萍再次被赶出家门。村里还有人在拿他们打赌,堵这一回冯老三跟寇金萍会不会再复合。结果只隔了几天,寇金萍也不知在哪儿转悠了几天,就趁着冯老三去生产队上工的时候自己回来了,殷勤地收拾洗刷,做好了一顿热乎乎的饭菜,等冯老三一进门,寇金萍已经拿着湿毛巾笑脸迎了上去。冯老三大约也是想坚持一下的,可他累了呀,洗完脸先吃饭,也就不好再翻脸赶人了。   于是两人就又复合了,再次刷新了村里人的认知。   寇金萍在这段时间里整天抓着冯小粉洗脑:不要看不起孔志斌,他将来是要当大老板的,他能挣大钱让你享大福的……   “嗯,希望这样吧。要不你就白忙活了。” 冯小粉说,“反正都订婚了,你还担心我怎样?”   寇金萍:“你这说的啥话呀,你是我亲生的闺女,我这还不都是为了你好。”   那天晚上,冯小粉等孔冯老三回避出去后,就站在院子里井台边上洗澡冲凉,寇金萍拎着个竹席开门出去,说要去西边河堤纳凉,冯小粉于是就交代了她妈一声,让她把大门从外头插上,她一个年轻姑娘也不习惯跑去河堤睡,洗完澡就在家里睡了。   谁知道她冲完澡刚要穿衣裳,大门一响,孔志斌手里拎着竹席进来了。冯小粉一声尖叫。   孔志斌其实也懵圈了。   吃过饭孔母带他去孔四家,说要商量给他借点儿做生意的本钱。在冯老三家不远的巷子里遇到寇金萍,孔母跟寇金萍就站着聊起了家常。然后寇金萍说,志彬啊,我跟你妈在这儿说会儿话,不想再往河堤去凉快了,你跑个腿帮我把这竹席送回去吧。家里没人,你推开大门放在门里就行了。   这么点小事,孔志斌也不好推脱呀。其实农村里夏天约定俗成的习惯,不会随便去别人家的,家里小男女洗澡不方便。可寇金萍不是都说了吗,家里没人。   孔志斌吱呀推门进去,里面立刻有个女人的声音问:“妈,你咋又回来了?”   孔志斌顿时愣住,然后就听见冯小粉一声尖叫。   冯小粉跟寇金萍吵,寇金萍却一脸无辜地说,我以为你早该洗完进屋了呢,我就随手叫他把竹席放在门里,我哪知道会出这事呀。你看你这丫头也真是的,你那么大呼小叫邻居都听见了,你还怎么找对象?还怎么嫁给别人?干脆你嫁给他吧,这可都是为了你好。   孔志斌更加好对付,都不用别人费劲劝他。明知道这事情诡异,孔志斌却还没有办法,只怪他自己一时不慎,让这么个拙劣的局给套住了。怪谁呀,难道去掐死他亲妈?他本来就顶着个流氓强.奸犯的臭名声,这事再闹出去,在这个年代他还怎么做人呀。而且他爸妈也是极力促成,容不得他摇头,眼下的情况,根本没有他选择的权利。   孔家很快送了两件衣料来,就把这亲事正经定下了。   订婚后的某天,孔志斌在收工的路上叫住了冯小粉,两人一前一后慢吞吞走在夕阳下。孔志斌看着低头走路的冯小粉,主动想解释那天的事情。   两人都已经订婚了,不管怎么说,以后总要一起过日子的,孔志斌不希望冯小粉继续把他当流氓,这事情他真是冤枉。   “我知道。”冯小粉说,“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笨蛋也该看出来了。可那是她亲妈,她能怎么办?不就是嫁人吗,经过王振龙那件事,她对自己的婚事本来就没有多大期望值。冯小粉如今只能希望她妈说的那些都是真的,她嫁给孔志斌,将来能过上有钱有势的好日子。   两人早就够了结婚登记的年龄,其实作为那年代旁人眼里的“剩男剩女”,冯小粉刚满十九,孔志斌也不过二十三岁。订婚不久,孔母和寇金萍就担心夜长梦多,没几天就开始催着结婚了。   在村里人看热闹中,孔家和寇金萍开始准备办喜事。盛夏时节订的婚,秋收过后结的婚,因为寇金萍根本没有什么亲戚,娘家没人了,前婆家结怨不来往,而冯老三这边呢,冯家的本家近房谁会去添妆呀,冯小粉出嫁的喜事便显得冷冷清清。   冯老三当然也不会给冯小粉准备嫁妆,亲闺女他都没给陪嫁一床被子呢。深秋的天气里,寇金萍喜滋滋把冯小粉送出了门,丝毫也不介意闺女毫无喜色的脸。听说孔志斌打算在县城摆摊做生意呢,马上就要开始发家致富啦。寇金萍仿佛看到了她和小粉娘儿俩穿金戴银的幸福未来。   冯小粉穿着大红棉袄棉裤,由孔家一个婶婆的陪着出了门,孔志斌推了一辆自行车来接她,绕过大半个村子回到孔家。   婚后三天,夫妻两个倒也和平共处。第四天小粉就跟孔母干了一架。闹得太凶,左邻右舍都知道了。   婆媳是在饭桌上吵起来的。因为新婚,孔家的饭食也是比平常好一些,烧了一锅米汤。端上桌以后,孔母拿着勺子先给自家老头盛,勺子从锅底小心地慢慢捞起,给孔父捞了半碗米,添上一勺汤,又照样给儿子捞了一碗,然后把勺子递给冯小粉,让她自己盛。   冯小粉看看锅里的稀稀的米汤,米本来就放得很少,让孔母仔仔细细那么一捞,几乎已经没剩下几粒米了,冯小粉心里来气,给自己盛了一碗空汤,伸手去拿煎饼。   一伸手,发现扁筐里的煎饼有两种,一种颜色发黄的,是玉米兑了一半小麦的粮食煎饼,放在下边。上头的煎饼看起来是新烙的,颜色发黑饼也更厚,一看就是地瓜干煎饼。   冯小粉伸手拿了一张小麦兑玉米的粮食煎饼,卷了萝卜菜吃起来。孔母看着她拿粮食煎饼,脸色便分明不好。   然而,冯小粉却不是会看人脸色的性子。   吃完一块,冯小粉把手伸向第二块粮食煎饼,孔母把筷子往桌上一放,说话了:   “粮食煎饼是留给男人吃的,你吃了一个还不行,还要吃?小粉呀,你已经结婚的人了,可不能光顾着自己,也得知道疼男人。”   冯小粉手停在那儿,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愕然地看着孔母问:“凭啥呀?我嫁到你们家,吃饭还不能跟他吃一样的?”   孔母:“你这叫什么话?男人是要干重活的,要养家挣钱,得吃好点儿,你做媳妇的当然得让给男人吃。”   “我没干活?我还不是一样要上工干田里的活?我嫁过来才第二天,你就使唤我给你喂猪。干活有我的份,凭啥我吃块粮食煎饼都不行了?”冯小粉啪地一声,也摔了筷子,站起来就跟孔母吵上了。   农村农忙时候,“吃两样饭”的做法也不稀奇,男人吃点儿粮食硬饭,吃小锅饭,女人吃地瓜喝稀饭,在有些人家理所当然。   不过也不是家家这样。以前在冯老三家,寇金萍才不会让冯老三吃好的,全家人都吃一样的饭。冯小粉这才刚过门呢,哪里受得了这个——孔母那个老太婆,分明是趁着她刚过门给她下马威,给她立规矩,想拿捏她呢。   冯小粉:这就想欺负我?没门!我嫁到你们家本来就够倒霉的了,可不是来受委屈的。 第95章 弄反了   冯小粉可不是个软柿子, 当场跟孔母吵了起来。   孔母总算亲自领教了冯小粉的性子。她恰恰是因为知道冯小粉的娇惯任性,又馋又懒的主儿,才打定主意要趁着冯小粉刚嫁过门, 好好地管一管这个儿媳妇,谁知道第一回就碰了个足够硬的硬钉子,闹得鸡飞狗跳。   孔志斌一看吵起来了, 赶紧放下筷子劝架:“你们别吵了行不行?妈, 你说一家人吃饭, 有啥就吃啥,往后你别弄两样饭了。”   孔母:“你这是向着她了?还真是娶了媳妇忘了娘,她刚过门你就向着她, 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妈吗?我还不是为了你?你看看她,刚过门就跟婆婆吵,一点规矩都没有,你还向着她?”   “婆婆怎么了?婆婆就可以欺负我, 我还不许说话了?”冯小粉一句也不让。   孔志斌再劝冯小粉:“你就少说两句吧, 我妈她总是长辈,你总该尊敬她。这么吵架多让人笑话。”   冯小粉:“我尊敬她?她哪点让我尊敬了?公婆要是对我不好, 我凭啥敬着?我没那么贱,我又不缺爹妈。”   婆媳两个越吵越凶, 孔父气得脸发青,砰的一拍桌子:“还能不能消停点了?志彬, 你也该管管你媳妇, 刚进门就这么不孝顺。”   “孔志斌, 你也该说说你爸妈,刚进门就想欺负我。我嫁到你们家就够倒霉的了!”冯小粉针锋相对。   这顿饭反正吃不下去了,小粉顺手把手里的汤碗往桌上一扔,转身就走。汤碗溅得满桌子米汤,滴滴答答往下淌。   孔父气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孔家从此进入了战国时代,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孔父孔母自己立身不正,心眼儿更不正,冯小粉又是个骄纵惯了的性子,一言不合就怼上了,整天闹得四邻不安。孔志斌夹在当中成了风箱里的老鼠,他也想去沟通调停,可两头都针尖对麦芒,都不是善茬儿,反而弄得他自己两头落埋怨。   尤其冯小粉私心里认为,她之所以被迫嫁给孔志斌,都是她妈和孔母害的,妥妥的包办婚姻。   自己亲妈她生气也没办法,孔母那个老太婆可不是她亲妈,下意识的跟孔母对着干:   死老太婆,你先来害我,我凭啥跟你客气?   ☆☆☆☆☆☆☆☆   应该说,孔志斌和冯小粉的婚事还是让冯荞有些介意的,太膈应人了。   再说,冯小粉也就是娇惯任性,这些年被寇金萍教坏了,可本质并不算恶毒,起码在冯荞看来,冯小粉比起她那个妈、比起孔志斌还是好的,她是真的希望冯小粉能嫁个老实包容的男人,远离她那个妈安生过日子。   可冯小粉的事她本来也管不着,何况又扯上了孔志斌。   冯荞的生活准则,什么都不如管好自己的小日子重要。秋风起天气凉,冯荞如今更关心自家的小鸡小猪和自家男人。   转眼又是年末,大嫂在腊月里生下二胎男孩,大哥喜滋滋来给杨爸杨妈妈报喜。出于礼节,冯荞下班回来便跟着杨妈妈一起过去看望。路上杨妈妈跟冯荞抱怨,说大嫂对她不放心,让自己娘家妈来伺候月子。   “她自己不要我伺候月子,嫌婆婆比不上自己妈亲,叫她娘家妈来照顾她,她娘家妈来了,又怪我不给她闺女伺候月子。   “妈,大嫂不要你伺候月子也好,你还要照顾大豆呢,你也忙不过来。”冯荞安慰杨妈妈。   婆媳俩来到大嫂家,先看了小宝宝,刚生下来才几天呢,皱巴巴小老头似的,眉眼倒是跟大豆有几分像。大哥大嫂也不知怎么个审美,给小宝宝取名叫大聪,还说这名字好,聪明,可咋就一下子让冯荞想到“大葱”了呢,再加上这孩子姓杨啊,这么一联系……   杨妈妈憋了半天终究没忍住:“大的叫大豆,小的叫大聪,村里人叫起来一准就成了大葱了,我看这名字……要不再改一个?”   大嫂:“老百姓懂啥呀,咱那个字是聪明的聪,聪明伶俐。”   冯荞:“……”   好吧,人家的孩子,人家想叫啥叫啥,她还是别多嘴讨人嫌了。   大嫂躺靠在床上吃着红糖荷包蛋,对冯荞说:“他二婶呀,你说我这啥命,一连生了两个儿子,怕是没有闺女命了。”   那语气满满的骄傲,哪里是感叹没闺女,分明是炫耀她生了俩儿子呢。冯荞知道因为她一直没要孩子,大嫂背地里早就冷嘲热讽,暗搓搓从她身上找优越感。各人有各人的日子,俗话说好脚不踩臭粪,冯荞也懒得理她,便打算稍坐一坐就走。   结果大嫂还没完,笑着继续说:“他二婶,你还没怀上吗?也该有了,你结婚都快两年了呢。”   既然决定等两年要孩子,这种“关切”冯荞也不是没遇到过,总不能因为别人说两句闲话她就马上跑去生孩子吧?   她笑笑说:“我也不反对现在要一个,可我家那位说舍不得我早早抱孩子当妈,趁着年轻干好工作,多挣点钱将来给孩子花。大嫂你看你两个儿子,你跟大哥不也得甩开膀子挣钱吗。”   谈钱伤感情,一谈到钱就戳到大嫂痛脚了,她一个大豆都养不起,丢给公婆养,如今又生了个大葱……看看冯荞身上漂亮的呢子外套,想想人家吃的穿的,大嫂那脸色终于嚣张不起来了。   其实冯荞自己也有点急。小两口商量好了秋天要孩子,一心想把孩子生在夏天。冯荞以前听人说,有福之人生在六月,因为过去没空调没暖气,冷天生的孩子挨冻啊,像小姑子兰江的孩子,生在寒冬十月,整天包着捂着,换个尿布都不敢放襁褓。   因此入秋后小两口就没再避孕了,既然是决定要孩子,杨边疆那方面便格外卖力,格外勤快,就连冯荞都没拦着他卖力,由着他疯,结果这都两三个月过去了,咋还没动静呢。再等一阵子,小家伙可就别想生在夏天啦。   冯荞开始不放心了,会不会自己真有啥毛病?还是他……他这么长时间戴那东西避孕,不会戴出问题不管用了吧?当然这个话打死冯荞也不敢跟杨边疆说的,她哪敢怀疑他不管用呀。   可怜的小媳妇,还不是很多事不懂吗。不懂没关系,委婉地跟男人商量,咋还没动静呢?要不你带我去医院问问医生吧?   杨边疆不当回事,说该来就来了瞎操心什么,可架不住小媳妇撒娇缠人,便抽空带她去医院,又寻思着县医院也就那破样子,赤脚郎中上岸的居多,要问干脆问个靠谱的,反正不缺钱坐车去市里医院吧。   这一问,把小夫妻俩问得羞死个人了。   医生说,身体好好的不要担心,才两三个月呢也不能说明啥。夫妻生活正常不?多长时间一次啊?   杨边疆:那什么,一两次吧。   医生:一个月才一两次?   杨边疆:那什么,一天。这不是要孩子吗。   三十来岁的女医生憋不住笑起来,笑得捂着嘴说,不能那么勤,太频繁了也不容易怀孕。   还好医生是女的,不然冯荞真要羞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了。看看杨边疆,也是臊的一脸热,冯荞心里埋怨,都怪这个坏蛋,出了门便红着脸踢了他一脚泄愤。一脚踢在他小腿上,杨边疆咧嘴笑着拍掉踢在裤子上的鞋印,拉着小媳妇赶紧遁了。   结果这孩子却是个有主见的,全不管一对父母怎么打算,一直到过了年二月,冯荞才发现怀孕了。杨边疆倒挺乐呵,算算该是过年后那阵子有的,过年吃了那么多好东西呢,大人孩子一准营养好身体棒。   冯荞却哀怨了好几天,正好跟她的打算弄反了,算算这孩子将要出生在大冬天最冷的那阵子。哎。   ☆☆☆☆☆☆☆☆   已经是八零年春天,冯荞的孩子注定是个八零后了。   这一年也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年。   似乎社会每一天都在巨变,街上的黑灰蓝少了,衣裳颜色都变得丰富起来。而对于他们小家庭来说,大事情是小两口吵了一架。   冯荞怀孕后,杨边疆立刻就让她辞掉农具厂的工作。   杨边疆的意思,农具厂总是个粗老笨重的地方,活儿也不轻松,又经常会接触油漆之类的,李师嫂也是怀孕就辞工回家了,所以冯荞赶紧辞工回家别干了。   冯荞不同意。她也才刚怀孕,自我感觉还挺好的,没那么娇气。虽说只是个临时工,可那年头临时工也都是给上头打了报告批准才行的,算算她已经干了快三年了,厂里活儿多加上师父罩着,也不会随时辞退,她一直干得好好的。一个样加上管小食堂的钱也有27块呢,谁还跟钱过不去呀。   冯荞:“哪有那么娇气呀,你看看村里那些女的,挺着大肚子还不是照样上工下田,什么农活都照样干。厂里的活儿比下田种地还是轻松的呢,我现在好好的,再干几个月再说吧,反正每天也是跟你一起上班,有啥不放心的。”   杨边疆:“我不管别人家女人怎样,反正我老婆孩子不能吃那个苦。我一个大男人,我一个人拿工资也够养活你了,真让你挺着个大肚子干活,还不让人家笑话我。”   “你现在就让我辞工回家,我在家里干啥呀,你又不让我去上工。就在家里光等着吃饭?哪有那么严重,不上班就没工资,谁还跟钱过不去呀。”   “冯荞小同志,你现在还还要干啥呀?”杨边疆拍拍她的头,哄小孩的口气,“别闹了,乖啊。你说你一个女人家,本来农具厂的活儿就不轻松,我们整天一起上班也就算了。现在都要当妈的人了,还逞什么强呀。我要是你,我就高高兴兴呆在家里,养养我的小鸡小鸭,每天琢磨点儿吃的喝的,挣钱养家那是男人的事情,咱家也不缺你那点工资。”   冯荞觉得自己赤.裸裸被蔑视了。女人怎么了?伟人都说了,妇女能顶半边天呢。   冯荞:“你凭啥瞧不起女的?我干活挣钱哪里比你差了?妇女能顶半边天你没听说过?”   “行行行,当然能顶半边天。”杨边疆点着头赔笑,“我去厂里上班,你顶着家里这半边天不就行了吗。”   被蔑视了的冯荞满肚子不痛快,也不知怎么的,她这阵子好像变得爱生气了。   杨边疆一看媳妇不高兴了,就敷衍道:“要不这样吧,医生也说头三个月要多注意,要不你就先请假在家歇一段时间,别的事儿我再跟师父商量商量。”   冯荞:哼!不跟我商量,跟师父商量啥呀?还不就是让我辞工吗。   “媳妇儿,去,我妈喊你去炒糖花生吃呢。”   冯荞:哼!什么糖花生,转移我注意力,以为我不知道呢?   “那我先去上班了啊。”   冯荞:哼!讲理讲不过我,自己就先溜了吧。   看着杨边疆骑车出门,冯荞噘着嘴不高兴,忽然又扑哧笑了起来,哎,咋就光想找茬儿生气呢,明知道他也是心疼她。   她现在倒也没什么不舒服的反应,没有别人说的恶心呕吐,可就是变得爱生气,耍小性子,比八岁的大豆情绪变化还快。   冯荞站在门口看着男人走远,自己好笑地拍拍头,心里还念叨着不生气啦,转过大门去婆婆那边吃糖花生。   杨妈妈自从知道儿媳妇怀孕之后,就格外关心,大约是因为冯荞结婚后两年多才怀孕,杨妈妈下意识就觉得要格外重视,整天跑前跑后嘘寒问暖,自己紧张完了自己也笑,看看人家冯荞也没啥要担心的,吃啥都香,好想比平常还更能吃了。 第96章 厉害   送走杨边疆, 冯荞转过一道大门去隔壁的公婆家。   杨妈妈给冯荞炒了糖花生做零嘴儿。这东西冯荞爱吃,她本来就爱吃甜食,怀孕后好像更爱吃了。花生米炒熟去皮, 白砂糖加点水熬成浓稠的糖液,花生米倒进去裹上糖液,出锅冷了以后就成了一层亮晶晶的糖霜, 吃起来香甜可口。   说起来好像不复杂, 可做起来挺费事的, 尤其熬那个糖液,火候小了糖液水分没熬干,做好以后花生米粘糊糊的凝不成糖霜, 火候稍微大了,糖液就熬老了有焦苦味儿,就不好吃了。   杨妈妈专心看着锅里的火候,却还得分心听儿媳妇打儿子的小报告。   “妈, 你说我要是从现在就不上班, 一个月少收入二三十块,可得损失不少钱呢。他非叫我别干了。”   杨妈妈眼睛盯着锅里的糖液, 笑着说:“他不让你干你就别干,他还不是心疼你, 农具厂那地方粗老笨重的,万一再把你磕着碰着, 再说每天上班路上也颠簸难受。就算再干几个月, 你照样还得回家奶孩子, 也干不长久。你呀就先呆在家里养胎,想吃点啥就过来跟妈说,妈给你弄。”   “我其实也知道。”冯荞笑,“我一点儿也不难受,吃饭也香,啥都能吃。就是留在家里没事干。”   想想杨边疆和婆婆说的也对。这两年他们小家庭也有些积蓄,收入也过得去,杨边疆一个人的工资顶的上村里一大家子人,她怀孕生孩子,后面还想自己带孩子,却硬要多上这几个月的班,还嫌自己没活干,这是不是就叫不会享福呢。   啥也没有孩子重要,她还是老实回家歇着吧。   杨妈妈把裹满糖液的花生米从锅里倒出来,摊开在菜板上放凉,一边用锅铲把粘在一起的花生米轻轻拍散。做这种糖花生也可以摊成整个的一大块,冷了切成一片一片的。杨妈妈这样拍开做成散的,一粒一粒可以装兜里当零嘴吃。   在家里呆了半天,给育秧的菜苗浇了水,给她的樱桃石榴木瓜树们也浇了水,伺弄完自己养的一群小鸡,给刚买的六只小鸭子,冯荞开始无聊了。   好无聊啊。去听了一会儿收音机,听完了新闻里大政方针又听了会儿她自己都听不懂的戏曲,再去院子里转悠一圈,还是无聊。于是冯荞拎上半篮子鸡蛋,装了一兜花生糖,一边吃着零嘴一边走出家门,决定步行到二伯娘家蹭一顿晚饭去。   冯荞来到二伯娘家,家里却没人,门锁着呢。应该都去上工了吧,早春二月中,春种大忙还没开始,生产队这阵子主要是平整土地和小麦田除草。   小胭现在十五岁了,大堂哥家的小宝也快三岁了,不忙的时候大堂嫂自己带,农忙时节大堂嫂去生产队上工,小宝就交给小胭带。除了带小宝,农忙时小胭主要管家务管做饭,冯亮戏称小胭为“后勤主任”。   所以“后勤主任”哪儿去了?估计领着小宝跑哪儿玩去了吧。家里人要么都在,要么上工去了剩下小胭带着小宝在家,倒是很少有家里没人的情况。   冯荞往巷子两头张望了一下,没看到人,就把鸡蛋篮子放在门边柴草垛下,顺手扯了一把柴草盖着篮子,自己悠哉游哉往村里去找小胭。   冯荞在村里遇到了七奶奶,七奶奶说看见小胭抱着抱着小宝去菜园了,冯荞于是又往村西的菜园去找。   她刚走到村口,拐进一大片插着篱笆的菜园。早春的菜园有些落寞,春菜还没长出来,除了越冬的大葱、芫荽和菠菜,有些地方就空着,露着干枯的扁豆架和泥土,远远比不上夏秋季节的繁茂丰富。   冯荞沿着菜园之间的田埂走过去,有个穿砖红色衣裳的女人蹲在那儿,看样子是在挖荠菜。冯荞走过她身后,那女人扶着腿直起腰来,兴许是听到脚步声,那女人回过头来,赫然是冯小粉。   两人一照面都有些意外,冯荞的目光随即就被冯小粉明显鼓起的肚子吸引去了。   “冯荞?”冯小粉直起腰看着冯荞,像是累了,一边打量她一边揉着后腰。她整个人除了肚子,比以前变瘦了些,气色看起来还不错,手里拿着一把小铁铲,脚边的竹篮里是一些鲜嫩的荠菜。   “小粉?”冯荞打量着小粉。同时小粉也在打量着她。   冯小粉在最初的意外之后,倒像是挺自然的,看着冯荞说:“好长时间没看见你了。”   “可能我白天上班,都是下了班晚上来二伯家。”冯荞顿了顿,心里生起种很奇妙的感觉,她跟冯小粉原本一直是吵嘴干架互相怼的相处模式,如今冷不丁遇上,竟然还能这么心平气和地闲聊几句,可真让人想不到。时过境迁,也许心境都不同了吧。   “你挖荠菜呢?”冯荞顿了顿,忍不住还是问道,“你……几个月了?”   “五个月了。”   五个月,算算应该是新婚当月就怀上的。冯荞不赞同地:“五个月你咋这样蹲着挖荠菜?你不怕挤着肚子难受呀?”   “没事儿,别人看着身子笨,我自己觉得还挺利索的。”冯小粉说,“我想吃点儿荠菜玉米粥,死老太婆也不帮我挖,我就自己来挖了。”   冯荞不知该怎么接下句了,两人相对而站没了话说。冯荞于是说:“那你挖吧,我往那边去了。”   “那你去吧,我也挖差不多了。”   两人擦肩而过,冯荞顺着半尺宽的田埂小心往前走,走出几步,身后冯小粉迟疑的声音叫她:“冯荞。”   冯荞转过身来,询问的表情看着她,啥事呀?   “冯荞,你……恨不恨我?”   冯荞愣了愣,然后摇头笑笑:“说不上恨不恨吧,有点讨厌你是真的。”   对孔志彬和冯小粉的婚姻,村里人议论纷纷,冯荞多少也心里有数,这事情不是冯小粉自己能决定的,谁让这倒霉孩子是寇金萍的闺女呢。   她和冯小粉无论怎样,总算是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六七年,冯荞讨厌她,绝不可能把她当妹妹。   可公平来说,冯小粉除了蛮横任性,说话尖酸刻薄欺负人,其实也没有做过什么恶毒害人的事情,她跟寇金萍是不同的。如果不是寇金萍,也许冯荞跟她还能平平淡淡地相处,不会有多好的姐妹情分,可也不至于结仇交恶。   冯荞想了想接着说:“我得走了。你……自己好好的吧,嗯,别啥事都听你妈的。”   冯小粉:“哼,那我还讨厌你呢!我妈我又能怎么着,像你那样离得远远的?或者我掐死她?她总还是我亲妈,我有啥办法。”   冯荞:……好吧冯小粉还是冯小粉,一直这么讨人厌。   冯荞顺着田埂慢悠悠走远,冯小粉一手拎着篮子,一手拿着小铁铲,也慢慢往回走。她怀孕后,便不再去上工了,除了给自己弄点儿吃的,家务活也干脆甩手不管,孔家一家子投鼠忌器,也不敢跟她来硬的。   冯小粉拎着半篮子荠菜推开大门,孔母迎头就骂:“你跑到哪儿去了?志彬进城卖货不在家,我跟他爸去打油累了这半天,你倒好,连一口热水也不给我们烧,有你这么做儿媳的吗。自从怀孕你啥活都不干,农村人哪有这么娇气的,小姐身子丫鬟命,志彬咋摊上你这个死懒不动的货!我们那会子,怀孕快要生了都照样下田干活,也没见这些娇气的惯毛病。”   搁在往天,冯小粉当时就不能忍,当场就得跟孔母吵起来。可今天冯小粉有些提不起精神,懒得吵了。她眯着眼睛看着孔母,一声不吭放下手里的篮子,径直进屋了。   不知为什么,冯小粉今天心情尤其不好。   心情不好的冯小粉总是要找地方发泄的,她走进堂屋,看着桌上两瓶酒瓶装的豆油,这是今天孔父和孔母背着黄豆跑到镇上油坊打的,一家人吃的油。冯小粉拎起一瓶豆油,对准孔父孔母床边的土墙就砸了下去。   看着碎玻璃和豆油溅得孔母满床都是,冯小粉终于痛快了,指着闻声冲进屋的孔母骂道:“死老太婆你给我记着,下回我再听见你骂我,我不砸床,我就对准你头上砸了。”   ☆☆☆☆☆☆☆☆   冯荞沿着半尺宽的田埂小心走过去,刚才看到冯小粉挖荠菜,她不由得也去留意,想想荠菜玉米粥的味道还挺清爽的,可是手边又没带工具,手指也挖不下来。   她熟门熟路找到二伯家的菜园,便看到小胭蹲在那儿,拿着个铲子挖菠菜。她蹲在那儿,小宝穿着哥红色花布小棉袄,扒在她背上正在撒娇耍赖。   冯荞拍拍手叫了一声:“小宝。”   小宝扭头看见冯荞,立刻笑得裂开了嘴,挪动小腿往她跑过来,冯荞蹲下.身子,等着小宝投进她怀里来。   “噫,看你鼻涕都吹泡泡了。”冯荞一脸嫌弃地抱起小宝,先给他把鼻涕擦干净。   “姐,你来啦。”小胭连忙丢下铲子跑过来,把小宝从冯荞怀里摘了下来,“姐,你现在可不能这样抱他 ,他很重的。”说完认真告诉怀里的小家伙:“小宝,你以后不许再让姑姑抱你,姑姑肚子里有弟弟妹妹,可不能抱你。”   两岁半孩子懂什么呀,转着眼珠使劲盯着冯荞的肚子看,弟弟妹妹在哪儿呢?   小胭把他放下来,小家伙马上又扑过来抱着冯荞的腿往上爬。小胭好笑地抓住他,开始“恐吓”。   “小宝,你要是再往姑姑身上爬,回去不给你炒鸡蛋吃。”   炒鸡蛋的魅力果然比冯荞大,小家伙老实多了。冯荞笑着说:“没事儿,哪有你这么紧张。”又拉着小宝的手逗他:“小宝,你妈咋给你穿个,又红又花,这是小丫头穿的。”   “不许说,说了他就不穿了。早上我还哄他说红的好看。”小胭笑着给冯荞挤挤眼,这衣裳一看就是别人给的旧衣裳,农村人节俭,家家孩子也都会捡别人穿小了的旧衣穿。小宝人小不懂,还穿得美滋滋的。   “铲子给我,我挖点儿荠菜吃。”冯荞伸手去要。   “刚说完你,你还要挖荠菜。”小胭却一脸谴责地看看她,把装菠菜的篮子往她手里一塞,“吃几棵荠菜也用你挖?我这就给你挖,你可别乱跑乱动。二伯娘可都说了,叫你小小心心的。”   冯荞:……哪有那么紧张啊。   小胭顺着田埂边挖荠菜,冯荞和小宝也忙着帮她找,发现大荠菜就指给她挖。小宝是个捣乱的家伙,拔了野草也往篮子里放。看着荠菜挖够了,冯荞拎着篮子,小胭抱着小宝,两人慢悠悠往家里走。   冯荞提起刚才遇到小粉的事情,小胭的神情有些古怪。   “表姐她……整天跟婆婆干架,她婆婆去找大姑使坏告状,表姐跟大姑又吵架。”小胭挠挠头,想到什么补充道:“不过她可真厉害,孔家一家子都吵不过她。前几天听说她怀孕想吃鸡,本来是要吃公鸡,她婆婆留着卖不肯杀给她吃,骂她馋,她晚上就等鸡进窝了,拿个棍子堵着鸡窝打,结果把下蛋的母鸡给打死了,她挺着个肚子她婆婆也不敢怎么着她,气得坐在鸡窝哭。”   冯荞半天无语,这叫什么?恶人还得恶人磨?   “那孔志斌呢,也不管?”   冯荞心说,不论怎么说,让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孕妇整天干架,万一有个闪失呢?孔家人既然娶了这个儿媳妇,又不是不知道小粉的性子,总该迁就一下孕妇吧。   “不知道。”小胭摇头,“好像经常不在家,男人不管,婆婆又坏……想想她也怪倒霉的。”   两人一路聊着回到二伯家,冯荞从门口草垛底下掏出鸡蛋篮子给小胭。二伯娘家人口多,家里还有个小宝,养那几只鸡下蛋大人都不舍得吃。   小宝一看这么多鸡蛋,乐得一手抓一个,笑哈哈迈动小短腿就往厨房跑,小胭赶紧跟在后边追,小胭追进厨房,眼睁睁看着吃货小宝把两个鸡蛋扔皮球一样丢进了烧猪食的大锅里去了。   “煮,吃。”小吃货沾沾自喜。 第97章 难题   小胭哭笑不得跑过去, 不出意外蛋碎了,黄黄白白的蛋液混在半锅猪食里,连抢救都别指望了。小胭把蛋壳捞出来丢掉, 两手叉腰对小宝板脸瞪眼睛:   “冯小宝!”   小吃货浑然不觉危险,笑哈哈张着两只小手:“煮,小宝吃。”   “小坏蛋, 就知道吃, 你自己看看都摔碎了, 白糟蹋了两个鸡蛋。不许再拿鸡蛋了知道不?”   小胭无奈地用手指点点小宝脑门,拿了大铁勺给小宝炒鸡蛋。铁勺炒鸡蛋也算是农村孩子特有的美味了,大人舍不得吃, 每次只给孩子炒一两个鸡蛋,在锅里炒放油都不够粘锅的,所以盛饭的铁勺就成了“炒蛋神器”,一把麦草就炒熟了, 也舍得多滴几滴油, 不光快且方便,铁勺炒的鸡蛋味道还特别香。   冯荞坐在旁边看着小宝, 这小家伙一直由小胭带,跟小胭特别亲, 可也特别缠人,刚被批评一顿呢, 小胭坐在小板凳上, 扯了一把麦草用铁勺炒鸡蛋, 小宝就跑过来手脚并用往小胭背上爬。   小胭:“我要打屁股啦。”   小宝:“哈哈哈……”   小胭:“我真的打屁股啦,炒好鸡蛋也不给他吃。”   小宝:“咯咯咯咯咯……”   小孩子真可爱!冯荞看着小宝,不由得就想她肚子里的宝宝是不是也这么调皮可爱,是不是也这样好玩儿……是男孩呢还是女孩呢?长得会像谁呢?男孩的话随爸爸比较好,女孩的话……随爸爸也挺好,冯荞美滋滋的想,她男人长得俊,随爸爸也一定漂亮。   晚一些二伯娘他们收工回来,冯荞和小胭已经做好了饭菜,荠菜玉米粥、辣炒小咸菜,还有蒜蓉炒菠菜和红辣椒炒鸡蛋,配着煎饼吃。   “看见没,看见没?”二伯娘得意洋洋对二伯说,“享闺女的福了吧?”   一家人收拾了吃饭,二伯娘问冯荞:“今天咋有空来?边疆咋没跟你来呢?”   于是冯荞把杨边疆“蔑视半边天”的事说了一遍,一家人听了都笑,二伯娘大大咧咧性子,自己生孩子前一天都在田里干活,笑哈哈说:“反正他也养得起你,他惯着你就让他惯着呗。”   冯东:“这怎么叫惯着呢,你现在身体重要,农具厂的活儿真不该再干。”   冯荞不好意思地点头:“我其实也知道,辞工就辞工吧,我就是有点舍不得这个工作。”   “孩子大一大再说。挣钱啥时候都能挣,三五年孩子长大了。”二伯娘安慰她。   正说着,大门一响,杨边疆推着自行车进来了。冯东和小胭忙起身迎了出去,二伯和二伯娘也站起身招呼了一下,冯荞笑着问:“你咋来了呢?咱们刚端碗你就来了。”   “我下班回去你没在家。”杨边疆简单地说了一句,嘱咐道:“往后你去哪儿先告诉我一声,我也好知道来接你。”   二伯娘赶紧叫他洗手吃饭,一边吩咐着:“小胭,给你姐夫盛粥,冯东,给边疆拿个煎饼。”   饭菜可口,冯荞竟然吃得有些撑。饭后小两口在晚风中散步回家去,弯月如钩,朦胧看得见路,杨边疆也不敢骑车了,这大晚上的,骑车带着怀孕的媳妇可不放心,便一手推车,一手拉着媳妇慢慢走。   路上杨边疆跟她说,白天已经跟师父说了辞工的事。冯荞嗯了一声,笑着说:“往后我不能挣钱了,就指靠你一个人工资,咱可得省着点儿花。”   杨边疆笑:“你怎么一脑门子想着钱。我一个大男人,养活老婆孩子的能力还是有的,再说咱这两年也攒了些钱,该花的钱不能省,你就别瞎担心了。”   冯荞辞工后,就开始了随性自在的孕妇生活,睡觉睡到自然醒,醒了弄点儿吃的喝的,开始没啥感觉,两个月过后终于体验到一点儿“反应”,偶尔也会恶心一下,也没影响她吃饭。   也许是在家闲的,好像变得馋了,老是琢磨吃。   一开始琢磨水果罐头好吃,怎么想怎么好吃,大晚上的,恨不得马上就吃到嘴里,可是这黑天半夜也没地方买呀。杨边疆第二天赶紧买了两瓶,大中午下了班没在食堂吃饭,专门跑回家给她送回来,一瓶苹果的,一瓶橘子的,冯荞美滋滋抱着那瓶橘子罐头,连橘子带汁水都吃光了。   杨边疆很惊奇地看着她,连说:“咱别吃了行不?一下子吃多不舒服,明天再给你买。”   后来就越发变得馋了,看见啥都想吃,也不知胃口咋那么好。看见村里别人家树上的青杏,居然也想尝尝,杨边疆还真给她摘了一个,咬一口差点没酸死,再也不敢吃了。   回二伯家路上看见人家自留田里的青豌豆荚,寻思着盐水煮了肯定好吃,当时忍不住就念叨了一句。第二天起床,杨妈妈已经摘了豌豆煮好了,一个个碧绿的豆荚,放了盐和八角煮的,一大碗给冯荞送来。有点儿丢脸,冯荞知道公婆的自留田里没种豌豆,估计是在别人家摘的吧,一问,果然是在堂婶地里摘的,一大清早婆婆就去摘来煮好了。   冯荞窘,忙说:“妈,我就是顺口提了一句,也不是多么想吃。”   杨妈妈笑言:“难得你想吃个东西,又不是啥稀罕物,青豌豆咱还弄不来?”   走路也变得慢了。冯荞以前是个干活的急性子,干啥都利利落落的,怀孕以后越来越慢吞吞的,别人看着像蜗牛,偏她自己还没感觉,走也走不快。大嫂抱着孩子看她走过,便忿忿不平地跟别人说闲话。   “你看看,男人越拿着惯上头顶,她自己越娇气得不行了,走路都酸成这样了。”   旁边妇女却笑着说:“人家男人愿意惯着呗。”   没法子,大嫂越是看不惯忿忿不平,人家男人越惯上头顶,打从怀孕后整天小心翼翼照顾着。看不惯能咋地?   大嫂抱着二儿子大葱到公婆门上溜达,气不过就跟婆婆抱怨:“他二婶想吃啥你就给弄啥,一家子拿她当上大人,我给你生了两个孙子呢,怀孕时也没见你问我想吃啥。”   杨妈妈:“啥样人啥样待,你埋怨不着我。有那咬嘴说闲话的工夫,你还不如回去多干点儿活。”   春天一天天暖和,冯荞院子里的樱桃花一夜间开出了好几朵,让冯荞很是高兴,去年只结了十几个樱桃,一不留神还让小鸟偷嘴吃了,今年这树大了不少,好多花蕾呢,希望多多结樱桃吧,她可早就想吃樱桃了。   眼看着春种大忙就要开始了,生产队已经开始组织妇女们挑豆种、扒花生种子,地瓜也开始育秧了,忽然就传来了惊人的大消息,要包产到户了。   生产队长在大喇叭里扯着嗓子喊了半天,让所有社员都去开会,各家必须去人,冯荞闲着没事,也跟着婆婆一起去凑了个热闹。开会主要的意思,就是要包产到户了,要把田地分给各家各户自己种了。   “往后生产队不管你们了,我也不用整天给你们操心吧啦的,没人管你们了你们自己也勤快点儿,会种地的自己种,不会种地的挨饿也没法子,各家顾各家吧,上头就这个意思。”   小罗庄的生产队长也姓杨,用杨边疆私下里的话说就是个烧包货,整天多了不起似的。   看起来烧包队长对包产到户不是太满意。想想也不难理解,田地都分给社员了,生产队大集体解散,队长他还领导啥呀。   队长以前自己是不干活的,整天吆五喝六地看着村民社员干活,干不好他还骂骂咧咧。以后包产到户,队长自己家也要分田地,队长那么大的干部,也要自己亲自干活种田啦。   队长不满意,老百姓却蛮期待的,田地分给家庭,各家管各家的日子,总该比大集体日子好吧,这道理很简单,你去看看各家自留田里的庄稼,总是长得比大田里好。   这可真是大事情,想都没想到的。   杨妈妈陪着冯荞去开会,在人群中小心看顾着怀孕的儿媳。开完会杨妈妈便有些担心了。包产到户,二儿子家一个上班一个怀孕,咋办?   ☆☆☆☆☆☆☆☆   杨边疆下班一进家门,冯荞就忙着跟他说这事。杨边疆是集体制工人,退伍后户口迁回到村里了,加上冯荞,他们小家庭按政策当然也要分田地,冯荞已经按队长说的数目算过了,整个村子多少口人,多少亩地,算算他们小两口也能分到四五亩地呢。   杨边疆在厂里就已经听到这个事情了,他离镇公社近,消息更确切,想了想就跟冯荞说:“要不我去跟村里说一声,我们家不要了吧。”   不要?冯荞说:“那怎么行?你就算上班有工作,我总不能干一辈子临时工,往后一家人不种地吃什么?总不能就指望你一个人的工资呀。”   杨边疆:“我上班的话,你一个人在家,如今又怀孕,三年五年也没法种地干活。”   “可是你现在不参加分地,行不行先不说,等三年五年你想要种地了,人家哪还有地再分给你?咱这一家人,长远看除了你一个人的工资,生活怎么着落?我的意思,地咱肯定得要,无论怎样艰苦三五年,等孩子大一大,四五亩地,我自己种都没问题。”   杨边疆白天上班跟李师哥讨论这个事情,李师哥也面对着同样的难题,师嫂一个人带着俩孩子,大的六岁,小的两岁都不到,正是最累人的时候,以前靠着大集体,师嫂抱着孩子去生产队应个卯,总还是有一部分口粮的。现在包产到户了,不种地,一家四口光靠着师哥的工资肯定不行。分田种地,师嫂一个女人带着俩孩子,怎么种?   杨边疆:“我上班,让你一个女人家带着孩子自己种好几亩地?开什么玩笑。”   冯荞隔天让杨爸去问了生产队,全村的田地都是按人口分到各家的,还从来没听说谁家不要地,傻呀?眼下先分春茬,田里的小麦还算生产队的,等这一季小麦割完,便把麦茬地也分给各家,包产到户就全部按计划完成了。   几天后,小家庭分到了两亩八分的春茬地。杨爸杨妈妈主动过来跟小夫妻说,也不用担心,边疆上班冯荞歇着养胎,这么点地爸妈先帮他们种吧。   冯荞:“这怎么行?爸妈你俩也分到了好几亩地呢,加上自留田,你们自己都干不过来。”   杨边疆晚上回来,跟她商量了一件大事。   “冯荞,农具厂的工作我想不干了。”   冯荞吓了一跳,这话怎么说的?这年头工人吃香,他这样有手艺的工人更吃香,别的不说,工资是中学校那些老师的好几倍呢,比公社一般干部都高。   冯荞:“别瞎说,有困难我们也是一时的,就那么几亩地,咱现在能种啥样是啥样,二伯家人手多,我寻思忙不过来就请二哥帮一把,等孩子两三岁可以带下田了,我一个人种也累不着。”   “那不行,大人孩子得吃多少苦呀。”杨边疆摇头,“我认真的,今天跟师哥聊这事,他也有这想法,总不能眼看着老婆孩子吃苦受累,那还叫男人吗。再说我也不光是考虑家里,我看农具厂现在活儿越来越少,现在私人也可以干,老百姓有点木工活随便找个木匠就干了,比农具厂还便宜方便,谁还专门往农具厂跑呀。如今厂里就靠着师父联系的加工活,靠着还有个带锯,工资是照样发,可眼看着就要超支了。”   冯荞点点头,倒也是,以前老百姓买个锄头、镰刀也要去农具厂,别的地方没处卖呀,如今放开了,会点儿木匠手艺的私人也照样干,农具厂活儿减少是真的,厂里变得清闲了许多。   “厂里的人也都忙着接私活,我就算辞职不干,无非是少了个集体工人的身份,农忙时我几亩地种好,不忙时我不用上班专门接私活,挣钱肯定不比工资少。”   冯荞犹豫了一下,下不定决心。杨边疆如果辞掉工作自己干,挣钱不少是肯定的,荒年饿不死手艺人,何况现在这年月日子越发好过了。不过她男人体体面面的工人身份,回家来种田单干不会可惜吗?男人面子上会不会过不去。   杨边疆嗤之以鼻:他不辞职,他清闲体面了,让老婆孩子吃苦受累?   “我一个大男人,虚头巴脑的面子能当饭吃?媳妇儿我知道你心疼我,你别担心,我跟李师哥商量过了,打算跟他一起辞,两人合伙接活儿,不然木工有些活一个人不好干。”   “你想好了就行,反正眼下这形势,我们两个不懒也不笨,干啥也不能差。”见他打定了主意,冯荞也就不再拦他。   结果这俩家伙就那么辞职了,师兄弟两个一起辞的,让师父很是不高兴,刚带出来俩得力能干的徒弟,好嘛,一起给我辞工不干了?算了算了,两人都已经决定了,也都是为了老婆孩子,师父也不能硬反对。   师父说:“你俩好好干,混好了我也有面子。要是在外头混得不好,你俩就回厂里来,还跟师父混,咱们集体厂子,总有一份稳定的工资。有我在这厂里一天,我说话就还管用。”   李师哥走出农具厂大门,就跟杨边疆开玩笑。   “师父他老人家啥意思呀,徒弟出师下山了,本事不行让人给揍了,回炉留级再练三年?”   李师哥诙谐的说法让杨边疆失笑,笑着说:“就冲师父这句话,咱俩也得混出个人样来,千万不能回炉留级。”   怕父母反对,杨边疆辞了以后才告诉他爸妈,杨妈妈急得惋惜埋怨了半天,杨爸爸则比较想得开,杨爸爸说,他辞都辞了,反正他那么大个人,有力气有手艺,只要肯干,你还担心他饿着? 第98章 甜头   杨边疆辞职的事情在自己家里没咋样, 在村里却引起一片惊讶,有人说,这人怕不是脑子出问题了吧。   冯荞回二伯家, 被二伯娘一顿狠批。   “冯荞啊,你咋也不拦着他,到底是咋想的!好好的农具厂工人, 工资又高又有面子, 别人挖空心思没资格进去, 他倒好,自己辞职了。”二伯娘气得直拍巴掌,“你说你这个丫头, 这事你也由着他。”   冯荞赶紧安抚:“二伯娘你别急呀,他也有他的道理,再说家里也有难处。”   “啥难处,不就是你俩分了那几亩地吗。我知道他就是怕你吃苦受累, 这个边疆也真是的, 疼媳妇也不用辞职呀。叫他去看看村里,谁家的孕妇不下田干活呀, 足月快生了都照样割麦子。”二伯娘大手一挥,“屁大一点活儿, 他真要心疼你,你家那地我给你种了, 你让他赶紧回去上班。   冯荞弱弱地:“辞都辞了……二伯娘, 你就别担心了, 我相信他,他有能耐怎么都能混好。”   “大包干”之后,老百姓最先面对的不是欣喜,而是一波告别大集体的无序忙乱:牲口怎么办?工具在哪里?这块地种什么?   要知道,生产队大集体你只管听队长的安排干活,啥也不操心,耕牛是公家的,耕地的犁和耙是公家的,社员家里除了两把锄头和镰刀,其他东西统统没有,现在包产到户让你单干了,这些东西自然要你自己操心。   生产队把牲口也分了,可整个生产队统共十几头牛和毛驴,哪里够户头分的,于是抓阄,抓到阄的人家分到一头牲口,找补给生产队一部分钱,其他分不到的人家,就只能拿着很少的补贴另想办法。   当然,尽管忙乱,大家还是更愿意自己干。杨边疆辞职以后,首先迎来的第一波繁忙业务就是做各种农用工具,犁、耙、耩子,还有手推车或者平板车,“订单”竟然需要排队。   李师哥那边同样也是,两位为了提高效率,有时就得合伙干,大件的木工活儿是需要合作搭把手的。   杨边疆本来是打算自家养一个牲口的,他心心念念要养一匹马。当兵时候见多了草原的马,骑过马,他对马有一种情结。养马还有个好处,马力气大,一匹马就能耕地种庄稼,不用跟别人家“合具”,比如你养一头毛驴,耕地拉不动犁的,要找一家养牛或者毛驴的农户合作干活,这叫“合具”。   可是他很快就发现,自己眼下忙于“订单”,加上家里的田也要种,他根本就没有工夫养牲口,让冯荞一个孕妇养,他又绝对不放心。于是杨边疆就跟杨爸商量,他出一半钱给杨爸买了一匹枣红马,马算是杨爸的,平时杨爸养着,需要耕地拉车他也可以用。   于是,从包产到户开始,杨边疆除了抽空忙自家几亩地,整天忙着接各种木工活。他很快就尝到甜头了,从他辞职“订单”就没间断过,当然比不得在农具厂清闲自在,可这挣钱也远比他以前拿的工资多多了。   他忙,冯荞就忍不住心疼。两亩多春田,种了一亩多花生,半亩豆子,半亩玉米,还种了三分的地瓜,种这么一小块地瓜也就是留着自家吃。   田里重活冯荞干不了,也她也不肯闲着,杨边疆去刨地,她就跟着丢豆种,杨边疆去玉米田除草,她就跟着去间苗。两个人也不全指望种田的收入,干活也不着急,说说笑笑一起下田,一起收工,除了不许她干重活,杨边疆倒也不拦着她下田,全当田间地头活动活动了   冯东起初对杨边疆辞职的事儿也挺不赞成的,好好的工作,说不干就不干了?简直是胡闹。可没过多久,冯东就琢磨出味儿来了,这家伙辞了工作,除了把家里照顾得更好,收入更高了,活得还更滋润了。   冯东也只能服气了,这叫什么?疼媳妇的男人有好报?   “大包干”之后,二伯娘一家算上小胭四口人,分到了七亩多地,冯东还在河边开垦了一块开荒地。他还养了一头牛,跟养毛驴的大堂哥合具,一家人甩开膀子干,劳动力多,日子也一天天好起来。   院子里那樱桃红了,冯荞的肚子也开始显怀了,杨边疆忙着挣钱,为了照顾媳妇,本村的木工活他便让人家把木料送到他家里来做。他做一辆手推车,冯荞便坐在旁边陪着他,给他递个工具啥的,有时还能搭把手。   “媳妇儿,把那墨斗递给我。”   冯荞于是从工具箱里找出墨斗递给他。杨边疆打开墨斗,拉出线,冯荞便很有默契地帮他拉住线,绷紧,杨边疆轻轻一拉线,便在木板上打出一条笔直的墨线。冯荞接过墨斗摇动手柄,把线收回去,杨边疆拿起锯子,顺着墨线把木板锯开。   冯荞在农具厂干了快三年,虽然只是半成品的加工活,真正木工活她没学过,可真心不外行,起码木工行当她都懂一些,给杨边疆打打下手完全没问题。手艺技术是王道,想想这一辆手推车,他一天工夫也就轻松做好了,手工费拿八块钱还算看同村熟人的面子,非熟人手工费都是十块,就这还得排队,农具厂里可还要贵一些。   杨边疆辞职可真是辞对了。   当初他任性辞职,村里可不少人等着看笑话呢,包括大哥大嫂那种人,结果却是,那些人只看到小两口日子更加滋润了。   冯荞现在打算着,等孩子大一大,她就帮着杨边疆一起干。虽说没有女人当木匠,可她给他打个下手也比旁人强,嗯,还能帮他收钱呢。   “媳妇儿,中午吃啥?”杨边疆一边拿凿子在木头上打眼,一边问她,想了想提议,“要不我骑车去割点儿肉,做个四季豆烧肉?”   四季豆烧肉?冯荞脑子里想着肉,胃里不知怎么就翻涌起来,捂着胸口一阵犯恶心,恶心偏还吐不出来。   按说三个月过去,孕期反应也过去了,可她一直反应不重,也一直偶尔犯恶心,好像这孩子平日里很乖,冷不丁就来点儿叛逆似的。   哎。冯荞捂着胸口不舒坦,杨边疆顿时也不敢提什么四季豆烧肉了,忙拿了个竹篾扎的苍蝇拍递给她:“媳妇儿,去,转移一下注意力,去看着咱那樱桃树别让小鸟啄了。”   冯荞撅着嘴哀怨地看看他,当真接过苍蝇拍,去围着院里那棵樱桃树转圈圈散步,守卫樱桃。樱桃树今年结了不少于樱桃,已经开始变红,吃起来还有点酸,杨边疆为了保护媳妇心爱的樱桃,给树上罩了一张渔网,可架不住机灵的小鸟儿还会飞来啄靠近网眼的樱桃。   冯荞拿着苍蝇拍,围着樱桃树转悠了一会儿,又跑去吃了两个蜜枣,那种油腻恶心的感觉终于压下去了。恶心感压下去了,食欲也就上来了。   冯荞:“哥,我想吃野杂鱼汤了呢,啥时候有空去捉一些吧。”   杨边疆看看手表,丢下刨子:“河边有个李老头每天捉鱼卖,我去找他买。”   ☆☆☆☆☆☆☆☆   冯亮从大学回来过暑假,对杨边疆辞职单干的行为很是佩服,笑着说,换了是他,他大约没那魄力。这年代,绝大部分人都十分重视工人身份,就算知道单干能挣钱,舍得辞职的有几个?   “其实也无所谓,时代不一样了。”冯亮说。他在省城学校信息快,给他们讲起了新鲜事,听说南方的深圳,甚至都允许台湾香港和外国人来办厂了,他同学的姐姐去深圳打工,计件工,一个月光工资就能拿到两百块。   以前大集体,冯亮回家过暑假的日子就俩字:吃和玩。他又不用去生产队上工,每天便各种懒各种玩,捉野兔捞河鱼,跑到田野里捡野鸡蛋,用蓖麻叶子包着泥鳅烧了吃。你说他大学生,他比村里那些野小子可会玩多了。   今年再回来,便没那么多闲工夫去玩了,他家里六七亩庄稼呢。别看冯亮考上了大学,却是个能吃苦的,白衬衫一脱,粗布大汗衫一换,扛起锄头就跟着家里下田除草去了。在学校里一整年养出来的小白脸,没几天就晒黑了一层。   二伯娘却还笑话他,说他现在娇气了,不禁晒了。   所以当几个大学同学从城里跑来找他玩的时候,对着他脸无比惊讶。当时不时兴阳光肤色男人味儿,冯亮那一张晒黑的脸尤其让女同学惋惜:才放假几天呀,冯亮同学你咋黑成这样了?   来找冯亮玩的大学同学一行四人,一个男的三个女的,三个女生都穿着连衣裙,吸引了村里大人孩子新奇的目光。四人跑到村里来找冯亮,找到二伯娘家时家里没人,一路打听着就找到田里来了。   一家子都下田来干农活了,连小胭也来了,三岁的小宝也被带到田间,带着个遮阳的小帽子,跟在大人后头跑着玩,玩累了就到田头树荫下休息吃喝。那年代治安好,农村孩子都这样,也不担心人贩子。   大片的玉米田,玉米苗齐着大腿深,四个同学一路打听找过来,看到田里干活的冯亮了,远远看着像,喊了几声冯亮没听到,一个女同学指着田里的冯亮问坐在田头吃饼子的小宝:   “小朋友,那个人是不是冯亮?你认识他吗?”   小宝嘴里还吃着大人专为他准备的面饼呢,含混不清地回答:“认识,我三福(叔)。”   女同学一听,赶紧掏了一把糖果给小宝,然后吃货冯小宝同志就丢下面饼,吃着糖果,屁颠屁颠领着人家顺着田边的墒沟找进来了。   可把冯亮意外得够呛。   据冯亮介绍,四个人,男的叫李红岩,是他中文系同班的,三个女生都是隔壁美术系的,其中李红岩和美术系的李红彤是一对兄妹,四个都是省城来的。冯亮介绍之后,四个人纷纷跟二伯他们打招呼,说话倒是挺有礼貌的。   城里人啥都新鲜,看着玉米苗也新鲜,看着吃草的老牛也新鲜,美术系的女生们兴奋不已,表示要赶紧画下来。   三个女生叽叽喳喳地感叹美景,拉着冯亮问这问那。   “冯亮,这个是什么呀,好漂亮的藤和叶子。”   冯亮:“那是地瓜。”   “地瓜?原来地瓜是这个样子的,我还以为像马铃薯那样的一棵呢。它能开花吗?”   “不能。”冯亮嫌弃的眼神,“地瓜开什么花呀。”   冯亮和李红岩聊了几句,知道他们住在镇上唯一的镇招待所里。   冯亮:“招待所条件可不太好,你们不嫌艰苦?”   李红岩:“没事儿,反正放假了,我们来体验田园生活,这不是听你说家乡美吗。我妹妹和她同学来采风。”   冯亮放下锄头,歉意地对家人笑笑,然后跟李红岩说:“那行,我带你们四处转转,咱这里山清水秀民风淳朴,绝对的好地方。”   然后冯亮带着他们去了河边,几个女孩坐在河边,对着河边瓜地里看瓜老头的茅草棚子画了一下午。   下午二伯娘带着小胭提前收工回家了,打算准备些饭菜招待冯亮的同学。人家千里迢迢从省城来的,尽管对这些城里年轻人跑这么远来玩的行为不是很赞同,但二伯娘觉着,既然是冯亮的同学,就该好好招待一下。   大热天下午了,没处买肉,二伯娘好容易拾掇了一桌子菜,尽管舍不得,二伯娘还是杀了一只小公鸡放了青辣椒干炒,咸鱼炖茄子,豆角炒丝瓜,辣椒炒鸡蛋……想到那四个同学可能吃了饭要走,二伯娘又让小胭煮了二十个鸡蛋,寻思着让他们带着路上吃。   等冯亮带着四个同学从外头回来,天已经黑了,说是贪看落日的美景,耽误晚了时间。二伯娘家反正住不下这么多人,他们等会儿还要摸黑回镇上招待所住呢,赶紧让他们先吃饭。   吃饭时候,李红岩吃得挺香,连说好吃地道,三个女同学却食欲不佳的样子,桌上的菜都没怎么吃,对二伯娘煮的鸡蛋倒是情有独钟,每人都吃了几个煮鸡蛋。吃完饭,冯亮拿了手电筒送他们回镇上招待所住。   客人走后,二伯娘跟小胭收拾桌子,看着那么多剩菜,二伯娘说:“这些城里女学生咋都不喜欢吃菜呢,光吃煮鸡蛋了。”   小胭停下手,顿了顿,忍不住还是说出来了。   “二伯娘,我看……我看那些女学生,可能是怕咱们做的菜不干净。我刚才领她们去茅厕,听见她们在里头说农村到处都脏死了,农村人不讲卫生。”   二伯娘一听,顿时不高兴了,她放下田里的农活,辛辛苦苦做了一桌子菜,还杀了家里的鸡,合着那三个女学生不肯吃是嫌她脏?二伯娘哗啦一声把手里的筷子丢进洗碗盆里。   “嫌农村脏?又没请她们来,下回再来我可不招待了。”   小胭劝道:“二伯娘你别生气,她们到底是三哥的同学,那么远跑来找三哥玩,反正也不会呆多久的。咱们就客客气气的,维护三哥的面子。”   结果第二天,四个城里学生吃过早饭又来了,熟门熟路到家里来找,客客气气跟二伯娘一家打完招呼,叽叽喳喳拉着冯亮继续去西大河游玩画画,用他们的话说叫采风。   二伯娘冷眼看着,撇着嘴嘁了一声,对小胭说:“采啥风呀,我看她们是来采咱家冯亮的。” 第99章 师娘   杨边疆这两天就在冯庄村, 他被请来给一位病重的老人打寿木。所以冯荞不想一个人在家无聊,就申请“随夫”了。   她怀孕已经快六个月了,两村之间三里路, 以前是轻松步行,现在她挺着个大肚子呢,走路容易累, 杨边疆也不放心她一个人走路, 更不敢让她骑自行车, 所以冯荞怀孕月份大了以后,行动便被男人管着,想去二伯家就只能等杨边疆带她去。   做寿材不是一个人能干的活儿, 所以李师哥今天也会一起来,杨边疆仗着有李师哥顶着,在世老人做寿材在当地叫做“打喜棺”,冲喜备用的, 反正也不着急, 磨蹭一会儿也没事,于是他就答应带媳妇一起去。   早晨吃过饭把家里一堆小鸡小鸭交托给杨妈妈, 杨边疆就带着冯荞一起去冯庄村,把冯荞送到二伯娘家, 他赶紧奔做活的人家,李师哥果然已经先到了, 正拿着软尺测量主家备好的木头。杨边疆停好自行车过去跟师哥打招呼。   “来了?”李师哥看看他, “你小子媳妇怀着孕呢, 你一早还有啥好磨叽的?”   杨边疆心里哀怨了一下,师哥可真不体贴人,这张嘴坚持一贯的损。他自己媳妇就没怀过孕?话说媳妇怀孕,他本来就够憋屈的了好不好。   哀怨的杨边疆把李师哥狠狠腹诽了一顿。   师兄弟一起看了主家准备的木头,是去年砍伐的一棵梧桐树,按主家要的板材厚度,这根木料不够啊。   主家一听,赶紧陪笑着递上一支烟,说家里就这一根大的木料,两位师傅能不能帮想想办法。   杨边疆不抽烟,接过来就放在一边说:“寿材也不好用别的木头配,先去农具厂解木头吧,厂里有梧桐木的话再给你买一段。”   主家赶忙道谢。于是叫人把木头抬上马车,师兄弟跟着去农具厂用带锯解木料。其实辞职以来,杨边疆和师哥因为要用带锯就得去农具厂,还是时常跟师父见面的。当然,他们现在用厂里的带锯,按价付钱。   刚一进农具厂,就听说打铁老张也辞职单干了。果然是有手艺比较牛,其他单位你听说过几个辞职的?   他们师父倒不打算辞职,师父是这厂里的头儿,没想过走。集体单位,就算超支赔钱也照样发工资,再说师父再有几年也该退休了。   杨边疆去忙他的,冯荞此刻却呆在二伯娘家无所事事。她本来还想跟着下田去看看,叫二伯娘一句话堵回来了。   冯荞:“我跟去转转,玉米地拔草的活儿最轻省,我也照样干呀。”   二伯娘:“行了吧,你现在拔棵葱你男人都舍不得,老实在家呆着吧。”   怕她一个人无聊,二伯娘就没让小胭和小宝下田,也留在家里玩。于是小胭跟冯荞带着小宝找了个消磨时间的活儿,择韭菜包饺子吃。   小胭一边慢悠悠择菜,一边跟冯荞讲起了三哥同学来的事情,划重点:有三个城里的女学生大老远跑来找三哥!   冯荞:嗬,冯亮同志出息了啊。   按那个年代惯有的思维,人家女同学恐怕是对他有意思啊,没那意思人家咋会跑大老远来找他。   冯荞赶紧问:“三个女同学?漂亮不漂亮?”   小胭:“漂亮倒是漂亮,很洋气的。就是……人家城里人,恐怕不习惯咱们农村。”   冯荞:“那倒不要紧,看三哥自己怎么想啦。反正三哥大学毕业恐怕也会留在城里。三哥怎么个表现?他喜欢哪个呀?”   “不知道,三哥那么鬼我看不出来。反正三个女同学对他都挺热情的,谁让三哥长得帅呢。”小胭摇头。   两个做妹子的背地里偷偷议论哥哥这事儿,说着就在一起叽叽咕咕地笑。冯荞比小胭虽然没大几岁,可她如今结了婚的人了,再看小胭就是那种“你小姑娘家”的感觉,就笑着一推小胭说:“你这小毛丫头懂啥呀,人小鬼大,鬼心眼子倒不少。   择菜洗菜,看着时间差不多了,小胭开始和面准备包饺子,杨边疆中午有做活的主家管饭,冯亮一早也说中午不回来了,他那四个同学说带了食品点心野餐。   小胭:“姐,你说三哥要真是谈了对象,让二哥咋办呀,二哥都还没娶媳妇呢,三哥要是先订婚结婚……”   说的也是,农村人那会子还讲究长幼有序,比如大闺女先出嫁,二儿子才能结婚。三哥要是先谈对象结婚,冯东在别人眼里处境就不好看了。   冯东婚事一直也没着落,家里困难,尤其在别人看来,上有结了婚的大哥,下有上大学的三弟,二哥怕是在家里最不受重视的,彩礼和家产方面肯定吃亏,加上年龄本来就耽误了,所以很难遇上合适的。   眼看着如今大包干,冯家人有力气肯干,日子一天天好过了,新房子也有了,可二哥这年纪在农村要想找个未婚的姑娘实在不容易,二伯娘又坚决不想给他找个有婚史或者有缺陷的。   于是二伯娘就经常慨叹,仨儿子,累呀,爹妈没本事,心里最亏欠的就是夹在中间的老二了。   “没事儿,三哥就算谈对象,他也得明年毕了业才能结婚呢。”冯荞想了一圈说,“各人有各人的缘分,我们家二哥那么好的人,肯定能遇上个合适的。”   小胭一撅嘴:“哼!那些人都是瞎眼,她们看不到二哥的好。”   冯荞:“就是就是,万贯家财还不是自己挣来的?莫欺少年穷,二哥无非是眼前困难一点,那些人凭啥挑剔他!”   小胭擀面皮,冯荞坐那儿包,包薄皮大馅的韭菜鸡蛋饺子。两个妹子一边包饺子,一边义愤填膺给她们二哥抱不平。   冯荞心里有前情,瞅着小胭心里又叹气:哎,可惜了,这小丫头太小了。   ☆☆☆☆☆☆☆☆   中午二伯、二伯娘他们一回家,鲜美可口的韭菜饺子就出锅了。怕他们大热天干活又累又热,不想吃热饭,小胭把饺子捞出来晾在高粱秆串成的盖帘上,饺子汤也盛出来放凉,等大家洗了手坐下吃饭,饺子不热不冷正可口。   农活忙,二伯娘就没让大堂嫂回去做饭,把他们一家三口也叫来吃了。这会儿二伯娘吃着饺子,配上爽口的凉拌洋葱和黄瓜,就笑着叫大堂嫂:“小宝妈,看见没?有个闺女才享福,你跟老大赶紧再给我生个孙女吧。”   她说着低头去逗大孙子:“小宝,叫你妈再给你生个妹妹好不好?”   “弟弟!”小宝喊,“要弟弟。”   “这小东西,谁教他的。”二伯娘笑着点了下小宝的脑门。   “谁教他呀,他小姨家生了个妹妹呢,他去玩了几回就嫌妹妹娇气爱哭。”大堂嫂笑着打趣:“妈,人家巴不得都要孙子呢,你倒是不重男轻女。”   “我不贪心,你们一个一个的,儿女双全就好,都是孙子又有啥好的?”二伯娘哈哈笑起来。   儿女双全啊,她一早就是这么个心愿,谁知愣是一连生了三个臭小子。好在三个臭小子都还孝顺正干。   一家人说说笑笑吃了午饭,各自去休息一会儿,避一避正午毒辣的日头,很快又拿起斗笠锄头下田去了。小胭说怕那块地下午干不完,想跟去干,问冯荞能不能看着小宝。   冯东:“不行,这小调皮蛋腿快到处跑,冯荞现在走路都不方便,小胭你也别去了,你还是留在家看着这俩吧。”   把她放到跟小宝一样档次了?好像自从她怀孕后,在冯东眼里就变成瓷娃娃了,可能因为自己没结婚不懂,冯东有时候比杨边疆还紧张。冯荞哭笑不得:   “二哥,哪有你那么夸张,我又不是废人,看个小孩子我还看不住了?”冯荞从兜里掏出一张零钱,冲小宝一晃:“小宝,走,姑姑带你买糖吃去,不过你得听话哦,你跟姑姑慢慢走不许跑。”   果然是资深小吃货,小宝赶紧跑过来,屁颠屁颠牵着冯荞衣襟,一脸卖乖地跟着她往外头走。   冯东:……这谁家小屁孩!   冯荞领着小宝悠闲地在村里转悠一圈,到村中新开的小卖部给小宝买了两包饼干,回来时候遇上了扛着锄头的冯老三和寇金萍。   冯老三老远看着冯荞,兴许是自觉没脸,脸色讪讪的,寇金萍却分明翻了个白眼。   寇金萍知道,再过三五年,公社原先大集体那些单位就该倒闭关门了,最早倒闭关门的一批,食品站、农具厂、还有一个拖拉机站(农机站)。人都说冯荞如今日子如何如何滋润,男人工人身份有面子有钱。寇金萍心里愤恨,就盼着农具厂关门倒闭让冯荞两口子好看呢,谁知道人家自己先辞职了,手艺人在农村受尊重,挣钱还更多了。   再看看她自己闺女呢,小粉倒是成功嫁给孔志彬了,孔志彬如今整天捣鼓着要做大生意挣大钱,经常不着家,小粉挺着个大肚子,整天跟公婆鸡飞狗跳地干架。她那对公婆也不是好的,寇金萍免不了想护着闺女,埋怨孔母几句,孔母竟哭哭啼啼指着寇金萍骂:   “你看看你那个闺女,就是个泼妇,整天闹得家里不得安宁。我们孔家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   寇金萍反唇相讥:“驴不走别怪磨不转,你自己是个好的?还不是你整天想拿捏我闺女,你活该!”   狗咬狗一嘴毛,这一家子就没安生过。   对面一步步走近,冯老三告诫地瞪了寇金萍一眼,警告她别再去惹冯荞,然后脸上堆笑对冯荞说:“冯荞啊,你今天来啦?”   “我来二伯家。”冯荞一拉小宝,“爸那你忙吧,我送小宝回去了。”   她客气一句话,转身就走。她时常回二伯家,一个村子住着,难免有时候遇上冯老三,遇上了就遇上了,反正他们父女的关系状态人尽皆知,冯老三找她说话,她也就客气地应付一句,省得村人看热闹,然后该走就走绝不拖泥带水。   冯老三也有自知自明,每次也不会多纠缠,怕自己难看。不过这次冯老三犹豫一下,又叫住了冯荞。   “冯荞,那什么……边疆他得空不?得空叫他给我打个平板车,我好用毛驴拉庄稼。”觑一眼冯荞波澜不惊的表情,冯老三又惴惴地找理由解释:“你看,我也知道他忙,可我自家女婿当木匠,我找别人做活也不好看啊。”   这么说,他倒是顾全女婿的面子了?冯荞一想,得,她一个孕妇,杨边疆整天交代她吃好喝好就行了,她操这个心干啥?   于是冯荞笑笑说:“他今天被村南老李叔家请去做活呢,你自己去找他说吧。”   冯老三一听,是不是有门啊?一辆平板车也算是当时农家大件了,杨边疆给他做,工钱省了,说不定他厚厚脸皮,木料也能省了。冯老三赶紧屁颠屁颠跑去村南老李家。   杨边疆跟李师哥刚从农具厂解好木料回来,正指挥几个人卸车,冯老三仗着有外人在场,女婿不能翻脸难堪,赶紧跑过去找杨边疆。   他把来意一说,杨边疆就神态自若地答应了。   “行啊,就是我们手上活儿太多,先答应人家了的,怕得等上一两个月了。木料一般用洋槐结实,你先准备好。还有就是做平板车这样的大件一个人可做不了,我得跟师哥一起干。我的手工钱就不提了,师哥的工钱也不能叫他吃亏。”杨边疆说着给李师哥递了个眼色,“师哥,你看呢?”   李师哥把手上刨子一磕,一本正经地说:“工钱好说,可就是边疆你这嘴也太大了,我们手上的活儿一两个月哪里能干完?这还不算寿木、房梁之类的急活,不能推不能等的,恐怕排到过年也挨不上号。别人家不好得罪,自家亲戚就理解一下吧。   杨边疆:……师哥威武!这家伙一句话就推到过年去了,过了年有脸你再来说?杨边疆看看头顶初夏的阳光,笑笑继续干他的活。   ☆☆☆☆☆☆☆☆   晚间又发生了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情。当晚杨边疆在主家管饭,还没回来呢,冯荞跟二伯一家正吃晚饭,村里刘三家的拎着两包点心找上门来了,笑眯眯跟迎出去的二伯娘说:“我听说冯荞妹子来了,我专门来找她呢。”   冯荞当时很惊讶,还以为啥事情呢,抱着个肚子赶紧把人请进屋里坐。   刘三家的进屋坐下,一脸陪笑地说了来意,想请杨边疆收个徒弟。想拜师学木匠的是她家小儿子,十六了。   冯荞:“……”   她也才二十岁好不好?杨边疆要真收了这个徒弟,她岂不是要被叫做师娘了?尤其那徒弟才比她小不了几岁。   不行不行,冯荞本能地就开始推辞:“刘嫂子不行啊,你看他自己也才干了几年,还太年轻呢,哪能就熬到收徒弟的份儿了。”   “能!咋不能呀,冯荞妹子啊,你管怎么也得给我这个面子,不是我夸,我家那小儿子人还算聪明伶俐,不笨也听话懂事,他能学好的。”   冯荞哪是担心人家学不好啊,她不想年纪轻轻当师娘不行吗?不行吗? 第100章 徒弟   刘三家的显然是铁了心来的, 她家日子过得那么抠,连点心都舍得买来送礼,当然不会让冯荞一句话就挡回去, 赶紧拉着冯荞说好话。   “我说冯荞妹子呀,你就别跟我谦虚了,你家小杨师傅年纪虽然轻, 可手艺是顶好的, 我家小武初中刚毕业, 很是勤快懂事,你看我家里穷,我就想给他学个能吃饭的手艺。来的时候牛皮我都给小武吹过了, 我说冯荞妹子人好又热心,一准能给我这个面子。咱村里谁不知道,小杨师傅疼媳妇疼得紧,肯定都听你的。”   高帽子都送上了?冯荞摸摸鼻子, 好声劝导:“嫂子, 你看他也才二十几岁,哪里当得好师父呀。你要真想给小武学木匠, 也该挑一个比较好的老师傅,要不我叫他帮你物色物色?”   “哎冯荞妹子, 你说咱这方圆几十里,原来都知道徐师傅手艺好, 有名的木匠老把式, 你家小杨师傅是徐师傅关门的徒弟, 自己头脑也灵活,人都说论眼力、论手艺没人比得过他。再说人家徐师傅在农具厂工作呢,咱就是打破头也进不去,正好跟小杨师傅又沾了你这亲戚,可不就找上门来了吗。”   徐师傅那年纪,也快退休了,早就开玩笑说杨边疆是关门弟子了,往后不打算再收徒。再说农具厂也不能随便收人,刘三家的这也是门儿精啊,当不成徐师傅的徒弟就争取当徐师傅的徒孙?   尤其像杨边疆这样一个年轻有为的师傅,自己混得好,将来能给徒弟的助力也更大。   刘三家的说完,又拉着二伯娘,央求二伯娘也帮她说说好话,既然拜师,诚意当然要足啊。   冯荞想了想,就说:“刘嫂子,要不你看这样吧,这事儿其实也轮不到我替他当家,等他回来我跟他说说。”   “那行那行。”刘三家的高兴地答应着,却没有走,坐那儿继续跟她聊家常,这是要等个准话呀。果然没过一会儿,杨边疆吃完饭回来了。   听冯荞和刘三家的一说,杨边疆倒没多惊讶,沉吟了一下说:“这样吧,刘嫂子,我到底年轻,行有行规,收徒这事我得跟我师父报备一声,师父要说允许我收,我见见孩子也投缘,那我就收下了。”   刘三家一听高兴坏了,连声道谢,乐呵呵告辞走了。   冯荞哀怨地瞥了杨边疆一眼,连冯东也意味不明地盯了他一眼。   杨边疆:“……咋啦?”   “你还真要收徒弟呀?”冯荞问,“你知道她家小武多大了吗,十六了。你自己多大了?二十五。你可真行。”   “带个学徒也没啥不好的。”杨边疆笑,转向冯东问,“那小孩怎么样?是不是正派肯干,别太笨,勤快有眼色才行。”   “小武那小孩倒还算老实肯干,他上头两个哥哥,跟冯亮一样是老三,家里不会惯着他,不算笨,人也勤快本分。刘三两口子为人也正派,家里挺困难的,想学徒怕也是想找条出路。”   杨边疆:“嗯,那另天我见见。”   “你不是说要先经过师父批准?”冯荞立刻抗议,“师父肯定不批准你。”   杨边疆终于察觉媳妇的抵触情绪了。他已经出师了,师父不会过多干涉他收徒,再说他师父那么好的性情。他那么说,不过是想留个回旋的余地,要是看着人选不合适,就说师父嫌他年轻不同意,也就算了。这关节冯荞自然也明白,亲亲小媳妇儿明显就是不喜欢他收徒弟。偏偏小媳妇怀孕以后小性子也多了,有时候撒娇使性子,磨人不讲理,他还不敢得罪。   杨边疆自己欠虐的理论,小媳妇比他小那么多,有点小性子才可爱,全当夫妻情趣了。   于是杨边疆陪笑着问道:“为啥呀?”   冯荞哀怨地:“……你说为啥?我可不想让个十六岁的熊孩子叫我师娘。”   噗!   她话一出口,一家人都笑喷了,二伯娘差点没笑岔气,小胭正拿着块饼干喂小宝,笑得浑身抖动,把半块饼干戳到小宝腮帮子上了。   杨边疆也是笑得不行。安抚地拍拍她,说天都晚了,要不咱先回去吧。   大晚上杨边疆不敢骑车带她,孕妇可不敢疏忽大意,他就推着自行车跟她一起走。月光明亮,两人慢悠悠散着步出了村子,上了平坦的大路,才让冯荞坐上车后座,一边聊天,一边慢悠悠小心骑车。   “媳妇儿,我是真打算收个学徒。”杨边疆提起来又想笑,憋着笑解释道:“你看我现在活儿太忙,有些活一个人没法干,只好拉李师哥一起,可他也忙得分不开身。我带个学徒,不光有人给我跑跑腿打个下手,他自己也能学一门手艺,将来多条出路。”   木匠这一行很少像他这么年轻收徒,老师傅也不是轻易收徒的,所以刘三家的才会那么好说歹说,眼下这年代,手艺人能挣钱,可比光指望种几亩地强多了。   老话说,教会徒弟饿死师父,杨边疆却不这么想,眼界放开一些好不好,不要以为全世界只有这个镇子大。   “是这个道理。”冯荞笑,“我就是觉得……怪好笑的,你那么年轻,人家管你叫师父你好意思答应?”   “我不管多年轻,能当他师父就行。”杨边疆说着开始显摆,“媳妇儿你要知道,你男人有两下子的,我好歹有初中文化底子,当过工程兵,搭桥铺路做框架啥都干过,很多东西我都不外行,学木工也比旁人学得精。你看原木打眼一过,我就能一口说出它能解多少方木料,怎么解才能最佳利用。你看李师哥入行比我早了五六年,他有时拿不准还来问我呢。”   一条野兔突然从路上窜过,杨边疆稳稳刹住自行车,大长腿两边一撑,没让媳妇受一点震动,   进村也不敢骑了,怕路上突然跑出狗啊猫啊的,小两口又下来慢悠悠步行,一路回到自家的小院。院子里冯荞种的月季花开了,满院子沁人心脾的花香。   ☆☆☆☆☆☆☆☆   冯亮那四个大学同学在当地一连玩了四五天,终于决定离开了,冯亮松了一口气。临走时同学拉着冯亮,邀他一起去另一个地方再玩两天,冯亮赶紧拒绝了,说他还得下田干活呢。   回来后冯东私底下问冯亮,他这些同学什么来头呀,放假有闲钱跑出来玩,三个女同学长得都挺好,要是有啥不寻常的关系,赶紧去跟爸妈说清楚,该定下来就定下来,可不能闹着玩。   冯东跟他说,你看孔志彬,跟那个女知青该订婚不订婚,结果弄一身腥,说都说不清楚。   冯亮扑哧笑了:“二哥你这话说的,孔志彬当时要是跟那个女知青订了婚,绿帽子更牢靠,还不是更加丢脸倒霉?二哥你放心吧,那些都是同学关系,那个男的李红岩是我同班同学,跟我处得不错,三个女生是他妹妹和妹妹同班的,真就是放假闲得慌跑来玩。他们都是家庭富足不知人间疾苦的来头,我跟他们划拉不到一块去。”   “真的?”   “真的。”冯亮说,“人家真就是我同学的妹妹罢了,我哪能跟同学妹妹有别的事儿,我是那样的人吗。”   冯东:“那冯荞是怎么嫁给杨边疆的?”   冯亮:“……”   ——亲哥哎你相信我行不行?我真没干啥呀。   然后杨边疆就开始收徒弟了。那天之后,刘三两口就带着小武给他看,他见过了那个刘小武,聊了几句,也没说收不收,就说让小武跟着他先打几天下手,看这孩子适不适合吃这碗饭。   这人也不想想,他口中的“孩子”也不比他小多少,个头都长成大人了。   然后杨边疆身边就多了个小跟班,起初干的就像冯荞以前干的活,杨边疆也不主动使唤他,他就屁颠屁颠跟着,递个曲尺拿个凿子,弹个墨斗抬个木料啥的,做事挺有眼色,实在找不到他能干的活儿,他就帮着杨边疆端茶倒水,或者抱着个斧子蹲在旁边看他干活。   杨边疆一瞧,嗯,这孩子可以。于是一个月后,他就端出师父传给他的那一套,说你要认我当师父可以,不过你首先得守师规、守行规,守做人的规矩德行;学徒三年你就跟着我干活,没有任何工钱;在我身边我管你吃住,一年给你做两季衣裳。师徒如父子,你既然拜我当师父,学徒三年就全由我管教,你爸妈都无权干涉。第一年打杂,第二年学艺,第三年熟工,三年后我说你能出师,你才能出师,一辈子的师徒名分你得遵守。这些你要能接受,你就正经拜师入行,不能接受你就另做打算。   民间师徒跟农具厂的时候还有不同,杨边疆当时是退伍安置分到农具厂,干了半个月的杂活之后就被徐师傅看中了,才正经收了他这个徒弟。其实你看农具厂好几个小学徒,那都是上头分配进来打杂的,没正经进过师门,学徒就永远算不上木匠,也不会有谁正经教他们手艺,拿工资干杂活而已。   杨边疆当时有自己的工资,也不用师父包吃住,不过师父拿他当儿子养,师父给他的规矩他可一直记着。如今他收小武,自然跟厂里有所不同。   小武哪还有不接受的!挑了个好日子,由他爸刘三和他叔带着,挑着鸡、鱼、肉、酒、茶叶、点心六样礼物,正经登门来拜师。小武恭恭敬敬给杨边疆磕了头,杨边疆当着小武的爸和叔叔的面,把师规重申一遍,然后送给小武一个红包做见面礼,叫他起身,这拜师礼就算完成了。   冯荞在旁边看着,被杨边疆唬得一愣一愣的。   然后那熊孩子爬起来,兴冲冲先喊了一声“师父”,一转脸看着冯荞,就响亮地来了一句:“师娘。”   冯荞:“……”   看看小武跟自己差不多高的个头,冯荞默默在心里嘀咕了一句:坏蛋杨边疆,她都是让他给坑老了。   小武家就在冯庄村,离得太近三里路,也就先没在杨边疆家住下,白天跟着师父,杨边疆自然会管他吃饭,“包住”这一条就不用落实了。这恐怕也是杨边疆挑了他做徒弟的原因之一,真要收个路远的,在他家安营扎寨住下……那岂不打扰小两口亲亲热热的小世界?多煞风景呀。   杨边疆收徒出乎很多人的意料,毕竟他自己年纪轻不急着传承,真没想到他会收。他这边收了个徒弟,那边立刻又有人托了人来说话:我家小子也想拜师行不?一块儿收了吧。   杨边疆赶紧放出话去,能力有限,小武出师之前绝不再收了。   杨边疆身边从此多了个跟班小徒弟,人还挺机灵,本来穿得破烂流丢的一个孩子,身上全是捡他两个哥哥穿小了的补丁衣裳,让杨边疆一收拾,给他做了两件换身的新衣裳,打扮得干净整齐了,人也精神大方了,回家爸妈一看,哎哟喂,熊孩子变了个人似的,把他两个哥哥羡慕得要命。   熊孩子挺勤快。三年内小武除了在自家住,整天跟在师父身边,每天一清早就跑来师父家报道了,有木工活干木工活,没木工活他就给师父干家务活,这都是作为徒弟的本分,闲下来扫地,烧火,喂猪,啥都抢着干。农活忙时杨边疆不接木工活,下田种他那二亩地,小武也就屁颠屁颠跟着师父去种地。   就是有一点不好,嘴巴太甜,一口一个师父师娘,每每喊得冯荞想拿煎饼给他嘴堵上。   当时杨边疆收徒,李师哥还取笑了他一番,这么年轻你收啥徒弟呀,你自己还没老呢。杨边疆说:“师哥,有个跟班也挺好的,人家孩子学点手艺也多条出路。你不收一个?”   李师哥头摇的像拨浪鼓:“不收不收,我自家还有俩儿子呢,长大了就传给他们。”   于是师兄弟再一起做活的时候,李师哥就哀怨了。杨边疆在那儿做活,手一伸,小武早把曲尺递上去了,眼皮一抬,小武又把木橕扛过来了。休息吃饭的时候,小武的表现就是:   “师父,你喝茶。师伯,你也喝。”   “师父,你的筷子。师父,你的汤。哦,师伯,你也喝汤。”   李师哥:……不带这么欺负人的。 第101章 新想法   中秋节后, 冯荞听说冯小粉平安生下一个男孩。这消息说不清是喜是忧,儿子都生了,这个小家庭在当时的情况下, 大概不会再有什么变故了吧。   那个年代的婚姻,也许更多的是责任和义务。   秋收大忙,冯荞挺着八个月的肚子是帮不上忙了。以前冯荞是个闲不住的人, 总想找点儿事干,   从她肚子鼓起来, 身体不方便了,杨边疆便不许她再干这干那,连猪都不让她喂了, 怕她端猪食万一有个闪失。   她如今用二伯娘打趣的话说,过的是吃了睡、睡了吃的米虫日子,其实她哪有那么懒,她明明每天在院子里喂喂鸡鸭, 浇花浇树, 散散步活动活动,也炒菜做饭。   可看在周围很多村民的眼里就是“娇气”, 尤其是让一些身为同类的女人更加不能容忍。她从入秋就不下田又少出门,吃得好穿得好, 加上大嫂添油加醋的夸张说法,就变成了她怀孕后啥活也不干, 倒了油瓶也不扶, 妥妥的被男人惯坏了。   想想她们这些农村女人, 谁怀孕还不是一样干活下田?这女人自从怀个孕就成了活祖宗,男人养着婆婆惯着,就差没给她请个丫鬟了,简直让人发指。一些跟大嫂臭味相投的女人们一边说闲话,一边却又羡慕嫉妒恨,恨自己怎么没这么好命,恨不得杨边疆哪天能“重振夫纲”,抓住那清闲享福的懒女人打一顿才好。   于是有一天杨边疆从田里收花生回来,一个喜欢挑事儿的婶婆指着他家门口堆起来没摘的花生对杨边疆挑拨:   “边疆啊,你看看你媳妇,这么多花生堆在这儿也不出来摘一颗,你说你一个大男人这么忙,她半点也不体贴,还真能在家里躲懒。”   杨边疆咧嘴一笑,挺高兴地对那个婶婆说:“真的?哎呀我媳妇这么听话。婶子你不知道,我出门的时候就跟她说了,啥也不许她干,就给我好好呆着。我还担心她不听呢,知道她这么听话我就放心了。”   婶婆那张脸顿时五颜六色的精彩绽放,跟在后头的小武憋不住扑哧一笑,看向师父的眼睛里满是崇拜——   我师父,酷!   杨边疆家里一亩花生、半亩豆子、半亩玉米,还有三分地的春地瓜,收回来还得种上小麦,当年的两亩多麦茬地,他种了最省事的麦茬豆子也要收割,然后翻耕土地留着明年春天种春茬。真的挺忙碌,幸好还有个小武跟他屁颠屁颠帮着干,这也是他徒弟的义务。   冯东有一次私下里问他,你明明不指望种地这点收成,种地的工夫还耽误你挣钱,为啥还不扔了算了?要知道他不指望种田,有的是人指望啊,保证前一秒放话说他不种了,后一秒就有人抢了去种,还替他承担相应的公粮和义务工,一年到头还得送两包点心感谢他。   杨边疆说,冯荞舍不得扔,我也舍不得。咱农村人总不能离了土地,种两亩庄稼让人安心。   收完花生收豆子,剩下三分地瓜还没收完,徐师父出了点意外,受伤送到县城医院了。   杨边疆晚饭前接到的消息,安顿好冯荞,当晚就跟李师哥骑车杀到了县医院,一看师父伤得那样,立马就想揍人。他还算克制的,李师哥当场就翻脸骂人了。   师父怎么受伤的?说起来气人,两个新来的蠢货学徒,抬着一根原木嘻嘻哈哈笑闹着进带锯房,不知怎么脚一歪就踉跄着把粗重的原木撒手扔了,为了避免砸到自己就本能往旁边扔,先砸到了师父的脚,然后师父跌倒被飞速转动的带锯从左肩到胳膊拉了长长一道,皮开肉绽血肉外翻,一直深到骨头。   “没事儿,皮肉伤。”徐师父看着两个徒弟,反而安慰他们。他一辈子就正经收了这两个徒弟,果然感情很深的,听到他受伤大晚上骑车跑了好几十里路赶来,一个暴跳骂人,一个怒火难抑,徐师父想想,也算他这师父没白当了。   “师父,哪来的蠢货?带锯房现在谁负责?”杨边疆问。   他们以前都是木料上操作台才开锯,开锯时候绝不进木料,怕的就是人多添乱。带锯房是什么地方,来不得马虎的。   “嗐,公社新分进来的小青年,也是我自己疏忽了。”   “师父,我跟师哥要是不辞职,兴许还出不了这样的意外,让你受这份罪。”杨边疆担心愧疚。   “别瞎说。我最近也想了,你们辞职也是对的,农具厂这种管理体制,匠人不能按匠人的方式传承,行规也丢差不多了。他们给我塞什么人进来,我就得用什么人,也不管有的人祖师爷不赏他饭吃。我在农具厂呆了这大半辈子,为啥熬到这岁数才收了你们两个徒弟?我自己不能从外头挑人,能遇到你俩算是满意了。”徐师父说着摇头叹息,“咱们这一行,从鲁班祖师爷就是这么传承的,现在眼看着乱了手艺,丢了规矩。”   李师哥:“师父,你等我回去,我非把那些个小王八蛋揍死。”   “师哥!”杨边疆告诫地叫他,师哥这么满屋子暴跳骂人,屋里还有同病房另一个病人呢。   李师哥恨恨坐下了,守着师父继续生气。   “就是一点皮肉伤,我老徐命大没事儿。你们都回去吧,家里大人孩子的,边疆家里媳妇都快生了呢,都回去吧。”   俩徒弟哪能就真回去了,赔了师父一夜,第二天早晨伺候师父吃了早饭,有师娘和护士照顾着,两人给师父塞了些钱,嘱咐他补补营养,才从医院离开回家。两人路上约定了一下,师父这一回怕得养几个月了,两人轮个班,隔三差五过来看看,万一师父有个什么需要也好照应。   师徒如父子,这句话可不是说说就算了的。师父的师父,也就是他们的师爷,一辈子只生了两个女儿,没有儿子,是师父给他养老,以孝子之礼给他送的终。   杨边疆回到家的时候,冯荞正围着院子散步等他。   昨晚杨边疆走的时候,嘱咐杨妈妈照顾冯荞,她月份大了,身边没人照顾不行。杨妈妈过来陪着儿媳妇一整晚上,一早又过来看看,可冯荞心里总是不安宁,她跟杨边疆结婚两三年了,他还是第一次没在家过夜,冯荞既担心师父,又担心夜间赶路的杨边疆。   小武一清早过来,就看见师娘抱着肚子在院子里转圈圈,忙安慰她:“师娘,你别担心,师爷不会有事的。师父很快就回来了。”   冯荞说:“我不担心,你去忙你的吧。”   小武:师父不在我忙啥呢忙啥呢,没人给他指派任务呀。干哪样活能让师父夸他能干?想了半天,好吧去把那三分地瓜给收了。   杨边疆晌午前骑车返回家中。冯荞忙问了师父的情况,杨边疆说没有大危险,就是吃大苦头了。   冯荞寻思着他一路饿了,忙去给他做饭。杨边疆一路骑车弄得满身灰尘,去打水洗了个头,擦着脸媳妇就把饭给他端到桌上了,清爽的丝瓜鸡蛋汤,下了一小把挂面进去。   杨边疆吃饭,冯荞就坐在旁边陪着。   杨边疆一边吃,一边详细说起师父受伤的前前后后,冯荞听了心里庆幸,幸亏没伤到要害,带锯那个东西是啥呀,出这种意外,整条胳膊锯下来都有可能。   “师父怕得养几个月了。”杨边疆说,“你等着看吧,师父要是几个月不去,农具厂还不知弄成什么样子呢。本来几个顶用的师傅都忙着接私活,厂里平日就几个学徒泡着。我上次去解木料,我自己画好的线,差点给我锯错了浪费料子,再上次,带锯弄坏了,还是我跟师哥给修好的。师父年纪也大了,厂里有些人仗着有关系有后台,越来越没规矩。”   冯荞耳边听着他说话,不知怎么就想到另一方面去了——怪不得杨边疆总说她财迷,刚才她忽然就在想,农具厂搞成那样子,杨边疆和李师哥都说靠着还有个带锯,还能带来一定的收入,如今连带锯都不靠谱了。   看看杨边疆和李师哥“订单”排队,眼下这形势,他们要是私人开个带锯房,凭着杨边疆对木料的眼力,一准能吸引方圆几十里解木料的活儿。他们结婚这几年攒了一些积蓄,手里也有点本钱。   不过——哎,眼下她再有一个多月就该生了,她男人两头忙,哪来的工夫考虑开带锯房。还是等等吧。   “带锯房”就这么在冯荞心里记了一笔,她一个孕妇,整日清闲无事吃饱喝足,她干啥呀,她每天除了浇花喂鸡散步,还有个消遣就是听听收音机,听着收音机里讲私营经济,讲各地出现的家庭小工厂,冯荞忽然又添了新想法:   他们要是自家办一个木器厂或者工具厂呢?   你看,有资源啊,有杨边疆和李师哥做木匠,又打算开带锯房,加工活她也干过,如今还有个小武,需要工人的话,这农村一招一大把。再想想农具厂原来的加工活都是跟徐师父联系的——师父手里有关系(冯荞当时还不懂这叫客户),杨边疆他们做这一行这几年,自己也不难找更多的销路关系……   冯荞一开始还只是随便想想,她一个小学文化的农村姑娘,还想办自家的工厂?可能吗。后来越琢磨越觉得行得通,这事情能干呀,一准挣钱。就是这事情急不得,尤其不能贪大,他们一下子可没那么多本钱,一台带锯几个人手就差不多了。   冯荞越想越高兴,仿佛看到大把的钱往自己兜里飞来了,满满都是钱呀——好吧,她现在不能光想着揣钱,她肚子里还揣着个小宝宝呢。先把孩子生下来,等她生完宝宝再跟杨边疆细说。   冯荞相信,她男人是个有眼力、有魄力的,辞职他都敢,办厂一准也敢,肯定还能比她想得更周到成熟。   ☆☆☆☆☆☆☆☆   这一年注定不平凡。继“大包干”之后,冯荞眼看着就该生了,忽然又传来个重大消息:   计划生育政策调整了,只生一个好。村干部扯着嗓门在大喇叭里喊,让一个孩子的家庭去镇政府领取独生子女证。   冯荞:……杨边疆你个大坏蛋,都怪你!   她摸着肚子,感受着宝宝的胎动,心说宝宝呀宝宝,难不成你真要做个独生子女,就不能有兄弟姐妹了?   这消息可太让她高兴不起来了。   不管肚子里这个是男是女,冯荞都没想过只要一个孩子。就像二伯娘说的那样,她不贪心,儿女双全就心满意足。就算是没有儿女双全的命,两个儿子或者两个闺女也好啊,孩子长大了还有个兄弟姐妹作伴。   冯荞这会子有点儿懊悔,早知道这样,就不该等两年才要孩子,刚一结婚就要,现在说不定俩孩子都抱上了。   深秋时节了,秋收忙完,杨边疆当天被邻村给一户盖新房的人家请去做房梁。新房子上梁这天是个大日子,一早晨房梁抬上去,房梁上贴着红纸写的“上梁大吉”,放鞭炮撒糖果,然后当天新房子就差不多能搭好房顶了。晚上主人按习俗要摆“竣工宴”,做房梁的木工师傅要坐在上席的。   也就是说,杨边疆今晚怕不会回来太早。杨妈妈受儿子嘱托,晚上过来陪着快要临产的儿媳,便看见冯荞一脸不高兴的样子。咋的了?嫌杨边疆回来晚了?杨妈妈忙安慰冯荞:   “冯荞啊,咱不生气,边疆一会儿就该回来了。等他回来我数落他,你这眼看着都快要生了,往后不许他在外头吃晚饭,不管干啥活叫他天黑前回家。”   “妈,我不是生气这个。我们都商量好了,等他干完这家的活儿,就不再接别的活儿了,在家陪我一阵子,免得要生孩子他没在跟前。”   “对对对,这样好。”杨妈妈说,“那我咋看你不高兴呢。”   冯荞哀怨地:“妈,你没听大喇叭里喊吗,计划生育管紧了,往后一家只给生一个孩子……”   “嗐,就这事儿?你稀罕听他那些。”杨妈妈很不当回事地说,“不就是要罚款吗,我问过了,超生二胎罚款两百,给他就是了。”   她儿子又不缺那两百块。杨妈妈那语气,有钱,牛! 第102章 福气   婆媳俩说着话, 杨边疆推门回来了。   “回来了?”冯荞说,“暖壶里有热水。”   杨边疆看着媳妇笑笑,转身出去洗手洗脸, 洗完回来时婆媳俩正拿着个小被子在讨论,见他过来,就理开叫他来看。这是杨妈妈给孩子准备的小包被, 面儿用的是当时常见的大红色平绒布料, 很喜庆的龙凤牡丹大花, 里子是白色细棉布。   杨边疆理开小包被看了看,问:“是不是得买点儿细软的布做小衣服?”   “还用你操心,准备了两件。”冯荞笑, 把准备的小衣服也拿给他看,是那种大襟系带的小褂,冯荞自己缝的,还特别把接缝缝在外面, 看起来很丑, 不过这样穿起来不会硌到小婴儿娇嫩的皮肤,肯定更舒服。然后又给他看杨妈妈准备的尿布。   当时小孩的尿布就是用大人旧衣服撕的, 话说那年月大人也没几件旧衣服,凑合能穿的绝对不舍得撕了做尿布, 能撕做尿布的也就补丁摞补丁了。所以冯荞有点儿发愁,就这么几块尿布, 有的还是粗布, 摸着很硬, 怕不行呀。   “这个粗布不怕扎人?这怎么用。”杨边疆拿着那几块尿布研究了一会儿,随手一丢。   “嗐,尿布你还要啥讲究呀,你们小时候连这个尿布都用不上呢。”杨妈妈把尿布收起来叠好。她这么多年农村的习惯,没觉得哪儿不好呀,笑着对冯荞说:“怕不太够,我回头再找找。边疆回来了,那我回去睡了,冯荞要是有啥动静赶紧叫我一声。”   杨边疆返身送杨妈妈出去,关好门回来跟冯荞洗漱收拾了上床睡觉。冯荞现在身子重,上了床往床头一靠,就再也不想动弹了。杨边疆把手贴在她肚子上,专心等了半天也没感觉到胎动,这孩子似乎有点懒,不太爱活动,叫他这个爸爸想要感受一下,都得偶尔碰上娃高兴才行。杨边疆耐心把手贴在上面,随意地跟冯荞聊天。   “媳妇儿,你说咱儿子是不是有点懒?”   “啥儿子,你就知道是儿子?那要是闺女呢?” 冯荞不知怎么一下子就不高兴了,口气也是满满地质问。   杨边疆倒没太多想,反正媳妇怀孕后脾气渐长,时不时会耍个小性子,撒撒娇,也挺可爱的不是吗。杨边疆十分随意地说:“要是个闺女,懒点儿就算了,闺女要那么勤快干啥?要是儿子太懒可不行,长大了怎么挣钱养家呀。”   闺女懒就可以,这算是变相的重男轻女吗?冯荞瞥了他一眼,跟他说刚才听到的计划生育的事:只生一个好了,咱怎么办?都怪你,再生要罚款了。   这么大的事情,杨边疆在今天做活那家的“竣工宴”上也听见很多人讨论了,他似乎也不太当回事。   “这要看上边到底怎么管了。管严的话,别人家一个孩子咱们也一个孩子,反正大家都一样;管松的话,别人能生咱也能生,该交罚款交罚款不就行了。”   冯荞一听,人家娘俩倒是一个论调呀,合着就她一个人瞎担心了。算了那就别想了,睡觉。   ☆☆☆☆☆☆☆☆   冯荞当初各种盘算,一心要把孩子生在夏天,然而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她的孩子恰恰在一年中最冷的“三九”时节出生了。   孩子出生得挺顺利。冯荞晚上还好好吃了饭,当晚她说想吃点软和的细面条,以前媳妇想吃个啥有技术含量的,杨边疆大概就让杨妈妈帮忙了,这几天他歇了工没接活,就在家里专心陪着媳妇待产,一时心血来潮,他要自己尝试一下擀个面条。   第一次擀,他以前也会和面,男人手劲儿大,揉出来的面更好吃,于是他和面,揉面,醒面,在媳妇的现场指导下擀成一张大大的面皮,自己摸摸就笑着对冯荞说:“学艺不精,比你擀得厚,不够均匀。”   “已经很好了,我二哥连和面揉面都不会呢。”冯荞为了夸奖自家男人,毫不愧疚地就把二哥拉出来做反衬了。   擀不薄咱就尽量切细,杨边疆把面皮小心折叠,细细地切开,终于成功做了一顿媳妇要吃的细面条,加了肉丝白菜丝,想想又打进去俩荷包蛋,一人一个,尝了一口味道还满意。他煮面,冯荞就坐那儿剥蒜捣了蒜泥,小两口吃了舒舒服服吃了一顿手擀面。   晚饭后在院子里散了一会儿步,回屋里聊一会儿天,洗漱上床睡觉。   睡了一小觉,冯荞忽然惊醒说:“坏了,我咋觉得不对劲呢。”   “怎么啦?”   “肚子疼。”冯荞说,“怕是要生了。”   杨边疆立刻翻身坐起,一边点灯,一边抓起手表看了一眼,夜里十一点多了,这孩子可真会挑时候。   他利落地穿好衣服,先拉开大门门闩,隔着墙喊了他爸妈一声,转身来帮冯荞穿衣服。正在给冯荞穿鞋,杨妈妈进来了,赶紧去衣柜里拿准备好的一大包东西。   杨边疆似乎觉得脑子有点乱,不由自主得紧张。他之前都一一设想过一遍,心里都安排好了,那年代农村很多人生孩子就在家里,也有接生婆,不过杨边疆可不敢把媳妇交给村里的接生婆,当然要去医院。他设想好了,等冯荞要生了,怎样不慌不乱、不丢三落四地尽快送她去医院,尽量不要慌里慌张地丢脸。   可想是一回事,真到这时候却是另一回事,不知怎么就有点慌乱,赶紧跟自己说稳住稳住。   杨妈妈才过来拿好东西,隔墙院子里杨爸已经套上了马车,杨妈妈先给马车上铺了个大草苫子,抄起两床厚实的棉被往上头一铺,叫杨边疆:“赶紧把她扶过来。”   扶?哪有那工夫。杨边疆一把抱起媳妇,大步走出院门。他看看那马车,犹豫了一下。家里这匹枣红马很温顺的,可再温顺它也是马呀,这大晚上的,乡村土路又不可能四平八稳,杨边疆抱着媳妇犹豫了一下说:“爸,你把那马卸了吧,我自己拉车去。”   杨爸强调:“马更快。”   “没事,她才刚开始疼,我问过医生没那么快。”杨边疆坚持道,“我自己拉车,顶多二十分钟也到了。”   冯荞自己也紧张,头一胎她也没经验啊。她此刻被男人抱着,两手自觉搂着他脖子,靠在他怀里似乎觉得安心多了。   杨爸只好听儿子的,赶紧把马卸了,杨边疆把媳妇放在车上盖好被子,自己拉起平板车,杨妈妈打着手电筒在旁边跟着,紧赶慢赶送冯荞去医院。   送到镇上医院妇产科,值班的医生仍是那个一脸严肃的中年女医生,当初靠手诊戳破寇金萍假怀孕的那位,如今冯荞也算熟悉了,平日来产检过。杨边疆按照医生的吩咐,把媳妇抱进里屋床上,就被医生撵了出去。   “妈……”杨边疆临出门时看了一眼媳妇,嘴里叫的却是杨妈妈。   “出去出去,外头守着。男人别在这儿添乱。”女医生赶人地挥着手。   杨妈妈忙给儿子吃定心丸:“放心吧我在呢,你一个大男人就别在这儿添乱了。”   杨边疆出去的时候很有点儿委屈,他怎么添乱啦?等他的孩子长大了,他还可以跟孩子吹牛聊天,想当年生你的时候吧啦吧啦……   他真没法放心呀,听人说女人生孩子的时候特别疼,又哭又喊的,可他媳妇一路上也不喊疼,顶多忍不住地哼一两声。媳妇啊媳妇,疼就喊啊,你说说干啥要忍着……   杨边疆焦躁地把妇产科门前的一片院子踩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天色微明,东方露出鱼肚白,杨妈妈从屋里伸头出来轻声喊他。杨边疆赶紧跑过去,这次他顺利进了外屋。杨妈妈怀里抱着个红彤彤的襁褓正在笑眯眯端详。   “妈——”   他一开口,杨妈妈赶紧冲他做了个“嘘”的手势,杨边疆顿时有点窘,你说他这个爸笨的,他这样再把孩子吓着,赶紧放轻脚步跑过去,伸头一看,一个红通通的肉团团,闭着眼睛,很大牌的都没理他一眼。   “冯荞呢?”杨边疆压低了声音问,怕惊着孩子,像搞什么秘密接头行动似的。   “在里面呢,挺好。”   “哦。”杨边疆放下心来,探头探脑透过门缝往里屋张望了一下,医生正挡在产床前,啥也没看到,他只好把注意力转回到小肉团身上,问道:   “男孩女孩?”   “大闺女。”   杨妈妈说着留意地看了儿子一眼,见她那个刚升级当爹的儿子正两眼盯着她怀里的小肉团看,一脸专注研究的表情,似乎研究什么新奇有趣的事物。杨妈妈心里踏实了,闺女咋地啦?闺女好,人家小两口喜欢就好。杨妈妈把襁褓小心往杨边疆怀里一送:   “喏,给你抱抱,我去给冯荞弄点儿红糖水,她刚生完孩子容易渴。”   杨边疆抬抬手,又放下了,没敢抱。你看这软嘟嘟肉乎乎的一小团,他不会抱啊,他这砍木头砸楔子的手,抱不好怎么办?于是他赶紧说:“妈,还是你抱着稳当,我去弄红糖水。”   红糖之类的东西杨妈妈早就准备好的,杨边疆跑去冲了一茶缸热腾腾的红糖水送到里屋,医生还不许他进去,医生自己起身接进去了。   杨边疆趁着一掀门帘的工夫看进去,他媳妇躺在床上盖着被子睡觉呢,他放心地转身去看闺女。又研究了半天,把一张肉团团的小脸研究了个仔细,还是没看出来长得随谁——那么小小的一个小团子,眼睛还闭着,怎么看出来随谁呀。他家闺女是不是太小了?这么小一团,营养不足还是咋地,这小脸还没有他半个巴掌大,杨边疆赶紧问:   “多重啊?”   “六斤八两。”杨妈妈说,“你看,这小脸胖嘟嘟的。”   “六斤八两。”杨边疆稍稍放心,喜滋滋嘀咕一句:“那也不轻呀,比师哥家的小儿子重了六两呢。”   里屋产房,女医生给冯荞喝了半茶缸红糖水,一边跟她闲聊起来。   “你男人不错。嗯,你那个婆婆也不错,生了孙女挺高兴的。生孩子的我不知接生了多少个,重男轻女多得是,有那种婆婆听说生了孙女,当场就撂脸嫌弃。前几天就有一家子,二胎又生了个闺女,男人当场就指着媳妇破口大骂,你说那还叫人吗。”   冯荞喝了半茶缸红糖水,觉得好像恢复了一点体力,听着女医生的话便舒心地笑笑,躺下继续睡了。   冯荞沉沉睡了一觉,半睡半醒中似乎有人抱起她,她迷迷糊糊睁眼看了一下,熟悉的怀抱和气息,便又闭上眼睡了,平板车晃晃悠悠晃晃悠悠,再醒来时已经到家了,这样大冷的天,赶紧又被抱进屋里塞进被窝。   杨边疆给屋里生了带烟道的憋气炉子,取暖、烧热水、烤尿布,一炉多用,烘得屋里暖暖和和的,按照杨妈妈的吩咐,月子里要遵守的规矩可真多,屋门也不敢放太开,偶尔通通气罢了。   冯荞开启了坐月子模式,新生的小肉团也从此开启了她招人羡慕让人嫉恨的幸福开挂人生。   杨妈妈自觉揽下了伺候产妇照顾婴儿的差事,杨边疆安顿好媳妇和小宝宝,便带上喜蛋和红糖赶去二伯家报喜。他在二伯家门口放了一大挂鞭炮,进屋后剥了喜蛋给家里每个人冲了一碗红糖鸡蛋茶,跟二伯一家汇报:冯荞给我生了个大闺女,六斤八两。   “六斤八两?”二伯娘一拍手,“哎呦,大喜事,这闺女有福气。”   二伯娘这边就立刻拎起早已准备好的九十九个鸡蛋和四包红糖,还有咕咕叫的老母鸡,带着大堂嫂和小胭赶紧去看望。   杨边疆从二伯家出来,骑车又跑到十几里外的师父家,跟受伤刚出院的师父报喜。   “师父,我今夜生了个大闺女。”   “闺女?”师父坐在院子里的躺椅上,手里端着杨边疆给他冲的红糖鸡蛋茶,抬头看看冬日难得的暖阳,慈祥地笑着说:“是个有福气的丫头。”   冯荞这边,睡了一觉,刚吃了杨妈妈给她做的红糖荷包蛋,二伯娘带着大堂嫂和小胭就来到了。二伯娘天生的大嗓门,这会子一进屋也小声小气了,怕吵着刚出生的小宝宝。   看看冯荞状态还挺好的,二伯娘放了心,掀开被窝看看小宝宝,从医院一路抱回家,直到现在,都还在香喷喷地只管睡,二伯娘抱起来人家都没个反应,这个娃娃还真大气。   冯荞还没下奶,期间杨妈妈给小宝宝喂了一遍温水,小嘴蠕动着喝完,就继续睡了。   这之后便陆续有人来看望,左邻右舍,本家近房,出于礼节或者出于关心都过来坐坐,杨边疆和杨妈妈便把人请到外屋坐坐,都是生人,新生的小宝宝那么娇嫩,肯定是不能轻易给谁看的,来人知道分寸也就不会硬要看,除非来了二伯娘那样的至亲,才有幸扒开被窝见一次面。   够大牌。   真心高兴的人,可能会对杨妈妈道一声恭喜,杨妈妈便也高兴地说同喜同喜,碰上那种没眼色的人,自以为体贴地对杨妈妈说:“生个孙女也挺好的。”   杨妈妈笑着接一句:“那可是好,高兴,满意了。你说我家就缺个孙女呢,这下子都齐全了,该是我的福气。”   要说那年代的农村,重男轻女是大环境,可就像师父说的那样,生在这个家里,这孩子偏偏最是个有福气的。   第三天,大嫂拿着一包红糖,领着二儿子大葱来了。一进冯荞家的小院便一愣,只见院里新拉起好几条晾衣绳,上面挂满了长条的白色棉纱布,一条一条,整整齐齐,像摆什么阵法似的。   “弄这些纱布干啥呢?”大嫂一脸疑惑,“老二这是要干啥呀。”   杨边疆从屋里出来,随手掩好门,笑笑对大嫂说:“这是我闺女的尿布。”   “尿布?”大嫂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着,“你拿这个好好的新布当尿布?”   “这不是没有旧的吗。”杨边疆理所当然,“家里也没那么多旧衣裳做尿布,我去转了一圈,发现就这个棉纱布好用,挺软和也不贵,我就多扯了几丈,都给它裁成三尺一块的,挺好用。”   真的好用,三尺一块折叠几层,吸水柔软还不贵,容易清洗,洗了晾干也快,杨妈妈最初撕的那几块旧衣裳的尿布,摸起来硬还不吸水,早就让小两口丢一边去了。   大嫂瞪大眼睛看了一圈,都是新布呀,虽说是棉纱布,一般人家买来做衣裳里子,做棉被里子,夏天也有给老人小孩做过夏的小褂,他们买这么多当尿布? 第103章 娃娃   “你买这么多纱布当尿布?”大嫂不敢置信地又重复一遍, “他二叔,这都是好好的新纱布呀,你说你们这家子, 拿这个当尿布?”   “这不是没有旧尿布吗,用纱布怎么了。”杨边疆因为大嫂那大惊小怪的语气有些生气。   大嫂瞪着眼来了一句:“你这不是糟践东西吗,哎呦, 你们家这丫头可真够金贵的!传出去不怕人家说你们败家, 有俩钱不知道想咋地了。”   杨边疆被她一句话气着了, 把脸一板,说话也不客气了。   “我们家用纱布做尿布怎么啦?我又没偷没抢,我乐意, 关别人什么事!”   大嫂被堵得半天没说出话来。杨妈妈一拉门,小声冲着院里责怪道:“吵吵啥呢,老大家的,明知道屋里有小月子孩呢, 你小点儿声。”   大嫂恨恨站在院里, 留也不是,走也不是, 憋得肚子难受。她自从听说冯荞生了个闺女,暗搓搓就在那儿高兴呢, 在她的想法里,冯荞从此就该失宠了, 从此就该水深火热被公婆男人不喜, 老二一家从此也该被公婆嫌弃了, 她给杨家生了两个孙子呢,绝对功臣,从此也该扬眉吐气啦。   所以,大嫂今天抱着小儿子,名为探望,实际就想来看看冯荞和杨边疆的苦瓜脸,幻想着冯荞愁眉苦脸她就暗自高兴。自从冯荞过了门,大嫂觉得就处处不如她,这一回终于有机会给冯荞添堵了。   哪知道连冯荞的面还没见着呢,大嫂先把自己给堵得难受。   见大嫂站在那儿脸色不太好,杨妈妈追问道:“老大家的,你来干啥呢?你要是找大豆,他在隔壁院子呢。”   大嫂讪笑:“那啥,听说他二婶生了,我来看看她。”   杨妈妈有点无语,说来看生孩子的妯娌,空着手连一包红糖都没拿,谁知道她干啥来了。杨妈妈招呼道:“小娃跟冯荞都睡着呢,你先过来烤烤吧。”   杨妈妈把大嫂领进厨房,扯了把软草丢在火盆里点着,让大嫂过来烤一烤身上。这是当地的一个讲究,说未满月的小婴儿娇嫩,生人是不能随便接近的,从外头来的人如果来探望,进门前要用火烤一烤,驱走身上寒气和外面沾上的秽气,免得惊扰婴儿。   她们坐着烤火,杨边疆拎着一只杀好洗净的老母鸡从外头进来,放在案板上切剁。大嫂觑着杨边疆,开始了她之前设想好的说辞。   “妈,你说我听到他二婶生了个女孩,心里真替她发愁。现在计划生育只给生一个孩子,他二叔二婶要真就这么一个丫头,将来可怎么办呀。”   她一边说,杨妈妈一边地拿眼色告诫她,谁知大嫂就不是个会看眼色的,铁了心要给冯荞两口子添堵,视而不见硬要说。杨妈妈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大嫂一眼,对这个大儿媳妇真是蠢得没法子了。   杨边疆手上的菜刀一停,气得冷脸瞥了大嫂一眼,却忽然笑笑说:“大嫂,你都没听广播吗?将来这个社会不论男女,孩子你培养不好就是废物,种田都得现代化,当乞丐都得有文化的,你说你跟大哥这样整天游手好闲无事生非,两个儿子负担这么重,你再养不好,将来可怎么办呀。”   大嫂张口结舌半天,找个借口赶紧爬起来跑了。   大嫂一走,杨边疆就叫杨妈妈:“往后把门关好,她再来轰出去,可别让她进去惹冯荞生气。”   “我也没想到她忽然来了。”杨妈妈说,“如今包产到户,你大哥大嫂自家几亩田都种不好,真是越来越不着调了。”   杨妈妈照顾冯荞坐月子还是非常尽心的,照顾小婴儿更是精心。寒冬腊月,尿布晒完了怕潮,杨妈妈就每天晚上坐在憋气炉子前一块块烘烤,一块块叠整齐。平时总是把尿布塞两块在怀里揣着,小宝宝啥时候尿了需要换,杨妈妈就顺手从怀里掏出一块换上去,保证尿布温热的不会冰到婴儿娇嫩的小屁股。   冯荞发现杨家的人包括公婆和杨边疆,都有点儿大男子主义的表现,总认为男子汉顶天立地,要有出息有担当,而小女孩更娇弱,更需要呵护,不需要多么能干。就像妹妹兰江,在家比她两个哥哥就娇惯些,养成了兰江娇憨可爱的活泼性子。   二伯娘隔几天抽空又来看冯荞,给冯荞带了半桶活泛的野杂鱼,说冯东捉来给她炖汤喝的。   二伯娘看着杨妈妈伺弄婴儿,忍不住就一直夸,夸杨妈妈伺弄孩子可真精心。私下里跟冯荞聊天,二伯娘就跟冯荞说,你婆婆可真不错,是个好人啊,将来她老了,你也好好对她。   二伯娘这年纪看得透彻,你说其实像杨妈妈,心里怕也是希望冯荞生个男孩的,毕竟农村就这样,尤其现在计划生育又管得严。不过她就算想要孙子,可她也绝不在儿子儿媳跟前表现出来,她也照样疼孙女,把孙女疼到心眼里,甚至因为是女孩更加宠着惯着。这就难得了,这一条有几个婆婆能做到的?   冯荞心里哪有不明白的,婆婆待她好,从过门就把她当自家人,怀孕坐月子对她对孩子也十分尽心。冯荞总觉着,她从小没了亲妈,先有二伯娘护着她,后遇上杨妈妈这样的婆婆,兴许是老天爷补偿她吧。   隔天兰江带着孩子也来了,进来就抱着新生的小侄女不撒手,非说小侄女长得像她这个姑姑。   “二哥你看,额头眼睛都随我,眉毛也有点随我,对不对?”   杨边疆不屑于反驳。说实话,他自己都没看出来那个红通通的小肉团子随谁呢,真不知道兰江哪来的自信。   “看看,这是你小表妹,好看吧?”兰江拉着三岁的儿子小昆,给他看小表妹,小昆伸手想去摸小表妹嫩嫩的脸蛋儿,杨妈妈吓得赶紧抱走了,三岁男娃可不知道轻重,碰着小婴儿咋办。   兰江嫁到婆家这几年没干别的,光忙着生孩子了,大儿子小昆三岁,家里还一个五个月的小儿子,当真是三年抱俩。小儿子太小没带来,还在喂奶呢,让她婆婆照顾着,她男人刘俊生又不在家,刘俊生现在镇上的磨面坊做工,每个月也有三四十块工钱,所以兰江略坐一坐就得赶紧回去。   大儿子家两个孙子,闺女家两个外孙,也难怪杨妈妈对新生的小孙女格外喜欢了。   孩子出生第九天,杨家按照当地习俗摆酒。基本跟冯荞也没啥关系,没啥要她操心的,她只管老实呆在屋里坐她的月子。来贺喜的亲戚朋友也不会没眼色多去打扰月子里的产妇,相熟的女客会进这屋来看看冯荞和小婴儿,当然如今小宝宝的面子相对更大,都来看宝宝来了,一边看一边各种夸,各种吉利话。   这一次二伯娘带来了“大队人马”,大伯家的大堂哥,还有自家老大冯海、老二冯东,凡是被小宝宝叫做舅舅的,能来的都来了,就缺一个冯亮啦。这叫“舅舅亲”,今天舅舅们算是主客,要给小宝宝掏最大份红包的,当然,今天舅舅们也都是喜宴坐上席的贵客。   同时舅舅们也是今天唯一有资格跟小婴儿见面的男客。别的男客绝不会进人家的月子房的,舅舅们自然身份不同,坐月子的是他们自家妹妹,便破格一下,获准进屋去看看冯荞,也终于见到了身份大牌的小外甥女。   冯东有自知之明,只敢看,没敢抱,冯海自认为儿子都生了,有许多抱小孩的经验,便想要抱一下,却让杨边疆拉出去坐席喝酒去了。   杨边疆:我闺女我这当爸的都还没抱一下呢,别人不许抱,舅舅也不行。   李师哥和师嫂带着俩儿子来的,哎哟喂,李师哥那俩儿子可真淘,一进屋场面就开始失控了,师嫂刚说来看看小妹妹,她三岁的小儿子一骨碌爬上床,抓住襁褓就往下拽,要不是冯荞眼疾手快把闺女抱起来,大概就被小家伙拽到床下去。   “李锋,你干啥呢!屁股想挨揍了吧?李雷,赶紧带你弟滚出去找你爸。”师嫂呵斥完,一手一个把俩小子丢出去了,转过头哭笑不得地跟冯荞说:“看见没?一听说是小妹妹就直接抢了,整天让我给生妹妹,看见人家的小女娃,就想抱回我们家去养。都怪他爸那个货招引的,有事没事跟小孩说再要个妹妹。”   “师嫂干脆鼓鼓劲儿,再生一个。”冯荞笑。   “生不出来啦。”师嫂也笑起来,“要不把你家的让我认个干闺女吧,好歹我也过过闺女的瘾。”   杨边疆就像大嫂说的那样,有俩钱不知想咋地了,喜宴办得格外丰盛。农村里把婚嫁叫做大喜事,生孩子、盖新房之类的则是“小喜事”。小喜事的喜宴本来嘛都是比大喜事档次低一些的,杨边疆可不管那些,反正他条件许可,手里不缺钱,菜品酒水都用时下最好的,硬生生把喜宴抬了一个档次,比人家结婚的菜式还讲究。   来吃喜宴的亲戚朋友,除了给小宝宝准备一个红包见面礼,女客还会挽着个藤条编的篮子,里面装几升粮食,还有鸡蛋、红糖和花布之类的东西,大概还是过去饥荒年留下的习俗,送点儿粮食和吃的用的,帮衬添了人口的小家庭,给产妇坐月子吃。   如今包产到户了,今年收成又好,亲戚们送的粮食就相对大方了,连养伤不能来的师父,都使唤师娘来送了一袋大米和一个大红包。   二伯娘家里多人多,她今天又是按着姥姥的身份来的,索性就直接让俩儿子扛了两口袋麦子放在驴车上送来,还给小宝宝亲手做了小包被和小衣服。   亲戚们送的粮食、鸡蛋收好,杨妈妈就吩咐两个堂嫂帮忙把准备好的回礼放进篮子里,回礼要用喜蛋和馒头,一般回两个、三个或者五个。杨家准备的回礼也是按最高的数目,五个白面大馒头,五个染成玫红色的喜蛋,喜蛋的玫红色代表女孩。   反正他手里不缺钱,从喜宴到回礼,他家闺女要就要最好的。   杨边疆一天下来忙得脚不沾地,一直到晚上还跟本家长辈和堂兄弟们喝了一桌,冯荞还担心他喝醉呢,晚上进来一看,喝高了,眼睛亮晶晶的兴奋状态,不过没醉,进屋来非让冯荞把闺女给他抱一下。   冯荞:“你不是说软软一团不敢抱吗。”   杨边疆:“生下来这么多天了呢,长大了,我抱一下试试。”   冯荞:……好吧,今天九天了。   她让杨边疆坐在床边,小心地把棉花包放在他手上,杨边疆小心翼翼伸出两只手托着,也不敢动,托着看了一会儿,还是觉着这软软的棉花似的一团,让人碰都不敢碰一下,他一个大男人还是别冒险抱她了吧。   于是又小心翼翼放回冯荞身边的被窝里。   ☆☆☆☆☆☆☆☆   冯荞踏踏实实坐了一个月子,月子里整天被杨妈妈嫌弃吃饭少,不过每天炖汤,猪蹄汤鲫鱼汤,还有老母鸡汤,奶水却足够吃了,满月这天精力十足跳下床,便赶紧去找以前的衣裳。   她怕自己胖得穿不上了。   还好,穿得上,照照镜子,脸庞稍稍丰润了一些,气色更好了,一个月下来,皮肤白得发亮。   杨边疆却觉得媳妇白吃了那么多好东西,肉都没长几斤。媳妇坐月子没养胖,感觉挺没面子的。你想啊,要是媳妇出了月子胖一圈,多有成就感呀。   满月的一件大任务,就是给小宝宝起名字。刚生下来的时候也不急着起名字,然后一对新手爸妈就想啊想,一直也没想出什么特别中意的名字来。   本来嘛,新生的宝宝也不急着起名,农村人不讲究,男孩就随口叫“大宝”、“二宝”,女孩就随口叫“大丫”、“二丫”,满月后起个好养活的贱名儿叫着,长大上学了再按自家族谱班辈,请个文化人给正经起个学名。   偏偏他们家闺女不行,不能喊丫丫,据说是因为杨边疆二叔家的两个堂姐小名就叫“大丫”、“小丫”,不能重了姑姑的名字,所以之前家里人都随口把小婴儿喊“小娃”。   满月当天按风俗给冯荞包饺子吃。杨妈妈请了二伯娘来一起包饺子,同时商量着给小宝宝起个啥名儿。娘家婆家长辈都在,防备重了哪一边长辈的名字。   人家小夫妻对所谓“贱名好养活”的理论是坚决摒弃的,给自家闺女叫个贱名儿?这是有多想不开呀。不能起贱名儿,那就捡好听的。   杨妈妈:“叫香香好不好听?”   二伯娘:“不行啊,冯荞有个堂姑名字里带个香,不能重了姑姥姥的名。”   二伯娘:“叫秀秀行不行?”   杨妈妈:“也不行,边疆亲小姨名字就叫秀,重了姨奶奶的名。”   …………   两位不是太老的老太太绞尽脑汁,一口气起了几十个名字,不是重这个就是重那个,没办法,冯家和杨家都是大姓,家族繁茂人丁兴旺,本家近房那么多人,俩老太太能想到的名字都让人叫光了。   俩老太太商量半天没结论,索性都推给小两口起。   “冯荞啊,你们年轻人会起名,你跟边疆你们俩起一个呗。”   杨边疆从闺女生下来就一直在想呢,怎么想都不满意,犹豫着问:“娇娇?好不好听?”   杨妈妈也犹豫:“……怕小孩子太娇气了不好养啊。”   二伯娘同时否决了,说不行不行,冯荞有个堂姐大名叫冯学娇。   起了一半天的名字无果,终于把孩子的妈给惹恼了:“这也不能叫,那也不能叫,让我们闺女怎么起名呀。我看我们就叫娃娃了,没有重的吧?”   “娃娃。”杨边疆嘴里念了一遍,“娃娃,当小名叫着倒也挺好。长大一些再正经起个上学的名字。”   “妈,你交代出去,往后他们谁家的孩子生下来都不能再喊娃娃,谁也不许重咱们的名。” 冯荞小得意了一下。哈哈,以后杨家本家近房们再生了闺女,不能喊“丫”,也不能喊“娃”,看他们没起名之前怎么喊。 第104章 偷媳妇   冯荞颇为得意地给闺女取了个别致的名字叫“娃娃”, 孩子爸居然也觉得挺好,叫起来响亮又可爱。   二伯娘和杨妈妈起名起了这大半天,想想也觉得行, 就这么愉快地决定啦。   杨妈妈回去跟杨爸一说,杨爸有意见了,合着你们好几个人废了大半天工夫, 就选了这么个名字?   “叫娃娃, 咱家姓杨, 杨娃娃,洋娃娃……你们还真不怕让人家笑,自家人当小名儿叫叫还行, 让外头那些人都这么叫?孙女儿长大要埋怨的。”   新上任的爷爷终于看不下去了,他再不出手,这些人就给他孙女叫洋娃娃了?   然而杨爸对自己起名的水平也实在没信心。看看他给俩儿子起的名字吧,老大新疆, 老二边疆, 闺女老三还差点叫“援疆”……于是杨爸跑去找一位喜欢研读周易的老友,也就是当初为冯荞和杨边疆选定结婚吉日的老周叔。   老周叔琢磨了一番说:“这孩子是黎明时出生的, 生在三九严寒的大冷天,就叫杨曦可好?光明又温暖。”   杨爸自己不认得几个字, 可听人家这么一说,绝对是好名字啊, 乐呵呵拿着写着“曦”字的红纸条回来了, 把儿子叫过去一通得意显摆。   “看看你们给孩子起的啥名儿, 幸亏我找了个有文化的,你看看人家老周挑的这个字多好。”   杨边疆摸着鼻子讪笑。孩子妈起的名字,他真觉得挺好啊,又可爱又响亮,一对爹妈和孩子奶奶都已经乐颠颠这么叫了,哪里不好了?   不过听杨爸一转述,老周叔挑的这个曦字还真不错,杨边疆拿着红纸条看了半天,光这么看着都觉着这个字很有文化的样子。   杨曦,在村里一堆小姑娘花红柳绿的名字里头显得格外别致不俗,回去跟孩子妈一说,冯荞也觉得好,那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娃娃”的小名儿已经叫上了,自家人叫着亲昵,就当自家人叫的小名儿,对外呢就说孩子叫杨曦,满了月去给孩子报户口,也就这么报了。登记户籍的小民警还夸了一句:“杨哥,你家闺女起了个好名字,有文化,不土气。”   话说杨边疆在镇上农具厂混了好几年,镇驻地就那么巴掌大一块地方,各单位的人也都脸熟认识,于是他在小民警的恭维声中,喜滋滋给小民警送了五个玫红色的红喜蛋——你夸我闺女名字好,我请你吃喜蛋。   闺女满月以后,杨边疆便开始对他妈有点意见了。   为了照顾好月子里的儿媳和孙女,杨妈妈这一个月里都住在这边,铺了小床陪冯荞睡在里屋,夜里娃娃一哭,杨妈妈就翻身起来,先看看尿了没,尿了赶紧换尿布,杨妈妈晚上把尿布搂在自己被窝里捂着,暖乎乎拿出来给孙女换上,然后交给冯荞喂奶。   因此杨边疆就被挤到了东屋。东屋里原本铺了一张小床,是给徒弟小武偶尔雨雪天留宿预备的,杨边疆.独自睡了一个月的小床。杨妈妈怕新手爹妈不会照顾小婴儿,主动帮着冯荞贴身照顾,他自然是赞同感激。   话说自从结婚后,他跟媳妇都没分开睡过一夜,已经够委屈的了,为了闺女也只能委屈着。而现在,看着媳妇满月后恢复得越发诱人的身材,他却每天晚上一个人睡冷被窝,杨边疆能不着急吗。   偏偏杨妈妈体贴不到儿子的小心思。儿媳才刚满月,娃娃还那么小,杨妈妈照顾婴儿得心应手,竟没有搬回去的意思,反正现在农闲时节,她大可以再帮着小夫妻照顾一阵子。   尤其气人的是冯荞对这种夫妻分房的状态也没意见,满月后获准自由行动了,便每天跟杨妈妈学习照顾小婴儿,过得不亦乐乎。   就这么一天天看着媳妇煎熬,眼看着就要过年了,杨边疆怎么也按捺不住了。   他先是瞅着跟媳妇单独相处的时候,粘粘糊糊地跟媳妇装可怜:媳妇儿,我想回这屋,我也想搂着闺女睡。   冯荞惊讶脸:“她这么小,你会搂她?不行不行,我晚上搂孩子都小心翼翼的,睡觉都不敢放心睡,生怕把她捂着压着,你肯定不行。”   杨边疆摸摸鼻子,窘,一鼓作气往媳妇身边蹭蹭:“那我还想搂媳妇呢,我搂着你,你搂着娃,老婆孩子热炕头……”   “哎呦你就别添乱了。”冯荞瞪了他一眼,很没同情心地坏笑,“有脸你自己跟妈说?你还真不嫌丢人。”   杨边疆怎么跟他妈说?直接撵人,说妈你赶紧走吧我想搂媳妇了?杨妈妈一片好心,那么辛苦地帮他照顾媳妇和孩子,饶是他脸皮再厚也不行。   他的厚脸皮就只有对付媳妇才拿得出来。   这天晚饭时候,杨妈妈给冯荞炖了花生猪蹄汤,弄好了就招呼杨边疆吃饭。话说这阵子媳妇吃月子餐,剩了也不能扔啊,可也不能老让媳妇吃剩饭,杨妈妈便会让杨边疆吃。他一个大男人总是吃汤汤水水的月子餐也是够了。   杨边疆过来伸伸头,饭桌上净是些温和清淡的饭菜,猪蹄汤、蒜蓉炒菠菜、炖鸡蛋羹,还有软软的白馒头。虽然冯荞已经满月了,可是要喂奶不能吃辛辣刺激,基本还是月子餐的配置。加杨妈妈统共三口大人,又不值当做两样饭,杨边疆也就只能跟着媳妇吃这些了。   “妈,我今晚想吃点儿辣椒炒菜。”杨边疆笑,“要不你跟冯荞吃,我去隔壁跟我爸蹭一顿吧,我看你给他炒了麻辣豆腐。”   杨边疆找了个好借口,拎了一瓶酒,跑去隔壁找杨爸喝酒去了。杨爸说,你小子怎么想起来找我喝酒了?   “闲着也没事,来陪陪您。”杨边疆说,“爸,你看我妈去帮我们照顾娃娃,这段时间你一个人也挺冷清的,我妈也顾不上你。我这做儿子的心里真有点过意不去。   杨爸鼻子里哼了一声,只隔着一道墙,他每天跑去杨边疆那边院子,抱一抱孙女,帮老伴儿烧火劈柴杀鸡,吃的还是老伴儿做的饭,他哪里冷清了?   都是过来人,跟他耍这小心思。   这天晚上,杨妈妈把她给杨爸洗的衣裳叠好拿过来,转身想走,杨爸把老伴儿叫住了。   杨爸说:“娃娃都满月了,你是不是也该搬回来了?你看你都在那边住了一个多月了。”   杨妈妈:“我住那边,每天还给你洗衣做饭,又没缺你吃没少你喝,你唠叨我搬回来干啥呀。孩子小,冯荞夜里一个人照顾也累。”   杨爸:“你倒是光心疼儿媳妇去了,你就不心疼老头子,大冷的天我晚上没人暖脚呢。”   “哎呦你说你这个不着调的老货!”杨妈妈笑骂,“孙女小,他们小夫妻又是头一胎,我再帮着照顾一阵子。”   “那你就不心疼儿子一下?榆木疙瘩。”杨爸指着老伴儿数落,“再说老大家的教训你还没吸取?啥事你都包办操心,大豆到现在都是你帮他们养,养得他们两口子自己光想着依赖,自己立不起来。边疆他们小夫妻俩又不是笨蛋,人家自己能生自己就能养好。人家小夫小妻的,你少赖在那儿碍眼。”   杨妈妈于是搬了回去,临走时还各种不放心,嘱咐这嘱咐那,杨边疆跟在他妈后头,一一点头答应着,就差没写个保证书,保证把他闺女伺候好了。   送走杨妈妈,杨边疆关上门回到屋里感慨,真心不容易呀,媳妇和娃终于还给他了。   成功要回媳妇和娃的杨边疆却被媳妇安排睡小床,杨妈妈之前铺在屋里的小床归他了。这次他没敢提意见,他其实自己也怕,怕自己睡觉不老实,冻着媳妇或者压着孩子。   于是某人只好挨在一边看着媳妇给娃喂奶,某个白嫩丰满的东西让他有种坐立不安之感。   好容易闺女吃饱喝足了,换上干净温热的尿布,伺候舒服的小婴儿睡熟了,某人赶紧去被窝里偷媳妇,从对面大床偷偷抱到自己小床上。   之前没抱到怀里还好,这会儿一碰到媳妇温软的身体,顿时一种想爆炸的感觉。   那就爆炸吧,想想他都憋了多久了。   使劲疯,拼命疯,火山爆发地疯。小夫妻许久不曾了,身心都是深深的饥渴,于是每一个细胞都兴奋着,久旱逢甘霖的酣畅。   然后亲热完了,还得偷偷给人家还回去。某人心不甘情不愿地哀怨着,把媳妇还回大床。看着被窝里睡得香甜的小婴儿,真心觉得不容易。养个娃容易吗,自己媳妇,想多搂一会儿都不行。   碰巧了哪回正在兴头上呢,那边娃娃醒了一声啼哭,媳妇二话不说推开他就溜了。   闺女啊,当你爸容易吗。   ☆☆☆☆☆☆☆☆   杨边疆在娃娃四个多月的时候才得以回到大床,实现了他“一边搂着媳妇、一边搂着娃”的理想抱负。   小夫妻把婴儿照顾得很好。杨边疆虽说自认为粗手笨脚,可夜间孩子要是哭闹,他保证赶紧起来抱着哄,两间屋子他来回转悠着哄。冯荞这个新手妈妈每天夜里要喂几遍奶,换几遍尿布,夜间哄孩子的任务也就留给杨边疆了。就这样,冯荞还总觉得觉不够睡,一天到晚照顾小婴儿,也是够辛苦的。   好在这孩子也不怎么闹,好带,小夫妻俩完全能对付。   杨妈妈每天也会过来帮把手,洗个尿布啥的,冯荞收拾完屋子,过来帮着婆婆把尿布一块一块往绳子上晾,杨边疆便抱着娃娃在院子里溜达,让她看树上新开的桃花,还有树下一群毛茸茸的小雏鸡。   已经是阳春三月,天气一天天暖和,娃娃也能翻身了,逗一逗还会笑出两个小酒窝。这时候小脸蛋已经看得分明了,娃娃长得主要随了妈妈,五官精致明媚,眉眼却有几分随爸爸,便比她那个美丽俊俏的妈妈更添了几分英气。   可是杨边疆也不得不承认,闺女一笑那两个酒窝儿,还真随了姑姑兰江。你说咱这么胖乎乎肉嘟嘟的小脸蛋,笑出酒窝来容易吗。   杨妈妈抱孙女出去玩,村里人看了便纷纷说,这孩子可真会长,专挑你们一家人的优点随,活脱脱一个小美人胚子。   开春后,杨边疆恢复了做木工活,平时白天便很少在家,杨妈妈田里的活也开始忙,娃娃便主要由冯荞自己带。杨边疆晚上收工回来,便急着洗手抱闺女,一边体贴地问媳妇:“今天闹没闹?媳妇累了吧?”   “没闹,就是我上个茅厕的工夫,她自己在床上一连翻几个身,我要是再不回来,怕是要掉下床摔了。”   “哎呦,那可不行。”杨边疆立刻警觉,“明天抽点儿工夫,赶紧给她做个带围栏的小床。”   他自己就是做木匠的,冯荞做饭,杨边疆立刻就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拿木工专用的扁铅笔画了个设计图,第二天一早徒弟小武来,杨边疆已经动手在做了,小武问师父干啥,原来是急着给小师妹做小床呀,赶紧乐颠颠来帮忙。   大清早完成了一部分工序,杨边疆带着小武去做活儿。他们当天给一户嫁女儿的人家打嫁妆,晚上便稍稍收工早一点回来,天黑开亮院子里的门灯继续干,赶在当晚把闺女的小床做出来了。   很漂亮的围栏小童床,没刷油漆,就用结实的水杉木做了个实木小床,边角用雕花的手推刨子做成圆角,还拿细砂纸把里里外外仔细打磨了一遍,弄得十分光滑。   冯荞铺上小被子,把娃娃往里头一放,哈,这下子不怕她翻身掉下床了。   天暖和了,小娃娃穿得轻便了,躺在小床上便抱着脚丫子啃,小孩子的柔韧性可真好。   小武蹲那儿研究了一会儿,笑着问冯荞:“师娘,她怎么一直抱着左脚吃啊?”   “有时候也吃右脚。”冯荞随口说。   “吃左脚比较多,我看她很少吃右脚。”小武嬉笑。   “大概她觉着左脚味道更好吃吧。”当爸的很不像话地调侃闺女,小武听了噗哈哈哈笑得捂肚子。   杨边疆也蹲下来,看着小床上的闺女,鹅黄小被子上的娃娃漂亮得像画片儿,穿着大红色平绒布的手工小夹袄,抱着一只肉乎乎小馒头一样的小脚丫,啃呀啃呀吃得真香。   可惜当时没相机,不然杨边疆真想把这一幕拍下来,长大了给闺女看——看,看看,你小时候整天啃自己的脚丫子。哈哈!   杨边疆伸手把那胖嘟嘟的小脚丫拉出来,拿起一旁的纱布给闺女擦擦口水,小娃娃挥舞着小胳膊小腿看看爸爸,也不生气,腿一翘手一扳,又把脚丫塞嘴里了。   继续吃。   空出的右脚丫还动呀动呀,伸呀伸呀,怡然自得地舒展着,杨边疆干脆把她右脚丫握住,在那圆溜溜小珍珠似的脚趾头轻轻咬了一口,小娃娃咯咯一笑,赶紧把小胖腿缩回去了。   “吃饭了。”冯荞叫了一声,专心研究娃娃的师徒俩才起身去洗手吃饭。   冯荞把一盘包心菜炒肉放在饭桌上,走过来看看娃娃,再拍拍结实漂亮的小床,刚做出来,还散发着木材的清香,冯荞笑笑说:“这个小床实用,样子也好看。你要是多做几个,刷上油漆放到城里卖,卖贵点儿也一准有人买。”   小财迷!杨边疆笑,媳妇似乎啥事都能跟钱联想到一块儿去。他给自家闺女做的小床,父爱出品,精工细作,每一个边角都仔细打磨过的,当然不能差了。至于拿出去卖,目前他还没想过,他手上接的活儿还干不完呢。   不过冯荞想过的带锯房,他已经开始筹划了。   小两口想到一处去了,方圆几十里,就只有农具厂有一台带锯,使用不方便不说,关键是技术也成问题,原本他和师兄辞职后人手就不行,师父养伤几个月厂里更加懈怠了。他每次去解木料,都要自己画出开锯的墨线,亲自跟着去监工,就怕别人一不小心把木料锯糟蹋了。   这正是他们立足的好时机。长远利益,他们自己也需要一个带锯房。   早在之前他就有这想法,可当时忙着照顾媳妇生孩子,便没顾上。而现在,闺女都四个多月了,一切走上正轨,冯荞在家带带孩子,他除了偶尔下田干点儿庄稼活,便把精力都花在做木工活挣钱上。   开带锯的计划这会子正该进行,杨边疆把想法给李师哥一说,李师哥双手赞成。   只是相对于杨边疆,养了两个儿子的师哥囊中羞涩,师嫂这几年带着俩孩子啥事也干不了,没法挣钱,师哥一个人挣钱养家,他手里就没什么积蓄。   这一点他比不了师弟。杨边疆婚后这几年夫妻俩齐心协力,又都是能干会挣钱的人,冯荞持家有方,就连怀孕期间辞了工,她的鸡鸭和猪也都能给她挣钱,杨边疆辞职后收入更高,小家庭是颇有些积蓄的。   师哥说:“这样,边疆你出大头,我没钱就出个小头,我给你小子打工,咱们怎么也要把带锯房开起来。” 第105章 闹剧   相对于囊中羞涩的李师哥, 杨边疆回家跟媳妇划拉划拉家底子,嗬,还真看不出来媳妇儿这么有钱!   加上李师哥出的一小部分, 师父听说后为了表示支持徒弟创业,也给他赞助了一部分,办带锯房应该足够了。   现在问题是, 把带锯房开在哪里, 普通房子的高度不行, 也不够宽敞,可以考虑用钢架工棚。开在自己家里,他家院子倒是大, 从带锯使用方便的角度考虑,可以在院子中间建个钢构工棚,进出木料都方便。   可院子里全是小两口亲手种下的花草和果树,万万舍不得。再说在自家弄个带锯, 噪音嘈杂锯末纷飞, 让他闺女怎么睡觉玩耍?   所以杨边疆稍稍一想,也就不考虑了。建在李师哥家?同理不好, 再说李师哥家院子本来就短一些。带锯有钱买,可建带锯房的地方却成了问题。   跟师哥商量了一下无果, 晚上他回去跟媳妇说起的时候,媳妇却想到另一方面去了。冯荞说, 咱们有没有法子找一块大的地方, 等带锯房开起来了, 咱们也可以跟着办个小工具厂。   “你看原先农具厂做的那些小工具,现在到处都在忙着搞建设,销路肯定不愁。”   “可是地方不好找啊。”杨边疆一边看着媳妇给娃喂奶,一边脑子就开始跑路了,看起来……怎么这么好吃?于是腆着脸就把魔爪伸向另一边。   啪地一声,魔爪被拍开了。冯荞羞得瞪了他一眼:“娃娃看着呢。”   “她那么小,怕啥呀。”   看着娃娃那双乌黑明亮的大眼睛,杨边疆讪讪停了手。闺女哎,你爸的福利全让你给抢光了。   没了福利想头,哀怨的娃爸只好把心思放回到正事儿上。办工具厂的想法夫妻俩也聊过,不得不说,媳妇的想法还真好。   以前是不敢想,如今都八一年了,镇上私人的饭店都已经开起来了,生意可比镇政府的国营饭店红火多了。杨边疆琢磨着,办工具厂肯定能挣钱,眼下就是要找一个合适的地方。   办法总比困难多,杨边疆门路精,认识的人也多,没几天就让他想到了一招。那年代还没有大行其道的招商引资,公然买大块地皮办厂还不行,主要禁得太久了,上头政策才放开,基层的脑子还不敢放开,于是杨边疆想了个折衷的办法,他跟镇上买宅基地。   他看中的是镇子农贸市场边上的一块空地。他托了人,用想搬到镇上盖房居住的理由宅基地,他自己四间,用李师哥的名义买下四间,再用冯东的名义买下四间。连在一起十二间房的地方,办个小工厂足够了。   说是买,其实当时土地是不能买卖的,因为他们户口都不在镇上,本来不该给他们分宅基地,杨边疆用搬家盖房子的借口,托了关系“要”,给土地所属的村子交了一部分钱,免得人家村里有意见。   这一来战线就拉长了,因为资金不足,他们拉起一圈围墙,先只盖了四间房子,并在房前建起了宽大的钢架工棚,等到夏日炎炎,冯荞抱着闺女摇扇乘凉的时候,杨边疆的带锯房终于开起来了。   冯荞攒了这好几年的积蓄也用得光光了。   杨边疆压力有点大。这段时间他忙着办厂的事儿,接木工活就比较少,挣钱相应也就少,如今他要是不能赶紧挣钱,让媳妇和闺女吃啥呀。   废话少说,赶紧干活!凭着他杨边疆和李师哥两人这几年打开的场面,招牌一亮,带锯转起来就有钱。   带锯不可能时刻开着,不开的工夫,杨边疆一边腾出手继续做木工活,一边就开始琢磨办厂的事儿。   创业比他想像得还要顺,都是熟悉的行当,有资源也有优势。这个朝气蓬勃的年代,如今在小夫妻眼里遍地都是黄金。   冯荞在家里带着孩子倒也没闲着,把娃娃往小床里一放,喂鸡喂鸭,养猪种菜。公婆有空也过来帮她抱孩子,除了杨边疆不许她把孩子带下田吃苦,家里的活儿可一点都没丢。   瞅好了西大河的好便利,冯荞开春一口气买了一百只小鸭子,用家里养的老鸭领着,在家喂了小半月便赶去西大河放鸭。   初夏明媚的阳光下,冯荞手里拿着花阳伞,抱着六个月大的娃娃,悠闲地穿过村子,赶着鸭群下河沿。   她穿着新买的浅色小碎花裙子,长辫子因为照顾孩子太忙,已经剪短了,编成两条搭在胸前的利落短辫,清爽养眼,却越发像个年轻姑娘家了。   而她怀里的娃娃,大红的棉布绣花小肚兜,同色小裤子,漂亮可爱得让人移不开眼睛,母女俩每每走在村里,都成了一道风景。也不知怎么的,冯荞现在穿着打扮都有人模仿了,村里有些个年轻姑娘,常在私底下琢磨着,要买她那样的裙子,穿她那样的衣裳。   鸭子赶下河,冯荞便抱着闺女在河沿看一会儿,坐在树荫下一边逗弄娃娃,一边看着她的鸭子。   乡村的小鸡小鸭不止一家养,又都习惯了散养,为了不弄混,各家给小鸡小鸭染上颜色做标记,各家有各家的颜色,各家有各家的记号位置。冯荞给自家的小鸡小鸭做的标记尤其醒目,头和脖子染成洋红色,屁股染成绿色,远远看着一大群红红绿绿的小鸡小鸭,那便是他们家的了。   小鸭子有老鸭领着,散养的老鸭本来就已经认路了,清晨冯荞放开门,六只老鸭就自己鱼贯而出,穿过村子下河,傍晚自己回家。现在领了一大群小鸭,冯荞不放心便来回赶了几天,等鸭子们训练上套了,往河里一赶也就不管了,乡村如此淳朴,家养的鸭子们也不会走远,一般不会有啥事的。   唯独怕村里有狗,狗会咬鸭子,好在这样的事情极少发生。尤其杨家不是好惹的,杨边疆更是在村民眼里有钱有势,他家的鸭子也没谁去使坏。   这样的生活惬意舒畅。如今冯荞敢骄傲地说,就算杨边疆那厂子头一两年不挣钱,她也照样有收入。田里有粮,园里有菜,家里有鸡鸭和猪,小家庭开销一点问题都没有。   是的,杨边疆从开春着手办带锯房,不光卷走了冯荞这好几年的积蓄,已经好几个月没往家里拿钱了,不光没拿钱回来,他还老喊着缺钱——稍稍挣了些钱,他又赶着要把那块地剩下的八间房子建起来。   等房子建起来,再招几个人手,他的小工具厂就可以开张了。   每天晚上黄昏时分,杨边疆骑车回到家,一边忙得去抱抱闺女,一边跟媳妇儿汇报工作进度。   “媳妇儿,眼下就是缺资金。实在不行,我想贷点儿款,早点儿把工具厂办起来,可就是……”   “就是啥呀?”   “我怕你有压力。”杨边疆歉疚地笑,“你看,咱俩结婚这几年,只有别人跟我们借钱的,我们家可没欠过一分钱的债。我怕你这个小财迷心里有负担。”   “嗐,我有那么没出息吗?”冯荞说,“反正我看好了,这厂子陪不了钱,临时贷点儿款周转一下也正常。等娃娃大一些,我就能去厂里跟你一起干了。”   “行!”杨边疆高兴地把闺女举过头顶,用额头去拱娃娃的小身子,逗得娃娃咯咯笑。   六个月大的娃娃越发好玩了,一不小心,两只小手就揪着爸爸的耳朵当抓手,玩得不亦乐乎。   “闺女哎,就冲你那个财迷的妈,爸爸也得使劲儿给你们挣钱来。”杨边疆乐呵呵表白闺女。   ☆☆☆☆☆☆☆☆   一边喊缺钱,一边杨边疆去了趟县城办工具厂的手续,又给冯荞买了辆自行车来。时下最新式的女式轻便自行车,凤凰牌。   “不是说缺钱吗,咋还给我买个自行车。”   “也不省这点钱。这不是娃娃大了吗,我寻思,你往后可以骑车带她去玩了,比你抱着轻快。”   杨边疆把买的童椅绑自行车前边的大梁上,牢牢用铁丝绑牢靠了,铺上小毯子,把娃娃往里头一放,美滋滋骑上车就出门遛闺女去了。   遛了一圈回来,闺女还没过瘾,不会说话的小人儿小手指着大门,迫切的小眼神示意爸爸:走,继续遛!   冯荞一看,这东西好,以后放个鸭子,上个菜园,或者回个娘家,骑上车就走,在家无聊了就骑车带娃娃去杨边疆厂里溜达,陪他干活儿……挺好挺好,她家闺女六个月能坐了,娃娃胖嘟嘟的,光靠抱着太累。   于是冯荞第二天把家里收拾停当,衣裳洗完鸭群赶下河,就骑着“遛娃神器”去二伯娘家串门去了。   第一次骑车带娃,她没敢走小路,选择了稍远一些的大路。前置童椅的好处就是视野好,娃娃可以尽情欣赏田园风光,初夏的田野花红柳绿,这边有一头黄牛,那边有几个小孩,小家伙看什么都津津有味,小眼睛大约忙不过来了。   冯荞随时注意着娃娃,三里路,娘儿俩慢悠悠一会儿就到了。她沿着主路进了村,迎面却遇上一出闹剧。   老远看见一堆人闹哄哄的,看样子是在吵架吧,农村里吵架闹架实在常见,冯荞怕吓着娃娃,便加快速度想要骑过去,可到跟前一看,竟然都是老熟人。   许久不见的寇金萍,和许久不见的孔母,正以泼妇打架的姿势撕扯在一起,两人战斗力都不是吹的,于是战况便十分惨烈,孔母身上的褂子都撕破了,露着皮肉,寇金萍头发被扯得乱糟糟盖着脸,眼角还破了一块,看样子是被抓的。   不远处地上还坐着一个,是小粉。小粉抱着个孩子坐在地上,头发乱糟糟披散着,大人哭孩子喊,旁边站着孔志彬。此刻孔志彬正用力拖着冯小粉,想把她拉回家去。   大街上闹起来,孔志彬嫌丢人,可冯小粉却以一种不屈不挠地倔强钉在地上,任凭孔志彬生拉硬拽,就是不肯起来。   冯荞本能地刹了一下车,村中土路本来就不宽,她正想绕过去,却讶然看到孔志彬拉不动冯小粉,伸手想去夺她怀里的孩子,夺不过来,便气急败坏地用力推搡了她一下,冯小粉往一旁跌倒,胳膊支着地上,很快又坐起身用力抱紧孩子,坐在地上继续跟孔志彬对峙。   冯荞愣了一下,她心目中最渣的男人,大概就是打老婆了吧。   也就在她一愣之间,孔志彬一抬头看见他,愣怔之后顿时脸色尴尬紫涨,愣了一下狼狈地躲开冯荞的目光。   冯小粉这时也看到冯荞了,竟死死抱着孩子哭喊道:“冯荞,冯荞你救我,我没法活了。”   冯荞低头看看童椅上的娃娃,小人儿带着遮阳帽,正在专心吃自己的手指头,丝毫也没被吓着。冯荞停住自行车,一脚踩着脚踏一脚撑着地,看着这一幕,真不知该作何感想。这两人闹架就没想过孩子吗,看看冯小粉怀里的孩子,初夏的阳光下哭得声嘶力竭,小脸通红。   “孔志彬,你还是个人吗,老婆孩子你也打?”   冯荞一句话出口,心里又有点懊恼,出门不利,怎么偏让她撞上了。只是她不知道,自从她怀孕月份大了以后,便很少出门,而孔家的家庭战争却成了家常便饭,只不过这次被她遇上罢了。   孔志彬尴尬地松开手,张张嘴半天没说出来话。眼前的冯荞穿了件橙红色上衣,黑色长裤,整个人明媚鲜亮,一如记忆中的少女模样,此时此刻却是他最不想看到的人,偏偏在他最不堪的时候出现了,还让她认定他打老婆。   孔志彬说不出的懊恼。上辈子他打过冯荞吗?没有,坚决没有,不管是不敢,还是敬让她三分,反正他从来没跟她动过手,夫妻平淡和睦,争吵都很少,这也是他自认为没什么对不住她的原因之一。   ☆☆☆☆☆☆☆☆   孔志彬今天跟冯小粉动了手,心里却也气愤难当。他这会子仍然觉得,那能怪他吗?   孔志彬这阵子可谓诸事不顺。他满脑子的生意经,满脑子发财致富的路子,却因为上一世的经历,失去了那种一步步从小做起的耐心。因为之前的落魄倒霉,加上父母和冯小粉无休止的吵闹,孔志彬便更加想要成功。似乎只要他成功了有钱了,很多事情就也能迎刃而解了。   于是他开始眼高手低,充满机遇的八十年代呀,眼前提篮小卖、摆地摊这样的小生意,已经让他不屑为之了,一天挣个三块五块的小生意,他哪一天才能发财成功?   越是急于证明自己,他越是想要白手起家一夜暴富。小钱不稀罕,大钱挣不来,因为没那本钱和基础,越发把自己逼入了一个尴尬境地。   没关系,孔志彬努力调节自己,他掌握着这时代未来几十年的机遇,肯定能够成功的,总会做出一番大事业的,而不肯忙于眼前的蝇头小利。   在折腾这一两年处处不顺之后,孔志彬开始埋怨家里,从一开始他就走错了,埋怨冯小粉整天无休止地闹,埋怨冯小粉不孝顺公婆,整天扯他的后腿。看看这个家,整天弄得他焦头烂额,也难怪他总是不顺。   平常他在外面谋求创业,少有回家,今天好不容易回来,一进门他妈就忙着跟他告状:“你看看你那个媳妇,死懒不动就算了,连个孩子都看不好……”   原来昨天晌午,冯小粉在院里树下铺了一张席子,看着九个月大的儿子乘凉,结果冯小粉自己睡着了,家里养的一群小雏鸡跑到席子上,被九个月大的宝宝伸手抓住一个,那么大的孩子,拿什么东西都往嘴里放……   等孔母回到家,一只小雏鸡已经让宝宝啃得鸡头上光溜溜没有毛了,冯小粉却还睡着没醒。   孔志彬一听就火了,加上孔母添油加醋一鼓动,他进屋就跟冯小粉吵,吵着吵着两人就动手了。   冯小粉再厉害,也打不过孔志彬一个大男人,气恼伤心的冯小粉于是抱起孩子跑出家门,一边跑一边放话说,你孔家的日子我过不下去了,我这就抱着孩子跳西大河去! 第106章 理不清   在孔志彬看来, 冯小粉跟他父母的各种矛盾都怪冯小粉。自从冯小粉嫁进这个家,就没让他父母满意过。   说他父母有责任,上辈子冯荞跟他父母相处不是挺好吗。上一世他和冯荞的婚事是孔母苦心求来的, 冯荞算是下嫁到他们家,他父母本来就看重三分。冯荞方方面面都没得挑剔,他父母满意欢喜, 拿她当家里的主心骨, 孔志彬自己对她也敬重三分。   也因此他就算后来发达了, 也不曾动过离婚另娶的念头,就算在外面偶有荒唐,也没让那些破事影响到家里, 他在外面干事业,她辛苦守护一个家。   然而孔志彬如今才恍然发现,他曾经习以为常的一切,今时今日却多么让他怀念。   可冯小粉难道不是一肚子怨气?孔志彬经常不在家, 冯小粉跟公婆关系又紧张, 她一个人没白没黑地带着个孩子,洗衣做饭照顾孩子, 孔母还整天嫌她懒,处处挑剔嫌恶, 逮着机会就在儿子跟前说三道四。   两人吵架冯小粉说,你爸妈什么都不帮我, 我要不是太累了, 我能睡那么死吗?   结果孔志彬却说, 你只管带着个孩子、做点儿家务活还嫌累,你还想怎么样?   小夫妻吵架,孔母却还在旁边煽风点火:“她整天跟我闹,她经常不下田干活,带着个孩子在家闲着,凭啥还让我伺候她?我们过去那时候,谁还不是背着孩子下田干活,回来还要洗衣做饭伺候一家老小?偏就她娇气,当自己是地主家的娇小姐呢。”   吵架没好话,吵得凶了也就动了手,冯小粉挨了打,便寻死觅活不罢休,寇金萍急了跟孔母叫骂,嫌她平时不给儿媳帮把手,还挑拨儿子动手打儿媳,结果这两个老货就又闹起来了,薅头发揪衣裳,撕扯成一团。   冯荞看着寇金萍,忽然觉得她还真不懂寇金萍,怎么就非得把闺女嫁给孔志彬。一地鸡毛。   被冯荞呛了一句的孔志彬说不动冯小粉,一转身,看着撕扯在一起的孔母和寇金萍大吼一句:   “别吵了!非要闹得丢人现眼是不是?”   他再抬头,冯荞已经骑车绕过去走了。孔志彬叹口气,放软了口气叫冯小粉:“你起来回家行不行?孩子都晒坏了,你先回家,我保证往后不打你了行吧?”   冯小粉坐在地上不动,头也不抬地说:“要不你就让我去跳河去死,要不你就赶紧跟我离婚。反正你们家的日子我不过了。”   “你听听,你听听,谁家两口子不吵架?谁家女人还没挨过男人打?男人还没怎么打你呢,就闹着要离婚。男人都跟你保证了,你还要怎么样?”孔母在一旁扯着嗓子说。她这几年整天跟冯小粉吵,早就习惯了冯小粉闹翻天的性子,颇得寇金萍的真传,孔母压根就不拿着当回事。   “你还说,他两个吵架还不都怪你这个老货!”寇金萍推开孔母,弯下腰劝说,“小粉呀,你先起来回家行不?你看孩子都晒坏了,先起来回家,志彬是有不对,你婆婆回头我也饶不了她。可是这两口子过日子,哪能就把离婚挂在嘴上,看在孩子份上,先回家行不?”   “你离我远远的!我这样还不都是你害的!我恨死你了!”冯小粉忽然冲着寇金萍尖叫。   “你这丫头,你疯了!我是你妈。”寇金萍脸色一变。   冯小粉却又一抬手指着寇金萍和孔母大骂:“你,还有你,你们都去死,都去死,早死早好!”   ☆☆☆☆☆☆☆☆   冯荞来到二伯娘家,二伯娘和小胭正在晾晒干菜,院里石台上铺了竹席,焯过水的马齿苋仔细摊开,摆在阳光下晾晒。   这时节马齿苋正当肥嫩,洗净焯水,晒干扎进袋子里收起来,冬天缺菜的时候拿出来吃,兑上荤油包包子、包鲜肉饺子,或者用来炖菜,绝对是冬日里一道美味。   一见冯荞来了,二伯娘立刻把手上的菜一扔,抱起娃娃就不放手了,明明小娃娃还不能吃东西,二伯娘却还是拿了一小卷煎饼,说要给娃娃“磨磨牙”。   于是娃娃小手抓着小手指粗的煎饼卷,放在没牙的嘴里咬着玩。估摸着娃娃也快长牙了吧,冯荞也就由她咬着玩了,煎饼柔软却有韧性,小孩子轻易也咬不动,拿来磨牙倒挺好。   小胭逗娃娃玩了一会儿,小家伙得了能啃的东西,便专心啃煎饼,谁逗也爱理不理的,小胭一边笑她“小馋猫”,一边继续晾晒菜干,冯荞也洗了手过来帮忙。   冯荞说起刚才孔家的事情,有点儿担心,冯小粉那性子,脑子跟别人不一样,曾经还弄过老鼠药来着,万一真在气头上,抱着孩子去跳河……   二伯娘却一副见惯不惊的样子,连小胭都没怎么担心。小胭小声说,孔家的事情,就是个理不清的乱,反正整天吵闹,时间长了邻居都懒得劝架了。   “清官难断家务事,寇金萍可真给闺女挑了个好人家!”二伯娘摇头嗤笑,“你说那小小的孩子也是倒霉催的,摊上这么一对爹妈。”   似乎大家对孔家这样都习惯了,农村里哪个村还没有一两对怨偶啊,整天闹得鸡飞狗跳,也没耽误生儿育女。可这样糟心的日子怎么过呀。   冯荞估摸着,看来今天这事儿大约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了,那个年代,冯小粉就算真有离婚的心,可她抱着九个月大的孩子,基本上没有离婚的可能。   二伯娘只管抱娃娃玩,在家抱着不过瘾,干脆抱出去跟人显摆,也是这孩子长得太招人稀罕了。于是冯荞跟小胭就呆在家里继续择菜焯水,又晾了一锅马齿苋。   “小胭,这么多马齿苋,都是你采的?”   “昨天除豆地的草,我就把马齿苋挑出来了,今天上午又去地边挖了一些。”小胭笑着说,“姐,我记得你爱吃干菜包子,晾干了给你一半。”   “行,你姐夫也爱吃。”冯荞笑,看着小胭乐颠颠的样子,就顺口逗她,“哎,你这小丫头越来越能干了,家里田里样样行,做饭也好吃,再过一二年给你找个好婆家。”   “姐!”小胭臊得跺脚。   “那就再过二三年?”   “……不理你了。姐你学坏了。”   小胭今年十六了,个头比冯荞稍矮了一点,出落的越来越好看。兴许是从小看她长大,冯荞总觉得小胭还是个小孩子似的,一不留神就长大了。她在二伯娘身边养了这几年,二伯娘不常叫她干田里的活,在家带小宝、做家务比较多,家事倒真是一把好手,性子也爽利多了。   午饭前二伯和冯东早早就回来了,也就是昨天锄草的豆地,还剩下一小块,二伯娘跟小胭就没去,二伯和冯东一上午轻松干完了。   冯荞和小胭没别的事儿,便把心思都放在了吃上。午饭炒了青椒鸡蛋、老醋花生米、酸辣土豆丝,鲜嫩顶花的黄瓜拍一碟,焯水的马齿苋加点儿蒜泥和盐,也调了一碟,全都是自家出产的新鲜菜蔬。   冯东回到家伸头一看,嗬,这俩丫头行啊。应该说自从家里多了俩妹妹,家里屋子也整齐了,饭菜也精致了,一改二伯娘粗枝大叶的风格。   一家人收拾了准备吃饭,二伯娘抱着娃娃去串门还没回来,小胭跑出去喊了半天才找到,二伯娘抱着娃娃,已经从村西转悠到村南去了,也幸亏这村子小。   小胭回来笑着讲二伯娘,说她抱着娃娃到处炫耀,让人看可又不放心给别人抱,只许看不许碰,还借口娃娃怕生人。   冯荞听了也笑,她那个宝贝闺女倒不是怕生人,可不要生人抱却是真的,尤其娃娃还是个挑人的,别看人小,小人儿也有自己的喜好。杨边疆那些个堂妹想抱她,衣裳鲜艳长得漂亮的她就要,谁要是穿了件灰突突的衣裳,娃娃一准不要她抱,一伸手就躲。   “你们先吃吧,我哄娃娃,等你们吃完了换班抱她,我再吃。”二伯娘抱着娃娃进来。   冯荞忙说:“二伯娘,你把她放到床上,让她自己坐着玩就行了,她不闹。”   二伯娘看看床,再看看怀里的娃娃,舍不得放下,她还是抱着吧,索性就娃娃抱在腿上吃饭。冯东吃饭快,先吃完了就接手把娃娃抱出去玩了。   二伯娘问冯荞:“边疆忙着开带锯房,你自己带不带得过来?你要是一个人带不过来,让小胭去帮你带孩子,小胭带孩子可有一套了,你看大宝被她带得多好,上了幼儿园老师都夸聪明有礼貌。”   “不用,带得过来。她爷爷奶奶有空也帮我带,他爸回到家就抱她,这孩子也不算闹,我带得过来。”冯荞笑,想了想说,“边疆哥正在筹备办个小工具厂呢,很快就要开工了,往后农闲的话,小胭也可以去帮把手,叫你姐夫给你多开点儿工资。”   大宝上了小学,大堂嫂幸运地赶在计划生育罚款之前生下了二胎,比娃娃只大了两个月,现在大堂嫂自己带着小宝,看着大宝上学,抽不开身了。大堂哥一个人干不过来,大堂哥家的田地二伯娘他们就帮着干。   ☆☆☆☆☆☆☆☆   暑假,冯亮大学毕业了,杨边疆和冯东一起去车站接他。这小子带回来两大包行李,让杨边疆和冯东给他扛行李包,可把那俩累得够呛。怪不得提前写信让人去接呢!   他那行李包里,满满全是书,这小子也不知什么习惯,四年大学的课本都收得整整齐齐,能不重吗。   一见面杨边疆就问,分配到哪儿了?冯亮说,分配到咱们县一中了,暑假后报道上班。   “县一中?”杨边疆顿了顿,笑着打趣他,“高中学校呀,我看你跟高中生也差不多,别被人当了学生吧。”   冯东在一旁没说话,其实他跟杨边疆原本都以为,冯亮会留在省城或者分到其他单位,大约是对他的另一种期望吧,毕竟是恢复高考后第一届大学生,冯亮在学校表现又十分优秀,却没想到他分回当地中学了。   冯亮自己却挺高兴的样子,说回来好,回来离家就近了。   麦子刚收完,麦茬的豆子、玉米和地瓜已经种下去了,接下来田里主要就是锄草,间苗,农活相对不算忙,杨边疆就拉上冯亮这个白使唤的暑假工,加上师哥、冯东,趁机把他的工具厂办了起来,热热闹闹开工了。   他一下子也不敢做得太大,除了他和师哥,还有小武,便又招了五六个不需要太多技术含量的工人。农村最不缺人手,他招到人稍加培训,做一些加工活完全可以,木工的部分就只有他带着李师哥和小武干,开工没多久就发现忙不过来,便又招了两个木工师傅。   原先是一个村子养不起一个木匠,算算整个镇上,统共才几个正经的木匠呀,他这边厂子一开张,木工倒吃香了。小武就被安排吃住在厂里,他手艺还没出师,一边学手艺一边还能帮师父管事儿。   杨边疆本来有拉着冯东一起干的心思,可冯东二十六了,再学木工似乎晚了点儿,他自己对这一行也不熟悉,知道杨边疆想帮他找个路子,冯东在他办厂时跟着忙里忙外,厂子办起来了,冯东却没答应跟他一起干。   冯东说,他这阵子自己也琢磨了,他这性子不是做生意办厂子的料,他还是跟田地比较亲,回去先把他那几亩庄稼种好,再做别的打算,总会找到适合他的路子吧。   于是冯东回去了,小胭则留在厂里做加工活。   其实要论这些加工活,没人再比冯荞做的熟手了,她之前在农具厂干了好几年呢。可她现在带着娃娃,杨边疆坚决不让她干。什么也没有看孩子要紧。她带着个孩子已经够辛苦了,还在抽空来厂里干活?犯得着这么累吗。   冯荞想想也是,做什么也不能让孩子受了委屈,便继续抱着娃娃,过她浇花种菜放鸭子的田园生活,偶尔骑上车去厂里转悠一圈,还能客串一下技术指导。   冯亮也在厂里打了一个暑假的白工,杨边疆没打算正经给他开工资,他也压根没打算要,情谊这东西不用多讲废话。冯亮毕竟是大学生,很多东西大到管理制度、小到一本账册,经他的手便更加正规起来了。   冯亮打工正打得不亦乐乎呢,暑假还没结束,有人找上门来了,一看见他,那姑娘就气得红了眼睛。 第107章 有事儿   杨边疆把冯亮拉来打白工, 压根就没舍得让他干活——大学生啊,干体力活也太浪费了,杨边疆就是瞅着他暑假分配前反正也闲着, 让他给自己做些脑力劳动,比如做做产品目录、规格图样之类的。   于是冯亮在忙了一阵之后就比较闲,这小子闲不住, 他就自觉跑下工房去干活了。   这一天天气格外热, 杨边疆停了带锯, 刚喝了口水,小武跑来说外头来了个洋气的姑娘找冯亮。   杨边疆一听姑娘,顿时来了几分好奇。他走出带锯房一看, 一个穿粉黄色小格子连衣裙的年轻姑娘,梳着马尾,挺漂亮的,气质打扮一看就是大城市姑娘。   “师傅您好, 请问冯亮是在这儿吗?”一见杨边疆出来, 那姑娘就问。   “哦,你找冯亮啊。”杨边疆笑笑, 状似随意地问,“他正在干活呢, 你是他朋友啊?”   “对。”那姑娘态度有些矜持,再次问道, “他是在这儿吗?”   同学啊, 杨边疆便让小武领那姑娘去工房找冯亮。看着那姑娘袅袅婷婷走远, 杨边疆心说,既然不是本地人,能找到厂里来,怕是已经去过二伯家了。   小武带着人走到工房门口,隔着宽大的窗子便看到冯亮正用砂纸打磨一批新做好的木器。小武喊了一声,冯亮一抬头,看见那姑娘便愣了一下,放下手里的活赶紧出来了。   “李红彤?你怎么来了?”冯亮脸上带笑,接着问了一句:“你跟谁来的?”   他一开口,李红彤眼睛顿时就红了,红着眼睛质问他:“冯亮,你到底还有没有良心了?”   冯亮没接这话,却神情自若问道:“你哥来没来?你不会一个人跑来的吧?”   “冯亮,我问你话呢,你凭什么糟蹋别人一片好意!你就算不接受我,也没必要拿自己的前途不当回事吧。”   “好意我心领了。该说的我都跟你哥说过了,这总归是我自己的事情。”冯亮微微皱眉说,“彤彤,你不会真是自己跑出来的吧?走吧我送你回去。”   天气热,冯亮穿着个农村常见的大汗衫,裤脚挽起,一副随性的样子,转身就往外头走去了。   那姑娘似乎满肚子委屈,可冯亮已经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了,她只好跺跺脚跟了上去,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厂门离开了。   带锯房里,杨边疆悠然自得地吃着西瓜,坐在凳子上歇歇,似乎对冯亮的事儿没多去关心,可冯亮还没走出大门呢,小武就笑嘻嘻回来跟师父汇报了,一字不漏地跟师父描述了刚才的情形。   杨边疆一听,果然有事儿啊。   要说冯亮比他还小几岁,可谁叫他娶了人家的妹妹呢,谁叫冯亮沾了冯荞的光,杨边疆论理还得管冯亮叫一声哥。   他这位舅哥到底怎么招惹人家姑娘了,让人家千里迢迢的追来骂他没良心。   杨边疆玩味一笑,总得关心一下舅哥吧,回家媳妇要是问,他也好汇报。   ☆☆☆☆☆☆☆☆   杨边疆不认识,冯荞不认识,可今天来的这个李红彤,二伯娘一家却是见过的,去年暑假里曾经来玩过。   冯亮带着李红彤出了厂门,沿着主路不紧不慢往前走。他在前边走,李红彤就在几步远跟着,她一脸委屈难过,冯亮却神态自若的样子,那态度似乎是看着家里闹脾气的侄子小宝。   他能怎么办?哄一哄?好好安慰一下?道歉?他道什么歉呀,原本也没觉得自己有错。   冯亮深以为,眼下最要紧的事情,就是赶紧把这位小姑奶奶完好无损地送回去。   李家兄妹家就在省城,父母都是南下干部。虽然不是什么名人高干,可也算有些身份影响的。文.革里受到过冲击,李红岩跟着父母下放,李红彤年纪小,被留在省城的外祖父母身边,大院里长大的孩子,条件还算不错,没吃过什么苦的一个小姑娘。   这几年李家父母落实政策,恢复了工作职务,兄妹俩说是干部子女货真价实。   冯亮自己也说不清他到底怎么招惹到这姑娘的,这姑娘又到底看上他什么了,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这姑娘就是看上他了。   同学情谊了四年,那年代大学里不准谈恋爱,尤其师范管得严。毕业前夕这姑娘终于忍不住跑来表白,并打算通过父母,让冯亮留在省城工作,安排一个好点儿的单位。但明显李家父母对这事并不赞成。   可想而知,冯亮是很优秀,可在李家看来,一个农家子弟除了优秀也就没任何优势了。   冯亮是很年轻,可却不是脑子一发热就盲目恋爱的那种,他跟李红彤有太多不同,就没敢把她当作自己一路人。所以一经面对这样的局面,还没等李家兄妹说服父母,他便主动办了分配手续,洒脱地拎起行李走人了。   回家,当老师去,这是他不需要任何关系就能达到的分配单位。冯亮可不认为当老师有什么不好,那个年代,教师行业限制还不是那么死,发展机会是很多的。   冯亮以为这事情就这么过去了,结果呢,这位小姑奶奶冷不丁跑来了,就这么红着眼睛指责他没良心。   太没良心了,她这段日子顽强地为了冯亮而战斗,跟家里顽强对抗,想方设法说服父母,结果一转脸,冯亮已经先跑了。   原本还以为他就是放假回家,结果才听说,人家是揣着回原籍的分配手续跑了的。   “彤彤,别闹了,你看看我们这儿,真不适合你,我这样没背景没关系,不可能也不打算留在省城。就算我留在省城,咱俩也不合适,别让你家人担心了,赶紧回去吧啊。”   在冯亮看来,李红彤这样的一个姑娘,总有些不知人间疾苦,小性子罢了。换了冯荞,换了小胭,怎么也做不出这样任性的事情来。她跟自己的家庭,自己跟她的家庭,都是格格不入,所以他压根就没想发展出个什么来。   冯亮把李红彤送到镇上,想送她坐车回省城,这姑娘却坚持不肯走,努力想要说服冯亮跟她回省城,说她父母已经答应了帮冯亮找个好的单位。   冯亮有些无奈,为什么这姑娘就一厢情愿地认定他想要留在省城?留在省城两人就一定能恋爱结婚吗?   可他也不敢把这么一个单纯漂亮的城里姑娘独自丢在镇上,劝不走,只好跟她耗着,一边赶紧发电报给李红岩,那年代电话还没那么普及,冯亮甚至没记过李家的电话号码。   电报刚发了没一会儿,估计都还不一定送到呢,李红岩就行色匆匆赶到了。   李红岩认真跟冯亮谈了一下,这段时间因为妹妹的坚持,他父亲的态度已经松动了,表示想见一见冯亮,跟他谈一谈。   冯亮:“不用了吧,红岩你看,好意我都领了。我已经办好了分配手续,过几天就要去县一中报到了。”   “冯亮,你说我还就不明白了,我妹妹哪点配不上你了!你这不是……”李红岩后半句话到嘴边,终究没说出来,气得扭头就走。   不知好歹!别人求之不得的事情,这小子怎么就不知好歹!   冯亮看着李红岩的背影无奈地笑笑,也难怪李红岩生气,两人四年的同窗情分,李红彤说真的也没什么不好。   李红岩这性子比他文明,换了是他,这要是他妹妹,他大概都想揍人了吧。   冯亮心说这事情大概就这么过去了吧,本来就不是一路人,走不到一块儿,他对那姑娘就不曾往那方面考虑过。   他不过是替自己也替别人负责罢了。   冯亮回到家,果不其然听说李红彤先找到家里的,听说冯亮在镇上小工具厂做工,那姑娘当时便又返身往镇上找。二伯娘看着那姑娘孤单单一个人来的,也不知她怎么来的,终究有些不放心,还拦住了一辆老乡的牛车送她。   冯亮回到家二伯娘就逮着问他怎么回事儿,冯亮说,没怎么回事呀。   “没怎么回事人家姑娘找到我们家里来了?”二伯娘说,“冯亮啊,咱一家子可都是厚道人,你小子可不能做出啥缺德的事情。”   那口气,仿佛就在说,儿子啊你可不能始乱终弃呀!冯亮顿时有点儿无语问苍天,他到底是不是亲生的?   “妈,真没什么事,他们城里人跟咱们不一样,就是来找我有点事,我跟人家啥事儿也没有。这都八十年代了,你别那么封建了好不好?”   回到屋里,冯东却又问他一遍,冯亮看看冯东,不经意地说:“二哥,真没什么事,你们就别瞎操心了。龙佩龙凤配凤,我跟那姑娘不合适。”   既然他这么说,冯东也就不再追问。冯亮那性子,一向是个心眼多的,主意也大,用冯荞的话说三哥“皮里刁”,鬼精鬼精的,他的事情,家里人管不了,也不必太操心。   二伯娘现在不操心冯亮。说实话她对娶一个大城市的儿媳妇还真没什么瘾,大城市的姑娘有大城市的好,可跟他们家这茅草屋不搭配呀。   二伯娘操心的还是冯东。   这几年冯东陆陆续续说过几次媒,可真不是冯东眼高,实在是缘分不到,年纪越耽误越大,就越找不到合适的。   如今冯亮也毕业工作了,家里包产到户这两年,日子也好多了,二伯娘便盘算着,把家里东边这三间老房子拆了重建,咬咬牙都盖成瓦房,把家里弄得像样了,栽下梧桐树能引金凤凰,兴许冯东的婚事就顺当了。   晚上小胭回来,二伯娘正在做饭,小胭便跑进厨房,喜滋滋说她今天领工资了。   冯荞把小胭弄到自家的小工具厂做活,也是想给家里减轻些负担。人口多,横竖几亩地也忙得过来,小胭干活勤快用心,要是能多挣点钱,不说回报孝敬二伯娘吧,起码养活她自己了。   这小丫头也是懂事,领了第一个月工资啥也没买,回到家就喜滋滋钱全给二伯娘了。二伯娘直性子,就笑着说:   “你这小笨丫头,领了钱咋都给我呢,你学学你冯荞姐,她当年头一回领工资,给家里长辈各个都买了东西,自己也知道攒钱,结婚时自己买的嫁妆。”   “我跟我姐能一样吗。我吃的用的都在家里,一家子疼我,我自己攒钱做什么。”小胭挠挠头笑,“我也不知道该买啥,买不好浪费,还是留着钱最实惠。”   二伯娘:“那你往后领了钱,可以给家里买点吃的用的,给自己买件衣裳,然后你就自己攒着。我反正穷得也没钱给你陪嫁,你把钱好好攒着,将来等你出嫁,留给你当嫁妆。”   “二伯娘!”小胭噘嘴臊得慌,“我才不要出嫁呢!”   “不出嫁让我养你一辈子啊。”二伯娘笑,岁月催人老,一不留神,冯荞都生娃了,小胭都长大了,从个黄毛小丫头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姑娘家,二伯娘笑着说:“等你二哥和三哥娶了媳妇,再给你找个好婆家嫁了,我跟你二伯这辈子就算完成任务了,我们就不忧不愁,只管养老啦。”   晚饭二伯娘炒了青椒土豆丝,还做了蒜泥茄子,一家人收拾了吃饭。二伯娘一边盛饭一边就跟一家人商量,家里这二年日子宽松些,如今连小胭都能挣钱了。要不等秋收后农闲了,就把东侧三间老屋翻盖新的,西头两间新房挨着东头三间小茅草屋,看着也不好看。   二伯娘说,冯亮反正上班后有公家给他分房,新房子算冯东的。   冯亮完全没意见,忙说他马上也上班拿钱了,家里来钱路多了,房子要盖索性就盖大瓦房,省得过几年又落后了。   冯东想了想说:“我看这房子再等一两年吧,眼下家里没那么多钱,现在翻盖新房就得借钱拉账,反正有房子住,也不急于这一年两年的。顶多一两年,咱们再多攒点钱,盖大瓦房也不拮据。”   他说的在理,可二伯娘不是着急吗。三个儿子,冯东最是厚道稳重的,却偏偏耽误了婚事。如今冯亮都毕业工作了,眼看着冯亮也该找对象了,冯东却还没个着落。   二伯娘心里一直愧疚,总觉得他们做爹妈的没本事,家里穷才把二儿子耽误了。   小胭专心吃着饭,听着大人商量事儿也不插嘴,吃完了一边收拾饭碗,一边犹豫着问冯东:“二哥,三哥准备开学,明天就不去厂里了,你往后能去接我下班吗?”   “咋了?”冯东忙问,小胭下班不算晚啊,真要是有急活下班晚了,杨边疆敢让她一个小姑娘自己回家?冯东于是问:“那不还有边疆跟你一道下班吗?”   “姐夫忙。”小胭咬着筷子,有些为难的表情,“有时他忙了就不跟我们一起下班,再说他也不能每天送我回来。我……有时会害怕,这大夏天,有时路边沟渠还有人洗澡……”   “嗐,反正眼下也不忙,你就骑车去迎迎她。边疆他做姐夫的,家里冯荞和孩子等着呢,每天送小胭回家也不合适。”二伯娘说。   “那行。”冯东点点头,心说看小胭那吞吞吐吐的样子,别是路上有人欺负他妹子吧,让他逮着,非教训一顿不可。 第108章 兄妹   冯亮暑假开学后就去了县一中上班。   那年代的本科师范毕业, 冯亮又是七七年恢复高考后,当年全县仅有的几个大学生之一,据说学校早在之前收到他的毕业分配通知, 简直是欢欣鼓舞。这样的大学生就是分配到基层,也是进机关单位的多,没想到能分来他们学校。   于是刚到学校便受到重视, 竟然一开始就安排他带高三年级还兼任年级组长。   搞笑的是冯亮也不过才二十三岁, 八十年代的学生年龄本来就偏大, 进教室一看,嗬,满屋子同龄人, 在讲台站了五分钟愣没人把他当老师。   尤其他班里的高考复习生,高考恢复四年,有的都已经复习三年了,比冯亮还大一岁, 块头比他还壮。   冯亮:……哥压力好大呀。   男生还好点儿, 同龄人也好沟通,那年代学生能读高中的也大都知道勤奋努力, 冯亮又是一重农家子弟眼中励志的楷模。冯亮不用端什么师道尊严也能管好。   为难的是那些女生。都是跟他同龄或者比他小几岁的姑娘家,不好多谈话不好多沟通, 有啥事冯亮还拉不下脸来管,指不定再有谁来个仰慕崇拜啥的, 没事多找小冯老师说几句话……这老师当得也是没谁了。   开学一周后, 冯亮突然被叫到校长室, 年过半百的老校长满脸兴奋地跟他说,小冯啊,给你介绍新分来的李老师,跟你一样也是师范本科。   冯亮看着这位李老师,粉蓝色连衣裙,白色凉鞋,背上背着个大背包,手里还拎着个网兜,网兜里脸盆茶缸牙膏香皂,琳琅满目一大包。   冯亮顿时就满头黑线,真想大吼一声,李大小姐你闹够了没有!   “冯老师啊,我打算把李老师分到你的高三年级组,往后有了她,我们学校总算有了专业的美术老师啦。”老校长翻着分配手续,笑哈哈问,“李老师不是本地人,人家大城市来的,分到你们年级组,小冯你就多照应一下。李老师跟你一样也是省城师范的,小冯你认识吗?”   冯亮:……不认识。见过任性的,没见过这么任性的。   冯亮忽然有些同情李红岩了,想想他要是有这么个妹妹,可真够糟心的。   冯亮半天无语。   李红彤则抢着说:“认识。”说完侧头看看冯亮,对王校长抿嘴一笑,“我们……很熟。有他在您就不用多管我了。”   老校长一看这情形,两个年轻人可不是简单认识。咳,他就说嘛,这姑娘省城人咋分到这小县城来了,明摆着是一对儿来的呀。   老校长当下就打着哈哈说:“那好那好,我原本还担心呢,小李老师不是本地人,怕她一个人在这边没个照应。小冯啊,那小李老师就交给你了,你先把她带去宿舍安顿一下,领她熟悉一下学校。”   冯亮带着李红彤从校长室出来,一言不发地走在前边,李红彤背着个行李包,还拎着网兜,本来就走得慢些,只好努力跟上他地脚步。见冯亮只顾自己往前走,终于爆发了。   “冯亮,你什么意思你!”李红彤扁扁嘴,差点掉了眼泪。她原本还以为,她就这样义无反顾追随他来了,他多少也该感动一下吧,就算不感动,多少也该给她个好脸色吧。   冯亮停住脚,回过头有些无奈地看看这位小姑奶奶,终究没忍心,伸手抓过她背上地背包,往肩上一扔,另一只手就拎起她那个沉甸甸的网兜,大踏步往前走去了。   李红彤盯着他一晃一晃的背影破涕为笑,一溜小跑赶紧追了上去。   冯亮把李红彤带到教师宿舍,放下行李往木床上一坐,颇为无奈的口气问:“彤彤,你怎么来的?”   “坐车来的。”   “废话。我问你怎么分配到这儿来了。”冯亮说,“你原本不是已经分配到省城单位了吗。你家里还真能同意?你可别告诉我,又是你自作主张偷跑来的。”   “我自己跟学校申请的,你可以去看看我的分配手续,没有任何问题。”李红彤说。   冯亮靠坐在身后的背包上,老半天,坐直了身体,打算跟她好好谈一谈。他之前,还真把这小姑奶奶想象得太简单了,总以为她一时脑子热,拒绝了也就算了。   “彤彤,你看……我一开始没认真对待这个事情,是我不对,我跟你道歉。可是我们两个真不合适。”   冯亮心里琢磨着,努力把话跟这姑娘说明白,还不能刺激伤害到她。   “我们各方面差异太大了,思想观念、生活方式……你适应不了我的家庭,你的家庭出身对我也都是压力,我要真留在省城跟你结了婚,这辈子都让人觉得我冯亮攀了高枝,我不想委屈你,更不想憋屈我自己。这儿的生活没你想象的那么简单惬意,你还是老实回去吧。”   遗憾那年代没有“凤凰男”这个词,而冯亮绝对不想做个凤凰男,做凤凰男有那么舒服吗?他只想找个跟自己差不多的对象。   冯亮自己觉着,苦口婆心了大半天,结果李红彤听了沉默片刻,却转身去收拾东西铺床,一边丢下一句:“冯老师,我正常分配来的,你凭什么让我回去?”   冯亮有点儿头疼。   ☆☆☆☆☆☆☆☆   这天一大早,冯荞拿着个白瓷的汤勺喂娃娃喝水,勺子送进小嘴里,娃娃张嘴来咬,发出一声细小清脆的响声。冯荞赶紧扒开小嘴仔细看,果然在粉红的牙板上露出小小的一点白亮。   她不敢确定,索性伸手指进去摸了摸,硬硬的,果然是长牙了。八个月大的闺女时候长出了第一颗牙啦。   小娃娃还当妈妈跟她干啥玩呢,牙板一合,咬着妈妈的手指玩。冯荞一边逗闺女玩,一边喊杨边疆来看。   “长牙了?长几个?”   “只有一个。怎么就长了一个呢,人家小孩子不都是长两颗牙的吗。”冯荞说,她记得大堂嫂家的两个孩子,长牙都是一起长两颗呀。   冯荞于是抱起娃娃去了隔壁公婆家里。杨妈妈抱着孙女看了看,得出结论:单出牙。   “单长牙。姑姑鞋,姨姨袜,姥姥做个裤衩衩。”杨妈妈说着习俗,有这么个讲究,说单长牙的孩子,姑姑阿姨和姥姥要给买鞋袜衣裳,另一颗牙就会很快长出来了。   “叫她们给咱娃娃做新衣裳穿。等兰江来了我跟她要。”杨妈妈乐呵呵抱着娃娃举高高,逗得娃娃咯咯笑个不停。   冯荞笑着打趣:“妈,我这就带娃娃去买两件,哪好意思跟兰江要啊。你也不怕兰江说你偏心。”   “嗐,她当姑姑应该的。你买的不算,她买是她买的。”杨妈妈毫不含糊。说是迷信也好,说是图个好兆头也罢,既然关乎孩子,那还是信了的好。   冯荞一琢磨,既然婆婆都跟兰江开口要了,那她干脆也别含糊了,骑上车带上娃娃,跟杨边疆一起去了镇上。   杨边疆去上班,冯荞就带着娃娃先去镇上赶大集,给娃娃买了一身新衣裳,然后回到工具厂找小胭。小胭正在工房里干活,一看冯荞,丢下手里的活儿就跑过来抱娃娃。   “娃娃,叫小姨。想小姨了没?”小胭抱着娃娃举高高。小娃娃还不会说话呢,给她咯咯笑了一个。   “小胭,我们娃娃长牙啦,单长牙。”冯荞笑眯眯看着小胭说,“她喊你小姨,你得给她做双鞋吧。”   小胭握着娃娃的肉乎乎的小脚丫看看,笑嘻嘻地说:“行,我会做,你看娃娃这脚丫又白又胖跟小馒头似的,使劲做肥点儿不就行了?”   八个月大的娃娃扶着什么东西能站了,小胭抱着她,她就站在小胭腿上,两条小胖腿一上一下地动呀动呀。小胭说:“姐,你看她小腿这么有劲儿,快会走路了吧。”   “还不会爬呢。怕还得等几个月。”   “我看你家娃娃恐怕学不会爬了。”小胭撇嘴,“姐,你这么整天抱着她,要不就用童椅推着她,你再看姐夫,让娃娃在地上站一下都不舍得,在地上站了一下,抱起来还得赶紧擦擦鞋底,生怕她粘上一点泥土,她哪有机会学爬呀。她学会爬了,她也就能早点儿学会走路了。”   冯荞一想,哎,还真是。一家子抱着个孩子舍不得放手,爸爸妈妈抱,爷爷奶奶抱,连大豆放了学都要争着抱一下。农村地上又脏,哪舍得把她放在地上爬呀。   要不怎么说小胭带孩子很有一套呢。冯荞赶紧求教:“那怎么办呀?现在训练还来得及吗?”   于是小胭跑去拿了两张席子铺着,把娃娃放在地上让她爬。小人儿没爬过呀,用冯荞的话说本来就有点懒,不爱动,人家趴在席子上翘头看看,小身子一扭,翻身坐着了。   冯荞赶紧再把她趴在席子上,前边冯荞趴在席子一头,拍着手想吸引娃娃爬过来,后边小胭干脆用手推小屁股,人家小娃娃愣是不肯爬,懒洋洋怡然自得,被推得急了,干脆一翻身,躺在席子上抱着小脚丫自顾自啃去了。   坏妈妈,坏姨姨,不跟你们玩儿了。   “怎么办?”冯荞哭笑不得,“你说她怎么这么懒呀。”   “不知道。大哥家的小宝,放在席子上他就自己爬了。”小胭也哭笑不得。   杨边疆冷眼看着这俩人摆布自家闺女,终于看不下去了,一伸手抱起娃娃:“不爬就不爬,干啥非让我闺女爬呀。该会走她就会走了。”   小娃娃像是听得懂似的,立刻给杨边疆送上一个最可爱的笑脸,还吐了个泡泡。   杨边疆抱着闺女,在小脸蛋上亲了个响亮的,叫冯荞:“走吧,收拾回家。今天早点儿回去吧,免得天黑下来娃娃害怕。”   冯荞:“小胭,你也一起走吧。”   小胭:“姐你先走吧,我不着急还能干一会儿活呢。二哥会来接我的。”   冯荞答应一声,转身去收拾孩子那些随身的小零碎,小水瓶,口水巾,尿布,小毯子和遮阳帽……带个孩子出门总是拎一大包,收拾好了,杨边疆也交代了小武一声,便打算先走了。   一家三口,小两口并排骑着车,冯荞便问起刚才的话题。二哥每天来接小胭?冯荞说:“厂里下班很晚吗?二哥这样每天来接也挺麻烦的。”   “小胭说天晚她路上害怕。”杨边疆笑了下说,“他自己乐意来接,你管他麻烦不麻烦呢。”   杨边疆嘴里啧了一声,有些事他旁边看着,倒觉得挺有趣的。   杨边疆是那种可以起早、但决计不肯贪黑的老板,黑更半夜加班的事儿他才不干,家里媳妇儿和闺女等着呢。他自己的带锯房和工具厂,厂里也不光是他,还有李师哥呢,还有个小武住在厂里照应,每天太阳一夕落,他就收拾了回家。   暑假里冯亮在,他便经常和冯亮,带着小胭一起下班回家,暑假后冯亮去县城上班了,小胭就让冯东来接她。   杨边疆起初也只是想,他那么个大男人,每天晚上带着已经十六岁的小胭同行也不方便,小胭毕竟算是他小姨子,农村乡间开起玩笑来不好。冯东来接,大约也是有这方面的考虑吧。   起初杨边疆跟人家兄妹俩一起同行了几回,后来发现,兄妹俩说话聊天还挺好,小丫头总是缠着冯亮说这说那,有时倒把他撇在一边了。   杨边疆一琢磨,得,他干脆也就退出了三人同行的队伍,经常有意找借口跟冯东和小胭错开一点,不跟他们一起走。   “媳妇儿,我看小胭人小鬼大,你往后啊,也不能总拿人家当个小毛丫头。”杨边疆看看媳妇儿,玩味地笑。 第109章 粘人   冯荞一家三口走后, 小胭做好手边的活儿,磨磨蹭蹭收拾好东西,见一起做工的另外几个人都出去了, 才推着自行车走出厂门。她每天早晨骑车自己来上班,这阵子晚上冯东会来接她。   推车走出几步,小丫头停住脚想了想, 转身把自行车推回去了, 推进了工房一放, 空着两手走出工具厂。   她走过带锯房门口看到小武,便嘱咐了一句:“小武,我走了, 他们也都走了,你这就把门锁上吧。”   “行我知道了。”小武答应一声,他平常和两个工人住在厂里,等其他人下班都走了, 便把大门锁上。   小胭走出大门, 稍稍站了一下便沿着路往前走,没走多远, 冯东就骑车过来了,看见小胭忙问:“怎么没骑车?”   “坏了。”小胭说, “车轱辘没气,怕是什么东西扎了。我明天找街上修车的老头看看。二哥, 你明早恐怕得送我来啦。”   冯东哦了一声调转车头:“行啊, 我明早送你。”   小胭爬上自行车后座, 冯东蹬车往回走。两人一边走,一边就闲聊起来。东一句西一句地跟冯东说一些白天的事儿,姐夫接了一批小锯子的活儿,只要最小号的木锯子,也不知做什么用的,听他说这批货能挣不少钱呢。冯荞姐带娃娃来的,娃娃单长牙,回家记得跟二伯娘说,要给娃娃做红绿裤子……   都是小胭说的多,冯东就只管听着,偶尔问一句什么。在冯东看来,晚上来接小胭下班很有必要。   他第一次来接小胭,半路上经过一个池塘,居然有几个半大的小毛孩子在洗澡,看见小胭骑车过来,居然有人在水里起哄嘘声,冯东当时把自行车一停,双臂抱胸,一言不发在水边站了足有五分钟,小毛孩子们也不敢上岸,泡在水里全老实了。   于是冯东想,他要是没来接小胭,这些小屁孩还不知道怎么起哄呢,毛都没长齐,也敢欺负他家小妹子。   夏末秋初,一路从田野间穿过,路两旁都是高高低低的庄稼地,玉米和高粱的青纱帐大片大片连在一起,小姑娘家自己走路真不行。   “二哥,你说世界上真的有黄皮子精吗?”小胭聊起一个有点害怕的话题,天色已经黄昏,风吹过路边的玉米田沙沙地响,小胭赶紧往二哥身边凑凑,两手抓着他的后衣襟。   “哪有什么黄皮子精,吓唬人的。”   “可是你原先最喜欢说黄皮子精。”小胭抗议,“我有时要跟你出去玩,你就说天黑了有黄皮子精。”   “吓唬小孩子,你还真信了。”冯东笑起来。   小胭小时候跟个尾巴似的,喜欢跟在他后头,于是有时他不想带她,就随口拿黄皮子精吓她。冯东忽然有点儿内疚,这倒霉孩子胆儿小,是不是都被他吓坏了的。于是安慰道:   “小胭,你都多大的人了,可别这么胆小,自己把自己吓着了。”   “可我就是胆小啊,我小时候天一黑就不敢出门,晚上想上茅厕也不敢去,不敢叫小粉表姐,吵她睡觉她会骂人的,我一个人站在门后半天也不敢出去,哭着叫冯荞姐,后来都是冯荞姐陪我去。”   “胆小鬼。我小时候还跟冯亮去捉蛇玩呢,冯亮最淘,捉到那种一闸多长的小蛇,还舍不得扔,偷偷装在兜里带回家想养,差点没把我妈气死。”冯东笑,乡村的男孩胆子都比天大,想想她小姑娘家也很正常,就笑着安慰她:“没什么好怕的,你看冯荞她就不怕黑,胆子也大。”   小胭想说,其实她现在长大了,也没那么胆小啊,不过她聪明的没说出来,她说害怕,二哥就来接她下班了,多好啊。   “二哥,你今天干啥活了,累不累?”小胭说着话,把手攥成小拳头在冯东背上轻轻捶,冯东也没觉得有啥不对,便说白天去地瓜田里锄草了,还浇了菜园。   “二哥,你干活也别太急,等秋收大忙了我就跟姐夫说,我回去帮你一起秋收,咱俩一起干活。”小胭说着,就把额头靠在冯东背上,一个人偷偷地笑。   虽说是小胭,可她毕竟也长大了呢,冯东对这样亲昵的动作有些不习惯,忙叫她:“坐好了,坐不好掉下来摔你。”   小胭只好坐直身子,她跟冯东在一起太熟悉,本能地愿意亲近他,丝毫也没有什么害羞之类的反应,就好像很自然的动作,没觉得有啥好害臊的。   小姑娘其实挺为难的,她不知道该怎么把自己的心事跟二哥说,跟他说了,他会不会生气,想了想,找了个敏感话题   “二哥,我听二伯娘说,好像又有人给你说媒呢,你到底想找个什么样的二嫂子?”   “我?”冯东顿了顿,笑笑说,“我想找个什么样的,这事儿能按我想的吗。小胭,下次再有这些事,你就帮我跟妈说一声,别瞎折腾。我知道妈着急,其实我自己真没那么急。”   “就是呀,不急。”小胭立刻赞成。让他再去相亲?还是不要了,其实二哥自己对婚事急不急?相亲碰上不靠谱的,他心情又不好。再说……   “二哥,家里有我给你洗衣服,给你做饭,你才不要着急呢。”   这话说的,可冯东想了想,好像也没哪儿不对,家里二伯娘经常忙田里地活儿,饭几乎都小胭做,衣裳也是小胭帮他洗的多,他一个大男人,平时田里活又忙,换下衣裳随手一放。一转脸,小胭就拿去洗了,洗干净晒好,叠得整整齐齐放在他床头。   冯东:家里有个小妹子可真好,怪不得他妈老说三个儿子,遗憾没生个闺女呢。这几年家里多了个小胭,冯东天长日久就发现,好多事情他还真习惯了。   进村天就已经黑了,冯东骑车拐进自家的小巷,一团漆黑,便摸黑下车推着走了。一边走,冯东一边嘱咐:“往后下了班不要磨磨蹭蹭的,我每次去接你,你差不多都是最后走的。边疆安排厂里的活儿心里有数,也没那么急,你早点儿出来省得摸黑走路。”   “嗯,知道啦。”小胭一边答应着,一边就伸手抱住冯东一只胳膊,像是怕黑,很随意地抱着他的臂弯。   冯东顿了下,还是抬高胳膊想让小胭放手,谁知小胭却抓着不放。冯东无奈嘱咐:“这么大姑娘了,别拉拉扯扯的。”   “怎么啦,你是我二哥。” 小胭索性往冯东身边靠了靠。   冯东:……   小胭都已经十六了,亭亭玉立的姑娘家了,靠在冯东身边他总觉得哪里别扭,两人毕竟不是亲兄妹,再说就算是冯荞,也没有过这么亲昵的动作。   冯东:小丫头,都这么大了,咋还是小孩子心性。   ☆☆☆☆☆☆☆☆   小胭承认自己是个早熟的孩子。很早之前她就在想,等我长大了,我就要跟二哥在一起。   于是冯东就渐渐发现,自己看着长大的黄毛小丫头,越来越喜欢往他身边凑了。   中秋一过,秋收大忙就开始了,杨边疆的工具厂暂时歇工几天,让工人们回去忙田里的活儿,他自己家也还有几亩庄稼呢。   小胭乐颠颠回家去跟二伯娘他们收花生。一家子都是肯出力能干活的人,今年因为大堂嫂带个奶孩子,跟大堂哥冯海家合在一起干活,完全没觉得多累,很快就把几亩花生收回家了。   然后做儿女的就不让二伯和二伯娘下田了,留在家里摘花生果,这活儿相对轻松些。   冯海、冯东带着小胭继续下田复收。花生拔起来的时候,会把一部分花生果落在泥土里,复收就是要用铁制的小耙子刨开泥土,把落下的花生果一个一个找出来。   于是冯海就一整天看着小胭跟在冯东身后,离开几乎不会超过两米远,而且还殷勤狗腿得很,一会儿递水,一会儿帮他拎筐子。冯东干活热了,小胭笑嘻嘻递上小手绢:“二哥,看你一脑门汗。”   冯东看一眼她那小手绢,小姑娘家的,他一个三大五粗的糙汉子哪舍得用啊,转身去田边的水渠。   “不用,我去洗一把。这天气都入秋了,还这么热,秋老虎咋还没完。”   “二哥等等我,我跟你去洗洗手绢。”小胭小跑跟上去。   冯海:怎么感觉我才是光棍儿?   其实想想,那俩以前也这样吧,小胭对冯东好像一直就比对冯海、冯亮更亲近。也没谁觉得不对,冯海分家另住,冯亮上大学,毕竟家里就冯东跟小胭整天在一起。   可是……头几年小胭还小,就是个黄毛丫头,也没觉得有啥,现在不经意间,黄毛丫头已经长成个漂漂亮亮的姑娘家了。十六岁,惯常谈婚论嫁的年纪,在农村十六岁都有出嫁的了。   也不知是他多想了,还是他真相了。冯海心里嘀咕,希望他那个二弟别是个木头。   自家的花生收回家,冯海在家负责扬净晒干,冯东便抽了两天工夫,带着小胭去给杨边疆帮忙,把自家的毛驴车也赶去运花生。   杨边疆家的田地比冯家少多了,但奈何干活的人也少,他爸妈自己也有田,杨边疆又是个疼老婆孩子疼得过火的,孩子小他便不让冯荞下田,自己带着个小武,不急不躁慢慢干就是了。   冯东和小胭的支援让他的进度立刻快了许多。收回家摘下来,往院子里摊开一晾,也不用特意照看,还有半亩黄豆,四个人下午就拎着镰刀下田去收割。   冯荞等他们下田了,在家洗了一大笊篱鲜花生,放上盐和花椒、八角,一边看着娃娃玩一边做水煮花生吃。顺手又炒几个二哥和小胭爱吃的菜,茄子炖咸鱼、青椒炒鸡蛋、辣炒小河虾、回锅肉和丝瓜馓子。饭做了白米饭,又准备了烧饼。   割完豆子回来一看,冯东就笑着打趣她:“冯荞啊,你这待客的菜是不是少了点儿,不是说要四个碟子八个碗才像样吗?”   “也不多呀。都是家里的菜,娃娃也不闹,跟大豆玩了一下午都没闹一下,我就寻思着给你们做几个可口的菜。这不是叫你吃饱了使劲儿干活吗。” 冯荞说着就开起了二哥的玩笑。   冯荞和小胭去盛饭,杨边疆就忙着抱娃娃玩,咿咿呀呀地逗娃娃说话,娃娃身上穿着二伯娘亲手给她缝得“长牙裤子”,一条腿红的,一条腿绿的,看起来十分喜感。八个月的娃娃正是最好玩的时候,看谁都爱笑。   大家逗着孩子,说说笑笑,劳作了一天之后,坐下来吃着喜欢的饭菜,便觉得格外香。   “姐,你做饭越来越好吃了,姐夫可真有福气。”小胭咬着盐水花生。   “嗯,你做饭也好吃啊。”冯荞说,“将来嫁了谁,他还不是一样有福气。”   大家都笑起来,小胭臊得脸红,下意识看一眼身边的冯东,却见冯东也在笑得开心。   小胭顿时又有点儿恼:别人开这玩笑就算了,二哥你干啥笑得少心没肺的!   吃过饭小武先骑车回厂里去了,小胭和冯东逗娃娃玩了会儿也准告辞离开。两人早晨赶着驴车来的,便赶着驴车一起回去。   天上一轮弯月刚刚好,朦胧的月色下,冯东赶着坐在车前边赶着驴车,小胭就挨着他坐在旁边跟他说话。   “二哥,你说姐夫和姐可真幸福。姐夫对姐可真好。”   冯东:“嗯,他敢不对冯荞好呀,他好容易把咱们家冯荞哄去了,他还不得惯上头顶。”   “二哥,那你想娶个啥样的媳妇?将来会不会也惯着她?”   “好好地说话,怎么又问这个了。”   “问问嘛,问问也不行啊。”小胭拉着他胳膊撒娇。   “我还有啥挑剔的,人家能跟我过日子就行。”冯东说着,被身边的小丫头挨得太近,就顺手推推她,“小姑娘家家的这么粘人,自己坐好了。”   “哼,我挨着你怎么啦。”小胭嘟起嘴,“二哥,一说娶媳妇,你就光想着媳妇你就不喜欢我了。” 第110章 不承认   冯荞这阵子一直在烦恼怎么教会闺女爬的问题。   小人儿似乎也太懒了, 难不成真叫杨边疆说着了,他家闺女不要太能干,女孩子家, 要那么勤快干啥?   可是该爬还要学会爬呀,冯荞听人说,学爬的孩子身体好, 走路也早。可看看他们闺女, 这都八个多月了, 整天只干三件事儿:吃饱了睡,睡饱了吃,吃饱了睡饱了, 那就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咿咿呀呀地练嗓子,说那些别人听不懂的婴国语言。   别看人家娃娃不会说话,可大人说话人家分明听得懂。你一跟她说话,小娃娃就眨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冲着你笑。   “娃娃, 过来过来, 爬过来呀。”冯荞拍着手喊。   小人儿:“咿呀。”   “过来呀,过来给你饼干吃。”   小人儿:“咿呀。”   怎么也不肯爬一下, 哪天才能学会走路呀。   冯荞如今没事就把闺女放在床上,推着小屁股让她爬。可是你看看, 人家就那么舒舒服服地趴着,坚决不动, 趴够了, 人家就翻身躺着, 继续咿呀咿呀跟你聊天。   “哥,你说咱俩都是勤快人,咋就她这么懒呢。”冯荞对着孩他爸苦恼,“你去看看大堂哥家的二宝,爬得可快了,自己扶着东西能站起来。”   “爬还算什么本事呀,再说他比咱们娃娃大了快三个月呢。”杨边疆立刻开始护短,怎么可以说他家闺女不好呢。   正说着,坐在床上的娃娃似乎听懂了似的,扶着杨边疆的手,晃晃悠悠试着想站起来。终究是八个月还撑不住,本来又胖乎乎的,抓着杨边疆的手好容易站起来,便小腿一弯,一屁股又坐下了。   杨边疆得意脸:“看看,看看,我们家闺女明明也会站了。”   才烦恼不会爬的事儿,冯荞很快发现她家闺女又添了新技能:丢东西。把她放在床上坐着,她就把小手范围内够到的东西全给你推远远的,好像什么东西都碍她事儿了似的,想尽一切办法往外推,锲而不舍持之以恒,推呀推呀还会挪着屁股行进,直到把床上的东西全推到地上,小毯子小枕头,小衣服还有自己的尿布,床前丢了一溜儿。   冯荞哭笑不得指给杨边疆看,杨边疆则跟媳妇提出严正抗议:“人家躺着不动你嫌人家懒,现在人家勤快了,帮你收拾床呢,你又嫌人家丢你东西了。”   冯荞:……行行行,你家闺女做什么都是好的。   于是冯荞便每天把床铺收拾干净,只留下光光的床单,让娃娃坐在上头玩。小人儿没了丢东西的乐趣,无聊之下,忽然就顿悟爬行新技能了——   问题是她怎么倒着爬,小胳膊一撑,小屁股一耸,整个身子成功往后退了小半尺。   可把她一对爹妈乐坏了,闺女哎你怎么就不能往前爬一下呢。   可就算倒着爬,娃娃小朋友也不肯多爬的,高兴起来爬两下,便不愿意再动了,哄也没用,妥妥一副大牌的范儿。根据冯荞的研究结论,这孩子实在就是……懒。   懒到什么程度呢,睡醒了也懒得哭几声,冯荞一进屋,便看到小床上的小人儿早就醒了,小手板着小脚丫自己玩得不亦乐乎,歪头看见冯荞,立刻裂开小嘴,高兴地跟妈妈打了个招呼:“咿呀。”   花生豆子收了一茬,小麦种上,田野里除了碧绿一片的地瓜田便没别的庄稼了。地瓜要晚些时候才收,霜降以后收地瓜也不迟。偶有一两块晚玉米,还孤单地坚持在田野上。路边那野菊花开了,一片片开得十分泼辣。   冯荞开春买的一百只鸭子可都长大了,已经开始下蛋了,每天几十个鸭蛋地下,自家根本也吃不完。冯荞除了给自家腌了一大缸咸鸭蛋,娘家婆家都经常送着吃,吃不完便只要卖掉了。   她带着娃娃,也没时间上街赶集卖鸭蛋。她的鸭蛋好,整天在西大河里捉鱼捉田螺吃,下的鸭蛋黄都红红的,腌成咸鸭蛋通红通红直流油,吃起来特别香。   她起初就让杨妈妈帮忙送上街去卖,才卖了两回,就被镇上一家做早点的饭店订下了,他们都要,每隔几天要一回,冯荞也不用送货,放在铺了软草的筐子里,让杨边疆顺道捎去就行了。   这么一来,单是每天卖四五十个鸭蛋,也够小家庭日常开支了。   冯荞琢磨着,等明年索性就多多地再养它两百只,到时候娃娃也大了,可以带着娃娃勤去河边照看一下。   要说她这样放鸭子,往西大河一赶,她带着孩子也没法随时看守,折损还是有的,比如夏天的时候有一次下大雨,鸭子一下子丢了六只,怕是大雨里迷路顺着大河游走了。   可就算有折损,成本也不过就是买鸭苗和最初一阵子喂小雏鸭的钱,平常鸭子在西大河也不用专门喂食,怎么都还是赚钱。   这时节家里恰好不是太忙,冯荞一早放门赶出鸭子,看着鸭群在老鸭的带领下浩浩荡荡下了河,喂喂猪浇浇花树,便带着娃娃去二伯娘家串门,找大堂嫂交流“小人儿爬行经验”。   她起初还琢磨着,自家闺女看着也不算笨呀,跟大堂嫂家的二宝放在一起,她看着人家爬,自己是不是也该学着往前爬了?   于是姑嫂两个就在院里地上铺了席子,把俩小宝贝放在上面,俩人坐在一边看着孩子爬。可是结果照样喜感,二宝往地上一放,腾腾腾就爬跑了,一不留神爬出老远,留下淡定坦然的娃娃小朋友继续趴着不动。   大堂嫂好笑地把儿子捉回来放在席子上,围追堵截想限制他就在席子上爬,于是二宝就开始绕着小表妹爬,爬了一圈又一圈,娃娃淡定依然,看着二宝爬了几圈,开始拿小手试探地推他。   好吧,娃娃小朋友清理床铺的工作又开始了。   推了两下推不动,便开始不乐意了,此处有障碍那我换地方吧,娃娃往前爬了几下,爬到妈妈脚边。   冯荞惊喜地伸手一扶,娃娃便抓着她的胳膊站了起来。不过小人儿还站不了太稳,很快便又一屁股坐下了。坐在妈妈脚边,淡定地看着小表哥卖弄爬行技能。   “哎,小东西你终于学会往前爬了。”冯荞捧着闺女的苹果脸开心大笑。   “我看她自己就会爬,就是懒得爬。”大堂嫂也笑起来。   姑嫂两个一边看孩子,一边就闲聊着家里的鸡呀鸭呀,冯荞便鼓动大堂嫂,不如明年开春也买些小鸭子来喂吧。   “大嫂,你要怕赔本怕没经验,就先少养几只,我前年才养了六只,好养,今年一口气买了一百只。”   大堂嫂每每看冯荞拎着咸鸭蛋送来,也是眼馋,眼馋这个有福气的小姑子又多了一条挣钱的门路,于是大堂嫂便也听了她的,开始打算起来,等二宝断了奶,她就开始跟冯荞一起养鸭子,平日干点农活,增加家庭收入。   二宝呢,就交给二伯娘照看。儿女都大了,小胭都能挣钱拿工资了,二伯娘也不必辛苦地天天下田干重活啦,就在家带带孙子,养两头猪几只鸡,也就挺好的了。   提起小胭,姑嫂两个来了共同话题。   大堂嫂:“冯荞,我怎么就觉着,小胭对老二有点……那什么呢,特别喜欢粘着他。你看俩人不是挺合适的吗。原先我还说呢,就是太小了,我一说你大哥还说我心眼多,你看这不就长大了吗。要说咱们小胭,嫁去别人家我还不放心呢。老二平常对小胭就好,俩人要是凑成一对儿,一准是和和美美的。”   大堂嫂这私心,她可是挺喜欢小胭的。她家大儿子小宝就是小胭带大的,这姑娘懂事儿,也有良心,家务好手,干活也勤快。   本来嘛谁也不往那方面想,毕竟二伯娘收留小胭也绝没有半点私心,可要是小姑娘自己看上老二了……大堂嫂觉着,那还不正好吗。   “哎,我也拿不准。”冯荞笑,“二哥是个老实人,小胭那小丫头却是个人小鬼大的,不过小胭可没啥坏心眼,对家人都好,对二伯娘也真心孝顺。”   “可不是吗。这姑娘打小也是个可怜的,要是真能跟老二凑成一对儿,可不会受半点委屈。”大堂嫂说着就笑,笑够了才说,“可就是俩人差了十岁呢,再说也不知道他们两个自己怎么想的。”   怎么想的?冯荞心说,二哥那秉性,想让他开窍,有点难。   ☆☆☆☆☆☆☆☆   冯东最近也有点烦恼,家里小妹子太粘人了怎么办?   粘人,总喜欢赖在他身边,跟个小狗腿似的,以前这小丫头也喜欢跟在他后头,也以前她不是小吗,现在都这么大了,长得水灵水灵的,村里数得着的漂亮姑娘,走在路上经常吸引一些个毛头小子的眼睛。   纤细玲珑的小身材,已经到冯东的下巴高了,让人没法再把她当成个黄毛丫头了。他到底是个哥哥,再说冯东也明白,本身就是没血缘的,村里人也都知道,小丫头粘人粘得太紧也不合适。   不是冯东没告诫过她,可说的少了,小丫头嘻嘻一笑也不当回事,说的多了就不高兴了,撅着嘴可怜巴巴控诉:二哥你不喜欢我了。   冯东心说,怎么越长大还越小孩子心性了。   傍晚时候,冯东骑车去接她下班,小丫头自行车又坏了,冯东真有点不放心,这一个月都坏了好几次了,明明是买了才半年的新自行车,车胎也没坏呀。   冯东进到厂里一看,车好好的,就是没气儿了。早晨好好给打足了气,怎么又没气了。冯东于是去找厂里的老板算账:   “边疆,小胭的自行车最近怎么老没气,你注意一下,别是厂里哪个熊孩子恶作剧,故意拔她的气门芯吧。”   杨边疆沉默三秒,然后说:“那我这几天留意一下。按说小胭在这儿可没人敢欺负她,就是……”   “就是啥呀?”   “就是这姑娘家大了,长得又挺好看的。冯东你也知道,我这厂里现在十几号人,好几个都是小青年,都还没有对象呢……”杨边疆咳了一声说,“那什么,说不定故意拔她气门芯想献个殷勤啥的,也幸亏你每天来接她。”   这是说有人想撩他妹妹?冯东盯了杨边疆一眼,略带不满:“你自己当老板开的厂子,连自家人都护不了,边疆你可真行。”   “话不能这么说吧?这也只是我猜的,就算是,人家也没有恶意,我厂里的小伙子可没有太差的。”杨边疆立刻反驳,笑笑看着冯东说,“小胭也十六啦,这不是很正常吗,你还能不让她找对象?   冯东:“她才多大?总得过两年的吧。反正人在你厂里,你管好了。”   看着冯东带着小胭下班离开,杨边疆摸摸鼻子,小胭顶着他小姨子的名头,这厂里就算有人有那个心思,谁去拔她的气门芯呀,谁会这么笨,小胭没了车子骑,还有姐夫有哥哥来接呢,轮得到别人吗?   所以……杨边疆觉得他大概真相了。   不过以杨边疆对铁哥们的了解,他觉得这事儿可难说。冯东那性子,你让他对自家养了好几年的小妹妹生出点儿什么心思来……难。   冯东带着小胭离开工具厂,一边骑车一边交代:“我刚才跟边疆说了,叫他明天带个打气筒放在厂里。下回车子没气了就叫他帮你打气。”   “嗯,知道啦。”小胭乖巧地点头答应着,笑嘻嘻跟二哥说起一天的事儿,知道他今天在家打豆子,豆子收割回来要摊开在大场上晒,晒干再用驴马拉着石磙来回碾压,把大豆碾出来。   “二哥,豆子都打完了吗?”   “打完了。”   “累不累?”说着伸手给他捶捶肩背。   “我又不是老头子,打个豆子还能累着?”冯东笑,可小拳头捶在肩膀上还挺舒服的,就由着她捶吧。一边惬意地让她捶着,一边想起刚才杨边疆的说法,不放心地嘱咐:   “小胭啊,你现在长大了,平时厂里要是有谁老欺负你,你就去跟你姐夫说,跟我说,那种人不要理他。”   “没人欺负我呀,跟我一起做工的还有王嫂子和小琴姐、彩凤姐,我们在一起相处挺好的。再说还有姐夫呢。”   “不是说这个。”冯东想了想,该怎么跟个小毛丫头说呀。   在冯东眼里,小胭实在还是个小毛丫头,怕是不懂那些毛头小子们的狡猾可恶。前车之鉴,冯荞就是懵懵懂懂让杨边疆哄了去的。所以冯东深以为,兹事体大,不得不防。   尤其二伯娘又是个粗枝大叶的性子,她怕不会细心耐心给小胭做这些“青春期防狼教育”,所以冯东不得不重视。你说二哥他容易吗!   “我是说,姑娘家长大了,有些毛头小子就会生出坏心思。好姑娘可不会搭理那种人,容易上当受骗,没的还让人说闲话。”   二哥委婉的谆谆教导,小胭则了然地哦了一声,大方坦然地说道:“二哥,你不就是说有些小青年会撩小姑娘吗。我才不怕呢。”想想又不太对,忙补上一句,“所以二哥你一定要来接我下班呀,不然……我一个人怎么行?”   “行,我每天来接你。”冯东说,“再往后收完地瓜,家里就没啥农活了,我也不忙。”   “二哥你真好。”小姑娘于是就软软甜甜地撒娇,两只小手本来就有一下没一下地给他捶肩膀,这时候竟两手搭着他的肩,把小脑袋也靠在他背上蹭。   冯东:这孩子怎么又来了。   小孩不懂事,那就教教她呀,冯东动动肩膀,示意小胭坐好。   “小胭,你都这么大了,不能这么老粘着我,知道不?”   小胭没动,鼻子里却撒娇地哼了一声说:“这有啥呀,我跟二哥亲,路上反正也没人看着。那你还帮我洗过澡呢,怎么啦?”   咳咳咳……冯东猛地刹了一下车,扭头训斥:“胡说啥呀!这么大姑娘了也不懂事儿,啥话也能乱说,男女有别,我啥时候帮你洗澡了?”   “我怎么胡说啦。”小胭理直气壮,“那年我中暑,还不是你把我抱到河里给我洗澡?二哥你可别不承认。”   哦,原来是这事呀。冯东稍稍放了心,没好气地瞥了小胭一眼,继续蹬车赶路,一边随口说道:“那不是特殊情况吗,谁还记得那么久。那是啥时候,那时候你才十二三岁呢。”   “反正有这事吧?”小胭得意脸,“我又没说假话。你总说我是姑娘家要怎样怎样,你说男女有别,那你可记住了,你帮我洗过澡的。”   “七婶子当时也在呀。”冯东不在意地来了句,“你说你就一小屁孩儿,当时那情况不是着急吗,我就把你扔水里洗吧洗吧,就跟洗个大地瓜一样,这有什么呀。”   寇小胭:……   谁是地瓜,谁是地瓜? 第111章 窘大了   小胭还在因为冯东“大地瓜”的言论懊恼哀怨呢, 秋意渐冷,家里真的开始收地瓜了。   收地瓜是个很费事的活儿,先把厚厚的地瓜秧子用镰刀割断扯下来, 用牲口拉着犁耕开土垄,再靠人力把泥土里的地瓜一个一个捡出来。收出来的地瓜堆成堆,用一种专门的地瓜刨子, 靠手工操作, 一个一个刨成片, 把地瓜片就摆在田地里晾晒,为了尽快晒干,中间还要去翻面一遍。   然后再一片一片把晒干的地瓜干捡起来, 堆在大场上再晾晒一两天,地瓜干干透了,才能收进屋里。   地瓜,大约是最费事的庄稼了吧, 可是高产啊, 虽然比不上粮食好吃耐饿,可却比小麦、玉米高产, 农村人多少年来就靠着它填饱肚子。   于是到了晒地瓜干的季节,收过地瓜的田里便摆满了白花花一片地瓜干。捡地瓜干的时候, 一家老小齐上阵,甚至几岁小孩子也端着个小筐子, 跟在大人后头捡地瓜干。有时候碰上天气不好怕雨淋了, 还得连夜捡。   所以, 杨边疆干脆就不种这玩意儿。他现在种庄稼只考虑吃,反正他不靠着农业收入,够他自家吃的。他每年只种几分地的地瓜,够媳妇儿偶尔做个地瓜粥也就行了。   冯东却种了不少,当然他现在不担心再饿肚子,可是地瓜干这一两年卖得好,酒厂最愿意收这东西酿酒,八十年代初酒业飞快复苏,所以种地瓜收入也还可以。于是一开始收地瓜,家里便尤其忙了。   冯亮星期六傍晚就匆匆赶到来,跟着一家人下田去捡地瓜干,眼看着天气阴沉,二伯、二伯娘也都下田了,一直忙到小半夜,才把一块地的地瓜干全都捡起来装好,用毛驴车拉回家里。   干活的时候二伯娘就问冯亮,你跟你那个女同学到底咋样了呀。   冯亮说,没咋样,你们就别瞎操心了。   二伯娘:“说起来,人家是个姑娘,那么大老远里跑到你学校跟你一起教书,奔着你来的,你说没啥关系谁信呀。要是人家姑娘真心对你,我看你也别那么那么僵着。”   二伯娘的想法,人家姑娘都上赶着了呢,冯亮你一个大男人,你还真不要人家?让人家姑娘脸往哪儿搁呀。   可冯亮对这件事却一直不愿意多谈,就算学校里很多同事私下里认为李红彤是他女朋友,他自己也没承认过。   “妈,你不了解情况,你就别管了。”冯亮敷衍过去。   二伯娘转头就跟二伯小声嘀咕:“你说我生的这些操心玩意儿,冯东婚事不顺利愁死个人,冯亮呢,弄个姑娘缠着不放也愁人。”   “妈,你可别老在二哥跟前唠叨。”冯亮看着远处影影绰绰的身影,冯东蹲着往前捡地瓜干,小胭也蹲在他旁边捡,两人正小声说着什么。   冯亮说:“妈,二哥是让我们耽误了,可他人那么好,现在这个社会只要肯干,他不会差了的。二十六岁搁在城里压根不算大,各人有各人的缘分,你就别老发愁这事了。”   刚劝完二伯娘,冯东端着装满地瓜干的小筐子来装袋,就又问了冯亮一遍:“追你来的那个女同学,到底咋样了呀。你们俩不明不白就这么僵着,对彼此影响都不好。”   “我也不想呀。”冯亮笑,笑笑说,“二哥你都还没着急呢,我急啥呀。”   他随口那么一说,冯东心里却添了想法,别是因为他没娶媳妇成家,冯亮怕他这个当哥的面子不好看,故意拖着自己的婚事吧。   回到家已经半夜了,一家人赶紧洗洗,喝了点热汤,就去睡觉休息。第二天一早起来,果然下起了雨,起先下得小,牛毛花针似的。   可农村的庄稼人却最怕这样的雨,下起来没完没了,最容易烂庄稼,也幸亏昨晚连夜把地瓜干都捡完了。辛苦当然没白费,淋过雨的地瓜干容易生霉,就卖不上价钱了。   ☆☆☆☆☆☆☆☆   冯亮星期天下午顶着小雨回了县城的学校。他刚回到宿舍,李红彤眼睛红红的来找他。   冯亮问她,怎么了?李红彤说,冯亮,我觉得我坚持不下去了,你为什么一点承诺都不给我。   冯亮看着她默默不语,不知道还能跟她说什么,该说的不该说的,他也没少说呀。   李红彤越发委屈了。她这样省城大院里长大的孩子,来到这个小县城,生活上本来就够委屈的了,买不到新潮的衣服,吃不到喜欢的点心,住着一间平房的宿舍,铺着青砖地面,连个像样的地板都没有,就这还是学校照顾她的,给了她一个单间,别的老师大都是两人合住一间宿舍。   今天星期天,学校食堂不开伙,李红彤又不怎么会做饭,宿舍里就没法弄炊具,嫌麻烦便自己去下馆子吃饭。   八十年代的落后小县城,土路上满是泥泞,她踩着烂泥走去饭馆,穿着高跟皮鞋的脚不小心一滑,摔倒在饭馆门口,满身泥,旁边几个乡巴佬却还看着她笑,李红彤当时就没忍住眼泪。   李红彤真的委屈极了。她为了冯亮,义无反顾追随他来到这么个破地方,吃苦受累,他这三个月来,却连一份感情、一句承诺都没给她。   冯亮沉默半天说:“我带你去看看医生吧,脚扭伤可轻可重,别马虎了。不过这小县城,医生怕也都是赤脚郎中上岸,也只能推拿一下擦个药酒。”   “你既然不喜欢我,干嘛还管我死活,让我死了算了。”李红彤赌气。   “我答应过你哥,你在这儿一天,我负责照顾你一天,你既然说因为我来的,我总是有一份责任。”   李红彤一瘸一拐扭头就走,冯亮看着她走进宿舍,叹口气,认命地出去给她买药酒。回来一看,宿舍里没人了。他看看绵绵秋雨,终究心有不忍,便拿了伞出去找她。   冯亮在学校一个角落的花坛边上找到了李红彤,这小姑奶奶坐在红砖砌成的花坛矮墙上,抱着胳膊把头埋在膝盖上,旁边一个穿白色毛衣、梳齐耳短发的女生撑着一把蓝色雨伞替她遮雨,似乎正在小声劝解她。   冯亮走过去,对那女生点点头,冯亮便留意看了一眼,这个女生他面生,应该不是高三年级,高三年级的女生他肯定见过,估计是星期天没回家的住校生吧。   “你好,同学。”冯亮指着李红彤,询问地目光看着那女生,“她这是……”   “我也不知道,我路过这儿,见她一直坐在这儿哭,衣裳都淋湿了,我看到雨下大了,就想劝她回去。”那女生看看埋头静坐的李红彤,有些为难地笑了一下。   显然,劝说无果。李红彤要是那么容易听人劝,她也就不是李红彤了。   “同学,太谢谢你了。”冯亮点点头,歉疚地道谢,“你回去吧,我来劝她。”   “那好,天冷,还是叫她赶紧回去吧,这样会生病的。”女生点点头,撑着伞不紧不慢走开了,白毛衣蓝雨伞,秋雨中走出了一副静美的画面。   冯亮心说,也不知道哪个班的,这孩子可真不错。   女生走后,冯亮把雨伞往李红彤身上遮住,轻声劝道:“彤彤,回去吧,你这样让我也为难。”   李红彤没动,抬起头来看着冯亮说:“冯亮,你到底为什么不喜欢我?你讨厌我什么我改,你凭什么这样对我!”   “我没讨厌你,你挺好的,就是不适合我。”冯亮说,“回去吧,你这样会生病的。你生病了我不好跟你哥交代。”   李红彤重新埋下头去,半天没吭声,冯亮也不好伸手拉她,就只好默默打着伞站着,替她遮住绵绵小雨。老半天,李红彤坐直身体。   “我给我妈打电话了。”她说,“冯亮,我答应她调回省城了。”   “这就对了。”冯亮笑笑,“你看,你和我的距离,就在于你随时可以一纸调令离开这儿,这地方不适合你,而我没打算跟你去省城。”   冯荞不想说,李红岩来找他的时候问他,李红彤为他做了那么多,他怎么就无动于衷,冯亮反问,他要怎么回应呀,接受她?娶她?李红彤曾经的生活,决定她几乎不可能长久在这儿生活,为了她认为的爱情她追来了,觉得自己义无反顾,可谁知道这种义无反顾能坚持到哪一天?   等她觉得委屈了,辛苦了,觉得付出足够了,她随时可以离开,他要真跟她发展出个什么感情来,到时候怎么办?委屈自己,放弃自尊陪她回省城?还是坚持自我,绝情跟她分手?那一天如果是在婚后呢?抛家弃子还是委曲求全?伤害将会更大。   倒不如最初就别开始,对谁都好。   他开始以为,李红彤顶多能在这样简陋的生活条件下坚持一个月,谁知这小姑奶奶也是够犟的,居然坚持了三个月多。   冯亮甚至想过,这姑娘要真是能一直坚持,在这儿长久呆下去,他也不能一直做铁石心肠的负心汉。可就像他料想的那样,这姑娘呆不长久的。   李家的影响力果然不容小觑,李红彤四天后拿到了人事调令,顺利调回了省城一个机关单位。   她走的那天,冯亮去送她,帮她把大行李包扛上车,笑笑说:“彤彤,一路顺风,回去帮我跟你哥问好。等我有空去省城,还找他喝酒。”   李红彤看着他坦荡的笑容,忽然有点感激他了。这样一个男人,只是不属于她。   ☆☆☆☆☆☆☆☆   送走李红彤,冯亮感觉去了一个大负担,轻松随意地哼着歌回到学校,一进办公室,对上几个同事略带同情和安慰的目光。   “小冯老师,改天我给你介绍个对象,介绍个好的。”临近退休的吴老师说。   冯亮失笑,转身开始安排工作。他既然负责高三年级,又正值年轻刚走上工作岗位,自然要好好努力。再说这些个农村的高三生,全校一年都考不上一两个本科,也是够让人着急的。   冯亮抱着一堆复习资料匆匆走出办公室,那年代也没有网络,能用的复习资料真的很少,他想尽各种办法,从大学同学那里要了些重点中学的试卷来,真想赶紧印给学生做。   所谓县一中,当时也只是一个很大的校园,一排排红砖灰瓦的平房,冯亮一边走一边翻看手里的试卷,沿着走廊小跑过去一拐,迎面撞上了一个人,冯亮本能地伸手抓住对方稳住脚步,对方却是是个走路小心的,立刻灵敏地闪到一旁,让他先走。   冯亮抬头一看,见过的,是那天给李红彤打伞遮雨的女生,今天换了件浅绿色毛衣,手里抱着几本书。冯亮放开手,连忙道歉:“抱歉啊,差点撞到你。”   “没事儿。”女生一笑,点点头便打算走开了。   “哎,同学,你叫什么名字,哪个班的?”冯亮问。   “我?”女生愣了一下,随即就抿嘴笑了,笑了一下说:“我叫曹晓晶。”   “曹晓晶。”冯亮念叨,那女生却已经转身走开了,冯亮心说,挺文静的姑娘,忘了说哪个班的,看起来就是个好学生。   留意了之后,居然又偶遇一次,冯亮在操场晨跑,曹晓晶则沿着操场慢慢散步,跑过去的时候冯亮就主动打了个招呼:“曹同学好。”   “老师好。”女生发出一串清脆悦耳的笑声。冯亮心说,这么爱笑的女生。   一晃十几天过去,冯亮正在办公室里埋头工作,有人敲门,他一抬头,便看见曹晓晶拎着一个袋子站在门口,冯亮忙点头叫她进来,笑着问道:“曹晓晶同学,有事儿吗?”   “哦,你好。”曹晓晶点头笑笑,指了指同办公室的吴老师,对冯亮笑:“我找吴老师。”   这时吴老师已经站起来,笑着招手:“小晶啊,来来来。”   曹晓晶径直走过去,把手里的袋子放在吴老师桌子上:“吴老师,刘老师让带给你的。”   “谢谢啊,又麻烦你啦。”   “您总客气什么呀。”   两人客气两句,曹晓晶便转身离开了,还体贴地带上了门。吴老师看着冯亮说:“小冯老师,你认识小晶?你怎么管人家叫同学呀。”   冯亮问号脸:怎么啦?   吴老师一边打开袋子,一边笑着说:“她可不是我们学校的学生,人家跟你一样,也是个老师,是旁边工农兵幼儿园的老师。她是我们学校曹老师家的女儿,就住在学校后边的教职工家属区,原来你不知道呀?她跟我爱人是同事,这不,我爱人托她帮我捎个东西呢。”   冯亮:……窘大了。   他还说呢,这女生怎么每次跟他说话老是笑……这个脸丢的。冯亮懊恼地想,下次遇上,怎么跟人家道个歉吧。   “小冯老师,你怎么认识她的?”吴老师继续唠叨着,“哎呦,要说这姑娘可真不错,性子好,人长得也好,我还琢磨着要介绍给你呢,原来你们认识呀。”   冯亮沉默半分钟,挠挠头,笑,当着办公室其他几个老师的面也没好意思表态。曹老师他认识,虽然不是一个年级组,也不教同一科目,相处便不多,但曹老师的为人却是公认不错的。   私下里找了个没人的机会,冯亮便厚着脸皮跟吴老师说:“吴老师,你说的曹晓晶那事儿……要不,你帮我问问?”   ☆☆☆☆☆☆☆☆   冯亮是寒假前订婚的。   不是自夸,冯亮这样的年轻人,大学毕业,学校骨干,头脑灵活,人又英俊帅气,放在八十年代初的婚恋市场上,绝对抢手。不过,他看中的姑娘条件也很不错,单是长得那个漂亮温婉,便很多人说媒追求。   吴老师这个月老走了一遭,听说曹老师是很乐意的,这样一个年轻人,给他做女婿他当然喜欢,可曹晓晶当时却没表态,只说考虑一下。   两个年轻人既然互相留意,见面的机会便越来越多了。直到两个月后,临近放寒假了,冯亮跟曹晓晶说,要不咱俩正经定下来吧,两家父母也好说话。   曹晓晶红了脸笑,笑着说:“急什么呀。”   “怎么不急?”冯亮认真脸,“老这么拖着,多叫人不踏实呀。”   冯亮为着订婚的事儿,先跟家里打了招呼,尤其是先跟冯东说了。   本来也没打算那么早找对象订婚,可缘分的事儿,遇上了。八十年代初,双方又都是学校老师,男女恋爱却不正经订婚不太好,名不正言不顺,对人家姑娘也有点不负责任。   冯亮其实有担心,他是老三,二哥还没结婚没对象呢,他也才刚开始工作,倒先订婚了,怕冯东心里不痛快,怕他有压力有思想负担。   结果冯东一听,却一脸高兴地说:“喜事儿啊,既然两人处上了,就该赶紧订婚,过了明路也好大大方方来往。赶紧订婚,赶紧结婚办喜事,也好让爸妈高兴高兴。”   冯亮看着二哥满心感激愧疚,忙说:“二哥,我打算先订个婚,结婚还早着呢,我们都年轻,晓晶也才工作不久,我们打算等几年再结婚。我们明年开春把老房子翻盖起来,建大瓦房,等你结婚了我就结婚。”   “等我?那你慢慢等吧。”冯东笑,“有了对象早晚得结婚,早点儿成了家才能立业,等我干啥呀。我要是这辈子打光棍,你小子还真不结婚了?” 第112章 惊喜   “我要是这辈子打光棍, 你小子还真不结婚了?”   冯亮摸摸鼻子走出冯东的屋子,看见小胭正弯腰翻动院里晾晒的熟地瓜干。地上铺了晒菜干用的高粱秆苫子,一整排足有两米多长, 半截晒着腌萝卜干和小胭新做的五香豆腐干,剩下半截是新摆上的熟地瓜干。   腊月里,地窖里藏了一个冬天的地瓜, 淀粉都转化成了糖分, 吃起来便格外甜软, 农村人的话说,像糖人儿似的,甜甜软软的尤其好吃。   这时候家里的地瓜要是多, 便可以煮熟切片,放在阳光下随它慢慢晒干风干,晒干的熟地瓜干吃起来像牛皮糖,又甜又弹牙。   冯亮看着小胭秀气的背影, 心说多亏当初他把小胭捡回来, 这小丫头是越来越会捣鼓好吃的了。   冯亮一边想着,换上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走过去站在小胭旁边,跟她一起翻动熟地瓜片。   小胭一扭头, 看见冯亮,就笑着问道:“三哥, 三嫂子过几天就来我们家认门了呢, 一家子都高兴坏了, 我看你咋垮着个脸不高兴呢?”   “愁人。”冯亮唉声叹气,“我发愁呀,二哥说他要打一辈子光棍了,你说他娶不上媳妇,让我怎么结婚呀。”   “三哥,你就这么急着结婚?”小胭不赞同地瞟了冯亮一眼。   潜台词:二哥都还没结婚呢,你说三哥你就不能等等,长幼有序,你这么急干啥?   “我本来也没那么急,可是你看看二哥那样!”冯亮用下巴往冯东屋里指了指,“真不是我笑话他,你说他就跟个木头似的,年龄大了,还那么笨,谁家姑娘能看上他呀。我看他这辈子怕真要打光棍了。他是老二我又不好先结婚,再让我等个三年五年的还没影儿,你说能不愁人吗。”   “三哥,你太过分了!”小胭一听这话,气得把手里的地瓜干一丢,瞪着冯亮不高兴,“三哥,你也不想想,二哥是怎么耽误的,你怎么这么说他?谁说三哥笨了,我看他比你聪明能干多了。”   小胭气得鼓着脸,瞪了冯亮一眼转脸就走。小猫咪也是有爪子的,这小丫头生气可不含糊。忍不住生气啊,怎么能说二哥不好呢。   冯亮憋不住又想笑,赶紧把气呼呼的小姑娘拉回来。   “哎,小胭,我跟你说着玩儿呢。”冯亮陪着笑,“自家二哥,我不就是损他几句说着玩吗,不是当真的。那我不也是为他的婚事着急吗。这么耽误下去,他自己不急家里可急坏了呢。”   小胭没搭理冯亮,低头继续翻她的熟地瓜干,一边翻动一边也发愁,你说她整天明示暗示的,可二哥就是不接她的茬,就是不开窍。她也不过才十六岁,啥经验也没有啊。   到底该怎么办呀。直说的话……谁知道那个木头会不会跟她翻脸?   小胭心说,她就慢慢泡着,反正她近水楼台,别人也抢不走二哥。   冯亮看着小胭低头不说话,便笑笑,小声说:“其实我也没说错呀,我们二哥,他就是个木头,我估摸着,就算哪个姑娘看上他,也别指望他自己开窍。”   小胭:……可不是吗。木头。   她这大半年整天让冯东去接她下班,说说笑笑黏黏糊糊,有事没事就赖在冯东身边,那家伙愣是整天拿她当个小屁孩儿,可真把人愁坏了。   冯亮拿胳膊碰碰小胭,憋着笑说:“其实二哥那性子吧,心眼儿太好太厚道,性子又有点迂,对自家人太实在,有些事不跟他直说,他就绕不过弯儿来,我说他木头可没说错。”   冯亮说完,随手丢了个熟地瓜干在嘴里,一边美滋滋吃着一边笑眯眯离开了。可不能怪他使坏,这俩,看得旁人都着急。   应该说,这俩这么长时间的“兄妹情谊”,眼睛没糊住的人都看出几分了,可偏偏当事人没反应。原先大堂嫂提起,大哥冯海还责怪她多心,现在连冯海都看出点问题来了。   可以说现在除了粗枝大叶的二伯娘,还在被“养儿养女”的心态蒙蔽着不去多想,怕也只有冯东自己才相信他的“兄妹情谊”了。   可真愁人。冯亮心说,小胭这小丫头也是不容易,怎么偏就看上个木头了。   二伯和二伯娘正在为冯亮订婚的事儿高兴呢。冯亮毕业工作半年了,他自己攒下的工资,便自己出钱给曹晓晶买了两件像样的衣裳,带着礼物登门到曹老师家吃了顿饭,两个年轻人便正式公开关系,把婚事正经定下了。   八十年代初,教师的工资可不算高,即便冯亮是本科毕业的学历,工资也不算多。好在曹晓晶是个温婉体贴的姑娘,压根就没跟婆家要订婚的彩礼,冯亮自己过意不去,给她包了个红包也就过去了。   然后二伯娘就兴冲冲张罗着,趁着寒假接曹晓晶来婆家“认门”,正经见一见公婆,认了门可就算是冯家人啦。腊月里呢,临近年关,一家人喜气洋洋。   ☆☆☆☆☆☆☆☆   杨边疆在腊月二十二,宣布工具厂放假歇工。农村人就是这样,大过年的,马上可就到小年了,歇工准备过年,过年只享福享乐不干活。要说挣那么多钱,还不是为了过好日子吗。   作为老板,杨边疆可从来就不是个小气的人。反正厂里的工人也都是本乡本土的乡亲,有的还是亲戚,杨边疆大方的给每个工人多发了一个月工资作为过年福利。   本来他跟媳妇儿商量的时候,冯荞还说每人发一大块肉,让各家过个肥年。杨边疆一琢磨,发猪肉他还得联系去买,一次买那么多肉也不一定保证好肉,还挺费事儿,干脆,就来最实惠最省事的,发钱。   没有比发钞票再受欢迎的了。   杨边疆给工人多发了一个月工资,也给一直没有工资的徒弟小武包了个大红包。小武是他正经的徒弟,三年学艺师父包吃住,规矩就是不发工资的。过年歇工放假了,小武也要回家过年了,杨边疆便说给小武准备的压岁钱。   小武打开一看,嗬,这么大的压岁红包,比工人两个月的工资还多,凑了个整数。小武赶紧推拒。   “师父,你这压岁钱也太多了,这我可不能要,坚决不能要。”   “那么坚决做什么。”杨边疆笑,笑着拍拍小徒弟的脑袋说,“小武啊,师父对你一直挺满意。自从我这厂子开起来大半年,你也没少辛苦,师父不给你开工资,也不跟你多讲究,就给你包个压岁钱红包怎么了?”   小武推不掉就收下了,看着师父那小眼睛,简直就要冒光了。他师父多好啊,教他学手艺不说,给他吃,给他住,每年给他做两季衣裳,把他收拾得像模像样的。   本来嘛,徒弟徒弟三年努力,徒弟给师父干活完全应该,师父还给他发过年红包。   于是第二天,腊月二十三,小武按照徒弟的本分,跑来给师父师娘送年礼,便多多地把年礼加重了分量:十斤猪肉,两只公鸡,两条大鲤鱼,还拎了一整条羊腿,再加上白酒和专门给小师妹准备的点心、果子。   杨边疆一看摇头失笑,说这孩子也太实在了,这么送一趟年礼,把昨天给他的红包又花回来了。   不用去厂里忙,杨边疆就心满意足留在家里陪老婆孩子。关上门,搂着媳妇儿,抱着闺女,心里没得再满足了。   小两口闲下来,便做了个年终盘点,婚后这几年的年终盘点真是一年比一年幸福了,算出来都是钱呀。   杨边疆把他厂里从开张到现在的账目从头到尾理了一遍。平时他也盘账,自然是挣钱不少,如今年终总的算一算,带锯房开了就算一年了,工具厂办起来半年,杨边疆不习惯用算盘,冯荞报账,杨边疆就拿着笔在纸上算,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这一年算算毛利润,一万还多呢。   哎呀把冯荞高兴的,拉着杨边疆的手笑得真开心。   “哥,咱这是当上万元户了啊。”   “厂里和带锯房的收入。”杨边疆老神在在,应该说这个数目他心里有数,算出来也不会多么惊讶, “媳妇儿我跟你说,要是算咱们家庭收入……”杨边疆努努嘴往院子里示意一下,笑着抓住媳妇亲了一口,“你自己算算家里这一年,粮食啥的就不说了,单是你养的猪、鸭子,也是一笔可观的收入呢。”   “哎,不缺钱花的感觉可真好。”冯荞乐。   “这里头没算咱盖房子和买带锯的投入。咱们投入的本钱可不少,不过都是长期的投入,不能都算在今年里。我算的就是带锯房和工具厂的收入,减去人工、水电、税收之类的开销,还有减去给李师哥和师父的分红,总收入还在一万以上。” 杨边疆拿着笔继续划拉。   冯荞:“嗯,这个不能少。李师哥那边,当初办带锯房他也投了一部分钱的,师父给咱们也赞助了,这两天给师父送年礼,你就把分红红包给师父送去。”   “所以我是两本账。”杨边疆说,工具厂是他自己投资的钱,带锯房不一样。   “带锯房平时我和师哥,带着小武负责,挣钱我跟师父、师哥分红,当然师哥还得给他算一个人工。工具厂是另一本账,挣钱全是我的。”杨边疆看着财迷小媳妇高兴的样子,从容淡定地改了口:“不对,挣钱全是我媳妇的。媳妇儿,你看我给你干活挣钱呢,奖励我亲一口呗?”   冯荞:扑哧!没出息的货。   “你继续算,注意娃娃睡觉醒没醒。我去做饭去,给你炒几个小菜庆祝一下。”   “刚说亲一口就跑。”杨边疆抓住媳妇用力亲了一口,拉着她暧昧地挤挤眼:“媳妇儿,我不想吃菜庆祝,先说好了,晚上我吃你庆祝行不?”   冯荞脸红。这人也是够了,啥事都能“庆祝”,过年过节、过生日,厂子开业了,今天挣钱了……一律拉着媳妇进行没羞没臊的“庆祝”,非得让他折腾个够才行。问题是平时也没素着他呀。   “大白天说这个,丢不丢人呀你!”   “胡说,我是你男人,想搂自己媳妇怎么丢人了?”杨边疆理直气壮,“我要不想搂你,你才丢人呢。”   臭家伙可真是没脸没皮。这男人把欲.望看得坦坦荡荡,可从来不亏待自己。   结婚这么久,小夫妻整天腻歪着。杨边疆真心觉着,搂媳妇才是他最最重要的大事业。   ☆☆☆☆☆☆☆☆   挣钱了让人高兴,更加惊喜的是,娃娃会说话了。   以前冯荞总担心自家闺女,总是自觉不自觉跟别人家比。你看看,张三家的孩子九个月就会喊妈妈了,李四家的孩子一岁就会走路了,怎么我们家闺女已经满一周岁了,周岁衣裳可混了好几身,姑姑买的姨姨买的,姥姥买的奶奶买的,把个小娃娃打扮得花团锦簇,可就是咋还不会走路说话呀。   杨边疆则认为,小孩子有的开口早,有的开口晚,急啥呀,咱娃哇一看就是聪明孩子,该说话她就会说了。   “你呀,别老那么着急,我看我们家闺女这叫稳得住,那么着急干啥。”杨边疆抱着闺女,只觉得哪哪都好,绝没有半点不好,谁说他闺女一丝儿不好他跟谁急。   杨妈妈过来给冯荞送刚炸出来的热丸子,抱着孙女儿亲亲抱抱举高高,一边逗得娃娃咯咯咯笑个不停,一边跟冯荞说:“贵人语迟,女孩儿说话晚没啥不好,不着急。走路的话……”杨妈妈掂掂怀里沉甸甸的娃娃笑,“这孩子胖嘟嘟的,自然就走路晚些,按过去老风俗要给娃娃做一条‘通腿裤子’,明儿我上街扯布做,要半边红半边绿,裤脚用绦子系在一起,等她穿上,再把绦子割断,叫做‘割掉绊脚绳’,娃娃就会走路了。”   冯荞:……这啥风俗呀,又来混裤子穿。去看看娃娃那一大堆衣裳裤子吧,本来家里只有一个孩子,小两口经济上又宽松些,啥好衣料都舍得给闺女买,还真是衣服泛滥了,穿都穿不完。   衣服多本来也只是自家的事,却每每让有些个不招人待见的村邻妇女羡慕嫉妒地唠叨:这么点儿小孩,买这么多好衣服穿穿就小了,浪费啦。   娃他爸:浪费也是我家的事。   杨边疆抱着娃娃玩儿,冯荞就念叨她:“宝贝闺女啊,你说你咋啥都懒呢,平时懒就算了,说话走路也不勤快。”   “一周岁的小孩不是很正常吗,才刚一周岁呢。”杨边疆抱着闺女,耐心地一遍一遍教她,“来,娃娃,跟我学说话。爸爸,爸爸……”   娃娃看着爸爸,挥舞着小手笑。   “我看人家小孩都是先学会喊妈妈的,喊爸爸比妈妈难学。”冯荞把娃娃接过来放在床上,脸对着脸继续教,“妈妈,妈妈……娃娃,叫妈妈……”   小娃娃看着一对心急的爹妈只管玩自己的。坐着玩够了,抓着杨边疆的手指站起来,上下上下晃动着小腿小屁股,乐哈哈跳自己的婴国舞蹈。   一对爹妈没辙了。   娃娃跳累了,自己一屁股坐在床上,往前爬了几下便趴在小床上玩,冯荞过去通了下屋里取暖的憋气炉子,见煤块烧光了,就让杨边疆出去拿。这么一来,小娃娃便独自留在小床上了。   娃娃小朋友抬头看看冯荞,伸着小手“咿呀”招呼了一声,妈妈通炉子呢,没顾上回应。娃娃小朋友不高兴了,翻身坐起来,坐那儿看呀看,妈妈怎么还不理我?于是娃娃小朋友挥舞小手叫了一声:“妈妈!”   杨边疆用小铲子端了一铲煤块进来,一听娃娃喊,兴奋地直接把小铲子一丢,冲过来抱着闺女。   “娃娃,娃娃,你会叫妈妈啦?妈妈,妈妈……来,再叫一遍给我听听?”   娃娃看着欣喜若狂的爸爸,小表情颇有些困惑,不就是喊了一声妈妈吗,老爸有必要这反映吗?   “娃娃,你会叫妈妈啦。再叫一声给妈妈听听。再叫,妈妈……妈妈……”   好吧,看着重复播放模式的一对爹妈,娃娃小朋友从善如流,又叫了一遍:“妈妈!”   把一对爹妈高兴的呀,高兴得家里搁不下了,赶紧抱着娃娃跑去隔壁院子跟爷爷奶奶炫耀。娃娃小朋友于是在爸妈和爷爷奶奶的共同期待下,勉为其难又叫了一遍。   刚才还在说什么“贵人语迟”的奶奶立刻改了风向,乐呵呵直夸:“看看咱们娃娃,刚会说话就能喊妈妈,能喊出两个字呢,吐字清清楚楚的。哎呀你去看看那谁谁家那孩子,九个月会说话,光早有啥用呀,到现在都一岁多了,也比不上我们娃娃说话清楚。”   还真是自家的孩子,怎么看怎么好。   然后不甘落后的杨边疆就抱着闺女,不停地教:“爸爸,爸爸,娃娃你叫爸爸……”   娃娃小朋友肯定纳闷:爸爸今天怎么老喊爸爸?   ☆☆☆☆☆☆☆☆   今年家里有喜事儿,冯荞便故意赶在曹晓晶“认门”之前来送年礼。今年收入好,小夫妻送起年礼来便也格外阔气,恨不得把好吃的好喝的拉一大车来。   单干以后,二伯娘家温饱衣食是不愁了,可是以前家底子太穷,加上想要翻新房子,经济条件真的算不上好。   冯荞便多多地买了些鸡鱼肉蛋来,反正她家里养着那么多鸡鸭,妥妥的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还带着一个胖娃娃。   杨边疆骑车带着好多礼物,冯荞前边童椅带着娃娃,后边车座还绑着一袋大米,一家三口跑来送年礼。二伯娘一看,嗬,明天接三儿媳“认门”,好酒好肉,点心果子,全都齐活了。   小胭照样不往家里买东西。其实冯荞怀疑,这倒霉孩子从小自己没花过钱,她不是自己说的不会买东西,她根本就是不舍得花钱,仿佛一分钱从她手里花出去也心疼肉疼。   堂哥们总笑话冯荞是小财迷,冯荞却认为,跟她一比,小胭才是正宗的“小抠门”。   于是抠门的小胭把刚从杨边疆厂里领的两个月工资加福利全拿回家来了,一股脑儿交给二伯娘说,正好给新三嫂认门当见面礼。   冯亮挥挥手叫小胭:“去去去,这也用你操心,晓晶认门的见面礼我自己早准备好了。你自己存着去。”   小胭对着冯亮做鬼脸,哼,坏三哥。   “小胭啊,三哥是为了你好,懂不懂?你都这么大姑娘了,总得给自己存点儿嫁妆吧,你看爸妈也没多少钱,不然将来你嫁到婆家,人家会嫌你没有嫁妆的,万一再遇上个不好的人家,一家子欺负你。”   “三哥,你坏死了,不理你了。”小胭着急跺脚。   “三哥还不是为你好,明明是替你着想。小胭啊,说真的,赶明儿找婆家可睁大眼睛找个靠谱的,千万不好遇上个不厚道的人家,整天使唤你干重活,一点不如意就拿捏你,给你气受,那日子可不好过。”   冯亮调侃完小胭,一转身,就十分认真地拉着冯东讨论:   “你说是不是啊二哥?小胭这眼看过了年都十七了,也该找个婆家了。她要是遇上个好人家倒还罢了,要是遇上个不好的婆家,还不得欺负她?你看看她这样儿,看着就很好欺负,万一找个对象脾气暴,再动手打她,一不高兴拳打脚踢,你看看,就她这小身板能扛几下揍呀,还不知要怎么吃苦头呢。” 第113章 艳福   冯亮给小胭描绘了一副苦哈哈受气小媳妇的可怜形象。那一本正经担心的样子, 怕是连他自己都信了。   杨边疆坐在一旁瞥了冯东一眼,出于对铁哥们的道义和同情心,笑笑不参与。   冯荞则憋着笑火上浇油:“三哥, 你说的未免也太惨了点儿吧?那小胭可倒了霉了。”   “我说得不也是实话吗,你看看前村那个姚小柱,还瘸着一条腿呢, 屁本事没有, 就是打老婆有本事。啥样的人没有啊。”   小胭可不是个傻的, 先不说她有没有那么好欺负,单说三哥这一副危言耸听的八卦口气……眼角瞥见冯荞憋笑的样子,小胭偷偷觑一眼冯东, 索性也不去反驳冯亮。   “……不理你们了。”小胭伸手从冯荞怀里抱起娃娃,“娃娃,走,小姨抱你去院里看大黄牛去。”   冯东却有意见了, 等小胭抱着娃娃一走, 就瞪了冯亮一眼说:“越来越不着调了,就这么个小毛丫头, 你吓她做什么呀。”   “我没吓她啊。”冯亮无辜地摊手,“我是真的担心她。小胭在我们家养了这好几年, 我们把她当家里人,爸妈也喜欢她, 可谁知道她将来能嫁个啥样的人家?女大当嫁, 你总不能不让她嫁人吧。二哥你要知道, 小胭跟冯荞不能比,冯荞当初嫁给边疆,边疆是你铁哥们,我们当然都放心。可是小胭,二哥你能保证她遇上个信得过的人?”   “那你也不能这么吓她呀。”冯东不赞成的脸色,”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受气小媳妇能有几个?”   “哎呀二哥,三哥也是说可能,可能的事情,谁能保证啊。”冯荞笑眯眯插了一句,“小胭从小就是个孤儿,从小就胆小怯弱,跟个小兔子似的,三哥不也是担心她吗。哎,二哥,你说她要是嫁了人,被人家欺负得很惨,可咋办呀。”   冯东黑了脸,看着眼前的弟弟妹妹有些来气,这俩人咋就净往坏处想呢。   这时候二伯娘拎着一袋子点心糖果走进来,见他们兄妹三个坐那儿说话,就问他们说啥呢。   于是冯亮和冯荞便又给二伯娘学舌了一遍。本意吗,当然是想让二伯娘也上套。谁知二伯娘把糖果袋子往桌上一丢,一脸轻蔑。   “嘁,小胭好歹让我养了这好几年,我教出来的,我这人啥都吃,就是不吃亏,你们真当她是面疙瘩呢?哪能就那么好欺负。再说了,当我们娘家人都是死的?等小胭嫁了人,我看谁敢欺负她。”   冯亮:……老妈哎,您可真是专业拖后腿一百年。   冯亮辛苦又哀怨地想,怪不得二哥这么木头呢,正所谓有其母必有其子,还好,他这一点上不随二伯娘。   “去,没事儿别在这闲得瞎操心。”二伯娘指着冯亮,“冯亮,你去杀鱼去,把井台大盆里那鲤鱼杀好了收拾干净,留着明天用。”顺手又一指冯东,“冯东,你骑车上街去打点儿顶好的酱油醋,家里不多了,我怕明儿不够用。”   冯东答应一声,起身往外走,二伯娘又追着交代一声:“上街买,可不许在村里张老头那小卖部买啊,他家的不好,他卖酱油缺德兑水。再买一把新筷子。”   “边疆啊,你去帮我看看厨房里那电灯,灯泡不亮,你给我换一个,我今晚上要蒸馒头、炖虎皮肉。”二伯娘继续指挥,于是杨边疆也站起来去干活了。   冯荞看着他们都被支使干活去了,忙问:“二伯娘,那我干啥呀?”   “你?”二伯娘看了看冯荞说,“你能干啥呀,你男人都舍不得使唤你一下。这么着吧,你抱着娃娃玩儿去,把小胭换回来跟我备菜,东西搁哪儿她都熟。”   冯荞摸摸鼻子,合着就她最没用啊。听话地去找小胭抱回自家闺女,小胭则回来跟二伯娘一样一样准备明天的饭菜。   这事儿可不能马虎,冯亮未过门的媳妇第一次来婆家认门,对家里来说绝对是压倒一切的大事情,一家子忙着呢。   光是卫生工作,就里里外外仔细打扫了三遍,平常就已经很整洁了,如今为了迎接未过门的儿媳妇,到处擦得一点儿灰尘都不准有。   腊月二十六,挺好的双日子,冯亮未过门的媳妇儿第一次来婆家认门的重要日子。   冯荞一家三口自然是要去的。小两口早晨早早就起床了,屋里有带烟道的憋气炉子十分暖和,冯荞便只穿了浅灰色的高领毛衣,坐在抽屉桌边梳辫子。   杨边疆看着媳妇儿,怎么就越看越好看呢,脸蛋嫩嫩的,胸脯高高的,小腰还细细的。嫁给他好几年,娃娃都一岁了,怎么还像个大姑娘似的?走在路上招眼的好看。   杨边疆一想,他可比媳妇大了足足五岁呢,如何是好?   再想想自己,本来就是个黑大汉,整天干活风吹日晒的,脸皮怕也不嫩生……于是起床去穿衣镜前照了照,嗯,还行,小伙子很帅不显老,跟媳妇走在一起一直挺配的。   找回自信的杨老板于是开始贱贱地调戏自家媳妇儿,走过去拿手指勾着小媳妇的下巴:“哎呀,这是哪家的小姑娘呀,可真俊,有婆家了吗?”   “没呢,你给介绍一个?”冯荞好笑地瞪了杨边疆一眼。   杨边疆从容接道:“你看我怎么样?能干活肯出力,被窝里也肯出力,你嫁给我呗?”   噗嗤!不要脸的坏货!冯荞利落地用皮筋扎好辫子,站起来两手捏着杨边疆的脸往两边拉,一边拉一边笑着怼他:“我看看你这脸皮是什么做的!整天在外头装得一本正经的,内里一肚子不着调。”   “废话,自家媳妇还要什么调?”杨边疆反手抓住媳妇,用电影里恶霸地痞调戏小村姑的奸笑凑近她:“小姑娘,让哥哥亲一口。”   小两口小声地调笑,可不敢大声,像干什么坏事似的,因为被窝里自家闺女还在睡觉没醒呢。   直到某人成功亲到了媳妇,亲了个够,冯荞才解放出来。她推开坏男人,走到床边一伸头,赫然发现小娃娃已经醒了,正眨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专注地看着屋顶,一声也不响。   冯荞:……   看到妈妈,小娃娃立刻张开小嘴笑了,笑着小胳膊小腿踢着被子一动:“妈妈!”   “醒了?我的乖乖,她啥时候醒的?”杨边疆好笑地伸头来看。   冯荞瞪了他一眼,小声提醒:“以后当着孩子可不许没个正形,小东西醒了也不吱声。”   杨边疆:……亲自家媳妇还得躲着孩子,哎!   既然孩子都醒了,冯荞把娃娃掏出被窝,给她挑了最漂亮的衣服穿上,一边穿一边跟她说话。   “娃娃,咱们今天穿漂亮点儿,去二姥姥家看新媳妇儿,看你三舅妈。”   她给娃娃穿了件红色中式大襟小棉袄,红色缎面的底子上缠枝梅的金色花纹,精致的传统盘扣,穿起来特别鲜亮喜兴。这件衣裳可花了娃他爸不少银子,城里大商场买的,也亏他舍得,专门买来给闺女过年穿,今儿去看未过门的三舅妈,就先穿上了。   配上一顶红色小绒帽,新裤子新鞋子,呀,咱们闺女可真漂亮。   她把娃娃先放在床上玩儿,娃娃小朋友便开始认真研究自己的新衣服,伸出一个小手指去摸上面的花纹。   冯荞安顿好娃娃,自己去衣橱里拿衣服穿。   杨边疆看着媳妇儿穿了件浅绿色棉袄,便建议道:“媳妇儿,你不如也穿那件红棉袄,跟咱闺女今天这身更搭配。”   冯荞:“今天未来的三嫂子认门,我穿个大红的衣裳?我干啥呢。”   杨边疆想想,也是,也太出风头了。杨边疆不正经地想,冯亮媳妇一准没有他媳妇漂亮,抢了人家风头也不太好。   娘儿俩收拾打扮,杨边疆把自己也打理了一下,便端了憋气炉子上炖着的热粥,给娃娃蒸了一碗蛋羹,一家三口收拾吃过早饭,便动身去二伯家。   ☆☆☆☆☆☆☆☆   年关里的农家小院欢声一片,本家近房、亲朋近友来了好多人,说说笑笑聚在二伯家的院子里等着。   冯荞一家三口到的最早,她抱着娃娃坐在一堆亲戚里面,娘儿俩衣裳漂亮,人更漂亮,格外引人注目。   有的亲戚就悄悄议论,说这姑娘可算是嫁的好,自己本来就能干,偏偏男人还特别会挣钱。当初从小没了亲妈,可没少吃苦受罪,如今再看看人家,好气色好心情,穿着打扮妥妥的享福日子。   亲戚们看了娃娃便都过来逗她,围着一圈伸手想抱抱她。可娃娃小朋友不是谁都要的,维持着一贯的选人标准。   长得漂亮的,衣裳鲜艳的,娃娃就愿意要她抱;长得不好看的,衣裳灰突突的,坚决不要!人家一伸手,娃娃便把小身子靠在妈妈怀里,高冷大牌的拒绝脸:不要你抱。   被拒绝的人便互相开着玩笑:“你看,你面子不行,人家娃娃不要你。”还有的人强要伸手想抱,娃娃小朋友也不哭,便把两只小胳膊搂紧妈妈的脖子,赶紧扒在妈妈怀里。   七婶家的堂妹小柳今天围了一条好看的红色纱巾,人也秀气,凑过来拍拍手:“娃娃,姨抱抱你行不?”   娃娃小朋友看看她,嗯,这个好看,于是自觉自愿张开两只小手,让她抱了过去。   众人围着都笑,逗趣儿说:“看见没,要小柳抱,还是小柳面子大。”   作为亲三叔,冯老三也被二伯叫来了,跟大伯坐在堂屋墙根晒着太阳说话。杨边疆走里走外,只当没看见,他可没长那慈悲心肠,他心里对老丈人那股怨气是不打算化解了。   冯老三看着闺女心里真不是个滋味儿,女婿走过去没搭理他,闺女被一堆人围着,也没找他说话,看看闺女怀里的外孙女,从生下来他就没见过呢,冯老三看着漂亮可爱的小娃娃,很想过去抱一抱。   可冯老三终究没勇气去,院子里本家近房那么多人,哪个不知道他们父女的关系状态呀,再说娃娃怕也不要他抱,冯老三怕自己过去了也是自找难看。   大伯见冯老三一直往冯荞那边看,心里无奈叹气,忍不住对冯老三说:“老三啊,我们冯荞如今是掉到福窝里了,你这个当爸的,总得想法子去改善一下你们爷儿俩的关系,老这么下去……你可就只生了这么一个闺女。”   “我也想啊……”冯老三嚅嚅,“她不肯理我,只跟二哥一家走得近。我到底是她亲爸,我找了她几回她都冷着我,好几年都断了来往,我还能怎么求她呀。”   “你闺女怎么个脾性,你还不知道?”   大伯看着冯老三,其实很想骂他,亲闺女逼得在二伯家出嫁,冯老三啥事也没过问,一根布丝儿也没给闺女准备。拖油瓶的冯小粉倒是在冯老三家正经出嫁了。当初冷透了闺女的心,后来倒还又跟寇金萍混到一起了,你问问他自己,他亏不亏心呀。如今倒是语带埋怨的说闺女不搭理他。   冯老三低头不语。大伯说:“老三呀,你该庆幸,当初老二家替你护着闺女,替你把闺女嫁了,她如今总还承认自己是我们冯家的闺女,要不然,你以为这闺女见面还能叫你一声爸?她过年还给我送了年礼呢,这姑娘不是个不懂事的,咋就不肯跟你沾上?你自己四十好几的人了,叫我怎么说你呢。”   大伯数落半天,其实还是为了这个不中用的三弟好,替他着急,想让他做出个长辈该有的样子,抓紧想办法跟闺女改善关系。   杨边疆和冯荞的日子越来越红火,大伯自然是希望冯老三能跟闺女和好。   可凡事前有车后有辙,哪有那么容易。冯老三那德行,自己就越来越~没个当爹的样子,屁股后头还跟这个专业拖后腿的寇金萍,自己都不敢指望了。   冯荞抱着娃娃跟亲戚朋友们聊了一会儿,娃娃便抱着妈妈的脸,把小手从领口往妈妈的胸口塞,冯荞赶紧把小手抓出来,小东西这是又饿了呀。   这孩子五个月开始添辅食,每天喝两遍奶粉,吃两到三顿蒸鸡蛋羹或者肉粥、米汤,倒是没耽误她吃奶。   冯荞便抱娃娃进屋去给她冲奶粉。走过堂屋门口的时候,大伯慈祥地笑着,站起来冲娃娃招手笑道:“来,娃娃,大姥爷抱抱你行不?”   冯老三一看,忙跟着站起来,也对娃娃伸出手:“来,娃娃,姥爷抱你。”   冯荞也没开口拒接,便笑笑看看怀里的宝贝闺女,果然,娃娃小朋友大牌地审视了俩老头一眼,嗯,灰突突的大棉袄,老头子,不好看,娃娃小朋友立刻把胳膊搂着妈妈脖子,小脑袋藏到妈妈怀里去了。   “她不要生人。”冯荞笑笑说,“大伯,爸,你们坐。”   她迈步进了堂屋,冯老三难堪地留在原地张着手,脸色十分尴尬,外孙女跟他,还真的是生人,完全没接触过的陌生人。   上午十点多,冯亮带着曹晓晶走进了这个农家小院。曹晓晶今天穿了件粉色棉袄,白围巾,黑色裤子,看起来端庄雅致,尤其她那一身温婉文静的气质,二伯娘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姑娘好,一看就是个和软体贴的好性子。   “二伯娘,快看快看,你三儿媳来啦。”   “哎呀,这姑娘可真好看,城里人,看着就不像咱农村人。”   亲戚朋友们热议着,想夸这姑娘洋气,可又不完全是洋气,明明曹晓晶穿着打扮中规中矩,想夸她漂亮,可又不仅仅是漂亮,一堆农村大妈说不清,只觉得人家好看,年轻人却忍不住赞叹,这姑娘真是好气质。   “二伯娘啊,你家真有面子,城里的人物尖子让你家冯亮给拐来了,这小子艳福不浅啊。”   “可不是嘛,娶上个这么漂亮的媳妇儿,冯亮好福气。”   “这话说的,咱们冯亮也是一等一的条件呀。”   大家说说笑笑,热热闹闹的哄笑起来,一起把二伯娘往前边推,好事者便竖起耳朵,想听听未过门的新媳妇怎么下称呼,会不会叫妈。   曹晓晶跟在冯亮身后,乍一看这阵势,还真有些怯场了。好在冯亮之前已经跟她说过,农村的习俗,婆家重视,才会亲戚朋友齐聚一堂热情地招待她。   于是曹晓晶默默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勇敢点儿,她今天一举一动可都是冯亮的面子。   曹晓晶来之前甚至打听过了,农村的风俗,今天她叫妈比较好,可是……好难为情呀。而且平常听冯亮聊天,便感觉他妈是个挺厉害的人,脾气暴正面刚,泼辣能干的直性子,说话直来直去,怼人不留情面,绝不肯吃亏低头的一个人。   这样的婆婆,温柔内秀的曹晓晶还真有些担心。   恰在此时,冯亮拉起她的手,暗暗用力握了一下,给她鼓励安慰,两人相视一笑,曹晓晶便有些羞涩地跟着冯亮迈步跨进大门。   一堆人早就迎接到门口了,二伯娘被众人推着站在最前面,一脸乐呵地看着俩年轻人牵手走过来。   哎,看着可真配,儿子帅媳妇美,儿子潇洒媳妇漂亮……二伯娘正在乐呵呢,冯亮拉着曹晓晶介绍:“妈,这是晓晶。——晓晶,这是我妈。”   “妈。”曹晓晶小小声叫了一声。   “哎哎哎!哎!”二伯娘乐得呀,嘴立刻裂成了大裤腰,乐得拉着曹晓晶的手直拍,“哎,好好,好闺女,赶紧进屋坐。”   二伯娘抓住她就往屋里拉,凳子拿过来,热茶端上来,一眨眼工夫,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点心糖果。   男客不管长辈平辈,早就自觉回避了,便是急着想看一看姑娘,也是躲在一边悄悄看一眼,怕人家姑娘害羞啊。   女客则不然,尤其本家近房的伯娘和婶子们,还有冯亮几个舅妈,就围着曹晓晶看,说说笑笑夸她,一边说吉利话,一边说一些“冯亮一准疼媳妇”之类的打趣她。   曹晓晶从来都是个爱静的性子,一时间被这种热情弄得招架不了,一张白净的脸都红透了。   于是二伯娘挥着手开始赶人:“去去去,你们这些贫嘴的老家伙,院子里烧火炒菜干活去,别围着人家姑娘耍贫嘴,没看见都让你们说害羞了吗。”   “哈哈哈……”大家一起哄笑,有人就打趣道:“看把二伯娘心疼的,心疼得想把儿媳妇藏起来,看都舍不得给别人看啦。”   众人热情归热情,却也是有分寸的,说笑了一会儿,让人家姑娘感受到热情和善意,便也都散去了,该干啥干啥去,该走的便走了,该炒菜的去帮忙炒菜,该留下等着座席的就去院里聊天嗑瓜子,等着吃酒席。   屋里总算安静了些,冯荞便笑眯眯招呼曹晓晶:“三姐,你喝口茶暖暖,吃点儿瓜子点心。”   可是一转脸,她就冲着大堂嫂眨眨眼睛笑:“哎,你说叫三姐多麻烦,到时候他们结了婚我还得改口,我看还不如直接叫三嫂好了。”   “嗯,我看行。”大堂嫂立刻附和她,眉开眼笑地拎着自家刚会走路的二宝往前一送:“二宝,叫三婶儿。”   冯亮忍不住也笑,指着大嫂和冯荞,还有屋里几个负责陪客的本家小姑娘,给曹晓晶介绍了一圈,小胭端着一盘削好切好的苹果进来,冯亮便又给她们介绍了一下。   曹晓晶知道这都是冯家自家人,跟刚才那么多亲戚又有不同,便一一浅笑着打招呼。   二宝自己会走路了,走不稳当,晃晃悠悠走到曹晓晶跟前,扶着她的腿看她,曹晓晶便逗二宝玩,又伸手要抱娃娃。   娃娃小朋友看看曹晓晶,虽然第一次见,可完全符合娃娃小朋友对颜色和颜值的选择呀,于是果断张开胳膊让她抱了过去。抱到曹晓晶怀里,挺高兴的转头看看妈妈。   “三姐,她还真要你抱,跟你亲切呢,平常都不要生人抱的。”冯荞笑着说。   曹晓晶抱着娃娃笑,她是做幼儿园老师的,性子又温柔,平常就特别有小孩缘。她笑着说:“这孩子可真漂亮,跟年画里的福娃娃似的。”   “哈哈,她就叫娃娃,姓杨,杨娃娃。”冯亮笑。   曹晓晶便把娃娃放在她腿上抱着玩,玩了一会儿,冯荞怕闺女给新舅妈“送礼物”,给她身上弄点儿口水,撒泡尿之类的,便又抱回来。   “三姐,你吃点儿苹果,还有这个……”小胭从满桌子果子点心里挑出一盘花生糖,推到曹晓晶跟前说,“这是二伯娘专门给你做的,你一定要尝尝。她性子急,第一锅糖液火猛了熬得有点老,她嫌糖色不好看,硬是叫我们赶紧吃光光的,还不许剩下,自己重新给你又做了一锅。”   绝对“二伯娘”的风格,大家听了都笑起来。曹晓晶便拿起一块花生糖咬了一口,真的很香很甜。   冯亮在屋里陪着坐了坐,见她们几个女的聊得热乎,倒把他撇在一边了,便自己出去了。   他走到院子里,杨边疆和冯东正坐在东屋墙根晒着太阳下象棋,大哥冯海则站在一旁观棋。他们哥几个昨天可没少忙活,杀鸡杀鱼,收拾院子,今天家里有一大帮妇女长辈帮忙择菜做菜,用不着他们了,闲着下棋呢。   冯亮跑过去,坐在一旁看他们下棋。杨边疆啪的落下一个子,侧头看看冯亮说:“你小子怎么不在里头陪着,你跑出来干啥?人家姑娘刚来陌生。”   冯亮:“你们的媳妇正在陪着呢,哪能欺负我媳妇。” 第114章 恨意   中午二伯家席开两桌, 一桌男客在东屋,一桌女客,摆在西堂屋。宾主尽欢, 男客们喝得尽兴了,女客们也吃得高兴了,吃完了酒席便各自散去, 客走主人安。   曹晓晶当然是要留下的。饭后休息了一会儿, 冯亮便带着曹晓晶去西大河边上玩。   冬日里的西大河其实没啥好玩的, 野果没了,鸭子和大白鹅不太出来,小树林也光秃秃的, 可冬日的田园却也宁静优美。两个年轻人沿着河堤慢悠悠散步聊天,很温馨的画面。   曹晓晶是在县城长大的,虽然是小县城,她爸她妈都有工作, 她也没在乡下生活过, 看着乡村风景,远山, 河流,村庄, 茅草小屋,冬日里宁静而优美, 多么让人喜欢。   冯亮于是便给她讲, 等开了春, 乡村才美呢,青山绿水,葱翠的田野,夏天捞鱼摸虾,入秋遍地的玉米地瓜和花生……天冷,却不减他们的兴致,冯亮便拉着她的手,塞在自己棉袄口袋里捂。   家里则另一副情形。二伯娘还在美滋滋地高兴,高兴三儿子找了个叫人满意的媳妇儿,一边擦桌子,一边就满心感叹,哪天冯东也娶上个知疼知热的媳妇,她也就万事顺意了。   冯荞和大堂嫂因为一人抱着个孩子,就没有干活的份儿,二伯娘不叫她们伸手,俩人于是抱着孩子在一旁嗑瓜子闲聊天。   听见二伯娘的感慨,大堂嫂瞥一眼蹲在井台洗碗的小胭,给冯荞挤挤眼睛,就笑着说:“妈,那不是还有小胭吗。”   她意有所指,二伯娘却只按自己的想法理解字面意思,很认真地说:“小胭我有啥好担心的?小胭她一个漂漂亮亮的小姑娘家,手勤较快的,怎么也能找到个合适的婆家。我如今也就操心冯东,老天爷也不知道咋安排的,你们总安慰我说各人有各人的缘分,他的缘分哪天才能到啊。”   大堂嫂看看冯荞,冯荞看看大堂嫂,两人会心笑笑,知道二伯娘那性子,便也都没说破,还是先观望一下那俩吧。   二伯娘把中午的两桌酒席收拾洗刷干净了,便紧赶着开始准备晚饭——按风俗,曹晓晶今天晚上要在这儿住一晚上的,晚饭自家人吃,相对于中午是待客的酒席,晚饭才是正宗家宴,当然不能随便了。   菜自然要好好准备几个,吃啥饭却又讨论了一番,二伯娘本来打算包饺子,大堂嫂却说,也不知道县城那边啥讲究,东乡有的地方说饺子是“滚蛋饺子”,万一犯了风俗忌讳就不太好了。   二伯娘:“那就吃馒头,熬点儿米汤,行不?”   冯荞:“中午主食就是就吃的馒头和米汤,换个样儿吧。”   小胭想了想说:“要不咱擀面条吧,常来常往,顺顺溜溜。”   “哎,这个好。”二伯娘一拍大腿,“那就擀面条。小胭你去切点儿瘦肉丝,我去和面,咱们做个肉丝菠菜面,一准好吃。”   二伯娘和小胭就去张罗着和面、切肉,擀面条,冯荞和大堂嫂坐一旁抱着继续闲聊,娃娃一会儿就在屋里坐不住了,小手往外指:“妈妈,咿呀,咿呀。”   冯荞居然也听懂了,闺女说,出去,遛遛。   冯荞抱着娃娃到院里一看,那哥几个还在下象棋呢,换了冯海和冯东下,杨边疆坐在旁边观棋。   冯荞抱着娃娃走过去,把娃娃往杨边疆怀里一塞:“你抱她遛遛,我抱得手都酸了。”   杨边疆二话不说,立刻抱起闺女出门溜达,围着院子饶圈儿,一边重复播放地教闺女喊爸爸:“娃娃,叫爸爸,爸爸,爸爸……”   娃娃:“咿呀。”   一家三口又玩了一会子,就说不在这儿吃晚饭了,趁着天没黑先回去了。二伯娘一家送到门口,看着他们一家三口骑车离开。   邻居五婶子正在门口喂牛,往牛槽添草料,见他们出来便笑着打招呼。二伯娘手里还拎着个擀面杖呢,送到门口站了站,又跟邻居五婶子聊上了。   “哎呦,二嫂子,今天儿媳妇认门,高兴吧?”   “高兴,可不是高兴吗,这姑娘哪哪都叫人满意,我高兴着呢。”   “听说在城里教书?跟冯亮可真配。”   “可不是吗,在城里教书,读书识字的,有文化。”   五婶子添完了草料,一边说着一边就走过来了。小胭一看这架势,怕是又要聊上一会儿,就笑嘻嘻从二伯娘手里抽出擀面杖,跑回屋里擀面条去了。   大堂嫂跟着送到门口,便也抱着二宝,领着大宝先回家看看,二伯娘追着嘱咐了一句:   “宝他妈,晚上可别做饭了,该吃饭就过来,别等着我去叫啊。”   大堂嫂答应一声,笑眯眯走远了。   “二嫂子,你家儿子孝顺,儿媳妇也是好样的,一家子都是好人。你看看大宝妈,也是个顶好的脾性。”五婶子由衷赞叹。   “可不是吗,老大家的心眼儿最好,知道公婆辛苦,对我们也孝顺。”二伯娘夸着大儿媳,哈哈笑起来,“你说我这个凶巴巴的臭脾气,还能跟儿媳妇处好了,可真是摊上了好儿媳。”   “二嫂你凶归凶,可你讲理呀,你可没有半点坏心眼,不欺负儿媳妇,儿媳妇也就孝心对你。”五婶子夸完了大堂嫂,接着又夸曹晓晶,“今天来的这个三儿媳,一看也是个和软的好性子,儿媳妇好,可都是二嫂你的福气。   “也是儿媳妇好,两好换一好。婆媳光一头好没用。我这样的脾气,要是摊上个作天作地的儿媳妇,我一准也能成为恶婆婆。”   两人一阵哈哈笑。   二伯娘说着叹气:“哎,等哪天冯东也找到个可心的对象,我就真享福了。”说着就拉着五婶子嘱咐,“他五婶啊,你也帮我多打听着,哪村有合适的姑娘,给我家冯东介绍一个。老三这都订婚了,我心里急呀。”   “二嫂啊,你还真打算……”五婶子欲言又止,“哎呦二嫂子,有些话本来也不用我说的……”   “咋啦,他五婶?”二伯娘说,“他五婶,有啥话你赶紧直说,我这人就这么个脾气,不会绕弯子,也见不得别人绕弯子。”   “二嫂,你还真打算给冯东说媒呀?”五婶子顿了顿,笑着说,“二嫂,那我可就直说了啊。这几年冯东一直没对象,村里好多人以为……以为你把小胭留给他的呢,小胭你可养了四五年了,养得花朵儿似的……多好的一家人。”   “哪有这事儿!”二伯娘正色,“哎呦他五婶,你说我是那样的人吗,小胭她一个孤儿,你也都知道的,当初寇金萍作下的孽,冯亮把她捡回来的,我一时没忍心,就收留她一下,可真没有那样的想法。噢,就因为我收留她几年,我就把她当童养媳,把她给冯东?那我成啥人了!”   “二嫂,你的为人我当然知道,你不是那样私心的人。可是你现在看看,小胭整天跟在冯东后头二哥长二哥短的,冯东对她也很好,俩孩子不是挺合适的吗。小胭她总归是要嫁人,叫我说,嫁去别人家还未必放心呢。你把她给冯东,冯东还能亏待了她?她自己可也嫁个好依靠呢。”   二伯娘愣了愣,然后想了想,摇头:“话是这么说,可事儿不能这么办。噢,我收留人家孤苦伶仃的小丫头,结果呢,把她给自家儿子做媳妇了,那我成啥人了?再说了,俩孩子差了整整十岁呢,我拿她当闺女养,俩孩子自己也没那样的心思。”   “哎呀二嫂,你这可有点儿迂了,反正我看挺好的。村里人也不少这么想呢。你说冯东,他就是耽误大了,他有哪一点不好了?差十岁又咋啦,大男人小媳妇,才更恩爱呢。叫我说,小胭给了冯东,倒是她的好福气。”   “小胭现在长大了,我也知道外头会有人这么想,可我们家真没这想法。我要有这想法,我还用发愁张罗给冯东找对象吗。”   “冯东就是原先困难,耽误大了,他眼看二十七,哪那么容易遇上个合适的?年纪小的不好说,跟他一般年纪的,不是寡妇就是离婚,再不就是有啥问题的。二嫂啊不是我说,真要考虑那样的,那可太糟践你家冯东了。”   五婶子有些无奈地拍拍二伯娘,“家里倒是现成一个合适的,你倒说没打算。我说二嫂子,你可不能这么迂。俩孩子有没有那心思,你又没问。冯东人老实,小胭年纪小,你这当妈的不做主,他俩孩子自己能咋办?”   五婶子一番话说得二伯娘满肚子心事,一边想心事,一边慢吞吞走回家。   小胭正在厨房里擀面条,见二伯娘进来后坐在那儿,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就问了一句:   “二伯娘,你咋啦?”   “没咋。”二伯娘挥挥手叫小胭,“我想点儿事情呢,你小孩儿不懂。”   “二伯娘,我再等四天过完年,就十七了。”小胭说,“我不是小孩儿啦。”   “行,你不是小孩儿。”二伯娘笑,“你是大人了,我过了年就放出话去,给我们小胭找个好婆家。”   “二伯娘!”小胭臊得跺脚,低下头拧着手里的面团,“二伯娘,我才不要找婆家呢,我就跟您呆一块儿,我哪儿也不去。”   “说傻话,姑娘大了就要嫁人,哪有不找婆家的。”   二伯娘看着小胭,小胭小时候日子苦,受过亏,从小就瘦小,如今让二伯娘养了几年,个子是长高了,却还是个纤瘦的小身材,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小两岁,二伯娘心说,这么个小姑娘,把她给冯东?   不行啊,二伯娘心说,俩兄妹好好的,她可不能乱点鸳鸯谱。她要真做了这个主,谁知道俩孩子会不会埋怨她。   ☆☆☆☆☆☆☆☆   冯老三当天中午在二伯娘家坐席喝酒,心情低落难受,一杯又一杯,借酒浇愁,都没用别人劝,自己就喝高了。   要不是大伯拦着,怕就喝得当场醉倒。冯老三跟大伯一起从二伯家出来,大伯不放心,问了他一句:“老三,你行不行啊?用不用我送你回去?”   “不用,我没喝多,自己能回去。”冯老三摆摆手,脚底下却直发飘,轻飘飘一路穿过村子,回到自己家中。   他咣当一声推开大门,寇金萍先迎了出来,一见他这样,便责怪道:“怎么喝多了?心里也没个数,你就知道去你二哥家喝酒,小粉和志彬今天来送年礼呢,一家三口都来了,你也不在家,你就不知道早点儿回来。。”   冯老三站住脚定定神,果然冯小粉和孔志彬在后头跟着出来了,冯小粉怀里还抱着个孩子,出来后就懒散地靠在堂屋门口。   “来就来了,你不是在家吗。”冯老三埋怨一句,带着酒意推开寇金萍,脚步不稳地往屋里走。   “你这什么话?”寇金萍当着闺女和女婿的面,觉得被伤了面子,就抱怨起来,“你二哥家儿媳妇第一次来认门,你倒当个大事情了,志彬和小粉来送年礼,就不重要了?”   “他们就一个村的,又不是多远,来就来了。冯亮媳妇来认门,我这亲三叔,我还能不去?”   “婶子,叔说的也是,我们住的近,想来就来了。”孔志彬劝了一句,冯小粉却抱着孩子靠在堂屋门口,嘴角一扯冷笑了一下。   寇金萍心里越发来气,她自从被冯老三接连赶出去两次,也算认清了一个事实,她这样的老寡妇,就算闺女嫁给了孔志彬,一时半时孔志彬还没发财,她也没法靠着闺女生活。   眼下还是得靠着冯老三这个老鳏夫。   所以寇金萍搬回来后,对冯老三算是顺服多了。可今天不一样,今天寇金萍一肚子气。二伯家儿媳妇认门,按说她好歹也算是亲三婶,应该出席的。   就算平时跟二伯娘不对付,可她说到底也是冯老三的老婆。结果冯亮来通知冯老三去喝酒的时候,连客气话都没跟她虚让一句,压根就没理她。   这也就罢了,寇金萍自己也知道二伯娘厌恶她,偏她在武力值上还不是二伯娘对手,当着面可不敢惹她,索性躲着吧。更让寇金萍来气的是,冯老三二话没说,屁颠屁颠就跑去了,临走时她还交代一句,说小粉今天要来送年礼,你早点儿回来。   可冯老三不光没及早回来,还喝得这个熊样儿回来了,一进家门就怼她,让她丢脸。   寇金萍觉得冯老三这是当面不给她脸面啊,让她闺女女婿也跟着下不来台。本性使然,寇金萍说起话来便开始尖酸刻薄了。   “你冯老三倒是一片真心,可人家拿你当回事了吗?看看你二哥一家子都干了些什么事,你亲生的闺女,倒跑去他家孝顺,跟你结了仇,他们却赚好人当,你敢说这里头没有她挑拨使坏?还有小胭那个白眼狼,我白白养那么大,倒让她装好人养熟了,你说她老二家干得这叫人事儿?你倒是当作亲兄弟亲二哥,这几年他们家拿你当回事了吗,咋还没坑死你!”   冯老三本来今天就弄得心里不是个滋味儿,亲闺女不搭理他,好几年没给他送年礼节礼,让他在村里成了笑话。冯小粉跑来送年礼,又不是冲着他这个后爹来的,凭啥怪他?   冯老三这样的人,不知道反省自己,却只会怪别人,只会埋怨别人,加上喝酒喝得醉醺醺的,索性扯着嗓子开骂了。   “寇金萍,小胭的事情我不管,冯荞的事情要怪谁?你还有脸说,还不都怪你,我全让你坑了。”冯老三抬手一指孔志彬,对寇金萍骂道,“他现在是你女婿了,你倒是拿着当个宝,他当初跟我家冯荞退婚,干得那叫人事儿?你到头来又把你闺女嫁给他,你干得那叫人事儿?一家子猪狗不如。”   冯老三一把推开寇金萍,也没理会孔志彬和冯小粉,醉醺醺地走进堂屋往床上一倒,便自顾自睡了。   孔志彬一张脸成了猪肝色,冯小粉却维持着原姿势,耷拉着眼皮又冷笑了一下,也不知她到底笑什么。   这还走什么亲戚聊什么天,孔志彬气恼羞怒地离开冯家,冯小粉看看开始抹眼泪的寇金萍,可没那个耐心劝她,抱着孩子慢吞吞也回了家。一到家,小两口就吵上了。   孔志彬:看看你那个妈,整天不消停,送个年礼弄得这么没脸。   冯小粉:我妈咋啦,我妈哪样人你才第一天知道?我硬叫你跟我一起送年礼了吗?   孔志彬气结。他不是不知道自己在冯家的尴尬身份,可送年礼这事情,还真是他自己主动跟着去的。   一来,农村送年礼的风俗,夫妻双方带上孩子去,算是礼数周到。冯小粉抱着个孩子,再拎上年礼的东西,他不跟着去让别人说道。二来,孔志彬那心思便不足为外人道了。   冯老三,算是他跟冯荞之间仅有的一点联系了。   上一世,冯老三是他的岳父,这一世,冯老三好赖还算是他的岳父。尽管冯老三不待见他,平常也少有往来,可一年到头就要过年了,他拿点儿东西,来到冯老三家坐一坐,回想起上一世每每这个时候跟冯荞和和睦睦来送年礼,心里竟有些莫名的感觉,寻找着一丝良心的宁静和慰藉。   他甚至还想,或许会在这个熟悉的院子里遇上冯荞。听说冯荞跟冯老三父女关系一直疏离冷淡,可孔志彬知道,上一世他所熟悉的冯荞为人善良,尽管后妈待她不好,可父女并没有闹僵过,冯荞对冯老三狠不下心来,晚年也一直照顾他。   孔志彬于是想,也许哪一天,冯荞心软了,会顾念父女情分,会重新出现在那个院子里。他和她,两家也算是亲戚了,见面还可以聊上几句,也许还能慢慢地找回过去?   孔志彬也理不清自己是个什么心态了。   他只知道,一步错,步步错,如今再想回头已经没有路了。冯荞已经嫁人,并且听说过得挺好,他娶了冯小粉,也不是不想好好过日子,可两人从一开头就是错误,冯小粉每每就像个刺猬那样,尖锐敌视地对待周围的一切,婆媳吵,家里闹,两人就没有正常的交流过。   尤其自从他动手了打冯小粉,两人一吵架,冯小粉就扯开了嗓门对着他父母的屋门各种咒骂,他气不过就又动了手。家暴这个东西,有一就有二,两人恶性循环,冯小粉对他总是带着三分恨意。   孔志彬自己也清楚,他和冯小粉,根本就是错误的被绑在了一起,而这样错位的人生,错位的生活,已经快把他逼疯了。   冥冥中似乎有某种奇怪的力量,把他一步一步推到今天这个境地,家无宁日,诸事不顺,这阵子快要过年了,他原本呆在家中,跟冯小粉还算相安无事,没有大的争吵。可今天送了一回年礼,却又让冯老三指着鼻子,揭了老底一顿臭骂。   孔志彬跟冯小粉吵了半天,忽然就把寇金萍恨上了。   要不是这个臭女人整天折腾,似乎许多事就不会发生,他也不会弄得这么尴尬。孔志彬满怀恨意地想,这个恶毒的女人,恐怕真的有问题。   醉醺醺的冯老三一觉睡到第二天上午,回想起来昨天好像跟谁吵架了。他晕晕乎乎从床上爬起来,觉得嗓子干渴得冒烟,就喊了寇金萍一声。   “她妈,给我倒碗水喝。”   喊了两声没动静,外屋却忽然传来一阵抽泣的声音。   冯老三顿时有点烦。这又是咋啦?要说寇金萍这女人也真是,几十岁的老女人了,每每不如意,便哭哭啼啼抹眼泪给他看,动辄往床上一躺,好几天不起来。   咋地,又不是人家年轻漂亮的大姑娘小媳妇,还等着他去哄啊?   村里好多人鄙夷,寇金萍一次一次作,冯老三咋就还要寇金萍,就那么离不开女人?对此冯老三自认为是委屈的,他倒是不指望寇金萍怎样,可他一个老鳏夫,没个女人就不像个家,连个给他洗衣做饭的人都没有。   闺女女婿让他得罪狠了,也不愿意搭理他,家里再没个女人,他就是农村那种标准的老鳏夫老光棍,走在村里让人瞧不起不说,关键是三间破屋子冷冷清清,整天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所以说,冯老三觉着,就算寇金萍各种不好,可有一点,有个女人跟他作伴,给他暖脚,给他做饭洗衣,他留着寇金萍搭伙混日子,不也挺好的吗。   不过这并不代表他就能像原来那样耐着寇金萍,这女人自己也明白分寸,也就不敢整天跟他吵闹作死,每每给他陪着小情。今天咋又故意哭给他听?   冯老三躺在床上想了想,昨天孔志彬和冯小粉来,他好像把他们都给骂了。 第115章 闹哪样   曹晓晶在冯家住了一晚, 第二天离开的时候,二伯娘除了包一个见面礼红包,把家里的花生米、熟地瓜干、杂粮豌豆、点心果子, 拾掇了拎不动的一大包,说要让曹晓晶带回去吃。   “妈,大老远路呢, 她怎么拿呀。”冯亮看着那么大一包东西, 发愁。   “她当然不拿。”二伯娘说, “她一个姑娘家,身单力薄的怎么拿?当然是你帮她拿。”   冯亮摸摸鼻子,也没敢反驳, 他自然是要送曹晓晶回去的,送她回到家,顺便给岳丈大人送个年礼。   说到送年礼,二伯娘也给他准备了一部分, 硬说乡下的公鸡鲤鱼比城里的好吃。   冯亮:“妈呀, 城里那公鸡鲤鱼,也是乡下养出来的。”   二伯娘:“咱这儿西大河的好吃, 城里那些都是鱼塘、水库里的,不好吃。”   要不是冯亮拼命反对, 二伯娘大概还要把猪肉给他割上一大块,白酒也准备给他带上。冯亮赶紧说, 实在拿不了了, 酒和猪肉他到县城再买, 二伯娘才作罢了。   在二伯娘看来,城里的亲家特别开明,知道冯亮刚工作,家里也困难,都没跟他们家要彩礼,送年礼啥的可不得大方些吗。   路远,先从家里到镇上,再从镇上坐班车到县城,县城下了车还要走一段路才能到学校……冯亮他容易吗。于是冯东就说,他套上驴车送他们去镇上吧,不然还真拿不了,让冯亮骑自行车带吧,车子还没法回来。   冯亮当天赶不回来,腊月二十八才返回家中,便跟着家人一起忙年,准备过一个欢欢喜喜的新年。   腊月三十,一家人过了午就开始准备年夜饭,二伯娘和小胭备菜、剁饺馅儿,二伯蹲在厨房里烧火煮肉。   弟兄仨则聚在一起,院子里太阳下摆了桌子写春联。其实也就是冯亮写,冯海和冯东毛笔字没正经练过,除了帮忙裁纸,也就只管在旁边看了。   冯亮写字当然不是吹的,他中文系大学生,教高中语文的,一手苍劲飘逸的草楷,一支毛笔半碗墨汁儿,先给自家大门上来一幅大气的:   一帆风顺吉星到,万事如意福临门。横批:家业兴旺。   大哥二哥帮他理着红纸,这小子就尽情开始卖弄,一幅一幅写完自家的,早就有邻居拿着买来的红纸等着了。   “亮子啊,也给我家写两幅好的,保佑我发财添丁的。”   冯亮:“好嘞。”   乡村里有个规矩,要是有本家近房的长辈去世,三年内过年不能贴春联、放鞭炮的,冯家是村里大姓,多半个村子都姓冯,人那么多,因此各家都好多年没能贴春联了。   今年掐指一算,家族里三年内没有丧事,可不是要好好写两幅春联,披红挂绿过个好年吗。   于是冯亮的春联摊子一开张,便一幅接着一幅,附近邻居排着队等,一直写了好半天,还都是打白工,他自己还得贴上墨汁呢。   太阳西坠的时候,冯老三夹着一卷红纸来了,叫冯亮给他也写两幅。冯亮给他写好,冯老三便拿着走了。   终于闲下来的三兄弟贴好春联,便聚在一起下象棋。   大堂嫂抱着二宝走过去,往冯海怀里一塞:“抱着,家里那么忙,你抱着他我去跟妈包饺子。啥活儿也不干,就等着吃。”   “我那不是不会吗,都是女人的活儿。”冯海接过小儿子,咧着嘴笑。   “啥叫女人的活儿,你看看人家他姑父,有空就帮着冯荞抱娃娃,做饭洗衣服啥都干,就你懒。”   冯海咧着嘴继续冲媳妇笑,农村男人干重活,少有做家务的,让他跟杨边疆那个家伙比……还是不比了吧。   冯海抱着小儿子皱皱眉,交代了一句:“二宝,你可不许在我怀里撒尿啊。”   “还有大宝,你看一下,别让他乱跑。”大堂嫂嘱咐着,才转身去跟二伯娘擀面皮包饺子。   一家子喜气洋洋,二伯娘包着肉饺子,不由得就感慨起来了,开始给大堂嫂和小胭忆苦思甜,回忆起了“五八年”:   “哎,这年月日子可真好了,你看看咱家过年,大米白面,杀公鸡,还有肉饺子,五八年那会子啊,别说肉饺子啦,过年也吃不饱饭,过年时候我们家除了几个地瓜啥都没有,冯海冯东饿了就哭……”   “那三哥呢?”小胭好奇地问。   “你三哥?他那时候还刚生下来呢,坐月子差点没把我饿死,没饿死熬过来了,现在熬到了好日子,这年月饿不着人啦……”   吃穿不愁,温饱无虞,便是二伯娘心中最好的岁月了。   黄昏时候,酒菜上桌,饺子下锅,二伯娘站在堂屋门口吆喝:“冯海,去把大宝找回来吃饭,跑哪玩儿去了你也不看着。冯东冯亮,到厨房帮忙端饺子。”   才收拾了要吃饭,四奶奶家的大孙子冯卫东跑来了,跑进门急着找二伯和二伯娘。   “二伯,三叔两口子摔伤了,我奶让我来跟你们说一声,你赶紧去看看吧。”   “啥?”二伯娘问了一句,她手里端着个长柄笊篱,正在捞饺子呢,把一笊篱饺子盛进盘子里,问道:“他两口子又出啥幺蛾子呢?”   “这次我看是真的。”冯卫东挠挠头,一脸憨笑,他们家跟冯老三家邻居,也是熟知他家的风格,“平时吧他俩折腾,我奶我爷都不理会的,这次让我来跟你们说,恐怕是真摔着了。”   二伯娘顿了顿,消化完这个消息,便把手里的笊篱一丢:“晦气,大过年他俩也不消停。反正没摔死吧?”   “说是摔伤了,俩人全都摔伤了。”冯卫东说,“家家都过年呢,也没别人过问,我奶就使唤我来告诉你们一声。”   “怎么摔了的?伤的重不重?”二伯忙的走过来问。   “爸,既然四奶奶使唤卫东过来说,怕是摔得不轻。”冯家三兄弟这时也围了过来,冯海琢磨了一下说,“这么着吧,天都要黑了,这大过年的,爸你和妈就别去了,带着其他人该吃饭吃饭,饺子都上桌了呢,别给凉了。我跟冯东过去看一下,别真出了啥大事。”   “大哥,我跟你去吧。”冯亮接过来,“二哥你就别去了。”   冯亮存了个小心机,二哥为人太厚道,还是他去吧,先看看情况。   “一起去吧,好赖是咱们亲三叔,你俩去了我不去,也不好看。”冯东把手里端着的饺子递给小胭,三兄弟便跟着冯卫东一起往外走。   “没啥大不了的就赶紧回来吃饭啊。”二伯娘跟后头交代了一声。   二伯却是有些不放心的,犹豫着跟二伯娘说:“要不……你们先吃吧,我也去看看。”   “你去干啥?你能干啥呀?”二伯娘反问,“三个儿子去了你还不放心,这大过年的。我就问你,三个儿子哪个不比你有办法?他两个大人反正也摔不死,就算真有啥事,你这把老骨头,去了还不是添乱。”   二伯被数落一通,想想也是,也没敢再反驳,他还是听话在家等着吧。   ☆☆☆☆☆☆☆☆   冯老三和寇金萍还真是摔伤了。尤其不讨巧的是,大年三十,除夕晚上。   腊月二十六那天冯老三不是喝醉了吗,一竿子打翻满船人,把寇金萍和孔志彬他们都给骂了,第二天起来一瞅,寇金萍坐在外屋,抽抽搭搭哭给他看呢。   冯老三本来到了过年这几天,因为家里冷冷清清心情就不好,本来就烦躁生闷气,寇金萍这把年纪了,哭给谁看呢?又不是年轻漂亮的大姑娘小媳妇,连个崽儿都不能给他生,冯老三也就没了耐心,没理会。   他宿醉头疼,正干渴着呢,自己走到外屋去找水喝,结果寇金萍正跟他怄气呢,连口热水都没烧。   冯老三顿时来了气,就冲着寇金萍喝斥:“哭哭哭,大过年你他娘的哭啥呢,嫌这个家里还不够堵?要哭你滚远点儿哭。”   寇金萍噎了一下,委屈半天,见男人是真不耐烦了,想想自己现在还依靠他生活呢,也就没敢硬顶。不过寇金萍毕竟是寇金萍,不敢硬顶,却也不代表她就消停了。   于是当时没敢吵吵,可这几天寇金萍逮着机会就跟冯老三吹枕头风:你看看你这个偏心眼儿,你闺女好几年都不搭理你了,不来给你送年礼,我闺女一片孝心,来给你送年礼,你倒把他小夫妻俩当场骂走了,你这样可就不对了。   冯老三当然没傻到那份上,冯小粉和孔志彬孝顺他?送年礼又不是冲着他这个后爹来的。骂都骂了,他难道还有法子收回来?   于是两人这几天就一直冷战状态。   今儿不是除夕吗,家里统共两口人,寇金萍自己去剁馅包饺子,冯老三拿着冯亮给他写的春联回来,熬了点儿浆糊,借了四奶奶家的梯子去大门上贴。   毛竹做的梯子有点儿晃悠,冯老三有些害怕,便喊寇金萍给他扶一下。   “今年能贴春联?”寇金萍走过来扶着梯子,问了一句。   “能啊,咋不能?”冯老三说,“本家里上一位过世的二爷爷刚好出了三年孝。”   “哎,好容易今年能贴春联了。你们冯家也真是的,本家近房那么多,不是这个死了就是那个死了,这个没出三年那个又死了,多少年都不能贴春联了,过年放个鞭炮都不行。”   “你这叫啥屁话?”冯老三骂,“户门大,家族人丁兴旺,本来就是这样。你还当是那些单门独户呢?你就说孔家吧,单门独户,他倒是想呢,家族统共没几个人,在村里都没他说话的地方,只当他放屁。”   “你怎么就老拿孔家说事儿!”寇金萍生气埋怨,“大姓又怎么了?单门独户又怎么了?你怎么就老看不起志彬!他现在好好的做生意,早晚会挣大钱的。”   “他哪点叫人看得起?” 冯老三骂骂咧咧数落,“你那个好女婿,早前进过劳改队的,如今整天投机倒把,倒买倒卖,他还想挣大钱?我看他早晚得再进去一回。”   “你懂个屁!”寇金萍气得炸毛,“志彬他早晚能发财。倒是你那个女婿,你倒是觉着好,可人家拿你当老几?你闺女女婿都不认你了呢,人家根本就不搭理你。”   冯老三被揭了伤疤,大过年戳得心窝子疼。   他不是正站在梯子上头贴春联吗,寇金萍在下边扶着梯子,冯老三便气得随手把手里装浆糊的碗往寇金萍身上砸去,本来也只是摔东西出气,结果寇金萍吓得一闪,手一晃,带的梯子晃动,冯老三脚下一滑,便从梯子上直接跌下来了。   好巧不巧,冯老三和倒下的梯子一起砸在寇金萍身上。   天色黄昏,寇金萍当时完全摔晕了,冯老三则趴在地上直叫唤,大年除夕的日子,家家户户都在屋里围着炉子包饺子呢,要不是惊动了邻居四奶奶,这俩估计摔死了也没人知道。   当时还真有点吓人,冯老三摔得不敢动弹,一拉他就痛得鬼叫,寇金萍晕了老半天没反应,起初还以为出人命了呢,老半天又缓过来了,呻.吟着躺在地上也爬不起来。   四奶奶一看,这样不行啊,便赶紧使唤孙子冯卫东来二伯家报信了。   冯海他们弟兄仨到了一看,先松口气,反正那俩老命都保住了,就是摔得重点儿,冯老三怕是伤了骨头,寇金萍……谁管她摔哪儿了,反正死不了。   冯海跟冯东商量了一下,就去拆冯老三堂屋的门板,寻思着既然不敢动他,就把他弄到门板上,抬去医院呀。冯亮则蹲在冯老三跟前先察看了一番,心里初步判断,怕是左大腿摔断了。   冯亮心里免不了有些埋怨,你说这大过年的,外头这天气还贼冷,他本来就该蹲在自家炉子前暖暖和和吃饺子呢。   这么一来,冯亮的语气便不无埋怨了。   “三叔,你这腿怕是断了。你躺好了别乱动啊,我们想法子送你去医院。”冯亮说着忍不住数落,“三叔呀,你说你们两个,加起来都快一百岁的人了,这大过年的,你们就不能消停点儿?站梯子上还吵架,这不是自己找摔吗。”   “腿断了?哎,我这胯骨也疼得厉害,怕是也摔坏了。”冯老三脸色发白,头上痛得冒汗,带着哭腔说,“冯亮啊,你赶紧去把冯荞叫来吧,我摔成这样,得赶紧让她知道呀。”   “我说三叔,看你这话说的。”冯亮抬手往天上一指,天说着说着可就黑下来了,“三叔,你看看,这天都黑了,要是平常倒还罢了,这大年三十的日子,你让我去给你找冯荞?叫她来又能干啥呀。”   “我摔成这样,总得给她报个信呀。”冯老三说话都带着哭腔,这会子想到闺女了。   “三叔,你这就是摔的硬伤,无非吃点儿苦头,又没有生命危险。”冯亮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你现在通知冯荞干啥?这天都黑了,大过年的,还大老远的路,她一个出嫁了的姑娘,孩子又小,你这不是让她为难吗。我跟大哥二哥都来了呢,三个侄子你都信不过,非得叫冯荞来干啥?”   冯老三被冯亮一通数落,半天没找到话说。摔伤后,他本能地就是想要找冯荞,他就这么一个亲生的闺女呀,就算父女俩平常冷淡不来往,可那也是他亲生的闺女呀,病了伤了,要死了可怜了,不找冯荞他还能找谁?   “可是……”冯老三还想说话,但冯亮已经站起身往屋里去了,一边走一边问他:“三叔,你秋后卖粮食、卖猪的钱放哪儿了?赶紧拿上,你这回肯定要花钱的。你也知道,我刚刚订完婚,手里真没钱。”   冯老三嚅嚅:“钥匙在我身上,抽屉桌里,也没多少了……”   冯亮按着冯老三说的,拿了钥匙去屋里找钱,进屋便看见大哥二哥已经把门板拆下来了,正在收拾被子。冯亮便开了抽屉,在里头翻了翻,把能找到的钱全装在身上。   “哎,咱那位三婶怎么办?”冯海用胳膊碰碰冯亮,小声嘀咕。   “提醒我了。”冯亮一拍大腿,赶紧又走出来,对站在一旁等着帮忙的冯卫东说:“卫东啊,你赶紧去孔志斌家跑一趟,把他两口子叫来,就说他丈母娘出事儿了,出大事儿了。”   “冯荞你都不叫,你叫小粉做什么呀。”冯老三说。在他心里头,拖油瓶的冯小粉能有什么用呀,本来就是个刺猬脾气,又不指望孝顺他。   “叫他们来照顾三婶儿呀。”冯亮理所当然,“我们弟兄仨都是男的,照顾三婶肯定不方便,小粉她不是本村吗,住那么近,她跟冯荞可不一样,三婶摔伤了,她不来谁来。”   寇金萍趴在地上,呻.吟着没吱声,这个时候,她也只能指望冯小粉了,总不敢指望冯家三兄弟呀。   几个人合力把冯老三弄到门板上,让他伤腿放平,套了牛车,把呻.吟叫唤的寇金萍也弄上去,便送往镇上医院。   走出冯老三家的巷子,孔志斌和冯小粉也赶到了,两人寒着脸问了情况,虽然一脸别扭,也只能无奈地跟着一起去医院。   冯东冯海赶车,孔志斌和冯小粉跟着,冯亮则走在最后头。他看着前边一队人,心说幸亏他来了,要是换给他那两个厚道的哥哥,今儿晚上还不知要闹哪样呢。   嗯,三哥经常佩服他自己。 第116章 魔怔   只能说冯老三和寇金萍这个时候摔伤也太倒霉了。   年三十的晚上, 天冷路黑,带累得别人也跟着晦气。送到镇上医院一看,倒是有人, 除了看大门的一个老头,就住在医院传达室里的,整个医院只剩下一个医生一个护士——这种乡镇卫生院, 八十年代初的条件和医护人手, 平常少有住院病人, 过年更是没有,医生护士就不许过年呀?   大过年的,白天也没几个人值班, 夜班?能有人就不错了。   一个医生,卫校分来实习的,一个护士,产科兼注射室值班。就这么多了。   实习医生是个年轻小伙子, 本来嘛, 乡镇医院值夜班也少有病号,大过年就更没认为会有急诊病人, 结果一下子遇上俩。小医生检查了一番,抓了半天脑袋。   冯老三一路颠簸到医院, 虽然已经尽量把他的伤腿固定在门板上了,可还是没法保证纹丝不动呀, 结果大概骨折错位, 更疼了, 疼得脸色蜡黄。寇金萍一张脸也是蜡黄,少气无力地呻.吟着,萎靡得不想睁眼,只说头晕得厉害,恶心想吐。   那年代,偏远农村的乡镇小卫生院,连个B超、X光都没有,也没法做什么仪器检查呀。   冯老三的左大腿基本确定是断了,可小医生也不会接骨。接骨可不是一般医生能行的,当时那个条件,接骨全凭经验和手感,小医生根本不敢碰他,先给了两片止疼药,说等明天外科的医生上了班再处理吧。   至于寇金萍,尽管她浑身摔得哪哪都疼,到处青一块紫一块的,可检查也没啥外伤,也没发现骨折,小医生挠着头说,估计是严重脑震荡。   “那怎么办?”冯小粉瞅了她妈一眼问,“脑子会不会摔坏了?”   “不好说,先观察吧。”   小医生自从他们来到,也不知挠了多少遍头了,尽管不情不愿,可这样的病人也不敢应付走,也不敢移动,只好先让他们送到病房,冯老三给了两片安眠止疼的药,寇金萍则让静卧,也给了安眠镇定的药物,都等着明天天亮医生上班。   “现在怎么办?”冯亮先开了口,“我们这么多人,也不能都在这儿耗着呀,我们仨来的时候连晚饭都还没吃呢。”   孔志彬沉默不语,丈母娘,总不能让他在这儿照顾吧?丈母娘再老也是女的,摔成脑震荡,他照顾也不方便呀,便拿眼睛看看冯小粉。   “你们都是他俩什么人呀?”小医生问。   “我们三个是侄子。”冯亮指了一下孔志彬和冯小粉,“他俩是闺女和女婿。”   “那你留下来。”小医生指着冯小粉说,“你们得有个直系亲属在这儿看着,万一夜里有啥情况,侄子不能做主的。”   “我留下?”冯小粉无奈地看看孔志彬,“那孩子在家咋办?”   孔志彬:“来的时候不是抱给我妈了吗?”   “她一个不行,你们还得留个男同志。”护士跟在一旁说,“一次俩病人,光她一个女的也不行啊。”   “行,那你们今晚就辛苦一下。”冯亮反应最快,立刻一指孔志彬,都没给孔志彬说话的机会,然后转向冯老三,“三叔啊,那你今晚好好的别乱动,这么多人都留在这儿也没用,我们就先回去吃个饭,明天一早就来。”   冯老三那止疼药看样子还没见效,疼得闭着眼睛龇牙咧嘴,迷迷糊糊点点头,冯亮便转身大步往外头走了。   冯海顿了顿,转身跟上冯亮,剩下个冯东,站那儿犹豫了一下,安慰了冯老三一句,追着那俩出来。   “大哥,老三,我们就这么走了啊?”冯东追上冯海冯亮,小声说,“要不我们也留个人?留他们俩行不行啊,万一夜里头……”   “走了!”冯亮一拉冯东,走出医院大门,贼冷的天啊,冯亮打了个哆嗦,缩着脑袋说,“二哥,你就放心吧,三叔就是骨折了,硬伤,不会怎么着的。你在这儿看他一夜又能怎样,你啥也干不了,一点作用没有。来时也没带多被子,冻死人了,我年夜饭还没吃上呢。”   “我这不也是怕不好看吗,好赖也是我们三叔,留下冯小粉和孔志彬……”   “不留他们留谁?”冯亮嘁了一声,对冯东的慈悲心肠有些无奈,“二哥你就别迂了。我跟你们说,我们三叔骨折,吃点儿苦头,横竖也没啥大危险。可是寇金萍她那个脑震荡,可大可小,严重了真能死人的,谁知道会出个什么事儿,冯小粉作为她唯一的亲闺女,她不留谁留?我们几个都是男的,也不好照顾啊。至于孔志彬,那是他媳妇儿,他不留下,难道你想留下来陪着冯小粉?”   冯东:……   就说他们一家子的心眼儿,全长冯亮身上了。   ☆☆☆☆☆☆☆☆   农历月末,大年三十月黑天,黑得看不见路,天又冷,也幸亏三个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子,黑咕隆咚牛车没敢坐,冯海在前边牵着牛,冯东冯亮两旁跟着车,一路走到家。   路上冯亮忍不住就发了两句牢骚,你说都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他爸和大伯尽管没啥大能耐,可也都老实本分,在村里为人评价都挺好的,怎么就摊上这么个三叔呢,大过年给人添事儿,叫人过不安生年。   一路回到家,院里亮着门灯,村里半年前通了电,年前为了迎接第一次来的三儿媳妇,二伯娘特意让人装了个大瓦数的门灯。   此刻一看见自家院里的灯光,三兄弟可真幸福。   一听见动静,小胭就飞快地从屋里跑出来了,二伯和二伯娘在后边跟着。二伯娘一边心疼儿子,一边叫他们赶紧进屋暖和,冯亮先跑进了屋,倒热水洗一把手脸,坐在炉子前烤手。   冯海冯东卸了牛车,冯海把车放到院子角落,冯东则把牛牵到牛棚去拴上,小胭在后头跟着进去,赶忙给辛苦的老牛添了一筛子草料。   “二哥,冷不冷?冻坏了吧?”小胭说着一伸手,便拉着冯东的手试了试,怎么这么凉啊,赶紧拿自己两只小手给他捂。   “没事儿,也不太冷,我路上带着手套呢。”冯东倒是没往别处想,只觉得那两只小手滚热的,反倒怕弄冷了她,便抽回手,笑着说:“笨小孩,是你的手太热了,你一直在炉子烤着呢吧?”   天虽然冷,他穿着小胭做的大棉鞋,带着她缝的大手套,刚才栓牛的时候才脱下来。   小胭搓搓手,嗯,好像真是她手太热了,忙催他先进屋,放开了炉子给他们煮饺子。   “你三叔……到底咋样了?”二伯担心地问。   “嗐,没大危险,爸你别担心。”冯海简单几句说了冯老三和寇金萍的情况,二伯听说冯老三腿摔断了,便连连叹气,直说冯老三流年不利,大过年的倒霉。   桌子上年夜饭的饭菜还没收拾,故意给他们留着呢,还有剩下的饺子,刚出锅他们没吃就走了。二伯娘一边心疼儿子,一边赶紧给他们倒热水喝。   “哎,我还真饿了。“冯亮捏起一个冷掉的饺子丢进嘴里。   “三哥,别吃冷的,热的马上就煮好了。”炉子上一直烧着水,小胭看着水开了,便把饺子下到锅里。   冯东指着桌上剩下的饺子说:“这不是有剩的吗,放锅里温一下就能吃了。”   “剩的留着过天煎了吃吧,给你们煮点儿新的热乎。”   饺子煮熟出锅,又给他们热了点儿肉菜,三兄弟才吃上这顿年夜饭。眼看着都小半夜了。   二伯仍是有些担心,到底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就算冯老三不成器,可二伯也不希望他摔断腿呀。这下好了,自己把自己摔成这样。   “你三叔跟前没个人守着,也不知咋样。”二伯仍是担心,就嘱咐儿子们,“你们就别跟着守岁了,先去睡吧,明天一早赶紧去看看。留个冯小粉咋行啊,总归不是亲生的,咋会尽心照顾他。”   “你拉倒吧你,你倒是心疼你老三,就没看三个儿子挨冻受累的。”二伯娘气哼哼责备二伯,“留她冯小粉在那儿咋啦?那不是还有孔志彬吗?他冯老三亲闺女逼得不回家,出嫁也没过问,倒是把个拖油瓶养大出嫁了,那就让他指望拖油瓶的后闺女去。”   “哎呦爸妈,你们就别吵吵了,反正三叔就是腿断了,接骨养着呗。在医院里就有医生呢,我们留在那儿也没啥用,我们明天去个人照应一下就行了。”   三兄弟热热乎乎吃了顿迟来的年夜饭,吃饱了冯亮拍拍肚子就跑去睡觉了,冯海也跟着跑回家去了,媳妇怕还等着他呢。   冯东一看,得,他也懒得守岁了,赶紧睡觉去。   剩下二伯和二伯娘,二伯娘便叫小胭也去睡觉,老夫妻俩按照古老的风俗继续守岁。   其实刚躺下,就响起了一阵阵鞭炮声,零点了呢,新年到了。鞭炮声响过一阵便渐渐沉寂,蒙头继续睡。   ☆☆☆☆☆☆☆☆   而对于孔志彬和冯小粉来说,这个大年夜注定是不安生了。   毕竟八十年代初,乡镇医院的住院部其实也就是几间平房,铺着几张光板床,床上有垫子却没有被子,乡下老百姓也都知道,需要来住院,自带被子。   天这么冷,想睡都没法睡。   为了方便照顾,冯老三和寇金萍被放在同一间病房,病房里并排三张床,寇金萍放在最外面那张,冯老三在中间,冯小粉便坐在靠北墙剩下的的那张光板床上,神情木然地坐着不动。   孔志彬围着病房转了几圈,冷,进屋坐着,气氛却总有些诡异。冯小粉从来到以后,就一直一幅木然的表情,好像眼前的事情跟她无关似的,让人不由得开始怀疑,躺在病床上那个到底是不是她亲妈。   大约是安眠药开始起作用了,冯老三和寇金萍渐渐都闭上眼睡了,偶尔身体动一下,发出一两声呻.吟,似乎在努力证明他们还活着。   冯小粉坐着不动,孔志彬便在屋里唯一一张木椅子上坐下来,坐下一会儿脚就冷得麻木,只好又起身踱步转悠着。   附近村子响起一阵鞭炮声,新年到了,历史已经步入了一九八二年。   孔志彬出去转了一会儿,回来对冯小粉说:“我看注射室生了炉子,护士在里头值班,不然你去那儿吧。”   “你去吧。”冯小粉眼皮都没抬地说。   “你去吧,有长椅子,也比这屋里暖和。”   孔志彬想说,深更半夜,他未尝不想在木制长椅上躺下歇一会儿,可人家只有一个小护士在里头,难免提防他,不敢让他在里头呆呀。   冯小粉顿了顿,沉默地起身出去了。没办法,这屋里坐着不动,脚都冻得没知觉了。   冯小粉找到注射室,果然生着带烟道的取暖炉子,女护士却没在,已经去里间的值班室关门睡了。冯小粉于是把木制长椅往炉子跟前拉了拉,躺下休息。   冯小粉一走,孔志彬就去那张病床上躺下,翘着脚也没脱鞋,枕着双手看着屋顶,虽然睡不着,可好歹比坐在木椅子上强多了。   这一躺就躺到了五更天,冯老三还在迷迷糊糊沉睡,寇金萍却发出一些声音,听起来很难受。   孔志彬于是从床上坐起身,冷眼看着寇金萍。说实话,这屋里如果说他在照顾病人的话,他宁愿照顾一下冯老三,只因为他是冯荞的父亲,自己上一世的岳父,而寇金萍……孔志彬对这个丈母娘只有一种深深的厌恶。   他看到寇金萍支起身体,趴在病床边呕吐,呕了几口,便趴在床边喘气。一股酸臭味在屋里溢开,孔志彬皱了下眉头,捂着鼻子走了过去。   他走到那边床前,寇金萍还趴在床边发出呻.吟,好像还想呕吐的样子。孔志彬知道,这应该是脑震荡的常见症状。   “志彬?你咋在这儿?”   寇金萍抬起头看见他,眼神迷离,像是不太清醒的样子,然后看看眼前,没看到她身后床上的冯老三,入目是白色的墙壁,水泥地,白色油漆的椅子。   “这是哪儿啊?哎,我咋觉得晕晕乎乎的呢。”寇金萍把头歪在床边上。   “这儿是医院。”孔志彬说。   寇金萍皱皱眉,整个人迷迷瞪瞪的混沌着,迟钝地努力回想之前的事儿,发生什么了?   “咱俩出车祸了?”寇金萍说,“志彬啊,你没事吧?我想起来了,你开车撞桥了,出车祸了,我还以为要死了呢……”   孔志彬心里咯噔一下,顿时感觉脚心发虚,手心出汗,头脑嗡嗡的,整个人有一种不真实感。他紧紧地盯着寇金萍,寇金萍却好像意识不太清醒,闭着眼睛趴在床头,又不说话了。   “喂,你怎么样?”孔志彬慢慢靠近寇金萍,弯下腰问道,“你想起什么了?”   寇金萍老半天却又没了反应,正当孔志彬以为她已经睡着了的时候,寇金萍却又迷迷糊糊念叨了一句:   “冯荞就是个短命的,她凭啥比你过得好?小粉啊,我想法子把你嫁给孔志彬,等他发财当上大老板,我们这辈子就能有钱有势,就跟着享福了。”   孔志彬努力控制着自己,感觉整个人都在发抖,他蹲下.身子,靠近寇金萍,几乎贴在她耳边轻声问:“那你想出什么法子了?”   寇金萍却没回答他,像是很难受的样子,身体动了动,又趴在床边干呕了一下,然后昏昏沉沉靠在床边闭上眼睡了。   孔志彬在这短短几分钟的时间里,惊出了一身冷汗,他不知道寇金萍到底在这里头搞了多少鬼,联想之前的种种,说他跟冯荞命相不合,说他跟冯小粉天定姻缘,把冯荞逼得离家出走……反正这个女人绝对没干出什么好事来。   孔志斌不是没怀疑过,怀疑寇金萍是不是也重生了,可怎么说呢,他一直没能确定,接触不多是一方面,主要是这女人也没表现出重生该有的举动作为。   孔志彬心里涌起一股愤怒和恨意,他此刻完全断定,那场离奇的车祸,寇金萍也重生了。   相对于去恨别人,人总是更容易原谅自己。   此刻的孔志彬已经不去想自己做错了什么,脑子似乎进入了一个死胡同,他愤恨地想着,如果不是寇金萍处处搞鬼,他也许就不会失去冯荞,也许冯荞就不会那么快嫁给别人,也许他还可以回头,更不会错误地娶了冯小粉,把自己逼到这步田地。   是的,肯定是因为眼前这个恶毒的女人,才害得他失去了冯荞,失去了上一世平静美好的家庭和生活……   孔志彬死死盯着寇金萍,慢慢直起腰,瞥了一眼另一侧床上的冯老三,冯老三还在沉睡,没有要醒的样子,于是孔志彬像着了魔似的,四处看了一圈,脑子里设想着各种不容易被发现的手段……   他恨不得要让这个女人马上去死。   他整个人已经出于一种下意识状态,魔怔了似的,双眼赤红,身体微微发抖,双手慢慢靠近,掀起寇金萍身上的被子慢慢往下压去……脑震荡,脑震荡,那就让她永远不要再醒来吧! 第117章 疼宠   “病人怎么样了?”   孔志彬猛一哆嗦, 扭头看着门口的小医生,恍如梦魇中惊醒,顿时浑身虚脱的感觉, 被子也松了手,罩住了寇金萍的头。   大约见他神色不对,小医生抬脚走进来, 立刻就皱起了鼻子, 扫一眼地上责备道:“她吐了?赶紧清理干净啊。”   小医生大约是把孔志彬不对劲的举止反应当作担心病人了, 反倒安慰地解释了一句:“脑震荡典型症状,她的情况还可以,不要动她, 注意别让呕吐物堵塞口鼻。”   小医生走到病床前看了看,见被子蒙着寇金萍的头,就吩咐道:“别给她蒙着头睡,被子给她掀开, 这样呼吸不通畅。”   “哎, 好的。”孔志彬机械地答应着。   小医生又转身去看了看另一侧病床上的冯老三,再次交代道:“你赶紧把这清理一下。”   “哎, 好的。”   孔志彬送小医生出了门,一抬头, 才发现东方天际已经露出了鱼肚白,已经是大年初一的清晨了。他整整熬了一夜, 却了无睡意。   孔志彬转头看看病床上的寇金萍, 真不知该遗憾还是该庆幸, 他刚才要是真杀了她……   让她在睡梦中一死了之,他自己又会落个怎样的结局?   孔志彬恨恨地盯着昏睡不醒的寇金萍,最终还是离开了病房,铲了一铲子干土盖住地上的脏东西,自己却绝没有心思去收拾,便站在门口,等着冯小粉来收拾打扫。   ☆☆☆☆☆☆☆☆   年初一一大早,鞭炮响起,饺子上桌,二伯娘把饺子先端去敬天地。   其实也就是在磨盘上放了两个热饺子。磨盘上,年三十晚上点了两柱香,磨眼儿里还插了一根青竹,上头挂着红绿花生、水果糖和几张一块、五角的纸币,二伯娘便把两个热饺子放在魔盘上,念叨了两句“风调雨顺,家人平安”。   敬完了天地,一家人就可以开始吃饺子了。大人一边吃,家里俩猴孩子就围着桌子,挨个儿拜年要压岁钱——昨晚奶奶都交代过了,今年叔叔、小姑他们都挣钱啦,去要!   其实也不用俩小子要,冯东冯亮和小胭便都给准备了压岁红包,其实也就是的大宝会要,七岁的大宝已经知道钱是好东西,五分硬币拿到村头小卖部,就能买五颗甜甜的水果糖呢。   一岁零四个月的二宝才刚刚会走路,跟在哥哥后头晃晃悠悠的还走不稳当,懂个啥呀,红包给到他手里,拿着就往嘴里塞,大堂嫂赶紧把他小手捉住。   “呸呸,二宝,不能吃,这个不是吃的。”   “对他来说,不能吃的东西还有啥用呀。”冯亮笑着打趣。   果然,不多会儿工夫,二宝那压岁钱就进了大宝的口袋,大堂嫂哄了半天,大宝也不肯拿出来,说要替弟弟攒着。   “你们赶紧吃,吃完了去看看你三叔吧。”二伯说。   “就你话多,大年初一你就不能安生点儿?你倒是心疼你弟弟,你可不心疼儿子,儿子都不是你亲生的,都是田沟里捡来的。”   “老三那不是摊上了吗。”二伯嚅嚅辩解,“这不是巧了吗。”   一转脸,二伯又试探地商量儿子们:“是不是去跟冯荞说一声?腿摔断了,可不算是小事儿,我寻思也该让她知道。”   冯亮和冯东吃着饺子,便把眼角瞟向大哥冯海,冯海于是以大哥的姿态先发了言:   “大年初一,爸,要去你去,你到小罗庄找杨家说去。要是平常好生生的也就罢了,三叔弄的那些事,又是跟寇金萍一起摔伤的,你去杨家说,就算边疆和冯荞不埋怨你,你看看她家里公婆会怎么想。”   二伯讪讪作罢了,有啥法子呀,谁让他那个老三太不着调呢。   要说只是父女俩恼了,也还好办,当初冯老三赶走寇金萍,要是做出个长辈的样子来,不看僧面看佛面,哪怕看在大伯二伯的面上,冯荞还是会原谅的。   可谁知他还一次一次又让寇金萍回来了,还任由着拖油瓶的继女嫁给了跟冯荞退婚的孔志斌,让村里人每每嗤笑。眼前这事再掺和上寇金萍……   “这事儿我会让冯荞知道的,也不用刻意瞒着她。”二伯娘一拍筷子,“可你今天急的啥呀?大年初一的好日子,你让我过个安生年行不?”   “我也没说今天呀,今天哪能呢。”二伯嚅嚅,儿子们大了,都是有主意的,他也就全交给儿子们吧,吃完饭赶紧躲一边烤炉子去了。   冯亮吃完了一抹嘴,笑着说:“今天我去一趟,其他人在家过年,就别去了。”   “我跟你去吧。”冯东说,“我知道你小子主意大,我不掺和,我就去跟你做个伴儿。”   新年摊上好天气,太阳挺好的,冯东冯亮吃饱了,骑着自行车来到镇卫生院。冯老三已经醒了,还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耷拉着个脑袋,寇金萍则还在睡。   上班时间已经过了,小医生口中的“外科医生”却还没出现。   孔志彬则一幅心神不宁的样子。寇金萍夜间说的那些……她似乎意识混乱,想到前一世去了,谁知道醒来会是什么样子?   冯亮一边叫小医生去催人,一边啥也做不了地继续看着。一直等到九点多钟,终于来了个医生,看了冯老三的伤腿,开始招呼人给他接骨。   也不知医生接骨手法问题还是怎么回事,医生一开始接骨,冯老三就疼得惨叫,医生给他绑上夹板固定,冯老三就一连声的惨叫不停。   结果却把寇金萍给叫醒过来了。   孔志彬紧紧盯着寇金萍,寇金萍却仍是有些馄饨的样子。医生伸出两根手指头问她:“这是几个?”   “两个。”   “你怎么摔的?”   “我记得……我在家里剁馅包饺子……”寇金萍想了老半天,反而问医生:“我怎么摔的?”   “医生,她是不是真把脑袋摔坏了?”冯小粉问了一句。她妈脑子本来就感觉不正常,真要是摔坏了……比如摔傻了吧,兴许还安生了呢。   “脑震荡就这样。”医生说,“短暂性昏迷,遗忘,受伤时候的事情回忆不起来。她这个情况,头晕头痛肯定要有一段时间,至于恢复怎么样,那可不好说,反正先卧床休息几天吧。”   “她夜间醒了一遍,呕吐,说胡话,说什么也听不明白。”孔志彬在旁边试探着问,“真没什么问题?会不会有后遗症?”   “意识不清醒呗。慢慢恢复吧,这个谁也不能给你保证没有后遗症。”   于是冯亮一看这情况,接下来也就是养伤恢复的事儿了,伤筋动骨一百天,反正也急不得,那就让他俩在医院养着呗,拉着冯东,找个借口赶紧又溜了。   孔志彬这一次倒是积极主动留下来照顾病人了。他这个时候真不敢走开,谁知道意识错乱的寇金萍会再说出什么来?冯老三也在,冯小粉也在,还有医生和护士,万一寇金萍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再引起别人对他的怀疑……所以他还是守着吧。   这么一来,冯亮也就索性不管了,孔志彬在医院守着,他们兄弟仨也就不凑那个热闹了,倒也不是全不管,决定每天抽空去个人看一趟,免得有啥情况。   第二天大年初二,冯海拉着牛车去接冯荞回门,中午杨边疆照例好酒好菜招待大舅哥,冯海才说了冯老三的事儿。   杨边疆听了沉默了一下,心里有些无语,然后看着冯荞说:“媳妇儿,这事我听你的。”   “听我的干啥呀?”冯荞说,“我自己都不知道要干啥。”   冯荞当然明白冯海告诉她这些的用意,让她心里有数,早做打算,不然等会儿回门去了二伯家,二伯那黏黏糊糊的性子,一准会好说歹说地央求冯荞去看她爸。   再怎么说,冯荞还是感激尊敬二伯的,她把二伯娘当亲妈,也早把自己当作二伯家的人了。   “媳妇儿,这事你怎么决定都好,你要是说念在他现在落得可怜,答应去看看他,那我陪你去。你要是说不想去,那他活该,前有因后有果,外人谁也无权说你什么。”   “我倒是能答应去看他,可他跟寇金萍一个病房,我怎么去?”冯荞说。   杨边疆想了想,他其实心里一直有个数,冯老三再恶心,他也是冯荞的爸,并且有大伯、二伯两家的关系摆在那儿,这么多年一直对冯荞也挺好,便是不看僧面看佛面,等冯老三老了病了需要人照顾,他和冯荞也不能真狠心不问死活。   那句老话怎么说的?以德报怨,不冲着他那个不招人待见的老丈人,就算是做给别人看吧。   可眼下,冯老三跟寇金萍搅和在一块儿,一间病房,孔志彬和冯小粉两口子也在,要让冯荞放下心结去看冯老三……农村里最不缺那些道德绑架的人,可冯荞的委屈谁能体会?   “大哥,冯荞,这么着你们看行吧?”杨边疆笑笑说,“冯荞别去了,她带着个孩子,孩子小,大过年的天又冷,我替她去。”   “你去?”冯海一琢磨,就笑着说,“这倒是个法子。”   “冯荞啊,我去。”杨边疆笑着说,“你也别担心,反正他就是骨折了,也不会怎么着的。我等会儿骑车去一趟,给他掏点儿钱,也算是我们主动去看过了,你不要出面,这样的话我们往后可进可退,就看他怎么安排他家里那些破事儿了。”   杨边疆那意思,他们先上前一步,让外人无话可说,至于探望之后……冯老三要是往后继续跟寇金萍搅和纠缠,那他们还是继续远着点儿。   ☆☆☆☆☆☆☆☆   吃完午饭,小两口就兵分两路,冯荞抱着娃娃坐上冯海的牛车,按原计划回门去,杨边疆则随手拎了家里的两样点心,骑车杀去了镇卫生院。   他本打算给冯老三一些钱的,走到半路又改了主意,先经过住院处,想把冯老三这两天的医药费给他结清,结果才知道冯亮这小子已经交了一部分押金,冯老三的钱都在冯亮身上呢。   于是杨边疆便问清冯老三大概还得住几天院,医生说反正就是骨折,伤处有点肿胀,再打两针消炎针,就可以抬回家慢慢恢复了。   杨边疆于是把冯老三缺的医药费补齐,又给他交足了三天的押金,那时候乡镇卫生院倒也不贵,统共花了一百来块钱。   “不是两个一起来的吗?”收费处的人问,“另一个女的呢?她账面上可也没钱了。”   “另一个跟我没关系。你把那个男的给预交三天就行了。”杨边疆说。   然后杨边疆就拎着点心,问清了地方,径直去病房探望他那个老丈人。   到门口遇上了当天来应卯的冯亮,这小子看见他便会心一笑,朝屋里努努嘴,小声说:“都在里头呢。”   “嗯,进去。”杨边疆笑笑,他可不管谁在里头,他反正就是来探望老丈人的。冯亮陪着杨边疆,哥俩一前一后就进了病房。   “三叔,边疆来看你呢。”冯亮招呼了一声。   “边疆?”冯老三一听,激动得跟什么似的,本来半靠在床头,赶忙坐直身体,两眼盯着进来的杨边疆,一脸激动紧张,然后又伸头往他身后张望。   “叔,大过年的,我刚听说你摔伤了。”杨边疆不冷不热地笑笑,放下手里的点心,问道,“现在好点儿了吧?”   “好,好点了。边,边疆啊,冯荞呢?”   “哦,她带着孩子呢,孩子小,天又这么冷,我就没让她来。我先来看看你。”   冯老三顿时像撒了气的气球,有些蔫。   杨边疆只当没看见他那个垮下来的表情,也只当没看见屋里其他人,反而故作关切地问:“叔啊,你说大过年的,你咋摔伤了的?还摔得这么重,差点没出大事。”   冯老三当着女婿的面,哪有脸说啊,支支吾吾半天,问道:“冯荞呢?她啥时候来看我呀?”   “叔,我这不是来了吗,她带着个奶孩子太不方便,有事你跟我说好了。”杨边疆说着对冯亮抬抬下巴 ,“冯亮啊,住院处那边,费用我刚才已经结清了,又给他预交了三天的费用,还有啥需要的,你再跟我说。”   “没啥需要的,这就已经让你花不少钱了。”冯亮一转头就故意对冯老三说,“三叔啊,你看见没,你这一出事,花钱可都是边疆给你出的。”   两人一唱一和,冯老三也一脸唏嘘慨叹,差点摔死了呢,摔瘸了腿,闺女到底还是过问他的。   屋里剩下三个人就尴尬了。冯小粉倒还好,始终保持着漠然无聊的样子,木着一张脸没有表情,寇金萍从头到尾被晾在一边,本来就昏昏沉沉,真觉得头更疼了。   这是孔志彬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杨边疆。   几年前他们新婚,在县城也遇见过一回,也只一瞥之下他就匆匆逃开了。这一次,不管愿不愿意,他此刻就站在一旁,近距离地观察着这个男人。那人笑容客气疏离,言谈举止带着一种沉稳坦荡的练达,而每一句话似乎都在说,这个男人,是有多么疼宠他的妻子。 第118章 扯破脸   杨边疆也只在病房里稍稍呆了一会儿, 他跟自己那位老丈人实在也找不到话讲。   感受到某种关注,杨边疆便坦然地转头看过去,对方的目光却晦涩不明地又躲闪开了。   杨边疆很不喜欢这种打量带着衡量的目光。他当然认识孔志彬, 照过面,应该说这个人的事情不管有意无意,他也都听说过, 只是没打过交道, 也不认为两人有任何关联。   杨边疆跟冯亮聊了几句冯老三的病情, 孔志彬却又再次把目光逡巡过来,杨边疆有些恼火了,他所认为的男人, 大大方方坦坦荡荡,这么躲躲闪闪地背地里窥探别人算怎么回事?   他很是不悦地盯了孔志彬一眼,见对方目光讪讪移开,佯装去看架子上的吊针瓶子, 杨边疆没了理会的兴趣, 便拿眼色示意了冯亮一下。   冯亮于是笑笑对冯老三说:“三叔啊,要不你先好好养着, 我跟边疆就先回去了,我们家里还有事儿呢。”   “那好那好, 你们忙你们的。”冯老三听见杨边疆要走,其实暗暗松了口气, 杨边疆往他病床前一站, 总让他觉得有某种压迫感。   这要是闺女来了, 他就可以哭喊赖命,可以装可怜博同情,可以趁机跟冯荞提一些要求,比如要求冯荞来照顾他几天,可偏偏是女婿来了。这个女婿……   冯老三可忘不了当初他要打冯荞,女婿把他拎小鸡一样拎起来的宝贵记忆,想忘都不敢忘。所以尽管此刻这女婿笑容可掬,冯老三却丝毫不敢造次——惹不起呀。   杨边疆跟冯亮并肩离开病房,就一起骑车去冯庄村。一进二伯家的门,迎面就给了他一个大惊喜。   杨边疆推着车进了大门,冯荞正带着娃娃在院子里遛遛,冯荞弯腰扶着小娃娃两只胳膊,教她学走路。娃娃一看见爸爸进来,就迈动两条小腿往杨边疆这边过来了,踮起小脚,张着两只小手要爸爸抱,嘴里还喊着:“咿呀!”   杨边疆正在放自行车呢,一时没腾出手,娃娃大约是没得到回应急了,急得小腿上下动了动,使劲儿把小脚踮起来,仰着小脸喊了一声:“爸爸!”   “哎呦乖乖,她会喊爸爸啦?”杨边疆惊喜来得突然。   “还真会喊了。”冯荞笑,小人儿这几天刚学会喊妈妈,急得杨边疆一有空就抱着闺女教她喊爸爸,可小人儿似乎学会了喊妈就满足了,硬是不喊,杨边疆都快要吃醋了。   杨边疆简直惊喜得不敢相信,一把抱起闺女,喜滋滋教她:“娃娃,再喊一遍,喊爸爸,爸爸……”   “爸爸。”娃娃果然又喊了一遍。   还别夸,小娃娃吐字还挺清楚的,杨边疆一高兴,就抱着闺女举高高,又用额头去蹭她的小胸脯,逗得娃娃抓着爸爸两只耳朵,笑得前仰后合。   “哎呦娃娃,你也喊个舅舅呗?”冯亮忙凑过来。   等他抱起娃娃举高高逗着玩,娃娃一伸手,就抓住他头发了——话说爸爸头发太短啊,当兵养成的习惯,一直就是短短的寸头,只能抓耳朵,舅舅头发长一点,正好让举高高的小娃娃有个抓手。   一家人纷纷围上来逗孩子,这个教她喊姥姥,那个教她喊姨姨,急得大宝一肚子意见,二宝俩月前也会说话了,可只会喊爸妈和奶奶,一直教不会喊哥哥,好容易小表妹会说话了,也不会喊哥哥……人家大宝很想过过哥哥的瘾啊。   小院里一片欢声笑语,早就把冯老三那些破事儿丢到旮旯里去了。冬日的暖阳下逗哄逗子,聊聊大天,嗑瓜子儿,吃炒豆子,还有二伯娘隆重推出的熟地瓜干和糖炒花生米,自家做的五香豆腐干……   ☆☆☆☆☆☆☆☆   娃娃小朋友自从学会了叫妈妈、爸爸,就好像突然打通了语言技能关卡似的,两天不到,就接着学会了叫奶奶、爷爷、姥姥,学会了管大豆叫“哥哥”,然后某天在冯亮眼巴巴的期待中,一连喊了五六声“舅舅”。   过了正月初八,杨边疆的小工具厂在新年大吉的鞭炮声中恢复开工。因为人手不够,趁着刚过年,又招了十名工人,都是附近村落年轻肯干的小伙子,赶上最好的创业时代,眼看着生意一天比一天红火,小两口自己都没想到这么顺利兴旺。   杨边疆悄悄跟媳妇说,上一年他们弄了个万元户,新年的目标是翻一倍,不过这两口子都是闷声发大财的性子,别人也都知道他们赚钱了,赚多少钱却也只是猜,这两口子可不会跑出去显摆。   尤其冯荞那样的小财迷,有钱当然是悄悄攒起来,再给厂里添点儿工具设备啥的。   新年的第一批订单,城里建筑队特别定制的一批建筑模板,杨边疆年前就接了的单子,算一算,单是这一批活儿,就够他们加班加点干上一两个月的。这还只是第一批,现在全国各地一片搞建设的热潮,交货以后很可能长期合作,厂里简直要忙不过来了。   医院那边传来的消息,冯老三在花完了杨边疆给他预交的三天费用之后,揣着两包接骨丸,坐在门板上出了院,被送回他自己家中。至于寇金萍,冯家人可不管她,就继续扔在医院留给冯小粉。   起初两天,大伯和二伯到底对这个弟弟狠不下心,两人轮番去照看他,给他做饭。   然后喜剧狗血的桥段又出现了,寇金萍晕晕乎乎也出院了。   寇金萍那个情况,医生也只能说是脑震荡,那个年代又没有脑CT,也没法诊断有没有脑瘀血、脑水肿之类,在医院养了几天也能下床了,行动正常,就是头晕头疼,忘事儿,变得有点糊里糊涂的动作迟缓。   孔志彬不放心,只好守在跟前看着,怕寇金萍错乱的神经再来一次混搭,一个不防备,说出什么骇人听闻的话来。   可他这么整天在医院守着,明明没安好心,暗中恨之入骨,却妥妥被寇金萍当成了孝顺的好女婿。   于是寇金萍就跟冯小粉唠叨:“小粉啊,你看看志彬,对我多孝顺呀,打从我住院他就一直没离开医院,一直守着我,这样的好女婿打着灯笼也难找啊。你这个不懂事的死丫头,你别整天跟他拧着。志彬将来能有大出息的,我们娘儿俩将来可就全指望他啦。”   冯小粉对孔志彬这次的表现也有些意外,孔志彬平日里对她妈可没有半点好评价。   不过冯小粉是谁呀,她倒霉催的嫁到孔家,跟公婆关系恶劣,孔志彬还家暴打过她,冯小粉本来就对孔志彬和寇金萍抱着三分恨意,她可不会跟寇金萍一样想。   “妈,你就消停点儿吧,幸亏你还一直喊头晕头疼,你说你倒哪那么多话呀!”冯小粉烦躁地顶了寇金萍一句。   “死丫头,妈还不是为了你好,你对志彬要多体贴,对他好点儿,将来他发财有钱了,才能对你好。”   “发财屁!”冯小粉冷哼,“你整天说他能发财,钱呢?我嫁到他们家两年多了,他倒是整天穷折腾,可也没见他挣个屁钱给我花。”   冯小粉大约也看出来了,她妈这个病,怕真是摔坏脑子了,头晕头疼遗忘症,医生也说了,反正她这个情况也就这样啦,啥时候恢复正常可不好说,兴许仨月兴许半年,能不能恢复都说不准。   可有一点,寇金萍半辈子的老女人了,却喜欢装柔弱,她可是装病的行家里手,没病都能装三分,何况现在真摔伤了,便整天做出一幅柔弱难受的样子,弱哈哈躺在病床上等着人伺候。   这么下去急死个人啊,他们已经在医院里呆了七八天了,大年三十到现在,一个年都没过安生。要说寇金萍有病,这会子看她数落人的样子,不是挺有精神的吗。   冯小粉着急呀,她孩子还丢在家里呢,就这么耗在医院,也不知道孔母那个死老太婆把孩子带得咋样了。   冯小粉暗暗琢磨着,得赶紧把寇金萍弄出院,再这么下去,别人也让她折腾出毛病来了。其实医生也没反对她出院,反正就这个情况,大过年的值班医生也烦她,可每每医生一问,寇金萍就做出一副快要死了的样子,人家医院总不能硬把她往外赶呀。   冯小粉拉着个脸坐在空床上不说话,一抬头,孔志彬手插在棉袄兜里进来了。   “医生怎么说?”   孔志彬刚才跑去找医生谈了半天,他关心的,就是寇金萍会不会加重,比如会不会再来一次意识混乱,胡乱说话之类的。   医生则说,回去慢慢恢复,也没别的好法子,但肯定慢慢见好,不该再加重的。   孔志彬守了寇金萍这么多天,一直没见她再出现当天夜里的那种意识错乱,也就慢慢放了心,在医院每天对着这个老女人,他早就不耐烦了。要不是怕自己沦落成杀.人犯的恶果,真想索性弄死她一劳永逸。   既然不会再加重,孔志彬可不想继续在医院表演“孝顺女婿”了。   孔志彬:“医生说,这都七八天了,肯定不会再有啥危险的,继续住院也没大用,让赶紧出院吧。”   “可是……我这个头还疼,站起来就晕,还没好啊。”寇金萍立刻就拧着眉头一脸虚弱,“哎,我恐怕不能出院啊,我看还是再住几天吧。”   “妈,你要真有啥危险,这么多天早该有个表现了,横竖没有危险死不了人。”冯小粉烦躁地呛声,“医生也都说了,你这个就没啥大不了的,回去慢慢恢复,多则半年少则三月,急也没用,难不成你打算在这医院住上一辈子?”   “你这什么话?我是你妈!我要没病,我愿意住院呀?”   “人家医生说的。”孔志彬冷淡地说,“让出院。”   寇金萍半天没吱声。她就算想不起来了,可从别人嘴里也知道,自己是跟冯老三吵架一起摔伤的。冯老三那边,摔断了腿还等着人伺候呢,她回冯老三家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想来想去,要想过舒服点儿,趁着这次摔伤住院,赖上闺女女婿才是好打算。在寇金萍眼里,就算闺女说话不中听,可也是她亲闺女,何况女婿对她还那么孝顺。   于是寇金萍心里琢磨了一圈,老半天开了口:“志彬啊,小粉啊,妈这次是真摔得不轻,跟前不能没个人照顾呀。你们知道的,冯老三那边……我看我出了院,也就只能跟你们住,靠着你们一起生活了。”   “跟我们住?”冯小粉一声尖叫。寇金萍跟他们住?还嫌家里不够闹腾吗?   就她这个妈,没事都能闹出事情来,冯小粉自己平日里都躲着,让寇金萍去他们家住?   那不是活活想把她逼疯吗。   孔志彬黑着脸没吭声,寇金萍看看冯小粉,一脸哀怨地责怪:“小粉呀,你这是什么态度?我是你亲妈,我这辈子就生了你一个闺女,娇生惯养辛苦把你养这么大,我老了病了,我不靠着你我靠着谁?你可不能不孝顺我。”   “那你自己去我们家看看,四间破屋分成两个房间,他爸妈住一间,我们住一间,你自己选,跟谁一起住?还有你挑的好女婿,我们自己都快养不活自己了。”   冯小粉这嘴皮子,妥妥的得了寇金萍真传,说出话来夹枪带棒,哪句难听说哪句。   可她说的也是实情。寇金萍一口气堵在心口窝,憋了半天说:“你们家不是还有两间东厢房吗,一间做厨房,一间收拾出来也能住人,小是小了点儿,妈也住得下。我跟你们住,还能帮你们看孩子,让你们多点时间挣钱。”   寇金萍一边说,一边心里打算着,等她住进孔家,就想个法子把孔父孔母那两个老厌物赶出去,撵到别处另住,她就可以坦然住在闺女家里享福了。   这时候一直没吭声的孔志彬说话了,对着冯小粉说的。   “你妈跟我们住,帮我们看孩子,那你也就别呆在家里了,我平常出去做生意,家里五亩多地就交给你种了。”   “那不是有你爸妈吗?”冯小粉尖声反驳。   “我爸妈种地也累半死,这两年种着我们全家的地。不算他们的田地,我说的是我们三口人五亩多地,都给你种。你妈去跟我们住,帮我们看孩子,你不下田干活,那你干啥?”   蛇打七寸,孔志彬还真是挺了解冯小粉,一下子就击中要害了。冯小粉那个好吃懒做的本性,往常她带着个一岁半的孩子在家,辛苦归辛苦,可总比下田干农活轻省啊。   “再说了,我爸妈那边……到时候一个院子住着……你自己衡量吧。”   那话里未尽的意思不难明白,冯小粉本来就跟公婆整天闹得鸡飞狗跳,再来一个满肚子坏水的丈母娘,日子还能过吗?   冯小粉可也不傻,她本来就不愿意,一听孔志彬这些话,更加不能同意了,索性扯破脸数落寇金萍:   “妈,你都听见了,你真要非得去跟我们住,那我这日子还能过吗?你们这是合起伙来想逼死我呀。你要真是老了病了不能动弹了,我是该照顾你,可你现在还没老到那个地步呢,你又不是七老八十了,就这么点儿小病能怎么样?你又没怎么着。再说了,你跟着冯老三这么多年,改嫁他过日子,半道上忽然跟他分了到我们家住,人家别人还以为我硬要拆散你们呢。”   “我就你一个闺女,娇生惯养养你这么大,我不就是想指望你吗,看来还指望不上……我可没了活路啦!”寇金萍无理可讲,便开始抹着眼泪嚎哭。   “我算看好了,你反正是不折腾死我不称心。”冯小粉砰的一声踢倒了椅子,站在门前也气得开始哭,一边哭一边指着寇金萍数落,“你不是我亲妈吗,我是你生下来的,那你就索性逼死我算了,反正我已经让你害成这样了,活着还不如死了的好。你自己看看,想让我怎么个死法,我都听你的。呜呜呜……”   寇金萍对上冯小粉,也算棋逢对手,冯小粉这样又哭又闹,寇金萍拿她还真没办法。   闺女宁死不要,寇金萍只好在出院后又回到了冯老三家。冯老三呢,自己摔断了腿,躺在床上也不能动弹,见寇金萍回来了索性也没吭声。   轮班照顾冯老三的大伯和二伯一看,得,既然寇金萍回来了,她不管装没装,病没病,也就没事喊两声头疼头晕,好胳膊好腿的,看起来也没啥大不了的病,那就让她烧点水做个饭,负责伺候冯老三养伤呗。   冯老三摔断腿不能动弹,寇金萍脑震荡不敢乱跑,倒是挺好的搭配。   这么一来,大伯二伯倒轻松了,也不用每天去照顾冯老三,偶尔抽空去瞧瞧,别让那两个再闹出什么幺蛾子来就行了。因此大伯二伯对于这一次寇金萍回来,倒是前所未有的没反对。   ☆☆☆☆☆☆☆☆   事实证明,冯荞和杨边疆小两口的策略很对,出院之后,既然有寇金萍在跟前,冯荞也就自动跟她爸恢复了不相往来的关系常态。   可村里人谈到这事,除了取笑冯老三和寇金萍自己作,大过年把自己摔得进了医院,可对于冯荞却没人能说她半句不好。   甚至还有人说,就算冯老三不着调,可人家小两口不念旧恶,也去医院探望了,冯老三那医药费都是人家杨边疆给付的,该做的都做了,没得挑理。   眼看着初六送走穷神,初七呆家里休养生息,赶完初八的庙会,这一个新年也就算过去了。   农村人老风俗,小镇庙会一开市,该开工的开工,该开市的开市,因过年而停下的工作生活也都恢复正常。   前些年搞“大集体”,也不许私人上街买卖东西,小镇庙会就中断了,老辈们总觉得过年少点儿什么。如今改了政策,小镇庙会也在去年迫不及待恢复了。去年动静还小,低调的没敢正经搞,今年听说比去年更热闹了,听说还有唱大戏的呢。   正月初八,也是杨边疆的带锯房和小工具厂年后开工上班的日子。   杨边疆一早起来去忙活了,天冷,冯荞搂着孩子就没急着起,娘儿俩又多睡了一会儿。睡到太阳多高,觉着暖和些了,便给娃娃穿上厚实的衣裳,绒线帽虎头鞋,包上小毯子,带着娃娃骑车去镇上。   一来嘛,自家厂子今天开工呢,她这老板娘总该去看看。为了讨一个“开门红”的好彩头,杨边疆昨天晚上还跟冯荞念叨,说安排了徒弟小武多多准备几盘“大地红”,响响亮亮先放鞭炮,按照老风俗祭拜鲁班祖师爷,然后把年前歇工时用红纸封存的工具开封,就可以热热闹闹开工干活了。   二来,今儿这庙会又叫“小孩会”,卖的最多的就是各种好吃的好玩的,尤其元宵节的烟花和花灯。哈哈,她要带着闺女赶庙会买玩具去。   冯荞先到了厂里,遗憾没赶上放鞭炮,她带着娃娃骑车赶到的时候,厂子门里门外一大片放过鞭炮的红纸,空气中还弥漫着放鞭炮的火热味儿,看起来特别喜兴。除了新招的一批,工人们也都认识她,见她来了纷纷说笑着打招呼。   见冯荞来了,杨边疆就放下手里正在忙的活儿,先拍打干净身上的木屑,才放心抱过闺女说:“媳妇儿,你们就在厂里玩一会儿,我赶紧把这些木料解完,就带你们赶庙会去。”   “没事儿,你忙你的,别耽误干活。”冯荞笑着说,“我就是顺道来厂里看看,我又没别的事儿,我带娃娃赶庙会去。”   “那也行。”杨边疆抱着闺女笑,有些歉疚地说,“今天刚开工,工人那边等着用木板,这是咱建筑模板订单的第一批货,让别人弄我还真有点不放心。要是等我,恐怕要等到中午饭时候。”   “那你就放心忙你的。我跟闺女去赶庙会了。”冯荞笑嘻嘻随口打趣自家男人,“你只管把钱给足了就行。你放心,我们娘俩买了啥好吃的,吃不完就给你留点儿。”   让他给钱?杨边疆失笑,话说他们家的钱可都是媳妇管着呢。   他亲亲怀里的娃娃,递给冯荞,想了想说:“那让小胭陪你一起去吧,你一个人抱着孩子赶庙会,万一再顾不过来,小胭跟你去,还能跟你换手抱孩子。”   小胭被叫出工房,一听这事,还有这好事儿呀,老板出钱让她去赶庙会?哎呀她坚决服从老板的安排。   于是小胭抱起娃娃,生怕杨边疆反悔了似的,兴冲冲先往外跑去了。冯荞拎起挎包,装好孩子随身用的小物件,也兴冲冲跟了上去。   儿时的记忆,中间因为庙会中断,冯荞已经好多年没赶过庙会了。 第119章 女剑客   虽说是小镇庙会, 可大过年的闲人多,大人小孩,扶老携幼, 真的很热闹。   自行车根本挤不进去,冯荞和小胭便把自行车找个地方放好,姐俩轮换抱着个孩子, 随着人潮闲逛。   果然是“小孩庙会”, 刚过完年也少有别的东西卖, 全是卖好吃的好玩的,各种零食,糖果瓜子儿, 麦芽糖柿子饼,鲜红诱人的冰糖葫芦;各种点心果子,蜜三刀、羊角蜜、撒满白芝麻的桃酥;还有各种小吃面食,油煎包子、椒盐烧饼、白胖胖的豆沙包……   各种好玩的, 大气球小风车, 木制的大刀宝剑,吱吱响的小竹笛, 绘着彩色花纹的泥哨子……尤其各种各样的花灯,都是手工扎成的, 这不是马上到元宵节了吗。   冯荞和小胭抱着娃娃看了半天,小胭撇嘴, 小声跟她嘀咕:   “姐, 这个花灯, 我看也不比我扎的强,还那么贵。弄点儿高粱秆子,花纸彩线,以前没有卖的,每年元宵节,都是我给大宝扎。”   “嗯,我小时候也扎过。”冯荞也小声跟她嘀咕,“干脆,我们回去给娃娃扎一个,我还会剪花,咱弄个独一无二的。”   一拍即合,不买花灯了,继续逛别的。   一圈转下来,两人买了一大包吃食和零嘴儿,驴肉火烧、油炸馓子、咸的甜的小麻花……当然也没忘了给娃娃买玩具。   很多东西娃娃不认得,也不会说,可小手却会指着要,冯荞给闺女买了一串扎成苹果样子的气球,一个木制手绘的拨浪鼓。   那时候的小孩玩具,就都是手工做的,十分有意思,很多东西小胭从来没见过,这倒霉孩子从记事起就是大集体经济,她哪里赶过庙会呀。还别说,有的小玩意儿冯荞也是头一次见。   姐俩在一个卖绒花的小摊跟前停了下来,拿着人家的绒花研究。说是小摊,其实用的是卖糖葫芦的那种草把子,草把子上头插着好多鲜艳的绒花,能够折叠,打开来就成了各种形状的绒花,仔细看却都是彩纸和染了颜色的羽毛做的。   商贩是个乐呵呵的老头儿,一看这姐俩,穿着鲜亮打扮齐整,就连怀里抱着的孩子也穿得那么漂亮,都是好料子的新衣服,尤其冯荞身上那粉绿色滑雪衫,可不是一般农村人舍得穿的,便格外卖力地推销起来。   “这都是你自家做的?”冯荞好奇地问。   “都是我老伴儿亲手做的。您多买几个吧,插在家里可好看了,还能给小孩当玩具。”老头乐呵呵地说,“多少年没做了呢,不让卖,今年可头一回。”   “我还真没见过。”冯荞拿在手里把玩,她抱着的娃娃见了颜色鲜亮的东西,伸着小手来要,冯荞怕她扎了手,便把竹签做的柄折断尖头,才小心放在娃娃手里拿着。   “娃娃,只能拿着玩,可不能吃啊,不许往嘴里放。”   果不其然,娃娃拿到手里,便赶紧往嘴里塞去了,冯荞赶忙捉住她的小手,笑骂:“就知道吃,不能吃的,只能玩。”说完示范性的“呸呸”给娃娃看。   娃娃拿在手里看了看,又抬眼看看妈妈,似乎有些困惑:这个鲜艳好看的东西看起来挺好吃啊,不能吃?不能吃还有什么用!   怕她啃一嘴羽毛,冯荞只好把绒花拿回来,给娃娃手里换了个拨浪鼓,让小人儿摇着拨浪鼓玩。   “小胭,多选几个,好玩儿。”   小胭兴致勃勃一个个看过去,两人讨论着哪个好看,很大方地一口气选了五六朵,都拔下来拿在手里,给摊主付钱。   “姐,我这还是头一回赶庙会呢,可真热闹。”   这倒霉孩子的年纪,别说庙会了,恐怕赶集都没有过,算算正好在她七八岁能跟着大人赶集的时候,农村集市也就萧条得差不多了,哪还搞得起庙会。加上早前寇金萍养着她,饿不死就行了,绝对不会有心带她赶集的。   “去年听说就恢复庙会了,我当时刚生完娃娃,还坐月子呢,没来成。”冯荞问,“去年你咋也没来逛逛?”   “去年我们在村里,早也不知道有庙会,我好像跟二哥三哥上山去玩儿,就没来。”   “二哥……”冯荞啧了一声,心思转悠,便笑着说,“你说咱们二哥都二十七了,还没结婚娶媳妇儿。年前我还以为能有好消息呢,有些人可真磨叽,我等得都着急了,咋还没动静。”   她明明没提别的,小胭却瞬间红了脸,她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喜欢二哥不由自主就喜欢黏在他身边,那点儿小心思哪瞒得住人呀。可是……她也不知道要怎么办呀,直接表白?又好像没那个胆,万一她直接表白了,二哥不接受,她怎么办呀?   对于小胭来说,这事儿可真愁人。   两人抱着娃娃,逛了半天,中间还遇上带着大宝来赶庙会的大堂哥,随手就送了俩妹子一袋刚买的米花糖,冯荞也把她们买的一堆吃食分了几包给大宝。   跟大堂哥分开后,两人说逛得也有些累了,就拎着一大堆东西往庙会外头走,看见炸油条的没忍住,又买了一串油条,卖油条的人把油条裹上草纸,用干净的麻绳拴着给她们。   “哎,咱们再去买点儿烤排,今天中午烤排卷油条,弄点儿好吃的萝卜干,姐你也留在厂里吃吧。”小胭笑。   “行,你去买烤牌。你倒是提醒我了。”冯荞沉吟,“嗯,我看厂里也得弄个小食堂,让路远的工人吃中午饭。”   冯荞顿时琢磨起小食堂的事儿,厂里现在也二三十号人呢,以前人少,路近的回家吃,路远的大都自己带饭。有时候杨边疆回家吃,有时活儿忙了,他就跟住在厂里的小武弄点儿煎饼啥的,中午简单烧点汤炒个菜,在厂里吃。   要是办个小食堂,跟原先农具厂那样的,工人自己合伙凑钱吃饭,倒是方便了很多。   她正琢磨事儿,换在小胭怀里抱着的娃娃又看上新玩意儿了,指着人家卖的长气球,也不会说要,就一个劲儿喊:“妈妈,妈妈,咿呀!咿呀!”   小娃娃现在就是个颜色动物,长气球鲜艳醒目,可把她吸引了,冯荞于是问了价钱,给闺女买了一个玫红的,一个绿的。   她一转脸,眼角瞄到两个妇女跟在她们身后,好像在盯着小胭看,还是盯着娃娃看?娃娃抱在小胭怀里呢,小胭注意力全在娃娃身上,小心抱着孩子,大约就没留意别的。   冯荞不由得就注意看了两眼,她知道她家闺女招人稀罕,谁让她家宝贝闺女长得太漂亮,穿得也太漂亮呢,走在路上总有婶子大娘们喜爱地多看两眼。   可那两个妇女的表情也不像喜欢人家小孩子,这么一想,冯荞便感觉这俩妇女刚才也遇见过,好像刚才买绒花的时候看见过一眼。难不成跟着她们的?   冯荞顿时就警觉了,人贩子?哎呦敢跟她抢闺女?怕是有点难度。   冯荞买完气球,怕娃娃拿不好扔了,就把气球拴在娃娃小胳膊上。   “现在回去?”冯荞把娃娃抱过来,笑着逗她,“哎呦娃娃,你可越来越重了,抱你都累人,赶紧学会走路吧。”   冯荞抱着娃娃,换了小胭拎着一大堆东西,走出逢庙会的街口,看见卖甘蔗的,也觉着新鲜,那时候可少见南方水果,平常只有北方的梨子苹果,便也买了一大截,扛着往回走。两人一边离开庙会,一边就开着玩笑。   “姐,咱怎么买了这么多呀?拿不了啦。”   冯荞:“使劲吃,多吃点儿放在肚子里,就不用拿了。”   “吃也吃饱啦。”小胭笑弯了腰,“我刚刚又跟娃娃把那个冰糖葫芦吃了一串。你没看娃娃那样儿,不让她吃她要吃,给她嘴里一点儿,酸得她直咧嘴,完了还要吃。”   “哎,我记得我小时候没这么馋呀,小吃货。”冯荞抱着闺女笑她。   两人说说笑笑走出庙会,总算没那么挤了,路上三三两两的行人。两人往她们放自行车的地方去,冯荞却留意瞥了一眼,赫然看见刚才那两个妇女还在跟着她们。她索性转过头,故意盯着那两个妇女看。   她一注意,小胭便也跟着转头去看,也只随意看了一眼,然后神色稍稍一怔,有些疑惑的样子,便又看了一眼。   “今天咋老遇到这两个人,你认识?”   “应该……不认识。”小胭迟疑地摇摇头,“老跟着我们做什么!”   “咱们赶紧走吧。”冯荞说。   走出不远就到她们放自行车的地方了,俩人放下东西歇口气,嘻嘻哈哈地互相埋怨买的东西多,小胭忙着把东西往自行车上放,冯荞一手抱着娃娃,拉开童椅上的小毯子,把娃娃放进童椅,笑着说可真累人,幸亏娃他爸有远见让小胭跟来了,以后可不能抱娃娃赶集。   “你是……小胭?”   冯荞一回头,竟然还是刚才那两个妇女,其中一个两眼紧盯着小胭,那目光太过关注,很让人觉得不对劲。   冯荞看了看小胭,小胭似乎还在愣怔,冯荞警觉地一边挪动身体护住娃娃,一边就反问:“你认识我们?”   那妇女没回答,却盯着小胭:“你……你真的是小胭?你……你还认得我不?”   那妇女一脸激动,就往小胭跟前去了,伸手想要拉她。也是在这个时候,愣怔的小胭终于反应过来了。   这倒霉孩子一把抽起她们刚买的甘蔗,随手一抡,硬生生往两人之间砸了过去,那妇女忙不迭往后退,小胭拿甘蔗一指那个妇女,尖着嗓子骂道:“你谁呀?我不认识你,你赶紧滚开。”   那妇女顿时愣在当场,脸色一白,旁边跟她一起的妇女开口说道:“你不是小胭吗?哎你这孩子……”   “滚!”小胭把甘蔗一抡,指着另一个妇女又骂了一句,“快滚!你谁呀你!”   小胭拿着个甘蔗,跟那两个妇女对峙着,那气势倒像是拿了一把宝剑,然后她狠狠瞪着眼睛,小脸紧绷,扭过头来看着冯荞说:“姐,我们走。”   小胭说完,推开自行车骑上就走,一手骑车,一手还拎着那段足有一米长的甘蔗,冯荞只知道情况不对,她扫了那两个妇女一眼,赶紧也骑上车带着娃娃走人。   冯荞追上小胭,瞟了一眼小丫头紧绷的脸色,再看看她手里拎着的甘蔗,心里揣测着,那两个妇女到底是什么人,让小胭这么生气。   怎么说呢,这小丫头平常总是小兔子似的,以前在冯老三家,她就整天怯怯的像个空气,便是被冯小粉欺负也默不吭声忍着。后来到了二伯娘家,二伯娘性子爽利,一家子厚道人,她总算过上了几年好日子,整天乖乖巧巧地傻乐呵。   刚才拿甘蔗的那个架势,倒像个戏台上的女剑客,颇有几分二伯娘的任侠风范了。   老半天,冯荞才缓缓地说:“小胭啊,我还是头一次看见你这么凶,刚才咱们在庙会,真该给你买一把宝剑的。”   小胭:……   想到庙会上卖的那些画着花纹的木头宝剑,再看看手里的甘蔗,顿时有些哭笑不得,不依地叫了声:“姐!”   “说吧,咋回事儿?”   小胭沉默了一下:“姐,没什么事儿,你不用担心。”   “你说我能不能放心?你自己告诉我,还是回家让二伯娘问你?”冯荞语带威胁。   “姐,真没什么事儿……可能是我亲爸那边什么老亲戚,我不太认得,反正都不是啥好人。”小胭犹豫了一下,央求道,“姐,你可别跟二伯娘说,免得她担心。这些人都不是什么好人,最讨厌了,当初我成了孤儿,没一个过问我的,我不恨她们,可也不想看见她们。”   这样啊……冯荞心里却没有打消疑虑,真要是这样,只能说这小丫头反应也太过激了。   不过冯荞觉着,小胭从小长这么大,不是个没脑子的,就嘱咐道:“小胭,我反正不认得,你自己心里有数,有啥事赶紧跟我们说,家里有哥有姐,有啥事也不用你自己担着。”   “真没事。”小胭赶紧保证,怕冯荞不信似的,忙又说,“今天算我倒霉,走路遇上了。姐你放心,反正平常也遇不上的,我骂两句出出气也就完了,没事的。”   冯荞心里默默慨叹,这孩子……也是个可怜的,从小成了孤儿,甚至还不如她,她虽然从小没了亲妈,可还有二伯娘他们护着呢,小胭更加不容易。这也是冯荞一直同情照顾小胭的原因。   好在现在都熬过来了,这孩子也是个知足的,知道感恩,从小心眼儿多,可却没有坏心眼,对谁都挺好。   可越是这样,冯荞对刚才那两个妇女的身份越发好奇。据她所知,小胭的亲妈在她爸出事后不久,就改嫁去了外省,许多年都没有半点音讯了,难道那两个是小胭的小姨或者舅妈?   要真是,那可够可恨的,也难怪小胭那么生气了。想起当初小胭从寇金萍那儿逃出来,冯东冯亮曾经找过小胭的舅舅和小姨,那些人当时说什么来着?   ——他寇家的孩子凭啥让我管?狗吃了猫啃了,也不该让我养。   想到这些,冯荞一阵心疼。也许是她自己曾经的经历,才让她更加能体会这种心情吧。当初小胭爸出事,小胭才不过三四岁呢。   两人拐上去往工具厂的路,冯荞就跟小胭聊了起来。   “小胭,你是三岁的时候……你爸没了的吧?”   “三岁多一点。”。   这不是个让人想回忆的话题,以前两人都没有聊过,一晃十几年过去,小胭都已经十七了。不知为什么,她今天忽然有一种诉说的欲望,慢慢跟冯荞聊了起来。   “也就三岁半不到吧,那时候啥也不懂。其实那时候我奶奶还在,我爸没了以后……我亲妈没到半年就熬不下去了,回了娘家,然后不久就改嫁了。把我丢给我奶奶,可我奶奶因为我爸的死,坑得也害了病,我妈再甩手一走,我奶奶统共又熬了一个多月也去世了,我没人管,村民邻居轮番照顾了我一阵子,从这家丢到那家,后来就被丢给了大姑……”   “大姑答应养我,也不是没有条件的,我爸和我奶奶留下的老房子得归她,村里也答应了,很快她就把我家老房子给卖了……”   还有这前情?冯荞心说,要这么说,寇金萍带着小胭改嫁给冯老三,还真不能算她对小胭有什么养育之恩。   “那时候我小,很多事都是长大些听别人说的。”小胭低头淡漠地笑,“姐你知道吗,我爸这一门,就剩下我一个人了,我大一些了,过年过节我去给我爸、我爷爷奶奶上坟,还偷偷跑去看过那个老房子,卖给了同村一户姓周的人家,院子门口有一棵大洋槐树,我好像还有点儿小时候的印象。去年那个房子被拆了,人家盖新房了。”   小胭娓娓道来,像是在讲别人的事情,冯荞却被她说的心里有些发酸,这倒霉孩子可太不容易了。   ☆☆☆☆☆☆☆☆   正聊着呢,冯荞心里明明还沉甸甸不好受,小胭却忽然天外飞仙似的来了一句:“姐,娃娃困了。”   冯荞一低头,还真是,大约是赶庙会玩得累了,小人儿靠在童椅上,包着小毯子打盹呢。冯荞抬头看看也到了厂子门口,就故意没叫醒她,进到厂里轻手轻脚停好自行车,小心抱起小娃娃,送她去睡觉。   厂里没有别的床,就只有小武和另外两个工人住了一间屋,怕尿了床,小胭仔细在小武床上铺了一层小被子,冯荞就把孩子放在小被子上,看着她吧唧吧唧小嘴,香香甜甜地睡了。   冯荞蹑手蹑脚关上门,从屋里出来,却又怕宝贝闺女醒了没人听见,索性拿了凳子,拉着小胭在门口晒太阳。小胭这个本该上班的工人也就心安理得继续赔老板娘摸鱼。   俩人一边舒舒服服晒着,一边就把刚才庙会上买的一大堆好吃的拿过来,一样一样打开了吃。   “小胭啊,你说,厂里办个小食堂咋样?”冯荞咬着柿子饼说,“也不用专门安排人,就这么三十来号人,路远在厂里吃饭的估计顶多十几个人,就是弄一套吃饭家伙,有一间屋,每天一两个人轮流做饭买菜,大家午饭就好解决了。”   “好事啊。”小胭点头,“我看行。”   “哎我看等咱这厂子发展起来,前边再盖一排房子,房子多了也留两间给工人当宿舍,不然跑远路的工人不方便,有个宿舍还好加班干活。”冯荞往屋里努努嘴,“这不是就有人在这儿住吗,可是人多住不下。”   “……也行,你想的周到。”   两人吃着聊着,冯荞就一直留意观察着小胭,这小丫头……果然有些心不在焉,分明心里还有事啊。   娃娃一觉睡到过了午饭。难得媳妇和闺女在厂里吃一回饭,杨边疆本来打算带她们下馆子的,可闺女睡觉没醒,又不知等到啥时候醒,索性就派小武去镇上饭店点菜,就在厂里吃。   小武这孩子也是个有眼色的,师娘在呢,师父点的菜都是师娘爱吃的,他自己一样样拿回来,冷了可就不好吃了,便找了一家最近的小饭店,点好了菜自己不拿,却嘱咐人家用食盒送来。   果然不多久,小饭店老板娘亲自拎着老式木制的食盒送了饭菜来,大白菜炖牛肉,红烧花鲢鱼头,酸辣土豆丝,干扁豆皮炖猪肉,还有豆芽粉丝和麻辣豆腐。老板娘笑哈哈地说,今儿过年第一天开张,他们又是头一份生意,还送了一道芹菜炒肉丝。饭要了两样,大饼和杨边疆爱吃的白米饭。   杨边疆停下工作,招呼小武和本打算回家吃的李师哥一起吃饭。   李师哥一伸头:“嗬,边疆这小子,今儿可真阔气。”   小武:“那是。师伯您也不看看谁来了。”一转脸就笑嘻嘻跟冯荞说,“师娘啊,您往后能不能多来?您一来,我就能沾光吃好的了。”   “这么多菜呀,姐夫你点菜咋也不说一声。”小胭忍不住说杨边疆,“我们赶庙会还买了好多好吃的呢,还有油条和烤排,这哪吃得完呀。”   “不碍事,使劲儿吃。”杨边疆光想着媳妇爱吃的,一不留神就点多了,就笑笑说,“吃不完还有小武呢,晚上他热热吃省得再做了。”   小武顿时:啊啊啊我师父最疼我!   娃娃这一觉睡得长,冯荞和小胭吃着饭也不敢放心,便轮流跑去看,直到她们吃饱喝足,悄悄推门进去,小人儿才睡醒,大约是到了生地方,醒了就哭了两声,冯荞赶紧抱起来哄。   等小娃娃吃了饼干喝了奶,冯荞趁着太阳多高,就收拾先回家去了。临走时终究有些不放心,就嘱咐杨边疆,叫他这两天对小胭多留意些。   “怎么了?”杨边疆问。   “也没怎么,我就是有点儿心里不踏实,这死丫头心眼儿多……我怕她有事瞒着我。”冯荞说,“你留意下就行了,尤其留意有没有生人找她。”   “嗯,行我知道了。”杨边疆答应着。 第120章 暖心   冯荞担心小胭有事瞒着她, 让杨边疆多留意,谁知厂里风平浪静,倒是没见什么陌生人来找她。可有一点冯荞却根本不知道。   这小丫头当天晚上回到家, 就跑去跟冯东摊牌了。   要说这小丫头一旦豁出去,可也真够厉害的。   当天晚上吃完饭,一家人像往常那样, 烤着炉子聊着天, 才发现这个年节过得可真快, 一晃寒假就要过去了,尤其冯亮教的那个高三,还要提前开学补课。这一个年节里遇上冯老三的事情, 再加上过完年走个亲戚,串个朋友,一回头居然要开学了?   冯亮赫然发现,他年前打算的一桩大事没干成——冯东和小胭那两个, 眼看着也没个动静, 还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于是冯亮就琢磨着, 得想个什么法子再给加把火候呀。想来想去冯亮决定,跟他那个木头二哥好好谈谈人生。   “二哥, 咱俩溜达溜达去?”   冯东:“行啊。”   “三哥,大冷的天你拉二哥去干啥呀。”小胭跟在后头拉住冯东, “二哥, 你别去。要不我也去。”   “小丫头, 我们有正事儿,你不许跟着。”冯亮看着小胭笑,心说你跟去我还聊啥呀,“小胭,你别跟着了,呆家里暖和,我们去给你捉野兔子去。”   “我不要兔子,我又不是小孩儿。”小胭难得的没跟冯亮斗嘴,却拉着冯东不让走,“二哥,你别去。”   冯东一看,今天晚上他咋这么吃香呢,弟弟妹妹抢他,看看天上,农历初八,小半个金黄的月牙儿,就笑着对小胭说:“外头黑咕隆咚的,你就别出去了,我跟你三哥出去消消食儿,也不走远。”   小胭有些不情愿,心里埋怨着,看着冯东冯亮并肩出门溜达去了。   巧了,冯东冯亮一出家门就遇上了两个本家堂兄弟,拉他们俩去打扑克,冯亮一时玩心起来,心说那就玩一会儿吧,先玩两把,回头再“开导”二哥。   话说他开导的还不够吗,俩当事人没动静,他身兼弟弟和三哥二职,也不好直说,真是开导得很费力。   结果冯亮也有不靠谱的时候,一玩就玩出了兴致,乡村没别的消遣,四个人打了一晚上扑克,直到天很晚了,才各自休战回家睡觉。   回家不远一段路,冯亮想起今晚躲着小胭出来的目的,就把手搭着冯东的肩膀,一副哥俩好的姿态说:“二哥,你看咱们家小胭咋样?”   冯东:“小胭咋了?”   冯亮:“我……那什么……就是看着,小丫头越长越好看了。”   “嗐,你说这个呀。”冯东笑,“我还以为你说小胭哪儿不对呢。”   “那倒没有。”冯亮忙说,“二哥,我就是感慨啊,原先干巴巴又黑又瘦的一个小毛丫头,现在都长成好看的大姑娘了。你说要是哪天有人来说媒……我还怪舍不得把她嫁出去的。”   “可不是吗。当初冯荞出嫁,我就觉着挺舍不得,幸好她嫁给边疆,离得也近。要是过两年小胭也出嫁了……”冯东说着顿了顿,很快就给自己找了个安慰的好理由,“哎她还小呢,哪里就说到出嫁了。”   “可是她一个姑娘家,总有一天要嫁人吧。”冯亮八卦兮兮地凑近冯东,小声说,“二哥我跟你讲呀,上次我去边疆厂里,他可跟我说了,他厂里男青年多,小姑娘少,我们小胭又长这么好看,可有不少人想撩她呢。”   “胡说,你当边疆是死的?谁敢在他眼皮子底下欺负小胭。”冯东嗤之以鼻,“我几乎每天去接她下班,可没发现谁那么不长眼。”   冯亮:……完了。这真是他亲二哥?脑袋怕不是花岗岩的吧。   两人说着就到了自家门口,冯东一拍弟弟的背:“行了赶紧去睡觉吧,玩得这么晚,明天你又该睡到大中午了。”   两兄弟便各自收拾睡觉。冯家的院子,西边三间老房子,西堂屋两间二伯和二伯娘住的,一家人平常也在西堂屋吃饭聊天,中间一个单间小胭住。东头几年前新建的两间砖瓦结构的新房,一间冯东住,剩下一间冯亮回家时住的。这么一来,冯东跟小胭的房间就靠在一起,只隔着一道墙。   二伯和二伯娘屋里已经关灯,看样子早睡了。冯亮跑去厨房的煤球炉子上倒了一盆热水,就坐在炉子边上敷衍塞责地胡乱洗了几下脚,靸着棉鞋,半点不讲究地就跑回自己屋里睡觉去了。   冯东则闩好大门,去牛棚给老牛添了一筛子草料,再慢慢悠悠去倒掉冯亮留下的洗脚水,自己倒热水洗漱完了,才靸着棉鞋回自己屋里睡觉。   自己的房间当然熟悉,冯东摸进屋里,找到系在床头的拉线拉开灯,差点吓了一跳,只见他家那个小妹子披着他的被子坐在床边,两条小腿荡来荡去,悠哉游哉地踢着玩。   冯东:……这死丫头要干嘛呀。   “小胭,你怎么在这儿?”冯东责怪了一句,“死丫头,吓我一跳,。”   小胭抗议地撇嘴,抬眼看着二哥,灯光下的二哥很帅,魁梧,沉稳,看着就让人心里踏实。   不管别人怎么看,在小胭心里头,二哥比硬挺俊朗的姐夫,比英俊潇洒的三哥,比他们都好,都帅,可就是……这么大块头,这么大的男人,却是个不转弯的死心眼儿,榆木疙瘩,也是够让人烦恼的。   不着急,她才十七,她就慢慢赖着他,让他自己慢慢开窍……可白天遇见了不想看见的人,她不敢再等下去了。   “二哥,你怎么才回来。”小姑娘幽幽地抱怨,“我都等你一晚上了。”   “咳,我就去跟别人打了一会儿扑克。”冯东安抚地笑,走过去,随手拍拍小姑娘的头,哄小孩似的说,“你这么大的丫头了,我出去打扑克,都是男的,还有人抽烟,你不能总跟着我呀。听话,回去睡觉啊。”   小丫头不为所动,坐在床沿上荡着腿,低着头:“我就不,谁知道你啥时候就把我扔一边了。二哥你变了,你不喜欢我了。要是哪天你娶了二嫂,她要是讨厌我赶我走,你肯定也不会帮我的,你肯定就不要我了,那我怎么办?”   冯东哭笑不得,这都哪跟哪儿啊。大半夜的赖在他屋里,就为了说这个?这要是冯亮,小时候这么跟他闹脾气,冯东拎起来就丢出去了。   可弟弟妹妹不一样,这么个小丫头,不能凶不能骂,他还得哄着。于是冯东就耐着性子哄她:   “小胭,你整天瞎琢磨什么呀,谁敢不要你,谁敢不要你我们就不要他。行了啊,听话,回去睡觉吧。这么大的姑娘家了,不许在这儿耍赖皮。”   “一会儿嫌我小毛丫头,一会儿又说这么大姑娘家了。”小胭撇着嘴,任凭冯东怎么哄也不动,闷闷地问:“二哥,你说我长得丑不丑?”   “不丑啊。”冯东说,“咋啦?谁敢说我们小胭丑。”   “那我笨不笨?”   “当然不笨,聪明勤快的好孩子。”冯东笑,“你这小孩怎么问这些,到底怎么了?是不是谁欺负你了?”   “不丑,也不笨。”小胭慢悠悠说,“二哥,那……我给你做媳妇儿行不行?”   冯东:“……”   没理会他那一脸惊愕,小胭自顾自继续说道:“二哥你看,你这么厚道,心眼儿太好,还是个榆木疙瘩,要是你娶个不好的媳妇,她整天欺负你咋办?要是我嫁了人,人家欺负我咋办?我想来想去,只好这辈子赖着你了。”   冯东老半天也没咂摸出味儿来,这小丫头……到底几个意思?话说有这么表白的吗,这是损他呢,还是夸他呢,还是欺负他老实呢?   他却不知道,小丫头这些话看着很顺溜,尽管脸蛋红得跟大门上贴的那春联一个颜色,可照样一本正经说得很顺溜。然而,小丫头在他屋里等了一个晚上,等到这么晚,这些话来来回回,已经不知道在心里想了多少遍了。   拼了。   冯东看着眼前的小丫头,老半天没说话,脑子有点空。   小胭到这会儿,所有的勇气和厚脸皮大约都用光了,见他没个反应,扁扁嘴,扔掉披着的被子跳下床,饶过他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就威胁他:   “反正我说完了。二哥你要是不要我,那我明天就去找个瞎子瘸子丑八怪随便嫁掉,省得你嫌弃我。”   “哎……”冯东一伸手,把小丫头抓了回来,抓回来啧了一声,有些懵,耙了一下头,却又不知道想说什么。   小胭看他那纠结为难的样子,气得跺脚:“我到底是有多丑多笨,让你这么为难吗?”   “……”冯东欲言又止,最终做了个嘘声的手势,小声说:“你喊吧,冯亮可就在隔壁,那小子可能还没睡着呢。”   小胭:“哼!”撅着嘴重新去床沿坐下,夜间冷,小丫头自觉又把被子拉到肩上披着。   她看着冯东,等着冯东说话呢,然后冯东就一脸的云里雾里,开始在她的注视下回踱步。统共一间屋的地方,小胭坐在床边,他手插在裤兜里,就在床前踱过来,踱过去。   “小胭啊,你看……”冯东啧声顿住,然后轻叹,“其实我也没那么木头,就算我再木头,这两年在外头年轻人一起玩,有人当着面就跟我开玩笑,说我家里养了个漂亮好看的小童养媳。可是……”   “可是我真没这么想过。每次我都正经告诉他们不许胡说。”冯东踱步,踱步,踱到那头又折回来,停在跟前很认真地看着她,“你才多大呀,你说你十七了,其实算算才刚满十六,你在我心里头就是个小孩儿。你看,我比你整整大了十岁,就把你当个小妹子养的。”   小胭委屈脸:“我没嫌你大,你凭什么嫌我小?差十岁怎么了,那人家都说娶个小媳妇,你非得想娶个老媳妇啊?”   冯东:“……”   这熊孩子,说不清楚了。   冯东踱过来,踱过去,然后拿了手表给她看:“小孩,你看好了,这都半夜快一点钟了,你要再不去睡觉……”对上小胭抗议的眼神,冯东无奈地拍拍她的头,哄她:“你先回去睡觉。我们明天再说,行吧?你这冷不丁一下子,总得让我想想吧?”   冯东担心着急呀,这都半夜多了,两人就这么耗下去他就能想明白了?想让她睡觉一方面,再说这家里可还有三口人呢,万一哪个起夜见他屋里亮着灯,过来看见小胭大半夜在他屋里……那他可真不用解释了。   小胭盯着他沉默半晌,掀掉被子跳下床往外走,跟他擦身而过的时候忽然又停下,带着小姑娘的慧黠偷眼看他:   “二哥,其实我十三四岁的时候吧,就整天想着长大了嫁给你,看你没找到对象,我就一个劲儿高兴。你要是只因为嫌我小……那我就跟二伯娘说,说你欺负我……”   小丫头一张脸红得像红布,却忽然伸出胳膊抱了他一下,把头贴在他胸前,轻轻一抱,就转身出去了,临走时小小声:“……就这么欺负的。”   冯东:……   十三四岁?冯东心说,这小毛丫头怕是成精了。   ☆☆☆☆☆☆☆☆   冯东一晚上没睡着。   小胭对他好他也知道,看看他这身上,鞋袜棉袄,一针一线,这几年都是小胭给他做,以至于冯亮跟小胭开玩笑,说小胭你偏心啊,你给二哥做棉袄怎么不给我做?   当时小胭理直气壮地说,三哥你在城里上班,自己买滑雪衫去,穿什么手工做的大棉袄。   二伯娘是个粗枝大叶的性子,农活也忙,小胭愿意做,就都给小胭做,给他做针线,给他洗衣做饭,处处关心他,让冯东没法不疼这个小妹子。   而反过来,小姑娘家很多事儿,也都愿意跟他这个二哥讲。冯东一直觉得,小丫头是真拿他当亲二哥了,单纯的兄妹之情。小胭被二伯娘收留时,才刚满十二岁,冯东整天拿她当个小毛丫头,已经习惯了。   冯东不是妄自菲薄,也不是小胭不好,可两人毕竟有各种差距,她才多大呀。冯东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太小了。   两人不是亲兄妹,这个弯儿冯东没拧巴,转得过来,可两人差了整整十岁,他要真接受了,总有几分辣手摧花的感觉,偏偏还是一朵刚刚要开放的小花骨朵儿,还没开呢,咔吧一声,他就给揪下来了?   小丫头就是对他太依赖了,冯东觉着,小胭知道什么是男女情爱吗?她在这个家里生活了四五年,对这个家很依赖,怕不是报恩的心思。而他要真因为养了她几年,挟恩图报,就对自己当妹子养的小丫头下手,那他成什么人了。   冯东反思了一下,觉得有些事也怪他,怪他没本事,快三十岁的人了,没成家没娶上媳妇,让父母操心发愁不说,弟弟冯亮因为他,订了婚却不打算结婚,要等他先结婚成家,现在连妹妹都不正常了,竟生出这么个想法。   要这么说,是不是他赶紧娶个女人,一家子就安生了?可他早过了可以挑拣的年龄,找个合意的姑娘真不大可能,却不想把自己的婚姻当儿戏,随便将就着娶一个,闭眼过一辈子。   年轻人体力好,一夜没睡的冯东一早就穿衣下床了,小院里一片安静,农家人习惯早起,二伯先起来出去了,惯常去自家麦地、菜园里看看。   冯东便洗了把脸,按照每天的习惯先去喂牛,收拾打扫牛棚和猪圈。等他把猪圈打扫干净,便看见小胭和二伯娘一前一后起来了,进了厨房准备早饭。看着小胭纤瘦的小身影,冯东心里一阵发暖,有这么个妹子可真好,勤快懂事,处处关心体贴他。就是这次体贴得有些过头,竟盘算着把自己嫁给他这个千年光混汉。回头一定得好好开解她。   “二哥,饮牛的水烧好了。”小胭伸头喊了一声。   “哎,来了。”   冯东赶紧应了一声,走进厨房。大锅里冒着薄薄的热气,小胭拎了个大桶,正在一瓢一瓢往桶里舀饮牛的温水,她舀满大半桶,往上边撒了一把麦麸,抬头看着冯东,小脸忽然就红了。   “二哥,好了。”   “哦。”冯东拎着桶去牛棚饮牛。再回来时,二伯娘已经温好了猪食,端着去喂猪。   “妈,你放下我来吧。”   “我就手,我喂了算了。”二伯娘说,“你去帮小胭烧火去,这丫头要吃地瓜。”   “过年光吃好东西了,二哥,今早咱们做一顿地瓜粥,换换口行不?”冯东蹲那儿烧锅,小胭果然拿了几个地瓜,兑了温水,蹲在他旁边洗。   冯东对这样的生活十分满足,温馨从容,岁月静好。他自己对自己的评价,比不了杨边疆有本事,满脑子挣钱的门道,也比不了冯亮有文化有学历,脑子也特别好用。他的生活目标,当个衣食无忧的农民就好了。   觑着外头喂猪的二伯娘,小胭小声问他:“二哥,你想好了吗?”   这孩子咋还急性子呀。冯东心里琢磨着说辞,怎么能让小丫头想明白,要因为报恩和依赖就把自己嫁了可不好。   冯东老半天沉默不语,小胭等啊等,见他一直不说话,抽抽鼻子,两只眼睛就开始发酸了,一张漂亮的脸蛋就垮下来了。   冯东一看,赶紧哄她:“小胭,你看我烧火呢,等会儿跟你好好说行不?回头让妈看见了,真当我欺负你呢。”   小胭抽抽鼻子,不放心地盯了他一眼,转身去准备吃粥的小菜。   冯亮照例是要睡懒觉的,早饭就没正经起来吃过,稍后二伯回来,四口人先吃了早饭,玉米地瓜粥,脆生的小咸菜和酸辣爽口的腌豆角。   冯东吃着饭,便不由自主地留意小胭,小丫头明显心不在焉,竟然只吃了半碗粥,就放下碗跟二伯娘说吃饱了,起身回了自己屋。   冯东心里开始不忍,这么个小丫头,他就这么直接拒绝了,姑娘家脸皮薄,大概伤脸了。冯东心情有些微妙,好像自己干了什么坏事情。   “这丫头,一早还说想吃地瓜呢,咋吃这么少?”二伯娘嘀咕,“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我去看看。”冯东几口喝光碗里的粥,起身去找小胭。   门半敞着,冯东推开门,便看见小胭坐在床头,趴在小柜子上拿着个铅笔在写什么。他走过去伸头一看,不是写字儿,她在画一张花样,两只鸟儿的图案。   “画什么呢?”   “鞋垫的花样。”小胭说,“二哥,我再给你绣一双鞋垫,留着你开春穿。”   然后小丫头放下铅笔,两只黑眼睛默默望着他,等着他说话。冯东咳了一声,屋里没有椅子,他随意地去床边坐下,心里斟酌半天。   “小胭,你看……其实爸妈当初收留你,只把你当自家闺女,家里有三个哥哥,我们也都真心把你当妹子养。”   小胭幽幽望着他:“啥意思?”   “……小胭,你得分清楚,是兄妹之情还是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还是想要报恩的心思。”冯东说,“你要是想着报恩,那根本不必要,你在这个家里没吃过闲饭,我也从来没往那方面想过。我知道你心疼二哥,可二哥就算打一辈子光棍,也不能拿自家小妹子顶上。”   “你以为别人都跟你一样笨?”小胭顿时急了,“我要报恩,我好好挣钱,好好孝敬二伯和二伯娘,跟想嫁给你有啥关系?我从十三四岁就喜欢你,一直盼着长大嫁给你,你真不喜欢我就算了,我不逼你,你不喜欢我我也没法子,可是你不能这么糟践自己,糟践我的心意。”   她说着眼泪汪汪就忍不住哭,却硬憋着不哭出声,背过身子对着他,胡乱拿袖子擦着眼泪。   “我长到十几岁,除了冯荞姐偷偷关心我,还不敢让大姑看明显,你是头一个对我最好的人,在我眼里比谁都好,我一心就喜欢你,就想给你当媳妇儿,你不喜欢我就算了,我就孝顺二伯和二伯娘,一辈子都不嫁人了。”   这都是什么傻话呀。冯东看着她眼泪劈里啪啦往下掉,顿时各种心疼自责,见她小小的的肩膀一抖一抖地抽噎,忙伸手拍着她的背,软下声音赔不是:“哎……别哭啊,我没不喜欢你,我这不是……”   小胭一转身,趴在他怀里就无声地哭个不停。她小小年纪经历了太多动荡苦难,此刻便觉得,世间最美最好也不过是他坚实的胸怀。   当睡懒觉的冯亮打着哈欠,抓着乱糟糟的头发伸头进来,顿时惊得瞪大了眼睛——   怎么个情况?二哥……辣手摧花了? 第121章 看热闹   睡懒觉的冯亮打着哈欠, 抓着乱糟糟的头发从门口走过,小胭房间的门半敞着,习惯性地便伸头进去, 想问问小胭有啥吃的。   呀……他看见什么了?   冯亮真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见屋里那俩坐在床边,坐在床边不是问题,关键是还抱在一起——他那位木头二哥怀里拥着小胭, 小胭则埋头趴在二哥怀里。   察觉到门口有人, 冯东一抬头看见冯亮, 顿时不知该作何反应,索性用力瞪了他一眼,示意他:赶紧滚开。   冯亮哪里就能那么老实滚开了, 立刻笑眯眯给自家二哥抛了个媚眼,还蹑手蹑脚带了一下门。结果一转身,便看见二伯娘往这边过来了。   冯亮跳起来,热情似火地冲过去, 一把抱住二伯娘:   “哎呀我亲爱的好老妈, 饿死我了,赶紧给我找点儿饭吃。”   “锅里现成的地瓜粥, 自己吃去。”二伯娘没好气地推开儿子,“没个正形, 自己吃饭去,我去看看小胭。”   “哎呀妈, 小胭她好好的……您赶紧先给我热热饭呗。”冯亮嬉皮笑脸的, 随手就把二伯娘拉回去了。   这小子!冒冒失失的。   冯东倒不是怕别的, 两人这情形,再让别人撞见……小丫头怕是要臊死了。   可窗外冯亮那夸张过火的声音那么大,想不听见都难,小胭从冯东怀里抬起头来,扭头看了一眼门外,心说三哥也不知看没看见,臊得又把头重新埋回去了。   她也不说话,她就死搂着冯东不撒手,不出声,顺便还把满是眼泪的小脸在他棉袄上擦,冯东也不敢硬推,再说……他这会子只觉得整颗心都被小丫头哭得纠起来了。   冯东下意识地轻轻拍着她的背,老半天轻声哄劝:“小胭,你……先起来行不?”   小胭默默坐直身体,却扭过头不看他。冯东拿不准小丫头是臊得慌,还是在生他的气。他不是什么温柔小意的软性子,也没那么怕女人的眼泪,可小胭是跟在他屁股后头长大的,冯东心底最真实的反应,哪里舍得她委屈难过。   冯东也不知道小雅能不能明白他那种心态,不是不喜欢,他很喜欢,这样一个小姑娘,聪明懂事,长得漂亮,体贴乖顺,他哪能不喜欢呀。   冯东也不想去纠结这种喜欢到底是哪种喜欢,两人差了足足十岁,让他对自己一直带大的小丫头产生什么男女□□,他就是……舍不得啊。   好比看着自家养大的小花骨朵儿,还没开呢,不舍得摘,可反过来想想,要让别的人来摘了去……他恐怕想跟那人拼命。   冯东这一刻有点鄙夷自己,这都啥毛病心态呀。   “小雅,二哥……不是不喜欢你。”冯东心里纠结老半天说,“二哥……是舍不得。”   小雅不明所以地转过头:“什么舍不得?”   “……二哥舍不得你。”   冯东安抚地拍拍小丫头,开门出去了。他出了屋门,冯亮正懒洋洋拿着个牙刷站在院子里,见他出来,便怪模怪样地冲他挤挤眼,一副“我知道你干了啥”的得意表情。   冯东没搭理他,自己也没心思干别的事儿,站着出了一会儿神,满脑子都是刚才的事情。   眼下,该怎么办?   “二哥,啥时候的事儿?动作够快的啊。”冯亮咬着牙刷凑过来,神秘兮兮地碰了下他的胳膊,“怎么样?够意思吧?这要是让妈看见,恐怕要拿棍子抽你……话说你可抓点儿紧,我可保不准能帮你保密,你自己去跟妈说呀还是我帮你说?”   这小子瞎想些什么呢!   “一边去,你就别添乱了。”冯东没好气地推开冯亮,责怪道:“往后进屋敲门,小胭怎么说也是个姑娘。”   “谁叫你们不关门呢,我哪知道你们……”冯亮委屈脸。   “她哭了,我哄她。”冯东无奈地解释,“你别瞎想那些有的没的。”   “啥叫瞎想!二哥,你说小胭多好的姑娘呀,她要是嫁给你,我可两头都放心了。小胭喜欢你,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人家一个漂漂亮亮的小姑娘家,你这么大个男人,搂都搂了,抱都抱了,你难道还能不认账?”   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冯东心说,他真那么木头吗?   ☆☆☆☆☆☆☆☆   于是,小胭上午上班妥妥地迟到了。   她在屋里平复了一会儿,才惊觉上班时间早就过了。迟到也就罢了,可她要是突然没去上班,厂里姐夫他们会担心的。   小姑娘犹豫了一下,照着镜子看着自己哭红的眼睛,赶紧洗了把脸,自己觉着看不太看得出来了,觑着二哥三哥进了西堂屋,悄悄推上自行车溜了出去。   等冯东发现小姑娘走了,也就猜到她上班去了。可小丫头哭了一个早上,冯东终究是不太放心,索性也骑车跑去厂里看看。   于是杨边疆便看着小胭破天荒迟到了,躲着他悄悄溜进了工房,不一会儿,冯东匆匆找来了。   杨边疆:“怎么个情况?”   冯东:“没怎么呀。真的。”   “嗯。”杨边疆点点头,那就没怎么吧,也不再追问,冯东那性子,不管啥事他自己要是不想说,别人也没必要多问。   于是杨边疆就招呼工人接手解木头,自己拎着工具,拉着冯东出了带锯房,就在院子里太阳下做他的木工活。   “你做什么呢?”   “冯荞想要个梳妆台,现在城里时兴。”杨边疆说,“别人的手工,冯荞一准看不上。”   这恩爱秀的,冯东反正……早习惯了。   杨边疆做活,冯东就在旁边坐着跟他聊天,偶尔帮他递个工具,打个墨线,看着一块木板在杨边疆手里,细细地用刨子刨得平滑,做成向内弯的弧线。   冯东当然知道,他这铁哥们疼媳妇是有名的,家里的所有家具,便都是他亲手做出来的。   “边疆,你……当时对冯荞……怎么喜欢上的?”   这话问的。杨边疆停下刨子,看着冯东玩味一笑:“就是喜欢呗,冯荞哪哪我都喜欢。我一个大男人,我要是弄不清自己喜欢谁,我不是白活了。”   冯东没说话。杨边疆则悠悠说道:“冯东,有些事情呢,你自己想清楚就成。你要是真对人家没那个意思,那你尽早说清楚,可别跟人家含糊。你要是喜欢呢,也别跟自己含糊。”   冯东:……有这么明显吗!   “你知道啥呀。”冯东对着挚友坦言“我一直当她是个没长大的小丫头,再说要真那样,别人会怎么看我呀。”   “别人关你什么事?”杨边疆反问,“要是老担心别人怎么看怎么说,人这一辈子啥事也别干了。”   杨边疆看着冯东,也不想多说他,他了解的冯东,用不着别人硬替他操心。   杨边疆忙着给媳妇做一个自己设计改良的梳妆台,冯东就陪他呆了一下午。下午的时候小胭下了班,两人各自骑着自行车,一起下班回家。路上冯东忽然问了小丫头一句:   “小孩儿,你说我们回去,怎么跟家里说呀?”   等冯荞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版本已经比较完整了:冯东跟小胭偷偷好上了,俩人自己去跟二伯娘承认了。   冯荞当时还挺奇怪,二哥动作这么快?还是小胭动作这么快?   当她和杨边疆,还带着自家宝贝闺女,一家三口乐呵呵跑去看热闹的时候,二伯娘还在一脸状况外。   “冯荞,你说这俩孩子,到底啥时候的事儿呀?”二伯娘纳闷,“还真让你五婶子说着了。”   “二伯娘,你管他啥时候的事儿呢,反正是他两个自己好上了,两相情愿,俩人你都不用操心了,二哥你也放心了,小胭你也放心了,多好的事情啊。”   “说得可也是。”二伯娘笑,“他两个好都好上了,我总不能反对吧。”   “小胭呢?”冯荞来了到现在都没看到当事人呢。   “这两天大概是臊得慌,躲在自己屋里没出来呢。”   另一边,冯东面对着专程跑来看热闹的铁哥们兼妹夫,一脸郁闷:“你怎么也跟着起哄?我这两天没干别的,整天让他们起哄了。”   “怎么了?”杨边疆憋笑,“说真的,我还以为你冯东还要再自己拧巴一阵子呢。”   “我一直当她是个没长大的小丫头……现在,兴许是太快了点儿。”冯东说,“大不了我再养两年。”   杨边疆:噗!这是看着个小媳妇,自己还舍不得下口呢。晚上小两口捂被窝,他就很不正经地跟冯荞嘀咕:   “这就是千年老光棍,没尝过小媳妇的好,我看他能等到什么时候。”   ☆☆☆☆☆☆☆☆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小胭从工具厂下班,刚走出大门,便看见门外站着两个意外的人。小胭脸色立刻就变了。   “小胭……”那女人说,“我来看看你,你真不认我吗?”   “我不认得你。”小胭摇头,“从来没见过。请你快点儿滚。”   “哎你这孩子,亲妈都不认了。”旁边的女人尖着嗓子说,“你妈十月怀胎生了你一回容易吗?她大老远路跑回来找你,你可不能这么没良心。”   “你算什么东西?”小胭看着另一个女人。   两个妇女长得很像,一样刻薄寡情的脸,血缘上该是她小姨吧,不管她们出于什么心思什么跑来找她,良心发现也好,别有所图也罢,反正她都不想再跟她们有半点牵扯。   “小胭啊,妈知道当年丢下你吃苦了,当初我也是逼不得已。这么多年,我也有我的难处,我日子也不好过,一直很惦记你,今年过年好容易回来一回,就是专门回来看看你……”   “滚。” 小胭说,“我不认得你。”   亲妈是什么东西?她从三岁半之后,就不知道那是什么了,以至于上次庙会看见,都已经认不出来了。   她没那闲工夫去恨,可也不想再看见膈应。只要这些人不来打扰她现在的生活,就算是行好了。   小胭推着自行车,绕开那两个女人骑车就走。远远地冯东骑车来接她,迎上她关切地问:“小孩儿,怎么了?”   “没怎么。认错人了。”小胭笑笑,“二哥,我们回家吧。” 第122章 抓人   冯东和小胭的事情公开之后, 似乎村里很多人都视作理所当然——用五婶子的话说,她一直就觉得小胭该是冯东的小媳妇呀。   两人生活如旧,在人前也都大大方方的出双入对, 二伯娘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本家近房的奶奶、婶子们围着二伯娘说笑逗趣,便纷纷催婚,大家都觉得赶紧给他们结婚算了, 本来嘛, 冯东二十七了都, 五婶家的堂弟比冯东还小一岁,可人家结婚早,十七结婚十八生娃, 如今孩子都已经上小学了。   “冯东说等两年,小胭不是小吗。”二伯娘笑着解释,那俩真没打算那么快结婚。   “嗐,还等啥呀, 他们两人一个家的, 连房间都挨着门,隔一道墙住着——结婚不就是小胭这屋搬到那屋吗。叫我说越早越好, 今春给冯东和小胭结了婚,等秋天再把冯亮的喜事办了, 二嫂子你就擎等着享福了。”五婶子说着就捂嘴笑,“你说这个冯东咋犯傻呢, 早点儿结婚, 他不就能早点儿搂上小媳妇了吗?”   于是一堆人纷纷夸赞二伯娘好福气, 大儿子大儿媳和睦又孝顺,三儿子大学生铁饭碗,还找了个城里的漂亮媳妇,如今冯东跟小胭订了婚,偏偏小胭还是二伯娘一直带大的,跟二伯娘那么亲,将来一准体贴孝顺呀。   “还有冯荞,别的不说,我看她每回送年礼节礼都要用车拉了,平常吃的用的,二嫂你身上穿的……这一个闺女顶别人家好几个,冯荞从这个家出嫁,她也只认这个娘家。”四婶子也跟着说,“冯荞那么有钱,我看咱镇上怕是找不到比她家有钱的了,种了善因有善果,这可都是二嫂你的福气。”   “哪有啊,冯荞她日子是宽裕些,有几个钱,其实真没你们说的有钱。”二伯娘赶紧谦虚了一下。   老辈们信奉财不外露,二伯娘跟冯荞一样,是秉承“闷声发大财”原则的,每次听见别人说冯荞有钱,二伯娘都要谦虚一番。   可老百姓都不傻,眼睛都看着呢,原本小夫妻日子就宽裕,自从杨边疆的带锯房和工具厂办起来,一路红火,最近又听说招工人,说没挣钱谁信呀。你看看人家穿的用的,看看二伯娘身上这呢子衣裳……冯荞如今在村里人眼中,妥妥的富起来了。   还有人专门跑来托二伯娘的人情,想把自己家年轻的儿女送进工具厂里做工。只要进了厂,认真肯干,多劳多得,每个月少说也有三四十块钱工资,对于种田为生的农村人来说,这是挺好的一笔收入了。   而话题中心的冯荞,这阵子正在忙着教闺女学走路——以前她着急闺女学说话,哎呀我们宝贝闺女都一周岁了,咋还不会说话呀,忽然一下子,小娃娃的词汇量井喷了似的,就学会了叫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家里人一个个学会叫了。   似乎小孩子学会说话之后,便越发有开口表达的欲.望,这一天,娃娃坐在院里的小床上,对着妈妈养的鸭子们一口气喊了七八遍“鸭鸭,鸭鸭,鸭鸭……”。   冯荞坐在小床边,给娃娃亲手做一双学步的软底小鞋子,她抬起头,看着闺女高兴地指着鸭子乐呵,就笑着跟闺女一起喊:“鸭鸭,鸭鸭。”再抱起她,去猪圈指着两头大猪教她:“猪猪,猪猪。”   或许是“猪猪”发音有点难,小娃娃歪着头看着妈妈的嘴唇,看了又看,尝试学着叫:“啾啾。”   “猪猪,猪猪。”   “啾啾,啾啾。”   好吧,那就啾啾吧,冯荞失笑:“这可别让你舅舅们听见。”   不过没几天,娃娃就基本清楚地对着猪圈喊:“猪猪。”   这孩子说话是稍晚,可是发展很快。走路也是,一周岁还不太会走路,只敢让爸爸妈妈扶着走几步,慢慢的自己扶着桌子、凳子走。   一岁零两个月的时候,娃娃穿着妈妈给她新做的软底手工小布鞋,红色的鞋子,鞋面上还用彩线绣着彩色花朵,娃娃扶着爸爸特意放在院里给她学走路的长凳,围着长凳转着圈儿学走路,走几步,看看漂亮的绣花小鞋子,便抬头对着妈妈笑出两个可爱的小酒窝。   冯荞为了锻炼她走路,便故意离开她几步远,小人儿没东西扶着不敢走,。不敢离开长凳,又很想要妈妈,便在松手和不松手之间拿不定主意。   唔,妈妈学坏了,这不是故意为难人家吗。   冯荞坐在一边,笑眯眯看着闺女在阳光下蹒跚学步。小人儿走了几圈便不耐烦了,看看脚下,妈妈在长凳下边铺了席子,娃娃便索性一屁股坐下不走了。   杨边疆中午回来,娃娃一眼看见爸爸骑车进来,立刻高兴地扶着凳子站了起来,老远地张着小胳膊要抱:“爸爸,爸爸。”   杨边疆在离闺女两步远的地方站住,看着娃娃笑。初春的天气里,太阳下挺暖和,小人儿今天穿了件橘红色印花的小棉袄,同色一套的小棉裤,领口袖口和裤脚滚了一圈白色绒毛,十分可爱。   “只敢扶着东西走,怕还得等一阵子才能自己走。”冯荞笑着跟男人抱怨,“你家闺女可真懒,走几圈便不肯走了,一直坐那儿不动。”   “你着什么急呀,我们闺女多聪明呀,你看她说话晚,可一开口比别人学得还快。”   一对爹妈便并肩站在小人儿两步远,笑眯眯任凭小人儿着急,还坏坏地商量:“你说要是给她递个小杆子,她敢不敢扶着杆子走过来?”   “有东西扶着她就敢。”冯荞说。   话音刚落,要不到爸爸的小人儿终于不能忍了,松开长凳,自己先站稳了,便尝试着挪动小脚往前走了一步,然后在一对爹妈惊奇欣喜的注视下,张着小手,摇摇晃晃,一步一步走了过来,一把抱住了爸爸的腿。   “嗬,我闺女会走路了。”杨边疆一把抱起娃娃,抛起多高又稳稳接住,响亮地亲了一口:“看看,看看,我闺女会走了吧?”   “嗯,一下子走了四五步呢。”冯荞也欢欣鼓舞,“这就算会走了吧?”   “当然算了,人家可啥也没扶,自己走过来的。” 杨边疆抱着闺女,冲着媳妇直得意,“你看她刚学会走路,走得还挺稳当,不急不慌的。”   “放下放下,别老抱着她。”冯荞抱过闺女放在地上,“娃娃,走过来,再走一遍给妈妈看看。”   小人儿扶着凳子,却没了走路的兴致,索性小腿一弯,坐在席子上不肯走了。然而从这以后,小娃娃走路技能也开始突飞猛进,没几天,她扶着凳子站在院子里,居然就摇摇晃晃走了十几步远,想去抓妈妈新买的小雏鸭。   然而鸭鸭毕竟比娃娃跑得快,小娃娃没抓到,似乎才发现自己一下子跑得太远了,赶紧原地蹲下不动,喊妈妈来救援:   “妈妈,抱抱。”   “娃娃,来啊,到妈妈这儿来。”妈妈恶趣味地躲在一边故意不去抱她,拍手想引她走过来。   娃娃站起来衡量了一下,似乎不太敢走那么远,看见奶奶从大门进来,立刻咧着小嘴跟奶奶告状:“奶奶,奶奶,咿呀”   奶奶疼孙女没原则,也不舍得再训练走路了,赶紧抱起来。   ☆☆☆☆☆☆☆☆   临近春种大忙,小胭这天专门跑来跟冯荞说,她往后想不去厂里干了。   “为啥呀?”冯荞忙问,虽说厂里活儿不算轻松,可对于整天种田干活的小胭来说,根本不是问题。冯荞让小胭去厂里干活,一方面给小胭找个出路,也是想给二伯娘家里减轻负担。   冯荞说:“你干得挺好的呀,要是嫌工资少了,回去让你姐夫给你涨。”   “说啥呢姐。”小胭笑,“有你这么当老板的吗,一言不合就涨工资。我在厂里干活拣轻的,拿工资还比别人多,我哪能不知道,都是姐夫处处照顾我。可就是……二伯和二伯娘年纪也一天天大了,干重活吃力,家里那么多田地,主要靠二哥一个人……”   “噢,原来是舍不得二哥一个人种地挨累呀。”冯荞揶揄地点着头笑。   小胭臊得推了她一把,红着脸说:“姐,你就别笑我了,我就是心疼啊。再说了,我也想过了,二哥他没有别的打算,就想好好种他的田,我想回家跟他一起干,我们打算种果树,再学你养百十只鸭子,日子应该也过得去。二哥说的,我们既然没别的本事,总得找一条出路吧。”   这就是小胭让冯荞服气的一点,小丫头毫不避讳对二哥的感情,即便脸红成这样,也大大方方承认自己疼男人。   没结婚就这个样子,这要是结了婚,两口子还不知热乎成什么样儿呢。   冯荞啧了一声,觉得小丫头想得还挺有道理的。她在厂里干,是可以收入一笔钱补贴家用,可家里的情况,冯海那边孩子还小,大堂嫂照顾两个孩子干不了活,冯海自己都顾不好,冯东这边吧,也就主要靠他一个人,长远这么下去也不行啊。   小丫头这是打算夫唱妇随,发展农业了。   八二年了呢,社会从禁锢刚刚放开,老百姓的需求在井喷,可物质生产远远没跟上,似乎物资比前些年还要紧俏了——种果树的话,似乎前景不错。   于是冯荞豪气地决定,给二哥和小胭赞助两百只鸭苗。   冯亮星期天回来一听说,二哥要创业,妹子赞助了鸭苗,他也不能光说不练呀,可他比不上冯荞有钱,于是决定有多少帮多少,给二哥赞助一点钱买果树苗。   在种什么果树的问题上兄妹几个讨论起来。冯东原本是打算种苹果和鸭梨的,冯亮却十分支持种葡萄,理由是城里的葡萄贼贵,还买不到。以前他在省城上大学,苹果和梨倒是常见,可葡萄却供应得少,如今在县城,更是少见。   冯荞也给葡萄投了一票,理由更简单,她喜欢吃葡萄。   冯东也不敢一下子搞大,便拿出自家一块两亩的山岭地,大部分种上苹果和鸭梨树,小半截应弟弟妹妹的强烈要求,种了葡萄。   一两年之内果树长不大,果树林里照样种庄稼,就算果树种不好,也就是损失了树苗的钱,投石问个路吧。   冯荞也借着开春前不忙,撺掇杨边疆把厂里小食堂搞起来。   杨边疆有些为难,媳妇想的是好事,可厂里地方不足啊。   现在看看他那个厂,坐北朝南一排砖瓦结构的房子,用来做工房,院里一个大的钢构工棚,里边安装带锯,靠西墙去年夏天又建了一排钢构工棚,用作工房和当作仓库,堆满了木料和待出厂的产品。   “地方太小了。”杨边疆遗憾,想个什么法子能弄到一块足够大的地皮呢,最好能跟现在的厂子连在一起,可现在的厂子本来是用作宅基地,再往西就是农户村落,想原址扩大有点难。   然后小两口一合计,先把厂子前边再盖起一排房子吧。十二间砖瓦结构的大房子,预算至少得六七千块钱,这笔钱花完,他们的流动资金可就不多了。   可该投资的钱不能省呀,不然厂子就没法发展壮大。   井喷的社会需求,似乎什么物资都紧张,什么生意都好做,小夫妻只觉得,工具厂简直比他们自己设想的还要顺利。不赶紧发展壮大,岂不可惜。   再有一件喜事——对徐师父来说可能算不得什么喜事,因为徐师父受伤养伤,农具厂江山易主,换了头头了。   在那个关系横行的年代,换上的人仗着有后台,外行领导内行,把个本来就不景气的农具厂搞得乌烟瘴气。等徐师父养病半年后重新回到农具厂,便发现自己开始受排挤。   五十几岁的老师傅辈了,忍不住就生气,跟人家发火闹僵了。徐师父的资格辈分,那些人倒也不敢怎么他,就是忌惮徐师父原先的地位影响,处处孤立排挤他。   杨边疆跟李师哥一合计,正好,赶紧把师父挖过来吧,两人一鼓动,徐师父也想得开,得,你们排挤我老徐,我还有俩孝顺能干的好徒弟呢。   徐师父本来还有不到四年时间退休,他自己主动一提,农具厂某些人正好求之不得,赶紧给他办了内退。徐师父前脚出了农具厂,后脚便被俩徒弟接到自家的工具厂来了。   杨边疆说,师父啊,啥活儿也不用你干,你就在这儿当老师傅,工资每个月比农具厂还高十块,年底徒弟们还孝敬您分红,您就帮着我长长眼,把把关,培训培训工人,就行了。   ——老人家在木工行业一辈子的手艺和人脉,那是钱能买来的吗?再说了,师徒如父子,师父就算啥也不干,放在他厂里养闲人他都乐意。   为了庆祝师父的到来,也为了气氛,杨边疆故技重施,让人去饭店定了一桌丰盛的酒菜,晚上下班时候送到厂里来,就在厂里给师父摆起了接风宴。   师徒三个喝酒可不够热闹,师兄弟俩一合计,李师哥把师嫂和自家两个猴孩子也叫来了,杨边疆也把冯荞和娃娃接了来,热热闹闹聚在一起。   一晃好几年,徒弟们忙着成家,忙着创业,师父忙着上班,然后受伤住院,养伤……大家很久没这么聚聚了。   接风宴欢聚一堂,冯荞带着娃娃先赶到的,指着师父教娃娃叫爷爷。一岁多的宝宝正是最好玩的时候,师父抱了抱娃娃,高兴地一直夸这孩子可真漂亮可爱。   然后李师哥家的俩猴儿子来了,刚开始还挺乖地叫爷爷,叫师叔、婶婶,五分钟没过,开始实力诠释什么叫“熊孩子”。   俩熊孩子其实也没干别的,就是合起伙来抢娃娃,娃娃才刚刚会走路,还走不稳当呢,得妈妈时刻照应着。俩小子总想领着她玩,眼馋人家漂亮可爱的小妹妹,没法子,小娃娃太可爱了,都抢着抱,开始抢着抱,然后抢着亲,抢着抢着兄弟俩就开始掐架。   “李锋,你给我老实点儿。李雷,信不信我把你丢出去!”李师嫂现场表演狮子吼。   狮子吼也没用,直到李师哥凶着脸训了一顿,稍稍老实些了,可没一会儿,就故态复萌。   “哎师父,你说我什么命,生了他们两个臭小子,一个比一个皮,整天比赛气人,比赛闹腾,一会儿都不得安生。”李师哥诉苦。   “男孩子皮一点好,调皮的孩子才聪明,上了学就好了。”徐师父乐呵呵笑。   刚说完,冯荞就看见自家闺女发威了。   娃娃靠在妈妈跟前呢,七岁的李锋想要抱她,可他人小力气小,抱不动,反倒勒得小娃娃不舒服,四岁的李雷偏还拽着哥哥不让抱。   然后冯荞就眼睁睁看着娃娃张开小手,一声不吭对着李锋的脸来了一巴掌。   娃娃才多大呀,力气小,一巴掌下去李锋压根没当回事儿,反倒好玩似的咯咯笑,于是娃娃张开小手,二话不说又来了一爪子。   “啊哟,小妹妹会抓人。”李锋捂着脸退开。   “活该,哈哈抓你,抓你,使劲儿抓。”李雷还在一旁拍手叫好。   “这孩子咋还会抓人呢。”冯荞赶紧拉着李锋仔细察看,幸亏她勤给娃娃剪指甲,没抓破,可也在半边脸颊抓出了两条白印儿,明显是疼了,李锋直咧嘴,男孩子,倒是没好意思哭。   “没事儿,活该,看他还敢不敢摆布小妹妹。”师嫂笑骂。   “哥,我们闺女咋还会抓人呢?”冯荞好笑地看着杨边疆。   没想到小人儿还挺凶的,以前跟大豆、大宝二宝一起玩,也没见她抓人呀,冯荞还是头一次见。   杨边疆正在给师父倒酒,笑眯眯没吱声,心说谁让师哥家那俩小子太皮呢,该。   “小姑娘凶点儿好啊。小姑娘性子太面可不好,有脾气的孩子才有出息。”徐师父照例乐呵呵夸孩子。 第123章 有意见   吃过饭从厂里回来, 娃娃似乎是玩得累了,没到家就在冯荞怀里睡着了。   冯荞把娃娃抱进屋,杨边疆赶紧拿小盆倒热水, 给孩子擦了下手和脚,脱了衣服往被窝里一放,小人儿迷迷糊糊嗯了两声, 拍拍便继续睡了。   “这孩子, 啥时候学会抓人的?往后可得注意, 再这样得好好管管了。”冯荞拿着那小手仔细看了看,决定以后要经常给闺女剪指甲。   “有啥大不了的。”杨边疆说,“她那么点儿的小宝宝, 打不动踢不动,想保护自己,除了用手抓,她还能咋办。她又没主动欺负人。”   “你倒还骄傲了?我也就是那么一说, 女孩儿家, 太凶了可不好。”冯荞哭笑不得。   “女孩儿家,太懦弱了更不好。”杨边疆说, “我闺女可不是挨欺负的。我看等我们娃娃五六岁,我就教她打军体拳, 再找人教她练点儿武术之类的,长大了能够保护自己, 不挨人欺负。”   冯荞想说, 咱这是个闺女, 你不能拿她当男孩子教吧?可是转念一想,自家闺女长得这么好看,太漂亮的姑娘总得先学会保护自己吧?   再想想她自己,小时候也没少挨人欺负,有时候被人欺负了,真想有什么武功、神力,拳打一个脚踢一个,所以……随他去吧,杨边疆真那么教她,也不能算坏事,注意引导孩子别太霸道就是了。   再说了,闺女这还小,说这些话还早着呢。   趁着春季里,小夫妻便按着打算,招工买料子,开始建厂里前排的厂房。一句话说建厂房,十分容易,可一口气十二间房子,又比平常的房屋要高大,事情就非常繁杂。   杨边疆一下子忙得分不开身,除了跟进建厂房的施工,厂里本身还有一堆工作,杨边疆作为老板,进货出货,几十号工人,全都需要他去安排。   实在忙不过来了,偏又遇上订货会要出远门,便跟媳妇求援。   “媳妇儿,我这次一去得五六天,顺便想看看给厂里采购些车床机械。你去厂里给我坐镇行不?也不要你干啥,你就每天带着闺女去转转,维持厂里日常的事情。”   “我能行吗?”冯荞担心,“我本来又没啥文化,我怕我不行啊。那不是还有师父和师哥吗?”   “师父只管把关质量,和培训工人,李师哥……他那个脑子,办事多少有些毛糙,让他干一些具体的活儿还行,生意上头他不行的,再说师哥每天只管带锯,其实小武倒是个生意经,就是年纪小,身份更是压不住。”   杨边疆数了一圈,看着媳妇笑:“媳妇儿,你就别谦虚了,从身份说,你是老板娘,你往厂里一坐,就能压住场子。有啥事也能拿主意,厂里业务你也不陌生,我有时候觉着,你这个小财迷,对挣钱的事情门儿精,我不在厂里的话,货品出入,客户往来,这些事你平常也帮我一起商量,一准没问题。还有前边建厂房,你留意监督一下,保证质量。”   “那行吧,我去试试,可保不准能给你管好。”   “嗐,我媳妇肯定能行。”杨边疆笑,“就是要辛苦你了,家里的这一大摊子,你都交给我妈,你也不用按点去上班,早晨收拾好了,早一会儿晚一会儿,你带着娃娃去了就行,再不然,把娃娃给我妈先看几天。”   “我还是自己带着吧。”冯荞说,“娃娃给她奶奶看我倒不是不放心,就是我带她习惯了,再说她还没断奶呢。”   “也行,反正你自己注意,可不要太累着。”杨边疆笑着问,“这趟要去省城,有啥想要的东西吗?回来给你买来。”   冯荞想了想说,没啥想要的。   “行,那我就看着买吧。”   杨边疆一走五天,算是小两口婚后第一次分开这么久。杨边疆晚上搂着媳妇亲热了半宿,一早起来走的,冯荞送走男人,回来等娃娃醒了,再把闺女喂饱,正要带孩子出门去厂里,杨妈妈推门来了。   “冯荞啊,我听边疆说,你要去厂里?”杨妈妈说,“那你把娃娃留在家里我看着吧。”   “我自己带着吧,反正也没什么活儿让我干。”冯荞说。她家闺女可还没断奶呢,要说这也一岁零两个月了,也该断奶啦。可她每次一提,公婆就拼命反对,说太早了,孩子太小了。   好像那年代孩子断奶都挺晚的。冯荞曾经听人讲过一个小孩,上小学了,正在上课上奶瘾了,跟老师说,老师我先回家吃口奶再来行不?   不过冯荞可没打算拖太久,她心里琢磨,顶多再等三两个月,娃娃一岁半了,就赶紧断奶。   杨妈妈有些不放心地嘱咐了半天,唠唠叨叨叫她带好孩子照顾好自己。冯荞把家里的钥匙交给杨妈妈一把,让她帮忙照管家里的鸡鸭和猪,还有她那一院子的果树花草,自己则带着娃娃去了厂里。   原本还担心,等她在厂里坐镇半天,也就不觉得有啥担心的了,她完全应付得来。   一来老板虽然不在家,可她这老板娘一出现,厂里便有了主心骨似的,工人也都纷纷尽心做事。二来,杨边疆平常把厂里管得挺好,他是当兵的出身,喜欢搞“纪律制度”,各个工房还有小组长,井井有条,就算他几天不在厂里,一切也能如常运转。   于是冯荞就带着蹒跚学步的闺女,一边在厂里溜达转悠,一边代行老板职责。上午出厂一批货,老客户上门来提货,冯荞按杨边疆平时的习惯,签字,记录,让人到库房提货装车。下午前边建厂房的施工队来问了几个事儿,冯荞一一做了决定,建筑的事情,遇上不懂的她就先去问下徐师父,自己参考拿主意。   下午下班的时候,冯荞嘱咐了小武关门闭户,前边安排了人看守施工场地,安心地下班离开。路上她就跟闺女聊天:   “娃娃呀,看来当老板管厂子也没多难,妈妈也能行,对不对?”   娃娃:“咿呀。”   “当然了,我这个老板跟你爸不能比。”冯荞笑,“我就是坐镇一下拿个主意。你爸那老板,他平常自己还得干活呢,带锯操作,用料啥的,他样样精通,我肯定就不行了,我只管清闲看着。”   娃娃:“咿呀,啊啊。”   娘儿俩一路聊得还挺好。   第二天一切照旧。第三天,厂里来了个主动找上门的客户,开口说要找老板订货,小武就领进来了。   来人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进屋一看冯荞,看样子就是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家,身边还带着个吃饼干的孩子,便又猜测兴许是小媳妇?看她穿一件粉蓝色薄呢大衣,毛料裤子,中跟皮鞋擦得干干净净,实在也不像个木器厂工作的样子。   来人瞅了一眼小武:“我找老板。”   “这是我师娘。”小武说,“师父出门不在家,厂里的事情我师娘做主。”   于是冯荞便看到那人脸色明显的一呆。   哎,她自己其实也有自知之明,别的不说,小武今年都十八了,人也长了,又高又壮的个头,比她还高出半个头,而她这个师娘……看起来实在不比小武大。   虽说是农村人,可她这好几年只管在家带带孩子,伺弄鸡鸭花草,少有风吹日晒的,日子舒坦了,皮肤比小姑娘还白嫩。她本来身材模样就好,再好生一打扮,要是不带着娃娃,说小武是她哥都有人信。   “您请坐。”冯荞笑笑,“我男人有事没在,你可以先跟我说。”   “这厂子……是不是杨边疆杨老板的?”   “是的。他出去了,可能今天不回来。”   “我也是朋友介绍来的,想定做一批成套的木制包装盒,一般土木匠做不了我要的货。”那人犹豫了一下,“要不……我等他来了的吧。”   “你要定做的话,需要多少,规格要求,有没有刻字烫印,有没有特殊的金属构件;我们厂里的活儿比较多,需要一定的工期,你要得太急,我们恐怕接不了。”冯荞笑笑,这就是明显没瞧得起她呀,农村风俗看不起女人是一方面,人家不想跟她这么个年轻女人家谈木器生意。   话说年轻女人怎么了,她就算不是木匠,可她好歹也做过好几年的木制品加工活,又整天跟杨边疆在一起,怎么也该懂一些的。   那人犹豫了一下,听冯荞一番话倒也不像个外行的样子,犹豫着坐了下来,自己跟冯荞介绍说姓周,开始跟冯荞细说他的订货要求。   其实也没啥特殊的,就是五种不同规格的盒子,做工要精致,说是打算出口手工艺品到外国用的,他报了具体规格,冯荞便让小武拿笔记下。   他说完,冯荞看了下,斟酌着这批货可以接。用料方面,冯荞根据他报的价位,给他推荐了榉木或者水曲柳,花纹漂亮,木质硬度好,价格也适中。   小武给他看了这两种木料,那人自己选了水曲柳。   既然是定做,又是新客户,冯荞便要求对方预付一部分定金,约定了交货日子。   也没什么难的嘛。冯荞心说,她要是不用带孩子,这些日常事务她也应付得来。   ☆☆☆☆☆☆☆☆   杨边疆第六天才回来,居然是让人开了一辆小货车送他回来的——没办法,他太能买了。   除了给厂里采购了两台新式木工车床,给媳妇和闺女买了一大堆吃的穿的用的,给娃娃买了一辆可以骑的三轮小童车,居然还买了一台电视机,当时国产最好的飞跃牌14寸黑白电视。   送他来的是跟他有合作的城里五金公司的人,算是人情。尽管是领导指派,可人家司机师傅毕竟也辛苦一趟,工人们卸了货,杨边疆便给司机师傅递了一条香烟,司机挺高兴地道谢后开车走了。   工人们纷纷围着那两台木工车床看稀罕,高兴地研究了起来。传统的木匠,千百年都是靠手工操作,用最传统的木工工具,祖师爷传下来的锯子、刨子、凿子、斧头……厂里之前最现代化的家伙,就是那台大带锯,干活主要靠人力和手工。如今一看这两台车床,听杨边疆简单说了用途,顿时觉得各种高大上啊。   “师父,您看这家伙,可比咱用手推刨子强多了,一个机器怕不得顶好几个人工。”李师哥拉着徐师父,介绍给他看。   “还有这东西?这个好,干活快。”徐师父也是头一回见,看了看,一脸高兴乐呵。   几个女工则围着那台电视机爱不释手。小镇前几年通了电,下边各村也就这一两年才通上电,全镇除了听说镇党委有一台电视机,还没听说谁家有电视呢。   这东西不光贵,一台电视机的钱搁在农村,够建起两间砖瓦房的了,关键还要票,要专门的供应券,托关系走后门才能买得到。   听说今年春节前,镇上开饭店的张家买了一台12寸黑白电视机,嗬,轰动啊,大半个镇子的老百姓晚上都跑去他家看电视,满满一院子人,比放电影场面也不差。   话说张家的钱是在明面上,开饭店的,大约就高调一些,说不定还故意吹一些。   而杨边疆和冯荞这两口子,有钱也闷声不吭——电视机这东西,也就是村里才通电不多久,贵是贵,可搁在他们家早该买得起。   杨边疆放下东西,就一把抱起闺女,离家好几天,他可真有点想得慌了。   “娃娃,叫爸爸。”   “爸爸。”   “想爸爸了没?”   “咿呀,唔啊。”娃娃看着爸爸,伸出小手拍打他的脸,又噘着小嘴亲他,好像有点儿纳闷,臭爸爸,这几天你跑哪儿去啦?   杨边疆被闺女亲了一脸口水,顿时满意了,转身抱她去找好吃的,饼干糖果,还有他自己都没见过的巧克力,死贵死贵的巧克力啊,谁知娃娃咬了一口就不吃了,大约是太小的宝宝,吃不惯巧克力天然的苦味儿吧。   杨边疆顿时对这东西评价就差了,啥玩意儿巧克力呀,那么贵,还说什么进口的,结果他闺女还不爱吃。   “电视机多少钱啊?”冯荞问。   “四百六。”杨边疆说,“正好五金公司的人给我弄了张券,顺便就买了,不然我还想买那个进口的彩电呢,也就一千五,可是要排队,怕得等上半年才能拿到。”   “一千多买那东西干啥呀。”冯荞说,“还不如多买两台车床呢。”   杨边疆笑,哎,还是媳妇儿会算账。   杨边疆把给她们娘儿俩买的一大包东西给冯荞,衣裳鞋袜,零食点心,冯荞的发卡和花露水,娃娃的玩具和红色小皮鞋……   “咋买这么多东西,你还真是土包子进城了。”冯荞笑着调侃自家男人,平常也没少进城呀,“你看你买的这一大堆。”   “嗐,我一个人在外头一住好几天,除了干正事儿,闲着了也没别的事干,就逛商场逛大街,看见啥合意的东西就给你们娘儿俩买了呗。”   他拿起一个跟娃娃差不多大的洋娃娃,娃娃一看顿时就来了兴致,摸摸眼睛抓抓头发,咦她咋不跟我说话呢,于是杨娃娃把洋娃娃摁倒在席子上,拍拍打打仔细研究了起来。   安置好两台车床,杨边疆交代小武和几个年轻有文化的工人先好好看看说明书,自己便先骑车跑回家,再换了杨爸的马车来拉电视机。   沐浴着着夕阳,一家三口坐上马车回家去。   “哎,媳妇儿,这次建厂房,再加上买车床买电视,我一下子就变成穷光蛋了。”杨边疆笑,“钱还是少了,我们手里的钱这下子可都花光了。”   “花光了再挣,挣钱还不是留着花的。”冯荞十分阔气地说,“反正我就知道,钱到了你手里,一准都得花出去,你那大手大脚的存不住,不过能花也能挣。”   对,挣钱就是留着花的,杨边疆美滋滋地想,晚上炒几个可口的小菜,吃饱了搂着媳妇,抱着孩子,一家人看看电视聊聊天,多舒服的小日子啊。   结果当天晚上,他就对那电视机有意见了,意见可大了。   一家三口拉着电视机一进村,便有人来围观了,小孩子们还跟着马车一路护送追跑。   这个问:“边疆啊,听你妈说你买电视了?这个大箱子里就是?我就说嘛,我们村要想看上电视,除了你杨大老板能买起。”   那个说:“太好了,今晚去二哥家看电视!最近正在放《加里森敢死队》呢,哎呀太好看了,我最近每天晚上跑到镇上开饭店那老张家去看,这回不用跑那么远路了。”   于是一群人嘻嘻哈哈跟着送到家,大人还好,说先回家吃饭,吃了饭抓紧来看电视,小孩子则眼巴巴在那儿等着,杨边疆一看这情形,也不能慢待,索性把家里的八仙桌搬到院子里,就在院子里接上电线插排,拉出天线打开电视。   好像当时统共也就两个频道,正在播新闻,里面图像一出来,围着看电视的人们就一片欢声笑语,哎呀可太好了,咱们村有电视看了。   还有个本家的老奶奶拄着拐棍儿,围着电视机转了好几圈,一边研究一边纳闷:里头这女的到底是怎么进去的?   院子里一堆人看电视,杨边疆抱着闺女逗她玩,冯荞忙着收拾做晚饭。他们在屋里吃饭,外头的人就自己看自己的,等他们吃完饭出去一看,都有人拿板凳来占地方了,就跟前些年村里看电影似的。   渐渐的人越来越多,估计整个村子的人都来得差不多了,比村长开会到的还齐。先来的在前边坐着看,后来的就只好在后边站着看,个子矮的半大孩子看不到,索性踩在板凳上看。   娃娃人小,看了两眼便没了兴趣,还是爸爸新买来的洋娃娃和饼干更有吸引力。杨边疆哄着娃娃玩了一会儿,小宝贝困了打哈欠,冯荞就抱着娃娃哄她睡觉。   满满一院子人,热心的杨爸干脆自觉负责维持秩序,儿子在全村第一个买了电视机,杨爸可挺得意的。   大人高兴小孩乐,比过年还热闹。   夜渐渐深了,《加里森敢死队》开始了,紧张激烈扣人心弦,院子里惊叹声,欢呼声,看到精彩情节就一片叫好声……   杨边疆开始有点儿后悔了,你说他买什么不好,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怎么就偏偏买了个电视来!   都说小别胜新婚,他可憋着呢!   娃娃都睡了,他看着美丽动人的小媳妇,恨不得立刻化身色.狼,扑上去,搂着媳妇痛痛快快地滚两圈被窝,可是……   外头满院子人呢。 第124章 财神爷   直到夜间十一点半, 电视上出现了大大的“再见”两个字,停止了节目播放,看电视的人们才纷纷散去。   哀怨的杨边疆把电视机抱进屋里, 洗漱收拾,才得以上床搂媳妇。   “媳妇儿,先别睡呀, 想我了没?”   “哎, 困死了。”冯荞打着哈欠。   她因为带孩子, 习惯了早睡,可院里那么多乡里乡亲在这儿看电视,人多热闹, 她倒也没觉得困,看电视也很新奇,一转眼居然就熬到这么晚了,上了床才开始哈欠连天, 很想一脚把不老实的某人踹下床。   “媳妇儿, 想死我了!”某人死搂着媳妇一通乱亲,从脸蛋嘴巴, 一路亲着往下去了,弄得她嘤嘤撒娇抗议。   果然小别胜新婚, 某人疯起来格外能折腾。于是第二天早晨,冯荞便睡得晚了。   杨边疆要去厂里上班, 比不得媳妇可以搂着娃继续睡懒觉, 按时起来了。他起来一看, 院子里显得很凌乱,昨晚那么多人在这儿看电视,地上难免瓜子皮、花生壳之类的。   媳妇儿最爱干净,见不得脏乱的,杨边疆赶紧拿起扫帚,把院子里仔细打扫了一遍。   晚上等他一下班,家里已经有一些小孩子在等着了。小夫妻一边吃饭,一边就有村民邻居陆续来到等着看电视。   村里都没外人,他们小两口平日里人缘也都很好,两口子便一次次放下饭碗,跟来的人打招呼。平辈晚辈都好,要是来了长辈,不起身打个招呼总不礼貌的。   晚上继续看《加里森敢死队》,整个村子都黑漆漆静悄悄的,小院子却人满为患,欢声笑语,成了村里最热闹的地方。   没几天,冯荞也开始对这电视机有意见了。   天不黑就有人来等着,小夫妻屋里吃饭,外头院子里就说说笑笑,农村人就那么个习惯,他们吃着饭,有人就会溜达进来说句话,看着桌上的饭菜还要啧一声:   “哎呦,你们家到底有钱,吃的这么好。”   下次又来了:“啧啧,今天又炒肉吃啊,还炒了辣椒鸡蛋,吃烙饼,哎呦你家这小日子可真富裕!”   乡里乡亲的,很多又都是长辈,农村里老辈们就这么个习惯,小两口也不好意思说,可他们两个平日里也不太爱凑热闹,家里清静温馨惯了,乍一这样,还真有些别扭。   然后是小孩子多了乱跑,播新闻的时候小孩子不爱看,有的就屋里外头乱钻,娃娃的玩具很快就弄得一团乱,零食也忽然不够吃了。家里晚上开水都得多烧几壶。   这些都是小事,最让冯荞不能忍受的就是,每天早晨家里各种脏乱,满地脏,瓜子皮垃圾什么的,年纪大的有的人就随地吐痰,甚至小孩子随地便溺,三两岁的小孩子,都还穿着开裆裤呢,他蹲下去就尿了,甚至有的大人自己邋遢惯了,怀里抱着孩子,随便一侧身就开始给孩子把尿了。   于是每天小两口早晨起来,第一件事就是仔细打扫院子。不是夸口,冯荞把小院子打理的十分整洁漂亮。尽管家里养了很多鸡鸭,可鸡白天散在村边溜达,吃小虫和草籽儿,晚上都在院子一角的鸡圈里。   鸭子养得多,总有一两百只,白天赶下河,晚上回来就关进猪圈旁边的鸭舍,院子里平常连一点鸡屎鸭粪都找不到。小夫妻在院里还种了好几棵果树,木瓜、樱桃和石榴,还有很多花草,冯荞喜欢的月季花和四季桂……   杨边疆便一次次对着媳妇精心打理的院子皱眉,人多脏乱,心疼啊。   这也还小事,可每天晚上天不黑开始,一直熬到大半夜电视台“再见”,影响大人休息,也会影响娃娃睡觉。乡村也没有别的消遣,电视台不再见,就有人一直看不走,你还不好撵。   这样的混乱一直持续了有十几天,某天早晨,当冯荞看到院子一角一堆小孩便便的时候,实在受不了了,拿一双好看的黑眼睛气哼哼瞪了杨边疆一眼,转身进了屋。   杨边疆皱眉,皱眉,再皱眉,赶紧把那脏东西弄干净了。   有钱也烦恼,他早前真不该买这个电视,听媳妇的,多买一台车床多好啊。   杨边疆收拾完院子,仔细打扫一遍,进屋跟媳妇陪笑:“媳妇儿,晚上那些人再来,我好好说说他们!”   “乡里乡亲的,你怎么说?”冯荞瞥了他一眼,无奈。   其实注意卫生之类的话,看电视的时候杨爸也跟大家说过,可有的人爱干净讲卫生,有的却邋遢惯了,也不觉得有啥不对,看电视看得上瘾入神呢,小孩子跑到一边尿尿了,家长眼不见也不管,甚至还觉得小孩子有啥呀。   生活习惯问题。都是农村人,可人跟人不一样。   小两口拉不下来脸,也不好撵人,老百姓穷,也不觉得这样有啥问题,不就来你家看个电视吗。要是你关门不给看,面子上抹不开不说,大慨很多人就要骂你一句“为富不仁”了,说你有钱忘本,看不起乡里乡亲的老百姓。再有那样的本家老长辈,指不定当面指着你数落。   这么下去真不行啊。   杨边疆上班的时候就忍不住跟李师哥诉苦,结果李师哥说,你笨,你去看看人家开饭店老张家,现在去他家看电视收票,五分钱一票,就放在他家院子里,他老婆坐在门口卖票,不买票不给进。来的人少了,好管些,还能收入一部分票钱呢。   杨边疆一脸黑线,让他坐在门口卖票收钱?饶了他吧。   他又不缺钱,也愿意让村民大伙儿看上电视,买电视的几百块钱对他来说真无所谓,乡里乡亲平时相处都很好,两口子都是那种学不会刻薄的人。   可就是熬夜脏乱受不了啊,太麻烦了,把小两口清净恩爱的小日子都给打乱了。   杨边疆想啊想,回家跟冯荞商量:“媳妇儿你说怎么办?实在不行,我把这电视机弄坏算了,我把它摔坏,坏了不能看了,他们不就不能说啥了。”   冯荞:……服了你了,亏你能想出这种馊主意。   她琢磨着说:“要不……把电视机送给爸妈算了,我看爸妈每天晚上看电视可上瘾呢,他们老人家,也喜欢热闹。”   “就隔着一道墙,闹哄哄的还不一样?我们照样不得清静。他们那边两间房的地方,院子比我们这边还窄了一半,再说了,长期下去他们俩也麻烦。”   说的也是。这电视机买来容易,如今倒成了烫手山芋了。有钱也烦恼啊。   这天晚上,又是很多人挤在他们家院子里看电视,大嫂带着大葱也坐在人堆里。   大嫂那种讨厌的人,以前冯荞不搭理她,杨边疆也不许她来,可现在看电视,人家每晚带着小儿子准时来报到。   大哥大嫂两个儿子,大豆一直是爷爷奶奶带着,已经上小学了,爷爷奶奶教的挺好,杨爸对孙子要求比较严,在学校表现不错,在家也懂事。   可再看看大嫂自己带的大葱,三岁多的孩子了,娇惯任性不说,跟他妈一个德性,没教养,没规矩,爱占小便宜,到了别人家看见啥好吃的伸手就抓,吃起来没够。   不光大葱,到他们家看电视的小孩子也多,啥零食也不够吃,冯荞平常只好把娃娃的饼干糖果锁到柜子里。   天还没黑,院子里已经聚集了一部分人等着看电视,冯荞给娃娃吃鸡蛋糕,三堂婶领着两三岁的小孙子小光来了,当着面抹不开,冯荞就从袋子里拿了一块给小光。袋子里还剩下一块,冯荞就掏出来,给娃娃另一只手拿着。   这时候大嫂领着大葱过来了。大葱开始倒没敢去娃娃手里抢。   村里大人小孩谁不知道啊,杨边疆家的宝贝闺女当真是个宝贝疙瘩,两口子十分疼爱,吃穿用的都是最好的,爸妈宠爷奶爱,加上杨边疆有钱强势,娃娃在村里人眼中大约就相当于“地主家的小孩”,村里谁不得高看一眼?   小孩子们也知道怵的,被大人管着叮嘱着,也都不敢起念欺负她。所以大葱开始没敢去娃娃手里抢,上去就抢小光手里的。   “哎呦,你这小孩,怎么上别人手里抢东西呀!”三堂婶一边说,一边护着自家孙子,小光一看他要抢,赶紧三两口把鸡蛋糕塞到嘴里去了。   “你这个小光,到我们家看电视,吃我们鸡蛋糕还不让人。”大嫂仗着这是自家小叔子家,摆出一副主人家的优越感,似乎那电视机是她买的呢,也不知哪来的脸。   没抢到的大葱两眼盯着娃娃手里的鸡蛋糕,咬着手指流口水,可娃娃坐在自己的小车车上,右手吃一块,左手拿一块,认真专心吃东西,压根不搭理闲杂人等。   袋子里已经没有了,冯荞可做不出从自家闺女手里夺东西给别人家孩子吃的蠢事,便笑笑说:“大葱啊,袋子里也吃光了,下次再买吧。”   “我要吃我要吃,我不管,我要吃。”大葱开始哭闹,不敢去娃娃手里抢,就拉着大嫂哭喊耍赖,一个不如愿,索性趴到地上打滚,“呜呜……我要吃我要吃。”   这要以大嫂平日的风格,大概就直接伸手帮小儿子抢了,这会儿当着冯荞的面,旁边也一堆人呢,绕是她厚颜无耻也没好意思抢,居然蹲下去哄娃娃:“娃娃,把你手里的鸡蛋糕分一块给你哥行不行?”   娃娃小小的人儿,淡定抬眼看看她,立刻把左手的那块蛋糕咬了一口,小脸认真状:“娃娃!”   娃娃的,不给你!   “哎你看她这么点儿小孩,咋还护食儿呢,小气鬼。”大嫂指着娃娃咋咋呼呼。   这话冯荞就不爱听了,他们两口子别的都好说,对自家闺女可绝对不含糊,敢说他们家闺女不好,什么屁话!   冯荞当时就冷脸怼了大嫂一句:   “大嫂,那是我们家的鸡蛋糕,什么叫护食?本来也就剩那么点了。你不小气鬼,你自己买去呀。”   “哎,我哪来的闲钱呀,我能跟你比吗?你说小孩子的嘴头食,分一点儿就哄过去了,你看看大葱都哭了,他二婶你倒认真了,这么小气。”   “我小气?”冯荞气得想笑,“你没有闲钱,我倒是有闲钱,就该给你家小孩买零食了?”   “那我不是穷吗,你这亲二婶,老二那么有钱,你给侄子买点儿零食怎么了?”   “大嫂,你还真有脸说。你要有脸就好好说清楚,你占的便宜还少了?就说你家大葱,娃娃一盒饼干够吃好几天的,昨晚你家大葱拿了一盒,几分钟就吃光了,你一句话不说就算了,你还问吃饱没有,谁欠了你的吗?”   冯荞说着抱起娃娃进了屋,懒得再搭理这种人。   见冯荞生气了,三堂婶撇着嘴指责大嫂:“我说大豆妈,你这人脸皮还真是厚,自家孩子教不好,还拿着不是当理讲,你看他二婶生气了吧?”   “她生气怎么了?老二挣那么多钱,她当婶子的,零食都舍不得给侄子吃。我们是他亲哥嫂,沾点光也是应该的。我不就是穷吗,她不帮我也就算了,她倒还跟我撂脸子。”   杨边疆本来在屋里,见冯荞抱着孩子进来,听见大嫂刻薄的嗓音,他气得立刻就出来了,扫一眼外头越来越多的人群,皱起眉头冷下了脸。   “大嫂,穷也不是什么光荣事,别人有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你整天把穷挂在嘴上,难道还觉得很光荣?”   “他二叔,你看……我……我这也没说啥呀。不就是小孩子一点小事吗,你给他一点就完了。你们有钱有势,两口子来数落我,我不就是来你们家看个电视吗。”   “行了你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了啊。”杨边疆赶苍蝇似的挥挥手,“要看电视你就闭嘴,不闭嘴你赶紧出去。”   大嫂被怼得没脸,有心想走,又想看电视,留下吧,又实在下不来台,灰溜溜领着孩子躲一边去了。   杨边疆转身进屋,冯荞抱着娃娃坐在新打的梳妆台前,苦着脸对杨边疆说:“哥,这么下去我可真受不了了。我看这样,你跟村里说一声,把这电视机送到大队部,让他们找个地方放电视去,就当咱捐给村里乡亲们看了,我不要了,行不?”   杨边疆愣了愣,回味过来,居然忒地一笑:“这倒是个好法子,不让看得罪人,我把这破玩意儿送给村里还不行吗。”   第二天一早,杨边疆上班前就顺道去村长家说了一声,言简意赅,说我那院子太小了,看电视人多挤不下,你那村部不是院子大吗,我把电视机放到村部,随村里大家伙儿看去,你找个人看管一下。   他留了个心眼儿,他没说捐给村里,怕的是电视机算作村里的,产权归属再让某些人动了心思。几百块钱他不在乎,可他就是要让村干部们知道,电视机怎么处置,他说了算!   就这么着,第二天晚上,杨边疆就把电视机送到村部,村长专门安排了人负责看管、放映,还特意跑来委托杨爸“监管”。   这下子,全村老百姓看杨边疆那眼神就是从下往上的,仰视啊,这家伙,杨老板财神爷啊,致富不忘乡里,有钱啊,仗义啊,豪爽啊!   之后几天,杨边疆和冯荞走在村里,村民们那个热情啊,那脸上都能笑出花儿来。   杨边疆长舒了一口气,终于把这麻烦东西送走了,看着恢复清净的小院子,小夫妻如释重负。   “哎,媳妇儿,等我过两天进城,咱悄悄再买一台,悄悄放在家里看,你看行不?”杨边疆特别强调了“悄悄”,不然他们自己也没电视看啊,他可没那工夫跑去大队部看。   冯荞:……你说这都什么事儿呀,也是服了这杨老板了。   小夫妻以为这事儿就算完了,结果没几天,又有人找来了,这次居然是想请杨老板“出山”的。 第125章 退堂鼓   送走电视机, 其实冯荞舍不得啊,心疼肉疼。   可是相对于安安静静的平淡日子,她宁愿把那个电视机送到村部, 让全村人随便看去。   生活环境如此,是村民们不好吗?当然不是,这些人, 尤其老人们, 热心厚道, 淳朴和善,一个村子就像一个大家庭,不分你我的感觉, 谁家有事吆喝一声,左邻右舍不用多说,都会跑来帮忙。   他们在镇上建厂房,找施工队付工程费, 花钱省了麻烦。可放在村里的话, 盖房子花钱找人工?那多不好,村民邻居就都是人情帮忙, 主人家管饭就得了,这次我帮你, 下次你也帮我不就行了?   早年的乡村,完全还是个人情社会。   许多老人家把端着饭碗串门当作乐趣, 农村没有消遣, 串门是最常见的生活状态。冯荞平常不喜欢串门, 却也不会觉得别人串门有啥不对。你看看二伯娘家,每次去,不是有人在串门聊天,就是二伯娘出去串门了,在老辈们看来,这样才热闹,村民邻居才和谐亲切。   社会急剧变革的阶段,生活方式也在变,年轻人似乎要不同一些,不论意识想法还是生活习惯。   然后,你家买个电视,那就去你家看电视啊,甚至乡里乡亲还觉得挺好的,你家有电视机,我们都去看,说明你们家被大伙儿认可,你家有面子。要是这家买了个电视机,都没几个人去看,说明啥?说明这家人自私刻薄没人缘啊,人憎狗嫌,村民邻居都自觉远离他。   觉得你家和善实在,才会来你家串门,来你家看电视,因为没把你当外人啊。真要换了个刻薄自私的人家,大家还不去了呢。   这兴许就是早年最真实的乡村风格。   所以冯荞才一边心疼,一边把电视机送去村部了,让村民们尽情看,换取自家清净平淡的小日子,还赚个好名声。   纯属无奈之举。   她恢复了带带孩子、打理小院,伺弄鸡鸭花草的小日子,看在杨边疆眼里,却觉得媳妇受委屈了。   冯荞只当他“悄悄再买一个”的说法是玩笑,谁知这家伙是真有这打算,他不缺这几百块钱,他就想关起门来,搂着媳妇抱着孩子看看电视,不对吗?跟冯荞一说,冯荞不赞成了。   “哥,我咋觉得你还真成了穷人乍富了呢。就是人家老话说的,有俩钱不知道怎么烧包了。”冯荞跟自家男人开着玩笑,“我看咱先别买了吧,厂里这阵子建厂房、买机器,投入比较大,咱手里流动的钱已经不多了,有闲钱咱还不如投入厂里呢。”   冯荞的理论,财不露富,大家都穷,你平常吃好点儿,穿好点儿,那是你没亏待自己,可一家买俩电视就有些过了,让老长辈们知道了,大约要骂一句“败家子儿”。   有钱更应该用它挣钱,发展自家的小工具厂,挣更多钱才是硬道理。   “那行吧。”杨边疆被媳妇说服了,点点头,“那就先等等,等村里有别人家买电视了,咱就再买。我还不是心疼你吗,晚上你抱着娃娃,去村部看电视不方便,你都不去。”   冯荞:“我看孩子忙着呢,娃娃可比电视好玩儿。哪天我想看我也可以去呀。”   俩人在消费观念上好像说不到一块儿,冯荞的乐趣是挣钱、攒钱,相信细水长流。而杨边疆的乐趣则是挣钱、花钱,有钱就是用来花的。   冯荞:……这男人怕真是个烧包!   她跟二伯娘聊起这事,二伯娘则不予置评,懒得理会他们。这小两口的事情,那就再简单不过了,原因就一句话:冯荞财迷,杨边疆媳妇迷。   “你喜欢攒钱,攒了还不是都给他办厂了?他喜欢花钱,还不是都花在你们娘儿俩身上了。”二伯娘说,“我看他就是个疼媳妇的货,可没顾着他自己花。”   二伯娘说着就笑:“现在的年轻人可真恩爱,日子好。我们年轻那会子,整天就发愁吃不饱饭,哪来的这些闲情。”她说着努着嘴示意外头,“你再看看那一对儿,可粘糊了呢,我看小胭就是个疼男人的货,明明自己年纪小,整天把男人当什么似的,整天围着冯东转,冯东说啥她都听,冯东要说月亮是方的她八成也信,我看她也就那么点儿出息了。”   二伯娘对小胭这种“我男人是天”的态度行为颇有些鄙夷。   你说这小丫头好歹是跟在她身边带大的,二伯娘是谁呀,二伯娘说句话,二伯就只有听的份儿,多年来保持着高度的服从,偶尔质疑两声,二伯娘眼睛一瞪,二伯缩缩头也就老实了。   怎么换到了小胭这儿,反过来了?冯东说话,小胭只有听的份儿,同样保持着高度的服从,偶尔质疑两声……冯东倒舍不得拿眼睛瞪她,疼还疼不过来呢,顶多是哄一哄就过去了。终究还是听冯东的。   二伯娘当了一辈子家,结果摊上三房儿媳妇,却都是温柔和软的好性子,如今看来都是顺着男人的主儿,都是男人当家,没一个继承到婆婆的霸气风范。   幸亏儿子都是她亲生的,二伯娘这心态也是有趣。   ☆☆☆☆☆☆☆☆   春光大好,这几天冯荞忙着种花种菜,跟闺女说话聊天,就没去厂里。   话说牙牙学语的孩子可真好玩儿,娃娃的词汇量似乎都是叠词,从最初的爸爸、妈妈,到出现家人称呼之外的词汇,鸭鸭,猪猪……都是名词儿,小人儿认识的各种东西。   然后忽然某一天,冯荞惊喜地听到自家的宝贝闺女说了个不是叠词的词,却只有一个字,她指着冯荞刚炖好的鸡蛋羹说:   “吃。”   冯荞:……啊啊啊这是我闺女第一次说单字儿。   然后娃娃开始了单字表达的阶段:吃,喝,要,走,打……   冯荞开始还挺奇怪,怎么他们家闺女先会说两个字(叠词),接着不是该学会说更多的词吗,怎么却开始说单字了?   最初的惊奇之后她才发现,单字也比叠词好啊,虽然统共就会说那么几个字,可是人家好歹也能表达自己的需求了——小人儿用这为数不多的单字儿,把原先万用的“咿呀”给淘汰了。   原来你问她,娃娃,走不走啊?她伸着小手说:“咿呀。”   现在呢,小手一指:“走!”   原先看见好吃的东西,她伸着小手喊:“妈妈,咿呀。”   现在呢,小手一伸:“要!”   坚决果断,干脆利落——废话,她也不会说更多的呀,能不干脆吗!   这么一来,娘儿俩日常聊天就比以前丰富有趣多了,好歹孩子妈整天带娃,懂婴语,交流基本无障碍。你看,娃娃小手指着外头:“奶奶。”   “娃娃,你想去奶奶家?”   “嗯。”点着小脑袋。   “去奶奶家干啥呀,奶奶忙着呢,你别去捣乱了,妈妈抱你下河看鸭子行不?”   “走。”小人儿顿时改了主意,晃晃悠悠挪动小腿自己去找小车车。   娘儿俩于是推上小车车,去河边散散。到了河边,找一块平坦的地方,让小人儿在春日的阳光微风里练习走路。   小人儿一天天成长进步,她自己现在基本上能走路了,就是还不太稳当,自己不敢走远,需要大人随时跟着,不然小家伙容易摔倒,摔倒了也不爱哭,手脚并用爬起来,很无辜很纳闷地看着你,咦,我怎么摔倒了?   并且懒,走一段停下,不想走了,一屁股就坐下了。冯荞怕她坐地上脏,可娃娃才一岁多,还穿着开裆裤。于是冯荞一边紧跟着晃晃悠悠学步的娃娃,一边就琢磨着,是不是得训练她穿缝裆的裤子了。   杨边疆下班回来,心情大好的样子,跟冯荞说今天镇党.委的人来找过他。   “找你干啥?”   “他们想让我干村支书。”杨边疆笑。   镇党.委的头儿是个乐呵呵的老书记,姓刘,文.革后这两年才恢复工作,跟老革.命的杨爸算是老相识,跟杨边疆也认得。找到杨边疆一通夸呀,诸如年轻有为路子广,有能力有抱负,能给村民办实事儿——证据特别强有力,他还刚给全村老少买了台电视机呢,让小罗庄村在全镇各村率先看上电视了。   总结:时代正需要人才,我们正需要人才,村支书就你来干吧,带领村民共同富裕。   “你答应了?”冯荞瞟了他一眼。   “没啊,我跟他们说我考虑考虑。”杨边疆说,“这也不是小事,我总得回来跟你商量一下吧。”   “哦。”冯荞若有所思,“跟我商量,我也不懂,我琢磨反正不算啥好事儿。”   “媳妇儿,人家有的人还拖关系走后门想干呢。”杨边疆笑,“听说咱们村这支书,还好几个人暗暗竞争了,连村委委员都有人争。”   当时村一级的组织刚刚告别“革委会”和“大队部”,村委委员啥的也都是新鲜玩意儿,在村里还挺有权利的。   “那你自己怎么打算的?” 冯荞问,“你有那功夫?厂里怎么办?”   “我回来路上也想过了,他们主动找上我,也算是很看重,别管有谁争,如果我答应干,自然也有那个本事服众。要说给村里做点儿事情我也愿意,真能带着大家富裕起来,肯定是个好事情。至于厂里——支书自家也要挣钱吃饭,厂里我寻思顾得过来。可就是……”   杨边疆顿了顿,“我自己管好自家的小日子有把握,说什么让我带动大家共同富裕,他们大约也就看好我办厂挣钱了,可我干得这行,也不是谁都能干的,别人没手艺没本钱,根本没法做这一行。让我给村里找致富路子,我一时半会也没啥思路。”   “咱们干的这工具厂,外行人还真没法干。”冯荞笑。居然因为送了村里一台电视机,就引来这事儿。可也不能算是电视机引来的,想想她男人退伍军人,年轻有为,有路子有能力,这些可都是真的。   冯荞琢磨,杨边疆回来就跟她说这事儿,想来被人肯定重视,他心里也高兴,也愿意替乡里乡亲做些事,可不知怎么的,冯荞就是对“村干部”这个词儿不太喜欢,看看村里那一帮子人,整天干的啥呀。   “反正我觉得,做村干部不是啥好事儿。”她想了想说,“哥,你要是决定干,我相信你有那个能力,可就是……我看如今村里那些干部,别的事情倒没干多少,整天就吆喝计划生育了,整天追着超生罚款,这些事情你真愿意干?这可不像你干的事儿。”   “计划生育那些,主要是村长和妇女主任负责的。”杨边疆犹豫了一下说,“媳妇儿,这个事儿我爸也知道,他跟镇上刘书记有些老交情,俩人聊过,我爸支持了,老刘才来找我……”   冯荞一听,公公支持的,她也不好硬拦着啊,可心里总有些不太乐意。   她的想法,如今他们自己的厂子也才起步,先把自家小日子过好了才要紧。可男人跟女人想得不一样,杨边疆则明显想着,他也许可以领着村民找条致富的路子,干一番事业。   杨边疆还犹豫着呢,村里的村长当晚就悄悄到家里来“交流工作”了——这消息传得可够快的!既然镇上都找杨边疆谈过话了,谁还以为他会拒绝呀,上任村支书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支书毕竟是领导村长的,所以村长跑来“交流工作”也是可以理解。   可偏偏就是这次“交流”,让杨边疆彻底想通了——刚下的文件,计划生育政策高于一切,头条大事,二胎结扎,超生流产……   杨边疆一听,二话没说就打退堂鼓了,这工作他可没工夫做!于是赶紧跟村长说,这事儿我可干不了,我还没答应呢,明天就去辞了。   “哎,媳妇儿,还真叫你说着了,真不是啥好事儿。”杨边疆慨叹。   人家说妻贤夫祸少,自家媳妇最是个明白人,他还是专心抓好自家的发家致富小日子吧。   冯荞则想到别处去了,计划生育要抓紧了?她还想给娃娃舔个弟弟妹妹做伴儿呢。 第126章 小心思   杨边疆坚决推掉了这个“村支书”, 其实还挺多人替他惋惜的,老刘则一脸恨铁不成钢地指着他说,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怎么想的?当前那个形势, 让他整天带着一帮子人,满村去抓妇女流产、抓二胎结扎?   他可丢不起那个人。   本来他也没那么闲啊,自家厂子发展好好的, 又不指望当村干部咋样。   杨爸起先还有些不满意。杨爸这种人生经历, 用他自己的话说, 抗日战争扛过枪,抗美援.朝过过江,想法还有几分“老革.命”的高度, 尤其当时的年代,他看重的是儿子“前途”而不光是“钱途”。   当村支书有啥不好?儿子当村支书自家也有面子,再者他小子年纪轻轻的,有那能力, 也有那资格, 完全可以带着村民们干出点作为来。杨爸说,这小子, 这是怕耽误他自己挣钱啊。   “钻到钱眼儿里去了。”   杨妈妈却跟儿媳妇一个想法,先过好自家的小日子有啥不好?那个年代农村情况复杂, 加上计划生育确实不好管,杨妈妈觉得村干部得罪人不说, 儿子那样磊落坦荡的脾气, 也不适合。   一家人议论了一下, 杨边疆自己早已经拿定主意,听完了却也不当回事,他那个脾气,自己想好的事情,轻易不会再受别人的影响。   一转身,咱还是专心管好自家的厂子吧。前排厂房很快建起来了,粉刷一新,设备进去,就可以用了,既然厂房多了,生产规模扩大了,自然还要招收一批工人,广告贴出去,第一天就来了几十号人报名,乡村闲人多啊,都想找条出路,很快又按计划招了二十名工人,先交给师父培训。   这次终于按照冯荞的设想,留出一间房子搞了小食堂。其实也没多么麻烦,弄一套大锅大盆的炊具,就地取材,锯末炉子,盘两个大锅灶,厂里有的是可以烧火的废弃的树皮刨花碎木片,考虑到如今厂里已经八十多号人了,杨边疆一琢磨,索性就在附近村子请了两个人,只负责做一顿中午饭,解决工人的午餐。   厂子越来越大,都忙不过来了,不说别的,每天收支账目,杨边疆晚上都要算半天。然后小两口一商量,索性再招一个专门的会计吧,管管账目、发发工资之类的。   会计不是别的,尤其要靠谱,小两口商量着就没四处贴广告,就想自己物色一个可靠的。   风声一传出去,立刻就有人找上来了。   先是同村一个婶婆推荐了自家亲侄子,找冯荞说的,冯荞考虑不合适,文化只有初中,就婉言拒绝了。   这天她抱着娃娃刚到公婆那边院子,大嫂一溜小跑来了。   “他二婶,听说老二厂里在招会计?”   “有这事儿。”冯荞应了一声,心说这女人不会打什么小算盘吧,果不其然,大嫂夸张地挤出一脸笑,一拍大腿:   “正好,你大哥这阵子还说呢,家里农活也不多,老二办厂子忙,他这当哥的,总该给老二帮帮忙才对。别的活儿你大哥还怕干不了,算钱管账的事情他绝对能干。打虎亲兄弟,他帮老二当会计,再可靠不过了。”   冯荞:……这人到底怎么想的,就她男人那个初中没毕业的文化?   她顿时厌恶,却又莫名想笑,琢磨着还没开口呢,大嫂一转头又开始攻略婆婆了。   “妈,你说是不是?他在家也没啥事干,去给老二帮忙当会计,可比旁人放心多了。不是我说,会计可不是随便找的,管账管钱呢,你找个外人能放心吗?他自己说了,他这亲大哥,可没有外人,自家人管账多牢靠。妈,他帮老二干事业,你可得支持。”   冯荞哪能不知道,婆婆那个包子性子,公公又不在家,就别指望她了。再说,再差也是自己的儿子,婆婆明知道大儿子自家不成器,还是一直迁就贴补老大一家,冯荞自己日子好,也懒得去说。   公婆那种父母心态,说也不起作用,狠不下心,总不忍心眼看着老大一家饿死啊。   并且婆婆那种心态,似乎儿子就是好的,每每说起,都说大儿媳不好。其实在冯荞看来,那两口子半斤八两,一路货,明明大哥自己立不起来,不求上进,全怪娶妻不贤?有这个道理吗。   冯荞承认婆婆是实在人,脾气也好,对她也挺好,可没啥见识,并不影响婆婆对大儿子一家包子容忍。在冯荞看来,大嫂也就是看准了婆婆这包子迁就的性格。   看婆婆那犹豫的样子,怕还真觉得可以呢。   于是冯荞笑笑开了口:“大嫂,会计的事已经说过了,文化低了不行,我们要找一个高中文化的,还得有经验的才行。我记得大哥才上到初二吧,成绩差,自己就辍学了,实话实说,会计的事他可干不了。”   “嗐,那初中高中还有啥两样啊,反正就是算算帐、数数钱,你大哥有啥不行的。”大嫂眼睛瞟着婆婆,“妈,你说是吧?你找个会计,自家人不行还有谁行啊,亲兄弟你再不放心,你还能把钱交给外人管?”   “……这事情,我不掺和。我们当爸妈的,只盼望儿女都好,儿女大了分家了,我们也不能乱当家。这事情是人家边疆厂里的事,总得边疆和冯荞说了算。”杨妈妈觑着冯荞的脸色。   “她二婶,你可想清楚了,你找个外人当会计怎么行?你说自家大哥帮你们管账,你还有啥不放心的?自己人当会计才可靠。不是我说你,老二现在可有钱,你就不怕他招引野女人啥的?你大哥当会计管钱,把钱管得牢牢的,老二在外头花钱干啥你也好知道,把钱管住了,还省得他有钱找野女人呢。”   呃……   冯荞是真没憋住,憋不住就扑哧一笑,笑嘻嘻说道:“大嫂,你要这么说,我可更不能让大哥干这个会计了。你想啊,会计管钱,大哥有了钱要是找野女人,不就把你坑了吗,这可千万不行。”   她一边忍不住想笑,一边就抱着娃娃起身走了,留下杨妈妈狠狠瞪了大嫂一眼,气得不知说她什么好。   ☆☆☆☆☆☆☆☆   “……哎,你大嫂可真是个人才。”   晚饭时候,跟杨边疆说起白天的事儿,冯荞忍不住还想笑,你说大嫂那种人还真是厉害,明明是想占人家便宜,打秋风,想好事儿,却还一副“我都是为了帮你”的姿态,真不知道她脸皮能有多厚,真把别人都当傻子呢。   杨边疆有一种想骂人的冲动,脏话到了嘴边,看看身旁抱着个大饼子的宝贝闺女,又憋了回去。   不能骂人,闺女正在咿咿呀呀学说话呢,要注意语言文明,要注意语言文明。   “……你有那闲工夫理她。”杨边疆用筷子夹了一小块嫩菜叶,喂到娃娃嘴里,看着小人儿小嘴蠕动,有滋有味吃了,杨边疆再接再厉,又给她喂了一小块豆腐。   一岁半的娃娃已经长出了八颗漂亮的小白牙,最近两边又看到有萌出的新牙了,很好喂,肉末蛋羹蔬菜啥都吃,也不挑食,就是有一条,吃饭喜欢拣大的。   ——比如那饼子吧,别看人家人小吃不完,你掰一小块给她不要,人家一定要抱个最大的,自己抱着个比她脑袋还大的面饼,努力啃啊啃。   “娃娃,把这饼子给爸爸吃,行不?”杨边疆哄她,“你吃不完,把饼子给爸爸,爸爸喂你吃菜行不行?”   娃娃抱着饼子,抬头看看爸爸,笑出两个小酒窝,言简意赅给出一个字:“吃。”   不为所动,抱着个大饼子继续啃。   冯荞笑骂:“这小东西,抱着个饼子都要比你人还大了,我看你怎么吃。”   她给娃娃喂了一勺炖蛋,继续刚才的话题:“你说你大哥也真是,整天闲的在村里找人打扑克,啥也不想干,晚上村部看电视,他们两口子比谁都积极。你再去看看他们家的庄稼,豆子地里那杂草比豆苗长得还高。自己不想干活不想吃苦,光想指望别人帮衬,原先依赖爸妈,如今又把主意打到你头上来了。”   冯荞每次一说他大哥,杨边疆大约就觉得丢脸,不想多提。都说家有长子,杨爸一辈子比人强,偏偏这个长子就是一坨扶不上墙的烂泥,也是够了。   “别理他们。”杨边疆说,“提他来气,看他娶的那个女人,提起来让人膈应。”   “不理他们就完了?”冯荞说,“我看这事怕还没完。你大哥这几年混成这个样子,爸妈其实也着急无奈,我看今天妈那个态度,怕是也希望你拉他一把,再怎么说也是亲儿子,你如今有点能力,爸妈肯定希望你能管管的。大哥大嫂跟你说你可以不理,要是爸妈也跟你说呢?”   “烂泥扶不上墙,别人拉他一把就能有用?这事你别管,谁跟你说,你就说你不过问,只管往我身上推。”   果然刚放下筷子,冯荞去收拾碗筷,杨边疆陪着闺女顺着院子溜达消食儿,隔着墙便听见大哥喊他。   “边疆,你过来一下,有事儿找你。”   “哦,等我一下。”   等冯荞洗碗收拾完了,杨边疆把娃娃交给冯荞,自己就去了隔壁。冯荞留了个心眼儿,便抱着闺女,站在院里留意听着。   杨边疆一进堂屋,杨爸杨妈妈和大哥杨新疆都在,看样子也是刚刚吃完晚饭,桌上都还没来得及收拾了。   “老二啊,你坐。”样新疆递了个板凳,开门见山说道,“老二啊,你看我这整天也没个营生,刚才我也跟爸妈说了,是我不争气,我自己反思了,我也下了决心,往后不能再荒废了,一定要好好干,干出个人样儿来。老二,村里人都知道你混得好,你得拉我一把呀。”   “嗯。有决心就好。”杨边疆悠闲地抓了几颗生花生,自己剥开吃,顿了顿问,“那你打算干点啥?想让我怎么帮你?”   “我听说,你厂里要找个会计。我寻思,我们是亲兄弟,找外人,当然不如自家人。”大哥大言不惭,“边疆你放心,我也想过了,咱爸一辈子有身份,你也是混得有头有脸,我不能就这么荒废下去,给你们丢脸。我给你当这个会计,一准好好干,帮你一起干事业。”   见杨边疆没反应,却又慢悠悠剥了一颗花生吃,大哥沉不住气了。   “老二,我可是你亲大哥,我好歹也上过初中,当会计算账我做的来,我又不是那种不靠谱的人。其实这些年我也不想这么荒废,这不是一直没找到路子吗。往后我跟你一起干,你对我还有啥不放心的?”   “爸妈,那你俩的意思呢?”杨边疆轻松平淡地问了一句。   杨爸抽烟,皱着眉没吱声。杨妈妈觑着杨爸的脸色,嚅嚅半天说:“边疆,我寻思……让你大哥这么荒废下去也不是个法子,你看他家里日子都弄成啥样了。要不……你就让他试试?”   “试啥呀?”杨爸把烟袋锅一磕,气哼哼骂道,“让他给老二当会计?会计是闹着玩的?再让他捅出来啥漏子,把老二那个厂也捣鼓垮了?”   “爸,你你……你怎么这么看我!”大哥一张脸涨得发紫,“我是真的想要好好干了,真的想振奋起来,我就这么荒废下去,你跟妈不也不操心吗。”   “屁!”杨爸骂道,“你想振奋,想好好干,我们都支持你,可为啥就得去给老二厂里当会计?游手好闲的货,自己不吃苦不出力,你有啥屁本事给老二当会计?”   杨爸骂够了一转脸,对杨边疆说:“边疆啊,坐在这儿的确也没有外人,你大哥混成这样……我也替他发愁。要不你看看这样,会计他不行,有啥别的活儿他能干的,你给他找一样,跟厂里别的工人一样,不许他胡来,更别让他躲懒。”   爸妈都发话了,杨边疆吃掉手里自己剥的两粒花生米,拍干净手,很认真地想了想说:“会计是真不行,我那个厂说大不大,可如今加上师哥师父和我自己,也有八十多口人呢,业务可也不算小,我这点初中文化,木工啥的我熟,账目上早就管得吃力了,忙不过来,才要请一个会计。不是我瞧不起大哥,让他去,他恐怕真干不了。”   “我怎么干不了……爸,老二,咱们亲父子兄弟,你们都这么瞧不起我……让我那什么脸见人呀。”   杨边疆头都没抬,就没搭理他,自顾自继续往下说。   “而且我也只是请一个总账会计,总账会计只管账目,每天进账出账,很繁琐,还比如工人工资吧,多劳多得,每个人工资都不一样……总账会计不管现金的,他手里一分钱现金都没有。现金这个,我眼下先自己管着。” 杨边疆笑笑说,“大哥你自己考虑能不能做?”   当会计不能管钱,听起来还很辛苦?他之前还幻想着只管数钱呢。杨家老大半天没吭声。   “爸,大哥要是真愿意振作奋发起来,好好干活,那我厂里还缺个人手。”杨边疆笑不出来,看着他那位大哥心里发沉,郁闷,他怎么就摊上这么个不成器的大哥呢,他板着脸说,“厂里缺一个杂工,主要是打扫厂房,运送木料。”   “让我给你当勤杂工?”大哥跳了起来,睁着眼质问,“老二,你就这么瞧不起我?我是你亲哥吧?”   “别的技术工,你会哪样?”杨边疆冷淡反问。   “你还有脸在这儿丢人现眼?我算看出来了,你说啥不想荒废往后认真干,你就想去老二厂里给他管钱,吃现成的,坐享其成!”杨爸气得站起身,指着大儿子暴跳,扭头骂杨妈妈,“你可看见了,就这样不争气的废物怂货,你还真当他能学好?”   “老大啊,你还真是让我们失望!”杨妈妈叹气无奈。   杨边疆心里摇头。说实话,摊上这么个大哥他都嫌丢人,也实在替爸妈寒心,这么一把年纪了,还要被大哥一家拖累,要不是杨爸有些老革.命军人的补贴,怕是老两口都吃不上饭了。   爸妈要是艰难吃不上饭,他肯定不能坐视不管,最终拖累的,还不是他这个二儿子!   所以说一个男人啊,自己立不起来,连累父母子女都跟着倒霉,亲戚都不得消停。一个人能给亲人做的首要一件事,大约就是先把自己的日子过好,不要给别人增加负担。没人要求他兼济天下,请自力更生好吗。   ☆☆☆☆☆☆☆☆   杨边疆转过大门,回到一墙之隔的自家院子。晚风沉醉,初夏的微风中带来阵阵花香,冯荞种的月季花开了。其中有一株紫红的,花朵不大,开花却特别香,整个小院都浸在沁人心脾的花香之中。   月光下冯荞领着娃娃,正在吟唱一首乡间久远的童谣——“小巴狗,上南山,起石头,拉金砖,盖瓦房,开大店……”   其实他们家宝贝闺女,还没学会说超过三个字的话呢,娃娃嘴里平常说的,就是各种叠词和单字。   但是妈妈吟唱的调子琅琅上口,小人儿也就咿咿呀呀地学着妈妈的调子,一句一句跟着说,至于她说的是啥,一般人可就听不明白了。   见他推门进来,冯荞就停下唱童谣,笑笑问道:“咋样了?”   “没事儿。”杨边疆顿了顿,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其实他要是真想好好干,我还真打算给他个能做的工作,好歹也让他混上一家人吃的。”   冯荞自然知道他说的是他大哥,笑笑没答话。她这几年呆在村里的时间比杨边疆多,对大哥大嫂一家的事情,看得恐怕比杨边疆清楚。   那两口子典型的“我穷我有理,我弱我有理”,似乎因为他们穷,父母养活他们就是理所当然,别人不帮他们就是无情无义。   冯荞也不是没想过帮他们,当然不是给钱给东西,她也曾经劝说大嫂跟她养鸭子呢,一片好意,想着大嫂要是多一条收入来源,自力更生,公婆就少受拖累,公婆日子也更舒心。   可是大嫂说什么,说养鸭子怕脏,怕丢,怕赔钱!冯荞当时说,你建个鸭舍,鸭子从河里回来就关进鸭舍,勤打扫,怎么会脏呢。结果大嫂居然说,那你有钱帮我家建个鸭舍呗。   冯荞自此也就再不愿搭理这家人了。冯荞的策略,对那些极品,改变不了,那就远离。像她爸冯老三就是,一次次拿他没办法,改变不了,那就尽量离他远远的,你想去帮他?恐怕只会把自己也拖进泥潭里。   “会计那个事儿,也有几个人选,我再看看。大哥那种小心思倒给我提了醒儿,我想先设一个总账会计,现金我先自己管着。”   “你自己管着也累呀。”冯荞说,“现在厂子扩大了,你也忙不过来的,不如再安排个人管现金吧。”   “反正厂里都是大笔出入为主,我先管一阵子。”杨边疆笑着搂住她的肩膀,把娘儿俩一起搂在怀里,身体亲昵地贴着她的背,把下巴贴着她的头发。   “媳妇儿,我心里头最合适的现金会计,非你莫属。我琢磨着,等一两年娃娃大了,你能抽出手来,你就能帮我管了,没有谁再比你这个小财迷适合管钱。”   他的钱,可都是媳妇管出来的呢。   “那你等吧,不嫌累你就慢慢等。我先跟你说,我这阵子可正在琢磨生二胎的事儿呢,给娃娃添个弟弟妹妹做伴儿。”冯荞说着轻笑。   “这事儿你急什么呀。”杨边疆说,“我心里有数,不用你操心,会有办法的。”   “你当然不急了,又不用你生。”冯荞笑着嗔怪,“娃娃这也一岁半了,再生个孩子的话,一起就带大了,我还省几年时间。不然再等几年,我还不是继续呆在家带孩子。”   杨边疆被媳妇一句话说的有些心神荡漾,不知怎么就想到歪地方去了,故意跟她较真儿:   “怎么就不用我生了?还不是咱们俩生的。哎,媳妇儿,说句公道话,你生孩子我难道就没出力?我出力也不少啊。”   不着调的货,冯荞笑骂:“滚一边去!”   两口子在这说事儿,怀里抱着的娃娃就专心揪一朵月季花玩,花瓣一片一片揪下来,揪下来还放到小鼻子下边闻一闻,随手丢掉,再揪一片……揪光了一朵花,娃娃玩够了,把光秃秃的花托扔掉,转着头找新玩意儿。   四周一看,娃娃看到天上圆溜溜的月亮了,抬着小脑袋研究了半天,伸着小手一指:“吃。”   冯荞:……闺女啊,你是有多会吃?   “那个不能吃。”她轻轻摇着娃娃给她讲道理,“那个是月亮,不能吃,知道了吗。”   不能吃?娃娃仰头看着月亮,懂事的点着小脑袋,对着月亮张开小手,又来了一句:“摘,炒。”   哎……冯荞失笑,身后搂着娘儿俩的杨边疆已经闷声大笑起来。   小孩子牙牙学语,自己刚刚会走路,便会乱拿东西。有时候她拿了生的瓜果蔬菜,冯荞就谆谆教导,告诉她:这个是生的,不能吃,要炒熟才能吃。   好嘛,那谁谁,别笑了,去把月亮摘下来给你闺女炒了? 第127章 馋得慌   杨边疆再怎么疼闺女,也没法把月亮给她摘下来炒啊——于是他几天后进城谈生意, 一眼看见人家商场里卖的黄金瓜, 眼睛一亮, 也不管它到底有多贵了,赶紧给闺女挑两个最圆的。   有点像不是吗。   他把黄金瓜拿回家,娃娃果然很有兴趣, 放在席子上当球滚着玩了大半天, 居然都没再要别的东西。   冯荞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黄色的大瓜,稀罕物,那年代物资紧俏,北方农村的街上,连橘子都不容易看到呢。她还研究了一下,这东西怎么吃的?有点像红南瓜,可闻着有点香, 当水果生吃?还是像闺女说的, 炒了吃?   “水果柜卖的, 跟甜瓜一样吃。”杨边疆帮闺女一起滚瓜玩儿,笑嘻嘻地说, “我看也不用吃了,闺女当玩具呢。”   “我这几天打算给她断奶, 可不能再吃奶了。”冯荞瞅着自家男人, 有些不怀好意地笑, “你看咋办?”   “这就断奶啊?太小了, 听人家说很多小孩都是两三岁才断奶呢。”杨边疆犹豫, 断奶哎,这个事情对小孩子来说太恐怖了,肯定会哭闹的。   那个年代奶粉也算是稀罕物,农村更是买不到,买得到又有几家买得起啊,更没有琳琅满目各种婴儿辅食,小孩子断奶太早,又没有奶粉,怕养不活啊。   加上也没那么多“育儿经”,农家人养孩子,没那么多理论讲究,尽量给吃饱喝足,好好养就是了,没啥好吃的,那就多给吃点儿奶呗。过去孩子多,往往是小的快要出生了,才给老大断奶,所以那时候农村孩子断奶都比较晚。   就像冯荞曾经听过的乡间笑话,说谁家谁家的小孩,都上小学了,正在上课呢跟老师请假要回家吃口奶。   不过他们家娃娃吃饭很好,而且也吃奶粉,她爹妈当然舍得给她买最好的奶粉,七八个月就兑着吃奶粉了。   可婆婆信奉“金水银水,不如奶水”,反对早断奶,一直劝冯荞多给娃娃吃几年奶。冯荞在婆婆千方百计的阻挠下,给娃娃吃奶到一岁半,现在下定决心要给孩子断奶了,好让小人儿好好吃饭。   杨边疆于是陪着笑脸跟媳妇商量:“要不……再给吃一阵子吧?再吃一阵子,她自己懂事儿了,跟她讲讲道理就不吃了。”   “是不是让你家闺女上了小学,也抽空回家吃口奶?”冯荞斜眼笑话他。   “那你说,怎么断?”   “要么把娃娃给爷爷奶奶看着,我回娘家去住几天,要么把娃娃送到二伯娘家,让二伯娘和小胭带她,我留在家,还能照管一下家里。不然还能怎么断啊。”冯荞说着语气稍顿,瞟着他坏笑,“反正她去哪儿你就得去看着她,不然肯定更哭闹,可就全指望你了。”   “非得分开?把她送给爸妈带,你就留在家里呢?”杨边疆斟酌了半天,送走哪个都舍不得。   亏他想得出来,他爸妈可就在隔壁呢。小孩不分开,怎么断奶啊。冯荞听人说,分开总得七八天吧,等奶水涨上去了,小孩也忘了奶瘾,就断开了。   杨边疆于是跑去跟他妈商量了一下,决定还是把媳妇送走吧——媳妇回二伯家,起码不担心媳妇哭闹,嗯就这么办。   冯荞把娃娃平常用的东西一一交代给杨妈妈,杨边疆也特意提前从厂里回来,一家子如临大敌,开始了给娃娃的“断奶行动”。   冯荞下午看着杨边疆回来,骑车带着娃娃出去玩了,爷儿俩一边慢悠悠骑着车,一边还说话聊天,咿咿呀呀聊得挺开心。   “跟妈妈再见。”杨边疆瞅着娃娃笑,心说闺女哎,这一再见你就吃不上奶喽。   “妈妈。”娃娃冲妈妈摆摆小手,眼睛却向往着远处,十分淡定的样子,丝毫也没感觉到某种阴谋。   于是等那爷儿俩一离开视野,冯荞做贼似的,赶紧收拾了换洗衣裳,骑上车跑回二伯娘家了。   正好冯亮上班,平常不在家里住,冯荞便占据了他的房间,收拾床铺,还不无嫌弃地把他的枕巾和床单全都洗了一遍,准备在这儿住上七八天。忙活了一下午,把冯亮那个狗窝收拾干净了。   “姐,你说……娃娃她不会哭吧?姐夫也不知道能不能哄住……”   冯荞放下枕头,忽然很想揍小胭一顿。   你说这倒霉孩子,哪壶不开提哪壶,她这样一脸担忧地坐在床边发愁,叫她这个当妈的、她这个断奶当事人情何以堪啊。   要知道,她从离开那爷儿俩,来二伯家的路上就觉得哪哪都不对劲了,满是各种担心,小胭这死丫头还非得提。   冯荞:“一边去!你有空在这儿操心娃娃会不会哭,你还不如去操心你男人呢,操心一下,你管曹晓晶叫啥呢。”   这里要插播小胭的“称呼问题”,这个问题在他们家还真挺好笑的。   小胭跟冯东修成正果,婚约正经定下了,便迫不及待地改口管二伯、二伯娘叫爸妈了,比家里谁叫得都响亮。小丫头那种心态也有趣,沾沾自喜,她把二伯和二伯娘视同父母,可一直随着冯荞叫,以前没改口,这回她终于可以理直气壮叫爸妈了。   其他人都好办,冯海和大堂嫂也好办,称呼都不必改,不好办的就是冯荞和冯亮这两个——以前小胭管他们叫三哥,叫姐,可她既然要嫁给冯东,那就平地起三尺,沾了她男人的光,升到跟冯东一个级别了,冯荞和冯亮正经要叫她二嫂了。   可小丫头叫惯了,改不过来啊,还是一张嘴就叫三哥、姐。冯荞冯亮也改不过来,尤其对着他们从小看大的小毛丫头,叫不出来,索性就赖账了,依旧喊她名字。   就像杨边疆吧,杨边疆比冯东还大几个月,可谁叫他娶了个比他小五岁的小媳妇呢,按理却要管冯东、冯亮叫哥,他也是个赖账惯了的,直接叫名字,他就没正经叫过哥。   都是一笔糊涂账。   几个人糊涂账就糊涂了,可星期天冯亮把曹晓晶带来玩,笑话场景出现了,小胭一见曹晓晶,张嘴就喊“三嫂”,曹晓晶则一直笑,笑够了却改口管小胭叫“二嫂”。   哎,把冯东冯亮哥俩弄得老半天没找着北。   小胭:大不了下回三嫂来了我不喊就是了。   小胭嘴里不提,可还是担心娃娃,大哥家的二宝断奶,哭了好几天呢,一家子抱着哄,大半夜哄不住。娃娃平日里一直是冯荞在带,就没分开过,断奶肯定不容易,尤其娃娃还是个小女娃,平常很少哭闹,哭起来就更让人心疼。   天一黑,冯荞就坐立不安了,隔着三里路远,怎么好像听见闺女哭闹了似的?二伯娘做好饭来叫了两遍,小胭拉她去洗了手吃饭。   “荞啊,你别老那样担心,小孩子断奶还不是平常事吗,那要是不哭闹几天,哪能断掉。”二伯娘安慰道。可她这么一安慰,冯荞更加坐不住了,看着桌上她最喜欢的酸辣土豆丝都没胃口。   “冯荞,你就别担心了,该吃饭吃饭。边疆专门在家带她呢,爷爷奶奶也守着,一准能行的。”冯东安慰她,“你要实在不放心,等会儿我骑车去看看。你就安心吃你的饭。”   嗯嗯,一准没问题,小孩子断奶吗,再正常不过的事,别把自己搞那么紧张……冯荞自我开解了一番,心里好像放下了些,端起碗刚喝了几口米汤,大门咣当一声响,杨边疆骑车赶来了,慌慌张张一脑门汗,一脸哭笑不得的表情。   “你咋来了?”冯荞惊得立刻跳了起来,“娃娃呢?”   “在家呢。冯荞,你先跟我回去吧,那什么……哄不了了,好几个人看不住,哭得要吃人了。”   冯荞一听,立刻就打算走,二伯娘拦了一下说:“小孩子断奶,总是要哭闹几天的,你现在回去,可就白哭这一晚上了,小孩子可都是人精儿,这次你回去了,下次你再想断奶,她更哭。”   二伯娘说着扭头训斥杨边疆:“你说你们好几个大人,连个孩子都哄不好,还能不能靠谱点儿了?”   “二伯娘,真是招架不了了。”杨边疆苦着脸着急,“你是没看见,娃娃哭起来根本不听人哄,闭着眼睛拼命哭,怎么哄她都不睁眼看一下,一直哭都不带歇歇的。我妈就抱着她,心疼地陪她一起哭……赶紧回家算了,断奶的事儿慢慢再说吧。”   一听这话,冯荞哪里还呆的住啊,两口子慌里慌张往家跑。   二伯娘瞧着小两口风一般跑掉了,笑着直摇头,冯荞躲来一下午,豪言壮语说要断奶,结果呢,一下午忙忙碌碌,把冯亮床上那床单枕头都洗了一遍,桌子椅子擦得锃亮,冯亮回来家该高兴了。   二伯娘:“瞧这俩爹妈,还给孩子断啥奶呀,干脆,吃到上学得了。”   还没进大门,冯荞就听见自家闺女那声嘶力竭的哭声了,老远就听得到,小人儿大约把全身力气都用上了。   冯荞跳下车冲进屋,便看见婆婆坐在沙发上,怀里抱着娃娃,眼泪汪汪果然在陪着孙女一起哭,杨爸则在屋里焦躁地来回转圈。再看看自家闺女,闭着眼睛,挺着小身子仰着头,只管哭。   哄一哄?任凭你说出花儿来,说什么人家也不听不看,你怎么哄?   “娃娃。”冯荞心疼地叫了一声,伸手把孩子抱过来,然后神奇的一幕出现了,小人儿就像被摁了暂停似的,哭声咯噔就停住了。   小人儿打了个哭嗝,睁眼看看冯荞,伸出两只小手紧紧抓着妈妈的衣领,仔细看了又看,才撇撇嘴,受了天大委屈似的搂着她的脖子嘤嘤哭了起来。   这次是比较正常的哭声,嘤嘤几声,撒娇倾诉似的,呜呜呜,妈妈你跑哪儿去了,他们欺负我……   冯荞那个心疼啊,赶紧轻拍着小脊背哄她,娃娃嘤嘤几声,就如往常一样,满足地把小脑袋趴在妈妈肩膀上,把自己的小脸蛋贴着妈妈脖子,也不哭了,也不闹了,又打了两个哭嗝,安心地抱着妈妈的脖子不吱声了。   杨边疆抹着一脑门的汗,看着人家那娘儿俩,服了。   他以为,自己平时也经常陪孩子,跟孩子算是很亲的,一到家就抱,一有空就抱出去玩,陪她滚皮球,陪她挖沙子,陪她拎着锅铲追赶小雏鸭,啥好东西都舍得给她买——这是他家闺女,他还不是当成命根子?孩子平常跟他也很亲,他应该哄得了。   结果呢,他用尽浑身解数,满头大汗,小人儿愣是闭着眼睛哭得声嘶力竭,等妈妈一出现,哭声戛然而止,都没用哄一下,顿时就恢复母女相依相偎的温馨画面。   话说他这个爹到底是多不管用!   杨边疆此刻算是深刻明白,对于孩子来说妈妈是什么。闺女哭闹的未必是想要吃奶,而是要妈妈。想想对于小孩子真是个可怕的事情,妈妈忽然不见了……   娃娃小朋友第一次“断奶行动”只坚持了几个小时,就这么啼笑皆非地结束了。   小人儿真是哭累了,抱着冯荞的脖子,也没再要吃奶,刚到她怀里很快就睡着了,冯荞小声安慰了公婆几句,老夫妻俩千叮万嘱,可不要再急着断奶了,才回隔壁院子去休息。   初夏时节,娃娃小小的身体哭得满身汗,黏糊糊的,大人也急躁得一身汗。冯荞抱着小人儿,杨边疆打了一盆温水,两口子小心翼翼给孩子脱了汗津津的棉布小衫和小裤子,给她擦了澡,咯吱窝和腿弯、小屁股擦上宝宝爽身粉,妈妈的气息在身边呢,小人儿就任凭摆布,一直睡得挺香。   把闺女收拾好了,放到床上睡了,小手却还搭在妈妈身上,冯荞刚一起身,小人儿就睁眼了,冯荞赶紧拍了几下,小人儿似乎半睡半醒,迷迷糊糊就又睡了。这之后,娃娃好一阵子特别粘冯荞。   从此以后,一提起“断奶”,杨边疆就心有余悸。   可这奶总得断呀,不能真吃到上小学吧。   经过这一次折腾,冯荞算是看明白了,小人精小人精,你看她人小,心里可都明白着呢,你看她那样闭着眼睛声嘶力竭哭,分明就是哭给别人听的,这小东西有脾气,不达目的绝不罢休,偏偏爷爷奶奶和她那个爹疼孩子没原则,听不得孩子哭一声。   好吧,冯荞自己也舍不得。   隔离断奶这法子行不通。相对比吃奶,孩子更依赖的应该还是妈妈。于是冯荞决定,自己想法子把奶断了。   她这次也没跟公婆透漏,也没跟杨边疆说,就按着自己的想法,不动声色开展行动了。   她的法子很简单,使劲儿把小东西喂饱。于是这阵子,冯荞就变着法子做好吃的,无法拒绝的美食诱.惑,各种小孩子的吃食,虾仁蛋羹、肉末蒸蛋、蔬菜粥、小肉丸、鱼汤面条……   晚饭时候杨边疆举着筷子,看着满桌子漂亮的小碟子小碗——好吧媳妇儿还是疼他的,满桌子“小孩饭”之中,还给他炒了一碟青椒肉丝。   馋奶时候就尽量给她吃奶粉,慢慢减少她吃奶的次数。晚上给她喝一奶瓶奶粉,夜里尽量不喂,早晨起来等小人儿一张嘴要,就先把温热的奶瓶递给她……就这么“斗争”了一个多月,小人儿馋奶的次数越来越少。   于是某一天,冯荞用人家染喜蛋的红颜料给胸口染了两粒红红的葡萄。   “妈妈,呜呜……”   小娃娃扒着妈妈的衣服,嘟着小嘴,一脸心疼地拿小手指摸摸,可怜巴巴地看着妈妈。冯荞也苦着脸,做出很疼的样子:“呜呜,破了……妈妈疼。”   “破……”   “对,破了,不能吃了。”   “疼疼……”   “对,疼,妈妈疼,破了。不能吃了。”   “呜呜……破……”   小人儿伸出一根白嫩嫩的小手指想去碰,刚碰到又飞快地缩回来,张着小嘴发出怕疼的嘘声,满脸同情地望着妈妈:“呜……破……”   转头苦着小脸指给爸爸看:“妈妈……破……疼疼!”   然后小人儿小心翼翼趴上去,在没染红的浑圆白皙处十分小心地亲了一口,安慰地轻抚,又转头指给爸爸看:“妈妈,疼,呼呼。”   杨边疆:“……”   他还是先出去吧。   眼睁睁看着媳妇眼馋,馋得他心神荡漾,还只能忍着,你说这都什么事儿呀! 第128章 急拐弯   一连小半个月,小娃娃每次奶瘾上来, 就扒开妈妈衣服看, 可每次看了, 又一脸心疼地扁着小嘴呼呼:   “破……呜……疼疼。”   妈妈疼啊,不能吃了,有时小人儿就委屈地眨着大眼睛, 冒出两泡眼泪, 让人看了好生不忍啊。   可冯荞已经抹了红颜料,破釜沉舟,总之是不能再给她吃了。   就这么着,还真不吃了,渐渐扒妈妈衣服的次数也少了,她再要扒,冯荞就哄她, 说不要扒, 不要碰, 慢慢就能好了。   可怜的却是冯荞了,哄娃娃抹红颜料当然不疼, 可她那奶涨得时间久了,涨得生疼, 晚上搂着娃娃还怕小东西碰到, 又涨又疼, 疼得睡不着觉。   她疼, 杨边疆就跟着心疼。   疼得受不了, 又听说结奶会发炎落下毛病,周围的婶子伯娘们也有些老经验的,各种建议,可杨边疆不敢信那些乡间土方,只好又去问医生。   去找了卫生院当初给她接生的那个女医生,说把涨奶挤出来能减轻,涨得厉害挤两回,就能回奶了。   冯荞一听苦了脸,涨得生疼,哪敢挤呀,碰都不敢碰。于是女医生笑着教了她一招:   “不能挤,硬挤更容易发炎。回家,让你男人用嘴吸出来。”   饶是生了孩子的小媳妇,可男人就在一旁站着呢,当着医生的面……冯荞一张脸就忍不住发热了。   于是小两口回到家,先把娃娃送给奶奶照看,大白天,做贼似的关上门……干正事。   水盆,热毛巾,冯荞一边心里臊得慌,一边拿温水清洗抹上的红颜料。男人却没那么讲究,小媳妇越是害羞难为情,他就越期待,跃跃欲试,迫不及待,温柔周到地给媳妇小心治疗服务一番。   还别说,吸了之后,好像真没那么疼了。   她不疼了,男人却开始浑身紧绷发疼,于是……治疗服务就开始走偏了。   “不行……”冯荞努力推开他,“万一压到疼死了……”   任何困难也阻挡不了无耻的坏男人。   于是……男人把她翻了个身。   那坏蛋高大有力,轻轻松松就把媳妇摆布得反抗不了,让她站在地上,把她摁住扶着沙发背趴着,他在身后,嗯,那什么,保证压不到前胸……   小媳妇的羞耻感在一次次的爆棚之后,再一次严重爆棚。难得的孩子没在,某人终于尽情放纵一回,疯起来没个完。   冯荞觉着,嫁给这么个坏货,对她可怜的三观简直就是考验。   ☆☆☆☆☆☆☆☆   娃娃断奶就这么成功了,没哭没闹也没用分隔开,白天不再要吃奶,除了夜间有时还迷迷糊糊伸手来要,拿小脑袋蹭几下,哄哄也就过去了。   婆婆说出去,竟还有同村的小媳妇来取经,问她怎么样不哭不闹没分隔给孩子断奶。冯荞就按自己的做法说了,一步步来,慢慢减少她吃奶的次数,小人精也能讲道理的。   “二嫂,那你断奶时候,涨奶疼不疼啊?有啥好办法吗?”   冯荞莫名想脸红,终究没好意思说出来,含糊地告诉她:“……你去卫生院问医生吧,医生有好办法。”   断奶之后小人儿吃饭多了,喝奶粉也多了,每天早晨一睁眼,就喊着要“奶奶”,还不爱用奶瓶,早起一小碗奶,晚睡一小碗奶,白天吃饭也很认真,把个小娃娃养得白白胖胖,银娃娃似的,个子也比一般同龄小孩个子高一些。   走路稳当了,不用大人牵着,也不用人一步步跟着,自己就能挪动小腿四处走动。   语言技能又有了一次飞跃,某天娃娃忽然把“鸭鸭”换成了“鸭子”,于是一对爹妈欣喜若狂地抱着闺女,大肆夸奖了一番。   小人儿被夸得高兴了,很快就把各种叠词都给淘汰了,奶奶养得“猫猫”变成了“猫咪”,妈妈煮的“蛋蛋”变成了“鸡蛋”……孩子的成长,几乎是肉眼可见的速度。   与此同时,小人儿也渐渐显露了霸道大牌的本性,性格脾气似乎比她一对爹妈还要厉害些,在二伯娘家跟二宝抢东西,一把抓过来抱在怀里,骄傲地板着小脸:“娃娃的!”   “你说你闺女咋这么要强。”冯荞跟孩子爸抱怨,“二宝比她还大三个月呢。还有兰江家的小伟,比她大了足足五个月呢,拿她的玩具玩儿,你闺女一把就抢回来了。”   小东西这个阶段,似乎特别有“主权意识”,很喜欢强调什么东西是“娃娃的”,对此一对爹妈颇有些不解,你说家里就她一个孩子,什么东西也没人跟她争呀,可小娃娃一旦跟别的孩子起了争端,那就绝不让步,一定要占上风。   “她抢的都是她自己的东西,我们闺女又不去乱抢别人东西。”杨边疆对此不以为意,娃娃虽然表现要强,护东西,可不会随便抢别人东西,抱她在村里玩,别人给她个零食之类的,她轻易还不肯要呢。   断奶以后,冯荞似乎可以离开些,白天把娃娃交给婆婆带的话,她就可以去厂里上班了。可一想到婆婆对孩子那个娇惯,冯荞就犹豫了。   商量来商量去,小两口决定,横竖也不急这几年,还是自己再带三两年吧,这孩子生性已经够强势了,再让奶奶毫无原则地带几年,恐怕真要养出个小霸王来。   于是冯荞就继续为了闺女,呆在家带带孩子,伺弄鸡鸭花草,在外人眼里反正她老公有本事挣钱,财大气粗,养得起她。   吃完了自家院里的樱桃,墙角那棵麦黄杏也熟了。这种杏树顾名思义,麦收前就能成熟,比其他杏子桃子熟得都早,皮薄,离核,酸酸甜甜还带着点儿香气。   自家吃不完,公婆这年纪也不太吃酸的,冯荞就摘了半篮子,送去二伯娘家。小胭和大宝都喜欢吃酸的,二宝小朋友也要吃,吃了就酸得龇牙咧嘴,那表情十分滑稽。   冯东春天决定种果树,新栽下的果树苗,也就没挂果,偶尔有几棵树结了果子,也不能留,否则树苗就不肯长了。开春时小胭信誓旦旦要种葡萄给冯荞吃,结果先吃上冯荞自家种的杏子了。   冯亮星期天抽空回家,给二伯和二伯娘每人买了一身新衣服,给二宝、娃娃买了新玩具,给大宝买了新书包和纸笔,还给家里买了一大包点心和干菜,小咸鱼、虾皮、海带丝之类的,说这不是快麦收了吗,家里吃着方便。   冯荞去的时候是上班时间,冯亮已经回学校了,小胭拿了他买的玩具来给娃娃,是一大盒红红绿绿的积木。   “嗬,三哥这是发什么财了?不过年不过节,咋一下子买这么多东西呀。”   冯荞好奇,冯亮的工资不高,他知道家里不算宽裕,又打算靠自己的力量攒钱结婚,平常还是很节省的。   果然,小胭笑着说,三哥好像发了一笔小财。   “听说他写了个什么小说,发表在国家级杂志上了,人家给他寄了三百多块钱稿费呢。”   三百多块钱,额外收入啊,怪不得冯亮三哥这么给家里买东西。可别小看三百块钱,赶上冯亮一个穷教书匠几个月的工资了,当时两百多块就够在村里盖一间房子了呢。于是两个做妹子的就在一起嘻嘻哈哈地高兴。   小胭:“姐,你说三哥既然会写小说能挣钱,要是一天写一个,他不就发了吗。”   冯荞一听,对呀对呀,赶紧叫三哥使劲写!   “你以为是你纳鞋底呢,就算纳鞋底,你一天也纳不出来一个吧。你三哥写了三万多字,还不知费了多少脑子呢,才赚了这三百块钱。”冯东坐在一旁对着小胭失笑摇头。小胭跟冯荞这姐俩一个样,都挺财迷的,大约是小时候穷怕了吧。   两个财迷妹妹只知道钱,可杨边疆和冯东却是知道些深浅的,很替冯亮高兴。   八十年代,算是一个文学繁荣的最佳时期了,人们刚刚从那十年的文化饥渴之中走出,急需文化填充,对文学的渴求可说是空前绝后,当时但凡有点文化的小青年,相亲谈对象的时候都把“爱好文学”当作一项优势。   可那时候文学杂志也少,全国公开发行的统共就那么几份,别说国家级,哪个文学青年要在省级报刊上发表一个豆腐块,就足够周围人戏称他一声“大作家”了。能在国家级杂志上发表小说,还是三万多字的中篇小说,在这个小县城可以说绝对备受关注,冯亮三哥这是要火了啊。   于是就决定抽个时间,三人弄点儿小酒,给冯亮庆祝庆祝。可眼看正赶上高考,冯亮又是教的高三,接着冯东忙麦收,杨边疆赶订单,这一等就一直等到了暑假,三人好不容易闲下来了。   买两瓶好酒,炒几个小菜,三人拉上冯海,坐下来推杯换盏,说话聊天,首先当然不能忘了聚会的由头,祝贺冯亮的小说发表了。   两杯酒下肚,冯亮说,他之前也在省报副刊上发表过文章,只不过是个“豆腐块”,千多字的散文,稿费才十几块钱,当时已经够露脸了,学校里老师学生都来祝贺他呢,这次算是正经发表了,自己也很有成就感。   喝得高兴了,一个个就畅想未来,杨边疆的畅想是办好厂子发大财,冯东的畅想是种好他那些果树,脱贫致富,轮到冯海,冯海想了半天,居然说他的人生愿望,是把俩儿子好好培养,再给冯家养出两个大学生来,就是不知道家里那俩猴崽子是不是那块材料。   冯亮给自己打算的人生道路,早在他大学毕业分配时就想过了,工作教书,闲暇爬格子写文章,在小县城教育这块混出自己一片天地。今年他工作表现很不错,放假前学校领导已经找他私下谈过了,暑假开学后大约要进教导处,要提干了。   想象中冯亮的未来,做名师,当作家,这小子肚里有文墨,说不定还真能混成个有些名气的文豪。   然后谁也没料想到,冯亮的人生道路,忽然就来了个急拐弯……   暑假还没开学,冯亮自己回来说,县里缺一个做文字工作的秘书,组织考察想调他过去,找他谈话了。   起初有些意外,想想却也正常,他毕竟是恢复高考后第一届大学生,中文系本科,单凭这些去政府办做个秘书也绰绰有余了。尤其县里选上他的原因,说是有领导点名,小伙子还在国家级文学杂志发表小说,省报都发表过文章,笔杆子耍得好,文采斐然啊。   家里知道后自然高兴,于是哥几个买酒炒菜,又给他庆祝了一回。   “啥时候过去?”冯东问。   “调动手续办好就过去,下个月上班吧。”冯亮说。那年代教育口和政府人事体制管得没那么死,允许跨界调动,不过办手续也需要一定程序。   别人看来是大好机会,其实说实话,他还是有些犹豫的,政府机关和学校,毕竟是两个模式,他这样的人,就算呆在学校,也肯定能干出一番作为来。不过这次调动在别人眼里简直是交了好运,对他个人的发展来说,也是个好选择。   “我觉着,你小子去政府机关比当老师合适。”杨边疆笑,这小子鬼心眼子多,他那个性子当个勤勉教书的老师,真有些屈才了。   二伯娘给他们端上一盘菜,同时传达她刚听到的新说法:“冯亮啊,村里人说,你要调去县里当官了,好多人恭喜我呢。”   “哈,妈,人家就是调我去当个写稿子写材料的秘书,算什么当官呀,你可别听人瞎忽悠。”   “秘书不是官啊?”   “不是,就是写写材料什么的,你没听说吗,秘书不带长,放屁也不响。”冯亮逗趣的一说,几个人不禁都哈哈笑起来。   二伯娘却当真了,便有些不乐意了,她那个性子,宁当鸡头,不当凤尾,在学校不也挺好的吗。于是很认真地说:“哎呦,那你去干啥呀,要不别去了,我看咱在学校当老师也挺好的,咱说个话还有人听呢。”   “妈,这是上边调动,哪里是我说了算的。妈你放心,你儿子干啥也都能干好。”冯亮笑。   “二哥,还有个事跟你商量,你跟小胭,打算啥时候结婚呢?”冯亮摸摸鼻子,问得有些不好意思。   农村的老传统,长幼有序,二哥不结婚,他当弟弟的不好越过去先结,可他如今调去县政府,离未婚妻曹晓晶就远了,两人都上班,见面机会怕也少了,单身汉生活很不方便,再说了,恋爱中的两个年轻人在一起,免不了亲亲热热粘粘糊糊……简而言之,冯亮想早点儿结婚娶媳妇了。   可看看冯东,养小媳妇还养出乐趣来了,真不知道这两人想啥呢,房间挨着门,就隔了一道墙,整天粘在一起,居然一点儿也没有急着结婚的意思。   冯亮觉着他摊上这一对二哥二嫂也是搞笑,怎么他俩的事情,人家自己不急,为什么着急的总是他? 第129章 喜临门   冯东好好地养大小媳妇,自得其乐呢。   两人订婚后, 小胭辞了工具厂的工作, 跑回家跟他一起种果树, 你栽树来我浇水,两人可以说形影不离。   二伯娘对两个儿子啥时候结婚真挺无所谓,随他们自己决定, 二伯娘已经有两个孙子了, 也不急着“抱孙子”之类的想法。反正冯东跟小胭整天在一块,结不结婚真的就是小胭换个房间睡觉的差别,儿子愿意把小媳妇当妹子养多养几年,他乐意就行。冯亮呢,他反正年前定的婚,两个年轻人感情很热乎,原本好像也不急着结婚, 啥时候结婚随他们自己。   爹妈没催婚, 冯东没想到被弟弟催婚了。   想想可也是, 他就算不急,可他这当哥的拦在前边, 人家冯亮急着结婚呀,他一个人在县城工作, 单身汉的日子可不舒服, 早早地把曹晓晶娶回家, 小夫妻互相照应, 生活上也方便。   “主要是没结婚我就只能住宿舍、吃食堂, 不结婚人家不给我分房……”冯亮嘿嘿笑,“食堂可真是吃够了,还多花钱,单身宿舍,洗个衣裳都不方便。”   好像理由很充分啊。   冯东当时抬抬眼皮,竟没搭理他。冯亮免不了有些哀怨,二哥自己每天守着小媳妇,吃喝穿用小胭都给他弄好好的,咋这么没有同情心呀。   结果第二天早上吃饭,冯东忽然跟二伯和二伯娘说,他考虑了一下,家里同意的话,他打算秋收后结婚。   他考虑了?冯亮心说,昨晚说时没反应,今早忽然就考虑好了,分明是昨儿晚上去跟小媳妇商量了。   于是二伯娘忙去找人算吉日,定在了农历十一月初九,秋收忙完了天也不算冷。冯亮一听,没隔几天,就跟家里说他自己选的吉日,也不必查什么老黄历了,定在元旦节。   二伯娘一听,赶紧翻翻日历一看,元旦节是腊月初七,这一算,兄弟俩婚礼间隔还不到一个月,这会子都农历六月份了。   关于结婚事宜,一商量,冯东还想把三间老房子翻建成瓦房,不然俩兄弟结婚也不好看,本来嘛开春时候就有打算翻建,可开春他忙着种果树,没抽开工夫啊。   冯亮挺赞成他的提议,兄弟三个都能成家立业了,老房子翻建成新瓦房,不光是面子问题,一家人住着也舒服。   于是决定赶在喜事之前翻建新房,期间家里还有好几亩庄稼要秋收冬藏,一家人顿时忙翻天了。   紧赶慢赶先盖新房,三间低矮破旧据说比冯海年龄还大几岁的茅草房,算算还是解放前爷爷留下的传家宝呢,半天工夫夷为平地,砖瓦木材进场,千头万绪忙了一个多月,终于赶在收花生之前把新瓦房建好了。   一边收拾房子,准备喜事,一边还要收花生、豆子和玉米,一路忙下来,地瓜收进家,挖好地窖储存好了,冯东和小胭的婚礼也赶到跟前了。   二伯娘:哎呦可忙死我了。不过老夫妻俩忙却充实,整天忙得乐呵呵的。   冯荞在这个过程中几乎也帮不上什么忙,杨边疆却跟着挺忙活,冯东盖房子结婚,他这个做木工的发小和妹夫当然闲不着,还一副“我有经验”的样子帮着张罗出主意。比如:   “冯东,这个五斗橱你可不要做了,马上就落后了,做一套新时兴的组合衣柜吧。”   “桌子不要买这种,我结婚的时候买了,当时还觉得好来着,冯荞现在嫌它粗老笨重,我都打算换掉了。”   冯荞:就你经验多,结婚的经验有了也就没用了,合着都拿来用到冯东身上了。   杨边疆一边给铁哥们帮忙,一边自己厂里越来越忙,也不知怎么的,他一开始主要做各种小工具,最初其实也就是个家庭作坊罢了,后来有城里的建筑公司找上门合作,开始做各种建筑模板和专业工具。现在这方面的生意越来越多,都是大宗订单,赚钱啊,于是他索性渐渐淘汰了赚钱少、订货零碎的小工具,开始专门做建筑行业的木工订单。   八十年代初,百废待兴,到处都在搞建设,杨边疆的厂子已经有一定规模,便占了先机,订单接不过来,整天加班供货,好像财神爷特别青睐他似的,好时运,好行情,全让他有意无意赶上了,工厂发展顺得让人嫉妒。   冯荞呢每天在家带带孩子,也没法分神干别的,只好每天看着男人往家赚钱。   娃娃会走路以后,村里人便时常看见娘儿俩出来散步溜达,大人拎着个浇菜的小水桶,小人儿居然也有模有样地拎着一个玩具小桶,去的时候桶里空着,浇园回来的时候,桶里便顺带拎着嫩绿的青菜,顶花的黄瓜,鲜艳火爆的红辣椒。   为了迁就后边学步的小人儿,她走得慢慢悠悠,后头的小娃娃也就摇摇晃晃跟着,玩具小桶里居然也拎着一棵嫩生生的萝卜缨,下边还带着手指粗的小红萝卜,一看就是娃娃小朋友的杰作。   小孩子走路慢,就是给她学走路多活动的,特意就没骑车。走着走着懒了,不想走了,娘儿俩索性就逗留在路边玩,揪两根狗尾巴草也能玩一阵子,或者坐在石头上择菜,她择菜,小娃娃就忙前忙后捣乱,揪了菜叶去喂路过的小鸡。   把那青菜择干净了,慢慢悠悠继续往家走。出村到菜园两三百米的路,娘儿俩能走上一下午。   也有时候,小娃娃骑上她的玩具小车车,妈妈在前边拴了根绳子牵着,走走停停,一路去河边散步。   冯荞成了别人眼里的大闲人。   其实说她闲她还真委屈,她哪里闲了?她管的可多了呢,家里几十只鸡,上百只鸭子,一个刚会走路的小娃娃,一个早出晚归的大男人,还有满院子的花树果树,可全都指望她养活。   临近两个堂哥的婚期,冯荞就一直琢磨着给他们送点儿啥礼物。杨边疆没得说,冯东结婚的家具他几乎都给包办了,虽然他现在忙,没时间亲手做,可却都是从他厂里出来的,运回来往冯东屋里一摆,漂亮,气派。   于是冯荞也就不再琢磨给二哥送啥,想来想去,她给小胭准备了一套漂亮的床品,缎面的龙凤被子,绣着鸳鸯的枕头,过去讲究新娘子再穷也要陪嫁两床被子,可小胭哪来的娘家呀,二伯娘原本是打算给她做的,冯荞索性就帮她备办齐了。   至于冯亮,他的结婚礼物让冯荞拿不定主意,为啥呢,冯亮也就只回家来办个婚礼,他的小家安在县城,听说公家给他们分了一处三间带小院的平房做婚房,家具和被子枕头之类,人家娘家早就说了要陪嫁的,又不知道人家缺啥,冯荞一时就不知道要买什么。   杨边疆于是就说,送红包吧,直接送钱,让他们小两口缺啥自己买去。   “那怎么好,红包随礼自然是要给的,按着风俗来,可你也不能给钱代替礼物呀。”   冯荞不禁有些鄙夷自家男人了,有钱了不起呀,有钱你就烧包,暴发户心态,你直接拿一把钱,说是给冯亮结婚买礼物的,三哥他能要?   结果杨边疆到底还是暴发户了一把,送舅哥结婚的东西差了看不上眼,他选来选去,最终给冯亮买了一块当时风靡国内的英纳格手表,这表在当时一两百块钱的价格,那年代可以妥妥算是奢侈品了,以至于冯亮工作上班都不怎么好意思带,怕太扎眼。   ☆☆☆☆☆☆☆☆   冯东和小胭的婚礼挺有趣,之前就商量,小胭怎么出嫁啊,冯东怎么去接新娘啊——两人的房间挨着门呢。   冯亮:“二哥,干脆等到了吉时,你就直接去隔壁把新娘子抱过来,那边被窝抱到这边被窝,多省事儿呀,车也省了。”   冯东瞥一眼冯亮,为啥感觉这小子老欺负他呢。   本来大家商量的主意,让小胭先去别的地方,比如去冯海或者大伯家,然后从那儿出嫁,可小胭自己不乐意,说自己就是在二伯家长大的,偏要在二伯家出嫁。   于是满院子亲朋好友就在各种起哄欢笑声中,眼看着冯东把穿红挂绿的新娘子从西屋背出来,背进东屋新房里去了。   外头该放鞭炮放鞭炮,前一分钟打完了催妆鼓,下一分钟又劈里啪啦放起了接亲炮,西边屋子添妆嫁姑娘,东边屋子娶媳妇,该有的仪式都有,一样也不差,农家小院里莫名的喜感。   村里人纷纷说,这喜事办的,双倍热闹。   小胭当天穿着二伯娘请“全福人”给她做的红棉袄红棉裤,头上戴了一串红色的绢花,长串的绢花一小朵一小朵挨在一起,从后脑绕着一侧的发辫盘到前边,留了个花穗在耳边颤颤悠悠,显得格外娇俏漂亮,活泼又喜兴。   小胭自己也没个嫁人的感觉,这屋到那屋,都没出这个院子,新娘子嘛,总是要害羞一下的,可这小丫头连意思意思的害羞一下都没有,跟着别人一起高兴乐呵,丝毫没有新嫁娘的羞涩忐忑。   她忐忑啥呀,对她来说,结婚就是换了个屋子睡觉——不过说实话,冯荞有些担心,回想她出嫁时“二伯娘式”的婚前教育,小胭那小丫头真的明白“换个屋子睡觉”代表什么吗?   这么一想,还真让人有某种猥琐的期待。   婚礼当天,冯荞一家三口吃了喜宴便回去了,三天回门,新娘子是不必挪窝的,也就无从来回门一说,结果冯荞乐颠颠又跑去了。   去了一看,人家小两口生活如旧,一个做饭一个烧火,温馨默契仿佛一对老夫老妻,却又满满的新婚小两口的热乎黏糊。   冯东新婚蜜月还没过完,冯亮的婚礼又来到了。冯亮可不能跟冯东比,按风俗头天晚上他还一定得在家里住,按风俗要让小侄子滚床。   这家伙是个贪心的,他把二宝和娃娃两个小宝宝丢在床上,撒了满床的糖果让他们滚着玩,还说这样滚床,他赶明儿一准能生个龙凤胎。   五更天不到,冯亮就被叫起来了,怕他耽误了去县城接新娘。   冯亮头天晚上特别有精神来着,拉着大哥二哥和杨边疆喝酒,喝完了酒聊天打扑克,还嚷嚷这是他“告别单身之夜”,结果天不亮就得起床,打着哈欠抓着头发,忽然就开始嫉妒冯东了,冯东娶媳妇的时候可半点都不担心迟到,哪用像他这样起五更啊。   一边打哈欠犯困,一边赶紧收拾洗漱,吹头发擦皮鞋,不一会儿,冯亮就把自己收拾得帅气潇洒,精神抖擞跑去县城接新娘。   路远,冯亮接新娘的车是一辆借来的军绿色小吉普,曹晓晶一身大红的羽绒服,洋气又漂亮,一对新人手挽着手,大大方方下车进了家门。   二伯娘乐呵呵看着新人进门,笑着说,她这辈子的任务算是圆满完成了。   杨边疆跟着忙前忙后,冯荞带着个孩子,也没人舍得使唤她,只管抱着娃娃看热闹,吃酒席。   喜宴是当地传统的“八大碗”,八个热菜,四个凉菜,二伯娘家虽然不宽裕,但好歹三个儿子都争气,二伯娘也是个要强的,喜宴的菜也就尽量往好的办,在农村算是很过得去。   冯荞其实不喜欢这些油腻腻的喜宴菜式,可实话说,老百姓以前穷惯了,就觉得大油大肉的才叫好菜。   她吃了些清爽的小凉菜,挑了软烂可口的四喜丸子喂娃娃。邻居五婶子坐在她旁边,很高兴地跟她聊着婚礼的事。   “冯荞啊,我看见还有开小汽车来的呢,来了三辆小汽车,说是冯亮的朋友,哎冯亮果然是混好了,二嫂子接连娶进门两房儿媳妇,双喜临门,儿子又争气,二嫂可真有面子。”   “应该是三哥的同学和同事。”冯荞笑着解释,办喜事能来三辆小汽车,在村里可是头一份儿,村里人看来是大场面啊。不过她知道,来的都是三哥交好的朋友同事,他们改天回去,还要在县城办两桌酒,请路远没来的学校老同事和新同事喝喜酒。   “哎,二嫂子家是越过越好了,这日子越来越兴旺。冯荞你也是,越过越好了,谁不知道你现在是有钱人,村里人都说,咱们冯庄村出了两个人物,一个冯亮,大学生还在县里工作,另一个就是你,嫁得好,开工厂,有钱有福气,两个都出在你们一家,我看如今村里谁也比不上二嫂子了。”   五婶子说的二嫂当然是指二伯娘,这些话平常二伯娘也没少听,村里很多人也是真心替二伯娘一家高兴,话说几年前这家人还吃不饱饭来着。 第130章 仙姑   五婶子跟冯荞家长理短地闲聊,夸完了冯荞夸二伯一家人, 然后新郎新娘来敬酒, 五婶子又把新郎新娘一顿猛夸。   郎才女貌啊, 可真般配。   农村的喜宴,屋里地方小摆不下,院里搭起专门的雨布大帐篷, 一次能同时坐下四五桌客人。冯荞坐在这边, 冯老三也坐在不远处另一桌,都是本家近房的男客,农村男人们不讲究,喜酒喝得高兴起来,就吆五喝六大声说笑。   冯老三坐在其间,看样子也喝了不少,脸红脖子粗地挥着筷子跟别人说话。   冯荞留意看了一眼冯老三, 春节时冯老三摔断了左大腿, 年纪一把恢复也慢, 整整在家养了几个月才好,小半年都没出家门。情况冯荞了解过, 说她爸跟寇金萍还纠缠在一块儿呢,反正老样子。   一晃大半年过去, 仔细看看冯老三, 脸色虚浮, 萎靡, 显得苍老了不少。   冯老三摔了腿, 寇金萍摔的却是脑袋,脑震荡不轻,听说到现在还有后遗症,经常喊头晕头疼,鉴于她是个装病的行家里手,也没人知道真假,反正这段时间两人一起在家懒着,不事生产。   冯荞有时候真不明白,她爸跟寇金萍到底是个什么孽缘,两人在一块儿就没消停过,日子折腾成这样,居然还死搂着对方不放弃,大约也是真爱?   五婶子注意到冯荞看冯老三,就絮絮叨叨把话题转向了冯老三。   “我看你爸的腿倒是好利索了,不过我看寇金萍摔伤后总有些神神叨叨的,她那个闺女小粉好像也不怎么打搭理她,你说寇金萍这人品也没谁了,亲闺女都合不来。”   旁边四奶奶听见她们聊天,就插嘴道:“冯荞啊,听人家说寇金萍这次摔伤脑袋,之后就能通神,会算命啊,算姻缘算祸福,你听说过没?”   “真的假的啊?”五婶子问,“以前可也听说过她会算姻缘,可你看看她给自己闺女找的那个婆家,没钱没势就不说了,整天闹翻天,就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这样的姻缘谁还敢让她算呀。我刚才还说她神神叨叨的呢,怕不是脑子摔出毛病来了吧。”   “是真的,她家跟我家邻墙,我看见过,寇金萍在家里摆了一张香案,供着神仙牌位呢,她自己说的,说她摔伤脑袋后大病一场,差点就死了,有神仙来看顾保佑她,她才好了的。好了以后她就开始通神了,整天神神叨叨的,能给人算命看病,算姻缘、小孩收惊吓,驱鬼看邪病。”   还有这事?冯荞不由得一愣,再次刷新了她对寇金萍的认知。   想想寇金萍以前就很会装神弄鬼,这事搁在她身上似乎也就不奇怪了。寇金萍这是要投身发展神婆事业了啊。   冯荞忙问:“四奶奶,真有人敢让她看病啊?人命关天,可千万别弄出什么事来。”   “你别说,还真有人信。”四奶奶于是絮絮叨叨讲起寇金萍神婆职业生涯的“成名之作”。   寇金萍摔伤后不是神神叨叨的吗,然后她在家里摆上香案,就开始在外头说自己大病不死,能够“通神”,可以请神上身,驱邪治病。   可也巧,碰上前村那个李婶子了。要说李婶子本身对“寇半仙”倒是很有几分相信的。   回想一下,当初李婶子家的大儿子娶不上媳妇,寇金萍准确地给她算出了未来儿媳是哪个方向、啥时候能成,就连人家儿媳妇的年龄相貌都说了个差不多,准得太邪性,让李婶子想不信都不行。   而今李婶子摊上啥事情了呢,她婆婆前阵子死了。婆婆去世没多久,李婶子就开始吃不下饭,睡不好觉,自己哭哭啼啼说是被婆婆的冤魂缠身了。   婆婆生前的时候,李婶子对她婆婆可不算好,有病都不管不问,还咒骂婆婆早点儿死,婆婆去世以后,终究心里有些愧疚,又因为丧礼的一些小事,李婶子偏又把大儿媳得罪了。   大儿媳于是放了狠话,老猫屋里睡,上辈留下辈,就冲你对你婆婆那个样儿,等你老了,也别指望我过问你,凉水也不会给你端一碗,饿死你个老货活该。   然后,李婶子就癔症了,一天到晚神经病似的,说被她婆婆冤魂缠身了。家里人带她去了卫生院,可医生也看不好心病呀,结果她就找上寇金萍了。   寇金萍满口答应,烧香请神,一段时间之后寇金萍进入了羊癫疯状态,手舞足蹈嘴里说些没人听懂的话,烧香磕头跳大神,又拿凉水泼李婶子,老半天恢复正常之后说:李婶子身上的冤魂已经除去了,她婆婆原谅她了。   说来也怪,之后李婶子的病就好了……好了。   而李婶子的大儿媳经这么一吓,即便跟婆婆仍旧不和睦,可也没敢再骂骂咧咧放狠话,怕冤魂呢。   神婆治病要酬劳的呀,于是寇金萍要了李婶子五块钱和两包“三刀蜜”点心。   农村乡间,迷信者多得是,李婶子加上寇金萍自己出去一宣传,还真有人悄悄来找寇金萍收惊驱邪之类的,别的不说,偶尔给寇金萍混点儿零钱花、混两包点心吃倒是可以。   要说寇金萍也是逼的,她也不想辛辛苦苦跳大神,满心只想好吃好喝享清福,可没那条件呀。   寇金萍跟冯老三两人种着几亩地,年纪一大把了,也没有别的收入,勉强够吃的就不错了,日子肯定拮据。结果春节两人摔伤,骨折的骨折,脑震荡的脑震荡,寇金萍本身又懒,没病都能装病,两人大半年没下田干活,他们家田里的草比别人家庄稼都高,眼看也快吃不上饭了。   她指望的富贵命的女婿孔志彬,不管有钱没钱早就把她恨之入骨了,一边恨她一边还防备她,可不会给她一个钱,也厌恶冯小粉跟她走动,冯小粉自己也是恨死她那个亲妈,恨她坑了自己的婚姻,哪还会关心她的生活。   就这么着,寇金萍亲手把自己弄得人憎鬼厌,孤家寡人了,也就死搂着一个窝囊废自私鬼的冯老三,相爱相杀,整天互相折腾。   冯老三今天来吃喜宴,对着一桌子好酒好菜,耳边听着村邻们对新人和二伯娘一家的各种啧啧夸赞,便开始与有荣焉,自己也觉得飘飘然了,竟拎着酒瓶跟同桌的人吹起了牛皮。   “我冯老三怎么啦?我冯老三混得不孬啊,我闺女女婿开工厂,有钱,都说他们是全镇最有钱的人,我侄子大学生,当官,在县里当大官……”冯老三打了个酒嗝,挥舞着酒瓶兴奋,“你看看这村里,有几个能跟我冯老三比的,要钱有钱,要势有势,有几个能跟我冯老三比,有的人他凭啥看不起我冯老三?”   平常他大约没脸说这些话,可几杯酒下肚,躁狂兴奋,脑子就开始跑路了。平常也不该有人会理他,随他自己嗨去,可几杯酒下肚,同桌的村民莽汉也就有人跟他顶牛了。   “拉倒吧你冯老三,那是你侄子,又不是你儿子,就说你闺女吧,你亲闺女,可她咋不搭理你呢?你自己的那些破事儿,自己心里没点逼数,还真有脸说这个大话。”   “我闺女怎么不搭理我了?我是她亲爸,她是我亲闺女,我闺女一直是个好的,我摔伤住院的钱还是女婿给我出的呢,你凭啥这样说我?”   冯荞一听那高亢的嗓门,就知道冯老三这是又喝多了,心里真想叹气,便不动声色抱着娃娃起身去另一边,给陪着冯亮敬酒的杨边疆使了个眼色。   两口子的默契,杨边疆立刻就过来了,冯荞于是冲冯老三那边示意了一下,便抱着娃娃去新娘子屋里玩去了。   杨边疆一瞧老丈人那个丑态,扭头看了冯亮一眼,别的不怕,大喜的日子怕他给冯亮的婚礼丢脸。   杨边疆想了想,自己也懒得过去,转身去另一桌,在大伯耳边嘀咕了一句,大伯赶紧站起身,过去就把冯老三拉走了。   “老三,你干啥呢!”大伯气得数落,“你怎么二两黄汤一下肚,就不知道自己姓啥了,这可是你亲侄子的婚礼,看看你这样子,也不怕丢人。”   冯老三嘀嘀咕咕的,已经醉得差不多了,大伯呵斥了几句,他哼哼唧唧也不太清醒,大伯没法子,只好一路把他送回他家去。   一进冯老三家门,靠北墙果然摆着个香案,上头小香炉里插着一根香,上面写着“天地大仙君”的牌位,还画着符,寇金萍头上包着个青手帕,正在烧香磕头。   “呸!”大伯指着冯老三狠狠骂道,“看看你这个家,弄成啥样子了,早晚把自己作死。”   ☆☆☆☆☆☆☆☆   接连吃完冯东冯亮两兄弟的结婚喜宴,杨边疆这天也在家摆了一桌酒,请了他师父和师哥,还邀请了周围镇上几位有名望的木工老师傅来喝酒。   这桌酒有着一种特别的用意,叫做出师宴——他的徒弟刘小武三年出师了。   杨边疆按照一辈辈传下来的行规,请了方圆百十里的木匠老师傅来,搁在过去就是对外宣布,我徒弟要出师了,从今往后他可以正经从事木匠这一行,祖师爷后继有人,却也给各位增添了新的竞争对手,引荐给各位老师傅,大家多多照应,分给他一口饭吃。   出师宴上,杨边疆送了小武一整套木工工具,告诉他以后靠手艺吃饭,本分做人,不能违背木工行规,小武则恭恭敬敬叩拜师父传艺教导,表示遵守师规行规,一辈子孝敬师父。   出师宴之后,改天小武就在自己家正经摆下了“谢师宴”,专门宴请师父,同样请了几位老师傅作陪,感谢师父师母的教养大恩——提起来冯荞还真有些心虚,她实在也没教导人家孩子什么。   杨边疆对这些规矩比较看重,师徒如父子,毕竟小武今后不论混得咋样,也都是他的徒弟,关系他三分脸面。   其实规矩做出来给同行看了,大家承认了小武同行木匠的身份,但小武却不会真的跑到社会上去做木匠。他又不傻,师父厂里正用人,早先他就跟师父说好了,出师后仍旧跟着师父干,收入可比他自己当个小木匠来的多。   杨边疆当然也不会撵他,其实他还真挺看重这个小徒弟,于是给他开了一份丰厚的工资,留他在自己厂里培养个左膀右臂。   社会在变,行业很多东西也在变,杨边疆私下里跟冯荞说,以后怕不会再正经收徒弟了,收这么一个徒弟也就够了,尽到行业传承的义务。   然后也就隔了几天,小武羞着脸跑来找冯荞做媒,说他喜欢上这村里一个叫罗春燕的姑娘了。   冯荞一听,让她做媒?这对她来说可真是个新尝试。   要说春燕那姑娘她认识,清秀腼腆,挺文静的一个姑娘。冯荞稍稍一问,小武自己就招了,他跟在师父身边三年,整天在这小罗庄混,跟那个春燕姑娘慢慢就熟悉了,私下里悄悄好上了,眼见着自己出师了,年纪也十九岁了,可不就寻思着说媒娶媳妇了吗。   “哎,这是让我当个现成的媒人啊。”冯荞打趣小武。   小武不好意思地一直笑,笑着央求:“师娘,您就帮我辛苦一趟吧,我就想让您给我当媒人。您跟师傅这么恩爱,要是给我做媒,我跟春燕一准也能美满幸福。”   这嘴巴甜的。   师娘出马当然管用,冯荞走了一遭,女方家父母明显也心里有数,怕是姑娘已经透过底了,冯荞一开口,这亲事也就成了。   紧赶着就张罗订婚,两家都送了谢媒的点心糖果来,冯荞便学着当初徐师父的做法,给春燕包了一个红包,算作师父师娘给的见面礼。   再然后,刚过完春节,初春的杨柳梢头还没动静呢,冯亮那边就又传来喜事,曹晓晶怀孕了。   标准的蜜月宝宝,两人满打满算才结婚两个多月呢,医生说怀孕两个月了。   冯荞跟杨边疆两口子就私底下开玩笑说,看来三哥真是个急性子的。   小胭那边倒是没动静,她本来就不够结婚年龄结的婚,仪式举行了,证都还没领,冯东看来是打算等两年的。   于是冯亮终于臭屁了一把,他一路催着二哥订婚、结婚,这次终于不用排在二哥后头等了,催着二哥结婚他才能娶上媳妇,比他们自己还操心着急。所以一想到他的孩子赶明儿能比冯东的孩子大,终于翻身了,冯亮就一个劲地傻乐呵。   喜事一件接着一件,再有一件,年底小夫妻核算了这一年的收入,单是工具厂一项,就比去年翻了两倍还多,镇上开饭店的老张家,过年时欢天喜地庆祝自家当上了万元户,冯荞这小两口却关上门来,把几倍万元户的收入悄悄盘算了一番。   拿出一部分更新设备,留够流动资金,然后,杨边疆给厂里买了一台货车,当时祖国大地遍地跑的跃进轻卡。   私人买车,还是那么大的轻卡,很快也成了小镇上的火爆新闻。人人都在猜测,那小两口到底挣了多少钱,可人家小两口却不爱出来显摆,一家三口悄咪咪去省城玩了一圈,吃喝玩乐一圈,临来时把自家的大卡车开回来了。   杨边疆四年工程兵,居然也会开车,那年代司机没那么多,冯荞很怀疑这家伙除了肚子里生不出孩子,其他事情他好像都会一点儿。   他自己说,会开车是因为进藏当兵,时间久了工地上跟着学的,不过因为不是汽车连,退伍后没有正经驾照。于是为了买车,他现上轿现扎耳朵眼,赶紧找人用“师带徒”的方式给自己弄了个驾照,开上自家的卡车,带着媳妇和闺女一路回家来了。   于是小武就拎了一串鞭炮在厂门口放,庆祝一下,引来很多村民围观。   可厂子一天天发展壮大,杨边疆已经没那工夫自己开车送货了,于是只好又招了个司机,专管开车给厂里运木料和送货。   喜事是一件接一件,日子一天比一天红火,可也照样有人该倒霉。寇金萍正把神婆当作她一个翻身逆袭的事业呢,忽然就闹出笑话了。   出事的还不是旁人,是同村的孔四。孔四家的素来跟寇金萍有些臭味相投,就是曾经因为造谣被二伯娘痛打过的那个。   孔四一直有腿疼的毛病,医学来说估计就是关节炎,一到秋冬天冷或者阴天下雨就疼得厉害,药也吃过,偏方也用过,可一直没怎么见好。   孔四家的迷信,觉得男人的腿说疼就疼,说不疼就不疼,也没伤过,怕是有邪祟作乱啊,跑去问寇金萍,寇金萍神神叨叨地掐算半天,说应该是有邪鬼缠身,要看了才清楚。   于是孔四家的回家就对男人各种游说,让孔四来找寇金萍治。   其实寇金萍真没觉得自己是缺德骗人,李婶子不就被她治好了吗?农村人身体好,一般有点儿毛病也能撑,寇金萍的原则是,医生能治的病她不治,医生不能治或者治了不管用的病,那就是心病有关,信则灵,她治了之后,病人自己深信不疑,那也就好得差不多了。   反过来说,好不了也不能怪她呀,其心不诚,或者邪魔太厉害,寇金萍惯会装神弄鬼,时间一长,也就差不多把这里头的门道摸清了。   尤其她重生一回,周围村子哪个人会短命,哪个人会遭灾,哪个人不会有啥大毛病,她可差不多记得七八分,同村的更是一清二楚,就算骗人,也不会出啥大问题。   神婆寇金萍很有些得意,自此她当了神婆,骗吃偏喝还能骗点钱,就连冯老三都怕她请鬼上身,不敢再动辄骂她了。周围村民也有些畏惧她,真怕她身上能引来鬼神似的,都躲着她一些,寇金萍觉着,让人敬畏不是挺好的吗。   于是这天孔四家的就硬拉着孔四去了冯老三家,寇金萍拿手帕包着额头,坐在香案前自己编的蒲团上,神神叨叨地上香请神。   寇金萍开始闭着眼睛,坐在蒲团上打盹,看着整个人歪在那儿,都快要睡着了,忽然就冷不丁一下子绷直了身体,坐得笔直,一脸严肃正经,开始手舞足蹈,嘴里嗯嗯啊啊说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   孔四家的一看,这是神仙上身了,赶紧拉着孔四跪下,恭恭敬敬趴在地上,耳边听见寇金萍抽风一样的声音问道:   “下跪何人?有何灾祸?我是天地大仙君,今天降临人间,你们有啥求我的就赶紧说吧。”   孔四吓得一愣一愣的,被老婆拉着跪在地上,赶紧说自己腿疼好几年了,时疼时不疼,吃药也没见好,求仙君给治治治。   寇金萍老半天没吱声,闭着眼睛,就在孔四两口子等得焦躁的时候,寇金萍忽然开口了:   “你这个病,我给你算算……这个病不难治,你这是几年前走夜路,冲撞了邪鬼,邪鬼抱上你的大腿了,缠着你作祟,你当然动不动就腿疼。”   那年代起早贪黑干农活,农村人还有没走过夜路的?孔四一听还真信了,赶紧求仙君治病。   寇金萍于是手舞足蹈跳了半天大神,又烧了纸,围着孔四转着圈儿念咒,跳了一会子大神,又把手放在孔四头顶摸了摸,说鬼已经被她驱走了,让孔四站起来试试。   孔四站起来,摸摸自己的腿,就惊奇地说:“哎,好像还真减轻了,不怎么疼了。”   “你这个病时间太长,都好几年了,那个邪鬼十分厉害,一次怕是驱不干净,你每隔七天一回,再来驱两回,应该就能驱除干净,你就能彻底好了。回去要多休息少干重活,好好恢复一段时间,不然影响治病效果。”   寇金萍宣布完,又手舞足蹈跳了几下,就坐回蒲团上打盹,等一会子睁开眼,说神仙已经走了。   孔四家的深信不疑,赶紧给寇金萍掏了五块钱,又送上两包桃酥。   寇金萍于是嘱咐这两口子,说神仙治病,心诚则灵,你们一定要心诚,不能有任何不诚心的做法,另外为了尽快治好,她需要再给仙君烧点儿纸,得再要七块七毛钱。   孔四家的一听,心疼肉也疼,可刚才男人明明说腿不疼了,男人是家里干活的顶梁柱,腿不好可就都完了,所以孔四家的咬咬牙,赶紧再给寇金萍掏钱。   就这么着,孔四家的在寇金萍那儿先后三次,连给钱,带买点心,花了三十多块钱,坚持治了三次。   两口子回到家,谨遵仙君嘱咐,让孔四在家好生休息,重活累活都不干,好在春耕春种还没开始,农活也不忙,整天休息也不着急。加上寒冬过去,天气也一天暖和一天,孔四那两条被邪鬼抱住的大腿,还真的不疼了。   寇仙姑灵验啊,孔四家的由此深信不疑,到处去跟人说,谁要质疑一句,孔四家的还不高兴,跟人家呛声呢。   可是好景不长,春耕大忙一开始,又赶上几天连阴雨,孔四下田耕完了家里的两亩地,那两条腿立刻就疼得不行了。 第131章 老底   孔四一想, 我在寇金萍身上花了三四十块钱呢, 怎么还没治好?疼得都走不动路了, 感觉比以前还重了。不行,我得找她去!   他老婆却是个愚昧到底的, 还在埋怨孔四, 是不是他不够心诚,不够相信仙姑?明明已经好了的,忽然又开始疼了, 怕是冒犯神仙了吧。   于是两口子互相埋怨了一番, 孔四脾气坏,外头没啥本事,在家打老婆很有本事的,孔四家的怕男人, 也不敢跟男人吵,就劝他再去找寇金萍看看。   孔四家的理论, 既然神仙上回能给你治好, 说明神仙是灵验的,这回也一定能给你治好,一定不能怀疑神仙——心诚则灵。   于是两口子又拖着病腿来找寇金萍。   清明时节, 还真的一连几天的连阴小雨, 天气也比平常阴冷几分,孔四走在路上, 就疼得难受, 让老婆扶着, 好容易一路走到寇金萍家,往那儿一坐就起不来了,疼得愁眉苦脸。   他的腿要这么疼下去,春耕春种大忙季节,一家人还指望那几亩地呢,让他怎么干活呀。赶紧求仙姑请神,给他治病。   寇金萍刚吃完早饭,冯老三家的惯例,农忙重活吃干的,没重活就多喝稀的,寇金萍一早喝了两大碗稀溜溜的玉米粥。   寇金萍见孔四两口子又来了,心里挺高兴,只要这两人进了她家的门,她就能有进账,病好了那是她寇仙姑本事大,病不好那是他们两口子心不诚——心不诚更加好骗钱,多给仙君烧纸上供才能灵验呀。   于是寇金萍原样表演一番,烧香磕头,闭眼打坐,然后手舞足蹈抽起了一阵子羊癫疯,不多会儿,神仙就上身了。   神仙说,孔四怕是心还不够诚,意志不坚定,所以病情反复,邪鬼太厉害,又趁机缠上他了,此刻就紧紧抱着他的大腿呢。   “神仙啊,求求您赶紧把邪鬼驱走吧,我们一家子,可全指望这几亩地,眼他这样腿疼,不能耕地干活,看着春花生都耽误了。”孔四家的虔诚地趴在地上拜求。   孔四自然也要跟着跪在地上,也求告说请仙君治病。   仙君跳了半天大神,就说要想尽快治好,得更加心诚,给仙君多烧纸上供。孔四家的一咬牙,问这次要烧多少钱。   仙君(寇金萍):“上次七块七毛,看来是不够的,这次要想赶紧治好,要烧七七四十九块钱的才行,还务必要心诚,不能有半点动摇,不然邪鬼三番两次再回来,就再也不走了。”   孔四一听,七七四十九块,他家卖半头猪的钱,太多了吧?   可腿疼得难受,再想想家里的地都还没耕完,等着干活呢,孔四一咬牙,也答应了,说仙君您只管给我治病,我回头就给您拿钱去。   寇金萍开始像上次那样,跳大神,烧纸,叽里咕噜说了一堆别人听不懂的神仙话,跳了半天,摸着孔四的头念咒驱鬼,然后让孔四起来试试。   孔四:“不能行啊,还是疼得厉害。仙君你这咋没有上次管用了呢。”   仙君(寇金萍):“邪鬼能回来,当然变得更厉害了。你别急,本仙君再给他用些更厉害的法术。”   寇金萍重又焚香烧纸,吩咐孔四家的把香灰冲水给孔四喝下去。   孔四:“不好使啊,我这个腿咋越来越疼了呢。”   仙君(寇金萍):“你心不够诚,一定要诚心求告,坚信不疑,信念不能动摇,本仙君已经把邪鬼给你驱走了。”   邪鬼驱走了?孔四却越发疼得愁眉苦脸,跪在地上都已经着急上火了。孔四家的却还是虔诚的很,跪在地上趴着头,跟仙君诚心求告。   外面下着雨,这样的阴雨天,冯老三家低矮的茅草屋本来就潮湿阴冷,地上更是冰冷的夯土铺地,就算好好的人跪在地上大半天,也该腿疼了吧,更何况是风湿关节炎的病人孔四呢,前一天又是干活受凉累了的,当然疼得越来越重,孔四也真是倒霉透了。   倒霉的孔四一想到自己花给仙君的那些钱,一咬牙,仙君啊你今天一定要给我治好,我心诚,我坚信不移,我求求仙君,我跪这儿不起来了!   哎,他能跪,可跳大神的仙姑早就憋不住了。寇金萍一早喝了两大碗稀溜溜照人影子的玉米粥,仙姑的膀胱也是有极限的——   孔四两口子跪趴在地上,兴许还没发觉呢,仙姑(仙君)坐在蒲团上已经开始局促不安地来回扭动了。   跳了几回大神,驱了几遍邪鬼,可孔四那腿却越疼越厉害,仙君治来治去不见效,也着急了,就跟孔四说,要不你先回去吧,这个邪鬼太厉害,我会想办法的。   倒霉的孔四跪在地上大半天,腿疼得起不来啊。孔四家的着急,就使劲给仙君磕头:仙君啊你赶紧给他治啊,不能等了。   寇金萍憋得脸发红头发胀,再这么下去,难不成仙君真的当场来一泡神仙尿?   于是孔四两口子就听到仙君抽风似的声音忽然一变,换了寇金萍平常的声音说:“那什么……你们俩好好地求告仙君,我跟仙君告个假……我,我先离开一下……”   好好的请神上身,这是干啥呢?孔四两口子一愣,抬起头,然后就看见寇仙姑急急慌慌跑出去,一头钻进茅房去了。   孔四家的愣了半天没明白过来?神仙呢?仙姑突然告假上茅房,仙君哪儿去了?   孔四家的是个蠢货,孔四可还没蠢到家,也是个狠角色,愣了半天回味过来,一句话不说,也不再地上跪了,爬起来往里屋冯老三和寇金萍的床上一趟,还抄了被子盖上,感觉两条疼痛的腿终于好点儿了。   寇金萍解决完了三急问题,一边舒服地揉着小肚子,舒缓憋尿后难受的膀胱,一边小跑着回到屋里,一看,孔四家的坐在地上发愣,孔四呢?里外环视一眼,孔四在她床上躺着呢。   “仙姑啊,我这个腿今天你不治好,我可就住这儿不走了!”   ☆☆☆☆☆☆☆☆   对于寇金萍装神弄鬼那一套,冯老三自己是不信的,寇金萍给他当了这么多年的老婆,一个桌子吃饭,一张床上睡觉,寇金萍是怎样的“仙姑”冯老三还能不知道?   不过他不信,他却也不反对,寇金萍当神婆,不光能赚点儿零花钱,还能赚糖果点心吃,遇上大方的,或者外村来的不了解行情,兴许还带包香烟什么的。   可以说,寇金萍发展神婆事业,冯老三算是既得利益者。   所以,每次寇金萍“请神”,冯老三不予置评,又怕憋不住笑出来露馅,他就悄悄躲出去了,去外头溜达一圈,回来吃点心抽香烟,再问问寇金萍又赚了多少钱,挺高兴的。   早晨吃过饭,看着孔四两口子来了,冯老三就躲出去溜达去了,其间回来一趟,还在跳大神啊,冯老三心说,这次咋跳了这么老长时间,都跳一上午了,也不知能不能加钱。   第二次回去都中午饭时候了,进屋一看,神仙已经走了,寇仙姑跟孔四家的屁股对屁股坐在屋里,都是一脸气愤发愁。   冯老三心说哎呦,这怎么了?进了里屋一看,孔四大马金刀躺在他家床上,挺舒服的样子,见他进来,就要笑不笑地招呼了一句:“哎呦,冯三哥回来啦?咋才回来呢,赶紧做饭,我可都饿了。”   冯老三当时脸就黑了。   寇金萍请神容易,可送走孔四这尊霉神就有点难了,孔四也是个“赖”字号的,折腾了半天,啥话也不多说,就等着仙姑给他治病,不治好坚决不走了。   冯老三和寇金萍不做饭,他就叫老婆拿煎饼给他吃,从抽屉桌里翻出没吃完的半包三刀蜜,摸过来就吃,吃完了还吩咐寇金萍给他烧水喝。   寇金萍一看这架势,仙姑也没有鬼使,好说歹说,嘴皮子都磨破了,可孔四也不说不信她那套,反倒说自己心诚,心诚则灵,神仙要啥他给啥,赶紧给他治病吧。   一直折腾了半天,寇金萍逼得一点法子没有,说啥也不好使,最终连赔礼带道歉,承认自己法术不行,不该忽悠人,不该给孔四治病收钱,求求孔四两口子,赶紧走吧。   孔四:“你说走我就走?你坑我那么多钱就白坑了?信不信我去找公家告你去?”   “那你说怎么办?”寇金萍一边咬牙切齿,一边无可奈何。   寇金萍实在没招了,真想扇自己俩嘴巴子,就差没跪下来求求这尊霉神了。关键她还不敢闹,不敢大声声张,闹出去让村里人听见了,村里可好多被她忽悠的人,还不得来抄了他们家?   “我说怎么办?”孔四翻翻眼皮,“你欠我啥,自己心里没点儿逼数?”   寇金萍哪能心里没数,她前前后后,骗了孔四家三十多块钱,自己可记得清楚着呢。   可寇金萍心里苦啊,钱到手她就花了,点心送来她就吃了,她跟冯老三伤病之后,大半年不事生产,坐吃山空,本来家里就够穷的,一下子哪来那么多钱还给孔四?   孔四:“四十块钱,还给我我就走,不还给我,你俩就给我养老呗。”   “孔老四,你先回去,先回去行不行?缓我几天,我一准给你。”   “那不行,我这腿疼得厉害,走不了路,还是在这儿治好再说吧。”   总不能把孔四留在家里过夜呀,寇金萍没有招,只好商量冯老三去借钱。   冯老三:“你叫我去哪里借?”   “去你大哥二哥家借呀,实在不行,你去找你闺女借,她家不是最有钱吗,手指缝撒点儿也够了。”   “凭啥我去借,冯荞是谁得罪的?要不是因为你使坏得罪冯荞,她那么有钱,我还能缺钱受穷吗?”冯老三翻眼质问,“你不是也有闺女吗,你不是经常说你那那个女婿能发大财当老板吗,去找你闺女借呀,你闺女离得还近呢。”   提起这个,寇金萍就恨得咬牙,真不知道冯荞那丫头是个什么命,嫁给个明明没出息的小木匠,竟然也发达起来了,现在村里谁不知道冯荞家开着当地数一数二的大工厂,听说光是工人就百十号,那么大一片厂房,整天流水似的挣钱。   在寇金萍看来,冯荞应该处处不如她的闺女冯小粉才对。冯小粉嫁给了孔志彬,孔志彬将来要发大财的,冯小粉头胎还生的儿子呢,冯荞生了个丫头,早就该被公婆男人嫌弃。   可她偏偏听说,人家婆媳相处很好,婆婆更是个极好的性子,对儿媳很好不说,把孙女当成宝贝,疼爱得不得了。   尤其听说那男人拿着媳妇当命根子,宠上头顶。村里人整天说,经常还故意当着寇金萍的面说给她听,说冯荞多么多么好的日子,有钱有闲,男人连一点儿活都不舍得让她干,打从嫁过去就没下过田,没摸过锄头,好吃好喝哄着惯着,穿的那衣裳都是省城买的。   再看看冯小粉这边,婆媳夫妻整天闹腾就不说了,闹得四邻不安。孔志彬平常在外头做生意,整天不着家,回到家跟冯小粉也好不到哪儿去,孔志彬对老婆冷漠,冯小粉那性格脾气更是个问题,似乎她从来就没打算跟孔志彬好好过。   寇金萍只想着,把冯小粉嫁给孔志彬就能过上有钱日子,可没想到他们两个成了陌路仇敌似的。   孔志彬这几年做生意,挣没挣钱寇金萍不知道,问冯小粉,冯小粉也只会骂一句穷折腾。寇金萍只知道,孔志彬和冯小粉如今都不愿意搭理她,她赶上门,冯小粉也各种埋怨数落她,说自己现在过的这糟心日子,全是寇金萍害的,弄得寇金萍里外不是人。   孔志彬更是冷脸以对,好像就没承认过她这个岳母,不搭不理,寇金萍甚至不知道,她除了设计把冯小粉嫁给孔志彬,到底还有哪儿得罪孔志彬了,以前女婿还能跟她说句话,现在连话都不愿意跟她说。   寇金萍可不知道,自己摔伤在医院,迷迷糊糊把自己的老底都给掀开了。   寇金萍这会子觉得,她怕是上次真的摔伤严重了,整天头疼,就没个顺心的事儿。现在再让她去找冯小粉和孔志彬借钱,可能吗?   寇金萍明知道借不来,死也不去,于是就跟冯老三呛声争吵:“凭啥非让我去借?你一个大男人,你不去谁去?”   冯老三:“又不是我给人家治病的,孔四可没跟我要钱。”   “冯老三,你说这个话还有点良心吗?我为啥逼到这一步的,还不是你没本事窝囊废?你要是能挣钱,我用得着给人家治病吗?那钱你没花?那点心你没吃,吃狗肚子里去了?”   “我没本事,我承认,那你去找个有本事的男人去啊!”   “冯老三,你混蛋,你怎么能说这话!”   “你嫌我没本事,我怎么就不能说了?你有本事你走啊,你再寻个男人,有种别回来啊。”   孔四两口子在屋里大马金刀赖着不走,寇金萍跟冯老三躲在院子一角,就这么吵起来了,压低声音吵,还不敢让屋里孔四两口子听见。   两人吵了半天,也想不出法子应对,寇金萍没处借钱,冯老三没脸借钱,没钱就请不走屋里那尊霉神。   直到天色黄昏,孔四自己不耐烦了,瞅着冯老三家里实在也没啥值钱的东西,有心想牵他的毛驴,到底又不敢。   对冯老三,孔四没啥不敢的,可真把毛驴牵走,事情就闹大了,冯老三不足为惧,但是他背后还有他两个哥哥,冯老大冯老二,他几个侄子,他闺女和女婿,这些人可是他们孔家惹不起的,一个都惹不起。   闹大了就不光是冯老三家的事了,打狗看主人,等于公开踩了冯家人的面子,冯老三背后有势的家族,必然要维护他们冯家的脸面。   孔四这种人,说白了就是个欺软怕硬的货,斟酌半天,把冯老三两口子折腾了半天,黄昏时候索性扛了他家两袋麦子和一袋玉米,搜刮了冯老三和寇金萍掏空衣兜的十几块钱,叫自家女人用手推车推走了。   冯老三和寇金萍惨了,家里仅有的口粮都被孔四拿走了,他们两口子怕是要饿死呀,可他们自己理亏在前,自己没脸,也不敢往外声张。   在孔四看来,这事他讨回了被骗的钱,就算了结了。可他忘了自家老婆那张长舌头的碎嘴,没事都能造出谣来,何况这样劲爆的事情呢,于是没出几天,整个冯庄村就都传遍了,寇金萍请神上身,半路憋不住尿跑去上茅厕……   这一下子,但凡有点脑子的人,谁还敢再相信这位装神弄鬼的“寇仙姑”啊。寇金萍刚尝到当神婆的甜头,还没挣几个钱呢,她也才刚把装神弄鬼的诀窍要领掌握得差不多,自己觉得刚开始精于此道,就被戳穿了?   哪里甘心啊,能甘心的就不是寇金萍了,于是便琢磨着怎么东山再起,本村骗不到了,就努力往外村骗试试?   这些慢慢谋划,眼下最紧要的事情,家里真的断粮了,真要饿肚子啦。   一顿不吃饿得慌,冯老三和寇金萍互相埋怨半天,还是要先解决吃饭的问题。   于是问题就又回到了起点,互相埋怨指责,都让对方去自己闺女家借,最终冯老三熬不过,去大伯家借了几斤面,很快吃光了,不敢惹上二伯娘,悄悄地找二伯借。   二伯从来不当家的,不敢自作主张,只好去跟二伯娘央求。   二伯娘:“不借!我的粮食,喂狗也不给寇金萍吃。”   “你看……那总是我亲弟,还能真让他饿死?也就再顶一阵子,很快就收新麦了……”   “你拉倒吧,你老三跟寇金萍那两个货,他去年一春天就没干活,田地都荒废了,入秋倒是种小麦了,可你去看看,他家麦地里那蒿草,比麦子长得好多了。”   二伯娘骂完了,就斜着眼看二伯:“你要是借给你老三吃,也行,寇金萍不能吃,她寇金萍在老三家一天,我就不能借一粒粮食给她。”   二伯娘说到做到,还真就一粒粮食没借。这年月应该也饿不死人,二伯娘相信冯老三不至于坐等着饿死,顶多败败家里的东西,还能值几个钱的变卖了应急。   让她借粮食给冯老三家,做梦去吧,让寇金萍吃了,二伯娘憋不下这口气。   另外二伯娘心里也奇怪,这都啥年头了,好歹也包产到户好几年了,谁家还没有一点余粮啊,就算冯老三和寇金萍去年没咋干活种地,可也不至于借粮讨饭呀。   留意一打听,嗬,村里可正热议这事呢。   ☆☆☆☆☆☆☆☆   仙姑憋不住尿的事情自然也传到了二伯娘耳朵里,等冯荞来了,二伯娘就跟冯荞一边说,一边笑得肚子疼。   冯荞听着总算松了一口气,说实话,寇金萍毕竟跟冯老三纠缠在一起,要是寇金萍骗人骗出事情来,耽误了人命之类的,还是要影响冯家的脸面和声望。   “戳穿了好,省得她骗人骗出事情来。”   “你以为寇金萍就能老实了?”二伯娘说,“我听说,她昨天还去邻村给人家小孩收惊呢,说人家小孩被邪祟惊吓着了,收惊叫魂。哪里还没有几个笨蛋,总还是能骗到人的。”   寇金萍这个祸害!冯荞一边心里来气,一边就琢磨着,想个什么法子,让他爸跟寇金萍散伙,好歹少给冯家人惹祸端。   二伯娘:“我看难,你爸那个德行,离了女人就活不成了似的,原先数落他,他说指望着寇金萍给他生儿子,现在数落他,他又说他一个人孤孤单单,没人给他做饭,家里连个说话的都没有,关键是寇金萍死赖着也不走的,撵走几回又回来。她那样的,离开冯老三她能去哪儿啊,亲闺女都恨死她。”   要说冯小粉恨死寇金萍,冯荞觉着还挺能理解的。说实话,冯小粉凭啥不恨寇金萍?   亲闺女怎么了,寇金萍口头禅就是“为你好”,打着“为你好”的旗号,活活把冯小粉坑死了。她当初拆散了冯小粉和王振龙,冯小粉差点吃了老鼠药,别人不清楚,冯荞却是知道些底细的。   然后她听说,王振龙如今娶了个媳妇,冯荞赶集遇到过,是个圆脸的姑娘,外形风格跟王振龙差不多,又高又胖,倒是挺有夫妻相。两口子感情看起来也挺不错,那女的抱着个一两岁的小孩子,王振龙就殷勤帮媳妇孩子打伞遮太阳。   冯荞不由地就想,也许换了那个傻乎乎的王振龙,能够包容冯小粉的任性骄纵,冯小粉嫁给他,不管贫富,两口子也不至于把日子过成这样,仇敌似的。 第132章 新来的   清明过后, 农历三四月间, 搁在过去就是最青黄不接的时候, 灾荒年饿死人也就集中在这时节。   很不幸,冯老三和寇金萍在被孔四扛走了家里的余粮之后, 正赶上这段时间。为啥叫青黄不接, 田里只有青苗,便是下田去偷,也没有能吃的庄稼给他们偷呀。   冯老三跟大伯家借了几斤面粉, 在连吃了几顿稀粥之后, 寇金萍熬不住了,央求冯老三想想办法。   寇金萍的意思,还是让冯老三去找冯荞,冯荞家里那么有钱, 开工厂当老板,听说卡车都买来了, 还能真看着她爸饿死吗?   “你到底是她亲爸, 她不给你钱,你就哭,你就闹, 使劲闹给别人看, 她总是要面子的。”寇金萍撺掇冯老三。   “她也不是不管我,上回我摔断腿给了我钱的。”冯老三斟酌了一下, 觉得不敢冒险, “这事情叫冯荞知道了太丢人。我去闹了了, 往后再不管我了咋办?”   冯老三不傻,自私自利得够呛,事关他自己的利息更不傻,闺女如今千万不能得罪的,尤其他那个女婿轻易谁敢惹啊。   并且冯老三也没那么饿,为啥呢,这是冯庄村呀。   冯老三在家喝两顿稀粥,饿了就跑去找地方蹭一顿,不敢去二伯家,于是大伯家他一连蹭了好几顿,到自己不好意思去了,他就换了哪个本家近房家里,故意赶着人家吃饭的时候去,人家吃饭不能不跟他客气一声呀,人家一客气,他也就顺势拿煎饼吃了。   于是冯老三感觉还撑得下去。这事情毕竟是寇金萍惹出来的,冯老三想去找冯荞,自己也觉得没脸开口,横竖他还没饿着。   寇金萍可就不行了,她那个人憎鬼厌的人品,谁家肯让她蹭饭呀。   寇金萍一连喝了几天稀粥,撑不下去了,想到了唯一能蹭饭求助的地方,也只有自己的闺女冯小粉家。   寇金萍想,冯小粉就算性子不好,自己总是她亲妈,去她家里蹭顿饭,她总不能往外撵吧。   结果寇金萍一连去蹭了两顿,冯小粉尽管脸色难看,可寇金萍脸皮够厚,冯小粉还真没法直接往外撵。   冯小粉跟公婆弄不到一块儿去,针尖对麦芒,早就分开吃了,可一个院子住着,孔母自然就看在眼里。   第三天寇金萍又去,冯小粉还没说话,孔母开口了。   “干活的少,吃饭的倒还多出来,我们家志彬可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   “死老东西,你骂谁呢?”   冯小粉一听就翻脸了,不管寇金萍咋样,打狗还得看主人,何况是她亲妈。婆婆敢在她跟前说这话,那是明摆着眼里没有冯小粉,冯小粉那脾气,绝对不能装哑巴。   冯小粉:“死老太婆,你要是嘴贱,你自己去找块石头磨磨臭嘴,我家的事情,你管不着。再敢冲我屋里瞎咧咧,我今天晚上就砸了你的吃饭锅。”   冯小粉做事不论章法,越来越像个疯子似的,孔母在冯小粉手上吃够了苦头的,儿子又不在家,没人帮她,孔母翻了半天白眼,终究没敢再强硬,嘴里小声咒骂着躲自己屋里去了。   进了屋,孔父坐在饭桌旁边埋怨道:“你就不能消停两天,整天吵,整天吵,弄得家不像个家,我这把老骨头早晚被你们烦死。”   “我那不是生气吗。我们家志彬可真倒霉,摊上这么个媳妇,整天变着法子作,你可都看见了,寇金萍都来吃了好几顿了,志彬白白养活她冯小粉就算了,难道连丈母娘也要养着?”   “那能有啥办法?你又管不了,志彬不在家,你这样吵吵,除了给她理由来骂我们,还能有啥用?”孔父唉声叹气,忍不住埋怨孔母,“你现在怪谁?还不是你自找的,当初还不是你脑子进了尿,非得让志彬娶她!”   一提这话,可就揭了孔母的伤疤了。当初要不是听信了寇金萍的话,说冯小粉跟孔志彬是命定姻缘,最能旺孔志彬的好命运,她怎么会跟寇金萍串通一气,设计让儿子娶了这么个倒霉的媳妇?   孔母想起自己受冯小粉的那些气,被冯小粉摔碗砸锅,打鸡骂狗,指着公婆的鼻子像骂小孩似的。孔志彬一旦帮着孔母,冯小粉就寻死觅活,就要立马抱着孩子去跳井跳河。   孔志彬焦头烂额,闹不完的纠纷,便索性躲着这个家,眼不见心不烦,管不了就不管,出了门就不想回来。   结果这几年,孔志彬在外头混得到底怎么样,家里真的也不清楚,孔志彬回来家也不肯多说。   可他不说孔母也知道,孔志彬在外头必定没有混好,没本钱没路子,倒了霉似的干啥不顺,也没见他拿钱回来。   冯小粉这哪是旺夫啊,这分明就是个祸端累赘。人总是偏心的,孔母不会觉着儿子哪儿不好,全都怪在冯小粉头上。因为逼着儿子娶冯小粉,儿子也跟她生分了,孔母心里的懊悔说都没法说,只恨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   孔母却不知道,孔志彬事业不顺,还真不能全怪到冯小粉头上,孔志彬自己也有很大的问题,眼高手低,自命不凡,小生意不肯做,小钱不肯赚,总觉得自己是要做大生意挣大钱的,却一点本钱和门路没有。   别人劝他只要挣钱,先做个营生,挣钱少也先养家糊口,孔志斌倒不高兴了,反而嘲讽人家:“针头线脑的生意,我赚这么点小钱,够干啥的?”   设想中的事业发展不顺,孔志彬就越发着急一夜暴富,急于想要证明自己,也就越来越浮躁不安了。   这几年他在外头,倒也勉强混上自己吃的,可要说成功,根本不沾边,老婆孩子还得指望他爸妈种那几亩地。   孔志彬把各种不顺归咎于自己还没碰到机遇,也就那么随波逐流地瞎混。   寇金萍在冯小粉家一连吃了四天饭,冯小粉生气厌恶撂脸子,倒是还没开口撵,孔志彬却忽然回来了。   他一进家门,就看见家里正在吵架,冯小粉跟寇金萍是一方,冯小粉还抱着个哇哇哭闹的孩子,他妈是另一方,双方人马正吵得不可开交。   孔志彬满心的烦躁一下子爆发了,冲着家人吼道:“整天吵吵什么呀,我在外头累死累活,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回到家你们就吵。”   双方的人马被他一吼,吵架暂停了一分钟,接着纷纷抢着跟他诉苦。   原来寇金萍这几天跑来冯小粉家吃饭,冯小粉抱着个孩子,索性也就不做饭了,等着寇金萍做。冯小粉自己没养鸡,家里几只鸡都是孔母养的,寇金萍不知道啊,顺手就把孔母鸡窝里的两个鸡蛋拿来炒了。   孔母当然不乐意了,冯小粉没养鸡,平常拿了孔母的鸡蛋给孩子吃,孔母看在孙子份上,也没法子,只能忍着。孔母这几天正因为寇金萍来蹭饭生气呢,见寇金萍端着一小碟蒜苗炒鸡蛋,还加了红辣椒,肯定不是只炒给孩子吃的呀,这下子孔母逮住了机会,就站在院子里放开嗓门谩骂,骂谁偷了她的鸡蛋。   寇金萍一应声,两边立刻就吵起来了。   孔志彬这次回家,本来心情还不错,他最近从南方倒卖了一批电子表,小赚了一笔钱,才专门跑回家来看看。   八十年代的“倒爷”是赫赫大名的,当年先富起来的一个重要渠道。不过当时做这行需要门道,也有一定得风险。   孔志彬找到一些门道,从东南沿海倒卖电子表,发了一小笔横财,终于觉得顺当了一回,心里自然高兴,谁知进门就看到这场面。   弄明白事情原委,孔志彬指着寇金萍直截了当就骂了。   “滚,赶紧滚,你这一把年纪就是个搅屎棍,你要是不来搅和,哪来的这些事?”   “你你……”寇金萍气结,“太过分了,有你这么说话的吗?我好歹是你的长辈。”   “你也知道你是长辈?那你往后自己要点儿长辈的脸面,少往我家里来。”   寇金萍一口老血差点没吐出来。   冯老三两口子就这样东家一顿,西家一顿的蹭饭,没过多久,邻里邻居可就开始议论了。   最终是杨边疆和冯荞知道后嫌丢人,小夫妻一商量,都不赞成这时候接济冯老三。有一就有二,冯老三和寇金萍那样的人最希望不劳而获,你接济他一回,他就能有第二回,还认为理所当然。   于是杨边疆就透过大伯二伯私底下安排,给冯老三找了个帮人家窑厂挖土的活儿,工钱虽然不多,管一顿午饭。   大伯二伯也嫌丢人啊,把冯老三叫来骂了一顿,没说是冯荞安排的,只说大堂哥看到人家临时缺人手,给他联系的,好歹给他找了个吃饭的法子。   这么一来,冯老三每天按时去窑厂干活,早出晚归,也没有工夫折腾,寇金萍一个人关在家里,两人居然安生了好一阵子。   ☆☆☆☆☆☆☆☆   随着自家厂子发展壮大,杨边疆曾经主张的“农村人以农为本”的思想理论也接受着考验。   他倒是愿意种几亩庄稼,带月荷锄归的田园生活有滋有味,可他还得能抽出时间来啊。再说了,说句不好听的,他种地收的那点儿粮食,根本还不够他耽误挣钱工夫的。   于是小夫妻就商量着,这地实在种不过来了,把家里几亩地放给别人种吧。   杨爸杨妈妈年纪也一天大一天,自己两口人的田地都种不过来,杨边疆索性让他爸妈只留下两亩地,老两夫妻俩全当种着劳动一下,锻炼身体了,勉强种个口粮自己吃。   然后把自家和爸妈分出来的六七亩地打总一起,放出话去说自家不种了。   田地当然不能抛荒,再说还有按地亩分摊的公粮呢。冯荞就在村里放出话去,表示要送给别人种。   他爸妈的想法,最初是想留给大儿子种的,可是大哥大嫂那两个,自己家的田地都种不好,整天游手好闲,你给他钱还差不多?给他地种?两口子连忙就拒绝了。   他不种,有的是人想种啊,后来两个堂叔要了去,两家分着种,并按理承担了相应的公粮和义务工,除此之外,杨边疆也不再要一分钱,送给两个堂叔种了。   冯荞舍不得,却也没办法,杨边疆实在忙不过来,她倒是觉得自己能干,可带着孩子呢,哪舍得让闺女跟着大人下田吃苦啊。   她一边遗憾,一边只给自己留下了一块小菜园,种一些自家吃的蔬菜瓜果,继续她悠然闲适的田园日子。   娃娃一天天成长,越发聪明伶俐,是个要强的性子。   小人儿嘴里的词汇也越来越多了,偶尔就跳出一个新出现的词,时不时让她一对爹妈惊奇一下。   “娃娃,去,叫爸爸吃饭。”   小娃娃得了妈妈给的任务,慢悠悠放下手里的玩具,慢悠悠迈动两条小腿,去院子里找爸爸。   爸爸正在忙着给她做一个秋千架。有个当木匠的老爸就是这点好啊,小椅子小木马,木头小手枪和小火车,老爸都能给她亲手做出来,还要拿细砂纸打磨得光滑平整,一根儿木刺都不许有。   两个稳固的三角结构的木架,中间一根横梁,横梁上垂下两根粗粗的麻苘绳子,这种绳子不容易变形,特别牢固。绳子上拴一块木板,包上软和的垫子,娃娃家独有的小秋千架就做好了。   因为在院子里,杨边疆给秋千架刷了防水的桐油和绿色油漆。他悠然自得地在那儿忙着,闺女出来叫他吃饭了,简洁明了的娃娃语言风格。   “爸爸,饭啦。”   “哦,这就来。”   杨边疆正刷油漆呢,想就手把油漆刷完再吃饭。娃娃小朋友等了等,不见老爸收工,就开始催了:   “爸爸,饭啦,麻溜滴。”   杨边疆忒地一笑,麻溜滴,这小孩哪里学来的这个词儿?他们两口子平常没谁这么说呀。   一对爹妈饶有兴趣地研究讨论了一番,结论:这恐怕是跟二伯娘学的。   还有一次她指着抢食的大公鸡,撅着小嘴巴跺脚生气:“坏蛋!”   娃娃笑眯眯爹瞟了娃娃妈一眼,目标明确:媳妇儿,这是学你骂我的词儿。   娃娃很喜欢去二姥姥家,因为有二宝小表哥陪她玩儿,玩皮球玩沙子,或者两个小宝宝淘气起来,追着二舅妈养的毛茸茸的雏鸭们满院子跑。   还喜欢玩积木,积木散了满满一地,尽管俩娃娃还搭不成像样的积木形状,只会一块块往上叠加,还会互相捣乱拆台,却也玩得不亦乐乎,反正最终二宝小表哥也得让着妹妹。   深秋,娃娃小朋友升级当姐姐了,温柔漂亮的三舅妈给她生了个小表弟,七斤九两重,货真价实的大胖小子。   二伯娘:啊呀我三个孙子了,仨儿子的命,难道也没有生孙女的命?   七斤九两的大胖小子,让身材娇小纤瘦曹晓晶吃了不少苦头,搁在过去可就危险了,好在年轮已经进入八十年代,医院靠谱,最终还是剖腹产,很是让冯亮心疼了一把。   当时的年代,剖腹产绝对是新鲜事物,很多人以前都没听说过。二伯娘一把年纪也是头一回听说,生孩子还有医生割开肚子抱出来的?哎呦三儿媳这得受多大罪呀,把个二伯娘心疼的呀!   赶紧的,左手老母鸡,右手大肥鸭,胳膊上还挂着一大篮子红糖鸡蛋,二伯娘风风火火跑去县城,给三儿媳坐月子去了。   剖腹产恢复得慢,加上冯亮疼媳妇疼孩子疼得殷切,便没有按照农村的风俗在第九天摆喜宴,先给亲戚朋友送红蛋报喜,一直等到满月了,大人孩子身体都放心了,才摆了满月酒。   正赶上天气最冷的时候,大冬天,谁也舍不得让产妇和孩子出门回乡下老家来摆酒,家里人一商量,得,索性摆在县城吧。   曹晓晶娘家人和夫妻俩同事朋友也主要在县城,都方便了。冯亮雇了一辆中巴车,把老家的亲戚朋友都接到县城去,一起在饭店摆了几桌,办得热热闹闹的。   生孩子摆酒在当地农村叫做“吃喜蛋”,基本属于女人和孩子的事情,亲戚朋友来的主要是女客,冯荞和大堂嫂、小胭她们都去了,车上居然都没有男客,赶到县城才见到杨边疆和冯海、冯东,他们三个大男人比她们先到,来帮忙安排喜事。   杨边疆开了自家的轻卡,把亲戚朋友们送的粮食米面、鸡蛋红糖和布料、婴儿衣被之类的礼物都给拉去了。冯荞还特意嘱咐他带上了当初他给娃娃亲手做的小童床,父爱出品,每一根木头都精心打磨过,冯荞还把裹在围栏上的棉布换了新的,外头可买不到这么好的东西。   到了地方一卸车,浩浩荡荡那么大一堆东西,尤其农村人这两年有了余粮,光是米面粮食,就给他送来了好几个大口袋。   冯亮就开始犯愁了:他住在单位分给的三间平房里,一家三口还加上来照顾儿媳和孙子的二伯娘,哪里有地方放这么多东西呀。尤其城里住房也不像农村的房子,不会规划储存粮食的地方。   可真是应了那句话,农村人日子如今也好过起来了。   “亲戚们这是有多怕我们饿着。”新当上爸爸的冯亮春风满面精神抖擞,笑嘻嘻看着一大堆粮食咋舌,“哎我往哪儿放啊,你们早前先不要带那么多啊,先放在老家,家里存粮食的地方还多一些。”   “人家亲戚们送来给你的,留在家里算怎么回事儿?”冯东笑着说,“家里又不缺粮食。”   好吧,冯亮默默决定,吃不完送去老岳丈家吧,曹晓晶父母双职工也不种田,反正也要买粮食吃。   稍后中巴车来到,大家赶忙出去迎接亲戚朋友们进来。冯荞和大堂嫂跟在后面,看着二宝和娃娃两个小宝贝,摇摇晃晃迈着小短腿,跑进屋里去看新来的小弟弟。 第133章 小财迷   冯荞跟着亲戚们进了屋, 新手妈妈曹晓晶笑着迎上来, 跟亲戚们一一问好。   她刚满月,自己觉得行动自如了,可二伯娘总认为她是“割开肚子”生的孩子, 各种担心紧张,加上天冷,便勒令曹晓晶不许踏出屋门, 对于婆婆一番固执的关心,曹晓晶也就没敢违抗。   如今她渐渐摸透了婆婆的脾气, 知道婆婆性子直爽, 说话有时太直接,可心肠却特别好,对儿媳也是真关心。   曹晓晶恢复得还不错。她本来身材娇小纤瘦,大约就是天生吃不胖的身材, 怀孕时冯亮整天挖空心思想把准妈妈喂胖, 曹晓晶依旧瘦巴巴那个样子, 只胖了肚子, 整个人挺着个大大的肚子,看起来像个两头尖的纺锤。   就因为她瘦,冯亮还一直还担心孩子营养不够, 结果呢,大胖儿子七斤九两。看来怀孕时吃了那么多好东西, 营养全长到肚子里孩子身上去了。   大家进屋看到曹晓晶, 肚子里一卸货, 短短一个月,迅速恢复了纤细玲珑的身材,几乎没变样。   大人们寒暄问候几句,便纷纷急着去看小宝宝。   一转脸,两位小客人已经捷足先登了,趴在床边,四只好奇的大眼睛专注看着包被里的小婴儿。懂事的大宝则站在一边,照看两个小家伙。   “妈妈,宝宝。”娃娃指着小婴儿,小脸上满是惊奇,她大概第一次见到这么小的小宝宝,比娃娃自己还小,红通通肉嘟嘟的,闭着眼睛也不搭理人。   娃娃小朋友伸出一根白嫩嫩肥嘟嘟的小手指,打算戳一戳他肉嘟嘟的小脸,跟他玩一玩。   “娃娃,可不能碰他。”冯荞赶紧小声告诫两个小家伙,“娃娃,二宝,你们俩只准看,可不准用手碰他啊。他是小弟弟,他太小了,不能碰,碰了他会哭的。”   碰了会哭?那还是不碰了吧。娃娃很遗憾地收回手指,歪着脑袋继续研究,这个小宝宝会哭,会睡觉,小嘴巴还会蠕动,太好玩了。   最终娃娃还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用手指轻轻摸了下小婴儿毛茸茸的胎发,好柔软呀,娃娃小脸上满是新奇。   二宝则咬着手指,站在一旁笑嘻嘻地看着,也不知傻乐呵什么。   两个小宝贝,加上一个小婴儿,放在一起简直就是一景儿,大人看着都好玩。   闭眼睡觉的小婴儿小拳头动了动,小脑袋也动了动,忽然毫无预兆地哇哇啼哭起来。   两个小家伙顿时更加兴奋了。二宝赶紧伸手想去摸摸弟弟的头,小手伸到半路被大宝拦截了,于是改成轻轻拍了两下包被。   “妈妈,妈妈,他哭了。”娃娃拉着冯荞叫她看,“给他,吃奶奶。”   娃娃人小,长句子还说不太好,小脸上满是担心着急的样子,大家看着她不禁笑起来,有人就故意逗娃娃玩儿。   “娃娃,小弟弟好不好?”   “好。”   “等回给你抱走,行不行?”   “行。”   亲戚们坐了一会儿,说了些吉利话,冯亮进来招呼大家去饭店坐席,亲戚们也就先出门去饭店了。   结果冯荞碰上了新问题,娃娃不肯走,趴在床边看着小婴儿,怎么哄也不走。见她不走,二宝也拖着屁股甩开大宝的手,也不肯走了。   不走干吗?娃娃拉着冯荞,指着床上的小婴儿叫她:“抱走。”   冯荞:……谁这么哄小孩子呀!   冯荞赶紧蹲.下身子,耐心跟小人儿解释:“不能抱走,他太小了,他还要留在这儿吃奶,还不能跟你玩儿,不许抱走的。”   娃娃嘟着嘴不太乐意,不是说给她抱走的吗?想了想,很认真地跟妈妈建议:   “买。”   冯荞:……闺女哎,你三舅舅不卖啊。   屋里几个人顿时笑得不行了,哎,娃娃小朋友平时要啥东西,她那个爸大约就一个字,买!   这倒是学了个九成九。   二伯娘笑得肚子疼,抱起娃娃跟她说:“我们这个不卖,你想要,回家让你妈给你生一个去,明天就生。”   “二伯娘,可不能再忽悠她了,她也分不清真假,说不清了。”冯荞笑哭,忙抱起娃娃哄她:“娃娃,这是小弟弟,是三舅妈的宝宝,等他长大了就能跟你玩了,管你叫姐姐。让小弟弟在这儿睡觉觉,我们先去吃饭好不好?”   娃娃有些不太情愿,毕竟这个会哭会吃奶的小宝宝比她的洋娃娃可有趣多了,可是妈妈说不许抱走,也不能买,娃娃很是有些困惑的,不过看在要去饭店吃小肉丸的份上,娃娃只好暂时先放下了。   其实二伯娘私下里跟冯荞说过几回了,说娃娃都两岁了,他们是不是再要一个孩子。冯荞眼下全部精力都放在娃娃身上,觉得这事反正不着急,杨边疆也不太想要,说等娃娃大一些的。   小夫妻于是达成了某种默契,给娃娃添个弟弟妹妹的事情就没摆上日程,等等再说吧。   这一等,娃娃就好几年也没等到。人小,小表弟又不在老家养,很快娃娃小朋友也就记不住了。   一晃到夏天暑假,三舅妈带着小表弟回乡下老家来度夏,两岁半的小屁孩大约是自己觉得长大了,竟然开始嫌弃更小的小屁孩了。   嗯,好好的三个小宝贝一起坐在席子上玩,七个月大的小表弟笑眯眯地就把席子尿湿了。   二宝:“他可真笨,自己都不会尿尿。”   娃娃:“他尿湿裤子,他还吃自己脚丫。”   小表弟就这么被哥哥姐姐嫌弃了,哎。   冯荞看着自家闺女嫌弃的小表情,真不忍心告诉她,她自己小时候整天抱着自己的小脚丫子啃,啃得有滋有味的。   冯亮给儿子取名冯旭,冯旭小宝宝也搞不明白哥哥姐姐为啥嫌弃他,抱着个橡皮小黄鸭,笑哈哈啃得不亦乐乎。   ☆☆☆☆☆☆☆☆   这一年夏天,李师哥的小儿子也上了小学,对本村小学的条件太过不放心,送到镇上的学校,找熟人给儿子挑了个好班。杨边疆受到启发,于是也开始考虑自家闺女的教育规划。   百年大计,教育为本,当时这条标语写得到处都是。一对爹妈一商量,娃娃两岁零八个月,虽然还没到上幼儿园的年龄,可凡事能早不能晚,还是早些做打算。这么一想,就开始商量将来让孩子在哪儿上学。   小罗庄村肯定是不行的,村里那幼儿园,其实就两个老师,一个村长的儿媳,一个支书的侄女,初中都没毕业的文化,听说在县里培训了两个月,就成了幼儿园老师了,几间土墙大屋子,老师看着一群小孩子在里头玩。   于是小夫妻商量着,咱是不是该搬家了?   搬到镇上,娃娃可以送去镇上新建的幼儿园。尤其是一家三口生活也方便。杨边疆这两年忙着厂里的事情,家里镇上来回跑,标准每天两趟或者四趟,下了班他又不想一个人在厂里住,要回家搂媳妇抱孩子呢,风雨无阻,也亏他不嫌累。   他不嫌累,可媳妇却心疼呀。   这个想法其实冯荞早就有,只是这两年厂里实在太忙,忙着一步步发展壮大,从一个十几个人的手工小作坊,发展到现在这样,两口子真是光忙着挣钱数钱了。   于是杨边疆又故技重施,在厂子不远买下了一户人家的旧房子,最早的土坯茅草房,主人家已经搬去新居了,老房子就废弃无用了。   杨边疆花了两百六十块钱买了下来,等于是买了个宅基地,那破旧的老房子肯定是不能住人了,到手后马上找了包工队,把老房子拆了,重新建起四间窗明瓦亮带走廊的住房,东侧建了两间不大的东厢房,作为厨房和杂物间。   对于房子,冯荞的要求很简单,要有院子,有个种花种树、给孩子玩的地方。   于是新房子建起来以后,人还没搬进去,她就先趁着时节,把院里种上了喜欢的果树,石榴木瓜樱桃,还有杏树,原先家里就有的,都是娘儿俩喜欢的,原样都栽一棵,院里又栽了几棵月季,一棵桂树。   “没地方种菜了。”冯荞苦恼,没地方种菜,自家吃着可不方便。   “我早就给你琢磨过了,屋后可以开辟一个小菜园。”   杨边疆带她去看,屋后是一片空地,冯荞看了看,地可不好,好多鹅卵石和黄泥,还散乱丢着建房留下的碎砖头和白灰。   “这个地怎么种菜呀。除非把这地方深挖,把土都换了。”冯荞拧眉想了想,“再说这地方到底是屋后,会不会有新规划的宅基地?那就碍了别人家的事了。”   “没有,我问过了。我们这房子后头眼下没有规划,再往北是一片鱼塘,离咱们房子还有一段距离。”杨边疆笑,忙跟媳妇保证,“等我找两个人工,把这片地深挖一下,石头、黄泥都挖走,去池塘挖点儿松软的腐土填进去,种菜一准能行。”   冯荞一听,那感情好啊,菜园就在自家屋后,比原来还方便,原来在村里,村民各家的菜园集中在村外一片地方。现在换在屋后的话,这边油锅热了,那边跑去拔一棵葱花,掐两把菜叶,完全没问题。   听说他们要搬家,杨妈妈还挺舍不得,孙女要是搬去了镇上,她可就不能每天看到了。   可儿子这么来回骑车上班确实也辛苦,风吹日晒的,杨妈妈也就没反对,安慰自己说,反正镇上也不远,想娃娃了她抬腿也就去了。   “妈,家里就辛苦你了。”冯荞交给公婆一把钥匙,请他们帮着照看一下家里,杨妈妈满口答应了。   搬家其实也没搬啥东西,家里现有的家具啥的都放着没动,一来杨边疆嫌这些用了几年的木家具落后了,他自己就有工厂,拣最喜欢的再做一套就是了,全用最好的木料,最时兴的样式。   二来杨爸和杨妈妈二老都还在这儿呢,他们逢年过节或者老家有红白喜事,也可以回来小住几天,屋里原样不动方便   人好办,新房子收拾好,把平常穿的衣服和随身东西,还有娃娃的那一大堆玩具带上,就行了。   新房子那边没建猪圈,家里两头肥猪卖掉也就算了,可冯荞养的那些鸡鸭总不好搬走,镇上离西大河可就远了,新房子附近是有池塘,却是人家承包养鱼的。   十几只鸡,送给了杨妈妈养了,冯荞又给了杨妈妈二十只鸭子,不造成老人负担,也不用多管,散养在河里就可以了,留着给公婆下鸭蛋吃。   余下还有一百多只鸭子,冯荞看着那个心疼啊,舍不得。   舍不得也养不过来,忙不过来了,都是下蛋的鸭,她也舍不得卖给别人杀,索性都送给了小胭一起养。   小胭现在跟冯荞学着养鸭子,小丫头也是心大,急着挣钱,养的比冯荞还多,有两三百只,就在冯东的果树园旁边搭了个鸭棚,依山傍水优哉游哉。   冯东的几亩果树一时半天没收益,她的鸭子倒是见天挣钱了,足够小两口开支的了。   冯荞把一大群嘎嘎叫的鸭子沿着河岸赶到小胭的鸭棚,小胭一看就笑弯了腰。   “姐呀,你一竿子给我赶来一两百只,我这鸭群一下子壮大一倍。姐,你说说他们会不会分伙儿打架不团结?”   “有可能。”冯荞也不禁笑了起来,“你看见那只头上染了一撮红毛的大鸭子了没?那个是头儿,打架你就收拾它。”   “行。”小胭憋笑点头。一转身,她就说冯荞赶来这么多鸭子,算她寄养的,卖了钱还归冯荞。   “可别,你把鸭蛋供足我吃的就行了,剩下的算我孝敬二伯娘的。”冯荞说。   冯东和小胭结婚后,跟二伯娘住一个院子,虽然家里三个儿子,可老大冯海早分家了,老三冯东又不在家住,那兄弟俩没意见,二伯娘也就没跟他们分家,小夫妻照顾二老也方便。   既然这样,冯荞就当这些鸭子孝敬给二伯和二伯娘了,她还真能要钱吗。自己一家人,算那么清楚干啥。   挑了个风和日丽的日子,一家三口正式搬家住进了新房。新房离厂子近,厂里好多人都来帮忙凑热闹,按风俗放了一大挂“大地红”鞭炮,噼里啪啦响个红火。   周围的人伸头一看,呀这家搬新家呢,三口人就拎了几个大包裹,扛了两个大纸箱。   进屋一看,屋里全套的新家具,带穿衣镜的大衣柜,组合柜,舒服柔软的大沙发。   尤其按着杨边疆早有的想法,又买了一个电视机,还买了时兴的录音机。这次他可没再买黑白电视,买了14寸的松下彩电,一千多块,还要托人走关系才买得到。   杨边疆把零碎东西拿进去,冯荞稍微收拾一下,就忙着去做搬新家的第一顿饭。   搬新家的第一顿饭,还不能到饭店去吃,一定要在自己家里做,满满的饭菜香,满满的人间烟火气。   菜式要有鸡有鱼,还要有豆腐,寓意吉利、富裕。鸡是老家杀好准备好的大公鸡,鱼是西大河活蹦乱跳的大鲤鱼,再做一个麻辣豆腐,芹菜肉丝,醋溜白菜心,红烧大河虾,新家第一顿饭做得色香味俱全,都是一家人爱吃的口味。   爸爸妈妈都忙呢,娃娃小朋友抱着玩具娃娃,院里院外巡视了一圈,跑去问杨边疆:“爸爸,娃娃的秋千呢?”   “不好拿。”杨边疆说,“爸爸这几天就给你再做一个,行不行?”   “那好吧。”娃娃点点头,挺舍不得她原来的秋千架,“还要原来那样的。”   杨边疆把电视机接好通上电,调整好天线,打开电视,彩电就是好啊,可比原来的黑白电视机好看多了。正在播放《哪吒闹海》的国产动画片,娃娃一看就吸引住了,也忘了再叮嘱爸爸要秋千,自己搬了小椅子,津津有味地坐那儿看电视。   饭菜上桌,三口之家一边看电视,一边吃饭。饭后往沙发上一靠,杨边疆终于实现了他搂着媳妇抱着孩子、一家人窝在沙发上看电视的人生理想。   夜色渐渐变深,娃娃靠在妈妈怀里睡着了,爸爸把她抱去床上睡了,自己轻手轻脚回到外屋。   哈哈,闺女睡了,下边的时间就属于一对爹妈了,看看电视聊聊天,小两口看着看着,聊着聊着,就歪倒在沙发上了,月夜清幽静谧,心情更是好,于是小两口情不自禁就亲上了。   按照某人的老习惯,搬新家了呢,要庆祝!搂着媳妇用某种特殊方式好好庆祝一下。   搬新家很是忙乱了一阵子,衣服东西都装在包裹里。结果刚搬来的第二天早上,杨边疆起床后找不到他要穿的衣服了,赶紧去骚扰被窝里睡得正香的冯荞。   “媳妇儿,我衣服都放哪儿去了?”   放哪儿去了?冯荞想了半天,哎,反正放在哪个搬家的大包里,可真有点儿乱。   杨边疆抽空忙着做秋千架。冯荞则花了几天功夫,把新家里里外外仔细收拾了一遍,衣物放进柜子,玩具归整好。   看着大门口光秃秃的总觉得不好看,便又栽了几棵青枝绿叶的竹子。讨个吉利,当地风俗里青竹被叫做“摇钱树”,大过年插在院里磨盘上的摇钱树就是用竹子做的。   虽然搬了新家,这个新年一家三口还是回到村里过的,新房子日常清净自在,可要说过年,那肯定还是老家村子里热闹。   厂里腊月二十四早早放了年假,木工工具都拿红纸封起来,贴上春联挂上红灯笼,安排人值班看护。夫妻俩关起门来,盘算一年的收入总账,吓了一跳。   城镇乡村都在热议万元户呢,他们这是赶上几十个万元户了啊,冯荞还从来没想过,她这辈子能挣到这么多钱,曾经她最大的心愿,也就是温饱无虞、衣食无忧而已。   “哥,我以前想都不敢想,我们能挣到这么多钱。”   “我以前也没想到。”杨边疆笑起来,他曾经最美好的设想,就是当个乡村小木匠,不奢望大富大贵,可也不至于拮据,丰衣足食,不至于让老婆孩子缺钱受穷。   然而这会子看看,他们是不是都需要调整自己的人生目标了?   杨边疆心里美滋滋地想,形势好,运气好,家业兴旺,就这么好好干下去,他是不是过了年可以考虑给老婆孩子买个私家小轿车了。   “媳妇儿,你心里该有数啊,我们厂里的收益一年比一年多出几倍来。眼下形势这么好,我们将来一准能挣更多钱,多到你愁着怎么花。”   “哈,我可不去愁着钱怎么花,反正我看我们是不用担心没钱花了。”   “这一点肯定能保证。”看着媳妇高兴满足,杨边疆也就高兴满足,谁叫他娶了个喜欢挣钱的财迷小媳妇呢。   于是一家三口快快乐乐进城买年货,顺便玩个痛快,直到腊月二十九,玩野了的两口子才带着娃娃,大包小包回村里过年去。   三十年夜饭,初一拜年吃饺子,一家人团聚一起,杨妈妈给孙子孙女们挨个儿发压岁钱。   前两年娃娃小,给了压岁钱也都是大人收着了,这一年,小人儿开始不乐意了。   “娃娃,妈妈帮你收着行不行?”   “娃娃的。”娃娃把奶奶给的压岁钱藏到背后。   “嗬,看不出这么她点儿小孩,也知道钱是好的。”杨边疆笑着跟冯荞说,“就让她自己拿着吧。”   冯荞怕她人太小,顺手就丢了呀,就拿了一个硬币去哄她:“娃娃,妈妈给你这个钱好不好?跟你换,这个钱小孩能拿去买糖吃。”   刚满三岁的娃娃小朋友看着妈妈手里的五分硬币,再看看自己手里十块一张的纸币,歪着脑袋想了想,伸出三根白白嫩嫩的小手指:   “换三个。”   “噗!还挺会算账的。”杨边疆失笑,“我看咱们家呀,又出了一个小财迷。” 第134章 杨冯荞   就像世界上所有的妈妈一样, 都会觉得自己的孩子是最好的, 冯荞一直都觉得,自家闺女聪明伶俐,哪哪都好, 可她也和很多妈妈一样,对着最爱的宝贝总是忍不住急切:   哎呀,我的宝宝怎么还没长牙?还不会说话?怎么还不会走路……   冯荞就是这么一路心急过来的, 娃娃说话走路都不算早的,不过这孩子就是有一点好, 会说话了, 她就说得十分清楚,并不像有的孩子几岁了还吐字不清,会走路了,她就走得十分稳当, 不急不躁慢慢悠悠, 一步一步走得很好。   冯荞总结, 自家闺女其实就是有点懒罢了, 干啥都慢慢悠悠的。   识数也是这样。大概娃娃三岁以前,所认为的最大的数字就是三了,一个, 两个,三个, 再多……再多小人儿哪里数的清啊, 这不是难为人家吗。   于是冯荞就开始教闺女数数, 从一数到十,教了没几次就会说了,可是,数字能数得出来,实物却数不清,要是给她十颗糖果再让她数,小人儿数不清了,索性就告诉你:很多。   于是冯荞就拿着糖果让她认识“多”和“少”,哪边多,哪边少,小人儿倒是分得很清楚。   数了一会儿数,娘俩玩够了,就开始剥开糖果吃,你一颗我一颗,吃了还剩下四颗——冯荞故意留下了四颗,想让闺女认识“4”,不能只认得三个数啊。   她左手拿了两颗,右手拿了两颗,问娃娃:“哪边多?”   结果小娃娃看了看,挺委屈地嘟着嘴:“都很少啊。”   好吧,冯荞心说,下回数数不能再用糖果了,小人儿关注点都在糖果呢。   因为新房子离厂子十分近,走路也就五分钟,搬到新家后冯荞也就开始去厂里上班了。   她这个老板娘,因为带着个孩子,上班也就没按时按点,尤其早晨,娃娃睡不醒,冯荞等她睡饱了,起来再等她吃饱,大约也就迟到有一会子了,而且有时候她还早退——自家生意,反正杨老板也不会扣她工资,厂里别人都有工资的,冯荞却没有,横竖厂里的钱都是她的。   冯荞去上班以后,杨边疆就按曾经打算的,把现金出纳交给她管,没有谁再比财迷媳妇管钱更牢靠了。   冯荞开始不同意,她很是担心,自己那点小学文化,管厂里现金能不能行啊,动辄几千块的出入,那个年代可就算巨款了。   可杨边疆自己忙不过来,坚持让媳妇帮忙。冯荞勉为其难,管了一阵子也就习惯了,账目数据有总账会计,她这个管现金的老板娘,只要负责把钱数清楚就行了。   其实跟她管家里的钱差不多,这一点冯荞敢于自夸一句,数钱她在行,一准能管好。   她就这么带着个小娃娃,迟到早退,打酱油性质地管了半年现金,暑假后三岁半的娃娃就被送进了幼儿园。   当时上幼儿园的农村孩子都偏大,上幼儿园就是个程序,也不一定上三年,所以有的小朋友六七岁才上幼儿园,上一年半载也就入小学了。冯荞本来也没打算那么早给娃娃上幼儿园,打算再等一年。   她就这么带着个小娃娃,迟到早退,打酱油性质地管了半年现金,暑假后三岁半的娃娃就被送进了幼儿园。   当时上幼儿园的农村孩子都偏大,上幼儿园就是个程序,也不一定上三年,所以有的小朋友六七岁才上幼儿园,上一年半载也就入小学了。冯荞本来也没打算那么早给娃娃上幼儿园,本来是打算再等一年。   可他们家离镇上新建的幼儿园不远,娘俩偶尔溜达到幼儿园外头,娃娃就看着里面色彩鲜艳的滑滑梯着急,一心想进去玩儿。看门的老大爷和善热情,也都认识,就打开门放她们娘俩进去了。   一进去,娃娃就迈动小胖腿,一路跑去滑滑梯了,玩了一下午,一直到人家放学了,怎么哄也不肯回去。   然后小人儿就惦记上幼儿园了。晚上放下饭碗,就拉着冯荞,奶声奶气地哄大人:“妈妈,我带你去幼儿园玩。”   暑假里幼儿园放了假,小朋友们走了,偌大的幼儿园成了娃娃一个人的游乐园,跟爸爸妈妈散步纳凉的时候,小娃娃熟门熟路地径直走在前头,到了幼儿园门口拍打小铁门。   “老爷爷,我进去。”   “哎,娃娃又来玩啦?”老大爷看看她身后的一对爹妈,笑呵呵打开门,就放她进去了。于是冯荞和杨边疆盛夏日常,每隔几天总要在幼儿园玩上一回。   幼儿园好玩啊,地方大,大玩具多,有滑滑梯,还有跷跷板,于是娃娃小朋友目前的人生目标,就是能上幼儿园,和许多小朋友一起玩。   好想总听说别人家的小孩子因为上幼儿园哭闹,可自家闺女却整天盼望着,一对爹妈觉得有趣,忽悠小孩子的时候就会说,不听话就不能上幼儿园了。   妈妈:“不好好睡觉的小孩,人家幼儿园就不要她了。”   娃娃:好吧,睡觉觉。   娃娃小朋友目前的奋斗目标,就是能上幼儿园,各种盼望着上幼儿园。冯荞跟杨边疆一商量,那就给她上吧。于是,三岁半的娃娃被送进了幼儿园。   开学第一天,娃娃一早晨起来,跑去柜子里挑衣服,给自己选了一条橙色棉布小连衣裙,又去找自己喜欢的鞋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牵着妈妈的手去幼儿园。   跟她一起入园的孩子,几乎都比她大,平均要比她大了两三岁,新入园的孩子大多不情愿,有的还抓着家长不肯进去,哭得好大声。   娃娃小小的人儿,笑眯眯穿过一大堆哭闹不情愿的孩子,兴致勃勃进了幼儿园。   进去的时候很高兴,结果放学的时候冯荞来接,小人儿就不高兴了。冯荞一看,哎呦,怎么啦这是?   “老师让在屋里,都不给出去玩滑滑梯。还有很多小孩哭,太吵了。” 娃娃委屈地噘着小嘴巴,“也没有饼干吃。”   合着她以为上幼儿园就是自由玩耍呀,冯荞笑着问:“那你哭没哭?”   “没哭。”娃娃摇着小脑袋,“不好玩,明天不去了。”   才去了一天,这就不想去了。   冯荞一想,这怎么行啊,想去就去,不好玩就不去了,可不能这么惯着孩子,赶紧好好哄哄,讲道理。   “娃娃,是你自己要去的,好娃娃说话要算话,而且等几天小朋友们都不哭了,就有很多小朋友一起玩了。”   第二天又送去了。几天以后,小人儿似乎适应多了,放学回来爬到凳子上站着,学着老师的样子,一手叉腰,一手指着爸爸妈妈叫他们排队,然后她当老师点名。   “杨边疆。”   “到。”   “杨冯荞。”   冯荞:“……”憋不住就笑了出来。   “不许笑!”娃娃模仿着老师,很严肃地板着小脸,“再笑打你屁股!”   噗!这下连杨边疆也憋不住了,一对爹妈笑得前仰后合,让娃娃老师嘟着嘴,对这两个不听话的学生很不满意。   娃娃小朋友忽然就给妈妈加了一个“杨”姓,冯荞一开始都没弄明白,闺女怎么就忽然给她改了姓了?一问,他们家闺女还真有想法,逻辑很简单,别人的名字都是三个字,杨边疆,杨娃娃,所以……杨冯荞。   谁叫她名字是两个字呢,冯荞哭笑不得。杨边疆还在一旁跟着起哄:“杨冯荞,多好听的名字呀。”   可很快冯荞就笑不出来了,小孩子模仿能力强,学了儿歌童谣就回来说给爸爸妈妈听,这天放学回到家,一边吃饭,一边就念了一个顺口溜,冯荞起初还以为是童谣呢,仔细一听,居然是一些农村骂人的话,还编得一套一套的。   “可糟了,这都跟谁学的。”冯荞好气又好急,不是她自己夸,娃娃一直是她带的,家里人可没有好骂人的,在孩子跟前说话也都会注意,以前还从来不会骂人。   冯荞压住性子问:“娃娃,你从哪儿学来的?”   “跟我们班小孩学的。”   冯荞:……怎么这个学的快呢。话说那年代的农村小孩,很多都会骂人脏话,小孩子一起玩,也就学会了。   “娃娃,这个不是好话,是脏话,以后不许说了,知道吗?”   小娃娃抬起头,一脸好奇:“妈妈,什么叫脏话?”   “哎,她懂什么呀。”杨边疆给冯荞使了个眼色,示意她淡定,很是无奈地说,“像娃娃这么小的小孩子,她知道啥呀,她也就跟别的小孩学着说,她根本就不懂这是什么话。”   杨边疆抱起娃娃,耐心给她讲:“娃娃,这个儿歌一点也不好听,咱们以后不说了,好不好?”   “好。”小人儿嘴里答应着,估计其实根本不明白咋回事。   又一回,放学一出来,粉色的小裙子上弄了很多烂泥,冯荞忙问她,怎么弄脏的?娃娃说是被别的小朋友抹的。   “他干吗要往你身上抹烂泥?”   “不知道。”娃娃摇头,“他还抹脏了很多小朋友。还拽我小辫子。”   冯荞看着闺女头上两只手指那么长的羊角辫,头发都散了,顿时有些来气。这谁家的孩子这么淘气啊。   他们家闺女本来也是个要强的,并不好欺负,可她比其他小朋友年龄小,当妈的没法不担心。   “老师不管吗?”   娃娃很认真地想了想,告诉妈妈:“老师管了,老师这样,这样。”娃娃拉着妈妈蹲下,伸着一根小手指敲着冯荞的额头,奶声奶气学给妈妈看,“老师说,奶奶的头,小混蛋叫你不听话。”   冯荞:……这怎么老师还当着小朋友骂人呀。   “妈妈,为什么要说奶奶的头呢?”娃娃还在纳闷。   冯荞也知道,镇上幼儿园的老师都不是正式的,很多都是有点儿关系的,经过两三个月培训,就跑来当幼儿园老师了,在一些农村家长眼中,也就是帮着看管一下小孩子。   冯荞原本也不指望幼儿园教什么,她觉得,幼儿园就是让小朋友玩的地方,小伙伴们一起玩,可这老师再怎么着,也不能当着小朋友的面骂人吧。   可真愁人。冯荞一肚子不放心,回去跟杨边疆一说,杨边疆直接怒了,说,不去上了吧,还不如咱自己在家看着玩呢。   两口子商量来商量去,不能这么下去。杨边疆说,不光幼儿园,将来还要上小学呢,反正乡镇小学,老师和条件也就那样了。   “比较放心的打算,我们去县城买个房子,把娃娃送到冯亮媳妇的那个幼儿园,将来上小学也比这镇上更放心。”   “我也有过这个想法。”冯荞说。她早在暑假就想过了,县城幼儿园的条件当然更好,老师正经学校毕业的多,还有曹晓晶能照应一下。   话说谁不想给孩子更好的条件呀,挣那么多钱不花在孩子身上,留着干啥呀。可是——   “可是我们要是搬家去县城,你要到这边工厂上班,每天来回可不方便,一家人不就得分开了?”   “早晚都得去的,将来上小学,上中学……”杨边疆说,“我看,我们干脆买个车,开车的话,我每天来回也用不了多长时间。将来有条件,我们完全可以把厂子搬到县城那边,很多方面比这镇上更好发展。”   买车的事情冯荞觉得可行,杨边疆经常要出门联系客户,没个车不方便,也没面子,很可能会让客户轻看了你,有时候人有实力也还需要包装。她想来想去,长远打算,这样最好。   于是为了闺女,一对爹妈立刻行动起来,一边找冯亮帮忙联系幼儿园,一边就去县城物色房子。听说县城的幼儿园不好进,冯亮出面,没费什么事儿也就解决了。   现买一下子怕买不到合适的,就先租了一个,就在幼儿园对门,顶多没有一百米。当时可还没有学区房的概念呢,也少有他们这样专门跑到县城,租房给孩子上幼儿园的,房子倒没那么难租。   于是两周之后,杨边疆开着自家新买的小轿车,又把家搬到了县城租住的房子,把娃娃送进了实验幼儿园。   家里长辈们倒是不太理解,二伯娘说,三岁的孩子,上个幼儿园罢了,用得着费那么大劲儿吗。   小夫妻跟二伯娘和杨爸杨妈妈那边分头解释了一下,反正将来也要上小学,现在先去了也好,不然早晚也得搬去。   娃娃第一天送去新幼儿园,是冯荞和曹晓晶一起领着去的,曹晓晶没带小班,给娃娃挑的是刘老师的班,走在路上曹晓晶就介绍说,刘老师跟她算是闺蜜,脾气性格都很好。   “三嫂,多麻烦你了,你帮我跟刘老师说说,娃娃半路插班进来,我怕她不适应,请刘老师多给费费心了。”   “放心吧。”曹晓晶笑着说,“娃娃这么聪明可爱,肯定很快就适应了。”   两人一起把娃娃送进班里,冯荞又跟刘老师拜托了一下,刘老师跟曹晓晶差不多年纪,看着果然是个温柔和善的性子,笑眯眯领着娃娃进去,给她安排座位。   冯荞在教室窗外站了一会儿,看着闺女挺高兴地坐在小椅子上,拍这手跟小朋友们一起唱歌,才不太放心地离开。   杨边疆每天开车回去上班,冯荞要照顾娃娃,便又恢复了在家带孩子的生活状态,只是租住的房子让她不太习惯,院子小,也没个地方种花种菜。   杨边疆安慰她说,正在物色合适的房子,等买了房子,买个院子大一些的,起码能让媳妇种种花,让闺女有地方放她的秋千架。   哎,闺女,都是为了你呀。 第135章 闲妻   搬到城里, 冯荞一下子离二伯娘又近了。   从曹晓晶生了孩子, 二伯娘就在城里帮他们带孩子,小孙子冯旭刚刚会走路,曹晓晶和冯亮要上班, 孩子外公外婆也要上班,孩子还没断奶呢,二伯娘如今专职带带孙子搞后勤。   二伯娘不喜欢城里, 说对门邻居都不熟悉,大家一上班, 偌大的机关家属区一片冷清, 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比不得村里亲切热闹。   冯荞一家搬来以后,第一天晚上,二伯娘就打了招呼, 叫他们都去吃晚饭。   冯荞等到杨边疆从厂里回来, 就拎上给冯旭准备的糖果点心, 在路过的熟食店又顺便买了几样卤味, 一家三口拎着东西,散步去冯亮家。   冯亮住的地方离他们不远,其实严格来说, 整个小县城也不大呀。   他们到的时候,二伯娘正在忙碌着做饭, 曹晓晶在洗宝宝新换下来的衣服, 小冯旭坐在童床里, 咿咿呀呀地自己玩儿。   杨边疆抱着娃娃去跟冯旭玩,把冯旭从童床围栏里抱出来,让他在院子里摇摇晃晃学走路。   娃娃小朋友喜欢温柔亲切的三舅妈,三舅妈是幼儿园老师,会唱歌会跳舞,还会给小朋友讲故事,尤其娃娃今天转到了三舅妈的幼儿园,娃娃这会子对三舅妈的喜欢,大概都能排名前五了,仅次于她爸妈和奶奶、二姥姥。   于是连带着,娃娃对曾经嫌弃的小表弟也没那么嫌弃了,拉着他的小手,教他叫姐姐。   “姐姐。”   “嘎嘎。”   “不对,是姐——姐——。”   “嘎嘎。”   “真笨。不是嘎嘎,嘎嘎是小鸭子,我是姐姐。”娃娃有点儿着急,她教的多认真呀,小弟弟的嘴巴怎么还是说不对呢。   冯荞放下东西,就钻进厨房去跟二伯娘做饭,二伯娘已经张罗地差不多了,见她进来就吩咐:   “冯荞啊,你炖鱼,你炖鱼好吃,我把这个豆腐炒了。”   “哎行。二伯娘啊,别做太多菜,我们还带了卤味,烧鸡和猪耳朵、鸭胗。”冯荞去料理那条花鲢鱼,一边问道,“三哥还没下班呀?”   “他有时一忙,就回来得很晚。”二伯娘唠唠叨叨地抱怨,“也不知道他整天忙些啥,当个啥秘书三天两头加班,说又新来个女县长,这几天老让咱家冯亮加班,这几天下班都很晚,家里的活他也不干,你看看晓晶,下了班回来还要帮我干家务,冯亮呢,他帮我干几回呀,他就是个懒货!”   冯荞也是被“女县长”三个字吸引了,听着二伯娘那口气,刚想问问,曹晓晶就扑哧笑了:“妈,人家是吕县长,不是女县长。”   “噢,不是女的呀。”二伯娘自己也好笑,“哎我还说呢,你说个女人家当啥县长呀。”   “女人咋就不能当县长了,人家那还有女皇帝,外国还有女总统呢,二伯娘,你这思想可不对。”   “我不是说女的不能当县长。”二伯娘振振有词,“我是说女的当县长,那也太累太忙了,不好。”   这理论……冯荞和曹晓晶听了都笑。二伯娘心里头,那女的就不该太辛苦,儿子干重活吃点苦,她觉得理所当然,儿媳干重活,她就觉得不太对了。   话说她这婆婆当得也是有趣。按她这理论,将来谁要是给她生个孙女,就跟娃娃一样,绝对是一家子宠着惯着,惯上头顶的宝贝疙瘩。   其实二伯娘自己一个女人,还不是辛苦了一辈子?二伯老实巴交,刚强能干的二伯娘硬是把一个大家庭撑起来了。   饭菜一样样上桌,只剩下一个红烧花鲢鱼还在锅里小火慢炖,冯亮回来了,一进家门就先跑去抱着儿子使劲儿亲了几口,又抱起娃娃响亮地亲了一下。   又让儿子叫爸爸,冯旭小朋友于是叫了声:“嘎嘎。”   “三哥,你是不是算准了时间,正好赶着吃饭回来了。”冯荞取笑冯亮,“我们正准备吃光了不留给你呢。”   “我闻到炖鱼的香味儿了,这不就跑回来了吗。”冯亮笑嘻嘻地跟妹妹打招呼,抱着俩孩子,先跑去桌边坐着等吃,又叫曹晓晶给他拿瓶酒,说要跟杨边疆喝一杯。   一家人热热闹闹坐下吃晚饭,娃娃端着小碗自己吃,杨边疆还总想喂她,夹了一块炖得软烂的土豆往娃娃嘴里送,娃娃歪着小脑袋躲开了。   冯荞:“你别喂她,不要你喂,给她自己吃。”   “我怕她自己吃不饱。”杨边疆笑,每次看着闺女吃饭,习惯性地就想喂一口。   再看冯亮那边,也在忙着喂儿子,冯旭吃的是专门的“小孩饭”,肉末蔬菜泥。冯亮跟杨边疆不一样,杨边疆时间相对自由,他又是个会享受的,口头禅“挣钱是为了花”,平常喜欢陪着媳妇和孩子。   冯亮不行,冯亮工作太忙,动不动加班,平常很少帮曹晓晶做家务,但是只要有时间,也是很宠媳妇疼孩子的。   聊起冯荞一家搬过来的事,杨边疆就请冯亮帮忙留意,租房子总是不方便,想尽快买一处合适的房子。冯亮开始以为挺容易,他关注的是都是中心城区,说房子应该好买。   “中心城区怕不行。”杨边疆说,“我这几天也转悠过了,中心城区的房子,都没有大的院子,冯荞想要那种有大院子的,起码能够种个花草,最好还能留出一个小菜园,冯荞喜欢种菜自家吃。”   “你这要求,怕只能去城区周边的村子啊。”冯亮说,“城中好地段的房子,肯定没有这么大院子。”   “也不能太偏僻,不然娃娃上学太远了。”杨边疆说,“实在不行,有没有办法弄到地皮我自己建。住房总是要一家人住得舒服,我是农村人的习惯,没个院子,孩子都没地方玩儿。”   冯亮斜了杨边疆一眼,再看看他自家,单位分的房子,三米长的小院子……咋感觉这小子仗着有钱欺负人呢。   哎,三哥他学历高工作好,有人脉有面子,就是他们夫妻俩拿着一份死工资,比不得那小子有钱啊。   ☆☆☆☆☆☆☆☆   小夫妻俩这阵子看了好几处房子,因为“大院子”这一项要求,杨边疆最终只好舍弃了那些繁华地段的房子,因为没那么大院子啊。   找来找去,最终在城区稍偏的位置看中了一处宅子,青砖红瓦的老房子,坐北朝南六间主屋,两间小的东厢房,还有个小小的门楼。听说是解放前一个开米店的财主家的一处住宅,老财主老奸巨猾,解放时眼瞅着大军就要来了,赶紧贱卖了房子跑回乡下老家去了。   房子几经转手,现在的主人去年退休后也回了老家养老,这房子便打算出手卖掉。因为地方大价格高,一般人吃不下,也用不着那么大的院子,所以一直就没卖掉。   杨边疆一听说,这房子最大的优势就是地方大,原本院子里还有个小花园,忙表示要去看看。   原本约定看房子的时间,杨边疆厂里来了重要客户,却没时间了,早晨走的时候跟冯荞说不能陪她去了。   “媳妇儿,你自己先去看看吧,横竖是要你喜欢,合适你就定下来。”   联系的人是这家主人的老同事,一对头发斑白的老夫妻,主人退休后已经回原籍养老去了。冯荞推着一辆女式的永久牌自行车,跟这对老夫妻转过一条小街,往里一拐就到了。   “进来看看,房子是挺好的,虽然有年头了,可你看看,当时用的都是顶好的石料和青砖,比现在那些新建的房子还结实。”老阿姨一边介绍着,一边拿钥匙打开了房子。   冯荞进门先看到的是院里的小花园,说是小花园,其实占了西侧大半边院子,青砖砌成的菱形花格围栏,真挺大的。   老式的房子看起来是有些年头了,两侧窗前还建了小的花坛,可就是原先的主人一看就疏于打理,花园里连棵像样的花树都没有,倒是杂草丛生,野生的牵牛花缠着杂草,泼辣地开了一片。   她进屋转了一圈,屋里青砖铺的地面,看样子砖缝还抹了油灰,挺干燥,她原本担心房子太老旧会潮湿,如今看看,还是挺好的。   这房子地段算不上多好,可房子、院子冯荞真心喜欢,在县城能找到这么大院子的房子,真不容易了。   “阿姨,你看这房子杂草丛生的,真是很老旧了,价钱是不是能降低一些?”冯荞开始跟联系人谈价。   “你真要买,价钱当然是可以让一点的。”老阿姨看看她,回头又看看老伴儿,那个老大爷开口问冯荞:“你不用等你男人来看看?这么大的房子,你一个女人家,你真做的了主啊?”   “不用了吧。”冯荞笑笑说,“他反正心里都有数,叫我看看自己做主。”   老夫妻俩那样子,大约是觉得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媳妇,这是怕她做不得主啊。她看起来也就二十岁上,穿一身干净漂亮的浅蓝色连衣裙,细跟的白色凉鞋,细皮嫩肉的竟有些不知人间疾苦的样子,男人还真敢让她当这个家啊?   想想老夫妻的担心也不无道理,毕竟那年代女人地位还低,又听说她还是农村来的,好几千块钱的宅子呢,跟个年轻小媳妇谈,似乎不靠谱。   冯荞跟那对老夫妻谈了一下,原本要了五千五百块的价格,冯荞答应一手付清,压到了五千二,老夫妻悄悄商量了两句,说要回去跟房主打个长途电话商量一下。   当时私人家里几乎没有装电话的,打电话还要去邮局,冯荞就答应了,约定了改天再见面。   隔了一天,杨边疆陪她一起去的,老夫妻一见面就按上次的条件答应了。   老大爷还略带歉疚地笑着说,其实原主人既然委托他们卖房,原本就是给了这个底价的,可上次冯荞一个人来,老夫妻俩怕她一个年轻的小媳妇不稳妥,做不得主白费功夫,不放心跟她谈这么大事情。   “想来你们小两口是商量好了的。”老阿姨笑着说。   “嗐,我们家的事情,我媳妇一律都能做主。”杨边疆抓住机会,就笑嘻嘻跟媳妇表忠心,“别说买房子了,再大的事情,我媳妇也做的了主。是不是呀媳妇?”   冯荞窘得瞪了他一眼,外人面前呢,能不能低调点儿!   这边付钱,那边交了钥匙。既然是转手的房子,杨边疆给大门二门换了新锁,他厂里忙,媳妇又细皮嫩手的,这些铲灰拔草的粗活就请了两个工人,把院里院外仔细收拾了一遍,来了个大扫除,又把屋子重新粉刷了一遍。   这么一收拾,等到房子里外一新,一个多月就下去了。挑个日子,把镇上房子里的家具搬过来,该添置添置,布置好房间,一家人就赶在农历九月底搬了进去。   搬进去以后,冯荞就越发喜欢这房子了,小花园栽花种树,趁着深秋,扦插她喜欢的月季花,院墙边还扦插了一棵葡萄。靠一侧留出一小块空地,挖土翻地,撒了一把小油菜和香菜的种子,没几天就长出绿油油一层小菜苗。   冯荞盘算着,还可以种一畦蒜苗,过几天再下点儿莴苣苗子栽上,等来年开春,就可以正经种点儿小葱、辣椒之类的,吃着方便不说,看着青红嫩绿的还好看,有菜园的院子才有家的味道。   两侧窗前半米宽的小花坛,杨边疆还开玩笑说这么点儿地方能种啥呀,冯荞栽了几杆青竹,一棵桂花树,顿时窗外就有了绿影婆娑的感觉。   这房子挺好,挺好,要不怎么说过去那老地主最会享受呢。   地方大,不由得就想多做文章。其实冯荞还想挖个小池子,栽几株水莲花,养一群小金鱼——城里不能养鸡鸭了,她还不许养几条金鱼吗?早就喜欢大城市公园里那种红色小鲤鱼了,看着特别漂亮活泛。   小池塘的地方她都琢磨好了,就挖在院子东侧,挨着两间厢房的位置,三米见方就行了,绝对够漂亮。   冯荞就是这样的人,不管在哪儿,不管她干啥,都会花心思打理自家的小日子,住在村里时,她栽了满院子她喜欢的月季花和果树,后来到自家工厂上班,即便时间少些,她也照样把小菜园打理得满眼青红嫩绿。   如今搬到城里,她专职家庭主妇,每天除了接送娃娃上幼儿园,张罗一家人三顿饭,有的是大把时间,逛逛街,或者去菜市场,去冯亮家赔二伯娘聊聊天,就再没别的事可做了,成了个名副其实的“闲妻”。   于是,闲妻小媳妇也就琢磨着一家三口吃穿住了。   新家只有一点遗憾,离娃娃的幼儿园有些远了,原本租住的房子就在幼儿园旁边,娘儿俩慢悠悠走路过去,也就三五分钟,现在搬到新买的房子,骑自行车过去也要十分钟。   但是幼儿园离冯亮家却不远,冯荞把娃娃送进幼儿园,没事就跑去二伯娘那儿溜达一圈,逗逗可爱的小侄子冯旭,陪二伯娘聊天说话。   “你这还真是富贵闲人了。也是边疆惯的,原先那么勤快的姑娘,现在整天闲闲没事干。”二伯娘打趣冯荞,看她闲不惯的样子也挺有趣,倒是会给自己找事干,现在除了栽花种菜做家务,送娃娃上幼儿园,冯荞开始学人家手工钩花,买了一大堆各种颜色的棉线,说要给自家先钩一套沙发巾。   “二伯娘,等我学会了,用那种细毛线给你钩个大披肩围巾,留着你冬天戴。”冯荞笑嘻嘻。   “我可不要,围巾就是围巾,暖和就行,干啥要弄这样洞洞网网的,不实用还漏风。”二伯娘说,“要钩你们年轻人自己戴去。”   其实你要说冯荞闲,她还真有意见,家庭主妇怎么了,她很忙的,有的是事情忙,把个小家庭打理得精致舒服。啥叫忙啥叫闲?只不过她男人忙挣钱,她忙着管家养孩子罢了。   在冯荞自己看来,夫妻一体,只不过是分工不同,不是吗?   小冯旭也该断奶了,曹晓晶跟二伯娘商量,打算这几天就让她带冯旭回乡下老家给孩子断奶。   二伯娘盘算着,等冯旭断了奶,就留在乡下老家养,她在这城里真不习惯。   “三哥三嫂怕不舍得,你把冯旭带回去,他们可就不能每天看到了。”冯荞说。   “他们不是工作忙吗,在家也没多少时间哄孩子。”二伯娘说,“这城里巴掌大的院子,乡下地方大,孩子玩的地方也多,养出来那孩子都壮得像小牛犊,不比这城里好啊?我带回去养两年,等他该上幼儿园了,再送回来。”   “你呀,也别这么放心,边疆一个人在镇上呢。”二伯娘难得操心起冯荞小夫妻俩的事情。   冯荞笑着说:“他每天都回来呢,那么大个人,我有啥不放心的。”   “这年头可不比以前了,边疆你信得过,可外头那些人未必就信得过。”二伯娘八卦地低下声音,指着前边邻居的房子说,“他们家呀,这几天吵架吵到半夜呢,女的在城里工作,男的好像在下边哪个镇子当什么干部,听说有外心了,外头有野女人了。现在可不是过去,现在的野女人,坏着呢,男人不坏她都能勾引坏了。”   二伯娘这话里话外,也是担心小两口不在一处,叫冯荞防着点儿呀。   冯荞听了就笑,想想自家男人,长得俊帅挺拔,兜里还有的是钱,妥妥的就是吸引野女人的料儿。 第136章 封建   冯荞不是盲目相信自家男人, 她就是觉着,杨边疆实在不是那种脑子拎不清、不顾家的人。小家庭日子好好的, 有责任有担当的男人,野女人啥的, 他才不会去犯那个糊涂。   两口子吃了饭看着电视闲聊, 冯荞把跟二伯娘聊天的内容跟杨边疆闲聊出去了,杨边疆斜了媳妇一眼,居然告诉她:   “媳妇儿, 你男人行情很好你知道不?我看你还真不能那么放心。”   “那你说咋办?”冯荞好笑地问, “要不我去买个那种大链条锁, 把你锁起来?”   “你养狗呢!”杨边疆哭笑不得, 这媳妇也是没谁了。   他瞥一眼旁边看《西游记》正看得入迷的娃娃, 暧昧地冲着冯荞眨眨眼,“想知道咋办?回头我教你。”   一集《西游记》放完,娃娃打个哈欠, 小胖手秀气地拍拍小嘴巴, 撅着小屁股往沙发上一趴, 居然就立马睡着了, 好有喜感的睡姿啊。   杨边疆笑着说了一句:“小孩子睡觉还真快。”起身把娃娃抱去里屋, 放到床上睡了。   他回到沙发上搂着媳妇,舒服地靠在沙发上, 一边心不在焉地继续看电视, 一边就开始指导媳妇“防野女人绝招”, 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   “媳妇儿我跟你说, 男人找野女人吧,他可能是在家里没吃饱。”   冯荞斜眼:嗯?没吃饱?给你拿个煎饼?   杨边疆对着媳妇揶揄的眼神,面不改色,仍是一本正经地继续忽悠:“所以吧,你要想防止我找野女人,你得想法子把我榨干喽,你看,你要每天晚上积极主动点儿,勤快点儿,你把我喂饱了,我不就没有力气找野女人了吗?”   冯荞:……呸!不要脸的家伙。   杨老板成功地调戏了自家小媳妇一把,颇有些得意,一激动,就拦腰抱起小媳妇,去卧室的大床上进行深入指导,进一步探讨怎么榨干他自己。   社会急剧地开放变革,许多东西都在变,连镇上的张家饭店都特意找了个漂亮的小村姑当服务员撑门面。   杨边疆没有跟媳妇细说,他还真遇到过不正派的女人。不是说话难听,有些女人真就是勾勾手指头就能过来的那种,投怀送抱的也不是没有,好在杨哥他没那么贱。   他现在每天往返于县城和镇上的厂子之间,自己开车早出晚归,于是便有个姓何的朋友想跟他沾点儿光,说杨哥,我能不能搭你个便车啊?   小何跟他一样,家住在县城,在镇里上班,是镇党委的一个小干事,本来住宿舍,一个星期往返一趟,结婚后惦记县城家里的媳妇,就总想往家跑。   那年代有私家轿车简直是神话,这个小何每天等着坐客车,镇上到县城的公交客车每天上下午各往返一趟,非常不方便。瞅到了杨边疆每天开车往返的便利,就想每天搭他的便车回家,小轿车的待遇,还能省几个坐客车的钱呢。   杨边疆素来是个大方爽快的性情,朋友也多,到处人面都熟,小何这么一提,他二话没说就答应了,横竖他一个人开车也是开,多一个小何还多个人说话。每天早上小何就提前到路口等他,下午下了班,杨边疆顺路经过镇党委,捎带了小何再返回县城。   为此小何是满心感激,还特意给娃娃送了一身漂亮的衣服做礼物。   有一就有二,没多久,就又有人想沾光了,一个镇上派出所的小民警,自己找上来的,说杨哥,你也带带我呗,杨边疆说行啊,也就顺便捎带上了。   后来又有一个,镇卫生院的小护士,姓王,新分来才半年,十八.九岁的年轻姑娘,平常也是坐车回县城。小王护士先认识的小何,听说他搭杨边疆的车,就通过小何来问,能不能也捎带她一程。   杨边疆说行啊,车上反正还有空位。于是杨边疆每天开车往返,沿路总会有人在等他,他也没觉得有啥,举手之劳。当时那些工作人员的工资,每天坐客车还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并且时间也不正好。   三个人未必时间一样,小何是工作日往返,星期天就不来上班了,小民警经常要值班,基本一个星期搭两三次便车,小王护士也是要上夜班,隔三差五搭车,时间不固定。杨边疆的态度就是,搭车可以,提前在路边等,不然他实在也挺忙的,可不会专门等谁。   就只有杨边疆,私人的工厂,工人可以轮休,他这个老板却不分工作日星期天,除了有啥事要办,几乎每天都会去厂里。   于是就有一天,杨边疆开车出了厂子转上大路,日头西落,护士小姑娘独自一个人站在路口等着。见他开车过来,高兴地连忙招手,说今晚不用值夜班想回家,等他好一会子了。   小护士拉了一下副驾的车门,没开,杨边疆示意她去后排座位,上车后便开车一路回县城。   小护士坐在后座,十分安静秀气的样子,平常车里有其他人,杨边疆也没跟这这姑娘说过几句话。出了镇区,小护士就跟杨边疆闲聊了几句,也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家常,问他孩子上幼儿园啦?杨边疆说上了;再问嫂子在县城带孩子啊?杨边疆说是的。   杨边疆专心开车呢,小护士殷勤地问:“杨哥,要不要喝水?我带了保温杯。”   “不用。”   “杨哥,尝尝我今天买的葡萄,可甜了呢。”   “不用,我开车呢。”   杨边疆随口应付了一句,也没回头,忽然一只手捏着一粒紫红的葡萄,送到他嘴边来了,小护士的声音就在他耳朵旁边,温温软软地说:“杨哥,这葡萄真的很甜,你尝一个嘛。”   杨边疆猛地一踩刹车,车子陡然一刹,小护士本来探身趴在他座椅旁边,因为惯性作用,便猛地撞在座椅上,哎呦叫了一声。   “坐好!”杨边疆扭头瞟了小护士一眼,一脸黑线。   他重新发动车子,一言不发地继续开车,小护士脸色尴尬,红着脸坐回到座位上,老半天没吱声,等到车子进了县城,才细声细气地解释:“杨哥,我一时没注意,打扰你开车了,以后多注意。”   “小何他们叫我杨哥,那都是哥们。”杨边疆说,“你这个年纪的女同志叫我杨哥,不合适。”   “我十九了。”小护士笑,“您也才不到三十岁,年轻有为,我不叫你杨哥叫什么呀,叫杨大哥?”   杨边疆瞟了她一眼,没说话。他这样的性情为人和身份地位,大半个镇子的年轻人,天南地北的朋友熟人,只要认识的,甚至还有比他年龄大几岁的,都习惯叫他一声杨哥,可也不是谁都能叫的。   车进了城区,杨边疆一言不发把车停在路口,让小护士下去,等她下了车,忽然叫住了她:“你等一下。”   小护士嫣然回首,就听见杨边疆说:“我这车往后要多带个亲戚,坐不下了,你往后自己坐公交客车吧。”   他说完,也没工夫去看小护士怎么个表情,便发动车子扬长而去。改天小何搭车,好奇问他怎么突然不让小护士搭车了,杨边疆没好气地瞟了小何一眼:   “她一个年轻小姑娘,经常坐我的车,不方便。”   “杨哥,没那么封建吧?”小何笑着说,“有人还偏就喜欢让漂亮小姑娘搭车呢。”   “是封建。”杨边疆挺认真地说,“你杨哥一世英名,还是封建点儿的好。”   有天晚上,两口子窝在沙发上看电视吃葡萄,杨边疆懒洋洋地:“媳妇儿,拿个葡萄给我吃。”   冯荞把装葡萄的小果盘递给他,这家伙那么大个人,居然还耍赖撒娇了,懒懒散散靠在沙发上张着个大嘴:“媳妇儿,你拿给我吃。”   “你比娃娃还小啊,还得我喂。”冯荞拿了个葡萄喂给他嘴里,杨边疆顺手抓住媳妇嫩白的手指轻轻咬了一口,笑嘻嘻地日常调戏:“哎,这就对了嘛。媳妇儿你知道不,别人他想喂我还没资格呢。”   “嗬,谁想喂你?”   冯荞一听这家伙说话那个调调,就感觉有故事可以听了,便从沙发上跪坐起来,掐着他的脖子审问:“说,坦白从宽。”   杨边疆被媳妇威胁得美滋滋的,顺手一拉,小媳妇就被他反控制了。杨边疆懒洋洋搂着小媳妇,漫不经心的声音说:   “你管他谁呢。媳妇儿,你男人没那么好勾引,我自己媳妇我都疼不够,我闺女都这么大了,我可没那么犯贱。那些人,给我媳妇提鞋都嫌她手指头粗了。”   这家伙说啥肉麻兮兮的。冯荞想了想,这方面……她还真没担心过。   ☆☆☆☆☆☆☆☆   刚讨论过野女人之类的话题,家里就出了个事情,兰江家的事情,兰江的男人刘俊生,还真招上野女人了,都闹出去了。   事情是杨边疆回来说的,刘俊生早几年到邻镇他亲戚家的磨面房工作,开粉碎机磨面、磨玉米。杨边疆的工具厂开起来之后,兰江也曾想让刘俊生到二哥的厂里工作,可刘俊生说路太远,磨面房也是他亲戚开的,给的工资也行,就没过来。   本来好好的,可从去年磨面房旁边来了个开杂货铺的小寡妇,刘俊生就一天天迷了魂。   开始是偶尔去买包烟,慢慢地一有空就往杂货铺跑跑,家里老婆孩子还一无所知,他居然就跟小寡妇勾搭到一块儿去了。小寡妇属干柴的,刘俊生就是个迷了心窍的烈火,烧得半点羞耻心都没有了。   小寡妇死了男人,听说比刘俊生还大了两岁,带着个四岁的孩子,可是嘴巧会哄人啊,温言软语,没多久就哄得刘俊生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开始是越来越少回家,后来索性跑回家要跟兰江离婚,说要跟小寡妇名正言顺结婚过日子。   要说兰江两口子结婚也好几年了,儿子都生了俩了,大的满六岁,小的比娃娃大了五个月,已经四岁多了。冯荞嫁过去以后,兰江也时常来,小夫妻以前还是挺好的,还算恩爱和睦。   可这男人要是迷了魂,亲爹大概都不认了,哪还记得老婆孩子?跟兰江吵,竟然说兰江不体贴温柔,不理解他,说小寡妇善解人意,说小寡妇可怜,心疼小寡妇跟着他没名没分委屈了,吃了秤砣铁了心,要离婚娶小寡妇。   兰江在家被爸妈和哥哥宠着长大,哪受得了这些,气得跑到镇上,冲进小寡妇的杂货铺扇了那个小寡妇几巴掌,狠狠骂了一顿,刘俊生闻讯赶来,竟拽着兰江骂她泼妇。   现在兰江带着两个孩子回了娘家,哭得两个眼睛都肿了。杨爸和杨妈妈差点没气出个好歹来,赶紧通知了儿子。   大哥是个废物点心不顶用的,杨爸杨妈妈眼巴巴等着杨边疆呢,杨边疆回去家里一趟,问杨爸打算怎么办。   杨爸一辈子刚强体面,气得拍着桌子骂:“还能怎么办?跟他离!孩子咱们家一个不要,横竖都是他姓刘的孩子,抓紧离,离了他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杨妈看着眼泪汪汪的兰江和两个小外孙,也是气得直掉眼泪,可一听杨爸说离婚,却又担心上了,说这都两个孩子了,离了婚可怜的还不是孩子?   老夫妻俩意见都不统一。无非两条路,要么离婚,要么不离,不离的话按着农村来说,就要想法子闹,闹到小寡妇和刘俊生分开,让男人回心转意。   可杨边疆觉得,这么垃圾恶心的男人还能要吗?沾了脏东西的馒头,捡起来吃了也隔应。杨边疆问妹妹本人,兰江却一句话不说,只管抱着孩子哭得伤心。   杨边疆被妹妹哭得心疼无奈,一肚子怒气。他当哥哥的,肯定要给妹妹撑腰,可这个腰到底怎么撑,还得给他个章法吧?他总不能强令妹妹离婚或者不离。   见一家人都在气头上,他只好劝说一番,给兰江时间想想,直到天黑才匆匆赶回县城的家中。   被家里一团乱弄得,杨边疆窝着火,总有一种想揍人想发泄的冲动,不知为什么,杨边疆这会子就想跟媳妇聊聊,想听听自家媳妇的想法。   他推开家门,小院子里亮着一盏门灯,初冬的时节里晕黄温暖。   他有时忙,天黑才开车回来,冯荞总是给他开亮门灯,老远就看见了。一推门就看见堂屋里的灯光和电视机的亮光,娘儿俩正坐在沙发上,一边玩闹一边看电视。   听见动静,娃娃飞跑出来,小鸟儿一样奔向车子。   “娃娃,别乱跑,等爸爸停好车。”冯荞跑过来抱起娃娃,看着杨边疆把车停好。杨边疆下车后先抱过娃娃,问她饿了没有。   “饿了。”娃娃很是不满地看着爸爸,傲娇地抬起小下巴,“叫你回来这么晚,我都饿了。”   “你听她哄人。”冯荞失笑,“这小鬼头,从幼儿园回来吃了一个苹果,刚刚还吃了面包和巧克力,不许她吃零食还不高兴,嘴巴噘得都能拴一头小毛驴了。”她笑着转向娃娃,“饿了你怎么不吃?没说不给你吃呀。”   “我等爸爸。”小人儿鬼灵精地冲着妈妈笑。   杨边疆一肚子闷气,忽然就不想说了,煞风景,媳妇和闺女等他吃饭呢,他抱着娃娃,托在手上掂了掂,嘴里嘀咕着“好像又重了”,便把娃娃抛起来,又稳稳接住,逗得娃娃尖叫着哈哈哈笑得欢快。   “走,吃饭。”杨边疆抱着闺女走进屋里,“我还真饿了。”   “今晚咋回来这么晚?”冯荞随口问了一句,试了试陶瓷汤锅里的冬瓜排骨汤,都要冷了呢,便端去开火热一热。   “嗐,别提了,回头跟你说。”杨边疆不想在一家人饭桌上谈论那些糟心的事情,宝贝闺女就是个小人精,听不明白怕又问这问那,对孩子影响也不好。   冯荞于是也就不再追问,一家三口人吃了饭,初冬的天气里也不想出去散步,就在院子里溜达了一圈消食儿,电视机音乐声一响起,《西游记》电视剧开始了呢,小娃娃就赶紧跑去看电视了。她最近还挺喜欢看各种奇形怪状的妖怪。   杨边疆搂着媳妇的肩,拉她在小花园的围栏矮墙坐下,才跟她说起白天的事情。   “……兰江这丫头从来就不精细,这么长时间竟然都不知道。刘俊生回去跟她闹离婚,她又自己跑去小寡妇的杂货铺闹,结果还吃了亏……”杨边疆摇头叹气,“也是个没脑子的。”   冯荞老半天无语,这种事情……在时下农村其实也不新鲜,典型的野女人负心汉。想想以前小夫妻也挺恩爱的来着,兰江婆家在邻镇,离得远一些,兰江每次回娘家,刘俊生都不太愿意让兰江过夜,总是找各种理由让她一起回家。   “她精细又能咋样,男人在外头,这种事情怕是最后瞒的都是老婆。”冯荞语气微叹,问到,“家里现在打算怎么办?”   “她自己都没个主意。”杨边疆说,“叫我说,这种混账东西还留着他做什么,赶紧离婚了事,兰江今年也才二十六岁,离了婚,哪怕分给她一个孩子,她也照样再找个婆家。这样的男人,日子还怎么过下去?不过不管最终咋样,刘俊生那小子,我非收拾他不可。x他娘的!”杨边疆骂了一句脏话,“不然我出不了这口气!” 第137章 发威   发生了这么大事情, 冯荞总不能装作不知道,平时她和兰江姑嫂相处也挺好的,就说第二天要跟杨边疆回去看看兰江。   第二天一早, 夫妻俩开车把娃娃送到幼儿园,跟曹晓晶拜托了一声, 说有事回镇上,娃娃今天就拜托给她了。   “行啊,你放心去吧,放了学我就先带回我家了, 你们啥时候回来去我家接就行了。”曹晓晶说完, 笑着叫娃娃,“跟妈妈再见。”   “妈妈再见。”小人儿挥挥手,嘱咐道, “妈妈,你晚一点来接我啊,我要跟三舅妈玩儿。”   这谁家熊孩子啊!冯荞不禁失笑, 看着曹晓晶牵着娃娃的手, 一大一小说笑着走进幼儿园大门, 冯荞才转身回到车上, 夫妻俩一起开车回镇上。   到了镇上, 便先去厂里看了看, 安排了一下手头的工作。   出两批货, 催一笔款, 哪个客户要接待, 哪批货要加班赶工……冯荞坐在一旁,看着自家男人就站在有些杂乱的小办公室里,厂里最小的一间屋子,把当天的工作一条条安排下去,真心觉得自家男人……好帅!   本来就帅,杨边疆是那种阳刚男人味的形象气质,英气,挺拔,俊朗,这几年更是多添了几分沉稳干练,男人有事业就有自信,穿着打扮也被冯荞打理得很像样,一件休闲大气的卡其色风衣往身上随便一套,怎么看怎么有型。   冯荞不禁就开始想,这样的男人,偏还是个有钱的,也难怪会有女人想撩他,刘俊生那种货色都能在外头找野女人呢,杨边疆这样的,还真是叫她这当媳妇的有些不放心了。   “走吧。”杨边疆处理完了,顺手拥着媳妇的肩便往外走,见媳妇在歪头看他,挑挑眉,上车后就笑着问:“老看我干吗?哪儿不对吗?”   “没哪儿不对。就是忽然发现我男人挺好看的。”冯荞笑,总是被杨边疆日常调戏,她现在都佩服自己能说出这话来。   “真的?”杨边疆笑起来,“哎呀,媳妇你这样的话就该多说几回,省得我整天担心自己比你老那么多,不知哪天就被你嫌弃了,一脚踹到床下去。”   冯荞:……调戏不成却被反调戏了。哎,道行还是浅了啊。   车子出了镇区,驶上往小罗庄去的大路,乡村土路依旧是尘土飞扬,冯荞关上车窗,问杨边疆:“哥,你回去以后,到底打算咋办呀?”   “我也发愁。”杨边疆说,“兰江那个样子,我也不知道她怎么个打算,只管哭也不说话,这事情,我能帮她撑腰到底,可总不是我帮她当家的。要是依我,他刘家的日子肯定不能再过下去,赶紧离婚。”   这年代,离婚可真不是一件小事,都能惊动十里八村的,尤其女方的压力大,在农村这地方,就算女人没有错,在有些人眼里离婚也成了女人的原罪了。   冯荞想,如果兰江决定离婚,那就要让她知道,她有足可以依靠的父母兄嫂,无非是离开了一个贱男人,没啥好担心的。   可说实话,一想到两个可爱的小外甥,冯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对这事是个什么态度,不知道该支持离,还是不离。当妈的心,总是比别人更柔软。   “她公婆是个什么态度?”冯荞问。   “不知道,刘俊生回家摊牌要离婚之后,兰江跑去那小寡妇家闹了一场,之后就带着两个孩子回来了。”杨边疆鼻子里哼了一声,“昨天晌午前兰江回来的,她公婆要是个理事的,真关心儿媳,他们早就该过来看看,我昨晚走的时候已经天都黑了,鬼影子都没来一个,他们就不怕兰江路上一时想不开,钻了牛角尖?我反正是后怕。”   这公婆看来还真有不到的地方,怕也不是个好的。平常听兰江说婆媳关系还好,想来只不过兰江平常礼待公婆,又碍于杨家的威望势力,几年来婆媳关系才维持和睦。   冯荞心里默默叹气,兰江是个好姑娘,虽说在家里比较宠,多少有些娇惯,可这姑娘性子挺好的,率真坦诚,开朗明理,平常对谁都笑眯眯的。可怎么就摊上这么个贱男人了呢。   “媳妇儿。”杨边疆顿了顿问道,“要是你是兰江,你会怎么决定?”   “不知道。”冯荞老实答道,“真要摊到我头上,我怕也不知道该咋办。要是没生娃娃之前,你变心了,我肯定二话不说跟你离婚,就算自己过一辈子,我也照样活得好好的,干啥要受那个委屈?可要是想想孩子,真不知道咋样才是对的,离了婚孩子怕也叫人嘲笑欺负。反正这种事,女的弱势可怜呗。”   她说着说着,竟有些伤感了,兰江的事情,毕竟让她有些情绪不好。   “冯荞。”杨边疆叫着她的名字,一手开车,腾出一只手安抚地握着她的手,目光看着前方,某种很郑重的语气,“我们说的是兰江,我们俩,永远也不会需要考虑那些。”   ☆☆☆☆☆☆☆☆   杨边疆路上才气愤于兰江那对不理事的公婆,赶到家中一看,兰江的公婆却已经到了,看来老两口子经过一夜,这是商量好主张了。   兰江的公婆都是那种地道的农村人,没啥文化和见识,她公公坐在那个,唉声叹气一直给杨爸赔不是,她婆婆只一个劲地咒骂儿子,劝说兰江不要赌气离婚,说老两口不会容许刘俊生这么混账,肯定好好管教。   冯荞衡量了一下情况,杨边疆这么个大男人,本来就有几分大男子主义的,妇女撕逼干架的事情他做不出来,怕不屑于理会兰江的婆婆,进屋后他就冷着脸抱着双臂,站在杨爸身旁冷眼看着局面。他那个让人无语的大哥居然也到场了,坐在杨爸身边不声不响。而杨妈妈又是个和软性子,也是劝和不劝离的态度,冯荞一琢磨,看来也只有她出头了。   她心思转动,冷漠平淡地问兰江婆婆:“那你们打算怎么管?”   “当然是好好管,一准好好管他。”兰江婆婆抹着眼泪说,“都是俊生不好,等他回来,我使劲骂他,我两个孙子都这么大了,绝不会同意他离婚的,我更不会容忍那个贱货进门的,他要是真敢,我死给他看!”   冯荞:……   一哭二闹三上吊,还有没有别的了?合着兰江婆婆就是打算这么管儿子的。冯荞揣摩了一下自己的角色,便越发冷着脸,摆出一副蔑视厌烦的样子,继续保持着冷漠平淡的语调问:   “叫你这么说,你们做公婆的,是只管三尺门里,不管三尺门外,由着他在外头浪荡好了?”   “那不能,我一准好好数落他。”   也不知为什么,冯荞越是这样慢条斯理、不气不恼的样子,甚至说话的声音都不高,兰江婆婆却越发扛不住了,琢磨着人家这个冷淡疏离的态度,简直就像已经不在意了似的,是不是杨家已经打定主意要离婚了?   “不能的,我们做爹妈的,肯定巴望儿子儿媳和睦,肯定叫他们团结。她二嫂啊,可不能让他们离婚,离了婚,两个孩子可就遭罪了。我听说那个贱货可不是个好货色,骂公公打婆婆,头前男人都让她给克死了,守寡以后作风尤其不好,俊生也是一时脑子进屎叫她迷了心窍,我死也不会让俊生跟她胡搞下去的。她二嫂,你全当看在两个孩子份上,你劝劝小昆妈,叫她不要离婚啊。”   “嗬,你这话我可就听不明白了。”冯荞真是气得笑了,慢条斯理地质问兰江婆婆,“刘家婶子啊,你说那小寡妇不好,不会让刘俊生跟她胡搞下去,是不是换了那小寡妇是个样样都好的,你们两公婆就该支持欢迎了?送了旧人迎新人,横竖儿媳妇也不是你生的,换了谁还不都管你叫婆婆。”   “不是……不能,不能……”兰江婆婆叫冯荞几句话怼得张口结舌,半天没接上话来,一着急,对着自己的嘴巴抽了一巴掌,又开始哭着咒骂自家儿子,“都是我养的这个混账不好,他这是要作死一家人啊……”   “她二嫂呀,还有小昆妈呀……”兰江婆婆蹲着扑过去,抓着兰江的手央求,“小昆妈,你可不能离婚啊,你看在两个孩子的份上,有我和你公公给你撑腰,你千万不要离婚。”   “刘家婶子,你这是说的啥话,要离婚的是你儿子,你数落我们家兰江干啥?”冯荞顺手拉了兰江婆婆一下,把她拽回凳子上坐好,责怪道,“你看你这样连哭带喊的,都吓着小孩子了。你倒是还有脸来求我们兰江,难不成犯错还先提离婚的的是兰江吗?”   冯荞在这边跟兰江婆婆开怼,兰江坐在一边,抱着小儿子,身边还依偎着大儿子,就只管低头掉眼泪,两个孩子看着妈妈哭,也跟着哭,叫人看了真是气愤有心酸。   杨妈妈原本气得骂人抹眼泪,这会子听见冯荞几句话质问得兰江婆婆自打嘴巴,面皮紫涨的样子,杨妈妈也忘了抹眼泪了,愣愣地看着冯荞,眼睛里简直都要崇拜了。   她竟不知道,原来自家这个儿媳妇这么刁钻厉害!   自打嫁过门,这个年纪小好几岁的儿媳妇就跟个小绵羊似的,啥事都不多说不多管,整天悠哉悠哉,养花种菜带孩子,反正啥事都有男人替她出面出头做主,除了被大嫂气着说过两句硬话,杨妈妈仔细回想,还真是头一回见这个小儿媳妇发威。   话说杨妈妈性子和软,本身就有点包子,可不擅长吵架怼人,这会子被冯荞一通发威,杨妈妈顿时气势也长了,板着脸数落兰江婆婆:   “刘家嫂子,你可真是会说话了,你倒还有脸求我们兰江别离婚?是她先要离婚的?你儿子做的那些下贱事,昨天兰江一个人,带着两个那么小的孩子自己回来,一路哭得眼睛都肿了,人心都是肉长的,你们倒是没人管,想想我就心疼,你说她路上要是一个想不开……”   “就说这话。”冯荞接过话头,“刘家婶子,你们家到我们家,二十多里路呢,兰江她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母子三个一路哭着回到娘家。我们兰江这么好的姑娘,嫁到你们家,干活种地带孩子,她这个儿媳没得挑吧?她在你家受了这么大委屈,一路哭回娘家,连个喘气的人来关心一下都没有。你说她路上要是一时想不开,往那西大河里一头钻进去……我反正是想起来就后怕。”   冯荞说到这里也是真心动了气,恨恨地把手里喝光了的茶碗往桌子上一惯:“我妹子在娘家也是娇生惯养的,我们杨家说不上家大势大,可也没那么好糊弄,真当她爸爸哥哥都是摆设呢?”   兰江婆婆顿时打了个哆嗦,杨家哪能是摆设,杨爸扛过枪打过仗,连鬼子的脑袋都砍过,如今杨爸年纪是大些,可杨家二儿子又是个人物,有钱有势谁也惹不起的主儿……   昨天的事,本就是他们两公婆不对,兰江走的时候他们公婆都不在家,忽然摊上儿子作死闹离婚,两公婆都急慌慌地出门去了,一个去找亲戚劝儿子,一个跑去小寡妇那里想把儿子拉回家,竟然都没留个人看护兰江,结果兰江带上孩子就走人了,连个人劝一声都没有。   这还不算,尤其错在儿媳妇走后,他们一时无措,反正就认为回娘家了,赶紧找人商量对策,又担心杨家人正在气头上,怕找到杨家门上再挨打,竟没有跟个人来看看。   话说回头,兰江要是没回娘家,离家出走了呢?要是一时钻了牛角尖呢?真要是路上出个三长两短……杨家怕不得生撕了他们家。   活该挨骂。   兰江婆婆一抽嘴巴子,急的开始哭诉辩白:“她二嫂子,我们真是一着急疏忽了,我跟他爸都气病了,上吊寻死的心都有了,就一时着急没顾上……这不是今天赶紧来赔罪了吗,都是我们的错。小昆妈呀……”兰江婆婆转头又去央求兰江,“小昆妈,从你嫁过门,咱们婆媳俩一直处的好,从来就没红过脸,你大人大量,你就别生气了,这都是我们的错。回去我就骂俊生,叫他来给你赔礼道歉。”   “别。你也别叫谁给我赔礼道歉,你也别在这儿推脱狡辩了,你赶紧滚。我不想再看见你们刘家的人。”兰江一抹眼泪,气的咬着牙骂,“他在你亲戚家做工,事情都这么久了,两人早勾搭上了,你亲戚又不是聋子瞎子,你又不是死的,你还真能装不知道?横竖你们刘家的日子我不过了,你也别在这儿装好人,你们赶紧滚出我家去。” 第138章 戾气   兰江的话提醒了冯荞,刘俊生跟小寡妇勾搭应该也有一段时间了, 都发展到这个地步了, 他家里父母还真能一点风声都不知道?   真就有那种人, 觉得男人偷腥也不是啥大错, 比如兰江的公婆吧,按理早该听到风声了, 苗头刚开始不去严管, 袒护儿子,怕也没当啥大不了的事情,只当儿子在外头偷个嘴罢了, 又没有啥亏吃, 怕还帮着遮瞒儿媳妇, 兰江说过, 刘俊生这段时间经常找各种理由不回家,婆婆就总是帮他说话。   却没提防刘俊生贱人多作怪,迷魂到这程度,为了小寡妇, 亲爹是谁都忘了,居然要抛家弃子娶小寡妇, 竟弄出这么大动静来了。   闹得严重了, 他爹妈哪还管得了, 也就只有哭嚎打脸了。   “小昆妈, 我真的不知道啊, 我哪能知道啊, 我要是知道了,我哪能容忍他。”兰江婆婆连哭带喊地赌咒发誓,赌咒自己要是知道就不得好死,又哄劝兰江,“小昆妈,你全当他犯了糊涂吃了屎,你是他正经娶进门的媳妇,你守着两个儿子不离婚,我和你爸也都向着你,俊生他没了法子,他跟那贱货也不能长久,他终究还得老老实实回家来的,到时候他就只有下跪求你的份,我叫他给你磕头赔罪。”   越说越不不着调了,这刘家还真脸大,合着兰江婆婆这意思,男人在外头玩够了就该回来了?媳妇还得给他守着家养孩子?浪子回头金不换?我呸!她当婆婆的,口口声声就是“看在孩子份上”,她儿子怎么没看在孩子份上?   冯荞心里揣摩,听这意思,兰江公婆怕也去找过儿子了,没能劝回来,要不然早该给兰江下保证了。   “滚!姓刘的,你他娘的赶紧给我滚远点!”杨爸气得拍桌子翻脸骂人了,“你儿子下贱无耻,你们管不了儿子就跑来糟践我闺女?赶紧离婚,赶紧滚!混账王八蛋的玩意儿。”   看刘家也说不出个什么章程来,杨爸一发话,杨边疆直接伸手揪着刘父,一言不发直接丢了出去。冯荞一看,那她也别闲着了,跟杨妈妈婆媳合作,赶紧也把兰江婆婆轰出去了。   那边板着脸把人哄走了,这边一回到屋里,杨妈妈就一脸愁容,她从昨晚陪着兰江,都不知道能怎么劝说了,默默陪兰江坐着。   杨妈妈的老思想,不到万不得已,哪能轻易离婚啊,那年代离了婚女人该有多难,更别说可怜了两个孩子。可杨妈妈却也不忍心多劝闺女,找不到话来劝,闺女受了这样的委屈,她哪能不心疼生气啊。   兰江则收住了眼泪,一直坐在那儿沉默不语,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冯荞没有多劝她,心说让她自己想清楚吧。冯荞把两个孩子哄了出去,给他们洗干净脸,让他们吃了点东西,嘱咐他们不要哭。   “小昆,小伟,你们要听话,你们俩一哭,妈妈就更难过了。”   “二舅妈,我不哭了。”不到七岁的小昆,脸上带着这个年龄不该有的恨意,红着眼睛说,“等我长大了,我就去把我爸爸的腿打断,把那个坏女人拿刀杀了。”   冯荞心里一酸,你说刘俊生那种不负责任的男人,到底做了什么孽呀。   ☆☆☆☆☆☆☆☆   杨边疆等到妹妹情绪稳定下来,才开口问她打算怎么办。   “兰江,你自己有什么想法打算,只管说出来,不管你怎么决定,二哥都给你做主。你记着,你有爸妈,还有哥嫂,有娘家管你,你只管你自己的想法,没啥好担心的。”   “边疆!”杨妈妈制止地叫了一声,担心地瞅着兰江的脸色,小声说:“离婚可不是小事……”   大哥这时候插了一句:“真要离婚,总是个不好的事情,两个孩子都这么大了,还都是男孩,分给兰江更加累赘,再说家里也不光彩……”   杨边疆一听话不投机,气得眼一横,质问他大哥:“大哥,怎么叫不光彩?你当大哥的,能说句人话不?”   “放屁!”杨爸直接开骂,“我闺女有啥不光彩的,离婚又不是她的错。跟他离,这日子还怎么过下去?”   大哥头一缩,剩下的话真没敢往外说,憋回去了,他想说,自家妹妹离了婚,要给娘家添负担不算,娘家人也脸上无光。   “我……我也是心疼兰江,离了婚她一个女人家,往后肯定也不容易。”大哥嚅嚅辩解,“叫我说,其实也没到非得离婚的地步,刘俊生估计也就是一时糊涂,狗.屎糊了心了,我们多去几个人,狠命揍他一顿,把那小寡妇的铺子也给她砸了,估计他也就该老实了。”   “揍他一顿做什么用,便宜他狗东西了!”杨边疆狠狠骂了一句,“这事情不是兰江的错。兰江你自己想怎么办,不用考虑那些有的没的。”   这情势很明显,杨爸和杨边疆支持离婚,杨妈妈和大哥则是劝和,不支持离婚。但谁也不能硬给她做主,最终下决心的,还得是兰江自己。   杨妈妈叹了口气,欲言又止,那年代农村人把离婚看得十分严重,尤其女方社会压力更大,有些农村妇女宁愿寻死走绝路,也绝对不肯离婚。   杨妈妈这个年纪,难免各种担心,担心闺女离婚,却也不忍心拦着闺女硬叫她受委屈。   冯荞看看杨边疆,两人换了个眼色,便轻声对兰江说:“兰江,你只要自己想清楚了,家里肯定都站在你这边。你要说为了孩子不离,那我们就帮你做主,有爸和你哥在,要收拾他刘俊生,包管收拾得他老老实实的,叫他往东他不敢往西。你要说不想委屈自己,决定跟他离婚,那就回娘家来,家里有爸妈哥嫂呢。”   冯荞说着随手往西边一墙之隔自家的房子一指:“那边房子家具都现成的,正好留给你住,有爸妈哥嫂吃一口,就缺不了你吃的,你二哥别的本事没有,照顾他自家妹妹的本事保证能有,你别的都不用担心。”   “二嫂,我知道你最疼我。”兰江顿时又掉了眼泪,冯荞这会子说这些话,无非是想给她足够的底气,不管她做什么决定,二哥二嫂会照顾她,娘家会给她撑腰,她有一个足够强大的后盾。   “妈,大哥,我也知道离了婚叫别人下眼看,让别人说闲话,两个小孩……都要可怜,叫人瞧不起。”兰江沉默了一下,满心的委屈,“可是我能怎么办?他刘俊生都闹到这个份上了,公开跟那小寡妇搞在一块,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泼妇,要跟我离婚,我难道还死乞白赖求他不离?我杨兰江这点骨气还得有。我也想将就两个孩子,可他刘俊生怎么就没想过孩子,我怎么咽下这口气。二哥,我……我要离婚。”   杨边疆听着妹妹这番话,老半天沉默无言。冯荞也沉默了老半天没吱声,在孩子面前,兰江明明还是狠不下心,未必愿意离婚的,可谁脸上还没有四两血?她也有自尊和骨气,刘俊生逼得她唯有离婚了。   “我知道了。”杨边疆说,“二哥这就去帮你出气。”   ☆☆☆☆☆☆☆☆   杨边疆开车经过镇上,便先去了趟厂里,把车一停,跟李师哥说:“师哥,把你那摩托车给我骑一下。”   “自己小轿车不开,骑我摩托车?”李师哥说,“你小子要干啥呢?”   “我那车,打人它不方便。”杨边疆从李师哥手里抓过钥匙,骑上车就走。   李师哥看着他那个造型,红色摩托,卡其色风衣,因为乡村土路上尘土飞扬,他还戴了个墨镜,不知为啥,李师哥总觉得这小子浑身的戾气。   “这小子,还真骑我的车去打人了?”李师哥自言自语地嘀咕,“哎,他可小心着点啊,我那摩托车新买的呢,蹭一块漆都心疼。”   杨边疆的确满心戾气。他出门的时候,冯荞不放心追出来,拉着他说悄悄话。冯荞说,她揣摩兰江那意思,也是在气头上,要离婚也是逼的,要是闹到最后,刘俊生后悔了,跑来哭求兰江,兰江顾及两个孩子一心软,这婚还指不定最后能不能离成。   “哥,你也别闹得太狠了。可别真把人弄残了,你那手我是知道的,你这气头上,真要打他个瞎眼瘸腿半残废,咱们自家也没法利索,不值当的。” 冯荞顿了顿,补上一句,“叫他皮开肉绽就好。”   “行我知道了。”杨边疆笑笑安慰媳妇儿,“放心吧,你男人没那么笨。”   杨边疆骑着摩托车,径直去了邻镇,找到刘俊生做工的磨面房。这家主人听说是刘俊生的亲二姨家,杨边疆停好车,听着院里粉碎机轰隆隆的声音,烟尘粉尘乱飞。他挺客气地叫过门口忙碌的一个老头,说找一下刘俊生。   “俊生啊——”粉碎机声音太响,老头扯着嗓子喊了两声,里头的刘俊生大约是没听见,老头只好进去喊。   杨边疆叫完了人,就转身站在门口等,很快刘俊生就出来了,系着个灰突突的围裙,上面落了一层白乎乎的面粉。   一眼看见杨边疆,刘俊生脚步顿时一顿,明显是有些迟疑。可看着杨边疆脸色平和的样子,再回头看看,院子里好几个都是他自家亲戚呢,人多势众,于是壮着胆子走过来了,却站在门槛上,戒备地看着杨边疆。   “走吧,我带你去跟兰江离婚。”杨边疆招招手,转身走到自己摩托车旁边。   刘俊生脸色警惕地看着他,迟疑片刻,还真走过来了。   “x你妈的,不是你要离婚的吗,叫你出来离个婚磨叽什么!”杨边疆嘴里骂着,一巴掌就抽了过去,顺手一扭,脚下一钩,刘俊生就躺到地上去了。   杨边疆一抬脚,踩住刘俊生的半边脸,把他另一边脸踩在地上,指着刘俊生继续骂:“今天我就是让你跟我妹妹把婚离了,不过你该她的欠她的,咱们也一并算算清楚,好聚好散。”   这还叫好聚好散呢!刘俊生被他穿着硬底皮鞋的脚尖碾着腮帮子,死鱼一样睁大着眼,连开口说话求饶都不能。   这边一动作,院里几个干活的工人或者来磨面的村民就跑出来了,一个妇女飞快跑过来,估计是刘俊生那个小姨,咋咋呼呼地喊:“干啥呀这是?你谁呀,你咋上来就打人呢?”   “我是他二舅哥!”杨边疆脚下踩着人,挺客气地对跑过来的几个人点点头,语气平淡地说,“家务事,有人想插手的话先跟我打个招呼,我等着。”   他还真等了足有两分钟,刘俊生被踩在地上,两腿徒劳地挣扎着,杨边疆看着几个人那脸色,没人言语了。刘俊生那小姨张张嘴,脸色尴尬,到底也没吱声。   杨边疆收回了脚,踢了一下说:“起来,咱现在回去办离婚。”   刘俊生挣扎着爬坐起来,半边脸上粘着泥灰,半边脸上留着鞋印,坐在地上却不敢动,愣怔地看着杨边疆直打哆嗦。   杨边疆一看他那个怂样,更来气,又踢了一脚,他四周看了看,去旁边人家的柴草垛上抽了根比大拇指稍粗的树枝,还两手弯折了试了试,挺结实的。   他拿着树枝回来,抽着刘俊生的肩背催促:“快点儿,赶紧的。”   刘俊生早就懵得差不多了,杨边疆骑上车,一手掌控摩托车,一手拿着树枝,就这么打猪赶羊似的赶着刘俊生,一下一下抽着往前走。刘俊生稍稍一慢,树枝就抽到了,他还不往别处抽,他就专抽肩膀、屁股和后腿,也不着急,不紧不慢地赶着走。   没几步就先经过了隔壁的小杂货铺,杨边疆瞥了一眼,铺子里果然有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小寡妇,擦着头油,头发梳得牛舔过似的,正扶着门框惊恐地看着他。杨边疆手里树枝一挥,敲着刘俊生的脑袋示意他停一下。   “去,也别让人家担心,去跟她说一声,说你现在就去离婚,回来就娶她。”   刘俊生惶然无措地看着他,站那儿却不敢动,杨边疆见他不动,拿树枝戳戳他的脸,摩托车擦身过去,顺势往他屁股踢了一脚。   “去呀,耳朵聋了还是眼瞎了?快点儿,说完了我们好走。”   刘俊生更加不敢动弹了,僵着身体站在那儿,低垂着头不吭声,杨边疆“啪”地用力一下抽在他后背上,抬高声音呵斥:“垃圾玩意儿,叫你去说你就去,赶紧的!”   这么一闹腾,旁边已经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了,连刚才磨面房的人也跟着看,有的就指指点点小声议论起来。   杨边疆要的就是这效果,他与其说是打刘俊生,还不如说是故意羞辱他,怎么让他丢人怎么来。   刘俊生此刻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他被叫出来的时候穿着个灰色大围裙,满身面粉加灰土,再被这么一通抽打,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   刘俊生哭丧着脸,带着哭腔本能地摇头:“不……不去了。二哥,我……我……”   “别乱喊,谁是你二哥?我真是来带你去跟我妹妹离婚的。”杨边疆甩手一树枝,树枝梢头抽打在刘俊生腮帮子上,挺不耐烦的样子,“你去不去?等着我下车请你去?”   一见他作势要下摩托车,刘俊生吓得小碎步赶紧往前走了几步,也不敢抬头看那小寡妇,站在那儿哭丧着脸发抖,小寡妇一看情势不妙,两眼泪汪汪,水蛇腰一扭,咣当一声把铺子的门一关,死也不出来了。   “敢做怎么还不敢当呢。”杨边疆笑笑,把树枝往刘俊生后腿一抽,“那走吧,先去你家算算账,收拾兰江的东西。”   他就这样赶牲口似的赶着刘俊生,一下一下地抽打着,一路大大咧咧穿过镇中心最热闹的一条大街,引来无数路人围观,不停地就有人指指戳戳,刘俊生头都不敢抬,也不敢跑,二舅哥警告过了,想玩花招想跑,那就别怪他手狠。   刘俊生这会子怕是死的心都有了。   好容易出了镇区,围观的人群少了,杨边疆也腻烦了,似乎嫌树枝不趁手,前边末梢都打得都裂开了。   他瞅着路边有一丛丛的紫树槐,农村用来编大筐子的那种,便特意去折了一根,这东西要是鲜的,柔韧性特别好,硬挺趁手,还结实,比皮鞭子都好用。   既然出了镇区观众少了,杨边疆也不多跟他客气了,一下下尽管抽着刘俊生往前走。   从镇上到刘家村,十几里路,他就这么赶驴似的把刘俊生一路赶到刘家村。这家伙当兵的出身,打人也是有技巧的,这一路下来,刘俊生那肩胛后背、屁股上、后腿上,已经没有一块好肉了。   他抽打也不是太用力,信手一抽,带着某种羞辱的意味,可这么不停抽打就够呛了。   初冬时节,刘俊生从磨面房出来时正在干活,磨面房里因为有电动机,温度要偏高些,刘俊生也没穿外套,只穿着深蓝色秋衣和灰色的大围裙,这会子那肩背和屁股分明已经渗出一块块血印子了,可全都是皮肉伤,按照媳妇的要求,杨哥打得他皮开肉绽,一根骨头都不带伤了的。   刘俊生起先还拖着哭腔痛呼求饶,再后来求饶的力气都没有了,偌大的男人呜呜直哭,刚才粘着泥灰的一张脸,眼泪鼻涕再一冲刷,好不精彩。   杨边疆骑着摩托,速度却也不快,比步行的速度快了那么一点吧,刘俊生一路被赶着快走,走到半路,摔在地上起不来了,趴在地上哭着哀求。   “二哥,你……你别打了,我不敢了……我,我不离了还不行吗?”   “你说不离就不离?啥事都是你说了算,你他娘的以为自己老几啊?”杨边疆拿槐树条子抽着他催促,“你快点儿吧,你家里那边可有人去了呢,晚了我可不敢保证你家没闹出啥大事情。” 第139章 欺负人   “你快点儿吧, 你家里那边可有人去了呢, 晚了我可不敢保证你家没闹出啥大事情。”   刘俊生本来痛哭流涕趴在地上, 一听这话顿时就急了, 合着杨家不光是要收拾他, 还要折腾他一家子?   刘俊生这时候已经不知道什么叫后悔、什么叫尊严了, 手脚并用爬过来,抱住杨边疆骑在摩托车上的腿,哀求道:   “二哥, 二哥我求求你了……我知道错了,再也不敢了……我以后啥都听兰江的, 再不敢作妖了……二哥我爸妈年纪都大了,你就绕了这一回,你别折腾他们, 我再也不敢了……”   “你想什么呢。”杨边疆抬脚踢开他,看看自己深色的裤子,刘俊生那两只手上连滚带爬全是泥灰,弄得他裤子上两个灰手印,杨边疆皱着眉头把裤子拍干净,没好气地说:   “我没那个闲工夫折腾你爸妈, 不过——”他语气故意一顿, “去的人都是些个毛头小子,愣头青, 他们可难说干出啥事来, 所以你还是快点的好。”   刘俊生一听, 又惊又怕,只好挣扎着爬起来,拖着两条腿强撑着往前走。   杨边疆看着他那两条腿一瘸一拐的,寻思着自己大约是一手骑车一手打,打顺手了,两条腿打得不平均了,右腿瘸得厉害,左腿怕是疼得轻,便又重点往左腿打。   两人就这么一个跌跌撞撞前边走,一个骑着摩托拿着槐树条子在后边赶,好容易一路走到刘家村村后,刘俊生老远看着村口那一堆人,顿时心里叫苦不迭,差点就吓尿了。   村口满满两拖拉机人,清一色十七八、十八.九的愣头青小伙子,大的也就二十郎当岁,这些人他可都见过,有的还很熟悉,全都是杨家的一帮子小堂弟。   “二哥,你这手劲儿不行啊,早晨没吃饭呢吧?”一个二十郎当岁小伙子迎上来,笑嘻嘻跟杨边疆开着玩笑,“啧啧,二哥你说你也太菜了,这人咋还活着呢?”   “就是呀,没缺胳膊也没少腿,我看还挺活泛的呢。”另一个走过了用脚尖踢踢刘俊生,埋怨道,“二哥呀,你偷工减料了吧?你要不给我试试,卸胳膊还是卸腿?”   杨家这两拖拉机的人既然来了,自然明白是干啥来了,你一言我一语,半真半假拿着刘俊生各种开涮。   他们跟杨边疆不一样,杨边疆是舅哥,要打要骂怎么都有理,为妹妹讨公道,打了骂了也都是师出有名,这些个堂弟们平常要叫刘俊生一声姐夫,这机会自然要使劲儿拿他开涮,怎么羞辱恐吓怎么来。   刘俊生扑通一声,就吓得跪地上去了,哭着哀求杨边疆:“二哥……绕我一回吧,求求你了,我再也不敢了……”   “哎呦,刘姐夫你咋能这样呢,原本勾小寡妇的本事呢?”一个堂弟摸摸刘俊生的头,戏谑的口气惹得其他人哄堂大笑。   “行了,赶紧办正事儿。”杨边疆等他们涮得差不多了,吩咐一句,二十多号毛头小伙子便摇响拖拉机,突突突径直往村里进发。拖拉机扬起一股尘土,杨边疆抬手扇了扇,等拖拉机前边走了,手上槐树枝条一扬,赶着刘俊生跟在后头。   刘家村是一个几百户人家的大村子,顾名思义,村里大部分都姓刘,杨家的人就这么很是嚣张地赶着刘俊生,一路游街示众似的径直进了村,沿着村中大街去往刘俊生家。   这动静自然引来了许多人围观,又是初冬农闲,路两边三五成群站着看热闹的村民。那年头农村家族喜欢抱团,民风剽悍粗野,却没有一个刘家的族人来管闲事,杨家的威慑力是一方面,最重要的是,他刘家短理!   自己短理作死,族人即便有心想维护,又哪来的脸?   拖拉机开到刘家门口停住,一大堆看热闹的村民跟着,杨家的人就是抱着闹事的态度来的,全不理会,刘俊生父母出来一看这阵仗,也是一下子慌了,刘母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哭喊起来,刘父则扑过来对着刘俊生的脸一顿猛扇,又哭丧着脸跟杨家的人说好话赔不是。   一个堂弟把刘父往旁边拉了拉,挺和气地说:“刘家大叔,你也别担心,我们就是来拿堂姐的东西,我们很讲理的,又不会怎么着你们,你看你哭个啥呀。”   他声音很高,故意说给围观的村民听,周围看热闹的村民们便议论纷纷,有知道的也就摇头叹气,只说好好的一家人就这么闹散了,还有不知道前情的,就急着问别人打听,于是就有妇女站在人群里叽叽喳喳的给别人解说。   杨边疆赶着刘俊生到了门口,刘家几个长辈见正主儿来了,赶紧围上去劝说,杨边疆也不搭理,也不多话,就叫几个堂弟去把兰江的嫁妆、衣物收拾了抬出来。   兰江和刘俊生一家四口,原本住着这边三间小瓦房,建起来也有七八年了,还是他们结婚时候建的,半新不旧,刘俊生父母则住在隔壁两间旧房子里。   一群愣头青小伙子本来就是爱闹事的年纪,如今奉命来理直气壮闹事,便放开了手脚,进屋后打开兰江的箱子柜子,兰江的衣柜收拾得有条有理,男人的,女人的,俩孩子的,一叠叠整齐地放在一起。几个小伙子便把男人的衣服抓起来往地上丢做一堆,看着箱子里只剩下女人和孩子的衣裳了,就抬出来放在大门口。   既然闹离婚,杨家当初陪嫁的嫁妆自然都要拉走的。杨家条件不差,又很疼闺女,当初兰江嫁过来,那嫁妆可以说在村里也算头一份,两个箱子一个大柜子,还有抽屉桌、八仙桌、五斗橱,椅子和盆架等等,堂弟里面有当初给兰江送嫁的,便一件一件指挥着:   “那个小菜橱也是兰江姐陪嫁来的,抬出去。”   七手八脚把嫁妆全抬出去了,围观的人见杨家没打没骂,寻思这杨家是不是抬了嫁妆就走人了?一转脸,小堂弟们稀里哗啦从拖拉机上拿了一堆家伙下来,刘俊生被杨边疆押在门口,一看那阵势,直接瘫在地上了。   镢头、镐头、一米多长的粗铁钎,这些家伙什也太吓人了。   “刘俊生你听着,还有刘家大叔,各位在场的也做个见证啊。”一个二十郎当岁的小伙子站了出来,他吆喝了一声,居然还咧嘴一笑,说:“当初我堂姐嫁过来的时候,刘家盖新房,石料不够,刘家去山上买石料,我爸当时带着我们在山上采石,刘家从我们家拉了两车石头来,亲戚道里的,又不值几个钱,也就没要他们给钱,算我大伯贴补闺女了。现在刘俊生坏了良心跟我堂姐闹离婚,要另娶小寡妇进门了,这石头该是他欠了我们家的,我们得把这石头要回去。”   围观人群哄的一声,一片议论声,还以为杨家上门羞辱一番就算了,合着在这儿等着呢,这操作也是厉害了。   “这石头当初都是我爸带着我采的,我大概还认得出来,我只刨我们家的石头,谁要是看着我扒错了,告诉我一声啊。”那小伙子说完就拿着个铁钎,围着那房子指点标记:   “这块,这块,这块应该也是……”他一口气挑了二三十块石头,挥手叫其他人,“先把这些给我扒下来,别的我一下子也认不清了,慢慢再找。”   于是一堆愣头青的毛头小子镢头、铁钎一起上,刨的刨,撬的撬,全都跑过去扒墙。   都是西山上的红石,砌在墙上七八年了,哪块他能认出来啊,尤其他挑的那些石头,隔不远一块,全都分散开来,这要是都刨下来……   话说当地早几年建起的小瓦房,下边墙基都是用的石料,一米多高往上用的是红砖,不用多,只要杨家扒下来三五十块石头,这房子也就废得差不多了。   “别扒,别扒呀……”刘父慌慌张张地跑过去,却被推开,刘父跑到杨边疆跟前哀求,“他二哥,你不看僧面看佛面,全当看在两个孩子的份上……”   杨边疆脸色平淡站在那儿,看着一帮小堂弟们撬石头,一言不发,也不搭理,一个眼神都懒得给。拿孩子跟他说事儿?刘俊生这个当父亲的,作死的时候想到孩子了吗?   “别扒呀。我们给钱,给钱行不,我们给石头的钱……“   “嗐,刘家大叔看你这话说的,我们又不是来要钱的,我们只要来要自家的石头。”指挥拆墙扒石头的小伙子杨志说。   “你们……你们这不是仗着有钱有势欺负人吗……”刘母哭喊了一句。   那小伙子顿时也认真了:“话说清楚啊,谁欺负谁呢?你们欺负我堂姐,既然要离婚了,还不许我们要回她的东西?到底谁欺负人呀。你们刘家村的老少爷们给评个理?”   “杨志,抓紧干活。”杨边疆催促了一句,懒得多理会。仗势欺人又怎么啦,不然还要有钱有势做什么。   “好嘞,二哥。你们大家都抓紧点啊。”小伙子答应一声,一边指挥人拆墙,一边叫人把兰江的嫁妆往拖拉机上抬。   不大一会子工夫,刘家三间小瓦房被扒的摇摇欲坠,满是一个个撬掉石头留下的洞。   “二哥,这石头拖拉机上装不下啊。”杨志指着两辆拖拉机上的家具嫁妆,“大伯当初陪嫁兰江姐这么多东西,还帮他家建房,可真是养出一个不知好歹的白眼狼。”   “装不下就扔了吧,你都说白眼狼了,全当扔了。”杨边疆看着刘家一片狼藉,扫一眼脚边瘫在地上的刘俊生,点点头招呼了一句:“活干完了就走吧。”   “走喽!”杨志招呼一声,一帮拆墙扒石头的小伙子停了手,收了工具爬上拖拉机,就这么堂而皇之走人了。   ☆☆☆☆☆☆☆☆   刘俊生那一身的伤,妥妥的皮开肉绽,虽然都是皮肉伤,却也足够他受的,杨边疆专打肩背屁股和大腿的软肉,重的地方简直血肉模糊,他连躺都不能躺,只能趴着,听说足足趴了大半个月,才从床上强撑着起来。   大半个月工夫,整个世界好像都变了,经过杨边疆这么一折腾,刘俊生躲在自己家里都没脸出门,更别说回到镇上的磨面坊工作了,哪还有脸露面啊。   屋子空了,兰江带着两个孩子一去不回,每天陪伴他的就是他爸妈的责骂和哭声,没了媳妇孩子,连个人过问他一声都没有。   更让人好笑的是,听说那小寡妇经过这么一番变故,吓得够呛,赶紧就换风头了。刘俊生工作干不下去了,家里房子都被拆了,小寡妇还指望他啥呀,尤其被杨家的阵仗一吓,小寡妇整天惶惶不可终日,连杂货铺子的门都不敢开,生怕哪天兰江或者杨家哪个人就来到店里扇她一顿。   于是小寡妇急着找主儿,慌慌张张把自己嫁了,听说嫁了一个外地的老光棍,大了她一二十岁。话说像她这样带着个拖油瓶的孩子,名声又坏掉了,还指望嫁个啥样的呀。小寡妇原本想给自己勾一个年岁相当,有些家产能养家糊口的男人,这会子可也顾不得讲究了。   刘母日常谩骂,骂着刘俊生说,你自己作的死,害得爹妈一把老骨头不安生不说,两个孩子都被人家带走了,就你这样的坏名声,十里八村如今没有不知道的,你打一辈子光棍吧,哪个女的瞎了眼还敢嫁给你呀,你就让咱们刘家绝后吧,他杨家有钱有势,指不定哪天人家就重新找了一个,让你那两个儿子改了姓管别人叫爹去……   其实不用刘母骂,刘俊生自己都骂自己,媳妇孩子都走了,他这半个月废人一样趴在床上,除了父母的责骂,就剩下痛哭悔恨了。   刘俊生这会子才知道什么叫后悔,人这一辈子啊,世上要是有后悔药,刘俊生能够重新来过,别说那水蛇腰的小寡妇,便是个黄花大姑娘放在他跟前,他怕也没那个贼胆了。   于是半个月后,小罗庄的村民一大早便看到杨家门口跪着个人,刘俊生双膝跪地,低着头,规规矩矩跪在杨家的大门口,旁边还有两个刘家的长辈陪着。   杨家大门紧闭,除了杨爸出来谩骂几句,泼了一盆水,便再也没人理会了。   刘俊生整整在杨家门口跪了一天,只寻思着兰江是个心软的,兰江和孩子要是出来,能让他求得心软,可一整天除了来往的村民指指点点,再也没人出来理他。   杨边疆听说后气得哼了一声,说他刘俊生想啥呢,怕是还想再养半个月的伤吧。   冯荞却想到了另一个问题,这两个人离婚手续可还没顾上正式办呢。兰江在娘家安顿下来,慢慢地也想开了,赌气离婚是一回事,心疼孩子是一回事,可这个既没担当、又没骨气的男人值得她原谅吗?   这会子双方调了个位置,兰江要离,换了刘俊生宁死也不肯去办手续。 第140章 骗子   有些人的价值观念非常奇怪。刘俊生跪在杨家门口的第二天, 就有个杨家本家的长辈来劝兰江, 劝兰江也别太心狠。   这位本家远房老奶奶说, 男人吗,浪子回头金不换,不就是爬了那小寡妇两回床吗, 他又没啥损失,如今都已经知道错了, 被杨家一顿收拾, 兰江这气也该出了,打也打了,闹也闹了, 跪也跪了,一日夫妻百日恩, 全当看在两个孩子的份上, 就别再拗着了。   还说她这样带着两个孩子,又都是男孩, 将来成家立业都要大花销, 人家就算再娶, 条件稍好些的肯定不愿意要这两个不是亲生的孩子,兰江很难再找个合适的, 自己也是艰难。   关键是杨妈在一旁居然还附和, 说刘俊生是可恨, 可两个孩子也是可怜, 真要离婚了, 两个孩子就没了着落,任谁也代替不了亲生爸爸。   后来又有亲戚来出主意的,让兰江把两个孩子都送回刘家,他刘家的孩子都给他们,兰江一个不要,这样兰江还照样再嫁个条件好一些的男人。   那个年代,兰江知道她们说的全都是大实话。说起别人的事情都能理性,都能头头是道分析一番,可试问只要正常人,天下哪个当妈的能丢下自己的孩子不管?又有哪个女人能不在意出轨背叛的丈夫?   站着说话不腰疼。   更让兰江为难的是,两个幼小的孩子也在一边哭,央求她原谅爸爸一回。兰江那种难处,男人做的孽,却都让她一个女人来承担了。   第三天,刘俊生半死不活又跑来跪在杨家门口的时候,终于把杨边疆惹毛了。一边吩咐人去给他买两条凶一些的大狼狗,一边就发狠说要回去弄死刘俊生。   冯荞担心他真冲动起来,拉住了他说:“哥,这事情,你也别做得太狠了,能不能原谅,要看兰江他自己。就在咱们家门口呢,两个孩子也在,你真要当场把刘俊生再收拾一顿,当着两个小外甥的面,再坏也是他们亲爸……对小孩子影响就太不好了。”   孩子心里的阴影怕是更大。   “他这是苦肉计,就他做的那些事,跑我们家门口跪两天,就想翻过去了?”杨边疆气哼哼地发狠,“惹急了我,干脆我让人把他丢西大河里去,大家都利索。”   “哥!”冯荞责怪地叫了一声,“你也不想想,最难的还不是兰江?这个时候你再插手,你不是让兰江更难受吗。”   “那你说怎么办?难不成真让兰江再原谅他?反正我心里顺不过这口气。”   “你顺不过这口气,你以为兰江就顺得过来?”冯荞说,“兰江要是原谅他,那也是为了孩子,心里委屈的还不是她自己。可兰江要是真的决定离婚,她带着两个孩子,就算有我们帮着,我们能帮她贴补生活养孩子罢了,她再嫁很难找到个好的,还能不嫁人自己过一辈子?”   “你怎么也这样说!”杨边疆懊恼。   “我还恨不得拿刀剁了那个刘俊生呢!”冯荞恨恨说道,“可反过来想想,换了是我,我也为难。这种事情,女人就算为了孩子原谅了,心里怕是对那个男人永远也信不起来了。”   “媳妇儿,咱说兰江的事儿呢。”杨边疆见媳妇有些闷闷的样子,顿时声音低了下来,安抚地搂着媳妇,他大约明白媳妇那种心思,心疼兰江一方面,同样是女人,大约也是有些感伤了。   杨边疆静静搂着冯荞,很认真地安慰她:“这事情我听你的,看看兰江自己决定吧。你就别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了,你男人旁的不敢保证,这辈子保证不能叫你失望。”   杨边疆心说,有些错误,是绝对不能犯的,当妈的有多不容易,经过兰江这件事他可太深有感触了。他自家小媳妇这么好,他当命根子呢,哪会蠢到自己作死。   ☆☆☆☆☆☆☆☆   作为杨家的女儿,兰江倔起来也是够呛,她还真没原谅刘俊生,再有人劝,她就气呼呼当着杨爸和杨妈妈的面说,别老拿孩子劝她,这辈子她也不打算再嫁了!   有二哥二嫂帮她,不管多难,她自己把两个孩子养大成人,非要那个贱男人做什么!   兰江经过这么多天,不是赌气。冯荞去看她,她就跟冯荞说,自己反复都想过了,反正她现在没法原谅刘俊生,想起来就恨,至于再嫁那些话,谁能保证她再嫁一个就能是好的?人家能真心对她的孩子好?那年代女人离了婚,毕竟让人轻视。   “二嫂,我知道自己没多大本事,我现在就想赖着娘家,赖着你跟二哥,我自己好好干活,得空我就去二哥的厂里做工,我努力养活自己和孩子,再难我也不能让孩子遭罪呀。”   说得冯荞满满的心疼。   兰江带着两个孩子,先搬进了杨妈妈隔壁冯荞留下的旧房子,她留下冯荞和杨边疆住的两间东屋,留着冯荞一家逢年过节还可以回来住,自己住了两间空置的西屋。   兰江很快就把大孩子送进了村里的小学,小孩子也送进了幼儿园,杨妈妈抽空帮她接送一下,兰江便每天去杨边疆的工厂做工,杨边疆自然要留意照顾着,母子三个生活上倒也不困难。   难看的就是刘俊生了。兰江和刘俊生的离婚纠葛整整拖好几年时间,刘俊生在杨家跪了几天没人搭理之后,也灰了心,回去沉寂了有一段日子,磨面坊那边是没脸去了,他后来回家跟他爸妈种地干活,农闲时则会去跟人家建筑包工队干个杂工。   也不知是走投无路,还是真的悔不当初,光棍一人的日子怕是早尝到滋味了。每隔几天,刘俊生就会来小罗庄看看孩子。   其实刘俊生父母未必不想把两个孩子要回去,寻思着兰江一直不软化,万一哪天带着两个孩子就改嫁了。可刘家如今拿什么跟兰江要孩子呀,要回去又怎么照顾?刘俊生自己就摇头了。   刘俊生起初来小罗庄,隔几天一次,兰江不搭理他,杨爸看见他就骂,他也不敢再跑去杨家门上,就悄悄找去孩子的学校,有时给孩子买点儿吃的穿的,挣了钱也会塞点儿给大孩子,嘱咐他回去交给妈妈。   这种状况一直持续了四五年时间,到后来,除了杨边疆偶尔还冷哼一声,连冯荞都有点同情那个刘俊生了。   你说有的男人到底为啥这么贱,一家四口好好的日子他不珍惜,他自己作死出轨,等到弄得妻离子散,却又格外怀念那个家了。对两个孩子也是尽心,用了好几年时间给自己赎罪,却还换不到兰江一个好脸,自己也沦为别人的笑柄。   期间也不是没人给兰江介绍过对象,可合适不合适先不说,兰江自己一口就拒绝了,她甚至自己跟冯荞开玩笑说,等两个孩子都成家立业了,她也不过四十几岁,到时候真要还有人要,她一准答应找一个。   说这话一晃就过去了四年多,这年冬天,刘俊生的父亲生病死了。遭逢父丧,两个孩子毕竟是刘家的亲孙子,刘俊生便来央求兰江,说能不能接两个孩子去给爷爷灵前磕个头,兰江同意了。   丧事之后到了“五七”除灵祭祀,刘俊生又来接两个孩子去给刘父上坟。这次赶上寒假,两个孩子被带回去之后,就被刘家留下住了足有五六天。   直到腊月二十四,兰江催了一回,刘俊生把两个孩子送回来了,赶着牛车来的,车上带了几袋粮食和一些鱼肉年货,孩子的文具和零食糕点等等,说寻思兰江一个人没种地,给她带了些米面粮食来。   兰江看着两个开心的孩子,再看看桌上准备了一半的小年饭,在刘俊生慢吞吞走到门口的时候平淡地问了一句,说你要不就留下一块吃吧。   刘俊生当时眼泪就下来了,赶紧胡乱抹了一把,笑着说那我帮你烧火。   兰江也不知道自己原谅没原谅刘俊生,她这样一个倔强的女人,有些事情一旦发生了,就没法装作没发生。   可是两个人复合之后,倒也岁月静好。只除了刘俊生每每看到二舅哥,就跟那老鼠见了猫似的,对兰江更是不敢违拗,一家人平平静静地把日子过了下去。   ☆☆☆☆☆☆☆☆   兰江的事情让杨边疆有了一个心得,女孩儿家有个强大可靠的娘家是多么重要。   所以他回家抱着自家闺女,就跟冯荞说,应该再给娃娃生个弟弟,培养得厉害一些,将来能顶门立户,能保护家人,保护姐姐,才不担心自家闺女将来被人欺负。   这个话题冯荞有些敏感。毕竟是农村,当地重男轻女的大环境,看看她那个爸冯老三就知道了。大嫂这些年尽管穷得要死,却总是不死心地想在她面前找优越感,无非也就是仗着自己生了俩儿子。   “那要再是个闺女呢?”冯荞斜眼问他。   “再是个闺女,那我就得再努力点儿了。”杨边疆挺认真地想了想说,“那我就使劲挣钱,给两个闺女挣更多的钱,等我老了,一人给她留一座金山银山,将来谁欺负我闺女,拿钱就能砸死他!”   时光就这么一晃而过,期间兰江和刘俊生复合,杨边疆因为老厂区没有扩大空间,又在县城郊区筹建新的分厂,冯亮升职做了副秘书长,终于结束了“秘书不带长,放屁也不响”的日子,小胭在结婚四年之后,才生下了她和冯东的第一个孩子,是个粉团似的女儿,乐得二伯娘一蹦多高,她就盼着能有个孙女儿呢。   娃娃上小学后,换了正经的大名,叫杨曦。在家里,亲戚长辈还是习惯叫她娃娃,不过在学校,娃娃最不喜欢别人知道她的小名儿。   杨娃娃。你说她那对爹妈,当初咋就给她起了这么个小名呢!郁闷。   尤其杨娃娃名如其人,长得明眸大眼,漂亮可爱,尤其一笑那两个小酒窝儿,简直甜到家了。   可你要说杨娃娃同学甜,那你可得小心点儿,小姑娘凶着呢,用她妈妈的话说,自家闺女就是个小辣椒,还是一枚伪装成小甜椒的小辣椒。   小辣椒杨娃娃五岁时候就回家跟妈妈要弟弟妹妹,当时小表弟冯旭被二姥姥带回乡下老家去了,娃娃没了小玩伴,老大的不高兴,回去跟妈妈说,你抓紧给我生个弟弟妹妹吧,要个听话的,不要太小的,要像冯旭那样,大一点自己会走路的。   这难度太大了,冯荞很想遗憾地告诉闺女,她就算要生,也生不出马上自己会走路的小宝宝。   可是显而易见,一直对闺女有求必应的孩子爸,在孩子妈面前经常不着调。   “行,生,明天就生,我和你妈妈一定加油。”杨边疆满口答应着,暧昧地对媳妇挤挤眼,冯荞瞪了他一眼,知夫莫若妻,这人怎么啥事都能想歪呀。   结果只隔了一天,小人儿指着冯荞问:“妈妈,你说给我生个弟弟妹妹,你怎么还没生?你到底会不会生小孩呀?”   “我没说啊,生小孩哪是一天就能生出来的?”冯荞赶紧叫屈,“明明是你爸爸说的,让你爸爸给你生去。”   杨边疆刚在旁边扑哧一笑,小人儿抬手一指杨边疆,撅着小嘴不高兴了。   “哼,你这个骗子!你根本就不会生小孩儿,你连肚子都没有。”   杨边疆:……好吧他真的不会。   小夫妻对二胎的事其实也没太着急,主要是娃娃还小,杨边疆又是个疼媳妇的,看着冯荞每天照顾孩子已经很辛苦了,夫妻俩年龄又都不大,急什么呀。   直到娃娃八岁的时候,放学回家又撅着嘴要弟弟妹妹。小姑娘如今上了学,会讲理了,理由还比较充分。   “我们班同学,大部分都有哥哥姐姐或者弟弟妹妹,老师说,独生子女不好教育,会娇惯。”   冯荞去开过家长会,其实知道小姑娘有些夸大其词,在当时那个计划生育控制极其严格的年代,她们班有哥哥姐姐的是不少,二胎都是八零年之前生的,有弟弟妹妹的,还真不多。   不过想想,娃娃都八岁了,他们也是该把二胎的事情提上日程了了。   杨边疆倒也不在乎生二胎那几个罚款,可当时那形势,不完全是钱都能解决的事情,尤其他比较抵触的,是超生之后不光罚款,夫妻一方还要强制结扎。   不过杨老板毕竟是杨老板,钱多脑子灵。他先是想过把媳妇送到境外,香港,美国,加拿大,反正他有的是钱,弄个探亲的签证,等孩子生下来就不违反内地的政策了。   杨边疆所知道的,他有个省城的大客户就是用的这法子,二胎儿子拿的是香港出生证,当时香港还没有严控内地赴港生子。   这事情只要你有钱不难办,他人脉也广,可就是有一点,让媳妇一个人呆在国外(境外),想想就不放心,他厂里走不开,也不可能跟去那么久,不方便照顾,而且冯荞自己也不乐意。   于是杨边疆换了个办法。当地的计生政策,独生子女头一胎是女孩的,女方满一定年龄可以生二胎。   冯老三家的户籍档案上,可不止冯荞一个女儿,还有一个冯小粉呢。   杨边疆找了个计生部门的熟人一问,解释比较专业,说再婚夫妻,双方各有一个子女,原夫妻关系存续期间只生了一个孩子的,再婚后也没有生育或收养,可以享受独生子女待遇。   也就是说,冯荞符合这条政策,按理可以申请二胎准生证,可有一点让杨边疆有些讨厌,手续麻烦,尤其要冯老三签字。 第141章 靠谱   一想到要跟冯老三打交道, 杨边疆心里就有些膈应。而且这次让冯老三去签字, 谁知道冯老三和寇金萍那两个会不会又弄出什么幺蛾子来。   小夫妻一商量,就先让冯东去冯老三家走了一趟,把意思说了, 说冯荞要办二胎准生证,需要冯老三带上户口本, 去县里计生办按个手印。   冯老三一听, 他按个手印闺女就能生二胎?顿时还挺高兴。   他那个脑子,寻思着杨边疆如今有钱,听说县城的新工厂马上又开起来了, 听说光是那厂房就占了好几十亩地,男人有钱可就不缺女人,可冯荞只生了一个女孩, 冯老三心里是不满意的, 担心万一哪天杨边疆嫌弃她,要是变了心呢?   “是个好事儿,我去我去。哪天去?”冯老三搓搓手,喜滋滋, “哎,老天保佑冯荞这回千万生个男孩, 只有一个女孩, 我这几年一直都担心呢, 她再给边疆生个胖儿子, 她在家里地位可就稳当了。”   冯东顿时无语。小胭刚给他生了个大胖闺女呢, 一家人稀罕得不得了,小女娃整天被堂哥们当宝贝守着,怎么到了冯老三这儿,啥都能变味儿呢。冯东暗暗摇头,也懒得跟他废话。   “三叔,那就这么说定了。哪天去等边疆那边联系吧。”   “哎,行。”冯老三满口答应。   坐在一旁的寇金萍自从冯东来到,就一直冲着冯老三使眼色,眼睛抽筋了似的,可冯老三这会子心思全在生外孙上头,哪来的工夫注意寇金萍啊。   冯老三一答应,寇金萍就气得用手肘捣了他一下,阴腔阳调地开腔了。   “冯东啊,你说你那个妹妹咋不懂事呢,这么多年都没跟我们走动,既然是有事找她爸,要她爸帮忙呢,她起码也该自己来走动一趟吧。”   “哦,大概是这家里有她不想看见的人吧。”冯东说,“再说这是我们冯家的事情。”   寇金萍差点没噎死。   冯东是厚道人,一般也没对谁恶言过,可这个寇金萍怎么就非得自找难看呢,人贵有自知之明,冯东冯亮他们从来就没承认过这个三婶好不好。   冯东走后,寇金萍就嘀嘀咕咕跟冯老三吹风,说:“你怎么就答应了?你没脑子啊,他们好不容易用到你一回,他们那么有钱,成千上万的钱,你不趁机要点钱,你就这么轻易答应了?”   “我真要老了病了,他们能管我,冯荞给我生外孙呢,我去签个字我要啥钱?”   冯老三带着满满的优越感看着寇金萍。这就是他优越之处了,上次他摔伤,冯荞和杨边疆是过问他的,还给他掏了住院费。   可寇金萍就不行了,寇金萍一个亲闺女都没处好,因为那些子鸡飞狗跳的矛盾,让女婿指着鼻子大骂,从家里轰了出来。   冯老三如今再看寇金萍,便庆幸自己这几年还算安分,自作孽不可活,没招惹闺女和女婿才是对的。   杨边疆电话联系的冯东,以早些年私人轻易不批准装电话,尤其农村地区,原本都没有电话线路,更加不好装,厂里倒是早早装了,县城的家里随后也装了,有事情跟媳妇打个电话方便些。   所以等到乡镇刚可以装电话,杨边疆就第一时间给他爸妈和二伯家里各装了一部。   杨边疆跟冯东约了个时间,抽了半天工夫,带冯老三去县里计生站摁了个手印,把手续办了。他对此次冯老三的表现还算满意,一高兴,便在冯老三回来时,给他买了两条烟和两瓶酒。   冯老三抱着那烟酒回到村里,逢人就说,逢人就讲,说女婿开小轿车带他去县城了,还给他买了好烟好酒。   冯荞领到准生证以后,保险起见,听了医生的话,先调理了一段时间身体,以前生娃娃的时候啥都不懂,条件也没那么好,如今生二胎,倒是越发讲究了,调理气血,补钙补维生素,明明身体挺好,却硬被补了一大堆,杨边疆每天晚上监督媳妇和闺女,媳妇吃阿胶,闺女吃钙片。   冯荞二胎怀得挺顺利,对比怀娃娃的时候也没啥变化,偶尔恶心,也不挑食,比平常饭量还要好,啥都吃,尤其喜欢肉食,她本来口味比较清淡,怀孕后却无肉不欢了,猪肉,牛肉,海鱼虾子,鸡鸭禽类……凡是肉都爱吃,清炖排骨连米饭都不用,能吃饱。   跟怀娃娃的时候一样,这孩子不折腾妈妈,好养活。一大堆好东西吃下去,整个人居然也没胖,只胖了肚子。   冯荞跟杨边疆嘀咕,说感觉怀这个跟怀娃娃那时候一个样,估计又是个闺女。杨边疆说,俩闺女做伴儿,小姐妹不吵架,挺好。   娃娃小姑娘知道妈妈怀孕后,便多了一个乐趣,给弟弟或者妹妹起名字。想想自己的小名儿,杨娃娃,娃娃便各种意见,觉得自家一对爹妈起名字实在是不靠谱的。   于是娃娃小姑娘决定,为了将来的弟弟或者妹妹着想,给他(她)起名字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她主动承担了,免得自家爸妈又起出什么别出心裁的名字来。   娃娃小姑娘学习挺靠谱,作文写得很好,可是让她起名字似乎也算不上靠谱,查了半天字典,兴高采烈跑来跟冯荞说,将来要是个弟弟,就叫土豆,要是个妹妹,就叫樱桃。   娃娃小姑娘绝对不是乱来的,为了证明自己起名有理有据,娃娃拿着自己的画板,左边写了“土豆”,右边写了“樱桃”,给她那对爸妈仔细地讲解分析了一番。   娃娃小姑娘振振有词:弟弟叫土豆,因为家里的大堂哥小名儿叫大豆,正好顺着堂哥叫,而且土豆又亲切,又接地气,还有,投妈妈所好,妈妈最爱吃酸辣土豆丝。   至于妹妹叫樱桃,娃娃小姑娘说,妈妈最爱栽樱桃树啊,你看他们家从小罗庄搬到镇上,又从镇上搬到县城,妈妈每次都要在院子里栽一棵樱桃树。还有最最重要的一点,娃娃用铅笔敲敲画板:   “看,这个‘樱’字是右边是婴儿的婴,贝贝女,很宝贝的小女孩,左边一个木字旁,代表一棵小树,这个字的意思,就是小妹妹非常宝贝,像小树苗一样茁壮成长。”   娃娃小姑娘讲完了,开心地抬着小下巴,等待爸爸妈妈鼓掌通过。见她那小得意的样子,一对爹妈还真觉得……闺女起名挺靠谱的。   冯荞摸着肚子想,这到底是个土豆啊,还是樱桃啊?不管樱桃还是土豆,姐姐可都把名字给起好了呢。   随着她的肚子一天天鼓起,时代跑步进入了九零年代,杨边疆在县城城郊新投资的新厂区也建成了,经过前期招收工人,安装设备,新工厂他把产品着重定位于精密建筑构件和板材,并开始生产时下正兴起的木地板。   徐师父虽说老当益壮,可毕竟年纪大了,杨边疆一片孝心,便也舍不得再劳驾师父,徐师父揣着每年可观的奖金分红幸福养老,如今也只是有空去厂里转悠几圈,偶尔指点一下,便不大管事了。   杨边疆新厂投产,正在用人的时候,便把镇上的老厂区交给李师哥负责,把徒弟小武调了过来,主要负责新厂区。   他自己呢,便主要钉在新厂区,一来万事开头,马虎不得,二来他也不敢走远。虽然家里请了保姆,娃娃有人接送,家务也不需要冯荞再动手,可家有孕妈,媳妇怀着孩子呢,还是每天守着的好。   天气渐渐热起来,初夏时节,冯荞一早起来,便跟娃娃一样嘟着嘴,说夜里没睡好。   “这小孩估计能比娃娃勤快一些。”冯荞说,“他(她)踢了我大半夜,这会子又动个不停。”   杨边疆听了有些紧张,这都八个多月了,可不能有一点马虎,于是就没急着去上班,等冯荞慢悠悠吃了早饭,先带她去医院看看。   结果医生检查来检查去,说一切正常。   “可是这都有两个小时了,他(她)就一直没怎么停,一直动得厉害,脚蹬手刨的。”冯荞仍旧担心,她知道月份大了,会有宫内窘迫的情况发生,孩子一直这么胎动,是不是哪儿不对呀。   “你这检查都正常。别没事瞎操心,情况好好的。”医生有些好笑地口气,“有的小孩他就是爱动,兴许高兴了他多动一动,生下来也一样啊,有的小孩他精力旺盛,一分钟都不能老实,那也没什么不正常呀。”   说的好像也是。于是两口子安心了,杨边疆扶着媳妇儿,俩人慢慢悠悠离开医院,开车再把媳妇送回家中,杨边疆才匆匆赶去厂里上班。   他刚走到厂子大门口,就看到门口围着一堆人,似乎正在争执什么。   见他的车过来,门卫赶紧放行。杨边疆放慢速度经过,目光扫过去,忽然好像看见一个熟悉的面孔,他索性停下车,仔细一看,便立刻推门下车。   人堆里,几个员工和保安围着三个人,其中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人看上去十分懊恼,正在脸红脖子粗地争辩。   “……你们就帮我通融通融,要不你带我去见见你们领导,怎么就这么难说话呢……”   “我们老板不在。再说了,你这是厂里规定好了的,不是好不好说话的问题,老板那么忙,哪来的工夫管这些小事呀。”   “要不你们先让我试试,试试行不,我要真干不了都不用你们撵,我自己就走人……”   杨边疆拨开人群走进去,激动地喊了一声:“老班长!”   那人猛一回头,像被按了定格似的,看着杨边疆,然后认出了他,便一脸惊喜地冲了过来,一把把他抱住了。   “杨边疆?”那人兴奋地在杨边疆背上锤了两锤,又拍又打,问他:“怎么是你小子?你怎么也在这儿?也是来找工作的?”   “我……老班长,你咋在这儿呢?”杨边疆说着,询问的目光便看向自己的员工。   “杨总,他们……您认识啊?”其中一个小主管忙走了过来,脸色多少有些尴尬。   “杨总?”老班长立刻抓着杨边疆问,“你是这厂里的领导?”   “这是我们老板。”那个小主管说。   “你是老板?”   然后在场的一堆员工和门卫,便眼睁睁看着老班长挥起拳头,一拳打在杨边疆的胸膛:“杨边疆,合着就是你小子嫌我老了的?”   ☆☆☆☆☆☆☆☆   员工和门卫今天有些凌乱,眼睁睁看着自家老板被人揍了一拳,挨了揍的老板还一脸傻乐地把人拉进办公室说话去了。   杨边疆把人拉进办公室,又是倒茶,又是拿烟,老班长坐在沙发上唏嘘不已,感慨岁月匆匆,另外两个跟他同来的则一脸惊奇。   “老班长,你怎么……跑到这儿招工来了?”杨边疆疑惑,“我明明记得你老家是外省的呀。”   “下岗了呗。”老班长脸色气愤,“八五年大裁军,给我军转安置到了邻市的长途运输公司,结果统共才上了这几年班,这些王八蛋,说下岗就让我下岗了。”   杨边疆顿时了然。时代跑步进入九零年代,轰轰烈烈的下岗潮也开始了。   他的新厂区刚开始投产,最近招工比较多,老班长大概就是这么找来的。下岗工人原先都是国营单位,长期体制内吃大锅饭习惯了,一般都不太愿意去私人工厂,尤其他的工厂是在县城,离邻市还有些距离呢。   杨边疆不用说也知道,像老班长这样的下岗工人,年龄已经超过四十了,就业面也比较窄,想再找个工作真的不容易,不是遇上难处,轻易也不会跑到他这厂里来找工作,尤其还在厂子门口跟员工和保安争执。   “你小子混的可以啊,都当老板了。这么大一片厂子都是你的?”   老班长坐在沙发上,看着杨边疆忙忙碌碌,倒了茶,拿了烟,又叫人送水果来,热情得不知道怎么是好。   “都是我的。”杨边疆笑,“这是分厂,还有一个老厂区,在我老家镇上,也是我的。”   “你行啊,祖坟上怕是冒青烟了。”老班长开着玩笑,“可真没想到,原先当兵的时候,看你小子木头木脑的,真没想到你还有这能耐。娶媳妇了吧?孩子呢?”   “娶媳妇了,一个闺女都能上学了,我媳妇怀孕呢,二胎大概也快生了。”杨边疆咧着嘴笑起来,一脸的幸福满足,“老班长你不知道,我媳妇是个小财迷,我这不是得好好挣钱给她数吗。我当初也是在集体工厂,没出路,就自己跑出来单干了。” 第142章 有钱命   冯荞接到杨边疆电话, 说中午要带几个朋友来家里喝酒,叫她准备一下。   冯荞当时心里就想, 这个朋友肯定是自家男人极为看重的,也不知到底是谁, 她甚至都有些好奇了。   要知道,杨边疆几乎没有过带朋友回家里来喝酒吃饭。他知道媳妇爱干净, 也爱清静,不大愿意接触不熟悉的男的, 尤其不喜欢一帮子大老爷们在家里喝酒吹牛皮,弄得家里很麻烦。   他平日的朋友,生意场上的也好,生活中的也好,哪怕是老家来走动的堂兄弟们,也都是直接带去饭店。能被他带到家里来喝酒聊天的, 就都是冯荞熟悉的, 数来数去也就冯东冯亮, 李师哥或者小武他们几个了。   冯荞一边跟家里的保姆刘嫂子说, 准备一桌像样的酒菜, 一边就八卦好奇了一下,可电话那头杨边疆却跟媳妇玩起了神秘,笑嘻嘻地说,回去介绍你认识。   刘嫂子在厨房忙着备菜, 冯荞抱着八个月的大肚子, 溜达进去看了一下。做菜也是会有瘾的, 冯荞终究没忍住,让刘嫂子帮她准备材料,亲手炖了一个花鲢鱼头。   鱼头还在锅里咕嘟咕嘟呢,杨边疆回来了,冯荞抱着个肚子也走不快,慢慢悠悠走出厨房,便看到杨边疆带着三个人进来。   “冯荞,你看看,这是我当兵时候的老班长,一个锅里搅了好几年勺子,那时候内务搞不好,还被他踢过屁股呢。还有这两个,也算是同一个部队的战友。”杨边疆心情十分好,拉着冯荞给她介绍,完了又回头跟老班长介绍,“老班长,这是我媳妇儿冯荞。”   怪不得呢,原来是老战友重逢啊,冯荞忙笑着跟老班长他们打招呼,又请他们屋里坐,自己去给他们泡茶。   “放下放下,你一边去坐老实点儿。”杨边疆见不得媳妇挺着个大肚子忙碌,便接手了媳妇的茶壶,自己给老班长他们倒茶。   “你小子,艳福不浅啊,娶了个这么漂亮的媳妇。”老班长当着冯荞的面,便跟杨边疆开起了玩笑。   冯荞正有些不好意思,杨边疆就笑着接了一句:“那是!我媳妇儿又漂亮人又好,还比我小了五岁呢。”   冯荞:……   请问这是哪里来的二傻?   刘嫂子一样样端上菜来,杨边疆便招呼客人入座,开了瓶好酒,说说笑笑地推杯换盏。   冯荞不喝酒,刚喝了滋补的汤也没饿着,便在一旁坐着陪同,只听着他们说笑忆旧,也不多话。   很快冯荞就听了个大概,老班长当然是杨边疆当兵时的班长,在雪域高原那样的地方,铁血军营,一帮男人战友情谊真的不能以常理而论,或许比亲兄弟还多了一份爽直真挚。   另外两个年轻些的,跟杨边疆只是同一个部队,汽车连的,原本不认识,不是同期的兵,可战友见面三分亲,被老班长一起带来的。   八五大裁军后,像工程兵这样的后勤部队裁军幅度最大,三人是一起被安置到邻市运输公司的,原本跑货车,现在一起下了岗。   提起下岗,老班长还是恨恨不已。   “说让你下岗就下岗,砸你饭碗,卸磨杀驴呀,光我们同一个部队的,一起安置来的就有十几号人,一句话全下岗了,上有老下有小的,没了工作,拿什么生活?”   老班长愤恨地指着同来的一个人说,“他,小梁,家里孩子小,媳妇也下了岗,眼看着吃不上饭了。就说我自己吧,两个孩子大的读大学,小的才读初中,小的那个身体还不好,光有病,我媳妇又没工作,帮人打点儿零工,眼看着开学学费都交不上了……”   像老班长这样的年纪,在当时那样的下岗大潮中,找一份合适的工作谈何容易,他们也没有一技之长,不是生活逼急了,也不至于大老远跑到这儿来找工作。   同来的小梁和小李是来应聘司机的,杨边疆厂里要招收几个送货的司机,之前也是听人说这边招工,招的还不少,尤其工资福利都过得去,便赶紧来了,总算如愿应聘上了。   老班长跟他们一起来的,本来在运输公司是干调度的,他没有驾照,没有一技之长,聘不上司机,于是一咬牙,说总得先挣点钱吃饭吧,便报了厂里的搬运工,打算先干着,先给孩子挣个学费和吃饭钱,骑驴找马,慢慢再想法子吧。   “可你们厂里,搬运工也是要三十五岁以下的,嫌我老啦。”老班长摇头叹气,“我这要不是碰上边疆,干个搬运工都没人要。”   “老班长,你就别老揪着这个茬不放了。”杨边疆笑着安慰老班长,“你这年龄也不算大,老当益壮呢。”   “四十好几了,没有一技之长,工作找不到,我又不是做个小生意小买卖的料。”老班长摇头唏嘘,“真没想到大半辈子了,混到这份上。”   “放心吧,啥叫战友?”杨边疆忙说,“老班长,我怎么也不能让你给我干搬运工啊,放心,有你用武的地方。”   “别。我真觉着搬运工也挺好,长久让你照顾也不是个事儿,不是对你,是我自己心里就不得劲。你说我在部队筑桥修路那么多年,后来到运输公司干调度,也都是混日子,我这个年龄,又没啥技术,我知道自己能干啥,你让我干别的我还真不一定能给你干好。我不是对你,我不想让你养着我当废人,我干力所能及的事情。”   “老班长,你咋跟我说这个!”杨边疆埋怨责怪,“咱俩是谁呀,一起在藏北爬雪原,一起在藏南打野狼的交情,你说这个也不怕我心酸。”   “心酸。”老班长说,“你能照顾我,你能照顾多少人呀,现在那城里下岗工人成千上万。不说别的,就说我们那个运输公司,资不抵债,说倒闭就倒闭,我们当初一起军转安置来了十几号人,干司机的多,一下子全他娘的没着落了。”   老班长想了想,一拍大腿:“对了,里头还有个你应该认识的,跟你一年的兵,咱们团部汽车连的那个邢大勇,娃娃脸的那个,这会子怕也在四处奔走找工作呢。”   “嗯,我记得这个人。”杨边疆点头。他心里也着急,战友兄弟,个顶个都是好汉,能帮都想帮一把,可他毕竟是个木器加工厂,自家厂里用的,又不是专门的运输队,哪用得了那么多司机呀。   “老班长,你也别太担心,我早就觉着,现在这个经济转型,国企改革,下岗潮早晚避免不了。你看看我,我八零年就自己从集体工厂辞职了,当时多少人骂我傻蛋,骂我作,可我现在不也混得好好的?要是继续呆在农具厂,早就倒闭了。”杨边疆顿了顿,感慨地总结了一下,“无非就是换个体制,换个工作,改变一下铁饭碗的想法,我看也没啥好担心的,照样混个出路。”   冯荞坐在一旁听着,心说自家男人那个性子,听见老部队的战友下岗,怕是恨不得全招进自己厂里,可说实话,厂里哪用得了这么多司机呀。   干技术工?这些人的年龄和经历,还真不如那些新招收的年轻工人,培训一段时间就能上手。   心里琢磨着,冯荞慢悠悠开口了。   “哥,你说……咱厂里养着好几个司机,还要养车,其实也不划算,送货也不好平均,遇上忙的时候一下子还不够用,闲的时候吧又闲闲没事干。我琢磨着,咱能不能另想个招儿,把厂里的车队独立出来,再多招几个人,顺便还能揽点别的活儿……”   老班长他们三个刚一听冯荞开口,当时就微微一愣,脸色顿时有些微妙,不用说也是误会了,寻思着人家小媳妇是嫌弃他们打秋风,不想让杨边疆收留照顾他们呢。   冯荞只顾自己想事情,也没多注意,一边心里想着,一边慢悠悠说了下去。   等老班长他们听她说了后半句,恍然明白人家不是这么个意思,却一下子没搞明白,她这是打算干啥呀。   两口子的默契,杨边疆却是一下子明白过来,忙追问:“媳妇儿,你说你说,赶紧说,你是不是又想到啥好点子了?”   别的不敢说,自家小媳妇杨边疆太熟悉了,她对挣钱的事儿总是很钻,很敏感,一门心思挣钱,偏她琢磨的还真能挣钱。   他甚至跟媳妇开玩笑,说她可能就是天生的有钱命,命里带财,当初他办带锯房,办工具厂,可都是媳妇先起的念头,两口子一拍即合,才有了今天偌大的工厂。   有时候杨边疆想想,他这样小富即安的性子,要不是媳妇,他现在指不定还是个乡村小木匠呢。   冯荞被杨边疆那两眼放光的急切样子一扰,顿了顿,却忽然笑了说:“你看你,我刚想起个念头,叫你这么一催,还把我催得想不起来了。”   “不是,哎呀媳妇儿你别忘呀,你刚才说把厂里的车队独立出来,再多招几个人,顺便还能揽点别的活儿。”   杨边疆被冯荞这么一提,灵光的脑子也迅速开动起来了。“我之前也琢磨自己厂里养运输车队不划算,还想过外包呢,可国营的运输公司架子大,干活还拖拖拉拉,就没成。你说咱要是自己成立个货运公司……”   “嗯,哥,我好像就是这么想的……”冯荞笑起来,“把车队独立出来,扩大队伍成立个公司,不光能兼顾自家厂里的进料送货,还能赚别人的钱。你这几年天南地北的客户,人脉资源也都有,谁还不用运货呀。”   “对对,真是个好事儿!”杨边疆兴奋地握拳击掌。   小两口谈得兴奋不已,旁边老班长他们却听得云遮雾罩,老班长插言问道:“你俩这是说什么呢?”   “说我们干脆成立个自己的货运公司。”杨边疆笑,“这样一来,咱们那些下岗的战友都召集来,个顶个都是好样的,咱们一起甩开膀子干,他们工作生活就都解决了,咱们还能挣钱呢。”   “哪有那么容易。”老班长立刻正色反对,“边疆啊,你这人我是知道的,太重情太仗义。我知道你一心想帮大家,可是你看看,那么大的国营运输公司它都照样倒闭,资不抵债,眼睁睁就完蛋了,你还要弄个货运公司出来?你可不能为了帮战友,再把你自己的厂子拖垮了。”   “嗐,老班长,我有那么笨吗。”杨边疆笑,“不挣钱赔本的买卖我当然不会做。国营运输公司倒闭那是体制的问题,现在这形势,运输这一行它本身没有问题,肯定能干。”   老班长还是不太赞成的样子,狐疑地看看同来的小梁和小陈,开货运公司可不是一个两个钱啊,投资肯定很大,那都是大把大把的票子。   比如他们自己,也知道私人跑运输能挣一点钱,可势单力薄不说,哪来那么多钱买大货车啊,一个不测,可就全赔进去了。   老班长真担心这小夫妻俩一个脑子发热,再把好容易挣下的这一份家业贴进去。   “嗐,老班长,你就别担心了,我觉得能行。不是我太自信啊,我跟我媳妇要是都看准的事儿,一准能行。”杨边疆笑着跟老班长打包票。   他说完一转脸,又忙着跟媳妇讨论起来。   “或者我忽然想,我们干脆收购那个破产的国营运输公司,借它的壳子来得更快。”杨边疆挥挥拳头,“收购那么大的国营公司,想想就带劲儿!”   “这倒是个好路子。”冯荞一琢磨,行。   她一个孕妇,整天闲闲地呆在家里,除了吃吃喝喝,散步浇花,她就看看电视,听听广播,所以别看她文化不高,可对当前的形势还是有了解的,眼下广播电视里整天喊国企改革,客运线路都允许私人承包了,像运输公司这种资不抵债的,走的是货运,政府养不起了,允许私人收购转私营。   用杨边疆的话说,想想就带劲儿。   老班长还在抱着质疑的态度,同来的小李则多少琢磨过味儿来了,挺激动的,笑着说:“要是这样,我回去就跟那些战友说,一起下岗十几号人,一多半都是干司机的,技术绝对过硬,这阵子大家就跟那没头的苍蝇似的,东一头西一头,年龄也都不小了,工作不好找,可都走投无路呢。”   “对对,你明天就联系大家,大家合起火,一起创办咱们自己的货运公司。咱就先定个章程,咱们重点招收下岗的退伍军人,尤其咱们工程兵老部队的,只要本人没啥问题,来一个要一个。”杨边疆想了想,重点强调,“不光司机,只要是咱老部队的,来了我都要。”   冯荞点头:“嗯,这些人能吃苦,有干劲,下了岗一准更珍惜工作,肯定能干好。”   “不光这样。不干司机的可以让他们跟车押运。”杨边疆得意地冲着媳妇笑,“这些人,当兵那么多年可不是白当的,尤其咱们那些进藏的兵,在那个野狼成群的环境里磨练出来,一个个就跟那狼崽子似的,你让他们押车,一个人能顶好几个。”   就这么着,老班长脑子还一直没跟上呢,便眼睁睁看着人家小两口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杨边疆的新厂区刚建起来,手头上的资金可全投进去了呢,于是就跟媳妇说,真要开货运公司,他手里可没多少钱了。   “媳妇儿,我琢磨着,把咱新厂区抵押贷款,先把前期资金解决了。”   “嗯,我看行。”冯荞说,“哥,厂里的事我也不懂,开货运公司我更是帮不上忙,你决定就好了。”   “他拿厂子抵押贷款你也同意?”老班长皱眉,有点难以置信地看着冯荞。   “抵押贷款怕啥呀,他贷款是干正事儿,他又不拿去吃喝嫖赌。”冯荞摸着肚子,吃着切成片的哈密瓜,笑得云淡风轻。   几个老战友把酒叙旧,整整喝了一下午。   老班长临走的时候,杨边疆给冯荞使了个眼色,冯荞便起身出去,很快转身回来,把一个信封递给杨边疆,杨边疆便抓起来便塞进老班长口袋里。   “老班长,这点钱你拿去,先给俩侄子把开学的学费交了。”   “这怎么行……”老班长本能地就要拒绝,杨边疆则一拍他肩膀说:“先借给你的,等咱们货运公司开起来,我扣你工资还上。”   杨边疆喝了酒,便叫了厂里一个司机开车送他们回去。冯荞跟在杨边疆身后,送老班长他们出门上车走了。   她抱着肚子慢悠悠走回来,心说以杨边疆办事的速度,估计等他们的货运公司开张,大概能赶上自家的土豆还是樱桃出生。 第143章 新成员   接下来, 冯荞再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雷厉风行,说干就干啊。   新厂区虽然刚投产,可有老厂区的管理经验,有得力的徒弟小武坐镇, 杨边疆第二天就放下手头的事情, 自己开车跑去找老班长他们。   有了昨天的前情,老班长和小梁、小陈尤其卖力, 据说兴奋地昨天晚上就一个个联系那些下岗的战友。   当天上午齐聚老班长家里,不管认不认识杨边疆这个人,也不管相信不相信,看好不看好他, 可一听说老战友想要成立个他们自己的运输公司,全招收退伍军人, 这本身就让人血管里发热。   好啊, 大家再热血一回!   那种凝聚几乎是一夕之间, 众人一条心,既然有机会,怎么也不能给咱退伍军人丢脸。   中午的时候,老班长硬要做东, 在当地一家小酒馆来了个战友聚会,一群人喝酒,唱歌, 一支又一支齐唱各种嘹亮的军旅歌曲, 弄得服务员眼神怪异地看着他们。   不拖泥不带水, 一个个风风火火,干脆利落,一帮人齐心协力,很快就把他们自己的货运公司搞起来了,取了个名字叫远疆货运,最开始挂名“公司”,其实也只是一个运输车队,三十多号人,十几台大货车。   退伍军人和杨老板的两块金字招牌,加上杨边疆通过自己的人脉提前运作,开业当天车队就出发了,八辆大货,运送一批建材去外省,来回七八天功夫,回来的时候便又顺带运回一批煤炭。   开门红,挣钱了啊,战友员工们比杨边疆这个老板还高兴。   杨边疆压根也没想到,这个“玩票”性质的货运公司,本来还带着优抚福利性质的,起初被他当作副业,却成了他之后事业腾飞的基础,渐渐变成他的主业,让他一步步走向行业大佬,而不是局限于一个木器加工厂的老板。   也就是货运公司挣到第一笔钱的时候,冯荞临产了。   这次是早晨,冯荞起床后察觉身体有些变化,见红,跟杨边疆一说,便立刻被送进了医院。   结果却没了动静。冯荞白天在医院溜达了一天,她穿着粉色碎花的孕妇裙,东瞧瞧西看看,看着别人家一个一个小襁褓从产房抱出来,她一问,县医院那一天生了七个孩子,其中六个是女孩儿。   “听人说小孩也会扎堆,这阵子怕是女孩扎堆了。”冯荞说,“哥,咱们这个,估计还是个女孩,樱桃。”   杨边疆说:“女孩也好,男孩也罢,生个什么都好。能跟咱娃娃做个伴儿,等咱们老了,俩孩子有事也有个人商量。”   “我怕你有遗憾。”冯荞说,“怕你想要儿子。”   “这还有啥遗憾不遗憾的。”杨边疆笑嘻嘻把嘴贴到冯荞耳边,很不正经地说,“都是我自己下的种,长出啥就是啥。”   冯荞看着旁边忙碌的护士,不禁有些脸红,告诫地瞪了杨边疆一眼。杨边疆就爱小媳妇这个样子,都两个孩子的妈了,动不动还会脸红一下,也因此他才整天以调戏自家小媳妇为乐。   晚上又安心睡了一晚上,第二天上午,才开始有感觉了,疼得爬墙上树,在产床上奋斗了快三个小时,正午时候孩子终于出生了,土豆,八斤二两。   当时生娃娃,还一直打算着要把娃娃生在夏天来着,可打算不按打算来,娃娃偏偏生在最冷的季节,赶上八零后。这次她终于成功地把孩子生在了夏天,妥妥的九零后。   小姐弟俩相差了正好十岁。   冯荞忽然又有些担心,真该早点儿生二胎,姐弟俩年龄差距是不是太大了点儿?会不会玩不到一起去?   杨妈妈和二伯娘早早赶来陪产,孩子一抱出产房,两人就高兴地抱着土豆讨论像谁去了。其实讨论也白搭,小婴儿似乎都一个样,就是红嘟嘟的一个肉团团,看不出随谁。   冯荞在产房观察了两个小时,倦倦地小睡了一觉,护士推着担架车出去,高喊了一声“冯荞家属”,一直守在门口的杨边疆赶紧过来,接手推着媳妇回病房。   “不是樱桃。”他抑制不住满心喜悦,弯下腰对着躺在担架车上的媳妇,嘴角弯得不成样子,“是土豆。”   “这么高兴?”冯荞懒洋洋地斜着眼睛看他。   “高兴啊,当然高兴,我有儿子了,我们生了个儿子。”   看他欣喜若狂的样子,不知怎么的,冯荞想起他以前那些关于生女儿的话,心里暖暖的。生了儿子他高兴激动,可在孩子出生之前,他却总是说,女儿很好,两姐妹不吵架。   “还说你不重男轻女。”冯荞撇嘴,“等娃娃来了,看我不我告诉她。”   “瞎说啥呀。”杨边疆嗔怪,“我是重男啊,我想要儿子,皮实的小男子汉,能打能拼,将来继承咱们的事业。可我怎么会轻女,我也重女好不好,娃娃还不是我的心头肉?咱们已经有个闺女了,自然更想要个儿子,要是先有个儿子,还不是更想要闺女吗。你可不许跟娃娃乱讲啊,咱们闺女就是个小人精,万一再真信了。”   “还说不重男轻女。”不知怎么的,冯荞这会子偏就故意想找茬儿,“儿子就继承事业?闺女怎么就不行了?”   “闺女干这些事情多辛苦啊。”杨边疆理直气壮地,“我闺女,会花钱就行了。   若干年后,当杨边疆回头想起这一幕对话,只想感慨一句,人生啊,有太多不可预期。   ☆☆☆☆☆☆☆☆   娃娃来看新生的弟弟,本来还兴致勃勃,被杨边疆接来以后,一路跑进病房,可看了之后似乎有些失望。   “怎么这么小!”娃娃噘嘴,“又小又丑,丑巴巴的,是不是抱错了?”   新生的小婴儿,大抵就是肉嘟嘟皱巴巴的,闺女说丑就丑吧。冯荞笑眯眯陈述事实:“丑就丑吧,不算小啊,八斤二两。你生下来的时候七斤八两。”   “那我生下来比他还小啊。”娃娃哀怨地做了个鬼脸,“小孩子生下来都这么小吗?奶奶养的猫怕都比他重,哪天能养大呀。”   “你这不是就养大了吗,都长这么高了。”冯荞笑着说,“很快的,明年这时候,就能管你叫姐姐了。”   于是娃娃高兴起来,凑近了去摸弟弟滑溜溜的小脸蛋,一边小声逗他:“丑丑,丑丑,叫姐姐。”   “怎么又叫丑丑了?”冯荞讶然。   “我觉得还是给他叫丑丑吧,比土豆更好听。”   “别。”冯荞赶紧说,“还是原计划,叫土豆吧,土豆就挺好的。”   冯荞心说,叫土豆总比叫丑丑来的好一些。真要给儿子叫个丑丑的名字,长大了他该有多哀怨啊。   小名儿有了,便又再商量着起个正经的大名,杨边疆这次自己起的,说闺女是黎明时生的,旭日东升,叫杨曦,儿子生在了正中午,六月底的大太阳当空照着,就叫杨照吧。   土豆从一生下来就是个精力旺盛的孩子,好动,大夏天反正也不怕冻着,给他穿个红色棉布小肚兜,放在小床上,他除了睡觉老实些,只要一醒,就小手小脚动呀动,蹬呀蹬,用冯荞的话说脚蹬手刨的,也不知他哪来的那么多精力,连哭声都是格外嘹亮。   虽然家里有保姆,杨妈妈和二伯娘还是跑来守着冯荞坐月子,怕她年轻人不懂各种禁忌。   两个老太太的理论是,冯荞如今一儿一女,大概也不会再生老三了,月子病只能月子养,所以冯荞这次要是坐不好月子,落下什么病根,可就是一辈子的大事儿。   于是大夏天,冯荞却被关在家里整整一个月,穿衣裳不许穿短的,要穿长袖睡衣裤,拖鞋不许穿硬的,要穿软底布拖鞋,吃东西当然更不许吃冷的,还有一大堆禁忌,不这个不那个……   旁的都还好,这么大热天,不许她洗头洗澡,起初连空调也不许开,二伯娘还振振有词,村里那谁谁坐月子扇电风扇,扇出偏头痛的毛病了,治都不好治。   经过冯荞软磨硬泡,杨边疆好说歹说,解释了一大堆,说空调跟电风扇不一样,冯荞在里屋床上,他们家台式空调装在外屋,只是把温度稍微降低一点儿,不会让她吹到风的。   于是两个老太太开了个临时紧急会议,商量了半天,终于批准了,批准了可以把空调开到29度,理由是听说人家那空调列车不超过30度都不用开空调。   好吧,29度就29度,总比不开强。   还不许洗头洗澡,大热的天,就只好等每天晚上临睡前,杨边疆端一盆热水给她简单擦擦。   冯荞开始后悔选在夏天生孩子了,真不如娃娃那时候,光说有福之人生在六月,孩子舒服好伺弄,可想想生娃娃的时候,天虽然冷却可以取暖啊,即便条件没有现在好,可屋里有带烟道的憋气炉子,一天到晚使劲儿烧,有热水袋,有大棉袄大棉鞋,即便不能每天洗澡,大冬天也还能将就忍受。   哀怨的产妇终于有一天爆发了,在某天晚上,杨某人陪媳妇吹着29度的空调,自己喝着冰饮料的时候,冯荞一下子就委屈地生气了。   “你故意馋我。明知道我一天三顿吃热饭热汤,搁下碗就一身汗,你还跑我跟前喝冷饮,你故意的,心眼儿太坏了。”   杨边疆看着手里的冰镇雪碧,为这欲加之罪沉默一秒,赶紧跟媳妇赔不是。   “对对对,怪我怪我。”他赶紧把那可乐拿去外屋,回来笑嘻嘻安慰冯荞,“再忍忍,再过一阵子就满月了,你就能喝了,想喝啥我都给你买来。”   “骗人!”冯荞哀怨脸,“就算满月了,我还得给孩子喂奶,照样不敢吃冷的,连西瓜都不敢多吃。”   “那……那要不,我去给你温点儿水果吃?温个苹果,最早熟的小苹果,酸酸甜甜的。”杨边疆挠头哄她。   “不想吃,今天吃过了。”冯荞半躺着倚在靠枕上,忽然抿嘴一笑,指着旁边杨妈妈刚才端来的月子汤,满满一大碗的花生黄豆炖猪蹄,叫杨边疆,“你赶紧把这个吃了,我就原谅你,不许让俩老太太知道啊。”   杨边疆:……合着媳妇这么着给他挖坑呀。   杨边疆看着那一大碗油乎乎热腾腾的花生黄豆猪蹄汤,心里真有些拿他妈和二伯娘没办法,两个老太太吃苦受穷一辈子,还是农村老一套的思想习惯,对“胖”有着异乎寻常的固执,总觉得坐月子必须要养胖才行。   偏冯荞是不容易胖的体质,生娃娃时候坐月子就没胖,杨妈妈自责了多少回,说月子里没把儿媳妇养胖,才让她这样一直瘦瘦弱弱的。如今生了二胎,生怕她养不好,两个老太太居然把“胖”作为一大任务目标,每天盯着冯荞吃五顿饭,早中晚再加上午下午两顿加餐。   也难怪媳妇看见俩老太太端汤来了就本能地苦着脸,她胃口不大,又是这样热的大夏天,真的吃不下啊。   “快点儿。”冯荞催促,“一会儿二伯娘该来收碗了。”   于是杨边疆端起那一大碗月子汤,摸摸已经吃过晚饭的肚子,心一横,硬着头皮狼吞虎咽喝了下去。   刚放下碗,杨妈妈推门进来了,端起空了的海碗,满意地笑:“今晚总算吃的不少。冯荞啊,你平常吃饭可太少了,坐月子都没胖起来,一定要多吃点儿,胖起来身体才不会受亏,才能养好,明早再给你炖个鸽子汤,可不许剩下,记住了没?”   “哎,记住了妈。”冯荞笑眯眯答应着。   杨边疆默默无言,摸着吃撑的肚子,默默出去遛弯儿消食。   有一就有二,冯荞于是找到窍门了,动不动就找个借口把老太太们支出去,指着月子汤笑嘻嘻让杨边疆代劳。   就这么帮媳妇一连吃了几顿晚餐的月子汤之后,杨边疆默默地哀怨地想,他这月子做得还挺成功的,好像真胖了呢。   家里添了个新成员,娃娃小姑娘在刚开始的新奇兴奋之后,起初是抗拒的,漂亮的院子晾上了那小子的尿布,晚上那小子还会哇哇哭闹,偏他嗓门还特别嘹亮,吵到了隔壁看故事书的小姑娘……   一家人围着产妇和婴儿转,小姑娘大约就有些失落了。   于是某天早上,小姑娘睡醒后就坐在床上,噘着小嘴巴不高兴。杨边疆见闺女没动静,便敲门进来了。   “呀,谁惹我闺女了?”杨边疆逗着小姑娘,“瞧瞧,这小嘴巴噘的。”   “哼!”小姑娘扭头不理,“你们都去管小土豆吧,都不用管我。” 第144章 熊孩子   用二伯娘的话说,独生子女就像一个独食的猪儿, 忽然又来了一个, 大概都会觉得对方是抢食儿的。   杨边疆看着撅嘴不高兴的闺女, 琢磨着闺女怕是觉得小弟弟分走了爸妈太多注意力,闹小情绪了呢。   他走过去, 抬手整理了一下小姑娘软软的头发,亲昵地捏捏她的脸,也没问她为啥不高兴, 转身打开小姑娘的衣柜, 去给她拿今天要穿的衣服。   “今天穿哪件衣服?”   “随便。”   杨边疆挑了一条粉黄色的棉质连衣裙递给她,又去给她找袜子鞋子。   他一边做这些, 一边就跟闺女闲聊:“哎,一转眼我闺女都长这么大了, 想想你刚生下来的时候, 那么小,就跟小土豆一个样, 软嘟嘟的像个小棉花团, 爸爸都不敢抱你。妈妈还不让我睡大床,说我万一睡着不知道, 一条胳膊都能把你压坏了。”   娃娃听他说这些, 很惊奇的样子, 忙问:“那你怎么敢抱小土豆呀?”   “有经验了啊。”杨边疆说, “第二个小孩就有经验了, 生你那时候没经验啊, 你妈妈那时候才二十岁,啥都不懂,我也不懂,第一次当爸妈,两人整天紧张兮兮的,怕这怕那,现在养小土豆就没那么紧张了。”   “爸爸,我小时候是不是比小土豆乖?”   “嗯,比他乖。”杨边疆笑,“你小时候不爱哭闹,整天懒洋洋的,不爱动,吃饱了就睡,还喜欢啃自己的脚丫子。”   “噫!”娃娃嫌弃的小表情。   “真的,四五个月的时候,就喜欢啃脚丫子,整天抱着自己的小脚丫啃。”杨边疆看着闺女那小表情不禁笑起来,“还总是啃右脚,你妈妈说可能你觉得右脚味道比较好。”   杨边疆等小姑娘换好裙子,帮娃娃穿上一双白色带花边的袜子,红色小凉鞋,领着小姑娘的手去洗漱。小姑娘撅着嘴巴告状:“小土豆昨天晚上又哭闹,吵我睡觉。”   “对呀,昨晚又哭闹。你这还隔着一间屋子呢,妈妈更睡不好觉,妈妈夜里还得起来几遍给他喂奶。”杨边疆说,“等他长大了,咱们打他屁股。”   就这么聊了一会儿,小姑娘心里那点失落也就忘到一旁去了,高高兴兴地洗漱刷牙,吃完了早饭让爸爸送去上学。   可娃娃小姑娘还是觉得土豆很讨厌。刚生下来的时候软嘟嘟胖嘟嘟,果冻似的一团,身上满满的奶香味儿,娃娃也不怎么敢抱他。   他不会说话也不好玩儿,什么也不会。这个新来的小家伙每天只干五件事,吃喝拉撒睡。   好像也不全对,有时候他还放屁,刚要睡着,忽然自己放了一个很响的屁,把自己吓得一哆嗦,刚闭上睡觉的眼睛赶紧就睁开了,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看床边趴着的姐姐,眼睛里似乎真有问号,蠢萌蠢萌的。   “你自己放的。”娃娃立刻申明,“小笨蛋,你自己放屁吓自己一跳,你看我看什么?”   冯荞旁观了姐弟俩这番“对话”,简直笑哭。   好不容易小土豆满月了,好像长大了一些,身体应该没那么软嘟嘟了吧?娃娃放学回来便坐在沙发上,要求妈妈把小土豆放在她腿上,让她抱着玩一会儿。   本来好好的,可是小土豆就是那么不要面子,刚抱一会儿,就给姐姐送了一份大礼。   “妈妈,他拉臭臭了。”娃娃苦着脸喊,“臭死了。”   冯荞正在院子里收衣服,杨边疆听见了便赶紧跑过来,一看,闺女坐在沙发上,抱着小土豆一动也不敢动。虽然隔着衣服和尿布,可小婴儿臭臭的味道还是有一些的。   “给我吧。”杨边疆抱过小土豆,笑着安抚闺女,“没事儿,隔着尿布呢,不会弄到你身上。”   “可是有一次他就拉到妈妈身上了。”娃娃小姑娘嫌恶脸,“恶心死了。我以后可不敢抱他了。”   “没事儿,你没听二姥姥说吗,小孩拉屎鸡蛋香。”   杨边疆抱起小土豆,放到一边小床上利落地给他换掉脏的尿布,小盆温水,小毛巾擦洗了一下,再给他换上干净的尿布。   杨边疆一边忙碌收拾,一边就笑着跟娃娃聊起来:“要不他怎么是小宝宝呢,小孩都这样,所以才要大人照顾。你小的时候还拉到妈妈手上过呢,有一回妈妈给你换尿布,刚拿掉脏的尿布,还没换好新的,你就又拉臭臭了,妈妈怕弄到床上,吓得赶紧用手接着,接了一捧,一下子还不知道往哪儿放,还怕漏出来,一直小心地捧到外屋垃圾桶去……”   娃娃:……崩溃的感觉啊……   “……我小时候哪有这么讨厌。”娃娃精致漂亮的小脸蛋有些不好意思了,恼羞地不依了,噘着嘴表示对爸爸揭短行为的抗议。   “不讨厌啊,我闺女怎么会讨厌呢。”杨边疆憋不住想笑,小姑娘那表情太可爱了,嘟着嘴就像一只气鼓鼓的河豚。他笑着说,“爸爸妈妈当时还觉得很有趣,笑了好长时间呢。   娃娃:……你们居然还笑,呜呜,好糗……   “爸爸,你说他要等到多大才能不随地大小便?”娃娃问。   “得等到……两岁左右吧。”杨边疆说,“所以等他两三岁,再随地大小便,咱们就可以打他屁股了。”   冯荞拿着收好的衣服进来,听见父女俩的对话,心里默默替小土豆可怜了一下,爸爸和姐姐整天盘算着打他屁股,怎么办?   土豆太小,冯荞的精力便主要被小土豆占去了。   她其实也担心忽略了闺女,让小姑娘心里不平衡,于是除了抽空多关心一下闺女,便想了个简单好用的招儿,有事没事让姐弟俩呆在一起,让俩孩子一起玩儿。   这一招还真有些用,娃娃尽管老是嫌弃小土豆,可看着那么小小的肉团儿,嘴里一边嫌弃,一边却还是小心地照顾他。   随着小土豆一天天长大,一天天可爱,娃娃小姑娘越来越发现,小土豆真好玩啊,妈妈给她生了个顶有趣的大玩具。   小土豆好动,动作发育比娃娃要早,三个月不到,就自己扭动着,累得吭哧吭哧地学着翻身,他那一身软嘟嘟的肉肉,翻到一半翻不过去了,软体动物似的努力扭动着小腿小脚,连小脖子也费力地伸长,嗨呀,嗨呀,我翻,我翻,我翻翻翻……   “小笨蛋,看你翻不过去了吧。”娃娃呆在一边看着,乐得哈哈大笑。   六个月,小土豆自己能坐了,而且刚一能坐,就开始蠕动着肉嘟嘟的小身体,努力想往前爬。七个月左右,连爬带翻滚,他已经能自己挪动到想去的地方了,当然只局限于沙发上和小床上。一个不小心,扑通一下从沙发上翻下来,掉在地上。   为了对付这个精力旺盛的小家伙,爸爸妈妈在地上铺了厚实的长毛地毯,每天用吸尘器仔细清洁,定期晾晒,小土豆没摔疼,于是趴在地毯上继续动啊动。   一家人也不多去管他,客厅里连会碰到小孩的红木茶几都抬到一边去了,沙发是软的,地毯是软的,抱枕和婴儿玩具也是软的。小土豆努力在那儿爬呀爬,爸妈和姐姐常常就呆在一边,饶有兴趣地看着他那么费劲地爬动。   大约知道自己是新来的,小土豆很会吸引姐姐的注意力。   爸爸妈妈和姐姐说话,一不注意他就爬了过去,本来就肥嘟嘟,刚会爬时爬得慢,吭哧吭哧好容易爬到姐姐身边,伸着小嘴去咬姐姐的衣服。   “噫,口水。”娃娃嫌弃地转身,小土豆却挂着一条亮晶晶的口水,咿咿呀呀冲着姐姐一个劲儿笑哈哈卖萌。   “我叫你个小坏蛋。”娃娃拿起小毛巾给他擦了下口水,玩心大起,两手顺势挤着他的胖脸蛋,把他的小鼻子往上摁,给他摆了个小猪脸的造型。   小土豆努力晃动脑袋,摆脱了姐姐摆布他的手,自己在沙发上挨着姐姐坐下,嘟着小嘴“噗噗”地吹泡泡。   “土豆,你放屁啦!”娃娃指着他大笑,小土豆也分不清好话坏话,见姐姐笑得欢畅,哈哈哈也跟着傻笑。   他扭着身子又想继续往前爬,娃娃抓住他,让他在沙发上坐好,教他摇头的动作。   “小土豆,头呢?头呢?”娃娃示范地摇摇头。   于是小土豆也学着姐姐摇摇头,用力过猛,差点把自己摇得歪倒了,娃娃赶紧扶了他一把,险险地抢救成功,才没有让他倒栽葱从沙发上栽下来。   “小土豆,手呢?手呢?拍啪啪。”娃娃示范地拍拍手。   小土豆把两只小胖爪虚虚地拍了两下,却拍不出姐姐的响声,不过娃娃还是夸了他一句:“真棒,小土豆会拍手了。”   小土豆顿时得意洋洋,笑得哈哈的。娃娃于是鼓励他:“再来一次。手呢?”   娃娃有节奏的拍了三下,这下子把小土豆难住了,咧着小嘴对着姐姐卖蠢。于是娃娃又教了一次,小土豆晃动两只小胖爪拍了两下,便自己高兴地忘乎所以,乐颠颠“啊啊啊”地晃着屁股。   等到爬得很好了,他就开始表现出捣蛋虫的天性,到处捣乱。   有时候姐姐坐在地毯上玩拼图,小土豆爬过来,抬起小胖爪拍了姐姐一下,加快速度爬跑了。爬了一段,还扭头看看,见姐姐只顾玩拼图并不去追他,于是自己又爬了回来,摇摇晃晃抓着姐姐的衣服想站起来。   站到一半,小胖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自己哈哈哈地笑起来。   他尤其还是个小吃货,只要看见别人吃东西,小嘴便馋的一动一动,赶紧就往跟前爬。姐姐端着小碗吃面条,小土豆突突突爬过来,扶着桌子站起来,先给姐姐卖萌笑一下,伸手指指要吃饭。   娃娃便夹了一根面条喂进他嘴里,他晃着那小胖胳膊小胖腿,吃的吸溜有声,吃完了还高兴地拍拍肚子。   等到小土豆自己会走路了,每天除了睡觉,摇摇摆摆挪着企鹅步到处跑,家里便开始各种混乱。   小捣蛋虫什么东西都想去试一试。爸爸的皮鞋放在鞋架上好好的,不知怎么就有一只出现在花园里,等到发现时,上面晶莹剔透的一层小露珠。姐姐的彩笔一时没收好,就被丢得满满一地,雪白的墙壁上被画了一团团彩色抽象画,绝对没人看懂的后现代派艺术风格。   姐姐从小到大的玩具,都收得干净整齐,满满两个大箱子,十分爱惜,偶尔小姑娘还会翻看一下,一直说要留给弟弟玩。可自从小土豆自己能跑会玩,没过多久,两大箱的玩具就都阵亡得差不多了,哪里禁不住他那样又啃又咬,又摔又砸呀……   还有妈妈养了好几年的君子兰,好不容易长出一只秀挺的花箭,刚开出两朵,一个不注意,就被小捣蛋虫揪了下来,美滋滋地拿去献给妈妈。   “妈妈,花花。”小捣蛋虫说话还说不太好,指着妈妈的头发,点着脚尖,示意妈妈插在头上。   “杨照!”冯荞气急败坏,“看我今天不打你的屁股!”   小捣蛋虫才察觉似乎惹了祸,要挨打屁股啦,把那花箭一丢,转身摇摇晃晃就想跑,冯荞两步追过去,一把抓住他。   “小破坏王,看我今天不揍死你!”   冯荞抱着胳膊板着脸,脚底下打着拍子,小土豆咬着手指卖着萌,开始往后缩了。   杨边疆一再强调不许打孩子,不许打孩子,可是这小坏蛋不打怎么行?   娃娃听见动静,从屋里跑出来,弄清楚事情之后就噘着嘴跟妈妈告状:“妈妈,他就是个小破坏王,刚刚我写作业,他还拿彩笔在我练习本上乱画。”   “气死我了,这小坏蛋非打不可。”冯荞抓过土豆,就准备给他屁股上来两下,小土豆挣扎扭动着连声求饶:“妈妈,不打,妈妈,不打。”   “妈妈,打小孩解决不了问题。”娃娃小姑娘拉住妈妈,不怀好意地瞟着小土豆说,“干脆,我们把他扔了算了,他这么调皮,我们不要他了。”   “行,扔了算了。”冯荞虎着脸说,“扔出去让要饭的捡走吧。”   冯荞刚一说完,娃娃一把抱起小土豆就往外走,小土豆胖嘟嘟又结实,小姑娘还不太抱得动,歪歪扭扭抱出大门去了。   冯荞看着小姐弟俩出了门,寻思闺女这是舍不得让她打呀,想要吓唬吓唬弟弟,就随她去了。   她转过身来,心疼地把那盆君子兰端过来看看,仔细剪掉折断的花箭,寻思今年反正是别指望它再开花了。   过了一会儿,小姐弟俩还没回来,冯荞等了等,还是没见回来,冯荞便有些不放心了,心说该不是真抱去扔了吧?   小姑娘一直对弟弟很疼爱,一边嫌弃一边疼爱得很,当然不会真扔,可万一俩孩子跑外头遇到啥坏人……   冯荞一想到这儿,赶紧放下花剪往外走。她拉开两扇大铁门,左右往街道两头一看,还真没看到两个孩子,冯荞顿时就有些着急了,这俩小东西,跑远了可怎么行,外头可真不一定太平呢。   她一转脸,就看见姐姐领着弟弟,弟弟拉着姐姐,俩熊孩子一起紧紧贴着门边的墙根儿躲着,连后脑勺都贴在墙上,哈哈哈哈地看着妈妈笑。 第145章 玩票   本来冯荞还一直说,等娃娃大一点,她就可以去厂里上班工作了。然后她才发现,孩子需要妈妈的地方还很多,在这样陌生的城里,放下孩子自己去上班,孩子上学放学没人接送,小学没有食堂,连中午吃饭都成了问题。   两口子都是疼孩子疼得紧,既然舍不得孩子受委屈,冯荞便只好继续做她的家庭主妇,好容易眼看着娃娃一天天长大,小土豆又出生了。   于是冯荞一边揣着一颗“上班挣钱”的事业心,一边继续当她的全职妈妈。   冯荞非常乐观地想,估计……再有个十多年,等小土豆小学毕业了,不需要大人接送,可以在中学的食堂吃饭了,她就可以去上班挣钱啦。   对她这种乐观精神,杨边疆不以为然,在他看来,媳妇儿还想着上什么班呀,他们两口子如今的身家资产,媳妇儿只要学会花钱就行了。   跟二伯娘闲聊,二伯娘嗤之以鼻:“你还想上班挣钱?等到土豆小学毕业,娃娃多大了?”   冯荞一算,土豆总得十二岁小学毕业吧,娃娃二十二,大学该毕业了。   “先不说土豆上了中学你照样得管,等土豆上中学,娃娃都该找对象嫁人了,说不定你正好接着帮她带孩子。”二伯娘毫不客气地打击她,“你这就是矫情,边疆挣钱不够你花的?”   冯荞笑哭。你说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挺能干的姑娘,怎么自从嫁给杨边疆,就成了全职家庭主妇了,这么多年就没正经干过几天活,没上过几天班。如今看起来,这样全职主妇的生活还遥遥无期啊。   于是她转念就坦然地想,算了,想那么遥远的事情,还不如想想今晚的晚餐吃啥,再想想街上又流行哪样好看的裙子了。   她又不是喜欢交际应酬的人,坦然宅在家里,甚至连洗衣做饭的事情也被保姆取代了,便整天优哉游哉养花种菜,打理一个家。   院子里的葡萄架已经规模可观,那小鱼池的金鱼都已经几代同堂了,甚至让她养熟了,只要她往小鱼池边一站,鱼儿们便纷纷游出来,有的甚至敢于到她手里吃食儿。   杨边疆往鱼池边一站,金鱼们便迅速钻进睡莲丛中藏了起来。   “你看,你是坏人,鱼都让你吓跑了。”冯荞慢悠悠调侃自家男人。   杨边疆斜眼看着媳妇,想说男人坏一点才招女人爱,看看跟在身后的两个孩子,话到嘴边只好又憋了回去。   “爸爸这叫沉鱼落雁!”娃娃笑嘻嘻打趣老爸,“你看爸爸一过来,鱼都沉到水底不出来了。”   “姐姐,什么叫沉鱼落雁呀?”小土豆奶声奶气地,秉承不懂就问的原则。   跟小屁孩一下子也解释不清楚,娃娃便含糊地敷衍他:“沉鱼落雁就是……世界上最美的人。”   小土豆看看爸爸,再看看妈妈,妈妈今天穿了浅蓝色真丝长裙,梳着披肩的长发,小土豆立刻为妈妈伸张正义:“不对,明明妈妈才是最美的。”   娃娃:……跟个小屁孩说不清楚了。   娃娃是个强势的孩子,从小要强,自从上幼儿园,便是班里“小女王”一样的存在,传说中“别人家的孩子”。   画画,跳舞,弹钢琴,写毛笔字,居然还跑去学过一阵子越剧,似乎什么事情她都有兴趣。小班干,学生会干部,成绩还能一直保持全校前三,要知道,她读的是全县最好的中学。   偏偏她看起来又是个慢性子,干什么都不急不慌,慢慢悠悠的,一边吃着玩着一边当学霸,家境又好,父母又宠,简直就是专门生下来让别人嫉妒的那种人。   这孩子太优秀,优秀到杨边疆都有些哀怨了,闺女跟他心目中傻白甜类型的“小闺女”实在有些差距。   “你说小姑娘家学那么多干啥呀。”杨边疆开导闺女,“小时候明明挺懒的,整天懒洋洋,多可爱呀。学那么多东西多累,就算考不好,将来爸爸也照样送你出国留学。”   “爸爸,你这叫大男子主义,还是骨灰级的那种。”十六岁面临中考的娃娃一本正经数落老爸,“你这一套,还是拿去对付我妈吧。”   中考结束,小姑娘回到家就把嘴巴噘得多老高,说数学有一题马虎了,算式是对的,计算结果是对的,结果一个马虎,答案好像写错了。   “错就错吧,考都考完了。”冯荞安慰闺女。她对杨边疆那一套也不赞同,她自己没啥文化,小时候被逼辍学,因此还是很重视闺女学习的。   结果小姑娘中考考了个全县第一,全市总分第二。   那是九六年的夏天,一家人忙着商量娃娃去哪儿读高中。   成绩考得太好也有烦恼,想去哪家高中都行,本县的一高专门派人来看望,顺便还巴结一下作为当地的成功企业家的家长。市里最好的高中因为政策规定,不好明明白白抢生源,却也悄悄打了电话来,冯荞接的,对方表示这样的孩子,只有读他们学校才不会委屈了人才。   小姑娘自己废了半天脑筋,拿不定主意。读县一高吧,别的她倒没觉得哪儿不好,就是嫌新建的校园紫红色建筑色调太丑,光秃秃连棵像样的花树都没有,想想要在里头关三年也太无趣了。   去市重点吧,就要离开家住校,住校的日子可不舒服,就吃不到妈妈做的美味饭菜了。而且妈妈也反对,说她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家,必须带在父母身边才好。   就在这个时候,三舅舅冯亮做东请吃饭,说要给娃娃小姑娘庆祝中考大捷。吃饭时冯亮说,要不就读县一高吧。   “我最近应该有个调职机会,我打算回教育口。”冯亮笑着说,“就能赔咱们娃娃一起读高中了。”   小姑娘听不懂他那些含糊的话,就问:“什么意思啊三舅舅?”   “就是你三舅舅要去当教育局局长了。”冯东在一旁笑着说,“他原来不是从县一高调走的吗,现在又要回去了。”   大家一听都挺高兴,冯亮这个年龄,都还不到四十岁,只要稳得住,往后仕途肯定不会太差。   于是先干一杯庆祝,杨边疆才说,娃娃大概是不能留在本地读高中了,他的公司总部打算搬迁。   几年时间,杨边疆的货运公司发展很快,挣钱的速度竟远远超过了他那两家木制工厂。   九十年代的经济形势,让先人一步的货运公司迅速发展壮大,无心插柳柳成荫,杨边疆自己戏称,歪打正着了。   六年前那个几十个退伍军人成立的货运公司,成功在什么地方?顺应形势,先人一步,这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这些退伍军人的效率和信誉。   最简单的一条,九十年代初期,社会治安并不算多么好,长途货运又难免经过许多偏僻路段,货物被偷被抢也不是新鲜事,可“远疆货运”四个字的招牌,常跑的线路却几乎没人敢打主意,就像杨边疆自己说的,这些从藏北藏南磨练出来的退伍兵们,一个个就像那狼崽子似的,想动他们车上的货物?门都没有。   也因此,他们成功了,发了啊,公司发展壮大起来了。当初一度走投无路的老班长,再也不用担心儿子的学费了,甚至可以轻松地给大学毕业的儿子在一线城市买房结婚。   运输行业的特殊性,区位优势很重要,继续呆在这个小县城就有些限制公司发展了,他打算趁着闺女高中入学,要把公司总部搬去省城。   对此最为拥护的人就是娃娃,搬家去省城,她既不用去读那个丑到家的县一高,也不用离开家住校,全解决了。   小姑娘眼里轻易解决的事情,对于她那个老爸来说当然没那么简单,公司搬迁,千头万绪且不说,光是要把自己的小家安置好就颇废了一番心思,简直比公司搬家还费脑子。   按照冯荞的标准,房子要清净,要有足够大的院子,四周环境要好,不能太脏不能太吵,这些还好办,挺简单的,在城郊买一套别墅就解决了。   可是不行啊,还要兼顾到娃娃上学的问题。房子不能离学校太远,娃娃的要求,最好不超过两公里,再远,她每天来回上学就辛苦了。   于是城郊的别墅便只能淘汰,因为城郊没有很好的重点高中。   还要考虑小土豆,小土豆也该上小学了,所以周围最好还有一家好的小学。   最后是杨边疆自己,家也不能离公司太远啊,离得太远,他自己每天上下班也不方便。   于是逐层考虑下来,在反复考察了省城几所重点高中和重点小学之后,杨边疆跑了大半个省城,终于找到了最合适的房子,勉强符合了一家人的要求,小洋楼,花园,独立的大院子,方圆三公里之内有省城最好的高中和一家重点小学,娃娃可以每天骑自行车或者安排司机接送她上学。   鉴于自家闺女长得太过漂亮,坐公交是首先排除的,骑自行车娃娃倒是挺愿意,可很快也被她那个爸否决了,风里雨里不说,还是怪闺女太漂亮,自己骑车不安全。   然后,安排司机专车接送,反正他们家就是开物流公司的,最不缺车和司机,可是不是影响不太好?她一个高中生,太摆谱了。   再三斟酌,冯荞挑了个低调又安全的办法,给自家闺女包了一辆出租车,每天负责按时接送娃娃上学放学,其他时间出租车还能自便。   于是冯荞只好依依不舍地搬离住了县城的院子。想想这房子还是娃娃刚上幼儿园时候买的,当时搬家也就是为了孩子上幼儿园,他们整整住了十几年,小土豆也在这个房子里出生,如今娃娃都读高中了,小土豆正好要上小学,又趁着这个档口搬家去省城。   人啊,一辈子有多少事是为了孩子。   院子里一草一木,鱼池,葡萄架,全都是她亲手打理的,这么多年下来,那葡萄架都已经很大一片了,每年都能结出一串串紫红的葡萄,俩孩子都说比外头买的好吃。可这些东西,全都没法带走,就算能带走,冯荞也舍不得挖,怕移栽了不能成活,太让人心疼了。   看着媳妇心疼舍不得,杨边疆只好安慰她说,这房子反正也不舍得卖,一家人住了十几年了的,老家还在这里呢,等寒暑假,他们还可以带着俩孩子回来小住一段时间。   也是在这一年,他们的货运公司又做了一个关系命运的决策。当时除了大宗货运,他们有时也会因为部分老客户的委托,接受小件货物的捎带托运。这些小件货物托运如果走邮政太不划算,时间也比较长,也可以走客车捎带,价钱却更加贵,量也受限制,走他们公司托运就方便多了。起初只限于周边几个城市,老客户人情服务性质的,公司的大货车反正各处跑,顺便就捎带去了,捎带到了目的地,客户自提。再后来,随着固定的客户群越来越多,小件货物捎带的业务也就越来越忙,忙到已经干扰大宗货物运输了。大货车的司机和押运员,对这些“捎带”的小件货物真是烦不胜烦,繁琐不说,还耽误事儿。   于是杨边疆把公司里各处调度主管叫过来一开会,大家不约而同就想到了冯荞当初的招儿——把小件托运独立出来。   六年的奋斗发展,货运公司最初的一批员工,当初跟杨边疆一起创办公司的下岗老战友,如今大约还都记得,当初就是杨边疆家那个纤弱俊秀的小媳妇,慢条斯理地说,既然不划算,那就把车队独立出来呀,于是就有了今天的远疆货运公司。   经过几个月的筹划运作,杨边疆把公司一分为二:继续老公司业务,专做大宗货运的“远疆货运”;和针对小件托运需求的“远疆快运”。   开始只限于本省范围内的县市,接受小宗货物托运,并把大货车换成了更加适用的箱式货车。为此第一批在省内各地市设置了代.办点,负责收件和联系客户取件,有时候客户提出要求,支付送货费,他们也上门派送,渐渐地上门派送就成为了常态。   就像最初的货运公司一样,一开始“远疆快运”在杨边疆和一众公司元老心中,就是个“甩累赘”的存在,玩票性质的,适应老客户需求的,省的这些林林总总的小件托运干扰到大宗货运。   小件快运量也不会太大,一开始挣钱肯定不如大宗物流,为了安抚分过去的工人,公司甚至承诺:分业务不分收益,跟大宗货运利润仍旧一起,保持工人同样的工资收入。   就这样,为了甩累赘,他们办起了国内第一家正式挂牌的民营快运公司。   ☆☆☆☆☆☆☆☆   自家男人的事业好像越做越大了,冯荞对此的评价是……没啥感觉,男人越来越有钱,钱就成了一个大概的数字了。   反正钱足够花,房子足够住,新搬的家院子足够大,够她栽花,种树,院子里不方便挖小鱼池,可冯荞总觉得院子里只有花草,没了活泛的小生灵,缺少了一份生气和意趣。   于是她专门买了一口特别大的青花大瓷缸放在院里,大到小土豆可以在里边玩水的那种,在里头种了一株睡莲,买了一群五彩缤纷的小锦鲤放进去。   金鱼养上了,小土豆就缠着妈妈买狗,小家夥甚至都专门研究了一番,想要养一只聪明听话的大牧羊犬。   不知为什么,冯荞不太喜欢毛乎乎的狗狗,想来想去,大概是小时候被村里的狗吓到过?她这么多年养猪养鸡养鸭,养金鱼,还养过小乌龟,可就是没养过狗。   “妈妈,养一只狗狗嘛。”小土豆拉着妈妈,牛皮糖似的撒娇。   “不养。”冯荞说,“养狗很麻烦的,会掉毛,汪汪叫会吵人,它还会到处拉便便。”   “不麻烦啊,我负责养,我负责管它,行不行?”   “不行。”冯荞心说,这小子比他爹还会哄人,他负责养?冯荞说:“你还要我养呢。”   “好妈妈,你养着我,我养着狗。”小土豆笑嘻嘻地撒娇耍赖。   冯荞:“狗狗和你,我只养一个,你自己选吧。”   小土豆摸摸鼻子,果断在自己和狗狗之间选择了他自己。   结果隔了几天,杨边疆趁着小土豆不在家,带了一只小不点的蝴蝶犬跑回来跟她献宝。   “这狗长不大,不掉毛,也不会乱叫。”杨边疆笑,他琢磨着,媳妇不是不喜欢狗狗,她是害怕那些大狗,要是她愿意,养只小型犬玩玩也挺好,全当逗闷子。   杨边疆把那只娇小玲珑的狗狗托在手掌上给她看:“别人推荐给我的,两个月大,你先看看,喜欢就养着玩,不喜欢咱就趁着小土豆不在家,赶紧再把它送回去。” 第146章 沾光   晚上小土豆放学回来,便看到家里多了一只小不点的蝴蝶犬,好可爱呀,小土豆高兴得又蹦又跳,抱着冯荞露出来的手臂使劲亲了几口,又拉着冯荞问,这小狗什么时候能长成大牧羊犬呀?   “不知道。好好养,总是能长大的吧。”冯荞憋不住笑。狗狗总是要长的,只不过“长大”的标准可能跟小土豆的预期有些差距罢了。   土豆上小学后,学校离家反正也不远,冯荞就坚持自己接送。小孩子,总是自己接送教育才放心。   娃娃当初上小学,她一直接送了六年,每天接送孩子,看着闺女漂漂亮亮地背着书包进学校,放学时再看着她快快乐乐飞奔过来,娘儿俩一路开心地聊着当天老师教了什么,班级里谁和谁打架被批评了……路上说不定再顺便买两样新鲜的水果点心,娘儿俩亲亲热热回家去。   结果轮到了小土豆,接送的画风就完全变了。   每天接送小土豆,看着儿子干干净净地背着书包进了学校,放学时再看着他百米冲刺似的飞奔过来,小脑袋上总是一脑门热汗,有时候头上居然都能冒热气,再看那衣服,早晨穿出来是香喷喷的,散发着肥皂的清香,放学出来是臭烘烘的,上头除了脏兮兮就是臭汗味儿,小手上说不定还满是铅笔灰和彩笔墨水。   娘儿俩一路聊着,小土豆今天表现怎么样,有没有调皮捣蛋,今天他又和谁打架被批评了……一路上冯荞少不得教育儿子几句,心里却一次次感叹,这谁家熊孩子这么调皮捣蛋呀!   小棉袄和滑雪衫怎么就这么不一样呢。   “今天我没挨老师批评。”小土豆挺得意地跟妈妈炫耀,“我今天也没欺负同学,也没随便说话,上课也没坐在椅子上扭屁股。”   “真哒?”冯荞心里哭笑不得,嘴里却夸他,“今天表现真好,继续努力,明天表现肯定更好,遵守纪律,认真听课,老师就会表扬你了。”   “老师今天已经表扬我了。”   “哦?”冯荞忙问,“老师表扬你什么了?”   “就是表扬我上课没乱动呀,老师说,杨照同学今天上课没违反纪律,进步了。”   冯荞:……   这小子太淘,太好动,娃娃对弟弟有一句评价十分经典,说这小子浑身上下就没一个安生的细胞,睡着了都不老实。   一年级新入学才第一天,冯荞接孩子的时候就被别的家长告状了,说杨照拽他们家女儿小辫子。   冯荞回到家,拿着鸡毛掸子板起脸来收拾他,问他怎么拽人家小姑娘小辫子,结果杨照说,想看看她辫子上戴的红色草莓是真的假的。   可他偏偏又是让老师讨厌不起来,长得漂亮可爱是一大优势,脑子机灵,嘴巴还甜,挺讨老师同学喜欢,有一回居然在课堂上问年轻漂亮的音乐老师,说老师我长大了跟你结婚行不行?   “你说这熊孩子到底随谁呀?”冯荞跟杨边疆抱怨,“你小时候是不是也这样?”   “瞎说,我小时候最老实了。”杨边疆一本正经地跟媳妇吹牛,在媳妇儿揶揄的目光下,他自己憋不住也笑,笑着开解她,“哎,你随他去吧,小孩子的天性,他就是活泼好动,大一点就懂事了。”   相对于小土豆,娃娃读高中以后照样优秀,一边轻轻松松吃着玩着,一边继续当她的学霸,还自作主张给自己报了个吉他和民族舞的课外班。   冯荞和杨边疆本来还担心,怕闺女新到省城的重点高中,会有些不适应,事实证明这对爹妈瞎操心。   闺女省心,儿子却总是操心。没隔多久,小土豆又在学校犯错了。   小家伙在校园的花树下捉到一只七星瓢虫,要知道,这钢筋水泥的大都市里要找到一只瓢虫是多么不容易。于是小土豆献宝似的拿去给同桌的小女孩看。   “给你看看,多漂亮的瓢虫。”小土豆美滋滋地说,“它背上有七个星星,以前我在奶奶家还捉到过十三颗星星的。”   小女孩好奇地张开手心,小土豆就把瓢虫放在她手心里,然后小女孩就哇地一声尖叫,吓得大哭起来。   可想而知,又要挨批评了。老师还算不错,可那么个大城市里长大的年轻女老师,也怕虫子的。   于是老师一边安抚吓哭的小姑娘,说那叫七星瓢虫,它是很好的益虫,不咬人的,一边就板着脸把小土豆批评了一顿。   “杨照小朋友,下次不许捉虫子吓女同学,不然老师要生气了!”   “我不是要吓她。”小土豆十分委屈,“我是想给她看看,我都舍不得给她……”   “反正不许再乱捉虫子!”   “它又不咬人,也不脏。”杨照把那只作为“证据”的瓢虫放在手心里,小手伸过去给老师看,“老师你看,它多漂亮啊,根本不吓人。”   年轻的女老师明显抖了一下,看着他手心里那只红色的瓢虫,只好再次重申:“反正以后不许捉虫子玩,更不许把虫子带进教室。你现在……赶紧把它送回花丛去。”   小土豆很是委屈不解。这么好玩的虫子,居然有人怕,真是搞不懂。可这件事居然让小土豆在小男生中更加受欢迎了,杨(照)哥威武啊,能捉到这么好玩的虫子,还能吓哭全班最凶的小女生。   下午放学,都没用老师说,冯荞站在班级的接送地点,就有小姑娘跑过来找她告状了:“……他不光拿虫子吓唬我,他还跟老师顶嘴。”   冯荞哭笑不得,野生的小狼崽子进了城,熊孩子就是这么熊。   她一路上费了好大的心思,跟小土豆讲道理,说你喜欢虫子,因为你是小男生,可是就像有人爱吃臭豆腐,有人讨厌吃一样,小女生怕虫子,或许还有别的男同学也没见过那么多昆虫,你以后不能在学校捉虫子玩。   “女生真麻烦!我以后都不理那些小女生了。”小土豆嘀咕。   “不许顶嘴。”冯荞板脸呵斥,“反正以后不许在学校捉虫子,记住了吗?”   一年级第一学期,小土豆考试成绩不算好,没拿到三好学生奖状,小土豆其实很羡慕拿奖状的同学,可只能装出不在乎的样子。   回家一看,姐姐拿回来那么大一张奖状,随手往书橱里一丢,都不当好东西,毕竟她每次都能拿到奖状,早就不当回事了。   冯荞定了一家有名的意大利餐厅,庆祝闺女期末考了好成绩,然后跟小土豆说,你看,你沾了姐姐的光,你没拿到奖状,下学期得努力啊。   晚餐时候,小姐弟俩进了一次重要谈话。   “土豆,你得知道,考试考不好会没面子的,别人会觉得你是笨蛋。”娃娃跟弟弟趴在椅子扶手上,两个脑袋凑在一边,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一本正经地忽悠小男生,“你看,其实我也不喜欢考试,尤其不喜欢写作业。可是你考试考不好,就会被人笑话,别人问你考多少分的时候很没面子,然后你就不能考上最好的大学,不能上最好的大学,你就不能挣到最多的钱,不能挣最多的钱,你就不能买最好吃的巧克力,不能吃这么贵的牛排和奶油焗龙虾。”   一对爹妈在旁边听的面面相觑,这都是什么理论呀。   话说娃娃自从出生后,家里也没缺过钱花呀,杨边疆又是宠闺女过度的,小时候什么都舍得给她买,裙子满满一柜子,可这熊孩子怎么就这么财迷呢。   “随你。”杨边疆悄悄地用眼神和口型跟冯荞说,表示这个应该不随他。   那边小土豆也让姐姐绕晕了,歪着脑袋想了半天说:“可是爸爸有很多钱呀,可以给我买很多巧克力。”   “爸爸有很多钱是留给妈妈花的。”娃娃一脸谴责地看着小弟弟,“你是小孩沾了妈妈的光,长大了你就得自己挣钱,不能挣钱你就养不起你媳妇儿,她会整天骂你的。而且你下次再考不好,妈妈就会给你请家教,整天让你补课,那你可就惨了,你就没时间玩了。”   不到七岁的小男生伤了半天脑筋,脸色沉重地点点头:“那行吧,我下次考试好好考。”   不过嘴里说好好考,小土豆小学时的学习成绩一直也算不上多好,光贪玩去了,学习不走心,督促也没啥效果。好在中学以后好了许多,为自己考上了想去的大学,这是后话。   ☆☆☆☆☆☆☆☆   他们一家暑假搬来省城,因为两个孩子都要上学,除了中间杨边疆回去过两趟,一家人都半年没能回老家了。   既然两个孩子都放寒假了,夫妻两个一商量,一家人早早的回老家过年去,两个孩子还可以趁着寒假多玩几天。   于是简单收拾一下,带上年货,一家人驱车千里回乡下老家。   那个年代的人,尤其农村出生的人,大多眷恋故土,大人是那种归心似箭的心态,两个孩子也都差不多,对大人来说,老家是满满的亲情和眷恋,而对两个熊孩子来说,估计老家主要代表着两个字:好玩。   早上出发,下午日落前顺利到家,先回的杨家。他们的车一进村,就有人老远跑过来招手打招呼,杨边疆降下车窗,夫妻俩两边不停地跟乡里乡亲说话问好,知道他们回来,还有不少村民专门跑出来热情招呼。   两个孩子没在村里长大,娃娃还认得几个来往多的本家长辈,小土豆就根本不认识了。不过这小子也是鬼精,听见娃娃叫啥,他就跟着叫啥,小嘴巴特别甜,三爷爷,四奶奶,五姑,六婶儿……一路响响亮亮地叫过去,赚足了夸奖,惹得一帮老爷爷老奶奶们喜欢的不得了。   他们一路感受着老家人的热情关切,花了老半天工夫,才开到杨家老宅门口。   当初青砖灰瓦的小瓦房,杨边疆几年前已经出钱让人拆了重建,现在是四间三层的花园小楼,老宅嘛,落叶归根,就算平常不在这儿住,也要收拾得像样些才行。   当初他们搬去省城时,杨爸和杨妈妈故土难离,坚持留在老家生活,杨边疆拗不过,只好顺着他们。好在两个老人身体都很好,也不种地了,每天弄点儿吃的喝的,生活完全自理。杨边疆跟冯荞商量过,等两个老人年纪大了要人照顾,就想法子动员他们去城里,要是不愿意,就只要给他们请个保姆了。   杨爸端个凳子坐在堂屋门口,明明接到电话就一直等得心急,见他们到了,却佯装平淡地说:“我寻思你们也该来到了。”   嘴里说着,杨爸就一把抱起小土豆,用力在他那小脸蛋亲了几下,高兴地问这问那。   娃娃则直奔奶奶,抱着奶奶一个劲儿的高兴。   “回来就好。”杨爸指着猪圈说,“回来了咱杀猪过年。你妈喂了一整年的猪,都没让喂饲料,喂饲料那猪肉都不好吃了,只喂粗粮剩饭和野菜,保准比城里那猪肉香。”   “还有那鸡。”杨爸领着小土豆,指着让他看大公鸡,“看看,当年的小公鸡,你妈养的,专门留着过年杀的。公的母的统共养了三十多只,咱们小土豆一天杀一只吃,也够吃一个多月了。”   他们才到家,一家人都没能好好聊聊家常呢,村民邻居、本家近房就涌进来一大群,一个个热情地来看望。   村子里出了能人,整个村子也算都沾光了,从十四五年前杨边疆捐出那台黑白电视机开始,他也算给村里做了不少的事儿。   村里很多年轻人在他镇上的工具厂打工,也有好些年轻人在他的货运公司工作,村里有那些高中毕业没出路的年轻人,首先想到的就是投奔杨边疆。对此杨边疆的原则是,能照顾则照顾,只要他自己好好干,不会打着“老板亲戚”的旗号胡来,他完全可以提供一份安稳的工作。   这几年他还给村里的学校捐过款。由杨爸张罗着,他还出资给村里建了一个老年活动中心,弄了一个场所让村里的老年人每天在里头下棋打牌听戏……老百姓是淳朴的,一桩桩一件件他们都会记着,每次看到杨边疆一家回来,都当作什么大事情似的,以前就是这样,何况这次他们都半年没回来了。   人多,两个孩子也兴奋,当天晚上玩到了很晚才睡下。临睡前,两个孩子就在一起嘻嘻哈哈地说,老家真好玩,明天去二姥姥家继续玩。   第二天一早,大侄子大豆从县城回来了。大豆如今也改了正经的学名,叫杨正,杨爸给起的名字。   不过杨边疆和冯荞是自家长辈,还是一见面就喊他大豆。   大豆虽然是大哥大嫂的儿子,却从小被杨爸杨妈妈养大的,在杨爸教养下成才,凭借自己的努力考上了本市的中等师范,当时考师范学校好像挺热的,优先招生,还保证分配,没有下岗的担忧。   大豆今年暑假毕业后,分配到县城一所小学当老师,工作已经半年了,一切都挺好,小伙子腼腆地跟冯荞承认,已经交了喜欢的女朋友,是他本校的同事。   当时中师生毕业基本分回乡镇农村,杨边疆心里有数,大豆自己心里也有数,大豆能直接分配到县城,他自己是有能力的,但里头肯定也有冯亮的作用。   他分配的时候,冯亮还没正式出任教育局局长呢,结果他才去学校办好报道手续,都还没正式上班,冯亮调职出任教育局局长了。   “大豆,你好好干,如今这社会,光靠关系,自己没本事干不好,那肯定也没用。再说冯亮那个人我清楚,他完全是靠自己才有今天的地位,很瞧不起没能力靠关系的人,你要是干不好,他可不会再照顾你。你要是干得好了,起码机会不会少了的。”   杨边疆看着这个大侄子,心里很是安慰,他大哥大嫂不着调,但大豆总算是成才了。 第147章 大家庭   说起他那一对不着调的父母,大豆就一脸无奈。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二叔杨边疆家资亿万受人敬重,怎么他那个爸就那么让人郁闷呢。   大哥大嫂这些年都没出息,他们过日子的策略似乎只有两个字,等和靠。   等着别人贴补帮忙,靠杨爸杨妈,杨爸杨妈妈接管了大豆之后,气恼之下就索性断了对他们的生活帮助,大哥大嫂又开始靠政府,动辄就跑去跟村里干部要救济扶贫,丝毫也不觉得有啥丢人。   村长被他们闹得无奈,就数落他们,说你们看看你家老二,人家是怎么过日子干事业的,你们但凡自己能出点力气,机会现成的,你们去杨边疆厂里干点啥活,也不至于等着吃救济呀。   结果大嫂理直气壮地怼村长,说老二那么有钱都不给我们一个,还想让我们给他干活打工?大哥大嫂还四处跟人抱怨,说杨边疆和冯荞不讲人情,薄情寡义,那么有钱都不帮亲大哥。   典型的我穷我有理,我弱我有理,帮我你应该!   在大哥大嫂看来,伸手跟别人要,不劳而获过日子,那叫潇洒轻松,拼死拼活干活挣钱,那多辛苦呀。   “……这也就够丢人的了,横竖他两个也是不指望怎样了,可他们两个眼看着把大聪养废了,大聪过了年都十八了,更加不长进,比我爸妈还过分,整天游手好闲,结交了一帮狐朋狗党,到处惹是生非。前阵子我听说,大聪还打着二叔的旗号,在外头追求人家小姑娘,说二叔是省城大老板,有的是钱,二叔将来会给他买轿车买楼房……”   冯荞:“……”   她真是搞不懂,大哥大嫂这些年怎么不光不长进,不改变,还变本加厉了,连带着把二儿子也养成了这个德性。   “……我爸我妈前阵子还跑到我单位跟我要钱,说我现在上班拿工资了,应该给他们钱,他们想买个摩托车,还让我攒钱给大聪结婚娶媳妇,说反正我自己结婚成家,爷爷奶奶会管我,让我出钱管大聪……二叔你也知道的,我工资本来就不多,爷爷奶奶把我养这么大供我读书上学,已经很不容易了,还都是二叔二婶帮着,我也才交了女朋友,还想着靠自己的能力结婚成家……我不给他们钱,他们就说我没人情,骂我不孝……”   杨边疆听得也来气,跟大豆说:“你爸你妈那两个,我都不稀罕说他们了。你爸,以前你爷爷管他,他多少还听一点,我说他,他也还知道丢人,这些年却越来越过分,穷倒成了他最大的资本了,越来越没有羞耻心……”   人而无耻,生生把自己活成了无赖瘪三。杨边疆心里生气,就跟杨爸商量,能不能想法子把大聪管教一下。   “我哪能不想管?”杨爸说,“一来我年纪大了,管他们也不当回事,二来我就算管教了,这边说完大聪,那边回到家,他爸妈却又不教他好的,还怂恿他跟我要钱。他这都马上都十八了,我看娶个媳妇都难,谁家姑娘敢嫁去他们家呀。”   “可也不能这么下去。”杨边疆心里思索着,一个人不长进,真要弄出什么丢人的大事情,整个家族都跟着没脸面。杨边疆对他大哥大嫂反正是无语了,可下一代,能挽救他还是想要挽救的,不然早晚让整个杨家丢脸。   正说着,大哥大嫂推门进来了,一进门,跟杨边疆打了个招呼,杨边疆正在生气呢,就没理他们。   “老二,你回来了?”大哥见没人搭理,自己拿个板凳坐下,居然一开口就数落杨边疆,“老二啊,我听说你又给村里的学校捐钱了?你说你有钱捐给学校干啥呀,我都要穷死了,我可是你大哥,你有钱给我呀,还能帮我一把,你捐给村里学校干啥呀,你有钱不给我你给外人。”   “不光村里学校,我捐的钱可不少呢。”杨边疆也懒得这种人生气了,冷着脸说,“我和冯荞还在西部捐助了几个残疾人家庭的贫困学生,大哥你自己看看,你是断手了还是断腿了,你是哪儿残废了,需要别人捐钱给你?”   “好手好脚的,老大你还知不知道羞字怎么写!杨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杨爸也气得骂。   大哥扭着脸不吱声,看那表情却明显不以为然,老二有钱,都能给陌生人捐钱,给他这个亲大哥一些钱怎么啦?   大嫂也是一脸不乐意,脸色讪讪的,大约是觉得杨边疆下了他们的脸面,一肚子尖酸刻薄找不到地方发泄。   恰好这时候,娃娃领着小土豆从外头进来了。娃娃跟他们本来也不熟悉,都快认不出来了,小土豆更是压根都不认得,姐弟俩平淡地叫了声“大伯大伯母”,便去桌子上倒水喝。   大嫂大约是觉得找到了发泄口,冲着小姐弟俩尖酸刻薄地开腔了。   “哎呦,这是娃娃呀,都长这么大了,可真是城里千金小姐了,咋还这么腼腆呢,见了长辈也不热情大方。你看看你二堂哥,见了谁都那么热情响亮。哎呦他二婶呀不是我说你,这孩子见人都不说话怎么行,这是我来了,自家人也就算了,这要是换了外人,人家还不得笑话他们拿架子,没教养!”   冯荞愕然抬头,忽然有些想笑,她看看自家闺女,娃娃那小嘴角微微弯起,脸上的小酒窝一闪,凭她对自家闺女的了解,冯荞心说,大嫂怕是自己找难看了。   果然,只见娃娃放下手里的茶杯,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地转身就出去了,大嫂正在惊愕,屋里大人都还没来得及反应呢,几秒钟后,娃娃蹦蹦跳跳重新进来,一脸热情洋溢地走过去跟大嫂握手。   “哎呀,大伯母你来啦?大伯母我可想死你了!哎呀大伯母你冷不冷?大伯母你喝不喝水?大伯母你饿不饿?大伯母你还真是越活越年轻了,你怎么又变漂亮了呢?大伯母你这张脸可真俊!”   冯荞:……这熊孩子跟谁学的呀!   大嫂脸色那个精彩呀,五颜六色的,尴尬的不知道能说什么。   关键是姐姐戏精一上身,小土豆立刻也学会了,笑眯眯过来拉着大嫂的手,小嘴吧啦吧啦跟着补刀:“大伯母,我可想死你了。大伯母过年好,大伯母最漂亮,大伯母恭喜发财,红包拿来。”   杨边疆看看冯荞,冯荞看看杨边疆,两口子有志一同地把脸转向一边:   ……这俩熊孩子真不是我教的!   结果是大嫂再也坐不住,自己爬起来跑了。大嫂一走,杨爸就气哼哼把大哥也赶走了,还叫他没事不要到老宅来,好歹让他过个安生年。   冯荞哭笑不得看着一双儿女,真不知该说这俩熊孩子什么好,杨边疆却憋着笑挥挥手:“去,奶奶正在厨房做荞麦卷呢,赶紧吃去,绝对好吃。”   “耶!吃荞麦卷喽!”小土豆跳起来就往外冲,俩熊孩子一听有好吃的,立刻都跑掉了。   杨边疆看看一直沉默坐在一旁的大豆,自从他爸妈进来,这孩子就低垂着头,此刻眼睛里满是厌恶和屈辱。   杨边疆安抚地拍拍大豆的肩膀:“大豆,你是好样的,好好干,你是杨家的长孙,将来一定能够顶门立户。”   冯荞不放心两个孩子,怕他们跟奶奶捣乱,便起身去了厨房,两个熊孩子缠着奶奶,要尝试亲手做荞麦卷,娃娃倒是学得有模有样,小土豆……估计应该能吃。   “嗯,小土豆做的这个最有创意。”娃娃笑嘻嘻看着弟弟做得那一坨荞麦面和菜的混合物,“回头这个专门留给小土豆自己吃。”   冯荞帮着杨妈妈一起做了一会儿饭,做完了荞麦卷,又张罗着炸孩子们爱吃的萝卜丸子和藕夹。等她回到堂屋,这一会儿工夫,杨边疆和大豆竟然做了个决定。   他们决定由杨爸出面,把大聪先弄到外地的一个武校关半年,本来打算把他弄到哪个建筑工地的,可又怕他乱跑惹事,就给他找了个全封闭管理的武校,也不要让他学什么拳脚,免得他又得瑟起来,横竖呆不久,每天就让他做基础的体能训练。起码跟他那一对奇葩的爹妈隔离开,别让他继续学坏下去。   等到秋天征兵,就把他送进部队,越是艰苦偏远的部队越好,让部队再管束两年。这孩子差几个月满十八岁,兴许挽救还来得及,再这么下去,肯定彻底废了。   至于大哥大嫂那一对奇葩,横竖是放弃治疗了,谁还再管他们呀。杨爸特别跟大豆强调说,往后他爸妈跟他要什么都不必理会,再敢去城里大豆的单位折腾要钱,连累孩子丢脸,索性打断他们的腿了事。   ☆☆☆☆☆☆☆☆   吃完了荞麦卷、小米粥的早饭,上午时候艳阳高照,一家人开车去冯庄村二伯娘家。   又是一路跟乡里乡亲们打着招呼,感受着各种热情,等到了二伯娘家的巷子口,两个小子就跑过来,扒着车窗嘻嘻哈哈地笑。   是冯亮家的儿子,十四岁的冯旭,领着冯东家二胎生的儿子,七岁的冯晔,两个小家伙趴着车窗,先是有礼貌地叫了“姑姑,姑父”,然后就跑到后车窗,跟后面那俩熊孩子热切地聊上了。   娃娃和小土豆心急地拉开车门,赶紧跑下去跟他们玩。   “冯晔,你给我过来。冯旭,你还小啊,把冯晔领到一边去,让姑夫把车开进来。”巷子里走出一个俊秀的少年,把两个调皮的弟弟叫开,自己笑嘻嘻跑过来。   “姑姑,姑父!”   这是冯海家的二儿子,小名儿叫二宝的那个,如今上学也改了大名,叫冯晗,比娃娃大了才三个月,小时候也那么胖嘟嘟的一个孩子,一转眼就长成了俊秀挺拔的少年,半大小子的模样了。   “二宝,他们都在家呢?”杨边疆笑着问。   “三叔打电话说他带三婶中午到,我大哥被奶奶打发去镇上买烟花去了,说留着给弟弟妹妹们过年放。”二宝笑嘻嘻地拉开几个小的,让杨边疆把车开进狭窄的巷子里。   冯东家早年的几间小瓦房,几年前就拆掉重建,建成了四间两层的小楼,人丁兴旺,逢年过节都回来了,一大家子也能住得下。   冯东果然走出了自己的一条路,虽然不容易,可也乐在其中。他跟小胭夫妻两个,开始种果树,后来其他果树效益一般,倒是最初因为冯亮、冯荞嘴馋种下的几分地葡萄收入挺好,索性就把家里几亩果园都种了葡萄。   两口子一边伺弄葡萄园,一边养鸡养鸭,如今每年都有两千只鸭子的养殖规模。虽然不会大富大贵,却也家业小康,足够一家人过上富足安康的日子了。   杨边疆不止一次戏称,说冯东的日子最惬意,他那样与世无争的性子,再配上个把男人捧在头顶的小胭,两口子真正过上了农场主的悠哉生活。   杨边疆把车开到门口,大门早已经拉开了,院子里最先走出一个文静秀气的小姑娘,是冯东和小胭的宝贝闺女冯晴,小名儿叫做妞妞的,这丫头可是冯家一大家子的宝贝疙瘩,兄弟三个就生了这么一个女孩儿,惯上头顶,一大家子都得宠着。   偏这孩子性子文静,居然没宠成个娇惯任性的小公主,十分乖巧,腼腆地过来,细声慢言跟杨边疆和冯荞打招呼:“姑姑姑父来啦?奶奶正在等你们呢。”   冯荞推门下车,喜爱地拍拍妞妞的头,十岁的小姑娘,长相随了她妈,十分秀气,再配上她那文文静静的样子,真叫人没法不喜欢。要说自家闺女娃娃是个伪装成小甜椒的小辣椒,那么妞妞这孩子就十足是个小甜瓜了。   说话间,院子里大队人马迎了出来,冯海和大堂嫂,冯东和小胭,簇拥着二伯和二伯娘一起迎了出来。二伯和二伯娘年纪已经大了,身体倒是还壮实,二伯娘那性子,响亮爽朗的笑声四周邻居大概都听得见。   “来到啦?哎呦你们再不来,我早就想俩孩子了。”   “二伯娘,你光想那两个熊孩子,就不想我呀。”冯荞跑过去,亲昵地抱住二伯娘,二伯娘却很不给面子地笑着说,“我想你干啥?不想你,你看看你这样也不用我想,一点儿也不想。我就整天想两个孩子了。”   冯荞:……呜呜二伯娘变心了……   冯荞什么样?反正二伯娘从来没担心过她。别的不说,单看她那粉嘟嘟水嫩嫩的脸色吧,让杨边疆养得像个小姑娘似的,这么多年都还是原样,她就没啥变化,走在大街上,完全可以冒充一把年轻未婚大姑娘。   “俩孩子呢?”二伯娘没工夫理会冯荞的哀怨,急着想见到俩熊孩子。   “在后边呢。”冯荞说。   她话音刚落,一个小炮弹就飞快地冲过来,小土豆直直地冲过来扑到二伯娘怀里,嘴甜地大声叫人:“二姥姥。”   “哎,哎!”二伯娘连声答应着,拍着小土豆红扑扑的小脸蛋,费力地抱起他试了试,笑着说,“嗯,咱们小土豆又长高长壮了。”   大家一起进了院子,小胭把院子收拾得十分整齐漂亮,客厅里摆了满满一桌子水果零食,大人一堆聊家常叙别情,小孩一堆玩耍吃零食,一个个喜笑颜开。   农村的风俗,过年总要送年礼,就算二伯娘家里啥都不缺,也还是要送的,杨边疆车上那后备箱里满满当当都是给二伯和二伯娘的年货,以滋补品为主,他进了屋就叫一堆孩子:“二宝,带着弟弟妹妹们,去把车上后备箱里的东西都拿进来。”   “知道了,姑父。”二宝答应一声,看一眼冯旭和娃娃,“走吧,大的去跟我拿东西,小的留在屋里吃零食。”   结果一堆孩子全争先恐后跑出去了,谁都不肯承认自己小。   二宝打开后备箱,看着一堆箱子袋子,再看看身后的一堆弟弟妹妹,开始从大到小、从重到轻给他们分任务,把箱子或者袋子递给他们手里拎回去。   一堆孩子拎了一堆东西回来,二伯娘也懒得多说话客气,横竖冯荞每次回来,吃的穿的用的都会给她带上一车,横竖他们两口子有的是钱。   二伯娘对钱其实没什么概念,晚年安康幸福,她已经不需要去想钱的问题,钱太多就更没有概念了。她也就是笼统地知道,冯荞和杨边疆这两口子想买啥都买得起,随便买,那就由着他们买去呗。   熊孩子们叽叽喳喳拎了东西进来,冯晔小得意的模样,小土豆却撅起了小嘴巴,他手里拎着一个礼品袋,一看就是很轻的。一边走,一边还在跟冯晔斗嘴吵架。   “哼,我就要。”   “你要不到,肯定不行,你没有。”冯晔得意地笑,“反正你最小。”   “怎么啦,小土豆,你要啥呀?要啥二舅给你。”冯东一把拉过小土豆,心疼地捏捏他的脸蛋,转脸责怪自家小儿子,“冯晔,土豆弟弟比你小,你跟弟弟争啥呢,你得让着弟弟。争啥东西呢?赶紧给弟弟。”   他这么一说,小土豆那脸蛋就更哀怨了,头一扭,哼!   “杨照!”冯荞警告地叫了一声。   “小土豆,你要啥呀,跟舅舅说,要啥舅舅都给你,保证给你弄来。”冯东一连声地安抚,这个顶小的外甥,长得又是格外讨人喜欢,唇红齿白嘴巴甜,舅舅可是疼得不得了呢。   “他跟我争着拎东西,我说他最小,不让他拎,他还非得想搬最大的箱子,还说我也不比他大,不想叫我哥哥。”   冯晔咧着嘴哈哈哈地笑。   这事情……没法子,小胭头一胎虽然比冯荞晚生好几年,可人家动作快啊,二胎生得早,冯晔比小土豆大了半年多。   小土豆:“为什么我是最小的?在奶奶家我最小,在二姥姥家还是我最小,凭什么我最小呀!然后我说要让妈妈再给我生个弟弟妹妹,冯晔他非说不行。”   冯荞:“……”   她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看了看一脸好笑的冯东,用好商量的口气问:“二哥你给他生一个?” 第148章 解脱   “二哥你给他生一个?”   冯东哭笑不得,他还以为小土豆要啥东西呢,满口答应给他,这下可真把牛皮吹破了。   于是冯东只好哄小土豆:“小土豆,要不要跟二舅去葡萄园里看看,二舅给你捉个野兔子玩儿。”   “行行行,还要长尾巴的小野鸡。”   小土豆果然上套了,一转眼就把要弟弟妹妹的事儿往脑后一扔,拉着冯东就要赶紧去葡萄园。   冬天的葡萄园虽然吃不到葡萄,可田间野趣也很好玩啊,葡萄园里能挖到野菜,葡萄园旁边还有小胭的鸭舍,养着两千多只鸭子呢,可以亲手捡鸭蛋,一帮熊孩子们顿时来了兴致,叽叽喳喳全跟着冯东跑了。   “这下子要玩野了。”杨边疆嘴里说着,脚底下也跟着溜出去玩了,临走时还腆着脸跟冯荞说,“媳妇儿,你等着,我去捉一只野兔来,麻辣兔肉,晚上下酒。”   冯海一看,嘿,俩大男人都跑去玩了,他也跟着跑吧,马上起身也跟着溜了。   “一个个都多大人了,冯海那儿子都该娶媳妇了,倒是还玩心大。”二伯娘嫌弃脸笑了起来。   “让他们走,不走咱们还撵呢,撵走了少碍事儿,咱们女的好好说说话。”大堂嫂也笑起来。   二伯早已经拎着烟袋出去晒太阳去了,剩下娘几个坐在一起,一边嗑瓜子吃炒花生,一边聊大天。话题接着刚才的笑话继续,二伯娘感叹说,小土豆这个“老小”怕是一定了。   “冯亮两个人都端着公家的饭碗,管得严,估计不大可能生二胎了。”二伯娘说。   除了冯亮家独生子女,剩下冯海冯东和冯荞,一家都是两个孩子,应该都不会再生,小土豆可不就注定是老小了吗。   “对了,冯荞,三叔前两天还专门跑来问呢,问你啥时候回来。”大堂嫂说。   她一提,小胭也想起来,就插了一句:“冯荞,我看三叔他……不太对劲似的,本来年纪大了就容易忘事儿,这半年尤其糊里糊涂的。有一次我跟二哥在村里遇到他,他拉着我喊冯荞。”   小胭跟冯亮、冯荞的“糊涂帐”早就算不清了,小胭本来最小,管冯亮叫三哥,管冯荞叫姐,结果她嫁给冯东,平地升了三级,称呼却一下子改不过来,干脆就糊涂了好一阵子,冯荞按理该管她叫三嫂,小胭却每每一张嘴就管冯荞喊姐。   后来各人都有了孩子,怕把孩子们也搅糊涂了,几个人就很默契地改了称呼,也不叫啥,互相都叫名字,慢慢地才习惯过来。   不过小胭跟冯东结婚后,自己悄悄改了对冯老三的称呼,不再叫他大姑夫,改叫三叔。   一方面,农村的礼俗,男家为主,女的嫁了人跟着男方称呼。再者,小胭分明是有意地跟寇金萍划清界限了。她以前也跟冯荞聊过,寇金萍按说对她有养育的恩情,养了她好几年,可寇金萍也因此拿走了小胭父亲留下的房子,绝不会白养她,还真算不上多大的恩情。   加上寇金萍对她从小苛待,当丫鬟使,尤其为了钱要把她嫁给一个傻子,小胭之后便摆出跟寇金萍两清的态度,也不难理解。   “我爸那儿,等会儿我去看看吧。”冯荞说。   冯老三这个年纪,冯荞也就不想多计较过去那些事,横竖冯老三只有她一个亲生的女儿,冯老三年纪大了,又没有收入来源,冯荞嘴里发狠不管,却未必真能那么做,会尽赡养的义务,只是很难找回那种父女亲情罢了。   “那行,我陪你去!”二伯娘立刻表态,那架势,似乎又回到了二十年前,她为了冯荞跟冯老三寇金萍两口子对阵的豪气万丈。   “二伯娘,那倒不用。”冯荞忙笑着说,“您是长辈,比我爸也年长,他哪点能劳动您去看他?我们小辈去看看就行了。”   娘几个一边聊天,一边就开始张罗中午的饭菜,妯娌姑嫂还分了任务,大堂嫂负责蒸馒头,冯荞和小胭去做菜。   二伯娘跟在后头问:“那我干啥呀?”   “妈,没活给您干呀,您坐那儿负责指挥。”大堂嫂说着笑起来。   “合着我就只能等吃了,老了不顶用了。”二伯娘自己也笑起来,端了个凳子坐在堂屋门口,看她们几个里里外外地忙碌。   十一点多的时候,冯亮和曹晓晶两口子回来了,司机开车送到门口,巷子窄,又停着杨边疆的车,司机很小心才把车退出去。   二伯娘那个热情的性子,忙招呼司机进屋喝茶。年轻的司机大概没想到局长家老太太这么客气,赶紧道谢,忙说自己还有事就不进去了。   “你说这孩子,大过年哪能来了就走呢。”二伯娘嘴里唠叨。   结果二伯娘进屋给人司机拎了一大袋炒花生,一包糖果,顺手又摸了两盒酸奶,硬塞进车窗里去了,说留着给他路上喝。   哎呦喂,把个小司机感动的呀。   “哎呀,当了局长就是不一样啊。”看着司机开车离开,冯荞笑嘻嘻打趣三哥,“都配备专车司机接送。”   “对对,那是,局长当然不一样。”冯亮看着冯荞,没好气地说,“局长一个月工资,都不够你家专车司机加一次油的。现在连教育局都有招商引资任务呢,啥时候叫你家专车司机来扶扶贫啊?”   冯荞的专车司机是谁?杨老板啊,冯荞本来就不常出门,杨边疆是决计不肯让别人开车带他媳妇的。   “二伯娘,你看,这就是官僚啊。”冯荞拉着二伯娘告状,“你看看,我说他一句,他有好几句等着我。”   大家一起笑起来,要说冯亮跟冯荞这兄妹俩,也不知怎么的,每次见面都要互相调侃几句,斗几句嘴,瞬间又回到二五不知的小时候了。   曹晓晶笑着过来,先关切地问起二伯娘的身体,又问冯荞什么时候来的,冯荞说上午刚来,又告诉她冯东杨边疆他们带着猴孩子们去葡萄园玩了。   而那位几分钟前还衣着整洁、风度儒雅的冯局长,一听说杨边疆他们去葡萄园捉兔子去了,赶紧把大衣一脱,往曹晓晶手里一塞,一秒钟化身大顽童跑掉了。   ☆☆☆☆☆☆☆☆   几个大男人带着一群猴孩子,还真捉住了两只小野兔,据说是堵住兔子洞用烟熏出来的,老兔子跑掉了,剩下两只小的让他们活捉了。   杨边疆心心念念的麻辣野兔肉,变成了孩子们的好宝贝,小孩子哪舍得杀吃啊,爱心顿时就泛滥了。孩子们弄了纸箱、棉花垫子,把两只小野兔当宝贝养了起来,围在一起看。   “野兔子养不活的,它不吃东西。”二伯娘唠唠叨叨地说。可小孩子哪有听的,忙忙碌碌弄了一堆胡萝卜、青菜叶放在纸箱里,小土豆还在那儿好声好气劝小野兔:“小野兔你别害怕,你就吃一点吧。”   吃过饭,冯荞和杨边疆带着孩子,拎了些礼物去看冯老三。他们两个一说去,冯东就说,干脆我们都去看看吧,大过年的,都去溜达一趟。   冯荞明白二哥那用意,一来是故意陪她去,人多省的冷清尴尬,二来,冯老三一把年纪,最近又听说不太对劲,整天糊里糊涂的,许多事时过境迁,大家如今过得都很好,也就大度了吧。   冯荞准备的礼物就是一些烟酒和衣服,都是给冯老三的。两口子在这方面似乎很有默契,准备的礼物都没有寇金萍能吃能用的。   对冯老三,冯荞很多时候是没法子,冯老三这把年纪了,很多事冯荞只当忘了,全当看在二伯和二伯娘的面子上,她总还得承认自己是冯家的女儿。   可对于寇金萍,冯荞如今日子过得好好的,说不上恨,冯荞好像也没去恨过这个人,她没那闲工夫,只是深深的厌恶,从来只当没这个人。   杨边疆和冯东冯亮他们拎着礼物走在前边,跟着一群蹦蹦跳跳的孩子,冯荞和小胭落在后边。   “冯荞,你知道不,小粉跟孔志斌离婚了。”   小胭就跟冯荞小声说起了小粉的事情。冯荞微微愣了一下,有些意外,想想却又好像没啥好奇怪的。   就冯小粉和孔志斌那个闹法,夫妻弄得像仇敌,实在过不到一起。只是冯荞没想到两个人都将就这么多年了,他们家孩子比娃娃还大一点吧?她本来还以为,这一对怨偶就这么将就一辈子了呢。   “怎么突然就离了?”冯荞摇头,“这么多年都将就过来了,算算年龄,他们的孩子正在读高中吧,孩子咋办?”   “听说是捉奸了。孔志斌这种人,可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小胭恨恨地骂了一句,“具体怎么回事,别人也不是很清楚,我听村里人说的,说孔志斌不是一直在城里混吗,好像这几年炒股挣了些钱,也不知跟个什么女人鬼混,好像是在县城开发廊的,他们儿子不是在县城读高中吗,也不知怎么让那孩子知道了,那孩子反正是早就跟他爸关系合不来,带着小粉去捉奸的,说是捉奸在床了。”   冯荞:……这孩子倒了什么霉!摊上这样的父母。   冯荞略略一想,十六七的大男孩,带着妈妈去捉亲爸的奸,怕是故意想让他们离婚,早该厌烦这样的家庭了。   孔志彬和冯小粉的婚姻,早就名存实亡,就算不离婚又能怎样?说句难听的,除了离婚对孩子肯定伤害,离了反倒两个人都解脱了,也省得整天闹得不可开交,家庭不睦,再好的日子也闹坏了。   “小粉表姐也是够厉害,她把那女的穿着睡裙揪出发廊,在大街上把那女的剥了个精光,又踹又扇狠命揍了一顿,把孔志斌也抓伤了,弄得孔志斌丢尽了脸,回来两人就离婚了。”   “那现在呢?”冯荞忙问,“小粉呢?”   “她把孔家的房子给卖了。”小胭说,“也不知她离婚分没分到钱,反正她把房子给卖了,我知道后去看过,她已经离开了,现在应该在县城,陪她儿子上高中。说起来她这个年龄,只要肯吃苦出力,帮人家干点杂活也能养活自己,加上卖房子的钱贴补着,只希望能让他们娘儿俩度过这几年难关,等几年她儿子大了能工作挣钱,日子应该就好一些了。”   干杂活……不是冯荞瞧不起冯小粉,她那个死懒不动的脾性,刺猬一样的脾气,怕还真不一定能行。不过为母则刚,冯荞其实很希望她接下来能过得顺利一些,要说冯小粉,可真是让她亲妈给坑死了。   冯荞想了想说:“孔志彬就算再坏,那也是他亲生的儿子,他总应该付抚养费的吧?那么大男孩成家立业,指望冯小粉一个人怎么行?”   “这个就不知道了。”小胭摇头,“孔志彬的爸前几年病死了,如今家里只剩下他妈,一个老太太偌大年纪,也没人照顾。孔家本家的人听说已经联系了孔志彬,想让他把他妈接走,本家近房也照顾不上,给别人添负担。”   她们俩在后头叽叽咕咕地聊这事,前边杨边疆和冯东他们已经到了冯老三家门口,就停下来等着冯荞。冯荞加快脚步走了过去。   杨边疆推开门,小小的农家院子里一片安静,冯老三坐在北墙根的小板凳上,看起来正在打盹。   “爸。”冯荞叫了一声,“我们来看看你。”   冯老三半天睁开眼睛,像是看不清东西似的,眯着眼盯着冯荞看了好一会儿,才哦了一声:“你是冯荞啊,冯荞你回来了?”   “对,趁着过年我回来看看。”冯荞说。   冯老三扶着墙,慢吞吞站了起来,眯着眼睛看着杨边疆,又盯着看了老半天,问冯荞:“这个大高个子是谁呀?”   冯荞一愣,扭头看看杨边疆,杨边疆脸上也有些愕然,冯东在旁边轻声说:“三叔好像真糊涂了,有时候明白,有时候就很糊涂,一阵一阵的,可能是年纪大了吧。”   冯荞心说,冯老三比大伯二伯小了好几岁呢,说起来也就六十岁上,不该这么糊涂呀。   她看着冯老三,指着杨边疆试探地说:“爸,你不认得他了,他是你女婿啊。”   冯老三眯着眼看看杨边疆,嘴里嘀咕,“哦,我好像想起来了,你长大了,已经嫁人了。” 第149章 完结   “你长大了,已经嫁人了。”冯老三嘀嘀咕咕拉着冯荞,脸上神情像是有些惶然,“你说你这孩子,啥时候嫁人的?我咋想不起来了呢。”   冯荞看着冯老三那样子,心里忽然有些酸,就像她曾经一直迁就忍让的那样,她妈早早去世,她爸本该是世上她最亲的亲人,如今却弄得父女隔阂,冯老三把自己过成这个样子。   可能是看冯荞脸色低落神伤,冯老三更加惶然无措了,忙拉着她问:“冯荞啊,你咋不高兴了?是不是饿了?”他四周看了看,一把拉住冯东身边的妞妞,指着厨房叫她:“小胭啊,去,赶紧去给你姐做饭。”   妞妞被冯老三这样子吓了一跳,连忙躲到冯东身后去了,冯东扶住冯老三,告诉他:“三叔,这不是小胭,这个是我闺女妞妞。”   “我看三叔是真不太对劲。”冯亮走过来,站在冯东身边,大声告诉冯老三,“三叔,我是冯亮,你认不认得?”   “谁说我不认得?”冯老三一下子生气了,很不高兴地说,“你是冯东,谁说我不认得了?你不干活乱跑啥呢?”   “真是不对劲,他怕不是简单的年纪大了糊涂,动作反应明显也慢,不过身体看起来也没别的毛病。”杨边疆走到冯荞身边,很自然地揽着她的肩膀安慰她。   “寇金萍哪儿去了?”冯荞忽然问。自从他们进来,就一直没看到寇金萍。冯东找了一圈,家里没别的人,堂屋还摆着寇金萍装神弄鬼的香案,外头晾衣绳上有女人的衣服,看起来寇金萍应该还在这个家里。   “三叔这样子都有小半年了。”冯东说,“我隔三差五都来看看,以前只以为他是年纪大了糊涂,原本没这么严重,我来他也认得我,就是特别容易忘事儿,时好时坏的,没想到现在越来越严重了。寇金萍反正是经常出去游逛,也不知干啥。”   这时候邻居听到动静,隔壁的六婶子领着小儿子进来,一看是他们,就嘘了一口气,跟他们说起冯老三。   “……你爸其实原先没这么严重,冯东也经常来照顾,寇金萍看他糊涂了,都不管他。”六婶子说,“他好像就是最近才变得严重,那天看见我把我当成我婆婆,硬拉着我喊四婶子,你说我婆婆都去世好几年了。今天早上他自己扫地,扒了一铲子炉灰,掀开锅盖全倒进煮粥的锅里了,寇金萍骂他,结果他就拿着铲子劈头盖脸追着打寇金萍,寇金萍跑出来跟我哭诉,这会子也不知躲哪儿去了。”   “三叔是不是……中邪了?”小胭犹豫着说。   “嗐,别信那些,我看他这样,怕不是老年痴呆症吧。”杨边疆毕竟是有些见识的,不过他仍是有些疑惑,老年痴呆症他知道,一般都是七老八十的老人,冯老三这个年纪,才不过六十岁,说起来不应该。或者是别的病?   “我看还是送他去医院吧。”杨边疆拍拍媳妇的肩,默契地安抚她,“冯荞,你去帮他收拾一下,给他换件衣服,我们现在送他去医院检查。”   冯荞跟小胭想把冯老三扶进屋,冯老三却不太愿意,嘴里还在嘀咕着要给他们做饭。冯荞寻思着,冯老三怕是饿了,屋里找了找,也没啥现成吃的,清锅冷灶,寇金萍肯定一早就没给他做饭。   冯荞赶紧去车上给他拿了些点心,给他倒了热水,看着他狼吞虎咽吃完。然后跟小胭两人合力,给他脱掉身上有些脏的大棉袄,给他换上自己带来的新羽绒服,连哄带骗,把冯老三弄上了车。   ☆☆☆☆☆☆☆☆   还真让杨边疆说中了,市人民医院的检查结论,老年前期型痴呆症。   医生的解释,说像冯老三这个年龄,老年性痴呆症状已经很明显了,发展比较快,继续发展下去,行动迟缓痴呆,生活都没法自理,偏还没什么好法子治疗。   像冯老三这种情况,除了良好的修养和护理,建议他尽快入院,趁着发病时间还短,尽快进行精神类和益智类药物治疗,或许有可能延缓病情,除此以外,没有其他办法。   冯荞心里不好受,冯老三本来就行事偏颇不着调,老了居然痴呆了。   杨边疆一边安抚媳妇儿,一边却不以为然,在他看来,他们总是要给冯老三养老的,对付一个老年痴呆症的冯老三,比对付一个倚老卖老、作妖作怪的老丈人容易多了。   当然,这个话他是不敢傻到在媳妇跟前说的。   杨边疆以最快的速度,把冯老三送进了市区的一家私人疗养院。反正他最不缺钱,只要肯花钱,别说老年痴呆症,就是更重的病人也有医生护士照顾得好好的,他甚至给冯老三安排了一个专职护士。   杨边疆带着冯荞去看了一圈,环境挺好,条件挺好,护士也细心温和,冯荞算是放了心。   他们安顿好冯老三,回到家里跟大伯、二伯说了情况,大伯和二伯相对感慨,说这个弟弟本来就不着调,老了老了,竟得了这么个痴呆的毛病。   在大伯二伯看来,要专人伺候,要长期吃药养着,妥妥的富贵病啊,也幸亏冯荞和杨边疆有钱,不然冯老三这样的病,放在农村一般人家根本没法管。   大人这几天忙冯老三的事,两个熊孩子就在二伯娘家,跟冯旭、冯晔他们一起满田野地跑,整个儿玩成了野孩子。等冯荞和杨边疆把冯老三安顿好,又抽了一天工夫去看望徐师父,给师父送完年礼,才带着俩熊孩子,回到杨家陪杨爸杨妈妈过年。   别人是安生过年了,杨边疆却又得抽出工夫来处理镇上和县城两家木具厂的事务。   这两家厂子说是他的,其实他如今主要忙货运公司的事情,几乎已经放手不管了。镇上的厂子交给李师哥负责,县城的厂子交给了小武负责,几年过去,小武也越发成熟老练了。听说师父师娘回来过年,赶紧大包小包的跑来送年礼,顺便跟师父报账。   如今两家杨边疆最初起家的木具厂,在他的事业盈利中已经很不起眼了。杨边疆自己也想过,这两家厂子,是能挣钱,可木具这样的行业,规模不容易做大做强,这几年整个行业利润效益有所减弱,跟运输行业不同,很难发展成大规模的集团化公司。   所以他回想起来,如果他当初没有转行货运行业,如今怕不会有这样大的事业财富。   既然自己顾不上,杨边疆就把两家厂子的股份进行了重新分配,趁着过年,他把李师哥和小武叫过来喝酒聊天,席间就跟他们说,往后两家厂子,四成的股份分别师哥和小武,由他们全权负责,他这个老板占五成,往后就只负责分钱啦。   “原先每年也有师父的分红,如今师父年纪大了,也不去厂里了,剩下百分之十的股份,就留给师父养老了。”杨边疆说,“我离得远,往后师父跟前我恐怕不能勤去照顾,师哥你就帮我多尽尽心,师父跟前有啥事,抓紧告诉我一声。”   李师哥满口答应着,说孝敬师父本来也是他应该的。   ☆☆☆☆☆☆☆☆   过了年,杨边疆公司里年初八要开门利是,恢复正常业务,一家人于是便打算年初七动身返回省城。   于是初六这天,两口子带上孩子,去跟二伯娘一家辞行道别。   “这一走,怕是又得大半年才能回来了。”二伯娘絮絮叨叨地舍不得。   “哪能啊二伯娘,家里有啥事情,我随时就回来了。”冯荞忙说,“我反正也是个闲人,想你我就跑回来了。”   “我不是说你。”二伯娘说,“你当然能回来,我是说两个孩子,上学也没时间回来,又得等到暑假我才能见着了。”   冯荞不禁失笑,心说自己在二伯娘心里的地位看来是被两个熊孩子抢了,忙跟二伯娘保证说,等放了暑假,一定让两个熊孩子回来多住些日子。   不光二伯娘这儿,爷爷奶奶那边也是,只管念叨两个孩子,似乎有了孙子孙女,儿子就不值钱了似的。   一家人送出门口,两个熊孩子更是依依不舍,再三作别才上车离开。冯荞看着小土豆不高兴的样子,笑着安慰他:“等放了暑假,就送你回来跟表哥表姐们玩。”   “对,放暑假一定送你回来。”杨边疆也跟着保证。   杨边疆开车转出二伯娘家的小巷,刚拐上村口的大路,突然不知从哪儿跑出一个人,直冲冲跑到车前来了,杨边疆一踩刹车,那人竟跑到车前拦住了。   冯荞仔细一看,那人穿一身灰突突的旧棉袄,头发乱糟糟的,居然是许久不见的寇金萍。   “冯荞,冯荞,你爸呢?你们把你爸弄哪儿去了?”寇金萍张开两只胳膊,拦在车前叫喊。   “你找他干啥?”冯荞降下车窗问,她看着日渐苍老的寇金萍,岁月匆匆,她对这个人曾经的厌恶憎恨,如今已经无感。   冯荞说:“我爸病了,你自己四处乱跑,差点没把他饿死在家里,你还好意思问他?我们已经把他送疗养院了,你以后自己安排自己吧。”   冯老三的事情,寇金萍其实已经听邻居说了。寇金萍并不知道冯老三去了哪里,但是她知道,冯荞和杨边疆肯定对冯老三有妥善的安置,肯定不会由着冯老三冻死饿死。   可是她怎么办?冯小粉离婚走了,寇金萍压根就找不到她,找到了冯小粉也未必肯养她,尤其冯小粉自己日子过得也不是多好。   冯老三再被弄走,所以现在,寇金萍最后的倚仗也没有了。   “不行,你们不能这样。”寇金萍叫喊着,“冯荞,我虽然不是你亲妈,可我好歹跟了你爸这么多年,我在你们冯家辛辛苦苦这些年,我也算养大了你的,你如今有身份有钱,你不能就不管我。   “哦,那我得怎么管你?”冯荞好笑地问。   “你给我钱,你不给我钱我怎么生活?”寇金萍说,“反正你有的是钱,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也不去烦你,也不用你照顾,你给我一笔足够的养老钱,我自己管自己。”   “寇金萍,你没养过我,你跟我都在冯家那几年,应该是我养活你们。”   冯荞看着她那歇斯底里的样子,居然也生不起来气,只能感叹老天绕过谁。想想寇金萍也是没招了,居然跑来拦车跟她要钱。   其实寇金萍现在还不到六十岁,五十七了,还是五十八了?二伯娘像她这个年纪,尽管儿女孝顺,却仍旧自己种菜喂猪,闲不住总是忙忙碌碌。一般农妇在这个年纪,大可以种地种菜养活自己。   冯荞甚至觉得,寇金萍如今还住在冯老三留下的旧房子里呢,她没把她赶走,就已经是宽容了。   “寇金萍,我对你没有赡养义务,这个我懂。”冯荞浅浅一笑,说,“再说你自己不是有亲生的闺女吗?亲生的闺女都不养你,你居然还真有脸来跟我要钱养老?”   “我找不到小粉。”寇金萍恨恨地骂,“那个没良心的白眼狼,早知道她那个穷命,我真不该指望她。反正我在你们冯家这么多年,你今天要是不给我钱,就别想离开这儿。”   寇金萍说着,居然往车子前边一躺,赖在地上不起来了。   “你要多少钱?”杨边疆忽然开口问。   寇金萍一听,大约是看到了希望,激动地从地上爬起来,坐在车前扒着车头,睁着两只饿狼一样的眼睛说:   “给我十万块,我打听过了,你们两个有的是钱,别人说光你们开的这车恐怕都得值个几百万,我要的不多,给我十万块钱,我留着养老,往后保证不再来麻烦你们。”   “十万?”杨边疆推门下车,蹲在寇金萍跟前一脸笑容,“十万有点少了吧?够不够花呀?这么着,我给你一百万行不?”   寇金萍再笨也知道没这好事,愣愣地还没来得及反应,杨边疆已经掏出手机打电话。   寇金萍就听见他说:“小刘,马上给我打一百万过来……不干什么,我撞个人,撞死了陪她一百万。”   “你……你敢!村里有人看着呢。”寇金萍扒着车头,一张脸却明显满是惊惶。   “敢不敢的,你说……既然我有的是钱,撞死你能不能摆平?”他说着笑嘻嘻低声靠近寇金萍,“还是有谁能替你追究?”   杨边疆说完坐回到车上,猛地发动车子,呜的一声,车虽然原地没动,寇金萍却吓得脸色惨白,连滚带爬从车前滚开了。   杨边疆发动车子,扬长而去。   “爸爸,那个老太太是谁呀?她干嘛要拦我们的车?”娃娃不明所以,因为在车后座,她也没太听得清爸爸说了什么,好奇地问,“爸爸你跟她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她拦车想敲诈我。”杨边疆回头对闺女笑笑,“我跟她说,敲诈是犯法的,警察要来抓她,她就吓跑了。”   “噫。”娃娃没那么好骗,知道爸爸不想告诉她,就撇撇嘴,把头转向车外,去看车窗外一闪而过的农田。   “对,敲诈是坏人,让警察来抓她,她就吓跑了。”小土豆却是信了几分,笑着跟姐姐说,“坏人最讨厌了。”   “你们两个坐好了。”冯荞转头告诫两个孩子,“我们明天就回家了,你们也快要开学了,回去有作业没做完的,赶紧补,不许再拖着。”   “啊啊啊……寒假怎么这么短啊!要是再放两个月就好了。”回答她的,是两个熊孩子一连声的哀怨。   “看看吧,一放假就都玩疯了,熊孩子怎么也玩不够。”冯荞看看自家孩子爸,抿着嘴笑。   杨边疆也笑起来,笑声中车子一路飞驰,穿过田野,踏上回家的路程。 本书由 如梦人生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